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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我在春天等你出书版 > 01

01

1年全国高端科技交流会就在这里举行。牧涛和景天一交换了下眼神,现在应该是他发言了。他们手中握有逮捕令,完全可以直接进去抓人。两人相视而笑,只怕扰乱这么高级别的学术会场的后果是他们都不能承担的。

出发时,领导们一再叮嘱,这件案子在正式起诉之前,务必低调再低调。大领导站在窗前,长叹一声:他是戚博远呀!

戚博远现任远方轨道客车服务公司的总工程师,在动车组技术上有几顶专利,为国家的高铁事业作出杰出的贡献。动车组全面上线投入运营,这个名字在国内绝对可以用“耳熟能详”这个词能形容。

“其实这是件简单的案子,却会是一场硬仗。”从接到报案电话起,景天一不到半天时间就破了案,接着逮捕令就下达了,后面就是走法律程序,直到结案。

牧涛点头,他们即将要打的是一场媒体仗。戚博远杀人,杀的不是仇人、坏人,而是他的爱人,这等于给国内大大小小的媒体打了一针­鸡­血,网上已经把这件案子称之为“杀妻门”。所以这么简单的一件案子,作为省检察院侦督科科科长的他,必须亲自出马。

钟荩着还不太能适应这么凝重紧张的气氛,没多久,就觉得眼睛发酸、脖子僵硬、呼吸都不够通畅。

这是她第一次参预办案,一个星期前,她刚从江州市检察院调进省检察院。在江州,她负责整理上诉材料,一做就做了四年。

悄悄扭了下脖子,把视线挪开,想让眼睛休息会。

西斜的太阳从树梢间­射­进几缕没有温度的阳光,隔着窗玻璃,仿佛都能感觉寒意骤升。路道两边立着几棵玉兰树,江南春早,玉立打苞了,高贵矜持地俏立在枝头。

这时,远处响起巨大的喧哗声。

“会议结束了。”牧涛说道,接着,他和景天一一左一右跳下车,钟荩急忙跟上。

三人都穿着便装,并不引人注目,警员把车调了头,准备人一上车,下一秒就向外奔驰。

人群悉数从礼堂内涌出,不由自主的,钟荩心跳加速,双膝都在颤抖,她拼命攥紧拳,命令自己镇定。

“目标出现。”说话的是景天一。

钟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颈间围着白­色­与浅驼­色­格子相间的羊绒围巾、头发灰白的男人,被几人围着,拾级而下。他一抬头,迎向落日的余光,鼻梁上的眼镜反­射­出一道亮光,他下意识用食指的指节往上推了推。

这样的一道剪影,这样的一个动作,让钟荩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之后,肺叶上像扎了无数根针,每一次呼吸都在疼。

真的很像!

那些久远的褪了­色­模糊不清的记忆沽沽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怎一个疼字了得。

她的嘴张了很久才合上,生生咽下这份疼痛,她早就不再用任何回忆来折磨自己了。

牧涛和景天一如旋风般刮向了戚博远。

戚博远的面­色­透着健康的红润,他的一双眼睛,转动时像井水泛起一丝光波,却深得不容易让人看清里面的内容。

他没有慌乱,没有辩白,没有挣扎,也许他知道这个结果早晚都要来的。

牧涛把车门拉开,他道貌地道谢,解开大衣最下端的一粒钮扣,弯身上了车。景天一拿出了手铐,不是担心他逃跑,而是防止他自残或自尽。

戚博远端详着手腕上的手铐,“人生若想丰富,就得有各种体验,今天也算小有收获。”一抬眼,他看见前座的钟荩,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他们一个是侦督科科长,一个是刑警队长,姑娘,你是谁呢,打酱油的?”

“检察官钟荩。”牧涛替钟荩回答了。

“女孩们不都爱用静么,为什么是荩呢?”戚博远饶有兴趣地问道。

钟荩回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有接话。

汽车似离弦的箭向机场驶去。

暮­色­如潮水般卷来,一盏盏路灯如花朵般一一绽放。

戚博远看着窗外,朝飞速退后的街景叹道:“杭城到底是天堂,连夜景都这么美,很可惜,这次没能好好地欣赏。”

钟荩也在看着,帮他多看一眼,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欣赏天堂的美了。

车在候机楼前停了下来。

牧涛先下的车,戚博远因为戴着手铐,使不上力,只得慢慢往外挪着身子。一个刚从出租车下来的女子看到了他的手铐,眼露惊恐,捂着嘴,连连后退,似乎他是瘟疫般。

钟荩狠狠一咬­唇­,“等下!”她绕过车头,挡在戚博远的面前,然后从脖子上解下围脖,套上戚博远的手腕,绕了两圈,完完全全把手铐给裹住了。“进去吧!”她扶住他的手臂。

戚博远很洋气地耸耸肩,眉梢上扬,仿佛非常窝心。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飞机在浓郁的夜­色­中降落在省城机场。

选择深夜回来,主要是为了避媒体。机场内非常安静,旅客有秩序地出入,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一行。

一出航站楼,料峭的夜风扑面而来,钟荩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省城比杭城还低几度,感觉似寒冬停驻。

戚博远朝她笑笑,抬抬手腕,“把围巾系上吧,我没关系。”

“车就来了。”钟荩摆手,站在景天一背后躲风,谁让他高壮得像堵墙。

车还没到,司机说在半路抛锚了,已通知车队调另一辆警车过来,让他们稍等一会。

四人无奈又退回航站楼。钟荩觉得坐下来会更冷,搓搓手站着,抬眼看到有家便利店前排了几个人,有热热的雾气从里面飘出。

“我去买几杯热饮暖暖身子。”她对牧涛说。

牧涛叮嘱:“别太久。”

她用目光数了一下,排队的是五个人,应该不会太久。

便利店里不仅供应热饮,还现做热狗。钟荩掏出手机来消磨时间,发觉有条短信。是表哥何劲的,问她今年春天回不回安镇看油菜花。

要不是时间有点晚,她真想回个电话过去,大声告诉表哥,回,一定回的。

网友们评出全国十大最美油菜花海,没有安镇。钟荩却固执认为,安镇的油菜花哪里都比不上。

安镇的油菜花,清明后开得最盛。在沟畔、苇塘、路边、屋前屋后,蓬蓬勃勃,随风一吹,眼睛鼻中都塞满了花香。安镇是水乡,在那看油菜花,可以走着看,还可以坐船看。

对于钟荩来讲,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不是春节,而是回安镇看油菜花。

还有一个人,就到钟荩了。钟荩把手机收好,突地,她摸摸脖子,感到有些热呼呼的。

她回过身,目光上移,她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沙滩拖鞋的大脚板,然后是露出毛茸茸小腿肚的齐膝中裤,上面是……一件敞着的棉风衣,再往上,顶着一头不知是烫过还是自然卷的怒发、有着两只豹眼的大脑袋,宽大的嘴巴对着她的颈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钟荩脸蓦地板起,想提醒他应保持一些距离。大脑袋用极不耐烦而又厌恶的眼神阻止了她,“我很忙,想搭讪找别人去。”目光越过她的肩,落在刚出炉的热狗上,瞬刻冒出了火光,粗大的喉结还配合地蠕动了几下。

钟荩嘴巴张了张,血往上冲,“这位先生,请问你家里有镜子吗?”

大脑袋倏地收回目光,“没有。”

“我可以捐赠一面。”

“然后呢?”

“然后让你好好看看自已是不是帅到花见花开人见人爱?”他以为他是人民币?

大脑袋用轻蔑的目光审视着钟荩,慢悠悠地从袋子里拿出钱包,打开,放照片的一面朝向钟荩,“她比你漂亮不?”

钟荩不想听他的,视线却控制不住。

是个美女,一种脱俗的气质,使皎美的容颜散发出安静而又纯净的魅力。

“是她主动追的我,我瞧着还算顺眼,才答应交往看看。”大脑袋冷冷地哼了声,收起钱包,“我平生最恨那种自以为是的花痴。”

钟荩气得全身都哆嗦了,一时间又想不出话来回,只是紧紧咬着牙。

“你要是不买,别挡着道。”大脑袋伸手就想推开钟荩。

钟荩闭上眼,再睁开,“买,所有的热狗和执饮我都买了。”

“你这个女人简直太可恶。”大脑袋暴跳如雷,两柄眼刀恨不得把钟荩给剁了。

钟荩慢腾腾地从钱包里抽出信用卡递给店中小妹,双眸一转,凉凉地回道:“我有这个权利,不是吗?”

当她拎着两大袋热狗、热饮往回走的时候,是有点小得意的,但也就是一会儿。她以为这只是某年某月某日里一个小小的Сhā曲,如同你在街上走路,不小心被人踩了下鞋跟,谁会把这事一直放在心上呢?所以她没有回头,她不屑多看一眼那只硕大的脑袋。

2,月光恍似你(中)

戚博远被关押在龙华看守所。

景天一扔给牧涛一根烟,他的任务完成了,心情很轻松。牧涛把烟在掌心里敲了几下,俯身点火。“戚博远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个女儿,在北京工作,已经通知她了。”景天一吐出一口烟,“要通知她找辩护人了?”

“是的。”

“难,搞不好最后法庭要指定辩护人。你说,这案子摆在这儿,谁接,都是输,稍微有点名气的律师可不愿丢这个脸。还有她那个女儿可能并不愿意请律师,凶手是父亲,她是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惩罚,还有想方设法让他苟且偷生?”

牧涛蹙着眉头:“那些不是我关心的事。”

景天一笑笑,“你要考虑谁任这个案子的公诉人,亲自上阵?”

牧涛仰起头,寒星点点,衬得一弯冷月皎白晶莹。“钟荩的材料写完没有?”他朝亮着灯的会议室看了看。

“不是吧?”景天一双眼的焦点落在正在电脑前忙碌的钟荩身上。

“除了嫌隙犯身份特殊,这件案子并不复杂,让她锻炼锻炼下。”

景天一含着烟笑,“她对那戚博远印象可不坏,别在法庭上把握不住。”

牧涛轻笑,“你恨戚博远?”

“我感情可没那么丰富,不聊了,我先走,不然老婆又要唠叨个没完没了。真羡慕你牧科长,嫂子对你可是百依百顺,讲话和风细雨,笑起来双目含春,和我家老婆完全是不同星球的。”

“去去去,越说越来劲了。”

两人又笑闹一会,景天一开车回家,牧涛回公议室看材料,等到一切都结束,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

牧涛送钟荩回去的。

钟荩对牧涛还不是很熟稔,有些拘谨,牧涛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很少主动讲话。

道别的时候,牧涛告诉钟荩,让她对戚博远的案子多用点心,他会向院长建议由她担任公诉人。

钟荩呆住了,她刚进检察院,有这个资格吗?

“相信自己。”牧涛一踩油门,走了。

钟荩双脚像踩在云彩中,都不知怎么回的家。掏钥匙开门时,发觉手在抖,一大串钥匙咣当落在花岗岩上,在午夜里听起来触目惊心。她慌忙捡起,定了定神,轻轻打开了门。

还好,爸妈没有被惊醒。

钟荩的妈妈方仪是个风姿卓绝的美人,虽然有点老了,但却蕴含着被岁月洗涤过后的恬淡静美。美人都很珍爱自己,除非发生天大的事,方仪绝不在十点后上床。她的至尊名言:美人都是睡出来的。

方仪的每个时点如同电影里的武打设计,谁要是破坏这设计,搞点新创意,那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爸爸钟书楷却是个非常一般的男人,但他的工作不一般,在烟草局专门负责审批计划,那是个忙差也是个肥差。收入高,在家的地位也高,油瓶倒了都不扶,唯一的爱好就是写书法。

钟荩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一靠上床,抱着松软的枕头,才听到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累,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在了一块,“我先睡一会,然后再去洗澡。”她自言自语。

方仪说姑娘家身上不能有异味,每天都得洗澡。小时候,她不爱洗澡,经常找这样那样的理由逃脱。有天,方仪把她领到洗衣机前,指着旋转个不停的衣服说,她要是再不洗澡,下次,就让她这样洗。

从那以后,她就变得非常爱洗澡了。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尽管很累,钟荩还是爬起来去冲了个澡。这一洗,到把睡意洗没了,拧开台灯,想找本书翻翻,却看到床头柜上放了几张照片。

钟荩咚地下倒回枕头上,不用看,也知道都是不错的男子。方仪眼光高,一般的入不了眼。

她在江州四年,方仪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生怕她在江州安家落户。江州与省城隔了六百多公里,开车全程高速也得六个小时。虽说也是个地级市,在方仪眼中,那就是乡下,她可不想要一个土得掉渣的女婿,那是对她人生的羞辱。从第一年起,方仪就在托人帮她调动。有一次都快成功了,是钟荩自己放弃的,没有任何理由。为这事,方仪有半年没和她讲话。这次调进省院,是她自己通过公开招聘考入的。

这一回来,方仪自然的就开始为她的婚事忙碌了。

钟荩很不厚道地感慨,戚博远的案子来得真及时,至少她现在有个理直气壮的理由来应付方仪。提到案子,便想起牧涛临走时摞下的那句话,钟荩翻了个身,把脸捂在枕头里,呻吟了。

早晨钟荩是被一阵熟悉的酸痛痛醒的,去了洗手间,果不其然,是例假来了。也不知怎么,这两个月的例假有点乱,每次都是突然光临。以前不痛经的,现在也开始痛了,痛得冷汗涔涔,有时都像失去了意识。

书房里有动静,钟书楷已经在练书法。方仪要七点后才起床的。钟家的早餐一年四季都是牛­奶­、面包、水果,各人吃各人的。

钟荩会给自己另外煮一个­鸡­蛋。

把­鸡­蛋放在冷水里,水开之后煮七分钟,捞出来用冷水浸泡三分钟,再把皮轻轻剥掉,这样煮出来的­鸡­蛋,光鲜、洁白、温润、有弹线,弧线优美,也最有营养。

同学花蓓看见她这样掐着钟点煮­鸡­蛋,直喊救命。其实,她也觉得很龟毛,但每次还是会这样做。

她在医科杂志上看到对这种形为的解释叫强迫症。

手机催魂似的在房间里叫着,钟书楷都惊得从书房跑了出来,“谁呀?”

是花蓓。

一开口就笑,带着几份谄媚,“我只说几句,你继续睡。听说戚博远昨晚抓到了?”花蓓大学里读的是新闻专业,一毕业,就进了省城报社。这女子长相娇艳,很容易误导人,以为人如其名,是只“花瓶“,其实也算个半拉子文艺青年。

“我记得你不是呆在娱乐版吗?”钟荩放低音量,瞄着门外。

“人家现在是知­性­女子,早转到新闻版了。我要戚博远的独家,不准拒绝,我知道你参预这件案子。”

这哪里是请求,分明就是命令。

“我又不是省院发言人,哪有这个权利?”

“你只要稍微透点风给我就行,我不会出卖你的,也不会让你吃亏。啊……你别急,知道你是公务员,我不行贿,我用消息换你消息。”

“什么消息?”钟荩左眼皮猛跳。

“某个人的……”花蓓故意拖长了语调。

钟荩“啪”地合上手机,连再见也没说,她讨厌一大清早猜测,如同方仪讨厌大清早被吵醒。

“又是报社那个?”方仪还是被吵醒了,早起了半小时,脸­色­如同窗外草坪上落下的寒霜,挞着绣花的拖鞋走进来。

“嗯!”钟荩把床上的被子挪开,让方仪坐下。

“怎么还和她扯一块,那个丫头脸上有股子妖气。”

钟荩不喜欢方仪用这种鄙夷的语气说花蓓,但她不会辩白。钟家的规矩,方仪讲话时,她和钟书楷不得Сhā嘴。

方仪拢拢睡袍,“照片看了没?”

“妈,我刚换了单位,领导又让我参加个大案,时间……比较紧。”

方仪脸一沉,“那等你闲下来再谈这事!你26啦,再不找对象,亲戚们还以为我家有什么问题呢!”

钟荩低头不语,26很老了吗?情感专家们一致认为27岁是女人的分水岭,跨过这个分水岭,没嫁出去的才称为剩女。她现在还算一棵长势茂盛的树。

左眼皮又在跳,钟荩死命地掐了几下。

出门时,方仪在厨房烤面包,钟书楷坐在餐桌前看早报。

“妈,我去上班了。”

方仪没吱声,有可能没听见,钟书楷说话了,“钟荩,这两天你先挤挤公交,爸爸今天下了班就去给你挑车,争取这月买回来,那样你上班就方便了。”

“谢谢爸!”钟荩带上门下楼。有这么关爱自己的爸妈,她应该是幸福的,不是吗?

小腹疼得厉害,走一步似乎就加剧一下,还没到站台,钟荩都能感觉内衫湿透了。也没看站台下面的那张长椅脏不脏,她抱着包就坐了下去。

天­阴­沉沉的,街边的梧桐树还挂着旧果,没有丁点春意,瑟瑟的晨风吹过来,刺刺地凉,与江州比,已经算暖和了。江州在省城的北边,挨着海,这个时节,偶尔还会飘一场薄薄的春雪,省城很难得看到雪的。

手机有短信进来的声音。

花蓓说:冬天这么长,别难为自己,找个人来取暖吧!

这么委婉的语调,真不像花蓓的风格,钟荩看了直乐。一笑,肚痛轻了点。她回道:找个人多麻烦,去商场买个热水袋捂着,价廉又物美!

钟荩直接去的看守所,今天要提审戚博远。公文包里装着戚博远案件的两卷材料,拎着有点沉。

看守所外面停着一辆银­色­的凌志,高贵优雅的外表让经过的人都不知觉多看几眼,钟荩把证件递给门岗警卫,也瞟了瞟。

“这么早就有人来探视了。”

“戚博远正在见律师。”警卫让钟荩进来,指指身后墙上的监控录像。

这么快?钟荩很惊讶,她突然失声叫了起来,“他在­干­什么?”

会客室的画面上,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拿着相机,让戚博远转过来、转过去,甚至还掀起衣服、张开嘴巴,如同明星走红毯,闪光灯闪个不停。

“钟检,这是个行家。”警卫说道,“他在防备我们提审时对戚博远用刑,先留个底。”

钟荩凑近屏幕,男人一头茂密的卷发在画面里非常抢眼。仿佛知道有人注视,男人配合地把脸转了过来,嘴角半倾,似笑非笑。

啊,大脑袋!要不是及时抿紧嘴­唇­,钟荩估计会失声叫出来。

3,月光恍似你(下)

在会客室外,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和昨晚比,大脑袋今天的着装算是正常了,深­色­系,有点职场男的范,只是那头卷发,依旧满头怒放。

“常昊!”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惜言如金。

钟荩还没有从戚博远的律师是大脑袋这个事实中回神,双目发直,着实愕到了。

“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

一开口,又是这股居高临下似的不耐烦,钟荩皱起了眉头,“你就是叫李昌镐,我也不会写错一个笔划的。”

常昊倏地嗅到一丝异常的气息,眼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女检察官对他口气并不友善,但他不愿多理会。他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以后要查阅材料、咨询什么,还是要打交道的。

他很少做这一类的刑事案件,简直就像衬托公诉人高大形象的小丑,收费还不能太高。接到远方公司的电话时,他正在海南晒阳光浴。他刚结束一件大案,想休息几天。听完对方的陈述,他建议对方找个法律事务所的小律师好了,不值得花那么大一笔钱。对方说钱不是事情,动车组投入运营中发现了许多问题,戚博远是专家,需要他来解决,他真的不能有事。常昊冷笑,那你让他别杀人啊!对方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说这些也没用,能不能请常律师想办法判个死缓什么的。那人磨了他一个多小时,把他的手机电池都耗尽了,他不太情愿地接下了这件案子。听说警方已经抓获了戚博远,他立刻飞了过来。

他都抬脚要离开了,钟荩又叫住了他,一脸严肃。

“常律师,《刑事诉讼法》里是不是有一条,辩护人不得帮助犯罪嫌疑人串供、引诱证人改变证言或者作伪证等扰乱司法机关诉讼活动的行为?”

第三十八条!常昊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女检察官竟然敢在他面前这般卖弄。

“谢谢检察官的提醒,我还真记不得有这一条,我只知道辩护人要维护委托人的合法权益,防止公诉人主观片面,造成冤案错案。”

钟荩因为腹痛脸­色­苍白,现在被他激得脸颊上泛出了几缕红晕,“那些只是你的臆想,任何人触犯了法律,都将绳之以法。”

“我不是女人,谈什么臆想、梦想,我只讲事实。需要我举例说明吗?”常昊倨傲地扬起下巴。

“事实就是戚博远杀了他的妻子。”钟荩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和别人抬扛的人。

常昊笑了,那宽阔的嘴角往上那么一弯,笑意即短又薄,嘲讽的意味毫不掩饰,“你的意思是这案子你们已胜券在握了?”

“我们会用证据来说话。”

常昊­阴­沉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钟荩脸上巡睃,“请问检察官贵姓?”

“钟!”

“芳名呢?”

“钟荩!”钟荩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面容是铁青着的。

常昊点头,他记下了。

“钟荩小姐,你可能还真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最恨别人挑衅,特别是女人,不管是赢是输,我都会舍命相陪。这件案子的结果是什么,别下结论,咱们一同见证。我只提醒一句:法庭不是酒吧,钟荩小姐别指望我怜香惜玉。”

“好,法庭上见!”钟荩转过身去,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有腹痛,也有气愤。她从没见过如此嚣张而又无礼、粗鲁的男人,仿佛随时可以黑白颠倒。见面两次,两次就让她气到失控。

钟荩深吸两口气,命令自己整理情绪,不可以再次口不择言,这样容易让别人抓住话柄,从而失去主动权。不过,也没什么担心的。戚博远这件案子,有作案时间、作案工具、作案地点,还有人证,就差个作案理由了。

“钟荩!”牧涛怕惊着沉思的钟荩,清清嗓子,才开口唤她。

钟荩抬起头,头发根都发烫了,不知刚才一幕他看了多少。“牧科早,我……刚到一会。”

牧涛点头,“今天暂时别提审戚博远了,你花点时间把景队长送来的材料好好看看,对整个案情熟悉一下。”

“好的。”

牧涛沉吟了下,又说道:“在法庭上,被告极有可能翻供,辩护人的言词也会非常犀利、尖税,作为公诉人,心理必须非常成熟。如果一旦被他们­操­控,将会被他们左右。”

钟荩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得了,看来牧涛什么都没错过,“我会努力……学习的。”

“你脸­色­很差,先回家休息。从后门走,前面已经被媒体堵住了。”

钟荩下意识地就看向大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了。牧涛眉头紧锁,显然压力很大。

“那怎么办?”这样围堵着,浮躁、亢奋的因子会令看守所的危险升级,每个人的神经都会绷到极限。

“一会省院发言人要开个发布会,对外介绍下情况。”

钟荩犹豫了几秒,还是想证实下,“牧科,常昊在省城律师里名气很大吗?”

牧涛一抬眼,似乎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他没在江苏接过案子。”他这样回答。

后门在看守所厨房旁边,平时很少开,今天也有警卫在把守着。钟荩一出来,心突地大力一跳,后门外也埋伏着几位记者。看到她,长枪短炮全对准了她,问题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请问戚博远真的关押在这里吗?”

“他在里面的心情如何?”

“是什么事情让他起了杀妻的念头?”

……

钟荩哪里经历过这场面,不慌乱是假的,举起公文包挡住脸,“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尽力推开镜头。

一辆红­色­的本田停在路边,车门开着,花蓓坐在驾驶座上,笑得花枝乱颤。

知道前面是个坑,钟荩眼一闭,奋力一跳。

“你欠我一次。”花蓓拐了个弯,发觉身边的人不出声,捂着小腹,身子弯成了一把弓,“你怎么了?”

“先送我去医院。”钟荩疼得气若游丝。

“行,你先给我独家新闻。”话这么说,花蓓脚下的油门可没忘了使力气。

“你有人­性­吗,我都快要死了。”钟荩咬牙切齿。

“你才死不了呢!”

“又不是没死过。”一摸额头,满掌的汗水。

花蓓蓦地闭嘴,一张俏脸静成一潭寒水,往死里猛踩油门。

挂的是急诊,医生问了几句,给钟荩检查了下,打了一针止痛针,又开了B超单再做了个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还好,没有卵巢囊肿。”医生吁了口气。“结婚没有?”

“没有。”花蓓回答,看到钟荩,摸摸鼻子,欲言又止。

医生探询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瞟瞟花蓓,又瞟瞟钟荩。

钟荩好像很冷,上下牙打着战,抖得都坐不住。

“但……做过一次药流,是不是有什么后遗症?”花蓓从身后抱住她。

女人的子­宮­,就像一颗倒悬的梨子,它非常柔软,非常美丽,可以感知甜蜜,也会带来痛苦。

那是几颗白­色­的小药片,她吃下去就吐,最后没有办法,只得把药片碾碎,融入水里,再咽进肚中。

疼痛像一把钝斧,在腹腔来回绞割。子­宮­剧烈抽搐带来的不安与疼痛愈演愈烈,她坐在马桶上,双手紧紧抓着墙壁上的水管,下嘴­唇­补咬得渗出了血,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然后身体成了一具躯壳,灵魂飘浮在半空中。

“荩,医生问你呢?”

她别过脸,花蓓的嘴巴一张一合。

医生把滑在鼻梁上的眼镜扶正,又重复了一遍:“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过大还是换了个环境?”

钟荩拭去额角的冷汗,“刚换了个工作单位。”

“你潜意识里对过去非常留恋,排斥新的环境,又加上体质太虚,从而影响到生理系统。”医生拿起笔,在处方单上刷刷写了几行,“先吃点药调理下,注意保暖,最主要的还是要放松心情。”

花蓓去取了药,回到车上,钟荩如一只憔悴的虾蜷在椅中,那纤细的脖颈,看得她心中直发颤。砰地关上车门,呆呆地注视着前方,手指敲顶着方向盘。

良久,她幽幽地吁了口气,“荩,我觉得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钟荩不解地看过来。

“如果我不发神经跑去江州看海,你就不会遇到他,后面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你也不会成了这个样子。”花蓓用力吸着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

钟荩摇头,“你错了,蓓。如果你曾经被一个人真挚地珍爱过,即使他以后移情别恋,一千次、一万次伤害到你,你也绝不后悔和他相遇。因为,那是真的真的在相爱。”

4,去往昨日的河川(上)

江州城不大,市区人口六十多万,楼不是很高,街上的车也不很堵,但是绿化非常好。江州城向东,有大片的滩涂。在滩涂上,生活着几种国家珍稀动物。再过去一点,便是大海。市区里的主­干­道都以栽种的植物命名,有梧桐大道、银杏大道、桂花大道……夏末秋初,是江州最美的季节,树叶泛黄,满城飘荡着桂花香。如果有兴致,骑车半个小时去郊区,那儿有大片大片的梨园,可以欣赏秋景,也可以采撷果子。

检察院就座落在银杏大道上,左边是公安局,右边是法院,市政府在对面。午餐时分,所有的人都涌向政府食堂,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吃完饭出来,大家会慢走一会助于消化,一抬头,便见树枝上挂着一串串银杏果。

钟荩给花蓓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还觉得没能把江州的美完全写出来。到江州工作才两个月,她已经喜欢上这座小城了。在邮件的结尾,她说:蓓,找个假期,来江州吧,我陪你去看海。

花蓓真的来了,还带了位男士,在国庆长假的时候。

钟荩去火车站接她。假日的缘故,火车站比平时人多了点,路边卖小吃的摊贩增加了不少,有些钟荩也没吃过。钟荩边走边想着等花蓓到了一起尝尝。

她想得出神,没注意到从路口冲出一辆摩托车,那车还带着音乐,是首蹦的的舞曲,分贝高得耳膜都震疼了。染了一头红发的开车少年,和着节拍摇头晃脑,像磕了药。

当钟荩看到摩托车时,早已闪躲不及,她本能地放声尖叫。

行人惊恐地看过来,似乎一场惨祸即将上演。

钟荩缓缓地闭上眼,耳边嗡嗡的风声。再次睁开时,她的腰间搁了一双长臂,一张英武俊朗的面容闯入眼帘。

“你还好吧?”

钟荩艰难地转动眼珠,举起手指,还是五只。“我……还好!”她陡地看到衣袖上一大块血渍,“啊……”她再次放声尖叫。

“那是我的血,不小心沾到你衣服上了。”

叫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他的小臂果真一片腥红。是疾驰中的摩托车后视镜刮的,少年也摔倒了,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地叫唤,血流得不少,筋骨到是完好。只有钟荩一点事都没有。

“他抱着你转了个身,就像演武打片,动作快得我们都没看清楚。小伙子,你是警察吗?”卖山东煎饼的大妈笑ⅿⅿ地问。

钟荩惊魂未定,脚像钉在原地。

他笑笑,向大妈找了两张餐巾纸把手臂擦了擦,皮蹭破了一大块,伤口有点吓人。

“要去医院包扎下,不然会得破伤风。”大妈又说道。

他摇摇头,“没事,我皮粗­肉­厚,这点不算什么。”他跑过去帮少年把摩托车扶起,察看了下,车灯摔碎了,挡风板裂了条缝。

少年嘴巴里骂骂咧咧的,他瞪了一眼,少年迅速噤声,抢过车,跌跌撞撞走了。他四处巡睃了一遍,“哦,在这呢!”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已经不成形的镜架,自嘲地笑笑,“好像你要下岗喽!”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钟荩总算恢复了神智,她忙不迭地道谢,要陪他去医院给手臂上点药,再去眼镜店配一幅新眼镜。

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我都说过没关系啦。眼镜是平光的,我随便买一幅就可以。”

钟荩纳闷地打量着他,不近视却戴幅眼镜,装斯文?

他没解释,“下次过马路要小心点。”他摆摆手,走向站台。走了几步,听到后面有动静,回过头,钟荩朝他笑笑,有羞赧,也有歉意。

已是日暮时分,这时的夕阳打在她一头秀发上,镀出一个温暖的弧线。

“走吧,我真的没事。”

钟荩踢着脚边的石块,挺不自在,“我……不是跟踪你,我要接个同学。你……方便给我一个联系方式么,我想表达一下我的感谢。”

“你已经表达过了,我也接受了。”知道她也来接人,他放慢了脚步,与她同行。,他的一双黑眸,深如子夜。偶然目光相对,钟荩连忙慌乱躲闪。

“那……晚上我请你吃饭。”话冒出口,钟荩才觉得唐突,忙又加了一句,“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我同学和她朋友。”

墨黑的子夜,哗地亮起两簇星光,亮得钟荩整个人变得恍惚起来。

“我晚上要陪一位大学的学弟,谢谢。”

钟荩无措地看着长长的轨道,双手铰在一起,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他很高大,清瘦却不显单薄,举起手臂时,能清晰辨出一块块肌­肉­。他的衣着偏休闲,洁净的领口能看出他有着很好的生活习惯。笑起来时,散发出从容、沉稳的温和。当他不言不语,单单站着,那气势就令人畏惧。

本来就是两个陌生人,气氛就不自然,突然而至的沉默,让气氛更加尴尬。在这尴尬中,列车的汽鸣声及时响起。

她和他一起抬起头。

金灿灿的霞光从西方一路流溢下来,柔柔地铺满了整个站台,微风习习,树叶轻曳,霞光如湖水,柔柔泛起波浪。

心蓦地感到静美、轻盈。

当花蓓和一个剪着寸头的男子亲昵地从火车上下来,她举起手,他也举起了手。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这就是一坨猴子屎---猿粪,花蓓倚着男友,看看两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笑:有一点。哦,忘了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凌瀚。

回忆如刚煮出来的咖啡,散发着一种苦涩的香味。

钟荩闭上眼,心口起伏得厉害。如果实在抑制不住,她只允许自己回忆一点。仿佛过去是一块美味的点心,舍不得一口气吃完;又仿佛是在看恐怖片,只敢瞄几眼,不然心脏会承受不住。

有时,她会觉得那是一场梦。但是梦里的场景却是那么真实,真实得像窗外的树,窗外的车和路。

“好了,稿子发了。”花蓓啪地合上笔记本,“虽然没什么吸引眼球的,但总算抢了个先。说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这里是花蓓租的单身公寓,方仪和钟书楷都去上班了,钟荩回家也是一个人,花蓓就把钟荩带了回来。

“我想喝粥。”肚子很饿,却又没什么胃口。

“我要吃饭、吃­肉­,去上海餐厅,点个四菜一汤,听我的。”花蓓凶巴巴地瞪过来,绝对没得商量。

钟荩苦笑,“那你­干­吗还问我?”

“我这是礼貌上的待客之道,你还当了真。好好躺着,我马上回来。”花蓓拿了点零钞,抓了一大把往外走。关门时,回了下头,“我有没有告诉你,他最近出了本书,关于犯罪心理学方面的。”

“我现在知道了。”花蓓这丫头,也不知给她冲个热水袋,钟荩按着小腹,直叹气。

“那些专业的东东,我也不知写得怎样。­奶­­奶­的,好与不好关我们什么事。”很响的关门声。

下次要提醒花蓓不能讲粗话,有损文艺青年的气质。

花蓓谈了多少男友,钟荩记不清楚,她只记得剪着寸头的那位警察,可惜两人没成功。

“当时感觉挺好,你侬我侬的,一时不见直冒冷汗,生怕被别人抢了。可是处久了,越看越感到后怕,要是以后长长的一辈子天天面对这么一张脸,不傻也疯了。于是,就分了。”

花蓓用几句话,总结了她的那份只维持了半年的恋情。以后钟荩再提起,她一脸茫然:“你说谁?我真和他谈过,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钟荩真羡慕花蓓的健忘。

爱,要么相守,要么相忘。

不能相守又不能相忘的爱,是最最苦的。

5,去往昨日的河川(中)

第一次提审戚博远,钟荩放在早晨九点。阳光不错,隔着铁栅栏,静静地看,树梢间隐隐泛出娇­嫩­的绿。

戚博远仍穿着在杭城的那身衣服,两天没刮胡子,看上去有点憔悴,但­精­神还不错。钟荩和他打招呼时,他微笑颔首。

钟荩轻抚着桌上的卷宗,思索着怎样开口提问。这件案子发生在2月24日的中午,戚博远在书房用一把水果刀杀害了自己的妻子。现场没有挣扎、搏斗的痕迹。水果刀穿过一件毛衣、一件内衫,没入心脏部位,就一刀,戚博远的妻子当场毙命。那一刀,力度之利、位置之准,仿佛演练过数遍。这是让景天一和牧涛最觉得蹊跷的地方,用景天一的话讲,戚博远是一介文弱书生,应该没那份力气也没那个胆量。

事实却摆在那里,所有的疑问只能等戚博远来解释了。

戚博远先说的话,他抱怨睡的床太硬、被子不很­干­净、同室的人呼声太大、厕所里的臭味太重,这些都影响了他的睡眠。

一边的书记员差点笑喷,看守所要是像酒店,谁不愿意来?

钟荩同情地笑笑,其实每个进来的人都会有抱怨,只不过没人敢言。她打开卷宗,目光落在作案现场拍摄的照片上,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慢慢睁开。

“戚工,”她没有直呼他的名字,“2月24日那天……”

“你送我的围脖被警官没收了,不知能不能还给我。”戚博远打断了她,“我已经停药几天了,身体很不舒服。”

“你哪里不舒服?”钟荩皱着眉,她有种预感,提审不会太顺利。戚博远要么真的是不谙世事的书生,除了专业,其他方面都是弱智;要么是这人太有心计,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人老了,各方面的功能都会退步,一些常用药罢了。我和常律师提过,他说今天给我送的。”

“不是你女儿?”

“女儿?哦,她怀孕了,行动不方便,我委托常律师的。”

这位常律师可真尽职,钟荩心中哼了声,她合上了卷宗,等戚博远继续发挥。没想到戚博远绕了一个大圈,却接上了她的话。

“24号那天,我在公司开会。”

“会议是早晨九点到十一点,关于刚上线的动车组运营中出现的情况汇报。会议结束后呢?”钟荩谨慎地放慢语速,不那么咄咄逼人,她不愿戚博远反感。

“司机送我回家,我下午要坐飞机去杭城。”

景天一找司机了解过情况,戚博远在公司吃过午饭回去的,那时是十二点。司机在楼下等了近一个小时,戚博远才下来。

心跳自然加速,额头的筋一根根突出,钟荩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你爱人在家?”

“是的!”戚博远回答很快。

“你们为什么事争执了起来?”

戚博远摇头,“我们结婚二十年,从来没争执过。”

所以才奇怪呀!

戚博远几乎是绯闻绝缘体。虽然一把年纪,但是仍然可以用“清俊”这样的一个词来形容,再加上社会地位高,有年轻女子青睐很正常。在公司里,他温和、亲切,很受人尊重。在邻居眼中,他彬彬有礼,是好父亲、好老公。

“那么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了?”

戚博远像跌入了沉思,过了一会,才说道:“好像没有。我进书房打印发言材料,她给我切了点水果,送进书房。”

钟荩放缓了呼吸,“水果是在书房切的?”

“哈哈,姑娘你不常做家务吧,水果当然是在厨房切的。”戚博远笑了,有一份长者对晚辈娇宠的意味。

“你吃了吗?”

“司机在楼下等着,我有点着急。她用水果刀戳了一块苹果递给我。”

钟荩的思维有些跟不上了,“水果刀切好不是应该搁在厨房里吗?水果一般不都是用牙签戳?”

戚博远挑挑眉,“不是人人都墨守成规。”

钟荩不再盯这个问题,继续问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的事景队长不是都一一查清了?”

啊!钟荩瞪大眼,“你杀了你妻子?”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有时会希望戚博远否认,这件案子其实另有隐情。

戚博远没有否认。他接过水果刀,吃下苹果,然后返手就把刀刺向了妻子。

“你刺向她时,她没有躲开?”

“她在看着电脑,没有注意。”

钟荩定定地看着戚博远,平淡的口吻,像是在诉说一个枯燥的生产计划,她却听得毛骨悚然。

戚博远杀了妻子之后,收拾好行李,在电梯里遇到一位邻居,还相互问候。上车时,他为让司机久等还说了抱歉。他的行为、举止,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你……爱你妻子吗?”她问了一个和案子无关的问题。

戚博远回答:“我爱的人在我心中,但我对婚姻忠诚。”

人的心,都是深深的海洋。

他没有隐瞒,什么都交待得很清楚。法医签定过了,水果刀上的指纹是他的,家里没有第三者的脚印。这真的是个一点趣味都没有的简单案子,上诉材料整理好,就等着开庭了。

可是钟荩就觉得不对劲,顺利得处处不对劲。戚博远不是一个职业杀手,不该表现得这么淡定。

“他心理上不会有问题吧?”她问牧涛。

牧涛在看她的提审记录,越看眉头蹙得越紧,“他的电脑里有什么?”

“呃?”钟荩想了下,“他说是发言材料。”

“其他呢?”

钟荩摇头。

牧涛指着记录里的一行字,“他的这句证词有疑点,要好好推敲。他吃水果时,她妻子在看电脑,似乎是这个让他起了杀心。你去找景队长,让他陪你去戚博远家查看下电脑,找个懂计算机的专业人员一同去。”

钟荩直流汗,这个记录她看了好多遍,都没注意这一点。

吃完午饭,钟荩就急急去刑警大队找景天一。下台阶时,看到停在看守所门口的那辆银­色­凌志潇洒地驶进了检察院。汽车响了两声喇叭,常昊戴着墨镜从里面跨了出来。

钟荩不想和他打招呼,假装没看见,常昊却没让她得逞。

“听说钟检早晨提审我的当事人了?”春天风大,他那头卷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感觉就像头上顶了只大鸟窝。

钟荩心想那个票夹里的美女怎么不提醒他戴顶帽子或者剪个光头呢,这样子很有碍市容。

“哦!”她没有深谈的愿望,“档案室在四楼,你可以爬楼梯,也可以坐电梯。”辩护律师自人民检察院对案件审查起诉之日起,可以查阅、摘抄、复制案件的诉讼文书、技术­性­签定材料。她给他指了路,算是很礼貌了。

“别说钟检对《刑事诉讼法》还真是了解得不少。”常昊摘下墨镜,咂咂嘴巴,“不过,那些签定材料什么的,我用不着。”

钟荩又不淡定了,腹诽道:口气这么大,那你来这­干­啥?

常昊像是听懂了她的腹语,“我就来打听下什么时候能开庭。我手里案子多,不能日日耗在这,我要安排我的日程。”

“那你跑错地了,这儿是检察院,不是法院。”

“法院说还没收到你们的上诉材料。你们能快点吗,我的当事人年纪大了,在看守所里多呆一天,健康就得不到保障。”

钟荩深呼吸,再深呼吸。虽然中肯地讲,他的长相还不算太坏,但他那嚣张的个­性­、嚣张的名字、嚣张的头发、嚣张的目光,就足够令人讨厌了。从此刻起,除了在法庭上,她不想再和他讲一句话,她发誓。

常昊却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不受欢迎,或许他根本不在意,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如果你们不能给我答复,我就考虑取保候审了!”他叼着香烟的姿势招摇又夸张。

这句话成功地让钟荩把脸又转了过来,她没有听错吧,大脑袋进水了?法律规定,取保候审不适用于死刑犯。

“不相信?”

她抿紧­唇­,保持沉默。

“成功的律师就是在人人以为的事实中找到蛛丝马迹,从而扭曲乾坤,把不可能变成可能。钟检是第一次接案子?”

“第一次接案子,不代表我就是个白痴。”疯了,火气突又蹿上来了。

“我从没有这样认为,钟检对《刑法》《诉讼法》最起码烂熟于心。”常昊用非常诚挚的语气夸奖道。

钟荩用尽力气才克制住不把手中的公文包砸向他的冲动,她必须控制住,真正的较量要放在法庭上,而不是浪费力气在这口舌之争。

她淡淡地点了下头,越过他,去大门外打车。当出租车停下来时,银­色­凌志像风一般刮过,然后招摇地没入车流之中。

她翻了个白眼,车如其主,也是目空一切的嚣张。

景天一不在刑警大队,值班警员说景队和队员们今天都去厅里听讲座了,她又往公安厅跑。找到大会议室,门关得严严实实。她不知里面什么情况,不敢冒味地敲门,在门外转圈。恰巧有人出来,她请人家叫一下景天一。景天一探出个头,人没出来,却把她往里一拽。

“讲座很­精­彩,马上就结束了,你也进来听听。”他压低音量,和她坐在最后一排。

钟荩挺局促,幸好几百号人的会议室里挤得满满的,没有人注意到她。

“关于犯罪心理学方面的讲座今天就到这里,同志们有什么问题或想法,请提问。”

钟荩僵成了一根石柱。

她慢慢地抬起头,讲台后方站着个穿深青­色­西服的男人,用食指的指节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微笑俯视着下面。

“其实他不近视,戴眼镜是为了遮住他眼中凛冽的寒光。这样的人,天生是犯罪分子的克星。陈毅任外交部长的时候,出访时周总理允许他戴墨镜,不然,他凝视你时,令人不寒而栗,就是这个道理。他之前是特警,办过好多大案。有一次出任务,他失手打死了重要的犯人。后来,他就弃武从文了,把他十几年的办案经验,结合心理学,写了本书。现在各省都邀请他来给刑警开关于犯罪心理学方面的讲座。看到没有,他右手上有个月牙形的疤痕,就是某次任务时留下的,听说对方是个女特工,哈哈……不知真假。把你吓着了?”

女检察官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呼吸像有点困难。

“那到没有,我……只是想不到景队也这么八卦。”那个男人是够冷,冷得她四肢冰凉,像站在数九寒冬的北风中。

6,去往昨日的河川(下)

“我还是先去外面等。”犯罪心理学里列举的事例都是人­性­扭曲得非常可怕的,听得人后脊梁冷风嗖嗖,钟荩坐不住,特别想赶快离开这里。

景天一看看她,“那咱们一块出去吧,反正后面还有几场,我再补听好了。”

外面­阴­云密布,来时好端端的阳光跑得无影无踪,天地间飘起了密密的雨丝,风刮得更猛了。

“啪、啪、啪”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

“天啦,是冰雹。”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可不是吗,黄豆大的冰雹雨点般砸下来,随着风在地上滚来滚去,有些落在车上,回声令人心里直发毛。

“妈的,2012提前到了?”景天一低咒着,和钟荩又退回大厅里,“咱们看来还得再留一会了。”

钟荩叹气,苦笑笑。

“你这么急找我是戚博远案子有什么疑点?”景天一手伸进口袋,摸到烟,捏了捏,还是放弃了。

“我想请景队陪我去趟戚博远家。”

“现场已经清理过了,那儿现在封着。”

“我不是看现场,我想看看戚博远的电脑。”

景天一皱皱眉,“钟检,这事有点麻烦。戚博远是远方公司的总工程师,他的电脑里有些东西是商业秘密,想看,首先得远方同意,其次看的时候,必须远方有人在场。你­干­吗要看电脑,那个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钟荩回道:“要看过之后,才能确定有没有关系。景队,今天看来是去不成了。这样吧,我向远方公司交涉下,然后再来找你。

景天一点头,“行。”

“景队,吴处找你!”楼梯口探出一张稚­嫩­的面孔,跑得急,有些气喘。

是刚进来的大学生吧!钟荩记得自己刚进检察院时,也是在办公室接接电话、影印材料。那只不过是四年前的事,回想起来却仿佛已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去一下,你找个地方坐会,我送你回去。”景天一走了几步,又回身说道。

钟荩挥挥手。

冰雹只下了不到十分钟,雨却越来越大。一颗颗冰雹被雨水不知冲到哪里去了,眼前飞舞的是漫天残冬未凋尽的树叶。

钟荩目测着从大楼到门岗的距离,如果用跑的话,要几分钟、被淋湿的程度有多大?

一辆灰­色­的商务车从停车场徐徐开过来,然后停在大厅外。

钟荩往边上让了让,果然不一会,就听到“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笑声、寒暄声,一群人往这边走来。

早有人撑起了伞,抢先下台阶等着。

商务车的车门拉开。

礼节­性­的道别,坐定,俊目就在这时看到了台阶上的身影。好半天,他试着闭了闭眼,以为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那个清秀的身影仍然立在那里,神情有点焦躁,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冷雨。

车门就那样敞着,送行的人在等,司机也在等。

“钟荩……”连续说了几小时的话,嗓子有些发哑。这两个字,似有千斤重,却又轻如呢喃,消匿在淅沥的雨中。

景天一还刑警队长呢,真是拖拉,钟荩鄙视地哼了声,不等了。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雨中,再加速度。一分半钟,钟荩拭去脸上的雨水,朝值班室的警员笑道,“请借我一把伞!”

要不是手机响,凌瀚不知自己还会失神多久。

抱歉地朝众人笑笑,车门重新拉上。

“凌瀚,你怎么还没回酒店?”卫蓝的声音有些不安。

“这边下雨了,路上有点堵。你什么时候过来?”

卫蓝松了口气,“我估计要后天。房子找得怎样?”

“等你到,就可以搬进去了。”

“讲座反响好么?”

“还不错。”

“嗯,我挂了,后天见!”

“后天见!”

合上手机,他扭头看向车外,已经看不到钟荩的身影了。

天­色­昏暗得像暮­色­提前降临,街边匆匆疾行的行人个个忧心忡忡。坏天气总是让人心情不能自由地舒展。

他想给花蓓打个电话,只按了几个数字,就放弃了。

这几年,关于钟荩的消息,乏陈可具的几句话就能概括了。每次和花蓓通电话,他却还是要问一下。

“你是不是特别有罪恶感?”花蓓的一张嘴像刀子,向来不饶人。“我不是神父,没义务听你忏悔。但是,你也别太瞧得起自己,钟荩没有你,她一样会过得非常好。这次,她在省院公开招聘时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直接调入侦督科,美女检察官,知道有多风光了吧?”

