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黑石大殿里,重紫再次醒来,发现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已经消失,身上粘乎乎的感觉也没有了,出奇的清爽舒适。
睁眼,望见高高的殿顶。
抬手,原本污黑的衣袖居然变得洁白干净,好似做梦一样!
更令重紫惊讶的是,她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躺在地上,而是睡在一张宽大的黑石榻上,殿内唯一一张石塌!
转脸看清榻旁站着的人,重紫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万劫早已发现:“起来。”
重紫不动。
“起来。”声音冷了。
再难忍受的苦头都吃过,只差一死,重紫哭道:“你要拿闵师姐她们修炼,干脆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教训还不够么。”
“反正总是喂我吃药,随便你!”
“找死?”微怒。
重紫到底年轻,受这几番折磨,再想到救不了闵素秋她们,自己也可能永远都出不去,见不到师父,已经灰了心,白着脸哭道:“活着也是被你折磨,不如死了!”
大殿一片沉寂。
“不折磨你便是。”耳畔脚步声远去。
重紫哽咽着,确定自己没听错,才悄悄睁开眼,发现他果然已经走了,于是连忙擦干眼泪,翻身从榻上爬起来,取了星璨就飞快朝殿门外跑。
殿外哪有闵素秋与纭英的影子!
难道她们已经被……重紫一颗心直往下沉,围着宫殿寻找几圈仍是不见,慌得高声唤二人名字,甚至壮着胆子去血河边认了半日白骨,最后再也沉不住气,四下乱跑,总算在魔宫大门口看见了他。
愁云之中,暗红色长发张狂飞舞,他背对着这边,高高立于云端。
重紫大声:“大叔,闵师姐她们呢!”
万劫当然不会理她。
重紫急了,御杖飞至他身旁:“大叔!闵师姐她们呢,你把她们怎么了?”
嫌她太吵,万劫侧过脸,暗红色眸子里闪着冷光。
重紫吓得叫道:“你说过不折磨我的!你说过的!”
万劫看她两眼,果然没有动手:“走了。”
重紫愣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大喜,毕竟他当初是那样好的神仙,再坏也不至于真的丧心病狂全无良知吧。
她拉拉他的袍袖:“大叔,你的伤好了么?”
万劫不答。
重紫也不在意,往云中坐下,自言自语:“你说,那个人为什么阻止我去昆仑呢……他为什么要帮我?在梦里害我的人不是他?”
万劫冷笑:“不让你去昆仑,就是在帮你么。”
“那他为什么……”话说一半,重紫猛然醒悟,失声,“他不让我去昆仑,是因为留着我有用?血咒!他想利用我解天魔令的封印!去昆仑受刑百年,他等不了那么久!”
这太可怕了!
重紫紧张万分,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天魔令是被魔尊逆轮亲自用禁术封印的,须要血亲才能解开,就算我跟他一样天生煞气,也没用啊,再说他已经利用做梦让我试过了,我根本解不了。”
发现他神色异常,她连忙问:“难道这事有内情?大叔你知道?”
万劫目光复杂,冷冷道:“有些事选定你,是躲不过的。”
重紫道:“就算我能解,也不会让他得逞!”
“你天生煞气,倘若入魔道修行,将来必有大成。”
“我才不会入魔!”
万劫不再理她。
重紫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身为魔界最强大的魔尊,法力无边,到头来却还是要受人挟制,魔宫解散,连钟情的宫仙子也生他的气,如此,他当年盗取魔剑,杀死三千弟子,究竟有什么好处?
想起那幕后之人的目的,她就心惊。
这次已经被害得很惨,真要继续留在南华,还不知道那人会再使什么诡计,与其让他算计,让师父误会,倒不如留在这里。
可不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告诉师父,提醒他多加防备才是……
且不提她作何思量,魔宫外的人间这几个月也发生不少事,临近昆仑的青长山上,半年前忽然多出个扶生派,短短时间就发展了两三百弟子,仙术奇特,周边各村镇百姓皆得庇护,在青长山一带声誉颇好。
这扶生派的掌教,正是曾经率徒弟们斗欲魔的海生道长,他当日为出路发愁,幸得洛音凡指点迷津,心结尽去,自此修为大进,竟果真合仙咒两派之长,另辟蹊径,开宗立派,已小有名气。
为着此事,海生对洛音凡极是感激尊敬,此番听得他来,早早率弟子们在山前等候,亲自将众人迎至殿上。
洛音凡与闵云中坐了上座。
原来闵云中兄嫂一家都在逆轮浩劫中身亡,只剩了这个孙女,听说她被万劫劫走,闵云中又急又怒,匆匆带了慕玉闻灵之等数名弟子赶来营救。
刚坐定,忽然外面报昆仑玉虚掌教与师弟昆仑君到,一同前来的还有成真、天山、金灵三派掌门,众人立即又起身迎接,客套,再热闹了一番,由于人太多,宽敞的大殿顿时显得十分拥挤,许多晚辈弟子都只好站着。
海生惭愧道:“地方简陋,几位仙尊……”
昆仑掌教玉虚子五十来岁模样,须发仍黑如墨,闻言笑道:“扰了掌门清修,不见怪便好,还说这些话做什么。”
海生亦笑。
闵云中道:“为着小辈之事,劳动众位,甚是不安。”
众掌门都道:“仙尊客气。”
玉虚子正色道:“想来重华尊者已有安排,昆仑弟子虽愚钝,或有用得着的,尊者尽管吩咐。”
众掌门亦颔首。
洛音凡并不推辞:“一为小辈,二则,逆轮之剑遗失已久,须尽快取回净化,以往数次相劝,万劫仍不肯交出来,此番惟有摆下杀阵迫他,宫仙子……”
宫可然垂眸:“尊者已给过他机会,不必再顾虑。”
洛音凡点头。
正在此时,一名弟子忽然进来报:“掌门,外面两位师姐自称是南华弟子,想要求见尊者。”
海生望向洛音凡,见他同意,忙吩咐道:“快让她们进来。”
须臾,几位弟子扶了两名女弟子进殿,两人步伐不稳,状似虚弱,分明是灵力大损,受了重伤。
看清面容,卓昊大吃一惊:“闵师妹?”
原来这两人正是死里逃生的闵素秋与纭英,她二人稀里糊涂被送出万劫之地,之后发觉灵力折损,正巧被扶生派弟子所救,听说洛音凡在,更加欣喜,立刻就要过来求见。
闵素秋先朝座上洛音凡与几位掌教行礼,接着哭起来:“卓昊哥哥。”
卓昊忙扶住她,细语安慰,眼睛不时朝殿外望。
见她安然回来,闵云中大喜,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纭英上前回道:“我与闵师叔本是去青华宫,谁知路过汶西城时遇到魔尊万劫,被他劫了去,要拿我们修炼魔神。”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又惊又喜又愁,惊的是二人此番委实险得很,喜的是从未有人能从万劫之地活着逃出来,她们已算侥幸了,愁的是,一共丢了三个人,眼前却只回来两个。
卓昊终于忍不住问:“重紫师妹呢,她现在怎样,为何没有跟你们一道出来?”
闵素秋垂眸:“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是万劫放了我们。”
众人更加意外。
魔尊万劫竟会主动放人!
闵云中当即问:“万劫之地入口在哪里?”
纭英摇头,将事情经过细细禀明,末了道:“我们醒来时,已经在这附近的野地里了。”
众人失望,看洛音凡。
洛音凡道:“有宫仙子相助,万劫必然会来,今非昔比,不可贸然行事,稍后待我查看青长山地势,再合众位之力设四方杀阵。”
众掌门都道:“但凭尊者安排。”
一旁的昆仑君黑面威严,向来沉默少言,此时忽然开口:“尊者高徒尚在万劫手中,万一逼急了他,岂不危险?我看还是救人为重,至于魔剑,来日方长。”
众人早已听说此事,暗暗叹息。
往常多少掌门想送子女拜师,洛音凡一个不留,顾及这些人的身分颜面,对外只宣称不收徒弟,想不到挑来挑去,如今竟收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可到底是亲自教养出来,又是唯一的一个,再狠心,也不至于为一柄魔剑就不顾她的安危。
听得昆仑君这么说,众人忙附和称是。
卓昊正担心这个,闻言喜道:“仙尊所言甚是,当以重紫师妹安危为重。”
闵云中冷冷道:“南华罪徒而已,竟为她耽误大事不成!果真她有悔改之心,就该想着戴罪立功才对,更不能贪生怕死,那魔剑内封印着逆轮魔力,能造就一个万劫,也能造就更多魔头,多留一天便是祸害!”
卓昊脸色微变,待要再说,旁边纭英忽然开口道:“或许……尊者不必担心。”
这话听来古怪,众人都不解。
洛音凡示意她讲。
纭英迟疑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重紫师叔在万劫之地这么久,不也安然无事么,我以为……万劫没有害她性命的意思,何况……何况他对她好象……有点特别。”
这个“特别”所包含的意思不难理解,他将闵素秋等人抓去,马上就要用来修炼魔神,可重紫被劫这么久,他既未害她性命,也未出言要挟洛音凡,杀人无数的魔尊突然留情,难免令人生疑。
众人不好表示,只看着洛音凡。
毕竟魔尊万劫待重紫的确不同,纭英原本是据实而言,见状不免也有些无措,低声道:“弟子不过是妄自揣测,或许……”
闵素秋忙道:“你胡思乱想什么,若非重紫求情,我们早就没命了!”
这话虽是好心,可她不说还好,一说,众人反而都沉默,慕玉忍不住拧紧了眉,闻灵之轻哼。
闵云中瞟了洛音凡一眼,似笑非笑:“想不到护教的好徒弟,在魔尊跟前也说得上话。”
卓昊忍怒:“闵仙尊此言……”
“慕玉,先安排她们下去歇息养伤,”洛音凡打断他,起身,“几位掌门且与我出去看地势,再设阵法。”
冷风萧瑟,镇上行人都缩着头走路,街旁一个小小铺子里却始终充斥着暖意,盘内包子又大又白,冒着腾腾热气,十来个客人坐在桌旁,谈笑风生,每个人心里都感觉暖洋洋的。
角落里坐着个三十几岁、面目寻常的中年男人,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脸上几点麻子,毫不起眼。
两人面前放着一大盘包子,堆得高高的,却只有少女在吃。
她边吃边抱怨:“大叔,我们根本不用吃饭,买这么多包子做什么?”
中年人不答。
她拿起一个送到他面前:“你也吃一个吧。”
中年人对此视而不见,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吃包子的客人,深邃的眸子里目光清冷,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来看人吃包子的?”她发笑,“我以前当叫花的时候,有一回跟一只狗抢包子,被狗咬了一口,你看!”
说完,她果真撸起袖子。
中年人终于瞟了一眼,那伤痕已经浅得看不清了。
少女放下袖子,悄声笑道:“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从大叔在我身上留了仙咒,谁也不敢再欺负我,不然我早就被他们打死了,这些年我跟着师父,不只吃过包子,还吃过很多仙果。”
这中年人与少女,正是变化过的万劫与重紫。
“大叔,你这样是查不到他的。”
……
重紫一直想探得真相,可她用尽办法,也休想从万劫那里套出半句话,此番万劫要出来,她好不容易才求得他带上自己。
她当然不是想趁机逃走,反正回去也要被送往昆仑,与留在万劫之地差不多,何况她真逃了的话,那慕后之人必会向宫可然下手,有负万劫的信任,她的目的,其实是想找机会给师父报信,让他当心,以防那人对他不利而已。
怎么报信?重紫默默吃包子,思量计策。
正在此时,外面走过几名弟子。
“打听清楚了?”
“宫可然的确在青长山。”
“既然她在重华尊者手里,不怕万劫不来,机会难得,还不快报信回去!”冷笑。
“是不是先求见尊者,问过他老人家的意思再说?”
“尊者拿住宫可然,必定是想引出万劫,对付万劫,当然人越多越好了,只是尊者他老人家有慈悲之心,怕我们伤了宫可然,但那宫可然与万劫搅在一处,本就是仙门罪徒!”
“那……”
“万劫若不来,我们便拿她处置,快去送信!”
待他们去远,重紫惊道:“大叔,怎么办?”
一旦他们报信,那些与万劫有仇的人就会赶来,宫可然在洛音凡手中无妨,落入他们手里就麻烦了。
“师父不会害宫仙子,他肯定是想救我。”
“我不会放你。”
“我知道,放了我,那人会拿宫仙子下手吧,”重紫摇头,“你想去救她吗?”
万劫道:“先送你回去。”
重紫费尽心思出来就是想给师父报信,哪肯轻易回去:“若是等那些人都赶来,你就很难再救出宫仙子了,放心,我在这儿等你,不会逃的。”
万劫面无表情。
重紫忙道:“不信的话,你给我吃药?”
万劫丢出一粒药丸。
重紫取过药,大眼睛转了转,果然当着他的面吞了。
万劫站起身,冷冷道:“我至多三日便回,你最好不要乱跑,留意九幽魔宫的人。”
重紫有点不安,毕竟面前的人对她有救命之恩,虽然折磨过她,可他肯放了闵素秋与纭英,又是个人情。
她伸手拉住他的袍袖,迟疑:“大叔,他们是故意利用宫仙子引你现身,你……还要去?”
手中一空,万劫已隐去身形。
重紫重新坐下来,伸手取过盘子里的包子,一个个排到面前桌子上,一边喃喃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别以为我不知道,买了十二个包子,我才吃了四个,这里却只剩七个,不会拿别的变么,撑死我了!”
万劫不在,行动就自由多了,周边城内都有仙门弟子镇守,送信出去更容易得很。
然而重紫琢磨一整天,仍没有行动。
那人身为奸细,必会留意这些信件消息,万一此信没送到师父手上,反而落入他手里,岂非弄巧成拙?万劫对当年之事守口如瓶,恐怕是受了他的警告,可见他的本事不小。
到此时,重紫才发现自己计划有误,不由焦急万分,此事还是当面告诉师父更合适,可惜法力被万劫封住,否则就能御杖去青长山找师父了。
黑夜笼罩小镇,偶闻犬吠。
重紫胆子本来就大,方才亲眼见到几个妄图欺负她的人被弹飞之后,她就更加放心了,万劫像当年一样,留了法咒保护她。
她当然不会失信逃走,可是她也很担心师父会遭那人算计,更想见他一面,他对她失望透顶了吧,然而他还是会以身犯险,到虚天来救她。
重紫缩在墙角,抱紧星璨,心头一阵甜一阵酸。
她不甘心,其实她根本没有错,为什么让他以为她错了!她要证实给他看,他没有收错徒弟!只要帮万劫找出那幕后之人,证实她是被陷害,他就一定能原谅她,她也就不用离开他去昆仑了!
许久,怀中星璨躁动,重紫被扰得回过神。
不知何时,头顶竟笼罩了一片阴影。
这是什么!重紫惊得抬脸。
面前站着个……不像人,倒像是个邪恶的幽灵。
他披着一件长长的、过分宽大的黑斗篷,下摆拖垂在地上,由于背对着远处灯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觉他身材有点高,修长匀称。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重紫隐约感觉到那股邪恶的气息,立即跳起来闪到一旁,离他远远的:“你……是谁!”
他缓缓侧过身。
借着灯光,重紫终于看见他的脸,却只有半张,因为那鼻尖以上的部分都被斗篷帽盖住了,惟有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露在外面,肤色略显苍白。
半晌,他唇角一勾:“重紫。”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古怪,有种奇异的蛊惑力。
这人认识自己?重紫越发警惕,明明本来相貌已经被万劫作法掩饰住了,他竟然还能认出来,可见必非常人。
“你……认识我?”
“认识,而且我知道,你很想你师父,对不对?”
重紫没有回答,视线被他的左手吸引过去。那修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紫水精戒指,紫中带黑,晶莹,闪动着魅惑人心的光泽。
可是他很快将手缩回了斗篷里面:“不能看太久,它会摄人心神。”
重紫早已发现那戒指有问题,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承认,反而很意外,半晌道:“有人曾经控制我,让我在梦里去做坏事,是不是你?”
“不是我。”
“那你找我做什么?”
“我能送你去见你师父。”
重紫没有喜悦:“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是洛音凡的徒弟,我想讨好你。”
重紫哪里信他的鬼话:“我不知道你是谁,怎么相信你啊。”
他再次勾起半边唇角:“我叫亡月,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重紫忍不住一个哆嗦,抬眸望了望月亮,这真是个古怪的人,连名字也透着死气……
他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只听这个名字,是不是觉得我不像好人?”
不光名字,你这模样也不像好人,重紫看着他那身墓地幽灵般的装束,勉强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他接下来的话更让人无语:“其实我是个好人。”
重紫冒汗:“哪有人说自己是好人的。”
“你不信?”
“你不像仙也不像人,你……是魔!”
他没有否认:“我若是害你,现在就能劫你走,又怎会送你回去。”
原本只有点怀疑,想不到他真的是魔,重紫紧张得捏了把汗:“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害我,说不定你就是九幽魔宫派来算计我的!”
“九幽?他为何要算计你。”
“他想祸乱六界,”重紫不假思索,“听说当年他因为野心太大,想要谋逆,被逆轮诛杀,现在逆轮死了,天魔令被封印,他当上魔尊,却不能召唤虚天之魔,所以才会在暗中陷害我,想利用我的血解开天魔令的封印,我若真的回南华,岂不正好中计?”
亡月笑了:“当年逆轮诛杀的是天之邪,不是九幽。”
重紫惊讶:“魔尊九幽不是天之邪吗?他们都说天之邪没有死……”
“天之邪或许真的没死,但九幽是九幽,天之邪是天之邪。”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
“你又怎肯定他们是一个人?”
重紫无言以对,半晌道:“就算九幽不是天之邪,也不代表他不是害我的那个人,难道他就不想利用我唤醒天魔令?”
