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他身着黑布褂裤,腰间的皮带上Сhā着一把短枪,枪把上尺余长的红绸子随着他挑断绳索的动作火焰般抖动。他将绳索割断后,一手托着她颈部,一手握住她手臂,把她扶坐起来。然后他退了一步,示意她跟他走。但她双腿被绳捆得胀痛木麻,站起来刚走两步,就跌坐在地上。于是他便扶着她走出小屋。
走向前院时,秀枝忍不住问他:“兄弟,你们想必是游击队吧?”
“不是,我们是秦爷的队伍。”少年说。
“秦爷,秦爷是谁?”
“就是秦天驷,听说过吗?”
“啊,听说过,兄弟你叫……”
“我叫山猫。”
“山猫?这名字真怪。”
她以前听说过秦天驷,知道他是大洪山一带威名赫赫的土匪。她想,日本人那里看来是不用去了。但秦天驷要是把自己抢走,岂不是未人虎口,又落狼群吗?自己的命也太苦了。同时,她想秦天驷今晚来打宋家有点奇怪,是巧合还是有人为她向他求救?她想起二大领(副领工)耀昌,难道是他进山勾来了秦天驷?但她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傍晚耀昌正在麦场上带着几个伙计打麦。
前院被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日。东边偏院的火已被伙计们扑灭,经过燃烧又经过水浇的房草屋梁散发着一股焦糊味儿。在火把的光亮中,余烬冒出缕缕不绝的轻烟,晨雾般飘落。几个穿黑衣的男人荷枪站在院墙四周。伙计们来往穿梭,从屋里把宋家值钱的东西住外搬。宋晋仙失去了住口的绅士气派,两眼滴血似地看着院心里渐渐增高的浮财堆,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人从身上剜了二斤肉一样痛苦不堪。秀枝往纷乱的人群里扫了一眼,见一个男人正在和管家说着什么。他目光阴沉,神色严厉,对管家指指点点,像是正威胁他。管家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时而瞄一眼墙角里的宋晋仙,表情显然有所顾忌。山猫告诉她,和管家说话的人就是秦天驷。她很惊讶,他还不到30岁,身量适中,面庞白净而瘦削,乌亮的头发住后梳着,眼窝微凹,鼻梁高挺,眉宇间蕴着冷冷杀气,黑绸短褂敞着衣襟,露出雪白的马夹,紧束在腰间的皮带Сhā着两只短枪。她想象中的名震四乡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是个胡子拉碴酒刺成团的莽汉,想不到他竟很英俊很潇洒甚至称得上文雅。她不明白一个过着风餐露宿东跑西颠的土匪生活的人,怎还能保持这种阔少气派。
后来,秦天驷丢下管家,转身走到宋晋仙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到堂屋的走廊下,跃上了走廊的石阶,喊道:“父老们,兄弟哥们,我秦天驷向来师出有名,今儿晚上我为啥要来打扰宋仙爷,大伙恐怕还不明白。我这次来是为了救一个人,她就是宋家的丫头梅秀枝。想必大家都认得吧?”
其实秦天驷来打宋家,井非仅仅为救秀枝,而是另有所图。然而他当着众人的面,必须说出一个堂皇的、颇能得人心的理由。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秀枝身上。秀枝心头一热,原来秦天驷竟是为了救她而来!
秦天驷接着说:“宋晋仙竟要拿她到小鬼子那里换枪使,大伙说他的心黑不黑?”
院子里起了哄,有人嚷着要揍宋晋仙。
秦天驷摆了摆手,说:“你宋晋仙拿良家女从日本人那里换来枪,能干什么?还不是用来打新四军,打我们这伙化外之民?你从老百姓身上刮点钱财,占人家几亩田地,搞几个女人,在我眼里都不算回鸟事。可你要跟日本人—个*出气,我就饶不了你!”
秦天驷说着便从腰间抽出枪来,宋晋仙见了,扑嗵跪倒,连连磕头哀求秦天驷饶命。秦天驷冷笑一声,说:“我饶了你,让你请日本干爹来给你报仇哇?”随即扬手一枪,宋晋仙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红白相间的粘稠浆液从残破的脑壳中喷洒出来,把几块青砖涂了一层彩釉。
宋晋仙的妻小呆了一瞬,随后放声嚎啕。两个汉子立刻用枪把他们赶到厢房里关了起来。
秦天驷打家劫舍,极少在得手后杀人,这次由于损了两个弟兄,一时间火气难平,才动了杀机。他待院子里稍稍安静下来,又说:“宋家的衣物和粮食,伙计们每人一份,然后各回各的家。”随后他从台阶上走下来,吩咐手下人给伙计们分浮财。
若不是山猫向秦天驷报告已找到梅秀枝,也许秦天驷直至离开宋家,也不会再问起她。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未干。而秀枝若不是被秦天驷的慷慨陈辞所感动,怀着感恩的心情上前给他磕头,她以后就可能回青杨涧继续种田度日,平平安安终其天年,不会再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因为她当时立在暗影里,身旁还站着好些看热闹的男女。秦天驷听完山猫的回报,点了点头,向她这边瞄了一眼,便转移了视线。就在这时,她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跪下来,说:“救命恩人,秀枝给你磕头了。”
她不知道,这一真诚的举动竟铸就了她今后的命运。
秦天驷愣了一下,随即扶起她说:“哈,我可不喜欢人家跟我来这一套。”但他一下就敛住了漫不经心的神气,目光惊讶而又专注地打量着她,自语道:“难怪宋晋仙打你的主意。”随后他到浮财堆旁,拣起一个首饰盒,打开来,从中挑出一枝三寸余长的银簪,来到她面前,问:“你是哪个庄的?”