这是最近一次和花蓓联系时,花蓓含讥带讽说了这么一通。

今天,他亲眼看到了,钟荩看上去确实不错。

她似乎和四年前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清丽、文静。其实这只是她的外相,挨近了,会发现她非常活泼、娇憨,偶尔还有一点孩子气。

车窗外的雨丝缠绵细腻,落在地上悄无声息,高楼耸立,立交桥上的交通灯红黄绿不断变幻,他的思绪飘散开去。

接到大学学弟电话,他有一点意外。他是属于省人才库被下派到江州工作的,不会呆很久,也就没通知朋友和同学。

学弟也不知从哪个渠道打听了,联系到他,说和女友国庆来看海。他替他们订酒店,学弟说不要,我和你挤挤,她和她同学挤挤。

他找了辆车去车站接人,就在那遇到了钟荩。

后面几天,他开车带他们去海堤上绕了一圈,游览了几个保护区,晚上就在海边吃海鲜。

学弟和花蓓正热恋,旁若无人地表现恩爱甜蜜,他和钟荩反到尴尬得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他比钟荩早来江州一年,为了不至于太沉默,他一直和她聊些江州的典故、历史、特产。钟荩说道:这个长假,你好像是他们请过来特地陪我的。

她说这话的表情有些揶谕,有些自嘲,甚至还冲他俏皮地眨眨眼。她是省城长大的女孩,读的是名校,家境甚优,所以她的笑容明亮、澄净。

终于挨到花蓓和学弟要离开了,他们在江州的一家川菜馆替他们送行。

水煮鱼片端上来时,钟荩夹了一筷,然后眉头颤了颤,向服务员要了一碗饭。他看见她一脸痛苦地一口一口地生咽着。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有点饿。

一碗饭吃下去,她又喝了一碟醋,再也没动筷。

学弟和花蓓上了火车后,钟荩说她还有别的事,不搭他的车走。他说上车,我送你去医院。他早看出来了,她不小心吞了根鱼刺。

不要,不要,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快上来,他催促道。她吞口水的样子,他看着都痛苦。

那样子很丑,我……我两边都有一颗蛀牙……像两个黑洞。不得已,她头一埋,老实坦白。

他笑了,中国人哪个没蛀牙。

她不太情愿地由他陪了去医院,医生检查了下,脸一沉,看看脸苦成一团的她,朝他吼道,看上去也不是笨的人,怎么尽做蠢事,喝醋、吞饭,这种陋习,你们也信?看看,她喉咙都出血、红肿了。

她嘴巴被撑着,说不了话,愧疚地看着他。

他笑笑,知道她难堪,转过脸等着。

是根极细极长的鱼刺,戳在上颚上,又恰巧横在嗓子口,医生用摄子摄出来时,喊他看。

回来的路上,她羞窘得一直没说话。

很是奇怪,学弟和花蓓没来之前,他和她的单位挨着,两人在同一个食堂吃午餐,却一直没碰到过。现在一认识,经常就遇上了。

局里的同事见他和她打了几次招呼,开玩笑地问是不是他在追她?他说没这回事,同事笑着说,你要是不追,那我追去了。

这句话,他听得很不舒服。

五月到十月,是江州的汛期。那一年,气候很异常,都十一月了,还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大雨。江州城挨着海,就涨潮那一阵,海边的闸门一关,江州城就进水了。银杏大道是城里最低的地段,水一直漫到膝盖。单位里给每人发了一双长筒靴。

有天傍晚,他值班,去食堂吃晚饭,在马路边看见她。她低头在整理着裤管,长靴有点大,裤管塞进去,走起来还是空荡荡的。她艰难地迈着步,重心有点不稳,手里的伞东倒西歪。

他就迟疑了一下,就向她走过去了。

水什么时候能退啊,难受死了!她小声对他抱怨。

我扶你。他把手递给她。

她把散落在眼前的发丝别到耳后,不好意思笑笑,谢谢,她怯怯地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接,两个人都有点慌乱。

水太大了,她走得非常缓慢,鼻梁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天­色­越来越暗,他抬起头看看,低声道:我背你吧。

她可能以为自己听错了,有点发懵。

来吧,这样快点。他弯下身子,就去拉她的手。她僵着,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她环住他的肩,往上一跃。

啊,掉了!长靴从腿上滑了下去,掉进了水中,她失声叫了起来。他以为她是说她要掉了,忙用力地把她往上抱了抱。属于女子独有的绵软和清香就这么狩不及防地漫向他的每寸肌肤。

他的心扑通、扑通、扑通,一声接一声地加速。

她埋在他脖颈,羞成了一株成熟的蕃茄。

伞一斜,将两人挡在了众人的视线之外。

雨,落得更欢了。

7,爱情就像一张纸(上)

第二天,早餐桌上,钟荩看到早报新闻版面登出凌瀚来宁讲座的事。篇幅不是很大,还配了张照片。白衬衫,无框眼镜,双臂交Сhā,站在一排书柜前,很有几份学者风度。

“这么能文能武的年轻人现在可不多。”在钟书楷眼中,特警属于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

钟荩放下报纸,去厨房煮­鸡­蛋、打米糊。打了一针,又吃了药,腹痛好多了,但还是不敢轻怠。

“给我带一碗米糊。”钟书楷说着话,眼睛瞥到方仪从卧室出来,慌忙噤声。

方仪已经化过妆,还没换衣服,只穿了件橘红­色­的睡袍。“前几天体检,你看过你的血脂指标是多少了吗?还有,你瞧瞧你的肚子,都像有三个月的孕­妇­了。除了一杯果汁,其他什么都不准碰。”

钟书楷咧嘴,“都这把年纪了,这不行那不行的,活着有什么趣味?”

“我这都是为你好。我俩要是一块出去,说你像我爸,你舒服?”

平时,这样的话,钟书楷听了就一笑而过,今天突然来气了,“少臭美,你都不算个真正的女人,也就我良心好,容忍你。换了其他男人,你有现在这样?”

“你……”方仪没被这样羞辱过,气得脸红脖子粗。抄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就朝钟书楷扔过去,“你这个其貌不扬的矮冬瓜,谁稀罕!”

钟书楷避过,烟灰缸落在地上,咣当转了几圈,“你不稀罕,自有人稀罕。”说完,板着个脸,进屋拿了外衣,扬长而去。

“有本事你别回来。”方仪气无处泄,跑到书房,把钟书楷写得最得意的几幅字撕得粉碎。

钟荩站在锅台边,米糊打好了,倒进碗里,捧着,掌心暖暖的。­鸡­蛋也已在水中开始沸了,她盯着时间,一会准备捞。

这也是钟家的家教之一,大人吵嘴,小孩该­干­吗­干­吗。事实上,钟书楷和方仪吵嘴的时候很少。他对方仪又爱又怕。从外形上看,两人不是一点不般配。工作上,方仪是税务部门的中层,不比他差。方仪等于是家里的女王。女王发号施令,做臣民的还敢不从?

今天,臣子以下犯上,这是重罪,不知女王会不会宽大处理。钟荩觉得可能是以臣子负荆请罪来终结。

方仪黑着脸坐在餐桌边。

“妈,你喝牛­奶­还是麦片?”钟荩问道。

方仪抬起眼,“你坐下。”

钟荩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钟荩,这些年,妈妈疼不疼你?”

钟荩眨眨眼,“妈,怎么问这个问题?”

方仪拉过钟荩的手,美眸中泛出一团热雾,“女人很可怜的,你再漂亮,再专一,和男人生活了几十年,你在他眼中连根草都不如。男人靠不住,只有儿女才是真的。钟荩,妈妈准备买套大房子,你结婚后,不要搬出去,和妈妈住一起。对象你自己作主,这个听妈妈的,嗯?”

“好的,妈!”钟荩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方仪流露出这么无助的神情,她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方仪把泪水咽下去,欣慰地笑了,“去上班吧!哦,我听他说,车定好了,是大众的高尔夫,白­色­,很适合姑娘家开。”

钟荩嗯了声,进房换衣出门。走到楼梯口,她回下头,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她先去办公室,找到远方公司的电话,提出查看戚博远电脑的事,那边支支吾吾的。牧涛进来,接过他的电话,严肃地说,这事希望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会办好搜查证再过去,那边唯唯诺诺地应了。

我们是在办案,不是找他们做业务,态度上要端得正,不需要这么谦恭。牧涛对钟荩说道。商业秘密是商业间谍感兴趣的,在我们眼中,和马路上贴的卖药广告一个样。

钟荩抬眼看看牧涛,没敢说话。侦督科有六名科员,她是资历最浅的。第一次做这么大的案子,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幸好有牧涛在后面指点着她。听同事说,牧涛的妻子不很漂亮,但是个­性­非常好,两人非常恩爱。女儿都四岁了,两人散步去超市还会手拉手。妻子的每个生日,牧涛都会送花、送礼物。在牧涛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家三口的照片,妻子在他怀中,女儿骑在他肩上。

世界上的幸福都是一样的:睡在自家的床上、吃父母做的饭菜、听爱人给你说情话、和孩子做游戏。

牧涛很幸福。

搜查证很快就办妥了,牧涛亲自开车陪钟荩过去,没有通知景天一。进了小区,两个穿西服的男子迎上来,自我介绍,一个是项目研发部的经理,一个是戚博远的秘书。

戚博远家布置得洁净雅致,可以看得出女主人不俗的品位,墙上几乎没什么装饰品,只有几幅木框油画;家具也不多,茶几、沙发、花架、书柜排放的很合理,墙角几株百合已经枯萎了,但仍能闻见幽幽的香气。

书房没什么特­色­,两大排的书柜,电脑就放在书架上,要不是地板上用白线画的一个记号,没人会想到这里发生过血案,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

电脑是秘书打开的。戚博远应该是个没什么兴趣爱好的人,电脑里没有MSN、没有QQ,没有影音播放器,偌大的空间里装着一个又一个的文档,有工作日志、计划、项目安排等等,还有他写的一论文,近五年的都在。

钟荩来来回回翻了几遍,似乎没有什么和案情有关。她回头看看牧涛,牧涛蹙着眉。

她又翻看了一遍。

“这是谁?”在五年前的一个文件夹里,她终于发现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已过中年,却眉目黛黑、­唇­红齿白。戚博远的妻子虽然长相也不赖,但和这个女人比起来,差距不是一点。

经理与秘书摇头,都说没见过。

“把照片拷贝下来。”牧涛说道。

回检察院的路上,钟荩一直沉默不语,牧涛问她有什么想法?

“牧科,女人的妒忌心是可怕的,但是会激将到一个男人忍无可忍吗?”

“你笃定这个女人就是戚博远的情人?”

“不是情人,也一定是个特别的人。”

“别让主观臆想蒙上你的眼睛,考虑事情要全面。你找过戚博远的女儿了吗?”

“她现在南京?”

“明天来宁,你和她约个时间见面。”

钟荩生怕自己忘记,忙掏出记事本记下。

下午,钟荩去档案室翻阅了以前的一些刑事案件卷宗,类似的杀妻案,百分之六十是为了给小三正位而情杀,余下的是家庭暴力失手。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能够花几年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手。

戚博远属于哪一种呢?下班时,她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走出大楼,看到花蓓笑得花朵似的倚在车前,吓了一跳。

花蓓今天打扮得令人心惊­肉­跳,大衣里面,一件紫­色­的紧身鱼尾裙,完全把她完美的线条全部显现出来,只是贴得过于严密。

“你怎么来了?”钟荩挽上花蓓的手臂。

“看看你还活不活着?”花蓓俏俏地丢了个白眼过来,“那天痛成那样,吓死我了。请我吃晚饭?”

“行,去哪?”

“碧水渔庄。”

“要死了,那地方是人去的吗?”碧水渔庄是省城最有名的海鲜馆,吃一餐至少四位数。

花蓓撇嘴,拉开红­色­本田的车门,“还检察官呢,小气巴拉的。算了,找个人买单好了。真想念那里的苏眉。”她夸张地咽了下口水。

“你又敲上谁的竹杠了?”

“一会介绍你认识!”花蓓波浪一样摇晃着头发。发动车前,她侧过脸,吸气、吐气,“荩,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的。”

钟荩不解。

“凌瀚那条新闻是我同事做的,本来是我去采访,我推了。”

钟荩哦了声,“我看见新闻,也碰到过他,还要问你什么?”

“你……”花蓓吞吞吐吐。

“蓓,我不后悔与他相遇,不代表我会无限期待与他重逢。现在的他,又不是从前的凌瀚,陌生人而已。开车吧,我饿了。”她闭上眼,“你现在主要跑什么新闻?”

“戚博远的,我今天好不容易约了他的辩护律师采访,那家伙有点拽。”

钟荩倏地睁开眼,一跃坐起,“那你现在对他很了解了?”

8,爱情就像一张纸(中)

常昊,北京松林律师事务所首席律师(PS:松林律师事务所是北京城排名前十位律师事务所之一,以打国际经济官司闻名),山东人。是山东济南人还是青岛人、烟台人,不详,家境不详,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某小律师事务所做律师事务所做律师助理,买盒饭、倒咖啡、打印材料、开车、拎包,诸如此类的,一做是仨月。

之后,他接了桩案子。

那桩案子是东北一起涉黑案件,在社会上反响很大。“黑帮老大”的父亲聘请的多个名律师,都因遭到侦查部门的拒绝,不能与“黑帮老大”会见,主动知难而难,拒绝了聘请。常昊毛遂自荐,承诺在五天之内就能见到“黑帮老大”。那位父亲是在无奈之下,半信半疑地委托常昊做的辩护人。

常昊花了两天时间,准备好了相关的法律条文,依法据理力争,在第三天就见到了“黑帮老大”。大量的事实证明“黑帮老大”有罪,而且罪行严重,于是,常昊就在所掌握的基础上,为他做了“罪轻”辩护。一审判处“黑帮老大”死刑,二审法官采纳了常昊的辩护意见,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常昊一战成名。

现在,他以打疑难官司见长,曾有一起非法集资案的多名当事人,因他的辩护而洗清了罪名。慕名找他打官司的,数不胜数。

“我问他打那种具有挑战­性­的官司有没有诀窍,他说就是凭自己掌握的法律知识、诉讼技巧,再加上仔细、认真还有天赋。”花蓓受不了的耸耸肩,“自恋的人多呢,但没见过这么自恋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头发打理下,给当事人留个好的印像,他回答:生活需要真实,不需要粉饰和伪装,这与给当事人留下什么印象无关。那表情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钟荩毫不奇怪常昊这样的语气,也许他有拽的资本,但又怎样?戚博远已经认罪,在中国,杀人就要偿命,她不相信他能修改《刑法》。

“遇到这样的对手,压力很大吧?”花蓓同情地问。

“这件案子不复杂,没什么压力。”碧水渔庄显目的鲤鱼跳龙门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路边停了一溜的车,生意真好。

花蓓下车时,对着后视镜又照了照,“我的妆漂不漂亮?”她问钟荩。

如同常昊对自己打官司有着盲目的自恋,花蓓对于自己的美,也是向来非常自信的。“人比花娇。”钟荩有点诧异。

花蓓笑眯眯地推了钟荩一把,又理了理头发,才娉娉婷婷地下了车。

餐厅内温度适宜,原木桌椅,到处弥漫着一种回归自然的宁静气息,轻吟浅奏的音符飘荡其中,令人立刻就放松了下来。

“8号桌!”花蓓扬着下巴对服务生说。

服务生领着两人绕过几张餐桌,走到廊柱后的大幅水幕墙,透过墙,一面是城市广场,另一面是湖光潋滟的水景。

花蓓说过,腿部漂亮的女人才适合坐在餐厅的靠窗位子,成为一道风景。

餐桌上摆了两个电磁火锅,各式珊瑚鱼,已按部位拼好摆放着,调味酱搁在雪白的小碟中。东星斑是鲜艳的橙红­色­,通身洒着小白点;昂贵的苏眉则是蓝­色­、湖绿­色­加烟丝­色­,尤其是老寿星一样的头部,全是迷宫一样似格子非格子的三­色­图案,顶部则布满美丽的绿豆细圆点。切开的皮有虾片那么厚,厚厚的鱼皮的截面都是蓝绿­色­的,带着透明的胶质感。

“这些都是汤少为蓓小姐点的,两位还需要什么吗?”侍者替花蓓拉开椅子。

花蓓­阴­沉着脸:“他人呢?”

“汤少另外有个应酬,让两位小姐别等了。”

花蓓挥挥手,让侍者走开,忙不迭地掏出手机。等了好一会,才有人接听。“汤少,你又耍人家了,不是讲好今晚好好陪人家的吗?人家还兴冲冲带了朋友过来,你这样子,害人家脸往哪搁?”花蓓边说还边扭着身子,腮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花蓓咯咯笑了起来,声音越发地娇嗔,“好吧,今天就原谅你一次,下不为例,人家可是爱记仇滴。”

手机一合上,花蓓笑就收了,“­奶­­奶­的,当我是傻子,什么鬼应酬,不知陪哪个­骚­狐狸去了。”

“既然知道,­干­吗还要去惹?”钟荩倒了水递过去。

“我替天行道不行吗?”花蓓闷闷地哼道。

“荩……”钟荩叹气。侍者叫花蓓“蓓小姐”而不是“花小姐”时,她就觉察到那位“汤少”不会是等闲之辈。打动人,并不需要山盟海誓,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能让人甘愿束手就擒。

花蓓抬手,“不要说,荩,那男人是个什么东西,我非常清楚。他不愿意见我朋友,其实是不想承认我和他的关系。他是一丁点不值得我去珍惜,但我还是不想放弃他。到目前为止,他是我认识的男人中,条件最好的。在这个世界上,你不知有钱有权有多好……你家境好,物质优裕,你是不会有我这样的体会,所以你也不能理解我的做法。别管我,我有分寸。既然来了,又不要自己掏钱,咱们吃,挑贵的吃,吃到撑。”

花蓓赌气地夹起一大筷鱼片塞进嘴里,两颊塞得鼓鼓的,还没咽下去,又夹了一筷。钟荩看着她生猛的吃相,心戚戚的。花蓓家在郊区,父亲是个电工。有一次高空作业,不慎从杆子上摔下,命是救回来了,但人残了。花蓓读书时,经济上一直比较困难。

“女人一生可以恋爱很多次,但是只想结一次婚,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爱情是美好呀,但是让人变得很容易生气、很容易脆弱、很容易感动、也很容易怀疑,那样子我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只有在婚姻中保持百分百的清醒,不带感情,才会坚不可摧。荩,你也别固执,想通了,什么情呀爱的,就那么一回事。戚博远老婆深爱着他,结果还不是被他给杀了。”

钟荩默然,花蓓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花蓓觉得只吃鱼不过瘾,招手让服务生送上一瓶85年的­干­红。

“你开车呢!”钟荩拦住她。

“如果我醉了,你就打这个电话。”花蓓翻开手机,指着一个号码,戳呀戳的,结果拨通了。

钟荩不想听她嗲得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起身去了洗手间。

她们的位置在里面,通往洗手间的路就显得有些漫长。经过一个敞开的包间,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任手里的手机兀自响个不停。钟荩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他邪邪地勾起嘴­唇­,牵出一抹冷笑。

钟荩忙把视线挪向对面的包间,服务生端着一盘冰着的三文鱼推门进去。只是凭一种直觉,偶然侧目一瞥,钟荩立刻调头。

可以容纳七八个人的餐桌边,只坐着钟书楷与一位三十多岁的少­妇­。少­妇­下巴尖尖,五官如雕。少­妇­左手小臂支放在餐桌上,指间优雅地夹着一支细长的韩国女士烟,右手放在桌面,确切地说,放在钟书楷的手掌中。两人公然在桌面手搭着手,双目对视,温情款款地细语着,仿佛整个世界只为他们二人而存在。

钟书楷说得一点没错,方仪不稀罕他,另有人稀罕。

花蓓已经喝掉了半瓶­干­红,看人时眼眯着,傻傻地笑,“这个酒挺正宗,物有所值,你也来点?”

“你吃好没有?”钟荩呼吸有些急促。

“夜长着呢,忙什么?”

“那我先走。”钟荩感到胸口堵得气越来越紧,她拎着公文包站了起来。

花蓓对着满桌的菜眨巴眨巴眼,突地把盘子一扣,鱼片和调味酱洒了一桌,“我不吃也不给别人碰。”她拍拍手,很是得意,“走吧!“

钟荩拽着花蓓,快步往外跑。花蓓差点摔倒,朝后看看,“你是不是遇见谁了?”

电梯门停在底楼,钟荩也不等了,一路蹬蹬地从楼梯跑了下去,“什么也别问,我去开车。”

“是凌瀚?”花蓓小心翼翼看看钟荩的脸­色­。

如果是凌瀚,她不需要躲,无视就好了。钟荩的心跳得非常快,她实在不知要是与钟书楷面对面撞上,她该怎么办?

花蓓见问不出什么,乖乖交出车钥匙,站在一株盆景后等着。

停车场内灯光暗暗的,钟荩绕了一圈,也没看到花蓓的那辆红­色­本田。钟荩嘀咕着,蓦地听到男女的调笑声随着夜风吹了进来。

“阿媛,闭上眼睛,我有件礼物送给你。”

钟荩心一沉,本能地避到车后。这是一辆新车,正是早晨方仪说的白­色­高尔夫,牌照还没装。

“是你的书法吗?我已经收藏了好多幅,都可以开个书法展览了。”

“今天是你生日,送那个太普通了。”

“快说,快说,我等不及了,是什么?”

“你一直想要的……”

“白­色­的高尔夫?”女声高得都破了音,“你家里那个当自己永远十八的老妖­精­要是知道了,会杀了你。”

“不要提她,我想送什么给你是我的权利。”

“那……是你求我收下的喽,不是我让你买的?”

“当然,当然!怎么谢我?”

“讨厌啦,有人在看呢!我们去车上……”

钟荩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隔壁一辆车内驾驶座上隐隐映出个人影,她什么也顾不上,绕到车尾,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驾驶座上正在接电话的人听到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钟荩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突然落入眼中的一蓬卷发,几乎没让她吓晕过去,心想:真是冤家路窄。

9,爱情就像一张纸(下)

但是,钟荩还是厚着脸皮勇敢地留了下来。这里再危险都比车外安全。

常昊真的以为眼睛有什么问题,眨了几眨,女检察官那张像见到鬼似的表情还是没抹去,他开口问道:“钟检,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钟荩微微皱着眉,静默了一会儿,强作镇定:“我……想搭个便车出城。”

常昊不禁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这里好像不是郊外!

“啊,不对,是我想起来有点事要和你聊聊。你知道戚博远有一个女儿吗?”白­色­高尔夫两束雪亮的灯光刷地­射­穿了夜­色­,少­妇­坐在驾驶座上,探身与副驾驶座上的钟书楷密密一吻,车身缓缓移动。

“你还真是敬业。”常昊从牙缝里冷冷挤出一句话,发动了引擎。

钟荩­干­­干­地笑,“公务员敬业是应该的。”

常昊牙差点没酸掉,“公务员受贿呢?”

“哪个行业没几个害群之马?”高尔夫出了渔庄大门,朝过江大桥方向驶去,钟荩幽幽地闭上眼。在大桥上,看星星、看渔火,这个时点应该很浪漫。

常昊冷笑了下,不想扯远,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我知道戚博远有一个女儿,我还知道戚博远许多别的情况,需要一一向你汇报吗?”

“不必了。”钟荩已经回过神来,她突地觉察到有点冷,这才发现常昊开着窗,“把窗户关了。”

常昊耸耸肩:“我喜欢被风吹着的感觉。”

钟荩嗅嗅鼻子,空气里飘荡着一丝酒气,“你喝酒了?”

常昊脸黑了,眉心连续打了好几个结。

“喝了酒你还敢开车,我还在车上。”钟荩急了,朝外面看看,树木、街景飞快地掠过眼帘,她大叫一声,“你­干­吗把我带到这边来?”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银­色­凌志就那么停在了马路中间。

钟荩迅速闭上嘴,她确定常昊双眼中此时闪烁着的不是星光,而是怒意。

气氛降到冰点以下,唯一的声响是常昊加重加粗的呼吸。

“钟检,你一不是我老妈,二不是我老婆,我没有任何义务要承受你的野蛮、任­性­、无理,所以你必须为今晚的言行向我道歉。”

钟荩几乎忘了……是她上错车的,他喝酒开车、开不开窗、去天涯还是海角,都是他的权利。

“对不起!”她不能反驳。

道歉并没有让常昊火气平息,“你是一个被男人宠坏的女人,以为每个男人都应该把你捧在掌心。我告诉你,别做这白日梦。”

钟荩愕然地抬起头,被男人宠坏的女人?

常昊已经做好钟荩­唇­枪舌剑的迎战准备,她的沉默,让他有点意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再见!”她推开车门,就这么下了车。

这个女人!常昊咬了咬牙,跳下车。钟荩小心地避着湍急的车流,向马路对面走去,然后她四下看看,似是在辨别位置。

“喂……”常昊抓抓头,还是叫了一声。

钟荩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该死的!”常昊看着她拐进了一条巷子,不知怎么,竟然升起一股愧疚感。但他讨厌这种感觉,因为他觉得他没有做错,也没有说错。

没想到会经过这里,这是今晚唯一令人心情愉快的意外了。

这条路,钟荩很熟悉,中学六年,她每天都要走两趟。工作后,只要回家,她也要抽个时间到这里转转。巷子叫梧桐巷,因里面有一棵明朝末期的梧桐树而得名。钟荩是骑车上学,这儿不是必经的路,到这里,要绕一个大圈。

从巷口进去,骑车是两分钟,走路是二百七十二步,到了!

她的“小屋”。

在一幢幢高耸入云的楼群之中,三层的楼房只能称为“小屋”。“小屋”有些历史了,首任屋主是从国外留学归来的某国民党军官,渡江战役战败,他奉命撤去台湾,“小屋”留给了他的管家。管家的儿子非常有出息,出国留学,后来定居,把管家也接过去了,“小屋”对外出租。不过,租住的都是外国人。在这样的地段,这样幽静的庭院,昂贵的租金是情理之中的。

院外的梧桐树还挂着去年的旧果,紫藤花的枝蔓­干­­干­的,花园里一片萧瑟。再过一些日子,再下几场春雨,院中的景致就会春意盎然,连墙角的砖缝间都会有野花在摇曳弄姿。钟荩见过,然后才留恋不已,她称这里为“城市里的安镇”。

花蓓说她有“小农思想”,她没否认。

她对凌瀚说:如果有一日有了钱,她就租下小屋当家。凌瀚笑着说:那我可得好好工作,努力赚钱了。

钟荩看着小屋阳台上漏下的灯光,那个时候,她和凌瀚是什么关系?

他们关系发生质的变化是凌瀚被借到邻省调查一起持枪抢劫银行的案子。工作时,凌瀚不常开机,联系不上,她天天趴在网上看新闻。那起案子,中央都关注了,嫌疑犯连续在五省作案,已经杀死了十余人,在邻省才暴露了形迹。警方给的消息非常有限,每天都没什么大的进展。

她吃午饭时,总故意和凌瀚的同事坐在一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同事们看到她就拿她打趣,只是他们也没什么内部消息。

谈不上是度日如年,但是心就是揪着,连笑都很勉强。每月的最后一个周休,她都要回省城的。那个月,她没回去。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她送上诉材料去法院,路上遇到凌瀚的一个同事,告诉她凌瀚回来了。

一点都不懂矜持呀,她就那么抱着材料,一口气跑去了公安局。凌瀚被同事们围着,你一言他一语的,他忙着应付,没有看到站在门口的她。

凌瀚黑了,满脸风尘,头发也长了,笑起来嘴角多了几条细纹。

突然的,就红了眼眶。她没有惊动任何人,默默离开了。她很想很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凌瀚,把这半个月的担忧、恐惧、思念都叫出来、哭出来,可她发现她没有那样做的理由。

晚上,有份上诉材料要赶出来,她加了班。晚饭是办公室叫的盒饭,水芹菜烧­肉­,她都怕吃的菜,盒饭打开后就盖上了。九点半,熄灯回租处。路上,心思重重,忍不住就是想叹息。

她租的公寓就在检察院后面,走十分钟就到了。这边都是机关小区,治安非常好!深秋的月光,清冷薄寒。一片树叶,悠悠落下,静得令人心颤。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当一道身影挡在她面前时,真的吓了一跳。

“嗨!”凌瀚手里提着个大挎包。

“你有什么事?”她想笑一下的,没成功,只吸了吸鼻子。

“我……在等你。”他向她又走近一步。

心,慌了、乱了,“我住二楼。”她向上面指指。

“嗯,我没钥匙。”其实他也紧张,不过她紧张的程度比他大,他稍微自如了点。

“我有。”她站在路边拉开包包,就差把头埋进去了。“找到了。”她晃着一串钥匙。

他笑了,真想用相机拍下那一刻,她不知她那幅强作镇定的表情有多可爱。

这是他第一次来她租处,时间已这么晚,可是谁都没去想是否合适。

他下了火车,先回局里,见过领导和同事,然后晚饭也没吃,就直接来了这里。像个傻子样,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也没觉得等待很漫长,心情反而是甜蜜而又宁静。

“找个毛巾让我先洗把脸,不然脏得真不能见人。”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忙烧了壶热水,找了条新毛巾,还给他拿了香皂。香皂是女孩子们常用的小号圆型的,他捏着看了看,觉得有点新奇。没想到,它还挺顽皮,才擦到耳背,吱溜一下,从脖颈里滑了下去。他先从上面伸进去摸了好一会,都没摸到。

他也窘了,晒黑的面容烫得惊人。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她噗哧一声笑了,“我来吧!”

他都没来得及阻止她,也许是不想去阻止,微凉的小手从衬衫里端缓缓往上移动,掌心贴着他滚烫的肌肤,两个人同时都僵硬了。

她瞪大眼睛,忍不住开始发抖。

他呼吸失了序,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下意识地一转,他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以为他要吻她,眼睛吓得紧紧闭上。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她的耳根。耳后颈部的皮肤像通了电一样阵阵发麻,如有一根细丝连着心脏,连带着心脏也频频抽紧。

“每天休息的时间很少,但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都会浮出你的脸。我……很想你。”

她抖得更厉害了。

他低低一叹,温软的双­唇­柔柔地压了下来,她在昏乱中笨拙地配合着。她撞到了牙齿,是他的;她尝到了泪水咸咸的味道,是她的。

洗手池不合缝,热水一点点地漏净了,毛巾湿漉漉地趴在池底,谁也没有管。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清晰的心跳,惶恐忧伤一天的心,缓缓落地。原来,他也是喜欢她的。

她偷偷窃喜。

“明天,我们从头来起。”嘴­唇­眷恋地磨蹭着她粉­嫩­的脸颊,如羽毛般掠过。

“今天算什么?”她玩着他衬衫的钮扣,羞涩地问。

“今天是预告片。”

“明天……”

“明天我们正式恋爱。”

钟荩觉得自己是一片雪,飘飘摇摇的,落在江面上,寂然无声,悄悄地化,溶在水中,身心再也出不来了。

10,花开花落(上)

隔天是周五,钟荩也不知是怎么度过的,过一会,不是看手表,就是看手机。莫名的还会生出一丝不安,生怕昨晚只是一个梦,于是,她倚在窗台,发着呆。

凌瀚是下班前十分钟过来的,她听到他在走廊上和同事们打招呼,脸就红了。

他们的恋爱,仿佛是水到渠成的事,没有人感到意外。

她羞得都不敢看他,下楼时,也不好意思和他并肩走,到了银杏大道尽头,悄然回了下头。

他站在一米之外,她抿着­唇­对他笑。

她的身边是泛黄的银杏树,树之外是灰冷的天空,冷天之外,还有天,一层层的远了,远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只有她,歪着头,浅笑吟吟。

他跨前一步,牵住了她的手。

他问她晚饭想吃什么,她说想念省城的小馄饨。他带她去了永和豆浆,那里的馄饨还不错。

永和豆浆开在影城附近,生意特别好,他们等了一会,在角落里才找到两个座。馄饨上得很快,上面撒了一层碧绿的蒜花,闻着就香气扑鼻。她拿起汤匙,正要舀口汤喝,碗被他端过去了。他把蒜花搅匀在汤中,然后对着汤,吹了又吹,确定没那么烫了,才推过去。

“馅还有点烫,慢慢吃。”

钟荩把手中的纸巾折了又折,如同她的心般。

吃完馄饨,去看电影。电影已经开场一半了,是进口动画大片《功夫熊猫》,场内的笑声一阵跟着一阵。他们看屏幕的时候很少,差不多一直是对视的,买的爆米花搁在一边,他的手抓着她,腾不出来。

散场时,人很挤,他双手环住她的肩,不让别人碰触到她一下,她仰头看看他,他笑得很温柔。

他们也算是真正的情侣了吧!

恋爱有多步程序,他没有省略一步,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认真、踏实。

天冷了,江州总是在下雪,白皑皑的雪封锁了万物的激|情,却阻挡不住他们如火的爱情。

他们午饭渐渐不去政府食堂吃了,都是回她的公寓做。她买菜,他做饭。那时,又是元旦,又是春节,农贸市场特别丰富,她居然练出了一套杀价的本领,能以极低的价买到极好的食材,而他的厨艺也是突飞猛进。

公园里腊梅盛开,两个人周日去赏梅。有一棵梅树有几十年了,树­干­特别茂盛,一簇簇小黄花缀在枯­干­的树头,清香袭人。她说最香的应该是最顶端的那一簇。他问她想不想要?她皱起眉头,想啊,可是太高了,要不,你让我踩着你的肩。

她是在撒娇,是在开玩笑。

他却真的蹲下身,拍拍肩,小心点,避着枝­干­哦,当心别戳到脸。

她没有去摘那簇梅花,而是紧紧地抱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偶尔也有小争执,都是她工作压力大时,找他发泄,硬无理取闹。这时,他就会给她做海鲜饼,那是她最最爱吃的。

看在海鲜饼的份上,可不可以原谅我一次?他总这样说。

她跳起来,吃吃地笑,追着他闹。最后,她被裹进他厚厚的胸膛,以一吻结束战争。

怎么办,你这样宠我,我变坏了怎么办?他的吻一次比一次烫,从头顶到脚趾都酥软下来,心中如生出无数密藤,只想找个东西紧紧缠住。

窗外,大雪飞扬。突然觉得一会他要是离开,留她一个人在公寓,多清冷呀!环抱他后背的双手不禁加重了力度。

你变好变坏,都是我的。他的嗓音带了些沙哑,像落叶拂过琴弦。从耳背往下,­唇­游走在她的锁骨之间。

睡衣的钮扣一颗颗脱落,她紧张,她慌乱,她羞涩,却不愿闪躲。上天让她遇到他,能够成为他身体中的一根肋骨,能够与他如此亲密无间,这是多么庆幸的一件事。

他的气息温热凌乱,语音低不可闻。

身体突然离地,她死死地搂住他的脖颈,她竟被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吻不再像平时那么温和、体贴,而是带着一股霸道的味道,腰被他勒得好紧,她似乎要透不过气来。

当他进入的时候,她咬住­唇­闭上眼睛,满耳都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那是怎样一个迷离的夜晚,从浴室沐浴出来,看着站在床边的他,她眼都不敢眨,真怕这只是一个梦。

他拧了拧眉,从她身边走开。

“你去哪?”她拽住他睡衣的衣角。

“我去拿条毛巾,你没有擦脚。乖,去床边坐下。”

他蹲在床前,把她的脚包在松软的毛巾中,一个趾缝一个趾缝地擦过去,然后检查一下,再换一只脚。

自然的,她就想到了天长地久。就这么在一起吧,永远,永远。

永远到底有多远?

誓言又有几份真?

“喵!”院墙上突然跳下一只猫,钟荩往后一让,差点跌倒。手机恰巧也在这时响了。

“谁在外面?”阳台的门吱地一声开了,探出一道身影。

钟荩拿着手机,慌忙跑开。

她把花蓓忘了,花蓓还傻傻的坐在碧水渔庄等着呢。

“都两个小时了,你是找车还是找金子?”被夜风一吹,花蓓那点酒气全冻没了,像只暴怒的母兽,吼声如雷。

钟荩忙道歉,“我这就到,十分钟,不……五分钟。”

出巷子时,她又回头看了下“小屋”。阳台上立着一个人,指间的火光一明一暗。

这一夜,钟书楷到清晨才回家。他告诉钟荩,和几个朋友一块打牌去了。他的音量很大,这样子,在卧室做面膜的方仪也能听到。

这是他第一次彻夜不归。

钟书楷是不会为一个女人而彻夜不归。他有自己的原则。家庭与婚姻,都有着法律意义,而法律是神圣的,不可撼动。方仪的美貌与能力,这些年来,也让他人前人后攒足了面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女人有足够的力量把他从婚姻中拉出来。即便是阿媛,也没有动摇过他对家庭的责任。

昨晚是个例外。

卧室里没有一点声响,他摸摸鼻子,没趣地进浴间洗漱。

钟荩又打了米糊,低头喝了一口,米糊在喉咙音辗转片刻,又吐回碗里。

雨一直在下。

在一场又一场的春雨中,枝叶开始泛绿,花朵开始打苞,气温渐渐回暖。

站台处积了水,她避开。雨不大,但很密,伞挡的不是雨,而是风。

今天,她要第二次提审戚博远。逮捕令发下去之后,是二个月的审查期,如果觉得时间过紧,还可以延长到四个月,钟荩觉得戚博远这案子不需要延长的。

戚博远眉宇间一片如水淡然,他没有再抱怨看守所的的条件太差,问钟荩能不能送点书进来,他呆在里面太闷了。

“我会帮你争取看看。”审讯室朝北,­阴­雨天,格外的湿冷,又没有空调,钟荩只得一杯接一杯的喝热茶,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身体有没有好点?”她记得法警提过常昊给戚博远送药的事。

“勉强控制得住!”戚博远今天­精­神很低迷,讲话也慢吞吞的。

“你妻子的尸体法医已检验过,你女儿来了之后,就可以认领回去,然后火化、下葬。”钟荩不着痕迹地注视着戚博远的神情变化。

戚博远目光从铁窗挪开,落在钟荩的身上,“你知道中国画与西洋画有什么区别吗?”

钟荩怔了下,老老实实摇头,“我不懂画。”

“城里的孩子小时候不是多会学点画画、音乐什么的。”戚博远自言自语。

“我学的是竖琴。”

“哦?那可是一件优美的乐器,却也是最困难的乐器之一。”

是的,从初学的手指起泡,眼睛对四十七根弦的­精­确辨识,到手与脚的正确配合、诠释乐曲,钟荩从七岁到十九岁,横跨了她的小学与中学。省城教竖琴的老师又很少,幸好南师大有位外教会弹这种从前只为欧洲宫廷演奏的乐器。

当初,钟书楷建议学个二胡或者古筝什么的,如果非要学西洋乐,就选钢琴或者小提琴。

方仪希望她与众不同。

钟荩第一次看到竖琴,被她张扬的外形惊得都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弹得怎么样?”

“我已经几年不碰了。”钟荩笑,“我们现在谈画。”她提醒戚博远。

戚博远叹了口气:“真可惜。”

这些又算什么呢,稍微下点功夫,那些优美的音符还是能萦绕指间。而有些东西,只如风一般,吹过就了无音迹了。

“一张画纸,画得满满当当不留一点儿空白,是西洋油彩画。一张画纸,寥寥数笔丹青于白宣之上,是中国画。西方的热情,中国的素雅。你喜欢哪一种?”戚博远问。

“要说实话吗?”钟荩托起下巴。

“当然!”

“我要是说实话,你也对我讲实话么?”

戚博远眼眸一亮,“如果我问什么,你都讲实话,那么,我也会。礼尚往来。”

“我喜欢中国画,那种意犹未尽的回味,那种欲言又止的留白,会有许多许多的想像力,如同与人相处,给人留下很多个人空间,不会太过浓稠,自然也永远不会厌倦。”

“你的语气有些伤感。”

钟荩呵了一声,“该你了。当你拿刀刺向你妻子时,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别人的妻子。我们见第二面,她告诉我,她离婚了,是为了我。那时,我对她的了解仅仅只有一个名字。我可以说是非常非常的震惊,她说不是逼我有个交待,她只是要我知道她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她托人进了我在的公司,她在工会上班,时间非常自由。她给我洗衣、做饭、收拾屋子,老家来人,我没空照应,都是她领着出去吃饭、逛街、买礼品。我似乎必须和她结婚,所以我就结了。但是我心中一直疑惑:她为什么要为我这么牺牲呢?总有一个目的。后来,我发现了那个目的。”

“她很爱你?”

戚博远摇头,“爱是茫然的,没有目的。”

“那是什么?”

“我说得够多了。说说你的名字吧,这个荩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钟荩短暂地愣了下。荩,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茎很细,花是灰绿­色­或紫­色­,茎和叶可做染料,纤维做纸张。

荩还同烬。

女孩子都不会用这个字取名的,方仪就是要与众不同。

“其实,我以前叫静,何静,不是钟荩。”钟荩平静地说道。

(PS:关于《春天》的所有章节名,都出自于一些著名的竖琴曲,知道,知道,这很附庸风雅,也就是想暗合钟荩的那个业余爱好罢了。:))

11,花开花落(中)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大家心照不宣,从来都不提这件事。

方仪是安镇第一个大学生,人又长得漂亮。那时工作还包分配,她非常幸运,进了省城税务局。锦上添花,她还找了个好老公,虽然其貌不扬,但是特别疼她。

方仪是安镇所有读书孩子的偶像,也是方爸爸方妈妈最大的骄傲。

方仪工作忙,一年只能回一次安镇。回来的那天,安镇就像过节般,方家的院里院外都站满了人。哪个孩子能和方仪说一句话,兴奋得夜里都睡不着。

方仪的妹妹叫方晴,就没姐姐这么幸运。长相有点粗壮,高中也没读完,就回安镇帮爸爸妈妈打理苗圃。嫁的男人也是安镇人,在建筑公司做木工。

但是……用方妈妈的话讲:老天给人的福气是公平分配的。

方仪结婚十年,吃的中西药可以用麻袋装,看过的医生全国各地都有,却一直无法怀孕。而方晴结婚隔年,就生了一对龙凤胎,大了二十分钟的哥哥叫何劲,妹妹叫何静。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集中了夫妻俩的优点,特别是何静,简直就是一个小方仪。

方仪人前欢笑,人后落泪,钟书楷舍不得,说你要是特别想要个孩子,我们抱养何静吧!她和你有血缘关系,姨妈也是妈。

方晴和老公并不能接受这个建议,他们认为双胞胎是不能分开成长的。方仪用泪水泡软了方晴的心。

钟荩离开安镇时,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四月。方晴给她做了一身新衣,早晨起来时还洗了头发。方晴说:大姨会让你上最好的学校、穿最漂亮的衣服,带你去公园、去游乐场,以后要叫大姨妈妈,妈妈呢,你要叫小姨。

何劲噘着嘴站在门框边,他也想和妹妹一起走,但是爸爸不让。

钟荩问妈妈,我要去大姨家几天?

方晴别过身去抹泪。

钟书楷进来了,把钟荩抱起。钟荩说:大姨父,我很大了,我自己走。

那一年,她五岁,什么事都记得。

安镇是水乡,要先坐船,然后再坐车去省城。码头上湿湿的,她上船时滑了一跤。她回过头想叫妈妈。

爸爸、妈妈、哥哥都走了,她只看到满河岸的油菜花在风中摇呀、摇呀!

第二次提审结束,戚博远的供词和第一次一致,钟荩让他看了后,签字。再提审过几次,如果供词没有出入,就可以向法院提交上诉材料了。关于动机,钟荩自信,她很快就能挖掘出来了。

对待戚博远这样智商极高的人,上岗上线,用法律压,坦白从宽的条件诱惑什么的,全没有用,唯有慢慢得到他的信任,让他主动打开话题。

走出审讯室,雨还没有停,钟荩去办公室和法警们打声招呼,顺便问戚博远的女儿有没有来探视过,法警说没有,就连律师也没来过。

钟荩有点微微的诧异,不过,也能理解的。

她有戚博远女儿的电话,粗枝大叶的景天一给她时,只写了个:戚小姐,然后是潦草的十一位数字。

第一次还拨错了,是个男人。第二次,接电话的是女声,但是不算很礼貌。

“你有什么事?”一开口就很不耐烦。

钟荩说道:“我是检察院钟荩,想向你了解关于戚博远案子的一些情况,你今天方便吗?”

“不方便。讨厌的南京,这雨没完没了似的。”

“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的。”

“我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

“到时再说吧!”就这样挂了。

钟荩对着手机,撇撇嘴,哭笑不得。

回到检察院,抖落伞上的雨珠,跺跺脚,上电梯前,侧目看下公告栏。牧涛说,有些通知、活动什么的,都会贴在这里。

《凌瀚犯罪心理学讲座》-----这几个显目的大字撞过来时,钟荩身体为之一震,仅此而已,然后就平静了。这次讲座是检察院和法院合办的,电视台要录播。显然公安厅的那次讲座非常成功,检察院和法院也是与犯罪份子打交道的,听听也有这个必要。

电梯里两个还不算熟悉的同事语带讥讽地笑谈,办讲座,等于是替凌瀚的书做宣传,他是又得名又得益。

钟荩低头看着自己沾了雨水的鞋尖,莫名的有点难受,仿佛他还是她的什么人。

他们已经分开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子,够久了。

办公室飘着一股粽叶的清香,这时应该去餐厅吃午饭的同事全聚在了一块,一人手里抓了个粽子,咬得正欢。

“你就是钟荩吧?”说话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瘦小的个头,皮肤微暗,笑起来的样子到是很恬美。

钟荩怔了怔,目光扫过牧涛桌上的相框,“胡老师,你好!”她认出来了,女子是牧涛的妻子胡微蓝-----在幼儿园做老师。

“听牧涛提过你多次,一直都没遇上。今天终于见着了!”胡微蓝忙从带来的袋中拿了两只粽子放在钟荩的办公桌上。“牧涛爱吃粽子,我们家经常包,虽然是去年的粽叶,吃起来味道是一样的。”

“胡老师,牧科没有乱吹吧----美女检察官。”一位同事打趣道。

“嗯嗯,钟荩是很漂亮,你们这近水楼台,千万别负了这轮明月。”

同事里有两个没成家,连忙举起手臂,学着韩剧里喊起口号:“加油、加油!”

办公室内哄地笑翻了,连一脸正经八百的牧涛嘴角也抽了抽。

“科室里来个姑娘,气氛就是不同。以前全是一帮爷儿,我进来都不敢多喘气。”

“胡老师太夸张了,你是牧科的领导,牧科是我们的领导,我们见了你不敢多喘气才是真的。”

“好了,别贫嘴,吃好洗手­干­活去。”牧涛在办公室还是要维持点威信的。

一帮男人一窝蜂地全出去了,牧涛深深看了看钟荩,说去档案室找个资料,办公室只留下胡微蓝和钟荩。

钟荩不好意思辜负胡微蓝的美意,放下卷宗,就拆开粽叶,栗子馅,她喜欢的。胡微蓝体贴地给她倒了杯热茶,然后拉把椅子坐在她旁边。“你们这一批公开招聘进省院的有四个,就你一个姑娘。牧涛点名要你进侦督科,很多人都不理解。牧涛说你有好几年整理上诉材料的经验,一旦运用到实践中,很快就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检察官。”

胡微蓝的表情和语气都很真诚,钟荩却感觉怪怪的。她没有和上司家属相处的经验,不知道是该说些感谢的话,还是要表现出谦虚的样子,踌躇一会,她握着吃了一半的粽子,笑了笑。

“听说你爸爸在烟草局、妈妈在税务局,也是啊,只有家境特别好,才有你这么清雅的气质。”

钟荩看向胡微蓝。戚博远说,世间的一切好都是有目的。

“谈朋友了吗?”

钟荩摇摇头。

“换作我是你爸妈,也不会同意你在江州找朋友,毕竟是个小地方。我认识一个小伙子,条件特别好,人也长得不错,找个机会我们一块喝个茶?”

吃粽子是引子,这才是今天的主题。

“不要说不着急,见见面没什么的。现在好男人可不多,因为你和牧涛同一办公室,姐姐才特地替你留心的。”胡微蓝自动地拉近了与钟荩的距离。

似乎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如果她拒绝,是不是就很不懂事?

“谢谢胡姐!”好吧,见个面,就当感谢牧科对她的关心。

胡微蓝简直喜出望外,“就这么说定了,那明晚,我挑好地点,发短信给你。你是很漂亮了,但是还要打扮得再漂亮点。”

“明晚?”钟荩愣住。

“越早越好。姐透个底给你,倒追他的女孩多着呢!”

哦,钟荩轻松了,那就纯粹去喝个茶吧!

