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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有时母亲外出,或夜深人静之际,她便把那枚银簪从枕下拿出来抚弄凝视,这枝银簪几乎成了天驷的化身,一拿起它,天驷的形象、一幕幕和天驷有关的往事便重现在她眼前。

一天上午,她独自在家纳鞋底,纳着纳着,想起了天驷。于是又把那枚银簪拿了出来。她正低头看着银簪沉思默想,—个极耳熟的声音问:“秀枝妹子,你在想什么心思呀?”

她惊抬头,见是耀昌。他正很专注地看着她手中的簪子。两个月不见,耀昌胖了,原先黑糙的脸上泛着油光,衣着也比上次回来显得阔气,蒙袄褂子是黑缎子的,上面有一个个圆形寿字提花,胸前第二个钮扣上还悬着一根银光闪闪的表链,那气派就像一个财主。她笑道:“哟,是耀昌哥呀,坐吧。”

耀昌没坐,上前从她手中拿过银簪仔细看了看,又迎着亮端详了一会那颗红玛瑙中的纹理,说:“这簪子至少要值3块大洋哩。”

他那种生意人的神情和口气叫她不快。她接过银簪,淡淡一笑说:“别说是3块,就是30块大洋我也不卖。”

耀昌知趣地刹住话题,坐下来,掏出香烟盒,从中抠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掏出洋火点着,深深吸了—口,然后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儿。那姿式那神态叫秀枝惊奇——耀昌变了,她想。

耀昌慢悠悠地吸着烟,又向她谈起了外面的世界,谈起他归来后的宏伟计划。他说他要盖房置地,再也不过以前那种穷日子了。她问他哪来那么多钱,他说是做生意挣的。

耀昌吹嘘了一番,见秀枝并无惊羡之意,便没了兴致,­干­坐了一会,便告辞了。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对秀枝说:“秀枝妹子,有闲空也到外头溜溜,别老在家里闷着,长了会闷坏身子骨的。”随后撇嘴一笑,笑得意味深长,叫秀枝不禁红了脸。

数日后,耀昌竟托媒人来提亲了。

秀枝母亲也希望女儿能嫁个殷实人家,但她又感到奇怪,女儿和秦天驷的事,青杨涧已众所周知,耀昌既然在外头混得不错,发了财,为什么不娶个名声清白的闺女?她不敢贸然答复媒人,说是要跟女儿商量商量。她把这事告诉秀枝,秀枝却说,眼下她没心思考虑终身大事,不想嫁人。但没隔几日,媒人又来讨回音,秀枝仍不允口。母亲就劝她说:“以前你和秦天驷的事,庄上人所共知。耀昌肯定也听说了。凭耀昌眼下的条件,不愁说不到俊俏能­干­的媳­妇­。但他仍托人提亲,说明他真心喜欢你。再说天驷已作了鬼,你和他又没成亲,扯不上尽什么­妇­道。你一旦和耀昌结了亲,以前的事人家就不好意思再提。再说我也40多了,体力一年不如一年,再过几个年头,连帮工都没人要,你当女儿的总不能眼看着老娘抱瓢要饭吧?”

秀枝沉吟了半晌,说:“妈莫急,容我好好想想。”

其实秀枝一开始就有点动心,甚至感激耀昌。经过这么大的波折,耀昌还托人提亲,说明他对她的爱是多么深沉恒久。但是天驷虽死,他的形像仍占据着她的心灵,一时还腾不出位置给耀昌。而耀昌那种穷汉乍富的浅薄相也叫她看不顺眼。母亲一席话,使她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和母亲日后的生计。当天晚上,她便去找耀昌。

耀昌家住—溜三间的草房,中间用两道苇芭墙隔开。耀昌的归来好像并未使家中有多大改观,仍旧一贫如洗。耀昌爹妈见秀枝去了,便一道出去串门儿,好给儿子腾出一个良好的谈话环境。秀枝待老两口走后,便开门见山道:“耀昌,我跟秦天驷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耀昌说。

“你知道还为啥托人提亲呢?”

“我在宋家帮工时喜欢你,现在还喜欢你。”

“你不嫌弃我和人家好过?”

“嫌弃你,我就不托人提亲了。”

“你娶了我,不怕人家背后捣脊梁沟?”

“不怕。怕我就不托人提亲了。”

“你跟我成了亲,往后不后悔?”

“后悔什哩?我不后悔。”

“耀昌哥,你这么诚心对我,我倒觉得对不住你。”

耀昌凑过来,和她并肩坐在床上,拉着她手说:“秀枝妹子,话怎能这么说呢?在宋家时,我心里的事又没对你说过。后来我又到外头混了几个月穷,凭什么要你不跟旁人好呢,今晚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能不能看上我耀昌?”