“不想,”亡月道,“天魔令认主,你若果真能解开封印,就拥有召唤虚天万魔的力量,那时候魔界最强的会是你,他怎么会高兴?”
这话的确有道理,重紫其实也在怀疑,不光仙门想夺回魔剑,九幽魔宫也想,倘若要挟万劫的是魔尊九幽,魔剑又怎会还留在万劫手上。
“害我的那人不是九幽。”
“当然不是。”
“可那人想让我唤醒天魔令,他就不担心自己的地位,不想对付我?”
“他不担心,因为你不会让那人得逞,是么。”
“你怎么知道这些,”重紫怀疑,“无缘无故来帮我,我又不知道那人的真面目,既然不是大叔,也不是九幽,会不会就是你呢!”
“你要怎样才肯相信?”
“除非……”重紫看着他,转转眼珠,“除非你当着魔神发誓!”
他点头:“我发誓,我没有陷害过你。”
但凡是魔,就绝对不敢欺骗魔神,重紫松了口气,仍不放心:“你帮我,真的没有别的条件?”
“有,你不能跟别人提起我。”
这太容易做到了!重紫暗暗喜悦,当然为了稳妥起见,她没有立即决定:“可我是仙门弟子,你却是魔,没有理由平白无故帮我啊……”
亡月道:“我只是个寻常的魔,没想害你,你若不肯让我帮忙,我就走了。”
反复衡量之下,重紫实在想不出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坏处,于是忙道:“那就谢谢你,送我去青长山吧。”
不管什么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见到师父!
青长山北,朦胧月光照着树林,一名弟子隐藏在阴影里,凝神查看外面动静。
忽然身后有人唤:“南华师兄?”
那弟子转身看清来人,顿时笑道:“原来是金灵的师兄。”
金灵派弟子走过来:“不知此番能成否。”
南华弟子道:“尊者亲自坐阵中,东面闵仙尊和慕师叔他们设了九星伏魔阵,西面是青华卓少宫主与成真、还有贵派掌门合设的五灵阵,北面是昆仑教的天罡北斗阵,万劫本事再大,也走不了吧。”
金灵弟子迟疑道:“可我们这南面……”
南华弟子道:“南面虽弱些,但尊者说了,只要我们坚守不攻,这七七四十九浑天阵就足以应付,到时候四面围困,万劫断然逃不了。”
金灵弟子松了口气:“此阵缺不得一人,如此,今夜我们万万不可大意。”
南华弟子道:“正是。”
金灵弟子赧然道:“惭愧,不瞒师兄,我这是头一次对付魔尊,有些着急,叫师兄见笑。”
南华弟子忙笑着宽慰他,二人再说两句,金灵弟子便离开了,南华弟子又转过脸,留神查看外头动静。
须臾,背后又传来脚步声。
此人既是从身后山上方向下来,必然是仙门弟子,无须怀疑,那南华弟子边转身边道:“这边尚无动静……”
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住。
来人浑身雪白,白袍宽袖,白斗篷罩头,白巾蒙面,散发着一种清冷而莹润的气质,在月光下如玉似雪。
由于一身白色的缘故,他的身形轮廓显得很模糊,有种梦幻般的味道。
从头到脚,惟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是双奇特的眼睛,不辨男女,大约是双睫太长太密的缘故,远远映着月光,深邃无比,如漆黑的宝石,似乎拥有将人带入梦幻的力量。
南华弟子似着了魔,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出声。
白衣人缓步走过去,伸手取过他腰间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动作自然得就像走路吃饭一样。
悄无声息,一缕魂魄归去地府。
“七七四十九浑天阵,必须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埃及兔子、星霜 的长评:)
看看,事实告诉我们,好人是做不得的,呵呵
涉及到前面提过的两个人物名,九幽,天之邪,更得太慢,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 -!
虎口狼窝
月斜星沉,两道人影凭空出现在山坡上。
“前面就是青长山。”
山头有些眼熟,遥见几座殿宇沐浴月光,估计就是海生道长所创的扶生派,重紫当初曾路过这一带,依稀认出没错,不由暗暗高兴,原来他真的说话算话,和万劫一样是个不太坏的魔。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
“你要走吗?”
“我是魔,闵老头见了会生气。”
重紫虽不喜欢闵云中,可因为那是洛音凡的师叔,也不敢有不敬的想法,如今听他直呼“闵老头”,未免幸灾乐祸:“啊,那你走吧。”
亡月略低了下巴:“你天生煞气,必不受仙门看重,倘若入魔道,会很厉害。”
重紫脸一沉:“我不会入魔!”
亡月道:“说的对,天生煞气也未必会入魔。”
这话重紫听得喜欢,对他的好感又增加几分:“谢谢你送我。”
“不必谢我,”黑斗篷帽盖住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他用那只戴着紫水精戒指的手拍她的肩,“希望将来我们还会见面。”
重紫点头:“好啊,我会记住你的。”
他抬手,很有风度地示意她快走。
重紫急着见师父,匆匆朝他挥了下手,头也不回朝青长山跑去。
直待她的身影消失,亡月仍站在原地没动。
“她是洛音凡的徒弟,圣君怎的放她回去?”鬼面人欲魔心现身。
“这样才好确定一件事。”
“圣君的意思……”
“仙门消息,她妄图施展血咒唤醒天魔令,”亡月看着那方向,死气沉沉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轻快,“你听见了,她说是遭人陷害,此事并非她自己的意愿。”
“圣君相信她的话?”
“为什么不信?”
“她若回南华,就要遣送昆仑,从昆仑冰牢救人难如登天,那人真想利用她解封印的话,必然会阻止,”欲魔心摇头,“但这丫头与逆轮并无关系,那人又如何肯定她的血能解除封印?”
“天之邪跟着逆轮多年,对于逆轮的事,知道的只会比我们多。”
“圣君怀疑他是天之邪?”
“除了他,没有别人,他想让这丫头唤醒天魔令,可惜算漏了,或是出了差错,封印未能解开,反害她被遣送昆仑。”
欲魔心想起什么,震惊:“莫非万劫这次半途劫人,也是天之邪的意思,要阻止她去昆仑?但天之邪怎会与万劫有干系?”
“这点本座也未能想通,”亡月低头拉斗篷右襟,“她说那人利用做梦控制她,天之邪摄魂术闻名,可这分明是梦靥之术,为梦魔所长。”
欲魔心点头:“当年逆轮圣宫的梦魔很有名。”
话音刚落,四周的景物开始变化,树林,山坡,全部消失不见,化作了一片无际的梨林,明月底下,一树树梨花洁白晶莹如雪。
林深处,一朵梨花悠悠飞来。
小小花朵越飞越近,越变越大,到面前时已有一人多高,一位身穿白纱衣的女子自花里走出来,肌肤晶莹,长发竟也白如雪,像极了身旁梨花。
“梦姬参见圣君。”
亡月笑道:“要比梦魔,你还差得远。”
梦姬闻言也不生气,只妩媚一笑,站到他身旁。
欲魔心喃喃道:“如此,那人到底是天之邪,还是梦魔?”
月光照着青长山南,林木幽幽很是寂静,重紫不怕走夜路,一想马上就要见到师父,更满心欢喜。
树丛阴影里,白影伫立,一双黑眸闪动。
前方数十丈处,宽阔的大道奇异地扭曲……
重紫浑然不觉,快步朝前跑。
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难前进,两旁草木更加茂密,明明走的是上山大路,怎会变成这样?
风吹过,兴奋的头脑开始清醒,重紫渐渐也发现不对,被一根树枝挂住衣角之后,她总算停下脚步,打算好好整理思绪。
抬眸,道路竟消失了,变作一片杂树丛。
怎么回事?重紫大为诧异,当她看清面前情形,立即从头到脚变得冰凉。
树丛下躺着具尸体,当胸Сhā着一柄匕首。
师父和仙门的人都在山上,怎会有死人?重紫忍住恐惧,缓缓后退几步,猛地转身朝着来路往回跑。
脚底不停,两旁草木飞快后退。
感觉距离足够安全,重紫这才停住,扶着块大石头剧烈喘息,来不及多想,她正要擦汗,一抬眼就再次看到了尸体!
那衣裳,那姿势,连同旁边的杂树丛,都与方才一般无二。
冷汗沁出,重紫转身狂奔,然而无论她跑多远,尸体总会出现在前方,跑来跑去竟是在兜圈子。
重紫简直要发疯:“是谁!你是谁!”
没有回应。
万劫?他杀人易如反掌,何必用匕首,而且他匆匆救了宫可然走,哪会这么多事?
亡月?他不会敢欺骗魔神,既然亲口发誓,就一定没有陷害她。
更重要的是,有人故意引她到这儿,他有什么目的?
重紫闭目片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重新睁开眼,一步步朝那尸体走过去。
死的是个仙门弟子,眉清目秀,神情维持在死前那一刻,有点呆滞,手里还握着柄长剑,剑未出鞘。
看清他的面容,重紫心中大痛:“未昕师兄!”
这人正是南华弟子,名唤未昕,论起来算是闵云中的徒孙辈,待重紫很殷勤,当日见她被遣昆仑,还跟着求过情的。
重紫忍不住跪在他身旁哭起来,边哭边骂:“你到底是谁!害我便是,做什么害未昕师兄!”
正在伤心,不远处有了动静。
“快扶这位师兄上山疗伤!”
“闻师叔,那边还有位师兄,已经……”
“抬上去。”
重紫听那声音熟悉,连忙扒开树枝往外看,果然见闻灵之带了群弟子朝这方向走来,边走边清点伤亡幸存者,倒也十分冷静,颇有南华大弟子风范。
“慕师兄呢?”
“去那边查看了吧。”
闻灵之扶住一名受伤的弟子,疑惑:“尊者他老人家亲自选人设阵,怎会出错?”
那弟子声音虚弱:“尊者并没料错,方才万劫过来,我们原本要组浑天阵困他,谁知事到临头少了个人,阵法未成。”
闻灵之忙道:“原来如此,不知少了哪一个?”
“正是贵派的未昕师兄,他的藏身之处在那边,”那弟子朝重紫方向一指,“事前我还找过他说话,后来不知何故,他竟然未能现身。”
闻灵之让两名弟子送他上山,又吩咐其余弟子:“仔细搜查,看看还有无生还的。”
众弟子答应。
听到这番话,重紫已将事情猜了个大概,杀未昕的必定是那幕后之人,他出手破这浑天阵,为的是让万劫顺利救宫可然出去吧,毕竟他身在仙门,很多事要利用万劫去办,万劫被困对他没好处。
他故意将她引到这里,难道……
重紫猛然醒悟,冷汗直冒,心知此时让他们发现自己,就算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的,于是起身欲躲藏。
“谁在那儿!”
闻灵之这些年修行刻苦,进展极快,周围动静自然瞒不过她,发现有人在偷听,当即出剑凌空斩去。
重紫惊恐,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眼睁睁望着那剑朝自己落下。
就在这危急关头,忽然另一柄剑自身后飞来。两剑交击,剑气激荡,但闻轰的一声响,闻灵之的宝剑竟被震了回去,连带她本人也白着脸后退好几步,险些摔倒。
那是柄寻常的精钢剑,与主人一样,平凡得很,却无人敢小觑。
重紫呆呆地望着他。
“原来是慕师兄,”闻灵之率弟子们赶过来,看到慕玉先松了口气,接着又一愣,“重紫?”
相貌已经改变,她怎会认出来!重紫终于意识到这问题,赶紧拿手摸脸,顿时骇然——谁这么厉害,能解万劫的法术!
周围气氛变得僵硬,众弟子看看地上未昕的尸身,又看看她,神色复杂。
闻灵之镇定:“怎么回事?”
“我刚来,就看到未昕师兄……”重紫微微发抖,恐惧与绝望在心底蔓延,被算计过一次,想不到还会有第二次,眼下这情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宁可死了,也不想再看到师父失望的样子。
闻灵之紧紧抿了嘴,没说什么。
终于,慕玉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微笑:“没事了,回来就好。”
被那温暖的手握住,重紫几乎要流泪,喃喃道:“慕师叔……”
慕玉道:“尊者在,我带你去。”
“听说护教的徒弟自己回来了,本事果然不小。”
数粒明珠照起,映得四周亮如白昼,空地上凭空多出一群人,说话的正是手执浮屠节的闵云中,旁边站着玉虚子海生等几位掌门。
感受到他的存在,重紫咬紧唇,不敢看,不忍看,可最终还是看向了中间那人,白衣长发,熟悉的脸不带任何表情,依旧美得淡然。
闻灵之退后:“师父,未昕他……”
闵云中这才留意到地上未昕的尸体,他向来爱护弟子,连带徒孙一辈也颇沾光,看清眼前情形,不由又痛又怒:“好!好得很!连同门师兄也下手了么!音凡,你收的孽徒,我这便代你清理门户!”
浮屠节散发青光,半空中白色罡气化作巨形八卦图,朝重紫当头罩下。
“戮仙印!”
仙门绝杀,屠魔戮仙!
闵云中身为督教,执掌南华刑罚,前番天魔令之事已有不满,此刻加上未昕之死,一时怒极,哪里还会留情,上千年修行,出手之快,根本援救不及,戮仙印下,别说一个重紫,便是十个重紫也要魂飞魄散。
不说众弟子变色,在场几位掌门亦大惊,齐齐看向另一个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没有愤怨,没有委屈,只有难过,重紫怔怔地望着他,眼下她简直连叫“冤枉”的资格也没有,无论说什么,别人也是不会相信的,包括他。
是她太卤莽,所以中计,她死不足惜,可是他还不知道,那人混在仙门,随时都可能向他下手!
重紫猛然回神,几乎被“戮仙印”压得喘不过气,费力地想要张口。
未及出声,巨响自耳畔炸开。
秋水长剑几时出鞘的,没有人看清,但见它携着青白赤黑黄五色剑气,斩破“戮仙印”,形成巨大的漩涡,上古极天之术下,被震散的罡气如同白浪碎沫,朝四周飞溅,所有修行尚浅的弟子同时感到喉头一甜。
重紫位于漩涡中心,被余力震倒,喷出一股血箭,头痛欲裂,嗡嗡作响。
逐波盘旋两圈,回归鞘内,执剑的人面无表情。
几位掌门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天下师父无不袒护徒弟的,纵然犯了大错,也不至于狠心看她死在面前。
在所有人眼里,她罪孽深重,可无论如何,他还是出手救了她。
疼痛再不能构成伤害,重紫挣扎着跪好。
闵云中接住浮屠节,后退两步站稳,怒极反笑:“南华教规,在护教眼里当真算不得什么!”
洛音凡恍若未闻。
慕玉松了口气,禀道:“未昕出事已有两个时辰。”
话不多,意思却明白,若真是重紫下的手,她早就逃走了,又何必留在这里?
闵云中愣了下,嘲讽道:“逃什么,有护教在此,只说梦中所为,尽可推得干净。”他看着尸体:“当胸中剑,分明是熟悉的人趁其不备下手,未昕待重紫向来殷勤,自不会提防她。”
慕玉道:“也可能是摄魂术。”
“原来万劫还有会摄魂术的帮手,”闵云中冷冷道,“护教打算如何处置?”
洛音凡没有回答。
重紫支撑着爬到他面前跪好,明知此事太过巧合难以置信,她还是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众人果然听得纷纷皱眉。
闵云中道:“你的意思,仙门有奸细?”
重紫点头。
“奸细是谁?”
“我……不知道。”
“既然总说有人陷害你,”闵云中道,“那我问你,你不是被万劫劫走了么,现下又如何逃回来的?”
重紫犹豫:“是……他带我出来的。”
“他待你不错,你便趁未昕不备下手,好助他逃走?”
“我没有!未昕师兄待我很好,我怎么会害他!”
洛音凡终于开口:“并无切实证据,动用重刑恐不合适。”
此话摆明是要护她,洛音凡认定的事,争到最后总归是一个结果,闵云中到底不愿与他闹僵,加上事情确实有几分蹊跷,遂忍了气道:“既然护教这么说,姑且信她一次,但先前之罪不可饶恕。”
洛音凡点头:“即刻送她去昆仑。”
重紫忽然道:“求师父与仙尊宽限几日,我暂时还不能去。”
洛音凡未答言,闵云中先斥道:“孽障,巧言狡辩也罢,还妄图逃避责罚!”
“不是,我答应过会回万劫之地。”
“答应万劫?”闵云中冷笑,“你想背弃师门,叛投魔界?”
“没有,他当年救过我!”重紫望着洛音凡,“我若不回去,宫仙子会很危险,可能不止这些……他是受人要挟的,师父曾教导弟子要报恩不报仇,待查出那人,弟子一定回来领罪,去昆仑受刑。”
众人皱眉。
闵云中怒道:“当今魔界已无人强过万劫,谁能要挟于他?何况他盗取魔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我看你分明是受了他蛊惑,这等不知悔改的逆徒留着有什么用,护教还要偏袒,岂非太过!”
洛音凡看着她:“倘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就先去昆仑。”
“可……”师父是在庇护她,她岂会不明白,可真的去了昆仑,大叔那边怎么办,那人肯定不止用宫可然要挟他。
小徒弟这一犹豫,终于让洛音凡动怒。
才离开几个月,她竟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天生煞气,万劫劫持她,目的不那么单纯。他一直对她有信心,是因为知道她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可现在,他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有把握,毕竟她心性单纯,在万劫之地这么久,受了蛊惑,白纸被染黑也是可能的。
她当然不会杀人,但她不明白,无论她说没说谎,都不重要,她与天魔令的微妙关系已经注定,南华输不起,仙门输不起,纵然他护得了一时,今后又将如何?倘若继续留在南华,只要再出半点差错,她绝不会再这么幸运,魂飞魄散,对一个天生煞气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冰锁百年虽苦,却能叫别人放心,她也相对安全,待他修成镜心术,自会放她出来。
这孽障,丝毫不明白他的苦心!自身难保,还想着万劫,殊不知万劫这些年杀人如麻,无论如何都已罪孽深重。
洛音凡毫不迟疑抬手,要强行摄她走。
“师父!”重紫大急,她当然不是怕受刑,可如果没有万劫,她早已被人打死,尤其是知道他受人胁迫之后,更不忍害他。
灵台印不觉成形,她本想求他住手,再细细解释,却没留意此举已属公然违抗师命,众人见状都摇头。
洛音凡气得笑。
短短几个月,小徒弟当真令人刮目相看,灵力大有长进不说,胆子也越来越大了,竟敢用他亲手教的术法来对付他?