晚上下班回家,雨停了,天上的云还很厚。钟荩没有直接回家,打车去了大众四S店。她告诉店员,她想订一款白­色­的高尔夫。

店员皱皱眉,这款车现在非常紧俏,近期还没货,要加价拿车,不如,你换个别的车型?

钟荩说我只要这款,但是我无法付全款,我只能办个按揭。

店员激动地领着钟荩去办手续,现在人买车都按揭,傻子才付全款呢!

12,花开花落(下)

闹钟的铃声响了,钟荩听到了但是眼睛就是睁不开,似乎特别特别困,同时,她还听到了钟书楷起床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无所顾忌。

不一会,久违的煎­鸡­蛋的油烟味从门缝里钻进来,钟荩被呛咳了,从床上坐了起来。

“钟荩,要不要给你煎一只?”钟书楷也是呛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

钟荩憋住一口气,走进厨房,把油烟机开了。平底钻里黑糊糊一团,看不出是什么。

“爸,我来吧!”她实在无法恭维钟书楷的厨艺。不过,这已经是史无前例的进步了。

钟书楷摆摆手,“不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钟荩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黑糊糊的那团盛进盘子里,还加了不少糖。如果方仪看到,不知要火成什么样。

卧室里没有一点声响,显然方仪不在屋中。“妈妈呢?”

“出门跳舞去了。”钟书楷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吃得有滋有味,“我今天去海南,出差四天。哦,你那个车……要晚个几天,比较紧俏。”

钟荩笑了笑,回房间换衣服了。

牧涛给她布置了个任务,让她上午和他一块去法院开个庭。

那也是桩“杀妻案”,公诉人是牧涛。

山西的一对夫妻来宁打工,丈夫在建筑工地扎钢筋,妻子在电子厂做流水线。妻子吃不下三班倒的苦,重新在美容院找了份工作。美容院的工作很清闲,赚的钱却很多,丈夫开始很高兴,后来听说那种小美容店,其实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他妻子拿回来的钱,是卖­淫­得来的。一怒之下,他用一根钢筋,在一个深夜,将妻子箍死了。

几件衣服,钟荩拨拉来拨拉去,最后决定还是穿了制服。

钟书楷已经吃好了,还刷了碗。钟荩注意到他今天扎了条粉­色­的领带,亮得有点刺眼。

牧涛过来接钟荩的,两人直接去法院。钟荩上车时,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咂了下嘴,欲言又止。

九点开庭,女方那边只来了妈妈和姐姐,说爸爸气得一病不起,在床上躺着。男方这边到是来了不少人,还有一个蓬着头的小女孩,乌溜溜的眼眸,好奇地转来转去。

牧涛让钟荩在庭下观摩,他一个人坐在公诉席上。在他眼里,这样的案子,也不算大。

不例外,犯罪嫌疑人是指定辩护。不知是哪家律师事务所的小助理,瘦仃仃的,西服像挂在衣架上,但嗓门很大。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判死刑,所以他特能放得开。他认为犯罪嫌疑人有罪,但罪不至死。他不是罪大恶极的坏人,他是偶然犯罪,他没有蓄谋,他是被妻子背叛的消息冲昏了头脑,从而失去理智。他上有年老的父母,下有未到学龄的女儿,他还有许多该尽的责任和义务,法律无情人有情,法庭应该网开一面,给他改过的机会。

小律师说得声情并茂,厚厚的镜片后,泪花晶莹。

比起他的煸情,牧涛太过冷清而又条理。他只向犯罪嫌疑人确定了三件事:第一,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妻子从事卖­淫­的?犯罪嫌疑人说是案发前两个月;第二,妻子的收入是不是比他高很多?他说是的,工地上的工钱是半年结一次,他平时只有少许生活费,汇给老家的钱都是她的;第三,他在工地上有没有喝酒、赌博过?他沉默了很久,看向牧涛的眼神带着哀求,最后点了点头。

牧涛对法官说,从刚才的几点中可以看出,犯罪嫌疑人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担起养家的责任,反而纵容自己的恶习,把一切都扔给了死者。死者卖­淫­是可耻的,但也是为生活所逼。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装着孩子和老人,也装着自己的丈夫。在­精­神上,她并没有背叛。一开始,犯罪嫌疑人明知死者卖­淫­,却没有阻止,这说明他默许了死者的行为,也心安理得享受死者的付出。后来,大男子主义作怪,他接受不了工友们的嘲笑讥讽,他残忍地把自己的妻子杀害。从工地到他们租住的小屋有三里多路,在小屋中放着工地上的钢筋,这怎么不是蓄意谋杀呢?

法庭上鸦雀无声,良久,犯罪嫌疑人哭了,接着,他的家人也哭成了一片。

法官是位年过半百的中年­妇­女,姓任,她宣告休庭,改日再审。

钟荩看着小律师鼓着脸颊,气哼哼地瞪着牧涛,那神情不知怎么让她想起了常昊。他第一次上庭,是否也是这幅样子?

牧涛慢悠悠地喝着水,刚才的长篇大论让他觉得口­干­。

他告诉钟荩,公诉人在法庭上一定要有自我,切记不能为辩护人左右自己的思维。法律是国家制裁罪犯的武器,不要和情感挂钩。

钟荩羞惭地自责,刚才有一刻,她真的被小律师的话打动了。

任法官邀请牧涛和钟荩留下吃午饭。凌瀚的讲座就在下午,放在法院最大的一个审判庭。在法院吃个工作餐,省得跑来跑去。

牧涛欣然接受,出了法庭,他和任法官默契地不提一句案子的事。钟荩听同事讲过,在公检法司四大部门,法院的食堂是最­棒­的,师傅做的古老­肉­和脆皮­鸡­,怎么吃都不腻。不管什么客人来,法院都用这两道菜款待。

果真,钟荩一行刚在餐厅坐下,笑呵呵的大师傅首先就端上了这两道菜。钟荩一口香气还没嗅进腹中,外面又进来了几个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牧涛上前伸出手,与走在前面的一位握了握,他称他为“吴院长”。

吴院长替牧涛介绍身边的人,牧涛笑着说:凌队,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凌瀚用指尖推推眼镜,笑了笑。

午餐很丰盛,师傅们另外又端上了素狮子头、西芹炒虾仁、凉拌毛毛菜、清蒸鲈鱼。牧涛和任法官被吴院长喊过去陪凌瀚了,钟荩和几个书记员同一桌,吃得非常自在。

吴院长是法院分管后勤和教育宣传这一块,明年就退了,人显得特别亲和。

“凌队成家了么?”他亲自给凌瀚倒了杯果汁。

凌瀚谢过,笑道:“正在考虑中。”

“女友也在北京吧?”这句话是任法官问的。

“她是南京人。”凌瀚平静地回答。

“哈哈,那这次来宁办讲座,一举两得呀,正好可以看望岳父岳母。”

凌瀚淡淡地笑。

钟荩吃得快,和同桌的人打了招呼,起身先走了。她想找间会议室,喝点水,再休息会。

“钟荩……”会议室的门,身后急跑过来的人替她开了。

她没有回头,直直地看着围着墙的一圈沙发。上次会议残留的烟味,还飘汤着空气中。她想把窗打开,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是我!”身后的人又说。

“我知道。”她以为自己会发不出声音,一旦开了口,她发觉自己很镇定。

“我要是不喊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再和我说话了?”轻声叹息。

钟荩拽住制服的衣角,紧紧的,她慢慢回过头。

不是不说话,而是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走廊灰暗的光线中,他垂着的双手微微发抖。真是好笑,特警队长也会紧张?

她很想视若不见,就这么走开。不过她最终没有这么做。默默挨过这痛彻心肺的时刻,那便是成长。

“你好吗?”他很好,看得出来。她只是想找句话说。他是今天请来的贵宾,她得罪不起。

“你呢?”他拿下了眼镜,在她面前,他的眸光自然而然放柔。

有一次,她俏皮地把他的眼镜藏起,要他对她凶一下,让她见识见识传说中的不寒而栗。他失笑,揉揉她的头发,让她别闹。

来么!她竟然还对他抛媚眼,想诱惑他。

他搂过她,说,我真做不来。

她说那就证明那些传说纯粹是吹牛。

他轻笑出声,眸光柔若湖水。

“我很好!”就留下这些空洞而又苍白的寒暄了,她耸耸肩,升起一股无力感。“我想休息会,下午专心听你的讲座。”

她扭头朝会议室看看。

“晚上我们一块吃个饭。”他舍不得眨一下眼睛。都已记不清上一次她离他这么近是什么时候了。

“抱歉,我晚上和别人有约了。”

说话间,恰巧听到有短信进来的声音。她打开一看,胡老师把相亲地点发过来了:丽莎饼屋。

“我会在南京呆一阵,方便给我个号码么?”她排斥他的意思是那么明显,但他选择忽视。

她拧了拧眉,“我觉得我心理很正常,也没犯罪的想法,应该不用麻烦专家的。”

他心里明白,该道别了。他半天没吭声,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只得没话找话说:“晚上是什么活动?”

“约会!”她很想回答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结果,她自己听着都心戚戚,差点眼泪都忍不住。

这很悲哀,不是吗?

曾经所谓的也算得上很相爱的一对恋人,如今,他就要结婚了,而她也正奔跑在相亲的大道上。

那些一生一世的东西说没了就没了。

镜花水月终成空。

他默默把眼镜戴回鼻梁上,月牙型的疤痕逼入她的眼帘,“玩开心点。”说完他转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她一步一步,靠近沙发,拉开窗,任北风呼呼倒灌,她闭上眼,热辣辣的感觉直接冲了上来。

13,雨点不断打在我头顶上(上)

“你……怎么穿这一身来?”胡微蓝瞪大眼睛,真希望眼前站着的是个幻影。

钟荩低头看看自己的制服,整齐又整洁,她坦然说道:“讲座结束得太晚,想回家换,可是让人家等太久,好像不太好。不过,这就是我的职业,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胡微蓝抓狂了,这检察官看得文静静的,怎么傻不拉叽的?这哪里来相亲,瞧着分明是来办案,从门僮那那绷紧的面容就能察觉到。

“你进去吧,他已经到了。”事到如今,只能面对现实,胡微蓝苦笑笑,心里面已经不抱什么想法了。幼儿园里的老师,哪个不是能唱会跳,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他去过一次,就没多瞄谁一眼。她无意中提了句钟荩,他懒懒地回了一个字:哦。她搞不清楚他的意思,试探地问要不要见下她?他嗯了一声。

他今晚准时来,让她很是意外。

“你……不陪我一起进去?”钟荩只想来交个差,并不是真的很想和谁见个面。两个陌生的人像两只呆头鹅对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多傻有多傻。

胡微蓝笑了,“他不吃人,别怕。感觉好就多说几句,感觉不好把糕点吃完就走人。这家饼屋的糕点是省城最最有名的,平时想买都要排队。孩子还在家等呢,我先走啦!”

钟荩听花蓓提过丽莎饼屋,近两年才开的。说是饼屋,其实是英式茶餐厅,镇店之宝是提拉米酥和蓝莓慕斯,每天限量供应,想要都得预定。钟荩对西点向来近而远之,她还是喜欢中式的馒头、水饺……还有海鲜饼。

心口有些闷,深吸了几口气,对着紧张到不行的门僮笑笑,走进厅堂。

饼屋装饰很奢华,英伦风的乱花宽大少发,雕花的白­色­餐椅,高大的靠背椅。餐桌中间是一束盛开的白玫瑰,配上藕荷­色­的桌布,显得特别高贵、淡雅。

见面约在饼屋,挺标新立异的,但钟荩喜欢。这里至少灯光明亮,满屋飘着糕点的甜香,餐桌边坐着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愉快的笑意。

从她跨进来那一刻,众人的笑意不约而同都僵了僵。

饼屋是个圆形状的屋子,餐桌围着墙壁,中间搁着架钢琴。钟荩扫视一圈,将所有人尽纳眼底,没有发现要见的那个人。大部分客人是父母带着孩子,也有两对情侣,只有钢琴后面的两张餐桌空着。

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她像只动物园的猴子,来来回回又绕了两圈。

穿着毕挺西服的领班忍不住跑过来,压低音量问钟荩有什么需要帮助?

“我可以坐那边吗?”钟荩指着空着的餐桌,放弃找人。

领班露出为难之­色­:“那两桌都有客人了。要不,替你加张桌子?”

“不必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男人替领班作了回答。他比领班高了有一头,应该过180,浓眉大眼,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深蓝­色­牛仔裤,应该算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是当他注视着你时,他眼中闪烁不停的光泽,以及笑起来,勾起嘴角的样子,让人觉得这男人有点邪气,或者叫妖气。

这个男人,钟荩见过。在碧海渔庄,站在钟书楷与那个叫阿媛的女人吃饭的包间对面,嘴里含着烟,对着掌心里响个不停的手机邪邪地笑。

那一晚的事情太惊愕了,每个细节,她想忘都忘不了。

“我们是一起的。”他对领班说,目光却锁着钟荩。

领班笑了,“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不知是说给他们听,还是在自我安慰。

钟荩深究地把目光放在男人的脸上,她觉得这个男人认错人了。她虽然没有花蓓那样阅男无数,但还是知道,这样的男人,是无需相亲的。

“我会认错你这个人,但我不会认错你这身制服的。”男人仿佛有双慧眼,一下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快坐下来,你没看到你已经影响到其他人的胃口了吗?”

也许总有一些意外的。

男人替钟荩拉开椅子,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我已经点了提拉米酥、蓝莓慕斯,还有皇家­奶­茶,或许你有别的想法?”

“给我一杯柠檬水,温的。”钟荩说道。

男人抬抬眉,眼睛一眯,“是不是检察官就爱打击人?”

“我只是实话实说。”钟荩很小人的想,刚才这个男人并没有走开,他只是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观察她。如果她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说不定他就不出现了。想到这,钟荩有点如坐针毡。

“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甜食的,看来检察官是不一般的女孩子。”

钟荩眉心拧了个结,“叫我钟荩好了。”

“哦,我叫辰飞。我也实话实说,其实今天我是不想来的。”

钟荩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一会才问谁逼你了?

“我呀!我不喜欢检察官。我不是指你,而是指这个职业。鲁迅先生说,每个人的皮袍下面都藏着个‘小’,谁没做过一两件坏事啊!如果和检察官在一起,要是哪一天,我不小心在梦里说了什么,给她听去,我不就死定了。”

“你这哪是个‘小’,分明是个‘大’。”

辰飞大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让钟荩看得有点羡慕。“差不多。但我还是来了,我态度要端正,虽然没有结果。”

钟荩为自己刚才的乱猜测不禁汗颜,表情和缓了许多。

“我的那帮朋友要是得知我有一个检察官女朋友,估计个个都要和我绝交。偷偷告诉你,他们皮袍下面藏的不是‘大’,而是‘巨大’。”

钟荩怎么听这话都怪怪的,可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她就笑了笑,目光转开,装着打量厅堂里的装饰,再呆几分钟就告辞。

“就知道说实话不太好,你都不理我了。”辰飞受伤地蹙起眉。

钟荩忙转回头,“没有,其实我也不想来的,但是……”

“盛情难却?”

“是的。”

“哈哈,我们的命运原来这么相似!那我们能做朋友吗?不是那种男女朋友,而是讲友谊、讲义气的朋友。有个朋友在检察院工作,脸上很增光的。”

钟荩觉得辰飞太自来熟了,她只当他在说笑,随口嗯了声。

辰飞要求和她互换电话号码,她只留了一个,他把家里的座机号、邮箱、MSN都留了遍。

糕点和­奶­茶送上来了,辰飞鼓励钟荩尝一下,钟荩婉拒了。他让服务生把糕点打包,另外又点了些小点心,让钟荩带回家去。“不准说不要,你让一个男人吃甜食,等于是对他的羞辱,钱都付了,难道你要浪费?”

辰飞认真起来的样子,对别人是一种致命的魅惑,让人无力反驳。

他也点了一杯柠檬茶,和她对饮。

“丽莎饼屋要把我们拉入黑名单喽。”辰飞朝一边头挨头嘀咕的领班和服务生呶呶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边。你是家里的独生女吗?”

钟荩沉吟了下,轻轻点了下头。

“想不想要个哥哥或姐姐?”

钟荩警觉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我很想……要个妹妹的,但是我妈妈在我五岁那年就过世了。”辰光邪魅的眼眸浮上一层迷雾。

“是不治之症?”

“只是小感冒,有点发热,引起了失聪,那天晚上留在医院观察。半夜,医院病房失火,所有的人都跑了出去,她因为听不见,错过了生还的机会。”

辰飞的声音越来越低,面容痛楚地扭成一团,有点像哽咽了。

钟荩嘴巴张了张,想安慰辰飞几句,却不知该讲什么。她拍拍辰飞搁在桌上的手,“你还好吗?”

辰光两肩颤动得更厉害了。

“别难过,都过去了。”钟荩手足无措。

“哈哈!”辰飞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相信了?”

钟荩坐在那,像突然被人推了一把,猝不及防地从高空坠了下去。她拿起公文包,起身就往外走。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辰飞忙追上去。忙乱之中,他没有忘记拿糕点。

在门外,他拉住了钟荩,“原谅我吧,我看你那么紧张,就想调节下气氛。”

“这种事能随便开玩笑吗?她是你妈妈,你就不怕……”“成真”这两个字她吞进了肚中。

“没什么可怕的,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挺好。”

黑暗遮住了辰飞的脸,钟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这次似乎不是个玩笑。

“谢谢你请我喝茶,再见!”

“我送你。”辰飞按了下车钥匙,一辆黑­色­的陆虎回应地闪了闪,抢在她说话之前又说道,“我不是要探听你家的地址,我只想确定你安全到家,好向胡老师有个交待。”

钟荩迟疑了两秒,转身上了陆虎,她说了一个地址。辰飞看看她,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以后我要是约你出来玩,你会不会拒绝?”

钟荩认为这只是他的礼貌,绝对不可能成真的,他们是两个世界上的人。

“这个小区的地段不错,房价贵不贵?”车子停在小区门口,钟荩让辰飞不必进去了,她就在这下车。

“有一点。”钟荩心不在焉地应着,希望花蓓今晚在家,不然她白跑一趟。

辰飞也下了车,把糕点盒子递给钟荩。钟荩伸手去接,他却抓着不放。

“钟荩,你真的很特别。”

“谢谢!”钟荩又拽了下,还是纹丝不动。

“我预感到我可能会为你放弃一些原则,怎么办?”

“晚安!”盒子终于拽过来了。她想绝对没有这样的可能,他托着下巴,目送着她,神情晦暗不明。

很幸运,花蓓屋子里亮着灯。

门一开,钟荩举起盒子,“蓓,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花蓓扑过来,“钟荩检察官,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14,雨点不断打在我头顶上(中)

花蓓吃得嘴角都是­奶­油,嘴巴里还没咽下肚,手又往袋子里伸去。“生活怎么可以这样美好呢!”她口齿不清地咕哝。

钟荩忍俊不禁。

她和花蓓做朋友,很多同学都觉得奇怪。在同学们的眼睛里,花蓓的容貌是惹人妒忌的,而她的智慧与容貌成正比,这就有点不可原谅。花蓓呢,偏偏又爱财如命,只要和钱扯上边的活动、聚会,从来都不参加。班上除了几个男生和花蓓搭讪,大部分人都视花蓓如教室里的课桌一般。

钟荩却是出了名的乖乖女,和谁都处得来。

钟荩很羡慕花蓓,羡慕她张扬的自我,羡慕她的清醒,羡慕她的独立,羡慕她的无所不知。花蓓知道怎样花很少的钱买到­精­致可口的私房菜,在哪个书吧可以看到免费的畅销书、从哪条巷子拐进去,钻进影城看最新上映的大片、和男生第一次约会说什么话、她会煮咖啡也会织围巾……

花蓓就像一本­精­彩的百科群书,在钟荩面前打开。和花蓓做朋友,是钟荩第一次违背方仪的命令。

“你真的一点都不吃?”袋子快见底了,花蓓才过意不去的问钟荩。

钟荩打趣道:“真有那么好吃吗?”

花蓓眼睛瞪得溜圆,“当然,我还是汤少带我去过一次,一次就让我上了瘾。我有几次咬咬牙,自己跑去买,唉,那队排得令我害怕。”

“你们现在很好吗?”

花蓓舔尽指头上的­奶­油,歪歪嘴,“应该还不错吧,昨天一起吃晚饭,然后游车河,我们还聊起你的。”

“­干­吗聊我?”

“他主动问的,上次不是没见着么,我就说了。你会弹竖琴,是检察官,人又漂亮。说实话,我朋友圈里,也就只有你可以给我脸上增增光。”

“去!”钟荩笑着踢了花蓓一脚,花蓓嘻笑着扑过来,作势要把­奶­油抹到钟荩的脸上,钟荩拼命大叫。“脏鬼,滚开啦,快去洗手。”

花蓓扮了个鬼脸,腰肢扭得像麻花地去了浴间。

“蓓,我也想有你这样的一个小公寓。”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流,钟荩突然冒出一句。

“有钱人呀,就爱无病呻吟。这有什么好呢,我每天忙得像条狗似的回来,等着我的是一屋子冷清。饿得前心贴后背,也只得泡碗方便面。你呢,爸爸疼妈妈爱,衣服有钟点工洗,想吃什么动动嘴。你就是典型的得福不知福。”

花蓓哼了两声,外面都没个回应,她关上笼头,跑出去一看,钟荩正换鞋呢!

“要回去了?”

“嗯,我爸今天出差,我回去陪陪我妈。”

花蓓皱了皱眉,“少在恶女面前显摆你有多孝训,走吧,走吧!”

花蓓毕业后就很少回家了,爸妈帮她找了个对象,她没同意,从那之后,她和家人的关系就很僵。

钟荩笑笑,有些落寞地带上门。

墨黑的天空,没有一颗星辰。淡黄的灯光把她的身影从这棵树下拉到那棵树下,一阵风吹来,冷得刺骨。

钟荩缩了缩脖子,她走得很慢。心里面压的东西很多,她想在回家之前一点一点的消化掉。

刚才她想和花蓓说说和凌瀚见面的事,但她知道花蓓要么是同情的安慰她,要么就是咬牙切齿的骂凌瀚是个人渣,这些都不是她想听的。

凌瀚针对检察院和法院的工作特点,他今天特地讲了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事例,一个就是在美国发生的韩国留学生枪杀老师和同学的特大案件,还有一个是北京大兴区李磊杀死自己儿子、妻子、父母、妹妹六位直系亲属的案件。他说犯罪分两类,一类是人格问题,一类是心结问题。这两个案件都属于心结问题。犯罪人觉得没有人爱他、社会抛弃他,于是,他对整个世界充满了仇恨,当仇恨被放大,就开始报复。如果及早发现这些人的心理­阴­影,把他们带出来,他们是可以有光明的生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钟荩的位置在正中间,她是低着头听完讲座的。

在江州的时候,每执行一次任务,都会听到许许多多对他的褒奖。她抿着嘴笑,心里面乐得像朵花。夫荣妻尊,也就是那种感受。

两个多小时的讲座,掌声一阵又一阵。

换了个行业,他仍然很优秀,只是和她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讲座结束,许多人离座涌向讲台,希望与他做近距离交流,希望他能自己签个字。

她等身边的人都走开了,才站起身来,从另一侧的门走了出去。牧涛喊住她,递给她一本书,说胡微蓝又来打电话了,让她别忘了相亲的事。

她接过书就走了。

这个夜晚,真渴望能有一个没有任何人打扰的空间,关上灯,任泪水肆意地狂流。

方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身边放着一个纸袋,是新买的塑身内衣。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但毕竟挡不住岁月的摧残,肌肤开始松动。

“我不想去跳舞了,又要起早,还要容忍那帮老头挨近自己,个个一股臭味。”方仪抱怨道,“听说这个内衣可以控制肚皮不下垂。”

内衣握在手心里硬邦邦的,特别的紧窄,钟荩担心穿在身上,还能不能好好呼吸。“妈,你又不胖,别这样委屈自己。”

“女人的仪表和自己的幸福是挂钩的,什么时候都不能大意。你也该给自己买点护肤品保养保养,瞧瞧你的脸­色­多难看。”

钟荩摸摸脸,似乎下巴最近尖了些。

“你爸爸有没有给你打电话?”方仪问道。

“今天刚去,又要报到,又要找酒店,爸哪抽得出时间打电话!”

方仪扭过头看着钟荩,目光很诡异,许久,才说道:“我今天打电话去他办公室,人家告诉我,他请假了,四天都不在。”

钟荩头皮立刻就麻麻的,“人家……会不会搞错?”

“不管了,他总是要回这个家的。”方仪仪态万方地回了卧室,让钟荩也进来。钟荩替她铺了床,只留了盏小壁灯。

“你坐下,等我睡着你再走。”方仪抓住钟荩的手。方仪手指冰冰的,钟荩惊了下,“妈……”

方仪很害怕,她并不是无所谓。

“如果你想和这个男人过下去,那么千万别逞能地戳破他的谎言,那只会给自己添堵。如果他三十岁时有这个胆,我也就死心了。我今年五十四,很快就要退休了,你说让我怎么办?”

“妈……”钟荩欠下身,抱住钟荩。

“还好我有你……钟荩,你千万别让妈妈伤心!”方仪奋力把泪水眨了回去,不然明早眼睛会肿的。

钟荩静静地坐着,任方仪紧扣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听到方仪浅浅的鼾声。她把灯熄了,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

她查看了下冰箱,发现柳橙没有了。她穿上大衣,去了趟小区对面的超市。方仪每天早晨都要喝橙汁的。

毕业那年,省检察院也招考公务员,她却舍近求远选了江州检察院。她对方仪说,省院报考的人多,竞争太强,她没把握,不如曲线救国,先去江州工作,然后再调回来。

其实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是何静,也不是钟荩,她好好地做一回自己。

她忘了,她早已没有这样的权利。

明天早晨,她要做西式早餐,除了咖啡、牛­奶­和面包,还要做煎蛋、火腿肠,再加一大盆新鲜的水果沙拉。她要告诉方仪,美丽不重要,健康地活着才是最有力的。

从超市回来,把门窗查看了下,进卧室又看了看方仪,这才自己梳洗上床。从包里掏出手机定闹钟,指腹触到一片冰凉。

她僵直在这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犯罪心理与情感误区》,作者:凌瀚。

凌瀚,这个名,五点水,三十个笔划,她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动听最幸福的名字。

手曲起又张开,张开又曲起,再张开,在被面上抚了几抚,慢慢捧起那本书,定定地看着那个名字。

轻声一叹。

她闭上眼,­唇­缓缓地落了下去。

不管岁月怎么变化,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她依旧愿意为他衣带渐宽、为他容颜憔悴。

15,雨点不断打在我头顶上(下)

戚博远病了。

看守所那么高的围墙,还架着铁丝网,都没挡住流感的侵袭。他发高热、发寒、盗汗,一夜之间,感冒的症状全部冒出来了。

龙华看守所属于模范看守所,对犯人很爱护,特意在监舍里用白醋消毒,还请了狱医过来诊治。

但是戚博远拒绝治疗,当狱医一踏进监舍,他就惊恐地狂叫、奋力朝铁门扑去。接着,他开始绝食、绝水。

看守所所长在审讯室外遇到钟荩,烦躁地直摇头,现在,狱警二十四小时看护戚博远,千万不能在审判前出什么事。钟荩问有没有通知他家人?所以说他女儿正忙母亲的丧事,顾不到他。

钟荩一怔,立刻给景天一打电话。

景天一在外面办案,现场乱糟糟的,他是吼着回话的,对,尸体领回去了,戚博远女儿昨天过来办的手续。说实话,陪她来的那个人,我也吓一跳。妈的,这世界哪是一点小,转来转去,好像就那么几个人。不说了,我去忙了。

钟荩本想多打听点戚博远女儿的消息,结果这通电话打了等于没打。她找了所长,由狱警陪同,去监舍看望戚博远。

戚博远现在被移到了单人监舍。监舍没有窗户,四壁都是深灰­色­的水泥墙,一张窄小的单人床搁在角落里。

戚博远就坐在那张床上,床前有一张旧桌子,上面散乱了几本书和纸张。戚博远身上穿着黄|­色­的囚服背心,人瘦了一圈,面颊深深地塌了下去。除了他的目光还有几丝神彩,他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个老人了。

钟荩想起在杭城与他的初见,那种儒雅倜傥、自信、幽默,与今日俨然是两人,心中默默一紧。

她请狱警在外等着,倒了杯热茶,拿了药片,放在他面前。狱警送进来一张木凳,她在他面前坐下。

“真抱歉,我今天恐怕不能和你聊天了。”戚博远舔舔­干­裂的嘴­唇­,抱歉地笑笑。

“为什么拒绝治疗?”钟荩很想不通,戚博远看上去并不意志低迷。

戚博远朝外看看,快速说了四个字。

钟荩呆住,他说:自我保护。

“不管吃不吃药,过了七天,感冒都会痊愈,我何必要让自己落入那么危险的境地?”

钟荩觉得这是她听到的最冷的笑话,她想捧场地笑笑,都没成功。

“我不能信任他们,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桩­阴­谋呢?死于流感的大有人在,我要活着,活着才能揭穿真相,证明自己的无辜。”

戚博远不是在说笑,而是高热把头脑给烧坏了。

“如果他们想对你怎样,饭菜也可以做文章。”她无力地叹息。

“饭菜目标太大,只有药物可以做到不着痕迹。”

钟荩看着戚博远很严肃的面容,无语了,“你信任谁呢?常律师?家人?”

“常律师拿钱办事,他有他的职业道德,在这桩案子上,我可以全然信任他,但是换了别的事,很难讲。真正的家人应该能……无条件的信任,但……”他顿了顿,又说道,“钟检,我信任你。”

钟荩大惊,“我不是你的家人,我甚至是你案子的公诉人。”

戚博远嘴角浮出一丝诡秘,“我知道。有些事,还没到说的时候。你放心,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钟荩啼笑皆非,她把药片和水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些是我带来的,确定没有毒。”

戚博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捏起药片放进口中,然后一仰头,把一杯水也喝净了。

钟荩又去食堂端了碗白米粥,他的扁桃体有点肿,下咽的时候,他蹙着眉,仿佛非常痛苦,但他一点都没留,把粥吃得­精­光。吃完,他微微有点气喘,出了身虚汗,说要上床休息会。

他并没有立即脱衣,而是把钟荩送出监舍,这才上床。

钟荩站在走廊上沉思,戚博远的所有表现并不像头脑被烧坏,可是这番言论,难道是常昊给他洗脑了?

她从花蓓那儿找到常昊的手机号码,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给常昊打电话。气愤的是,常昊没接电话。钟荩几乎是郁闷地上了公交,半路上,她收到一条短信,辰飞邀请她去看车展。

谁叫辰飞?钟荩对着手机想了半天,才想起是胡微蓝介绍的那个人。她压根没想与辰飞再联系,那天纯属敷衍,于是大脑自动把这人删除了。

我在外地出差,谢谢你的盛情。她看了看,回复不失礼貌,然后按了发送。

呃,辰飞似乎拿着手机在等着呢,一分钟后回了过来:去几天?

她胡编:三天。

辰飞又回道:是飞机还是火车?到站时间是?

钟荩扁扁嘴,合上手机,懒得理了。

上楼前,又看了看公告栏,凌瀚讲座的已经撤掉了,换上三八­妇­女节活动安排。她一寸一寸收回目光,听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忙跑了过去。

一走进办公室,意外地看到辰飞坐在她办公桌后,冲着她,笑得阳光灿烂。

钟荩傻站在那里,一时失语。

辰飞原来是找牧涛的,与她的邂逅,只是巧合。

鬼才相信呢!

常昊的电话把她从窘境中解救了出来,就凭这一条,钟荩都觉得对常昊讲话要礼貌点。

她放下公文包,避到露台上去接听。

“庭审刚结束,你有什么事?”常昊难得为他这么久才来电话作了解释。

钟荩回以和风细雨,“没关系的,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戚博远……”

常昊砰地打断了她:“我可不是你们拿张报纸、捧捧茶,混混也能拿薪水的公务员,我一会还有个庭,明天也有个庭。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聊一聊这个词,如果你真有什么要咨询,不妨告诉你我的明码实价,法律咨询每小时200元,具体案子每小时400元,你若想好了请找我助理预约,朝九晚五,随时欢迎!挂了!”

钟荩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看来,某些人真的不能视同人类对待。

回到办公室,辰飞还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架势,钟荩懂,不达目的不罢休。

上了陆虎,钟荩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对辰飞说:“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管是做普通朋友还是做男女朋友,我们都不合适。”

辰飞凉凉地飘来一句:“检察官,你想太多了,不就找个伴去看个车展么。”

“我刚订了车,对车展没兴趣。”

辰飞像看外星人似的打量她,“你以为看车展的都是去买车的?”

“反正我对一切机械的东西都不感兴趣。”

“知道了,我会慢慢培养你的。”辰飞吹了声口哨,踩下引擎,陆虎嗖地窜出去,钟荩差点撞上前面的挡风玻璃。

今年的国际车展分了几个馆,规模比哪一年的都大。从经济粗放型的车一直到令人惊艳的概念车应有尽有,美丽的女车模更是争妍斗奇,看车的人如雨前过街的蚂蚁。钟荩自觉自己就是其中一只。

“看,那个鼻子嗅个不停的人,凭着嗅觉就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车,贪婪的欲念一览无余。”辰飞几次想去牵钟荩的手,都给她避开了,他笑笑,不以为意,“你再看那个,两眼空洞茫然的,这就是没钱看热闹。呶,那个两眼发光,哈哈,闻香识美人,是只为看美女车模的。”

“你呢,算哪一类?”钟荩发现无论是展厅里,还是展厅外的走廊,人已经越来越多,甚至到了拥挤不堪的程度。

“你……明知过问。”辰飞准确地扣住了钟荩的手腕。这不是一个轻薄的举动,他再不抓住她,她就会被人群冲散了。

钟荩浑身的血液突地就凝固了。辰飞掌心温暖、­干­净,和另一只指尖之间有着厚厚枪茧的手掌是完全不同的,那只手掌宽厚、­干­燥,可以将她的手包得严严实实,她俏皮地在掌心挠痒痒,他也能不动声­色­。

“放开!”她低叱道,眉宇间一片森寒。

“太过于敏感的女人没人喜欢。”辰飞皱了皱眉。

“我说放开。”钟荩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还特意在衣袖上蹭了蹭。

辰飞盯着那只手,眉眼冷凝:“钟荩,你侮辱了我。”

钟荩沉默。

“你心里面明明有一个人,却还来和我见面。见了面就有两种可能,动心与不动心。我必须说,你让我动心了。虽然现在这还谈不上是爱,但你点燃了我的希望之火。”

“你的从前就是一张白纸吗?”展厅里喧哗声太大,钟荩不得不提高了音量。

“不是。”

“这就公平了。”

“我用橡皮檫把白纸上面的字都擦净了,而你没有,你仍然在上面一笔一划地重描。你根本不想忘记从前,你还在等待他的回头。”

“你是心理学家?”钟荩脸­色­越来越白。

“心理学家都是疯子,我是正常人。”辰飞一字一顿。

钟荩愣愣地瞪着他,感觉不是她疯了,就是辰飞疯了,他们之间到了这种纠结的程度么?“好,好,你说得非常正确,我向你道歉。”她想走人。

“我不需要道歉,我要你把他彻底忘掉。”辰飞非常固执

钟荩拂了拂头发,“辰飞,我听说倒追你的女孩很多,也许你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对你俯首帖耳。很抱歉,我真没那样的习惯。上次见你是胡老师的面子,这次是给牧科的面子,再没有下次了。这里空气太闷,我先走。”

晕死,这口气怎么听得像那只大脑袋?

钟荩不等辰飞回应,匆匆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16,幻化成风(上)

方仪不再去跳舞,报名去练瑜伽。

瑜伽馆就像是个世外桃源,建在临江大桥下,窗户一开,就见江水滔滔。瑜伽老师慈眉善目,学员评价说有几分观音相。她上课的时候,先点上一柱藏香,香气似有似无。音乐不是箫,就是长笛。那种来自山野的空灵之乐,一下就吹尽了心中的浊气。

老师从不出声指点学员,她仿佛整个人都融在了那音乐中,化作大自然的一部分。

方仪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儿,她立刻办了张贵宾卡,准备一周至少来两次。

让她更开心的是在练完瑜伽之后去冲洗,从那些学员眼中流露出的羡钦之­色­,她找到了一丝惊喜的自信。

她对着镜子舒臂展肢,她还没有太老,对吧?

有个学员问她有没四十岁,她以笑作答,女人的年龄是要以生命来保密的。

今天钟书楷回宁,上飞机前给她打了电话,问她忙不忙,可不可以来机场接他?那小心翼翼讨好的口吻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她懂他那点刻意的光明与磊落,她笑着说好。

钟书楷陡然没了声音,似乎方仪被谁掉了包。结婚三十年了,她从来不屑为他做接机这样的事。他朝后面一身热带风情装束的阿媛看看,更加手忙脚乱。

他抱着一丝侥幸问:你怎么来机场?方仪不会开车,也绝不挤公交。

我找辆车不是什么难事,方仪轻飘飘地回道。

钟书楷这下连呼吸也没了。

方仪此时正坐在飞鸿房产公司的售楼处,在接到钟书楷电话前,她刚签订了一份购房合同。

工作上的便利,她和不少房产商交情都不错。飞鸿以很优惠的价格把临江苑一套复式建筑售给了她。售房部经理亲自陪她去看房,主体二十六层,现在已经盖到第十八层了,再过一年,就可以交房。

售楼经理说楼上有三个大卧室,还有一个书房,楼下是客厅、餐厅、厨房,有个活动室,非常宽敞。

方仪很满意这套房型,当下就决定把活动室改为瑜伽室。售楼经理问她户主写哪个时,她沉思了会,说写钟荩吧。

这很悲哀,相濡以沫三十年的老公再也不能给她安全感,她不得不处处设防。三分之二的家当押在这房子上,她等于在为钟书楷的背叛而蓄足后院粮草。

婚姻的意义,婚姻的重要,人们只想到围城对人是一种禁锢,却忽略了围城于人是一种保护。失去这层保护,女人不得不拿起矛来迎战。

算好时间,她也没矫情,直接开口向售楼经理借车去机场。下了车,刚进航站楼,钟书楷的航班就到了。

方仪隐在柱子后面,看见钟书楷拖着行李出来了。他是那么心神不宁又焦躁不安,走几步回一下头,下电梯时都没站稳,要不是前面有人挡着,他差点栽下去。

她都有点可怜他了,偷­情­是刺激,但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老公!”她笑靥如花地迎上去,特地给他一个拥抱。

钟书楷笑得像哭,面皮都抽筋了。“你……来啦,路上累不累?”偷偷擦汗。

“再累也比不上你辛苦啊!有没给我和钟荩买礼物?”方仪看到钟书楷的游伴了,丰硕的女人,心情像是不太好,全写在铁青的脸上。

“有椰子粉,还有椰子糖……还有……”钟书楷两眼不敢乱瞄,不只是手在抖,连腿都发软了。“我们……到车上再看。”

方仪却不急着离开,“还有什么,拿出来看看。”

钟书楷的汗水把额角都濡湿了,他能感觉到阿媛的怨气咆哮而来,但他也无奈。

“叔叔、阿姨,你们去旅行的吗?”横空冒出一个声音,两人不约而同都转过头去。

方仪哦了一声,说话的人是花蓓,她淡淡地点了个头。

钟书楷恰好看到阿媛从身边走过,擦肩之时,丢下狠狠一瞥,似乎在嘲笑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敢做不敢当。

“你怎么会在这?”钟书楷无力地和花蓓打招呼。

“我来接人。哦,他来了,下次再聊。”花蓓摆摆手,走了。

阿媛也不见了,方仪没必要再演戏,看都没看钟书楷从行李箱中掏出的一条丝巾,挺直腰板,丽眉一抬,“人家车在等呢,走吧。”

钟书楷拉好行李箱拉链,颠颠地忙跟上。

方仪嫌他慢,到了门口回过身催促道:“拖拖拉拉的,你就不能快点?”

哦,那个小妖女接的是个高壮的男人。方仪忽视花蓓挥舞的双手,转过身去。

“那是钟荩的爸妈。钟荩,你记得吧,负责戚博远案子的检察官,我俩是同学,也是朋友。”花蓓娇笑着地与常昊拉着近乎。她真的是没辙,钟荩那边有原则,不漏一点消息,她只有走常昊这条路线。其实,她有点怕常昊。

疾行的常昊停下脚,看看远处的方仪、钟书楷,又看看花蓓。他何止记得钟荩,她简直就是­阴­魂不散。他本想隔两天再来宁,她一通电话,搅得他计划大乱,这不,庭审一结束,他就去了机场。一下飞机,就看到这位花记者。

花记者穿得像朵花、笑得像朵花,但他眼睛不花。

“钟荩妈妈是个美人,钟荩也很漂亮,对不对?”花蓓难得见常律师发愣,急忙抓紧时机。

“我不觉得。”常昊又恢复了刚才的面无表情,脚步加快。花蓓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常律师,我听说你已经找到了对戚博远非常有利的证据,有这回事吗?你这次来宁,是特地见戚博远的女儿么?”

常昊冷笑:“我要是有,戚博远现在­干­吗还坐牢里?”

“你的意思是你……也认为戚博远有罪?”

“有没有罪,由法官说了算。对不起,我的车来了。”

一辆黑­色­的奔驰徐徐停下,常昊把行李扔给司机,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嘿嘿,我可以搭个顺风车么?”花蓓一甩头发,眨了眨眼。

常昊不太情愿地往里坐了坐,花蓓朝司机笑了笑,“我在城市报社下车。常律师,到目前为止,你辩护的案子很少输,这次你有没有把握赢?”

“花记者,你挨我这么近,是想我抱还是想我摸?”常昊问道。

开车的司机噗地乐了。

花蓓闹了个大红脸,往边上挪了挪。

“钟检不是你朋友么,你去问她,她赢的概率有多大,那么余下的就是我的。”常昊说完,就闭上了眼,一幅谢绝打扰的姿态。

花蓓被他这高高在上的态度给怒了,“你以为我不敢?”

常昊不出声。

她调出钟荩的号码,“荩,你在办公室,还是在看守所?”

常昊把身子往下探了探,让自己躺得舒服些。

“你和戚博远女儿约了见面?哦哦,那我们待会再联系。”

常昊倏地睁开眼,问司机:“到市区最快还要多久?”

“十五分钟。”

“好,那麻烦你了,请把我送到梧桐巷。”

“你去梧桐巷­干­什么?”花蓓知道梧桐巷,那里有钟荩的小屋。

“花记者,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常昊坐直了身子,把刚刚松开的领带又系好,还用手划拉了两下头发。

花蓓白过去一眼,撇撇嘴,再理也是一鸟窝,哼!

司机先把常昊送到梧桐巷,再送花蓓回报社。花蓓想跟着下车,被常昊凛冽的眼神给打消了主张。

南京今天又下雨了,巷中青­色­的地砖湿得打滑,有几株小草从墙角的砖缝间冒出点芽尖,伸出院墙的花树也打了苞,再过不久,这条小巷将是满目姹紫嫣红。

常昊走了几步,就看到钟荩了。

钟荩习惯地提着她那只黑黑的大公文包,穿了件墨绿­色­的棉衣,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是她脖子里的灰白格子围巾。她贴着墙角,仰起头,眼睛紧闭着,任密密的雨从空中淋下来。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常昊冷哼一声,所以他喜欢钱,而不喜欢女人。

“你在­干­什么?”

钟荩睁开眼,看清来人,忿忿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我的委托人。”

“好像你的委托人是远方公司吧!”

常昊沉默,静静地看她,眼底神­色­瞬息万变,半晌后才缓缓开口,“她也是我的重要证人。”

“那总有先来后到。”

“我是昨天早晨预约的,你呢?”

钟荩咬­唇­,“行,你先进去,我在外面等着。”

“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什么,对你的公诉不利?”

“你个神经病,到底想怎样?”她本来就心情很郁闷,现在更坏了。

“一起进去,机会平等。敢不敢?”

钟荩微微一笑,“我要是不接下你的战书,就是孬种?”

常昊冰着脸朝前走去。

钟荩握了握拳,抬起脚,心口隐隐作痛。

戚小姐为什么要租住这里呢?这是她的“小屋”呀!

17,幻化成风(中)

开门的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皮肤瓷白瓷白的,柔顺的长发,又黑又亮。她的眼睛偏细偏长,嘴­唇­也薄,然而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五官显得­精­致、紧凑。她穿着藕荷­色­的家居装,站在泛绿的紫藤架下,美得令人窒息。

常昊不禁也在心中惊艳一番,斜着眼看钟荩,她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表情都凝固了。

“我是卫蓝。”女子优雅地伸出手。

钟荩下意识地回握,她不止是表情凝固,就连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发根胀痛,眼窝里像有火在烧,一股腥甜慢慢从心窝往喉咙口漫上。

上帝,不要这样残酷。

上帝没有听到她的哀求。“外面在下雨呢,快进屋。”凌瀚站在屋檐下,推了推眼镜。

他像是站了有一会,两肩被飞扬的雨丝打湿了,镜片上也蒙了一层雨雾。

那从镜片后­射­过来的目光像一张丝网飘过来,将钟荩紧紧缠住,她不能动弹,她不能呼吸。

那天,也是这样的感觉。她坐了一夜的火车,凌晨到达北京,又是公交,又是地铁,她找到那幢楼。

她没有告诉他她过来,因为她没办法告诉,他的手机要么关机,要么就是无人接听。

而她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住在四楼。

她背着包,佝偻着腰,捂着胸口,一步一步往上挪,终于爬到四楼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不是她的了。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敲了三下门。几秒钟之后门从里面打开,穿着睡衣的凌瀚站在她面前。在他看见她的一瞬间,他用近于惊恐的声音说了句:钟荩,你……你怎么来了?

她缓不过气来回话,就在这时,她听到厨房里传来咣当一声响,凌瀚,我不小心把碗打破了。

一张俏丽的容颜就那么跃入她的眼帘,那样的美人,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美人眼里只有他,没有看见门外的她。

她转身下楼,脚步轻快,如踩风火轮。

不懂生活为什么喜欢安排这样狗血的情节,难道它很经典,它很催泪?

其实这样的结局已经很HE了,他们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戚博远说女儿怀孕了,凌瀚说他要结婚了,景天一说陪戚小姐过来的人吓他一跳,世界真不是一点的小。

初见戚博远时的一点错觉,原来也是有缘由的,他们是一家人,耳濡目染,自然总有雷同的地方。

是她太笨。

相爱是真的,只是一辈子实在太长,在这漫长的生命里谁能笃定不会遇到更值得爱的人呢?

“钟检,请喝茶。”不知道怎么进的屋,已分宾主坐下。她的面前是一杯飘着芬香的茉莉花,常昊的是碧螺春,不管哪一杯,都清香袭人。

茉莉,她喜欢的小花,思维苍白而又苦涩。

凌瀚就坐在她对面,目光相遇,她转开,看着外面的雨,雨似乎大了起来。该带把伞出来的。

常昊不住地瞟着钟荩,他没有看错吧,她在走神?

“我先声明一声,请称呼我卫小姐或者卫蓝,我不姓戚。”卫蓝先说的话,“戚博远是戚博远,我是我。和他结婚的是我母亲,我和他没有关系。在我上大学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你痛恨他?”常昊问道。

“以前不,但也没有好感,现在我更不会尊敬一个杀害我妈妈的凶手。”卫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恨意。

“据我所知,她和戚博远是一对恩爱夫妻。”

卫蓝冷笑,“你用­肉­眼能看到空气中被污染的尘粒吗?可是它明明就存在,你在公园散步,自欺欺人呼吸到的是新鲜空气,事实呢?”

常昊点点头,侧目看见钟荩收回了目光,专注地看着茶几下方的一张俄罗斯进口的羊毛地毯,坐在对面的凌瀚则把目光转向了门外。

“哦,那原来是假像!”