耀昌的手厚实温暖,表情真诚无欺,目光充满期待。天驷死后,她心情就仿佛—只负伤失群的孤雁。这会儿忽然觉得有地可栖,有伴可依,她胸中一时温情漾溢,柔声说:“耀昌哥,从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耀昌把她往怀里—拉,搂着她说:“好妹子,我就等你这句话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一

翌年二月初六,秀枝便过门来到宋家。耀昌以前的许诺也兑了现,果真为秀枝母亲买了二亩旱地。

耀昌手里其实并没有多少钱,庄上的人只是被他的花架子唬住了。给秀枝母亲买了地,办完了喜事,耀昌便背了债。秀枝也不怪他,觉得只要耀昌对自己好,日子紧些没啥,凭着夫妻俩的辛勤劳动,债总会还清,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耀昌仍做些小本生意,有时去高桥,有时去县城,每次回来都要给秀枝带回点什么,或是—包点心。或是—块衣料。秀枝只需帮婆婆料理料理家务、做做饭。两个月后,她体态便恢复了以往的丰盈,脸蛋儿又变得滋润娇艳。夫妻俩恩爱和睦,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青杨涧人有目共睹。渐渐地,庄上的男人都艳羡耀昌,女人都赞慕秀枝。闲言碎语从此无人再说。

小两口儿婚后只吵过一次架,是因为那枚银簪。

那一日,秀枝从箱子里找衣服换,无意中翻出那枚银簪。结婚后,她—直把它收在箱底。她睹物思人,拿着银簪坐在床头,一时无限感伤。正在这时,耀昌在邻居家喝酒回来,见她手里正拈着那枚颇贵重的簪子,神情凄凄惶惶,他恍然有所感悟,一把夺过簪子,故意说:“我这两天正缺钱使,­干­脆把它卖了。”秀枝说:“我不愿卖。”便上前去夺。他手一闪,说:“一根破簪子怎这么金贵?可别是那死鬼生前给你的定情信物吧?”秀枝说:“是又怎样?”不料耀昌竟咬牙切齿地吼道:“看我不把它砸了?”随即转身跑到门外,捞起一块石头就砸。等秀枝追上去,他已一石头砸下,簪子弯了,那颗好看的红玛瑙也碎了。他还要砸,被秀枝猛力推在一旁,抢救起那受伤的银簪,跑回屋伏枕痛哭。耀昌这才软了了下来,翻了翻醉眼,蹲在墙根下装鳖。他对秀枝处处宠着,就是看不得她的眼泪。何况秀枝已经有孕在身,更是气不得,碰不得。

到了晚上,耀昌把秀枝搂在怀里,讨她欢心,她暗想也不必为那根不通人­性­的簪子怄气伤情,一场小纠纷转化为更加炙烈的欢情。自那以后,耀昌再也不提那枚银簪和秦天驷,对秀枝更加冷疼热爱,体贴入微。

进了腊月门,秀枝生下一个男孩子,耀昌阖家欢喜。秀枝也很得意。但老两口欢喜过后紧接着竟是忧愁。孩子满月后,耀昌便要另立门户。屋里的苇笆墙拆了一道,又用土坯直砌到顶,隔出一间屋给老两口,这边两间归小两口所有。从此一家人变成两户,谁有­肉­谁吃,谁有钱谁花。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二

开春后,耀昌买了三亩地。秀枝问他钱从何来,他诡秘一笑说:“你只管把儿子带好,别的事你别管。”秀枝的孩子吃得又白又胖,小胳膊小腿就像­嫩­藕节儿,圆滚滚的,关节处的­肉­挤出深深的褶痕,大人—逗,便咧开无牙的小嘴咯咯地笑。秀枝看孩子笑,她也笑,孩子不笑了,她还在笑。至于其他方面的欲望均已变得淡漠,对耀昌床上的欲求也只剩下应付的份儿。唯独一腔母爱仿佛通着大海的泉水,使不完用不尽。耀昌的小生意仍在做,财源虽不茂盛,却也涓涓不断,足可聚少成多。日子过得看起来很太平,很顺心,三口之家就像一只船,沿着风平浪静的河面向前飘流。

但是秀枝却不知道风平浪静的河面下竟潜藏着足以使小船沉没的可怕的漩涡。

四月的一天傍晚,耀昌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喜­色­。秀枝猜想丈夫大概又做成了一笔生意,得了不少赚头。吃晚饭时,耀昌一面喝酒,一边嘿嘿哈哈地逗秀枝怀里的孩子,秀枝问:“什事把你喜成这样?”

耀昌很温情地看着秀枝,稍顷,才说:“我买地的钱这下有入给了。”

“怎么?你买那三亩是借的债?”

“只要有法子还,借债又怎的?”

“那你说,买地的钱谁替我们给呀?”

“­妇­道人家莫管这些事。”

“又是这话,就像我是个外人似的。”

“谁拿你当外人啦?”

“你。”

“哎,这事不能对你说嘛。你把孩子给我带好就行了。”

耀昌说完自顾喝酒,人有兴,酒也下得快,一会儿他脸上便像刷了一道红釉,目光也有些朦胧。他把酒杯一推,要秀枝给他盛饭。秀枝已被他欲露又藏的话吊起了胃口,她很想知道他这笔钱的来路。三亩地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她从锅台上拿来一只酒杯放在桌上,拎起酒壶把两个杯子一一斟满,端起一杯酒说:“你今儿既碰上了高兴事,我做媳­妇­的也该陪你喝一杯。”

“不不,我得赶紧吃饭,一会儿还得出趟门。”

“唉,平日人家敬你酒,你二话不说就­干­了;今儿我敬你酒,你反倒推三阻四的。”

耀昌无话可答,端起酒杯说:“好,我们两口子­干­了。”

一连三杯下肚,耀昌醉意更浓。秀枝把孩子放在里屋床上,关了门,坐在耀昌身边,一只手楼着他脖子,柔声柔气地说:“耀昌,我问你一句话。”

“说吧。”

“我是你什么人?”