众弟子从未见过他这样气急的神情,都吓得屏住呼吸,连同闵云中也呆住。
洛音凡自己却没意识到,手底法力略增,怒道:“再敢违抗,就不要叫我师父!”
这话说得太重,重紫惊惶,想也不想便撤了灵台印,顿时闷哼一声,被那力量击飞,滚落地上,胸口衣襟被吐出的鲜血染得绯红。
洛音凡收手,冷冷道:“慕玉,派人送她去昆仑。”
慕玉答应着,正要过去扶,忽然眼前红影如疾风般晃过,再看时,地上重紫已经不见。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众人都有点呆。
“是万劫!”
“追!”
闵云中当先遁走,慕玉与闻灵之反应过来,不约而同跟着追上去。
大殿如黑水潭,万年赤蛇藤依旧猛烈燃烧着,火光熊熊,衣带风声,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掠入大殿门,飘然落地。
万劫放开她,脚步有些踉跄,想必伤得不轻,幸亏方才洛音凡没有追来,否则二人能否顺利逃回还很难说。
重紫原本青白着脸,有点怔怔的,直跟着走到榻前才回神,忍不住上前搀他。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往石榻上坐下:“你……为何不听他的话?”
重紫垂眸,既然他顺利救宫可然走了,又怎会折回来抢人,应该是那人给他报了信吧:“他们不知道我是被陷害,我不想去昆仑受刑。”
他沉默片刻,唇角弯了下。
这是重紫到万劫之地以来,头一回见他笑,浅浅的笑,却足以驱散所有冷酷之色,凤目温柔美丽恍若当年。
尽管,眼前人不再白衣翩翩,不再有记忆中的黑眸黑发。
尽管,眼前的笑容远不如当初,沉重了点。
可是此时,重紫才真正感觉到,这就是救自己的那个人。
她低声唤:“大叔。”
他很快恢复淡淡的神情,递给她一粒药丸,然后缓缓躺下,似乎很疲倦:“我要歇息,你先服药疗伤。”
眼见榻上人合了双目,沉睡的俊颜逐渐变得安详,重紫才默默抱膝在榻前坐下,灵力恢复,手里捏着药丸,她却没有疗伤的念头,只苍白着脸,不自觉蜷起身体,任凭那痛楚在身上蔓延。
庇护她,给她机会,原来师父一直在担心她的,可是,她也不能害了眼前这个人,这样选择,师父不会再原谅她了,是她辜负了他的苦心。
旁边传来奇异的声音,却是那条小小的虚天魔蛇,见主人受伤昏迷,正缓缓扭动身体朝这边爬过来,最终停在她身边,昂起头。
它要咬她么?那样倒也好,死了的话,师父或许就原谅她了。
重紫喃喃道:“你觉得我该死的话,就咬死我吧。”
出乎意料,小魔蛇望了她几眼,没有咬她,而是转头爬上榻,溜到万劫身边,盘作一堆。
人绝望的时候,总习惯性在这些无关的事情上寻找希望,重紫精神好了点,宽慰自己,就算回不去,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看到他啊。
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她却到了榻上,原本躺在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胸口感觉不到任何伤痛,分明是有人帮忙疗过伤,重紫呆坐半晌,起身走出殿外,发现他独自立于云中。
红发黑云映衬,妖异又美丽。
宫可然没有随他回来,毕竟,谁也不会喜欢住在这种地狱般的地方,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是暂时的,只要找到那幕后之人,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重紫打起精神,努力使自己心情好些,御杖飞至他身旁:“楚大哥。”
他显然很意外,侧脸看着她半晌,道:“还是叫大叔吧。”
重紫装没听见:“大哥,我以后就留在这儿住,我们作伴啊。”
他沉默片刻,道:“叫大叔吧。”
重紫咬唇不语。
他转过脸去,望着无际云层,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该去昆仑。”
“可是那人要挟你怎么办?”
“与你无关。”
重紫吃惊:“大叔……”
他淡淡道:“走吧。”
重紫瞪着他半日,见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顿时赌气转身:“我走了!”
门口结界早已撤去,重紫顺利出了万劫之地,满肚子委屈和愤怒,明明是他受人要挟,她才会决定留下来,现在师父不要她了,连他也要赶她走!
既然他都拒绝她的好意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就这么走吧,重紫迟疑许久,到底感觉不妥,决定回去找他,可是出来之后才发现,她竟再也找不到万劫之地的入口了,失望之下,只得怏怏地在附近城里徘徊,最终鼓起勇气,决定回南华请罪,然而还未得及上路,一个消息就直接将她的心打下了万丈悬崖。
“尊者真的说了?”
“当然,掌教早就劝尊者将她逐出师门了。”
“我看平日里她还好,谁知道给尊者丢这么大的脸,竟叛投魔界。”
……
虽然早已想过这可能,但亲耳听见还是不一样的,重紫失魂落魄地走出城,说话的是几名南华弟子,他们的消息必然不假。
逐出师门,他不打算要她了?
也对,是她不听话,屡次犯错,给他丢脸,她不配做他的徒弟,现在他连这最后一丝关系也要斩断了,从此,她再不能回紫竹峰,再不是他的重儿。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心里迷迷糊糊,头脑昏昏沉沉,不知去往何处,重紫疲惫地跪在路旁,趴在石头上睡去。
“洛音凡的徒弟?”
“踏破铁鞋无觅处,大哥何不掳了她献给大护法请功。”
“洛音凡害我们无容身之处,如今他徒弟落到我们手上,不该先享用享用么。”冷笑。
“这丫头本事怕不小……”
被吵闹声惊醒,重紫疑惑地揉揉眼睛,抬起脸,神情先是呆滞,接着转为惊讶,最后变作狂喜。
“师父!”她是在做梦吧?
没有回答。
是了,他在生气,将她逐出师门了!重紫慌忙上前,语无伦次:“师父,我知道错了……别赶我走,我去昆仑受刑,你别生气……”
她哭泣着求他,他却将她拉入怀里。
重紫不可置信地抬脸:“师父!”
他微笑。
是在做梦吧?重紫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此刻,她已完全被那种奇异的感觉蛊惑,难道这不正是她所向往已久的怀抱吗?
鬼使神差的,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脸。
手停在半空,迟疑。
他似乎也一愣,目光变幻莫测。
怎么能亵渎师父!重紫惊觉自己太放肆,正要缩回,哪知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
若即若离,温暖的气息几乎将她的心烘得化了。
重紫如受雷击,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做梦!一定是在做梦!梦里,他褪去了平日的庄严与淡漠,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令她又敬又爱的师父,而是她最喜欢最害怕失去的人;梦里,他眼中盛满温柔,举止这般亲昵,她简直幸福得不知身在何方,连同整个人整颗心都已经丢失。
“师父。”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小脸红云升起,添了无数娇羞之色,大眼睛里惟剩喜悦与爱恋。
果真是梦,那就让她留在梦里,永远不要醒。
然而,梦醒得比预想中还要快,大笑声炸开,眼前洛音凡消失不见,数道青气悠悠落地,逐渐凝聚成形,化作几个男子,或俊或丑。
“你们……”
当先一男子妖妖地笑:“小美人不记得了?我们见过面呢。”
重紫喃喃道:“我不认识你们。”
“不认识?”男子表情陡然变得阴沉,“若非洛音凡让海生立什么扶生派,我们又何至于被赶到这儿。”
扶生派?重紫终于变色:“你们是欲魔!”
男子没有否认,“啧啧”两声,打量她:“看不出来,你竟然喜欢上了洛音凡?”
藏匿许久的心事,自以为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无人知晓,如今却被生生揭穿,重紫羞愧得无以复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子朝手下笑:“若无爱欲,怎会生出这种幻象,你们说,她敢喜欢她师父,可不又是个阴水仙么!”
众魔大笑。
轻易被幻象迷惑,法力必然不高,男子没了顾忌,逼近她:“长得还不错……”
“你别过来!”灵力难以凝聚,想是方才昏睡时中了暗算,重紫又急又怕,连连后退。
正在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说我么。”
众魔骤然止住笑声。
重紫如见救星:“阴前辈!”
黑色宽袍,阴水仙立于半空,闻言只看了她一眼,神色漠然。
众魔看清来人,都尴尬不已,谁也不敢先开口惹她,带头那男子大略是有些身份的,忙上前作礼陪笑:“原来是阴护法驾到。”
阴水仙冷笑:“欲魔心闲得很,竟也不管管手下,养得如此放肆。”
男子躬身道:“属下一时失言,这就给阴护法赔罪,阴护法大人莫记小人过,别放心上。”
阴水仙哼了声。
重紫道:“阴前辈救我!”
阴水仙果然开口:“这丫头我要带走。”
男子不甚买帐:“属下以为,阴护法Сhā手此事不妥。”
阴水仙怒道:“放肆!”
“属下怎敢在阴护法跟前放肆,”男子缓声道,“她是洛音凡的人,私自放了,圣君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我们两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大护法从不曾Сhā手阴护法的事,阴护法法力高强,要取我等性命易如反掌,但凡事还是留有余地的好,就算不给大护法面子,阴护法也该顾念别人的安危。”他有意将“别人”二字加重。
阴水仙冷冷道:“你这是威胁我?”
“岂敢,”男子点到即止,恭敬之色不改,“属下只是以为,何必为区区一个仙门中人,伤了两位护法的和气。”
阴水仙不再说话,乘风离去。
知道她的顾虑,重紫想要叫,却没叫出声。
男子得意地转回身:“今日我算开眼了,先有个雪陵和阴水仙,如今堂堂重华尊者竟也与徒弟乱仑。”
重紫惊怕,无地自容:“你胡说,不关我师父的事!他不知道!”
“那就是你单相思?”男子忍不住放声笑起来,“不知道这件事传出去,洛音凡会是什么表情。”
“打发完那些仙女,如今竟被自己的徒弟喜欢上了。”
“叫仙门的人也看看他们的丑事。”
……
狂笑声如决堤之洪,足以摧毁人最后的希望,重紫全身被抽空了一般,颓然坐倒在地,喃喃道:“别。”
羞耻、自弃、恐惧,内疚,满满地占据了一颗心。
当过乞丐,别人怎么嘲笑她看低她都没有关系,被逐出师门也不要紧,惟独不敢想象师父听到这消息的反应,让他知道她有乱仑的心思,发现曾经爱护有加的徒弟竟如此不堪,对他生出不正常的感情,会怎样气愤与嫌恶,必然也是像雪仙尊对阴水仙那样,永不见她了。
“不要!不要说,”她拼命低了脸,往石头后面的阴影里缩,“别告诉他,求求你们……”
“怎么求?”笑声在耳边。
“都好,怎样都行,别说出去……”
……
神志早已崩溃,重紫躺在地上,茫然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头顶黄昏的天空,目光涣散,嘴里反复念着那几句话,迷糊中,不知有多少双手褪去她的衣衫……
绝望得不知恶心,不知羞耻,不知痛苦。
星璨灼热得烫手,挣扎,终归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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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所有支持蜀客的朋友节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知秋、音寒、挽卿 的长评:)
此文其实……只是稍微有点虐
地狱仙境
毫无预兆地,一道劲风扫过,罕见的浓烈的煞气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还未来得及反应,可怕的力量已到面前,放肆的几个人竟飞了出去,惨叫着落地,痛苦地翻滚两圈,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点骨头渣也没剩下。
长发张狂地飞舞,妖异,那是血腥的死亡的颜色。
他随手一挥,猛烈的火光无声炸开,又有几名欲魔躲避不及,瞬间化作灰烬,随风而散。
“万劫……圣君!”男子惊骇,转身欲逃,却发现他已站到身后。
男子原本也是万劫魔宫旧部,后来才投奔九幽魔宫的,知道他的手段,见状吓得魂不附体,两腿一软,跪地求饶:“圣君开恩……”
脖子生生断落,一道青气自颅腔内冒出,被他捏散。
十来个欲魔,眨眼工夫竟一个不剩。
“别……”地上的人仍在喃喃低语,毫无意识。
他快步过去,迅速扯过旁边衣衫,盖住她祼.露的身体,抱着她起身,化作清风遁走。
“小虫儿?醒来,没事了。”
“别说出去……”
“不会了,他们全都死了,再没人知道。”
“求求你们……”
“有大叔在,不怕。”
……
万劫之地,愁云中,他抱着她轻声安慰,一边握住她的手,度去维持性命的灵气,幸亏有阴水仙报信,他才匆匆赶去将她救回。
整整三日,她一动不动躺在他怀里,依旧毫无意识,只反复念着那几句话,声音早已沙哑。
最后,他终于无计可施,搂紧她:“是大叔错了,不该赶你走,大叔会帮你,将来你可以再回南华跟着师父,好不好?”
喃喃的声音停止了。
他轻轻摇晃她:“小虫儿?”
她忽然哑着嗓子道:“别把我逐出师门,别赶我走。”
明白缘故,他总算松了口气:“他并未将你逐出师门。”
大眼睛渐渐有了焦距,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仅没赶你走,还派了人打探你的消息。”
“……真的?”
“方才路过城里,仙门暗探正在打听你的下落。”
“可是她们说……”
他微微一笑:“必是有的弟子居心叵测,故意散播谣言呢。”
师父真的还在找她?眼泪终于滚落双颊,重紫哭出声:“大叔!”没被逐出师门又怎样,她还能回到他身边?
万劫不停替她拭泪,凤目中有痛惜之色:“有大叔在,没人敢欺负你了。”
重紫却哭得肝肠寸断,直至昏迷。
曾经他也对她说过,有师父在,没人再欺负你了。
黑水池变作碧波荡漾的小池塘,小荷叶尖尖,池畔几树杨柳,柳絮纷飞,不远处有座精巧的小木屋,茵茵绿草地绵延数十丈,大约是怕她心情不好,万劫特意将这一带变化了,全不似外面那么阴森。
重紫成日坐在草地上发呆,无所思无所念。
有东西小心翼翼碰她的手臂,是星璨。
重紫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它,反而白着脸退开,尽可能离得远远的,自她醒来,就没再碰过它,星璨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反感,这些日子都不来招惹她。
可是这回,它还是忍不住飞到她身边,撒娇似地往她怀里钻。
它不弃她。
重紫垂眸看着它半晌,慢慢地,抬手,重新将它抱住。
半晌,她转脸粲然一笑:“大叔。”
万劫站在柳树下,红发垂地,映着绿色柳枝极不真实,俊美年轻的脸上已经少了许多冷酷之色。
看出他喜欢柳树,重紫可以想象他当年白衣长发站在柳树下的情景,必定是月亮一样的风采,再瞧瞧眼前的人,竟猛然一阵伤心,起身走过去:“大叔,睡够了么。”
他点点头,唇角弯了下。
每天他照例要睡上七八个时辰,除此之外就是过来陪她,尽管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重紫当然知道他过来的目的,不想让他担心,每每见到,都会尽量使自己精神好点。
她伸手拉拉柳枝:“大叔你也别住在殿里了,搬过来吧。”
万劫不答。
外面血河血雨依旧,这座山坳俨然就是个世外桃源,只要他乐意,整个万劫之地都可以变成这样,可他还是选择留在黑石宫殿里,与血雨愁云作伴。
重紫盯着他许久,没有问缘故,移开话题:“大叔,魔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见他没有表示,她迟疑道:“我是说,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正所谓一念入魔,当年你若没有杀人取魔剑,就不会有今天,宫仙子也不会被他们追杀,法力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为何不肯把它交出去?”
万劫低头看着她。
重紫垂眸:“我不是那意思……”
“仙门筹备多年,等着净化它。”
“你拿走它,只是不想让它被净化?”惊讶。
万劫没有表示。
重紫沉默片刻,道:“也是和那个幕后坏蛋有关系吗?”不待他回答,她又抿了抿嘴:“算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交出魔剑,他们也还是想报仇的,只要大叔不再杀人,我们永远在这里不出去,就不怕他们。”
他缓缓道:“仙门会以为你叛投魔界,九幽魔宫也会打主意,跟着我很危险。”
“我不怕,这地方谁也找不到,再说大叔是魔界最强的人,可以保护我。”
“过两年,我会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
“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日子。”
“是大叔不喜欢,”重紫摇头,故意笑了笑,“谁没有过一念之差,那不是我们的错,我很喜欢这里,清静,以后有我跟大叔作伴,就不会闷了,无论外头发生什么,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每天都要好好过。”
优美的凤目中依稀有笑意,他移开视线。
重紫瞧瞧那俊脸,道:“我不叫你大叔了。”
他拈过一枝柳,浅浅地笑:“我有两百多岁,你才几岁。”
重紫无奈放弃,缠着他:“听说大叔的琴声是当年仙界最有名的,你抚琴给我听好不好?”