卫蓝激动起来,“他是百分百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许多人都被他骗了。我妈妈为了她不惜抛弃我父亲,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的同学。而他把我妈妈又当作了什么,是他的保姆,是他的囚徒。他不允许我妈妈与外人交谈,也不允许我妈妈领朋友回家,他甚至在家里安装监控录像,监视我妈妈的一举一动。我妈妈都忍了,所以我也恨我妈妈。她被杀,是她自找的,是她的报应……其实他们已经分居很多年了,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对不起……”

卫蓝突然捂着嘴,往洗手间跑去。

“都三个月了,卫蓝孕吐还很厉害!”凌瀚回过身,清澈的眸底流淌着浅浅的担忧。

一股冷风夹着雨意穿堂进来,钟荩只觉得连心口都被冷风穿过,针刺一般的疼,一点点蔓延。

卫蓝漱了口回来,白晰的丽容添了一抹红晕。

“戚博远有没虐待过你?”常昊等她坐定,又问道。

卫蓝咄咄地瞪着常昊,“他给了你多少钱,你居然为他来辩护?他那样的人,不该死吗?我来南京,不是为了替他开脱,我是丢不开我妈妈。我的外婆阿姨们因为戚博远,都和她断绝了关系。这些年,她有多可怜,你们懂吗?”

卫蓝哭了。梨花带露,美得心碎。

凌瀚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

“我接案子,有时为钱,有时是为挑战。”常昊并不怜香惜玉,回答得振振有词。

“检察官,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我想进去休息了。”

“戚博远他……有特别要好的异­性­朋友吗?”钟荩一开口,嗓子沙沙的,像院中的雨打在枯枝上。

“我不清楚。不过,即使有,他会让别人知道吗?别忘了,他是高知专家,智商比一般人高太多。”

一直沉默的凌瀚轻轻叹了口气。

卫蓝站起身,“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失陪。”她看了看雨,又说道,“雨太大,那就留下吃晚饭吧!凌瀚,我刚才看了冰箱,你买了虾,做海鲜饼吧,我想吃!”

“打扰了,以后再联系,再见!”下一秒,钟荩就跳了起来,像没看到外面的雨,就那么跑了出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重重扣住她的手腕,“留下来吧!”薄薄的­唇­紧抿着,俊眸暗无光泽。

“多谢美意,我还有事!”她微微一笑,以坚定确实的口吻。

“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你认为我会有胃口吗?”冷风吹散了披在肩上级发丝,乌黑柔软的头发被倒吹回来贴在颈边,甚至卷上脸颊。钟荩却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只是冷冷地看着伫立在眼前的凌瀚。

她都这么可怜了,他还想怎样?

他幸福的生活着,没有错,而她也没有错!

凌瀚沉默了,许久,他慢慢松开了她,“我给你拿伞。”

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她冲进了雨帘。

“你和她说什么了?”卫蓝问。

凌瀚一语不发去了杂货间。

常昊也告辞出来,检察官跑得真快,才一会,都快到巷头了。

“你怎么一脸深受打击的样?”他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和卫小姐一对比,知道落差了吧?”

“闭嘴!”钟荩已经抖得不行。

他笑了,一点讥诮,一点调侃,“触到你痛处了?我记得你挺结实的,原来从前是只井底之蛙,根本不知天外有天……”

她停下脚步,深呼吸。

突然,她转过身,举起公文包,对着他没头没脸地打来,“你这个人渣、这个变态、自大狂,我恨你,我恨你……”

常昊显然没反应过来,就站在那儿,结结实实被打了几下,手上的伞也掉了。

钟荩大口大口喘着气,郁积了很久很久的疼痛,在这一刻爆发了。

是的,她恨,她恨得全身都在哆嗦!她打,用力地打!

“你这个女人!”常昊的眼神猝然冷了下来,逼近一步,抢过她的公文包,­阴­影笼罩在钟荩的脸上。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怒火拂过她的面颊,她没有动弹。

“你疯啦!”他推了她一下。

她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弹指一挥,都足以将她击倒。

她跌坐在地,脚踝处立刻火火地痛,雨水顺着脸颊滴了下来,跟着滴下来的,还有止不住的泪水。

“你……”常昊无措地抓头,发疯的人是她,怎么她脸上泪比雨还流得快呢?他们一直打嘴仗,他也没说什么呀!

迟疑了下,他蹲下来,想拉她起身。

“求你,不要过来。”钟荩胡乱地拭着眼睛。

常昊震愕了,手僵在半空中。

钟荩任泪水肆流,她用手撑着地面,滑倒了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她拿过公文包,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那踉跄的背影,让常昊从来都坚韧的心莫名地发软、发疼。

二十米外,站着凌瀚,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两个人是争执了吧,常律师也真没有绅士风度。你为什么不扶钟检一把?”卫蓝在院门下困惑地拧眉。

“她的路还很长。这次我扶她,下一次她再跌倒,谁扶呢?她必须要坚强。”

“你讲得太深奥了。凌瀚,钟荩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不过这个名普通,重名的很多。”

直到看不见钟荩了,凌瀚这才眨了下眼,突然感觉有些疼。低头一看,一掌的腥红。就在刚才,他生生把手中的伞柄给折断了。

18,幻化成风(下)

(我想说,让亲难过,不是我的本意。这只是小说,小说总是带点夸张与矫情,不要太当真!抱抱!)

雨太大了,淋湿了衣服,淋湿了心,淋湿了整个城市。

脖子里的围巾不知什么时候掉的,没什么可惋惜,早该掉了,本来就不属于她。

她的脑海里空无一物,方向也辨不清,只知道顺着马路往前走,前方有什么,她不知道。唯一撑起残余的理智是她要保护她手里的公文包,这里面装着戚博远几次提审的记录,还有她写的公诉时要涉及的要点。包本来是提着的,后来她就抱在了怀中,反到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雨水从敞开的脖颈往下灌,她能感到心窝处的冰凉。马路附近是个广场,不下雨的时候,这里会有许多人跳广场舞。舞曲都是流行音乐改编的,轻易能激起人的共鸣。

她累了,找到一张石椅坐下。

今夜,偌大的广场属于她一个人。

五岁来南京,去江州四年,她今年二十六,在这座城市也生活了十九年,可是她总觉得她就是一个过客。她一直是飘泊不定的、孤立无依的。

她想给花蓓打个电话,她想抱着方仪痛哭。

一个人,只要用生命爱过一次,之后的爱,只是纸上谈兵,她的心已经空了。

永远不要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会慢慢抹平一切,也不要相信新的恋情可以代替过去。

爱,是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中。

所谓坚强,所谓忘记,只是自我安慰。

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紧紧抱着包,身子有点发沉,如打湿的树叶,幽幽下坠,雨声轻了,视线一点点暗去。

怀孕是件美妙而又神奇的事,她是那么敏感,可能是受­精­卵一着床,她就感觉到了。

她吐得昏天黑地,在办公室不敢喝一口水,甚至听到同事喝水的声音,她都会作呕。

他和她都是机关工作人员,虽然大家的观念不像从前那么陈腐,但是表面上的一些道德理念还是要恪守。

他们还只是在恋爱,情浓之时,自然渴望亲密。他每次都有认真的避孕,意外又如何避免得了?

这是美丽的意外。

他两个月前被北京特警大队抽调过去,一个月回来一趟就不错了。他执行的任务总是危险而又艰难,她怕分他的心,通电话时不提怀孕的事,只撒娇说想他,很想很想。他说手中的任务一结束,他就回江州看她。

很慢的时间在爬,如同在树下看树叶成长。

在他回江州前十五天,她瘦了五斤,人都脱了相。同事都笑她是为相思瘦,她讪讪地笑。她很小心,没有任何人看出她怀孕了。

他是晚上的火车,到江州时已凌晨一点。

江州的初冬,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花。雪花从她的视线中划出无数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容易动情,一伸手的距离他们便可以合二为一。

她听到火车进站的声音,书上说怀孕前三个月是很危险的,动作不宜太猛。

她静静地站着,等着他走过来。

他看上去有点疲倦,但丝毫也不影响他的英朗与俊伟。那个小小的生命是男生还是女生?如果是男生,会有他这样的帅气么?

她颤颤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她说:“抱我!”

他愣了一下,有些赫然地张开双臂,将她裹进怀中。旁边有人在吹口哨,还有人叫:快回家亲热去!

回到公寓。她那间公寓挨着办公室,处处都是熟人,他在城郊另外租了一套设施齐备的公寓,两人都在江州,就会住这里。

等他吃了饭、洗了澡,他走进卧室,看到她穿了件睡裙,挺着肚子,在镜子前转来转去。

“很冷的!”他抱起她,把她塞进被窝中。

“凌瀚……”她拉过他的手从睡裙下摆探进去。

他亲亲她,揶揄道:“这么热情!”

她羞红了脸,却没有笑。当他温厚的掌心覆住她的小腹,她问:“感觉到什么?”

他的眼底有些发青,眼中布满血丝。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神情突然大变:“你怀孕了?”语气不是惊喜,而是惊呆。

陷在喜悦中的她,没有察觉,双手环抱住他的肩:“是的,你要做爸爸了。”

她以为接下来他会很快决定领证,在肚子大起来前,把婚礼办了。一直以来,她所有的事,他都是这样安排得妥妥的。

他一反常态,眉蹙得紧紧的,心情好像很沉重。

“你不开心吗?”

他笑得很勉强,“开心,但有许多事我要好好想想。”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替她把被角掖好,熄了灯。这一夜,他没有上床。早晨,她在阳台上看到一地的烟头。

她没能吃早饭,强咽下去的一杯牛­奶­,也吐得­精­光。

他站在洗手间前,看着裹在宽大棉衣里面的她,说:“钟荩,孕吐这么厉害,不如……暂时不要孩子吧!”

她娇嗔道:“做妈妈哪那么容易,不过,这是甜蜜的折磨。”

他叹口气,进去替她洗了脸。

北京那边电话催得厉害,他在江州只呆了一晚,就走了,他对她说,他很快就回来。

一周后,他回来了。这次任务似乎非常艰巨,他憔悴得厉害,也很少讲话。

她晃着他的双手,笑着问:“凌队长,你准备怎么处置我们娘俩呀?”

他叹气,“我们现在分居两地,经济也不那么宽裕,可能不能给孩子好的生长环境。钟荩,再等……两年吧!”

这不像他讲的话,可又明明出自他的口,她难受了,“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个小生命,你不要这样残忍。如果你不想要,你尽管告诉我,我……要!”

他默默地看着她,然后走了。

上了火车,给她发了短信,说他要慎重考虑。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发生,而她害怕知道。

他的手机再也打不通,她每天强打­精­神去检察院上班,头晕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四肢酸懒,她不得不请假在家休息。

天气越来越冷,心也一天比一天惶恐。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决定去北京找他。

她找到了,一切异常都有了缘由。其实这不是一出新颖的剧情。

他并不是一个神,他也只是很普通的男人。普通男人会犯普通错误,他也不能幸免。

她想,要不是怀孕,他何时会对她坦诚呢?这个小小的生命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而是他们爱情的终结者。

他追上她,和她一同回江州。

她不想看见他,和别人换了个座,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是天气太冷,她才蜷成一团。

火车在墨黑的夜­色­中穿行,一抬头,星光还是那么璀璨。

下了火车,江州换了天,刮起很大的风,昏天昏地,可以清晰看见外面街灯下飞舞的树叶,和阵阵打着旋的雪花。

他没有解释北京的一切,只是重复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非常条理,一点都不慌乱。

血缘是割不断的,别把我们的生活弄得太复杂。他痛苦地低吼,你再掩盖,也不能否认我是他父亲的事实。有我这样的父亲,你认为他会开心吗?

他很有自知之明,其实也是扫除他幸福大道上一切障碍。

你以后还有新的生活,别赌一时之气。

她不是赌气,她只是想守住那么美好的往昔。看着他扭曲的俊容,听着他冷漠的言辞,她默默流下两行泪。人可以有梦想,但梦想必须屈服于现实。

她做不了一个单亲妈妈,她的工作、方仪、安镇的小姨小姨夫、哥哥,都不会让她这样去做。

她还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她不能与全世界为敌。

他去药店买了六颗米非司酮片和三颗米索前列醇片。她面­色­苍白的抚摸着自己的下腹,在心中说:再见,我的宝贝。她服下了药。

五分钟后,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再吃,还是吐。

他只得把药碾碎了,融进水中,让她喝下。

两小时后,隐隐地感觉到腹腔传来的阵痛,阵痛像潮水一波一波往上涌,腹中那个可怜的小生命正在挣扎,她咬住了嘴­唇­。

他抱住她,“疼吗?”

一头的冷汗中,她抬起头,抓住他的手凑到嘴边,一口咬住。

他没有皱眉头,只是看着她。

他的手腕处血­肉­模糊,“我们扯平了。”

那个月牙型的疤痕,此生再也抹不去。

当那个胚胎从她身体中脱离时,她感到她的某一部分也死掉了。

又是一阵撕裂的揪心的疼,伴着血淋淋的惨境在无限地蔓延,她晕了过去。

醒来时,花蓓站在床前。窗外,太阳刚开了一朵,微微暖热的光线从玻璃窗中透­射­进来,很轻。

他要走了,这次是走得彻底,再也不回江州。他的工作关系,早就从省人才库直接转到北京去了。以他的才能,新的环境必然让他如虎添翼。

他们没有说分手这样的话,也没说再见。

他感谢花蓓能这么快就赶过来,花蓓回他:­奶­­奶­的,你谢什么,和你有关系吗?

他走到她床前,她闭着眼,像睡得很沉。

他坐下,伸手将她抱起,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花蓓问她,他说对不起了?

不是对不起,他说:我爱你。

这很讽刺,不是吗?

19,向日葵(上)

是呀,一时间,竟然有几份以假乱真,只是,谁会信呢?

爱,容不得半点欺骗。即使此时被蒙住了双眼,但是总有一天,时间会拭去一切污垢、尘埃,如何再自圆其说?

该醒了,睡得太久太久。

雨停了么,嗯,风也息了,阳光出来了?

钟荩眼睑扑闪了好一会儿,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脸扭向一边,好不容易才适应屋内的光线。

入目是熟悉的一切,记忆猛地出现了一段空白,她记不起是怎么回家的,也许是双腿自己找回来的。

这不奇怪,凌瀚走后,她的世界陡然苍白,她以为她会挨不过去。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她不仅独自在江州又呆了三年,还让工作跃上一个新台阶。

所以,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再沉的痛都有消逝的那一天。

嘴­唇­有点­干­,想起身坐起,钟荩这才发觉四肢不听大脑的使唤,抬下手臂都出一身的汗。

有笑声穿过门缝,像阳光般,星星点点漏进来。方仪么?笑得那么灿烂。这样的笑,很吝啬,她认为必须重视的领导才有机会看到。

“汤科,花真漂亮,非常感谢。钟荩,今天好多啦,热度已经退了。你请坐。”

“阿姨,我和钟荩是朋友,你叫我辰飞好了。我……可不可以看看钟荩?”

“当然。真是过意不去,钟荩一场小感冒,都让你跑三趟了。你先喝点水,我去看看钟荩醒了没有。老钟,你过来陪陪辰飞。”方仪改口非常快。

钟书楷也在家,“来喽!”

门只开了一点,方仪挤进来,迅速又把门给关上。

“钟荩,我的宝贝女儿,你醒啦!”方仪兴奋得眉眼都染了春­色­,她捧着钟荩的脸,在左右两颊,热热一吻。

钟荩僵住,印象中,她们母女从来没有这么亲密的举止。

“你真是贴心哦,知道妈妈心情不好,就送给妈妈这么大个惊喜。不过,妈妈有点小生气,这么大个事,­干­吗不早点说?也不知妈妈有没有失礼的地方。不想了,你坐起来,妈妈给你洗把脸、梳个头,不可以让辰飞看到你蓬头垢面的样。”说着,方仪拿了个靠垫过来,扶着钟荩慢慢坐起,然后跑进浴间,放水挤毛巾。

钟荩摸摸自己的额头,温度并不灼人,那她为什么听不懂方仪在讲什么呢?

她像个木偶般,由着方仪洗脸、擦手、梳理头发。

“你爸说了,过几天要请你们牧科吃个饭,人家真是照顾你,不止是工作,连生活也这么关心。”

“妈,几点了?”钟荩问道。

“马上十点。”

哦,今天错过上班时间了,“我睡这么久啊!”钟荩自言自语。

方仪丽眉一拧,“从小到大,你哪次感冒都没这么重,你睡了都快三十个小时。”

“对不起,妈!”

“下次不舒服要给妈打电话,别自己撑着。你不知道,门一开,你淋得像只落汤­鸡­,衣服上也不知碰的什么血,吓人呢,喊你也不应声。好在你自己买了药,不然还得冒雨去医院。”

买药?钟荩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做过这事。

方仪打量着钟荩,整个人毫无妆容,无力地靠在床上,看上去十分柔弱,凭空多了点惹人怜惜的味道,她非常满意这一点。然后,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钟荩的房间向来收拾得一尘不染,没有什么粉­色­的睡袍和蕾丝内衣。

她把房门打开,搬了把椅子放在钟荩床头。

辰飞随她一同进来的。

钟荩只是小小的讶异了一下,没有表现出羞窘或者难堪。

爱,要么使人紧张,要么使人放肆。他们只是见了两面的陌生人,挤不出什么其他情绪。

方仪是热情的,“辰飞,你坐下和钟荩说话,我去厨房给钟荩榨点果汁。”

辰飞点头。

方仪看看钟荩,出门时还把门带上。

辰飞一进屋,目光定在墙角搁着的竖琴上。其实,很难注意不到的,竖琴的形体很大,占了卧室很大的一块空间。

“不是吹牛哦,原来真的会弹!”辰飞捏捏下巴,自言自语。

一侧身,遇上钟荩质问的目光,他挤挤眼,坐下,翘起腿,脚尖轻轻抖动。

“检察官也这么娇弱!”

钟荩记得有本书里写道:爱抖脚的男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患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一到了人多的公共场合就会紧张,不自觉的抖脚,是驱散他内心焦灼的表现;另一类则没这么简单,则是自私者的­性­格暗语,这类人相对较为自我,且不顾他人感受。

辰飞显然是后者。

“你怎么会在我家?”

“只可以你调查别人,别人就不可以调查你吗?”

“我调查别人,那是工作,你呢?”

辰飞笑,“高热刚退的人,口齿还这么伶俐,看来脑子没烧坏。我当然是想更多的了解你啊!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别人对我俯首帖耳,现在我为你马首是瞻。”

钟荩没笑,更谈不上感动。能够随便说出这番话的人,她也就随便对待。

“都让你赢了,还板着个脸。”辰飞递过宠溺的一瞥。

钟荩无力地闭了闭眼:“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动机,但我除了谢谢,还是谢谢。”

“你如果发觉了我的好,你就舍不得说这句话了。我们需要时间。”

“时间只会揭穿丑陋的真相。别扰乱我爸妈的人生,他们年纪大了。”有牧涛作内应,辰飞踏进她的家门不是难事。

“我要是那么好打发,就不叫汤辰飞。检察官,咱们走着瞧吧!”辰飞嘴角勾起自信的一抹笑,“等你感冒好了,给我弹首曲子。听说竖琴的音­色­美妙得无与伦比,音量虽不算大,但柔如彩虹,诗意盎然,时而温存时而神秘,是自然美景的集中体现。”

钟荩没有说话,白了他一眼。

在室内乐中,竖琴无疑是最浪漫最诗意的,但是她的价格高得离谱。她这把竖琴,还没什么装饰,方仪就花了十五万,那还是十几年前!你让一个小孩守着十五万十年,每一天心都悬在嗓子眼,生怕一不留神,铸下弥天大祸。没人能懂她当时的恐惧与惊惶。揣着这样的心思,再美妙的音乐,她听着也是煎熬。虽然她后来弹得很不错,但是一踏进大学校门,她是能不碰琴就不碰。去江州后,她是彻底远离了竖琴。

凌瀚听她说起学琴的经历,心疼地说,你的童年太沉重了。

她听得泪水涟涟。

现在,她的回忆也很沉重。

“想起什么了?”辰飞凑过来,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男人用香水,讨厌他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你怎么还没走?我要休息了。”她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实在是没有力气应付他。

辰飞笑意不减,“你看上去是需要休息,那我明天再来。牧涛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你想休息多久就多久。”

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权利,钟荩抿了抿­干­裂的­唇­,那是嘲讽。

似乎方仪和钟书楷一起把贵宾送下楼,送上车。回家之后,两人还是激动得不行。

虽然辰飞的自以为是让人不满,但是能让方仪和钟书楷这么快共守同盟,也算是个契机。

方仪端了果汁进来,同时拿进来的还有钟荩的手机。

“从前晚到现在,响了不知多少通,都是同一个人,说是你同事,我说等你醒了给他回过去。”

钟荩接过手机,这个号码她没存储,不是很熟悉。

“刚刚在楼下听到件事,说有个黑影总是半夜来,天亮前离开,就站在对面的花坛旁,一动不动,不知是人是鬼,有几天了。你以后下班别在外面久呆,早点回家。”方仪说着,听到有人按门铃,扭过头去。

钟书楷开的门,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鲜花店的小妹,一个是洗衣店的大嫂。

“谁送的?”钟书楷边签字边问花店小妹。

小妹脆生生回答:“他没写贺卡,就让我捎个信,祝钟小姐早日康复。”

钟书楷把花和衣服一起送进钟荩的房间,花是一束用玻璃纸包的向日葵,衣服是钟荩的。

方仪随便把向日葵往边上一扔,从外面拿进一束白玫瑰,“人的品味,一比就知谁高谁低。”

钟荩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洗衣袋里面的那条灰白格子的围巾让她心口一窒。

“妈,那条围巾?”

“不是你的吗,也淋湿了,就一块送去­干­洗的。”

钟荩记得那晚围巾似乎掉了。从“小屋”出来,她只感到围巾像绳索,紧得让她无法呼吸,她就扯掉了。

记忆出错了吗?

“辰飞说明天还来,你一定要留他在这吃饭。当然去饭店是很好,但我想他爸爸工作那么忙,他很少有机会吃到热热的家常饭。”方仪说道。

“他爸爸?”钟荩不解,“你们认识?”

方仪笑了,“省公安厅的汤厅长,你不认识?”

钟荩真不认识。

站在一旁的钟书楷接过话:“南京人认识汤厅长不是因为他官大,而是因为二十年前发生的一桩杀人案。那时汤厅长还只是刑警队的队长,辰飞妈妈在农场工作。有天晚上他妈妈值夜班,不知道什么人闯了进来,残忍地杀害了他妈妈,最后还放火灭迹,这桩案子至今都没侦破。辰飞当时不会超过十岁,很小呢!唉,可怜的孩子。”

钟荩突地打了个冷战,她想起在饼屋与辰飞见面时,辰飞曾说过有关他妈妈的一番话,后来他否认了,原来有那么一点真。

“辰飞是汤厅长的独子,虽然没有妈妈,但蛮出息的,年纪轻轻,就是经贸委的计划办主任,多少人仰着脖子看呢!”方仪一双美眸晶亮如星。

钟荩懂方仪的语下之意,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天下父母都希望女儿嫁得好。

只是她------

不能想,心像撕裂般的疼。

方仪催着她喝尽果汁,拉着钟书楷出去了。钟荩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陌生的号码。

不等对方出声,一听那粗重的呼吸,钟荩就知是谁了。“有事吗,常律师?”

“那个……那个……”

常昊竟然结巴了,让钟荩很是诧异。

“你妈妈说你生病了,你……好点没有?”常昊还是吼出来了。

“谢谢,好多了!”

“向日葵是我送的!我送花并不是道歉,是……随便啦,你想啥就是啥!那天并不是我的错,你先动手的,我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没想到你像纸糊的。”

钟荩没有抵赖,“嗯,对不起,那天我情绪不太好。”

哦哦,这么礼貌的钟荩让常昊大呼吃不消,“我……也有一点小错,我不擅长开玩笑。那你养病吧,咱们法庭上见!”他火烧眉毛似的挂了电话。

钟荩听着嘟嘟的回音,眼睛湿润了。常昊不知,那几句无心的调侃,字字都如针,直直地戳进她的心。

20,向日葵(中)

早餐是从一杯热茶开始的。

汤辰飞不爱喝咖啡,至少早晨是肯定不喝的,晚上陪朋友去咖啡厅坐坐,他会喝上一小杯,但绝对不碰黑咖啡。他非常自信自己的­精­力和意志,不需要依赖任何刺激物。

一口暖暖的红茶入肚,立时,从里向外,每个毛孔都舒展开了,生气勃勃期待汤辰飞接下来的安排。

接下来,汤辰飞要去钟荩家。

今天是周六,他把所有的行程都腾空了,决定每一分每一秒都留给她。换作别的女人,可能会喜极而泣,而钟荩一定会把眉头蹙成个结,恨不得他能人间蒸发。

汤辰飞倾倾嘴角,笑了。

他不是喜欢挑战,也不是有降服欲,他就是觉得新鲜。

父亲汤志为说他在感情上不踏实,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有一天,他会受报应的。他不以为然地回道:过于完美的男人,应该属于集体资产,谁都不能占为已有,才算公平。

汤志为气得吹胡子瞪眼。

从八岁起,汤辰飞就知道父亲的软肋在哪里。虽然父子俩经常交战,落于下风的人从来不是他。

一工作,汤辰飞就搬出来住了,父亲有继母付燕,不会孤单的。他和汤志为各有各的朋友圈,在一块,彼此都不太方便。

付燕是在他母亲逝后的第二年冬嫁过来的。三十岁的小学特级教师,长相清丽,能力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最最可贵的她还待字闺中。付燕的出现立刻就为汤志为带来了浓浓的春意。仿佛她守身如玉、忍受着世俗白眼的一年又一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和汤志为相遇。

婚礼非常低调,是付燕坚持的。领证之后,和双方父母一起吃了个饭,然后一家三口去海南度蜜月。在海滩、椰林、星空下,他是带给他们光明的一盏灯。

付燕待他还不错,让一个姑娘把八岁的男孩视为已出,那是无理要求。但付燕还是力所能及对他好了。他也没像个坏小子,耍心计为难她。大家相处得非常和谐,付燕和汤志为的感情更是一日比一日黏稠。

有一次,汤辰飞陪某女友去整形医院割双眼皮。其实,他喜欢自然美女,讨厌女人在脸上动刀子。他和女友开了句玩笑,你哪里都漂亮,除了那双单眼皮。女友当时就哭了,后来就决定要去割双眼皮。他听了心里面就做了分手的打算。送她来割双眼皮,是他送给她的分手礼物。

在医院的走廊里,他遇到戴着墨镜的付燕。她也看到他了,两个人都没打招呼,像陌生人一样,错身而过。

小护士悄悄告诉他,付燕是来割眼袋、去皱纹的。

他哦了一声,挑逗地对小护士挤挤眼,小护士脸腾地红成了血泡。

想拴住一个男人的心,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是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这年头,人人都爱官二代。官二代就像养在温室里的高贵兰花,享受最适宜的阳光,沐浴最充沛的雨露,天生的贵族气质。

他冒昧地敲开钟家的门,自我介绍时,不着痕迹地提了下自己的工作和家境。他知道这是一把万能钥匙,果然,冷面打量他的方仪,不介意地笑出了一脸光芒。钟书楷和他握手时,手都在抖。

偏偏钟荩,对他避之不及,这就是与众不同。

他喜欢独一无二!

阳台外,雨后放晴的阳光跃出云层,天地间陡地灿烂起来。闭上眼,仿佛都能听到植物拨节的声音。

这应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汤辰飞给自己倒第二杯水,他觉得有点渴。

热水倾倒下去,洁净的玻璃杯突然裂了条缝,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杯子裂成了两半,他被热水烫得失声叫了起来。

也许之前,杯子就有了条闷缝,而他没有发觉。这是件小事,然而汤辰飞的心不知为何就此一沉,仿佛有什么堵在喉咙口。

真的是事事不顺。

路虎出小区大门时,与一骑车的小孩迎面相遇。他并没有撞上小孩,但小孩摔倒在他车前,手和脸都破了,样子看上去很惨。他花了一千块,才摆平这事。到了钟家,竟然扑了个空。方仪抱歉地告诉他,钟荩一大早就去看守所了。

她不是还病着吗?他急了。

方仪说是呀,可怎么劝都不听,她说那案子不能再拖下去。

戚博远的?这不是个新闻,晚报每天都登上一篇。

是啊,我看钟荩这感冒就是被案子折腾出来的。不知道有什么难,以命抵命,把戚博远判个死刑算了。

他坐了五分钟,便告辞了。

他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开了车直奔看守所。

龙华看守所在城西,以前是郊区。它的前身就是龙华农场,五年以下的罪犯在这里劳动改造。那一年,他妈妈就是在这里遇害的。

往事如烟,他深吸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尽量不来城西。其实城西的变化很大,都看不出从前的痕迹。他还是用导航找到了龙华看守所。找了个位置停好车,他开了窗,掏出烟。周六的看守所并不冷清,外面停了不少的车,大概是来探视的犯人的家人们。

像他这样跑到这追女人的,是唯一的!

陪着他抽烟的还有一个男人,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皮肤黝黑,胡须很浓,年纪看上去四十多了,穿着像个民工。他抽烟非常猛,一支烟,几口就吸到头。他也不熄火,从口袋里抽出另一支,直接凑上烟头。

马路上,车来人往,他都没抬下眼,仿佛抽烟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汤辰飞随意瞟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开了。

钟荩没让他久等,半小时后,就出现在看守所大门口,所长和她一同出来的。她穿件黑大衣,戴了口罩。黑与白是那么的显明,看着就是形销骨立。

所长在讲话,她不住点头。里面有人喊所长,所长应了一声,进去了。

钟荩提着公文包,低着头慢慢地走。

“钟荩!”他像一个王子般,温柔地凝视着她,优雅地向她走去。

钟荩吓了一跳,抬起头。

抽烟的民工也倏地别过头来,目光越过他,细细微微落在钟荩身上。

21,向日葵(下)

辰飞在等着钟荩的反应,钟荩的目光跳了跳,被他身后的一株柳树给锁住了。

多日的寒雨、­阴­冷,让钟荩忘了时令早就跨入了春。株柳的枝­干­还是冬日的枯老与沧桑,而枝条间却冒出了一排毛茸茸的绿芽。那样的绿,很柔,柔如清晨的一滴夜露,太阳出来,立刻就会蒸发不见;那样的绿,很脆,让你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

柳树的隔壁是棵春梅,梅花刚开,是半开,玫红­色­。花开半妍偏好,条条枝枝都缀满了花瓣,没有绿叶的陪衬,竟自灿烂如云霞。

视野就这么鲜亮起来,钟荩的眼睛晶亮如一汪清水,纯真、清澈,星星点点的光泽是她内心的微澜。

“钟荩?”辰飞又叫了一声,体贴地接过她手中的公文包。

钟荩向他摇摇头,“别说话。”

辰飞怔了怔,随即笑了,他想她肯定是在回味刚才的审讯。他打开车门,用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钟荩到是没有推脱,让辰飞暗暗一喜。

车门拉上,钟荩又回头看了看那株柳和那棵梅。目光的边角掠过皮肤黑黑的民工,没有停留。

钟荩一开始没注意到这人,登记时听狱警嘀咕,抬头看了看。

狱警说他是个哑巴,在他后面用锣敲,他都没回过头。神智也不太清醒,在墙角一呆就是大半天,你给他只馒头,他也不伸手,也不摇手,那个像面瘫的表情搞得你想骂娘。

看守所附近有不少工厂,外来打工人员很多,公交车上经常遇到民工。钟荩把登记簿递给狱警,这事根本就没往耳中听。

辰飞专注地开车,阳光透过车窗打在他脸上,跳跃不定。车内空调温度宜人,钟荩慢慢闭上眼睛。

公子哥们追女友,三流肥皂剧里经常演,首先是鲜花敲门,然后是豪车接送,接着是烛光晚餐,大半夜的跑去某山顶看星星、晒月光,重头戏是手持金卡,去专卖店、珠宝店,一举攻下城池。

她在心中冷冷一笑,所谓风花雪月,都是用金钱和权势营造出来的。与其说女人是物质的,还不如说男人很懦弱。假如有一天没有金钱来替他撑腰,他还敢奢望谁会爱他?

她已经没有什么要和辰飞说了,她只有耐心地看他“耍猴”,然后鼓几声掌,让他体面地下台。

整理好思绪,她放任自己沉入刚才与戚博远见面的情形中。

从严格意义上讲,今天的这次提审,更像是一次道别。她的话很少,戚博远说得多。她没有什么要再去确定、证实,现有的供词足够她写起诉材料了。

爱情是魔障,自古天子与英雄都难过美人关,戚博远也是一凡人。心里面有爱的人,却要日日面对貌合神离的妻子,某一次失控是有可能的。

再一次见到戚博远,她的心情有些异样。她承认,有凌瀚和卫蓝的缘故,但这并不会影响到她的工作。

戚博远很敏感,或者讲他很细腻,一下就感觉到了。她还特地戴了个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戚博远说她心里有事,她否认。她没有把戚博远电脑里的那张女人照片拿出来。在江州的时候,有次一个女高中生下晚自习回家,在路上被人强Jian了,家人当即报案。警方六次向女孩询问案发经过、歹徒的长相,女孩不得不一次次让自己坠入那个可怕的黑夜之中。歹徒后来被抓捕归案,女孩就在那天夜里,用丝袜吊死在阳台上。人的心理薄弱如纸,吹弹得破。戚博远已经愿意负起杀妻的罪责,不必再把事态往外扩展。就让他最后一次以男人的身份保护他所爱的女人吧!

例行公事又将案件的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了一次,戚博远的回答没有任何误差。签字,合上笔记本,她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次再见,就是在法庭上了。”起诉材料递交上去,二个月内法院将会开庭审理。

戚博远点头,没有感到意外,又问:“你怎么了?”检察官的眼神空洞而又呆滞,笑容短暂而勉强。

钟荩没有回答,问了句题外话:“你为什么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戚博远不是官员,不必担心仕途会受离婚影响。他和妻子没有感情,他们甚至都没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戚博远沉默,许久,才答道:“她爱上了别人。”

“她伤害了你,你还爱她?”

“爱是没有目的的,爱是信仰、是意志。”

钟荩苦笑,在这一点上,她和戚博远是不谋而同。

“你有没有渴望过她回头?”

“除了回锅­肉­很香,其他什么再来一次,都不是原来的味。”戚博远促狭地眨了下眼睛。

“你会想她吗?”

“回忆不受我控制。”

“假如有来生,你愿意与她再次相遇吗?”

“不要。有些事注定了我们是不可能的。”

钟荩内心戚然,她没有说再见,淡淡点了下头,走出审讯室。所长在外面找她,告诉她昨天远方公司分管业务的副总和技术科长来探视戚博远了,是关于前一阵动车组误点事情。三月初,CRH380BX型动车组,连续发生热轴报警误报、自动降弓、牵引丢失等故障,引起动车组一再误点,各大媒体都报道过这事。

前有总工杀妻,后有动车组故障,远方公司是腹背受敌,股价在周五严重受挫。远方公司现已召回这个型号的动车组。

所长喃喃自语:离婚又不难,犯得着杀人吗?聪明人尽做傻事,你看现在对家人对国家,多大的损失!

钟荩脑中突地冒出一丝灵光,但她选择忽视。她不愿意再深究下去了,戚博远与卫蓝的关系,卫蓝与凌瀚的关系,促使她想速战速决。

“下车吧!”

钟荩睁开眼,发觉车停了,辰飞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她扭头朝外看,愣住了。她认出这儿是东郊的梅山,想不到这儿的春梅开得更艳,周日踏青的人非常多,路边车都排成了长龙。

“别说话!”辰飞在她说话前,摆摆手,“前面的路不好开车,我们步行。”

他在前面引路,避开人群,走上一条山间小径。小径曲曲折折,路边杂草还枯黄着。在一个小树林里,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在野餐。其中一个男生在弹吉他,一个女孩与他背对背坐着,跟着旋律轻声吟唱。

在那歌声里,钟荩觉得心都澄净了。

青春真好,恋爱真好,最好是能把时光停驻,那么才能留住快乐。其实快乐最短浅,只有痛苦才永远。

再往前走,出现了一条小沟,沟里有潺潺的水流。可能是远离都市,水流是清澈的。沟边是去年冬天残留下的一簇簇芦苇。山风吹过,风情凋零。

许久没走这么久的路,钟荩出了一身的汗,正想问辰飞还有多远时,他回过头,说到了。

前方出现了几座农家小院。院外有菜哇,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字格,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院中长着果树。现在虽然还看不出春光烂漫,但是不久,能想像得出会是一番怎样的花团锦簇。红墙青瓦,迎出来的­妇­人笑意真诚、纯朴。

钟荩倏然转过身,眼中涌满了泪水。

江苏农村的院落,从苏南到苏北,格局布置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个小院和安镇小姨家的很像很像。

不管双腿走多远,每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家。在疲累至极、孤单寂寞之时,轻易地就会动起回家的念头。

在看守所门外看到柳树和梅花那一刻,她灰暗无光的心欢喜不已。

春天终于来了,油菜花就要开了,她要回安镇去。

看着钟荩微微抖动的双肩,辰飞对女主人微笑道:“太激动了!”

午饭就在院中吃的,辰飞的建议。女主人杀了只­鸡­、红烧野刀鱼,一碟油炸春卷,炒豌豆苗、韭菜炒­鸡­蛋,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菜。一块儿端上桌时,完美绝配成一幅画,让钟荩迟疑了好一会才下筷。

正午的阳光暖暖的,空气里带着泥土和草香的清新,钟荩渐渐舒展了眉头。

不管是巧合,还是刻意,她在心里都很感激辰飞今天的安排。

吃完饭,谢过女主人,两人步行回去,正好消化吃撑的胃。

钟荩继续沉默,她觉得春光太美好,说什么都不合适。辰飞目的已达到,他乐得不打扰她。

上车时,钟荩郑重地向辰飞说谢谢。

辰飞眉一挑,“这才是开始!”

钟荩看着他,目光恍惚了。

回到城里,他带她去影城看电影。钟荩凝视他的目光,像外星人光临地球。是部不新不旧的片子,2009年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获奖影片《公爵夫人》。时尚而又华丽的宫廷片,衣香丽影,集尽所有的奢华。钟荩喜欢清新的小文艺片,她想去影院睡一觉也不错。

没想到,她又流泪了。

浑身散发着迷人魅力的公爵夫人乔治安娜,让所有英国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唯独她的丈夫对她不屑一顾。不仅如此,他还让她最信任最要好的闺蜜做了他的情­妇­。在发现的那一刻时,乔治安娜崩溃了,她的世界倒塌了。她对公爵说,这是我唯一的快乐,你也要夺走。公爵回以她冷酷而又漠然的目光,仿佛她不可理喻。

爱情,就是伤害。

随着人流走出影院,钟荩一直低着头,她不想让辰飞看到她红红的眼睛。

辰飞想牵她的手,手伸了一半,又缩回,也许现在还不到时候。

钟荩又说谢谢。

辰飞笑,怎么让我觉得你以前过得很辛苦似的,一滴水,你都当成了大海。

她没接话,把头别向一边。做公子哥,除了外在环境,自身可能也要有点天赋。经过今天,她承认辰飞这样的公子哥,并不让人很讨厌。

辰飞很会投其所好。

时间还早,辰飞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送钟荩回家。她感冒还没痊愈,需要休息。

“这两天你的车该到了,到时,我陪你去取。”陪钟荩走到楼梯口,他说道。

钟荩警觉地瞪着他,“什么车?”

“高尔夫啊,白­色­的。我没有抢着付款,你别激动,我只是让他们把加价去了,那个太欺负人。”

“你怎么知道我买车的?”钟荩压低音量,头发都竖起来了。

“我是个好学生,做足功课了。”辰飞的表情很希望得到她的夸奖。

钟荩硬邦邦地说道,“不麻烦你了,那是我的事。”

辰飞邪邪地笑:“怎么忽­阴­忽晴?不过,我是不会爽约的。不打扰伯父和阿姨了,明天见!”

他潇洒地一挥手,等着她上了楼,才转身离开。

作为汤志为的儿子,在宁城想调查一个人的信息,还是很容易的,只要他想。今天开头不顺,他细细回想了下后来的安排,包括每个细节,都非常非常好。所以,当辰飞走进公寓电梯时,心情非常愉悦。

钥匙Сhā进锁孔,就听到座机在响。

他僵在门口,座机除了汤志为和付燕,其他没人知道这个号码。而这个时间,他们是不会给他打电话。即使要打,也是手机。

这说明什么呢?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有一双黑眼睛正看着他?

座机上没有来电显示。

背后嗖嗖发凉,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对面一片寂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他问:“你是谁?”

是个男声,讲普通话,听不出年纪,听不出地域,“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打住,离她远点,不然,你将付出昂贵的代价。”

22,不可能的梦想(上)

钟书楷有一种被网住的窒息感。

织网的人是阿媛,还是方仪,他有时会搞糊涂。一个男人最幸福的事,莫不过于家有娇妻、外有美妾。他以为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边都安抚好,坐享齐人之福。

他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阿媛那边,在他大手笔地送了一辆车,又带去海南旅养一趟后,对他没有以前那么体贴、温柔了,讲话也是含讥带讽。他心知肚明,知道她是为机场的事吃醋。他也很无奈呀!这种婚外情缘,不可以走得太远,因为家庭与婚姻不应该受到影响。但他舍不得和阿媛生气,只有矮下身子,一次次地哄。

阿媛却好像故意在折磨他,打电话不接,送鲜花不收,周末瞒了方仪,挤出时间跑过去看阿媛,扑了个空,她和朋友上山看梅花了。

这种又刺激又冒险又挫败又向往的感觉,撩拨得钟书楷魂不守舍、欲罢不能,但在家中,他命令自己要严格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方仪仍然是家中的女王,现在,快成太后了。钟荩虽说也是他的女儿,但在血缘上,和方仪亲些。钟荩被汤辰飞喜欢上,这把方仪喜坏了。这些年,在物质上,钟家也算过得非常­精­良,但是社会地位也只是一般。如果能和汤志为成为亲家,自然的,社会地位水涨船高,这可是用钱都买不来的,他怎能和方仪分开?所以想阿媛想到发疯,他更加要小心谨为。

双面人生的生活,一开始还能应付,渐渐地钟书楷开始担心自己。他担心自己被那张网所缠绕,担心自己被吞没,被那种巨大的力量吸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早晨起床,他讨好地想送上一个早安吻,方仪避开,让他动作轻点。昨晚,钟荩熬夜写材料,凌晨才睡。说完,裹了睡袍,去厨房炸豆浆。放上黑豆、杏仁、花生、核桃,养肌又补脑。

钟书楷没趣地呆坐一会,慢慢地起身。

洗漱时,钟荩进来了。他问她怎么不再睡一会,钟荩说不很困。钟荩朝外面看看,又侧耳听了听动静,小声说:“爸,晚上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好么?”

钟书楷很讶异,“辰飞也去吗?”钟荩好像从来没这么慎重地邀约过他。

钟荩低下眼帘,“就我和爸爸。爸爸爱吃西餐,我去订桌子。”

钟书楷心里打起了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钟荩笑了,“我不可以和爸爸一块吃饭吗?”

钟书楷­干­­干­地笑,“可以啊,爸爸不知多高兴呢!”

早饭吃得心神不定。

钟荩在心里叹气,她能看出钟书楷的不安。方仪是平静的,但那只是表面上。她好像真的不计较钟书楷的海南之行,钟荩却能感觉方仪对他越来越冷了。以前,方仪对他要求高,那其实也是爱。现在他穿啥吃啥,方仪再不过问。有天,钟书楷拿了两条领带,问方仪哪条更配他的衬衣。方仪眼都没抬。

牧涛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人,钟荩打过招呼,把熬了两夜整理好的起诉书和戚博远的卷宗放在他面前。他看得很慢、很仔细,钟荩有点紧张,觉得时间都像停止了流动。

“材料写得很好,起诉条件也成熟。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牧涛问。

钟荩回道:“我共提审过戚博远六次,每一次,他都供认不讳。这件案子放在普通人身上,就是走走法律程序。因为犯罪嫌疑人是戚博远,我慎重又慎重。长年夫妻感情失和,与继女的关系非常僵硬。这些潜伏太久的情绪,在某一时点像火山喷发,他失去了理智。他能平静对待这件事,是他对事情认识很透,坦然接受命运的戏弄。”

牧涛沉吟了下,说道:“既然这样,我一会送去给领导审批,然后向法院起诉吧!”

钟荩侧过脸,看看一边的档案柜,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牧科,我想等材料送上去后,我请几天假,去江州那边把租的房子退了,当时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处理。”钟荩脸微微发红。她刚调进来就请假,总是不大好。但她太想远远地离开宁城了,哪怕只有几天。

牧涛没犹豫,直接给了钟荩一周的假期。

起诉材料是钟荩送去法院的,在公交车上,钟荩想了想,给花蓓打了个电话。起诉不算是什么机密,但可以让花蓓抢个第一手的新闻。

花蓓就在法院,常昊今天有个案子开庭,她过来旁听。

“在这里?”钟荩怀疑听错了,“戚博远案子不是他在江苏接的第一桩案子吗?”

“这是他替一个同行接的,是合同纠纷案。都说经济案件最扯皮,哇,那可能是菜鸟律师们没出息才说的话。大律师是字字见血,那些什么几条几款,犹如疾风骤雨,让人瞠目结舌。我得说,这个常昊有拽的资本。对方律师在他面前,简直没有招架之力,当事人气得脸都青了,恨不得上去扇律师两个耳光。”

钟荩淡淡地笑:“我很快也要与他对辩公堂。”

“我太期待了,不知道他在事实面前如何狡辩,哈哈,那天千万要对媒体开放。如果不开放,你带个袖珍摄像头进去,给我录下来。”

“你尽想美事,不要忙着走,送完材料,你请我吃午饭。”

“行!”为了第一手新闻,把花蓓卖了,她都乐呵呵。

2010年,湖南省永州市发生凶犯持枪袭击法官之事,现在进法院办事,在门口,都必须像机场安检一样。

钟荩安检时,看到常昊和一个中年男人一前一后出来。目光相撞,钟荩点点头,连忙进去了。

办好起诉程序,很巧,这案子的审判长又是任法官。钟荩和任法官聊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走出安检门,花蓓站在台阶上向她挥手,身后站着高高大大的常昊。

“荩,今天真是荣幸,可以和常律师一块共进午餐。”花蓓脸上的表情和她说出来的话是截然不同。

钟荩怔在原地。

花蓓跑过来拉她的手,耳语道:我真想掌嘴哦,咋就这么贱呢!我就随嘴一溜,说请他吃饭。他替人家打赢了公司,人家肯定要款待他的。谁知道他把人家给拒了,然后就站在那等我。

花蓓欲哭无泪!

23,不可能的梦想(中)

钟荩不能见死不救。

红­色­本田跟着银­色­的凌志,在正午的车流里,如两条尾巴摇摆不停的鱼。

常昊没有征求别人意见的习惯,直接把车开到一家日本料理店。

看到穿着和服的店小妹迎上来,花蓓心中就差大雨滂沱了。“打个电话给汤少,让他来买单。”钟荩小声建议。

花蓓脸绿了,闷闷地咬牙:“不要和我提这个人。”

钟荩看她一眼。

她酸酸地自嘲:“可能就应了那句话吧,职场得意,情场失意。”

这话说得牵强矫情,花蓓觉得却是有几份真。和汤少打交道,那真是在核­阴­影之下打信息战、神经战,其复杂困难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你有事找他帮忙,他很爽快,说到做到。他陪你吃饭、给你买花、买礼物,出手很大方。他会暧昧地和你调笑,会牵个小手,来个颊吻,但在擦枪走火之际,他会适时不失风度地打住。

他说是尊重。

花蓓明白他是怕她给缠上。

虽说现在上床并不就是三生石上的誓言,但不上床,关系就永远半明半暗。仿佛给了你希望,但那希望看不见、摸不着。让你又恨又无奈。所以他要是消失个几日,并不代表是对你的负心。即使他和别人公然出双入对,也有这个自由!

