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电脑包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停车场里灯光很暗,似乎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空间内回响。他左手拎着包,右手拿着西服,边走边想着等会进了房间给钟荩打个电话。忽然,他感到脑后一阵凉风,凭着常年健身的敏感,他往右边一闪,说时迟那时快,从一辆高大的吉普车后窜出来的黑影从他身边闪过,一把利刃从空中闪来,常昊飞起一脚将刀子踢飞。那个黑影扑过来要夺他的电脑,常昊意识到电脑里有重要资料,双手紧紧护住电脑包。这下,给了黑影机会,黑影捡起地上的利刃,划过了他的手臂。
等他反应过来,大喊一声“站住”时,那个黑影已经飞快地跑出停车场。
常昊的声音惊动了保安。
保安按照常昊的指点,追出停车场,黑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常昊将西服搭在肩上,右手紧紧捏住伤口,掌心迅即就染红了。
保安要送常昊去医院,常昊忍着疼痛,坚持先去保安室看停车场的监控录像。没想到,停车场的摄像头几天前坏了,暂时还没找人修理。
保安把常昊送到离酒店最近的医院,值班医生替他处理了伤口。因为担心天气暖和,伤口有可能会发炎,让常昊留下来输液消炎。
旅途劳累,失血又较多,常昊昏昏欲睡,但他的大脑却不肯配合。
他还是给钟荩打了通电话。
从小区到医院,平时不太堵车的话,钟荩差不多要开半小时,今晚,她用了十分钟就到了。
看见常昊脸色苍白地躺在输液室角落的一张椅上,钟荩一下子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黑影临走时对常昊恶狠狠地说,别像只苍蝇似地黏着钟检察官,如果不听,下次就不是手臂划个口子这么简单了。
这么明显带着醋意的威胁,仿佛谁害怕她被别人夺走,冲动之下做出的幼稚行为。
现在,能有谁呢?
如果之前没有追踪器和乔装的事,钟荩无论如何也不会往凌瀚身上想的。现在,她不确定了。
但这样的行为,已然抵达她能承受的极限。
“我还在自如地呼吸,没有撒谎吧!”常昊不同意钟荩过来,但她不听他的话。
“想不想喝水或者吃点什么?”钟荩仰头看看输液瓶,还有一点就要换瓶了,她朝外看看。
常昊按了下后面墙壁上的按扭,“你又来了,一有事,就想到情呀爱的、争风吃醋之类的。如果真是这样,犯得着动刀子吗?在中世纪,男人们为博女人芳心,一般是选择面对面决斗,不会背地里放暗箭。因为只要不杀死我,我要是真喜欢谁,还是会执著下去。而我们之间并不是情侣关系,准确地说,是正方与反方。我想那人要提醒我的是,让我不要诱导你追查戚博远的案子。”
钟荩这才明白常昊给她打电话的深意,但她仍然不排除凌瀚的可能性。
护士过来了,上夜班的缘故,心情不太坏,面无表情地替常昊换了输液瓶,瞟瞟钟荩,说道:“明天记得来换药。”
钟荩点点头,出去给常昊买了瓶热饮和一份热狗。
“我有处感觉,这案子是张大网,不知会粘住多少人呢!今天对我的警告,是有预谋的,不然停车场的监视器不会恰巧现在坏了。是我们快要接近真相了吗?”常昊接过热饮,看看沉思中的钟荩,想起他们初次在机场见面,钟荩在他又冷又饿时,挑衅地把便利店里所有的热饮和热狗全部买走,他当时真有掐死她的想法。绕了这么一大圈,她终于把热饮和热狗放在他面前了。
心,怦然一动。
他忙低下头猛咬热狗,感觉受伤的手臂处像被火灼。
热狗的香气弥散开来。
钟荩在想怎么也是录像的事,难道幕后真有那么一双黑手操纵了所有的事?
“可以确定一件事,我们俩现在都被人盯着。”常昊很快恢复了自如。
钟荩同意常昊的说法,说不定那人连常昊的航班都预先打听到了。停车场那么大,没办法在那潜伏几天,必然是预先有了消息,才等着那的。
“不是旅游刚回来吗,怎么又要出去?别让我太羡慕你们这些公务员。”药液里有镇静剂,常昊很困,但神经非常兴奋。他和钟荩这么和谐的相处非常难得,这都让他欣喜了。
钟荩犹豫了,去宜宾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有个主意,你看我现在受伤了,暂时也不能做别的事。如果你没有同伴,不如我们一同出游吧!”
钟荩抬起眼,常昊双眸深不可测,在那眸光中,她似乎什么都藏不住的。
“我们的行踪若被别人知道,那他一定要有下一波行动,我们就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他若没发觉,也不会影响我们的行程。你认为呢?”
钟荩叹息,精明如常昊,一下就识破她出行的目的。
“你说过,我们是正方与反方。”一块出去调查,挺另类的。
“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案子水落石出。这个时候,你我在意谁赢谁输?”
有常昊作伴简直是太好了,他的直觉比她敏锐,经验又比她丰富。钟荩朝他的伤臂斜了一眼,“别说胡话,你现在是伤员。”
“不要告诉我,你连普通的护理都不会。”常昊哼道。
(本本抢过来了,匆忙码了一点,后面几天,可能都要见机行事。哦哦,可怜的眼睛!阿门,晚安!)
44,迷雾(一)
宁城到宜宾,有飞机、火车,还有汽车,哪一种方式都比较快捷,钟荩统统舍弃,她选择坐船。宁城并没有直达宜宾的船次,她买了到重庆的。重庆距离宜宾还有近三百公里,可以坐汽车过去。
如此煞费心思,钟荩是觉得最近的意外太多,她不能按牌理出牌。她对牧涛说,在外面尽量不使用手机,山里的信号不太好,她还担心手机被监控、窃听,有事,她用公用电话回。
但是钟荩没有向牧涛提起常昊受伤、同行的事。
既然说是旅游,那么她有挑选旅伴的自由。
一夜过后,常昊的脸色稍微有点好转。他今天还要输液,所以钟荩买的是晚上的船票。
钟荩告诉方仪和钟书楷,她要去游三峡。
方仪脸露喜色:“和辰飞一块去吗?”
“不是。”爸妈大概以为她和汤辰飞正热恋着。
“那有什么好玩的,为了建那个水利大坝,许多景点都淹了。”
钟荩笑笑,从衣柜顶上拿下行李箱,“我假都请好了。”
方仪立刻就有点不满了,看看钟书楷。钟书楷手背上的烫伤还没痊愈,每天都要涂药膏。那药膏有股怪味,把屋内每个角落都溢满了。
“就让钟荩去吧,现在天气还没那么热,是旅游最好的季节。”钟书楷没有接方仪的目光,说话时,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如果有时间,我也想出去转转。”
“再去趟海南?”
方仪的眼中既无讥讽也无宽容,钟书楷却平白无故地哆嗦了一下。他提起胆量看向方仪,仿佛她是一个严厉的法官,他在等待她的宣判。
他这幅表情让方仪在心里冷冷地笑了笑,但她不想表露出来。“钱够用吗?”她问钟荩。
“够的。爸,你该去上班了。”钟荩指了下墙上的挂钟。
钟书楷忙应道:“我都没注意,这就走。钟荩,在外不要太省,注意点安全。”
单手提起公文包,重心有些不稳地走向大门。钟荩跑过去替她开的门,他朝钟荩笑笑,带了丝愧疚,然后,匆匆忙忙下楼了。
方仪今天要去总局开会,会议放在十点。她不着急出门,早餐结束后,她泡了杯花茶,坐着阳台的摇椅上,一下一下的晃荡。
钟荩收拾了碗筷,用吸尘器把几个房间都吸了一遍,出来时,发现方仪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轻轻唤了声:“妈!”
“你有没发觉你爸心里装了事?”方仪优雅恬然中带着某种无所适从。“我听你外婆说过一句谚语,孩子是自家的好,老婆是别人的香。男人只要起了外心,明知前面是个火炕,他也要尝试下涅磐的滋味。”
“妈,你又想太多。”钟荩脑中闪过阿媛那张丰满的脸。本以为上次的谈话,钟书楷彻底清醒了,然而草蛇灰线,蜿蜒千里,所谓的平静,只是巨涛的暂时休憩。
“但愿吧!”方仪的表情依然平静,眼神略有飘忽,在明显重了很多的黑眼圈映照下脸色愈显苍白。
美人最厌恶别人的同情,所以钟荩只能默默地站在那儿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说什么,都会在方仪伤口上撒盐。
夫妻有七年之痒一说,现在,如果人类够长寿,大概七十年,女人仍然无法从婚婚中获得百分百的安全感。
天长地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
钟荩向花蓓借了厨房煲汤。常昊想及快恢复体力,必须要补充营养。可以去餐厅请人加工,但钟荩怕遇着熟人,无法解释。她跑了趟超市,买了点子排和竹笋,找只砂锅,用文火焖了两个小时,排骨的肉香随着水蒸气沽沽地飘出来,钟荩不禁弯起了嘴角。
她又炒了个蔬菜,用泰国香米煮了饭,和排骨汤,一一装进保温桶中。准备出门时,花蓓回来了。
一进门,就猛嗅鼻子,非要钟荩把保温桶打开给她检查下。
“你的那份,我有留。”钟荩好气又好笑。
花蓓狠狠地咽了几口口水,“话说我这屋已经很久不飘饭菜香,我都感觉像在做梦,但是,这不是重点。你凭啥鬼鬼祟祟猫我家里扮演贤妻良母?我欣赏,但不领情。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有情况了?”
钟荩笑笑,“想知道?”
“我憋了一上午,真的没办法,我装生理痛请假回来的,容易吗?我真是太好奇了,你这潭死水终于开始焕发生机了。”
“你眼里就只有情和爱。”钟荩莞尔失笑,这话的语气很像常昊。
“不是情和爱,那这个是要奉献给你神圣的事业?”花蓓打死都不信。
“等会你就知道了,但是说好,尖叫可以,八卦也可以,但绝不可以写成任何形式的报道。”
花蓓眨巴眨巴眼,“荩,我听着有点怕怕的。”
钟荩瞪她一眼,“那你是去还是不去?”
花蓓挺起胸膛,响亮地回答:“去!”
车子开出小区,没几步,就是个十字路口。花蓓没赶上上一波的绿灯,烦躁地按了按喇叭,不太情愿踩下刹车。
手机响了。
她一看号码,呆住了,然后,她扭头看钟荩。“你手机没电了吗?”
钟荩掏出手机看看,还有三格呢!
“汤……汤少的电话,肯定是找你找不着,才打我手机上。你来接。”
钟荩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内疚,一种疼惜和无奈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个电话,蓓期盼很久了吧?
只有爱情才会让人如此卑微,蓓是真喜欢上汤辰飞了。
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
“蓓,你比我了解他,他可能为找我而打你手机吗?”
花蓓咬住嘴唇。
“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接电话,但是千万不要是想把他谦让与我。”
铃声戛然而止,两个人都舒了口气。
绿灯亮了。
直到医院,两个人都没出声。
钟荩在大门口下的车,没有随花蓓一起去停车场。她得给花蓓一个空间,让花蓓想想要不要回电话给汤辰飞。
她告诉花蓓,停好车,到输液室找她。
急诊大楼里的消毒水味让钟荩皱起了眉头,护士推着辆担架迎面过来,她靠着墙壁让担架先过去。输液室在二楼,钟荩看到电梯刚好下来,想懒一下,不爬台阶了。
二楼除了输液室,还是妇产科的产检室和手术室
看到那些由着丈夫陪着来产检的孕妇,以及她们脸上的幸福而又圣洁的笑容,钟荩的心不由地疼到抽搐。她加快步子,提起一口气,逃似的向前走着。
在手术室前,不小心与一位医生撞了下,她忙道歉。就在抬眼的一刹那,她看见站在手术室里的钟书楷和阿媛了。
钟书楷满脸泪水,甚至双肩都在颤动。背对着他的阿媛,手里捏着一张纸,头高高地扬起。
“你们到底要不要做手术?”戴着口罩的护士不耐烦地问道。
“做!”阿媛把单子递给护士。
钟书楷大放悲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阿媛,“不能做。这是我唯一的骨血,我要他。”
阿媛用力地掰开他的双手,“你把我当作什么,替你生孩子的女人?告诉你,我才不要做单身妈妈。”
“不会的,不会的。我……娶你。”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我发誓,我是真的,我今天……就向她摊牌。”
“商量完没有?”护士七七八八凑出了一个故事,她讥讽地看着面前一大把年纪的男女。
阿媛突然像换了个人,娇弱地圈起钟书楷的脖子,“那我就再信你一次,不准骗人家啊!”
“一定,一定。乖,我们回家。护士,麻烦你啦!”
护士翻了个白眼,“神经病!下一位!”
45,迷雾(二)
幸福太巨大了,钟书楷心里、眼里都在阿媛的肚子上,根本没发觉钟荩就站在门外。
他确实和阿媛断过一阵。他强令自己不再去想她,下了班尽量呆在家中。这期间,阿媛举手投降,主动给他打过一次电话,约他私会,被他硬着心肠回绝了。但他的精神并末因此有所振奋,相反,他感觉自己陷入了少有的沮丧之中,就连书法也不能给他乐趣。每天,如同一具有着呼吸的躯壳,睁开眼就等着天黑,闭上眼时盼着天亮。
他和方仪躺在一张床上,但他满脑袋都是阿媛。她的曼妙,她的一寸一寸的肌肤,她的飘飞的发丝,她娇媚的眉眼,都令他窒息难忍。
他知道,现在的他对方仪仅有的就是一份责任了。
有一天,朋友们约他去打牌。牌局比较纯粹,只有麻将和赌注,没有女人。他莫名地感到失落。几个月前,他和阿媛就是在牌桌上认识的。
接下来,他的牌技大失水准,成为全场命中率最高的炮手,于是,他成为大家调笑的对象。他腾地就发火了,差点把桌子掀翻。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他独自一人开着车在街上乱转,收音机里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声嘶力竭地唱着“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
他有许多朋友外面都有小情人,她们个个都乖巧、懂事,安分守已,从来不干扰他们的家庭。他凭什么就要矮人一挫呢?
他渐渐心理上就不平衡了。
他看了下手表,已经快午夜了,他的车下意识地转弯。他对自己说,如果阿媛的屋子里还亮着灯,那么他就和她见上一面。
阿媛的屋内一片通明。
他颤抖地敲门。
阿媛穿了件粉色的家居装,头发随意拢成一束。见到他的时候,不言不语,眼中却浮荡中一缕幽怨。
“我来了……”他环顾着室内熟悉的一切,油然而生一种归宿感。
阿媛哭了。
他心疼地替她拭泪,她借势抱住了他。
灯光灭了,久违的激|情却把整个夜都点燃了。
云散雨收,他搂抱着阿媛,余韵袅袅。“我很想你,但是我……这把年纪,真的怕耽误了你,你值得更好的。”
他的眼眶发红,被自己感动了。
“人家八十二岁的老头娶二十八岁的姑娘为妻,你在为你的懦弱找借口。”
他叹气。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所以……我准备把孩子打掉。”阿媛嘤嘤抽泣。
他无法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还会拥有真正的天伦之乐,他哭了。
“我要娶你。”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吓一跳。
阿媛抱住他,哭得更凶了,“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怕死了,你偏偏还不理人家。”
他搂住她软软的腰身,柔声宽慰。心想,这是天意了,他和方仪的夫妻情份只有三十年。以后,他有新的责任。
孩子必须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才能健康地成长。
阿媛翻身坐在他的身上,湿漉漉的嘴唇,一点一点亲着他的祼露出来的胸膛……他轻吼出声,这是一种与以往的经验都不同的感受,似风似雨似满天飞雪般周身萦绕,大片的森林,大块的草原,沙漠、湖泊……一一从身边匆匆掠过。
他觉得死在这一刻都愿意。
但他终是觉得对不住方仪,一直不敢开口。今天,阿媛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为了他的孩子,他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他预先向餐厅订好了餐,然后开车去接方仪下班。
方仪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就是站在二三十岁的女子身边,她的美也毫不逊色。
钟书楷目不转睛地看着方仪,这样的风姿,他以后再也欣赏不到了,心中隐隐有点不舍。但他立刻就觉得羞惭,他不能再贪心。他有阿媛了。
方仪在接电话,向他挥挥手,要他等等。
他把车调了下头,方仪上车了。他习惯地替她系上安全带,把包包放在后座。
“方晴打来的,说关节痛,要来宁城找个专家瞧瞧。钟荩房间空着,我让她不要住外面,就住家里好了。”
“嗯!”钟书楷点点头,“钟荩走了吗?”
“走了。走之前打了通电话给我,她说时间宽裕,明天走也可以,她想把票改签。我说了她几句,先是不吱一声就说要出门,现在又拖泥带水的,这哪里像个检察官,换我做领导,也不会看重她的……你的手能开车了?”
钟书楷呵呵笑了两声,“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方仪看看他,“今天有什么事发生吗?”钟书楷是不善掩藏情绪的人,他时而拧眉,时而挑眉,仿佛坐卧不宁。
“到家再说。”
门一打开,方仪吓了一跳,茶几上放着一大束玫瑰花,红得像血般。窗帘拉着,这样屋内先于室外黑了下来。钟书楷没有开灯,餐桌中央早已摆放着一个银制的烛台,他拿出打火机,点上蜡烛。
餐厅内立刻柔情四溢。
“请!”他朝震惊不已的方仪欠了欠身。
方仪没有动弹,她打量着钟书楷,心,不是激动的,而是一点点的变凉。
三十年的枕边人,她怎会不了解他呢?他的一举一动,一声叹息,她都可以读出丰富的内容。
暴风雨终于来了,这是最后的晚餐。
她在沙发上坐下。沙发足够宽敞、柔软,可以承受她所有的情绪。“你可以开始了。”她听到自己平静地说道。
钟书楷紧张地直搓手,情况和他设想的有点不同,他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送餐的人在敲门。
扬州餐馆的特色菜,鱼香肉丝、红烧狮子头,翡翠白玉羹、清蒸鲈鱼……每一样都让人垂涎欲滴。
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今天真是用了心。方仪不禁自嘲。
钟书楷付了钱,关上门时,他久久都不敢回头面对方仪。
“方仪,你……不仅长得漂亮,而且人也贤惠。”钟书楷艰难地开了口,衬衣在去接方仪时,就已湿透,现在不过是又湿了一层。
“你准备给我颁奖吗?”眼前的男人完全成了一个演技不高明的小丑,方仪黯然攥紧了拳头。
“尽管外面诱惑很多,尽管你不能生孩子,我还是想和你到老。”
“然后呢?”
钟书楷深吸一口气,突地扑通一声跪在了方仪面前,“她……怀孕了,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办法,传宗接代是男人应尽的义务。求你,放了我。”
方仪并没有勃然大怒,相反,她完完全全镇定下来了,“我们不是有钟荩了吗?”
“钟荩是和你有血缘关系,但是她和我没有半点关系。这个孩子是我的血脉,不一样的。只要你同意离婚,你提什么条件都行。”钟书楷双手合十,不住作揖。
方仪闭上了眼,“你今年多大了?”
“呃?五十七。”
“孩子今年出生,读小学时,你该六十五,接送他上学放学,行动不太灵便了。那时你也退休了,没有奖金没有偶然收入,一月几千块,在宁城可是要省着点花。”
“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我……和阿媛给他最好的生活。”
“她叫阿媛啊!”方仪的嘴角荡出一丝诡异的笑,“你从海南回来,我去机场接你时见过她,很年轻。”
钟书楷面如死灰,“你早已知道?”
“得知老公出轨,我宽容过、妥协过、装傻过,想着人生有什么江山可打呢,凑合过一辈子吧!显然,你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想我懂你的意思,我就是像你这样跪下来,哭到要断气,或者以死威胁,你也绝不会回头了,是不是?”
钟书楷头耷拉下来了。
方仪挺直了身子,“人生还是太长了,所幸我已走了一半。你起来吧,把你的鲜花、蜡烛,那些盘盘碟碟都带走,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等我清点好了家中的现金和资产,拟好离婚协议书,我给你打电话。”
钟书楷嘴巴张得很大,他没想到方仪会这么好说话。惊喜之余,又有点失望。到这个时候,她连一句软话也不肯说,好像巴不得他走是的。
他揉揉酸麻的双膝,费力站起来,不想,脚下一软,人往前一倾,他朝沙发上的方仪伸出手。方仪没有接,他扑地又跪坐在地。
方仪看都没看,优雅地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屋外新鲜的空气飘进来,屋内的气流太混浊了。
“如果可以……资产给你,我拿现金。”这些年,方仪掌握家中一切经济大权,钟书楷从没过问过。
方仪回眸一笑,“行。”
钟书楷走了。
钟荩去旅游了。
方仪一个一个房间地走过,她想起方晴明天来,要收拾下房间。从柜子里拿出床单时,不知怎么停电了。她抱着床单在黑暗中坐着,眼泪就这么下来了。
钟书楷一路欢歌赶到扬州餐馆,阿媛在那等他的消息。
“怎样?”阿媛迫不及待地问。
“她同意了。”钟书楷用力地抱了阿媛一下。
阿媛眼睛一亮,“财产也是一人一半吧,不,你应该多点,我们有孩子,她那个女儿是抱的,不配得到任何财产。”
“我说要现金。”
“你疯啦,如果她把存款转移,你……你还有个屁呀!”
“她不是这种人。”
“那我是什么人?她好,你和她过去,我去把孩子打掉。”阿媛气呼呼地就往外跑。
钟书楷慌忙去追,“我人都自由了,你还怕什么?”
阿媛速度挺快,出了门就没人影了,钟书楷找到白色高尔夫,看见阿媛板着脸坐在车内。他走过去,发觉不远处的路边还站着两人----汤辰飞和花蓓。
钟书楷估计钟荩以后也不会理他了,他也就没机会和汤志为做亲家,还是有一点遗憾的。
“叔叔好!”隔着一株棕榈树,汤辰飞朝钟书楷礼貌地点头。
花蓓咧咧嘴,笑得有点牵强。“这车和荩开的那辆一样。”
钟书楷脸腾地红了,不敢再久呆,“你们聊,我还有事。”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
“车里好像有人!”花蓓自言自语。
汤辰飞沉声问道:“想知道是谁吗?”
花蓓不解地看着他。
“我可以告诉你,那你也要告诉我,钟荩和谁去了什么地方。”
46,迷雾(三)
奶奶的,你就当我是一傻子吧!
花蓓气得牙痒痒的,其实,她更想称自己是一傻B。
在医院的停车场,她天人交战好几回,最后是情感战胜理智,她给汤辰飞回了电话。那慵懒略带低沉的嗓音真是魅惑啊,她的小心怦怦加快了节奏。
汤辰飞真的是从良了,一改从前玩世不恭的谈话,很绅士很礼貌,说许久不见,一块吃晚饭吧,还在碧水渔庄。
这个“还”字让她想起上次他放她鸽子的事,她想今天也英雄一回,别太把他当回事,可是嘴巴不肯配合,早早就答应了。事后,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晚上,她故意迟了半小时到碧水渔庄。唉,还是8号桌。汤辰飞已到了,紫色的衬衫,浅米色的领带,那一言一笑,简直就是祸害人类的一恶魔,而她就是自投魔网的一小羊。
他对她太了解,点的每一道菜都是她的最爱,所以她想摆个矜持都没机会。他给她倒酒,给他布菜,聊宁城即将到来的酷暑,谈报纸的发行量、时下的热点新闻、报社里的潜在竞争。上帝啊,处处都是投她所好。她从没受过他这样的礼遇,眼泪悄悄在心窝里泛滥。
她想,他对她也是放不下的吧!
她这个人呢,一感动就会失控,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大概是上水果的时候,他说起了钟荩。就像是电石火光之间,花蓓蓦地看清了一切。
她很迟钝是不是?
不只是今天,在他们认识之后,她有次说起钟荩,从那时起,他们每一次的见面都会聊起钟荩。每每[奇`书`网`整.理'提.供]那一刻,他都是温柔而又安静。当她说完一件事,他又会提起一个新问题,于是,她接着说。就连钟荩怎么爱上凌瀚、为凌瀚流掉孩子这些事,她也说了。
在她的叙说中,钟荩的轮廓渐渐清晰,他爱上了钟荩?也许是,也许不是。花蓓肯定的是从前到现在,他之所以接近她,全是因为钟荩,而不是放不下她。
真是被打击到不行。
花蓓都想拂袖而去,但是这样不是说明她还在乎他?
花蓓冷笑,她再也不会满足他可耻的虚荣感了。她耐着性子坐好,扬起一脸的笑,“你傻了不成,你俩关系不是很好吗,怎么向我这个外人打听她的行踪?”汤辰飞啊,汤辰飞,你也有报应了吧!
汤辰飞一点也没掩饰自己的失意,“她不接我电话,打去办公室,她的同事们只说她不在,再多问,全是不知道。”他已经失去她消息近十二个小时了。
花蓓表示同情,“我们很久不联系了。”
“鸡鸣寺的门票还是五元吗?”
花蓓瞪大眼。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她有什么委屈、心事都会向你倾诉。”汤辰飞停了一下,很诚挚地凝视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但她对我忽冷忽热,我想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什么、存在什么问题?你希望她幸福,所以你会帮我,对不对?”
“不对。”花蓓拒绝得直截了当。“她是我朋友,而你不是。我不善良也不天真,所以不帮。”
汤辰飞温存地笑道:“你们今天没聊起我么,那聊什么了?”
“凭啥告诉你?”花蓓一看汤辰飞笑得莫测高深的脸,知道上当了。
“是不想告诉我她和谁在一起吧?”犀利的眸光从眼帘下方打量着她。
花蓓长记性了,不看他也不说话,拎起包包就往外走。真是贱呀,想着吃完饭让他送她回家,她故意没开车。
花蓓看看马路上湍急的车流,真想冲上去,让车撞死算了。
可恨的是,这个时间想挡辆出租车还挺难。花蓓只得踩着一双高跟鞋,恨恨地往前走。
汤辰飞追上来了,他没说我送你,只是陪在一边,兴趣盎然地看着她。
“汤少,以后没诚意就别给我电话。带着目的吃饭,再是美食,也食之无味。”
“我以为我们都是钟荩的朋友,那么我们也会是朋友。”
“我还歪曲你了?”
汤辰飞忙摆手,“没有,没有,事实上我也挺想你的……”
“STOP!”花蓓大叫一声,“拜托你不要乱撒迷魂药,撒了也白撒,我不知道钟荩在哪?”
汤辰飞轻轻哦了一声,那样子明摆着就是他不相信。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同时都看到了停在路边的白色高尔夫。
花蓓心虚地偷瞟汤辰飞,傍晚时分,她开着同样的白色高尔夫,把钟荩和常昊送到了码头。
常昊还负着伤呢,但精神不错。单手拖着个大行李箱,钟荩要帮忙,他还不肯。
她站在码头上,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排着队,随人流检票上船。那是一艘三层的旅游船,夕阳映照着白身的船体,江水随晚风微微荡漾,她情不自禁叹了声:好美!
钟荩和常昊去哪,她是真不知道。她只知两人是去查案子,而且行踪越隐秘越好。情况还有点急,不然常昊不会摘下针头就上船。常昊是怎么受伤的,这两人为啥要同行,钟荩说了可以提问题,但是没答案。常昊接着抛来一枚橄榄枝,以后我在宁城接案子,花记者只要感兴趣,我都会给你独家。
常昊当时一边输液一边吃饭,姿势非常别扭。想吃得斯文点,偏偏又做不到。但他非常努力地用表情、行动,都表达了对食物的赞美。那么一个大的保温桶,他吃得一点不留。钟荩劝他不吃完没关系,他说浪费粮食很可耻。大概吃撑到了,唇抿得紧紧的,眉蹙着,生怕一不下心就会冒出个饱嗝来。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花蓓想调侃几句,终究没忍。
旅游船拉响长长的汽笛,沉甸甸的缆船抛回船上。游客们趴在栏杆上向着码头挥手、欢笑。
直到船驶进江心,花蓓才回身上车。
她没告诉钟荩汤辰飞请她吃晚饭的事,她想钟荩没兴趣知道。
“成交吗?”汤辰飞踢起一颗石子。石子飞进花坛,发出清脆的回音。
花蓓翻了个白眼,“谁家没有个春夏秋冬,把自己管好就万福了。”
她的爸妈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主,见了面就斗得鸡飞狗跳。坐在白色高尔夫里的女人,她见过。以前和汤辰飞一块泡夜店时,那个女人穿着透视装,在里面唱老得掉牙的情歌。她以为会听众会用口水把鸡蛋把那个女人砸得面目全非,没想到,现在人都怀旧,那女人有不少知音。
钟书楷大概也是知音之一吧,但那个女人无论哪方面都不及方仪鞋面上的一粒尘埃,有什么可紧张的?
汤辰飞斜着眼睛看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一辆经过的出租车放慢速度,司机直着脖子问:“要打车吗?”
花蓓直挥手,“要,要!”
临上车前,花蓓扭头对汤辰飞说:“我今年、明年、后年的广告任务,都有着落了,最近也没升职的打算,汤少你忙你的,别太关心我。”
车门一拉,挺舒畅地吁了口气。
“妹子,你去哪?”司机乐呵呵地问。
花蓓眼睛瞄着外面,“去健身会所!”
汤辰飞并没理会她话中的讽刺,也没继续装绅士,就抬了下手,就阴着脸急急往回走。
这到底是怎么了?钟荩没了消息,牧涛搪塞他,连花蓓也滑得像只泥鳅。
解斌来电话了。
他没接。
稍停了会,解斌又打来电话。他咒了一句,按下通话键,“如果你又闯了什么祸,直接给我闭嘴。”
解斌讪讪地笑,“汤少,真的没什么担心的,卷毛律师那事,我找的兄弟做得非常干净,公安连个毛都发现不了。”
“这世上就你是一聪明人。”对,公安是找不到任何证据,可卷毛是个精明人。他在北京,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这样的事,他会嗅不出什么来?
当解斌向他邀功时,汤辰飞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我要做什么,我会明明白白告诉你。你以后不要再曲解我的意思,也不要擅作主张。”
“是,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次是个好消息。我不是打发迎迎回老家了吗,小丫头贪玩,说坐船去看岳阳楼。你猜她在船上遇见谁了?”
“钟荩!”
“哈,我们兄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迎迎说她和一个卷毛男人在一块。”
汤辰飞突然心戛然漏了半拍。
花蓓想着汤辰飞刚才的表情,心情越来越好。进会所时,还不自觉哼起歌来。从前台领了衣服和毛巾去更衣室时,遇到了身高190的健身教练郁明。
“你很久没来了。”这人仗着体型巨大,把过道挡得严严实实。
花蓓皱皱眉头,站得这么近,她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是那种健康的散发出阳光般的年轻男人的味道。虽然没那么讨厌,但是好像……很亲密。
“我很忙!”花蓓僵硬了身体,目光从他敞开的胸膛溜到了地上。
“黑眼圈都出来了,一会出来我指导你做点运动,再泡个澡,今晚一定会好睡的。去吧,我等你。”他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谁啊?”管太多了吧!
郁明指指更衣室,“把门锁好。”
说完,大笑离去。会所经理看看他,“终于把大美妞等来了?”
“我还以为她被我吓跑了。”
“那这次可得好好抓紧。”
“当然。”郁明点点头,四下看看,“景大队走了吗?”
“没呢,刚洗澡,在里面喝茶,让我们不要打扰。”老板朝里面一间紧闭的房门看了看。
房内此时烟雾缭绕,景天一和牧涛面对面坐着,一人手中一支烟。
“出了一身汗,真是舒服。”牧涛说道。
“最近太清闲了吧,都没往外跑?”景天一半闭着眼。
“都是不需要费什么心的案子,不算累。我请你查的那个号码,有名目了吗?”
47,迷雾(四)
“给你老婆发彩信的那个?”景天一把烟灰缸拖近,摁灭手中的烟头,那张被岁月摧残得不轻的额头,显出被刀刻过的两道深纹。
“别打马虎眼,有啥说啥。”牧涛催道。
“你拿着胡老师的身份证,去趟移动营业厅,近三个月的通话、短信记录刷刷立马出来。这事何必给第三人知道,家务事就在家里解决好了。”
景天一个性豪爽、义气,向来快人快语,这样子委婉迂回,牧涛心头不由地一紧,“对方背景很复杂吗?”
景天一摇头,“有些事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
“但这事和我有关系。”
“你充其量算个跑龙套的,别打肿脸充胖子。”
“天一!”牧涛不悦了。
景天一重新点起了支烟,把表情藏在浓浓的烟雾之后。“发彩信的这个主,到不是个什么人物。女,二十二岁,四川人,在宁城某公司做会计。在发彩信之前,她打了通电话到胡老师工作的幼儿园打听胡老师的号码。这些,我还是从胡老师的手机记录里追查的,而这个号码就在发彩信之后,突然遇到了黑客攻击,记录被抹得一干二净。我特地找了专家来帮忙,专家叹气,说对方技术高明。我不甘心,索性来了个大调查……”
“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钟荩和晚报一位叫花蓓的记者手机都被窃听,我问同事为什么?同事支吾了半天,让我不要问,说不是搞什么非法活动。我又问窃听的目的是什么,同事回答说追女孩子走捷径呗!我头脑一热,又往深处调查了下……”
“汤辰飞!”
景天一慢吞吞抬了抬眼,“这只是其中之一,其中之二,发彩信的女子所在公司的幕后老板就是汤辰飞。现在,这位女子已经被辞退回家了。”
牧涛心一下子沉了,“汤厅长知道这些事吗?”
“父子俩关系紧张得好比南海局势,这不是件新闻。还有一件事,戚博远的辩护律师常昊在酒店停车场被人刺了一刀,保安说是抢劫者所为,但现场没查到一点痕迹。”
牧涛站起身,披着个大浴巾,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人的能力有限,别把公安当成神。只能是脚疼时医脚,头疼时医头。其他部位,你看着不舒服也由他去。”
“你我虽然都成家生子,但也曾年少冲动过。我们追女人时,上能做到什么,下能做到什么?”
景天一自嘲,“老婆看中一条裙子,我一看价格,头直冒汗,装肚子疼把她哄出来。以后只要经过那条街,我都拉着她绕道。”
“我也差不多。”牧涛叹气。
“牧涛,这不是好莱坞大片。”
“我明白,说不定我也被人利用了。但是这一切仅仅只为追个女人?”
景天一没回答,说起了另一件事,“戚博远公寓所在小区的录像带被盗一事,我也查过了。录像带确实找不着,但保安提供了一条线索。戚博远妻子生前,曾有辆陆虎送她回家。因为她平时不与人交往,陆虎那种豪车不常见,保安多看了几眼,开车的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
话音一落,休息室内瞬刻一片缄默。
许久,景天一伸了个懒腰,从卧榻床上下来,“不早了,该回家啦!”
“天一,我眼前好像有许多块碎片,我怎么的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那是最关键的一块还没找到。但是,我不希望找到。”
牧涛默然,他懂景天一的意思,但他有种感觉,那块最关键的碎片,怕是散落在宜宾。抬手看表,快十一点,钟荩此时应该离武汉不太远了。
“阿嚏……”钟荩揉揉鼻子。江上风大,又下着细雨,温度比白天凉了许多。在船上看雨和在都市里看是两种不同的景致。没有树木和建筑的阻挡,雨肆意地随风轻舞。雨丝时而轻快,时而急骤,摇曳生姿地投入涛涛江水之中。
宁城到重庆是逆水破浪,江流平缓,水深江阔。宁城已经远去,两岸看不到一星灯火,夜很深了。
钟荩是从梦中惊醒的。
她梦见凌瀚了,温柔地看着她,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孩子不过两三岁,仿佛和她捉迷藏,脸藏在凌瀚的腿后。她只看见一只翘起的羊角辫,哦,是个小姑娘。
这是你的孩子吗?她有些心酸地问。
你不认识她?凌瀚问道。
像卫蓝吧!她记得卫蓝那张白皙如玉的丽容。
凌瀚叹气,慢慢蹲下身,把小女孩推到她面前,你好好看看。
她努力瞪大眼睛,明明这么近,可她就是看不清小女孩的面容。她着急地眨着眼睛。
来,叫妈妈!凌瀚柔声对小女孩说。
她呆住了,怎么可能,她的孩子在三年前就没了。我不是你妈妈。她把脸别开。
钟荩,是她!你抱抱她,就明白了。凌瀚鼓励地朝小女孩挤挤眼。
小女孩向前迈了小小一步,樱红的小嘴一抿,害羞地耸耸鼻子,突然咯咯笑出声,朝她扑来。
她慌忙张开手臂接住……
她醒了,听到外面汽笛的声响,想起自己是在船上。怀里什么也没有,枕头濡湿了一大块。
她无声地坐了一会,披衣走出房间。
楼梯口有一盏灰黄的顶灯,勉强能看见四周的一切。楼下有脚步走动的声音,放映室里传来音乐声,此时,不是她一个人醒着。
她走上平台,白天,这里供游客观光、拍照,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钟书楷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离婚是必然的。她也替钟书楷不耻,但她能理解他的心情。那时得知自己怀孕,她也曾这么兴奋过。
她没办法留下来陪伴方仪,其实陪伴也是枉然。发生这样的事,别人是帮不上任何忙的,只有靠当事人慢慢撑过来。
她给方晴打了通电话,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方晴说立刻就去县城坐火车来宁城。
有方晴照顾方仪,她不用再担心了。但还是非常难过,不由地把自己的过去拿出来比较一般。内容不全部相同,结局却是同样的凄凉。
“阿嚏……”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钟荩把外衣拉了拉,雨大了起来,她往中间走了走,要是淋湿了,怕是真要感冒。
真不习惯这样的安静,仿佛置身孤岛,四周水茫茫一片。
上船时,她特意把三层船舱都转了遍。她确定,凌瀚不在船上。她的办法是有效的。
她却没有一点窃喜。
不管怎么讲,从县城坐三轮车回安镇的那个晚上,对于她来讲,是一段再不可复制的经历。
船在江面上行驶得十分平稳,没有一丝不适。
她买的是二等舱的船票,一个房间有四个人。常昊拿着船票,找到工作人员,要求换成一等舱。“我手臂受了伤。”他说得理直气壮。
这艘船从重庆到宁城是旅游线,各个景点都要停靠很久,要六天才到宁城,游客也非常多。返程时,就是一般的客船,只会中途上下客,两天就到终点,船票不是很紧张。
常昊如愿了。
那我住二等舱吧!她说道。
你帮我处理一次伤口,得多爬十多级台阶,不方便。他轻飘飘地就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船上有医务室,并不要她帮忙。
一等舱是二人间,迎面就是大大的玻璃窗,对岸的风景尽纳眼中。房中有空调、电视、放行李的桌子,还有独立的洗漱间。
常昊要了两个紧挨着的房间。
再过去一间住着一家来华游玩的日本人,以为她们是同胞,妻子哈着腰跑过来招呼。
她站在房间门口低声嘀咕:真浪费啊!
“不然我俩挤一间吗?”常昊看看她,问道。
当然不可以。她提着行李进房间了。
晚餐两人在宁城吃过了,洗漱之后,到平台上散了会步,她就催着常昊回房休息,毕竟是个病人。
江风有些水腥味,吹在身上湿润润的。远处出现了一大簇灯光,是哪个城镇?钟荩一时间到辨别不出。这片灯光,一下子把人从缥缈的仙境拉进了现实。
“钟荩?”涛声里,依稀有人在喊,那声音带着点慌乱。
钟荩侧耳倾听,忙出声,“我在这。”
“干吗不睡?”常昊一双厉目在黑夜中炯炯瞪着她。
“你不也没睡。”钟荩轻笑。
“船上洗澡的水没问题吧,我皮肤很不舒服。”
“你以为是消毒过的自来水?”船上用的水都是处理过的江水,细细看,很不清冽,还有点泛黄,冲在身上滑腻腻的。
常昊没说话。
“我带了些风油精,你要么?”
“我收回以前说过的蠢话,你……真的很好。”空气里荡漾着无色无味让人慌乱的元素。仿佛有什么神秘的物质被注入空气,看不见,抓不住,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安。
钟荩揶揄道:“你这次拿我和谁比较了,钱夹里的女友?”
常昊突然咳了起来,似乎是想转移钟荩的注意力。
钟荩木纳,“你受伤,把她吓着了吧!”
常昊止住咳,挫败地交待:“我不知道。”
“你没告诉她?”
“我不认识她,怎么告诉?”
“她……不是你女友吗?”
“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从不同的人身上剪辑来的,然后PS了这么一个人,你说是谁的女友?”
48,迷雾(五)
庆幸昏暗的灯光模糊了人的表情,不然常昊真无法掩饰自己的羞窘。
这是助理的主意,他对常昊说:常大律,在客户眼里你是个优秀的人,但也是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
二十九岁的男人,应该有女友。钱赚这么多,名气这么大,还应该再有一个或两个情人,这才符合逻辑。而你现在没一点异性缘,连夜里停在床边的蚊子都是公的,这非常不正常。我猜客户和同行背后会说你有可能是个同性恋。在中国,同性恋是被鄙视的。
放屁,我性向很正常。只是我遇到的女人都很乏味,我不想降低我的档次。
助理叹气,那你心里面有个模子么?