“这还用问,是我媳­妇­呗。”

“人家说爹亲妈亲,不如自己的媳­妇­亲,我既是你媳­妇­,你有事怎还瞒着我哩?”

“我什事瞒着你了?”

“刚才我问你话,你嘴紧得就像锡焊得样。”

耀昌怔了怔,说:“好吧,你硬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就对你说了吧,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对外传。”

“这你放心。”

“我马上就能得一大笔赏钱。”

“什么,赏钱?”

“对。给你妈买地,我俩办喜事,花的都是赏钱。”

“你不是说做生意赚得吗”

“嗨,做生意赚的钱只够吃穿开销,怎能置得起地?”

“那,这赏钱是谁给的?”

“日本人。”

“啊,你原来在为日本人做事?!”

“你说对了,当初秦天驷那小子……”

“秦天驷怎么啦?”

“那只野狼被日本人­干­掉,就是我点的眼。”

秀枝大吃一惊,心尖仿佛被荆条抽了一下。耀昌那张油光光的紫红脸膛突然变得好陌生好丑陋。耀昌接着说:“今夜12点以后,大洪山区游击队的­干­部要在毕家嘴开碰头会,还有一个上面来的头儿做指示。我马上到高桥镇走一遭,这事一旦成功,不光置地的债能还清,连给你妈盖房的钱都有啦!”

“耀昌啊耀昌,秦天驷和游击队与你都无冤无仇,你你,你怎能­干­这种千人唾万人骂的事啊!”

“唉,我点秦天驷的眼,还不是为了你?那时我已被你迷了心窍,只要能把你娶过来做媳­妇­,我­干­什么事都敢­干­,什么恶名都敢背,可是自从­干­了那件事,我就算被日本人穿了牛鼻子,只有跟着人家走,想不­干­也不行啦。点游击队的眼,一来是迫不得已,二来也是为了弄一笔钱,还人家的债。有什么办法,谁叫我耀昌不是家财万贯的财主呢?”

“你这就是当汉­奸­呀!”

“嘿,谁都能说我是汉­奸­,就你不能说。你吃的用的,都是我挣来的,日本人给的赏钱,你也分沾了。”耀昌说完,自己到锅里盛了碗饭,吃了起来。

秀枝木雕般坐在桌旁,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她觉得脚下的地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她正往这道裂缝的深处坠下去、坠下去。裂缝中寒气蚀骨,冷风灌耳,在可怕的坠落中,她看见了秦天驷,看见了山猫,他们鄙夷地对她笑着,叫她羞惭万分。忽然,她又听见了一个耳熟的声音说:“秀枝,今晚我们说的事,你千万不可外传啊!”她一惊,才发现耀昌已吃完饭,正跟她说话。她木然望着他,未吭声。耀昌吸了一口烟,又说:“其实这事我也不怕你说出去,游击队心狠手辣,抓住给日本人做事的人是要满门抄斩的。你要说出去,不光我活不成,连你和孩子也活不成。”随后他起身说:“天不早了,我该去了。”

秀枝蓦地起身拦住他说:“耀昌,我不让你去!”

耀昌一怔,随即冷笑道:“别的事我听你的,这事不行。”

“耀昌,我求你了,你­干­这事,明儿老天爷不会饶你呀!”

耀昌怒道:“你敢咒我?”

“我不是咒你,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就给我闪一边去。”

耀昌说着,推开秀枝,前去开门。秀枝又扑过去,抱住他胳膊苦劝。他凶神般瞪起双眼,低吼道:“你再拦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说完用力一甩胳膊,将秀枝摔倒在地,打开门,扎进了无边的黑暗。

十三

耀昌出门后,秀枝不敢去追,她怕在外面和他吵起来,惊动四邻,暴露了耀昌的汉­奸­行径。当然,她决不是为了替耀昌保守秘密,而是因为耀昌那名话已像烙铁般烙在她心头——游击队抓住汉­奸­是要满门抄斩的!她爬起来,关上门,坐在灯下,一时羞愤交加。她真想不到,将她所爱的人致于死地的竟是曾经救过她,后来又对她百般宠爱的耀昌!而她竟和他同床了一年有余,又为他生了一个孩子,秦天驷和30多个弟兄的死使耀昌领到了日本人的赏钱,耀昌用这笔饯办了喜事,还为她母亲置了地。正如耀昌所说,日本人的赏钱她也分沾了。耀昌喝秦天驷的血,她也跟着舔腥啊!以前的事就算她不知道,不知不为罪,可今晚又不知要有多少条­性­命送在耀昌手里,日后他又领来赏钱,她又要跟他分享啦!游击队在她眼里和秦天驷那些人都是一路人,不过称号不同罢了。而且她也从未受过游击队什么恩泽。但是她认为凡是敢跟日本鬼子作对的都是英雄好汉,她不能对那些就要死在丈夫手里的英雄好汉坐视不救。她想,眼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毕家嘴告诉游击队,叫他们赶紧转移开会地点。她算了一下,毕家嘴离青杨涧8里路,在青杨涧南面;高桥镇离青杨涧20多里,在青杨涧东北面。从高桥到毕家嘴,即使是抄近道,也有将近30里地。她赶到毕家嘴把日本人要偷袭的消息告诉游击队,再赶回来,日本人还到不了毕家嘴呢,她匆匆吃了点饭,便要出门,但她想孩子要是醒来,啼哭声惊动耀昌爹妈,老俩口说不定会过来看望,他们见门锁着,屋中无人,心里必定生疑,她便用筷于沾了点酒,滴进孩子嘴里,然后把*让他含着,将他哄睡。这才锁上门,悄悄出了庄子。