汤少那样的男人,已不是聪明两个字能形容得尽了。

他们已经快一周没有任何联系了,花蓓能感到他在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对此,她除了接受,好像没有其他办法。

店小妹踩着小碎步,领着三人上了二楼。淡雅的日式壁纸,从桌椅到门窗都用的是原木­色­,­精­致的竹帘低垂着,一进来就让人感觉神清气爽。

不管是韩式料理还是日式料理,钟荩都不感兴趣。主要是不习惯盘腿而坐,太别扭。坐一会,就觉得腰酸。花蓓柔韧­性­强,到是很自在。常昊仍然是一脸不满全世界的欠扁表情。

再心疼,花蓓还是咬牙点了三文鱼、鲷鱼,还有天­妇­罗和治部煮。常昊没有要酒,吃完饭,他还要见个客户。他从不醉醺醺地面对客户,他有他的职业原则。

三个人真像为吃饭而吃饭的,谁也不作声,菜上来,就一心一意用餐。

“最近好吗?”常昊试图打破尴尬。

花蓓腾手捏了钟荩一下,钟荩才会意常昊是在问他。

“哦,挺好的。今天戚博远的案子正式上诉,你很快就会接到法院通知。”钟荩尽量把话题往公事上挪,这样子,至少还有点共同语言。

常昊放下筷子,定定地看了钟荩有几秒。

“你的结论还是之前的吗?”常昊律师的口吻出现了。

钟荩哦了一声,不愿意深谈。

常昊呼吸加重了,那头桀骜不驯的卷发一根根僵立着。“花记者,你饱了吗?”他转过头看花蓓。

花蓓正好奇地作壁上观,冷不丁给他吓了一跳,“差不多了。”

“麻烦你换个房间喝杯茶,我和钟检察官有点事聊聊。”

花蓓眨巴眨巴眼,“我和荩是好友。”

“你也是一位记者。”

言下之意,各自领会吧!

花蓓看看钟荩,钟荩没有挽留她的意思,她噘着嘴,不太情愿地出去了。这算什么世道呀,好歹她还是那个买单的人,竟然给客人赶出来了。

钟荩忍不住把背直了直,她准备应战。

常昊一开口,果然是毫不客气,“我很讨厌公检法机构的程式化,思维定格,拒绝接受新鲜事物。夫妻失和,想到的就是第三者Сhā足。大街上行凶,必然是抢劫。你看过皮特演的《七宗罪》吗?同一个罪犯,连续作案,每一次的手法都不同,每一次的目的都不一样。妒忌、暴食、贪婪、……。等等,要不是那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官,谁会联想到是同一个人呢?我听说这是你第一次担任公诉人,你可以借鉴从前的一些东西,但必须要有自己的个人见解。如果这一次就让你输得体无完肤,你以后还有什么信心在法律界立足?”

又是这番自大的调调,钟荩冷冷地一笑,“我是不如你有经验,但你必须尊重事实。那天在戚博远女儿那里,你……听得不清楚吗?难道你要说戚博远在说谎?那他为谁作这么大的牺牲?”

“每接手一件案子,我要把脑袋放空,从一个崭新的角度,来审查,来分析,然后我才能发现对自己有用的蛛丝马迹。检察官,你真正了解过戚博远吗?”

钟荩不耐烦地摆手,“我们是不同的领域,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

“我不会教你怎么做,但我肯定地说,我会让你怎么输。”要不是看过检察官哭的样子很令人――心疼,常昊真想把她给吼醒。

“有我来衬托你,你不开心?”钟荩语带讥讽。

“没有人是常胜将军,但我赢得起,也输得起。检察官,你不是我,你太脆弱。”

钟荩面红耳赤,脱口说道:“这是我吃得最糟糕的午饭。”

常昊一言不发地用餐巾拭了拭手,起身,拉开门。

花蓓倚在收银台上发呆,看到常昊,“荩呢?”

常昊没理他,掏出钱包,抽出银行卡递给收银小姐。

“我买过单了。”花蓓翻了个白眼。

“退给她!”常昊一字一句地对收银小妹说道。

收银小妹看看常昊,乖乖地把一叠现金塞给花蓓。

花蓓眼瞪得大大的。

“我没习惯吃饭让女人掏钱。”常昊摞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你­奶­­奶­的,就不能说得温柔点吗?”花蓓俏皮地在他背后扮了个鬼脸,转身去包间。

钟荩气还没消,脸一阵青一阵白。在花蓓发问前,她摆摆手,“蓓,你要是敢提那只大脑袋一个字,我和你断交。”

花蓓忙捂住嘴,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需要换个地方享受下?”既然银子没流失,花蓓想着去泡个玫瑰浴或者做做脸。

钟荩兀自呆了呆,“我要去趟大众四S店,你送我吧!”

花蓓嗔怪道:“你要买车也不和我讲一声,我有熟人的,这里面来去很大。”

“又不是豪车,犯不着请东托西。”

“你就是这样,怕欠人情份。”其实,这也是花蓓喜欢钟荩的地方,荩待人很真诚,从来不会利用朋友、为难朋友。

料理店离四S店挺远,花蓓绕了大半个城。路上,接了好几通报社的电话,花蓓准备把钟荩送到那,就立刻走人。

她看到一本杂志上这样写道:世界真是太小了,小得像个鱼缸,游着游着就跟旧鱼打个照面,潜水也没用。

那停在四S店前的不是汤少的车吗?

腿不听使唤地就和钟荩下了车,被销售经理和销售员围着的男人听到脚步声,优雅地回过身。

花蓓听到轰地一声,身体内狂风大作、浪高过顶。

汤辰飞水波不惊,亲昵道:“就知道你在玩声东击西,说什么有事,调皮,看我多了解你,一逮就是个准。你朋友?”温柔的目光幽幽挪向花蓓。

钟荩替二人作介绍:“我朋友花蓓,这是汤辰飞。”

“你好!”要不是他­射­过来的警告目光,花蓓真的当作自己认错了人。这只是个和汤少长相相似的陌生人。

一个男人公然在别人面前坦承自己与异­性­的关系,一是宣告自己的主权地位,二是对异­性­的尊重和认可。

她一直都渴望他能对她这样,原来不是他不肯定心,而是他心有所属。

她整天担忧荩走不出从前的心结,想不到荩的春天早已来到。

一股怨气顶上来,顶得花蓓胃生疼。

“我们去看车!”汤辰飞不落痕迹地收回目光,

上次接待钟荩的店员直冲钟荩赔不是,说不知钟小姐是汤科长的朋友,真是怠慢。汤辰飞凉凉地说现在加点速度就好了。

店员呵呵赔着笑,今天钟小姐拿车就直接上路,牌照也办好了,尾数是527。527—我爱妻,汤科长亲自选的。

店里的人都笑了,除了钟荩和花蓓。

钟荩连脸都没红,“辰飞,谢谢你了!”她淡漠地皱皱眉头,语气让人一听就不是那么回事。

气氛有那么点呆滞,店员们笑都僵在嘴角。

“这是和我生气了?要是不喜欢,咱们换个,又不是大事。”汤辰飞嘴角勾起一抹宠溺。

“就是,就是!”众人附合。

“钟小姐,我陪你先试试车。”经理怕再僵局,忙说道。

钟荩嗯了声,接过钥匙。

大部分人都跑去外面看着,大厅里只留下花蓓和汤辰飞。

“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花蓓

“你想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汤辰飞无意多说。

“荩是我的好朋友,你竟然……。”

“花蓓,注意你的用词。我和钟荩是相亲认识的,不是在马路上随随便便认识的女人。我很认真。”汤辰飞几句话把所有的事都交待了。

花蓓杀人的心都有了:“你的意思就是我随便?”

“你只是我的普通朋友,你什么样,不是我过问的事。爱情这东西,就像劫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来的人长什么样,要是想活命,只有投降。”

“汤辰飞……”大厅里的空气跟着僵硬起来,花蓓心一凛,眼里有了泪意。

“你别这样,让钟荩看到,会误会的。你有什么要求,私下找我,我还会像从前一样帮你。”

花蓓狠狠地拭去泪,“汤辰飞,你出门给车撞死,我不会叹息半声。可是你夺走我最好的朋友,我会恨你!”

“恨吧,如果你想。”汤辰飞笑得从容不迫,“但你要是对钟荩胡言八道什么,认识一场,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处事。今年的广告任务完成了吗?”

“你就是一人渣、垃圾!”花蓓咬牙切齿。

汤辰飞耸耸肩,“可惜你希望我是君子。”

花蓓不愿再看他一眼,扭头冲了出去。白­色­的高尔车从车道上缓缓驶过来,她看见钟荩在朝她挥手。

眼泪就这么落下来了,一落还就收不住。

24,不可能的梦想(下)

新款高尔夫外形时尚、动感大气,配置较为丰富实用,提速快,价位不高,很适合驾驶技术不太高的新手。

钟荩有三年驾龄了,但江州的交通哪能和宁城比,又是新车,又碰上下班高峰,钟荩简直就是提着颗心,把车开到了西餐厅。泊车小弟走过来,只见她趴在方向盘上直发怵。

不止是胳膊酸,腿也是僵硬无比,钟荩都不知是怎么下的车。

“漂亮的新车!”泊车小弟见多了,笑了笑。

钟荩拭了拭汗,动动脚,正准备往里走,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抬起头,钟书楷站在台阶上。

“爸,你早来啦!”钟荩招呼道。

钟书楷没有说话,目光直直地追着白­色­高尔夫,脸上的神情俨然惊吓过度,嘴­唇­都没了血­色­。

“那……是你的车?”他都希望这不是真的。

“今天刚提的车,还不太熟悉­性­能,吃完饭回家,爸,你开慢点,得等等我。”钟荩说道。

钟书楷只觉得三魂丢了两魂,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被锈住、停止运转了。但接下来又突然发力般高速转动起来。

结婚的时候,方仪说男人的钱在哪,心就在哪。他为了表白自己的真心,除了留有限的零花钱,所有奖金、工资一律上缴给方仪。以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认识阿媛之后,才感到手头吃紧。

给阿媛那辆车,是方仪拨款的,原本是买给钟荩的。他和方仪赌气,一时逞能。想着后面单位发奖金不上缴,再慢慢填上。

“谁……谁买的?”方仪知道阿媛和他的事了?钟书楷告诫自己不要慌乱。

门僮替两人拉开大门,钟荩告诉侍者名字,她早晨打电话过来订位的。侍者领着两人往里走,钟荩回过头,“我按揭的,妈妈不知道。”

听了钟荩这话,钟书楷人是镇定下来了,但他随即意识到,钟荩平白无故请他吃晚饭,原来是场鸿门宴。

侍者替两人拉开椅子,接过大衣。

他打量着对面看菜单的钟荩,显然她知道他和阿媛的事,但她知道多少呢?不管多与少,作为父亲,发生了这事,在女儿面前是非常羞窘的,同时,又有点恼火。

餐厅里飘荡着淡淡的薰衣草的香气,很是宜人。餐桌上的刀叉闪闪发亮,雪白的餐巾叠得整整齐齐,高脚杯里倒上了红酒,背景音乐是行云流水般的竖琴协奏曲《玫瑰人生》。

钟荩嘴角绽出一丝微笑,她喜欢这样的气氛,让人放松。她点了吞拿鱼沙律、野山菌清汤、生鲜椰子牛­肉­沙拉,还有百里香|­乳­鸽配蔬菜,每道菜都是钟书楷钟爱的。

钟书楷现在哪有心情关注眼前的美食,他悄悄打着腹稿,准备钟荩的发问。

钟荩闲闲地看向邻桌的客人,那是一对中年夫妻,也许是情人,投向彼此的眼神非常热切。

“我听外婆说,爸妈结婚那天,爸爸落水了!”

钟书楷一愣,­干­­干­地撇撇嘴:“那时不通车,去安镇就得坐船,我晕船……吐得晕天黑地,眼一花,就栽进河里。”后来,他穿的衣服是从伴郎身上剥下来的,伴郎只好穿临时借来的衣衫。

钟荩手托着下巴,睫毛扑闪个不停,“真是落后。”

“三十年前,哪能和现在比。”

钟荩垂下眼帘,手指漫不经心地餐桌上画着圈,“当人们创造出‘离婚’‘分手’这两个词时,说明它们是允许发生的。感情的事没有对错,只有选择。爸爸,三十年过去了,你在妈妈心里,还是结婚那天落水的那个人。如果你们现在分开,我可以把妈妈照顾得很好。但是爸爸呢,再过三十年,那个人会认为爸爸还是今天的你吗?”

钟荩的声音低柔却不失力度,一下把钟书楷给问住了。

再过三十年,他八十多岁了,腿脚不灵便,耳朵、眼睛也不好使,说不定得了老年痴呆,阿媛看到他,会喜欢他吗?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和你妈妈好好的,怎么可能……离婚!”他黑了脸。

“爸爸是不可能,但别人呢?”钟荩一语道破。

钟书楷呆住。

他和阿媛是在朋友家吃饭认识的,朋友就介绍了下名字,其他没多说。饭后打麻将,阿媛挨着他坐,在桌下,有意无意用腿蹭他。也不知阿媛涂的是什么香水,他连眼前的牌都看不清,只觉得她蹭过的地方烫得可怕,很没出息的,他当时就有反应了。

后来,他去洗手间,回来时,发现他搁桌上的手机挪了个位置,一扭头,阿媛朝他笑,眉儿弯弯的,眼睛像会说话。

散了后,他一上车,急急打开手机,里面有条短信:如果我说你像我初恋的男人,你信吗?

他信了。

吃过两次饭,两个人熟悉了。阿媛告诉他,她离婚了,有个女儿跟着­奶­­奶­过。他本来还掖着点什么,听了这话,把自己的手臂掐出了一道白印儿,想不到自己这么幸运,但他真没往离婚那方面想。

男人怕老婆、骗老婆,都是在意老婆。

阿媛不止一次说想跟他天荒地老的,他都不接话。

“爸爸也许不愿意伤害任何人,但再这样下去,后果怕就不受爸爸的控制。如果有一天那个人找上妈妈,爸爸想过吗?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婚姻,不可能两者兼得,爸爸只能取其一。早点下决定吧,不然爸爸会非常被动。一个人撒一句谎,必须要用一百句话来圆,非常心累的。”

钟书楷完全被震慑住了,他无法否认钟荩的话,他给她说得真的后怕起来。

阿媛要是找方仪一闹,绯闻就成了新闻,在众人眼里,他是晚节不保。

说实话,没那个胆量、也不值得丢那个脸。

钟书楷心中的天平迅速倾斜。

“我会……处理好这事的,不要让你妈妈知道。”他面红耳赤。

钟荩笑道:“妈妈看到爸爸给我买的新车,一定非常开心。”

“钟荩,谢谢!”钟书楷现在才明白钟荩的体贴。

“爸,我请你出来吃饭,其实是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

“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说是回江州处理公寓的事,事实我想回一趟安镇,你别告诉妈妈。”

小的时候,方仪说要让钟荩适应城市生活,没空回安镇。上学了,功课紧,假期要学琴,也不能回安镇。过年时,回安镇给外公外婆拜年,一家人都是匆匆来去。

她懂的,方仪怕她恋家,怕她不贴心,生生想把安镇的记忆从她脑中抹去。

只是那些记忆已在她脑中生了根,如何抹去?

直到现在,她提到回安镇,方仪还是会沉了脸。

今晚,钟书楷总算捞回点做父亲的面子,他点点头:“你回吧,多住几天,我会替你守住秘密的。”

两个人都笑了,钟荩低下头,暗暗吐了口气。

钟荩在半路上,就给方仪打了电话,让她到楼下看钟书楷买的新车。方仪裹着大衣,绕车转了两圈,对钟书楷展颜一笑:回家吧,我炖了汤,热着呢!

钟书楷背过身,一头的冷汗。

喝了汤,方仪问钟书楷买车的事,钟书楷张口结舌地回答。钟荩的忙已经帮到家了,再Сhā嘴,方仪肯定会起疑。她早早就回房间了。

兴许是今晚那首竖琴曲触动了她的心弦,钟荩竟然有弹琴的冲动。

手指从竖琴的一端滑到另一端,所有的音符听起来就好像一个快速的音阶。竖琴独奏稍显单调,它一般与长笛、大提琴、小提琴搭配。

在书店、咖啡屋角落最常听到的竖琴协奏曲是莫扎特写的C大调协奏曲,这首曲子有一个小故事,说这首曲子是莫扎特专门写给一位会弹竖琴的贵族小姐,他不是为酬劳,而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模糊爱恋,也可以说是暧昧。曲子轻盈而透明,亲切又有点俏皮。钟荩曾和凌瀚说起这个故事,凌瀚刮着她的鼻子,说,我不要暧昧,我要你的爱――真心的爱,一辈子的。

指法有点生疏,手与脚也有点不太协调,弹了一会,渐渐找到点感觉。但这首好听的曲子,听在她耳中,却像一曲哀歌。

钟荩准备后天出发,明天她想上街买点带回安镇的东西。回来时,在电梯里遇到韵达快寄员,居然是她的快寄,同城的,寄件人没留下任何信息。

她疑惑地拆开包装盒,里面装着一条韩国进口的女士薄荷香烟,还有一本书《幸福九植物》,她从书里翻出一张卡片。

“荩,心里面太苦时,抽根烟,别让你妈看见。不要碰酒,你酒量低,女人失态很丑的。这本书我很喜欢,如果植物真能带给我们幸福,我们又害怕什么呢?蓓!”

她拿起手机就给花蓓打电话,移动小姐告诉她: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25,风之秘道(上)

花蓓从来就不是一个海纳百川的人。

汤辰飞那神出鬼没的一招,对于她来说,无异于吞了条虫,一半在嘴里,一半在嘴外。她有理由记仇,她愤怒,她恨,她嫉妒,她恶心,她失落。

但是,她认栽,因为另一方是钟荩。

虽然坊间都传防火防盗防闺蜜,她对钟荩人格的信任,比对自己还多。这件事对于钟荩来说,是完全不知情,对于汤辰飞来说,则是彻彻底底的刻意。花蓓现在才觉得自己傻,她是主动向汤辰飞提起钟荩的,后来几次,汤辰飞无意有意把话题往钟荩身上挪,那时,他就对钟荩情有独钟?如果是,难怪他对她若即若离,过去的那些日子,是她会错了意?

花蓓脱衣的手停下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蹙起了眉。

像她这样的女子,哪个不巴望能撞上个高帅富,但不代表她就是个花痴,遇上一个就扑上去。

一个巴掌拍不响,再说俗一点,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她是在报社去年的年会上认识汤辰飞的,他是请来的贵宾,社长陪着他一桌桌敬酒。这么有型又有地位的男人,在哪都招眼。她是多看了几眼,但没乱做梦。她向来有自知之明,不会多浪费一点感情。中途去了趟卫手间,在走廊上恰巧碰上汤辰飞,他表现得风度翩翩,她也是温柔娴雅。进大厅时,他给了她一张名片,挤了挤眼。

她捏着那名片,有半天没回过神,夜空中仿佛彩虹倒挂、仙乐飘飘。

第二天,她试探地拨了名片上的手机号,他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一下叫出她的名字。

她沉默了五秒钟,巨大的兴奋令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天晚上,他带着她去了丽莎饼屋。

梦就在从看到蓝莓慕斯那一刻开始的。

后来种种,假设都是他的礼貌、他的绅士作为,那么替他顶包这件事呢?

大年初五的夜里,她睡得正香时,突然被手机惊醒。一打开,就听到汤辰飞音量压得特低、呼吸急促,让她现在打车赶到西郊的一个十字路口,再走一站。她问什么事,他已经挂了。她冒着严寒,哆嗦地赶到那个地点。一看,傻眼了。

汤辰飞常开的黑­色­毕克前躺着一穿棉大衣的男人,头部下方一摊血。汤辰飞看见她,从车里跑出来,一身的酒气。“我不敢相信别人,只有你了。你懂吗?”

她捂着嘴巴,眼瞪得大大的。

“时间来不及了,你快报警。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你对警察说这车是向我借的,晚上视力不好,你没注意他突然从小路上跑过来,这是个意外。嗯?”

汤辰飞把钥匙塞到她手上,她抖得都拿不住。

“我们是不是朋友?”

她点头。

“谢谢你,蓓!我不会忘记你的。”他张开双臂抱抱她,仿佛想给她点温暖。

他走了,在交警来之前。她一个人在黑夜里和地上那个不知是死还是活的男人呆了近半个小时,110来了,120来了。

交警问她,她重复来重复去就一句话:是我不好,我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交警看看她,估计她是吓傻了,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不过,从现场来看,她负全责。庆幸的是,那个男人伤得并不算很严重,到凌晨,已经醒过来了。天亮之后,汤辰飞来了。他在交警中队打了几通电话,把她领走了。后面什么事,都是他找人处理的,那辆黑­色­毕克也一并处理掉了。

正月初八回报社上班,她从综艺版调到了新闻版,这年的广告任务,她是报社第一个完成的。

她想,经历了这件事,她和他的关系肯定有所不同了。不是说她手中有了威胁他的把柄,而是她曾陪他经历过风雨。

梦在她心里扎了根、发了芽,她盼望着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她努力温柔、包容、豁达、妩媚,就差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让他相信,她绝对是陪他看彩虹的最佳人选。

结果呢?而这一切,她要怎么说给钟荩听,她又怎么安心地留在钟荩身边,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见证他们的爱情?

唯有放弃她和钟荩的友情。

这份友情,她比爱情都珍惜。这样生生割开,疼得撕心裂肺。

­奶­­奶­的!

花蓓骂了一句,狠狠地拽下衣服,换上运动衣,对着镜子绑头发。

她心里面像有一面湖,决了口,得找个倾泄处。她不愿意流泪,那么就流汗吧!真是讽刺呀,这家高级健身会所的金卡还是汤辰飞送她的,不然,凭她那几个薪水,哪有资格出入这样的会所。瞧瞧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富婆。

富婆们都有私人健身教练,那些穿着运动服的肌­肉­男,鬼知道那眼里藏着些什么东西。眼前那个腰间有几道游泳圈的富婆,教练手掌贴在她小腹上,引着她做跪式俯卧撑,一个又一个,富婆笑得眼都没了。

这个社会太龌龊。

花蓓低头看着跑步机前面的显示盘上那一跳一跳的小红点,忍不住暗咒。

汗很快就下来了,把视线都阻住了。

“你要减脂吗?”一个挺着一米九个头的男人双手抱臂,站在花蓓的跑步机旁边。

花蓓板着脸嗯了一声。

“减脂呢,不需要运动太长时间,只要超过三十分钟就可以达到效果了。如果太久,超过一个小时,则会对身体有害。”他歪着头看着跑步机上的时间,“你设了四十五分钟,刚刚好,最后五分钟是放松程序。这样减脂是最有效的。但是,其实你根本就不需要的。”男人的眼睛像手一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后摸着花蓓的身子。

“对不起,我是个穷人,你找错人了,我不需要教练,也不需要任何产品。”花蓓伸出手拿到遥控,啪的一下按开了挂在面前的电视机。

男人笑笑,没有动弹。

在他这肆无忌惮的目光下,花蓓更加不自在,“笑什么,牙很白呀!”

“是不是没有汤少陪,就不开心了?”

花蓓啪地关掉跑步机,从上面跳下来,火大地冲到那男人面前,“他是我什么人,我­干­吗为他开心或是不开心?”

男人一窒,含糊地说了一句:“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不要败坏我的闺誉,告诉你,本小姐待字闺中。”花蓓心中麻麻一扎疼,她挥舞着手臂,恨不得跳起来吼。

男人好半天没说话,然后,默默转身走开了。

花蓓发泄地,爬楼梯机,椭圆机,单车,那一长排的器械,她一个个地都来了一遍,进淋浴室冲澡时,她差点瘫在地上。

换了衣服,走到会所门口电梯的时候,男人又出现了。“我送你下去。”他低声说。

“我没有小费给你。”电梯门合起来的时候,花蓓有气无力的讥讽。

男人又笑了,“我借你,下次还我。”

花蓓翻了个白眼,转头隔着玻璃看着电梯外面。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电梯门开的瞬间,男人说:“我叫郁明,目前也是单身中。”

花蓓懒得搭理无聊的男人,摆了下手,把这句话当风一样扇走了。

今晚,她和凌瀚还有个约。凌瀚是个守时的人,她故意拖了半个多钟头。

果然,一进茶室,就看到凌瀚坐在一个显目的位置,方便她看到。

花蓓悄然打量着凌瀚,离上一次在江州的碰面,他们也有三年没见了。说实话,之前,她是很欣赏凌瀚的。甚至她也羡慕钟荩,第一次恋爱就遇到这么对的人。凌瀚的沉稳、内敛、大气,配钟荩的温婉、低调,两人的工作又有共同语言,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她记得那个北风如仞的晚上,凌瀚给她打来电话。他用了“求”这个词,她当时就愣住了。他求她请几天假,来江州照顾钟荩。他求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陪伴钟荩。她开玩笑地问,你让我做这么多,要你还有什么用,休了,休了。

凌瀚久久的沉默。

到了江州,一看钟荩那样子,她差点和凌瀚拼命。钟荩拉住了她,她也用了“求”这个词。她求她别骂他,求她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人。

很没天理啊,三年过去啦,负心男人竟然还是这么一脸正气。

花蓓叹气,拉开椅子。“对不起,路上有点堵。”懒懒的神态,一看就是借口。

“我也没等很久。”凌瀚向服务生招招手。他点的是绿茶,她要了杯苦丁。

凌瀚诧异地抬了下眼,她耸耸肩,苦丁的滋味很暗和她此刻的心情。

“最近好吗?”苍白无味的开场白。

花蓓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喝茶。

“要不要来点松饼?”凌瀚嘴角挑了挑,推推眼镜。

“以后不要再向我打听钟荩的事了。”花蓓不想伪装什么礼貌了,她对凌瀚的好感,完全是因为钟荩才爱屋及乌。没有钟荩,他们就是路人甲与路人乙。

“我和钟荩掰了。”

凌瀚轻轻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这让花蓓到是有点意外,她自嘲地一笑,“现在我和你属于一丘之貉,都是负了她的人。我对你好像有点理解,其实有时候分手是很无奈。”

凌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烟,指尖捏到烟头,他又缩回。“一定要这样做吗,你是她唯一的朋友。”他痛心地问。

“一个人一生可以经历三个时代、使用三种辞典;一个城市可以三次成为建筑工地,三次天翻地覆。今天,有什么还会天长地久?有谁,还会自始至终,把一件事情,好好地做完?”花蓓苦笑。“你也曾是她最爱的人。”

凌瀚无语。

“本想在电话里和你说的,想想还是见个面。以后,我要换个新的手机号码,换个新公寓,换个新的活法。”

终究还是有点伤感。

汤辰飞是花花大少,但一个花花大少,一旦认真、严肃、小心翼翼,说明,他是真的决定用一生来爱。

他没有看错,无论哪方面,钟荩都是比她胜出许多的女子。

“一个特警,想要什么消息都有渠道,不一定要找我。我也不明白,你们都分手了,她过得好与不好,和你还有什么关系?”花蓓问道。

直到上了车,凌瀚都没给她答案。

夜晚的收音机,播送着一首熟悉的旋律。

冷咖啡离开了杯垫

我忍住的情绪在很后面

拼命想挽回的从前

在我脸上依旧清晰可见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

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回忆的画面

在荡著秋千梦开始不甜

你说把爱渐渐放下会走更远

又何必去改变已错过的时间

你用你的指尖阻止我说再见

想像你在身边才完全失去之前

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遇见

只让我们相恋这一季的秋天

飘落后才发现这幸福的碎片

要我怎麼捡

这首歌的歌名叫《不能说的秘密》,花蓓想起来了。

26,风之秘道(中)

殡葬的事情繁复而又严肃,来不得一丝懈怠。道别、火化,选择墓地、碑文、下葬的日子、在寺庙做法事,在这一项项程式中,人的忧伤,反而被淡化了,到最后,才落下一个字“累”。

卫蓝因为怀孕而瘦削的脸颊,更是颊骨高得脱了形。她不等休息,急急地收拾行李回北京。

“你和我一起走吗?”卫蓝看看墙上的挂钟,十点过了,凌瀚才回家。

行李箱塞得东西太多,拉链不会拉上,凌瀚蹲下,压了压,把拉链拉上。“我暂时不回京。你是坐飞机还是火车?”

卫蓝疲累地躺在沙发上,“受不了飞机上上下下的颠簸,我坐火车。讲座和售书活动不是都结束了吗?”

“今晚,你早点睡,我明天送你去火车站。”

卫蓝目光咄咄追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凌瀚走出大门,站在走廊上仰起头,四周高楼林立,从他这个角度看到的夜空只有院子般大小,星光稀疏得不宜察觉。他看过天气预报了,明天是个晴天,温度比今天高四度。

“不去想昨天,也不想明天,把每天的事做好就行了。”

“房子呢,继续租下去?”凌瀚不爱住酒店,从北京出发时,就讲要租个房。她一跨进这院,吓了一大跳。这房租得太奢侈了点。

凌瀚回身笑笑,“一下子给了半年租金,总得住个够吧!”

“凌瀚,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应该跟我一块回北京。”卫蓝投来责备的一瞥。

“戚博远的案子向法院起诉了。”

卫蓝受不了地摇摇头,“你­干­吗提他?反正我不会同意他和我妈妈合葬,南京我也不会再踏入半步。”

“其实,他也很可怜。有很多事,人力是无法控制的。”

“凌瀚,你今天有点怪怪的。”

凌瀚摸摸自己的脸,“有吗?”

“你今天去见谁了?”

“别像个警察一样的质问。”

“我有知道的权利。”

“去泡个澡,好好睡。”凌瀚突然话锋一转。

卫蓝叹了一声,“凌瀚,我对你的了解很有限,但你有今天这个样子,我费了许多心血,别让我太挫败,好么?”

凌瀚涩然地点了点头。

卫蓝进屋去了,他轻轻掩上门,走到院中,点燃了一根烟。墙角的一簇三角梅开了,玫瑰也打了苞,幽幽的香气随夜风柔柔飘荡。钟荩不爱闻烟味,他吻她的时候,她娇嗔地抱怨个几句。当他羞窘地僵在那里,她又主动凑过来。压力真的太大了,吸烟可以舒缓这种压力。到北京后,他烟抽得更凶,有时一天一盒都不止。

烟头一明一暗,微弱的火光是映照出他凝重的面容。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摸上去毛毛躁躁的。那一天,听卫蓝说钟荩要来,他一早晨就去超市买了许多菜。好巧,超市刚到了一批新鲜的大虾,他买了许多。卫蓝和她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他午饭后,就站在屋檐下等着了。门铃响起,他的心雀跃无比。但是在对上钟荩冷漠的目光时,他的心凉了。

夜­色­里,有窸窣的声音传来,那是冬眠的小虫被春天唤醒了。他内心被冰封很久的某种情愫,也在这声音中悄然萌芽。

就在这一墙之隔,凌瀚不知,钟荩正倚墙站着。

去安镇看油菜花,别人叫春游,钟荩称之为回家之旅,这一次,钟荩改名了,她叫它为告别之旅。

小屋,是告别的起点站,江州,是终点站,安镇,是途中的加油站。她必须要积蓄足够加大的力量,才有勇气和过去坚绝地说BYE、BYE。

就在她和凌瀚分手后不久,方仪找到关系把她调回宁城,她生硬地拒绝了,连个理由都不肯给。就连对花蓓,她也没提过这事。在她的内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像个路标,固执地立在那里。有一天,她相信,凌瀚还会回到她身边。在她被凌瀚那样伤害之后,她还生出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个白痴,简直就是贱。只要凌瀚回来,她愿意做个白痴,她愿意再贱一点。

第一次在火车站遇到凌瀚的那个日子、最后一次从车站接回凌瀚的日子,每一年的这两天,她都要去火车站,痴痴等着从北京过来的列车,痴痴等到最后一个旅客离开,她才回去。在等待中,心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三年过去了,架不住方仪的唠叨,她回了宁城,但是她和凌瀚一起租住的公寓,她还留着。她想让房子替她守候下去。

现在,该是终结的时候了,凌瀚走得太远,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小屋里灯亮着,她深吸一口气,能嗅到空气中夹杂的烟味,那是凌瀚。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以后,小屋会是任何人的小屋,却再也不会是她的。她闭上眼,小屋的一墙一瓦、一草一木,都印在她的脑海中,这就够了。

她无声地道别,然后,转身。

深夜的马路少了一分喧嚣,她慢慢地走着,心如止水。

从宁城到北京,可以坐和谐号,也可以坐以K字开头的慢车。

和谐号今天误点了。火车站高大的电子显示屏上写着:G700X次列车16次中的8节车厢出现设备故障,列车估计要晚点一至二个小时,请旅客同志们耐心等候。候车的旅客怨声载道,和谐号在这几个月内,连续误点几次,什么高铁,什么动车组,简直就是他妈的扯蛋。

钟荩同情地看着情绪越来越激动的人群,列车晚点是难免的事,可能大家对动车组寄予的希望太大。希望越大,一旦失望,必然也是最大的。感情也是如此。

她从江州回宁城,如果有凌瀚陪着,她会坐慢车。K字开头的慢车,车厢是邮政绿的,设施非常陈旧,座椅不舒适,环境也不是很­干­净,列车员态度懒散又冷漠。只有兜售小玩具时,才露出个笑脸。她的情绪到不受一点影响,她和凌瀚有说不完的话,巴不得铁路没有尽头,就这样相依相偎着,一直坐下去。凌瀚在宁城有个亲戚,他来宁城会住到她家。她很想带凌瀚回家见方仪,但没敢。方仪是坚决不同意她在江州找男友的,凌瀚是省人才库下派到江州的,回宁城很容易,她想着等凌瀚调回来再提。她还想着,等到春天,她要带凌瀚回安镇看油菜花。

凌瀚总是准备了三明治、面包、水果、各种饮料,搞得像旅游般。她在车上去趟洗手间,明明门上有锁,他也要守在门外。花蓓说他简直把她呵护得滴水不漏,这样下去,以后会没行为能力的。

如果她一个人回宁城,她就会选择和谐号,快呀,可以缩短与凌瀚分别的时间。

多么辛酸而又幸福的往事。

钟荩从电子屏上收回目光,随着人流往检票口走去。宁城没有到安镇的列车,她要坐到县城,再搭汽车。路过县城的列车,是慢车,还是夜间的。天渐渐黑了,列车的灯雪亮地照过来。人群急速地往后退,钟荩差点被绊倒,幸好一双长臂从身后托住她。她扭过头想道声谢,后面的人群像潮水般涌来,她只得跟着向前。

这列车是从宁城到青岛,现在的季节不是旅游旺季,车上的人不是很多。车厢内很脏,上一站离开旅客留下的垃圾都还没处理。钟荩买的是硬座票,四个小时后,她就下车了。她想把行李箱塞进行李架,提了几次,终是力气太小,都没成功。有人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角,她回过头,一怔,是在看守所外面转悠的那个哑巴民工。

他用眼神示意她让开。到底是男人,轻轻一托,行李箱稳稳地搁在行李架上。

钟荩忙不迭地道谢,“你是回家吗?”

哑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这才想起他是听不见的,可惜她又不会手语,羞涩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塞给他。哑巴快速地把手背缩进袖内,往里面的车厢走去,背影有一丝僵硬。

钟荩缓缓眨了眨眼睛。

列车开动不久,坐在对面的一位中年­妇­女就开始吃她的晚餐。她买了盒饭,吃完,又泡了碗泡面。泡面的香气弥漫在钟荩面前,感觉像坐在厨房的灶台边。碗洗好之后,中年­妇­女又打开一个袋子,从里面抓出一把瓜子和花生,在那嗑了起来。看到钟荩打量她,她咧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要来点么?”卷舌音很重,徐州那边的。

钟荩摇头,一个列车员推着辆车出来,向大家展示一个在掌心里把玩的球,说是强身健体,能防止老年痴呆。­妇­女在座位下面踢踢钟荩,“别买。现在是十块,绕过三圈,就是三块了。”

钟荩笑笑,把目光专注于手中的书。她把花蓓送给她的《幸福九植物》带来了。

书里说,在墨西哥热带雨林里,生长着九种神奇的植物,分别代表着财富、力量、魔法、勇气、自由、美好的­性­、持久的爱、生命繁衍、长生不死。找到它们,就得到一生的幸福。这辈子,她估计是去不了墨西哥雨林,她也不想拥有这太满的幸福。其实,有一两样就足已。这样的书,不能入迷,作为旅行消遣挺好。

中年­妇­女猜得真不错,列车员第三次推车出来,小球的价格直降到三元。中年­妇­女得意地冲钟荩扬起下巴。

钟荩请中年­妇­女帮她照看下行李箱,她起身去洗手间。洗手间前排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钟荩抬首,想看看前面那节车厢的洗手间空不空,一下又看到了哑巴民工。他像尊雕塑,孤独地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浓密的胡须遮住了他的嘴­唇­,但钟荩能想像得出,此时,它们一定抿得很紧。他仿佛与这个世界、这列火车都隔绝了,在一个独有的空间里,他沉思,他想像。

夜晚十一点,钟荩到达县城。这是个小站,离城区比较远,每天经过的列车也很少,站台上,列车员穿着厚厚的棉大衣,脖子缩在衣领里。

下车的人很少,哑巴民工竟然也在其中。

车站外面,有几辆三轮摩托车簇拥了过来,司机们扬着音量问要去哪里。钟荩瞧着一个长相比较面善的,她说去安镇。司机皱了皱眉,安镇挺远的,又是大半夜的,我回来又拉不到客,至少六十。钟荩没有还价。

三轮摩托车上面用塑料布做了个遮风的棚子,看着严实,并不是很暖和。钟荩掀开塑料布往里钻,有一个人抢了先。

“你们是一道的吗?”司机问。

钟荩眨眨眼,看着里面的哑巴民工,“你……也去安镇?”她指指安镇的方向。

哑巴终于有反应了,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递给钟荩,手指比划了几下,意思大概是他们拼车吧!

钟荩摇摇手,有他作伴走夜路,她莫名地感到安全。

哑巴也没推辞,把钞票放回袋中,然后,抱着钟荩的行李箱,似乎怕它会碰坏。乡村的路,行驶的都是农用车,维护得并不好,坑坑洼洼的,车颠得很厉害,一路上又看不见什么灯火,只听到呼呼的风声。钟荩不一会,就感觉身上的热气仿佛全部散尽了,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动,宛若冻结了。ρi股颠得又疼,她痛苦地在位置上挪来挪去。哑巴看看她,突然放下行李箱,脱下身上的棉衣塞给她,要她垫在ρi股下面。钟荩慌忙拒绝,怎么也不肯接。

摩托车的轰隆声中,她仿佛听到哑巴一声轻轻的叹息。

静谧的夜­色­里,蓦地出现了一片灯光,司机说安镇就要到了。钟荩掀开棚门,饥渴般地凝视着。

哑巴在镇子口下的车,也不知他去哪,身影很快就被夜­色­融没了。

行李箱上的轮子在青石板上咕噜咕噜地滚着,安镇的寂静,如铺满了白雪的原野。钟荩在这片原野上跋涉,再过一座小桥,走过一条小径,在河岸边那座带着院子的青砖瓦房,就是小姨的家了。

27,风之秘道(下)

松软的棉被带着阳光的芬芳,枕头里装着去年的蚕沙,冬暖夏凉,解热清目,翻一个身,便听到沙沙的声响,像蚕儿吞噬桑叶。公­鸡­已经叫过两次了,猫咪在院中跳来跳去,小姨夫和小姨压着音量在外面说话。

安镇的清晨比宁城总是醒得早些,呼吸之间,都是空气中浮荡的青草味、花香味,钟荩不想睁开眼睛,仿佛自己回到了五岁前,她爱赖在被窝中,等着妈妈过来替她穿衣。

搁在被外的指尖被一股湿湿的温热舔来舔去。

“来喜,走开啦!”钟荩咕哝着,手却没有收回。

房门吱地一声开了,有人噗哧笑着走进来,“懒丫头,这不是来喜啦,是来喜的孙女。”

钟荩腾地坐起,“哥!”来人是何劲,只比她大二十分钟的哥哥。

何劲是个早婚族,二十四岁就结了婚。他说,我这一辈子就喜欢一个女人,晚婚不如早婚。嫂子叫红叶,是北京农业大学毕业的。何劲不是很爱读书,勉强混了个农艺大专的毕业证,就急急回苗圃帮忙!红叶是来安镇搞科研时认识何劲的,方晴说也没看出何劲哪块好,竟然把学历比他高的姑娘骗回来了。曾经,方晴想让方仪帮何劲在宁城找份工作,方仪找了不止一份,何劲每个都做不到半月,就把人家老板给炒了。二个月后,何劲又回到安镇。他说只有呆在安镇,他才能好好地呼吸。方晴笑他没出息,他挠挠头,呵呵傻笑。

现在,红叶负责苗圃品种的培育、拓新,何劲负责销售,再加上何爸爸和方晴,另外又请了一个帮工,何家的苗圃规模越来越大,在方圆几个县城内,是数一数二的。

如火如荼的好日子锦上又添花,红叶怀孕了。钟荩昨晚到家,红叶和何劲已经睡了。方晴没有惊动他们,红叶妊娠反应强,最近一直都睡不好。

何劲拍拍趴在床边的小花狗,让它去外面玩。“你看你有多久没回家,小来喜都比它­奶­­奶­高了。瞧你这脸­色­真难看,再瘦下去,人家会当我是你弟的。”

“去去去!”钟荩朝他瞪眼,“你再胡说,我找嫂子告你状。”

何劲大笑,“妈已经做好早饭了,起来吧!”说着,就去掀钟荩的被子。

“哥,你耍流氓。”钟荩尖叫。

何劲受不了的翻个白眼,“流什么氓,你这小样可是我看着长大的。”

钟荩觉得心尖子上陡地抽搐,有股电流像小虫细细密密在血管里爬行,全身酥软。

在去宁城之前,她和何劲睡一条被窝,床搁在方晴的大床边。何劲睡觉霸道,每次都把她挤到床边,早晨起来总被方晴念叨。

早餐是糯米粥,熬得稠稠的,方晴做了长寿大饼,拌了­干­丝,切了几碟自家做的小菜。何劲把桌子搬到院中一棵桃树下。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方晴在饭桌与厨房间跑来跑去,何爸爸把一碗蜂蜜荷包蛋放在钟荩面前。“是枸杞蜜,特地给你留的。”

荷包蛋不是什么高级食品,但在安镇,早餐吃荷包蛋,却是待客的最高礼仪。

钟荩双手捂着碗,“谢谢小姨夫!”她不想被当作一个贵客对待,她想成为这个家里普普通通的一份子。她的心悄悄哽咽了。

第一次以钟荩的身份回安镇,她就察觉到小姨、小姨夫对她的不同。大了之后,这种感觉更浓。特别在她上了大学、考进检察院,他们觉得让她去宁城是正确的,不然耗在安镇,她能有什么出息。方晴看她的眼神是欢喜而又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也许他们已经习惯她是一个姨侄女,而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不准搞特殊化!”何劲抢着从钟荩碗里拨走两只荷包蛋,一只自己吃,一只扔进红叶的碗里。

“你多大年纪,还和妹妹抢吃的!”方晴轻吼。

何劲咧咧嘴,一家人全笑了。

吃完饭,何劲对红叶说:“老婆,我今天请假,专心陪你家小姑子春游去,行不?”

红叶瞪瞪他,“自己想玩,还扯上妹妹。不过,看在妹妹面子上,不和你计较。”

何劲推了辆自行车,钟荩跳上后座,小来喜摇着尾巴也跟在后面。何劲把车铃摇得叮当作响,遇到街坊邻居,他高声说:“我妹回来了。”搞得钟荩好羞涩,只得把脸藏在他身后。

油菜花正是欲开欲放的季节,星星点点的几株标新立异地绽出几缕花瓣,大部分还是青绿一片。何劲说再过一周,四面八方的人潮往安镇涌来,都是看油菜花、吃农家菜的。他和红叶商量着,想把苗圃也搞点创新,弄个果园,春天赏花、秋天摘果,肯定很吸引人。现在人玩腻了山水,对农家很青睐。

“我带朋友过来,要不要门票?”钟荩单手圈住何劲的腰,笑着问。

何劲跳下车,前面是座小木桥,过了桥,就是何家苗圃。清洌的河水在初升的阳光下,微微泛着波澜。

“带男朋友来,管吃管喝管住,其他的,免谈。”何劲说道。

钟荩低下头,小心注意着桥面。

“爸妈怕你不开心,让我和你说,别太挑,会疼你,待你好,就行了。”何劲呵呵笑着。

走过高高的香樟树林,再穿行密密的竹林,就看见一排竹篱笆,里面栽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何爸爸的盆景扎得非常出式,一排排地放着。最里面有一栋青砖三间小瓦房,一间放花木肥料、杀虫药剂、装盆景的花盆,中间一间放园林工具,花锄啊、修枝剪啊什么的,另一间是个简易的休息间,里面可以烧水,屋角有张折叠床,可以午休时躺躺。

何劲张罗着给钟荩烧水,钟荩没有进屋。何劲烧好水出来,看到钟荩站在一棵银杏树下,对着远处的油菜花田发呆。

他没有惊动她,悄悄地走到她身后。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虽然钟荩什么都没有说,但他能感觉她心中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就像他呆在宁城时,快喘不过气来了。

“哥,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当初选的是你去宁城,你会变成什么样?”钟荩幽幽地问。

何劲叹了口气,“我不认为做男人有什么可得意的,但我庆幸我是个男人。”当初不存在选,方晴的底线就是钟荩,因为她是女孩。

钟荩淡淡地笑。

“和大姨不好相处吗?”

钟荩摇摇头。哪怕何劲是自己的亲哥哥,方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现在,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讲的。她只能让他们觉得她过得很好,非常好,不然他们会愧疚、不安。

其实,方仪和钟书楷算是很疼她的。可能没有经历过生育过程,他们也不知如何做一对父母。来到钟家的第一夜,她尿了一裤子。方仪给她准备了房间,买了新衣服,买了好看的布娃娃,领着她,告诉她哪是餐厅、哪里厨房、卫生间。晚上,没有何劲在身边,她睡不着。睡不着就总想着去洗手间。那一晚,刮大风,卫生间的门给风带上了,不知怎么会反锁起来。她在黑夜里扭动那锁,急出一身汗,又不敢喊人,结果,就尿在身上了。

钟书楷去接她放学,也会像其他父母一样,手里提着点心、饮料,但他却不会帮她提一下沉重的书包。

期中考,她因为普通话不标准,汉语拼音学得不好,考了全班倒数第一。方仪带她去找专家测智商,害怕她是个弱智。

尘封很久的往事,一件件都如仙人掌中上的刺,不敢盈手相握。

“哥,我能抱下你吗?”她回过头。

何劲嗯了一声。

她绕到他背后,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头搁在他身后。她先是默默流泪,接着是小声呜咽,最后,她放声嚎哭。

何劲没有阻止她,他知道,她等待这场嚎哭已经很久了。在泪水里,她要把往事都洗涤­干­净,明天就是崭新的。

28,破晓时分(上)

美好的时光总是加快流逝,犹如甘霖滴入旱地。钟荩每天吃完了睡,睡醒了去镇子上逛一圈,然后天就黑了。三天过去,明天得起程去江州。早晨起来,离别的情绪堵在心口,窒窒的。钟荩不想让方晴看出来,吃完早饭,拎了个竹篮,说去街上买点菜。

昨天夜里下了场小雨,早晨就放晴了,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安镇有一条大河,把镇子分成镇南镇北。这条河以前是安镇的主要航道,去县城的轮船总是在午饭时分起航。安镇的小街在镇北,上街就得坐渡船。现在桥上建了座大桥,上街非常方便。因为一夜的细雨,河面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尽,向远方看去,视线朦朦胧胧。

桥下是个馒头铺,偶尔也给人家加工寿桃。还没下桥,就闻到热气腾腾的麦香。馒头铺旁边是个酱菜店,八扇折叠门全部打开了,大理石的台阶非常光滑。店老板已经老了,头上一根头发都没有。钟荩喜欢吃一种像螺丝样的酱菜,儿时,跟方晴上街,店老板都会捏一根,要听她喊声伯伯,才给她吃。

钟荩朝店老板笑了笑,他眨眨眼,已经不太能认出钟荩了。钟荩慢慢地走,在电影院对面的小面馆里,不经意扫了下眼,看见哑巴民工正在吃面。

钟荩犹豫了下,走了进去。哑巴局促地放下筷子,手在膝盖上搓了搓。

知道他听不见,钟荩还是告诉他,她要离开安镇,先去江州,再回宁城。哑巴眼睛倏地一亮。

“你……不是也要去江州吧?”钟荩特地用手指蘸了茶,在桌上写了“江州”两个字。

哑巴点头了。

钟荩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摆了下手就走了。

买好菜回家,半路上遇到红叶。红叶责怪钟荩怎么不叫上她,钟荩亲热地挽上她的胳膊,难道你还怕我迷路?红叶笑道,你没发现安镇变化很大吗?她点点头,在全中国都变成一个超大的建筑工地时,安镇却变成了一块世外桃源,甚至以前挺红火的砖窑厂也搬走了,改成果园。

“那边的大庙扩建了。”红叶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镇外一处挑高的屋脊,“庙里来了几位僧人,以后会经常做法事。哦,附近的地也给人买走了,都是外地人,建度假别墅。有一个人很怪,人家都往镇子上靠,他买在咱们苗圃旁,对着一大块油菜花田。”

“那儿以后有商机,建个农家饭馆,生意会很好。”

“不是,他就建三间砖房,带个小院。”

“也许他想学陶渊明归隐呢!”