他随意瞎编了几句。
助理就像一位刑侦专家,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把犯罪嫌疑人的头像给画出来了。
满意吗?助理把合成的人像去影印社洗出来,让他看看。
还行!他惦记着要看的卷宗,目光草草地斜了三十度。
助理把照片剪成名片大小,塞进他的钱夹,让他应酬时,男人们聊起男女话题,他拿出来显摆显摆,这才是正常男人的表现。
常昊以一贯的不动声色叙述着自己对现实的妥协。
这个世界是块偌大的田野,在什么季节开什么花、长什么谷,都有规律,你要是想反季节生长或者超前,就成了根杂草。
钟荩想作出一幅理解的样,但她还是不厚道地笑了。常昊那嚣张的个性、混凝土一样生冷的脸,她以为是写不出“妥协”这两个字的。
“你呢?”律师的问题从来就不温婉。
“我没有什么故事。”笑意像流光,转瞬即逝。其实在这样的夜晚,在做了个梦之后,很想找个人倾诉。
常昊不是好的对象。
常昊一下子以为遇到了知已,不禁大发感慨:“我认为在我们这个年龄,用大段的时间来了解、恋爱是无意义的。熟悉一个人并接受,三个月就够了。所以不用那么着急。”
钟荩微微皱眉,做这人的女友,有一颗地球人的心脏是不够的。
“你不认同我的话?”
钟荩忽觉困意袭来,困意中添了几分凉意。内心挣扎了几分钟,说了句扫兴的实话:“我想回去睡了。”
“嗯,一起睡吧!”
钟荩僵在原地。
常昊随即反应过来,“我的意思是我们……房间是同一方向,我也困了,一起走。不,我再呆两分钟,你先走。”越说越怪怪的,索性沉默。
“晚安!”钟荩抬头看看天。雨停了,云被风吹散,夜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
常昊懊恼地去摸口袋,刚刚一看到钟荩房间的门虚掩着,匆忙跑出来,忘了拿烟。此刻,很想抽几口的,缓缓心中莫名的无力。但这样的无力让他不觉得挫败,反而有几份期待。
雨过天晴的第二天,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洁净得发亮。两岸岩壁耸崎,滩多流急,不时可以看到一两座掩在山峦间的房屋,山径上有背着柳筐和山民和奔跑的小狗。平台上的游客多了起来,拍照、谈笑,认识和不认识的全扎成了堆。
钟荩和常昊上来得晚,她先陪常昊去医务室换药包扎。
一条装满木头的大船与旅游船擦身经过,船老大挥挥手,黑红的脸庞憨憨地笑着。钟荩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戳了过来。她回过头,没有捉住。她没有出声。不一会,那种感觉又来了。她没回头,和常昊说着和三峡有关的一些典故。
船停靠一个小码头,有些游客在这里上岸。码头上戴着民族头饰的小姑娘在卖茶叶蛋、烤得金黄的小鱼。刚摘下来的樱桃装在竹篮里,令人心动难耐。
“那个樱桃看着很好吃,我去买点。”钟荩和常昊说了声。
“还要什么吗?”秤好樱桃,她抬起头问常昊。
目光准准地扣住了那两道来不及躲闪的视线,似曾相识的一张丽容。脑中灵光一闪,钟荩突地就想起了这是那天在酒店电梯前遇见的和汤辰飞一起的年轻性感女子。
女子慌乱地转过脸。
很奇怪,当时只是匆匆一瞥,钟荩竟然记住了这位女子,而这位女子显然也认出钟荩了。
钟荩故意装得稀松平常,就像没察觉到什么似的。那个女子的视线又幽幽地瞟了过来,带了些怨气,带了些恨意。
她去洗手间洗樱桃,水满溢到池边,常昊把水笼头关了,她才啊了一声。
“说说吧!”律师很善于发现问题。
钟荩咬了咬唇:“我在船上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她没过来向我打招呼。”
“你主动招呼好了。”
“我一看她,她就躲开。”
“她和戚博远案子里涉及到的人扯得上关系么?”
钟荩沉思了一下,点点头。付燕是汤辰飞的继母,这个女子是汤辰飞的谁,她不知道,但肯定很熟识。
常昊朝舱外看看,码头上还有游客围着小贩们在讨价还价。“我们立刻下船。”
“为什么?”
“我想重庆码头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等着为我们做导游了。”
钟荩相信汤辰飞是有这个本事的。上一次出行,她就见识过他盯人的法力,所以这次她才停用手机。如果付燕和戚博远有什么关系,汤辰飞只是她的继子。从汤辰飞话语中听得出,汤辰飞对付燕并没多少好感。他这样子紧迫盯她的动机是什么?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熟男会像青春少年一样去疯追一个女孩。
阅历,让男人丰富,但同时,阅历,也让男人的激|情慢慢退却。
汤辰飞不仅是熟男,还是花花大少。伊始,她就嗅出他做秀的味道。
处处都是迷雾。
两人夹在人流中上了岸,旅游船慢慢离开码头。钟荩用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阳光,看到那个女子张望着江岸。阳光镀亮了女子的周身,如同一个发光体,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上岸走了一会,便是个小镇。常昊说先吃午饭,然后打听怎么坐车去宜宾,不去重庆了。
小镇倚山而建,只有一条街道,再去任何地方都得上坎下坡。两人爬了几百级台阶,在一座石桥边,看到一家还算干净的面馆。
常昊买了两碗面。
面端了上来,把钟荩吓了一跳。碗大得像个小面盆,整张脸都可以埋进去。热气缭绕的汤面上漂着一层厚厚的红油、碧绿的葱药、嫩黄的姜丝,大块鲜红的牛肉,切得薄薄的,裹在油汤里。
常昊挑起一筷面,立时一股鲜辣染遍舌尖,又迅速渗到五脏六肺,把这几夜吸在骨子里的湿气全逼了出来。“真好吃!”眼皮一抬,发觉钟荩看着面出神。
他怔了怔,把自己的碗推开,拉过钟荩的碗,用力吹着缭绕的热气。
钟荩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一年,那一天,在江州的永和豆浆店,凌瀚为她吹去鲜肉馄饨上面的热气……
常昊没觉得这行为有多亲昵,不知是抱怨还是责怪,“这面在城市里是吃不到的,趁热吃味最正。你要入乡随俗。好了,现在不太烫了。”
钟荩催眠般的挑起几根面,起初辣得受不了,三两口下去以后,舌尖变得麻木,渐渐不觉得辣,鲜味逗引着口沫涌泉似的,嘴里滑溜着,不知不觉将小盆似的一碗面全吃了下去,只余了点汤水。
常昊欣慰地笑了,虽然就是昙花一现。
面馆老板告诉两人,想坐车去宜宾,得先坐船去县城,然后再坐火车。
两人又上了船。
钟荩以后还要从长江上走,船老大把像女人细腰般婀娜多姿的木船一转,拐进了一条大河。
山是碧绿的,一沓一沓地浸透了看不见的远处,仿佛只要用手一拧,那山便可淌出浓浓的绿色浆汁来。
坐在船上的钟荩心情不禁好了起来,这样意外的美景,真是让她打着的“旅游”旗帜名副其实。船老大介绍,河两边的岩石上有许多悬棺,还有古栈道、柑橘树。这一带的柑橘,非常出名,这个季节,还没挂果,只有满山遍野的果树,但钟荩不遗憾了。
岸边出现了一棵几人都抱不拢的大榕树,钟荩抬手想问船老大那树有多少年了,抬了几次,都没成功。低头一看,她贪看美景,身子不住往外倾,早已滑到了船边。常昊怕她落水,一直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袖。
他脸上的神情绝不是温情脉脉,反而像一个疼爱孩子的家长,故作张牙舞爪,内心却是慈祥和蔼。
钟荩忽然有了一丝感动。
两个人是第二天上午到达宜宾的。宜宾沾着五粮液的香气,小城繁华而又热闹。两个人找了家宾馆坐下。
登记时,总台小姐热情地问两人是来旅游的还是访友的,如果旅游,宾馆可以帮着租车、找导游。
两人已经两夜没睡好,今天不作考虑,先睡饱再说。常昊谢绝总台小姐的好意。
“你是宁城人?”总台小姐核对钟荩身份证时,兴奋地叫了一声。
钟荩纳闷,宁城可不是小城,在国内的名气很大,城市人口一千多万,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总台小姐捂着嘴笑,“宁城人真漂亮,男人高大英俊,女人清丽修长。”
“你见过几个宁城人?”常昊嫌这小姐话多,有点不耐烦了。
总台小姐脸红了,“我去年刚来这宾馆,一开始就是做导游,我接待的第一个游客就是宁城人,他姓汤,要去龙口镇。我陪他过去的。”
钟荩下意识地去看常昊,龙口镇正是他们下面的行程。“他很帅,笑起来有点邪魅的样?”
“你认识他?”
钟荩脱口说道:“是的,我认识汤辰飞。”
总台小姐嘴巴张得大大的,“天啦,这世界真小!”
本来就是一村庄,村里谁家的祖宗十八代,人人都能倒背如流。“他喜欢古玩,是去那儿寻宝的吗?”
“不是,他去找一个人。”
“谁?”
总台小姐抱歉地笑笑,“我不清楚,他让我在镇子口等着的。”
宾馆只有四层楼,房间在三楼,没有电梯。在第二个楼梯口时,常昊扭头看了钟荩一眼,“汤辰飞有多帅?”
钟荩不明所以。
“品相不错的蘑菇通常有毒。”
49,迷雾(六)
常昊和钟荩没有租车,而是像普通人一样跑去车站坐公共汽车。
“你租辆车,一进镇子,人家一看就是外地人,自然有防卫心理,你要打听个什么,人家不一定和你说实话。”常昊说。
钟荩瞅瞅他,觉得这是掩耳盗铃。两人穿的都尽量朴素了,但和山民们站一块,区别还是很大。再一张嘴,谁会当他们是本地人?但她也认为坐公共汽车比较好,汤辰飞租了次车,都过去一年了,总台小姐还记忆犹新。
车开得非常慢,路上只要有人拦,不管是不是站台都会停。一停还不是一会半会,司机仿佛和谁都认识,趴在窗口,和路边的行人家聊天。车上没人催促一声,显然这是一个正常现象。
钟荩搞不清方位,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不免露出烦燥之色。
常昊却非常泰然。“对于改变不了的事物,你要么直接放弃,要么安下心来接受。你选择哪个?”
“你应该去做个教师!”讲出来一套一套的,钟荩朝他扔过去一个白眼。
“我本来就是教师。”
“不是吧?”
“我每个月都会到政法学院做讲座。作为未来的律师,他们不能只坐在课堂上纸上谈兵,他们必须接触实例,更需要与实践者面对面的交流。”
“他们怕不怕你?”这张个性鲜明的脸,还有那些传闻,看着并不性情温良。
“了解了就不怕。”常昊慢条斯理。
“那还是有人怕的?”
“你怕我吗?”
钟荩咽了下口水,觉得有点热。幸好,车终于动了,有风从窗外飘进来,冲淡了车内的一些闷热。她回想了下和常昊接触的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足已看清了他的为人,还不算坏,但要是想喜欢上,也不容易。
“我又没犯罪,干吗怕你?”
“你要是犯了罪,我会无条件地帮你辩护。”常昊说时,竟然带着笑意。
钟荩也是一笑而过。这明显是个非常低级的笑话。
几个月之后,常昊独自坐在北京公寓的阳台上,想起这次谈话,都有把自己捏死的冲动。
坐在前排的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女子突地回过头,朝两人笑笑,“你们是北京人吗?”
她说的是普通话。
常昊清咳一声,“是的,听说龙口镇有座古庙,庙里有不少好东西,我们想过去看看。”
女子笑了,露出一口整齐又洁白的牙齿,“拜拜佛还可以,想寻古董就趁早回吧。真正的古董早没了,现在的都是仿制的,然后做旧。我去过北京呢,在那打过半年工,现在我在天津。”
常昊在座位下悄悄踢了钟荩一把,让她接话。他和年轻姑娘没话说。
钟荩友好地笑笑:“这样啊,那其他有什么好玩的吗?”
女子非常热心,“龙口镇很小,镇口是座石桥,桥下有棵大槐树,过去就是古庙了。镇子上就四五家店铺,你们要是想过夜,只能向人家借宿。”
钟荩看看常昊,他们都没想到这一点。
常昊用眼神示意,到时再说。
“听着真有点失望,我们在宜宾听导游介绍,说龙口镇风景秀美,古韵流长,还出过不少名人。”
“名人?”女子狐疑地眨眨眼,“你们听错了吧,龙口镇读大学的都没几个,哪来名人。”
钟荩和常昊都愣住了。
“有一位叫戚……”
话音未落,车子突然一个急刹,钟荩往前一倾,下意识地抓住常昊的手臂。正是那条伤臂,常昊疼得脸都白了。
“对不起!”钟荩慌忙松开,一脸愧疚。
常昊反过来安慰她,“不疼啦!”
那边,司机已经骂开了,“戚疯子,你又不想活了!”
回答他的是一记高亢而又嘹亮的歌声:“嘴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世上没有几个清白人,大河涨水小河满,远水解不了近渴哦……”
很奇怪,钟荩和常昊居然都听懂了。
一车的人全笑了。
钟荩站起来,车前面站着一老头,看不出岁数,像是六十多岁,可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说七八十也差不多。这么热的天气,他还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头上戴着唱戏的那种乌纱帽。花白的头发和胡子直到腰间。此时,他双臂张开,像飞翔的鸟儿般。那双眼睛贼亮贼亮的,还透出一丝不为人察的邪光。
司机跳下车,朝他吐了口唾沫,“我今天要是把你给撞死,我不会赔一分钱,你却没个人帮你收尸。滚,滚!”
老头蓦地往后一仰,就那么横在车前面,又高声唱道:“大河行船不怕风,有心恋郎不怕穷。结情只为情义好,无油炒菜味也浓……”
车上的人起哄地鼓起掌。
老头来劲了,唱得更高更欢。
司机好气又好笑,踢了他两脚,“大仙,我错了,你给小的让个道。行不?”
老头嗖地坐了起来,伸出脏兮兮的手,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司机。
司机重叹一声,单膝跪下,让他摸了摸头。然后,老头站起身,唱着走远了。
“妈的,今天真是倒霉了。”司机上车后,不住地用手去掸头,仿佛那儿黏着什么。
“他是不是受刺什么刺激了?”钟荩问前坐的女子。
女子笑道:“他说他是峨眉山上的无眉大仙,到凡界普渡众生的。哈哈!他没受什刺激,他们一家都是疯子。”
“遗传?”出声的是常昊。他转过身对钟荩耳语:“精神病患者的病因,一是遗传,二是社会心理因素。中医称为癫症和狂症。”
女子撇撇嘴,“我不知道,听我奶奶说,这家人中了邪,他爹就是疯疯癫癫,生了三个儿子,也这样。哦,他是戚老大。”
“他姓戚?”钟荩失声惊问。
女子点点头,“是呀,这个姓在龙口镇不多,就他们一家。”
“那还有两个儿子呢?”
“老二好像是有次失足从山上摔死了,老三从小就送到庙里寄养,希望能驱掉邪气。”
“老三叫什么名字?”
女子害羞笑笑,“戚老三的年纪比我爸爸还大,我哪知道呀!”
50,迷雾(七)
此戚是彼戚么?
钟荩和常昊带着疑惑下了车,车站就在古庙前。其实根本不算是个站,一块大木牌上写了三个黑字“龙口镇”。
女子打过招呼,先走了,她家离龙口镇还有四五里路,她还要走几十分钟的山路。有一个当地的男孩从庙后面闪了出来,十四五岁的样,趿着拖鞋,脸晒得黑黑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常昊和钟荩,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捧类似清朝铜钱样的东西,“要不要?”
常昊递过去一张老人头,男孩摇摇头。常昊又加了一张,小孩把铜钱往常昊手里一塞,抢过老人头,笑了。
接下来一切就方便多了,在小孩的指点下,两人先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吃午饭。以这家店为中心,四周散落着几户人家。
饭店还是老字号,从爷爷辈就有了,现在的老板兼伙计是孙子,一个四十多岁的粗壮男人。他告诉常昊他姓余,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还看见过外国人。
都是山里的野味和自留地里种的蔬菜,非常新鲜。四菜一汤,很快就端上来了。余老板用毛巾擦擦头上的汗,自来熟地端了张长板凳坐到饭桌边,看看钟荩,呵呵一笑:“你媳妇蛮俊的,看得出,她挺疼你的。”
钟荩正在给常昊夹一筷腊肉,毕竟他胳膊受伤了,一听这话,筷子抖了下,肉掉地上了。一条大狗从门外跑进来,含着肉就跑。钟荩吓得腿一缩。
常昊朝狗瞪了一眼,温和地看向钟荩,“真不该带你来这,这一上午给吓两次了。”
“咋的?”余老板挺好奇。
“一个疯子差点被车撞了。”
余老板哈哈大笑,指指对面的一座破旧木楼,“他常干这事。你别看他疯,到了晚上还知道回家。那是他老婆。”
从木楼里走出一个佝着腰的老妇人,听到说话声,朝这边看了看。
“他还有老婆?”钟荩问道。
余老板笑嘻嘻地回道:“他又不是生下来就疯,到三十来岁才疯的。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媳妇也漂亮。他疯了后,她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钟荩同情地叹了口气:“那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精神病是可以治的。”
“看过,就是好不了几年就又发病。他家男人都这样,以前他爹还怕人,见人就咬,家里人不得不用一根链子把他锁在家里。我小的时候看见他就哭。”
“你的意思是他们疯的程度是不同的?”常昊问道。
“人有百性,疯也有百态。戚疯子不伤人,就是爱唱个歌。他弟是个闷葫芦,和谁都不搭话,像只猴子似的,整天呆在山上,吃树皮、野果,最后还死在山上。”
“他们就没一点相同之处?”
余老板抓抓头,“哈,都有一股子仙气呗!”
里间的厨房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叽叽说了好一会,钟荩和常昊看着余老板,他们一句都没听懂。
“是我妈,她说我记性不好的,他家的老三就是个正常人,还跑到大城市读了书。”
钟荩心倏地加快了几拍。“他们的病并不是遗传?”
余老板眨巴眨巴几下眼睛,“什么遗传,是这木楼惊着了地仙,老天惩罚他们的。戚老三送到庙里吃斋念佛,不就好好的吗?他是我们龙口镇上书读得最多的,比大学高一级呢,还娶了个教人识字习文的媳妇。”
钟荩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她能听到筋脉咯咯作响,是戚博远和付燕?是吗?
常昊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们现在很少回龙口镇吧!”
“他妈妈在世的时候就不准他回,现在他大嫂也不让他回,怕被地仙认出他是戚家的后代。他结婚是在外地办的,没请龙口镇上的人。他媳妇后来来过一次,给他大嫂丢了些钱,以后再没来过。听说两人一块去城里了。”
“她也是四川人?”钟荩问道。
“也是宜宾的,宜宾大着呢,不只是这么一个镇。她家离这有百十里,叫下湾镇,那儿山多,不像我们这边平坦。”
常昊掏出钱包,让余老板结账,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也是从城里来的,你说下他们的名字,说不定我们认识呢!”
四菜一汤,余老板只收了五十元钱,非常便宜。“戚老大叫天赐,老二叫荣华,老三叫富贵。那个媳妇我只知道姓凌,叫啥名就不知了。”
钟荩蹙起眉头,怎么一下子扯没边了。
两人谢过余老板,走出饭店。常昊轻声对钟荩说:“我读书时,班上有几个农村来的女生,嫌名字土气,在毕业前,全改名了。我当时也想改名来着。”
“呃?”
“不想沾名人的光。不过,后来我想想,他又没申请专利,凭啥他能叫我不能叫,再说名字就是一个代号,不需要太在意。”
“你……是想说这戚老三就是戚博远?”
常昊凝视着眼前的小木楼,外表是破旧,里面收拾得还很干净。晾衣绳上晾的几件衣服,并不破破烂烂,相反,都有七八层新。显然,主人的生活还过得不错,只是懒得改变环境而已。
“是的。”
“那他的妻子又是谁?”谁姓凌呀?被他杀死的那个姓卫。
“戚博远的资料上没写他以前有过婚姻记录。很多人习惯结婚后再领证,说不定他妻子发现他家的真实情况,没敢和他领证就分手了。和有着精神家族病史的男人结婚,光有感情是不够的。她从大嫂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身影,胆怯了。”常昊目光停留了几秒,才缓缓抽回。
钟荩觉得可以这样分析,但常昊的回答不是她所问的。
常昊又说道:“名字可以改,姓就不能改吗?”
啊?
“一个女人不想别人知道她有过婚史,换个姓名,你能不能理解?”
“你……知道她是谁?”
“现在你知道多少,我也差不多知道多少。”常昊笑笑,虽然看着令人依然心中直发毛,但总归感觉到他的亲和。
有过婚史的女人与大龄剩女,对于男人来说,选情人,是前者,有风情有经验。如果是挑来做老婆,那必然是后者,清白、简单。
常昊真是一针见血。
钟荩对他简直就有点崇拜了,如果确定这位姓凌的女子就是付燕,那么汤辰飞一些奇怪的行为就值得推敲了。
常昊仰起头看看太阳,自言自语道:“百十里山路,今天怕是赶不到了。”
“那怎么办?”
“走到哪算哪?”
“那晚上在哪过夜?”钟荩忧心忡忡。
“你没野营过?”常昊不以为然。
51迷雾(8)
还是那卖古钱的男孩帮的忙,找了辆摩托车送他们。常昊为了感谢他,把那一把古钱还给了他。男孩咧嘴笑笑,欣然塞进怀里,等着下一位游客出现。
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飞驰,不亚于高空玩杂技。钟荩吓得把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山风像哨子般,在耳边呼啸个不停,她感觉整个人成了片薄薄的叶子,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是什么。常昊那头卷发更是壮观,像被台风侵略过的鸟窝,支离杂乱,一片狼藉。
一路上还是有几户人家,像星星散落在各个山腰。山下的水田已经Сhā上秧苗了,黄牛悠闲地在山野间吃着草。成熟的苞米一大簇一大簇,里面不时有年轻女子的歌声飘出。
时光在这里是安静的、缓慢的,摩托车在一大块苞谷地边停下时,钟荩看了下时间,快八点了。宁城的八点,华灯绽放如繁花,而这里,暮色浅淡。
司机收了车费,指着前面一座大山说翻过这座山就是下湾镇,车开不了,必须得靠自己的双脚。山里蛇虫多,不熟悉的人晚上还是不要翻山。这儿看苞谷的人有草棚,凑合一宿,明早再过去。
其实不是夜晚,钟荩也翻不了山,两条腿抖得像不是自己的。
穿过密密的苞谷丛,两人真看到了一个草棚,一个老头蹲在一个石块垒起的土灶前烧火,不知煮的什么,一股股甜香飘荡在空气中。
山里人纯真简朴,一看两人便知来意。
锅里煮的是今年的第一批苞米,老头又去地里折了几个,就算三人的晚饭。
啃着新鲜清甜的苞米,喝着山泉煮开的茶,一抬头便见满天星辰,鸟儿飞过时扑打翅膀的声音是那么清晰,这一切都让钟荩觉得新奇,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一丝陌生感,仿佛很久之前她曾来过。
木棚里只有一张简易小床,早早铺了席子,被子潮乎乎的。老头很大方,把床让给常昊和钟荩,他在灶旁靠一靠。
常昊说我陪你吧!
关门出去前,他小心地把搁在窗台上的马灯挪到门边,这样子棚里光线暗些,方便入睡。然后,他把外衣脱了,垫在被子下面。
他胳膊受了伤,做起来不免笨手笨脚的,但他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的。钟荩歪着头看他,没有去帮他的忙。
常昊给她盯得不自在,微窘地说道:“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喊一声。”
钟荩笑了笑:“其实你骨子里也是一个细腻的人。”
“我……生活在文明世界,作为男人,做这些是应该的。”当然,他以前没为某个女人做过,但他有天赋。
“谢谢!”
常昊摆摆手,迅速而又慌张地闪了出去。
昏暗的灯光,发黑的棚顶,钟荩在床边坐下,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累,精神却有点不平静。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凌瀚。如果今天陪她来的人是凌瀚,她会舍不得睡的,要和他依偎在星空下说一夜的话。说些什么不重要,他总会微笑地听着,轻抚着她的手臂,吻吻她的鼻尖,啄啄她的唇,过一会发出一个语气词,代表他非常专注。
这么安宁的夜晚,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十指紧扣,听着彼此的心跳,不想昨天,不想明天,仿佛天已老地亦荒。
说不清的唏嘘在心头。
这晚上,钟荩又一次梦到凌瀚了。
他像是在龙口镇,又像在某一个陌生的村庄。她向他走过去,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无奈、悲痛、绝然,他让她走,说不想见她。她哭了,说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不可以这样残忍。他说真正残忍的人是你。她问为什么?一阵山雾袭来,他不见了。
钟荩醒了,怀里抱着常昊的外衣,门外静悄悄的。
蓦地,门被轻轻推开,她忙闭上眼。感觉到常昊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她,把被子轻轻拉上。
他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又站了一会。
他们已经算非常熟悉的,但今夜,她看起来好像是有点不同的。他又说不出是哪点不同,就是平白无故地让他心乱、血液发烫,心中塞满了异样的感觉。
他忍不住一次次跑进屋看她,多一次,心就跳得更快一点。他没喝什么酒,却连耳背都红了。老头问他们是不是新婚?他义正词严地回答他们只是同事,可听着这话非常的假。
他悄悄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清凉凉的,滑滑的。她眉皱了下,他受惊似的缩回手。
四周安静极了,他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在这静谧的夜里像拉着风箱。他愕然地发现,心里潜藏着一个陌生而又巨大的冲动,他想把她抱起,紧紧地。
他又一次慌乱地跑了出来,让夜风吹了好一会,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朦胧之中,天亮了。
棚外的人、棚里的人,都吁出一口长气。
老头已经下地干活了,给两人又煮了一锅苞米。常昊领着钟荩到山涧简单梳洗了下,他们像往常一样说话,但是眼神没有一点交会。
吃完苞米,两人就急忙上山。山中有被路人踩过来的小径,弯弯曲曲伸向山林深处。常昊走在前面,折了根树枝,边走边拍打着两边的灌木丛,给蛇虫提个醒。钟荩也不敢大意,集中精力跟上。
一共翻了三座山峰,站在半山腰,看到山下炊烟袅袅的房舍,两人都已是汗如雨下。
常昊回过头看钟荩,“终于到了。”
钟荩头发湿湿的黏在额头,她疲倦地舔舔干裂的唇,“是呀,我都快体力透支了。”
常昊汗湿的掌心在衣襟上蹭了蹭,然后朝她伸过去。
钟荩摇摇头,“你还受着伤呢!”
“再受伤,我也是个男人。”他的手固执地举在半空中。
钟荩犹豫了下,落落大方把手递给了他。他们之间已经有点别扭了,如果她再刻意回避,那么以后就无法自然相处。就当什么都没察觉吧!
常昊也没多想,只是下坡非常谨慎。那条伤臂仿佛滋生出无穷的力量,一点也不疼了。
下湾镇说是镇,实际上是个山民的聚集点,大部分人家都分居着山里各处,镇头到镇尾,数得过来几户人家。
常昊向镇头一户人家打听,这里有没有一户姓凌的人家。山民愣愣地看着他,他忙加了一句,他家有个姑娘做教师的。山民笑了,呶,就是他家啊!
这家院中晒着几大匾药材,大门敞着,两人在门外叫了声,没有人应答,走进去,屋子里也没有人。
难道上山采药去了?常昊自言自语。
钟荩四下看看,目光落在墙上的一个照片框上。
照片框是红木做的,古色古香。里面放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有些都发红,里面的面容都模糊了。有几张是彩色的,有一对年老夫妇抱着一个男孩,有男孩背着个小书包站在院中拍的。拍的时候迎着光,男孩眼微微眯着,一对浓眉轻拧着。最后一张是一位三十多岁女子和男孩。男孩长大了些,眉宇间的英气遮都遮不住。可以想像日后他是多么的俊朗阳光。女子没有看向镜头,而是俯首凝视着男孩,表情温柔、怜爱。
“这男孩和戚博远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常昊沉吟道,“他……还有一个孩子?”
钟荩缓缓闭了闭眼,倏地一下,用力睁开。
她把照片从下向上,又看了一遍。
“钟荩!”常昊看着钟荩身子突地往后倒去,他冲过去,伸手扶住。
黑暗还是像座山压过来了。
在杭城,她以为是错觉,除了年纪不同,天下怎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人呢?
在江州,他蹲在她面前,对她说:把孩子打掉吧,他不会希望有我这样一位父亲的。
谁在她耳边说过:心理学家就是一疯子。
她走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找的就是这一个答案么?
没有人回答,黑暗越来越深,钟荩两眼一闭,失去了[奇`书`网`整.理'提.供]知觉。
52,风中的天使在睡觉(一)
灯光打在原木色的桌面上,光晕一圈一圈的,淡黄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凌瀚在桌前已经呆坐很久了。
窗户开着。老式的木格子窗,通风效果并不好。其实也没什么风,宁城的夏夜闷热如洗桑拿。刚刚过去的一场雷阵雨,带走了些炎热,人在室内稍微感到舒适点。
院子里落了一地紫藤花的花瓣、爬山虎的叶子,留着明早再收拾,他此刻在等一封重要的邮件。
在这小屋住了一个多月,凌瀚越来越喜欢上这里了。当初租屋时,他特意问了下房价。对于他来讲,那是个天文数字。他笑笑,在租房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左边的抽屉开着,他从里面拿出三个药瓶,黄|色的是三粒,白色的五粒,红色的一粒。杯子里有凉开水,他分成三次咽了下去。胶囊在喉咙口挤作一团,一时间有点难受,他把余下的水都喝了,然后起身去冰箱想拿瓶矿泉水。
冰箱门一开,一张纸条飞了出来,他手一抬,接住。
是他写的一张做海鲜饼的便笺,虾几克,蛤蜊多少,面粉、油、水,火候的大小……一一写得非常明细。
这张便笺还是三年前写的。钟荩在一家餐厅吃过一次海鲜饼,回来向他夸了许多次。第二次去吃,他就跑去厨房,向师傅讨教了下做法。后来,又上网查了点资料。第一次做,非常失败,没敢给她吃,偷偷扔掉了。第二次是他自己吃的。到第三次,才让她尝了尝。她抱着他的腰,像只快乐而又满足的猫。
心口一阵痉挛,他把纸条紧紧攥在掌心。
手机响了。
他平静了下情绪,才拿起手机。
对方没有立刻说话,气息深深浅浅的,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把目光投向院外,“您找我有事吗?”
“凌瀚……明天我们一起吃个晚饭?”期期艾艾的语气,有那么点不安与局促。
真是不懂她有什么可不安的,“我明晚和朋友约好了。”
“你来南京后,我们都没见过面。你……后面是回北京还是去哪个省继续做讲座?”
凌瀚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地一紧,“我考虑好了再给你电话,没有其他事,我挂了。”
“凌瀚,你回北京吧!”
他黯然合上手机。
外公说她为他付出了许多,以后要非常孝敬她。
他有记忆之后,她就在宁城了。回下水湾时,会给他买衣服、买书本,她从不给他买玩具和吃的。她说赚钱不容易,钱得用在刀刃上。在下水湾时,她让他叫她妈妈,出了下水湾,就叫她表姑。她强调,这个非常重要。
他怕叫错,索性只称呼她为“您”。
她没让他在宜宾读书,从小学起,她就把他带到成都,租了个房子,找了个中年妇女给他做饭、洗衣。她只在开学、放假时露个脸。她告诉老师,他是个孤儿,爷爷奶奶年纪大,她是他的远房亲戚,帮着照顾他。
高考时,她让他考公安学院,说日后好找工作。大学毕业后,她说希望他能离她近点,他考进宁城公安厅。她带他去了她家,当他得知公安厅长是他的表姑夫时,他申请下派到下面的市公安局。
她哭了,却没拦阻他,只要求他偶尔回宁城看看她。
其实他非常怕和她见面,他并不擅于说谎,和她又没默契,一旦说岔了什么,会毁了她这么多年来的形像。
陪钟荩回宁城时,他曾经想带钟荩给她看看,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他不知该向钟荩怎么介绍她。
就让她继续做他那一表三千里的表姑吧!
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框,提醒他收到一封邮件。他打开,不出他所料,戚博远的鉴定结果今天出来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给他发邮件的是以前一起在特警部队的战友,两人曾一块执行过多次任务。有一次,两人乔装追踪一个泰国偷渡过来的毒枭。战友不小心露出了破绽,幸好他反应快,抢在毒枭前开了枪。战友脱离了危险,但是他没有把握得好,战友还在边上阻止,他连打六枪,把毒枭打成了个马蜂窝。这个花了他们近两年的警力和付出几位战友的生命的案子,不得不不了了之。
他后来弃武从文,战友转业去了北京公安局。
战友特意在邮件后面备注下鉴定的几位专家,都是军医院精神科的权威。
这个结果足以让戚博远杀妻案尘埃落定了,凌瀚自嘲地对着邮件笑了笑。
他现在的作息时间非常固定,十一点前上床,六点起身。药里有助眠的成份,他睡得不太坏。
第二天起来,把院子先清扫了下,看书看到九点,去超市添点存粮。在收银台付钱的时候,遇上了花蓓。
花蓓弯弯嘴角:“如果你告诉我你要离开宁城,我们就一块去喝杯咖啡。反之,我们就点个头说再见。”
人人都不希望他在宁城,凌瀚敛眉失笑,“我是要离开了。”
花蓓挺豪爽,“那行,我请客。”
超市对面就是真锅咖啡,花蓓挺熟,都不要看菜单,要了两杯蓝山。
“不要问荩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知道也无可奉告。”花蓓没有商量的声明。
“嗯!”他不问。问了心就会被牵着,千方百计地跑过去。知道她不愿意见他,他只得乔装改扮。没想到完全是掩耳盗铃。
在鸡鸣山下,她临走前丢下的几句话,他听得非常清楚。
花蓓看看他,语带讥讽道:“其实你没必要担心,荩连这道坎都能跨过来,其他的算什么?”
他举起咖啡,真挚地说道:“我想我们以后可能见面的机会很少了,我以咖啡代酒,敬你。”
“敬我什么?”花蓓给他讲得懵住。
“谢谢你没有放弃你和钟荩的友情。”
花蓓脸红了,“那当然,我……忠贞不二,不像你朝秦暮楚。凌瀚,我对你现在的那位真的有点好奇。我曾经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可能出轨,但凌瀚肯定是个异类。唉,这话本身就前后矛盾,除非你是同性恋。她比荩好在哪里,值得你做个负心人吗?”
凌瀚略一沉吟,淡淡地说:“她一点都不好。”
“难道是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准确地讲,她是个魔。”
花蓓瞪瞪他,“她魔法无边,你打不过,于是你就被同化了?”
薄薄的唇角扯出一丝苦涩,清凉的声线微微凝滞,“差不多。”
“狡辩。”花蓓端起杯子,一口喝完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祝你魔法越来越强,最后修成伏地魔。”
但这个世界终究是正义当道,邪不敌正,在小说里,坏人都会有报应的。花蓓意味深长地看了凌瀚一眼。
凌瀚淡淡抬眉,招手买单。花蓓拦住,“说好我请客的。”
服务生说道:“这张桌上的账已经有人结了。”
“谁是散财童子?”花蓓朝收银台看去。
汤辰飞优雅地走过来,“嗨!好巧!你朋友?”视线悠然扫过凌瀚。
微风拂过,凌瀚的面容平静无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53,风中的天使在睡觉(二)
花蓓耸耸肩,心里面有那么一点点的羡慕妒忌恨。眼前这两个算是优秀的男人,都爱着荩。不过,一个是过去时,一个是正在进行时。她恶作剧地想,要是这样介绍,两人会不会打起来?
还是不要破坏咖啡厅这幽雅的气氛,她不擅长搞仲裁。
“这是凌瀚,这是汤辰飞。”
汤辰飞做了一个惊讶的神情,“是你们晚报有次报道的犯罪心理学家凌瀚?”
“你还看晚报?”花蓓像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事件,不太相信地瞪着他。
“这是本市最有水准的综合报刊,有张有弛,有严有谨,宁城人都以此为豪呢!”
花蓓干笑,“呵呵,我代表社长向你说声谢谢。”
汤辰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能他担心冷落了凌瀚,目光迅速转过去。凌瀚的神
情太深奥,他读不出任何符号。
“凌专家的书我也拜读过。”
凌瀚稳稳地接住汤辰飞的视线。
“说实话,我没什么看得懂,里面的专业术语太多。为此,我还特地找了威廉詹姆斯的书来看了看。他是美国人,横跨哲学、心理学与精神医学界,他发现超意识的自动书写可以表达人内心的纠葛与人格之冲突,还能解开罪犯的犯罪症结。他在心理学界占有崇高的地位。他有一句名言:强烈的、甚至于病态的实践经验是心理学家的研究题目,因为心理学家犹如心理的显微镜,他们可以极大地放大我们的日常生活。可惜,他因为太过于沉迷心理研究,不幸患上抑郁症和精神性疾病,这大概就是武侠小说里讲的走火入魔了。凌专家有过这样的体验吗?”汤辰飞谦虚地问道。
花蓓深感意外,“你……懂得还真不少呢!”
“这是我的坏习惯,对于崇拜的人,总希望了解得多一些、广一些。”汤辰飞眼中闪过一种透彻人心的诡秘,让人捉摸不透。
凌瀚平静地说道:“看来汤主任对我还真是十分了解啊!”
“哪里,哪里!”
“既然了解,那么你应该听说过一个讳莫如深、不敢公开澄清的事实:心理学家都是疯子。如果我是你,我会离疯子远点。那样才能保证你的安全。生命只有一次。”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其实活着的意义是:出一口气、要一张脸。”汤辰飞不加思索地回道。
“哦,汤主任在意的还是当下这层皮囊?”
“我是俗人,不比凌专家,无法上升到太高的精神层面。”
虽然面容依然平静,凌瀚的目光已冷若刀锋:“那我也了解汤主任了。”
“无比荣幸。”
“呵,呵,你俩真是挺幽默的。”花蓓端详着两人,好不容易Сhā上一句话,她咋闻到一股火药味呢?
“对不起,忽视蓓小姐了。”汤辰飞绅士地帮花蓓拎起沙发上的几只购物袋,“给我个赔礼的机会,我送你回家!正好,我也有件事和你说,钟荩今天回来,我们晚上一道给她接个风。这几天太阳好得很,不知有没有晒黑。”
“荩回来了?”花蓓问道。
“早晨我们刚通过电话。”汤辰飞语气情不自禁放柔了。
花蓓不相信,掏出手机就拨。
对方关机中。
“她现在飞机上。”汤辰飞微笑地堵住了花蓓的疑问。
花蓓对着手机嘀咕,“讨厌的女人,竟然第一个电话不打给我。”
“晚上罚她喝酒。”
“她还喝酒呀!”花蓓扁扁嘴。
“有我在,她喝多少都没关系。”汤辰飞宠溺道。
花蓓冷冷地哼了声,抬起头看向凌瀚。心想他对荩是真的情淡,听到这样的话,面平如镜,不见一丝波澜。
三人出了咖啡馆,汤辰飞抱歉地笑道:“凌专家,女士优先,我就不送你啦!”
“多保重。”凌瀚回道。
“彼此,彼此!”汤辰飞拉上陆虎的车门,对上花蓓疑惑的目光,挑挑眉。
凌瀚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慢慢往回走。正午的阳光太强烈了,烤得树叶都卷起了边,马路上清晨留下的一点水汽早就蒸没了,花都耷拉着头。凌瀚后背的衣衫很快就湿透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热。
拐进梧桐巷,一股清凉袭来。梧桐树开花了,粉白色的花束,繁盛茂密地掩在高楼的阴影中。在钟荩跌倒的院墙边,每次经过,他都要停一停,深吸几口气,再进屋。
把购物袋里的物品按门别类放好,他冲了个澡。他现在很少碰酒,不良嗜好就是抽抽烟。猛的时候一天要抽二包。卫蓝警告过他,这样下去,不用几年,他的肺子就会像个黑袋。
他无意于改变。
两支烟抽完,他掏出手机,找出昨晚最后接听的一个号码,拨过去。
许久,才有人接听,音量压得低低的,呼吸紧促,她大概是在家中,接听电话不方便。“凌瀚怎么了?”
“就是向您道个别,我回北京了。”
“嗯,回北京好。我会过去看你的。”
他听见对方的呼吸立刻放松了。“谢谢,不打扰了。”
“凌瀚,他的事也……谢谢你费心了,你找的律师真的很优秀,他的鉴定结果出来了。远方公司会申请找专人看护他,他很快就能出看守所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两人沉默了一会,都没什么再讲了,各自挂上电话。
接电话前煮的水开了,水壶叫得耳膜都疼。他关了炉火,突然记不得他煮水是为了什么,他似乎并不渴。环顾四周,收拾行李很简单,一个箱子足已塞下他所有。
他又出了门,拦了辆出租,对司机说我包半天,你开个价。司机看看他,说这大热天耗油呢,五百块?