秀枝第一次只身走这么长的夜路,而且是去­干­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她心中不免又紧张又恐惧。残月像新寡少­妇­的面容一样苍白而凄凉,蜿蜒小路蟒一般卧在麦野里,群蛙的鼓噪声在夜空颤抖着,路旁几座荒草萋萋的坟茔增添了夜的凄清,偶尔有一只鹌鹑惊起,扑楞楞飞进麦窠深处,吓得她直冒冷汗。出村三里多地便进了山,那黢黑的树丛和兀立的山岩,在黑夜中都变得神秘可怖,叫她疑心那后面是否潜伏着可怕的鬼怪­精­灵。直到望见偎在山根的毕家嘴的伶仃灯火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当她走到村头,黑暗处有人喝问:“站住,­干­么的?”她一怔,刹住脚,支吾道:“我,我来走亲威。”随即有个人从黑暗中走过来,问:“亲戚叫什么?”她见那人 20多岁,腰里别着短枪,就问:“你这大哥,是不是游击队的?”

“问这­干­什么?”年轻人日光嗖嗖地打量着她。

“我要找游击队领头的说活。”

午轻人对她盘问了一番,说:“你跟我来。”

年轻人把她带进庄,七拐八拐,拐进一个僻静的小院,进了屋,她见里面亮着一盏油灯,灯光昏暗,两个男人正在聊天,一个40开外,胡茬满脸,着便装;一个30多岁,脸庞清秀,穿一身灰­色­军服,腰间挂着带皮套的手枪,枪把上缀着红绸,这人使她忽然想起秦天驷,她想,天驷若穿上军装,有他这气派。她以为那年长的是头,可带她进庄的人却向年轻的报告,说她要见他,并称他“罗政委。”罗政委叫她坐下,又亲手给她倒了碗茶,才说:“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

她把情况说了,罗政委一惊,和年长的对视了一眼,问:“这事你听谁说的?”

“听人家说的。”她记住耀昌的话:游击队抓到汉­奸­是要满门抄斩的。

“那人是谁?”

“一个过路的,我没问他姓名。”

罗政委略一思忖,又问:“你是哪个村的?”

“大碾庄的。”她随口说了个谎。

“你叫什么名字?”

“苦妹。”

“感谢你了,苦妹大姐,这情况十分重要,我立刻派人通知大家,改变会议地点。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了。要不要派个人送你?”

“不用。”她说。

临走,罗政委和年长者一起把她送到院门口,罗政委说:“苦妹大姐,你支持我们抗日,觉悟很高啊!”

她说:“这有什么,我爹是日本人杀害的,我和他们有杀父之仇呢!”

“原来你也是苦大仇深,我们会记住你的,一路上多加小心。”随后他派人一直把她送到山外。

十四

秀枝回到家时,孩子仍在熟睡。经过提心吊胆的奔走之后,她感到十分疲惫。她倒在床上,回想毕家嘴之行,恍然如历梦境,想到自己一个柔弱女子竟也能单枪匹马地救人于危难临头之际,她不禁感到几分自豪。她想,天驷要是活着,一定会对她大加赞赏。她今晚如果不是为游击队,而是为天驷通风报信,使他免遭劫难,该有多好啊!但这类似完成壮举之后的兴奋很快便被双重的忧虑代替了,耀昌领日本人去毕家嘴扑了空,肯定会疑心她去透的信。他要是追问起来,她将怎么解释?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关口,只要她死不承认,到时也许能对付过去。可日后她竟要和双手沾着秦天驷鲜血的耀昌同床共枕,而且要一直为他保守秘密,这简直是难以忍受的耻辱和漫无尽头的折磨。她该怎么办?她感到自己像一只误入陷阱的羔羊一样孤单无助。忧愁中,她又拿出那只受了伤的银簪,于灯下喃喃祷告天驷在天之灵救助她摆脱困境。

夜深人静,整个青杨涧一片死寂,银簪除了勾起她对美好与痛苦的往事的回忆之外,并不能给她半点启示。孤灯之下,与她相伴的只有尚不通人言的孩子。而孩子正在酣睡,并不知道母亲坎坷的经历和心中的痛苦。渐渐地,她被困倦所扰,手拈着那镀着爱情之光的银簪,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耀昌回来时已是午夜,秀枝被敲门声惊醒,发现手中仍拿着那枝银簪,忙将簪子塞在枕下,前去开门。耀昌进了屋,转身把门关好,恶狠狠盯着秀枝问:“你,怎还没睡?”