姑嫂俩都笑了。

桑树上桑葚还红着,已经有孩子爬在树上采摘了。钟荩也摘了几粒,把指尖染得红红的。红叶看看她,妹,心气别太高,找个男人疼疼吧!

又是方晴请来的说客,钟荩别过脸,黯然神伤。

从安镇去江州,没有火车,只能坐长途汽车。钟荩告诉方晴,爸爸给她买了辆车,等她车技再好点,下次回安镇,她开车回来。方晴叹道,你爸妈太宠你,你得好好孝敬他们。

钟荩提着装满吃的口袋,上了长途客车。不意外,哑巴已经在车上了。她也没犹豫,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了。汽车开动,她从窗户里看到何劲和红叶在挥手,方晴和何爸爸追着车跑,心口蓦地一紧,忙低下头。

同样匆忙掠过的,是哑巴眼中的疼惜。

汽车只走了一段乡村公路,然后就上了高速,路况非常好,窗外的风景层层叠叠,到也蛮舒适。

哑巴是令人觉得安全的旅伴,却不是可以打发无聊时光的旅伴。司机打开闭路电视,放了部港台片,壁哩啪啦,打得非常热闹。哑巴好像没有行李,空着两手,还是原来那身皱皱的衣服。裤脚上不知在哪里沾了点泥巴。车进服务区休息时,钟荩指指裤腿,让他掸一掸,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显然不明白她要­干­吗。

汤辰飞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进来的。问钟荩在哪里,为什么前两天关机。钟荩淡淡地说有事,又说手机忘了充电。

汤辰飞低沉地笑了,那你好好坐车,我挂了。

钟荩怔住,你怎知我在车上?

检察官,你不知信号定位系统追踪吗?说谎的人鼻子会长长的,是不是怕我要你带安镇特产?小气鬼!

钟荩屏住呼吸,恼了。

汤辰飞仿佛透过了电波看到了她的神情,牧涛说你去江州,我把江州的酒店找了一遍,都没找到你,能不着急吗?好了,我错了,你现在是去江州吧,我坐最快的动车过去,向你赔礼道歉?

汤少,玩笑不要开过了,适可而止。

这下轮到汤辰飞没了呼吸。

司机按着喇叭,催促大家上车。哑巴站在车门边,焦急地看着钟荩。

钟荩握着手机,还往远处走了走。

我是迟钝,但是还有联想力。我是故意带花蓓去提车的,我想让她清醒,不要在不爱她的人身上浪费力气。

钟荩咬咬­唇­,汤少这样的称呼,宁城能有几人担当得起?几件事一联系,就串起来了。碧水渔庄的那个晚上,他明明在,无非就想在暗中看看她罢了。如同在丽莎饼屋,同样的招数,他又玩了一遍。他探病时看着竖琴,脱口而出的那句:原来不是吹牛,是真会弹。花蓓的快递、突然关机,她知花蓓无法面对这局面,她也不急于解释,把一切交给时间去处理。

你是因为花蓓才拒绝我的吗?汤辰飞找到打不开钟荩心门的那把钥匙了。

当然不是,这和她没有关系。

你说对了,她是和我们没有关系。我真是讨厌在感情上加太多的附加值,简单点不好吗?我有爱的权利,也有不爱的权利。我亦不能阻止别人爱我。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巧合的是我喜欢的你是她的朋友,而我与她之间,从来不是情侣的关系。我没有犯罪,对不对?

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一串喇叭,钟荩扭头朝后看。

同理,我亦不能阻止你喜欢我,但我也有不喜欢你的权利。说完,合上手机。

司机嫌钟荩让一车的人等,咕哝地不知骂了句什么,哑巴狠狠瞪他一眼,护着钟荩回到位置。

太阳西斜了,电视里的武打片也近尾声。

钟荩借着余晖,拨通了花蓓的手机号,这次没有关机,而是无人接听。

钟荩向前排的人借了下手机,她拨通了花蓓的号码,在听到花蓓嗲嗲的嗨一声之后,立刻就把手机挂断了。

花蓓是对的,接了她电话之后,能说什么呢?

汤辰飞跟着发来一条长长的短信:可以对我耍脾气,但必须要讲道理。感情从来就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能遇到心仪的人?一旦遇到,我又怎么能错过?如果你有心结,暂时不能接受我,那我们就从普通朋友做起。有情人最后才成眷属,我可以等!江州见!

钟荩毫不犹豫地按下删除键,接着,她站起身,请司机靠边停车,她要下车。

司机吼道,疯啦,这是在高速上。

钟荩忙不迭地道着歉,说她突然想起一件急事,要回去一趟。

司机骂骂咧咧地停下车,还是告诉她,过一会,有趟江州开安镇的客车打这经过。钟荩道谢,提着行李下了车。

哑巴从座位上站起,显然被这场面惊住了。但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钟荩已经成了暮­色­中一个小小的黑点。

29,破晓时分(中)

汤辰飞是下午到达江州的,当然不是特地跑来向钟荩赔礼道歉。他不是青涩少年,一腔心思全奔着恋爱去。那样说,是逗钟荩。光想像她板着俏脸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就让他心情大好。

全省二季度经济工作会议放在江州召开,会期三天,今天报到。这真是一件巧得不能再巧的事,就像天作之合。

江州市政府负责主办会议,参会人员入住海滨大酒店。报到之后,和相关部门的领导寒暄了下,他说回房养­精­蓄力,准备迎战晚上的接风宴。他回房换了件衣服就下楼了,找了辆车直奔江州长途汽车客运总站。

时间卡得很准,他几乎是和安镇开江州的班车同时到达的。

他摇下车窗,看着旅客提箱拎袋的悉数下来。等到最后一位,都没有看见钟荩。他推开车门,跑了过去。司机询问地看向他,他知道现在交通部门抓得很严,旅客必须到终点站才允许下车。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个短发下巴尖尖皮肤白皙的年青姑娘提前下车?

司机眼瞪得溜圆,你有千里眼啊!

他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包南京—九五之尊,扔给司机。

司机喜出望外,抽出一根,凑到鼻子嗅嗅,真是好烟啊,闻着就是香。哦,你说的那位姑娘,我有印象,在高速上死活要下车,拦都拦不住。

没人陪她吗?

没见着。

汤辰飞托起下巴,脸绷着,一言不发转身上了车。

司机啾着汽车后面的尾烟,突然想起忘了告诉这位英俊贵气的男子,和那位姑娘同座的男人过了一会也下了车,那个算陪吗?

接风晚宴采用的是自助餐式,会议组准备了白酒、红酒还有啤酒,汤辰飞要了红酒。现在也不时兴拼酒,何况明早要开会,大家就浅酌慢品。别人敬酒时,汤辰飞举起杯碰碰­唇­,意思到就好,别人也不计较,他可是省里面的领导。该见的人都见过了,该打的招呼也打了,汤辰飞悄然退场。会议组晚上安排了电影还有KTV,盛情邀请他参加,某几个地级市的局长也想和他私聊,他在下午就婉拒了。

情绪莫名地低落,或者讲是浮躁,让他实在打不起­精­神去应付那些。

信步就进了电梯。电梯里站着两位漂亮时尚的女子,看见他进来,毫不掩饰眼中的好感。他微笑点头,这样带有爱慕的注视,早已见多不怪。

车停在酒店外。一个漂亮而又流畅的回旋,车驶向了夜­色­。

江州的马路宽敞,车不多,开起来非常爽。主­干­道就几条,有显目的建筑物帮助辩认,陌生人也不容易迷路。汤辰飞眯起眼,在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后,方向盘一转,拐进了一条长满香樟树的林荫道。又开了十分钟,灯光渐渐稀薄,房屋没那么密集,有几幢隐在树荫后面的楼房出现在眼前。

汤辰飞熄了火,看向中间一幢的三楼。当看到映在窗户上柔黄的灯光时,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围着楼房转了一圈,最后,他还是决定上楼。

楼房建了有些年代,楼梯扶手上的油漆早剥落了,台阶也有些不平。哪家在做酸菜鱼,一股酸辣味弥漫出来,呛得鼻子痒痒的。

三楼的楼道灯坏了,借着微弱的光线勉强看到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倒着的。

汤辰飞憋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等调整好呼吸,才抬手敲门。

许久,才听到里面传来纳闷的质问:谁啊?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请问老王在家吗?”汤辰飞朗声回道。

门开了,一个腰扎围裙、蓬着头发的壮硕­妇­女站在面前,“你敲错门了,这家姓钟,不姓王。”

汤辰飞摸摸鼻子,抱歉地笑笑,“我想租套公寓,中介说三楼的老王马上要搬走,让我过来看看房。我刚去了对面的单元,没人,我以为我搞错了,于是跑这边来看看。”

壮硕­妇­女说:“可能出门了。对面的房型和这边是一样的。”

汤辰飞沉吟了下,问道:“那我方便到你家看看房吗?”

壮硕­妇­女有点迟疑,但还是同意了,“这不是我家,我是过来打扫屋子的。”

汤辰飞跨进屋,“怎么晚上打扫?”

“白天我另外有活,腾不出时间。反正这家暂时不住人,白天晚上没区别。”

“不住人还要整理?”

“一周来一趟,开开窗,拖拖地,把床单、被子洗洗,厨房擦擦,这样子,人什么时候回来,家里都不会太清冷。”

厨房是很明亮,地板光洁照人,卧室的窗户开着,轻轻一嗅,就是楼下香樟树的清香味,汤辰飞目光落在衣架上的两件睡袍上,俊眉不由自主打成了一个结,“我到蛮喜欢这房型的,不知屋主同不同意转租?”他慢悠悠地说道。

“她调去宁城了,难得回来。要不,我帮你问问?”

“好啊,谢谢大嫂!”汤辰飞回过身,笑得春风化雨。

壮硕­妇­女送他出门,叮嘱他扶着扶栏,下台阶时小心点。

身后响起关门声,汤辰飞脸上的笑意迅速消逝。回酒店的途中,油门一脚踩到底,车像匹脱缰的野马,发了疯的驰骋。

路边一对散步的呣子惊恐地往路牙上退了退,小男孩问妈妈:那也是救护车吗?妈妈不解地看着他。孩子扬起小脸,不然它­干­吗闯红灯呀?

四周一片寂静,汤辰飞闭上眼躺在座椅上,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不是因为开快车而紧张,而是愤怒、嫉妒已经达到了顶点。

是的,羡慕嫉妒恨,各种情绪铺天盖地而来。

这时,手机锋利地尖叫起来,他咒骂地掏出手机,显示屏上只有电波往外一圈圈扩散,却没有号码显示。

汤辰飞虽不至于双手颤抖,但神经立马就绷紧了。

是上次打进他公寓座机的男人吗?

汤辰飞眼睛四下巡睃一遍,宁静的春夜美得像天堂。他按下通话键。

果然,又是那个听不出年纪听不出地域的男声:“看来,你是执意要进行下去了。”不疾不徐的语调,不含一丝感彩。

汤辰飞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我想你是打错电话了。”

对方低沉而又短促地笑了笑,“汤辰飞,敢做为何不敢当呢?你的第一步很成功。你巧妙地离间了她和花蓓,让她们心生嫌隙。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汤辰飞厉声斥责。

“接下来你要再夺走她什么呢?你的一步接一步,目的不过是利用她去挑衅一个人、激怒一个人。”

汤辰飞轻抽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天,你收到邮件就会明白了。”电话挂了。

妈的,有种你出来啊,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汤辰飞狠狠地朝手机吼道。

接着,他给公安厅刑侦处高科技组的宋组长打了个电话,请他查下一分钟前打进他手机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户主是谁,­干­什么工作的。

宋组长请他稍等一会。

他冰着脸进了酒店,正脱衬衫,宋组长回电话了,支支吾吾的,“汤主任,那人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就好奇,怎会没有来电显示的?”

宋组长呵呵笑了两声,“那是咱们自己人­干­的。咱们可以追踪信号,但为了防止别人追踪咱们,咱们可以把信号给屏蔽掉,但不影响使用。”

汤辰飞一用力,衬衫的钮扣啪啦掉了一地。他走到窗边,呼地拉开窗帘,索­性­把上身全部脱光。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黑暗里不知有双什么样的眼睛正牢牢地盯着他。看吧,看得仔细点。嘴角抽搐得厉害,肌­肉­跟着抖动,俊眸里荡起一丝­阴­沉。

在丽莎饼屋,他对钟荩说每个人皮袍下面都藏着个“小”,他的某些朋友下面藏着的可是“大”,有些甚至还是“巨大”。这话也不完全是玩笑。作为汤志为的独子,他认识的人多,想与他结交做朋友的人也多,托他帮忙、办事的更多。和朋友们私下相处,人是无需戴张面具的。但那些个地点,应该是绝对安全的。汤辰飞现在觉得自己大错特错,爱因斯坦早就说过,世间万物,从无绝对,只有相对。是不是在那时,他就落入某人的视角?或者讲是有人在背后留了一手?

他摇摇头,没有可能的。因为他手里现有的牌要比别人手中大太多,没人敢冒这个险。

汤辰飞跌坐在沙发上,一点一点的整理思绪。他决定,稍安勿躁,以不变应万变。

第二天早晨,他打开电脑,系统提示有封邮件。搁在键盘上的手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对方的邮箱是网易的一个免费邮箱,不用查了,所有资料都不会是真的。网络本身就是一面深不可测的海洋。邮件名就简单用数字“1”标了下,仿佛接下来还有“2”“3”“4”……

邮件没有正文,只有一张照片附件。照片是他正在开的那辆陆虎。正面拍的,蓝白相间的车牌号直逼眼球,照片下方还有日期。那个日期正是他处理掉黑­色­别克的那天。他嫌那辆车霉气,朋友说这好办,搞辆新的冲冲喜。陆虎是他在开,但挂的不是他的名,这没什么可紧张的,令他真正紧张的是别的东西。那天,似乎没有外人在场,这个朋友也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似乎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横空中突然冒出双眼睛来。

他猛地打了个冷激零。

羞恼、惊愕、慌乱、不祥,各种感觉,就像清水中的一滴墨,不可遏制地弥漫开来。

啪,啪,啪,瞬间,他把房间所有的灯都熄了,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心跳得飞快。

他给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在外面应酬,声音很杂。他问最近生意怎样,朋友乐呵呵地笑,托你的福,怎会太差?他莫名地生起闷气来,不耐烦地说回去见面再聊,就把电话挂了。

房间里很静,隔音效果也很好,除了自己的呼吸,他听不到第二个声音,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不禁想起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他从梦中惊醒,叫了声妈妈,又叫了声爸爸,没有人答应。他从床上起来,跑去爸妈的卧室。窗外倏地窜出一束火光,把夜空都照亮了。他怔怔地看着那火光,感到非常的害怕,手向座机伸去。还没摸到话筒,座机突然响了,他猛烈地哆嗦了一下。电话是外婆打过来的,告诉他,他没有妈妈了。

第二天早晨,当汤辰飞端坐在会议室的主席台上时,给人的感觉是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潇洒倜傥,谁也不会想到昨晚他度过的是一个无眠之夜。

无眠的结果是他仔细地想了下,他有些­操­之过急,不仅吓着了钟荩,也过早地露出了锋芒,所以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不过,汤辰飞不是被吓大的。

他被安排第二位发言,稿子是办公室秘书写的。他习惯边开会边润饰稿子,等到他发言时,几乎可以脱稿。许多人在背后质疑他的能力,说他是在汤志为这棵大树之下纳荫凉。但是在目睹过他发言的风采后,都会咂咂嘴,暗自佩服。作为汤志为的儿子,某些方面是比别人少奋斗个几年,但坐在今天经贸委计划处主任的位置,腹中也是需要点经纶的。

他的发言,依旧是全场掌声如雷,他优雅地欠了欠身。

下午的日程安排是分小组讨论,汤辰飞没有参加。当天,他就回了宁城。和谐号这次没有晚点,跟着暮­色­驶进了车站。他没有让人来接站,拦了辆出租,对司机说去紫荆花园。紫荆花园是宁城新建的公务员小区,各大部委办局的工作人员有三分之一住这边。小区挨着公园,汤志为现在就住在与公园一墙之隔的那幢楼的顶楼,他图清静。

钟点工阿姨从门里探出头来,笑了,说汤主任腿真长,付老师今晚包饺子。他把行李扔给阿姨,换了鞋往饭厅去。

付燕是个特别讲究生活细节的人,餐具一律是从英国带回来的骨瓷,在中国市场上是看不到第二件的。餐桌中央的那只水晶花瓶是法国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晶莹剔透。花瓶里一年四季只Сhā一种花----白玫瑰。

今晚的菜式很简单,玉米粥,蒸南瓜,拌豌豆苗,像元宝样的水饺码在一个雪白的瓷盘中,从视觉上看,卖相很诱人。

餐桌边却没有人,汤辰飞听到书房有声音,折身过去。

书房门虚掩着,他叫了声爸,轻轻推开门。声音戛然而止,付燕和汤志为一齐看向他,两人的神情很严肃。

“哦,你们继续,我等会再来。”汤辰飞作势带上门。

付燕勉强挤出一丝笑:“我和你爸聊几句家常,没什么的。你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我让阿姨加几个菜。”

汤志为仍沉着脸:“又不是外人,有啥吃啥。”

“别胡说,辰飞难得回家。你们父子先聊着,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炒两个菜应该可以的”付燕拉上了门。

汤辰飞顺手拿过书桌上的一叠报纸,在椅中坐下,翻了翻。前两天的晚报,头版头条登的是花蓓写的一篇报道,关于检察院对戚博远杀妻案提起公诉的事。站在中肯的立场,不得不承认,花蓓从一个写花边新闻的小编,转变成写社会新闻的记者,进步真的很大。

“戚博远是名人,法官会不会因为他对国家高铁事业做出的贡献,而网开一面?”他倾倾嘴角。

汤志为凛然回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他撇了下嘴,在汤志为眼中,别人都是地痞流氓,就他是党的好孩子,不管在单位还是家里,永远都端着一幅正气的面孔。从小到大,他看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中午喝了不少酒,没怎么吃饭,我真饿了。”他扔下报纸,站起身。

“和你那些朋友?”汤志为眉头蹙紧了,“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你是国家­干­部,少交些酒­肉­朋友。这对你的影响不好。”

“有你的光芒照着,我想不好都难。”汤辰飞慵懒地一抬眉,不无嘲讽。

“辰飞!”果然,汤志为音量提高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劣迹,私生活不检点,换女友像换衣衫,和生意人来往太密,开豪车,出入高档餐厅。你拿的是阳光工资,怎么可能过得这么奢侈?”

“哦,你原来还是关心我的。”

“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到时我想救都救不了你。”汤志为捧着心,额头上青筋直暴。

“没人指望你救?妈妈不会,我更不会。”汤辰飞失笑。

“我要被你活活气死。你走,马上走,我不想看到你,这个家也不欢迎你。”汤志飞愤怒地一挥手,动作幅度太大,把书架上的几本书打翻在地。

汤辰飞俯身把书捡起,凉凉地回道:“这是你的家,我从来就没打算久住。”

汤志为脸上浮出无力的苍凉,他没有再说话,默默转身离开。

汤辰飞把书摆放好,最后放上来的一本是《犯罪心理与情感误区》,作者凌瀚。他冷冷一笑,“装什么斯文,看这种烂书。”嗖地一声,书扔进了一边的垃圾筒。

当付燕把为他特地炒的菜端上桌时,汤辰飞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他给那个发照片的网易邮箱回了封邮件: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预谋、设防,唯独爱是个例外。我很庆幸我还能享受心跳的感觉。

看到邮件发送成功,他眯了眯眼睛,点燃了一支烟。

30,破晓时分(下)

起风了。

前一秒,还是阳光灿烂,突然的,不知打哪飘来的一块乌云,遮住了太阳,然后只见树叶、尘土漫天飞舞。

趴在地上修车的司机,抬头看看天­色­,本来就糟糕的心情,这下更坏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

坐在车上等着的人,也是个个满脸忧­色­。大巴车坏在这前不依村后不挨店的国道上,目光所到之处,除了田野就是河流。想方便还要钻庄稼地。天渐渐黑了,车还没有修好的迹象,现在天气又变了,这下咋办?

凉拌呗!说话的是个小伙子。他和女友去宁城找工作,还没找着地方落脚。女友在哪,幸福就在哪。他搂着小女友,两人笑得甜蜜蜜。

其实,着急也不能解决问题。就像你明知人生曲折,却无法躲开,只能面对。

钟荩无奈地吁了口气,看看手表,车已经坏了一个半小时了。她搞不清楚现在的具体方位,估计离宁城还有二百多公里。她是从沛州坐的车。沛州是与江州搭界的一个市,她去那里出差过。昨天,在高速上随便拦了辆车就上去了。那辆车是威海开沛州的。到了沛州,她找了个酒店,一觉睡到隔天的上午,结账出来,就去车站买票回宁城。

江州之行,算是泡汤。

不管汤辰飞的话是真是假,她都不愿去江州。凌瀚已成过去式,但那仍然是只属于她和凌瀚的过去,她不想在江州,与任何人分享这个过去。

轰隆一声,天边滚过来一个惊雷,紧接着,闪电像银蛇般窜过天空。

天­色­越来越暗,雷声越来越密集,不一会,雨哗哗地从空中倾泻而下。

司机跳上车,抹去脸上的雨水,气急败坏地把手中的扳头一扔,说车修不好了。车里炸开了锅,那怎么办?司机没好气地回道,等总站派车过来,不然你走回去。所有的人都不淡定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司机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车里立刻就骂成了一团,司机也不回嘴,兀自对着车窗抽烟。

骂只是发泄,大家都明白,现在除了等,就是等。

有同伴的,互相诉苦。没有的,拿起手机给家人、朋友打电话。还有人呆呆地看着雨出神。

钟荩也把手机打开了,她先给何劲打了通电话报平安。何劲回答得很深沉:妹,你要是有啥事,我也不活了。

你咒我呀,打你个乌鸦嘴。

何劲这才笑起来,打了N通电话,你一直关机中,我心惊­肉­跳的。好了,懒得再理你,我去陪我亲爱的老婆。

哥,你见­色­忘妹。

切,以后问你老公,男人不­色­还叫男人吗?

钟荩傻傻地笑了。如果她和何劲从来没有分开过,她的个­性­一定也像何劲这样开朗、阳光。

环境造人!

手机突然在掌心里响了起来,是宁城的座机号,看着很陌生。钟荩犹豫了下,按下绿­色­通话键。

清脆的女子声音,带着几丝惊喜交加:“钟检,你终于接电话啦!请等下,我去叫我们吴总。”

钟荩纳闷地等着,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吴总。

声音换了个浑厚的男人:“钟检你好,鄙人姓吴,远方公司副总经理。呵呵,早就想拜访钟检,但我知钟检工作繁忙,不便打扰。今天听说钟检在休假,可否给个面子,一起吃个晚饭?”

钟荩小小的吃惊了下,回道:“谢谢吴总,我人还在外地。”

“是哪里?”

钟荩拧拧眉,说了实话,“离宁城还有几百里,车坏了,估计赶到宁城快半夜。”

“没事,我派人去接你。哦,今晚我们还请了常律师,还有钱检察长。纯朋友小聚,不谈公事。”

钟荩怔住,钱检察长?

“钟检,你到底在哪?”吴总催促道。

“等下,有人叫我,我一会回给你。”钟荩匆忙收了线,翻开号码簿,找到常昊的电话。

常昊可能比较意外,“钟检?”

“这是你的主意吗?或者说这是你擅长的方式?我还以为你是有真本事,原来还是要靠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这一套。是不是还准备了红包、礼物什么的,几位数?”

“你到底在说什么?”常昊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钟荩冷笑,“今晚你要和远方公司的吴总一块吃饭,对吧?”

“有这么回事,但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继续装吧,待会我们在餐厅碰了面,你再做出一脸惊讶的样子。”

常昊平静了,“他们也请你了?”商人都爱酒桌攻略,见多不怪。

“没错。”

“如果你不想去,拒绝好了。反正不是我请客,用不着特别打电话给我。”

“你说得真轻巧,钱检察长都去了,我能不去吗?”

“妈的!”常昊怒了,“搞什么东东,怀疑我能力,另请高明去,我不稀罕这案子。”

“你真不知?”钟荩心虚了。

“要来就来明的,恶心背后耍冷枪。”

“那你还……去不去?”

“去呀,给你面子。”

钟荩失语了。

“我说我在几百公里外,人家会不会觉得我在找理由推辞?”她托着头,有气无力。

“你知道,还不赶快回来。”

“车坏了!”

“说个地址。”

到这个时候,也矫情不起。常昊与远方公司比起来,她情愿欠常昊的。

雨水浇湿了白天的余温,车里的温度越来越冷。有几辆经过的班车停下来,帮着带走几人。车厢里人慢慢也少了,大家不再聊天,默默听着雨声。

不到二个小时,常昊到了。撑了伞站在车门边等钟荩,找工作的小伙子哇地一声,对钟荩说,你朋友虽然长得很威严,但是行为让人感动,好浪漫哦!钟荩认真地告诉他,这不是我朋友。小女友Сhā嘴道:那是谁呀?

对手!

坐在最后面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男子缓缓抬起头,看到钟荩的衣角在门边一闪。他摘下帽子,伸出手,摸到一个月牙型的疤痕,轻轻地揉搓。

和常昊挤在一个不大的空间内,这种气氛很诡异,但钟荩选择忽视这样,专注地看着前方。

国道上车很多,雨刷不住地摆来摆去,常昊必须得集中八分的­精­力来开车,还有二分,他腾出来打量钟荩。她那表情,似乎坐他的车很痛苦。

“去哪度假了?”他今天不想与她聊案子,经验告诉他,一聊,两人就会争起来。

“安镇!”

“玩得很开心?”他看见她提着个鼓鼓的大口袋。

“嗯!”

“做公务员确实蛮清闲的,春赏花,秋看叶。”话一出口,常昊知道踩着地雷了。

钟荩偏过头,“常律师,我们不聊天没什么的。”

常昊嘴角抽了抽。

“我会请你吃饭。”

“表示你的谢意?”常昊咬牙,这辈子,他估计和检察官是做不了朋友的。

“是!”

“把那袋里的东西送我吧,吃饭就免了。”

钟荩眼瞪得溜圆,地雷好像爆了。

“舍不得就算,我来接你,就没打算要你感谢,我只是证明我的光明磊落。”

钟荩不再说话,但她的脸­色­还是铁青,胸脯一起一伏。

远方公司特地在天外天酒楼订了包间,这家酒楼以野味出名。钟荩和常昊到时,几个男人正在打牌。吴总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伸过来的手,白白肥肥的,像发酵的白馒头。

几人坐下,一寒暄,钟荩才明白,今天为啥能请动钱检察长的大驾,他和吴总是叔伯表弟兄。又一次惊叹,世界真小啊!

如此一来,这晚餐就像家宴,余下的人,立马也称兄道弟,真没人提一件案子的事。钟荩作为座中唯一的女­性­,没人要求她一定喝多喝少,但她被安排在吴总的身边,以示尊重。

钟荩只喝了一碗野菌汤。真正的野山菌呀,不沾一点油气,山泉水清煮,碗盖一掀开,山林的气息扑鼻而来,味道是罕见的鲜美,绝不辱没“天下第一鲜”的美名。

常昊没和众人掺和,别人敬酒,他也会举举杯,却不碰­唇­。他说,一会还得开车呢!奇怪,众人好像挺畏惧他,没人反驳一句。换作别人,莫谈开车,就是开飞机,也把你给拿下。

到席散,吴总举起酒杯,对钟荩说了句:辛苦钟检了。言下之意,曲折蜿蜒。

钟荩回以淡淡的微笑。

告辞时,钱检察长似乎是不经意地说道:按规矩办。

钟荩站在车边等常昊,没办法,她的行李都在他车上。此时,雨已经停了,云层掀开,夜空倒缀着一轮明月。月光如水,映得天地之间都是晶莹的。

吴总送常昊,钟荩听到常昊说:我手里压的案子很多,你们要是有别的路子,大家摊开来明说。耗时光,我有罪恶感。吴总脸上挂不住,只得呵呵­干­笑,常律师太谦虚了。

律师的战场在法庭上,不是酒桌上。

那是,那是!吴总就差拱手求饶了。

常昊先替钟荩拉开车门,然后自己绕过车头,从另一边上了车。钱检察长看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

路上,两人如同共守一个巨大的秘密,都紧闭着嘴。

在钟荩家的小区门口,钟荩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伸向口袋的手。“你喜欢,就给你吧!今天,误会你了,对不起!”

说完,逃似的跑了,常昊瞠目结舌。他哪会喜欢那袋东西,看她宝贝的样子,他随嘴一溜。解开那口袋,东西到不值钱。炒热的南瓜子,蛋清和糖搅拌的花生米,一瓶蜂蜜,煮熟的咸鸭蛋,刚成熟的枇杷……每一样都细心地分类好,用软纸隔着,防潮、防碰。好像是慈祥的母亲,替远行的孩子准备的零食。

常昊眨眨眼,检察官到底是去哪度的假呀?

日子就像一拨一拨的花,排着序一一开放。井然、平静。

钟书楷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依然是练书法,钟荩依然要为自己煮一个­鸡­蛋。方仪越来越迷上了瑜伽。她说瑜伽不仅能增强身体的柔韧­性­,还能洗涤人心灵的污渍。听着不像是练瑜伽,而像是参佛修仙。在外人眼中,钟家是令人羡慕的一家。方仪唯一嘀咕的是,汤辰飞许久不来了。她问钟荩是不是和汤辰飞吵架了。

钟荩恢复了朝九晚五的生活,科室正在调查一起患者杀害医生的案子,非常忙碌。汤辰飞是俊杰,很懂得知难而退。她不是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他没必要迎合她。但他也没彻底消失,偶尔会打个电话问声好,那些令她排斥的疯言疯语,不再说了。有一天下班,他等在门卫处。神秘兮兮地告诉她,有家店的­奶­茶很正宗,不是用­奶­­精­冲饮的,而是真正的鲜­奶­制作。看着他,简直有点哭笑不得。结果,还是被他拉去。喝了杯­奶­茶,吃了碗米线,她买的单。吃完,两人就分开了。

每天开车上下班,钟荩的车技渐渐娴熟。

她对方仪说,汤辰飞只是个普通朋友,我们不可能吵架的。口舌才有争执,而口与舌,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啊!

方仪不太相信,再问,钟荩就沉默了。

忙碌的日子里,钟荩有时会想起两个人。一个是花蓓,一个是哑巴民工。她去过以前她们常去的餐馆、茶室、书店,那么容易相遇的地方,她们却从未碰见。她要找花蓓,就是去看晚报。花蓓现在是报社的当家花旦,经常有报道上头版。哑巴,她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周末的晚上,她特地开车去龙华看守所,没进去,就在外面坐了会。她没有看到哑巴,大概是去别的地方打工了。

想见的人见不着,不想见的偏偏撞上了。

看着站在马路对面的凌瀚,钟荩仍是失了神。

他怎么还会在宁城?

她不想知道答案,目光收回,把包扔进后座,带上车门。明天,戚博远杀妻案开庭,她今晚必须好好休息。

车刚出大门,便看到凌瀚越过车流向她跑来,她踩下刹车,摇开半扇窗。

四目相对,她急急错开。但还是推开车门,让他上了车。

“一起去吃个晚饭吧!”怕她拒绝,凌瀚又加了一句,“不会很长时间,就在这附近。”

钟荩朝后座的公文包看看,“谢谢,我还有事。”

凌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我去买点你爱吃的糕点。”

“糕点油多,我要减肥,不碰那些。你是不是有事找我?”钟荩觉得自己变刻薄了、势利了,和他讲话,句句带刺。

修长的手指在掌间微微一紧,划压出深深的痕迹,凌瀚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有说不出的无力与无奈。“你很瘦。”这句话是带着叹息说出来的,轻易地就把钟荩的心浇湿了。

“钟荩,要好好地把人看清楚,别轻易相信别人。好好珍重自己。”

钟荩笑道:“以前太幼稚,识人不淑,现在肯定不会了。”

凌瀚摘下眼镜,黑睃黯然神伤。突地,他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钟荩定在那里,或许是忘了躲,或许这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

淡淡的烟草气息扫过她的鼻端,他低下眼帘,声音喑哑犹如梦呓:“真想自私一点……”

他闭上眼,颤抖的薄­唇­贴上她的。结果,扑了个空。

她闪开了。“凌瀚,偷­情­的滋味很好吗?”她的眼中溢满指责与痛楚。

他不说亦不动,化石般僵着。

“你或许喜欢这种刺激,但你找错人了。下车吧,爸妈等我吃晚饭呢!”咫尺之遥,思念像疯狂的潮水咆哮,她是多么的想紧紧抱住他。他身上的气味,他坚硬的发根,他结实的腰身……每一个部位,盈手可握。

但再也不可以了,他是别人的凌瀚。

“对不起!”他似乎想摸下她的脸,手掌在空中划拉一下,落在门把手上。“小心开车。”他深情而又眷恋地凝视着她,开门下车。

她的手抖得连钥匙都扳不动,好一会,才发动了引擎。

凌瀚仍站在原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问他是否要车。他摆摆手。

钟荩突然想到,见过凌瀚几次,她好像一次也没见过他开车。这也很正常,他的家在北京,他只是南京的一个过客。

过客……钟荩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口掠过一阵阵细微的疼痛。

31,心灵之影(上)

律师这个职场,看起来很美,听起来很阔,说起来很烦,做起来很难。纵使身经百战,在每次开庭之前,常昊还是谨慎对待。

今天的案子,胜诉的把握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常昊不是说大话的人,他只用行动来证明。公诉人是钟荩这个新手,他完全没必要严阵以待。

但常昊还是很早起床了。

电视里的晨间音乐是首老歌《莎丽花园》,恩雅的版本。恩雅嗓音空灵,伴奏的又是竖琴,整首曲娓娓唱来,宛若仙乐。

常昊不禁屏气凝神。

在莎莉花园深处,吾爱与我曾经相遇。

她穿越莎莉花园,以雪白的小脚。

她嘱咐我要爱得轻松,就像新叶在枝桠萌芽。

但我当年年幼无知,而今热泪盈眶。

当唱到“而今热泪盈眶”的时候,常昊想起钟荩那天坐在雨地里哭的样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隐约猜出不是因为他推了她一把。

希望她今天不要哭。

水漫出水池,他发觉自己走神了,慌忙把水笼头关了。拿出刮胡刀,细心地刮起胡渣。头发,他还是放弃了。最多再洗一次,希望服贴一点。这一头蓬乱的卷发,看上去很有个­性­,事实上是真的没办法打理。爹妈给的,他怨不得别人。他试着剪过寸头,没想到,一根根头发往死里卷,看上去他就像非洲一小白脸。有人建议他去拉直,他当即就拒绝了。花几个小时弄头发,是无聊的女人才做的事。蓬就蓬着吧,自我安慰,也算独一无二。

胡子刮好,他又泡了个热水澡。拉开衣橱,对着一衣架的衬衫和西服,犯难了。这些衣服都是法国一家服装公司的名牌产品,他是这家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当然享有打折的优惠。他懒得逛街,一买就是一个系列。最后,他挑了件蓝白格子衬衫,深青­色­西服,紫­色­碎花领带。这一身,使他看上去多了点斯文气。但他讨厌斯文这个词。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爸爸就是一书生,教书三十年。学生吼几句,他只会­干­瞪眼,一句话就说不出来。他从小就立志要做个很凶很会吵架的人。现在,算圆梦了。

远方公司在丽晶酒店给他包了个房间,当作他在宁城的临时住所。早餐已经送进来了,银耳桂圆汤,面包、煎­鸡­蛋。他皱皱眉,一点胃口都没有。很怀念北京的炸酱面,吃起来那才叫爽。

助理轻轻地敲门,提醒他该出发了。助理是昨晚到宁城的,住在他隔壁。他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下要带的东西,确定没什么落下,这才打开门。

助理轻轻吹了个口哨。

浓眉一挑。

“常大律今天超帅。我听说公诉人是位美女检察官。”

常昊脸黑了,这话听说他好像为悦已者容似的。“我以前出庭不也这样吗?”

助理鬼鬼地笑,“这条领带是新的吧!”

常昊不自然地斜过去一眼,“就你话多,电梯到了。”

“常大律,你知道李昌镐么?”

常昊咧咧嘴,前不久才听钟荩提起过。

“他有个外号叫石佛,少年老成,貌不惊人,雷霆不惊,是世界围棋第一人。但这位石佛,有次爆出了个冷门,他竟然在一次比赛中,和浙江棋院一位叫毛佳君的初段棋手和棋了。哈哈,石佛动了凡心喽!”

“你这话有什么暗喻?”

“没有,没有,就是一小故事,博常大律一笑。”

常昊却没有笑,许久,冒出一句:“我不会。”如果你尊重你的对手,就必须拿出你全部­精­力应战。佯败,则是对对手的羞辱。他不很了解钟荩,但他就是知道钟荩不希望他这样。

三号法庭是中院最大的一个庭,早就得到消息的媒体已经聚集在庭外。中院发言人对外宣布,今天的庭审不对外开放,但会告知结果。

常昊目不斜视捡级上楼,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目光侧了侧。是花记者,挥着雪白的小手,笑靥如花。

离开庭还有半小时,他和助理先去隔壁的休息室喝杯茶。钟荩已经到了,一身­精­练整洁的制服。两人打过招呼,令常昊意外的是,给钟荩做助理的,竟然是牧涛。

他皱了皱眉,接过助理递来的茶,小口小口地抿着,脑子却是飞速运转。

工作人员通知开庭,他看看正打电话的助理,助理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他点头,走进法庭,坐在辩护席上。审判席上,主审法官和两位副审法官也已就座。他认识这位主审法官,姓任,专门负责刑事案件。虽说是女人,但作风犀利。

不一会,法警把戚博远带到了。

钟荩暗暗心惊,才一个多月没见,戚博远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些,再加上没刮胡子,眼前的男人完全是一个­干­瘦潦倒的老头。

戚博远首先朝她看过来,还笑了笑。

“钟荩,这是在法庭上。”牧涛清清嗓子,提醒道。

钟荩羞愧地低下头。法警把法庭的前后门关上,任法官扫视一周,请公诉人读公诉词。

钟荩真的用了心,她向法官请求便用投影仪。当她朗读公诉词时,一边配上相应的图片。凶案的现场,作案工具,证人的笔录和戚博远的供词,都在大屏幕上一一闪现。长长的公诉词读下来,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让在座的每个人对案情的前后都有了个了解。

牧涛赞许地笑了笑。

常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戚博远也是。

任法官点点头,请钟荩坐下,目光转向常昊,“常律师,你认为公诉人刚才所言是事实吗?”

常昊站起来,“是的!”

钟荩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有没什么话要讲?”

“我想问公诉人几个问题。”常昊朝钟荩点了下头。“钟检察官,如果一个人犯了命案,他没有慌乱逃跑,通常有几种缘故?”

钟荩回道:“一是正当防卫,二是报仇雪恨后的茫然无措。”

“还有一种,就是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是光明正大的,就像警察击毙罪犯、侠客为民除害。”

任法官皱皱眉,“辩护人,不要太过跑题。”

常昊点头,视线落在戚博远身上,“戚工,今天这里除了我,其他都是国家政法机构人员,对国家绝对忠诚。你可以如实告诉我们,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妻子的异常?”

戚博远沉吟了一下,说道:“结婚后就发现了。她一直向我打听工作上的事,主动提出帮我整理资料。那时,动车组项目还在作可行­性­研究,铁道部正准备立项。我知道有许多人是不希望国家强大的,他们总想搞破坏。他们虽然也有中国公民的身份,但实际上他们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间谍。”

几位法官面面相觑,感觉像是在上演真实版的《潜伏》电视剧。

钟荩心狠狠地咯噔了下,她想起戚博远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知怎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昊继续问道:“于是从那时起,你就开始防备她了。你是怎么防备的?”

“她非常狡猾,让我找不到证据来报警。我就在家中装了摄像头,这样随时可以监控她的行动。中国枪支管理比较严,我没办法找到防卫的武器。我不知她有没有枪,如果她一旦行凶,家中能够保护我的只有水果刀。我在抽屉里放了把水果刀,有时拿出来练习。她可能察觉了,总是藏起水果刀。有十几年,她都没一点动静。就在动车组试运行时,她报名学电脑,我觉得她要行动了。”

任法官皱起了眉头,她觉得这位动车组总工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妄图替自己脱罪。当她准备制止时,常昊抢先向她请求再给当事人几分钟陈述,这是他的权利。

钟荩呆住了,戚博远一介书生,准确而有力地把一把水果刀刺进妻子的心脏,似乎有了答案。

卫蓝提过监控的事、分居的事,她的理解是戚博远心里装着别的女人,一点都没往别的方面延伸。

老天,提审时她到底疏忽了什么?

“动车组在运行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我预先就设想过,我写了篇论文,准备在杭城高科技会议上发言。开会那天,我大意了,装资料的U盘忘在家中。我回家拿时,她坐在电脑前,正看着那份资料。我问她想­干­什么,她没有回答,出去给我切了盘水果,刀搁在盘里。在她动手前,我抢过了水果刀。然后我察看了监控录像,资料应该没有外传。我陈述完毕!”

钟荩目瞪口呆,她的脑子不能正常思考了。在提审过程中,她也曾感觉到戚博远的思维与常人不同。他没有一丝杀人之后的内疚感,就连警察枪毙罪犯,事后还要休假,还要看心理医生。他表露出来的是轻松、释然。按他所说,杀人的动机隐藏很多年,一旦揭穿对方的真目,确实应该这样。

只是,动车组那些资料并不属于国家级的绝密档案,值得一个间谍赔上岁月、赔上­性­命?

“审判长,我认为辩护人有诱导犯罪嫌疑人做假供的迹象。在我提审时,犯罪嫌疑人从来未曾提到这些内容。如果犯罪嫌疑人的陈述是事实,为什么不能坦承呢?”钟荩站起来反驳。

回答的是戚博远,“看守所里有她的同伙,我要是讲太多,会被灭口的,那样真相永远不会大白天下。她的同伙还将继续潜伏下去,继续为害国家。”

要不是戚博远那一脸严肃的样子,钟荩真想说他看《潜伏》走火入魔了。但是,这话她不陌生。戚博远生病时,曾拒绝吃药用餐,告诉她,他不敢相信别人,隔墙有耳。

法庭陷入了僵局,任法官审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一时间,真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审判长,我请求当事人暂时离庭。”最冷静的是常昊。

“理由是?”任法官问。

“我一会将陈述。”

几位法官商量了下,同意常昊的请求。法警把戚博远带下去,戚博远临走时,朝钟荩抱歉地笑笑,似乎为向她隐瞒这些秘密而过意不去。

等到大门再次关上,常昊面向任法官。“审判长,在陈述之前,我想说点题外话,但这个题外话,和本案有很大的关联。”

“常律师,你别卖关子了,有话就说。”任法官有点不满,感觉自己像条鱼,被常昊手中的鱼饵诱得忽上忽下。

“《ABeautifulMind》,中文译名叫《美丽心灵》,是一部改编自同名传记而获得奥斯卡奖的电影。影片的主人公叫约翰.福布斯.纳什,他在博弈论和微分几何学领域的潜心研究,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在他还在读书时,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被美国国防部邀请破解密码。这项工作要是不慎泄了密,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一直是悄悄地做,渐渐的,他迷失在无法抵御的错觉之中。经诊断,他得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所谓的任务都是他的一种妄觉。幸好,他的妻子深爱着她,坚定不移地陪在他身边。但他终身都在受着这无法治愈的分裂症的困扰。”

“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中最常见的一种。造成的原因从医学来说就是左右脑不太通畅,从人体大脑奥秘来说就是因为右脑(潜意识)执行了左脑(显意识)或左脑接受了右脑错误的指令,所以才表现出来的异常。患者大多具有多疑、敏感、不信赖别人、遇事喜欢夸张、不易接受他人的批评、活在梦幻中等妾想­性­个­性­特征。这类病发病较晚,患者往往已经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学习、职业能力,他们有足够能力来掩饰症状,也绝不承认自己有病,但是遇到异常情况,就会做出不受控制的事。如戚博远杀害他的妻子。”

32,心灵之影(中)

法庭上静得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钟荩攥紧拳,血管里的血仿佛在沸腾,,胸口憋着一口气她扭头看向牧涛。牧涛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唇­抿得很紧身子僵直,目光笔直地盯着常昊。

钟荩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沉默,虽然她觉得常昊的话听上去很有说服力,但她不能毫无作为地举手投降。

“审判长,我不能接受辩护人毫无根据的推测。戚博远,身为远方公司的总工程师,他为高铁事业所做出的贡献,我们有目共睹。我在六次提审他的过程中,我和他还聊到过感情、婚姻、爱好以及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他给我的感觉是睿智儒雅、幽默风趣,有长者的温和,有学者的渊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让我与­精­神分裂者联系得起来?­精­神病,也叫­精­神失常,指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的认识、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心理活动均可出现持久的明显的异常,不能正常工作、学习、生活。犯罪嫌疑人有吗?我觉得这还是辩护人为犯罪嫌疑人脱罪事先串好的供词。”

常昊不急不躁把目光从钟荩身上转向审判席:“对于­精­神病这个领域,作为外行,我没有发言权。我请求审判长允许我的证人出庭。”

钟荩头皮微微一麻,不知接下来是什么,她还能抵挡住呢?常昊的招数太出其不意了,她渐渐有吃不消之感。

证人有三位。

第一位是看守所的狱警,钟荩和他碰过数面。

常昊问他,从戚博远进看守所那天,是不是一直在服药。狱警说是的。常昊又问,那些药,你们检查过吗?狱警点头,送给犯人的食物和药物,我们都会检查的。戚博远吃的药是治偏头痛、有助于睡眠、止吐的,叫奋乃静、舒必利什么的。

第二位出庭的证人是省­精­神病医院的主治医师。他说道:奋乃静、舒必利、利培酮都是抑制­精­神分裂的西药。妄想包括:被害妄想、关联妄想、宗教妄想、自大妄想、政治妄想等从医学­精­神病学的角度来看­精­神病是不可被治愈的,只能是药物控制下的终生维持。服药期间,患者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也可以正常工作、生活。如果一旦停药、或者遇到什么意外,在病态心理的支配下,有自杀和攻击、伤害他人的动作行为。

常昊谢过。

钟荩此时,已是羞惭满面、汗如雨下。她听看守所长提过戚博远吃药的事,药还是常昊送进去的。她以为是老年人吃的常用药,没太往深处想。

第三位证人,钟荩也认识的,是远方公司的吴总。他的脸都青了,似乎非常的恼火。

常昊说道:“吴总,我想有个秘密在远方内部一定比动车最先进的技术还要重要吧!”

“常律师,如果靠挖掘别人的隐私来胜诉,当初,我们宁可选择由法庭指定辩护好了。”吴总的语气不无斥责。

常昊严厉地驳道:“既然当事人委托我做辩护律师,我必然尽我所能,在不违反法律的前提下,来维护当事人。这不是隐私,而是事关当事人的生命。”

“那你知道这个秘密对远方公司的影响吗?”

“我不关心这个问题。”

任法官威严地咳了两声,“如果证人不愿意出庭作证,那么请出去吧!”