漫天飞絮轻如雪,点点自头顶身旁飘过,无影无声。他看着她半晌,放开柳枝,踱了两步,旁边草地上立即现出一台古雅的琴。
昔有长生宫首座弟子楚不复,白衣长发,皎皎如月,当时声名正盛,一曲琴歌,九霄神凤和鸣。
而今眼前惟有魔界至尊,红发黑衣垂地,手指修长如玉,扶着琴的一刹那,已恢复当年的从容,温雅不足,威严有余。
琴声渺渺,领着人乘云而去,如行海上,凌波踏浪,那是种无牵无挂的潇洒。
《沧海游仙》,闻名一时。
昔日扶琴沧海,而今相伴魔宫。
重紫坐在他身旁,心头空悠悠的,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上南华时,经过的茫茫大海,骄傲的秦珂,讨厌的闻灵之,还有那条纸片变化的大鱼。
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多少甜蜜。
重紫轻声:“大叔,把这里都变了吧。”
刹那间,漫天愁云迅速收尽,天光乍现,晴空万里,山坳外的平原一望无际,目光所及之处,枯木杂草变作绿树鲜花,远处黑石宫殿立于花木之中,若隐若现。
鸟语虫鸣,花香隐隐,魔宫地狱已变作人间仙境。
光阴荏苒,仙境里的人几乎忘记了外面何年何月,无须回首过去,无须展望未来,有些时候只看眼前,会让人觉得自己年轻许多,也更容易快乐。
有句话说的好,一个人倘若越来越喜欢回忆,就表示他离老越来越近了。
成功与失败,辛酸与甜蜜,最终不过是一段记忆,因为那个成功的你,绝望的你,痛苦的你,甜蜜的你,都已不是现在的你。
昨日魔尊万劫,今日却只有楚不复。
“大叔,我的花篮好不好看?”
“好看。”
“这个呢?”
“也好。”
重紫将铺满花瓣的篮子放到他手上:“给小魔蛇的,它没地方睡啊。”
凤目含笑,他接过花篮,见她脸色很差,不由微微皱眉,拉她到身边:“还是没睡好?”
半年来,每回自噩梦中惊醒,他都会赶来抱着她安慰。
重紫笑道:“我没事。”
楚不复没再多问,搂住她。那手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正如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将浑身是伤的脏兮兮的她从地上拉起来,给她下了仙咒,也给了她希望。
或许,这样也好,重紫这么想着。
“我要出去办点事,过几天回来。”头顶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他要去查探那幕后之人?重紫垮下脸,其实这事她是赞成的,毕竟不能总受人要挟:“那你当心,早点回来啊。”
他沉默半日,终于还是开口嘱咐:“倘若十日后我还未回来,你便尽快到南华求你师父庇护,万万不可离开他,逆轮之剑与你……”
重紫一惊,打断他:“是不是宫仙子又出事了?”
他没有否认。
重紫望着他,忽然有点来气,自他怀里挣脱:“你明知道他们故意设了圈套等你,宫仙子不会领你的情,你还要冒险去救!”
他摇头:“他们找的是我,与她无关。”
“既然无辜,只要有我师父在,是不会让那些人动她的。”
“我去看看罢了。”
重紫原以为留在万劫之地,两个人就这么陪伴着过下去,竟全然忘记了外面还有个宫可然,那么多人设计他,每救一次人,他都会受伤,如今见他又要傻得去冒险,未免急怒,然而她也明白他们两个的关系,不好再阻止,只得忍了气道:“一定要去?”
他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臂:“听话,或许大叔很快就回来。”
重紫紧紧咬了唇,不再理他,转身跑进屋。
他摇头微笑。
到傍晚时分,重紫忍不住再出门看,楚不复已经不在了,她急忙奔去大殿,果然里面空无一人,小魔蛇盘在床头花篮里,大约是与主人心灵相通的缘故,感受到危险,也表现得很烦躁不安,最后索性溜出篮子爬到她面前,求助似地望着她。
重紫更加气闷,将小魔蛇拎进篮子,拿花瓣掩盖住,提起来就走,有这小东西陪伴保护,比一个人安全许多。
孤村流水,闹市行人,半年未踏出万劫之地一步,再次感受到人间气息,重紫很不习惯,有片刻的茫然。楚不复并没说具体地点,但那些人既然故意放话让他知道,肯定早已传开,她随便找个路过的仙门弟子一聊,还真打听到了,原来宫可然被困在斗室山。
重紫匆匆御星璨往斗室山赶,由于她平日很少一个人行动,更不清楚斗室山的路,只好边走边沿途询问。
走走停停,天已黑,家家户户都关起了门。
按行程算,楚不复今夜是赶不到斗室山的,至少也要明日,而且他应该不会选择大白天行动,只要在明天晚上之前赶到就行了。仔细衡量一番,重紫不再急着赶路,索性找了个墙角准备歇息,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截万年赤蛇藤点燃。
刚刚坐下,篮子里的小魔蛇就“嗖”的一下窜出来,咝咝吐着信子,一副要攻击的凶样。
“谁!”重紫抬脸看清来人,嘴巴张了半天,才叫出他的名字,“亡月!”
火光里,亡月依旧披着宽大的黑斗篷,帽沿下是优雅的尖下巴和弯弯的嘴角,很像个年轻邪恶的黑暗魔王。
“又见面了,要去斗室山?”声音死气沉沉。
这个人太聪明,重紫实在不得不生疑,盯着他半晌,道:“上次我一到青长山,就有人杀了未昕师兄陷害我。”
“不是我,”他果然能猜到她的心思,很干脆,“我向魔神发誓。”
魔族是无人敢欺骗魔神的,重紫垂眸:“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太巧了。”
亡月道:“巧合的事很多,说不定还会有。”
重紫听得胆战,这种事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亡月道:“一个人去斗室山很危险,我送你。”
重紫俯身拉拉小魔蛇的尾巴:“有它保护我呢。”
小魔蛇不满地扭头,张嘴朝她露出毒牙,下一刻,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就将它拎了起来,吓得它赶紧回身去咬,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总是徒劳。
见它无奈的样子,重紫忍不住笑起来。
亡月将它丢回地上:“它到底是魔兽,虽通灵性,却只会咬人,没多大本事,帮不了你,这次为了困住万劫报仇,他们向洛音凡下跪,洛音凡调用了二十几个门派的人。”
小魔蛇通灵性,陡然吃了大亏,再受他言语贬低,更加懊恼,又要扑上去咬他。重紫连忙拉住它的尾巴,拍拍脑袋表示安慰,想到楚不复的处境,更加焦虑。
大叔再厉害,也经不起这样的围攻吧?
“有它在,总比我一个人好……”重紫说到这里,忽然两眼一亮,“你是要帮我吗?”
亡月道:“你师父想必会很生气。”
重紫低头。
意识到来人没有敌意,小魔蛇也懂事地不再闹,忿忿地在旁边爬来爬去,见没人理自己,顿觉无趣,怏怏地回到篮子里去了。
“我会帮你。”
“仙门不仅要找他报仇,还想逼他交出魔剑,你是在帮我,还是也在打魔剑的主意?”
“逆轮之剑有逆轮一半魔力,原本我想打它的主意,”见她紧张的模样,亡月又勾起嘴角,“现在不是了。”
重紫真想不到他会这么坦白:“你敢发誓?”
亡月笑道:“你要我为你发多少次誓。”
“……”重紫尴尬地涨红脸。
长空万里,冒出云海之上,就可以看见月亮了。
魔族御风术,比仙门的御剑术和驾云又有不同,脚底空空的,重紫总感觉心惊胆战,不停地低头看。她本来还有点担心带累亡月冒险,万一他因此受伤,自己一定会过意不去的,可是照眼前的情况,也未必了,这种速度几乎与师父和大叔不相上下,应该是顶级御风术,他的法力一定差不到哪里。
“你怎么总把脸藏起来啊?”
“我只是把眼睛藏起来。”
“那你不是看不见人了吗?”
“看人不一定要用眼睛,有些人还是不看为好,看起来是好人的,说不定很坏,看起来很坏的,反倒是好人,就像我。”
这话极具戏剧性,重紫捂嘴忍住笑,死沉沉的声音真的不像好人呢。
“把眼睛藏起来,就没人能骗到我,”亡月微微侧脸,弯弯的嘴角挂着一丝邪恶,“看的太多,做事会有顾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做想做的事了。”
重紫点点头,又摇头:“万一你做的不对呢。”
亡月道:“那没有关系,只要你想做。”
重紫连连摇头:“不好,才不对。”
……
亡月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得多,天没亮二人就到了离斗室山不远处的一个小镇上,重紫惦记楚不复的安危,四处打听,果然还没有任何消息,可是又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他,只好回来与亡月坐等,直至夜半,才悄悄靠近斗室山。
没有月亮,四下一片漆黑,无论设埋伏还是救人都很方便。
黑斗篷张开,在树干之间飞掠,如同地狱里逃出来的幽灵,悄无声息,最终停在一株大树下,悬空漂浮着。
重紫紧张地拉着他的斗篷:“我看不见。”
黑暗中紫色光芒一闪,亡月的声音此时更显得诡异阴森:“将灵力凝集双目上,我教你个口诀……”
重紫照做。
“会了么?”
“看见啦!”惊喜。
这么快?亡月在黑暗中勾起嘴角,果然是绝佳根骨啊。
因怕小魔蛇惹事咬人,重紫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它留下,只与亡月来了,此刻看清周围情形,忙问:“斗室山这么大,我们怎么找?”
亡月道:“等他出来。”
重紫大惊:“难道大叔他……已经进去了?”
“所以仙门对外防守松懈不少,我们才这么容易接近这山。”
“我们为什么不……”
“宫可然未救出,他不会跟你回去,早来晚来都一样。”
重紫无言以对,摸摸脑袋,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糟啦,他不一定会从这方向出来啊!”
“这边防守不比那三面,他必会走这边。”
“我们怎么救他?”
“不是说九幽魔宫也在打魔剑的主意么,既然魔剑在万劫君手上,他们不会让万劫君落入仙门手里,”他拍拍她单薄的肩,“所以,我们只要乖乖地看着。”
“我们这样隐身,会不会被人发现?”
“能识破的不多,万劫君已经进去了,他们就不会留意到我们。”
重紫歪着脸望望他,又不动声色转回去,再次确认他的法力一定很高,而且行事缜密,这么容易就能猜到别人的心思,倘若真的别有居心,定然防不胜防呢,总是无缘无故帮自己……
“我是好人。”
……
这点心思也被看穿,重紫大窘,正在想怎么跟他解释,不料树林上空陡然亮起红光,绚丽刺目,她连忙眯了眼抬脸望去。
数十人跃起在半空,面前竖着数十柄长剑,剑尖朝下,合成一个奇异的圆形剑阵,其中赤色罡气浮动,上方还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金环,瑞气腾腾,必是仙门法宝无疑。
被光圈笼罩,阵中立时现出一黑一紫两道人影,正是楚不复与宫可然,中了埋伏,所以隐身术被破除。
亡月道:“那是乾坤环。”
“他受伤了!”重紫早已留意到楚不复唇边的血迹,着急万分,“你不是说九幽魔宫的人会来帮他吗?怎么还没到?”说着,她猛然又想起一事,大惊:“九幽救他,一定也想逼他交出魔剑,怎么办?”
亡月笑道:“不怎么办,你就快带他逃。”
重紫想来想去也实在没办法,只好转脸继续观望阵内形势,幸亏所有人都在全力对付楚不复,倒也没空留意这边。
“万劫,今番你还想逃?”声音透着彻骨的恨,当年魔剑被盗,三千护剑弟子枉死,这些人想必就是找他寻仇的。
楚不复带着宫可然避开一道剑气,淡淡道:“找死。”
说话间,他举起左掌,掌心立即冒出一道黑色轻烟,迅速散开,眨眼间化作数柄黑剑,朝那说话之人钉去。
一般来说,这种情形大多有虚实之分,以剑影迷惑对方,只有一柄才是真的,可是眼下他随手放出来的剑,竟无一柄是虚的!正面交锋,亲眼见他以魔气化剑,众人这才知道他法力高到什么程度,都变色,暗道庆幸,怪不得洛音凡每次都亲自Сhā手,不令他们私下寻仇,此刻若非有洛音凡亲自设的仙阵,哪里困得住他,必定死伤惨重。
亡月完全是置身事外的语气:“万劫君,很好。”
重紫虽然不懂,可是大略也猜得到,楚不复这招用得很妙,一般人遇上这种可怕的攻击,都会下意识躲避,只要那人让开,阵法便会缺角告破。
果然,那人惨白着脸似要移动身形。
旁边人大喝:“不可!忘记尊者嘱咐了么!”
那人闻言猛地回神,真的咬紧牙不动了。
数柄黑剑眼看就要将他刺几个窟窿,哪知就在此时,上方那乾坤环忽然金光暴涨,投下一个巨大光圈,黑剑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全都被弹了回去。
那人见状松了口气,大笑:“果然尊者说的不错,落入此阵,你便休想走脱,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合力驱动剑阵,攻势越来越紧,密集的剑气朝中间两人斩去。
“尊者吩咐不得伤了宫仙子……”
“管不了那么多,都上,将来我去领罪!”
这些人一心报仇,毫不容情,楚不复既要护着宫可然,自身又受重伤,情况十分不妙,一道剑气朝宫可然斩下,他当即抬手替她挡,臂上立时又多了道血痕。宫可然面色煞白,只管躲在他背后,哪里还有胆量出手!
重紫再也忍不住,牙一咬:“我去救他!”
亡月拉住她:“你看。”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闷哼,再看时,东南方一人已经连同宝剑自空中跌落下来。
八十一人突然少了个,完美的剑阵出现破绽,众人大惊,看清来人更是骇然:“阴水仙!”
有人立即骂道:“无耻贱妇,败坏伦常,害了雪仙尊不说,如今叛投魔界,丢尽天山的脸!”
阴水仙并不生气,阴恻恻道:“我就是要丢天山的脸,与你何干。”她抬起纤纤右手,一柄长剑凭空而现,剑上挂着天山嫡传弟子标志的三色剑穗,同时左手凌空结印,朝那人当头斩下:“我还要用天山的剑法杀你,那又如何。”
那人躲避不及,幸亏旁边另一人眼明手快替他挡下,大骂:“好毒!雪仙尊真是瞎了眼,收了你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阴水仙冷笑:“可惜他死了,没机会后悔。”
剑阵既破,己方优势尽去,面前一个是魔尊,另一个是九幽魔宫心狠手辣出了名的护法,众人心知再动手必定吃亏,而且也不知道九幽魔宫到底来了多少人,不敢继续耽搁,匆匆带了受伤的同伴遁走。
阴水仙没有追,毕竟她的目的是救楚不复,加上洛音凡等人都在山上,闯过去是没有好处的。
“阴前辈!”重紫朝她招手。
阴水仙只朝这边看了一眼,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九幽魔宫真的派了阴水仙来解围,想不到事情出奇的顺利,重紫朝前跑了几步,这才想起该感谢一个人,连忙回身看,不知何时,亡月已不见,知道他必是躲起来不愿意见别人,她也就释然了。
楚不复不动声色拭去唇边血迹,微笑:“怎的不听话,跑来做什么。”
重紫看得来气,侧过脸不答应。
楚不复摇头,含笑拉起她,带宫可然一同乘风遁走。
云层格外厚,格外黑,月光怎么也穿不透,左右上下堆叠,如参差的岩石,三人在缝隙间飞行,迎面不时有直撞过来的云岩,当然倒不用怕被撞破脑袋,直接从中间穿过去就是了。
身旁楚不复的长发偶尔拂过手臂,重紫痴痴地望着前方,视线被一重又一重的云屏遮住,想要找条出路,却看不见。
不知不觉遁出百里之外,宫可然忽然开口:“你要带我去哪里。”
楚不复轻轻咳嗽几声,没有回答。
重紫见气氛有点僵,无奈圆场:“宫仙子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吧,万一他们又追上来……”
“没有他,他们根本不会找上我。”
“不管怎样,大叔都救了你。”
“我并没让他来救。”
重紫听不下去:“大叔为了救你受伤,你怎么这样无情!”
宫可然轻哼:“我喜欢的是当年的楚师兄,不是现在这个人,好好的把自己弄得仙不仙魔不魔,还要带累别人!”
重紫气道“你……大叔为了救你,差点没命!”
宫可然冷冷道:“你是谁,我们的事轮得到你来管?”
重紫噎住。
宫可然冷笑:“骂我没良心?八年来,我连立足之地也没有,整天像野狗一样藏来躲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你又几时过过那样的日子!我讨厌他,有什么错!”
“大叔有苦衷。”
“我没有苦衷?父亲也在那场变故里丧命,我多次问起,他都不肯透露半个字,这也罢了,既然他已入魔,我认了便是,谁知他偏要住在那种鬼地方……”她转向楚不复,“我承认,是我当初先缠着你,可你现在害得我已经够了!如今我只想清清净净找个地方修行,你就不能放过我?”
楚不复沉默片刻,道:“放心,很快他们就不会再追杀你。”
宫可然道:“除非你死了,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
楚不复没有计较,只是疲惫地挥手:“今后好自为之,多保重。”
听出话中含义,宫可然看看重紫,嘲讽:“现在身边有别人,就可以不必管我了么。”
重紫怒:“你怎么胡说!”
“你算什么东西!”宫可然亦有怒色,扬手,“我们的事,几时轮到你说话?”
楚不复抓住她的手,皱眉:“别胡闹。”
宫可然恨恨地甩开他,看着重紫半晌,忽然又冷笑:“尊者还在找你,你难道真想跟他住在那种地方,过那种日子?”