他没还价,让司机先开去了检察院,没下车,就在大门外停了会,然后去了法院,同样也是停了会。这两个地方,日后钟荩会经常呆着。他还没看过她在法庭上的样子,但他能想像得出来。钟荩生气的时候是沉默,激动的时候是脸通红。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司机问道。这两个地方,一般人可是不愿来的。
他笑,让司机继续开。他去了钟荩家的小区,恰巧在门口遇到了方仪。方仪清瘦不少,什么时候都是以完美形像示人。头发一丝不乱,长裙及踝,从背后看,如一位妙龄少女。
司机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又去了火车站,多少次,他陪着钟荩在这儿下车上车,手牵着手。
最后,他去了飞机场。没进航站楼,就在停机坪外看了几架飞机进港、几架飞机出港。
天渐渐黑了。
关上院门时,手机响了一下没电了。他找到充电器Сhā上电,看看号码,是卫蓝的。
“出院没有?”
卫蓝叹了口气:“医生不让,说我情绪起伏太大。如果不配合,胎儿会有危险。”
“为了孩子忍耐几天吧!洪医生几时回国?”
“希望能在孩子出生前吧,不敢指望他。唉,早知这样,当初嫁个贩夫走卒,至少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说句话有人回应。”
他笑,“这世间的人没一个是满足的。”
卫蓝也笑了,“你回来陪我说说话好了。”
“我一会就收拾行李。”
卫蓝有点突然,“你……知道了?”
“什么?”
“钟荩来北京找我了。”
他一下子噎在那里,无法言语。她怎会去北京?
“我瞒不住,之前,那位常律师把什么都调查到了,包括警方的记录。她不是来找我证实,她就是和我聊聊。”
“她……说什么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
“她没说什么,反过来安慰我在戚博远这件事上,要宽容一点。他是个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什么什么的……凌瀚,你在听吗?”
他听到有人按响了门铃。“我等会再打给你。”
他没开门灯,有远处高楼的霓虹反射过来,院子并不漆黑。
门铃一声接一声,频率相似,不急不躁。
“谁啊?”莫名的心慌神乱,腿似有千斤重,几步路像有千里远。
54,风中的天使在睡觉(三)
回应凌瀚的,还是叮咚叮咚的门铃声。
凌瀚额角下的筋脉突突跳动,心跳到窒息,他艰难地走到院门边。也许这就是一种灵犀,也许是他内心悄然的期盼。
月光明亮的夜晚,几乎不见半点微风。
钟荩安静地立在门外,手里提着公文包,胳膊上搭着外衣,白色的T恤,牛仔长裤,脸上隐隐可见疲态,眸中光华缓缓流动,仿佛有莫名的情绪在交替闪烁和隐藏。
“我想看看小屋,方便吗?”
凌瀚微微扯动嘴角,似在苦笑,这样的钟荩让他有点看不透,他能拒绝吗?
侧过身子,让她进院。
错身之时,他闻见她身上微微的汗味。
她到底走了多远的路?
“别开灯,蚊虫多。”她阻止他去开门灯,把手中的包递给他,“不会打扰你很久的,我就呆一会。”
凌瀚无声叹息。
墙角几株白月季刚刚绽放,香气很浓,钟荩凑过去嗅了又嗅,然后又转到一棵石榴树的盆景下。石榴今年结得不多,但果实大。“能摘吗?”钟荩仰起头问他。
他像个尽职的主人,陪在她身后,修长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
钟荩犹豫了下,“如果你觉得不太麻烦,我有点饿,你随便做点吃的!”
“快八点半了。”他不由地加重了语量,机场那些餐厅难道是做装饰的?
“所以我饿得前心贴后背。方便面也行的。”她为了证明她的话,站起来时身子摇摇晃晃,他不得不扶了她一把。
汗湿的手掌瞬即就扣住了他的手腕,指尖触摸到那个月牙型的疤痕。
光线幽暗,花香浮荡,彼此轻轻浅浅的呼吸。就在这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不松手,便可拥有。
他用力地咬着唇,正欲挣脱,她却在他之前松开了手,速度之快,仿佛一点都不留恋。
他怔住。
“快点啊!”她催促。
他把客厅的灯都开了,让她在沙发上坐会。他还把电视开了。她坐下来的姿势非常僵硬,或许是紧张,腰挺得笔直,双膝并拢,手搁在膝盖上,指尖不经意地抖动。
他垂下目光,掩盖住眼底的怜惜,心情越发沉重。
为了让她放松些,他拿起遥控器,从一板一眼的新闻台调到电影频道。唉,竟然是《暮光之城》,这部片子是他陪她看过。已经放映到贝拉知道爱德华是吸血鬼了,但她还是勇敢地爱上他,而爱德华也克服了心中的纠结,幸福地回应了她的爱。
森林中,一丝阳光穿透薄雾,落在碧绿的青苔上。大树下,爱德华深情地凝视着贝拉,说道:狮子爱上了羔羊。
贝拉轻叹:多少愚蠢的羔羊。
爱德华说:多么变态而又自虐的狮子。
贝拉又说道:但我害怕了。
爱德华怔住,扭身就走。
贝拉拽住他的手:我害怕的不是你,我害怕失去你,我感觉你很快就会消失。
凌瀚身体微微一震,转过身去看钟荩。她是那么仓惶地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抽回,双手把衣襟揉成了一团。
“我去忙了。”他指指里面的厨房。
“要不要我做什么?”
他摇摇头,想让她先去冲个澡,因为她看上去真的是非常疲惫,汗湿的头发粘在额角,眼眶下方黑得发青。但他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
这个时点,想做复杂点也不行了。他给她下了凉面,拌上海鲜酱、黄瓜丝、烫熟的豆芽,还放了点辣子,可以刺激她的胃口。接着,倒上满满的一大杯凉开水。
她很客气地谢了又谢,去水池洗了手便坐下了。眼角的余光看到墙边的行李箱,不经意地问道:“你要走了吧!”语调平淡至极。
他在她对面坐着,动动唇角,“嗯!”
“你把房东的号码给我,等你搬走后,我把这租下来。”
面条塞了满嘴,吐字并不清晰,他却听得一字不差。“钟荩……”他真真切切地苦笑。
“我喜欢这里,等了很久了。”她笑,清眸盈盈闪亮,清澈动人,恰如多年前的初见。
一大碗面条,一大杯水,她一扫而空,看来真是饿坏了。吃完,捂着嘴,他听到她打了个秀气的饱嗝。
“面很好吃,但我更喜欢海鲜饼。”
他啼笑皆非,这算夸奖吗?
接下来的时光该怎么打发呢?
她没有让他为难,拎起公文包起身告辞,似乎她真的是来看一眼房子的。“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吧!”
他简直是手足无措。在开门前,他已经想好了一大通说辞,甚至想板起面孔,一切都没派上用场。
“巷子口好打车的。请留步!”她多礼得令他寒毛直竖。
他坚持送她到巷子口,看着她上了车,才转身回家。吃完药洗漱上床,药失了效,怎么都没办法入睡。在床上翻到凌晨,他坐起来抽烟。
搁在床头柜上手机的震动把他吓了一跳。
他又一次预感到是她!他犹豫着要不要接时,指头已经按下了。
她在哭,像捂着嘴巴,声音从指缝间呜呜咽咽漏出。
“钟荩……”除了喊她的名字,只想喊她的名字,才能减轻心底的疼痛感。
“我爸妈要离婚了。爸爸在外面有了个女人,那个女人怀上他的孩子。我出[奇`书`网`整.理'提.供]去休假时,他们开始分居。妈妈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她如同无助的孩子。
置于身侧的手指指缓缓收紧,“不要着急,慢慢讲……”
“花蓓因为小事和我闹别扭,在法庭上官司输得一塌糊涂,和领导吃个饭被别人栽脏,现在家里又这样……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再撑下去了……”
坚硬如铁的心蓦地融成了一汪水,“别瞎想,你在家吗?”
“我在街上。家里呆不下去,妈妈一直在声讨爸爸,可她又讨厌别人的同情,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腾地跳下床,凌晨二点,她独自在外?
“哪条街?”
“别问了,你休息吧!我刚才就是堵得难受,说过就好了。”
“哪条街?”他已经出了院门。
不需要答案了。
如水的月色中,她就蹲在当初跌倒的院墙边,似乎从没离开,一直在那等着他。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引以为豪的理智突然崩塌断裂。他都不知怎么走到她面前的,怎么将她抱起,怎么将她揽进怀中。
她颤颤地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生怕这不是真的,眼睫上还挂着来不及拭去的泪珠。
他低下眼帘,声音低沉得犹如自言自语:“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不然还能去哪里……”她像着了魔般,喃喃低语,“我想见你……像这样抱着……很久了……我经常做着这样的梦……”
她不给他挣扎的时间,一踮脚,捧起他的脸,颤抖的唇贴上他的颤栗。
三年了……
他在昏暗中闭上眼。
银白的月光,静谧的星空,大街上闪烁的温暖而明亮的霓虹。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他感到全身的力气正被渐渐抽走。
如果承受,之前的挣扎与疏离、冷漠又算什么?
如果拒绝,他怎么忍心推开脆弱不堪的她……
呼吸由轻浅渐至沉重,修长的手臂松开然后又慢慢收紧。
他的钟荩……
她的舌已横冲直撞地闯进了他的牙关,仿佛在沙漠中行走多日的旅人终于饮到了甘泉,她疯狂地吮吸,蛮横地搅拌……
泪水从眼睫下方沽沽流下。
今夜,这是喜悦的泪。
他是她一个人的罂粟,如果伤害,如果沦陷,她甘愿。
顽固的理智还是跳了出来,他轻拍她的后背,让她冷静:“钟荩,我送你回家。”
钟荩睁开眼睛,固执地回道:“不!”
“你都知道的……”他心痛如割。
“是的,我去过宜宾,去过北京,我什么都知道。”她牢牢攥住他的视线,不让他有一丝闪躲。
“那你该明白,我无法……”他是多么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他无法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无法给她一个健康的孩子……
人生是成千上万个普通日子的累加,我们可以用一天或一月,不,甚至是一年来风花岁月,但余下的呢?在无力、无奈的现实面前,任由感情慢慢消逝,最后成为一块责任与义务的鸡肋?
她含着泪笑了,柔情款款地轻啄了下他的唇:“凌瀚,还有比这更大的惊喜吗,我们还相爱着!”
她说惊喜,她说我们还相爱着?
凌瀚的心颤栗了。
他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满脸泪水,身形纤瘦清秀,仿佛不堪一击,可是目光灿然,似乎在说除了他,其他一切她都无所谓。
“我说不定会……不认识你,说不定会伤害……你。”他沉痛地说。
“你不会。”卫蓝说,在他精神严重分裂的那一年,没有行为能力,不认识任何人,为了怕他伤害自己,不得不将他整天捆绑着。但是在他安静入睡时,他会整夜喊着一个名字:钟荩!
“我不要求你成为约翰.福布斯.纳什,就做我的凌瀚好了。”她坚定执著的眼神比任何一刻都动人。
凌瀚拥着她的双手倏地收紧,可以这么自私吗?
这是他最爱的人,也是他此生唯一爱着的人……他举手投降。“我会努力……让我有资格爱你!”
“嗯!”她喜悦地欢叫。
他牢牢地扣着她的肩膀,力气大得连骨头都隐隐生疼。他俯身吻她。
唇齿之间,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
(我知道今天这一章有点煽情,很想就这样停下来,让这一刻永驻,别问以后了……呵,真是个多情的人。我被今天的凌瀚和钟荩感动了,不知有没感动亲们!端午节快乐!)
55,风中的天使在睡觉(四)
一点都不想醒来,真的!
晨光已从窗外蔓延到床边,隔着蚊帐,钟荩都能感觉到光线的明亮,但就是不想睁开眼睛。
这种有着四根雕花床柱、两边有柜子的红木古式床已经很少见了,又挂了顶麻纱蚊帐。帐门一放,里面的空间似乎就只容得下两个人。钟荩想起戏剧里的洞房花烛夜,就像这样的一个场景,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她的眼睛、鼻子因为昨晚哭太久微微发红,又是洗了澡就上床,头发根根都翘着,身上穿着凌瀚的大T恤,就那么咧开嘴傻笑。凌瀚凝视着她,这让他坚硬的心瞬间柔情似水。
她还像从前一样,很容易就满足。
药失效了,他一夜都没合眼。
舍不得睡。
他曾认为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梦,只有残酷的现实,所以他拒绝做梦。
当她枕着他的臂弯,手搁在他胸口,他特意用薄被将两人的身子隔开,他不敢太过亲密,可是她的气息萦绕在他呼吸之间,她的存在感是这么强烈。
这不是梦。
她太累了,奔波了一天一夜,又能和他说了很多话,最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时,她还在那嘟哝:我们说到哪了?
她的手自始至终与他紧扣着,为此,她一直维持一个睡姿。
她可是一个睡觉不太安稳的人。有时候,他工作疲累,睡沉了点,夜里没抱着她。早晨睡来,她经常是挂在床边,半个身子露在被外。
她还是恐慌的。
凌瀚爱怜而又疼惜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侧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钟荩,该起床了。”他的生物钟很准,现在差不多有七点了。
“让我再睡会,困!”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但这一刻令钟荩太沉醉了。她掀开薄被,身子往前一凑,像猴一般,四肢缠上他的身子。“你好凉快!”她舒服地在他怀中蹭来蹭去。
凌瀚每寸肌肤都僵硬了,他摸摸她的头,苦笑道:“那你再睡会,我去给你做早饭。”
“我觉得你比较好吃!”她说得非常流畅,连腹稿都不要打。
轰-----血液直冲头顶,心跳骤然加速。
她在挑逗他!
“其实我很讨厌你的。”语气一转,多了点幽怨,“每次总是我先动心,你什么也不做。”
在江州是这样,在宁城也是这样。
“我在等你!”他的心从来就没离开过。
她睁开眼睛,清眸滴溜溜转了几转,“没有夸奖,这是你应该做的。”
他不禁莞尔,“那我还需要做点什么?”
“永远不要对我说谎,永远不准和我说再见。嗯?”
“对不起,吓着你了,以后不会的。”他以手指作梳,替她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三年前,她的头发及肩,现在剪短了,脸也比以前消瘦了一圈。
“今早不吃面条,昨晚撑死我了。”她小声嘀咕。
“傻不傻呀,吃不下,就不要撑。”昨晚他也心不在焉,面条多放了一点。
钟荩撅着嘴,朝他翻了个白眼,“傻的人是你!”她不就是想和他多呆会儿吗?
“想吃什么,我给你出去买。”他柔声说。
“凌瀚,你忘了我爱吃什么了?”
“等我五分钟。”他记得巷子口有家早餐店,有豆浆和小笼包子卖。
在院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不约而同吁了口长气。
凌瀚站了一会,才往巷子口走去。
一大早,太阳就非常的火,晒得人头发晕。上学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飞过,铃铛响个不停。看着他们,他就会想起钟荩上学时的样子。
他很少回忆自己读书时的辰光,其实真没什么可回忆的。三点一线,每一天内容都是灰暗而又空洞的。因为孤儿的身份,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疏离与同情。他讲话很少,也没有朋友。想得最多的是赶快长大,早点自食其力。
遇到钟荩后,他的世界才变得五彩起来。
在失控击毙毒枭之前,他就有点异常。情绪莫名地狂燥,行为不受控制。似乎他体内住着一个魔鬼,左右着他的一切。和战友练习格斗时,他不慎将战友打伤。领导找他谈话,问他怎么了。他无法启口,当时在映入他脑中的那个影像不是战友,而是一个罪犯,他必须将之降服、击败。
如果不是这一桩桩意外,他即将升职。
他去医院接受心理辅导。
心理医生姓洪,他正准备出国深造。辅导过两次,洪医生要走了,将他的病案转给另一位医生---他的妻子卫蓝。
卫蓝和他谈过话后,说要专家会诊下,她对心理学领域不太精通。他问他是不是患了很严重的病,卫蓝说不能下结论。
他的睡眠质量开始下降,经常从恶梦中惊醒,动不动就盗汗。出现幻觉的机会越来越多,他渐渐不能抑制,无法分清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
他向卫蓝说起自己的状况。
卫蓝说你的意志像钢铁一般坚硬,不然你早就……她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天,他接到了钟荩的电话。
卫蓝说治疗期间,最好不要外出。他不以为意,自己又不卧床,又不输液,这病应该不严重。
钟荩怀孕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听钟荩说完之后,突地打了个冷激零。但不管怎样,他当即决定结婚。他给付燕打电话,付燕许久都没有出声。挂电话前,她说你陪我回趟宜宾吧!
他告诉钟荩自己要考虑下,然后就走了。他看见站台上的钟荩委屈的面容,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惊恐。
他和付燕去了龙口镇。
付燕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裹着围巾,戴墨镜,从镇头走到镇尾。她说:这里虽然风景如画,在我眼里,却如同地狱。
她说了一个和她有关的故事给他听。
她读师书时,有一年国庆长假,和同学去北京玩,住在工程学院,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宜宾同乡。他英俊又开朗,谈吐风趣,两个人很快就热恋上。一毕业,她带他去下水湾见爸妈,然后,她也要求去见下他的家人。他说爸妈早逝,哥嫂农活忙,没人接待他们,不要去。她想想有道理,也就没坚持。他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为了和他在一起,她也决定去北京。爸妈坚持要两人先成婚,才同意她过去。已婚女子工作不好找,爸妈的要求又不好反驳,两人就匆忙在下水湾办了婚礼,然后在北京也请了几个同学,结婚登记就往后推个两年。
他有个同学酒量特别好,一帮男人全喝挂了,他还优哉游哉地在那敬你敬她。同学对她说:新娘子,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敬你一杯,为你的勇气,为你的爱情。
她笑笑,举起酒杯。
同学一脸严肃,指指新郎:他曾经说他要一辈子孤单到老。在他的家族里,婚姻和后代都被魔鬼诅咒,没一个人例外。但是,你的爱让他战胜了魔鬼。祝你们幸福。
新婚之夜,守着醉醺醺的新郎,她独坐到天明。
第二天,她就坐车去了新郎的家乡----龙口镇。新郎的大嫂接待了她,他的大哥一身道士装扮,坐在土台上念经,二哥坐在悬崖边,一脸呆滞。他的父母其实都健在,妈妈卧床不起,爸爸用一根铁链锁在羊圈里,谁要是靠近,就啮着牙嘶叫。
大嫂让她走,永远不要回来,那样,就越安全。
她没有回北京,而是去了宁城。她给新郎打了通电话,她认为他们的婚姻太草率,他们并不适合相爱。
山里女子读书的很少,能读到大学的更少,她以为自己已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没想到命运又一次将自己推入了深潭。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换了名字,很快找到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没想到,两个月后,她发现她怀孕了。似乎都没怎么想,她就决定把孩子生下。也许是存着一丝侥幸,也许是心里有一丝念想,毕竟她曾那么真挚地爱过一个人。
是个男孩,遗传了他父亲英俊的容貌。她把孩子留在了下水湾,又只身回到宁城。
故事太长,在宜宾回宁城的火车上,付燕才说完。
凌瀚已经不恐惧了,他所有的疑惑,都在这个故事里找到了答案。
当命运向你扬起刀时,你只有闭上眼,默默等着刀落下。
下火车之后,付燕又和他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幢高耸壮观的大楼,“远方”两个大字炫目地立在楼顶。
付燕自嘲地笑了笑,世界真小,三十年后,我们竟然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然后她接着说,他再婚了,但没有孩子。他是正常的。你也很好,你……自己决定,你要不要那个孩子。
他没有去见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没有必要,那个男人也不知他的存在。
他回到北京。他问卫蓝,精神病会有遗传吗?
卫蓝震惊地瞪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他吼叫道:回答我问题。
卫蓝说,是的,精神病有百分之六十是基因遗传的。
那有没有幸免的?
卫蓝沉默了一会,说道:有些人的潜伏期长,一旦发作,会非常可怕。也有一些隔代遗传,但他的子女就逃脱不了那样的厄运。
他摆摆手,离开了卫蓝的办公室。
卫蓝不放心,第二天一早来到他公寓。在这个夜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命运之刀手夺走了曾经让他幸福无比的一切。
卫蓝同情地对他说,她会努力替他医治,但他必须配合,首先要好好吃饭,让身体强壮。他要坚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
他苦笑。
门铃响了,他木然地去开门,钟荩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扶着门框,喘得腰都直不起来。
56,风中的天使在睡觉(五)
门面不大的早餐店,热气蒸腾,食香诱人。店中生意特好,买油条还得排队。凌瀚请服务员帮他打包了两份的豆浆和油条,看着刚出锅的米饼也不错,他也要了两份。
他没带钥匙出门,轻轻叩了两下院门,就听到钟荩边叫边向这边跑来。“来了,来了!”手机贴在耳边。
谁一大早打来的电话?
钟荩朝袋子里探了几眼,拧拧鼻子,用唇语对他说道:好香啊!然后,又继续讲电话:“真不是有意放你鸽子,我来看朋友……当然是男朋友啦……呃?我有男朋友很奇怪吗?工作是重要,恋爱也不能轻怠啊,我都讲过了要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所以碰到对眼的,就紧紧抓住。”
她拽住他衬衣的衣角,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进了屋。
“我男朋友呀……没有汤主任帅,一般人,因为我也是一般人。我们在同一个轨道,频率相同,磁场相同,自然的就吸引了……啊,有米饼,我要吃两只……呵,和我朋友说的……。谢谢汤主任的关心,再见!”
钟荩随手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连忙扑上餐桌,她把油条分成两半,用米饼裹住,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这样吃最香。”
凌瀚看着她嘴巴鼓鼓的样,直皱眉:“先喝点豆浆润润口,很干的。”
“你给我倒。”钟荩理所当然地等着侍候。
凌瀚轻笑摇头,很想问这三年她怎么过来的,话到嘴边,还是苦涩地咽下去了。
客厅的门和窗都开着,阳光蒸发了夜露,同时,把空气也浸湿了。带有水汽的草木清香随习习的晨风吹进屋,令人心宁神静。
钟荩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声音里都跳跃着愉悦:“昨天晚上感觉整个天都塌下来了,今天,却又觉得那些又算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件件解决呗。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凌瀚捏捏她鼻子,“话真多。”
“我老了还爱唠叨呢!咋了,嫌弃我?”她蛮横地斜睨着他。
他低下头喝豆浆,不搭理她。以前没发现她像人来疯,真是越过越小了。
她吃得并不多,不知是不是昨晚真吃撑了,一只面饼、半根油条都没吃完,豆浆也只喝了半杯。
“我先回家一趟,换身衣服。然后,我要去趟单位。”她对他说道。
他起身,“我送你。”
“不要了,我把车停在巷子外面。”
“过来吃晚饭吗?”
“嗯!”
走之前,她依进他的怀中,吻了吻他的嘴角。他摸摸她的脸,象征性地回应了一个吻。
“凌瀚,”她扭过头,看向墙角的行李箱,“你要是再讲谎话骗我,或者你不辞而别,我不会恨你,也不会去找你。我就在这儿,我还是我。人生不就是N个三年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喜欢
钟荩脑中不知怎么跳出网络上非常流行的一首情诗,她想念给他听一下,但她怕自己会哽咽。
他们看上去像重新在一起,可他们之间还有许多问题存在,她多希望他对他们的以后有点信心,不要再来个成全主义。
“你是明白我心的,我还是想用语言表达一下。”她抬起头,灼灼地盯着他,“我爱你,凌瀚!”
她拉开院门走了,脚步轻盈,还回眸对他灿烂一笑。
方仪已经起床了,她看上去并没有颓废、消沉。俨然如美女圣斗士,神采奕奕,着装打扮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坚持每天下午去练瑜伽。她没遮遮掩掩,找了个熟悉的律师替她拟离婚协议。至少在表面上,美人赢得起,也输得起。
她告诉钟荩,财产已经一一清查登记、列表成册,周五下午她和律师去找钟书楷签字。按照钟书楷的意思,现金归他,房产归她。方仪决定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她和钟荩临时租房住。以后碰到合适的,再搬过去。她没提给钟荩买房子的事。
考虑的这么全面,钟荩想安慰她几句都没机会。方晴来宁城两天,就给她打发回安镇了。
“我也想掴他几个耳光,把他的脸抓烂,让他无法见人。或者跑去他单位闹,让他声名狼藉。不行,我不想成为这样的怨妇,也不要假惺惺的同情。所有的羞辱和痛苦、恐惧一点都少不了,何苦把自己弄那么惨?要让他忘不了你的好,可是这辈子他又回不了头,那才是真的狠。”
方仪优雅地弹去烟灰,冷冷笑道。
花蓓送钟荩的一条薄荷香烟,给她找到了,现在是她的良伴。
钟荩想约钟书楷谈谈,他拒绝接听钟荩的电话,也许是无颜以对。
“他快乐的日子是倒着数的,我有女儿,有家产,他有什么呢?”方仪双眼间扬起一抹讥讽。
钟荩默默叹气,去厨房给方仪榨了杯果汁、煎了个鸡蛋。她担心方仪会嫌油腻,正准备劝慰几句,没想到方仪一声不响把盘子接过去了。
漂亮的容颜,会为婚姻锦上添花,却无法改变婚姻的命运!执著地去呵护,有什么意义?
钟荩的年假还有一天,她不必按时上班。她是十点钟到办公室的。
牧涛在等他,还把景天一也叫来了。
三个人去了小会议室,牧涛把门关得严严的。
钟荩汇报了去宜宾了解到的情况,付燕与戚博远的关系以及汤辰飞到过龙口镇的事。她刻间隐瞒了凌瀚的存在,那和案件无关。
景天一清咳两声,和牧涛交换了下眼神。
“这位汤主任对戚博远似乎是很关心的。”景天一捏着下巴,琢磨道。
牧涛会意地点点头。
钟荩说道:“我来做个假设,假如汤志为不知道付燕有过婚史,而这件事不小心给汤辰飞发觉了。汤辰飞不喜欢付燕,那么他应该是把这件事告诉汤志为,揭穿付燕的面目,对吗?”
“说下去。”牧涛说道。
“汤辰为却没有这样去做,我想肯定不会是他喜欢付燕。要是喜欢,不会如此辛苦地去挖掘事实了。只有一个答案,他也恨汤志为。他要看着汤志为被骗,要让汤志为成为一个笑话。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让真相自我暴露。”
景天一摇摇头,“汤志为和付燕都结婚这么多年,她之前有没婚史已经不重要。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老景,汤志为前妻那件凶案你知道吗?”牧涛面色凝重。
“我那时在基层工作,听说过,但不很清楚,是件悬案吧,凶手没抓着。”
“你找相关人士悄悄打听下。”
景天一脸露为难之色,“我尽量吧!”
“那个……录像带有没什么消息?”钟荩一直牵挂着这事。
“没有。”
钟荩哦了一声,很沮丧。
“戚博远从北京回来了,我想法院很快又要开庭了。我们继续调查,不要受那个影响。”牧涛说道。
“我明天去看守所看望他。”
“注意言辞。精神病人和癌症病人一样,你不告诉他实情,他活得挺自在。他要是知道了,精神立马崩溃。”牧涛叮嘱道。
钟荩怔了怔,这句话,卫蓝也说过。
想到卫蓝,才想起该给常昊回个电话。她和他说好,到了宁城和凌瀚聊过后就给他回电话。
常昊好像一直守在电话边,刚接通就有人接了。
“一切顺利吗?”他先问道。
“嗯,目前是这样。我刚从办公室出来。你在干吗?”
常昊沉默了一会,像是叹了口气,“北京今天在下雷暴雨,没办法出门。”
“胳膊有没发炎?”
“还好。”自嘲地倾倾嘴角。
“常昊,真的感谢你。不然,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钟荩真挚地说道。
“不必了。法庭见!”
“法庭见!”
57,风中的天使在睡觉(六)
又一声闷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从天际滚过。雨点噼呖啪啦打在窗台上,清脆有声。要是打在人身上,会很疼的。
办公桌上的座机很有耐心地响着,助理听不下去,从外面跑了进来。是法政大学通知常昊这月讲演的时间和地点。
助理看看站在露台上的常昊,抓了抓头,他觉得今天的常大律太过沉默,他没打扰他,把通知放在桌上,又出去了。
办公桌上,堆满了房地产和不少资产的证明文件。C公司即将发行1000亿的证券,作为承销商证券公司的法律顾问,常昊要忙的事很多,但他就是静不下心来。
阴雨天气,受伤的手臂处隐隐发痒作痛。
在下水湾时,钟荩突然晕倒,他伸手去接,不慎把缝好的伤口又撕裂了,当时血流了一地。幸好主人回来了,稍微懂点医,给他上了些中药,才止住血。
他准备向主人询问付燕的消息,苏醒过来的钟荩阻止了他。
他们当即回宜宾。
在路上,钟荩一直发抖,却不像是身体虚弱,而是精神异常慌乱。她说道:作为一个小检察官,接这么大的案子,我以为是我幸运,原来是天意。它就像一根线,牵引着我走向源头。可是,他怎么就确定精神病会遗传,他不是一直好好的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泪水流得来不及擦,她无措地捂住脸。
他听不懂她的话。
他们走了一路,她就说了一路。她的恋爱、夭折的胎儿、临走前留下的那句“我爱你”、包包里的跟踪器、海鲜饼、他对她失声说“真想自私一点”……
“他应该是在意我的,对不对?”她问他。
他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掏出手帕递给她。“跟我回一趟北京。”
“呃?”
“我会帮你找到所有的答案。”
“他是特警。”
“相信我。”
第二天,他们飞北京。他将她带回他的公寓。电梯口,她无力地靠着墙,嘴唇和脸色都发白,坚持要去住酒店。
“你就迁就我一次吧!我没有力气几个地方到处跑。”他举起伤臂。
她躲避着他的目光,有些局促地四下张望。
最终,她妥协了。
他的公寓简洁得使房子空旷,干净到令人头皮发麻。他在书房的沙发上给她铺了个临时床。其实他很想把卧室让给她,但他就是知道她不会接受。他把助理叫过来,去商场买了一大堆女生用的东西。
助理一看到钟荩,就笑得心领神会。直到常昊瞪了他几眼,他才识趣地收敛了笑意。
钟荩非常过意不去,一再道谢。
“你再说谢谢,我就不管你了。”他气她的过分矜持与见外。
她咬着唇,十指绞着。
“我不为谁,我是为自己。”他咕哝道。
她不解,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这话什么意思,反正他没有一点勉强。
他下午出门了。军方里的消息不好打听,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办法。几年来的律师生涯,他也结识了不少人。他们总是找他办事,他很少麻烦他们,这次,总算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将近午夜,他带着一卷带子回家来。
站在楼下,看着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心,蓦地柔了、软了、暖了。
把带子放进机器里,他看向沙发上的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让她看到那些对不对。她说:我挺得住。
带子是从精神病院拿过来的,开始的日期是凌瀚从江州回北京之后的隔天。是一个窄小的房间,窗户上装着铁栅栏。凌瀚好像失控了,两个高壮的男护士想按住他,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拳一脚就把医护打倒了。外面又冲进来几个医护,其中一个手里持了电棍,朝着他挥去。凌瀚扑通倒地。再次醒来,他的眼神迷茫而呆滞,当有人走近,他跳起来,眼神变得疯狂、无畏。他撕破了身上的衣服,像原始人一样在房间里横冲直撞。他用头撞墙,额头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把脸都染红了。医护给他注射一针镇静剂,他终于安静下来。医护给他穿上病号服,把他的双手双臂捆与四根床柱捆在一起。
凌瀚不知做了什么梦,笑了,很温柔。然后,他轻轻一叹,喃喃叫道:钟荩!
眼泪如滂沱大雨,倏然狂落。
常量把电视机关上了,安静的客厅里,只有她抽泣的声音。单薄的肩膀耸动,仿佛脆弱不堪。
他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没有和卫蓝约定,直接闯去医院的。卫蓝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刚做了套孕检澡,正躺在床上休息。
看见钟荩,卫蓝板起了脸,“关于戚博远的案子,我没什么话要说。我准备上诉。”
钟荩站在床边,恳求地看着她:“我不是为戚博远的案子,我是为凌瀚来谢谢你的。”
卫蓝冷笑:“迟了三年的感谢会不会太晚了?”
“她并不知情。”常昊看不下去,Сhā了句话。
“这是理由吗?爱得甜甜蜜蜜的男友随便编了个谎言,你就信了?你要知道,他那时已经有发病的征兆,他都是用超强的意志在抵抗。而且,非常可怕的是,他清楚自己的病。你就那样放弃了他,把他扔在冰冷的世界里,他居然还只记得你的名字。”
“你说得很对,我是个白痴。”
卫蓝嘲讽地挑着唇角,“我们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治愈了他,但不代表就不会复发。你是要回到他身边去?”
钟荩的手,捏得紧紧的,可仍旧抵不住胸口涌上的寒意和痛楚。“我从来就没离开过他。”
“你觉得你很伟大?”卫蓝摇头,“我告诉你,你所谓的爱情,对他现在没有一点益处。他是一位特警,特警以牺牲在战场上为荣。他已被剥夺了做特警的资格,他不能开车,要常年服药,定期检查,不可以结婚,当然也绝不能要孩子,他随时有可能发病。这样的他,怎么回应你的爱?你可以说你不需要回应,那你可以完全忽视他的尊严吗?他用两年的时间,让自己成为一位犯罪心理学家,这里有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想让你看到他过得非常好,他要断绝你的念想。你那天来找我了解情况,我一下就猜出你是谁了,他的情绪起伏太大,我当时紧张了一下。他上次精神彻底分裂,就是在一次情绪失控之后。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一切烂死在肚中,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再打扰他,还给他一片安宁。”
钟荩吸了吸气,声音带着轻微的颤动:“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根本无法理解我的感受。很多事就是这样,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做不到理智。作为精神病科医生,你一定早察觉到戚博远的异常,但你拒绝接受。你坚持说他是蓄意谋杀,而非精神病发作。这公平吗?”
“你……”卫蓝气到了。
“凌瀚明明离我那么近,你让我装着视而不见,我做不到。”
“那你就等着后悔去吧!”
“他不会让我后悔的,因为他爱我。”钟荩脸上闪烁出一缕坚定、执著的光泽,她轻轻点了点头。
下台阶时,常昊一直侧目打量着钟荩。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脆弱的女子突地生出无穷的力量,变得坚定而又自信。
他没有爱过一个人,也不知爱能深到什么程度。今天,他似乎有点懂了。
爱一个人,原来可以忽视时光、无畏病魔。
如同结婚誓词里所讲:无论疾病与贫穷,不离不弃!
钟表的秒针稳稳跳动,一格一格慢慢走过,时间在静静流失。
钟荩回宁城已经快三十个小时,他却觉得像过了很久很久。思念一个人,仿佛连呼吸都放缓了。
砰,他心里突地绽放出一朵花,轻姿淡雅,婆娑摇曳。
他捂住心口,慢慢坐下。
有一个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58,夜潮(一)
再次见到戚博远,钟荩的心情有所不同。
有一会,她没有讲话,就静静地坐着,默默凝视戚博远。戚博远回以她风度翩翩的一笑。
她很想给戚博远拍一张照片,让凌瀚看看,那样,他该对他们的明天多些信心。但她也知道,凌瀚的病情和戚博远是不同的,而且凌瀚了解自己的病。
卫蓝给她讲了个小故事:在古罗马时期,有个学者在两个死刑犯上做了个试验。他在他们的手臂上用刀各划了一个口子,然后给其中一位蒙上眼罩,并在他的脚下放了只盆,让侍者往里慢慢地滴水。十分钟之后,没有蒙眼睛的死刑犯的脸上只是浮出疼痛的表情,而另一位,摘下眼罩之后,发现瞳孔放大,表情惊恐,已经死去。那人以为滴下来的水是自己的血,从而心理崩溃,直至丧命。
钟荩懂故事的寓意,凌瀚能有现在已是个奇迹,那是因为他放不下钟荩。这样强大的精神支柱,才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卫蓝又加了一句:药物的作用是有限的。
“钟检,我很快就会出去了吧!”戚博远问道。他并不知去北京是做精神鉴定,他以为北京之行,是上面找他了解情况。真相大白,他整个人都轻快起来,越发温和亲切。
“马上就要再次开庭,法官会告知你结果的。”
远方公司向法庭申请戚博远缺席审判,免他受刺激。法庭考虑到他的情况特殊,有可能会同意。这样子,中国会多一位动车组专家,不然,精神病院则增加一位病人。但远方公司也承诺,他们会聘请精神病科医生监控戚博远,只让他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确保他不会伤害到别人。
戚博远点点头,“我今天脸上有什么吗?”他摸摸自己的脸。
钟荩收回视线,微微一笑,“我替戚工感到高兴。”也只有戚博远这样的人,在杀人之后,不留一丝阴影。“现在的媒体非常及时,涉及面也广,我想你心里的那个人一定对你的事情有所耳闻,你有没想她来……看望你?”
这好象是道难题,让戚博远沉思了许久。
“想过是不是?”钟荩突然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你们……在这个意外之前刚见过面?”
“我们都已重组了家庭,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到另一半的感受。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了,她主动来找我。一起去喝了杯咖啡,她问我身体怎样,工作压力大不大,其他没说什么。”
三年前,不正是凌瀚发病时吗?付燕是想向戚博远倾诉苦衷,还是找他帮忙?
“平时电话联系么?”
“她不方便的。”戚博远语气有点怅然若失。
“似乎你爱她比她爱你多,有没觉得不公平?”
“感情里,不存在一丝勉强与作假。她没有要求我爱她,我心甘情愿的。她心里能给我多大的位置,那和我无关。”
听完这话,钟荩能够想像当年付燕突然失踪,对戚博远是怎样的打击。“遗憾她……没给你生个孩子吗?”钟荩小心翼翼地问道。
“相反,我很欣慰我们没有孩子。不然,我们之间早就没有爱了。”
“孩子不是爱情的结晶吗?”
“我不喜欢孩子。”戚博远回答得斩钉截铁。
钟荩的心像被人狠狠地一扯,她不由自主攥紧椅子,紧到关节隐隐生疼。
看守所长陪她出来,忍不住发牢骚,有戚博远这样一个犯罪嫌疑人在这里,他日夜不得安宁,生怕一不注意,让他发了病,不知怎么收场。钟荩安慰道,快开庭了,马上你就解放了。
这天又是艳阳高照,路边的柳树叶被晒得萎萎的。钟荩在树荫下站了站,想起凌瀚当时装扮成哑巴在这里猛抽烟的情景,他当时也不只为看她,可能也有不放心戚博远,而戚博远却不知这个世界上有个他。
钟荩轻轻叹了口气,向高尔夫走去。
车门突地从里面开了,驾驶座上坐着汤辰飞。
“你……怎么……”钟荩吓一跳,她记得她把车锁好才进看守所的。
汤辰飞一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当开个车锁真是什么技术活?”
钟荩咽了咽口水,有点来火:“汤主任还真是多面手,啥都擅长。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眼角巡睃了下,没看见汤辰飞的陆虎。
“我两夜没合眼。”汤辰飞恨恨地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让钟荩看得很清楚,“告诉我,男朋友之类的话,你是和我开玩笑的。”
“你看我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吗?”
汤辰飞的语气骤然积聚起愤怒,声音调有些高:“那你该给我个交待,我记得不久前我们还谈婚论嫁了。”
那才是个玩笑,钟荩沉默。
“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Сhā足进来的,他比我好在哪里?你说呀,让我输得明明白白。”汤辰飞表现出不符常规的烦燥。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钟荩一脸疑问。
“你说呢?你和我相亲,然后我们相处得挺不错,一起吃饭看电影、约会,我见过你爸妈,接着,你该见我爸爸了,你这个时候说你有男朋友,你把我当猴耍。”
钟荩车也不要了,转身就走。
汤辰飞跳下车,几大步就追上了她。
“我没有话和你讲,等你清醒了,我们再谈。”
汤辰飞仰起头,强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缓缓闭上眼睛,“你很爱他吗?”
“长这么大,我就爱过一个人,就是他。”钟荩一字一顿。
汤辰飞睁开眼,盯了她有十秒,突地邪邪一笑,双手摊开,“知道了,行,那我退出,让有情人成眷属,我做你的蓝颜知已。说好了,你结婚,我要做伴郎。”
钟荩不动声色地问道:“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已经倒地了,你还要踹我一脚?”
“世界很小,说不定你们认识呢!”
“我认识的男人还没一个比我帅呢,我相信你眼光没那么差!”汤辰飞恢复了往昔的狂妄。“我们回城吧!”
他欲揽钟荩的肩,钟荩躲开。
他咂嘴,“现在就和我划清界限了,哼,我恨夺走你的那个男人。”抢过钟荩的车钥匙,先上了车。
钟荩犹豫了一会,拉开后面的车门,也上了车。
人刚坐定,汤辰飞一脚油门,高尔夫像颗炮弹,嗖地下飞了出去。钟荩抱住前面的椅背,脸都白了,“汤辰飞,你疯了,慢点!”