“青杨涧的。”她说。
“噢,那庄子我去过。”
他一面将那枚亮闪闪的银簪别在她的辫子上,低声说:“今儿我就借花献佛,把这簪子送你做个念想。以后我会去找你的。”
“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吧。”
“你是怎么知道宋家要拿我跟日本人换枪使的?”
“这,我可不能对你说。”他对她一笑,便转身和管家说话去了。
秦天驷的举动使秀枝心里漾起了温柔的波澜,她揣度着秦天驷送她银簪的用心,不知他仅仅送给她做纪念,还是另有用意。他最后那句话使她不安,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给秦天驷磕头谢恩。她当时完全可以悄悄离开宋家大院。因为秦天驷并未对她的存在表示多少关注。
后来,她又想起耀昌,但她在大院里找来找去,见别的伙计都在,唯独不见他的影子。
四
耀昌姓宋,也是青杨涧人,和宋晋仙是本家。他18岁便在宋晋仙家扛活,至今已有7个年头。他身量不高,但很壮实。他那方正的下颔,厚厚的嘴唇和一双藏锋隐芒的眼睛构成一副叫人信赖的忠厚相。他在宋家处处小心谨慎,见机行事,且能吃大苦耐大劳,故颇得宋晋仙赏识。去年夏天,宋晋仙将他提升为二大领,他知恩图报,干活格外卖力。
秀枝关进小屋那会儿,他正在麦场上指挥伙计打麦扬场。一个伙计突然犯了胃痛病,耀昌便背他回院休息。其实他叫一个伙计把病人送回院就行,他这么做,目的是想去会会秀枝。最近,一到傍晚时分,和秀枝同操炊事的陈嫂回家给孩子喂奶,厨房里就剩下秀枝一人。他和秀枝同居一院,早相见,晚相见,但能单独说上几句话的机会很少。一来宋晋仙坚决反对男女伙计在他的领地上上偷情*,二来他和秀枝尚处在培养感情阶段,不便像订了情的男女直截了当地到野地里幽合。所以两人能在不惹人猜疑的地方说上几句话,对他日后向她表露爱慕之情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铺垫。
秀枝两年前来宋家时,虽然还是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雁,单薄而伶仃,但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和秀丽的脸蛋儿已开始闪耀着诱人的光彩。耀昌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在心头烙下了她的姿影。这两年,秀枝身腰日渐丰满,土布褂儿掩不住芬芳醉人的青春气息,脸颊仿佛煮熟的鸡蛋白一样细嫩,经过骄阳的曝晒,不但不黑,反而变得如桃花般娇艳。她走起路来*颤颤,柳腰款摆,一根油亮亮的大辫子在圆鼓鼓的丰臀上甩来甩去,叫男人们看了怦热心动。耀昌自从升了二大领,觉得将来的日子有了好希望,心里对秀枝也开始有所企盼。他抓住每一个时机接近她,和她说几句体己话儿,并在派活上尽自己所能照顾她。夏收时,她本该下地割麦,由于他的提议,才把她分在厨房做饭,使她免受烈日曝晒之苦。秀枝对他的关心颇表感激,借在厨房工作之便,常偷偷为他留一些营养丰富的菜肴,并且亲呢地称他“耀昌哥”。一片爱心,有了回应,使耀昌深受鼓舞,对意中人更加迷恋。眼下已到了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地步。他打算忙季—过,就托人向秀枝妈提亲。他觉得他和秀枝之间的恋情只隔着一层纸,一桶就破。
他把犯了胃病的伙计背回房,便去见秀枝。但他见厨房里只坐着陈嫂,心十不禁发凉。他问陈嫂怎么没回家给孩子喂奶,陈嫂说:“我回家ρi股刚沾板凳,孩子还没喝完我一边的奶,管家就派人来喊我,说是厨房里没人,叫我立马回来。我回院时正好看见管家,就问:‘秀枝呢?’他说:‘秀枝明儿要换东家,你先到厨房照应着,我明天再派个人顶她的活计。’管家脸子呱拉得二尺长,就像谁欠他大洋不还似的。我说秀枝也是,在这儿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走啊……”
耀昌觉得天色陡然一暗,心绪乱作一团。他无意再听陈嫂唠叨,便丢下她去找管家。
他出了偏院,正撞见管家从大门进来,便迎住他,向他打听秀枝的事。管家装作没听见,一面高声和他谈着场上的麦子,一面把他引到偏院磨房里,才把秀枝的事对他说了,说是宋晋仙想从高桥镇炮楼里的日本人那儿买几条洋枪,好防备秦天驷前来打家劫舍。不料川田队长竟提出钱的不要,只要给他送去一个末开瓢的美人儿,他愿给4支三八大盖枪,500发子弹。东家觉得这笔交易很合算,就打起了秀枝的主意。
耀昌听了,当即像被人抽了血,耳边如有蝉鸣,颓坐在磨盘上说不出话来。管家叹道:“讲起来,宋家待你我都不薄,可他为了弄几条枪,竟把秀枝这么好的—个闺女往日本人手里送,未免太丧良心。”
“我去找东家说说。”耀昌说。
“这事你能说得赢?开初我也劝过他。可他一翻脸说:‘要我不这么干也行,除非你帮我弄几条枪来。’你要去为秀枝说情,他一定会怪罪到我头上。”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秀枝落入虎口?”