说完,她转身离去,消失在云岩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秋秋、葡萄、小虫 的长评:)
更迟了点,抱歉,刚抽得打不开网页,虫子马上回师父身边了
我知道,各位MM都很想知道虫子有没有被污辱,但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答得不好还会导致一部分读者弃文,于是大人我绞尽脑汁日思夜想,终于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是:含蓄含蓄再含蓄,留下想象的空间……
晋江暂时性抽了,不能回复留言,呵呵空了回,至于人物,目前与大纲原定的无太大偏差,等完成初稿,会考虑进行修正:)
都说大叔反映变化太快,其实细想,在这种情况下,女主精神崩溃,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反应,救了就走?或者冷冷淡淡?丢开不管?冷嘲热讽?我以为,他只有这样的反映最合适,毕竟前面已隐约透出,此人并没有想象中残忍。
仙心恒在
想到他为了救宫可然,全不顾自身安危,到头来还甘受这样的奚落,重紫忍不住侧脸看,见他仍没有什么表示,更加来气,遂别过脸去了。
“当年她是被惯坏了。”楚不复捂胸,低声咳嗽。
重紫暗悔,扶住他:“大叔!”
楚不复本已受重伤,勉强带着二人赶这么远的路,再难支撑,直咳出几大口血来,眼见脚底风力渐散,他极力稳住:“先下去,你……”
“这儿不是歇息的地方,他们会追来的,”重紫始终觉得逃得太过容易,不安,召出星璨,“我带大叔走吧。”
楚不复没有拒绝。
法力强弱天差地别,踏上星璨,速度当即就慢了一倍不止。
如今他身受重伤,真的叫那些人追上,后果很难预料,重紫将牙一咬,微微侧身,拉过他的双手环在肩上,打算尽全力赶路:“大叔抱紧我,若是不能支撑,就靠在我肩上。”
楚不复嘴角弯了下,果然依言搂住那瘦削的小肩膀,同时俯下脸在她耳畔轻声道:“向左,快!”
迎面又有一堵云墙,黑压压的,重紫反应毕竟不慢,猛地掉转方向朝左面冲去,她御剑术学得本来就好,折转之际倒也稳稳当当,丝毫不显仓促。
“哪里走!”数条人影追上来。
怕什么来什么!九幽魔宫打的主意,师父怎么可能想不到,怪不得方才寻仇的人退得那么干脆,原来早已设了埋伏,他连二人回程的路线都算准了!重紫总算明白缘故,顾不得别的,驭星璨急速向前逃跑,无奈对方多是仙门高手,很快就被追上。
没有任何废话,对方迅速发动剑阵,视野中所有景物陡然消失。
楚不复与宫可然被困阵内的场景,重紫看得清楚,当时只觉得很难理解,直到此刻自己身陷阵内,她这才发现原来阵内外是两码事。
外头看着无甚出奇的剑阵,里面却危机四伏,罡风劲猛,面颊肌肤如受刀割,更有无数金沙铺天盖地撒落,周围昏黄一片,视线迷蒙,教人不辨身在何处,偶尔觉得前方有人,细看时又不见,忽隐忽现似鬼影一般,不知对方所在,剑气一道接一道,出奇不意自四面八方袭来。
心知此阵凶险,重紫集中精神躲避,丝毫不敢大意。
渐渐的,对方加紧攻势,剑气越发密集,躲避起来更加艰难,亏得星璨通灵,几次都化险为夷。
重紫紧张得额头手心全是冷汗,暗忖,须想个法子闯出去才好。
走神的瞬间,楚不复挥手替她挡下一道剑气。
知道他受伤不轻,重紫忙道:“大叔,先别轻易动用法力。”
说话的工夫又有三道剑气擦衣而过,幸亏星璨配合得快,堪堪避开。重紫原本一直强迫自己冷静,谁知眼下形势凶险,分神不得,根本没空寻思对策,无计可施之下,她终于也开始心神不定了。
忽然,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声:“且慢,那不是宫可然,是跟着尊者的小师姐!”
他这一喊,攻势当即慢下来。
“尊者的徒弟怎会帮万劫?”
“……”
重紫愣了下,很快明白他们在顾忌什么,转脸看楚不复:“大叔……”
楚不复摇头。
重紫道:“出去再说。”
她毕竟与宫可然不同,虽说名义上是南华罪徒,但众人无不尊敬洛音凡,再也不敢下杀手,可是要因此放万劫走,又都不甘心,好在楚不复并无要挟的意思,洛音凡的徒弟,当然是他自己处理最好,已有人私下吩咐弟子去请人了。
照理说,他要拿万劫,这种场合应该亲自来才对。
重紫沉默片刻,忽然大声道:“敢问扶生掌门海生道长是否在此?”
须臾,左边帷幕破开一角,海生现身作礼:“小师姐安好?”
重紫答礼:“我没事,多谢道长。”
海生解释道:“我等受尊者之命等在这里,若他老人家知道小师姐平安无事,必定很高兴。”
重紫垂眸笑了下。
海生也在留意她,发现她的确不像是被劫持,疑惑之下,不由将目光移向她身后,待看清那人的脸,立时被震得呆住。
“这……你是……”
没有回答。
海生却认出他来,惊喜万分:“当年幸蒙仙长指点,贫道方有今日,前些年一直四处寻找你老人家,曾多次去长生宫,始终不知仙踪何处……”突然停住。
红发红眸,凤目定定地看着他,神色不改,也没有任何回应。
联系到这次任务,海生面色渐渐变了:“你……你是……你老人家怎会……”
一别数年,故人重逢,却已物是人非。昔日名满天下的白衣仙长变作万恶魔尊,贫苦青年却已成为一派之长,小有名气。两人又是在这种情形下见面,都五味陈杂,终归无言。
重紫当然明白海生的感受,想自己也曾有过相同的反映,如今面对这种场合,未免更加伤心,可是眼下不容再拖延时间,否则今日必定走不了,于是她趁机道:“道长认得他?”
海生沉默。
重紫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凡夫俗子尚且如此,道长难道真想置他于死地吗?”
话音刚落,漫天黄沙散去,周围云层清晰呈现。
众人俱想不到他会无故退出,大惊之下纷纷喝道:“海掌门,你要做什么!”
楚不复趁机带重紫掠到其中一人面前,那人哪里肯放他走,竟咬牙横剑不让,想要重新布阵,楚不复皱眉,毫不迟疑拍向他的天灵盖。
“楚仙长,莫伤仙门弟子!”背后传来海生的声音。
手掌方向忽变,那人闷哼了声,跌落云头,另一人见状连忙俯冲下去将他接住,再回头看时,楚不复已携重紫冲出包围之外,御风去得远了。
“海生!”
“惭愧,贫道回去向尊者请罪。”
……
天色渐明,拂晓风来,云层底下冒出两个人,一个穿黑衣的美貌女子,正是阴水仙,另一个竟是披着黑斗篷的亡月。
“我说怎会这么容易被你得手,果然洛音凡有后着。”
“他既要捉拿万劫,为何不亲自来。”
“徒弟在万劫手上,来掌毙她不成,他早已料准那海生的事,做得天衣无缝,竟骗过了所有人,”帽沿被风掀起了些,露出苍白的脸和秀高的鼻梁,“谁说洛音凡无情的,原来他只对徒弟有情。”
阴水仙脸一冷。
亡月笑道:“这回他却料错了,魔剑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
阴岁仙暗惊。
几次看下来,万劫的法力似乎越来越弱?亡月拉紧斗篷,转身:“走吧。”
楚不复因为强行动用法力,伤势加重,回到万劫之地便沉睡了整整三日,醒来后,言语举止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对这次的事竟再未提起半句,好象已经忘了。
他忘了,重紫却没忘,为此一直不理他。
现在身边只剩下他,她更加不能眼睁睁看他去冒险,逃得了这次,还有下次,倘若有一天连他也不在身边了,又将怎样难过?
柳絮点点飞过,身后忽然有了脚步声,显然是故意发出来的
知道是谁,重紫也不回头:“好些了吗?”
一袭黑衣映入眼帘,楚不复在她面前蹲下。
见他气色不错,根本看不出受过伤,重紫这才放了心,她一直觉得魔族疗伤方式很奇怪,仙门还要吃药,他居然只是睡觉。
楚不复摇头微笑:“好了,别斗气,大叔抚琴给你听。”
重紫哪里理他,走进屋关上门,坐了片刻才渐渐冷静下来,她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气生得没道理,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屡次为了宫可然以身犯险,他根本没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
门外真的响起琴声。
没有大喜大悲,初时平和中正,可是越到后面,竟生出很多牵绊,有许多事放不下的样子,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欺负,被诬陷,被误会,被……很多时候她简直想一死了之,可是终究没有。
死,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放不下什么,宫可然?明知道她无情,他还要傻傻地去救,若非有阴水仙和海生,他此刻未必能回来。万人咒骂,宫可然本是应该维护他的那个,谁知道……或许对他来说,能时刻见到她就足够了吧?
这就是真珠姐姐说的“情爱”?这两个字里到底有多少辛酸苦辣,总归只有自己最清楚。
付出再多又如何,不爱的依旧不爱,爱的依旧受伤。
除非,也不再爱。
重紫白着脸,缓缓站起身,打开门。
一缕红发垂在额前,当初的残酷化作无限凄凉,双眉微蹙,迟疑之色挂在眉尖,举棋不定的模样,带得琴声如此低郁,不能释怀。
重紫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暮云暗卷,池上烟生,晚风拂柳,倦鸟归巢。
重紫静静地听了许久,回过神,望着那越锁越紧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触摸:“大叔。”
琴声忽然止住。
“过两年我送你回去。”
回去?重紫呆了半日,总算明白话中意思,他说会保护她,可到头来还是要赶她走?他不喜欢她留下来陪他?
重紫咬唇盯着他片刻,大声道:“我明天就走!”
沉默片刻,他抬脸道:“过两天吧。”
“不了,师父会生气,我要回南华请罪。”重紫迅速站起身,跑进屋关紧了门。
琴声彻夜未歇,至天明,才带着最后一丝羁绊,如晨雾般消散。
重紫也整整坐了一夜。
大叔对她这么好,是可怜她吧。因为太向往温暖,因为他们的好,导致她很容易习惯依赖他们,为了他们,她可以忍受所有委屈,却不能忍受他们的离弃,她毕竟不是亡月,有太多想要留住的东西,不能那么肆意。
可是现在,不弃她的,惟有星璨。
昆仑冰牢,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在那种地方,不会再顾忌什么担心什么。
想通之后,重紫开门走出去。
晨风吹动葱茏杨柳,如飘动的绿雾,柳下站着个人,背对这边,负手而立,一如初见时那般温润,黑衣,红发,华美的护肩和腰带……短短一夜,仿佛已经隔了数年,明明什么都没变,重紫却几乎不认识他了。
“大叔?”
“恩。”
“我……走了。”
楚不复闻言转身,朝她点点头:“走吧。”
重紫略觉后悔,半晌垂首道:“我可能要去昆仑,以后不会再见面,大叔自己多保重。”
楚不复“恩”了声。
重紫默默站了片刻,终于抬步朝魔宫大门方向走。
两腿分外沉重,好象不是自己的,经过他身旁时,忽然间竟变得僵硬,再不能移动半步。
重紫抬脸望着他。
“大叔还有话对你说。”
重紫失望气闷,别过脸。
楚不复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先听大叔说,这些话你须记着,找时机禀明尊者。”
他转脸看着池塘新生小荷叶,过了许久才又开口,声音飘渺:“九年,可能……是十年前吧,这些年被魔气迷了心神,我已记不太清楚。”
十年前?重紫先是愣,接着又想到什么,露出意外之色——十年前,那不是自己八岁的时候吗?正是那年,身上仙咒消失,同时陈州发生了一件震惊仙界的惨案,而这所有的一切,皆由他引起。
她一直想知道当年那夜发生的事,无论如何她都不信是他主动盗剑,此刻见他肯说,不由大喜,连忙凝神听。
“此事须从逆轮之剑说起,我要它做什么,怎么跟它做的那个交易,再不说出来,恐怕都要忘记了。”
“当年西方佛门送来无方珠一粒,仙门三千弟子受命赴昆仑取剑,送回南华净化,只因三年前是由我们长生宫护送此剑去昆仑的,”说到往事,楚不复侧脸看着她,莞尔,“正是救你的那次,我还险些因为煞气误将你当作魔族。此番取剑,师父也受尊者之命,带着我与师妹,就是可然,前往监督,谁知归来途中,路过陈州时,当天夜里出了事。”
默然片刻,他苦笑了声:“当夜究竟出了什么事,大叔其实并不知情。”
“虽说离南华近了,师父他老人家并不敢大意,当夜与青华等数十位仙门首座弟子合力设了结界,我睡得很沉,醒来已是半夜,却发现所有弟子都……都是死在极强的魔力之下,待我找到师父,他老人家已魂魄不保,说是一个极厉害的魔王所为,让我万万要护住逆轮之剑,不能落入他手上,可然被他掳去,将来须想办法营救。”
重紫听得疑惑,护送魔剑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师父他们没去?
楚不复知道她的意思,摇头:“当时正逢北斗之气降临通天门,机会难得,尊者与虞掌教,还有青华等几位掌门都在南华通天门,合力强取六界碑灵气,好用来净化逆轮之剑。”
“我原打算尽快带逆轮之剑去报信求助,可始终闯不出结界,那人忽然拦住了我,五百招之后竟破了我所有咒术,倒让我想起一个人,就是多年前因谋逆被逆轮处死的魔宫左护法天之邪。传说此人还活在世上,他跟着逆轮多年,倘若魔剑落入他手中,岂非又是场浩劫?无奈我法力不及他,眼见他要杀可然,情急之下便拔出了身边逆轮之剑,谁知那剑得了逆轮魔力,已成魔剑,暗中对我说出一番话来,只怪我当时心神不定,竟受了它蛊惑。”
“它让我做它的宿主,以身殉剑,如此,便可得到剑内法力,不仅能救回师妹,也不至让它落入那人手里,正是两全其美。”
重紫听得心惊,不愧是魔剑,善于掌握人的弱点,知道他在乎什么,才会说什么话。
“救回师妹是其次,我震惊的是,能悄无声息潜入我们的结界,杀死三千弟子,纵然是天之邪也不可能做到,除非仙门出了奸细,混进来趁人不备下手,能让我不知不觉中咒昏睡,必是仙门弟子。”
长生宫原是大门派,有老宫主随行监督,仙门自然放心,可若是出了内奸的话,就要另当别论了。
“当日路过陈州的有南华、青华,还有另几个门派的弟子,都曾前来相见问候,但护剑的三千人除我之外都死了,究竟是谁,已经无从知晓,听说后来南华天机尊者多次卜算此事未果,可知那人法力远胜于他老人家。”
“想到天之邪就混在仙门内,或是与仙门叛徒勾结,倘若连我也死了,此事便再无人知晓,不仅魔剑落入他手上,他利用仙门弟子身分,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势危急容不得多考虑,我便决定以身殉剑,心道只要救出可然,将来不过一死罢了。”
正因为他当时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中计。
“谁知此人藏匿仙门中,就是怕魔剑被送回南华净化,他身在仙门,不便泄露身份,早就有意寻我做此剑的宿主,这些都是他设计的圈套,得逞之后便带着可然走了。”
楚不复苦笑:“我与魔剑交易时曾立誓,一旦向外人道出以身殉剑之事,便要用魂魄祭剑,我本想救了可然再上南华禀告尊者,左右一死而已,不想可然自己回来了,还中了奇怪的咒术,那人说,倘若我们将此事泄露半个字,他随时都能取可然性命,屠我长生宫满门。”
“救人不成反受要挟,我岂不知自己死了最好,但此人法力高强,混在仙门内,真要对长生宫下手,必定易如反掌。”
“魔剑一日不净化,便会遗祸六界,区区一个长生宫与天下苍生,明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却偏要走上错路,终是我修行不够的缘故,”他转脸看重紫,“小虫儿,其实大叔当年也是和你一样,流落街头,蒙师父他老人家收留,修得仙骨,当时本应舍长生宫而取天下,可我始终是长生宫弟子,要眼睁睁看它毁在那人手上,看几千同门丧命……”
重紫含泪点头。
她尝过那样的日子,明白那种感受,流落街头,受人欺凌,突然获救,怎能不对恩人心生感激?那样善良的一个人,要亲眼见师门覆灭,于心何忍?
“事发后仙门以为我盗剑杀人,三千弟子死讯传开,亲朋纷纷找我寻仇,我只得四处躲避,心道既然得了魔剑之力,定要先查出那人,斩除祸患,再去南华向尊者说明原委,可不出两个月接连发生数起血案,无数百姓死于魔力下,连天机尊者也测不出来,仙门不知内情,都将此事算在我头上,皆因一步走错,以至遭人陷害受人要挟,我终于被剑上魔气迷住心智,从此恣意妄为。”
因为不甘心,为了长生宫,到头来却落得这下场。
重紫本就隐约感到不安,这些事明明可以直说,何必用这种方式,此刻她才终于知道哪里不妥了——他和魔剑有交易,一旦说出以身殉剑的秘密,就要拿魂魄祭剑,如今他说出来,是要下决心了么?
瞧见她眼中的惊恐,楚不复摇头,唇边一抹温柔,一抹悲哀:“死并没什么可怕,终归是错了,大叔死不足惜,昨夜已经想通,凭我一己之力是查不到那人的,你回到南华,一定要将此事如实禀告尊者他老人家,求他老人家多庇护长生宫,若是不能……”沉默片刻,他轻轻叹息:“听天命吧。”
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重紫拼命摇头。
楚不复握住她的手:“听尊者的话,带回魔剑,你便能将功折罪,所有人都会原谅你了。”
重紫骇然。
原来他知道!上次他当着师父的面将她劫走,就已经知道师父对她吩咐了什么!师父想给她机会,让她重归南华,可是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
凤目中依稀有笑意,楚不复道:“落到这步境地,你还不忍害大叔,却比大叔当年强得多了,其实尊者打你那一掌,是在你身上种下了灵犀咒,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他始终是担心你的,我已截了灵鹤报信,此刻他老人家已经到了。”
没有,师父只是见他待她不同,吩咐她劝他交出魔剑,不是他想的那样,而且她早就放弃了!