“谁说我没睡?我刚被你喊醒。”

“那你怎么还穿着衣服?”

“我等你老不见你回来,就躺在床上打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耀昌面带杀气,两眼凶光如刀,一把揪住秀枝衣领,低吼道:“你别他妈猪鼻子Сhā大葱,装象了,你肯定去了毕家嘴!”

秀枝第一次看见耀昌如此狰狞可怕,一时吓得答不上话来。耀昌见她不语,便认定自己猜对,怒骂道:“你个表子,坏了我的大事!”一耳光扇在秀枝脸上,又随手一搡,将秀枝搡倒在地。他继续低吼道:“你害得我险些吃了川田队长的枪子儿,要不是翻译说情,我今晚就回不来了!你他妈和游击队沾亲带故,还是那里头有你的野男人?看我今天不掐死你个臊表子!”说着便骑在她身上,双手来卡她脖子。她抵挡着,一面喊:“耀昌,你听我说,我真的没去毕家嘴呀!”

耀昌用手指着她鼻尖问:“你没去毕家嘴,他们怎么事先窜了?害得我们连个游击队的影子也没见到?”

秀枝说:“我一直在家看孩子,我就是托梦给人家,也得做了鬼才行啊。你们长腿,人家也长腿,就不兴人家临时改了开会的地方?再说,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开会不开会的事,你得到的信是假的呢?”

耀昌眼珠儿转了转,软软缩回手,起身说:“你没去透信就算了,日后你要是敢坏我的事,我就掐死你,然后把你扔到涧湾里喂鳖。人家要问,我就说你是投水自杀的。”

他的话叫她不寒而栗,她想自己现在已不是守着丈夫度日,而是和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相伴。她坐起来,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见手心里都是血,便哭了起来。耀昌又说:“好了好了,别像死了亲妈的样,你说你没去毕家嘴,我信,刚才我是气昏了,你也别怪我。快起来给我弄点饭吃,我肚子都饿得前墙贴后墙了。”秀枝爬起来,抽泣着去灶前做饭,他又说:‘炒几个­鸡­蛋,我要喝两盅解解闷。”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五

耀昌由于心里窝着火,酒喝得很猛,待秀枝把饭煮好,他大半壶酒已经喝光。他吃饱喝足后,响亮地打着嗝,摇摇晃晃地走进里屋,对坐在床沿上的秀枝说:“别呕气了,睡觉吧。”口气平静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随后他脱了衣服,往床上一倒,嘟哝了一句:“一醉解千愁啊——”很快便沉沉睡去。

秀枝懒得去外屋端灯,昏黄的灯光从苇笆墙的门口和缝隙处透过来,使里屋尚可看得清人脸。­鸡­还未叫,屋外除了无休止的蛙鸣,既无人语也无狗吠。秀枝雕像般坐在床头,被日子的潮水漫漶了的往事突然水落石出,凸现在她眼前。她的想象力穿过时空,看见了一年前那个有雾的早晨,秦天驷和30多个弟兄相继饮弹身亡的情景,看见了聪明机警的山猫被日本人的狼狗撕咬的惨状,而使他们惨遭横祸的人竟是她的丈夫!现在,他正舒展成一个大字,高枕无忧地躺在她面前,闭目张口,吐出如雷鼾声,也许他此刻又开始做起发财的梦。这次游击队险些遭殃,下一次死在他手里的又是谁呢?她觉得他嘴里发出的不是鼾声,而是带着血­肉­的被嚼碎的人骨。这幻想使她毛骨悚然,下一次,再下一次……也许她根本无法再事先知道他的行动,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敢再像昨晚一样给死到临头而不自知的人通风报信啦。因为耀昌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杀死。她死了倒没什么,她舍不得丢下孩子,那是她身上的骨­肉­呀!不,她不该死,该死的是耀昌!

她涨满愁云惨雾的脑海里突然亮起一道幽蓝的闪电——要想叫青杨涧一带不再有人步秦天驷的后尘,唯一的法子就是杀死耀昌!她明天就可以进山向游击队告发耀昌的汉­奸­行径。但是,耀昌说过,游击队抓住了汉­奸­是要满门抄斩的,耀昌爹妈无辜,她和孩子也无罪呀!看来只有自己动手杀死耀昌,这样谁也不知道他当过汉­奸­,而他爹妈和她呣子也可免遭牵连。想到自己竟起了杀人之念,她不禁心跳如鼓。耀昌很机敏,很狡猾,而且很强壮,自己弄不好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不说,就是杀了耀昌,也绝不会逃过耀昌亲人报仇的屠刀。她闪电嚯嚯的脑海里又­阴­霾密布。忽然,一个久已尘封了的故事从她脑海深处跳了出来。这故事,她是几年前从一个唱大鼓的瞎子那儿听来的:一个良家女子遭一恶少*后,凭一枚银簪为自己报了仇。银簪!她自己手里就有一枚!这银簪的一端系着温馨的爱,今天她要把它的另一端系上冷酷的恨啦……她浑身抖得厉害,上下牙床咯咯相撞。她走到外间,从壁洞里摸出酒瓶,对着瓶嘴喝了几口酒,那冷辣的液体流入体内后,如火一般蓬勃燃烧,驱走了她的恐惧和下手前的游移。她走进里屋时已变得坚定沉着,心不跳手不抖。她把孩子抱到外屋,放在灶前­干­草上。她怕耀昌的挣扎伤了孩子,然后她再次走进里屋,从枕下摸出那根银簪,来到床的另一头。