汤辰飞对着后视镜吹了下口哨,“这算什么呢,我让你见识下什么叫做速度。”说完,又往下踩了踩油门。
树木、建筑物如闪电般飞快向后掠去,马路上的车来人往,汤辰飞视若不见,犹如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一路驰骋。迎面驶来的车惊恐地避向路边,行人瞠目结舌。
高尔夫迅速地闯过一个红灯,钟荩看到路边值勤的警察拿起对讲机,盯着后面的车牌,喊叫了几句,应该是让下个路口的警察把车拦住。
“汤辰飞,你靠边停车,我来开。”钟荩一阵紧张。
汤辰飞神态自若如闲庭漫步,“放心,没人敢拦我们的。谁拦,我撞死谁。”
“这是本事吗?如果你不是汤志为的儿子,你敢这么横?”钟荩高吼道。
方向盘倏地一转,在一个丁字路口,汤辰飞倏地急拐,车驶进了一条小巷,在刺耳的刹车声中,车终于停了。
汤辰飞回过头,对着钟荩笑得春风拂面,“你以为我在仗他的势?错了,你大错特错。我从来不屑于沾他的光,如果有得选择,我不情愿姓汤。真是娇柔的一朵花呀,开个快车都吓成这样,以后要是有个什么风雨,你可咋办呢?你确定那个男人有能力保护你吗?不如,你还投进我怀抱吧!我不介意你移情别恋过,只要后面乖点就行。”
“出了巷口就有出租车,你下车吧!”钟荩尽力镇定地说道。
“这又气上了?唉,我赔礼道歉,带你去吃好吃的?”
钟荩推开车门下车,膝盖直发软,但她努力站住了,她替他拉开车门,“再见!”
“不再理我了?”
“对不起,我赶时间。”
汤辰飞长长地叹了一声,没再说话,下了车。钟荩上了驾驶座,欲关车门,他的胳膊横在中间。
四目相对。
“钟荩,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的理智与冷漠而后悔的。”汤辰飞以少有的严肃口吻说道。
“汤辰飞,适可而止吧!”钟荩语带双关地回道。
汤辰飞歪歪嘴,笑,收回手臂,“改天我们再联系。原谅我吝啬,我不祝你幸福。”
“幸福是争取来的,我不在意。”
“你放心地走吧,交警现交接班刚过,没人会把你的车拦住。你所有的违章记录我会帮你删除。”汤辰飞挥挥手,“
钟荩咬咬唇,慢慢把车倒出小巷。
汤辰飞直到高尔夫没了踪影,才拿出手机给解斌打电话。刚按了一个键,有电话进来了,号码也没看到,直接接通了。
“你好!”生硬的问候。
汤辰飞放声大笑,“我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你的第三封邮件什么时候发过来,我可一直等着呢!嘘,你别说话,听我说。你有什么,直接放马过来,别故弄玄虚。我让你失望了,我没哆嗦,也没躲。你再不来,我就过去了。你信不?”
59,夜潮(二)
解斌到的时候,汤辰飞直直地立在巷子口。
解斌愣了愣,在他心里,绝对是把汤辰飞当“大哥”的。似乎就没什么事能难得住他,在这宁城,汤辰飞谈不上呼风唤雨,至少也能令风云变色。
今天的汤辰飞看上去有点……。山穷水尽处的悲壮,犹如当年项羽在乌江边,四面楚歌响起,霸王仰天长叹。
“汤少!”他没敢靠近,远远地叫了一声。
汤辰飞缓缓走过来,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去喝点酒?”解斌小心地问。
“我要去趟我父亲家。”汤辰飞捏捏额头,似乎有点无力。
解斌嗯了声,把车调头。他没敢多问。汤辰飞有什么事想让他去做,会直接讲的。
“你有结婚的打算吗?”汤辰飞突然问道。
解斌呵呵笑道:“暂时没有,不想太早被捆绑住。汤少呢?”
汤辰飞沉默了,进了公务员小区都没说话。他没有解斌等着,挥挥手,让他走了。
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听他吼叫过之后,平静地告诉他:第三封邮件已送到汤志为处,汤志为将会转交给他。
然后,那人挂了电话。中间间隔不到一秒,汤志为的电话到了,让他立刻回家一趟。
抬手按门铃。
汤志为搬新居时,付燕特地为他配了一整套钥匙,他没要,这又不是我家我要了干吗?付燕脸色当时很难看,他看都没看。
汤志为开的门。保姆和付燕都不在,家里就他一人。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汤辰飞,转身往书房走去。汤辰飞跟在后面。
“把房门关上!”汤志为背对着他。
他蹙蹙眉,关上房门,当他转过身时,汤志为手里拿了盘录像带。
他轻笑摇头,慵懒地在沙发上坐下。“你约我来陪你看录像?”
“你不关心这里面的内容吗?”汤志为严厉地瞪着他。
“别绕圈子了有啥说啥!”
“你费尽心计找过它,现在找着了,心里面一块大石落下了?”
“这又不是母带,有什么可落的”
“汤辰飞!”汤志为暴吼一声,额头上青筋蠕动。“你是不是该解释下你为什么三番五次找戚博远的老婆?”
汤辰飞仰起头,朝天花板眨了下眼睛,“我想你夫人应该会给你答案的”
汤志为咚地拍了下桌子,“都到了这时候,你个孽子还敢这么狂妄,你不知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吗?”
汤辰飞不耐烦地看过去,“你被枕头风吹得老糊涂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嫌我碍眼,我走人好了,犯不着把我往火炕里推。”
“气死我了!”汤志为颤抖地指着他的鼻子,“间接杀人也是犯罪。”
“笑话,我和她无怨无仇的,吃饱撑着啦!你讲话有点可信度。”
“要不是你是我儿子我早就……”
“早就报案了?你心里面是不是早就想把我绳之以法?可犯罪不是讲证据讲事实,你有吗?就凭这录像带,拉倒吧!我伟大的、敬爱的父亲,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你四周的一切。我没想到她会对你坦白,她告诉你戚博远是她的谁?老乡?学长?初恋情人?她必定是挑她能说的,说其他不能讲的,她会带去殡仪馆的,比如他和她的儿子。”
汤志为面色如凝寒霜,“你就这么恨她?”
“在你眼中,别人都是善良之辈,我永远是个不肖之徒。我从来就不指望你相信我。”
汤志为痛心地跌坐到椅中:“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还真是诬陷上我了。”汤辰飞冷笑“我是你生的,所谓知子莫如父,你懂的。”
汤志为瞬间被击败了,面色苍白,眼神绝望。
汤辰飞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你没什么说的,我还有个会,先走了。”
“辰飞,我已向领导申请退居二线,我……”汤志为无力地闭上眼。
汤辰飞轻飘飘地哦了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趁早找好退路,你是当之无愧的俊杰。”说完,拉开门。
汤志为没有喊住他,他亦没有回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早之前,就形同虚设。所以,没什么好讲的。他的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和汤志为没任何关系。
晚上,凌瀚做了蔬菜豆腐卷,很费功夫的一道菜,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准备。另外还有红烧小黄鱼、苦瓜炒杏鲍菇、丝瓜鸡蛋汤,主食是蒸的泰国香米。钟荩一进院,就直嗅鼻子,跑到厨房探头探脑,催着开饭。
她的语气、神情,包括举止,无一都向外透露着一个词“快乐”。仿佛连过渡期都没要,她一下子就转换过来了。
凌瀚都有种错觉,之前那三年不过是匆匆三秒。
结果,她又吃撑了。碗也没洗,拉着凌瀚出去散步。走着,就走到了上次的街心公园。广场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伴侣在起舞。没一个专业的,跳着跳着,就笑场。欢快的笑声感染了围观的人,他俩不由自主也弯起了嘴角。
“那天,你躲在哪看我?”钟荩耳语道。
凌瀚已经不吃惊了,指指一棵高大的棕榈树。
钟荩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我哭的样子很美,所以你看呆了?”
他笑,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臂,两人继续往前走。关于往事,她都用一副调侃的口吻谈起。轻而易举就抹去了忧伤因子。路灯已经全部亮了,公园里散步的人很多。
“我今天去过看守所了。”她把头搁在他肩上。
“嗯!”他知道她想谈谈戚博远。这个人对于他来讲,是非常模糊的影像,不能用“有情”“无情”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付燕打电话告诉他时,戚博远被捕一事时他也没特别意外。精神病患者发病时,要么伤害自己,要么伤害别人。
“他精神状态还不错,判决书生效后,他就能出来了。”
他对钟荩笑笑。
话题到这儿就结束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按道理我该回避这个案子的,说起来我是他的……”钟荩撅起嘴清眸晶亮。
“你就是我的钟荩!”法律上,他是个孤儿,所以何必拉扯一堆关系呢?
钟荩抿着嘴乐,“我咋就成了你的?”
说话时,两人正好走到一家药店前。药店门口用放了个公告牌,上面写道:伟哥已到货,另有各种型号的避孕套出售。
两人不约而同都把眼光别开。
钟荩低下头,把脸埋在他腋窝处,细密的牙齿俏皮地轻咬着他的手臂。心里面像有根羽毛,柔柔地拂着,不由自己身子发软、脸颊发烫。一种久违的感觉从脚底向上弥漫,她站立不住,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凌瀚吻吻她的发心,清俊的面容俯下去,“钟荩我们走吧!”
60,夜潮(三)
钟荩牙齿一用力,给他手臂留下了两排半月型的牙印。凌瀚呵呵笑两声,半抱半揽拖了她走。
钟荩不免有点泄气。显然凌瀚是懂她的心思,只是他不回应。她不是多前卫,而是只要跨入这个坎,她才算把凌瀚的心扉打开。
相爱的两个人,无论表面多么亲热,没有肌肤之亲,那就等于是纸上谈爱、镜花水月。
回到小屋,凌瀚去厨房洗水果,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时段,都是新闻,她闷闷地把电视关了,闭着眼小憩。不知不觉,到真的睡着了。依稀觉得凌瀚走过来喊她,然后轻轻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
她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客厅里黑漆漆的,书房里漏出少许的光。她站起身走过去,映入她眼帘的是凌瀚坐在书桌前的一个背影。
电脑屏幕亮着,他好像在浏览网页。手边放着一杯水,过了一会,他低头打开抽屉,那里面放着几个药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僵硬地回过身,钟荩慌忙退回沙发,拉上毯子,眼睛紧紧闭上。
敏锐的听力捕捉到瓶盖拧开的声音,紧接着倒药片、喝水。
顷刻之间,钟荩心中仿佛惨白的空着,却又像是塞满了凄厉的悲伤和痛楚,涨得她疼痛难忍。
凌瀚还是非常在意他的病,连吃药都不愿她看见。
他知道她溺水太久,而他不是给她希望的那根稻草,所以他看着她,却不靠近。在这个世界上,他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工作,没有家人,患有随时可能发作的遗传性精神分裂症,那么,他对这个世界能有几许留恋?
活着,对他意外的已不是幸福,而是一日累积一日的痛苦与无奈,甚至是屈辱。他之所以这样承受着,是因为有她的牵绊。
如果没有她,一切是不是就变得简单多了?他可以天高云淡,去意随风!
她拼命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抽泣声。温热的液体却不停从眼眶里涌出来,滑进领口,直至冰凉。
“钟荩!”客厅的灯亮了,她的泪水无处躲藏,索性拿一张泪容对着他,“怎么了?”
她扁扁嘴,向他招手。
他蹲下,抱起她。
“觉得特别特别的幸福。”
“呃?”修长的手指替她拭着泪。
“睡着了有人帮我盖毯子。”
他失笑,“今天很累吧,一会早点回家休息。”
她不出声,趴在他胸前听心跳。
“阿姨和叔叔今天签协议,你该回家看看阿姨。”
“要是没有你在,真不知如何挺过去!”她无助地嘀咕,顺手拉过他的手从毯子下方钻进她的衬衣内。“有没发现我胖了!”
掌下一根根肋骨戳手,凌瀚心疼地叹息:“你瘦很多!”
她攥着他的手掌直达扁平的小腹,直直地盯着他:“每一次生理期到,我都疼得死去活来,医生说,流产对我的身体损伤很大,我有可能不孕。凌瀚,我不再是个健康的人,没有男人愿意娶我的。我这辈子的幸福,只有你给。”
她将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再次挑破,露出血肉,逼入他的视线。他们都必须坦然面对过去、现在,那么他们才有将来。
凌瀚转过脸,不让钟荩看到他因剧痛而抽搐的面容。
他们的孩子……
他记得她疼得没有人色的脸、汗把头发都濡湿了,她看着他,眼中满满的恨……
无形之中,像有一排细密的针,密密刺进心口。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头。她期待地仰起脸,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
“嗯!”他终于点头了。
钟荩笑了,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的坚定了。
“下辈子,给我生个孩子!”不压抑,也不躲闪了。他们是命中注定要相依相偎的。
“好!”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你有龙凤胎的基因,我们也生对龙凤胎。”俊伟的眉宇间,一片坦然的郑重。
“贪心!”她嗔道,“我梦到过她,是个小女孩,羞答答的,躲在你后面。”
薄唇微倾,自嘲地笑笑,尔后,又无声叹息。“起来吧,我送你回家。”
“你又不能开车。”她不再如履薄冰地讲话了,这种直白的感觉很好,仿佛真的没有一点顾忌了。
“你会开就行了,回来我打车。”
“想不想上楼见见我妈妈?”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不情愿地起身。
“你觉得今天合适吗?”
她傻笑,“等庭审结束,我陪你去北京复检,以后,我可是你的监护人。”
“挺得意么!”他给她逗笑了。
“必须的呀!”她把手塞进他的掌心。
他一直陪她到公寓楼下,她告诉他,家在几楼。
“我知道。”
她一脸茫然。
“你上次喝醉,我送你回家。在楼梯口遇到你爸爸,他当我是小偷,吓得我又把你抱了下来。”
“慢着,是你把我送到第六街区酒吧的?”
凌瀚打开车门,含笑不语。
“那你一定知道是谁栽脏我的?”
“他伤害不到你的,我保证。”凌瀚眼中浮荡着温柔与自信,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日后找你慢慢算帐。”她凶巴巴地瞪瞪他,在他的目光下,走向电梯口。突地,她又回过身,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抬起头,仰望夜空。霓虹璀璨的灯光遮住了星辰,一弯新月,是夜色中的唯一点缀。微微的晚风吹不散夏夜的暑热,他却心情轻盈、舒畅!
她说:回家前去下药店,买盒家庭必须品。
他的钟荩呀……总是这么令他窝心、温暖!
钟荩是带着笑开门的。
客厅里飘荡着隐隐的酒气,昏黄的壁灯下,方仪端坐在沙发上,手里一只高脚杯,杯中有红色的液体轻轻荡漾。
“回来啦!”方仪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
钟荩在她的身边坐下,“妈,一切顺利吗?”
“顺利到不能再顺利,所以要庆祝一下。”方仪的神情不像有假,她特别兴奋。
钟荩心中却有些酸酸的,她没有看到离婚协议书,她相信作为过错方,钟书楷无颜提出什么异议的。
“下周你去户籍办,把名字改成方荩。”
“妈?”
“我们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方仪优雅地品着杯中的红酒。“他以后是死是活,你都不准管。”
钟荩叹了口气,“他都不接我电话,我想管也管不了。”
方仪诡异地撇嘴,“他求你的日子在后面呢!”
钟荩侧脸看着方仪,“他求我什么?”
方仪笑了,笑得美艳多姿、风情绝代,“到他人财两空时,除了你,他还能求谁?”
61,夜潮(四)
方仪的恨没有挂在嘴边,已然融进了血液之中。
“年轻的时候,他不英俊,也不多金,图的是他人老实、好脾气,想着必然能白头到老。没想到三十年过去了,还成陌路。理由竟然是这么可笑,他想有一个流着他骨血的孩子……”
方仪笑出了眼泪,钟荩想送她进卧室休息,她摆摆手,欠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把年纪,他经受不住风骚女的诱惑出了轨,我咬咬牙、闭上眼,欺骗自己什么都不知,就想这样忍过去。我以为退让一步,海阔天空,万世太平。结果他说什么孩子,我忍无可忍了。”
钟荩想可能中国男人都有这个劣根,她黯然地看着方仪。
方仪蓦地勃然大怒,“他什么理由都可以找,偏偏这条不可以,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钟荩大惊,似乎平地里刮起了一股飓风,被岁月掩埋的痕迹愕然地摊开。
“我对他是那么愧疚,因为我的子宮异位,不宜怀孕。医生告诉我,如果实在想要孩子,来医院先做项检查,然后去国外做试管婴儿。那个年头,国内这方面的技术还不全面。我心动了,说服他一块去。检查单是我去拿的,医生皱着眉头对我叹气。他精子稀少,而且质量不高。我们命中注定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恳求医生不要告诉他,就让所有的痛让我一个人背吧!他是我老公,我想保护他的自尊。”
“那阿媛的孩子……”钟荩心突突地跳,整个人都傻住了。
“我不知是谁的,但肯定不是他的。”方仪嘴角划过一丝狠毒的笑意,“那张检查单我一直收着,等他们结了婚,孩子生下来,我再送给他。”
钟荩一哆嗦,打了个冷战。这就是方仪讲的人财两失……所以她不吵也不闹,钟书楷已经为他的出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有因就有果,得福应惜福。
上天还是眷顾美人的。
女人一旦无情,绝对是无畏无惧,步步为营。
如此酣畅淋漓的报复,方仪今晚可以有个好眠。她明天要去普吉岛旅游,单位组织的。以往,她怕晒黑,都是把名额让给别人。
钟荩脑中胡思乱想,怎么都无法入睡。她想和凌瀚说说话,又想到他服的药有镇静剂的成份,现在应该深睡了。
辗转反侧之时,钟书楷竟然主动打来了电话。
他也许是鼓足勇气,但电话接通之后,又有点心虚。东拉西扯的,问了钟荩的工作、身体,还问起了花蓓,最后他无奈逼入了主题。
“钟荩,你妈妈最近有没搞什么投资?”他支支吾吾地问。
“这些事,妈妈从来不告诉我的。”
钟书楷咂嘴,他知道钟荩没说谎,“这么多年,家里置了一套商品房,两间商铺,其他没花什么大钱,怎么存款、债券、股票加起来才五十万多点?”
“协议上给你多少?”
“就这五十多万。唉,现在这物价贵得没谱,五十多万在宁城经不起折腾的。”
油瓶倒下也不扶的钟书楷说起这些,让钟荩觉得有些讽刺。“很多男人都是用净身出户来购买自由。”她忍不住说道。
“我要……养孩子……”
真是悲哀。一个人失足溺水,你伸手给他,想拉他上岸。他硬往水中埋,溺亡是谁的错?
“我要睡了。”钟荩已无话可讲。
“钟荩,你……和你妈妈说,把那两间商铺能不能给我。她和你的工资都不低,有房有车,日后你和辰飞结了婚,有的是荣华富贵享。行不?”
“我从小你就教导我,孩子不要Сhā手父母的事,听着就好。晚安!”
睡意彻底没了,钟荩感觉口干,起身去厨房倒水。
她端着水杯,走到阳台,整个宁城都在安睡。世界看上去是如此祥和,其实时时都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第二天,钟荩正式上班,方仪去机场。钟荩看到方仪行李箱中,塞了好几条大花的长裙,防晒用品一大堆。
方仪已置之死地而后生。
拎着公文包下楼,她以为眼花,用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她笑了。一点形像也不顾的,跑过去扑进凌瀚的怀抱。
“你怎么在这?”
凌瀚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昨晚就没回家。”
“真的?”
凌瀚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还是这么好骗!”他扬扬手,里面装了白米粥,还有汤包,“上车吃早餐吧!”
感动了!他知道她家的早餐清淡无味,于是早早买了早餐送过来。
“昨晚睡得好不好?”凌瀚含笑看她狼吞虎咽。这样的女子穿制服站在法庭上,谁会想到有这一面?
宠爱中的钟荩非常放肆,“没有你抱,怎么可能睡得好?”
凌瀚佯装斥责,“姑娘家讲话不要轻佻。”
“我和我亲爱的轻佻,叫情趣!”瘦尖尖的小下巴一抬,眼神凌厉。
凌瀚失笑摇头,替她擦去嘴角的油渍。“检察官,搭个便车,请在书城门口让我下车。”
“要买资料?还是约了女粉丝在那见面?”她紧张兮兮地问。
凌瀚大笑出声。
车开出小区,他说道:“钟荩,小屋我续租了。那边房子大,你和阿姨都可以搬过去住。”
钟荩轻轻点头,心中是排山倒海般的感慨。就是明天是世界未日,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有凌瀚。
本来算好时间到办公室的,和凌瀚一耽搁,钟荩是最后一个到办公室的。与她面对面坐着的同事今天要开庭,桌上堆着两本厚厚的卷宗,另一位资历深的同事做他助手。牧涛爱安排以老带新,这样,新人在法庭上不会太怯场。
“其实这案子非常适合你。”同事拍拍卷宗,“家暴案,老公常年虐妻,朋友、家人都劝,为了孩子忍忍吧,结果,这一次失手,妻子被打成了植物人。”
“怎么适合我了?”钟荩笑问。
“女检察官出面声讨男人,更得人心。”
“那什么案子适合你?”
“有挑战的、争议些的……”
同事没说完,牧涛进来了,“怎么还没去法院?”
“马上就走。”
钟荩闪了闪神,牧涛力排众议,把戚博远案子交给她,同事们心中都有点不满。
“一会,你也去法院听听。”牧涛说道。
钟荩苦笑,“我还有什么必要过去!”戚博远案子结束,她将继续做文职。
“如果连自己都放弃自己,那证明别人对你的决定就是正确的。”牧涛严厉地看着她。
钟荩震愕地抬起头。
牧涛并没有多说,从公文包中拿出一张纸放在她面前。
她低头一看,是张类似申请报告的复印件,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了,看日期是二十四年前的,大概意思是,刘玉慧之案没有追查的意义,申请结案。申请人是……汤志为。
“刘玉慧是?”钟荩问。
“汤志为的前妻。他当时是刑警大队的大队长。”
“他……申请终结案件,不再调查?”这不合常理呀,妻子被害,男人不想揪出凶手报仇吗?
“是的!可能当时实在无从调查。”
“这个日期与案发那天隔了几日?”钟荩指指复印纸。
“一个月。”
“一个月就结案?”这根本就是想草草了事。钟荩拍拍额头,想不明白了。
“领导同意了!”
“我觉得有隐情!”
牧涛深深看她一眼,“宁城人爱讲一句谚语:牵动荷花带动藕。”
钟荩倒吸一口冷气,两人没有再交谈下去。
她还是去了法院。
家暴案对公众开放,法庭里坐满了人,她在最后找了个位置。
同事功课做得好,诉讼时,理据清晰分明,语句不紧不慢,却字字逼人。可惜钟荩却一再走神,那张复印纸在脑中盘踞不去。牧涛没有说明,但她听得出来,当年,汤志为等于是阻止调查这件案子,强行结案。这样做的目的是他想保护谁还是刻意遮掩什么?
背后倏地发冷,钟荩抱住了双臂。
庭审在孩子哇哇大哭中结束,闻者无不耸然动容。
妈妈是植物人,爸爸成了罪犯,四岁的孩子怎么办?法律也许可以惩恶扬善,却不见得能回答这些。
父母无从选择,当命运对我们露出狰狞的面目,我们唯有回以无奈的轻叹。
钟荩下台阶时,脚步有点浮。
有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她回头,是戚博远案庭审时的书记员。
“我看着像钟检,正好,不用打电话了,任法官找你。”
和案件无关,任法官请钟荩吃午饭。
钟荩都有点懵了,但她不好拒绝,只得跟着过去。
任法官把她带到一家幽雅的茶餐厅,“沿着走廊往里走,最后一间,叫藕香轩。我不进去了。”
钟荩不解地皱着眉头。
任法官笑笑,“不是什么恶人,是我的朋友,一直想见见你,我想你也很想见见她。”
甜美的服务小姐热情地为她引路。
“客人已经等你一会了。”服务小姐轻叩下门,里面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请进!”
门一点点打开,餐桌后温婉娴雅的女子扬起一脸的笑,“钟检察官,幸会了!”
62,夜潮(五)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钟荩站在门外,冷不丁生出这样一番感受。
任法官很懂她,从在戚博远电脑里初见这张面容,她就很想面对面见到本人。付燕看上去比照片上要端庄、贵气,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绝对配得上“厅长夫人”这样的称呼。
钟荩没见过汤志为,她觉得付燕要是与戚博远站在一块,不管是哪个年岁,都是一对璧人。
门面一般的茶餐厅,包间里装饰得极其奢华。随意Сhā在花瓶里的是蓝色妖姬,桌面是名贵大理石,餐桌餐椅都是缕花雕刻的红木。
“这样请钟检察官过来,有点冒味,但我们应该不算是陌生人了。”付燕亲自替钟荩拉开椅子,礼貌地请钟荩坐下,回身让服务小姐先上茶,过一会再点餐。
钟荩悄然琢磨着付燕的话,似乎意义非凡,她察觉他们在调查她了?
“我们之前见过面?”钟荩不动声色地问。
付燕温和地笑问:“凌瀚没有向你说起过我?”
单刀直入,不避不挡,钟荩意外了。
“我是凌瀚的表姑。”
钟荩欠身恭敬地点了下头,“凌瀚提过,我对不上号。”
清香的碧螺春、消暑的绿豆糕,作为饭前茶点,先上来了。“垫垫胃!”付燕把装糕点的碟子往钟荩面前推了推。“你对我觉得陌生,我在三年前可就熟悉你了。”
付燕低下眼帘,嘴角噙着一丝苦笑,“那个时候,凌瀚连自己都不认识,心里却铭刻着你。我在他的公寓看到你俩的合影,我从没见过他笑得那么开怀。哦,我把这张照片一直带在身上。”
付燕并没有拿出照片,可能她知道钟荩明白她讲的是哪张。
“今天早晨,凌瀚给我打电话,说他不回北京了,准备定居宁城。”付燕脸上突地浮现出一种楚楚动人的忧伤,凝视钟荩的眼眸慢慢泛起一层热雾,“我当时就特别想哭,怎会有你这么傻气的孩子呢,明知凌瀚的病情,却还这么执著。”
“我没有阿姨说的这么伟大,我是为自己。不是谁都能幸运地遇到深爱之人。”钟荩不卑不亢地答道。她不喜欢付燕这样的表达方式,仿佛她爱凌瀚,是种施舍似的。
付燕眨眨眼睛,“你一向这么放任自己吗?”
气氛急剧直下,钟荩一时没回过神来,只见付燕的表情如变脸般,已是寒气逼人。
“你爱他,所以就不闻不顾地想拥有,不管别人能不能给、愿不愿意给。这三年,你不知凌瀚是怎么走过来的,才讲得这么轻松。我不允许你这么自私。你的存在,对于凌瀚来讲,不再是什么幸福,而是一场灾难。和你在一起,凌瀚发病的概率会高许多。”
“如果当初凌瀚有得选择,他会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吗?”钟荩涨红了脸,脱口问道,“你何尝不是自私?”
付燕轻抽一口冷气,“我从来不知,凌瀚是个多话的孩子。”
钟荩抿紧嘴唇,无畏地迎视着她。
“知道也好,我们讲话就方便多了。钟检察官,谢谢你爱凌瀚,但是请你离开他吧!”付燕不容商量地说道。
“阿姨,我尊重你,但不代表我认同你的决定,这是我的感情。阿姨比任何人都懂得,守护一份幸福有多艰难,我没想过不劳而获。”钟荩坦坦荡荡。
付燕当即愣住。她不是为钟荩的话而动容,而是感到不寒而栗。
“你在暗示什么?”
钟荩微笑,“我请阿姨祝福我和凌瀚!”
“没有半点可能!”付燕的语气更加强硬。
“为什么?”
“你是辰飞的相亲对象,辰飞爱上了你。”
这才是钟荩约她见面的重点吗?“为了守护你和谐美满的家庭,你从来都当凌瀚是毫不在意的草芥,视汤辰飞如璀璨明珠!”
“不要在这信口雌黄,你到底知道多少!”付燕怒了。
钟荩咽下盘桓在嗓子口的苦涩,“你不便爱凌瀚,那就让我来爱他。”
“住嘴!你了解辰飞的为人吗?你根本不知他……”付燕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凌瀚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平静,我不敢苛求太多,只想他这么平静地下去。求你放过他!”
钟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付燕话中没有刚才的趾高气扬,透出苦不堪言的辛酸与悲痛。
“我和汤辰飞在一起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
“如果可以,我情愿他们两人从来没有认识你。”付燕站起身,拿过包,“想吃什么自己点吧,我已经买过单了。”
她走了,身上的余香在包间内经久不散。从头到尾,没提一句戚博远。也许,那真的是一个过去的故事。
钟荩一个人呆呆地坐到下午,才回办公室。
胜诉的同事已经在办公室内庆祝开了,嚷着晚上一块去吃干锅。钟荩想拒绝,硬被拉了去。同事们喝了不少酒,钟荩就陪坐着。吃完出来,她独自开车在街上游荡。
两餐没好好吃,胃提意见了。她把车停在一家大超市的门口。
超市门口摆放了几辆摇摆车,让幼儿投币玩耍的。摇摆车都是做成卡通人物的样子,很招孩子喜欢。有一对夫妇推着车从超市出来,抱在爸爸怀里的小女生指着喜羊羊摇摆车,要过去玩。爸爸投了币,摇摆车开始摆动。她腿一缩,不敢坐进去。爸爸笑着亲亲她,蹲下来,大大的手掌托着她的腰,承诺不会放开,她这才坐了下去。音乐响起,小小的脸像朝阳的花朵般绽放。
钟荩痴痴地看着,感觉脸有点痒,摸了一把,一掌的潮湿。
凌瀚打电话来了,问她在哪。她说马上就到家了。
凌瀚煮了一锅绿豆粥,凉拌小虾皮。她怔怔地看着,心里面五味具全。拿枪的手沦落到为她一日做三餐,于他,这是何等残酷的事实。她以为自己背负得已很沉重,其实他承受的远远不是“沉重”两字能形容。
“怎么了?”凌瀚沐浴过来,发现钟荩面前的粥动都没动。
“有点烫,我等会再喝。”钟荩将身子靠向他。清爽的薄荷味,她闭上眼深呼吸。“妈妈今天不在家,陪我回家去吧,我弹琴给你听。”
“弹竖琴?”
“你不想见识下我的琴技吗?”
“现在经常弹?”
“偶尔。小的时候觉得弹琴是种折磨,现在才知其实内心里我还是喜欢的。”
“后知后觉!”
趁钟荩喝粥的时间,凌瀚去换上外出的衣服。钟荩没肯开车,说想坐公交。两人并排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街上的灯火从车窗外滑过。坐在车里看宁城的夜景,经常会不知身在何处,仿佛每条街道都有着相同的面目。
“人家都说相爱容易相守难,其实相爱也不容易,得等天时地利人和。”钟荩咕哝了几句。
“所以呢?”凌瀚的侧脸动了动,像是思考了一会。
“别辜负上天的美意。”
他不声不响地抓住她的手,那一刻谁也没有说话。相信关于这个问题,他们都不再需要纠结了。直到下车,两个人的手都没松开。
这个晚上,钟荩为凌瀚弹了很久的琴,其中有一首是柴科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序奏。这首竖琴的经典作品,选自舞剧音乐《胡桃夹子》。讲的是一个女孩得到一只胡桃夹子,夜晚,她梦见夹子变成了一个王子,把她带到果酱山,受到糖果仙子的热情接待,然后他们享受了一场玩具、舞蹈和盛宴的快乐。这部剧充满了单纯而神秘的童话色彩,竖琴部分格外华丽流畅。
凌瀚深情凝视着专注弹奏的钟荩,她非常投入,到曲终时,她抱着琴,眼中满是泪水。
(很抱歉哦,亲们,因为杂事忙乱,从下周起,不能保证日更了,只可以周三、周六更新,请亲们见谅!)
63,甜蜜回归(一)
似乎,日子过得很平静,中间只发生了几件小事。
方仪在普吉岛旅游时,意外邂逅一位宁城大学的教授,姓雷。与雷教授青梅竹马、相爱近四十年的妻子刚刚去世,儿女怕他悲痛过度,让他出国散散心。在一个落霞满天的黄昏,他在海边与方仪相遇了。
在他们那样的年纪,是不可能发生一见钟情这样的事。但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疼痛,自然的攀谈起来。接着,方仪离开了团队,与雷教授结伴同游。从普吉岛回来之后,两人就成了默契十足的好朋友。
巧合的是,在美术系任教的雷教授不仅是国内著名的画家,书法上的造诣也极其高。方仪说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钟书楷只是附庸风雅。
钟书楷离开时,没来得及带走的一卷宣纸,好像还是汤辰飞送的,方仪转赠给了雷教授。雷教授回赠了一束白色的郁金香,还有一打英国淑女们用的丝帕。现在哪有人用丝帕,包包里塞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面纸。方仪捧着那几块丝帕,掉泪了。
他们结伴在周末去爬山、游湖、喝茶,有时看电影、话剧。方仪地对钟荩说,现在的日子真是天上云,以前的是地下尘。我前些日子的遭遇,难道就是为了和他相识吗?
这话不免有点矫情,钟荩不好回答。他们的关系将如何发展,两人都没挑明,但钟荩相信,上帝在关上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之后,已替方仪打开了一窗明亮的窗。
钟书楷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件事,明明是他出轨在前,可是方仪这么闪电式的和另一个男人步入春天,而且那个男人虽说六十出头,却风度翩翩,他受不了,特地跑到检察院找钟荩。
他的样子把钟荩吓了一跳,十只指头,有四只缠着胶布,头发油油的,衣领上汗渍黄黄的,本来就其貌不扬,再不修边幅,看上去就像个猥琐男。
他提醒钟荩,那个什么教授肯定是个骗子,让方仪不要理他。
爸,你这么不放心妈妈,为什么不回家?钟荩问道。
钟书楷语塞,低下头去,房子和商铺都是我辛苦工作赚来的,凭什么让别人得了便宜?他气不过。
爸,你和妈妈离婚了,她交什么样的朋友,房子、商铺怎么处置,都是她的自由。钟荩好声好气地告诉他。
怎么可以,我得不到……至少也得给你呀!
钟荩无语问苍天。雷教授一幅画的价格动不动就是五位数、六位数,哪里稀罕她们家的那点薄产。
爸,你是不是手头很紧张?钟荩拿出钱包。毕竟他也养育了她二十一年,做人不可太绝情。
钟书楷脸红得像猪肝,暂时还撑得住。终究也是要面子的人,慌忙告辞。
他的背佝得厉害,钟荩叹了口气,出轨大道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平坦。
方仪一心一意享受漫步云端的幸福,性格比以前随和多了。眉宇之间不再是女王般的凌厉、高傲,浑身上下温柔妩媚的女人味十足。她没提卖房的事,钟荩有次试探地向她说起凌瀚。
她拧眉:你和辰飞吹了?
我和他从没开始过。
方仪轻轻哦了一声,她的心境和从前已大大不同,你自己张大眼,别像妈这么失败。
钟荩欣喜地抱住她,方仪不自然的僵直了身子。领养钟荩这么多年,她们从没有这么亲热的举止。
等你们确定要结婚了,带他回家让我看看。
钟荩把方仪的话原封未动地告诉凌瀚,然后便催着他去见方仪。凌瀚笑她不害臊,我现在没房没车,你让我怎么去见阿姨?
以后我们都会有的,干吗非要现在?
我希望阿姨能肯定我的价值,我……凌瀚没有再说下去。
钟荩为凌瀚语气中的颓然,心狠狠一紧。她无故地生出一缕恐惧,好像凌瀚下一句就是:我如果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就分手吧!
无关爱,而是能力有限!
凌瀚,你想娶我吗?她脱口问道。
凌瀚深深地吻住她的唇。
这天,早晨到办公室,牧涛通知钟荩,戚博远案下周二开庭。中午吃饭时,同事们都走了,他告诉钟荩另外一个消息:景天一不再任刑警大队大队长,到下面市局做副局长去了。
钟荩傻傻地问:“这是升了还是降了?”
牧涛神情凝重:“平调吧,但是……不再碰业务,等于是大鹏折了翅。”
钟荩嘴巴张得大大的:“景队长犯了什么错误?”
牧涛答非所问:“汤志为退居二线了。”
“到龄了?”
牧涛摇头:“说是身体原因,按道理还有几年才到龄。”
钟荩渐渐嗅出了一丝异常:“这些和戚博远案子有什么关联吗?”
牧涛语气中透出一丝担忧与疲惫:“静观其变,先准备庭审。”
钟荩耷拉着头:“这次庭审就走个过场,鉴定在那,什么也不能说了。”
“那只是关于戚博远本人,但这个案子还没完结,是不是?”
钟荩讪然地笑笑,常昊该来宁城了!
周末,忙得像只小密蜂似的花蓓突然给钟荩打来了电话,嚷着要吃叫化鸡。两人约在一家家常餐馆见面。
下班时,飘起了雨丝,不一会,就密了起来。钟荩给凌瀚发了条短信,让他不要等她吃晚饭。有几家杂志社向凌瀚约稿,他最近也非常忙。再忙,他都挤出时间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小屋俨然成了钟荩的第二个家,她的衣服、常用的化妆品,陆陆续续都搬了进去,但她很少留宿。
餐馆很简陋,有浓重的烟味夹杂着被雨淋过的肮脏的头发的味道,老板把音响开得很大,是那首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
钟荩挑了靠窗的位置。窗户是开着的,墙角一株栀子花开了,清雅的香气混合着雨丝的湿气尖税地侵袭而来。
花蓓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湖蓝色的无袖真丝上衣,腰掐得紧紧的,下面是及襟的米白色缝线压边的小半腰A字裙,光着脚穿一双露趾的缀着水晶亮片的皮拖,含蓄的性感更蚀骨,其他桌上的男客齐刷刷朝这边瞟来,不住地咽口水。
钟荩暗自发笑。
花蓓视若无睹,撩撩头发,招手让服务员点菜,除了叫化鸡,她另外又点了几道家常小炒,最后甜甜地一笑:给我们再来一瓶冰过的米酒。
服务员是个青涩小男生,身子一晃,差点没晕过去。
钟荩踢了花蓓一脚,让她安份点。“喂,喝什么酒,一会要开车呢!”
“我没开车过来。”花蓓拿起手机,快速地翻看着,嘴角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有什么新情况?”
花蓓眼波一柔,“八字还没一撇呢!”
“八字总共才两撇!”
花蓓呵呵两声,坦白交待:“是有那么一个人对我有点意思!就个子有点优势,其他都一般。我算是看透了,做人不要那么贪,梦想别定太高,对人不要那么挑剔,放过自己,放过别人,大家都开心。”
钟荩身子向前倾,“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花蓓恼了,“你别揭人伤疤,其实我没那么……喜欢他,只是迷恋好不好!哦,你知道他辞职了吗?”
花蓓话中的“他”应该是汤辰飞,钟荩惊住。脑中的思绪像散乱一地的毛线球,错综复杂得理不出个头。
“昨天的事吧,我一同事的小姨夫顶了他的位置,嘿嘿,等于是买彩票中了头奖。”
钟荩沉思不语。
在同一时间,景天一调职,汤志为退居二线,汤辰飞辞职,这一连串的事情,事关哪只蝴蝶?
这是安全撤离,还是以退为进?
“舍不得他?”花蓓揶揄道。
“他和你联系了吗?”
花蓓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和我联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你。我恨为他人做嫁衣,把他的号给屏了。”
钟荩往椅背上靠了靠,“我是该关心关心他。”从上次飙车之后,他就再没和她联系。
“脚踩两只船,当心凌瀚弃了你。”
钟荩长长的睫毛一颤,定定地看着花蓓,“你怎知我和凌瀚在一起?”
“我在超市遇到过凌瀚,他在买虾,给你做海鲜饼。”花蓓凶巴巴地瞪了钟荩几眼,“这么好的事,也不主动告诉我。唉,如果最后还在一起,当初干吗要分开?害我也跟着做恶人。”
钟荩抬起头,看着窗户的外面,外面很黑,她不用看,也知道仍然在下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黑夜里的花香,待自己稍稍平复下来,才又转向花蓓。
她只能说:一言难尽!
叫化鸡上来了,钟荩夹了两筷,觉得太咸,微微皱着眉头喝茶。花蓓撕了一整条鸡腿,忙不迭地往嘴里送,抽空还喝一口米酒。
钟荩笑,真羡慕花蓓的拿得起、放得下。
吃到一半的时候,花蓓的手机响了。花蓓一看号码,眼神媚了,嘴微微嘟翘着。“是朋友……当然是女的……讨厌啦……嗯,再过半小时就结束了……北京路,你别走错了!”
钟荩受不了的摇头,听得出是那位个子很有优势的普通人。
“今天你买单!”钟荩没客气。
“为什么?”
“我牙酸!”
“去死吧!”花蓓作势要打人。
钟荩闪过,两人哈哈大笑。
吃完,钟荩识趣地先走了。花蓓悠哉地站在廊下看雨,接她的人已在路上。
雨越下越大了,视线不太清晰,钟荩不敢开太快。十字路口,车堵得像条长龙。钟荩朝前看看,估计得等两个绿灯才能过去。她信手打开车窗朝外面看看,在旁边的车道停的是辆出租车,后座上的客人抬起眼。
目光相撞,两人都眨了下眼睛,随即,只见出租车车门一开,那人拎着个电脑包,淋着雨就跑了过来。
钟荩笑着替他打开车门。“常律师,你是刚下飞机吗?”