重紫张嘴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哽得生疼。
大叔,我不走了,我们不要管别的,只把剑交给他们就回来,再也不出去,好不好?
楚不复读懂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是了,尊者几番对我手下留情,然而……”沉默片刻,他微微一笑:“然而我当初以身殉剑,魔剑并非在别处,正是寄宿在这副皮囊里啊。”
如闻晴空霹雳,重紫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怪不得他受伤只是睡觉,因为魔剑就在他体内,已经人剑合一,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魔,而是一柄剑!
“若非你来,大叔还要继续错下去,如今让你重归南华,也是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你,不必伤心,自从下一个宿主出现,大叔与魔剑的交易就该结束了,它正在逐步收回魔力。”
“莫犯傻,大叔岂会不想多留你两年?但……迟早总是一别,本就不该再耽误了,”不顾她的惊恐,楚不复替她理顺鬓边凌乱的发丝,忽然又正色道,“此番虽说是让你免去昆仑冰牢受苦,但有件事大叔也不能不告诉你,小虫儿,你便是魔剑选定的下一个宿主!”
重紫满面泪水,被接连而至的消息震得发呆。
下一个宿主?她?
“天生煞气,大叔一直怀疑你的身世不那么简单,极可能与逆轮有关,所以天之邪才会想利用你解天魔令的封印,恐怕也是他在替你隐瞒命相。此剑祸害六界,是大叔一念之差才让它留到现在,只怕会害了你,回到南华后,你一定要时时跟在尊者身边,万事留心,不可听它半句蛊惑,直至净化之后。”
他轻轻抱住她,一字字道:“小虫儿,你要记住,无论有多委屈受多少苦,总有人会信你喜欢你,就像大叔一样,一定不要入魔,否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温柔的手像往常一样拍着她的背,却是最后一次了,重紫此时已肝肠寸断,只管疯了一般地摇头。
不要!是她任性,是她不懂事,她再也不要走,再也不要回南华,更不要什么魔剑!
既然她是下一个宿主,那就让她以身殉剑,不让剑取他的魂魄!
“小虫儿!”俊脸猛然沉下,一双凤目漆黑深邃无际,盯着她的脸,声音严厉,“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日子,趁现在还能回头,听话,答应大叔,一定不要入魔!”
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滚滚而下,迷蒙了双眼,再也看不清头顶俊美的容颜。
忽然,那双手臂松开。
重紫惊恐地看着那模糊的身影缓步后退。
“错了,是错了,早知如此……”
“枉你修行两百年……竟落到这步田地!”
……
喃喃的声音,似在叹息,又似自嘲。
到最后,他竟猛地大笑起来:“天意!楚不复啊楚不复,因你一念之差,被人利用,保住魔剑,酿成大祸,多少无辜性命丧于你手,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天意!如今还有人为你哭,你又有什么不足的!呆子!当真是呆子!”
重紫哭着张嘴,无声地唤他。
“呆!呆子!”那朦胧的身影再不理她,跌跌撞撞朝她身后走去,口里依旧大笑,“楚不复!呆子!”
狂笑声骤然消失,只听得背后震耳欲聋的一声响,大地颤动,四周景物皆被一片刺目的血红光芒笼罩。
人不在,术法自解,重紫却已痴了。
红光逐渐隐没,须臾,手上一沉,却是一柄暗红色的长剑飞落下来。
她低头看着那剑。
“大叔……”喃喃的。
结界消失,万劫之地再不是秘密,泪眼迷蒙中,重紫只知道有无数人涌进来,当先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没有出声,更没有哭叫,只是抱着剑跌坐地上,眼泪直流。
“有大叔在,没人敢欺负你了。”可他还是丢下她!他骗她,他是骗子!
她当即捧起剑,用力朝地面砸下。
长剑落地,分毫无损,依旧闪动着暗红色的邪恶的光。
她狠狠地一擦泪水,正要再去拾,却有一双手伸来将她搂住,雪白的、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就像小时候一样。
“重儿。”
重紫倚在他怀里,泪眼看剑,终于痛哭失声。
慈悲济世,沧海琴歌,终至名满天下,孰料心系师门,一念成魔,昨日不复,今日万劫,却是,因仙而入魔。
于是,有了万劫之地。
树是枯的,水是红的,没有绿色,没有生气,只有无尽的绝望。他不能原谅自己,所以才会住在这地狱般的地方,终日与血雨白骨相伴。
终于,万劫不复。
问谁记得,昔有长生宫首座弟子楚不复,白衣长发,皎皎如月,当时声名正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挽卿 的长评:)
总算把大叔挂了,呵呵请几天假,因为最近都在忙工作,才回到写文状态,马上写到Gao潮,后面需要仔细整理下情节大纲,过个四五六顶多七天就回来,今日更全章算补偿,期间有更新信息可能是修改,大家原谅下:)
归去来
仙风飘拂,灵禽飞翔,钟声清澈,乐声婉转,乘着云雾,在大小十二峰之间的缝隙里游走,却是有人在吹笛,吹得漫山紫竹跟着低吟浅唱。对面主峰上,殿宇依旧雄伟,来来往往的人也是旧容颜未改,可是,毕竟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昨日南华,今日南华,恍如隔世。
重紫独自抱膝坐在岩石上,望那祥云映长天,心头空悠悠的,仿佛缺了点东西,熟悉,又那么陌生。
魔剑归来,仙界上下欢欣庆贺,青华宫卓耀以及昆仑茅山等派的掌门都赶来南华商议处置办法。听说楚不复的事之后,众掌门俱各叹息,闵云中素来苛刻,也只责备了句“当年太糊涂”,总而言之,魔剑顺利收回就好。令众人意外和惊怒的是,仙门竟出了奸细,事关重大,由于弟子众多,牵涉太广,洛音凡没有声张,只令众掌门暗中调查此事。
宫可然独自离开,却并未回长生宫,从此不知所踪。
这段日子重紫过得其实不太清静,虽说洛音凡每天与众掌门商议净化魔剑,忙到很晚,可是燕真珠不时会带着交情好的弟子们来看望她,竟很少有空闲去想别的。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从梦里惊醒,不知为何都是泪痕满面,再无人抱着她安慰。
白衣长发的仙长,黑衣红发的魔尊,温柔微笑,沧海琴歌,尽被“曾经”二字收走,从此永远只能在记忆里出现了。
身旁小魔蛇咬咬衣角,重紫伸手摸它的脑袋。
万劫之地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做梦,惟有看见它的时候,才感觉到一丝真实。
主人不在了,小魔蛇便认定她,无论如何不肯离去,虚天魔蛇本是极稀有的阴毒魔兽,多少仙门弟子被其所害,闵云中险些出剑斩它,幸亏洛音凡作法除去它的毒牙,才得以带上南华。本是魔兽,却失去最宝贵的毒牙,初来紫竹峰,那只灵鹤就吓得它发抖,幸好灵鹤是仙禽,无意伤它,偶尔吓一吓罢了。
同样卑微地活着,也同样甘心满足。
此刻它不知愁地缠着她的手臂撒娇,却哪里意识到,今后一旦离开南华,离开她,就只能是任人欺负命运,万一将来她护不了它怎么办?
重紫有点难过,掰正它的脑袋:“这两天跑去哪儿了,记不记得我说的话,一定不能离开紫竹峰。”
小魔蛇点头。
重紫这才放了心,真让它乱跑出去,被闻灵之她们撞见,一剑斩了,虞度是绝不会为只魔兽追究责任的,紫竹峰无人敢擅闯,留在这里它便安全。
“重紫。”
“慕师叔。”
见有人来,小魔蛇马上乖乖地爬走,自去玩了。
慕玉微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此番你带回魔剑,立下大功,师父那边已经同意,你可以不必去昆仑了。”
重紫垂眸,半晌道:“去不去昆仑,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去了,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慕玉摇头:“万劫前辈走了,师叔知道你伤心,但万劫前辈之所以这么做,正是想让你立功赎罪,好好的留在南华,不要去昆仑受苦,否则他老人家为你做的这些,岂非都是白做了?”
重紫愣住。
慕玉伸臂抱住她:“还有很多人惦记你关心你,至少有慕师叔在,不能轻言放弃,知道么。”
重紫心头微暖,低声:“重紫知错,慕师叔别担心。”
慕玉想起一事:“秦珂多次为你求情,被掌教禁足在玉晨峰,我已将你的事告诉他了,你有空还是自己去看看他吧。”
怪不得一直没见到他,重紫恍然,想到他因求情受罚,自己回来这段日子却从未问过他,内疚之下忙点头答应。
“无论有多委屈受多少苦,总有人会信你喜欢你”,大叔说的对,她不是一个人,大叔用性命给了她回来的机会,她绝不能辜负他的心意,绝不会轻易离开南华。
大约是魔剑净化之事商议有了结果,洛音凡今日回来得早,重紫跟着到殿内伺候,远远站在案边磨墨,最近她再没去修习灵台印,话更少了许多,洛音凡深知小徒弟个性,楚不复之死令她变得消沉,一时之间难以想通,也不去说她。
“师父,小魔蛇喜欢乱跑,我担心狻猊巡山会误伤它。”
“不会。”
想是他已经嘱咐过了,重紫“哦”了声,半晌又道:“师父,倘若真如大叔所言,我与那魔尊逆轮有关系,怎么办?”
洛音凡也一直想着这件事,闻言道:“不会。”
重紫低头。
他说“不会”,不是“不怕”。
洛音凡搁笔看她:“楚不复为师门而入魔,其情可悯,但若非他一念之差,魔剑就绝不会存留至今,为师门而弃苍生不顾,却是件大过错,近年他被魔气乱了心神,残害无辜性命,如今肯回头弥补过错,是为难得。数万年后,天地灵气自然汇聚,再生无数新灵体,万物本无“生死”,你更不该辜负他一片苦心。”
人人都称魔尊万劫,只有他还记得这名字,重紫低声道:“弟子修行不够,这些道理虽明白,还是不能想通,他是被逼的。”
洛音凡皱眉。
楚不复一死,幕后之人必然谨慎,仙界之大,门徒之广,查起来恐怕不会有结果,好在此人必定不敢在这关头轻举妄动,看样子还须慢慢调查。眼下逆轮之剑要被净化,因恐对方再借小徒弟之手作怪,他特地在紫竹峰设了严密的结界,这样一来,再发生什么事,也能及时得知了。
“楚不复的事,为师与掌教会调查,你近日少下紫竹峰,要去哪里,叫慕玉他们陪伴,至于别的,不必多想。”
重紫答应,见他抬手,忙过去倒了杯茶,飞快搁在他面前案上,再远远退开。
洛音凡拾起茶杯,吩咐:“青华卓少宫主来看你,此番为了救你,青华宫十分尽心,记得与他道声谢。”
卓昊果然等在紫竹峰下,剑眉飞扬,双唇微抿,不再是孔雀装束,一袭雪白衣衫衬着恰到好处的肤色,手里握着柄白色扇子,风流倜傥中透着勃勃英气。
见重紫,他立即将扇子一合,迎上来:“早想着看你的,被父亲派去接姑姑了,今日才赶到南华,妹妹……可曾受伤?”
重紫规矩作礼:“不曾,劳师兄惦记。”
卓昊拉起她的手。
重紫急忙想要缩回:“卓师兄……”
“没事就好,”卓昊打断她,将那小手捧于双手间,“自你被万劫前辈带走,这些日子我连觉都睡不着,当真是吓到了,活了二十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这么紧张,难道就为了换你一堆客气话?”
话里句句透着真挚,重紫默然片刻,道:“师兄费心。”
卓昊展开扇子,一只手仍拉着她:“正该费心,说不定将来小娘子再欺负我时,念在这点好处,会手下留情。”
对上那戏谑的目光,重紫发慌,想挣开他的手。
卓昊见状更加喜欢:“听说你近日都不曾下紫竹峰,未免闷坏了,我带你去走走。”
重紫忙道:“师父吩咐过,叫我不要乱走的。”
“白天人多,有我在呢,怕什么,”卓昊似明白了什么,安慰,“万劫前辈的事我已听父亲说了,想不到他老人家一念之差,以至受人误解,你别伤心,将来查出那幕后之人,我们定会替他报仇。”
他收起折扇,柔声道:“可恨他们冤枉你,幸亏如今真相大白了,到了青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重紫微惊:“卓师兄,我……”
卓昊拿扇柄抬起她的下巴:“师兄?”
重紫道:“我今日是专程来谢师兄的,我……绝不会离开南华。”
卓昊愣了下,皱眉:“还是为天生煞气的事?这又不是你的错,别听他们混说,卓昊哥哥并不介意这个的。”
重紫道:“那幕后之人盯上我,不可能轻易罢手,我已经决定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不想再生事。”
卓昊好笑道:“傻话,哪有永远跟着师父的!何况你到青华,只会比留在南华更安全,莫非你是怕父亲有偏见?此事我已禀过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向喜欢你,答应会替你设法。”
重紫只是摇头。
卓昊叹了口气,将她拉近些:“卓昊哥哥待你如何,你还不相信?”
怎会不信?舍命相护,为营救她连伤势也不顾,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必对她这样,任谁都会感动的。
可是,人总是说服不了自己。
重紫忽然用力挣脱他的手,后退两步。
卓昊有些无奈,转身一笑:“闵师妹?”
闵素秋本是来找他,见状立即垂眸:“卓昊哥哥,到处寻你不见,原来在这里,方才卓伯伯在找你呢。”
当着她的面,重紫不好再说。
听说父亲找,卓昊也不耽搁,嘱咐道:“我先去见父亲,明日再来看你,不可胡思乱想。”
目送他二人离开,重紫呆呆站了许久,忽然想起慕玉的话,心道不如趁现在白天人多,过去看看秦珂,于是匆匆回重华宫禀过洛音凡,便驾了星璨飞往玉晨峰。
玉晨峰是虞度早年修行的地方,古木参天,有的甚至高达数十丈,枝干纵横,宽阔如长桥,其上可行人。
脚底祥云飞掠,远处时有弟子御剑而过。
重紫围着玉晨峰转了几圈,始终不敢擅闯上去,正在苦恼,冷不妨熟悉的声音传来:“要发呆到几时。”
低头,一道白影立于巨木之顶,足底碧波翻涌。
重紫俯冲下去,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秦珂不答,斜眸看着她半晌,道:“回来便好,仔细跟着尊者,别乱跑。”
想是他已经听慕玉说了仙门奸细的事,重紫点头答应,又道:“师兄一个人在这玉晨峰,要当心。”
秦珂嘴角抽了抽,整座玉晨峰都被虞度设了结界,否则又怎能困住他,但有外人擅闯,虞度都会察觉。
他也没有说破:“我细想过,当年那人为保住魔剑,设计引万劫前辈以身殉剑,而后又借长生宫要挟于他,使得魔剑存留至今,近日听说师父与尊者他们又在商议,欲行净化,只怕此人不会罢休,要再利用你Сhā手破坏此事,其中厉害,尊者想必已料到了。”
重紫忙道:“师父在紫竹峰设了结界。”
秦珂点头:“最好不要单独外出。”
“我知道,不过今天特地来看你,是禀过师父的,”重紫不安,“掌教罚你在这儿住多久啊?”
秦珂不答反问:“卓少宫主也来南华了?”
重紫登时窘迫起来:“师兄总说这些做什么。”
“花言巧语,少见为妙,”秦珂转身,御剑隐没于林间,“这里人少,尽快回去,免得生事。”
重紫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话的,谁知他这么快就走了,只得回紫竹峰面禀洛音凡,却发现洛音凡已经不在殿上。
南华主峰后结界撤去,隐藏的擎天峰再现,直达通天门,正是上次举行试剑会的地方,必经之路安排了弟子轮流值守。擎天峰半腰有一座石洞,洞门上方题字处一片空白,竟是个无名洞府,暗含了无名实有名的意思,此刻洞外只有慕玉与闻灵之二人。
山洞很浅,前后十几丈,看不到岩壁,两旁白茫茫隐约映出人影,宛在镜中行。
一汪泉水自地底冒出,“咕嘟”作响,腾腾白雾中,一柄暗红色的形状奇特的长剑漂浮在水面,若隐若现,旁边还有块质地相同的巴掌大的令牌,正是天魔令,显然二者都已经被作法缚住了。
虞度、洛音凡与卓耀、玉虚子等几位大派掌门立于泉边,面色俱十分凝重。
半晌,虞度先开口道:“昨日慕玉与灵之发现此事,是以特地将诸位请来商议。”
卓耀道:“莫非是他的残魂?”
虞度道:“难说。”
玉虚子道:“不若我们合力设法引出来?”
洛音凡看了半晌,摇头:“殉剑乃是魔族禁术,以魂魄养剑魂,剑在人在。”
众人沉默。
想不到紧要关头会发生这种事,无方珠是佛门法器,净化之力何其强大,既不能分离,到时候魔剑净化,上面的残魂自然也会随魔气一同消散,未免令人不忍,可是此剑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亦不能因此耽搁,竟难办得很。
闵云中断然道:“此剑不能留。”
“闵仙尊说的有理,若叫它落入魔尊九幽手上,后患无穷,”长生宫明宫主颔首,看洛音凡,“但要说就这么散了他最后一魂,我等也实在不忍心,尊者的意思,如何是好?”
虞度也道:“师弟,你看?”