“我看无法可想。唉,干你的活去吧,这事千万莫声张出去。惹恼了仙爷,我们俩往后都混不下去。”管家说完便离开了磨房。
耀昌失魂落魄地在磨盘上坐了片刻,然后去厨房揣了两个馍出了宋家大院。管家刚才提到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土匪,使他灵感一动。他想起5里地外的马家庄就有一个秦天驷的眼线,求他也许能找到救星。
临去马家庄之前,他没忘了吩咐陈嫂快点为场上的伙计送去晚饭。
五
耀昌很长时间没回青杨涧,所以究竟是谁去勾秦天驷打的宋家,对秀枝来说仍然是个迷。她也曾估计是耀昌所为,但后来她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想,耀昌在宋家对宋晋仙唯唯诺诺,百依百顺,忠实得像一条狗。而自己对他又无半点爱情上的许诺,他不大可能为自己冒这么大的险。何况他又是宋晋仙的家门侄子,怎能为了她而不顾亲情?在宋家干活时,耀昌对她处处关心,她很感激,慢慢地也生了好感,但自从经过那场大起大落的故事,见过秦天驷之后,耀昌的形象在她脑海里就渐渐退居二线,而秦天驷却像恒星一样灿烂闪耀。连日来,秦天驷那天夜晚的一举一动,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现。他那晚的突然出现,就像一个自天而降的神灵一样叫她惊奇;他站在走廊上发表过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过后,挥枪击毙宋晋仙时就像一个威猛无敌的英雄一样叫她佩服;他把她从地上扶起,亲手在她的辫子Сhā上那根银簪时,又像个情种一样叫她心热。如果说耀昌是一条温驯的好狗,那秦天驷便是一头悍猛的雄狮。雄狮可能伤人,对那些有钱有势为非做歹的人敢于勇猛扑杀,毫无忌惮。耀昌活得小心谨慎,辛辛苦苦,窝窝囊囊;秦天驷活得无所顾忌,潇潇洒洒,痛痛快快。
她发现自己已爱上了秦天驷。但这种爱情就像山中的晴岚,缥缥渺渺,无法生根,风吹即散。她一个本本分分的农家女,不遇上什么特殊的变故,是不可能和一个土匪头结为夫妻的。于是那根银簪便成了系着美好回忆的纪念品,成了无法付诸实践的爱的象征物。那簪子的根部镶着一颗大小如樱桃的红玛瑙。玛瑙打磨得圆润光洁,摸上去不仅滑腻还似乎有点柔软,迎亮看去,玛瑙中的血红色纹理如烟如云,妙不可言。在宋家干活时,秀技曾见宋晋仙的千金戴过,是秦天驷使她得以享用这个富家闺秀才能享用的首饰。但是她觉得一个家贫如洗的姑娘整日戴着—枚玛瑙银簪劳碌于田间地头,未免有些惹眼,于是她便将簪子藏在枕下,常于临睡之前,拿出于灯下抚摸赏玩。而她一拿起簪子,自然就想起了秦天驷,想起了那个难忘的黑夜,秦天驷把银簪别在她辫子上时说的那句话时常在她耳畔响起,但他好像一些梦中的人物,出现了一下,便再也不见踪影,她想,他恐怕早巳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秦天驷并未忘记秀枝,半月之后,他真的派人到青杨涧找她来了。
秦天驷寻花问柳的方式颇文明,他若看中了哪个女人,总是先派人向那女人通知见面的时间地点。颇似现在素不相识的男女第一次见面需请媒人牵线碰头。然后他才极隐秘地进行下一个步骤。后来他曾对秀枝说过,他这么做是为女人着想,他不能忍贪图一时之欢而使女人名声扫地,没法做人。特别是被他看中的未出嫁的闺女,他干那事时更加谨慎。在这方面,他可谓“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
那天下午,秀枝正在家里补衣服,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往门边一靠,油腔滑调地说:“大姐,把点吃的吧。”
她瞟了一眼小叫花儿,见他脸虽脏,身子骨儿却结实,就说:“也真是,才收了麦子,怎就断了顿哩?”
“家乡遭了灾嘛。”小叫花儿说着两眼轱辘辘往屋里瞟。
“凭你这身子骨,到哪不挣碗饭吃啊?”她说着,便到锅台上去拿剩馍。不料那小叫花儿竟进了屋,嘻笑道:“秀枝小姐,怎才几天就不认得我了?”
她—惊,回头认真瞅他一眼,忽然想起小叫花儿是谁。
“山猫,你怎么来了?”她惊叫道。
“是秦爷派我来的,他今晚要见你。”
“你叫他来好了。我妈老惦着要谢他的大恩呢。”
“不是他来,是请你去。”
“去哪儿?”