常昊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如炬,内心因欢快而悸动。
钟荩原来是这个样子啊!前几天,他突然怎么都记不起她长什么样了。
64,甜蜜回归(二)
尖尖的下巴,秀挺的鼻梁,双眸清澈如镜,面容皎洁清丽……常昊缓缓放慢呼吸。
所有所有的感受都化作两个字-----钟荩!
不用助理特别说明,他非常清楚,在爱情的领域,他是笨拙的。如同是刚冒出芽尖的小树苗,青涩、幼稚、茫然,可就在一夕之间,树苗长成了一棵沧桑的大树。
什么刻骨铭心,什么死生契阔,什么荡气回肠,什么海枯石烂,这些听上去美妙诱人的词汇,他统统理解了、感受了。
和钟荩分别的这二十多天,他差点把自己逼成一位诗人。真的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真的,为什么?
在辗转无眠的深夜,他挖掘出爱情的真理: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说出口的,真正的爱情不以最终结合为目的。
所以能够遇见就是最美好!
“是的,我刚从机场过来,准备去酒店,你……怎么穿这么多?”常昊缓缓吐出一口气,眉头连打几个结。
外面虽说在下雨,天气预报宁城今天的气温高达38度。钟荩穿着长衫长裤,那衬衫的袖扣扣得实实的,领口也就松了一粒钮扣。检察院并不要求每天穿制服,如果必须穿,夏季也有短袖制服的。
钟荩下意识地把手臂往身后缩了缩,“我……不觉得热!”心中幽然叹息:花蓓是她多年的朋友,都没注意她穿着异常。常昊一眼就看穿,他果真有着比别人细腻的观察力。
常昊深究地凝视着她,问道:“凌瀚……最近好吗?”
“嗯,很好!”救命的绿灯亮了,她悄悄松了口气,慌忙假装专注地看着前方,“你住哪家酒店?”
“前面咖啡店停下,我们一起喝点东西!”常昊指指前方,手臂放下时不小心打了钟荩的手臂。
钟荩啊了一声,面容抽成一团,挨着他的肩肘僵僵地高耸着,手中方向盘一时没把握,车头晃了晃,几乎撞上前面的一辆公交车。
常昊的神情瞬间沉重了。
车停下,钟荩埋着头走进咖啡馆,懊恼得想叹气。
常昊点了咖啡和松饼。
钟荩恢复了常态,说道:“还有三天才开庭呢,你怎么提早过来了?”
常昊闷声闷气地回道:“你一直没告诉我你的情况。”
钟荩自嘲地弯弯嘴角,“我难道还能在法庭上反败为胜?”
“我问的不是这个。钟荩,凌瀚到底怎样了?”
钟荩不敢对视常昊的厉目,她切了块松饼,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就像小说里的写的那样,我们误会消除,合好如初。”
“我没有质疑过你们之间的感情,我问的是凌瀚的病情。精神病患者发病时有间歇发作,有持续发展,复发率高,致残率高。特别在季节交换时,发病率更高。药物并不能治根。”
“你怎么什么都懂?”钟荩开玩笑地问。
常昊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慢慢攥起,直直盯着钟荩的眼睛,“钟荩,把衣袖卷上去给我看看。”
钟荩把口中的松饼咽下,许久,才喃喃说道:“最近,我有点动摇,回到他身边,逼着他承认对我的爱,对吗?他承受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我还向他索取一辈子的承诺。我太贪婪了。”
钟荩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梦呓一样,“我越来越觉得我像是做错了。”她捂着脸,不让他看到抑制不住的夺眶泪水。
“你有没有和卫蓝联系?”常昊心咚地一声,缓缓地把咖啡杯放下。
“情况没那么严重。”钟荩擦干眼泪,“我……只是担心。你不吃吗?”
常昊摇摇头,心里面像刀在刮一样的难受。他相信事实绝不会是钟荩讲得这么轻松。“他应该回北京就医,不能再呆在宁城。”
钟荩不出声。
“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钟荩努力挤出一丝笑:“很晚了,我送你去酒店。我也该回家了。”她起身去收银台买单。
常昊木木地坐着,只觉得心里面像被刀刮一样的难受。钟荩面前的盘子中松饼只咬了一口,他看着新月型的咬痕,伸手把饼拿了过来,塞进了口袋中。
在酒店门口,两人道别,常昊握着车把手,没有动弹。
钟荩扭过头看他,那双冷冽的厉目中溢满了无尽的疼惜与爱怜。猝不及防,她又红了眼眶。
“我是害怕,但……我心里面还是欢喜,毕竟不像从前空荡荡了。”
他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腕,指尖触到袖扣。她按住,摇摇头,“别……”
常昊闭上眼,大口呼吸。突地,他一把揽过她,用力一抱,然后连忙松开,推门下车。
再心疼,再不舍,再担忧,他说不出让她离开凌瀚这样的话,那是对他们神圣爱情的亵渎。他只能祈愿他们情定胜天。
钟荩怔怔地看着雨丝密密麻麻的落下,眼前模糊一片。
梧桐巷里不好停车,钟荩总是把车停在一家便利店前。她没带伞,一路跑到小屋,淋成了个落汤鸡。
凌瀚直皱眉,把她推进浴间。
“睡衣你搁外面!”钟荩抱着双臂,从门里探出头叮嘱道。
凌瀚急了,“你快把湿衣脱了,不然会冻着的。”
钟荩扬起笑脸,“你不准偷看我洗澡。”
凌瀚哭笑不得,“我干吗要偷看,我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看。”
“反正今天不准看,谁看谁是小狗!”钟荩把门关上了。
凌瀚微微疑惑地扬眉。
哗啦啦的水流声从里面传出来,热雾很快弥漫开来,隔着毛毛的玻璃门,他依稀看到钟荩脱了湿衣,纤细修长的身躯映入眼帘。
他不由地向前走了一步。
“你敢做小狗!”钟荩居然发觉了,音调扬起,带着几份紧张。
“我在监督你!”凌瀚别开脸,顿了顿,最终还是转身去了书房。抽屉里的药瓶快要见底了,他要去北京找卫蓝复检,再开些药过来。戚博远案子庭审在即,钟荩走不开,他不要在此时分她的心。
他不知为何,有种感觉,钟荩好像藏了些秘密。
就着温开水吃完药,从衣柜里拿出钟荩的睡衣。这一次,他熄了客厅的灯,放轻了脚步。浴室的门没有装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钟荩欠下身,在洗头发。水流啪啪地在她后背上绽开着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儿。似乎,她又瘦了。腰肢纤细得……凌瀚蓦地失去了呼吸,他震愕地瞪大眼睛。钟荩的腰间有一块巴掌大的淤青,已经发紫发黑。目光慢慢上移,不仅是腰部,双腿、双臂、手腕处也是一块接一块的淤紫。
“钟荩……”他失声叫道。
钟荩惊惧地跺脚,“出去,出去!”身子一转,“咚”地跌坐到地上。
凌瀚倏地寒毛直竖,魂飞魄散,他从没有这般害怕过----钟荩胸前也有一大块淤青。
65,甜蜜回归(三)
无需问作案者是谁了,凌瀚浑身发冷,气都喘不上来。
这是隐藏在他心底深处、他一直担忧却又不愿面对的梦魇,如今成真了。
钟荩看他那样,忙扶着墙壁爬起来,衣服也顾不上穿,冲上去抱住他,“是我不小心跌倒的,和你没有关系。”
此地无银三百两,凌瀚默然。
“真的,我保证!”钟荩竖起手指,作发誓状。
她的头发上还沾着洗发液的泡沫,身上湿漉漉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栗,眼中闪烁着惊慌。
他俯身,脸部神经抽搐,他听到自己失真的声音:“我……帮你洗头发!”
“不用,我再冲一下就可以了!”
他耳中嗡鸣,“听话!”
他抱着她进去,笼头刚刚没有关,热水兀自流个不停。他没脱衣服,就那么站在莲蓬头下,替她洗尽了头上的泡沫,用淋浴露涂遍她全身,再冲尽。目光刻意地避过淤青处,他没有力量多看。
关上水笼头,先擦干她的头发,再用大大的浴巾包裹住她,“冰箱里有果汁,衣服穿好喝一点,不要贪多,当心胃凉。”他关照。
钟荩看着他,他的镇定让她惊恐。“你呢?”
他拧了下贴在身上的湿衣,“我也冲下凉!”说完,关上了玻璃门,把她阻隔在世界之外。
钟荩用手掩脸。
今天,她不该来小屋的,应该等身上的淤青消尽。
前天晚上,加了个班,过来看他时,都快十一点了。方仪和雷教授约好了去苏城泡温泉游太湖,她便留下来过夜。
凌瀚的论文需要点案例,他准备熬夜找资料,让她先睡。她真的累了,一沾枕头就睡沉。不知什么时候,她被热醒了,凌瀚不在床上。屋子里黑通通的,书房里也没有灯。她下床,走到客厅,只见凌瀚一身睡衣站在露台上,面对着无边的黑夜,背影像尊冷漠的雕塑。
钟荩清咳一声,凌瀚没有动弹。钟荩察觉不对,悄悄走过去,拽住凌瀚的手臂。凌瀚蓦地一抬臂,接着一拳就击向了她的胸口。钟荩没有提防,跌坐在地上,疼得直抽气。凌瀚没有扶她,又是一记猛拳落了下来。幸好钟荩也学过一点防身术,闪躲过去了。
这下好,凌瀚以为她在回击,出拳一招比一招狠,一式比一式猛、快,钟荩被他打得在地上滚,嘴角都出血了。
“凌瀚……”就在他掐上她脖子时,钟荩终于发出了声音,“我是……钟荩啊!”
凌瀚手停在半空中,神情恍惚,眼睛眨个不停,像在想“钟荩”这个人是谁!
趁他发愣时,钟荩爬起来,把手伸给他。
他怔忡了几秒,握住了她的手。她将他带到床边,他顺从地上了床,很快就睡着了。手一直紧紧握住她的。
熟睡的他,英气俊伟,又有些微微的内敛。
她深爱的凌瀚!
钟荩用力地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她不是害怕,只是心酸。
凌瀚梦游了。梦中的凌瀚没有意志压束,潜伏的癫狂发作。发作时,他觉得没有一点安全感。一丝风吹草动,他就会拼了命的回击。这个卫蓝曾提醒过她,她没往心中去。她以为那是卫蓝的危言耸听。
凌瀚的病已经这样重了么,连药也抑制不住?
等凌瀚睡沉,钟荩悄然抽回手。她忍着满身剧烈的疼痛,咬着牙把露台上的血迹擦干,换了衣服,洗净晾出。做完这一切,东方悄然发白。没等凌瀚醒来,她先行离开了。
到家不久,凌瀚的电话就到了。
我总不能穿昨天的衣服去上班呀,你睡得晚,就没叫醒你。我一会煮个鸡蛋、冲杯奶粉,会好好吃早饭的。
说这话时,钟荩的嘴角贴着冰袋,站在镜子前。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身遍布着大块青紫。这个样子不能让凌瀚看到,这比杀了他还可怕。
午休时,她抽出时间跑了趟精神病医院,找了位专家咨询,问凌瀚这种情况需不需要送医院就诊。专家沉吟了一会,说道:这种情况很特殊,可见病人自我抑制力很强。我想可能是病人最近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会梦游,间歇性发作。这属于偶然事件,不需要入院。他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你让他呆在精神病医院,这不好。多陪陪他,关心他,按时服药。
因为嘴角微有红肿,这天晚上,她没有去小屋,说方仪回来了。睡前和凌瀚通了电话,讲了很久。凌瀚虽然没讲什么甜言蜜语,可她听出他很想她。挂电话前,他问了一句,明天来么?
她轻轻嗯了声。
明天,嘴角应该消肿了,只要不留下过夜,他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计划总敌不过变化,钟荩苦恼地扯下浴巾,换上睡衣。一抬脚、一举臂,都疼得厉害。
凌瀚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心内碧清澄明。
“凌瀚,你吓我一跳!”钟荩还是从地板上拉长的身影发现了他,拍拍心口,娇嗔地回头。
凌瀚落下眼帘,捡起沙发上的浴巾,转身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端了杯果汁。钟荩欲接,他摇头,凑到她嘴边喂她。
“我真没事!”他一言不发的样让钟荩不安。
她抓住他的手,拉他坐下,与他紧依着,“你千万不要多想,要是真有……什么,我会来么?我肯定躲你远远的。可现在你看我们是连体婴!”她抱着他的脖子,撒娇地坐上他的膝盖。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看不懂。
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女子呢?
“除非你找到比我更好的,不然休想离开我。不过,比我好的女人还没出生呢!”她大言不惭。
凌瀚眼中闪烁着无奈、纠结。
“论文准备得怎样?我拿的是阳光工资,撑不死饿不伤,以后想吃香的喝辣的,全得靠你了。对了,你那本书的版税是不是很高?”
凌瀚轻叹,摸摸她的脸、她的头发。钟荩头发密,一会半会干不了。“钟荩,我……唔!”
钟荩用唇堵住了他欲出口的话,“我们结婚吧,凌瀚!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一道闪电掠过夜空,紧接着雷声隆隆,暴雨倾盆。
雨声中,钟荩听到凌瀚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不要和我讲什么更好的、最好的。你看过《机器管家》么。一个机器人,经历了多次的改进,懂得了感情,有了生命。他二百岁时,终于和心爱的女子暮途同归。一切都算好了,没有任何遗憾。在她温柔的凝视下,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呢,紧握着他的手,让护士关掉生命维护器。那样的结局叫完美,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做到?谁的人生没有缺憾,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要对我们苛刻,嗯?”
眼泪委屈地在眼眶中打转。
凌瀚茫然低头,很久很久之后,他开口说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钟荩泪如雨下。
他让她走,在这雨夜。她不禁想起她跌倒在巷子里的那一幕,他就站在那儿看着。不是不心疼的,只是他必须要把自己逼进壳中。
她哽咽道:“是不是明天电话告知我我们分手?之前,你答应我的那些又算什么?”她用拳头打他。
他握住她的手。这只手腕有淤青,她会痛。
钟荩的泪很快把他的衣领给沾湿了。
他绝望到想嘶吼。
“凌瀚,我就这么一点点的幸福了,别吝奢,好么?”她求他。
凌瀚凄然地与她拥抱。
钟荩拼命呼吸他身上清冷的薄荷味,令她安心幸福的味道。
“明天是周六,我陪你逛街。”他哑声道,“都没给你买过什么!”
“等庭审结束,我们去北京买。”
“也好,那明天就随便逛逛。”
钟荩偷偷吁气,心想又过了一关。
这晚,凌瀚没有写论文,两人一同上床休息。她枕着他的臂弯,身子弯如匙,睡相甜美、安宁。
似乎就合了下眼,天已大亮。
窗户开着,果树花木的香气与阳光竟相进屋。这是一个清新而又明朗的早晨。
床上只有她一人,厨房里飘出煎鸡蛋的香气,客厅里电视开着。钟荩咽下一个呵欠,眯眼看过去,以为是《早间新闻》,再看几眼,发觉是部电影。
钟荩愣住。
这部电影是从网上下载到U盘,再在电视上播放,不是某个卫视频道。
电影名叫《深海长眠》,钟荩看过。这部电影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是根据一个西班牙人的真实故事改编的。讲述他三十多年致力于安乐死的斗争中,并且努力争取自己死的权利。影片虽然呈现的是一个人追求死亡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却表现的是人性的高贵。对于主人公来说,选择死亡如同选择生存一样,是充满着爱和希望的。
安乐死?
钟荩呼吸困难,浑身哆嗦得如一片落叶,双腿像站在冰窖之中。
“梳洗了吗?”厨房门打开,凌瀚问道。
钟荩上下牙打着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66,甜蜜回归(四)
凌瀚走过来,把电视关了。
“啊!”钟荩突然揪着头发,大叫一声,蹲在了地上。
凌瀚单膝着地,半跪在她面前,双手托起她的脸。钟荩在他眼中看到自己,那么渺小、无助。
“如果你胡乱做出什么决定,我到死都会恨你!”她发誓。
凌瀚深深吻钟荩的手心,“有一天,那个会呼吸的就是具躯壳,他不认得自己,不认得你。为了防止他伤害人,医生把他关在一个四周有铁栅栏的房子里,用电击,注射各种各样的药剂。他不着寸缕,傻笑、狂怒,在房间里大小便,过一刻,还会捡地上的东西放进嘴里。谈不上尊严与廉耻,这里是地球还是外太空,他都没有任何感觉。你想看到这样吗?”
“别说了,别说了!”钟荩哭着哀求。
“钟荩,”凌瀚一根根吻过她的指尖,然后把她的手按在他心口,“我不想把你忘了,我要把你牢牢放在这里,这是我仅有的幸福。离开,不是真的分离,而是永恒。”
钟荩挣脱开他的手,双手捂住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没有,没有……”她叫得声嘶力竭。
凌瀚只得紧紧抱住她。
“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你……太自私,又想找借口抛弃我。”她斥责。
凌瀚痛楚地看着她,她在自欺欺人,他们都知病情已经到了意志和药物都不可控制的地步。
钟荩哭到差点断气,只觉得整个人都崩溃了。不管凌瀚讲什么,她统统视作是胡言乱语、不加理睬。她像一个蛮不讲理的村妇,其实,她很怕理智从心里滋长,认为凌瀚的话是有一点道理的。
“安乐死”一词源于希腊文,意思是“幸福”的死亡。再怎么“幸福”,都是天人相隔,这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
早饭是燕麦粥、煎鸡蛋,还有两只小笼包子,凌瀚早晨出去买的。小菜是现拌的,有黄瓜、海蛰头、萝卜丝。
这点点滴滴,让钟荩更是心痛如割。
相爱,不就是期待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细水长流么?哪怕爱情成了亲情,彼此成了左手与右手,但他们已成密不可分的一体,少了谁,就是孤雀一只。什么只要曾经拥有,不在意天长地久,什么永恒,什么精感升华,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话。
伴侣,没有相伴,怎成情侣?
钟荩走到哪都要抓住凌瀚的手,她甚至想到辞职陪着凌瀚。凌瀚不得不答应她,他会把脑中那个念头坚决摒弃、抹尽。
钟荩双肩直颤,将脸埋在掌心里良久,才抬起头,找回呼吸。
周二。
盛夏烈日,早晨起床,夏蝉就在枝头鸣叫不停。戚博远杀妻案再次开庭,花蓓昨天就在晚报上洋洋洒洒写了千言,把从案发到现在,整个过程都回味了一遍。钟荩和凌瀚晚上散步时,也从报亭买了一份。
灯下,凌瀚边看边夸奖花蓓报道写得越来越好。
钟荩坐在沙发上翻杂志,她悄悄打量凌瀚。似乎,关于“安乐死”的话题,只是他一时想不开时的语无伦次,他已经忘了。
今天庭审对媒体和公众开放,但是戚博远将缺席审判。
钟荩笑着问凌瀚要不要去法院欣赏她光辉的形象,凌瀚回答,他等着看花蓓的报道好了。
临出院门,钟荩回了下头。凌瀚站在露台上目送她。露台外面装了一排花台,种了些草花。数太阳花开得最好,有白有红,还有灿烂的橙,艳丽多姿。钟荩笑着送上一个飞吻,凌瀚含笑颌首。
院门咣地关上,钟荩突地又掏钥匙把门打开。
凌瀚还在,她深吸一口气。“今天我回家会很早,你别出门,晚上吃绿豆粥,好么?”
凌瀚挤挤眼睛,意思听见了。
“我把手机调成震动,你随时都可以给我电话。”
凌瀚失笑,戳戳手腕,告诉她时间不早了。
“你会等我么?”钟荩仰起头,问道。
凌瀚从露台跑下来,叹口气,牵着她的手,陪她走向巷子口。有两位拎着菜篮的老妇人与他们迎面相遇。其中有一位碰见过几次,钟荩自然的微笑招呼。
擦肩而过,钟荩听到另一个老妇人问道:“谁呀?”
“新搬来的小夫妻,哎哟,恩爱着呢,一刻都不能离,走路都牵着手。”
“新婚吧!难得见到这么般配的,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那个姑娘穿的啥制服?”
“检察官!”
“啊,好有本事。老公是做啥的?”
“肯定更有出息,不然也娶不到检察官!”
钟荩噗地笑出声,扭头看凌瀚。凌瀚捏捏她的手,替她打开车门。“我哪里也不去,煮好绿豆汤等你回来。”
钟荩踮脚,轻啄他的唇,“亲亲我的家庭煮夫。”
高尔夫远去,在早晨的车流中,很快没了踪迹。
凌瀚站了好一会,太阳蒸出了他满额头的汗,他仿佛都没感觉。他去最近的超市买了袋绿豆,经过花店时,看见一辆小货车停在门口,小妹正在卸货。有一筐马蹄莲特别新鲜,他买了一束。
钟荩嫌玫瑰刺多,除了油菜花,她喜欢马蹄莲。她告诉他马蹄莲又叫海芋,台湾有大片的花田种植这种花,开花时节,田埂上常有成双结对的恋人们散步、拍照。
她眼露羡慕之色,他笑问她是不是想去台湾,她很认真地回答,我不是想去台湾,我只想和你一块去看海芋花田。
付好钱,他往回走。顺路在附近水果店买了点木瓜,想着睡前可以做木瓜牛奶,有助于睡眠。
路上,他给卫蓝打了个电话。
卫蓝也没有来宁城看庭审,她咬牙切齿地赌咒,她要上诉,要拆穿戚博远的阴谋。
世界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卫蓝夫妻先后担任过凌瀚的主治医生,但卫蓝一直不知凌瀚与戚博远的关系。付燕的保密工作非常成功。
凌瀚要求卫蓝给他快递处方过来,他的药快没了。
卫蓝大惊:“我给你的药可以吃到秋天。你加大药量了?”
凌瀚沉默。
“药量不可以随意增加。最近有什么不适么?”卫蓝问得很婉转。
“没有,是我不小心把药打翻了几瓶。”
卫蓝笑了,“你撒谎都不打草稿么?知道了,别贪恋温柔乡,疏忽病情。我传真一份处方给你,但不会给你很多药,你尽快来北京。”
凌瀚答应。
宁城真的像着了火,几步路,走得衣裤皆湿。远远地看见小屋的院门前站着一个人影。
他看过去,那人也回身打量着她。
是方仪,凌瀚微微愕了下。钟荩这几天都没回家,方仪寻根追底来了。
“你就是凌瀚?”方仪对凌瀚的第一印象很不错,除却家世,她认为凌瀚比汤辰飞入眼。令人觉得安全的男人,英伟俊朗,沉稳内敛。
“阿姨好!”凌瀚慌忙打招呼,把院门打开,请方仪进去。
“你认识我?”
“钟荩和阿姨很像。”
方仪笑了,这人很会说话。“租这样的一套房子要不少钱吧?”方仪巡睃了一圈小院。
凌瀚给她榨了杯西瓜汁。
“既然租房子,何必要这样讲究?”
凌瀚淡淡地笑,在她对面坐下。
“钟荩很喜欢你。”方仪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我一直以为她很乖,没想到她会前卫到婚前同居。”
凌瀚搓搓双手,窘到耳朵烧得通红。
“我们家最近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我想你应听说了。我尊重钟荩。”方仪拿过包包,从里面拿出一本房产权和一本土地证,“都是抛头露面的人,同居不是个事。钟荩刚调进省院,名声非常重要。”
她把两本证书推给凌瀚,自嘲地笑道:“当初为了华丽转身,特地做的防备,用了钟荩的名字,现在真的派上用场了。”
“阿姨?”凌瀚怔住。
“钟荩从小看似很听话,但有些事她非常犟,比如她去江州工作,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听。我明白我留不住她的,不如就早点放。房子只是暂借给你们结婚,你还是需要努力赚钱。我想你一定觉得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可能更安心。是不是?”
方仪没有久坐,话讲完,就告辞了。
有一辆白色的本田来接她,开车的男人头发灰白,戴眼镜,气质儒雅。他朝凌瀚微微一笑,凌瀚轻轻颔首,两人都没说话。
钟荩和方仪一点都不像。如果她有方仪一半会保护自己,他是否就拿得起放得下?如今真的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凌瀚打开房产证,房子位于江畔,无论房型还是地段,在宁城,都是极好的。房主是钟荩。方仪的语气谈不上温和,但她对钟荩还是疼爱的。
手机响了。
“凌瀚,我在休息室,一会就开庭了。你在哪?”钟荩的声音很紧绷。
“我在小屋。”
钟荩突然放低了声音,“今天特别想你。你呢,想我没有?”
凌瀚黯然低头。
三年前,从江州回北京,在他能保持清醒意识的每一天,想她,是他唯一快乐的事。
67,甜蜜回归(五)
钟荩其实刚把车停下。
合上手机,她久久地把头仰着,是因为这样的姿势让她觉得能听到江水拍岸的声音,能把两眼的泪水安然盛放在眼眶中。
牧涛过来轻敲车窗,“怎么还不下来?”
钟荩从邻座拿过公文包与卷宗,努力想扯出一丝笑,却没成功,“天太热了。”心口堵得难受,她用力地深呼吸。
“因为今天庭审对外开放让你紧张?”牧涛问道。
她低下头,“不是!”
两人拾级而上,背后有脚步声跟上,钟荩回过头,常昊和助理来了。助理喜形于色:“钟检,我们又见面了。”
钟荩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眯起眼睛看着从天上漏下来的参差不齐的阳光,然后再慢慢收回,凌瀚惨白的面容在她面前不停晃动。
常昊的注意力从下车时就黏在钟荩身上。
无法置信,不过相隔两天,她的状况似乎更坏了。眼窝深陷,颊骨突出,脸上还有不正常的腮红,看人时眼睛都不聚焦。
牧涛在,他不能问什么,只好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四人进了休息室,常昊倒了杯白开水给钟荩。
没人讲话,恍若四件静止的家具。钟荩用水沾了沾唇,听到外面120的车拉起了响笛,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书记员打开了法庭的门,媒体和公众进来,一一落座。
“检察官和辩护律师该进场了。”书记员跑到休息室说道。
钟荩突然感到心口泛起一缕腥甜,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她一惊恐就这样,从小就这样。这时,她必须做事,不停地做事,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挪开。
“钟荩?”
钟荩抬起眼,看见牧涛的嘴巴一张一合。她转身就往洗手间跑。
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胃里没有东西,她趴在马桶上干呕,泪水顺着两颊,流淌了下来。
“钟荩!”轻轻的叩门,常昊在外面喊她的名字。
“就来!”她努力站起来,腿一软,身体失去重心,往前摔去,额头碰在马桶边上。她立刻就觉得痛入心肺,眼泪都出来了。
她试图用双臂把身体撑起,但是不成功,这一跤把全身力气都摔尽了。
钟荩紧紧闭上眼,吸进一口气,准备再来一次。
忽然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托住她的腰,将她搀了起来。
常昊久等不见人,想都没想,直接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钟荩指指洗手池,她的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她顾不上羞窘,先得洗把脸。
常昊把她扶到水池边,冰凉的水拂到脸上,钟荩才舒了口气。“我没有怀孕。”
常昊抽了张面纸递给她,“我知道,你只是惊恐到了极点。”
钟荩满脸水珠,因为愕然而把眼睛瞪得很大。
“你人在这儿,心却丢在了家里。你担心他会不告而别。”
“常昊,你会读心?”钟荩接过面纸,拭去脸上的水珠。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如果只是简单的别离,我能忍受。我怕……”她不敢说下去。
常昊体贴地保持缄默,任她自己默默消化。
许久,钟荩拉下一缕头发,遮住红肿的额头,“我们该进去了。”
常昊扳过她的双肩,让她看着自己。钟荩看到常昊的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在跳跃。
“我可以找个理由向审判长申请推迟开庭,你回去休息。”
“不,这件案子不能再拖。我可以的。”
“那就放松点,今天就是完善下程序。”
两人回到休息室,牧涛脸板得像岩石,助理则嘴角歪歪,似乎说:我啥都明白,但我不会点破的。
钟荩默默拿出笔记本。
常昊和助理先进法庭,牧涛和钟荩随后。
“如果身体不舒服,我可以代替你做公诉人。”牧涛说道。
钟荩定定神,坚定地回道:“我已经好许多了。”
任法官端坐在审判席上,庭下座无虚席。电视台在走道上架起了摄像机,其他媒体长枪短炮齐刷刷朝向公诉席。
钟荩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睁开时,她在下面看见了几张熟悉面孔。花蓓呶嘴,扮了个鬼脸。胡微蓝碰上她的目光,急忙避开。汤辰飞潇洒地挥挥手,用眼睛说,她穿制服的样子很美。
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上空荡荡的。
任法官清清嗓子,让大家肃静,她说由于身体原因,本次庭审允许犯罪嫌疑人戚博远缺席。接着,任法官简单介绍了上次庭审情况,并公布专家们对戚博远的精神鉴定。
法庭里瞬间静成一潭死水,大多数人都有点懵。
“至于专业性的问题,本庭只公布结果,不接受询问。”任法官威严地扫视全场,她看到常昊要发言,点点头。
常昊说道:“我当事人受死者刺激,从而间歇性精神病发作,造成了危害性的结果。根据《刑法》第十八条,我当事人不负任何刑事责任,请审判长允许我当事人入院进行治疗。”
任法官问钟荩:“对于辩护律师的请求,公诉人有什么异议吗?”
钟荩说道:“我接受法庭对犯罪嫌疑人精神鉴定的结果,也认可辩护律师的请求,但是我将保留对此案件的起诉权。被害者了解犯罪嫌疑人的病情,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为什么在案发那天出现了一系列的反常行为,这绝不是一时的不小心,而是故意为之。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看到什么?在调查中,我们发现被害者生前曾与一个人密切接触,所以我怀疑被害者有可能受到别人的挑唆,怀疑犯罪嫌疑人的病,然后试探挑衅。综上所述,本案属于间接犯罪,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一庭哗然。
只有任法官最冷静,“检察官,这只是你的臆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本庭忽视。”
钟荩没有反驳,笑笑坐下。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牧涛轻声问道。
“我们听见草响已很久了,但蛇隐藏得太深,我要把草烧光。”
“这太危险,说不定蛇没惊着,你把自己烧伤了。”牧涛不太赞成地看着她。
钟荩眼神笃定,“不会的。”
“但是我们很难让他绳之以法,就是找到那盘录像带也没用,人证已经死了。”
“还有一个人。”
“谁?”
“请肃静!”任法官朝公诉席投来凌厉的一眼。
钟荩闭上嘴巴。
十一时,任法官当庭宣读判决书,戚博远因精神异常,不负任何刑事责任,由监护人严加看管和治疗。
之前戚博远是精神病患者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媒体不知晓,现在个个都为这突然颠覆的结果而沸腾。
花蓓最是激愤,“钟荩,你这个骗子,居然骗我这么久。”
钟荩特意看向汤辰飞,那个位置上已没有人。
其他媒体则一半围住常昊,一半围住钟荩,法警出面,几人才安全撤到休息室。
任法官说道:“媒体们必然堵在出口,如果你们没什么话对他们讲,就从后门离开。”
“我的车停在前面。”钟荩脸露难色。
“你把钥匙给助理,让他开你的车,你坐我车走。”常昊接过话。
任法官脸上没露出什么,但心里却是一堆疑惑。公诉人与辩护律此如此和谐友爱实属罕见。
常昊顾不上别人的看法,他只想早点把钟荩带走。
钟荩朝牧涛看去,牧涛背转过去在接电话。
胡微蓝催他赶快出来,她在下面等他。上次庭审,牧涛陪钟荩去吃火锅,给别人拍下暧昧的照片,她害怕旧事重演。
说来说去,她不能确信钟荩与牧涛之间是清白的,她草木皆兵。
牧涛无语,懒得多讲。
他抱歉地对钟荩笑笑,先走一步。钟荩上了常昊的车。
两个人都沉默着,常昊斜过去一眼,钟荩掏出手机,按出一个号码,又慢慢删去,重复了好几次。
“如果实在不放心,就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审判结果。他应该很想知道的。”
钟荩自嘲地倾倾嘴角,把手机放回了包中。“我们去哪吃饭?”
“你刚刚在法庭上的一些话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钟荩轻声吟道。
常昊车向盘向右拐,车慢慢停下,“对于辩护律师来讲,替当事人洗清了嫌疑,就完成了任务。我不是检察官,真凶是谁,我不关心。但是我放心不下你,你把自己当作鱼饵,已是被动。答应我,不管做什么,都要和我商量。”
钟荩笑了,“不是我要当饵,而是从一开始,我就没得选择。”
“我能为你做什么?”常昊叹气。
要是助理在,又要笑他为赋新词强说愁了。他最近叹气的时候很多,不由自主的。在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靠努力就行的。
钟荩朝外面看看,丽莎饼屋就在附近,“买块蓝莓慕斯给我吃吧!不知道里面现在有没有桌子。”
常昊心疼地看她一眼。
不等钟荩发问,负责接待的小妹一看钟荩的制服,忙不迭地把两人往里带。
钟荩想笑,她共来过两次,都是穿着制服。
只有一张桌子了,小妹恭敬地问两人要什么。
钟荩背后一僵,仿佛是动物本能的触觉,蓦地觉得像有两道直勾勾的目光胶在后面,她下意识回头,汤辰飞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后温柔地微笑。
他是一个人,面前一碟蓝莓慕斯。
68,甜蜜回归(六)
钟荩没有出声,汤辰飞主动走了过来。带有一丝亲昵地把手搁在钟荩的肩上,让常昊微微诧异的是钟荩并没有推开那只手。
“不替我介绍下?”汤辰飞柔声问道。
钟荩款款坐着,不笑不恼,声音平静,“刚刚在法庭上不是见过---常昊律师!”
汤辰飞宠溺地抬高手臂,揉乱她一头秀发,“你这丫头,就爱戳我蹩脚。可怕的是,我竟然还甘之如饴。常律师,你好,我是汤辰飞。”他朝常昊伸出右手。
为了出庭,常昊穿了正装。进饼屋后,就把领带松了,外衣脱掉,仍然觉得心烦意燥,便把衬衫的袖扣解了,往上挽了挽。
“你好!”常昊接住汤辰飞的手。
汤辰飞的目光落在常昊的手臂上,那儿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受过伤?”
常昊若无其事地眨了下眼:“很久前的事了。”
汤辰飞哦了一声,让小妹加了张椅子,小妹乖巧地替他把蓝莓慕斯也端来了。
“你喜欢吃甜食?”常昊问道。
汤辰飞嘴角荡漾出一圈深意,“这个钟荩知道的。”
常昊不明白地看向钟荩。
钟荩慢悠悠回道:“你就主动坦白吧!”
汤辰飞摸摸下巴,自嘲地叹了口气:“我和钟荩曾在这里相过亲,后来,她嫌我丢人,把我揣了。今天我特地跑到法院看她,突然感到无限凄凉。这么清丽出众的女子为什么就不能爱我呢?一时心痛难忍,就跑到这里来感伤。那天相亲,我替钟荩点了一客蓝莓慕斯。”
常昊认认真真地评论:“很清新的小故事。”
汤辰飞大笑,“常律师,我一定得和你交朋友,你是个幽默的人。”
“我听到的赞词很多,说我幽默,还是头一回。”
“任何人的内心都潜藏着不为己知的东西。”
“汤先生呢?”
“我的内心太残破,什么都藏不了。我表里如一。”汤辰飞慵懒地耸耸肩。
常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含义深刻。
汤辰飞把头扭向钟荩,“你来这儿的理由和我是一样的吗?”
“现在回想起来,这里给我的记忆很特别。”钟荩顺着他的话接道。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演员。有些人是本色演出,有些人入戏太深,分不清哪个是戏中的角色,哪个是真实的自己。
汤辰飞旁若无人地抓起钟荩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庞,“找个时间,我们重温?”
“嗯!”
汤辰飞笑了。他长相俊美非凡,笑起来温柔款款,一时间魅力无敌,如炫目的星辰。他凑到她耳边低语:“别和其他男人来饼屋,我妒忌。”
钟荩沉吟了半晌,对常昊说:“常律师,我们换个地方吃午餐吧!”
常昊连眉都没抬,拿起后座的外衣,“可以!”
汤辰飞送他们到门外,小妹笑着送上一个包装盒。不知道汤辰飞什么时候准备的,里面装的还是第一次打包带走的点心。
钟荩谢过,感动地双手抱住。
上车后,钟荩从后视镜看到汤辰飞还站在门口,她关上车门,坐好,吸进一口气。
车子开远了,钟荩指着路边的一个垃圾筒,让常昊停下。她摇下车窗,把装点心的盒子扔进了垃圾筒。然后,她像虚脱般软在了座位上,面如死灰。
常昊找到一个有浓荫遮蔽的停车处,把车内的温度调到最佳,然后下车买了果汁和牛角面包、三明治,让店员装成两袋。
“简单的午餐!”他不认为钟荩现在有心情进餐厅,正襟端坐,等着一道道菜上齐。
“你对汤辰飞了解多少?”钟荩轻轻问常昊。
常昊回答:“他是付燕的继子,也算是凌瀚的哥哥。”
钟荩把装满果汁的纸杯凑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喝着。很奇怪,她什么也没和常昊解释,可她就是知道常昊什么都知。到了现在,也只有在常昊面前,她才敢坦露真实的情绪。
初春在机场与他相遇,第一次像个孩子样为一杯热饮和别人怄气,然后为了戚博远案件再次重逢,从对手成朋友。那是上天的恩赐,不然这么复杂的故事,说与谁听?
幸好有常昊,不是吗?
“他是品相不错的蘑菇。”常昊加了一句。
“你记性真好。”
“司法考试是中国第一大考,能入围的记性都好。”常昊打趣。
钟荩连强笑都做不到,“常昊……”她深呼吸,缓缓转过身,眼中泛出无助的泪光,“凌瀚他……想安乐死,我怕我……阻止不了他。”
天,常昊倒抽一口冷气,然后脑子像劲风中的风车,飞快旋转。他的手不由自己曲起,手中的面包成了一堆碎末,从指缝间漏下,落满了双腿。
“他发觉了你身上的伤痕?”常昊自责,他应该想到的。他都能看出来,何况凌瀚?
钟荩眼睛红了。
常昊命令自己镇定:“我觉得这不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很久了。他一直没有实施,是舍不下你。现在,他在无意识中伤害了你。他心中的那根梁倒了,他无力支撑。”
“但是,你不要害怕,他绝不会自杀。”
他一下子掀开了钟荩心底的隐忧,钟荩狠狠地掐着手臂,希望自己没有听错。
“自杀和安乐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自杀是懦弱而又愚蠢的行为,是对这个世界的躲避,凌瀚作为一位杰出的特警、一位优秀的心理学家,出于尊严,不可能走这条路的。”常昊眉头缓缓打了个结。
“怎么了?”钟荩问道。
“他应该也没办法安乐死的。荷兰是第一个将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其后日本、瑞士和美国的一些州也通过了《安乐死法案》,但中国至今尚未为之立法。这是一个长期争议,有关伦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法学的问题。中国首例安乐死案例,发生在陕西汉中,医生蒲连升因患者儿女的要求,为患者实施了安乐死。后来却因‘故意杀人罪’被捕。这件案子历经6年艰难诉讼,最后医生无罪释放。这不是代表安乐死合法化,而是医生开具的处方药不是患者致死的主要原因。现在,虽然上海当地有悄悄实施安乐死,但安乐死仍然没被合法化。凌瀚作为一个名人,在国内,是不会有任何医生为他实施安乐死的。”
“真的吗?”钟荩双手捂脸,喜极而泣,心头云开雾散,“我完全是杞人忧天,对不对?”
常昊没有回答,他在想,凌瀚是犯罪学专家,对这些定有所耳闻,凌瀚又不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他为什么和钟荩说些这些呢?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钟荩拭去眼泪,立刻神采飞扬,情神面貌大振。“常昊,我真是被你的博学所折服。和你一比,我惭愧不已。”
常昊叹息,那是因为你身处其中,无法冷静、理智,他是外人,旁观者清。
外人哦!满嘴苦涩。但他又觉得一丝甜蜜,钟荩是如此的依赖他。
钟荩一口气喝完果汁,又吃了一块三明治,像流水一样流走的力气又倒流到体内,“最近忙不忙?”
常昊点头,“日程已经排到明年春天,事情堆积如山。后天就要去内蒙古。”
“那以后没什么机会来宁城了?”钟荩语气泄出几份怅然。
常昊默然。
戚博远杀妻案告结,他没有留在宁城的理由了。
说实在的,其实她从来不曾属于过他,但这几个月来,她的清颜,已成他的精神食粮。无数个清晨与黄昏,奔波在法庭与出差的旅途之间,她是他心内一道永不会消逝的阳光。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双眸,一切孤单与寂寞都能忍受。
“挤一挤,总有时间的。”如果她想见他,他愿意放下一切。
“我要是去北京,请你吃饭。”凌瀚去北京复诊,钟荩也会一同过去。
“好!”常昊拨开她额头的头发,红肿处淤青了,“回家后记得上药。你劝凌瀚去疗养院住一阵,远离现在的环境,他的病可能会控制得住。”
“那夜他梦游了,其他时间都好!”