洛音凡移开话题:“净化之事,想必已有结果。”
众人都松了口气。
虞度点头:“他既肯舍身,应是抱定决心,眼下也只能听凭天意。此剑与天魔令同是天心之铁所铸,得他魂魄滋养,魔气越发重了,早已不比当初,我与几位掌门商议,惟有一法可永保无患,先以极寒之水洗濯七日,再借六界碑灵气和无方珠护持,以极炎之火锻炼四十九日,想来再强的魔气也不过如此。”
卓耀道:“极寒之水,乃尊者紫竹峰四海水,至于极炎之火……”
虞度早已有主意:“据我所知,昆仑山有神凤火,长生宫药炉用的亦是九天之火,须仰仗玉虚掌教和明宫主。”
玉虚子笑道:“虞掌教此言差矣,事关仙门与苍生,昆仑理当出力,只怕来回路程太远,途中生变,依贫道看,不若请明宫主点个头。”
明宫主忙道:“客气什么,派人去取便是。”
虞度道了声费心,转向洛音凡:“当年北斗之气降临通天门,我与诸位曾合力取得六界碑灵气一瓶,如今正好使用,不知师弟的意思?”
洛音凡点头:“甚好。”
手微抬,魔剑再次沉没入泉底,虞度转身向众掌门作礼,笑道:“既然诸位都无异议,明日我便派人去长生宫取火种了。”
众掌门纷纷称是,事情就此定下来。
走出洞府,虞度将慕玉与闻灵之二人细细嘱咐一番,见洛音凡要走,忙又低声叫住:“师弟且慢,我还有件要事与你商议。”
卓耀闻言,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洛音凡虽觉疑惑,却没多问,虞度也没有立即解释,与众掌门一道说笑着走下擎天峰,直到众人都散去,这才与闵云中三人一同走进南华大殿旁的偏殿,各自往椅子上坐下。
洛音凡先开口:“师兄有何要事?”
虞度抬手令奉茶的弟子退下,笑道:“今日找你,乃是为了重紫。”
洛音凡皱眉。
闵云中冷哼,道:“放心,她取回魔剑,于仙门有功,我虽糊涂,却还知道论功行赏几个字,至于修习灵台印的事,也不与你计较,你自己看着办,此番掌教找你,乃是受青华卓宫主所托。”
“师叔身为督教,一向赏罚分明,何必说气话,”虞度笑着解释,“青华南华素来交好,卓宫主已经开了两次口,我实难推脱,所以来问你。”
提起卓耀,洛音凡已大略猜到:“还是为卓小宫主?”
“正是,”虞度叹气,“师弟别怪我多虑,天魔令惟独留下她的血迹,可知万劫怀疑是有根据的,她与逆轮关系匪浅,去青华比留在南华更妥当,将来生儿育女,有了牵挂,你我也好放心,何况卓宫主亲自来提,看在你的面子,也必不会亏待她。”
洛音凡沉默片刻,道:“此事恐怕不妥。”
闵云中不悦:“又有哪里不妥了?”
虞度明白过来:“你若作不得主,我叫真珠去问她,如何?”
闵云中道:“弟子事师如父,她既无双亲,理当由你作主,何况卓小宫主年轻有为一表人材,并不委屈了她。”
虞度道:“这孩子原不错,我看在眼里,可惜命中带煞,你无非是觉得亏欠她,但此事怪不得你,这些年悉心教养,也算尽了师父的责任,我也明白,你只这一个徒弟,想仔细看着些,不过徒弟早晚是要自立门户的,青华门风不错,她去了与留在你跟前是一样的。”
停了停,他又笑道:“你怕她不满意?依我看,她与卓小宫主一向要好,听说前些日子为了救她,卓小宫主连伤势都不顾,你点个头,正好成全他们也未可知。”
洛音凡没说什么,抬眸看向门外。
虞度与闵云中亦同时望去。
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纤细的手扶着门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后透进来的柔和的光线,映得整个人仿佛透明了。
殿内顿时一片沉寂。
面色苍白如纸,大眼睛里目光飘忽,缓缓扫过三人,最终停在熟悉的脸上。
虞度倒很和蔼地唤她:“要找师父?进来吧,我正好有话问你。”
重紫垂眸,刹那间竟变得镇定许多,不慌不忙走进殿跪下:“重紫找师父回话的,扰了掌教和仙尊。”
“跪着做什么,”虞度示意她起身,“方才我与你师父商议的事……”
重紫打断他:“重紫全都听见了。”
虞度看着她,不语。
重紫果然叩首道:“只是重紫早已立誓不嫁,求掌教成全。”
闵云中忍不住冷笑:“好大的誓言,你的意思是怪我们逼你?”
虞度皱眉:“你这孩子,不满意就说,怎能拿这种事赌气。”
重紫摇头:“重紫不敢,天生煞气,屡次遭人陷害,安排去青华,是掌教一片苦心,但重紫既拜入南华,便是南华弟子,此生……别无所求,只愿留在紫竹峰修行,至于我和逆轮的关系,掌教与仙尊若不放心,我有一个主意,可保无患。”
虞度与闵云中都愣住。
重紫道:“如今魔剑即将净化,那人无非是要借我的手打天魔令的主意,只要我舍却肉身,就不能施展什么血咒,他再想利用也没办法。”
虞度震惊。
世间生灵魂魄一旦离体,就要自动归去鬼门投胎转世,皆因肉身毁去,魂魄无所依存,就算勉强被人作法留住,见到阳光也定然魂飞魄散,她这么说,听来竟有了结此生的意思。
闵云中将茶盏重重一搁:“胡闹!简直胡闹!”
虞度亦摇头:“此事断不可行,你不必再说。”
“我并不是要去转世,”重紫解释,“重华宫有一面拘魂镜,我可以暂且寄居在里面,再由师父作法封印,天下之大,将来总能找到去除我这身煞气的办法。”
虞度与闵云中都不说话了。
天生煞气,投胎转世也未必有用,当年逆轮正是历经三世而成魔的,但照她说的这办法,既可以绝了那幕后之人的妄想,又可以免去投胎转世之忧,待洛音凡修成镜心术,除尽煞气,再送她投胎,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难得你肯为仙门着想,甘受委屈,”闵云中语气和缓了些,“但此事关系到你一生,将来后悔不及,你可明白?”
重紫伏地:“重紫已经想清楚,不愿离开南华。”
话说到这份上,虞度惟有苦笑,知道去青华是不成了,至于她提的办法则更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一个孩子舍去肉身,别说他这掌教对外难以解释,就算别人不议论,这种事又岂是她作得了主的。
果然,洛音凡没有表示。
重紫缓缓抬脸,八年来,头一次真正与他对视。
黑眸不见底,无悲无喜,有看透一切的淡然,也有容纳一切的广阔。
对她来说,这其实是最好也最想要的结果,不曾奢望太多,只求他能满足她这小小的要求,从此长住重华宫,没有猜忌,不再辛苦,安安静静留在他身边。
“师父。”
“出去。”
想不到他会突然发火,重紫怔了怔,垂首:“师父不必担心,什么魂体肉身,我并不在意这些的。”
闵云中也道:“音凡……”
“我说不行便不行,”洛音凡站起身,淡淡道,“养你这些年,是让你自作主张,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么。”
重紫呆呆地跪着,目送他离去。
虞度叹息,挥手:“罢了,此事不得再提,卓宫主那边我会解释,听你师父的话,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几日不来,多了不少长评,感谢 米洛、猪谗谗、埃及兔子、qiasuma、秋秋、挽卿、北北、orchis 几位朋友:)
Gao潮过后,先回归平静,不过马上又要出点事
呵呵此文赶稿完毕后,会写一部同人,男主是新类型,从没写过的,目前在研究
另外,关于灵犀咒不是随口而说,是为师父与虫子埋的伏笔,不是漏洞,后面会慢慢解,大家表性急:)
承诺
步伐不似平日从容,地上拖曳的衣摆如白浪般急速翻涌,他自己并未察觉,头也不回朝紫竹峰而去,一路散发的逼人冷气,惊得众弟子纷纷退避,直到师徒二人去远,众弟子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都难以置信。
脸上神情万年不变,胸中却是怒意翻腾,以至这一路忘记了御剑,直到走进重华宫,才终于在四海水畔停住。
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也跟着消失。
她还知道回来?洛音凡气怒至极,一声“跪下”竟迟迟说不出口。
许久的沉寂。
反倒是她主动上前跪下:“师父。”
轻飘飘的声音,洛音凡听得心头一紧,接着又一疼,缓缓转回身看着她。
小小的单薄的身体,低头的卑微的姿势,就好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或许,在他眼里,她始终是当年那个在南华大殿哭泣的孩子,是他膝下乖巧听话的小徒弟,偶尔会顽皮撒娇,引他注意,讨他欢心,永远长不大。
瞬间的恍惚过去,更多的无奈随之而来。
自拜入南华,她受尽委屈,只为不让他为难,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有心借此历炼她,学会抑制煞气,谁知到头来会让她养成这样的性子,竟然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话,他万万想不到,她为了留在紫竹峰能退让到这种地步,全无半点尊严。
就算她傻得不爱惜自己,他洛音凡的徒弟却不至于卑微到如此地步,她当真以为他这师父无用到连自己徒弟都庇护不了?
怒意更重,引得体内残留的欲毒蠢蠢欲动。
洛音凡猛然回神,当即压下毒性。
到底有数年师徒之情,在意吧,所以才会生出这些凡人的情绪。她变成这样,落到今日的地步,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竟还要责怪她,他这师父当得简直失败至极!
洛音凡看着面前的小徒弟,愤怒,自责,五味陈杂,一时没了主意。
重紫亦无言,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退让至此,不过是绝望的坚持,最后的反抗罢了。她只知道,楚不复给了她回来的机会,她绝不会任人摆布轻易离开,孰料会惹得他这样生气,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难过。
半晌,她又低声道:“师父。”
这一声“师父”,驱散了洛音凡最后一丝怒意,他再也无法出言责备,心内长长叹了口气,略俯下身,单手扶起她,淡淡道:“没有谁能逼你离开紫竹峰。”
是安抚,更是承诺。
重紫呆了呆,迅速望他一眼,垂眸。
师父到底在意她,能得他这样相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纵然他永远不会明白,可是他给了她想要的。
感动,感激,化作唇边浅笑。
“多谢师父。”
“不可再生事,更不得荒废修行。”
“是。”
事情到此为止,师徒二人都不提方才的话,重紫先领命去找灵鹤与小魔蛇,洛音凡仍旧站在四海水畔,蹙眉。
欲毒始终清除不去,反被这些凡人的七情六欲所扰,多年修行断不能毁于此毒,须放下才是。
想到这,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进殿。
接下来几天,虞度一边派人去长生宫取九天之火,一边与洛音凡等筹备净化魔剑,至于其中内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并未对外宣扬,重紫更被蒙在鼓里,开始恢复往常的生活,日日与狻猊修炼灵台印。
心无所求,进展并不大。
终于,身为上古神兽的狻猊在尽力提了数次杀气过后,对这个心不在焉的对手感到不耐烦,索性大摇大摆上前拿爪子拍她的头,将她掀了一跌。
小魔蛇昂得高高的脑袋立即耷拉下去。
重紫“哈”了声,坐在地上朝它伸手:“过来。”
小魔蛇扭过脑袋,远远爬开,居然有不认识她的意思。
被它鄙视,重紫也觉得不像了,又担心洛音凡会考较,于是打起精神认真还击,她到底在万劫之地籍太阴之力修炼了一段时日,灵力大增,真正使出来还是有几分威力,头一次,狻猊被震得翻了个跟斗,乐得爬起来直摇头。
小魔蛇飞快溜到她跟前,翻滚献媚,地面白云被荡起,身体时隐时现,犹如跃波小龙。
势利的小东西!重紫踢踢它的尾巴:“累了,明日再练。”
倒并非偷懒,而是真的提不起精神继续修习,可能是夜里没睡好,加上近日总莫名的心神不定,却又不知道缘故。
别了狻猊,重紫带着小魔蛇回重华宫,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紧接着几个盛满水的大木桶自行飞出,将她吓了一跳。
四名弟子说笑着走出来,其中一个正是纭英。
彼此都认识,四弟子见了她连忙停住作礼:“重紫师叔。”
重紫不解:“你们这是做什么?”
上次纭英和闵素秋被摄入万劫之地,幸得重紫相救,才逃得性命,因为嘴快害她被误会,纭英一直愧疚不安,闻言忙解释道:“尊者吩咐取四海水,好净化魔剑的。”
原来如此!重紫点头,带着小魔蛇让开,待四名弟子取水走远,才抬步上石级,打算进去看洛音凡回来没有。
就在此时,一句话飘入耳朵。
不知是谁说的,声音很低。
重紫顿了顿脚步,矮身拉小魔蛇的尾巴:“自己玩,我要去找慕师叔商量事情。”
小魔蛇本就百无聊赖,乐得爬进去找灵鹤了。
看着它消失在门内,重紫缓缓站直身,望着四人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
“剑内真有魂魄?”
“小声点!闻师叔祖说的,岂会有假。”
那弟子摇头:“这等大事,掌教必不让宣扬,闻师叔祖岂敢声张。”
纭英道:“是她与慕首座谈论,有人偷偷听到的,罢啦,你们谁也不许说出去。”
“怪不得这几日掌教他们神色不对,以身殉剑,难道那剑上残魂是……”
“说不准,逆轮之剑不知杀了多少人,未必就是他的。”
“剑上有残魂,怎能净化?”
“是谁的魂还难说,又引不出来,难道为此就要留着魔剑贻害苍生不成?掌教与尊者他们自有道理,也是为大局着想。”
……
四弟子叹息,奔主峰而去。
风过,竹梢影动,枝叶间现出一条纤瘦人影。
因恨魔剑害了楚不复,重紫再没去看它一眼,更不曾主动过问,如今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震惊之下,又喜又怕。
剑上残魂是谁的?听四人的口气,消息来自闻灵之,究竟是谣言还是真实?为什么师父没有提过?
这等大事必不会空|茓来风,至少有五分是真,看掌教他们的意思,竟是要将残魂与魔气一同消灭。魔剑下亡魂无数,但如果真是楚不复的话,又该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最后一缕残魂消亡。
可是能做什么?目前的处境是最好的,再Сhā手大事,结局不能想象。
映着翠竹,小脸更加苍白。
“重紫。”有人拍他的肩。
重紫惊得全身一颤:“慕师叔。”
原来慕玉抽空过来看她,在底下叫了好几声,不见回应,故御剑上来看,发现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更加奇怪:“怎么了?”
剑上残魂是真是假,他应该最清楚吧,重紫望着他许久,欲言又止,摇头:“没什么,不妨事的。”
“精神这么差,就别急着练功,尊者不会怪你,”慕玉没有多问,“师叔带你走走。”
不待她开口,他伸臂将她拉到自己的精钢剑上。
南华十二峰矗立云海间,半被云遮,虚无飘渺。
乘风踏云,无拘无束,重紫喜欢这样的感觉,只不过师父说过,仙是了悟一切所以自在,肆意而为却是魔的特征,反观楚不复,正是被天性左右意志,一念入魔,天生煞气,就要更加学会控制,因此自从回到紫竹峰,重紫就不再一个人乱走了。
很早就看出来,慕玉的御剑术并不算最好,大约是与剑不能心意相通的缘故,对他来说,任何法器都只是身外之物,人人都知道他这缺点,可惜到头来他仍是稳居南华首座之位。
重紫忍不住道:“师叔不用好剑,跟他们打会很吃亏的。”
慕玉扬起眉,摸摸她的脑袋,微笑:“不需要太多力气的时候,用什么剑都一样。”
想不到温和的他也会说这种狂妄的话,重紫意外:“哈,要是遇上厉害的呢?”
“遇上再说,”慕玉留意到她淡青色眼圈,“这些时候见你总是没精神,莫非睡得不好?”
重紫转移话题:“师叔,有些事明知道是错的,不该Сhā手,可要装作不知道,会很难过,怎么办?”
慕玉道:“事情本无对与错,只有你的坚持。”
此话乍听着耳熟,重紫想起来,惊讶:“师叔说话,怎么和亡……呃,和我的一个朋友说的很像呢。”
慕玉道:“你的朋友?谁?”
发觉失言,重紫马上改口:“就是以前遇见的一个人,记不清楚了。”
亡月几番帮忙,她也得信守承诺,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再说万一被闵云中他们知道她有魔族朋友,又很麻烦。
“师叔,掌教他们要净化魔剑?”
“恩。”
“那最近有没有……出什么大事?”
慕玉闻言看她:“何事?”
重紫喃喃道:“大叔真的不能救回来?”
慕玉敛了笑,语气略带警告:“万劫如此,是他自己的选择,太重感情不是好事,听说你前日想要舍弃肉身,未免胡闹,师叔原是来骂你的。”
从未被他责备过,重紫低头:“我只想留在南华。”
慕玉道:“不去青华是对的,但你为了留在南华就退让至此,糊涂!南华上至掌教,下至寻常弟子,有几个人真心待你?”
他摇头:“尊者性情宽和,但你看谁敢在他老人家跟前放肆,逐波剑下亡魂更不下数千,否则何来无情的名声?对你,他老人家念着师徒情分,能保则保,必要的时候也不会顾念太多,倘若他不再信你,你以为他还会手软?成大事者,须摒弃个人感情,你跟着他这些年,怎就没学会半点!”