于昏暗的光线里,她见耀昌嘴半张着,眼睛闭着,若不是打鼾,已经像个死人。她将银簪凑近他脸,在簪尖距他的嘴约摸二三寸时,迅速有力地一刺,她感到银簪像扎在腐­肉­上一样透脱无碍。由于用力过猛,她手指直到被他牙齿挡住,才未继续深入。耀昌喑哑地惨叫了一声,身子往上一犟,想坐起来。她早有准备,随手把被子往他脸上一拉,往下一勒,他便倒了下去。她像两个小时前耀昌要置她于死地那样,双手死命按住他头,叫他动弹不得。耀昌双脚在被下踢蹬着,两手漫无目标地乱抓。但很快便软了下来。未了,他腹部往上隆了一下,便停止了挣扎。她不放心,仍用力按着,直到­精­疲力竭,双臂发抖,腿发软,才松开了手。她没有胆量也没有力气揭开被子,她像经过激烈搏斗制服对方的杀手,脚跟发飘,气喘吁吁地来到外屋,跌坐在灶前­干­草上。

这时孩子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这声音针锥般刺痛了她的心。她想,这孩子早不哭迟不哭,为什么偏偏等他爹一咽气就哭呢?难道他已知道他爹死了,他是为他爹送终而哭吗?从现在起,你已是个没爹的孩子啦!她轻轻拍着包被将他哄睡,又放在草上。她心神甫定,便想起了那枚银簪。她要把它从耀昌嘴里拔出来,她不能眼睁睁留下一个杀人的罪证。

但是,当她站起身,往里屋看时,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她见耀昌正立在里屋暗昧处,龇牙咧嘴对她怒目而视。她猛眨了几下眼,那幻象便消失了。她以为自己看见了耀昌的鬼魂,惊得钉在那里,不敢向前移动半步。过了好久,她才哆哆嗦嗦地端着灯,走进里屋。她见耀昌的确僵躺在被下时,脊梁上的毛孔仍惊惊炸炸。

她把灯放在抽屉桌上,然后哆嗦着手揭开被子,一股腥臭温热的气息冒了出来,叫她作呕。耀昌死前的痛苦表情凝在脸上:眼绝望无光地瞪着;嘴巴张开,成呼喊状,那枚银簪叫被子一勒,全部Сhā进口中,银簪根部在浓稠的血汪中闪着亮光。耀昌口中流出的黑血涂染了被子和枕头。秀枝忍住恶心,用一块破布护住手指,去拔那银簪,但耀昌尸体已经发僵,那银簪竟像被吸住似地拔不出来。她又急又怕,冷汗出了一身。但求生的本能使她很快恢复了勇气。她从针线匾里找出上鞋用的拔针钳,探入死尸口中,紧紧夹住银簪,一用力,就把它拔了出来。拔出簪子之后,她胆子大了许多。她想,只要再把血迹除去,人们就不会发现耀昌的死因。因为谁也不会拨开死人的嘴察看。她用湿布擦去耀昌脸上和口中的血,把他眼嘴阖上,使他的脸恢复了熟睡时的模样。接着,她把被上染上血的地方用剪子剪下,补上一块补钉。被里已有些旧,补块补钉比较自然。她又从箱中找出一块布缝了个枕套,填上草,放在床上自己睡的一头,把那只旧的垫在耀昌头下。随后,她把从被里剪下的布和染了血的枕套填在灶里烧了。

待她毁灭了一切杀人的痕迹,雄­鸡­便以嘹亮的啼声向沉湎于梦乡的人们报告残夜将尽。她虽已­精­疲力竭,想倒在灶前­干­草上睡它一觉。但为了迎接吉凶未卜的黎明,为了自己的安全,她必须振作­精­神,立即进入悲痛欲绝的丧夫之­妇­的角­色­。她开始大放悲声,她凄厉的嚎啕与此起彼伏的­鸡­鸣声相比,如皎月之于群星,号角之于丝竹,转眼便惊动了四邻,惊动了整个青杨涧。

十六

耀昌自洗身、更衣、直到入棺,也无人看出破绽。耀昌父母和村邻都信了秀枝的谎言:耀昌外出赌钱,下半夜方归,回家后便拼命喝酒,大概是输了钱。他睡下后也不安稳,嚷心口疼,胸闷。她想等天亮再去高桥镇请郎中,不料他竟没撑到天亮,就丢下她和孩子去了。

人死后需在家中停棺三日。第一天平安过去,第二天看来也很平安。秀枝不住地啼哭,眼睛红肿得像两颗草莓。她哭得很真实,前来安慰她的­妇­女也为她的悲伤所动,湿了眼眶。当然,她并不是哭耀昌,而是哭自己的命运,哭变成孤儿的孩子,哭丧魂失魄的耀昌爹妈。在痛哭的间隙,她也暗自庆幸,她的两全之计眼看就要成功,人们对她编造的耀昌的死因深信不疑,待到棺材一入土,她就可彻底摆脱险境了。那枚系着爱与恨的银簪已被她塞进鼠洞,她不敢再看见它。她生怕见到它,会想起自己杀人的罪恶,想起那恐怖的一夜。她要把爱与恨统统忘却,清心寡欲做一个嫠­妇­,赡养公婆并把儿子拉扯成|人。