“今晚他在庄南土窑旁等你。”
原来山猫竟是来传信叫她和秦天驷幽会的,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叫她又惊又怕。她急步走到门口,向外睃了一眼,见门外白灿灿的阳光下一只公鸡正在几只母鸡面前炫耀美丽的羽毛。
“你放心,我是看准没人才来的。”山猫说。
她转过身来,两腮红红地说:“这怎能行呢,我一个闺女家,怎能黑灯瞎火地去会一个男人,你家秦爷来了,我妈和我都拿他当高客待,可叫我一个人去见他,我不愿。”
她心里想的是怕和秦天驷私下里会面,传出去,叫她没法做人。可话到嘴边,竟成了彻底的拒绝。
山猫顽皮地一笑,说:“你家有山珍还是海味?我们秦爷什么没吃过?偏要来你家做客?秦爷看中子你,抬举你,才叫我来约你见他。自打了宋家以后,秦爷成天念叨梅秀枝,梅秀枝,可就是忙得缓不过手来,今天才算有了闲空。共实秦爷这么做,都是为你着想,要不他完全可以带几个弟兄来把你抢走。秦爷和女人好,就看重心甘情愿四个字,强迫的有什么味道?他要想强迫你也等不到今天,那天打宋家就能把你带走。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暗好,一条是明抢,任你选哪一条。今晚秦爷等你到二更,你要不去,就证明你不想走头条略。”山猫走到灶前抄起水瓢,从缸里舀起半瓢凉水,牛饮般喝下,一抹嘴,接着说:“我把信传到,就算完成了秦爷交给的任务。去不去由你。”随后掉头出门,一路哼着小调去了。
秀枝想不到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山猫竟有这样的好口才,把—件不光彩的事说得理直气壮,黑的变成白的,并且将威胁恫吓披上了通情达理的外衣。她紧走两步,来到门外,看着山猫渐渐远去的背影,几多忧愁儿多幻想一齐涌上心头,如乱麻般缠作一团。
六
不管梅秀枝盼望天黑还是害怕天黑,夜仍然如时降临。秀枝母亲帮人家Сhā了一天秧,十分疲惫,吃了饭,烧盆热水洗了身子,便睡下了。秀枝曾想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母亲,但她又想,母亲知道这事只会徒增恐慌,母亲柔弱的双臂阻挡不了雄狮般的秦天驷,也保护不了花萼般娇嫩的女儿。远走高飞也许是个办法,但远走高飞之后也难保不遇上坏人。同时她也不想失去和救命恩人、心目中的英雄见面的机会。山猫走后,她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其实多半是由于即将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诱人境界所致。天黑以后,她脑中便云消雾散水落石出,铁了心要赴秦天驷通牒式的约会。她匆匆洗了操,对母亲撒了个谎,说要到二丫头家挑鞋样儿,便出了家门。
那座已废弃的土窑距青杨涧一里多地。月亮还没露脸,满天星斗对着黑暗的尘世冷冷地眨着眼。阵阵蛙鼓如跌散了串的葡萄,带着水腥味的夜风掠过齐腰深的玉米窠子唰喇喇作响。秀枝顺着曲里拐弯的土路,走一截回头看看,像个偷了东西的贼或被追捕的逃犯。当她看见土窑的黑影时,心头不禁如鹿撞.脚丫儿像踩在独木桥上一样战战兢兢。忽听有人说:“她来了。”
是山猫,声音有点沾沾自喜。
“少罗嗦,我看见了。”另一个人说,
是秦天驷,声音冷静而严厉。
她走到跟前,见秦天驷站在路旁,稍远处站着山猫,他身旁两匹马在安静地啃着青草,秦天驷说:“你来了?”
“嗯,来了。”她说
“走吧。”
“上哪儿去?”
“这你别管。”
她随着秦天驷走到马跟前,他双手托着她腰将她轻轻一举,她便坐到了马背上。
“我不会骑马呀。”她说。
“有我呢,你怕什么?”秦天驷这才一笑,跃身上马,坐在她前面,说,“抓紧我的皮带,胯子放松,腰要活,你就当坐在牛肯上,你骑过牛吧?”
“骑过。”
“那就好。山猫,走吧。”
山猫应了一声,打马走在前面。秦天驷用鞭杆敲了两下马肚,那马便撒开了蹄儿。马刚跑动时,她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贴在了他的背上。秦天驷说:“别怕。”又在马肚上敲了两鞭杆儿,那马便蹀躞起小步儿,在坚硬如龟壳的土路上敲出一串轻松悦耳的快板。
秦天驷把马速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是狂奔,又不是慢步,使她不会有落马的危险。那马没挂鞍子,背上只铺着—块缎面的棉垫,光滑而又柔软。她双手紧紧抠住他腰间的皮带,胸脯紧贴着他的脊背,她真切地感觉到他的体温和他脊背上坚实的肌肉。他身上那种雄性的气息刺激着她的嗅觉。马背肥实温暖,富有弹性的脊背正在她胯下有节奏的耸动着,这些感觉持续不断地撩拨着—个成熟少女蕴藏丰富的性意识,使她瑃情荡漾,体内热血潺潺奔流。夜色茫茫,数步之外便不辨草木。一种历险的兴奋和偷闯乐园的*使她有些迷醉。她不知道,也不想问秦天驷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她只知道马儿越走离村子越远。而离村子越远,就离那个男人和女人们津津乐道而自己从未品尝过的幸福之果越近。
不觉便来到山里。