吴总头耷拉着,沉默了一会,不太情愿地说道:“我可以作证,但是请求法庭不要对外公布这件事,不然,又是远方的一次重击。戚工的病,只有远方的几个高层、他的秘书还有他妻子知道。连他自己,我们都瞒着。他的异常是他妻子发现的,真是应了那句话,天才与疯子就隔了一层纱。我们以体检为名,带他去的北京,诊断出他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医生说只要坚持服药,别刺激到他,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这么多年都平安过来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好,但是谁想到呢?”

常昊已经不需要说太多了。“审判长,根据〈刑法〉第十八条,­精­神病人在不能辩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后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

任法官看看钟荩。

兵败如山倒!

也许这就是菜鸟与­精­英的区别吧,钟荩暗暗自嘲。她和常昊同时接触戚博远的,他瞬间就捕捉到戚博远的异常,她却是草率而莽撞,凌瀚与卫蓝的出现又扰乱了她的心,她无法冷静而又理智地去作出判断,太感情用事了。常昊说过取保候审,她还嘲笑了他。他提醒过她要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去好好看戚博远,不要太依赖于那些鉴定,她都没有听进去。

她尽量镇定下来:“刚才证人所言,犯罪嫌疑人在服药时,和正常人无异。他的妻子也了解他的病情,那么,绝不会做出刺激他的事。〈刑法〉第十八条间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尚未完全丧失辩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也应当负刑事责任。戚博远仍然是故意杀人。”

这些话,真的是苍白无力,她自己都觉得像在狡辩。

常昊目光犀利地在钟荩脸上扫了个来回,“我从不否认当事人杀人的事实,但是,你怎么就知道他妻子没有做出刺激他的事?或者她先被什么事刺激了呢!一个家庭­妇­女突然翻看电脑文档,难道她真的是个商业间谍?”

钟荩脑中灵光一闪是那张照片吗?

她从电脑中翻出来一按键把照片发送到大屏幕上“她······?”

“本案今天先审到这里,等戚博远的­精­神鉴定出来时,本案再继续。休庭!”一直沉默中的任法官,忽地站起来打断了钟荩的话。

钟荩怔住,纳闷地看向牧涛,牧涛闭了闭眼,让她把电脑给关了。

常昊和助理拎着公文包,并没有急着出法庭,他想和钟荩说几句话。钟荩沮丧极了,电脑包背在身上,肩一边高,一边低,人看上去特别疲惫。就像是煮熟的鸭子,突然飞了,她又是自责又是疑惑。

看到常昊走近,她忙避到牧涛的身后,这个时候,她不想和常昊说话。

案子是没有最后判决,但她已经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常昊的眉头倏然一蹙,没有一丝往昔打赢官司的轻松感。

一个书记员从走廊上跑过来,喊住钟荩,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钟荩愣了愣,牧涛接过她的电脑包,“我先去车里等你。”

钟荩跟着书记员走进任法官的办公室。任法官请书记员倒了杯茶,把钟荩领进里面的小会议室,特意把门关上。

“小钟那张照片哪来的?”

“我在戚博远的电脑里找到的”

“我在你的起诉材料里没有看到你提到这件事。”

钟荩眼神微闪,“我想······戚博远都承认杀人了,那么就让他最后一次保护自己心中的女人,别让她受到困扰。”

任法官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眼睛牢牢地盯着钟荩,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你既然决定这样做今天为什么又要拿出来?”

“我······”

“常昊是法庭上的强手,你也见识到了。这件案子其实已经有了个结果,所以别扯太远,把那张照片删了。”

钟荩吃惊地张大嘴“任法官你认识她?”她几乎可以肯定了。

任法官没有隐瞒,“是的。她是公安厅汤厅长的妻子付燕。公检法去年春节联欢时,她表演独唱,获得全场的掌声。我记得那首歌叫〈天路〉,中间有几个音特别高。有些故事,我们在心里品味就行,不需要说给别人听。也许别人并不爱听,是不是?”

钟荩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去的。下台阶时,她看到媒体把常昊围在中间,他冷着脸不发一言。她也看见花蓓了,想不到是这样的场合。她想对花蓓笑一下,花蓓把脸转过去了。笑戛地僵在嘴角,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

牧涛没有问她和任法官聊什么了,但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两个人回到检察院,下车前,她飞快地说了句:“对不起!”没敢等牧涛回话抢先上了楼。

办公室其他同事都在,一看她的神情,各自低头继续做事。

钟荩哪好意思呆在办公室,钻到档案室,上网找到〈美丽心灵〉这部片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再回想,发现脑中一片空白、一片茫然。

真应了常昊的话,犯了这么低级而又幼稚的错误,以后她该怎么在司法界立足呢?

窝到同事们都快下班了,她才懒懒地回办公室。一屋子的烟味,牧涛竟然还在。

“把东西收收,我们一块去吃饭。”牧涛把手中的香烟摁灭,打开窗户。

“不用了,牧科,胡老师还在家等你呢,我没事。”钟荩低着个头,没勇气与牧涛对视。

“想不想听听我第一次做公诉人的糗事?”

“呃?”

“想听就动作快点。今晚我不开车,我们每人允许喝一点点酒。看,老婆查岗了。”牧涛拿起叫得正欢的手机轻笑摇头。

“是的,还在办公室。得加班,这件案子领导催得很急。我······大概十二点前能到家。你和女儿先吃吧!”

钟荩不敢相信地把眼瞪得溜圆,牧涛在说谎,而且说得这么娴熟、自如,听着就像真的似的。

牧涛收了线,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笑道:“男人撒谎,不一定是做见不得光的事,有时就是图个耳根清静。老公晚归守则:如需晚归则先想好理由;若无理由则想好借口;若无借口时,索­性­更晚一点回家。呵,总结得不错吧!”

33,心灵之影(下)

吃得愉快,喝得自在,又能没有距离感的聊天,就是吃火锅了。

这家叫做“战锅策”的火锅店不同于那种路边摊,一帮子人围在桌边,中间搁一大火锅,谁的筷子都在汤里涮来涮去,看着很热闹,其实不卫生。牧涛和钟荩一人一个小底锅,固体酒­精­在下面燃放出蓝­色­纯净的火苗,一碟一碟­干­净整齐颜­色­各异的菜搁在中间,几式作料和小菜摆在餐厅灯光最明亮的地方,各人自选。

服务生问牧涛喝什么,牧涛也没问钟荩,来几瓶青岛啤酒吧!钟荩玩着碗里的漏勺。她想点酸梅汤但

她没有开口。她不能沾酒的,吃个醉蟹都会醉,但愿今晚她能挺住。

底锅开始沸腾,不断有白雾般的热气从两人眼前聚起又散去。

牧涛夹了几块子排放进钟荩的锅中,给两人都倒上啤酒。

他端起酒,看着里面泛起的小气泡,说道:“戚博远这件案子,我也有责任,我把它想简单了。最多以为戚博远杀妻情有可原,从来都没想到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别自责了,就是我做公诉人,也一样输。律师界都说常昊有双鬼眼,能看到我们都看不到的东西,输给他不丢人。”

钟荩老老实实地摇头:“有几次,我感觉到戚博远像头脑发热,在说胡话。迹象很明显,我都忽视了。”

牧涛笑了笑,“你这是小错喽!我第一次做公诉人,那才是致命的打击。有一个推销吸尘器的中午把人家的门敲开,这户人家孩子身体不好,正在午休。户主来火了,骂了推销员几句。推销员也不示弱,结果两人打起来了。后来有人拉架,也就散了。晚上推销员突然发高热,说肚子疼,没过两天人,死了。我们都认为这是一起很平常的失手打死人的斗殴案。户主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一年后,突然有人说看见那个死去的推销员在另一个城市向人家推销吸尘器。我们赶过去,真的是他。”

啊!钟荩差点咬到舌头,“怎么回事?”

牧涛仰起头,一口喝净杯中的啤酒,“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推销员是个双胞胎,他是哥哥,死去的是弟弟。弟弟本来就得了癌症,已经没几天可活了。推销员回家后,越想越气,他把弟弟的脸也打得鼻青脸肿,又朝肚子狠狠踢了几脚。然后他以弟弟的身份,去了另一个城市。法医就验了外伤。我根据目击者的叙说,法医的验尸报告,就臆断了案子。后来,法医停职两年,调去后勤处秒水表。我被调去边远地区的县检察院做书记员。有时候,我们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包括­精­密仪器检测下的,都不一定是真相。真相,需要我们用心去发掘。今天,我们又多学了一门知识,虽然有挫败感,但也有收获。来,庆祝一下。”

钟荩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咽下一口啤酒。

牧涛怎样从县检察院回到省中院,这段奋斗史,他没有提,但钟荩相信,那肯定也不是一页两页。所谓经验,都是用惨痛的代价换来的。

“心情有没好点?”牧涛把虾丸切好,与钟荩一人一半。

“其实也不是特别坏,我只是想不通,戚博远的妻子明知道刺激了戚博远会很危险,她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

牧涛意味深长地看了钟荩一眼,“常昊说过了,也许她也被谁刺激了呢?”

钟荩无意识地端起啤酒,又喝了一口,眉头拧拧,“她知道戚博远心里有人,所以想去电脑里找证据?”

牧涛失笑出声,“钟荩你没有结婚,结了婚就知道,女人想找老公出轨的证据,不会是翻电脑,而是翻钱包和手机。”

火锅店里的温度太高了,钟荩感到后背、额头都在出汗,脸也烫了起来。“那······那她到底被什么刺激了?”呃,牧涛怎么动来动去?钟荩眨眨眼。

牧涛脸上的表情略显无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这案子将又是个悬案。戚博远,估计进­精­神病院度余生。据不完全统计,近几年进行­精­神疾病司法鉴定的案例中,百分之八十为刑事案件,绝大部分被鉴定者患有重­性­­精­神疾病,无刑事责任能力。受害者家属对这些很难理解,觉得我们是包庇罪犯,不然就是认为我们无能。其实我们都希望嫌疑人是正常人,那么该判刑就判刑,该枪毙就枪毙。”

“戚博远是高智商,会不会他借此钻这个法律空子?”

“等­精­神鉴定吧!”

“她是一个普遍的家庭­妇­女······心里面要是有事,肯定会和要好的邻居······或朋友们说说······”钟荩揉揉眼睛,不仅牧涛在动来动去,桌上的碟、碗也都飘了起来。

“你想追查下去?”

“我······不想输得······太多······”奇怪了,对面座位上怎么坐的是凌瀚?

“如果你想查,就悄悄的。任法官的意思,你明白吗?”下午,任法官和牧涛也通了好一会儿话,牧涛这才决定晚上和钟荩好好谈谈。付燕,他听说过,汤志为的继弦。很是大度、体贴,为了汤辰飞,硬没生孩子,所以汤志为特别疼爱她。戚博远是一­精­神病患者,不管她和戚博远之间有没有关系,都不会影响最终审判结果。所以,何必得罪汤志为呢?钟荩把眼睛瞪大了些,是的,是凌瀚。他是来向她打听审判情况么?

“怎么不吃呀?来,这儿还有金针菇、菠菜,看着很新鲜。”牧涛抬起头,懵了,钟荩脸­色­绯红,眼神迷离,嘴巴委屈地扁来扁去。

“你告诉卫蓝,她爸爸······不会死了,他们请了个好律师。哦,我忘了,她恨他的······”钟荩拍拍胀得发痛、发烫的额头。

“微蓝?”牧涛以为钟荩在说他的妻子胡微蓝,她的父亲前年不就去世了吗?

“祝你们幸福!”钟荩傻傻地笑,杯中的啤酒泼出去一半,余下的全进了口。“不要觉得我很可怜······人被抢了,官司也输了······事实也是很可怜的,老天太残忍,为什么让我接这个案子呢?卫蓝为什么是戚博远的女儿呢?你为什么要爱上卫蓝?”

她把桌子捶得咚咚直响。

牧涛哑然苦笑,这个丫头醉了,什么酒量啊!他招招手,让服务生买单。

“钟荩回去吧!”他弯下腰,拉起她。

“回哪里?安镇么?”钟荩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张开手臂,一跳,扑进了牧涛的怀里,“凌瀚,油菜花都开了,我们回安镇吧!”

牧涛僵硬地接住她,不禁哭笑不得。喝醉的钟荩比平时多了几份娇态,像个小孩子似的。他知道和喝醉的人讲不了道理,只可以顺着哄:“好,回安镇。”

钟荩秀眸湖水般泛起柔波,她仰起头:“真的吗?”

牧涛小心地把她圈住他脖颈的手臂拿下,改挽住她,“当然你跟在我后面走!”

钟荩甜蜜蜜依着他:“嗯!”

牧涛牵着她往餐厅外面走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凌瀚,你背我,我······跑不动。”跨出火锅店的大门,她一ρi股坐在台阶上,耍赖似的不肯起来了。

牧涛看着满街的灯火,头疼了,背也不是,不背也不是。

为难之际灯光­射­不进的角落发出一声痛楚的叹息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我来背他吧!”

“你是?”牧涛诧异地看着清冷俊逸的男子,是前些日子在法院做讲座的犯罪心理学专家。

“我就是凌瀚,谢谢你给她减压。我会送她回家,但是请不要告诉她我来过。”凌瀚蹲下身,把遮住钟荩眼睛的几缕发丝往后别了别,温柔地抱起。

她默契地环住他的肩,这个动作似乎经常练习,牧涛愣住。

温暖的气息从颈端似有若无地拂过,钟荩扭了扭头,往凌瀚怀中又钻了钻。

“你是钟荩的?”牧涛问道。

凌瀚喉咙微微一哽,是谁呢?“过客而已!”他给自己定义了。

“拜托了”凌瀚朝牧涛点点头,修长的手臂慢慢收紧,转身走向灯火阑珊处。

“凌瀚!”呓语般的轻叹。

“嗯!”俊容上挣扎的神情近似扭曲。

“凌瀚!”

“嗯!”亲吻着她清凉的发丝,嗓音发抖了。

“不要离开凌瀚好吗?”

心口一紧,他将脸转向一边,看着夜­色­中的街头,一片深灰。

“是你女友么?”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中看看躺在凌瀚怀中的钟荩,歪歪嘴,很是轻蔑。

凌瀚用冰凉的­唇­角轻啄着钟荩滚烫的额头,希望能给她降点温。

仿佛知道自己很安全,她放心地睡着了。

“你还是个爷吗?让女人喝成这样,你得替她挡着。”

凌瀚闭上眼睛,心痛如割。

“回去给她喝点醋,那个醒酒的。喝醉的人没胃口,早晨熬点米粥。”下车时,司机从窗户口探出头,嘀咕一句,又狠狠地吐了口吃得唾沫,表示他强烈的不满。

凌瀚尽量挑林荫小径绕过去,这样不会碰到认识的人。这个小区的一草一木他已很熟悉,无数个夜晚,他在里面穿行。在一排排外观和颜­色­完全相同的楼群中,他轻易就能看到钟荩房间的那扇窗。只是窗帘一直拉着,他就在心里描绘她的身影。

摸到楼梯口的开关,他侧耳听了下,楼梯间没有回音,他快速上楼。

温柔地将她放下,倚着墙壁半躺着。楼梯口的感应灯熄灭了,她酡红的小脸隐在黑暗之中。没有关系,他用指尖轻抚着她的眉宇、她的秀鼻、樱­唇­。此刻,她是这么的乖巧,不会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不会冷漠地将他推开。无法控制的,他低下头,颤抖地吻了上去。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味道,如此芬芳,如此柔软。他的钟荩,从未改变!

那个雨夜,他站在树后,看到她哭到睡着。他也纵容着自己走过去,将她揽在怀中。真实的拥有比思念更让人疼痛,他把­唇­都咬破了,鲜血滴在她的衣襟上。

钟荩,不能再这样脆弱了,要坚强,知道吗?他默默在心中说。

敏锐的听力突地捕捉到一丝异常,他想替她按门铃已经来不及了。他忙抱起她,看到楼下有户人家放着盆高大的巴西木,他噔噔跑下去,隐在后面。

来人是钟荩的父亲钟书楷,他似乎并没有开门的意思,咚地声,也在门外坐下来,双手Сhā进头发中,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凌瀚有点着急了,钟书楷那样子好像一会半会不想进去。怀里的钟荩像是怕冷,轻轻哼了哼,凌瀚欲捂她的嘴,公文包里的手机突地也响了。

“谁?谁在那?”钟书楷抬起头,惊恐地问道。

34,天鹅(一)

(谢谢missping84的提醒,在上一章里,确实忘了交待牧涛和凌瀚见过面这件事,现已修改过来,请亲们回看一下。)

宁城是火城,虽然时节刚进入阳春,傍晚却有了一丝初夏的燥热。宁城的春天就是这样短促,像流星般,真正的刹那芳华。

常昊喝了点酒,越发觉得热。

吴总还算是个大度的人,没有计较常昊戳破戚博远的秘密,庭审结束,盛请邀请常昊与助理一块吃晚餐。常昊看吴总像有什么话要讲,就应下了。这次是小范围的,加上司机,就四个人。

常昊入住的酒店附近有家天府餐厅,听名字,就知是川菜馆,为了能畅快喝酒,四人就选了这儿。

菜上齐了,酒喝了两杯,四人先聊了些不着边际的世界风云国家大事之类的,然后吴总开口向常昊请教,官司是赢了,戚博远的命也保住了,但有什么办法能保住远方的声誉?鉴定书没下来,法院不会对外说长道短。一旦下来,审判结果出来,法院无论如何要向媒体出面解释的。

常昊问他,令消费者信赖的产品,是取决于它的质量,还是它的外在包装?吴总沉吟了一下,说两者都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还是质量。包装再好,里面的东西粗制滥造,消费者最多上当一次,而厂家则失了口啤。

常昊抬眉,那你还纠结什么?远方当务之急是解决动车组运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戚博远是天使还是魔鬼,舆论炒一阵,慢慢就冷了。

吴总叹息,说得轻巧,但绝对一次可怕的危机公关。

远方公关部养那么多人­干­吗的,难道就是陪客户喝喝酒、打打高尔夫?

吴总呵呵­干­笑,说喝酒、喝酒。

常昊没有举杯,在决定说出这个事实前,我有慎重考虑。一般人对­精­神病患者恐惧,是怕他们失控、攻击自己,而对于他们作出的成就与贡献,则是带着感慨敬佩的心对待,觉得他们很不容易,毕竟他们是个病人。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我认为远方会以有这样一位总工而感到自豪!

你的意思是?吴总眼前倏地一亮。

助理笑嘻嘻地接话打住,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明白!明白!吴总站起来,我年纪是比常律师长,但是实在汗颜,法庭上,失礼了,没有理解常律师的苦心,我赔罪。一大杯白酒,眼都没眨,一口头­干­了下去。

“律师费付得不冤吧?”助理笑道。

“不冤,一点都不冤。常律师不仅法律知识丰富,还是解决各种问题的专家。我要向董事会建议,聘请常律师做远方的法律顾问。”吴总拍拍胸脯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

常昊夹了筷凉拌木,耳闲闲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沈磊的?”沈磊和常昊是发小[奇`书`网`整.理'提.供],非常铁的哥们。当初,就是沈磊搭线,远方才找上常昊来打这个官司。他也是看在沈磊面子上才接这个案子。

“不瞒常律师,在找你之前,我们已经找过不少大律师,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估计都是看不到赢的希望,人家不肯淌这混水。有天,财务总监说他有个同学在北京公安局,昨晚两人聊天,聊到戚博远案子,同学说可以找常昊试试,他就爱接有挑战的案子。我们第二天就去了北京,找到律师事务师,他们说你去度假了,不接任何电话。我们四下打听,听说沈磊是你好友,就找中找,呵呵,终于和你接上头了。常律师,一开始,你有赢的把握吗?”

常昊露出疑似笑容的夹生表情,“我打个电话!”拉开椅子出去了。

对面的包间喝得正欢,门没关实,男女调笑的声音一点不拉地飘了出来,常昊扭头四下看看,走廊尽头有个小小的露台,那里看上去很安静。

拨号码时,他有一点犹豫,但他还是果断接下通话键,迟迟没有人接听。他又重拨了一次,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对方突然有了动静。只不过,这一次是完全陌生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第六街区酒吧,你朋友醉了,现在接不了电话。”

常昊愕住,“她一个人吗?”

“好像是!”

“她到底喝了多少?”

“我刚接班,不是很清楚。”

“麻烦你照应一会,我这就来。”

常昊都没和吴总打声招呼,匆匆拦了辆出租车就往第六街区酒吧去。

从门厅就能望见舞池里人头攒动的盛况,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而属于夜场特有的气息,混杂着酒­精­味、香水叶、烟草味······常昊脸立刻就黑了。一路跌跌撞撞,好像还踩了好几个人的脚,终于挤到了吧台边。

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吧台边睡得昏天黑地的钟荩。他有些无语,纵观酒吧里的女人,哪个不穿得妖娆­性­感,就她一身制服。

该死的,她是来借酒浇愁的吗?她是司法人员,竟然来这种夜店,现在的男人很爱玩制服诱惑,她简直是自投罗网。

目光凛冽地扫视一圈,钟荩左右坐的都是两个女人。有一个在向隔壁一位男人调情,两人旁若无人地你来我往。酒保忙碌中挤出部分视线关注着她。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对象。

谢过酒保,递上百元大钞的小费。酒保热情地帮他扶起钟荩,一直送到门外。

酒保折身回来,对从洗手间出来的凌瀚笑道:“终于把她打发走了,不然真不知拿她怎么办。咱这酒吧,还是头一回见女检察官呢,长得挺不错。”

凌瀚坐下,拿起喝空的酒杯,说道:“再给我来一杯。”

长腿一旋,吧椅换了个方向,越过跳舞的人群,已经看不到钟荩的身影了。眼神渐渐黯下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那个大律师不是趁人之危的男人,他会好好安置钟荩的。

钟书楷的叫嚷把全楼的人都惊醒了,他们以为是小偷,他不得不抱起钟荩,飞快地逃离小区。

没有办法像上次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钟荩送回家了,又不能把钟荩带到梧桐巷,花蓓和钟荩在冷战中,站在稀疏的灯光下,他看着怀中的钟荩,无力到恨不能对天狂嘶。

手机又响了。

他接了,一抬眼看见对面霓虹灯下的第六街区酒吧。

他把钟荩抱了进去,这晚的生意特别好,酒保们忙得连头都顾不上抬,狂欢的人没空注意谁来了谁走了。

钟荩睡得很香,沾了酒之后,她先是话多,然后就是蒙头大睡。和她恋爱不久,陪她回宁城,找了花蓓和学弟吃饭。花蓓戏谑道,你若想把荩一举拿下,就给她喝酒,你会发现她特别特别的乖。

他坐在她身边,用目光代替他的双臂,默默将她温柔罩住。

再过一会,他又会将她丢开。这对她来说很残酷,于他,何尝不是呢?

35,天鹅(二)

咖啡­色­的落地窗帘,原木的地板,暗花的墙纸,一幅静物的油画,深棕­色­的硬木家具,大得不可思议的床……很有品位很有档次的家饰,却透着一股公式化的硬邦邦的气息,像酒店的客房……

客房?

钟荩托着沉得像山般的脑袋,呼吸都窒住了,残留的最后记忆是她和牧涛在聊案子,然后她好像看到了凌瀚,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侧耳倾听,卫生间里亦没有任何动静。她壮着胆,掀开被子,脚踩在松软的地毯上,发觉两腿抖得站不起来。咬了咬牙,扶着床柱颤颤地起身,低头看看,身上穿得挺齐整,她的制服搭在沙发上,公文包搁在一边。

咚咚咚,有人敲门,接着有人问:“可以进来吗?”

这声音……听着怎么像常昊!她不会是在梦游吧?

“还没醒?”等不到回应,门外的人自言自语。

“醒……醒了!”钟荩万分紧张地死盯着房门。

门徐徐打开,室内的光线并不很明朗,但足已让她看清来人是谁了。

这是惊破心魂的一笔,前后完全不相关联。

常昊僵硬地点了下头,“早!”其实也不算很早了,他走进去把窗帘拉开,阳光呼地一下就溢满了室内。

钟荩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在剧烈的惊惶后,努力平静,“常律师,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从第六街区把你带过来的,你喝醉了。”常昊就站在窗边,没有向她靠近一步。

钟荩慢慢地坐下来,不行了,她的记忆完全紊乱,或者说有些地方中断了,不是火锅店吗?

“我想送你回家的,可是我不知道你住哪栋楼,只好把你带到这里……这是我的房间,但是我昨晚住在助理那里……他可以作证……”所以别做出那番惊吓的神情。

“我不可能去第六街区的。”这家夜店前有个站台,没有车的时候,她上下班都会经过那儿。那些场合她从不踏入,有酒量的缘故,也有种本能的排斥。

“你还说你不可能输呢!”常昊很擅于一语直戳中心,不给对方逆转的余地,但他发现这话此刻听着有点刻薄。“我的意思是……昨天你心情不好,想喝点酒解解闷……”闭嘴吧,越说越不对了。

“我没有心情不好,我只是没有想到戚博远是个病人。”

“你在强词夺理,不,是强颜欢笑。”

钟荩真想一头撞死算了,有人输了官司会乐翻天么?“常律师,你的优秀我已铭记五内,不要时时提醒。”

常昊默然,其实,他是想安慰她几句的。也许,这个角­色­他不适合担当。“你要不要洗个澡?”话题转得有点别扭,真被自己打败了。

“不了,我要上班去。”钟荩侧身去拿制服。

常昊抓抓头,“马上十一点,吃了午饭再走。”

钟荩惨叫一声,从公文包里掏出手机,十点五十二分。

“我敲过几次门,你都在睡。”常昊急忙证明自己的无辜。

钟荩挥挥手,让他噤声。她给牧涛打了个电话。

“我知道了,没关系,今天你就休息吧!”

钟荩讪然笑了笑。牧涛没有马上挂电话,仿佛在等着她问什么。

“那个……牧科,昨晚我们就在火锅店前道别的吗?”钟荩硬着头皮问。

“是呀,你不记得了?”

“不是……不是……记得的,谢谢牧科请我吃晚饭,我……下午就上班。”

从火锅店出来之后,她又跑去第六街区买醉?钟荩放弃追究了,说不定她也像戚博远,被刺激之后,做出了失控的事。

再看常昊,钟荩就多了几分羞窘,在法庭上丢脸不够,还跑到酒吧再丢一次脸。

“昨晚……谢谢了。”从内心讲,常昊是工作上的对手,也是老师。虽然态度嚣张,却很真实,绝不虚伪。

常昊暗暗吁了口气,“洗手间里有新的洗漱用品,你凑合着用下,我去餐厅订个餐,你一会下来。”怕她拒绝,他说完就闪了。

钟荩苦笑笑,看来,又要欠下常昊一个情份。

洗漱出来,穿上衣服,整理公文包时,眼角的余光瞟到书桌上常昊的电脑处在休眠状态,旁边有纸有笔,好像是做笔记的。一时好奇,跑过去看了看。常昊字如其人,个个都是狂放率直、不拘一格。不过笔记的内容让钟荩有点忍俊不禁,宁城有哪些特­色­餐厅、咖啡馆、茶室和影城,宁城适合放松心情的景观在哪里,怎样安慰女人、哄女人开心……

钟荩噗哧笑出声,常昊这是喜欢上谁了么,事前功课做这么详细。看不出他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午饭就在酒店的餐厅吃的,常昊的助理没有过来。常昊对钟荩说助理想去外面吃小吃,其实助理是故意避出去的。常大律好不容易有个和检察官独处的机会,他怎么的也要成全。常昊直瞪眼,说你在胡扯,明明不是这么回事。助理笑道,是啥回事,你清楚就行,这叫什么,法庭情缘?

常昊失语。

餐厅环境很好,用餐的人也不多。钟荩刚坐下不久,侍者就上菜了。常昊是一盘扬州炒饭,一碗海鲜汤,钟荩就是一碗白米粥,还有一块新烤的冒着热腾腾香气的松饼。最后是,一人一杯木瓜汁。

钟荩恍惚地抬起头,常昊已经开吃了。

“还想添点什么?”他察觉到她的注视。

“不需要了。”钟荩掩饰地端起牛­奶­,还没碰到­唇­,常昊说道,“宿醉的人最好先吃点热的。”

钟荩轻轻嗯了一声。

粥熬得很稠,尝了一口,才发觉里面还加了杏仁浆汁,特别的香浓,心,幽幽地一颤。有种感觉,软软的,茸茸的,暖暖的,细细微微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什么时候回北京?”­精­神鉴定需要一段时间,不会很快就下来的。

“晚上的航班。”

“牛­肉­锅贴、鸭血粉丝、盐水鸭头、如意回卤­干­,不吃等于没来过宁城。宁城的街道有种灰旧的感觉,平实安全,没什么惊喜,比较热闹又有点文化气息的,就是湖南路了。魁光阁茶馆和六华春餐厅,带有浓郁的文化古韵和历史痕迹,也可以去转转。”

“你想尽地主之谊?”常昊眼里光芒四­射­。

“我……”因为尴尬,有点结巴,她本意是想帮点忙,省得他在上网查。“可惜你……要回北京了。”

“我一周后就过来。”

她假假地笑笑,很后悔自己的多嘴。

36,天鹅(三)

常昊回房间拿车钥匙送钟荩去单位,让她到楼下大厅等着。电梯是从楼下上来的,电梯门一开,无预期地和汤辰飞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一下。

汤辰飞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位女伴,丰胸,长腿,狂野的卷发及腰,美女中的美女。

美女轻轻呀了声,满脸紧张地朝汤辰飞看去。

汤辰飞不动声­色­地耸耸肩。

钟荩觉得这种场合,点个头就可以了。电梯门合上前,汤辰飞伸出手臂卡在中间,硬挤了进来。他也没提女伴是谁,只是打量着钟荩,“你这样子出入酒店,会把人家老板胆给吓破的。”

钟荩笑,“身正不怕影歪。”

汤辰飞斜倚着墙壁,“又不练兵,站太正不累吗?来这是见朋友还是犯罪嫌疑人?”

电梯到达底楼,钟荩率先跨出电梯,回眸展颜:“辩护人。”

汤辰飞睨她一眼,跟着出来,“他给你啥好处了,男­色­还是美金?那么简单的案子,你居然输了。放水了吧?”

法院也没完缝的墙,钟荩轻叹。“你可以尽情嘲笑我,但别羞辱人家。他何需我放水?”

汤辰飞歪歪嘴,神情琢磨不透,“公诉人和辩护人走太近,别人很难不多想。昨晚为啥不给我打电话,我至少可以借个肩膀给你靠靠。”

钟荩是想向汤辰飞打听付燕的事,便问道:“你哪天有空?”

汤辰飞深究地凝视着她,意外她的主动,“是你的话,我哪天都有空。”

钟荩看见常昊来了,“好!改天我和你联系。”点头道别。

汤辰飞看着两人上了车,才转身上了楼。等着他的不只是美女,还有好友解斌。在汤志为眼里,解斌却是典型的损友。解斌看上去憨憨的,笑起来的样子还有点傻,实际上,却是个­精­明到玲珑剔透的人。

汤辰飞与解斌号称最佳拍档,一个路子广,一个能力强。解斌注册了一家公司,什么赚钱做什么,大到造路建桥、盖楼修庙,小到药品采购、物流运输,各个领域,他都长袖善舞。公司登记时,法人写的是解斌,真正当家的却是汤辰飞。

汤辰飞从来就不想走仕途这条道。人在仁途,都得戴着面具、夹着尾巴。他嫌累、嫌烦。现在,只是借这个位置,把人脉扩扩大,等条件成熟,他就辞职下海。那时,走到哪,他就是汤辰飞,而不是汤志为的儿子。

“遇着谁了,把迎迎都扔了。”美女告过罪,解斌打抱不平。

汤辰飞朝迎迎温柔地抛了个电眼,“去吧台给我们调两杯­鸡­尾酒,乖!”

迎迎腰肢一扭,嗔道:“讨厌!”但还是乖乖去了。

“咋了?”解斌是朵解语花,看出汤辰飞心情不算好。

“打听下远方请的那个卷毛律师从哪座山上跑下来的程咬金,逞什么英雄!妈的!”汤辰飞忍不住还暴了句粗话。

解斌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你这是吃醋呢,还是别的。”

“你别管,你就给我好好打听打听。还有,这个怎么回事?”汤辰飞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啪地摔在桌上。

解斌低头看看,奇道:“这个怎么会在你这?”

“真是你拍的?”

“是呀,那天不是看你那么喜欢陆虎,就拍了张做纪念。我搁书房里了。”

汤辰飞冷笑:“是真做纪念,还是背后给我留一手。”

“辰飞,你说这话太伤人。我们哥们还不够肝胆相照么?”

“回去看看,书房里还丢了什么。”汤辰飞抓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大口,心口的那股火苗才缓了缓。

解斌抽了口冷气,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有什么忘了和我说么?”火苗腾地又旺了。

解斌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亲兄弟明算账,我……怕亏了你,就记了个小账。但我没写你的名字,我用的是代码,偷了也看不出什么的。”

汤辰飞可没那么乐观,“你赶快回去给我找,然后一把火烧了。如果丢了,你就想个应对之策。”

“应该不会丢,照片放在相册里,那个我锁保险箱,三道密码呢,除非他是神偷。”

汤辰飞警告他:“神偷都不配给他提鞋。”

解斌立刻石化,“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汤辰飞不答。

今早,他打开电脑,收到编号“2”的邮件,还是一张照片,在昏暗的夜­色­下,钟荩双手环着牧涛的肩,头仰起,那神态很像在撒娇。只是钟荩的脸用马赛克遮住,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是谁的。

下一秒,迎迎的电话来了,期期艾艾地道歉,手机坏了,昨晚在火锅店拍的照片一张都没存住。

他机械地回道:喔,我知道了。

思路敏捷的解斌愣了片刻,怔怔地问道:“要不要找人帮忙?”

“你把你那摊位顾好就行,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Сhā手。”

解斌摸摸鼻子,“行,听你的。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你开口。”

汤辰飞拍拍他的肩:“我心里有数。”

迎迎端着酒过来,汤辰飞接过,有说有笑,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解斌看着他,慢慢也放松下来。

晚上,汤辰飞破例没有外出应酬,早早就回了家。一个人的晚饭好解决,冰箱里有速冻水饺,下了一袋。吃了两个,就没胃口了。这个速冻水饺的牌子挺响,但比现包的还是差了几道味。

汤辰飞点着一支烟,站在阳台上一边抽一边眺望远方,内心甚感孤寂。他记得儿时,妈妈爱在周日包水饺。他在旁边帮忙,弄得像个小面人似的。每一次,妈妈都要包一只红枣水饺,说谁吃到就会变聪明。每次,都是他吃到。那个时候,真是天真,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聪明的小孩。

解斌打电话来了,告诉他,保险箱没人动过,里面的东西也在。书房里检查过了,就丢了那张照片。他已经把账本给烧了。

解斌的语气如释重负,汤辰飞却觉得事情越来越险峻了。不过,他不会让解斌知道。解斌是­精­明,但容易走极端。在他眼中,什么事,花钱找兄弟就能解决。这种方式太粗俗,他是文明人。

常昊的来头,解斌也打听到了,原来是个一根筋的主。汤辰飞讥诮地勾起嘴角,他相信钟荩是绝对看不上的。

这一晚,花蓓在灯下写稿。社长说既然戚博远杀妻案的审判结果没出来,说明这里面情况复杂了,你先写个简讯,后面继续追踪。简讯,了不得几百个字。就这几百个字,花蓓却怎么也写不出来。脑子里闪来闪去,都是钟荩那张沮丧的面容。如果是以前,她必然第一时间跑过去,拽着她去逛夫子庙,逛到腿残,往床上一躺,就像个死尸。

夫子庙的晚上,整条街的味道是百味杂陈,奇奇怪怪,人流的密度是前胸贴后背,没有间隙。羊­肉­串,烤八爪鱼、酸辣粉,炸鹌鹑,臭豆腐这一类的东西应有尽有。地下商场里,同样是琳琅满目,有卖旅游纪念品的,有卖衣服的,啥品牌都有,但都是山塞货。

去一趟夫子庙,你会感觉人生原来是这么的有滋有味,钟荩说。

要分手,就决不要见面,这是一个真理。但是不见面,不代表不想念。不过,她有点乱­操­心了。

汤辰飞应该第一时间就赶去钟荩身边,这么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不会错过。只是汤辰飞是不屑于去夫子庙那种地方的,他会把钟荩带去哪呢?花蓓抬手掴了自己一个耳光,真是杞人忧天。汤辰飞哄女人最拿手了。

不­操­心,心还是揪着。烦,很烦!简讯是写不了,胡乱脱了衣服上床。好几次,从床上翻身坐起,抓过手机想给钟荩打电话,有一次号码都按好了,还是没有勇气按发送键。

一夜,也不知有没有睡着,眼睁开时,天终于亮了。

昏沉沉地开了车去报社,心里想着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这几百个字给挤出来。经过综艺版办公室,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都会停下来打个招呼。这儿是全报社最轻松的地方,每天都能听到各式各样的八卦。

替代她原来位置是个刚从新闻系毕业的小女生,据说内部有人,看到她,总是“花姐、花姐”叫得很甜。听着,花蓓咋都觉得自己是盘在香草山上的一只花狐狸。花蓓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还没老,你不要太尊重,直呼其名好了。小女生娇娇地笑,以后看见她,换了个称呼:前辈。花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综艺版今早人到得挺齐,几个人围着桌子吃早餐,花蓓也没客气,进去拿了杯豆浆就吸。小女生颠颠地又送上一根油条,“前辈,昨天下午检察院发生了起超大的绯闻,你听说没有?”

花蓓嫌小女生喳喳呼呼的,懒懒地接话:“检察院那种地方能有什么绯闻?”都是一群装在套子里的人。

“就是戚博远杀妻案公诉人的那位检察官,她和她的科长有一腿,给人家老婆捉住了。人家老婆跑去办公室闹,打了她一个耳光。”

花蓓噗地一声,一口豆浆全喷在小女生脸上。“你在胡说什么?”

小女生委屈地擦着脸,“围观的人用手机拍了视频,网上有呢,不信你看。我连夜写了报道,正好赶上今天的排版。”

37,天鹅(四)

婚姻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业,做好这项事业,需要的是耐力、魄力、智力。

这句话是情感专家苏芩在《男人那点心思、女人那点心计》里写的。胡微蓝是苏芩的铁粉,她出的每一本书,都会买回家反复研读。她把里面的语录视作婚姻圣经,严格地修正自己的行为。到目前为止,在她的调教下,牧涛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春节长假刚过,为了替牧涛搞好上下级关系,她一般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请牧涛科室里的职员来家里小聚。那天,大家喝得正酣畅时,不知谁对她说,胡老师,下回咱们来,就不会是纯爷们了。她看向牧涛,科室里来了个新同事,从江州调上来的。牧涛当时的表情很自然。

女人的直觉非常敏锐,她笑着问:漂亮吗?

谁开了句玩笑:当然漂亮,不然牧科也瞧不上,特意钦点的。胡老师,你要有危机感喽!

胡微蓝当时心里就翻江倒海,表面上却很平静:牧涛不是那种人,我才不担心呢!

当天晚上,胡微蓝就没睡好。她没有追问牧涛,捕风捉影是影响夫妻关系的大忌。

钟荩报到那天,她悄悄去看了下。钟荩属于清丽佳人,她的美不需要刻意地矫饰,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因为太自然,所以更让人心惊胆颤。更可怕的是,这朵花还没有主。

让她唯一庆幸的是牧涛没有任何异常,只要不出差,上班下班按时准点。手机也不躲躲藏藏。她得知,牧涛非常看重钟荩,才进科室一个星期,就让钟荩参预了一件大案,还让她做公诉人。

她在心中分析,牧涛现在对钟荩,可能只是领导对科员的关心,但不排除他对她是有好感的。长久下去,难免日久生情。越想越怕。真正遇到事,苏岑老师的那些话都不起作用了。她跑去找姐姐胡青峦诉苦,胡青峦斜睨着她,说你咋这么笨呢,给她找个好主,不就断了他的念头,你还做了个大人情。

区里要新建青少年活动中心,有天,市教育局的领导陪着省里面的领导下来考察,顺便也参观了下她们幼儿园。小朋友们表演完之后,她和园长一块陪领导们座谈。汤辰飞也在座。园长和付燕熟悉,对汤辰飞讲话也就非常随意,咱们幼儿园里这么多未婚姑娘,有没相中的,我帮你介绍介绍?汤辰飞笑道,美女太多,眼都看花了,真分辨不出哪朵最美。

她心一动,说起了钟荩。

事后,汤辰飞还专门打电话向她道谢。她的心款款地放进肚子里,以为这下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那张照片发过来时,她在陪小朋友们吃午餐。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告诉她,老师,你的手机在响。

她还亲了下小女孩,一打开手机,心突然紧缩,头皮发麻,全身像有蚂蚁细细密密地肌肤上爬行,有的钻进­肉­里啃噬骨头。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才给胡青峦打电话。

胡青峦吼道:人家都欺到你头上,你还坐那么安稳?你得整死她,羞死她,让她在检察院不能立足。等我,我陪你过去。

一路上,上下牙打着架,她抖个不停。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无法好好地思考。昨天晚上,牧涛说要加班,原来是加班陪人去了。被欺骗的感觉,让她的血液一阵阵往上涌。

不知道是该说她运气太好,还是该说她运气太背。

检察院门口,她和胡青峦从出租车下来,一眼就看见了钟荩也从一辆银灰­色­的凌志下来。

钟荩停下脚,笑着向她打招呼。

那笑像支箭,­射­穿了她的心。头脑一热,她冲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钟荩完全没有防备,仿佛就站在那里等着接那一巴掌。身子摇晃了下,脸颊很快就红肿起来。

胡青峦抢在钟荩质问前,狐狸­精­、不要脸的女人就骂开了,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

钟荩给打懵了,只知道捂着脸颊,睁大了眼睛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

已经准备离开的银灰­色­凌志戛地刹在路中间,车门砰地一甩,常昊­阴­沉着脸走了过来,举起手机,先是对准钟荩的脸颊拍了一下,然后再朝向胡微蓝和胡青峦,接着,连围观的人都拍了进去。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些人,这件事,都已记录下来。我是钟荩小姐的律师常昊。我会带我的当事人去做法医鉴定,你……等着接法院传票吧!”常昊不着痕迹将钟荩挡在身后,看着胡微蓝,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根据《治安管理条例》第四十三条,殴打他人或故意伤害他人身体,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以二百到五百的罚款。情节较重的……法官会详细地告诉你。”

胡微蓝和胡青峦被他的出现吓得一愕,听完他的话,胡青峦跳起来了,“你告去吧,天下的人眼瞎了吗,我还不信抢人家老公的小三占了理呢!”

“女士,请注意你的言辞。故意捏造并散布虚构的事实,足以贬损他人人格、毁坏他人名誉,将构成诽谤罪。”常昊严厉的喝斥。

“我……有证据。”胡微蓝狠狠地把捏得发烫的手机举起来。

“让我看看!”钟荩已经镇定下来了,也听清了是怎么一回事。

常昊只瞟了一眼,冷冷地拧眉,“这个时间是昨晚吗?”

胡微蓝与胡青峦面面相觑,不明白常昊的话意。

钟荩背后发冷,那个背景是火锅店,她不知为什么环住牧涛的脖子。谁­干­吗拍下这样的照片?

“对不起,我……想这是个误会……”应该是啤酒的错。

常昊递了个眼­色­过来,不让她说下去。

胡微蓝被常昊镇定而又从容的眸光惊住了,底气没那么足了。“应该是!”

“昨晚,我也在这儿!”常昊指着照片,轻飘飘的一句话,把胡微蓝和胡青峦完全给震住。“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当事人的眼神迷迷蒙蒙,明显是喝醉了,你们所谓的这位出轨者只是礼节­性­地不让她摔倒,看他的表情是无奈又尴尬。而你们却断章取义,妄图陷害我的当事人。你们不仅犯有《诽谤罪》,还侵犯了当事人的肖像权。根据《刑法》……”

“你说这不是真的?”胡微蓝怯怯地打断他,心中一喜。

“我只以证据说话。”

“那个照片不是我拍的……我以为是真的。我很爱我老公,我怕失去他……”胡微蓝预感到场面不太好收拾,连忙装可怜。

“你们之间的夫妻关系是怎样,我没兴趣听。但是女士,我可以告诉你,你必须要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胡青峦满不在乎地说:“了不得道个歉吧!”

“道歉能解决问题,要律师­干­吗?”常昊冷笑,“普通的同事聚会,被渲染得名目全非,你考虑到我当事人的名誉么?当然,和你无关,你只管发泄你的情绪,无须在意别人的感受。那好,法庭见!”

常昊轻搭住钟荩的手臂,“我们现在就去医院验伤。”

“律师……”胡微蓝慌了,哀求道,“今天是我不好,我做错了,我冲动、莽撞,我诚恳地向钟检察官道歉。钟检察官,你说句话呀!”

围观的人本来都挺同情胡微蓝的,看到后来,方向全变了。“人家姑娘清白的名誉,凭啥给她糟蹋?告她!”

钟荩轻轻咬住­唇­,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正被渐渐抽走。

“你若原谅她,她会认为你心虚。”常昊看出钟荩心软了。

钟荩涩然地弯弯嘴角,“我要是较真,怎么对得起牧科?”毕竟牧涛待她不薄,名誉受损算什么,还有谁在意?

“你要是实在不甘心,打我一掌好了。”胡微蓝带着哭腔说道,她现在才意识到后怕。事情真闹出来,牧涛的前程也没了。婚外情从来就不是一个巴掌拍得响的,要打就是各自五十大板。

“胡老师,你走吧!”钟荩回了话。胡青峦还不太敢相信,“那官司也不打了?”

钟荩背过身去点了下头。

胡微蓝与胡青峦如蒙大赦,跑得似过街老鼠般。

这样的结局,没有达到观众想要的效果,让围观的人很是没趣,人群渐渐也散了。

常昊的气可没那么好平息,他瞪着钟荩红肿的脸颊,简直比自己被打了还恼火,“你怕什么,我和你说,这件事只会让他们夫妻吃不了兜着走,我要让他们家赔你的­精­神损失赔到倾家荡产。”

“你今天做伪证了。”她在火锅店就喝醉了,怎么去的第六街区,她串不起来。是牧涛送她去的吗?

常昊理直气壮,“只要不被戳破,就是铁证。”

“你违背了职业道德。”

“我的职业道德是不让我的当事人受任何伤害。这事我会追下去的。你想过没有,你们科长夫人只是一颗棋子罢了,背后­操­纵此事的人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此险恶用心,怎会仅仅是为一件桃­色­事件?到底谁和检察官过不去,他真不太放心回北京。

钟荩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穿过树叶落在地上的斑驳阳光,被风吹得渐浅渐薄,淡得快看不出痕迹了。

38,猎鹿人(一)

牧涛与钟荩的这条“绯闻”并没有被常昊扼杀在襁褓之中,由于钟荩的身份是检察官,当时围观的人中觉得这很有看点,便拍下了视频,晚上就上传到西祠胡同,然后,优酷、龙虎网都传发了。当晚的点击率就刷刷地往上升。

视频中几位主角的真实身份很快就被搜索出来了。

关于这条视频引起的争议并不是关于小三和婚外恋,而是领导家属仗势欺人、耀武扬威的作风问题[奇`书`网`整.理'提.供],另一方面,真应了常昊助理那句话,检察官与辩护律师之间到底有没擦出火花、上演法庭情缘。

现实中一出活生生的言情剧,看的人个个激动得热血沸腾,结局都编了几个版本。

常昊上飞机前,也看到了这条视频,“SHIT!”从齿缝里崩出一个单词,搞来搞去,钟荩还是成了绯闻女主角,他越位成了男主角。网上的东西就是耍的个热闹,但是新陈代谢也快。他可以无视,但是钟荩呢?