第二天黄昏时分,吊唁的亲朋友好举行了祭礼。棺盖打开后,主祭人歌唱般念着祭文,吊唁者围在棺材四周,最后见死者一面。随后棺材重新盖好,耀昌20多个头裹孝巾的本家晚辈齐刷刷跪在棺前,在主祭人的喝唱下三叩首。接着送殡人开始往棺盖上封钉,铁锤敲在钉上,棺材发出哐哐的共鸣。跪在棺前的人各自喊着他应喊的称谓,要耀昌“躲钉”,一时悲声震动青杨涧,围观者无不伤心落泪。

就在这时,耀昌爹突然闯进屋,高喊:“莫忙封钉!”随他进来的是一个身着无领僧衣的和尚。这游方僧人于暮­色­始降中进了青杨涧,他声称能治百病,药到疾除。一个好事者说村上有个人不知何病竟一夜睡死,如果他能验出死者患的何病,丧家一定重赏,其意在出一出他的洋相。那佛门郎中也不推辞,便让那人引路来到宋家。

耀昌爹一声吆喝,叫哭泣者噙住泪,呼喊“躲钉”的人噤了声,屋内一时寂然。等耀昌爹说明用意,跪在棺前的人都起身闪在一旁,两个汉子掀开棺盖,让和尚验尸,这位仿佛自天而降的僧人叫秀枝浑身发冷,一种刻骨的绝望使她几乎立不住脚跟。那佛门郎中叫人在一旁掌灯,先看了看耀昌的手,又解开他上衣的两个钮扣看了看胸部,随后和尚从背囊中掏出一柄短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撬开死者紧咬的牙关。秀枝站在众人身后,两眼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他用刀尖拨开死者的嘴时,她感到仿佛有一枝冷箭从身后­射­来,穿透了她的心脏。那和尚叫人把灯凑近死者脸部,对着那鼠洞般的嘴看了看,随后眉毛一蹙,抬起头,嘘了口气,闭起双目,把一只手掌竖在胸前,长吟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开棺材。

和尚把耀昌爹拉到无人处,对他剖析了他儿子的死因。和尚的推理不容置疑,他说,死者既非暴疾而亡,也非服毒自尽,而是他人所杀。凶手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因为一般人不可能将针锥、发簪或别的什么锐器准确而直接地刺进他的咽喉。只有他身边的人才能趁他醉酒或睡着后下此毒手,而且当锐器刺进他咽喉时,他还未死,凶手又用什么物件堵塞了他的呼吸,使他窒息而亡。这从他皮肤的颜­色­可以看出。

耀昌爹当即给了和尚一块银元,并给他叩头,感谢他验出了儿子的死因,而且指出了凶手是谁。

待那和尚扬长而去之后,宋家顿时大乱。吊唁的亲朋个个怒不可遏。已哭得死去活来的耀昌妈突然变得­精­神亢奋,瞪着血红的双眼,冲到秀枝面前,一面用手撕抓她的脸,一面哭喊:“你个黑了心的女人,还我的儿子呀!”秀枝一面用手遮挡,一面后退。接着有人高喊:“打,打死她,打死这个恶­妇­!”随即就有几个男女扑上来,薅她头发,撕她衣服。她脸上顿时被抓出几道血痕,衣襟也被撕开,露出丰隆雪白的*。拳头像冰雹般砸在她头上、肩上、胸脯上。人们在一片喊打声中都变得疯狂了。随后她被推倒在地,背部、腹部、下身……几乎所有的地方都遭到踢踹。她不哭也不喊,只是缩作一团,在一片怒骂和喊打声中听天由命。

突然,宋家的族长宋金茂喝住了狂怒的人们,他说:“家有家法,族有族规,不可胡乱伤人,先把这女人捆起来,等问明了情由,再发落不迟。”

晚辈们不敢违抗,两个后生用麻绳把秀枝结结实实绑在门外老槐树上,宋家的*方告平息。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十七

对秀枝的审讯是在宋家祠堂里进行的。

这座庄上唯一的砖墙瓦顶的房屋,是宋氏家族的最高法庭。宋家凡有违犯族规之事都在此进行审判。当晚,祠堂里聚集了数十名宋姓男人,四壁的八盏油灯一齐点亮,祖宗牌位前香烟缭绕,四根­鸡­蛋粗细的红蜡烛窜起修长的火苗。香案的左前方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放着一个和“惊堂木”相似的木块。桌子左首摆着夹棍、竹板、皮鞭等古老的刑具。宋金茂端坐在桌后,他年近七旬,面孔黑瘦,讲话时花白的山羊胡一撅一撅,露出稀疏的黄牙,看人时目光冷冷如同蜥蜴。他的形象和祠堂里的­阴­森气氛很协调。他对低头跪在地上的秀枝逼视了片刻,然后一拍“惊堂木”,问:“梅秀枝,宋耀昌可是被你所杀?”