大洪山连绵的群峰在冷冷星光中穆立着。山道两旁草深林茂,山凹里雾气氤氲,于深邃的岑寂中,得得的马蹄声仿佛清脆的板鼓,秦天驷在一座山包前下了马,然后双手托住秀枝一只脚,说:“下来吧。”她攥着他的手,腿一偏,便落了地。山猫已跑得不见踪影,秦天驷轻轻拍了两掌,便听见远处响起一声口哨,那马便奋蹄循声而去。秦天驷挽着她的腰,把她领上一座山包,山包上有三间茅屋。秦天驷推开虚掩的门,探着洋火,点亮了挂在墙上的油灯。她见屋里有床有桌还有锅灶,像是一户人家,但却没人,她说:“这里好像有人住过。”
“这是我的眼线冯斜子的窝,我说我要来,他就滚到别处去了。”他说着关好门,向她步态优雅地走过来,在她面前站住,微笑着看她,他目光就像洋火一样探进她心房,点亮了她胸中的激|情之灯。她觉得仿佛有好些蚂蚱在体内活蹦乱跳。她经不住他的凝视,满面含羞地低下了头。他将她托起来,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然后从容地解她上衣的钮扣。
恐怕突然攫住了她,她握住他的手说:“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傻丫头,你说为了什么?”他温柔一笑,拨开她的手,接着进行寻欢前的准备工作。当她被脱去最后一件衣服时,她双手掩面,像置身在寒风中一样颤抖起来。
随后,她便看见了他的*,竟和她一样浑身白亮,不同的是他身上的肌肉块面分明,而她身上尽是圆畅柔美的曲线。她羞怯地说:“把灯吹了。”
“不,我喜欢亮着灯。”他说。
他的嘴开始烫熨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位,他的手在她两座丰满结实的|乳峰上下温柔地滑动,她觉得仿佛有一种致使她通体酥麻神智迷醉的液体正从他抚摸过的每一个毛孔注入她的体内。随后,他的手从她|乳峰滑下来,顺着*的腹部蜿蜒地滑下去、滑下去,在她最隐秘最敏感的地方停住。她觉得脑海中仿佛爆裂了一个盛满奇妙物质的瓶子,桔黄|色粉沫纷纷扬扬甜香四溢,遮住了恐惧和害羞两头精怪,彻底迷乱了她的神智。她一改僵挺的姿态,低吟了一声,鲤鱼打挺般一侧身,双手箍着他,把胸腹紧紧贴在他身上。于是,和风细雨般令人惬意的爱抚结束了,狂风暴雨骤然降临。
“秦爷,你轻点。”
“不要喊我秦爷,喊我哥。”
“哥,你轻点。”
哥不再吭声,他没听她的恳求。哥的暴烈的行动使她肌肉绷紧,浑身痉挛。从未领受过的砭肌蚀骨的痛苦与*震撼着她的身心,极富感染力的呻唤像出窝的鸽子般从她嘴里一串串飞出来,扇动着双翅,满屋盘桓……
当秦天驷骑马将她送回青杨涧时,已是深夜。她在一片狗吠声中推开虚掩的房门,见劳累一天的母亲正沉沉酣睡,一瞬间,她觉得家里乃至世界都变了模样,面对黑瘦憔悴的母亲,疚愧像一只令人厌恶的枯手,揉弄着她的胸膛,清泪刹时濡湿了她的双眸。
七
秀枝和秦天驷经过那次幽会之后,便一发而不可收。秦天驷或是叫山猫来约她,或是这次幽会分手时就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她爱秦天驷爱得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对于这场秘密进行的极富刺激性的恋爱后果如何,她没考虑也不愿考虑,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豁达气派。当她偎在秦天驷怀里听他淡他的“匪史”,谈他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时,她便觉得自己也间接地体验了那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对于一个日子像和尚脖子上的念珠,数来数去毫无变化的农家女来说,她觉得自己已登上幸福的极顶,再无别的冀求。
在频频的幽会中,她听秦天驷讲过他的历史。秦天驷父亲是县城中学的教师,母亲是位老私塾先生的女儿,自幼饱读诗书,且善琴棋,是县城里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天驷8岁时,母亲被警察局长*,含恨自缢。父亲四处告状上访。直弄得倾家荡产,也无结果,后来还丢了教师之职。绝望之下服毒自杀,叫他成了孤儿。他先是被乡下的一位表叔收养,14岁被土匪诱到山里,充当山猫那样的角色。至今已有了14年“匪龄”日本人来了以后,他们在一次掩护百姓们跑反时,头领不幸中弹身亡。由于他侠肝义胆,智勇兼备,大伙便推举他当了头领。
这两年,他跟国民党军队交过火,和*游击队—起打过日本人的伏击,也为争夺老财家的钱粮跟游击队发生过枪战。他两面不靠,占山为王,独往独来,乐得做个化外之民。
对于那天打进宋家大院救她的事,秦天驷也对她讲了实情,那天晚上,耀昌找到他,求他搭救秀技。他当初并不想去,他不愿为救一个素昧平生的丫头伤了弟兄。后来耀昌说他曾于一天深夜看见宋晋仙把几瓦罐金银首饰埋在院内一个隐蔽处,他才动了心,其实那天他上了耀昌的当,他们并未挖到什么金银,只是在管家的帮助下从宋家抄出一批银元和几根金条。不过现在看来,他这个当上得非常值得。
那天晚上,他本想杷她带进山里,但他又想,当晚就把她带走,可能会引起百姓的愤恨。因为他刚骂过宋晋仙拿秀枝和日本人换枪丧尽天良,自己把秀枝从宋晋仙手里夺下来,占为己有,岂不是和宋晋仙以及日本人都是一样的货色?