她真是深爱凌瀚,到这份上,她都在替他辩解。
“下面去哪里?”常昊生生咽下喉间的怜惜,不宜多说了,不然她会敏感地拉长距离,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我就在这儿下车,不送你回酒店。我们常联系,好么?”
他点头!
这一刻的欢聚像偷来的,他满满的眷恋,不肯说出“再见”。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终究还是再见了,钟荩下车拦了辆出租回检察院。她脚步轻松,笑靥如花。
常昊低下头,不愿看她离开的背影。有太多放心不下,但只能再次放她走。
钟荩没有直接去检察院,请司机弯道去趟丽莎饼屋。
真巧,出租车经过丽莎饼屋前,汤辰飞从里面出来,胳膊上挽着一头长长波浪卷发的女子,丰胸纤腰,妆容如水晶般剔透。
“不要停车!”钟荩微笑对司机说道。
汤辰飞有一天不说谎,估计母猪也能长翅膀。她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
常昊的助理在保安室等钟荩,“钟检,我很喜欢宁城。这儿的水好,大街上满眼都是美女。”
“好啊,留下来给我做助理。”钟荩打趣。
“你和常大律说去。”
“你真瞧得起我。”
“别人我不敢讲,但只要钟荩开口,哪怕你要天上的云彩做裙子,常大律都会眼都不眨地应下来。”
“呃?”钟荩眼睛眨个不停。
助理呵呵笑,“钟检你到现在还没看清常大律的心?”
“去,去!”钟荩笑了,抢过他手中的车钥匙,“没轻没重的,我有男友。”
助理嘴巴张得能塞一只鸡蛋,“常大律也是一泰坦尼克号呀,首航就撞上冰山!”他同情地把脸挤作一团。
钟荩不敢苟同。
等电梯时,钟荩嘴角噙着一丝笑。常昊的分析已经平息了她心内的恐惧。
身边又站了几人,她抬下头,见是钱检察长,忙恭敬地打招呼。
钱检察长看着电梯上方闪烁不停的电子屏,“戚博远案判决了?”
“嗯!”
钱检察长面无表情哦了一声,电梯门打开,一行人有序地进入,没有人说话。
钟荩先下电梯。
电梯门合拢时,她听到钱检察长说:“手边的事理一理,准备交接。”
69,故事(一)
第二天,钟荩的办公桌就从侦督科搬去了资料室。前前后后加起来,她在侦督科呆了恰好半年。手里的工作移交给了同事,侦督科没有补充新鲜血液。牧涛脸黑黑地要去找检察长,钟荩拦住了。从进侦督科那天起,牧涛非常维护她,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只怕再这样下去,有些事会越来越说不清。
人的想象力向来丰富。
她敬重牧涛,她比他更在意他的形象。
“我不会放下那件案子。”走的时候,她对牧涛说道。
牧涛第一次感觉钟荩并不是看上去那么柔弱,“我也不会就此搁浅,但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单独见汤辰飞。”他叮嘱。
钟荩沉思。
资料室已有四位科员,三女一男,对于钟荩的态度不冷不热。办公室刚换了一批新的档案橱,钟荩的工作就是把所有的资料重新登记、输入电脑。这个工作很庞大,估计至少得半年才能完成。好处是钟荩不需要与任何人打交道,非常安静。
换岗位的事,钟荩没和任何人说,包括凌瀚。她现在上下班定时定点,多了许多时间陪凌瀚。这其实是她目前最想要的。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凌瀚没让钟荩乱担忧,他的态度似乎变得积极而又明朗。
卫蓝没有从北京传真处方过来,而是拜托宁城的一位精神病专家替凌瀚复诊。
那位专家在江北开设了一家治疗兼疗养的医院。钟荩开车和凌瀚一块过去。经过过江大桥,交通有点堵。凌瀚朝不远处屹立的一幢幢新建楼房,说:“那是临江苑,阿姨在那给买了套房。”
钟荩微笑:“你们见过面?”
“是的,也没好好招待阿姨。”
方仪来小屋的事,钟荩知道,但她想凌瀚主动提起。隔了几日,方仪也把她带到了临江苑。
她站在江岸边,天是铅灰色的,阳光藏得极深,江水显得有些浑浊,有几艘大货船交错驶过,两岸绿色的芦苇随风摇摆,这一切无形之中,都增加了江面的动感。
她回身,雷教授书写的“临江苑”三个字高高悬挂在小区大门的正中。字体巍峨又不失俊逸,大气磅礴。
方仪目光胶在那三个字上,沾沾自喜,当初我一眼看中这里,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份缘。
她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份娇态。
钟荩忙转过头看江水。
临江苑主体已封顶,后期的绿化与装饰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售房部小姐一再保证,再有三个月,就能交房。
“喜欢这儿的环境吗?”前方的车开始蠕动。
凌瀚轻轻说:“怎会不喜欢,像个梦一样……”
钟荩控制不住鼻子发酸,“书房朝着长江,你在里面写论文。累的时候,站在阳台上,吹吹江风,看日出日落,看四季交错。”
“春天到了,我们再去安镇看油菜花。”
泪哗地一下冲出了眼眶,钟荩羞涩道:“别管我,我是因为太开心。”
凌瀚探过身吻钟荩的双手。
疗养院很幽静,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林荫下面散步,除了目光呆滞,看上去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专家让钟荩在外面坐会,“等下再告知你具体情况,你若在一边陪着,他心理压力剧增。”
钟荩点头。
楼下墙上挂了许多幅风景画,钟荩一幅一幅的欣赏。一位中年男子捧着一箱药剂从外面进来,汗流得太多,手有些打滑,他不住抬起腿顶箱子。钟荩上前帮他搭了一把。他道谢,把药剂送进库房。他拭着汗,问道:“你是病人家人?”
钟荩点头。
男子眼中眼露同情,“非常辛苦吧!”
“没有啊,我觉得很幸福。这儿病人好像不太多。”
男子说道:“你看到的都是病情较轻的,大部分关在里面。你要进去看看?”
钟荩摇摇头。
“他们个个都像恐怖分子,不知道能干出什么可怕的事。家人把他们送到这儿,算了却了心事。有些人进来就不会再出去。”
钟荩听得心戚戚。
等候的时间有点长,长得超出了钟荩最远的想象。时间一分一秒细砂轮似地打磨着她的神经,把她的耐心磨得像一张纸---是那种用钢笔轻轻一勾就勾出纤毛来的薄纸。
终于,凌瀚从楼上下来,护士领着他去拿药。钟荩走进专家办公室。
专家两手交Сhā,站在窗边。
“他的情况非常好,好到我觉得卫医生夸张了病情。”
钟荩心中一喜。
“但还有一种情况,听说过中国有句谚语么:久病成医。他是属于清楚自己病情的患者,他有可能已经学会隐藏病情,知道怎么应付医生的诊断。反言之,他体内的抗药效性很强,药物没有太多作用,他完全是用意志在与病情对抗。”专家又说道。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专家模糊地回道:“他还是一个病人!”
钟荩的心又惴惴然,“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别给他压力,好好过日子。”专家伸手握住钟荩的手,“他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病人。”
“是的,我以他为傲。”钟荩唏嘘。
专家送钟荩下楼,凌瀚提着药袋在等他。他的脸像一堵密封的墙,看不出一丝裂缝,既没有悲也没有喜,更没有激动和焦虑,有的是一种平和。像静水,像冷铁。没有一丝气息!
凌瀚走过来牵她的手,掌心相贴,他感觉到了钟荩手心的汗。手指在钟荩的掌心划了一个圆圈。
两人相视而笑。
“哦,他们到了。”专家急步下台阶,木槿花盛开的路边停了两辆车。一辆是载人的小型中巴,一辆是载货的大货车。
工人们顶着西斜的阳光卸货,汗水像虫子样爬满了脸。似乎是哪家搬家公司,有大橱小柜,沙发茶几,最多的还是书,一箱又一箱。
大巴车的车门开了,腆着肚子下来的男人,钟荩眯着眼,认出是远方公司的吴总。她的心缩成一个软绵的球,浮到了她的喉咙口。
专家爽朗温和的寒暄声中,戚博远最后从车里下来了。
除了景物换了季节换了地点,人略显消瘦,这个戚博远与在杭城初见戚博远的影像几乎重新叠。斯文渊博,风度儒雅。
几个月的牢狱生涯,仿佛洗涤了他一路的风尘,他的人生更加光华。他的心比别人多了个过滤器,适时地过滤掉一些回忆的渣滓,只留下他愿意回味的人和事物。
钟荩不禁感叹:其实精神病患者也有比正常人幸运的一面。
她扭头看凌瀚,墙壁裂开了一条缝,她看见了他的笑容。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笑过,从心底泛出来的,由衷的,欣慰的。
“远方公司考虑很周到,这儿确实是适合他居住的地方。”凌瀚说道。
钟荩正要接话,戚博远看到她了。如久别重逢的故人,他激动地向她张开双臂。
钟荩轻笑,松开凌瀚的手,回应他的拥抱。
“小荩,今天天气真不错。”
真是个讨人欢喜的老头,称呼改得如此熨贴、亲切,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是呀,戚工,你的新家很漂亮。”
“一定要经常来做客,和你的……”他看向凌瀚。
“我朋友凌瀚!”钟荩回身,拉过凌瀚的手塞进戚博远的手掌,停顿了下,她担心自己会抖,“这是我最最敬重的戚工。”
她抿紧唇,不然一不小心会逸出泣音。他唯一的孩子呀,他知道么?
“久仰!”凌瀚点头。
戚博远上上下下打量着凌瀚,“我们以前见过?”
凌瀚微笑道:“我在电视和报纸上有幸见过戚工的照片。”
戚博远摇头,“不是的,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慢慢想吧!答应我,好好待小荩。嗯?”
“一定!”
戚博远又说道:“她值得的!”
“我知道。”
“结婚时给我送喜帖,我要去观礼。”
“好!”
戚博远拍拍凌瀚的肩,转过身去。吴总和专家都在等着他呢!一行人里,钟荩还认出一位是庭审时的副审判长,大概是来监督执行审判结果的。
“小荩,他们把这个还给我了。”戚博远突地想起什么,从一个包里抽出一条围巾,向钟荩挥了挥。
“给你留作纪念。”钟荩笑着回应。
林荫深处刮来一阵风,扬起一阵灰尘,惊起几片落叶,阳光被云遮住,天暗了暗,过了一会,风又停了,云散去,炽热依旧。
“我小的时候,小姨爱说这样的怪风是某位过世的祖辈来看望疼爱的小辈。”钟荩幽幽对凌瀚说。
凌瀚对她笑笑,把车门打开。
车里温度很高,冷气开了好一会,才稍微舒适一点。
钟荩用手在心口比划了下,俏皮地问道:“你这里平静吗?”
“嗯,他们都给自己安排了最好的归宿,我没有牵挂。”
“然后呢?”凌瀚侧面的轮廓像雕刻过的,她用目光默默抚摸。
他展颜一笑,“你必须接受、承受我的所有喽,不能拒绝,不可以嫌弃。”
这句话荡气回肠。
钟荩喉咙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回到市区,暮色刚起,钟荩看到路边有家饭店的招牌很显目“盱眙龙虾”。这个时节正是收麦之时,龙虾最肥美。“今晚吃龙虾吧!”
凌瀚笑她是馋猫。最近,她每天上班都要点菜,还天天换花样。
开眼界了,店中的龙虾不是以盘来计量的,而是以盆。两人点了一盆,另外要了两碟凉拌,主食是地瓜粥。服务员给两人套上围裙、戴上薄膜做的手套。
龙虾端上来,两人都吃了一惊。这个盆居然是只大脸盆。钟荩笑了,“这怎么吃得下,让花蓓来帮帮忙。”
凌瀚点头,招手让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给花蓓再点道菜。
花蓓挺牛,“到这个时候才说请人吃饭,摆明就没诚意。”
“来不来?”
“来,但我要多带一个人。”
钟荩向凌瀚挤挤眼,“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死相!”花蓓呵呵笑。
一刻钟后,花蓓到了,走在她身后的男人进门时下意识地矮下身子。钟荩和凌瀚耳语:“天啦,也太高了吧!”
花蓓扭扭捏捏地介绍,“这是郁明!”
郁明嘴巴咧得很大,今晚,他终于被正位了。“在你们面前,我就是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
钟荩喜欢他的自我解嘲,感觉花蓓这次的口味真的和往常不同。
“粗人找了我这么个有文化的才女,显摆啊!”花蓓白他一眼,拉他坐下。
郁明傻笑,瞅着花蓓的眼神柔柔的。
凌瀚忙让服务员上一瓶冰啤。两个男人都喝了不少,花蓓喝了一小杯,钟荩没碰一滴。
龙虾的口味很不错,鲜美中带点辛辣。花蓓衣领上不慎碰了几滴酱汁,郁明向服务员要了茶叶水,沾着纸巾,细心地替花蓓拭去。
钟荩看得眯眯笑,花蓓这次动真格了。
吃完龙虾,钟荩和花蓓去洗手间洗手。钟荩手中涂满洗手液,一抬头,看到花蓓盯着自己,欲言又止。
“怎么了?”
花蓓笑,摇摇头,“没什么。”
“说呀!”
花蓓抿抿唇,“其实是件小事,前天,你爸爸来找我了。”
钟荩急道:“他向你借钱?”
花蓓愣住,“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大概缺钱。”钟荩心沉沉的,五十万这么快就花光了吗?“他借了多少?”
“就一万块!”
钟荩要晕倒了,钟书楷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
“蓓,听我说,下次他再找你,不要借他。他有个无底洞,填不满的。”
“啊!”花蓓眼睛瞪得大大的。
钟荩苦笑:“我爸她和我妈离婚了,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女人怀孕了。”
花蓓最听不得这些事,跳起来就骂:“他秀逗了么,为老不尊。要是不染发,头上还有几根黑的?我简直是助纣为虐。”
“我明天把钱还给你。”钟荩叹气。
“荩,你干吗,我不差这个钱的。”
钟荩摆摆手,有气无力,“他向你借钱,其实就是逼着我去找他。他完全不在意脸面了。”这就是为爱付出的代价吗?
花蓓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这事就到这,不要让凌瀚知道。”
“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钟荩黯然沉默。
凌瀚已经买好单了,两个男人跑到外面抽烟。四人又聊了会,就在饭店门口道别。上了车,钟荩先给方仪打了个电话。方仪刚做完瑜伽到家,泡着玫瑰澡呢,接话时都是气声。
钟荩失笑,这是报应吧,钟书楷的出轨到成全了方仪优雅的完美。
又是一个月色迷人的夏夜,微风如水。簌簌作响是院中小虫的啁啾,静静聆听,仿佛听到夜来香绽放的声音。香气随风袭来,一丝丝,一缕缕,泌人心肺。钟荩抚抚手臂,扭头看向书房。
凌瀚在里面写论文,差不多天亮他才会上床休息。她睡得浅,床一动,她就醒。两个人抱一会,说几句话,然后,她就起床洗漱了。
那晚失控的梦游,凌瀚再没有过。就是有,钟荩也看不到,那时她埋头在陈年档案中,被灰尘呛得直咳。
这样子也不失是个办法,钟荩太害怕凌瀚那种绝望而又自责的眼神。
第二天,钟荩上班后,在档案室的角落,给钟书楷打了个电话:“爸爸,花蓓那儿的钱我来还。你不用担心,不管你什么样,我都会尽力让你以后过得好好的。但是,只有你是我的义务,原谅我人单力薄,顾不了别人。”
音量不轻不重,语气不疾不徐,却让钟书楷出了一身汗。他只是干笑,不知该回什么好了,更无颜提阿媛昨晚把他关在门外,他坐在马路边抽烟抽了一宿。
中午下楼去餐厅吃饭,和以前侦督科的同事一同进的电梯。他们旁若无人地讨论件案子,她静静看着电子显示屏的数字。那是件新案子,如果她没换岗,应该会由她负责。
取餐时,师傅没等她说话,就给她一勺最怕的水芹菜炒肉丝。她突地感到心闷得难受,搁下餐盘,出了餐厅。
午休有一个半小时,她跑到街上漫无目的瞎逛。
昨晚那么好的月光,今天却是个阴天。深灰色的天空沉得很低,仿佛没有楼房和树木,它就会像一块玻璃碎裂成一块块。
停下脚时,钟荩发现自己站在一家婚纱影楼前。橱窗里的那件婚纱真是漂亮,没有蕾丝,没有花边,除了胸口几粒碎钻星光闪闪。如此简洁,可是它的光芒却超过了旁边的波西米亚风情的复古婚纱和一身盛开牡丹的国色国香唐装。
钟荩挪不开目光。那一瞬间,心里有一点点异样的期待,仿佛羽毛掠过,似有若无,却又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丝丝暧意。
看店的时尚女子透过玻璃门看见了钟荩,忙跑出来,“想拍婚纱照吗,现在是淡季,我们可以给你打八折。我们和对面的珠宝店还是联谊商铺,你在我们这儿拍照,去那边买首饰,同样也有八折优惠。”
钟荩顺着女子的手指看向对面的珠宝店。
她屏住呼吸,刚刚从珠宝店拉门出来的男人不是凌瀚吗?她的心怦怦直跳,难道他们有心灵感应?
她的心因为惊喜怦怦直跳。
等不及绕到斑马线,她就这么横冲直撞地穿过车流。珠宝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径直走到婚戒柜台。
“请问,刚才那位表情比较严肃的男人买的是哪一款戒指?”
70,故事(二)(出版停更)
(亲们都懂的,书想出版,就得保留结局。很抱歉,《春天》现在只能暂时截止到70章,等纸书上市之后我再恢复更新。)
珠宝店店员一脸莫名其妙。
钟荩连忙又形容了下凌瀚的长相,对面柜台的店员接过话,“是他哦,刚走。他没买戒指,他买的是根链子。”
钟荩愕然回头。
店员津津乐道:“那根链子进了很久,一直无人问津,他一眼看中。我还找了个会员卡号帮他打折呢!你是他女朋友吗?”
钟荩咽咽口水,“能给我看看链子的样式么?”
“再等两天,他会亲自交给你的。”店员打趣地挤下眼睛。“那条脚链真的非常漂亮,宁城只有一款。”
再等两天……是她的生日,钟荩脸上的红晕像潮汐一样退了下去,露出底下一片贫瘠嶙峋的灰白。她略略有些失望,但随即安慰自己应该感到欢喜。可是为什么是脚链?她哪有什么机会戴脚链。
她拖着脚步向门口走去,在手碰触到门把手的前一秒,她还是回过头,“请问,送脚链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她不如花蓓那么渊博,对于星座、花语、礼物的深意,她一概不懂。
店员捂着嘴笑,拿起遥控器打开了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不知是电影还是连续剧,一个英俊的男人对一个笑起来眼弯得像月牙的女子说:“你的幸运石是珍珠,来自海洋,我的是橄榄石,唯一来自太空的珠宝。”然后他蹲下来,替女子戴上用两种珠宝串成的脚链,“送别人脚链,代表着他们来生还会相见、相爱。”
“浪漫吧!”店员眼中流露出羡慕。
钟荩缩了下身子,扯扯嘴角,“你们这儿冷气太大。”她推门离开。
正午的阳光洒到哪,都是一簇火焰。她在火焰中奔跑,汗如急流,她还是感到冷,嘴唇发白。
下午,牧涛来档案室找她,她从一堆档案里抬起头。
“委屈你了。”牧涛内疚地叹气。
“翻阅从前的案例,能学到书本上没有的东西。”她为难地看看四周,屋内一片杂乱,只能请牧涛到走廊上站一站。
走廊上人来人往,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牧涛就走了。他是有话想对她讲的,但看看她,他开不了口。
和景天一通电话时,景天一问他:钟荩挪位置了吧?他很讶异。景天一淡笑,她知道的事太多,老汤和检察院那么熟……他咂嘴。
景天一话里的老汤应该指的是汤志为。牧涛震惊,钟荩有什么事瞒着他么?
一天的工作又结束,钟荩捶打僵硬的后背,准备回家。
今天汗出得太多,身上的灰尘、纸屑怎么也掸不尽,她先回家冲个澡,晚点再去小屋。
刚开了锁,就听到座机在响,抢过去一听,她开心得叫起来。
红叶生了个小姑娘,六斤重。何劲都有些语无伦次:“妹,小丫头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眉头皱起来的样子特像。”
“那当然,她也是我的孩子。”钟荩眼眶发烫。
“嗯嗯,她和我们的生日都挨这么近,命中注定的缘份。妹,你什么时候回安镇呀,我们都想你。”
“国庆好么?”最近的假期就是国庆。
“好哦!安镇现在比你上次回来时又漂亮些了,庙宇附近的别墅都竣工了,经常有人开车过来度假。红叶说挨着田野的小院和我家一样漂亮,里面的布置、种的花草、果树都一样。哈哈,我们要告他抄袭。”
“嗯,告他!”钟荩符合。
“他是你本家,也姓钟。”
“你去他家串门了?”
“镇上的刘三叔帮他照应屋子,我听他讲的。他就春天打地基时来过一次,后来的事都是托人做的,电话指挥……哦,妹,红叶叫我呢,我过去啦!回来前通知我,我去接你。最好带个帅哥回来。”
钟荩笑着挂了电话,这一天郁闷的心情,因为一个小生命的来到,随风散去。
方仪又去练瑜伽了,雷教授会去接她。钟荩给她留了个条,洗好澡便开车去了小屋。
推开院门,习惯地看向书房。书房里没有灯,她下意识地一抖。
“凌瀚?”她闭上眼,听见自己干涩而艰难的声音,砂纸一样地磨过她的喉咙。
“我在露台!”凌瀚俯身看着她。
露台上一张小餐桌,一把躺椅。餐桌上有果盘、啤酒,还有一盘海鲜饼。凌瀚洗过澡了,穿着背心、宽松的睡裤。她闻见洗发水的味道,像割草机刚刚走过的青草地,恍惚间感觉进入了另一个季节。
“今天不写论文?”
“发给编辑了,一身轻松。”凌瀚笑道。
她回卧室换了睡衣出来。无袖的棉麻睡衣,刚到膝盖。
凌瀚开了瓶啤酒,已经喝上了。她把所有的灯全熄了,没拿椅子,侧坐在他的腿上。她拽住他的手,凑近瓶口,喝了一口啤酒。啤酒冰过,心倏地一抽。
“别喝了,会醉的!”凌瀚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我醉了你会把我扔大街上?”她抢过啤酒瓶,又喝了一大口。“还是你会非礼我?”
她把酒瓶重重搁在桌上。
“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凌瀚一本正经地说。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把闷热的夏夜戳破了,空气开始变得轻薄飘逸起来。
“凌瀚!”钟荩环住他的脖颈,换了个方向,呈一种跪坐的姿势。
凌瀚感到有一团沉重的火球,压在了他的胸前----那是钟荩滚烫的脸。
“别贪求了,老天给我们多少就多少。哪怕只有一天,我们也要好好相爱。”她湿漉漉的唇透过背心印在他的胸口,颤抖的手指尖从他的颈部开始往下滑行。凌瀚听见了自己体内发出的,充满疼痛的微弱爆破音。
他的手被炸得飞了起来,远离了他的身子他的脑子,径自钻进了她的睡裙。很快,它们一根根地熔化在了她滚烫的肌肤里。
心跳已不能控制,唯有眼中残留着一丝挣扎。
钟荩抬起头,吻住他的唇。啤酒涩涩的甘甜,从她的口中送进他的口中,一股电击般的酥麻,直接贯穿脑门。
他最后的防卫在溃退。呼吸一下吁出他的胸腔,是那样断续又连接着喘息出来。
她要的并不多、并不远……
喉结蠕动,他抱起她已近瘫软的身子。两具像一张纸一样薄的颤抖的身体。他低吟着她的名字,一件件脱去她的衣裳。
月光柔柔地照在他们祼白的坚实的身体,他们都已经生疏很久,原先的路口,每一处拐弯都长满了青苔与蒺藜。
他走得很辛苦,她也是。
忽然醒来的时候夜黑得像一团墨汁,再强烈的阳光也难把它一下子洗亮。
“热!”钟荩脖子里都是汗。
凌瀚往床边挪了挪,摸到遥控器,把空调打开。不一会,凉气溢满了室内。
“哦,凌瀚!”钟荩呼吸逐渐均匀地放缓,又偎进了他的怀中。
天亮,睁开眼睛,一床的凌乱,羞赧不由地泛上脸颊。探身拿过睡裙,看到右脚踝上系了根白金链子,链子上吊着三粒蓝钻镶成的星星。
钟荩戴过的唯一饰物就是手表。
一粒粒星星摸过去,心情有点复杂。
凌瀚从外面进来,带进刮胡水的清爽气息。
“这是?”钟荩抬起脚。
凌瀚啄吻下他的唇,“预祝你生日的礼物。”
“呃,那明天还有正式礼物?”
凌瀚点点头。
钟荩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伸出小拇指,“不准食言。”心跳如歌!
凌瀚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嗯!”
可惜生日这天还要上班,钟荩向凌瀚抱怨了又抱怨,极不情愿地换衣出门。今晚,凌瀚订了餐厅,两人约好晚上七点在餐厅会合。
“你要把礼物带上哦!”钟荩叮嘱了又叮嘱。
凌瀚大笑:“我把自己忘了都不会忘掉这事。”
这天的时光过得非常快,好像才忙了一会,就午休了。
常昊的电话是午休时打来的。“生日快乐!”他的声音平实呆板,没有任何高低起伏。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钟荩非常意外。
这又不是一件难事,常昊叹气。他想给她打电话都很久了,就是一直没有理由。他一遍遍嘲笑自己的多情,却又甘愿陷在这份没有结果的情感之中。
“还好么?”这不是一句随意的问候,他是特迫切地想知道。
钟荩沉默半晌,避重就轻地回道:“慢慢都会好起来的。你的工作顺利吗?”
常昊无力地逸出一声苦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距离拉远了,她对他的依赖也轻了。
就这么随意讲了几句,钟荩去餐厅吃饭。
花蓓给她发来一条短信:荩,做个祸害吧。好人不长久,祸害可以活千年。那样子我就可以向你说一千次“生日快乐”。
钟荩一口汤含在嘴中,噗地声喷了一桌。“不怕嘴酸?”钟荩回过去。
花蓓呵呵回了个笑脸。她今天去疗养院采访戚博远,好不容易得到远方公司的允许,但是给她限制了无数的条条框框。她大概最多就和戚博远拍张照,说声你好,就要打道回府了。
钟荩回办公室,保安喊住她,递给她一封快递,刚送过来的。
寄件人有点懒,只填了收件人那处的信息。钟荩捏捏信封,很薄,最多就是一张纸。钟荩拆开来一看,没猜错,就一张纸条。
“想听我的故事么,晚上第六街区酒吧见!”字是打印的楷体字,小四号,落款处是手绘的一对翅膀。
钟荩在档案室坐了很久,她给凌瀚打了通电话,说晚上来了个新任务,得出去一趟。生日晚餐挪到明天吧!
凌瀚在司法部门呆过,知道任务急如火,会非常理解的。
“自己多保重,记得吃饭。”凌瀚果真没有多问。
接下来的时间突地变得无比漫长,钟荩过十分钟就看下时间。听到外面咚咚地关门声,心突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去洗手间洗手,镜子里的自己板着个脸,看着就非常紧张。她托起脸颊,笑得很艰难。
她又等了一小时,差不多办公室的门都关了,她才下楼。
电梯门打开时,与牧涛打了个照面。他刚从外面办案回来,彼此点了下头。
“加班的?”牧涛问。
钟荩笑笑,电梯门合上了。
暮色还不太浓郁,一丝风都没有,炽烤了一日的灰尘飞进鼻中,气息也变得烫烫的。
她把车留在了办公室,打车过去。很巧,今天没穿制服。
她并不害怕,相反,从她在法庭上说出那番话时,她就在等待对方发来的电波。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她笑。他应该比她紧张。
第六街区的对面就是钟荩居住的小区,钟荩进去时,特地看了看小区大门,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钟荩推开酒吧大门,没发现门上挂着个硕大的铜制风铃。铃声脆脆落了一地,震得钟荩僵着不敢动弹。
“欢迎光临!”门从里面被服务生拉开了。
来得太早,里面就酒保和几个服务生。钟荩瞪大一双眼,他们也把眼瞪得溜圆,怀疑钟荩是不是走错地方。
第六街区装修得像个大型厨房,吧台就是灶台,酒保是大厨,在里面忙个不停。
钟荩尽力装作自然的在吧椅上坐下。
“我们这里不供应套餐的。”酒保皮肤黑黑的,笑起来,显得牙齿很白。
“我吃过了!”钟荩笑笑,“我在等人。”
酒保歪歪嘴角,给钟荩端上一杯柠檬水,“要来点什么?”另一只手按下了音响。如急雨般的音符轰炸在室内,钟荩的耳朵嗡地一下塞住了,只看见酒保嘴巴张张合合。
“什么?”她提了嗓门问。
酒吧受不了的耸耸肩,转身忙去了。
花蓓和钟荩说过,女子泡吧,酒吧平添一份温馨,都市多了一道风景线,酒吧光线幽暗,带有玫瑰色彩,似乎来到了另一个新天地。但是在酒吧里女子要会保护自己。尽可能点有盖密封的饮料。
她在整理档案时,也看到过女子在酒吧被人下药受到侵犯的案例。
这里,她是来过一次的,但她没有一点印象。问起常昊或凌瀚,他们都不肯多提。
钟荩玩着杯子边上的柠檬片,浏览着酒架上的酒瓶。那些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酒,像工艺品似的陈列在柜子里,在暗光下,散发出诡秘的色泽,诱人心动。
风铃声次第响起,音乐换成了阴柔而又暧昧的男声吟唱,酒吧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钟荩把水杯从吧台移到角落的一张桌子。
邻桌来了一对男女,女子穿亮闪闪的透视上衣,下面是短裙。他们点了两杯酒,一杯是红色的,杯沿上有粒樱桃,另一杯是绿色的,里面有粒橄榄果。酒喝到一半,两人旁若无人的吻上了,男子的手从女孩大腿向里伸去。钟荩忙屏住呼吸,她甚至能听到女子口中逸出的咝咝嘤咛。
慢慢的,酒吧里人挤得像冬夜的浴池。中间的舞池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贴面摇摆,说着别人听不到的情话。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真正一个醉生梦死的好场所。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是十点十分,钟荩来了三小时,不仅饿,还渴,呼吸艰难。
又呆了几分钟,钟荩觉得她被人放鸽子,说得难听点,她被耍了。
她站起身来。
背后,有人轻轻拍她的肩,她回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汤辰飞有些受伤地嘀咕:“没有耐心的丫头,多等我一会都不肯。”
“我不是还在这么?”钟荩按捺下心头的恼火。
“那是我来得及时。”汤辰飞竖起手指,酒保跑了过来。
“来杯冰啤!”汤辰飞朝钟荩看看,“你不能沾酒,喝点果汁,现榨的。”他补充说明。
钟荩看着酒保从柜子下面拿了两只橙,切成片,扔进榨汁机,直到一杯新鲜的橙汁摆在她的面前。
整个过程,她没有眨一下眼睛。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把杯子端起来,碰碰汤辰飞的,叹道:“想听汤主任的故事,可真不容易。”
“我辞职了,不是什么主任。”
“为什么辞职?”钟荩佯装大吃一惊。
汤辰飞慢悠悠地喝了口啤酒,“钟检准备调查我了,录音笔开了,微型摄像机带了?”
“我现在是钟资料员,不是什么钟检。”钟荩拿着手机对他晃了晃,“唯一有录音功能的就它,我把它关了。我就纯属好奇!”
她当真把手机给关了。
汤辰飞一脸悲痛,“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来,干一杯!”
两人碰了杯。
“故事可以开始了吗?”钟荩托着下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还真看不出你是个急性子。”汤辰飞语气一味的玩世不恭,“从哪说起呢,哦,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对你钟情的?”
钟荩摸摸脸:“丽莎饼屋。”
汤辰飞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这个我一直贴着心窝放着,你摸,暖着呢!”
“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是钟荩和凌瀚的合影,她笑得像个傻女。上次付燕不是说照片在她那,她还说看得出凌瀚很爱你。
汤辰飞气定神闲,“我偷的。”
钟荩震惊。
“难得主动表现好,回家做孝子。听到书房里汤夫人哭得很伤心,我老爸一幅怜香惜玉样,柔声细语宽慰:没事,没事,我会找最好的精神病医生替他医治。我不想听的,但脚不听使唤。听到最后,我是心戚戚呀!天妒英才啊,那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就是个精神病呢?”
“是三年前的冬天。”钟荩肯定。
钟荩慢慢喝着橙汁。酒吧的灯光又暗了几暗,气氛变得高涨起来,跳舞的人姿态各异,有人左右摇摆,有人伸手大叫。其中有个女孩把上衣都脱了,仅穿了只文胸,跳上桌子,长发甩个不停。
“然后,你去了北京,去了宜宾,去了江州?”她猜测。
“最懂我的人是你。”汤辰飞邪邪地半倾嘴角,“是的,我去了。我爸咋就不把付阿姨调去保密局呢,她保密工作做得都好呀!爱情的力量真伟大,我爸眼里容不得一粒沙的人,竟然接受了他有一个精神病继子的事实。”
“于是,你妒忌。”钟荩说道。
汤辰飞仰头笑起来,深色皮肤似泛起一层红光。“我是羡慕。生个精神病算啥,有人关心,有人爱。这不,病一好,人生路上依然鲜花铺就。”
钟荩默默喝尽杯中的橙汁,“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是钟情我。”呃,身体内像燃起了一团火,心口泛起恶心,大脑晕沉沉的,血液内流淌着陌生的骚动。钟荩紧紧抓住桌边,她没有沾酒呀,这是怎么了?
“不是钟情,我干吗这么爱和你在一起?”汤唇飞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因为我是你钓凌瀚的饵,如同……你用戚博远的妻子钓戚博远。”血液奔流得太快,她快控制不住要脱衣的冲动。
“哦,我有那么爱钓鱼?”汤辰飞没有急切地否认。
“你恨付燕夺走了你父亲。”凌瀚和戚博远是付燕心中位置很大的两个男人。同样的法子,他没有创新,用了两次。谁会联想到他呢?
钟荩拍打着越来越烫的额头,尽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真笨呀,绕了那么一个大弯才看清如此简单的一个真相。所以,贵为汤少的他,像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才狂热的追求她。说穿了,不过是想速战速决。只要她为他动了心,必然就刺到了凌瀚。刺到凌瀚,凌瀚精神病复发,不知将会做出什么事。
“你不会也是用男色勾引了戚博远的妻子吧?”钟荩真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开玩笑。
“杀鸡焉用牛刀!”汤辰飞谈笑风生。
“用心真良苦!你抛弃花蓓,是想夺……走我唯一的朋友。”潮水褪去,一切慢慢袒露清晰。
汤辰飞压低了音量,“看在你这么聪颖的份上,我再透露你一些。阿媛是我花钱从深圳请来的演员。”
不惊讶了。钟书楷那把年纪,没貌没才,哪个傻女会爱?
夺走她的朋友,毁了她父母的婚姻,下一步就该是抛弃她了吧!一件件,如此缜密周全,针针刺向凌瀚。凌瀚爱她,感同身受,意志逼向边缘,失控难以抵挡。
“好可怜,你就像是一个……想得到别人关注的小孩子。”
汤辰飞笑得越发温柔,“你这么想,说明你是真的单纯。”
“不然又是什么呢,哦,漫长的报复。”钟荩集中了残存的意志。
汤辰飞轻轻鼓掌:“非常正确,加十分。我只是以牙还牙!可惜……没人会相信你的话。”
“什么?”钟荩咬着牙,咚地坐到地上。身子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冷。头开始疼了,然后胃里恶心,有一种止不住的呕吐感。
酒吧里突地安静下来,一声高吼,所有的人按性别分成了两排,从外面冲进了几个警察。
酒保不见了,汤辰飞也不见了。
脑子成了一团乱草,怎么也理不清。钟荩情不自禁摇着头,一摇就不能停止。
“你的瑶头丸呢?”警察问道。
钟荩想回答,可是头就是停不下来。
——【下接出书版】——
1.
钟荩想回答,可是头就是停不下来。
外面都是警车,警灯在街角无声的闪,钟荩夹在人流中,像牲口一样被赶上了车,她的步伐忽大忽小,走的趔趔趄趄。
汤辰飞站在对面的树影下,眯着眼看着。
“汤少,酒吧没事儿吧?”酒保冷汗不止,脸苍白着。
“又没杀人放火,你怕什么么?”汤辰飞冷冷说道。
警车拉响警笛,夜深时分,震得耳膜发颤。
“明天找解斌拿点钱,回老家陪陪你爸妈,过个半年再回宁城。”汤辰飞脚步稳健,背影俊逸,他的心情非常平静。
第六街区经营不善,一个月前准备关门,他让解斌盘了下来,重新换了酒保和服务生,对于客人们私下买卖什么,他们只当不见,生意奇迹般的好起来了。
解斌来电话了,说在去公安局的路上,他回道,就是例行谈话,态度谦恭点,如果要封酒吧,别反驳。
他才不在意这几个钱。
他就是觉得此刻有些孤单,想找个人说说话。花蓓是个好对象,但是她现在对他变得水滴不漏,过去的女伴,新交的女伴,当然一个电话可以叫来,她们可以百媚千娇,把夜演绎的风情烂漫,可是有几个懂他?
撕去一身华丽的外衣,他的灵魂百孔千疮。汤少、汤主任、汤董——神马都是浮云。
钟荩有一点懂他。
她说他从一开始对她就不是钟情,他那颗已经坚硬如铁的心倏地抽了下,他为什么要对她钟情,她的心从来就不在他的身上。他为她所做的,真真假假都不重要,她一概否定,如果有一次,她为他所动,也许他就不会走这么远了。
他说过,终有一天,她会为她的理智和冷漠付出代价的。
她抛弃了他,义无反顾。
自以为洁身自好的她,先是照片门,再来个吸毒....他笑,笑的纵情。左边的面颊上有一点儿痒痒的,触摸的时候发现是易地久违的泪水。
仲夏夜的拘留所里,和站街头的流莺、吸毒女、小偷挤一块,她不会睡得很好。
他上了车,打开扯上的印象。哈哈,杨坤的《无所谓》。
无所谓
谁会爱上谁
无所谓
谁让谁憔悴
有过的幸福
是短暂的美
幸福过后
才回来受罪
错与对
再不说的那么绝对
破碎就破碎
要什么完美
杨坤这个满族大男人,怎么可以用独特的嘶哑,沧桑的嗓音,唱出他的心声呢?无所谓,这些年,他早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闭上眼,把这首歌从头听到尾。
窗外,夜色低沉,同时,霓虹又是那么璀璨耀眼,恨不得把黑染成白,真是对比鲜明的讽刺。
这一夜,他睡得不是很踏实,但也没失眠,早晨起来,洗漱之后,他打开电脑,啊?没有邮件。
他深思了好一会,他忙又搜索本地新闻,夜店有人服用瑶头丸、吸毒这类事件,远远不及某明星一条绯闻,简单的两句话提了下昨晚警方行动,浏览的人极少,下方都没人回帖。
汤辰飞倒了一大杯酒,一口气喝下去,不对哦,他们在同居中,钟荩整夜未归,他怎会不寻找?警方也应通知钟荩家人了。
太安静了,静的有些诡异,静的有些从容不迫。
斟酌几秒,他拨通了汤志为的电话,自从汤志为做主替他辞掉公职后,他们之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与线,再无任何联系。
付燕接听的,声音没有起伏,干巴巴如冬天被霜打过的荒草。“你爸爸出去晨练了,你等会再打来,有时间回来吃饭,阿姨给你做你爱吃的。”
真是贤惠温柔的后母,汤辰飞冷笑。当初,说什么为了他才不生孩子,编的真动人。
他记得,清晰地记得,她和汤志为去海南度蜜月,他也去了。第一夜,听着涛声,他怎么都睡不着,他起身打开窗户,看见她和汤志为拥着站在阳台上。
她说,志为,不要自责,你那样做是对的,她那样的人死了是种幸福。以后,你有我。她给补了你的我来给。
汤志为问道“燕燕,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归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她说,哪有委屈,我爱你。不论一年十年我都愿意等。
海里起风了,狼咆哮着冲刷着海滩,空气里飘荡着暴雨来临之前的闷热与腥涩,他们搂抱着进了房间。
他站在窗前,看着暴雨倾盆泄下。
那一夜,他的心瞬间苍老。
“谢谢阿姨!”他礼貌地等付燕挂了电话后合上手机,看来昨晚的消息传播的确实不够快。
那么他就拭目以待,这次,不会有任何意外出现,他决定先去趟公司,解斌该从公安局回来了。
换衣下楼,他现在不开路虎了,换了辆香槟色的宝马,车库里还有一辆最新款的奔驰越野车,非常适合自驾远游,摘下官员那顶乌纱帽,从幕后走到幕前,他不需要再藏着掖着,至于汤志为想什么,他毫不在意。
总台接待小姐恭敬地和他打招呼,陪着他走到电梯口,不加掩饰的爱慕如细雨般飘过来,他清咳两声,指指总台,提醒她的位置在那。
总台消解羞窘的低下头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温言安慰。
解斌把冷气开得极大,脚搁在办公桌上,手中一瓶酒,他说提提神,顺便压压惊。“妈的,不知哪冒出来的一个小警察,也不打听我是谁,什么都敢问。”
汤辰飞坐下,不说话。
解斌呵呵笑两声,把脚缩了回去,“汤少,你是想问她的情况吧,我走的时候,她还昏迷着呢!新手,嗨不出来,那滋味可不好受,她就撞墙,挺烈的一个人,满头满脸的血,把警察们吓得不轻。”
“不就一粒瑶头丸?”药效应该没那么猛。
解斌神秘的挤挤眼“那多没劲,咱要让她上瘾,就给他下重了点,最新的货,用水一冲就能饮用,和速溶咖啡和奶茶一个意思,有很强的的隐蔽性,一般人很难识别。”
“我之前怎么讲的?”汤辰飞变了脸,蓦地站了起来。
解斌一怔,唯唯诺诺的跟着起来,眼睛眨个不停,反正都是下药,那就手狠点,不然她哪会学乖。
汤辰飞不耐烦的哼了声,一次应该不会上瘾,“你其他没做什么吧?”