秀枝被响亮的木块击桌声惊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宋金茂,说:“不是的。”

“哼,那和尚已把宋耀昌的死因剖析得一清二楚,你还敢抵赖?来人,给她上夹棍。”

立刻有两个汉子过来,把夹棍卡在秀枝腿上,随后便要收紧夹棍上的绳索。秀枝看过别人被夹棍夹得昏死过去的惨状,心想既然不承认已经不行,还不如把耀昌­干­的事都兜出来,或许能得到宋家人的原谅。于是她在两个汉子动手之前直了直腰,详详细细说起了耀昌的汉­奸­行径。

祠堂里开始鸦雀无声,后来渐渐有人唏嘘,有人窃窃私议。待秀枝讲完后,人们无不表示义愤,连宋金茂也听得入了神,拈着山羊胡沉吟不语。

秀枝很清楚地感到了她的叙述唤起了大家对她的同情和对耀昌的憎恨。因为连一个三岁娃儿也知道汉­奸­十恶不赦,在这方面大家善恶相当分明。

突然,耀昌爹从人丛里站出来,指着秀枝说:“梅秀枝呀梅秀枝,你好狠毒啊,你害死我儿,还血口喷人,诬陷他是汉­奸­,你也打听打听,我们宋氏门中自古到今可出过这样的败类。真是再毒莫过­妇­人心哪!”

耀昌爹的话唤醒了宋姓人的宗族意识。人们不愿让家族的名誉被汉­奸­这个字眼玷污,开始怀疑起秀枝的供词。宋金茂以较和缓的口气问:“梅秀枝,你说耀昌给日本人做事,秦天驷他们就死在耀昌手里,可有什么证据?”

秀枝说:“秦天驷被害的证据我没有,可大前天晚上,他说要带日本人去毕家嘴打游击队,我提前去报过信。”

“有谁做证?”

“你们可以去游击队问问。”

祠堂里一片肃静,稍顷,嗡嗡的议论声又如风掠树叶般响起,有人叹息,有人低声咒骂。形势急转直下,舆论鲜明地倒向秀枝一边,叫她感到有了生的希望。

这时耀昌妈又站出来,说:“梅秀枝,我以前怎没看出你的蛇蝎心肠!我儿正正派派,老实巴交,我眼看着他长大,他起小至今从未坑过人,你这不光是叫我儿死了还背黑锅,也是往宋氏家门抹灰呀!”

失子的痛苦已使耀昌妈有些疯颠,她头发蓬乱,衣襟不整,脸­色­如草纸般灰黄,很能引起族人的怜悯。人们的宗族意识重新抬头,大伙都不希望族中出个汉­奸­,叫外姓人笑骂。宋金茂一拍“惊堂木”,又问:“你既向游击队报过信,那我问你,他们是哪一支队伍,领头的是谁?”

“这,这我没问。”秀枝说,“我只听说有个领头的姓罗。”

宋金茂喝道:“好一个刁­妇­,游击队成天东躲西藏,来无踪去无影,且分好几支队伍,何况我根本没听说过有个什么姓罗头领,你这明明是乱指兔子给我们撵,叫我们无法对证!”

耀昌妈又说:“你梅秀枝在娘家时就不正经,和秦天驷暗中勾搭,谁不知道?现在又扯出个游击队来,说不定你又暗地里和他们当中的野汉子勾搭上了,你勾­奸­夫害死了我儿啊!”

宋金茂已把众人的思路引到另一方向,耀昌妈一席话更是启发了人们的想象力。祠堂里像开了锅,人们对勾­奸­夫害本夫的故事听过不少,很容易在脑海里虚构出这类故事的经过。何况“当事人”就跪在他们面前,再加上一个想象中的“­奸­夫”,整个凶杀案的过程便大同小异地展现在他们眼前。一时间,人们嫉恶如仇的情绪又转了方向,憎恶*的唾沫淹没了秀枝最后一线微弱的生机。

宋金茂拍了拍“惊堂木”,待祠堂里安静下来,便开始宣判:“梅秀枝,生­性­*,出闺前就有越轨之举。嫁给族人宋耀昌后,仍不痛改前非,恪守­妇­道,竟犯下勾­奸­夫害本夫之大罪,天理不容,族规不容!按祖宗家法,绳缢杀夫凶犯,而后曝于荒野,让群狗分尸!”

秀枝听完族长的宣判,锐叫道:“苍天在上,我梅秀枝冤呀!”便昏死过去。

耀昌是次日清晨出的殡。葬在离青杨涧半里地的山包上,那里是宋家的老茔地。

秀枝也是次日清晨被抬出宋家祠堂的,她尸体就扔在耀昌坟茔附近。族人这样做,是想叫耀昌的鬼魂看一看仇人的悲惨下场,含有安慰亡灵之意。遗憾的是那一天竟无野狗前往分享秀枝的尸体。

入夜以后,一个女人在凄清的月光下爬上坟岗,坐在秀枝尸体旁哀泣良久。然后用铁锹艰难地挖了一个坑,把尸体掩埋了,在坟前点了一炷香,随后又用麻绳将自己吊在新坟近旁一棵树的桠杈上。

这女人便是秀枝的母亲。她以死来护卫女儿的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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