秀枝问他究竟有几个情人,他笑而不答。他只说他曾和自己最爱的女人举行过婚礼。她是头领的女儿,刁蛮泼辣,野性十足,且善骑射。但前年秋天,她在和他一道阻击下乡骚扰的日本鬼子时阵亡了。
他还说,头一次她如不愿去赴约,他也不会带人到青杨涧抢她。她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样干,就把她毁了。她说:“那有什么,我反正在家呆着也没啥意思,大不了跟你进山当个女土匪。”他说:“你别发傻,这事可不是你干的。”自他名正正言顺的妻子胸脯被日本人的子弹打得血肉模糊那天起,他就觉得土匪不是女人当的。他不愿把她拖进匪窝,让她过那种经常与死神亲嘴的生活。
秦天驷美丑善恶并具的叙述,并末使她对他的爱减少几分。她反而觉得他是个可信赖的汉子,他已剖开胸膛,把一颗赤热的心捧给了她。
不过,尽管她和天驷的来往十分隐秘,后来还是彼人发现了。一天晚上,她出村后,便有一个男人幽灵般跟上了她。直到眼看着她和天驷并坐一骑,徐徐溶进黑暗。其实那人也是和—个村姑幽会的,偶然看见青杨涧令人垂涎的美人暗夜独行,生了好奇心,甚至动了邪念,就一路跟踪。结果就发现了她的秘密。他很快便将这秘密公诸于众。至于他自己和村姑野合的事,自然是秘而不宣。
八
耀昌回到青杨涧,已是五谷归仓的秋后。几个月的流浪生活使他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当他一边海吹外面的世界,—边把香烟慷慨地乱散时,乡邻们都说他肯定阔了。他笑眯眯不置可否,给大家留下一个充分发挥想象力的空间。
他回家后的第二天便去找秀枝。当时关于秀技和天驷的故事已是十家有八家知晓,且经过集体口头加工,故事的内容荒诞不经*下流。但村民们都畏惧秦天驷,只敢把这故事当做茶余酒后的消遣,不敢当面取笑秀枝母女。耀昌见秀枝的心情也太迫切,而且也无人知道他暗暗爱着她。否则再过一两天,说不定就会有人把那精彩的*故事向他叙述一番。
那天,他特地换上了一件从外面带回的蓝咔其布中式短褂,梳了头,以便给意中人一个好印象,他去梅家时,秀枝正在门口用簸箕簸米。簸米是个颇费力气的劳动,将碾过的米搁在柳条编制的簸箕里,簸米者双手托着簸箕两边,一下一下扇动,姿式有点像抖空竹。扇动时,双臂的力度需有所侧重有所变化,让米在簸箕中上下跃动,米糠同时随风飞走。米在簸箕里上下起落,唰唰的声音很有节奏。耀昌是从她侧面走过来的,正好可以趁其不备,仔细欣赏她劳动时的优美姿态,用目光抚摸她身体的动人曲线。她为防止飞扬的米糠污染秀发,将辫子盘在头上,然后拢了一条蓝底白花的土布头巾,她面庞嫣红,汗珠儿在阳光下闪着晶亮。她腰音勒着一领围裙,使胸臀的轮廓格外分明,一对沉甸甸的Ru房随她簸米的动作有节奏地上下跳跃。她脸上的肌肤溢光流彩,身腰比在宋晋仙家帮工时更奉盈更性感。他喉头滚动了—下,咽下一口浸着欲望的口水,才喊出她的芳名。
她手中的簸箕突然停住,扭过头来,脆灵灵喊道:“耀昌哥,你回来啦!”她惊喜的表情和亲切的称呼使他心底升起了嫩绿色的希望。
她把他让进屋,抹下头巾擦了一把汗,然后拎起桌上的陶罐,给他倒了一碗山里红叶子泡的凉茶。她母亲不在家,使他可以很从容地打量她,很宽松地向她吐露爱的心曲。他掏出香烟来抽,但忘了带火,秀枝笑道:“耀昌哥混阔了,有钱抽洋烟哩。”便转身到灶上给他拿火镰。他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看见了她别在一盘发辫上的银簪,便反唇相讥道:“耀昌哥也没秀枝妹子阔哟,能别得起那么贵的簪子。”
她把火镰递给他,说:“这簪子是分宋晋仙家的浮财得的。”
“我以为是哪位哥哥送的哩。”
秀枝脸上飞红,说:“耀昌哥,你真会说笑话。”
耀昌嚓嚓打着火镰,点着了烟,吸了一口,一脸郑重道:“哎,秀枝妹子,有件事不知你可知道?”
“什么事?”
“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到山里去找秦天驷,我俩今天就别想坐在这里拉呱了。”
秀枝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外面的消息,不料竟是打宋家的事,便随口说:“我知道了。”
耀昌顿时色变,问:“你知道了?听准说的?”
她发现自己说走了嘴,就遮掩道:“我是那天晚上听秦天驷手下的人说的。”
“庄上可有人知道这事?”
“没有。”
耀昌这才释然,说:“那天晚上,我本想跟秦天驷一道进宋家的。后来一想。行不得,宋家户门很大不说,我还是宋晋仙的本家侄子,要是人家知道是我勾秦天驷打的宋家,日后莫想活安稳。走到半路,我推说崴了脚,退了下去。后来就到蚌埠混了几个月的穷。”
“当时秦天驷也设疑心你装的?”
“没有,他说:‘你不能走就别硬撑。我认得宋家,不用人带路’。”
其实这些事秀枝都已听秦天驷说过,耀昌半途开溜的小花招并未瞒过天驷,只是他不愿和耀昌顶真。尽管如此,秀枝仍恭听他的叙述,等他说完,很真挚地说:“我一直等着你回来,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哩。”自她听天驷说过那晚报信的人是耀昌后,她心里就一直惦着他这份情意。
耀昌以为秀枝此言大有弦外之音,胆子陡然壮了起来。他起身上前捏住她的手,说:“秀枝妹子,我这些日子好想你哟,我心尖上就像拴着一根丝线,走得再远也忘不了你,这丝线的另一头在你手里拽着哩。”
要在以前,秀枝会被耀昌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但是现在她已不再是少不谙事的小丫,她并未立即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她沉着地听完他的表白,平静地说;“恩归恩,爱归爱,你的搭救之恩,找是结草衔环也要报的,可你想要的,我巳经答应人家。”
耀昌一怔,手被烫了似地缩了回去,问:“答应谁了?”