解斌嘴角挂笑“没有,汤少你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汤辰飞心倏地一沉“说!”他只是想震震凌瀚,不想把钟荩逼上绝路。公务员吸食瑶头丸,会因触犯治安管理条例,被解除公职,被劳动教养,但不至于要坐牢。
解斌在他寒冽的眸光下收敛了嬉笑,“就是在她包里扔了袋货。”
汤辰飞眼前一黑,整个人被震撼的无声无息,没有生命迹象。
第一个得知钟荩消息的人是花蓓。
晚报在公安局有通讯员,这次临时突袭检查各夜店的活动,事先没有走漏任何风声,活动结束,花蓓接到通讯员打来的电话,当时是凌晨三点。
花蓓和摄影师匆匆赶到拘留所。
负责行动的中队长先介绍了下情况,然后带花蓓进去拍照片,拘留室像一只闷热的大铁笼,灯光昏暗,里边已关着几个流莺,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全身没一处齐整地方,都是淤青擦痕,夜店拉来的挤在角落中,大部分神情呆滞、眼神迷离,稍有点意识的,脸朝里,背对着外面。
“那是?”花蓓借着灯光,依稀看到地上躺着个人,蜷成一团,哆嗦个不停。
陪着她的警员挠挠头“毒瘾上来了呗”
花蓓与摄影师对视一眼,两人往里靠近了些。
地上的人痛苦的翻了个身,花蓓隔着铁闸,对上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她惊愕的捂住嘴巴,失声叫了出来“荩!”
钟荩勉强撕开一条眼缝,瞳孔无法集中,所有的人影都在晃动,只觉得声音很耳熟。
“谁?”她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
“荩?”花蓓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蹲下来,抓住钟荩的手,像块冰似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省院的检察官,你们抓错认了!”花蓓朝着身后的警员大叫。
警员变了脸,慌忙跑了出去。
“荩,不要怕,不要怕!”
钟荩又陷入迷糊之中,仿佛极痛苦,她缩回手,又蜷成一团。
“花记者,请你过来一趟。”警员在外面喊道。
花蓓过去,中队长神情严肃的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放着一个包。
“你认识的那个人叫钟荩么?”中队长问道。
花蓓点头。
“我们刚刚确定了她的身份。”
花蓓一喜,“快去开门,我要送她回家。”
中队长沉吟了下,又说到:“恐怕我们不能让她回去。”
花蓓瞪大眼睛。
“她不仅吸毒,还携毒!单纯吸毒,违法,不构成刑事犯罪。但持有毒品较多,则构成非法持有毒品罪。”
花蓓跌坐在椅中,整个人都傻了。
“这肯定是个误会,我们认识很久很久,昨天是她的生日,我们还发短信来着,不可能的,哦,一定是她在执行任务,在搞侦查,像卧底那种。”花蓓跳了起来。
“据我们所了解,钟荩已不再担任检察官,现在只是省院的一位资料员。”
花蓓闹钟一片空白。
东方露出一点鱼肚白时,钟荩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她憔悴而落魄,脸色苍白,灵魂仿佛离她而去,只留下一具驱壳,花蓓抓着她的手,时心揪着。
“荩,你怎么会在那里?”花蓓小心翼翼问道。
钟荩蠕动着唇,嘶哑的说道“不要让凌瀚知道。”
花蓓哭笑不得,“都到这时候,你还在意这些,他要是敢嫌弃你,我宰了他。”
“求你!”
花蓓看着钟荩眼中流露的绝望,呆住了。
“去找牧处长,让他调出第六街区昨晚的录像带,另外,你...给常昊打电话,让他快过来。”钟荩的头很疼,像无数根芒刺在扎。
花蓓觉得,心里有一股东西,在隐隐的向上蠕爬,爬到她喉咙口的时候,就爬不动了,凝成了一个小小的团——那是惊恐。
她顾不上头版头条,立马开车去找牧涛,给常昊的电话是在车上打的。
常昊接电话的语气很凶,但听到她叙述完事情,常昊仿佛呼吸都消失了。
“常律师?”花蓓急了。
就一会,常昊已恢复镇定“我现在就去机场,中午前应该会到,你叮嘱钟荩,不管警察问什么,她都要保持沉默。”
花蓓嘴直扁“荩满脸是血,到底出什么事呀,是因为工作变动,她失落跑去吸毒?”
常昊那边已挂上了电话。
牧涛是在小区门口与花蓓会合的,他严肃的样子,让花蓓大气都不敢乱出,两人赶去第六街区,大门已经被封上了,牧涛找人打开了门。
“妈的!”牧涛愤怒的踢翻了一张椅子。
真巧,摄像头又是坏的!有些招数,真的是屡试屡行。
他调出警方昨晚行动跟拍的录像,钟荩身边一群陌生人在乱舞。
“牧处,钟荩她...真的吸毒?”花蓓被录像中钟荩疯狂的样子吓住了。
“你信么?”
花蓓摇头。
牧涛凛然眯起眼“我也不信”但是现在的状况非常不乐观。
花蓓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报社催稿的。她知道不能在外面乱晃,该定下神写稿,但她就是做不到。
恍惚之中,她把车开去了梧桐巷,她忘记了钟荩的叮嘱,她认为凌瀚有权利知道,钟荩是被诬陷的,现在最需要他的支持与信任。时间还有点早,阳光被挡在高楼之外,小巷幽静清凉,砖缝间的小草顽强的挤出两片茎干。谁家种在墙角的茉莉花忙碌的开了一簇又一簇,花瓣上还沾着几滴晨露。
花蓓站在小屋的院门外,手微微紧了紧,心也跟着轻轻收缩。下一刻,她就将打破这里的宁静。
院门没有上锁,虚掩着,花蓓仰起头,有水从二楼的花台上滴下,凌瀚应该给花浇过水。庭院收拾的很干净,一片落叶都见不着,花蓓在客厅里没见着人,卧室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咳了一声。
凌瀚手里拎着一件裙子从卧室走了出来,“花蓓来啦,你做会,我帮钟荩把这件裙子熨下就来。”
“熨什么熨!”花蓓被凌瀚的淡定给气着了,音量蓦地一高。“钟荩昨天一夜没回来,你...你就不担心?”
凌瀚低低笑起来,目光清澈,望着她,“钟荩有时不住这里的”
花蓓吼道“你又打电话确定她睡在自己家?我告诉你,钟荩...出事了,她...”花蓓鼻子一酸,眼眶发烫,她哽咽的望闻问切不下去。
凌瀚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慌乱或焦急,他只是指指里面“熨斗Сhā着电呢,不能等!”
“你这个混蛋,到底把钟荩当什么?”花蓓骂道。
凌瀚笑笑,转身进去了。
花蓓追过去,惊住了。卧室的衣橱大敞着,钟荩的衣裙按外出、家居分门别类的挂成两排,拉开的抽屉中,内衣一件件叠的整整齐齐。化妆桌上的护肤品同样摆放的井然有序。
亚麻的枕头,素雅的薄被,散发出被阳光照射后留下的清香,床下米色的绣花拖鞋,床头柜上打开的书。
这样英武俊朗的男人,用一双拿枪的大手,做着这些时,如果不是因为爱,又是什么呢?
花蓓的泪水止不住。
凌瀚动作很娴熟,他很快熨好了衣裙,挂上衣服,拔掉Сhā头“要喝点什么?”
“凌瀚,你不能呆在家里,你得出去找找人,钟荩她——非法持有毒品,判下来不会轻的。”花蓓哭的语无伦次。
凌瀚撸了下脸,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不用担心,一切都是暂时的。”
花蓓抓住了他的手臂“我通知荩的领导,就是那个牧处长,他都没这样说,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常昊律师身上了,希望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他什么时候到?”
“最快是中午”
凌瀚沉默了一下,说道“”那更没什么担心的,你回报社上班去吧。
2.
“你呢?”
“我去看钟荩”
“你...现在不一定见得到她”
凌瀚比了下眼“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凌瀚,”花蓓咽了咽口水,音调抑制不住的发抖,带着无奈“你现在不要顾忌什么面子啥的,你...去找找汤辰飞,他爸是前公安厅厅长,说不定能想到办法。”
凌瀚笑笑“花蓓,谢谢你!”
花蓓苦涩的撇嘴。
凌瀚把花蓓一直送到车边,然后打车去了拘留所。
不知是不是事先有人打招呼,他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很顺利的就见到了钟荩。
他们是在审讯室见得面。
钟荩捂着脸,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太无力,她知道藏不住,凌瀚迟早会知道,但她还存有侥幸心理。
愧疚不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该再谨慎些的。
“很特别的生日礼物。”凌瀚温柔的凝视着她,修长的手臂抬起,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凌瀚,我没事,你千万不要多想,我们和罪犯打交道,免不了会受委屈。”钟荩心跳的猛烈,讲话都还带着喘。
“我懂的,没担心。”凌瀚像是十分明白,声音有些低沉。
钟荩不敢放松“你是听花蓓说的么?”
“嗯!”明亮的白光里,他俊朗的面容平静的出奇。
钟荩连忙挤出一丝笑“她那个大嘴巴,真是的,就爱看我出丑。我的...生日礼物还有么?”
“有的,我放在床头柜抽屉里,你回家就能看到。”凌瀚缓慢的说着,用最最平和的语气。
她慌乱的握住他的手“你不亲自给我?”
“我亲手放进去的。”
“凌瀚,你是不是...要离开我?”钟荩站起来,隔着桌子想抱住凌瀚,后面站着的警员清咳一声,射过来两道严厉的视线。
凌瀚用眼神示意她镇定“不会,永远不会。”
“你发誓。”钟荩不信。
“我发誓!”他突地探身,捧起她的脸,用力的咬了下她的唇,让她感觉到他施加过去的疼痛。
钟荩裂开嘴笑了,沾了血的头发耷在额角,模样很惊悚,笑容却是那么甜美。
他的神色安宁静切,黑眸定定的盯着她,舍不得转动一下,看不懂的光华在其中淡淡发散。
“我很想洗澡。”钟荩嗅到自己身上的馊味。
警员咳嗽的声音很大,凌瀚探视的时间到点了。
凌瀚闭了闭眼,他站起身来,“钟荩,我会等你,等着和你一起搬家,一起回安镇,一起...看油菜花。”
钟荩拼命点头。
凌瀚已经转身走了两步,他朝警员抱歉的笑了笑,“请再给我一分钟。”
不等警员说话,他蓦地回头,绕过桌子,一把把钟荩拉进了怀中,紧紧的抱着,像是恨不得把她嵌进骨头里。
钟荩嘴唇哆嗦个不停,她想起和凌瀚初识的秋日黄昏,余晖满天、秋风瑟瑟。
“我爱你!”凌瀚低声耳语。
常昊一脸阴霾,没来得及打理的怒发,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暴怒中的狮子。负责商务舱的空姐几次想过来询问他需要点什么,都被他肃寒的气势给惊住了,最后还是空中先生给他递上一瓶矿泉水。
飞机准时从首都机场起飞,到达宁城是上午十点半,进市区花了半个小时,见到钟荩是正午十二点半。
常昊觉得这半天特别的漫长,所以他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
钟荩尽量间接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他说了一遍。
“他没有留下电话记录,快递单是请人代写的,纸条是打印的,他没写姓名,酒吧的摄像头坏掉了,警察询问过所有人,没人见过谁和我一起,我百口莫辩。”钟荩说道。
常昊浓眉越蹙越紧“你明知道他很危险,为什么还一个人去?”
钟荩别过他的目光“如果有其他人他不会现身的,而且带着凌瀚,我不愿多一个人知道。”
“你把这事到底当做是你的私事还是公事?”常昊忍不住发火了。
“当我成了他的钓饵时,就没办法区别是公还是私,我真是没想到他会陷害我,之前他只是...”钟荩低下眼帘。
“离间你和朋友的关系,毁掉你父母的感情,追求你,但是效果不明显,你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怎么可能不下重药!”常昊不得不承认,这招非常狠,即使钟荩再小心,也是防不胜防。
“是的,他成功了,我很担心凌瀚。”钟荩喃喃低语。
常昊没好气的瞪她“他在这个时候再让你担心,他就不是男人。”
“不是的,不是的,凌瀚他情况不同。”
常昊真想吐血,同时,又有点心疼,她看上去是那么柔弱,糟糕,却还张着臂膀,意图去呵护别人。
他恨那个叫凌瀚的男人。
千般不舍,常昊还得无奈的看着钟荩被警员领走,天气这么闷热,里面一定溢满了尿臊气和人肉味。蚊子很多,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是一大火炉,她一向严于律己,哪里接触过这样的环境,单纯吸毒,他现在就有办法把她弄出来,但是非法持有毒品...常昊攥起拳头,奶奶的,走着瞧!
他出门就去找值班警官,他要了解所有的情况,接待他的警官神情倨傲,道理一套一套的。
“公检法是一家,钟荩说起来和我们一条线上的,我们也同情,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们也没办法。”警官耸耸肩。
常昊铁青着脸“你的意思是已确定她吸毒、非法持有毒品?”
警官挑挑眉“事实就是如此,如果她手里在调查毒品案,说不定是其他情况,可她是一资料员,哦,我们听说了,她以前是检察官,还担任过公诉人,因为搞砸了官司,被换了岗,估计心情很坏,人么,总有一时想不开的时候,南面走岔了道。”
常昊冷笑“你的推理很强啊,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直接定案好了。”
警官不以为然的斜睨着他,“你是她律师,立场和我们不同,你想狡辩我能理解。”
常昊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不过,我有点替你担心。”
“呃?”
“受你的启发,我也想推理一番给你听听,钟荩之前担任过公诉人,会不会在处理那种案子时,得罪了谁,被人陷害呢?你别忙Сhā话,等我说完。”常昊抬手,阻止警官开口。
“1.昨晚的活动是事先安排还是临时起意,突袭的街区有哪些,别告诉我就第六街区那里。2.巧合的事只能有一桩,多了就是诡异,是不是?第六街区的摄像头偏偏昨晚坏的真是时候。3.曾经在网上有过一个视频,钟荩和上司出去吃晚饭,她沾酒就醉,上司扶了她一把,被有心人拍成照片发给上司妻子,妻子去检察院闹事,结果以道歉告终,一个滴酒不能沾的人跑去酒吧干嘛,有谁约了她?约她的人又在哪儿?4.假如她因工作变动,心情郁闷,转而吸上了毒,那么她应有毒瘾,她为什么会因不适应瑶头丸而撞墙?对,你会说她是第一次,那么他干嘛持有那么多的货?另外瑶头丸该有来源吧,谁给她的?我听说昨晚可是一个都没漏网。5.她没喝酒吧提供的免费柠檬水,但他没想到鲜榨的果汁里大有玄机,杯子只经过两个人的手,酒保和侍者,你有询问过他们么?”
常昊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真把警官问住了。
“你...什么意思?”
常昊讥讽的半撇嘴角“我严重怀疑你们内外勾结,陷害我当事人。”
警官恼了“请注意你的用词,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被别人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
警官啪的拍了下桌子“我们是接到举报说第六街区有人交易毒品,才临时行动。”
“举报的人是谁?号码是多少?”
警官眯起眼“常律师,你问太多了。”
“好,你现在不想回答,那么到法庭上在法官面前详细说明吧!”常昊特意多看几眼他的警号,像在默背。
“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警官绷着脸。
常昊面无表情“我知道你们是城市和平的守护者,非常辛苦,但是请别伤及无辜。证据都是相对的,戚博远杀妻案里,人证物证,件件确凿,但真相呢?”
“这可以比较么?”
常昊漠然的闭了闭眼睛,“请善待我当事人,别给我找茬的机会。”说完,摆摆手走人。
3.
"妈的,他拽什么?"警官有点不能理解。
呆在角落里的一位女警员弱弱回道“头,他就是替戚博远打赢官司的律师。”
警官眨眨眼睛,一拍大腿“是他呀!”那确实是要小心点,他听说了那是个令人头疼的主。
出来匆忙,常昊没带烟,瞧见对面有家便利店,他过去要了包烟,也给自己买了袋面包,他两顿没吃了,就着矿泉水,站在便利店门口就啃开了。
虽然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事实上替钟荩开脱的证据却微乎其微,汤辰飞太狡猾,计划完美无瑕!接下来该怎么办,常昊决定先见见凌瀚再做决定,现在的关键取决于凌瀚的承受程度。
他没有凌瀚的联系方式,只好找花蓓帮忙。
花蓓渣渣呼呼“等着啊,我替你约”
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花蓓回电话了,支支吾吾的,常昊脑子不太够用,凌瀚说他很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见面,他等会只能回个电话给常昊。
阳光眩亮的常昊眼睛都睁不开,心里面又着急,无名火直窜,他真的怀疑凌瀚爱钟荩么?
当凌瀚打来电话时,他的口气并不好,“我能知道你现在忙什么么?”
凌瀚笑道“谢谢你赶过来,常律师!”
“我不需要你的谢谢,你不知道钟荩此刻的处境很劣势?”
凌瀚就回答了一个嗯字,然后沉默。
“你...”还是个人么!常昊生生的把后面几个字咽进肚中,他不能和凌瀚计较,凌瀚精神异常。
“我想我找错人了。”常昊僵硬的说到。
电话那端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常律师,往后的日子,请一定好好珍重自己。”
常昊半张着嘴巴,哑口无言。
凌瀚这条路堵绝,他只能去找牧涛走走别的路,常昊发誓:不管有多难,他都要把钟荩从拘留所里弄出来。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外面下着小雨,若有若无的,好一会,地面上都没有湿。
钟点工今天刚收拾过屋子,84都用多了,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汤辰飞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湿漉沉闷的空气吹进来,稍微一动,便是满身的汗,无奈,汤辰飞又把窗户关上,开了空调。
他好好的跑了个澡,把手机关了,只留了一盏柔和的壁灯,橙黄|色的光晕轻柔的洒落在沙发上,他按下音响遥控器,闭上了眼睛。
这盘碟是他下午在书城买的,他最近交的女友是一文艺女,有事没事就爱逛书城,书城为了方便陪女友的男士们,特地辟出一块角落供应咖啡,音响柜台就在咖啡座的对面。
鬼使神差,他跑去问店员有没有竖琴的碟。
店员推荐了德瑞克的曲子,德瑞克贝尔得过格莱美奖,是爱尔兰经典乐团TheChieftalris的竖琴手,20世纪最伟大的竖琴诗人,他演奏的竖琴就像经世纪洗礼的说书人,总能让人静心聆听,听他诉说人生与山川的故事。
这盘碟不仅是经典名盘,更是这位竖琴大师的一生精华,19个故事片段,总长超过七十分钟。
不愠不火的吟颂,纯净的质感,时而是温馨的回忆,时而是温馨的回忆,时而是春风,时而是明月
不知怎么,汤辰飞脑中突然呈现出钟荩坐在竖琴后面的画面,仿佛她是演奏者,她穿一件长裙,秀发如墨,清眸如星,曲子在她的指下有了灵魂,如玉般的琴声,直落心田。
接着,他们每一次见面的场景都在脑中一一闪过,她从没为他刻意打扮过,来见他都有几分不情愿,似乎除了凌瀚,其他男人在她眼中就是一个不重要的符号。
她已经在拘留所带了两天,不知怎么样了,牧涛、凌瀚那边都没有动静,他只听说北京来的那个常昊律师跳上跳下,特别的着急,一般人是请不动卷毛的,莫不是他喜欢上了钟荩?喜欢上又怎么样,都是无用功。
汤辰飞自嘲的弯弯嘴角,还是听话柔顺的女子惹人怜爱,虽然容易令他厌烦。
曲子过去一半,咚咚的敲门声打乱了节奏。
汤辰飞没有动。
外面的人不耐烦的用脚踢门。
汤辰飞睁开眼,把音响关了,任何人偶读不配与他分享这么美妙的音乐,他随手开了顶灯,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强光,他闭了闭眼睛。
门外站着汤志为与付燕,汤志为面沉似水,付燕则是一脸惊恐,仿佛他是只毒蝎。
他耸耸肩,稀客哦!
“请进!”他往边上让了让。
“为什么关机?”汤志为问道。
“哦,没电了!”他懒得多讲,打开冰箱。
“你过来!”汤志为没有坐下,汤辰飞看到他脸颊两边的肌肉不住的抽搐,像中风似的。
他笑着掏掏耳朵“有事?”
“那个叫钟荩的检察官被抓,和你有没有关系?”汤志为厉声问道。
“你不是退居二线了,怎么还问这些,返聘你了?多少钱一月?”他拧拧眉,语带讥讽。
“你...你...简直丧心病狂!”汤志为捂着胸口,向后跌去。
“志为!”付燕尖叫一声,上前托住他。
“没办法,有其父必有其子”汤辰飞冷冷的说道。
这句话刺激了汤志为,他抬手,左右给了汤辰飞一巴掌“我怎么可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汤辰飞没闪躲,他眼眨都不眨的看着汤志为,一字一句说道“你以为你就很高尚,妈妈是怎么死的?”
汤志为表情愕在空中“你别岔开话题”
“你不敢回答我吧!你千方百计阻挠别人追查案子,不就怕别人发现真相么?这些年有没有梦到妈妈?她问起你过得好不好,你怎么回答?”
“你认为我杀害了你妈妈?”汤志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继续装下去,我也会假装相信,毕竟你是我的父亲,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不然,我就成了孤儿,那多可怜。”
“陈菲,你误解你爸爸了!”付燕Сhā了一句话。
汤辰飞伸手指向她“你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和我说哈,为了用你的紫色留住这个老头的心,你脸上动了多少刀?可惜不管你有着一张什么样的花容,都不能掩蔽你那颗龌龊、丑陋、肮脏的心。你是个自私到彻底的女人,为了攀附权贵、贪图虚荣,抛弃生病的丈夫孩子,你说谎,欺骗甚至杀人,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报应!”
“畜生!”汤志为抬手又掴来一掌,这次,汤辰飞稳稳的抓住了他的手“如果你再打我一下,我就把你所有的事都抖露出来,看看谁狠。”
“你抖露吧,除了你做的那些事,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汤志为突然老泪纵横,付燕拉了把椅子,扶着他坐下。
汤辰飞莞尔失笑,为汤志为的自信。
“是的,是我打申请,要求不再调查你妈妈被烧死的那件案子,那不是替我开拓,那只是...想维持你妈妈的体面,你妈妈她..不是他杀,是自杀!”汤志为深吸一口气,拭去眼角的泪,没入往事。
“那不是她第一次自杀,事前几次都被我发现,阻止了,那个时候,心理医治还不受重视,我只觉得她心里有结,以为慢慢就会自动解开了,其实,她是换上了抑郁症。”
这倒是让汤辰飞吃了一惊,但他不动声色。记忆力,妈妈有点内向,话很少,没有朋友,不上班的时候就呆在家里。
汤志为神情疲惫“那年春天,我发现她在抽屉里偷藏了一瓶安眠药,我不得不把这事告诉你外公外婆。我在刑警大队工作,接到任务就得出门,你又小,我没办法时时刻刻看着她,你外公外婆把她接回去住,她似乎很正常。于是,他们就让她回家了,她如常工作、做家务、接送你上学放学。我心中暗自欢喜,以为他好了。就在一个月后,她值夜班,她把同事支开,不知用什么办法,她偷带进一小瓶汽油,倒在值班室的床上,然后点燃,门窗都被她在里面Сhā上,她终于如愿以偿。”
汤辰飞脸上找不到一丝表情,仿佛在听一个枯燥无聊的故事“你们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冷冷的问。
汤志为脸上掠过一丝难堪。
付燕替他回答:“我们是在你妈妈去世的那年认识的。学校有孩子失踪,你爸爸来学校调查,他隐藏在眼底的痛楚是我所熟悉的,无力、无奈、无助,不能言、不想言,不知道明天等着的又是怎样一个意外,我们很自然的攀谈。他向我倾诉,我认真倾听。他压力太大了,他必须找个地方呼吸,我们真正谈到感情,实在你妈妈去世之后。”
时间像蜗牛般缓慢爬行,在空调机嗡嗡声之中,窗外的雨打了起来,滴滴答答拍打着窗沿。
汤辰飞转过身去,许久,他吸足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有一次,汤志为的几个同事来家喝酒,几个人都醉了,有一个拍着汤志为的肩,大着舌头:“志为,你真的...很强悍,兄弟佩服,亲自处理...大嫂那件案子,别人都不知道真相吧!放心,兄弟会替你保密的,对谁都不说...”
不久,汤志为就把付燕带回了家中。
这二十多年,他一直想问汤志为什么叫真相!他没有勇气,当血淋淋的真相被揭开,他又能怎么样?
没有妈妈,他看上去并没有失去什么,求学、做官、经商、玩风月,哪一项都是玩的有声有色,但他的心一直是空的,冰的,什么都填不满,暖不了。后来他实在撑下去,他发现只有让付燕和汤志为同样疼痛,他才能有片刻安宁。
“很晚了,你们该回家了。”他听到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
“你告诉我,眼前这个局面你要如何收场?你别以为这世上真的有滴水不漏的事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汤志为痛心的嘶吼。
“你过来就想问这个?”他笑了,笑的天真无邪。
“辰飞!”汤志为一口气堵在嗓子口,上不来下不去,翻着眼睛,咳得两眼都是泪。
“我的事我兜着。”汤辰飞轻描淡写回道。
“是那个酒保做的是不是?你让他出来,不会被判死刑,做几年牢,我们养他全家。”
汤辰飞倏地一怔,空洞的心摇摇晃晃,眼角涨涨的。从汤志为察觉他做的事后,提前退居二线,替他辞了职,这是变相的惩罚,其实也是一种无奈的包庇、枉私。刚刚汤志为又说出那一番话,已经把自己的尊严与人格降到了极点,只是因为他是他儿子。
在亲情面前,英雄只有气短。
以前怎么就没发觉呢?哦,抽刀断水水更流,血缘是斩不断的。
“你出国待几年,读个书或者到处走走,把心整理好了,再回来。”汤志为说到“其他的事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他怎么样?”
“他没有发病,你满意了吧!”付燕尖锐的回到。
“不可思议的一个人,不像是你和那个专家生的。”他喃喃自语。
“志为,咱们回吧!”付燕扶起汤志为。
汤志为哀求的看着汤辰飞,语重心长“辰飞,爸爸没你想象的那么有能耐,凡事有个度,我并不是刻意瞒你,而是你那是太小,我怕你不能承受。”
“其实你那时陪她比陪妈妈多。我能理解,你的心太累,和他一起,你会轻松点。”汤辰飞向后拂了拂头发,为自己的深明大义感到有趣。
多少个夜晚,他看到妈妈把饭热了又热,坐在沙发上等着汤志为。一等就是一夜,终于忧郁成疾。也许汤志为没有在身体上背叛妈妈,但他的心大概早就飞了。外面工作辛苦,家有病妻,他会说他只是需要一个红颜知己。所谓红颜知己,就是一个与你在精神上、灵魂上平等,关系达到深度共鸣的女性朋友,比朋友多一点,比爱人少一点,这样的关系很圣洁、高尚、不可亵渎。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呵呵,汤辰飞哑然失笑,逐客的眼神明显。
生活本色就存在着大片的灰色地带,不是很多事和人都可能以黑和白来分清。
汤志为重重叹口气,落寞的看了看汤辰飞,由付燕扶着,走了。
4.
汤辰飞把顶灯熄掉,他打开音响,继续把刚才那盘竖琴的下半盘听完。真的是天籁之音,心田再次缓缓宁静。
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又取了只杯子,坐到窗前,喝酒听雨。
夜色在雨声中一点点加深,整个世界都湿了。
曙光漫进室内,汤辰飞睁开眼,他竟然趴在桌上睡了大半宿。雨还在下,雨势很大,湖南的云层压在城市的上空,宁城典型的七月仲夏天气。
他抹了把脸,去洗手间冲凉。镜子里的人身材修长体格健壮,头发有点凌乱,眼中隐隐浮荡着几根血丝,不为人察的沧桑在他脸上悄然而至。看似去似乎是潦倒,蛋疼的女伴们肯定会说是霸气之余多了一份成熟之美,很性感。
他很认真的烤面包、煎鸡蛋。营养丰富的早餐可以让人一整天充满活力。接着,他破天荒的给自己煮了杯咖啡。
他的朋友们对于猫屎咖啡很推崇,他受不了这名,也受不了那股味,他钟爱巴西产的咖啡豆,经过南美洲芬芳热烈的阳光照射,咖啡浓香醇真。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吃完把杯碟扔进水池里,留着钟点工收拾,而是一一洗净、擦干,方纪柜中。
换衣出门前,他打开电脑,仍然没有邮件。
他怔了怔,走进卧室,从柜顶上拿下一只小型的行李箱,装了两身换洗衣衫。然后,他换上了一身正装,他喜欢的烟灰色西装,湖蓝色波纹图案的领带,墨绿的小牛皮皮鞋,好像他即将要出席某个会议。
手机搁在茶几上,他看了看,没有带上。
还是路虎开起来爽,他打开路虎的车门。
烟雨蒙蒙,雨刷摆个不停,才能勉强看清外面的路。离上班还有一个点,孩子们又都在假期,主妇们这样的天气懒得出门采购,马路显得比平时宽敞。
他很快就上了过江大桥,就在下坡时,他突地在下个路口往回开。
他去了戚博远居住的那个小区,听说那套公寓准备对外出售,价格定得很低,问津的人很少。中国人其实非常唯心,很在意风水一说,这等于是套凶宅。
他熄了火,雨水很快模糊了视线。
认识戚博远的妻子前,他已经观察了她近两个月,那个女人被岁月摧残的像一抹弱柳,稍微风吹草动就能折断。
他是在一个黄昏与她在小区门口相遇。她拎着两大袋东西,瘦弱的肩耷拉着,他上前接过她一个袋子,向他打听戚博远家住哪里。她当时就愣住了,你谁呀?他自我介绍,我是戚工前妻付燕的继子。
她立刻变了脸色,我才是戚博远的妻子。
他忙笑道,哦,原来是阿姨。
你是骗我的吧,她可怜巴巴的问。
这种事能骗人么,难道戚工没和你提起过!他们一直都很相爱,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分开了。
她一下子就垮了,她对戚博远的爱被时光打磨的虽然不成样,但那仍然是她甘愿付出的全部价值。甚至为了和他有共同语言,他大把年纪,还跑去学电脑。
难道这些年他根本没有病,他一直在欺骗我?
你亲口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他要是犯病,怎么办?她慌乱无措。
他同情而又诚恳的说,我教你个办法试探他是不是真有病,如果没有,你正好质问。
真是个挺聪明的女人,一点就通,悄悄把他送的付燕的照片拷进戚博远的电脑里。
那条,他在网上看到戚博远杀妻案的新闻,他一声叹息,戚博远的表现没让他是我。能够死在所爱的人手中,也是一种幸福。以后,她不必再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晚上,他特地打了个电话回家,钟点工阿姨接的,说付燕病了,在床上躺了半天。
有几缕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漏了下来,但雨并没有减弱,这就是传说中的太阳雨,汤辰飞双手合十,默念道“走好!”然后重新发动了引擎。
路虎一直往前驶去,十字路口,一律左拐,很奇怪,这样子也能开到拘留所,可见有些缘分是注定的。
他把车窗摇下半扇,隔着密密的雨帘看向拘留所的大门,当然,钟荩的身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汤志为用什么样的方式让她出来,还得做一大番文章,以后,她是不能在检察院待下去了。换个工作也好,她不适合做检查官,她是聪慧,但没一股狠劲。
莫名其妙,他想,如果她不是钟荩,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与他相亲的女子,他们的关系会发展成什么样?
没有可能发展的。她不是钟荩,他就不会和她相亲。他从来就没指望过任何女人能带给她真正的快乐与幸福。
爱情,痴人说梦而已。
阳光又躲回云层里,远处雷声隐隐,雨又大了。
一串水花溅起,银色的凌志噶的在路虎边上停下,一个身影从里面冲了出来,跑进了拘留所。
没打伞,头发蓬乱,衣衫皱皱的,给人的印象很不佳。
是那个卷毛律师,这么早就来看钟荩了,真挺仗义的。汤辰飞嘲讽的挑了挑眉,松开手,路虎慢慢往前滑下。
一把黑色的大伞挡住去路,伞下的人对着他微笑挥手,脸上写着,嗨,我等你很久了。
汤辰飞下意识朝后面的行李箱看了看。
车门拉开,抖落一伞的雨珠,“对不起,把你的垫子弄湿了。”那人抱歉的说道。
“我以为你会打电话给我的,凌瀚!”汤辰飞的心奇异的安定下来。
“面对面更方便交流。”凌瀚用指尖擦拭着窗玻璃,拘留所立出来一小警员,东张西望的,像在等谁。
“要不要进去看看她?”汤辰飞问道。
凌瀚摇头“我们走吧!”
他没有说去哪,汤辰飞也没问,仿佛路虎认识方向。路上的车和人都多了起来,渐渐有点堵。
“吃过早饭没?”汤辰飞扭头问凌瀚。
凌瀚笑笑,目光凝在后视镜上,拘留所已经看不见了。“我以前经常不吃早饭,但我怕钟荩跟着我学,我才坚持每天都吃。”
汤辰飞撇嘴“她不怎么吃糕点。”
“她只喜欢海鲜饼。”凌瀚眼中溢满温柔。
“我们这样说她,她耳朵该发烫了。”
“会打喷嚏吧!”凌瀚抬手抹了抹衣领,发觉车在向郊外开去。
岩土的站台挤满了人,一把把伞像花朵似的绽放在雨中“我很久没这么悠闲了。”汤辰飞说。
凌瀚淡淡回道“和你相反,我已经悠闲很久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专注的看着雨刷摆来摆去。
弯道多了起来,转的起伏很大,远处山峦隐隐。
“那是梅山,山上植满了梅树,因而得名,过去一点是烈士陵园,挨着的是公墓。”汤辰飞突然抬手指了个方向“我妈妈就葬在那里,后来迁过来,挺小的一块地,花了十万块,还真是死不起。”凌瀚抬头看他“汤少说出这样的话,有点奇怪,你在飞鸿的股份就近亿。”
汤辰飞的股份在飞鸿用的是一个化名,他现在在公司的身份是顾问,他意味深长的瞟过去一眼“写什么论文,你开家侦探公司算了,大材小用。”
凌瀚没理他,继续说道“宁城为了迎接X届全运会,大建场馆。那一年,省里城建预算比往年增加了三倍。你负责调研审批计划,很巧合,几个大项目的建筑商都是一个叫飞鸿的名气并不响的公司,总经理叫解斌,公司员工不到二十人。飞鸿很快把工程分包给真正名气响亮的大建筑公司,便在施工现场挂上他们的名称,这样就没人关注到飞鸿,这一年,飞鸿公司盈利八千万,后来,飞鸿又涉足药品、汽车、水利工程、城市园林其他方面,赚多赚少,解总向你汇报了吧。”
汤辰飞嘴角浮起一丝玩味“是的,他像我汇报了”当看到那张他开着路虎的照片,他就猜出这些事迟早也会东窗事发,只有解斌自欺欺人,以为万无一失。
呵!
“你什么时候换这辆陆虎的?”凌瀚问道。
“不记得。”
“花蓓印象肯定深刻,那辆黑色的奥迪,午夜的电话,寒冷的天气,她和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呆在路边半小时,不久,你就是开着这辆陆虎接她去碧水渔庄吃海鲜。”
“还有没有?”汤辰飞笑问。
“录像带收到了吧?”
“我没看。”他让解斌去过戚博远小区找过几回,凌瀚还是抢了先。他真没想到录像带这一块,不过解斌倒是学到不少东西,在酒店警告常昊、钟荩来第六街区时,早早就把摄像头弄坏了。
云层越来越坏,给人感觉是离天很近,路面上开始积水,前方是个急转弯的陡坡处,陆虎到底性能好,油门一踩,就冲了上去。
山下雨雾弥漫,置身山中,犹如漫步云端,回首处,宁城的高楼大厦远如村庄,汤辰飞兴奋的吹了声口哨。
凌瀚笑了,笑得有几分同情“以权谋私,索取高额回扣;撞车逃逸,找人顶罪;还有两起间接谋杀、陷害国家公职人员,涉及毒品交易...”
“凌瀚,你是挺有能耐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说一千道一万,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话放在法庭上是没人相信的。”
“你还有第二个选择么?”凌瀚语带忧伤。
汤辰飞把车停了下来,时间也像完全停滞,雨声啪啪击打着车窗,他的心跳也随之快起来,似乎置身在深寂的午夜里,浓重深沉的黑暗里。
“我提醒过你,一次又一次,你都没有理睬。”山道边一株白色的野蔷薇被雨水打得凋零了,这种花,越是阳光明艳,香气越浓郁。
此刻,香气散尽,残叶飘落。
“你还真把我当哥哥了?”汤辰飞戳着胸口吼叫道“我没你这样的弟弟,你要是个男人,别玩阴的,站起来和我斗呀!”
凌瀚无力叹息“都这么灰暗啦!”这城市,这风景,一切都没有变,而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
汤辰飞突然萎了,眉宇间全无往日的张扬潇洒,声音越来越低“我没有办法,我回不了头。我这里有个洞,空着、黑着,我没有一天快乐过,我渴望有谁能真正的爱我,哪怕一天,我就不用走这么远了,我已经很累很累。”
“我们都患了病,只是我的病有药可控制,而你的没有药能医治。”
“悲哀的是,你亦没有真正痊愈的哪一天。”
“药物的作用是有限的,不然世上就没有离别了”
“但你比我幸福!钟荩她...很爱很爱你。”
两人再次沉默,直到平静。
汤辰飞突然大笑起来“我知道终有这么一天的,但是没想到会有人作陪,你呢,做过什么梦?”
“我梦到我会结婚,三间的平房,大大的院子,院门对着田野,春天看油菜花,冬天在院子里一家人打雪仗,有一双儿女,男孩有些调皮,女孩爱撒娇。我疼女儿多点,她偏男孩些。”
“可惜...”
凌瀚打断他的话“不可惜,我已很幸福。”
“妒忌你!”汤辰飞挤挤眼。
凌瀚居然点点头。
“妈的,这气氛让人心烦,听首歌吧!”汤辰飞打开了收音机,音乐台里有个女声伴着吉他轻吟浅唱。
“什么歌呀,唱的这么悲悲切切。”汤辰飞准备换台。
“就听这首吧!”凌瀚说道。
信箱出现一张美丽的明信片
那一句话是你离开的玩笑话
搁在我心里灰堆成了塔
你就这样的拨开了它
你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
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
“父母没得选择,我还是不要下辈子了。”汤辰飞头往后仰去,脚蹬向油门。
凌瀚开了窗,长长的吸进一口气。雨中的空气是那么湿润,元理论城市的喧嚣,带着山野的清新,他感觉到了许久没有的清凉,仿佛还闻到了花香。天空中掠过一道闪电,他看见前方的小径曲曲折折,不知通向何方,山雾散去,山峰露出一角。
哗哗的雨声从远处飘来,他说“我们走吧!”
5.
上午,拘留所。
常昊的吼声差点把拘留所的天花板给戳个洞。
他对助理说,律师虽然也俗称打嘴仗,但并不是单纯的吵嘴,你说出的每句话都得占着理,镇得住对方,不能图一时的口舌之苦,更忌情绪失控。
此刻,他却有点控制不住。
“我不接受这样的解释,什么叫误会?如果你们误会而杀了人,是不是也不需要负法律责任?你们随意怀疑我当事人吸毒、非法持有毒品,不来回调查,这对我当事人造成了心理上、身体上、名誉上极大的伤害。你们必须向我当事人出具正式的书面解释,并作出精神赔偿。不然我将正式向法院起诉你们滥用职权。”
值班警官火大了,他还真没见过这么不知趣的人,都无罪释放了,快快令人滚吧,把这当假日酒店,想赖着呀!“随便,你想怎样就怎样!”
常昊眸光一寒,“你以为我在无理撒泼?”