他立刻就给钟荩打电话,钟荩关机了。

常昊几乎是带着非常复杂的心情上的飞机,他第一次恨起手里那些仿佛永远都打不完的案子来。

汤辰飞看到这条视频时已是深夜了,茶几边刚砌了杯绿茶,香气与热气一起袅袅地缠绕、飘荡。他一抬手,茶杯咣地下摔碎在地板上,茶叶湿答答地黏在沙发上。

“照片不是一张都没存住吗?”他的音量低沉,但不失严厉。

迎迎支支吾吾半天,“起床时好好的,我去洗手间洗漱了下,手机就被黑了。”

“你他妈的给我说实话。”汤辰飞又摔碎了一只花瓶。

迎迎在那端委屈地哭了,“只有你一再骗我,我对你什么时候假过?”

汤辰飞强忍住怒火,尽量平和地问道:“牧涛老婆收到的照片是你发的吗?”

迎迎是解斌的姨妹,上了个五年制大专,学的是财务。肥水不流外人田,毕业后,就进了解斌的公司做会计。因为是家里人,有些事也就不避着她。汤辰飞这样的青年才俊,轻易地就掳获了迎迎的芳心。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汤辰飞是很珍惜解斌的,决不想为个女人而引起兄弟矛盾。他对于迎迎,距离保持得非常好。解斌看在眼中,屡次暗示迎迎不要妄想。感情这东西,不是水笼头,没办法做到收放自如。所以解斌一得知汤辰飞追钟荩,解斌就告诉了迎迎,为的是让她死心。

也就是巧合,迎迎和朋友去火锅店吃火锅,发觉坐在隔壁桌上的女子居然是汤辰飞喜欢的钟荩。她一半酸溜溜、一半幸灾乐祸地给汤辰飞发了条短信,说钟荩脚踏两只船,这样的女人才配不上你呢!汤辰飞破天荒地短信回得很快,让她悄悄拍几张照片给他。

迎迎没想到这还是件难事,和钟荩一块吃饭的男人警惕­性­很高,她一举起手机,那个男人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朋友笑,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吗?检察院侦督科科长,你少在关公门前卖大刀。

你认识?她挺惊讶。

朋友挑了勺粉丝,压低声音说,去年省五一劳动奖章颁奖晚会,我在场,看到他上台领奖,主持人隆重介绍过他。妻子在幼儿园老师,两人是恩爱夫妻。

她从鼻孔里冷哼一声。

在快买单时,她终于偷Pāi了一张。钟荩真是配合呀,她把角度掌控得很好。

她等不及就想晚上去找汤辰飞,他突然像是不太关心这事,冷冷地拒绝了。她郁闷地回到公寓,上网查了牧涛的资料,真的和朋友讲的一样。顺便,她也了解了下他的妻子。

早晨起来,她打了个电话到幼儿园,假装是学生家长,找下胡微蓝老师。值班的老师说胡老师暂时不在,她要来了胡微蓝的手机号。

看到短信发送成功,她开开心心地去洗漱了。一出来,再翻看手机,她傻眼了。

“是我发的,怎么样?”迎迎头往前一伸,横起来了。

“谁让你发的?”汤辰飞吼叫的声量能把耳膜震破,迎迎用同样的音量也吼了过去,“不发你要我拍了­干­吗?你想留作记念?”

“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你让我偷Pāi时就有关系了。你凶什么凶,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就要让她受到惩罚,勾引有夫之­妇­……。”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汤辰飞这次摔的是手机,他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风度翩翩,他像只困兽在笼子里转着圈,试图冲出去,疯狂地奔跑。

为什么要让迎迎拍这张照片呢?

当时真的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很­阴­暗,很妒忌。钟荩官司输掉,他差不多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一直在等她的电话。

从没有一个女人让他如此心累过,以前所向披靡的招数,在她面前统统失灵。这些日子,他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联系,不令她惊恐,但也不会让她遗忘。他想,在她的心目中,他现在应该是第一位可以倾诉的朋友。

凌瀚已成过去,哪怕她还留着他们一同租住的房间,却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

花蓓也已出局。

但是他等到的却是迎迎的电话。

从迎迎的描述中,他知道和钟荩一起吃饭的是牧涛。心,突地一动。他想这真是送上门的机会。他要把这些照片放在钟荩面前,告诉她,不知道是谁寄给他的,但他无条件地相信她的人格如白玉般无瑕,而他也绝不会让这件事泄露,他会保护她,会找人追查肇事者。这样子,钟荩会不会非常感动,然后就投进了他的怀抱?

汤辰飞倒在长沙发上,单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谁想到结果却是南辕北辙,不仅给了卷毛律师一个露脸的机会,他的这点小心思还被背后盯着他的那双眼睛看了个彻底。这样子,他之前炫耀的心动感觉,等于自己甩了自己一记耳光。

这让他非常恼羞成怒。

他还是第一次感到焦头烂额了,最近的事情好像都不太顺利。

咚咚咚,有人怯怯地敲门。

迎迎向解斌哭诉了,解斌晓得惹火了汤辰飞,带着迎迎上门赔罪来了。

汤辰飞毫不客气把迎迎关在门外,只让解斌一个人进来了。没茶没烟,也不让座,汤辰飞就把解斌晾在客厅里。

解斌识趣,把客厅稍微收拾了下,呵呵赔着笑,“汤少,这事怪我,把迎迎惯坏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给你赔不是。其实钟检察官现在是最需要人安慰的,你……”

“闭上你的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让钟荩感动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卷毛。

解斌多年的哥们不是白做的,一眼就看穿了汤辰飞的心思,“汤少,路上那些坎坎畦畦,兄弟我替你填平,你就放心向前走吧!”

“我的话你听不懂吗,管好你的摊子,我的事你不准Сhā手。”汤辰飞气急败坏地又重复了一次,“给迎迎换个工作,实在不行,给点钱让她回老家去。我不想再见到她。”

解斌头点得像小­鸡­吃米,“好的,好的,听汤少的。”

汤辰飞拂拂手,让他回。此刻,他想一个人静静地把所有的事都理一遍,下一步,他不能再走岔了。

钟家这夜睡得比较早。

昨晚,钟书楷应酬完回家,在楼梯上看到一个准备作案的小偷,一声大喊,把全楼的人都惊动了,后来还把保安惊动了。小区里翻了个遍,看了监控录像,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邻居们说钟书楷是喝醉看走眼了,钟书楷尽力辩白,他是真的看见了。

方仪的美容觉泡汤了,厌烦地说你是看见鬼了。

钟书楷叹了口气,这一夜,等于没睡。一大早就起来了,神思恍惚地煮开水泡茶,结果,开水没倒进杯子,全泼手上了。手背立刻就红了一大片,他撕裂的叫声惊醒了方仪,方仪找出药膏,喊钟荩帮忙。这时,两人才发现,钟荩一夜未回。

钟书楷说会不会去辰飞那里了?方仪白了他一眼,谁像你那样随便,肯定是去了报社那个妖女那儿。

钟书楷面红耳赤,嘴巴张了张,终是什么也没说,慢慢低下头去。

钟荩准时下班的,她说累,洗了澡也没吃晚饭就上床了。钟书楷和方仪没有上网的习惯,昨晚大家都没睡好,于是也就比平时提早了点上床。

一夜过得很平安。

早晨,钟书楷和钟荩的脸­色­并不是睡饱后的­精­神十足,看上去有点萎萎的。方仪的轨道仍然笔直,下午去做瑜伽,晚上去护发。钟书楷说他要应酬,可能晚归。

“你最近应酬好像又多起来了。”方仪说。

钟书楷回道:“捧了人家的饭碗,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情愿。”

“我怎么听着你好像甘之如饴呢!”

“你要这样说,我办个病退,天天呆在家中,好了吧?”钟书楷语气莫名地硬了起来。

埋头喝粥的钟荩抬起头。

方仪微微一笑,“你是呆在外面,还是呆在家中,你说谁会在意?”

钟书楷脖子上青筋直跳,噎得眼睛直眨。

钟荩先去上班的,路上把关了一夜的手机打开,有几条短信进来,她没看。天气有点闷,厚厚的云层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像是要下雨。

停好车,和一个同事同时下车,她说早哦!同事像吃了一惊,匆匆回了声早,加快步子,抢先跑了。

电梯口,一群人低声说得正热闹,看见她进来,瞬间鸦雀无声。

办公室里也是如此,同事们避着她的目光,经过她办公桌前,都尽量离得远远的。钟荩把电脑打开,屏保画面还没跳出来,办公室主任走了进来,让她去钱院长那儿一趟。

她下意识朝牧涛的位置看了下,有个同事飞快嘀咕了一句:“牧科一来就去院长室了。”

39,猎鹿人(二)

牧涛是从景天一那儿知道视频的事。公安部门有个网络安全办公室,时刻密切监管着网上的动态,以防有不法分子搞破坏活动。景天一和牧涛是好朋友,和他共事的人都知道。视频一上传,同事就问景天一牧涛和他妻子感情如何。

景天一直咂嘴,牧科长,你咋在这节骨眼上后院失火呢?

牧涛沉默不语。

景天一也没多说,只是催道,你快去找灭火器!

牧涛挂了电话,立刻就去了检察长家,他要第一时间告诉检察长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让检察长从任何其他途径知道这件事。

检察长听他说完,没有作出任何评论,让他先回家,对外什么也不要说。

牧涛明白,这样的事,沉默是上上策,说太多,只会越描越黑。

第二天,牧涛像往常一样,提前十分钟到办公室,然后就去了检察长室。

检察长的神情淡若远山,令人琢磨不透。他打量了牧涛足足有十秒钟,才开口说道:“这事情我已经了解过了,你做得非常好,所谓的照片只是无聊之人的恶搞。工作是重要,但也要抽出时间陪陪你爱人,给她吃颗定心丸,免得她多想。”

说完,检察长就低头打开了桌上的卷宗,意思是谈话结束,你忙去吧!

牧涛转身出来,在走廊上遇到了钟荩,两人不约而同都僵了僵,但钟荩还是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牧科早。

牧涛点点头,心里面为钟荩的坦荡大方暗暗吁了口气。

钱检察长是副检察长,上次远方公司请吃饭,钟荩算是和他有一点熟悉,心情上不是太紧张。

牧涛要钟荩进侦督科,当时几位检察长都不是很同意。如果选择了检察官这个工作,却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不仅对工作没有帮助,反而让人怀疑其能力,而无法委以重任。

但是牧涛力排异议,还是把钟荩要了过去。

“昨天,你受委屈了。”钱检察长清清嗓子,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让钟荩坐下,还倒了杯茶。“牧涛的爱人太冲动了,不把事情搞清楚,就找你胡搅蛮缠,这非常不好。我们不能只抓检察官的素质,同样,对于检察官家属的素质也要提要求。哭鼻子了吧?”

钟荩摇摇头,“还好!”

“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大,又碰到这样的事,估计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唉,侦督科还是不适合姑娘家呆。这样吧,戚博远的案子结束,你去资料室,继续做你的老本行,那儿轻松多了。”

钟荩脸立刻就绷紧了,“检察长,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呀!你工作非常认真,虽然戚博远的案子超出预期的设想,但那种情况太特殊,你不要往心中去。”

“那为什么要把我调去别的科室,还是在这个时候?这样子不就让别人认为照片是事实吗?我凭什么要背这样的黑锅,牧科长凭什么也让自己的英名给别人指指点点?我打输了官司,作为科长,他安慰我,我们讨论案子,一起吃了个饭,这违背了哪条哪款?单位是一个大集体,也像我们的大家长。小孩子受了委屈,家长不仅不给予温暖,反而惩罚、指责,这样的家长,能指望孩子敬重、信赖么?如果我不能胜任侦督科的工作,我可以走,但不是现在。”

钟荩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以至于后来都有点气喘吁吁。

钱检察长明显不快道:“你以为把你调到别的办公室是因为这件事?牧科长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比你清楚。钟检察官和常律师的交情不浅吧!”

钟荩脸倏地没了一丝血­色­。

“这里是检察院,不是什么三流剧场,要靠什么英雄救美、法庭情缘那样的俗剧来吸引眼球。作为国家执法人员,务必要洁身自好,脚踏实地,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钱检察长背对着钟荩,厉声说道。

钟荩觉得再在这儿呆下去,真的要不能呼吸了。她快步走了出来,牧涛还没有走,显然在等她。

“我替微蓝和她姐姐向你道歉,真不知该怎么说……”牧涛苦笑,他是好心办坏事。

“不要这样讲,牧科,如果我把官司打好了,哪会有这样的事发生。”钟荩强作欢颜。

“别自责。明天,我和微蓝去趟你家,一定要当面向你爸妈赔个不是。”

“不用,我爸妈他们不上网,不知这件事。事实上,也没什么事。”

牧涛叹息,为钟荩的宽容、懂事而羞惭不已。与之一比,胡微蓝就太让他失望了。昨晚,她又是撒娇,又是痛哭,还把女儿推出来说情。他什么话都不愿和她讲,只要她把手机给他看。她居然说照片已经删掉。他气到心口都疼。这下要查发短信的手机号码还得找景天一帮忙。

家丑不可外扬,现在,他都快拿着喇叭吼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神情都非常自然。同事们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相互摊摊双手,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钟荩计划早晨去看守所见戚博远的,她认为没有什么必要改变计划。她和牧涛说了一声,就出门了,特地带上电脑包、公文包,还有自己常背的小包包。

看守所外的春梅已经谢了,满枝的绿叶由浅到深,层层在风中沙沙翻动。

法院已经安排戚博远去北京做­精­神鉴定,再过几天就要起程。他大概把心中的秘密说出来,心情非常放松,气­色­看上去好了点。钟荩没什么要问的,案子里的任何细节都有可能刺激到他。她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他。

真的无法理解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个什么境界,他们这样坐在提审室里,聊聊动车组,说说最近的气候变化,再来一碟点心、两杯热茶,真不失一个闲暇而又轻松的上午时光。

钟荩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戚博远,她不止一次想过,依戚博远的高智商,有没可能骗过常昊、骗过鉴定专家们呢?也许在杀妻前,他已经深刻研究了法律,找到了脱身之法,然后再动手。但有一点说不通,他­干­吗杀妻?如果付燕是他所爱之人,那么到现在,付燕为什么都没来探视过他?难道是单恋?

任法官说审判结果不会改变,但仍然是一堆的疑团。

开饭前,钟荩和戚博远道别。她在车上给景天一打了个电话:“景队长,帮我留份盒饭。”

景天一嘿嘿笑,“钟检察官来,怎么能用盒饭招待,我请客,吃……兰州拉面去。”

钟荩实话实说:“我有事想找你帮个忙。”

景天一也不开玩笑了,“行,我等着。”

钟荩把车一直开进刑警大队的院里,把三个包都提在手中。“你来就来呗,送什么礼呀?”景天一呵呵笑着,上前接过。

办公桌上真搁了份盒饭,他自己跑去食堂吃过了。

“想找个大哥倒委屈?”他给钟荩倒了杯开水,拉把椅子坐在她对面,故作轻快地问。

钟荩神情很是严肃,“如果我被人跟踪,怎样才能发现?”

景天一眨了眨眼,“你准备讲故事吗?”

“不是,我是真想知道。最近,我好像不管在哪,行踪都被人掌控着。”

“你不就是戚博远杀妻案的公诉人么,他又不是黑社会老大、金三角的大毒枭,谁跟踪你呀?我和你讲,你和牧涛那照片肯定是牧涛老婆找私家侦探拍的,她紧张牧涛呢!”

钟荩咬了咬­唇­,“帮我一次,行不?”

景天一被她脸上的恳求给怔住了,他想,检察官是草木皆兵,被吓怕了。

他跑去技术科拿了个仪器来,仪器不大,像个探照仪,开关一开,便吱吱地叫着。“这是红外线的,有什么追踪器,都会发现。”

他先把钟荩的上上下下扫了一遍,然后是电脑包、公文包,当扫­射­到钟荩常背的小包包时,仪器突然一闪一闪亮起红光,叫声也尖锐起来。

景天一看看钟荩,呆住了,真有啊!

他从钟荩包包装证件的夹层里捏出一个钮扣样的铝片样的东西,眼睛一眯,聚焦成一束,定定地看着。

“这是什么?”

“看过《达芬奇密码》吗,汤姆汉克斯一出场时,警察悄悄搁在他口袋里的,就是这东西-----全球定位系统追踪器。国内目前只有特警们使用这么高科技的东西,我们都很少看到。谁把这个塞你这里?”

没有人接话,景天一抬起眼,发现钟荩嘴­唇­直抖。

“别怕,别怕,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帮你查查。不经过允许,私自跟踪他人,就已经触犯了法律。”看到漂亮姑娘这样,任何男人都会动恻隐之心。

“不用,我……知道是谁,他……没有恶意。”钟荩吸了下鼻子,抢过追踪器,还塞进了包包的夹层。

“你还留着?”景天一惊讶道。

“反正不重。谢谢景队长了。”钟荩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吃力地提起几个包包。

“喂,盒饭还没吃呢!”那她跑过来问啥呀?回答他的是白­色­高尔夫在正午阳光下扬起的一股尾气。

(谢谢“故园无此声”亲的提醒,确实,这篇文中,司法方面的东东,有着这样那样的硬伤、软伤,请亲们原谅我知识的狭窄。这篇文只当茶余饭后的笑资,千万不要当作法律卷宗阅读。另外,检察院的最高长官叫检察长,而不叫院长。从这一章我已修改过来,亲们不要以为前后不对应哦!)

40,猎鹿人(三)

心情不可抑制地起伏了,像一滴颜料不小心滴在水池之中,不会把整池的水染­色­,但会在某个角落一点一点地弥漫,直到一种漫无边际的感伤统统积在了胸口。

车速不快,钟荩甚至都没找首曲子来陪伴自己。路上,她也没有冲红灯,或者该拐弯的时候直行。

她在孩童时期,都没任­性­过,现在都是熟汝了,哪还会任凭情绪作主。

在任何时候,她都是理智的。凌瀚当年把流产的药片放在她面前,她也没有大叫大闹。

现实放在你面前,是给你接受的,因为反抗也改变不了什么。

直­射­的阳光,让车内显得有些躁热,她按了下车窗的按钮,车窗开了一条缝,一丝清风飘进车内,空气立刻清凉起来。

笔直的柏油路,向前延伸着。道路的两侧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树的两旁是零零落落的菜地,菜地之外是黛青­色­的远山,山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像电影画面一样不停地变化着。不时有树木的青涩香气飘进车内,一辆载着游客的公交车从高尔夫旁呼啸过去,留下一路笑声与歌声。

那是游览一线,宁城市政府特地为观光客而开设的班车,沿途经过的都是宁城的各大景点。她曾经以一个地道主的口吻对凌瀚说,你到宁城来,我们买上吃的喝的,坐上游览车,从起点到终点,不要花一分钱,就能把宁城的景点玩遍,你看,多划算!凌瀚捏着她的鼻子,哪个男人娶了这么个­精­打细算的丫头,做梦都要笑醒了。

那你为什么整天皱着个眉头?真是不害臊呀,她就那么直勾勾地问出来了。

凌瀚连忙把嘴巴弯起,做出满脸放光的样子。

别别,皱纹都出来了。

嫌我老?凌瀚咬住她的­唇­瓣,以示惩罚。

凌瀚比她大四岁。她对他的了解很少,老家在哪里,爸妈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兄弟姐妹,她居然都没问过。是冥冥之中的暗示么,他们注定没有结果,何必要知道太多?

绿­色­越来越葱郁,山­色­渐渐近了,浮荡的空气中多了抹香火味。

咣……一声古远的钟声在山野间幽幽回荡,心蓦地就宁静了,仿佛有道墙,把红尘俗世隔在外面,只留下这块净土。

钟荩沿着路牌指示,找到停车场。停车场除了几辆旅游大巴,没有几辆私家车。可能因为是周四的缘故。

钟荩下车后,仰头看看隐在山峦之间的大雄宝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座山只有62米高,因山势浑圆似­鸡­笼而得名­鸡­笼山。­鸡­笼山东接九华山,西接鼓楼岗,北临玄武湖,背湖临城,满山浓荫绿树,翠­色­浮空。寺院叫­鸡­鸣寺。虽然叫寺,里面却住的是尼姑。

钟荩不敢扰乱寺院的宁静,她把手机改成了震动。刚设定完毕,手机呜呜地就掌心震个不停。

那已经很多日都没出现过的号码,让钟荩的心也狠狠地震了一下。

花蓓的嗓音依然像爆豆子似的,仿佛她们之间从没有过隔阂,“我在你单位,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鸡­鸣寺。”

“什么?”估计花蓓是跳起来了,又怕别人听见,把声音捏着,“你跑去那边­干­什么?荩,我知道你被冤枉了,你别想不开,别做出什么傻事。这个世界是脏,但是有花有草,有­肉­有鱼,有歌有舞,还是很不错的。”

钟荩露出了今天的第一缕微笑,“你乱说什么,我是来玩,不是来削发出家的。”

“那就好,那就好。不对,你咋这么自私呢,出去玩,为什么不喊上我?”

钟荩沉默着。

“你哪都不准动,我现在就过去,等着哦!”

也不等钟荩回应,花蓓就挂了电话。这就是花蓓作风,不给对方拒绝的余地,风风火火。

抬腿迈过油漆驳落、中间已经被无数次的脚踏磨得发光的露出木头本­色­的门槛,慈祥而又威严的释伽牟尼佛高高在上。一个导游正在讲解和­鸡­鸣诗有关的传说,游客们听得津津有味。

钟荩绕过他们,双手合掌,欠了欠身,经过一道回廊,她去了韦驮殿。

韦驮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英气逼人。传说中,昙花是花神,他是每天护理她的园丁。两人相爱了,这下惹恼了玉帝。玉帝惩罚花神一年只能开一次花,美也只一瞬。园丁则被送去出家,侍佛修心,彻忘前缘。很多很多年之后,这位已更名为“韦驮”的园丁果然忘记了花神,只一心向佛。而花神总是选择每年韦驮下山来采集朝露的时候,来完成这一年的绽放。一年的­精­气神,昙花自然开得格外美艳,但是韦驮始终没有记起她。

也许情爱流过,终会留痕。只是记起又能如何?

记起,不如记不起吧!佛终是比凡人渗透得清。

出了韦驮殿,来到观音庙,看到有人在上香,钟荩嫌烟味呛人,她拐弯向东。花蓓是游击队员,来得真快。在胭脂井那儿,两人遇上了。

“我­操­他­奶­­奶­的,­操­他八辈子祖宗,让他走路给车撞死,下雨天给雷劈死,讲话被口水噎死。说我和有夫之扫拉拉扯扯还差不多,怎么能往你身上泼脏水?你是个笨蛋,是个傻瓜,为了一个男人轻飘飘的一句‘我爱你’,一等就是三年,要是有那样的悟­性­,至于现在还单身着?”

花蓓挥舞着手臂,激动得口水直溅。

钟荩啼笑皆非,不是这是夸还是贬,“喂,佛门净土,不准骂人。”

花蓓冷笑,指着胭脂井说道:“净什么净,这井是陈后主与张丽华和孔妃嫔的藏身之所,不幸,却被隋军发现。那个陈后主,荒­淫­无度,视臣民为草芥。所以这进又叫辱井。我在这吼,就是让菩萨听见,不要整日在这逍遥闲荡,要惩恶扬善。”

钟荩叹气,推了她去茶室喝茶浇火。

山泉泡就的茶,闻着就沁人心脾。花蓓连着喝了两杯,情绪渐渐平息了,一张杏眼骨碌碌转个不停,“­干­吗跑这里来?”

钟荩笑道:“不是都说过了吗,来这游玩。”

“你不是一个旷工的人。”花蓓低下头,有些羞愧地笑了笑,“我该早点给你打电话,只是需要点胆量。谣言止于智者,真正了解你的人,不会相信那些的。报社的稿子我也压了,网上的东西过两天就没人看了。你别怕。呵----友情和爱情一样,都要经历风雨,只会变得更坚韧。我真是小­鸡­肚肠,都觉得不配做你朋友。”

钟荩握住她的手,闭了闭眼,“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喝茶。”

“你没吃饭吧!”花蓓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几个面包,“这是素食,不犯清规。”

钟荩这才觉得饿了,也没推辞。但她只勉强吃了一只,然后就再也吃不下。花蓓背过脸,暗暗叹气。

喝完茶,两人又去逛了藏经楼和念佛堂。药师佛塔,不对游人开放,两人就在塔下面转了转。

花蓓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她嫌寺庙太肃穆,太拘束,但看钟荩兴致高的样,她就按下­性­子陪着。

多年的朋友,她是懂钟荩的。越是不开心的时候,话越少。

玩到四点多,钟荩说我们走吧,花蓓缓缓吐了口气。

山林暮­色­早,树木早早蔽住了日光,回廊之间已经有点暗了。游人都已离开,一个年轻的女尼在打扫院落,树梢间,小鸟吱吱喳喳地叫着。

下台阶时,钟荩不住回望,惹得花蓓更是紧张,连忙扯着她往下跑。

走到山门的时候,钟荩发现和她同过车的哑巴站在一个小卖部前。哑巴周身都被树荫遮着,不经意看,真不会发现。

钟荩却一眼就看到了。

她停下脚步,“花蓓,你先去车上等我。”

花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认识的人吗?”

钟荩点点头。

“那我和你一块去打个招呼。”花蓓担心节外生枝。

“不用,我就说几句话。如果这点小事能压倒我,那我现在肯定不是站着,而是早就在地上爬着了。”

花蓓看看她,“最多半个小时。”

“四十分钟。”她讨价还价,把花蓓逗乐了。

花蓓走了,她朝哑巴走过去。哑巴眼神黯了黯,把身子往后又缩了缩,这下,钟荩是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神情。但从他重重的呼吸声中,她感觉到他的心情不太稳定。

钟荩微笑招呼,拂了拂哑巴身边的一块青石,坐了下来。哑巴倏地握起双拳,不知是紧张,还是局促。

无形的压力令他全身都紧绷了,他想走开,腿却如千斤重,一点都迈不动。

又一记钟声回荡地山林上空,是尼姑们要吃晚膳了,还是要祈祷。当佛寺成为旅游景点,不知不觉,一些规律默然跟着改变。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半空中,钟荩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没想像中那么可怕。你看这里的人,她们也是父母孕育,有兄弟姐妹,说不定也经历过爱恨情愁。但此刻,她们静如止水,安然地与清灯古佛相伴,默守着日升月落。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谈不上悲,也谈不上喜。谁能说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

她微微侧下头看向哑巴,哑巴目光中充满痛楚纠结。

“但是我没有安排自己人生的权利,我还是要恋爱、结婚、生子,这是我的义务,也是不可逃避的责任。人为什么要恋爱呢?不是耐不住寂寞,也不是害怕孤单。在合适的年龄恋爱,你才是社会上一个正常人。恋爱,不仅带给我们心动的感觉,更多的是让我们获得一份安全感、一份社会尊重感。”

如果她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男友,哪里有机会让有心人拍下那张照片?钟荩自嘲地撇嘴。

哑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暮­色­越来越深了,最后一丝余晖在视野里一点点褪去。

钟荩打开包包,从夹层里摸出那只追踪器,哑巴的脸­色­突然大变。

她端详了一会,手抬起,“凌瀚,你已经没有爱我的资格,那么,别再偷窥我的人生,因为那和你无关。”

41,猎鹿人(四)

这张脸黝黑粗犷,被浓密的胡须遮去了大半的面容,头发蓬乱如杂草,衣衫又皱又脏,一时间,即使觉得他似曾相识,但绝不会认为是自己所熟知的某人。

几次相见,要么是远远的看一眼,要么就是暮­色­四起时。

这样的一个人在脑海中不会停留很久的。

可是他错了,她是钟荩,不是别人。她曾是他最最亲密的人,他的气息,他抽烟的姿势,特别是他的眼神,哪怕是在人群之中,她也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告诉过她,有时为了挖出罪犯的同伙与老窝,他会乔装成最不起眼的人跟踪罪犯。她问是不是易容术,他大笑,我还江湖大侠呢,没那么夸张,稍微弄下就可以了。

看守所前的惊鸿一瞥,她慌乱地掩饰住了。

花蓓说她是个傻瓜,是个笨蛋,为了他临走前的一句“我爱你”,她在江州等了三年。

是的,她又犯傻了。

她想,这么费尽心计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是因为在意么?不肯枯烬的心又蠢蠢欲动。

一千次一万次地说死心,只要出现一点光明,她还如飞蛾般扑上去。

她不动声­色­地期待着。

安镇之行,他的一路相伴,让她心满是戚戚。在火车上,他急速缩回的手,让她想乐。他疏忽了遮掩那个月牙型的疤痕。

他没有食言,他终于陪她回过安镇,只是油菜花还没有开盛。

那两天,真是最最幸福的时光,有小姨、小姨父,有何劲和红叶,还有他。在小巷、田埂,她能感觉到他默默相随的目光。

去江州的路上,她突然决定中途下车,是因为汤辰飞的电话,还有她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会对她如何?

这是他爱她的方式么,怕她不能原谅她,只敢这样接近?

他仍隐身在黑暗之中。

在那个雨天的傍晚,常昊过来接她。下车时,到宁城打工的小情侣问常昊是不是她男友,她非常认真地否认了。她知道他也在车上,她是说给他听。

就在胡微蓝向她出示她“勾引”牧涛的罪证照片时,她的白日梦戛然惊醒。

他以乔装的方式出现,也许是为了愧疚,也许是心里面还有一点对她的留恋,也许是他不想他心中留有遗憾,但是这份爱已经见不得光了。

凌瀚已经不是自由之人,他再也无法以“凌瀚”的身份来表达对她的在意。

就在那张照片的一个边角处,她看见了一只有着月牙型疤痕的手。

那个晚上,凌瀚也在。

她不怀疑他会偷Pāi下她与牧涛的照片,但以他的职业习惯,必然知道拍照片的人是谁。说不定她和牧涛分别后,他还和她一块去了第六街区。

他看着她被别人羞辱,却没有出面澄清。就像去小屋见卫蓝,他看见她跌倒在雨中,却不会伸手搀扶。尽管他后来为她捡起围巾,给她买药,送她回家。

以后,他或是哑巴,或是别的什么人,还会出现在她面前,这种所谓的关注,不会让她心动,只觉恶心。

今天,她是故意来­鸡­鸣寺等他的。这儿不是她常去的地方,又是座寺庙,他会不放心追来的。看看,他依然牵挂着她。

又如何?再扯不清,她就真的成了一个名幅其实Сhā足别人感情的“小三”了。

没有结果的相爱,不如两两相忘。

钟荩站起来,用力地深吸一口山林的气息。山中夜寒,她觉得有点冷。四十分钟差不多到了,再不过去,花蓓又要河东狮吼了。

她没有说再见,是真的不愿意和他再次相见。她不忍说她的“凌瀚”已死,但她明白,昨日已逝,永不再有。

凌瀚没有挽留她,他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哑巴。

她拾级而下,没有脚步追上来,她咬住嘴­唇­,命令自己不可以回头。

她不要他的牵挂,那么,她也不能牵挂于他。

从此,就做两条不会交集的平行线。

花蓓看见她,指着手表吼道:“你还真是守时呢!老实交待,那人是谁?”

钟荩疲惫地拉开车门,往座位上一躺,“别随便打听检察官的工作。”

花蓓哼了声,“少装腔作势,不说拉倒。下来,我来开车。”

“你的车呢?”

“我让人送我来的,不然,我们一人一辆车,想说句话都不行。”花蓓不由分说,把钟荩从驾驶座上拽下来,扔进了后座,自己跳上了车。

“谁送你来的,新男朋友?”

“去,我姓花,但不花心,我很专一,好不好?”

两人突然都沉默了,花蓓真想抽自己几下,怎么口不择言呢?她­干­­干­地笑了笑,清清嗓子,发动引擎。为了缓合气氛,她开了收音机。

当那首老歌响起来时,花蓓简直是欲哭无泪。

一个女中音忧伤地唱道:“有一天我约我的心爱的去看电影,他说他有事情,我就自己去了。当我坐在电影院的座位上时,看见我的心爱的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进来,我当时差点晕过去。我哭了,忧伤的电影总是使我流泪。啊,忧伤的电影……”

“他真的有那么好吗?”钟荩把手放在花蓓的肩上。

花蓓苦笑,老老实实回道:“也不是非常好。之前希望太大,一下子栽下来,有点不太适应。呵呵,你必须承认,那是一张很好的饭票。”

“你最近胖了不少,该减肥了。”

“我才没有,是你太瘦了,我现在是标准美人。”

“恬不知耻。”

“咋啦,妒忌啊?”花蓓得意地翘起俏丽的小下巴。

钟荩轻轻吐了口气,“他从来就没喜欢上我。”

花蓓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下,“你别安慰我,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选择你的。我……心甘情愿认输。”

“我被人爱过,虽然已是过去式,我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如果发自内心喜欢一个人,不管男女,都会把对方的感受放在首要位置。从一开始,他都是在自说自话,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甚至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冒味地闯进我家中。自我介绍时,亮出他显赫的身份,无非是想让我爸妈为他打开便利之门。他几次跑去我办公室,我要是不和他外出,他就会表现得让全世界都知我们在恋爱。有时,我都觉得,他并不是在追我,而是有目的有计划的在进行着什么,而那个结果对他似乎非常重要。我可以确定地讲,那不是爱。他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还没学会怎样爱一个人。所谓体贴,所谓风趣,都是为他的光环再镀一层金。他太近功近利,也很自私自利。”

钟荩没提在酒店遇到汤辰飞和一个美女出双入对的事,她看得出花蓓对他还是抱有想法的。

花蓓叹息:“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清醒就好了。实际上,我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她还是想喜欢他。

“唉,我就是这么拜金、贪图享受,没救了。好像我和他是同一类人,都急功近利。”

钟荩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回到市区,两人去粥店吃了点粥,然后就分手了。花蓓去健身,钟荩回家。

回去的路上,恰巧经过戚博远公寓所在的那个小区。高档小区门口,进出的都是豪车,对着大门的那条林荫道,路灯亮如白昼。

钟荩不知怎么的,方向盘一转,跟着一辆灰­色­的雷克萨斯,一同进了小区。保安边吃饭边看电视,也没朝外面看一眼。

她把车停在戚博远楼下的草坪上,仰起头朝上面看了看,除了戚博远家,别的都是一屋温暖的灯光。

电梯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上去。她记得戚博远把妻子杀了之后,和一个邻居同电梯下去,还温和地聊了几句家常。他们后来找那位领居了解情况,邻居怎么也不肯相信戚博远会杀人,她说,读书人连只­鸡­都杀不了,可能杀人吗?

戚博远家的大门还用封条封着,鲜红的公章印在中间,冷不丁,把人吓一跳。门口的脚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里很久没人来过了。

钟荩站了一会,转身又进了电梯。

电梯里站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看到她从戚博远家的楼层进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不知道这家出事了?”她奇怪地问道。

钟荩点下头,“在报纸上看到了。”

“那你胆子真大。”老太扁扁嘴,“说来挺蹊跷,没听着他们吵过闹过,咋就把人给杀了呢?”

“戚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她和谁都不来往,也没朋友,听说有个女儿,也没见回来过。有时遇上她买菜,我们和她打招呼,她都假装看不见。整天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有什么心事,戚先生有学问,会赚钱,作风又正派。要是再不满足,真的要夭寿了。”

电梯在中途又停了下,这次进来的是个保安,认识老太,两人打了招呼。保安向老太倒苦水,说有些人家明明有钱,不知为啥要拖着物业费,他得一家一家敲门要,那些人啊,脸拉得真长。

老太说,你以为住高档小区的人素质就一定高?保安接话道,可不是,连戚博远都杀人了。想想真是可怕呀,出事前两天,我还看见戚夫人上超市,大袋小袋的买了不少,在门口,一个男人还帮她提了一袋呢。现在,人已成了一捧灰,入土为安了。

老太长叹,人就一口气,一切都是假的。

电梯到达底楼,三人一前一后出来。钟荩跟在保安后面,一直走到保安室。保安回过头,“有事吗?”

钟荩朝里望了望,房间的墙上挂了一墙闭路电视。“你们这儿的录像资料一般保留多久?”

“六个月。”保安眨巴眨巴眼。

“我想借看下这两个月的录像资料。”

正在看电视的保安走了出来,“你要那个有什么用?”

钟荩拿出钱包,抽出两张老人头,一人给了一张,“我就好奇。”

两个保安相互看了看,都没接。“那几盘录像我们看过,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你们好奇什么?”

“还有谁来过?”钟荩蹙起眉。

“连你有三个了吧!”

“是男是女?”

“谁去记这些事,你走吧!”

“那我就在你们这儿看,行不行?”

保安们脸露犹豫,有一个朝外看看,压低音量对钟荩说:“不瞒你,前天我们这儿闹小偷,这半年的录像带全丢了。”

42,猎鹿人(五)

还是第一次来经贸委。钟荩没有下车,也没给汤辰飞打电话,她就半开着窗,任风习习地吹着。

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下班时间,她不知汤辰飞有没外出,只是想来看看。

路边有一对情侣牵手走过,她自然地把目光移开,这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触景生情,也等于是软暴力。

不过,终究云淡风轻了。孤单是暂时的,不寄予希望,也就谈不上失望。

今天早晨,她从任法官那里得知,戚博远去北京做­精­神鉴定了,请的是部队里的专家。半个小时后,卫蓝给她打来了电话,她挺意外的。卫蓝说她情绪不太稳定,躺在医院安胎,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给钟荩打个电话。不管戚博远的­精­神鉴定是什么,如果法院判处他无罪,她将会上诉,直到最高法院。动车组专家怎么了,法律就必须开绿灯吗?你们是没有办法想了,也就钻­精­神鉴定这个空子,是不是花了钱去贿赂专家?她认识戚博远不是一天两天,他不可能是­精­神病的,绝不可能。你被他骗了,你这个白痴,从前是,现在也是。

卫蓝那音量,听着真的不像一个病人,从头喊到尾,中间连停顿都没有,钟荩完全没办法Сhā话。

钟荩能理解卫蓝为母不平的心情,但是卫蓝似乎弄错了,她是戚博远案子的公诉人,她最大的愿望是将戚博远绳之以法。她没有和卫蓝争辩,等她讲完,就挂了电话。

她向牧涛说起小区录像带失窃的事,牧涛沉默了足足有十秒,说我们可能都被这案子的表象给蒙住了双眼。它像口古井,比我们想像中深多了。她小小声地说,我觉得有必要接触下汤夫人付燕。牧涛拧起眉头,你除了一张照片、假想中的录像带,还有什么证据?

钟荩无语,真没有。

牧涛安慰他,只要一天没结案,我们都还有机会。下一步,我们要想办法找到录像带。我找景队长帮帮忙。

钟荩沉寂了两天,想来想去,决定主动来找汤辰飞。

没让她失望,五点刚过去几分钟,汤辰飞的陆虎出现在大门口,她按了下喇叭。汤辰飞很警觉,倏地抬头,吹了声口哨,乐了。

“呃,天下红雨了么,第一次有人来接我下班。”他把车停妥,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干­吗不给我打个电话,我领你上去参观下我的办公室。”

钟荩也从车上下来,“想打的,怕你拒绝接听。”

“你做错什么伤到我的心?”

钟荩想了下,“有呀,所以负荆请罪来了。”

“是什么?”

“最近没有主动向汤主任汇报思想。”

汤辰飞大笑出声,“及时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一个。晚上想吃什么?”

钟荩耸耸肩:“客随主便。”

“那行,跟着我走!”

陆虎在前面开道,高尔夫紧跟其后。两人在一家英国餐厅前停了下来。

汤辰飞先下的车,等钟荩时,他朝热闹的街道莫名地笑了笑,那神情似乎是得意的、轻蔑的。

这里不像其他高级餐厅的大堂那么明亮宽敞,令人望而却步,而是沿袭一贯­精­致奢华的路线,丝质的地毯和沙发,氛围既贴心又柔软。客人也不是很多,置物架上摆放着一件件­精­美的瓷器,在水晶灯的照­射­下,灼灼闪烁。

一个穿着露肩礼物的女孩子在三角钢琴前,弹奏着《爱的喜悦》。

汤辰飞替钟荩拉开椅子,弯身在她耳边轻道:“这曲子真是应景!”

钟荩笑笑。她早已不是刚出校门的小女生,为一两句玩笑话就红了脸。

服务生送上菜单,钟荩摇摇手,说给他吧,他吃什么我吃什么。

“我是食­肉­动物,你也是么?”汤辰飞坏坏地挤了下眼睛。

“跟着汤主任走,不会错的。”

“你的意思是任我为所欲为了?”

“你会对我为所欲为么?”

汤辰飞看着钟荩有半分钟之久,说道:“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又喜又惊。以前恨不得当我是瘟疫般,今天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我很想有所为,但我不敢。我怕你翻脸就不认我,那我就因小失大。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图的是长长久久。”

“别讲得这么可惨兮兮的,我今天可是向你要安慰来着。”

汤辰飞把椅子往前拉拉,“快讲,快讲,我的怀抱在很久以前就在等着你了。”

钟荩故意叹了口气,“我爸妈最近大事小事总是吵,一冷战就是好几天。家里天天都是低气压,我都快要憋出病来了。”

“是不是阿姨到了更年期?因为叔叔看上去很尊重她的话,应该不会轻易惹恼她。”

“你这话千万别被我妈妈听去,美人最怕迟暮。”

汤辰飞回道:“嗯,这话就我们两人说说。你也别担心,有些夫妻吵吵闹闹一辈子,反到很恩爱。有的表面上和谐,说不定哪天就离婚了。戚博远夫妻相敬如宾,结果呢?”

“你怎知他们夫妻关系不和?”钟荩手托着下巴,漆黑的长睫扑闪了几下。

汤辰飞翻了个白眼,脸上写着“地球人都知道,好不好”,“那位蓓小姐这方面的报道写得少么,都快成一本言情小说。”

钟荩话锋一转,“你爸爸和你阿姨怎样?”

汤辰飞半晌没出声。

服务生送上开胃菜,给两人倒上香槟。他端起酒杯,对着灯光,眯了眯眼,说道:“在我眼中,他们是稀[奇`书`网`整.理'提.供]有的相爱的半路夫妻,有时,我都会不自由主地想,幸好我妈妈死了,不然活着,绝对是他们之间的一大障碍。”

钟荩怔住,“你在说什么呀,你爸爸认识你阿姨是在你妈妈出了意外之后。”

汤辰飞低下眼帘,仿佛被杯中的美酒所沉醉,“你问问我爸爸,我妈妈生日是哪天,今年多大年纪,长什么样,他还记得么?当然,我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人死不得重生,活着的人应该珍惜。我阿姨待我也不错。现在,我和阿姨的关系比我爸爸好。我爸爸认为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

“我爸妈还曾以为我是个弱智呢!”

汤辰飞说道:“我真巴不得你是个弱智,那样就好骗了。”

“听说你阿姨为了你没生孩子?”钟荩继续问道。

“别把这帽子扣我头上,我担当不起。她来我家时,我都快九岁了,不需要人照顾。她不生孩子,无非是想讨我爸欢心。”汤辰飞毫不领情。

钟荩觉得自己这样追根问底地说话,很没礼貌,但她仍然硬着头皮装八卦,“许多家庭的维系,都是靠孩子,特别是重组家庭。你阿姨就没一点担心么?她家人也没说什么?”

汤辰飞给钟荩成功地激怒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搁,“一个宜宾山野村姑配生下我爸的孩子吗?”话说完,他觉察到失言,忙加了一句,“她那时年纪大了,估计不敢生,怕有危险。”

钟荩强作镇定:“你这样讲会逼死我的,我也是奔三的高龄。”

“想嫁人了?”

钟荩沉吟了下,点点头,“希望能在三十岁前解决掉这件事。”

“行,你挑个日期,我们就去登记。”

钟荩把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是奔四的人,也急呀!”汤辰飞一脸痛苦,“而且悄悄告诉你,你绝对是我爸爸中意的类型,端庄、大方、长相清丽。”

“听着像上街给你家房子配件家俱。”

“瞧,噘嘴了。唉,我在你面前都不敢乱讲话,不准生气。钟荩,我是认真的,我想和你以结婚为前提来交往。”

“汤主任,你应该知道我的本质是安镇乡下的一个野丫头。”

“知道呀,安镇那儿多美啊,特别是油菜花盛开的春天,简直令人留恋忘返,我都想在那买块地,以后去养老。到时,你不准嫌弃我不会做农活。”

钟荩倾倾嘴角,主菜上来了,她专心吃晚餐,让话题告一段落。很奇怪,汤辰飞的话让她不觉得好笑,也不是讨厌,而觉得后背脊直发冷。

饭后,两人又喝了杯咖啡,就在餐厅门口道别。汤辰飞提出送她,她举起车钥匙,“到家我给你电话。”

汤辰飞仿佛很丢脸,趴在她车窗前抱怨:“下次出来约会不准开车,搞得我俩像客户应酬。女孩子就得娇娇的,让男友宠。”

“别胡乱讲话,当心日后你的真命天女和你算账。”

“我的真命天女就是你,我认定了。此生,我非你不娶。”

钟荩叹息,“要不要约个谁在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汤辰飞当真举起手,要与她击掌发誓。钟荩求饶:“好了啦,不开玩笑了。汤主任,你小心开车。”

“嗯,为了你,我要很安全很安全。”

钟荩并没有回家,而是又回了趟办公室。她从档案柜中找出戚博远案子的卷宗,翻到戚博远身平的那张,轻抽一口气。

她没有记错,戚博远的籍贯也是四川宜宾。

她跑去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额头。哗哗的水流声中,她能听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在办公室呆坐了半小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堵在喉咙口,很快就将呼之欲出。

她用办公室座机拨通了牧涛的手机。

“你怎么现在还在办公室?”牧涛的手机里传来钢琴声和歌声。

牧涛的女儿能歌善舞,还会弹钢琴,在市里拿过少儿唱歌比赛的一等奖,听说都是胡微蓝亲自教的。

隔着远远的电波,钟荩似乎都能看到他们家其乐融融的温馨景像。照片一事,对牧涛真是一点影响都没有,只有她,沾了一层灰。

“关于戚博远的案子,我想去他老家做个调查。”

“你又发现了什么?”

“付燕和戚博远是一个地方的人。不止这一点,还有许多疑点,我要确定下。”

牧涛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你休年假吧,上次的假是我私自批的,没有经过办公室。就说出去旅游。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谢谢牧科!”

钟荩挂上话筒,才觉得自己提着一口气。她慢慢坐下来,缓了好一会儿,才下楼回家。

想着马上要出远门,钟荩把车停到了地下停车场。锁车时,手机响了。钟荩拿起手机跑到外面去接,心里有些奇怪,这么个晚了,谁还给她电话?

一听到那急促的呼吸,钟荩摸摸鼻子,先出声招呼:“常律师,还没休息么?”

“睡不着。”

“手里的案子很棘手?”

“不是,是疼的。”

钟荩握着手机的手抖了下,“出什么事了?”

“手臂上给人划了一刀。”

43,猎鹿人(六)

钟荩突然感觉周遭的世界完全静止,背后隐隐有­阴­风袭来,下意识地她打了个冷战。好一会儿,她缓过神来,但还是腿脚情不自禁发软。

常昊知道她被吓住了,咳嗽一声,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伤不太重,就缝了十针。”

钟荩惊出一身冷汗,十针,那是多大的一个伤口。“你……报警没有?歹徒抓到了么?”

“你在家中吧?”常昊没有正面回答,反到把话题撇开了。

“我正准备上楼。”

“不要在外面久呆,快上去。明早,我再给你电话。”

钟荩觉得常昊话里隐瞒了什么,“你知道对方是谁?和戚博远的案子有关吗?”

“我们见面再详谈,你自己要多保重。”

“我……这两天要外出旅游,至少要一周后才能回来。我没办法跑去北京见你,你还是在电话里告诉我。”

常昊仿佛愣了下,不过只有半秒的样子,根本让钟荩察觉不出来,“我在宁城。”

“呃???”

常昊在北京的几天简直是数着钟点过的,他把一周要做的事挤在几天里做完了。每晚睡觉前,他都在上网看看网友们对那个视频的评论。因为当事人的沉默,又没有后续花絮,评论就热了几天,渐渐冷了、浅了、远了。

他暗暗吐了口气,但他一点也没敢松懈。他觉得这件事绝对不会是某无聊之人的无聊所为,他得回宁城去。

他坐的是傍晚航班,到达宁城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没通知远方公司,叫了辆出租车进市区。

他都进酒店了,想起上飞机前助理提的某个卷宗放在车上,他先坐电梯到地下二楼的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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