“这你以后会知道的。”
耀昌哀鸣般叹了一声,坐在凳子上。两人一时无话;他再抽烟时,发现已截了火,便拿起火镰来敲,屋内的沉默才算被铁石相撞的嚓嚓声打破。
耀昌抽了几口烟,就有些坐不住,起身说:“秀枝妹子,你忙吧。”讪讪出了屋门。
秀枝跟上去,客气道;“耀昌哥,有空过来坐哇。挨两天,我请你来喝杯水酒。”
“好哩。”耀昌闷闷地应着,没好意思回头。
九
自那以后,耀昌便不再进秀枝家的门。秀枝向母亲提议,说自己在宋晋仙家帮工时,耀昌对她很照顾。如今耀昌回来了,该请人家吃顿酒才对。母亲欣然同意,但是秀枝准备好了酒菜去请耀昌时,他却推说头痛,不愿来。秀枝心里觉得对不起耀昌。但她又安慰自己,以前在宋家时,耀昌既未向她提出婚姻之事,自己也没对他有任何许诺,而他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几个月。她又是在成了天驷的情人之后才知道那晚是他去山里搬的救兵。她总不能因为他对她有恩,就同时侍奉两个男入。想到这里,她也就不再对耀昌感到愧疚。后来,她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耀昌,问邻居,才知他已背井离乡,到外地谋生去了。她听了,又觉得自己对耀昌欠下了无法偿还的情份。
耀昌的求爱,唤醒了她的“结婚意识”,她觉得和天驷偷偷摸摸,终归不是常事,不如早日做名正言顺的夫妻。她把这打算在一次约会时对天驷说了。他说:“你想做压寨夫人,实在容易得很,明儿我派人给你妈送上一份礼,把你接过来,拜过天地,就算完事。可你要知道,说不定哪天我一不小心,就做了日本人或是国民党也许是新四军的枪下鬼。到那时你怎么办?一个土匪老婆改嫁难择好主,守寡更是难熬。你要愿意,我们就这么好着,等到天下太平,我俩一起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你要不愿这么着,就相个中意的成亲,我也不干涉。到时我还要给你送贺礼呢,我不想让你为我守寡,更不想看到你像我以前的婆娘那样,好看的身子活活让枪子儿钻上几个血洞。”
她扑在他怀里,把脸贴着他的胸膛,痴情地说:“天驷哥,我的命把儿都交给你啦,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一切都听你的。”
不料那次约会之后不几天,秦天驷和他的队伍就遭到了日本人的偷袭。
消息来得很突然。那天晚上,她和母亲都睡得很早。约摸三更时分,娘儿俩被杂乱的狗吠惊醒。母亲说:“秀枝啊,可别是土匪上了庄啦。”她说:“妈,你睡你的觉,没事的。”她想,土匪上了庄也不会来抢她家。但不一会儿,便有人敲门.她一惊,问:“谁呀?”
“秀枝姐,开门,我是山猫。”
她披衣下床,点上灯,心里埋怨山猫来得不是时候。她总不能半夜三更当着妈的面出门去会天驷。她开了门,不禁吃了—惊,山猫蓬头乱发,脸上满是黑灰,小褂襟儿开了两道口子,褂襟上血迹斑斑,沾满尘土草屑。她问:“山猫,你这是怎么啦?”
山猫闯进门,凄怆地叫了声:“秀枝姐,”便坐凳子上泣不成声。
山猫的哭声使她不禁心尖打颤,她已预感到发生了巨大的不幸。她说:“山猫你别哭,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山猫擤了一把鼻涕,用衣襟抹了抹泪眼。说:“我们在磨盘山被日本鬼子包围,秦爷和30多个弟兄都,都被狗日的小鬼子打死啦!”随后又呜呜地哭。
秀枝被巨雷震痴—般颓坐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墙上黑烟袅袅的油灯。她母亲见状,着了慌,下床走过来,双手扳着秀枝的肩一边摇晃,一边喊:“秀枝,秀枝,你醒醒,你醒醒啊!”