“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值班警官冷笑。
“不,你还是见少了,所以不知后果的严重性。拘留分三类:行政、司法和刑事。我想你们是把我当事人定义为刑事拘留,公安机关对于被刑事拘留的人,应当在拘留后二十四小时进行询问。若被拘留人被批准审理,则依据《刑事诉讼法》处理,若无罪释放,则被据六人可以要求国家赔偿。”
值班警官眼睛眨个不停,规定是这样,但从来没有人要求赔偿过。
“你以为赔偿是个天价?”他轻蔑地问道。
“不管,即使只要一元,只是一句话,那也是我当事人的权利。”常昊态度倨傲的俯下身签字“我该去见见我当事人了。”
值班警官朝傻坐在一边瞠目结舌的小警官呶呶嘴,让他带常昊去领人。
“常律师!”门卫又进来几人。
值班警官抬头,是认识的,忙笑着招呼“牧处长、景局长,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
牧涛和景天一只轻轻颔首,没有作答,目光看向常昊。
常昊不知为什么,当时肌肉抽筋似的抖了抖“你们?”
牧涛先说的话“钟荩这件事不是个误会,而是被人陷害。”
“有证据了?”常昊冷冷的睨了一眼值班警官。
“这件案子涉及面之光之深,暂时不对外公布,只怕犹如推到了多米诺骨牌。上面紧急把景局长调过来,和检查院一同办理此案。”牧涛神情非常沉重“检察长现在让我来接钟荩检察官,让她一起参加这次调查。”
“犯罪嫌疑人是谁?”常昊才不管那么多,他只关心钟荩的清白。
牧涛抿紧了嘴唇,他侧过脸看看景天一。
景天一叹了一口气“汤辰飞全交待了。”
常昊惊住:“他自首?”
“凌瀚他...给我们留下了一段录音。”
“留下?他去哪了?”常昊心一沉。
牧涛无言,只是叹气,景天一也沉痛的低下头去。
灰暗有天空像是在哭,雨下个不停。
只不过近来三天,走出拘留所,钟荩觉得恍若隔世。
她似乎不能适应这样的气温,不住的打着冷战,脸颊却又怪异的红着“多少度?”她眯着眼,问常昊。
“三十四”常昊回道。
钟荩抓紧衣襟,头扭去,她看见牧涛、景天一,“你没有通知凌瀚?”
常昊沉默,或许是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大概在小屋等我,我爸妈他们?”
“牧处长没有惊动他们,只讲你出差了。”
“嗯嗯!常律师,这次又没法你了。”钟荩不下台阶,身子有些摇晃。常昊在后面托了她一把。
“不会白帮忙,我会寄账单给你的。”常昊瓮声瓮气。
钟荩回身朝他笑“打个折扣,太贵付不起...凌瀚?”一阵劲风吹过,落下几片树叶,她揉揉眼睛“哦,看错了。”
刚刚经过的知识一个形似凌瀚身影的路人。
“钟荩,你先回去休息,其他事我们稍后再谈。”牧涛说道,与常昊交换了下眼神。
常昊拉开车门,扶着钟荩上车,“先去趟小屋,我要看看我的生日礼物。”钟荩羞赧的皱皱鼻子。
“你在发热,我们先去医院。”常昊替她系上安全带时,感觉到她的体温异常。
“哪里惹,我明明觉得冷。”钟荩说道。
常昊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眼神复杂,过了一会,他很文艺的说了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钟荩想笑,嘴角弯了弯,没有成功。她没再反驳,全身没一处是像被绳索捆绑,呼吸艰难,手脚冰凉,她很不舒服。
这三天在拘留所的日子,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不担心自己,清者自清,只怕凌瀚会乱想,每一秒都是煎熬。
幸好,终于过去了。
头昏沉沉的,常昊的车速很快,公路两边的景象迅速后退,树木灯柱,像是压向前窗玻璃。
三十九度五!医生捏着体温计,像面瘫似的脸讶异的抽了一下。血里的炎症,额头的伤口处处理的不好,也有些发炎。
“烧成这样,她怎么还会这么清醒?”
医生打量着钟荩,整个人光芒四射,仿佛阴霾之后破云而出的阳光。
常昊紧紧捏着钟荩的手,口中像被注入了黄连,苦涩难言。
“她需要好好休息。”医生在药液里加入了镇静剂。没多久,钟荩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钟荩觉得有些口干,想唤人,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身子也不能动弹。
床边静静站着一人,是凌瀚!
她撇着嘴,凌瀚俯下身子,她摇摇头,三天没好好洗漱了。凌瀚却固执的捉住了她的唇,轻轻撕咬亲吻。他的唇瓣微凉,正是她所需要的。
“我让你担心了。”
她用眼睛说道。
凌瀚说“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以后不会出现意外了,我知道你很坚强。”
“你这话好像在打发我似的,我才不要坚强,我要依赖你像水蛭。”
凌瀚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求之不得,快好起来吧,记住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
凌瀚只笑不答。
“告诉我呀...”
“荩?”小心翼翼的抽气声。
钟荩缓缓睁开眼睛,对上花蓓兔子样的双眼,“郁明欺负你了?”这是谁的声音。嘶哑得像寒风中的破竹,呜呜咽咽。
花蓓泪流不止“他不敢,我...是激动的”
“为什么?”眼皮太重,钟荩不得不又闭上眼睛。
“我有可能会被升职,我写了多篇重量级的报道,每篇都是头版头条。”
“和戚博远有关么?”
“你出院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钟荩费力的睁开眼睛,这次,床前多了一人“常律师,你还在?”
常昊手里提着个纸袋,上面那字母看着熟悉,是某个国际服装品牌,他放下纸袋,走过去扶起钟荩,在她背后塞了只枕头。
钟荩看看自己,一身病号服,哦,一副换了,那么脸肯定也应该洗过了。身子轻如羽毛,一阵风仿佛都能把自己吹飞。
花蓓瞧瞧扯了下常昊的衣角,眉头揪成一团。
“我知道”常昊低声说。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病房内光线柔和,米白色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强光。哦,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常昊坐下来,搓搓手,似乎在积蓄着什么。过了一会,他看着她,双手搁在她肩上,镇定的说道“钟荩,我想你一定想给凌瀚送行,所以不要再赖在床上,起来换衣服,我们走吧!”
花蓓捂着嘴,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滴落。
钟荩茫然的看着两人,哦了一声“衣服在这里?”她指着纸袋。
常昊从里面拿出一条黑色的连衣裙。
“很贵吧!”钟荩摸索着面料。
“这要看参照物是什么?”常昊眼一眨不眨。
“你总是这么较真。”钟荩牵牵嘴角“出去呀,我换衣服了。”
常昊看着花蓓,花蓓点点头。
他带上方面,从衣袋里拿出烟盒。
他听到钟荩嘘的一声,“裙子买大了。”
花蓓尖叫,推搡着钟荩,又掐又打,“你别这样,你哭,大声哭出来。”
“没什么可哭的。”钟荩的声音静如湖水。
花蓓却哭得接不上气。
“我睡了多久?”钟荩气息虚弱。
花蓓哭着回答“你喝的果汁里下的毒品太多,超出了身体的承受能力,你足足昏睡了三天。”
又是三天,钟荩笑。
门打开,花蓓挽着钟荩走出来,钟荩仰着脸,天空很白“阳光真好,很适合远行。”
花蓓把脸别过去。
“祝他一路顺风!”常昊说道。
拿起车祸发现的很快。
虽然外面是风雨交加,地点又在远离市区的山里,应该没人经过那里。在现场负责处理事故的交警说是接到车里的人求救电话,才迅速赶过去。打电话的人气息紊乱,他说录音笔在他的口袋里,请交给省检察院的牧涛处长,这两件话说完,他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交警问他地点,他撑着说了个梅山...公墓,还说了油菜花...
交警立刻就通知了牧涛。
发生车祸的地点并不陡峭,路势挺平坦,是雨天车轮打滑,还是车速过快造成了车祸,现在还不能下结论。稍后,车内两人的身份很快查明,除了因车体撞击山坡引起的致命伤痕,没有其他痕迹,所以排除谋杀斗殴的嫌疑。开车的汤辰飞并没有伤到脸,面容平静,瞳孔也没有惊恐的散开,方向盘嵌进了他的胸膛,这是造成他致命的原因,坐在副驾驶的凌瀚则被甩出了车,撞上一块巨石,满身血污,神情同样淡定、平静。交警们冒着雨,直到傍晚才把陆虎运回了市区。
牧涛在凌瀚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只录音笔,听完,他在凌瀚身边默默站了一会,然后直接回单位,敲开了检察长的办公室。
当天夜里,警察就举步了解斌,查封了飞鸿的账,解斌得知汤辰飞已不在人世,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泥。他不仅把飞鸿这些年的枝枝末末说了歌仔戏,连在酒店教训常昊、火锅店的照片门,第六街区的下毒事件也一一交待了。接着,有关部门的某些领导暂停职务接受调查,戚博远杀妻案重新立案调查。
深夜,检察长给汤志为打电话。
听他说完,汤志为沉吟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话“按规定办吧”便挂了。
其实,按不按规定都没有意义了。汤辰飞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他已不在这世上,办什么呢?汤志为提前退居二线,黄土过膝,最多是教子无方,难道还能影响到升职发达?
景天一对牧涛说“汤辰飞很聪明,这是他最好的选择。”
牧涛点头“是呀,一了百了,什么都不需要面对了。可是中间何错之有呢?”一起戚博远杀妻案,牵出陈年旧案,两条人命,钟荩失去人生挚爱。
“妈的,老天瞎了眼!”景天一扔掉手中的烟头,狠狠的用脚踩灭。
警方最终给出的定论是汤辰飞畏罪潜逃以发生车祸致死,凌瀚因公殉职,被追认为烈士。
没有人提起凌瀚的病,人们谈论更多的是他英勇的过去,杰出的现在以及对他英年早逝的唏嘘。
明明热度已退,钟荩却觉得四面八方的风呼呼的往她衣裙里灌,身子一点点热气仿佛全部散尽,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动的,宛若冻结了。
冷,怎么会让人如此难以承受。
汤辰飞与凌瀚是同一天火化,追到凌瀚的人来了许多,花圈堆满了厅堂,汤辰飞那却是冷冷清清,昔日的朋友、女伴一个都不见踪影。
钟荩让常昊陪她先去吊唁下汤辰飞,花蓓没有过来。她说,我不想看到他那张丑陋的脸,说时,花蓓目光呆滞。
现在,汤辰飞在别人眼里,俨然无恶不作的坏人,如果他还活着,大概是毫不在意的耸耸肩,邪邪的笑,人是为自己活,别人说啥,关我何事?钟荩想,要是当初她用心去体会汤辰飞的心情,这样的惨剧会不会就避免了呢?可惜她一直当他是个花花大少,后来干脆视他如罪犯。
人之初性本善,其实他就是一个孤单的孩子,渴望被爱渴望重视。
她知道,语气说这是汤辰飞最好的选择,倒不如说也是凌瀚最好的选择!有尊的快乐的在自己的掌控之内终止自己的生命。
他的人生再没有遗憾!
命运的安排无从抵抗,他还是要为自己谱写一曲新的生命之歌。
凌瀚去拘留所看她,抱着她说我爱你时,她就预感到了。每次离别,他就对他说这三个字。
他在意他的病,他害怕有一天会忘掉她,他怕陪不了她到永远,他不能把她拖进他无奈的命运之中。
他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
汤辰飞成全了他的心愿。
他爱凌瀚,阻止不了,只能尊重。
常昊用别扭的口吻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市场好温婉的宽慰,她清楚,凌瀚已经走了,这一次,镜破成碎片,再也圆不起来。
汤志为头发花白,孤零零的坐在角落中,付燕不在。
钟荩向汤辰飞的遗体鞠了三个躬,她没看他,也没向汤志为打招呼,便离开了。
北京军区来了几位领导,一位少将主齿轮凌瀚的追悼会,钟荩把别在胸前的白花摘下来,一片片花瓣扯落。她不喜欢这样的送别方式,太拥挤,离别,应该是安静的。
耳朵里有轻微的蜂鸣,所有的话在耳朵里逐渐变得模模糊糊。
追悼会结束,人群陆续离开。
“我去里面看看他,一个人。”钟荩说。
常昊自始至终沉着脸,但他还是跑去找工作人员,一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领着钟荩进去。
进门时,钟荩看到付燕蜷缩在一个花圈后面,哑声哭喊着“瀚瀚,瀚瀚...
到这一刻,她也只能以凌瀚表姑的身份出席这个葬礼,这是悲哀还是讽刺?
钟荩缓缓越过她。
机器丁零当啷的响,锅炉里的火噼里啪啦,呼呼的抽,凌瀚躺着的钢板被机器自动推了进去,然后,炉门关上。
钟荩怯生生的颤栗着,她仿佛能感觉到火焰的热度。
“凌瀚,疼不疼?”她喃喃问。
如果哪天听了付燕的话,她与凌瀚分开,那么现在,凌瀚会不会仍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天空下呼吸呢?虽然孤单,虽然寂寞。
凌瀚会说,如果能一眼看穿命运的游戏,当初,他就不会去江州,不会与她相遇相爱。那么,她就是个陌生人,汤辰飞的目光不会落在她身上,她和花蓓没有分歧过,阿媛远在广州。
不!
纵使相爱短暂,纵使别离如刀割。凌瀚...她想他们的心事相通的,即使从头来过,仍然要用力爱。
呼吸艰难!
一边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说“你还是出去等吧!”
她摇头,她要陪他走最后一程。
钢板从火炉里被退了出来,钟荩想伸手去抚摸凌瀚,可是那已是一具有形的灰烬,深处的手僵在半空,眼眶烫到发疼,仍然挤不出半滴眼泪。
高高大大的凌瀚,成了一碰灰烬,裹在一块红绸布里,撞击骨灰盒中。一个穿军装的小军官鹏走了他。
付燕撕心裂肺的嚎哭。
钟荩站在过道上,脸苍白如雪,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花蓓拉着她上车。
他们把她送回了家,是方怡的家,不是小屋,花蓓把所有的事向方怡说了两遍,防疫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精神病史,什么陷害,什么案件,她致青春一件事,凌瀚没了,和汤辰飞有关。
她终于像一个更年期的老年妇女,絮絮叨叨重复“老头,这都造了什么孽!”
她不知该怎么对待钟荩,雷教授建议说去旅行,钟荩拒绝了。常昊让钟荩和他一块回北京,钟荩也谢绝。钱检察长亲自给钟荩打电话,让她仍回侦督科做检察官,钟荩说:检察官,我喜欢资料室的工作,休息几天就去上班。
她需要休息,好好的休息。
过了两天,钟书楷厚着脸皮敲开了大门,他是钟荩法律上的父亲,他有理由关爱钟荩。方怡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替他开了门。
钟荩坐在沙发上,像往常一样淡淡的笑着。方怡进了卧室,她不想看见钟书楷这张脸。
钟书楷先对钟荩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唉声叹气告诉钟荩阿媛跑了,他怎么样找不到。说着说着,他哭了,还有两月,孩子都要出生了,没有父亲多可怜呀!
钟荩没有力气安慰他,说:“爸爸,他有父亲的!”
钟书楷脸露疑惑。
钟荩揶揄道“梦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爸爸你不需要明白,明白了,就不敢向前走。”
“我要去找她。”钟书楷说道。
钟荩只有叹息。
钟书楷告辞时,方怡从房里出来,递过来一张纸,冷冷笑着:“给,带着这个找她去吧!”然后,砰地关上了大门。
不一会,只听到外面传来钟书楷的嚎啕大哭。
方怡双手交叉,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今天,美人终于报仇雪恨。她再幸福,仍无法原谅他对她的抛弃。
常昊要回北京了,钟荩送他去机场。
“要不去北京散散心?”他很不放心。
钟荩幽幽的笑着,笑容很飘渺,目光移向窗外,一架飞机像巨鹰般缓缓降落,再过一个小时,常昊也将搭坐一架巨鹰离开。
常昊没有多说,安检前,用力抱了抱她,时间有点久。
“再见!”钟荩转身。
“钟荩,你等等!”常昊脸憋得通红,呼吸急促。
钟荩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
他从没有奢望过能拥有她,从前没有,现在亦没有。能够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个怀抱让她依一依,靠一靠,他已满足。
可适当他看着她纤弱的背影时,他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冲动,就这么堵在喉口,如果不说他会窒息而死,虽然现在不是说的合适时机。
“我喜欢你!以后,我来...陪伴你、照顾你!”他连耳朵都红岛透明,但他的目光笔直如电。
钟荩愣了一下,眼中湿湿的,她轻轻点了下头“我的心太小...”
我的世界有点小,确实刚刚好!刚刚好,遇见最美好!
再也放不下任何人了!
“我明白了!”常昊神色黯然的点点头,心像被掏空了一块,他甚至忘了说再见,就那么消失在了钟荩的视野之中。
钟荩木然的走出航站楼,直射的阳光把路面蒸出一团白雾,什么都是混沌的。钟荩阖上眼,听到巨大的轰鸣声,那应该是常昊搭乘的飞机。
又过了一周,钟荩毁了趟小屋。方怡要陪她去,她说不用,她没有开车,这些日子,精神总是无法集中。
她像从前读书时,骑了辆自行车,自行车很多年不骑了,笼头、把手、脚踏都锈了,车轮转动时,吱呀吱呀的叫。
进了梧桐巷,她瞎扯,慢慢推着车走。某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过去几个月所有的情景重新回到眼前。
爬山虎越发碧绿了,爬满了院墙,钟荩打开院门,一院的落叶。
“凌瀚!”就这么自然的叫了一声,像以前下巴过来一样。凌瀚有时在书房,有时在厨房,他会扬声应道,先换衣服去,再过来吃水果。
屋里空荡荡的。
关了这么久,家具上落了一层灰,但每一个地方都有凌瀚的痕迹。
从来不知道小屋有这么大,打扫一次是这么的累。从前,凌瀚从来不让她沾家务活,他很宠她。
如果没那么宠,是不是疼痛就能轻一点?要么就宠到底,出尔反尔算什么君子?
太多太多的情绪涌上来,很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眼睛干的发疼。
打扫完,钟荩冲了澡,换上睡裙,冰箱里有牛奶,有哈密瓜。她默默的关上冰箱,进入卧室,挂上蚊帐门,抱起凌瀚的枕头,她睡了一觉。很平静安详的一觉,醒来后已是隔天的早晨,她听到手机在响,异世界想不起手机放在哪。
床头柜上没有,抽屉里...放着一个粉紫色的锦盒,她的手抖了一下。
凌瀚说,给她的生日礼物放在抽屉里。
她颤巍巍打开,锦盒里只有一串钥匙,很新。
从门到柜子,只要有锁,她都用钥匙去试一下,显然,这把钥匙不是这里的。钟荩搜遍记忆,想不出来这会是哪里的钥匙。
院门被拍的咣当响。
方怡惊恐地站在门外“昨夜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接电话?”
钟荩唯唯诺诺“我睡着了,妈!”
方怡大口大口的喘气“这样子下去不行的,万一有个什么,我不好向放晴交代。你...回安镇住些日子吧!何劲明天来接你。”
这话就像针一样刺到钟荩的心底,不过,她已不觉得疼痛了。
“好!”
夏天已到末期,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快要凋谢了,一个人留在小屋,抱着回忆,怎么低档小色的秋寒?
钟荩锁上院门,把那把钥匙带走了,还带走了凌瀚的一件风衣。
何劲是下午到的,自己开的车。
刚刚荣升为父亲的何劲看上去有点邋遢,仿佛比上次憔悴苍老了,他把钟荩拥进怀里,轻声道“妹,我们回家。”
方怡不说话,不停的在卧室与客厅里进进出出。
红叶打来电话,问何劲到了没有,话筒里传出小婴儿哇哇的哭声,何劲疲惫的表情一扫而光,整张脸都亮了。
钟荩痴痴的看着。
何劲连续开了几小时的车,为了安全,回家的时间定在后天。
第二题,钟荩去疗养院看望戚博远。
又是雨天,零星的雨水混着泥点在风里乱飘乱撞,好似都找不到归属。经过长江大桥时,钟荩下意识的转了下视线。
凌瀚那天说,那么好的房子,怎会不开心呢,像个梦一样。
可不,就是个梦。
戚博远生活的很惬意,他的居室有大大的书房,大大的客厅,出门就是个小花园。客厅的地面上摆放着电动火车轨道玩具,他一按遥控器,火车缓缓在崇山峻岭里穿行。
“我一直在琢磨怎样让它提速却又在掌控之内。”戚博远说道。
钟荩手托着下巴,陪他蹲在地上。
“你那个男朋友呢?”火车到站,戚博远按下遥控器,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
“他出远门了。”
他点点头,坐回沙发。茶几上有个水果篮,篮子边上搁着水果刀。他从里面取出一只梨,娴熟的剥了起来。刀法非常不错,从头到尾,果皮没有一丝断裂,而且尺寸、厚度均匀。
钟荩看着那水果刀,心咚的停摆半拍。
“给!”戚博远把梨递给她。
“吃呀!疗养院自个长的梨,非常环保。”戚博远温和的说道。
经历了这么多事,至少还有一个人活的这么悠哉。钟荩接过梨,水汁很丰韵,有几滴滴在地板上,很快就有了污渍。
“戚工,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冷清?”
“怎么会,我这里是满的。”戚博远拍拍心口。
“可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和他在一起,非常难受”
“难受是自寻烦恼,你要这么想,我能遇到一个能爱一辈子的人,是件多么快乐,幸运的事。”
这句话给钟荩很大的震撼,但是她不能认同,也许是她没那样的悟性。
沿着林荫道往家的方向开,路上车来人往,吵闹不堪。在一个拐弯口,钟荩停下车,刚刚吃下的那只梨在肠胃里翻江倒海,她蹲在路边,图的筋疲力尽。
有一堆打着伞玩雨中浪漫的情侣捂着鼻子,掀起的避她远远的。她抹去嘴角的口沫,无所谓的上了车。
安镇,名副其实的安静小镇。
钟荩就像是一滴水融进了河泊中,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任何讶异。红叶视她如救星般,忙不迭就把小娃娃扔给了她。红叶说,她也该喘口气,和何劲好好享受下久违的二人世界。
小娃娃好缠人,于是,钟荩变成了大忙人。早晨一睁开眼,就与小娃娃斗智斗勇,直到深夜,小娃娃吃饱喝足,她才能眯一眯眼。
小娃娃被宠坏了,每当太阳西斜,光线没那么强的时候,就要出门转转。
已经立秋了,傍晚的安镇,是凉爽的。远处的田野一片金黄,藕田里的茎叶卷了边,有人撑着小船,在里面采菱角。河岸边,晚归的亚群嘎嘎的叫着。
小娃娃小嘴弯弯,很享受黄昏的时光。
这天刚出门,经过寺庙时,天空飘来一朵雨云,无预期的落下一场雨。钟荩手忙脚乱的抱着小娃娃跑到一户人家的院廊下避雨。
雨越下越密,没有停的意思。
小娃娃突然哇哇哭起来,可能她不明白钟荩为什么要站在门外。
钟荩细声细气的哄着,说“这不是我们的家。”
小娃娃哭的更凶了,钟荩拍拍后面紧锁的院门,小娃娃不依不挠的哭着,钟荩没辙,为了让小娃娃相信,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摇摇“你看,姑姑开不了这个锁的。”
她把钥匙对准锁眼...咔哒一声,门开了。
钟荩犹如石化,呼吸窒塞。
她抬起头,认出这是镇上刘三叔踢人照应的哪个院落,何劲说户主姓钟。
心跳开始无序。
她颤颤的推开院门,青石铺就的小径,一小块一小块的隔成的花池,两只种满荷花的大缸。、、、
是的,格局和方晴家一模一样,但是里面的布置...那顶亚麻的帐子,床下米色的拖鞋,衣柜里那件碎花的睡裙...
钟荩的心缩成一个软绵的球,浮到了她的喉咙口。
床头柜的抽屉是上锁的,她用最小的那把钥匙打开了那把锁。
里面有一张卡片,写着一些字,是凌瀚的笔迹。
“钟荩,当你看到这张卡片时,我想你已经回家了。这个价面对着油菜花田,每年春天,你可以最先看到花开。这个价,永远不会消失。无论你多么疲惫,无论你走多远,只要你回头,它就为你敞开大门。钟荩能力是有限的,原谅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你千万不要理我。那样子,你就可以遇到一个能陪你走得更久更远的人。
不管能不能坚强,都咬咬牙坚强过下去。真想再看一次你美丽的笑容。
我爱你,钟荩!”
——凌瀚!
6.
钟荩捏着卡片的手哆嗦着。这个家...是的,凌瀚知道她有多渴望能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
五岁的时候,当钟书楷牵着她离开安镇,她回过头,她的家被金灿灿的油菜花遮住了。后来不管回来多少次,她明白那是何劲的家,再也不是她的家。
方怡和钟书楷的家,她在那长大、读书、生活,但是那还是个旅馆,所以方怡还是会说她如果有什么,怎么对得起放晴。
可是家不是应该有男主人和女主人么?炊烟袅袅,饭香扑鼻。而这个家里只有她...
他给了他一个家,可是他却永远离开了她。
钟荩很好的把钥匙往地下一扔,这个家,她不要。
她法师,她永不原谅他的食言,用不接受他的不辞而别。
小娃娃被钥匙声音吓住,哭的地动山摇。
冒雨过来的刘三叔惊呆了“他给我打电话,说谁有钥匙开门,谁就是屋主...原来是你呀,小荩!”
钟荩抱着小娃娃夺门而去。
任何事都不会无何止的发展,终有一天要结束。日子如河流,绵延向前流淌。
钟荩休了一个月的假,恢复了上班,资料室又成了主要的生活场景。
整理档案进行中,一晃就是一周。
来串门的同事很多,和她讲话时,都小心翼翼,态度明显带着讨好的成份。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因为弱者能衬托他人有多幸福。
汤辰飞那件案子调查已经结束,侦督科的同时告诉钟荩,涉及到的人和事巨多,卷宗有六大本,起诉书不知要写多长,这次牧涛亲自任公诉人。
钟荩微笑倾听。
同时最后幽幽叹了口长气,其实这宗案子真正的功臣是你。
这话不需要接茬,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沉默。
秋天就在这沉默中来了,温度似乎是数着往下掉。钟荩上班时,加上一件风衣,也不觉得有多暖和。
花蓓过来拉她去看电影,是部喜剧片。看完出来,花蓓兴奋的和钟荩讨论剧情,哪里哪里最好笑。钟荩脸皱着,他们看得是同一部电影么?事实上,一出电影院,她就不记得片名叫什么了。
记忆出了问题,最近,很健忘,可是有些事却像刀刻在脑海中,睁着眼闭着眼都是。
上下班很准时,节假日正常休息。晚上,她披着凌瀚的风衣弹奏竖琴,弹到指尖麻木才上床休息。
偶尔半夜会惊醒,久久凝视着窗外漆黑如墨汁的夜。
秋天到尾声的时候,花蓓和郁明结婚了。是谁新潮的花蓓,竟然舍弃婚纱,穿一件大红的旗袍出嫁。郁明的爸妈非常传统,认为白色不吉利,只有红才代表喜庆。
“没什么,只要嫁的人是他,穿什么都一样。”花蓓娇艳如花。
钟荩真诚的祝福她。才情女子张爱玲为了胡兰成都低到尘埃里,何况红尘中的普通人?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原则,在爱情面前,一切都可以更改。
花蓓还会想起汤辰飞么?不,不,她早已忘了汤辰飞这个名字,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今冬却是温暖的,仿佛秋天滞留了。
小屋的房东打电话给钟荩,问房子要不要续租,如果不,她要带其他人来看房。钟荩说不了,我会在这两天把东西整理好。
租来的房子,再好,都不可留恋。
再次推开小院的门,小院的小色令人心颤。并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凌瀚的衣物,书早就整理好,房子两个大行李箱中。她的衣服,一件件挂在衣橱中,她没有力气收拾,坐了会就回家了。
雷教授去日本北海道办书画展,邀请方怡同行,一起泡泡温泉。方怡兴奋的一夜都没睡着,她对钟荩说,那边的化妆品非常好,我回来给你买一套,瞧你那小脸,都干了。
钟荩说,玩的快乐些。
钟荩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她约了付燕见面。
付燕迟疑了下,说我走不开,老汤住院了。你要是有时间,麻烦你跑一趟,我们在医院里见一见。
钟荩礼节性的买了束花。
付燕在住院大楼下面的花园等她,钟荩压抑的发现付燕头发白了许多。
付燕自嘲的把头发抚了抚,以前那是染的,我家遗传,三十岁差不多就有白发了。
两个人找了把长椅坐下,钟荩问“汤厅长什么病?”
“血压一直降不下来,担心引起中风,住院观察着,他...一直不能接受辰飞那件事。”
谁能坦然接受?谁又是罪魁祸首?真的说不出是是非非,索性全随风吧!
“我在收拾凌瀚的衣物,你想留下什么?”
痛楚浮现在付燕的脸上,她低头定定的盯着自己的手指“其实...当初不剩下他就好了”
“你没有遇见戚博远不是更好?”
“命中的劫数”付燕喃喃自语
付燕什么也没要,也许是怕睹物思人,她说“北京公寓里的一切,也都给你吧!”
分别时,两个人就轻轻点了下头,各自转身。
她们不是亲人,不是友人,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春节长假时,钟荩去了北京。想和常昊联系的,但是拿起手机,却不知说什么,她去医院见了卫蓝。
卫蓝生了个儿子,九斤重。蔚蓝笑着说,称得上是巨婴。她比以前开朗许多,也丰韵了些,面对钟荩时,稍微有点内疚。
“那个时候我态度太恶劣,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我能理解。”
卫蓝主动提起了凌瀚“世界真的很小,凌瀚居然是戚博远的儿子。”
“不小就没有故事,世界也没这么美。”
“你...有趣看过凌瀚么?”
钟荩瞪着卫蓝,长久的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知他在哪里”
哪天,小军官把他带走后,她没追问他们去哪。她想,应该是某个烈士陵园。
她不愿在那么庄严幽深的地方怀念他。
沉睡在那边的凌瀚,有点陌生。
“他葬在一个叫安镇的地方,你听说过么?那是他的遗愿,不知道是那边的风景美,还是因为别的,凌瀚好像是四川宜宾人。”
钟荩像个白痴一样抬起了迷茫的双眼,直直的看着卫蓝。
不知怎么回的凌瀚的公寓,拧开灯,空气中飞舞着许多几乎没有重量的小尘埃。世界宁静的让人心悸。她狂乱的向找出一点声音。最后,她只找到一台录音机。
里面有盘磁带。
缓缓按下!
很轻柔温婉的声音,像夜路上的明灯,柔和的光晕洒落一地。
“各位听众晚上好,这里是城市电台《叶子的星空》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叶子又与你见面了。北京的春是短暂的,稍不经意,街上的树绿了,花开了。开车的时候,把车窗打开,吹进来的风明显暖和了,不由得深呼吸。今天,应一个听众朋友的要求,在接电话之前,我要讲一个小故事。他说他不唯心,但他喜欢这个故事。有一天,有一个人和朋友一起喝酒,午夜醉醺醺的回家,经过一块空旷处,他看到一位俊美的青年男子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同行。老妪与男子言语亲昵,动作暧昧,神情愉悦。他想呵斥老妪的不自重,怎奈酒劲上涌,他醉倒在一棵树下。第二天醒来,他发觉这儿是块墓地,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跑到村里,把昨晚所见说给村民听。村民说昨晚村里一位八十岁的老妪刚刚下葬,那位男子应该是她死去六十年的老公,分别六十年,昨夜他们终于重逢,怎会不欣喜呢?”
叶子还在对这个故事进行剖析,钟荩已经什么都听不下去了。
她按住胸口,感觉心脏在胸腔里不停下坠,下坠。就像是树顶上的一只果子,摔在了地面上,怎能不支离破碎?
去年的春天,她在哪?准备从江州调回宁城。
凌瀚的决定是不是在那时就发了芽,但他在犹豫,他放不下她,于是他去了宁城。接下来的所有故事,是Сhā曲是留恋,却不会改变结果——俺真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知道病无法痊愈,他能给她的时光有限。
他说,离开不代表是真的分离,而是让爱永恒。
他给她建一个家,在那儿替她守护者春天,等着花开。那时,她会回来。
所以他说等你,永远!他将再也不会离开!这是誓言!
他从来都没舍弃过她。
六十年后,他们会不会像故事里的夫妻那样重逢,不知道;会不会在另一个轮回里再次相遇,不知道。入局,她终于明白:他的爱是如此的远,如此的深,如此的厚。
钟荩干涸太久的眼眶泛起了喏雾,突的,泪如雨下。
三月,公园的柳树发芽了,广场边的迎春花开的欢欢喜喜,去紫金山的人一波又一波。
很多人说,宁城的春天是温婉的大家闺秀,非常耐看。春光含蓄而不烂漫,薄薄的阳光在街上留下淡淡的光影。春游的孩子脆声脆气的念“若不是雷声提醒虫鸣,我几乎忘了,和春天有一个约会,那远在少年时就定下的盟约,阴雨的季节太长,人间的是非太忙,春天是否也一样健忘?
钟荩是在三月最后一天收拾行装的。何劲让她玩几天,油菜花要再清明后都会盛开,她说我等不及,看看花苞也行。
花蓓在晚报上写了篇报道,说直通车又提速了,现在,不管去哪,选择动车,一票难求。
去安镇的还是那辆K字开头的邮政绿的慢车,还是在黄昏发车。
春运刚刚过去,候车室里还是挤得水泄不通。
列车还有一个小时才能进站,钟荩给水杯冲满热水,买了本杂志。
“钟荩?”
她怔了下,抬起头,看见一脸惊喜的常昊。
很默契的,一别之后,他们都没主动联系。
常昊那一头怒发,依然显目。
“我以为看错了。”常昊不住的吞咽着口水,额头上都是汗,电脑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你是来宁城出差么?”
能够再次见到常昊,钟荩很开心。
常昊点头:“是的,我准备坐动车回北京。你呢?”
“我回家。”
常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钟荩,清眸晶亮,神采奕奕“你很好,是不是?”
钟荩笑出声“是的!你呢?”
“我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广播里播报常昊乘坐的动车进站了,钟荩笑着与他道别“下次来宁城要联系我,我请你吃饭。”
“钟荩...”常昊欲言又止。
半个小时之后,钟荩的列车也进站了。人群潮水似的挤向站台,钟荩被挤得东倒西歪。
一双宽大的手臂在身后轻轻托起她的腰,一手拉住她的右臂,一只手掌安全的抵住她的后背,让她无需面对陌生人过于亲近相贴的尴尬,也没有因为落难而投入任何不应该的怀抱。
但是...
钟荩不敢动弹,脑子轰的炸了开来。
当放好行李,在车厢里坐下时,她四处张望。
刚才是错觉么?可她分明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感觉到了体贴的呵护。
她的位置挨着窗,身边是个胖男人。钟荩还好,坐在边上的一位女子就可怜了。只挨了个边。
列车开动了,浅浅的暮色里,车窗外的电线杆一根一根有节奏的将烟灰色的填空划破,再随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倏地从视线里掠过、向后移去。
一只电脑包塞了进来,搁在她的脚旁“对不起,我能和你换个座么,我这张是软卧。”
“当然可以!”胖男人像捡到宝了,忙不迭的接过票,走了。
钟荩愣愣的,有些回不过神来。常昊?
常昊扯扯领带,抱歉的朝边上的女子笑笑,坐了下来。
“你...不是回北京了?”钟荩好不容易从震惊里找到自己的声音。
常昊拉上窗帘,挡住外面渐浓的夜色,车顶上细碎的灯光洒下来,他的笑容仿佛特别明净。“我不想就这样放弃,我...这人就爱挑战不寻常的领域。你的心很小,放不进我没关系,我的心很大,可以装下你的所有。”
他是过了很久,才琢磨透这个道理的,然后也就明白了灵魂当初为什么不肯见他。
凌瀚一眼就看懂了他的心。凌瀚深爱着钟荩,在爱情里,谁都是自私的。即使他能给钟荩的有限,在这个有限里,凌瀚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他们的爱,但当有限到了终止的一天,凌瀚渴望有人能替他好好的爱钟荩,照顾钟荩。
他对长好说请好好珍重自己,珍重自己,才能让自己变得强壮,才能陪钟荩走的更远更久。那是凌瀚委婉的拜托,也是祝福。
想通了,常昊就一点也不纠结。一件案子,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只有他一个人被命运厚爱。
“我过得很幸福。”钟荩紧张的说明“你不需要这样”
“嘘!”他竖起中指按住她的嘴唇,“没人要你承诺,睡会,省点力气,明天带我去看油菜花!好久没放假了,有点兴奋!”
钟荩轻声叹息。
他高大的身体替钟荩挡住一些灯光,她竟然真的睡着了。睡梦里,她行走在安镇的田野里,油菜花都开了,天空是蓝的,大地是金黄|色的,风是和煦的。
有谁在唱: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凝视着此刻烂漫的春天
依然像那是烂漫的模样
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一直流淌
在清晨、在夜晚、在风中...
她在油菜花田里拼命的奔跑,田埂,河畔,池塘,她在小桥边停了下来,圈起双手,对着远方大喊“凌瀚,我回来啦!”
远方传来回声,回来啦,回来啦...
常昊低头联系的拭去钟荩眼角的泪水,为了让他睡得更安稳些,他悄悄把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肩上。
什么明天,什么永远,都不要忙着描绘,好好珍惜每一天就够了。
静夜里,车轮安然的向前。
车窗外,无边的春光正在静静的等待着天明。
---------正文完——————
【番外】
01
春夏交接的季节,政法大学法律系又迎来一个崭新的毕业季,常昊应校方的邀请,为即将踏上社会征程的学子们做一次演讲。常昊没有像往常那样列举一堆特殊案例,指导未来的律师们在工作中如何应对,他很诚恳很朴实的谈起了律师这个职业。
“律师并不是正义使者,惩恶扬善,他们必须把客户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为客户争取更大的利益。客户触犯了什么条例、法律,那都是法官的事。但是任何事都有个底,不可有悖良知。说白了,律师也是生意人,要赚钱,但不能赚黑心钱。律师的工作,大部分极富挑战性,有些事情简直就是一堆乱麻,只有律师有热情又有能力去把它们理顺。所以律师是一个高风险强挑战性的职业。比如诉讼,就极富挑战性,要和对方打,还要和法官沟通,当然法律上要站得住脚,要收集证据,要进行法理分析,还有...”
演讲结束,常昊挑挑眉,巡睃了下大厅。没人鼓掌,没人动弹,他知道今天他把律师这件华丽的外衣撕去了,他们给惊住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总比误导他们,然后看着他们撞得头破血流的好。
他平静的下台阶。
不知谁咳了一声,然后掌声潮水般的袭来,仿佛都要把屋顶给掀翻了。
毕竟是读法律的,他们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学子们涌过来,有和常昊握手的,有和常昊调侃的。
“常大律,你现在年薪多少,够在北京买套房么?”
“常大律,听说你现在还单身着,是因为工作忙还是压力太大?”
“常大律,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在一边的助理连忙挤过来,“常大律非常忙,对不起,我们赶时间!”常昊三十二了,身边到现在都没有个伴,那张随身带着的照片早就失去了任何说服力。
常昊却没有生气“做律师的重视的是证据,像这样八卦可不好。”
学子们哗的都笑了。
好不容易从演讲厅挤出来,常昊谢绝了校方的挽留,他晚上要和一家外资银行的总经理吃饭,谈论替他们诉讼的事情。
两人上了车,常昊做了后座。
“常大律,我觉得你现在有点不一样。”助理歪歪嘴。
常昊从公事包里拿出这月的日程安排,漫不经心的问道“哪里不一样?”
“随和了,有耐心了,稍微懂得小幽默”常昊扭过头看助理。
助理笑“钟检的熏陶很有成效,不过,常大律,你这样原地踏步可不是个事”
“难道我要撑杆跳?”
助理摇头晃脑“花开易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常昊轻笑不语。
“我是说真的,我看着你和钟检这样温水煮青蛙样,急死了,三年磨一剑,你这把剑够锋利了,再不出手,剑会锈的。如果钟检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男友,怎么办?一辈子不长的,眼一眨就过去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现在的业务有一半在宁城,这样子差不多有半年他呆在宁城。他和钟荩一块吃饭、散步、自驾游,生活比以前不知道有趣多少。“喜欢一个人,难道一定要绑在同一个屋檐下?”
助理闭嘴,话不投机半句多,常大律虽然姓常,但他的思维从来就和常人不同。
爱一个人不想娶回家,难道是为了丰富思想?
常昊继续喃喃自语“我一直认为世界上美好的人和事情,如果俯首可拾,还配得上'最美好'三个字?”
助理的小心脏颤动了下,认识常大律这么久,他只知常大律非常非常的强悍,还不知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呢!
日程安排,下月初,常昊要去宁城为一家公司谈并购的事,他会在宁城呆两周。
常昊笑了。想起从前自己说三个月就足可以把恋爱、婚姻搞定,真的是蠢到极点。
真爱,可遇而不可求!
车外,六月的阳光热情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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