好一会儿,秀枝才凄厉地长呼一声:“我的个天哪——”倒在床上放声恸哭。
秀枝母亲以前曾风闻过女儿和秦天驷的事,并且盘问过秀枝。但秀枝矢口否认,她便不再追问,因为这事她宁可信其无,不愿信其有。今晚这情景,叫她明白了一切。她低声劝道:“秀枝呀,你们别哭了。半夜气三更的,邻居听见了还不知我家闹出了什么事哩。”
两人听她一说,便都止住了哭。秀枝伏在枕上哽咽了一会儿,起身向山猫问起天驷他们罹难的经过。山猫说:“姐呀,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有剩饭先拿点让我填填肚子再说。”
秀枝听了,一面拭泪—面到灶前给他做饭。
山猫狼吞虎咽地吃了饭。秀枝又舀了盆热水让他洗了脸,他便讲起了当天清晨发生的战斗:
前两天,秦爷带着大伙打了一个圩子,得了一些粮饷,打算休整一阵子,就去了磨盘山。那里离高桥镇三四十里地,四面环山,地形好,又有树林子,遇到情况好打好撤。磨盘山脚下有个小山包,山包上有几户人家,都姓谷,庄子就叫小谷家。秦爷和谷家交情很厚,以前也在庄上宿过营。有几间房子,墙上都掏着枪眼,用土坯堵上,随时可以打开。
“今天一大早,天蒙蒙亮,我们都还唾着,外面突然响了一枪,就听岗哨喊:‘上鬼子了,上……’第二句没喊完,又响了一枪。岗哨的声音就断了,事后我猜想,那头一枪是岗哨打的,后来鬼子又开枪打死了岗哨。屋子里当时有些乱。秦爷喊:‘大伙不要乱,黄三彪,你带人出门打路。’黄三彪应了一声,便带人出了门。但没走几步,山下就响起了机枪.当即有两个弟兄被打伤,黄三彪只好又带人退回来。这时墙上的枪眼已经打开。我从一个枪眼朝外望,见外面有雾,不大,山包下人影乱晃,正朝山上爬。能隐隐听见呜哩哇啦的日本话,还有中国话。看来除了鬼子,还有鬼变子。大伙从四面墙上的枪眼往外看,都看见了鬼子,我们被鬼子包围啦,秦爷说:‘弟兄们沉住气,先给这些狗日的一个下马威,然后跟我往外冲。’这样的阵仗,大伙以前都经验过,所以都不大在乎,有的人在吸旱烟,有的人还在说俏皮话。秦爷觑着鬼子离我们近了,喊道:‘给我狠揍!’大伙就噼哩啪啦开了火。小鬼子也是肉做的,立马被撂倒几个,活着的就刷拉拉退了下去。秦爷抄起一挺机枪,喊道:“大伙跟紧我,莫掉队!”然后拉开门,带头冲了出去。秦爷出了门,往东拐,想避开正面的火力,从东面下去。那里和磨盘山上的树林子只隔—条山沟。我们的人刚从屋里冲出一半,山包下又开起火来.秦爷不得不停下来,和出来的人以火力掩护屋里的人往外冲。待人都出来后,秦爷又领着大伙往*围。山包不高,可往下是一溜长长的山坡,又没什么掩护,我们三面挨打。等冲到山下,就剩下十来个弟兄啦。守在东面山下的鬼变子见我们冲下来,就狗撵免子似地往两边跑。我想,只要我们跑过这道山沟,往林子里一钻,狗日的小鬼子人再多,我们也不怕啦。就在这时,秦爷身上挨了一枪,他叫了一声,身子晃了晃,没倒下,随后—转身,抱着机枪朝鬼变子们一阵猛扫,撂倒了几个家伙。他再要往东跑时,没迈开步,一下倒在地上。当时一个弟兄把他背起来,由我们断后,接着往前跑。山沟里是一片稻茬田,平溜溜没遮栏。枪子儿在我耳边吱扭扭叫着,快跑到磨盘山的山爪时,我们只剩下六七个人了。那个弟兄背着秦爷,已经跑出稻茬地,往山上爬了。可就在这时,背后打来一排枪,秦爷背上冒出一股血来,那弟兄一愣神,接着又跑。可没跑几步就被打倒了……我跑到跟前一看,见秦爷和那弟兄都咽了气……那时我们只剩下4个人了。一个弟兄说:‘我们分开跑吧,别让人家一锅焖了。’我们三个说:‘好。’就分头往林子深处钻。
“这时天已大亮,我爬到一个树稀的地方,停下来往山下看,见好些鬼子和鬼变子已上了山包,少说也有一二百人。他们把弟兄们的尸首拖到一起,架起柴禾烧。烟一团团升起来,遮黑了半个山包。我骂了一句:‘狗日的小鬼子,我操你亲妈!’就瘫倒在地上。
“后来,我钻到一个山洞里,一直躲到天黑,才敢出山。”
山猫说完秦天驷几乎全军覆没的经过,垂下头,两眼盯着地发呆。秀枝母女也为秦天驷和30多条汉子的死悲伤不已。三人沉默了一会,山猫一拍膝盖叫道:“我就想不通,我们都是夜间行动,很隐秘的,怎么到小谷家头一天,小鬼子就知道了?”
秀枝听了,也感到疑惑。
十
山猫是天亮前离开青杨涧的,临行前秀枝把爹生前的旧衣服找出来给他换上,又塞给他两块银元,一直把他送到村外。但数日后便有传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装作卖菜的,把短枪藏在筐底,混进高桥镇鬼子的据点,打死—个鬼子、两个鬼变子,后来被鬼子逮住,让狼狗活活撕了。那孩子极有种,被鬼子逮住还破口大骂,并叫嚷:“秦爷,我为你报了仇了!”秀枝听了,想那孩子一定是山猫,悲哀的心境如雪上加霜,又痛哭了一场。
天驷死后,庄上的人说话便没了顾忌。有个婆娘故意调笑秀枝妈,说:“你家房子破得都快藏不住头了,怎么不盖新的呀?”秀枝妈说:“嘴都顾不上,哪有钱盖新房啊!”那婆娘就说:“哭穷吧?人家接济你家秀枝的钱恐怕盖三间瓦房都够啦。”秀枝妈脸上一热,便噤了声。又有促狭青年见秀枝走过,便故意一问一答说:“哎呀,你看她脸子黄蜡蜡的,像害病哩。”
“还不是惦着秦天驷。”
“人死了,还有什么恋头?凭她那身肉还怕没人爱?再找个张天驷或是王天驷不就得了?”
秀枝妈把在外面受的讥诮数说给秀枝听,秀枝只有把自己在外面受的气往肚里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