头一次听他说出这些不敬师门的话,却句句是为她着想,重紫勉强笑:“天生煞气,师叔看我能成什么大器,何况我本就胸无大志。”
慕玉无奈长叹:“你……”
重紫望着他,眼眶泛红:“是我不争气,让师叔失望。”
慕玉搂住她:“罢了,师叔失望,却不会生你的气。”
身为南华首座弟子,大名远扬,她到底有什么好,得他这样维护?重紫埋脸在他怀里,心里一阵暖似一阵。
忽有弟子御剑而来,见了二人笑道:“慕师叔,掌教找你呢。”
慕玉忙将她送至紫竹峰下,御剑离去。
送走他,重紫孤独立于崖边,默然。
“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他的信任始终有限,不是不明白,可有些感情是回不了头的,明知不堪,明知不该,几番努力想要打消妄念,最终却越陷越深,越远越怕,既然注定没有结果,倒不如接受命运,选择做一个影子。
对一个心怀苍生的人,能要求多少?她只想静静陪着他而已。
方才试探慕玉,也难判断魔剑残魂之说有几分是真,重紫心乱,打算回重华宫问洛音凡,转身却发现不远处站了一人。
一袭白衣嵌于紫黑竹干之间,不复风流潇洒,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重紫惭愧又内疚,垂首无言。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一句话也不说。
重紫几乎想要后退,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蒙冤遣送昆仑,所有人都在纠结真假事实,惟有他无条件相信她,当众维护,她落入魔尊手里,他不顾安危舍命相救,伤势未痊愈便四处奔走,这样一个真心待她的人,她却无以为报。
是错了,该爱的人不爱,不该爱的爱得死心塌地,代价,就是她自作自受,永远藏着那个不能见人的秘密,永远说不出得不到。
“我在等你解释。”
沉默。
“好个舍去肉身,终身不嫁,”卓昊语气平静,略带自嘲,“如今连一句话也不愿对我多说了么。”
他怎知道?重紫惊惭,她当时说这些,并非为他,只是想堵住虞度他们的口,好争取留在南华的机会而已,想不到会传出去,堂堂青华少宫主,两次提亲换来那样决绝的话,伤他至此,她简直无颜面对。
“什么天生煞气的借口,先前就该明白,我却糊涂至今,只因怕你多留在南华一刻,又要多受苦,是以专程求父亲,想早些接你走,谁知到头来是我一厢情愿,终身不嫁也要拒婚,原来我在你心里竟这般惹人厌。”
“不是的!我没有……”
到底年轻气盛,自尊与骄傲不容低头,卓昊淡淡打断她:“罢了,你既无心,我也不是非要不可,两番自讨无趣已够了,从此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再缠着你。”
此刻解释无用,重紫紧紧咬住唇。
卓昊道:“都无话可说了,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对不起。”说出这几个字,重紫低头便走。
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紧紧扣住。
“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你如此厌我?”俊脸铁青,抛弃最后的风度,终究难忍心中不甘。
“不是,我没有讨厌你。”
“那又为何不肯?”
手臂被他捏得快要断掉,重紫忍了疼痛:“卓师兄!”
察觉太激动,卓昊略松了手,忽然道:“你……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重紫不答。
“不肯去青华,就是因为这个?”卓昊冷笑了声,抬起她的下巴,“你不愿意不打紧,总该告诉我他是谁,比我强多少,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是谁?重紫别过脸,躲开他的视线:“没有,不是。”
卓昊身边女孩子众多,岂会不了解她们的反应,冷冷道:“秦珂?”
“是我自己不想离开南华,”重紫抬脸看他,“卓师兄对我的好,我一辈子记得,辜负你的心意,你要怪我也好,与别人无关。”
卓昊看着她半晌,道:“不是他。”
重紫挣开他的手就走。
“是慕玉?”背后传来卓昊的声音。
“你别胡说!”重紫惊得站住。
发现她与慕玉亲近异常,卓昊本就怀疑,见状更加确定,既愤怒又不可置信:“终身不嫁,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是你师叔!你怎么会喜欢上他!不可能!”
想不到他扯上慕玉,这话万一传开,肯定要出大事,重紫气急:“我说过不关别人的事,你别乱猜!”
卓昊快走两步拉住她,勉强控制情绪,轻声:“趁早打消这念头,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否则必成大错。”
重紫懒得再说:“随你怎么想!”
“你傻了?让尊者和掌教知道,你不想活了么!”卓昊怒道,“慕玉与尊者平辈而论,与你是叔侄之别,有悖伦常,你知不知道这是乱仑!”
重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僵硬。
最后两个字,像一柄利剑般刺入心上,多日来的逃避变得毫无意义,那肮脏不堪的念头,纵然藏在心底,也不能改变败坏伦常的事实,一切掩饰都是她在自欺欺人而已。卓昊猜错了,却没有说错,她喜欢的不是师叔慕玉,而是自己的师父!
不想落得阴水仙的下场,更不想被他厌弃。
“没有!你胡说!”
“够了!”卓昊强硬拉她入怀,恨恨道,“忘记他,别想那些不可能的事,上回你对我说那些话,全是在哄我么!”
“放手,放开我。”刹那间,黑幽幽的大眼睛里竟升起恐惧之色。
“我偏不放,又如何!”卓昊冷笑,低头便去吻她。
温热气息在脸上,连日来的噩梦浮上脑海,曾经的绝望、无助,迅速淹没理智,重紫浑身发抖,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扭脸躲避,推他踩他。
“再碰我,我就杀了你!”喃喃的声音低沉冰冷,“我杀了你们……”
天生煞气,骤然弥散,气氛变得紧张肃杀。
卓昊一惊,很快转为恼怒,哪里听出话中问题,只觉她与慕玉亲近,惟独抗拒自己,“哈哈”两声:“我让你杀就是!”
他抱得越紧,重紫也越激动,几乎使出全身力气挣扎,卓昊虽然在气头上,终究还是怕伤了她,不敢太用力,一时也难应付,无奈之下正打算用术法——
“卓少宫主。”淡淡的声音,犹如行云过竹稍,不辨喜怒。
纠缠的二人同时回神,周围煞气尽收。
当着他的面,卓昊到底不敢再放肆,缓缓松开手,作礼:“晚辈见过尊者。”
洛音凡蹙眉,没有表示。
有人对徒弟无礼,师父岂有不生气的,没当场惩处也是看青华面子,卓昊默然片刻,解释:“方才有话想问重紫妹妹,一时心急,故而失礼,妹妹别计较。”
意识到失控,重紫惊悔,连忙退至一旁。
洛音凡淡淡道:“问完了,就回去吧。”
卓昊没有动,只盯着重紫。
洛音凡不再理会,转身拾级而上,重紫没说什么,垂首跟去。
目送她去远,卓昊咬牙,终于忍不住一掌挥出,崖边两丈高的巨石当即随风消失,周围紫竹断折一片,崖外云雾四散飞荡。
闵素秋御剑而来,惊叫:“卓昊哥哥住手,尊者会生气的!”
卓昊木立不应。
“我料着你来这里了,”闵素秋拉住他的手臂,轻声,“我也是从堂祖父口里听来,那些话未必就真是她说的,你待她这么好,她怎会……”
“怎不是真,”卓昊冷笑,拂袖便走,“她对我无意,我卓昊也未必只要她!”
“卓昊哥哥!”闵素秋追上去。
风动天衣,洁白如云烟,飘然出尘,显出比雪更美丽的色泽,不急不缓的步伐,有停云仙宴的优雅,亦有踏定山河的气度。
师徒二人没有御剑,徒步而行。
走进重华宫大殿,洛音凡往案前坐下。
方才控制不住煞气,重紫一直忐忑不安,更怕他也误会卓昊的话,害了慕玉,犹豫着上前:“师父。”
刚要跪下,一道无形力量将她托起。
洛音凡示意她不必再说:“我已知晓。”
见他没有责备的意思,重紫松了口气,远远站到书案另一边,整理笔筒书籍等物。
谁也没有再说话,就和往常一样,各行其事。
夜色渐沉,明珠光照。
案面被擦得干干净净,书籍排列整齐,笔筒里的笔已洗过,杯中茶水新换,砚中墨香飘散,殿内每件东西都摆在合适的位置。
纤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双手端着盆水,脸色略显苍白,光洁额上微有汗意。
洛音凡抬脸,不经意看到这一幕,一愣。
往日所见,尽数浮上来。
斟茶倒水,洗笔磨墨,裁纸递书,算来算去,自进殿起,一双素手竟无空闲的时候。不同的墨色,不同的纸张,连他自己也已分不清摆放之处,这些年,日复一日,她就是这样默默陪在他身旁。
换作别人,拜在他座下,必已名扬四海,而她,学不到术法,没有应有的荣耀与地位,反而一次次受伤。
不是这样的她,他也不会这样内疚。
紫竹峰一脉术法是南华甚至整个仙门最有名的,始终无人传承,不是没有动过再收徒弟的念头,然而……
洛音凡心情复杂,惟有叹息。
她的执著,令他不忍,何况紫竹峰目前也并不适合再多个人。
罢了,还是等将来修得镜心术,替她除尽煞气之后,再传术法,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他洛音凡只能收一个徒弟。
重紫感受到他的视线,心下一动,放了水盆,回身道:“弟子有一事,想问师父。”
洛音凡颔首示意她讲。
重紫默然片刻,道:“大叔他真的没救了吗,以身殉剑,连一丝魂魄也夺不回?”
洛音凡目光微动,看着她半晌,道:“明知魔剑留不得,还要甘做宿主,任它为祸人间,楚不复无愧长生宫,却有愧仙门,有愧苍生,故有此下场,他既已大彻大悟,你便无须伤怀,怎的还不明白?”
“重紫明白,不知魔剑净化之事进展如何?”
“为何突然问这个?”
重紫垂眸:“那是大叔用性命换来的,我想……去看看。”
“为师与掌教自有道理,净化在即,你此时不宜前去,”洛音凡面色不改,淡淡道,“不早,下去吧。”
重紫没有像以前那样借口逗留,应下。
“近日不必急于练功,多歇息。”
“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微微一笑、芷芷、姚遥、木易希、绯墨 的长评:)
这几天跑来跑去,昨天回来晚,赶文实在累,所以延迟更新,抱歉
靠,又抽
万劫不复
月色苍茫,南华主峰下两条人影凌风而立。
“你……”
“不能让他们净化圣剑。”
沉默片刻。
“此事成与不成,并非全在你,还要看天意。”
“已经没时间了,你老人家身份目前不宜暴露,否则前功尽弃,无论如何属下都要尽力一试,倘若不成,再由你老人家出手。”
“你随我入南华这些年,我……”空旷的声音如梦似幻,叹息,“想不到万劫竟能摆脱控制,要瞒过洛音凡,我没有其他计策。”
“为我魔族,属下死而无憾。”
“过两日洛音凡必定要离开,趁他不在方可行事,先别妄动,我会再找你。”
“是。”
夜半重华宫,房间里亮起灯光。
秘密被窥见的羞愧,被他厌弃的恐惧,身体被侵犯的耻辱,那些肮脏而恶心的手,变作一段噩梦,永远缠着她,赶也赶不走。
想要陪着他,却不敢再靠近。
明珠无声映照睡颜,床上的人没有醒,额上黑发被汗水粘湿,长睫颤抖,苍白的脸上满布绝望与羞愧之色,几欲崩溃。
一道身影立于床前,白衣曳地。
这段日子以来,她似乎变了个人,种种异常的举止,在他面前的谦卑,分明是自弃的表现,究竟什么梦让她这般恐惧?
黑眸不见底,无一丝表情。
没有走进梦一探究竟,他俯身,轻轻扶起她,抽出瓷枕,换上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小枕。
渐渐地,床上人安静下来,恐惧之色自小脸上褪去。
身影伴随着明珠消失,房间再度没入黑暗。
镇山神木,安梦之枕。
擎天峰无名洞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十人合抱的巨大圆鼎,中间盛着通红的炭快,火焰熊熊,不断释放出炽热逼人的气息。
一柄形状奇特的长剑直立于巨鼎内,剑身流动着暗红的光泽,衬着火色,依稀透出三分邪恶。
洛音凡与虞度等数位掌门立于鼎边。
“已用四海水浸泡七日,魔气仍半点不减,果然是天心之铁。”
“如何是好?”
虞度侧身,旁边一弟子立即双手捧上只玉匣。
玉匣打开,里面现出一粒大如鸡蛋、洁白无瑕的珠子,同时在场所有人俱感到心神一震,周围热意顿减,整个洞室充满安宁祥和之气。
玉虚子赞叹:“当真是佛门至宝!”
虞度笑看洛音凡:“师弟最好再助它一点金仙之气。”
洛音凡左手轻抬,匣内无方珠感应到仙力,悠悠飞起,缓缓飘行至巨鼎上空,停住,旋转十数周,忽然,一道柔和圣洁的光芒自珠内迸出,将魔剑罩住。
自古佛魔互制,魔剑颤抖,在无方珠与九天之火的双重制压下,终于不敌,显露挣扎迹象。
众掌门松了口气,却无人说话。
虞度叹息:“苍生为重,他既肯舍身,必会明白,我等实属无奈,这里我会派人严加看守,诸位仙友还是先回殿上歇息用茶吧。”
无论如何,总算了却一件大事,众掌门走出洞外。
虞度忽然问:“倘若我没记错,师弟该去瑶池了?”
洛音凡点头:“劫数将至,两日后我要入通天门,上神界瑶池,这里的事,便有劳师兄与诸位掌门。”
众人很快明白过来,知道他是去避劫,忙道:“尊者言重,我等自当竭力。”
洛音凡道:“逆轮之剑,觊觎者不少,闻知消息必定有所行动,务必提防九幽魔宫。”
玉虚子道:“有虞掌教与诸位仙友在,天大的事也不过如此,尊者只管放心前去,我等此生恐怕都没那福分去瑶池,莫忘记带些莲子回来慰劳我等。”
众人皆笑。
洛音凡回到重华宫,抬眼便见四海水边一道人影。
最近破天荒没有做噩梦,重紫气色好了许多,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四海水边出神,旁边小魔蛇盘作一堆打盹。
“四海水至寒,不要坐太久。”
重紫连忙起身:“师父今日这么早回来。”
小魔蛇本就有些怕他,乖乖地点头行礼,溜开。
洛音凡走过石桥,忽然停住:“重儿。”
很久没有听到的熟悉的称呼,重紫呆了半晌才回神,后退两步:“师父。”
“为师过两日要去神界瑶池避劫,你留在紫竹峰,凡事谨慎。”
避劫?重紫微惊,倒也听说过这事。
天地六界分明,每界生灵各有劫难,劫数来临,有识者通常会去其余五界避劫,神界在仙界之上,无疑是修仙者避劫最佳去处,可惜神族早已覆灭,无人接引,是以仙门中人大多只能选择去人间避劫,如今有能力进通天门上天宫瑶池的,也只有他了。
“师父这次的劫数……要紧吗?”
“神界位居九天之上,仙界之外,于此避劫,应是容易。”
“师父几时回来?”
“只须一日便回,”洛音凡侧身看她,“紫竹峰已设结界,无人能闯进来,切莫擅自外出生事,免我担心。”
重紫“哦”了声。
洛音凡不再多说,径直朝大殿走。
“师父。”
“何事。”
重紫欲言又止,垂眸,喃喃道:“我……没什么,师父千万保重。”
洛音凡没有回答,抬手,将她沾了泥土的衣裳变得洁净:“倘若无趣,叫慕玉与真珠陪你走走。”
白云拂阶,灵鹤栖殿,紫竹峰的景色似乎永远没有变化,漫山紫竹似乎从无半片枯叶,不辨春秋,不知岁年。
劫数将至,洛音凡如期去了瑶池。
人去殿空,重华宫更加冷清,重紫独坐到黄昏。
魔剑上的残魂到底是不是楚不复?几番试探,洛音凡都有意无意移开话题,更不允许她去看,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梦里不知多少次看见温柔的微笑,听见惆怅的琴声,分不清是当初拯救世人的白衣神仙,还是万劫之地的红发魔尊,她只知道,除了离开人世的爹娘,他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
多年前那一幕仍清晰如昨日。
雪白衣袍,如墨长发披垂,他半蹲了身,将受尽欺凌的她从地上扶起,拉着那脏兮兮的小手,语重心长地教导。
名满天下的神仙,原来有着同样可怜的身世。
他救了她,然而在他自己误入迷途时,却无人前来搭救。
他说,过两年便送你回去。
她只恨自己,连两年时间也没有给他。
平生救人无数,也杀人无数,逼出魔剑时,他就已经知道代价与后果了吧,他不会希望她出事,可难道真要她眼睁睁任他消失?就像当年的他,师门与苍生,明知该如何取舍,却依旧走上错路,如今她也同样矛盾。
不能这么糊涂地让他消失,至少要去看看他,看他最后一眼,她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他说,他也一定很想再听她说几句话吧。
师父明日回来,就再没机会了,去求慕玉?夜里无人留意,求他带她上去看看?
重紫站起身,还未走出门,忽然对面主峰信钟声大起。
南华主峰的人较平日少了一大半,正殿偏殿只有二三十名弟子守着,神色凝重,虞度闵云中还有掌教们也都一个不见。
出了什么大事?重紫在房间找不到慕玉,上前问一名弟子:“断师兄,看见首座师叔了吗?”
那弟子是虞度的徒弟,名唤断尘飞,闻言忙嘱咐她:“九幽魔宫来犯,掌教与几位掌门都去正门外迎敌了,我等奉命留守,师妹快回紫竹峰去吧。”
果然魔剑净化没那么简单,里面封着逆轮一半魔力,谁不觊觎,九幽魔宫也沉不住气了。重紫想了想,问:“真珠姐姐也在外头吗?”
断尘飞道:“真珠与纭英她们奉命守擎天峰去了。”
是她们在守?重紫大喜,道谢就走。
黄昏天色下,擎天峰高耸入云,更加巍峨壮观。然而此刻,沿路竟然一片死寂,上百名弟子歪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神色各异,前行数十步,只见燕真珠与纭英倒在地上。
重紫恐惧,奔过去:“真珠姐姐!”
身体温热,尚有鼻息。
重紫略略松了口气,再转脸看其余弟子们,又紧张变色。
眼下情形不难猜测,南华果然混进了奸细,师父去了神界瑶池,九幽魔宫来犯,掌教他们都出外迎敌,此人所以趁机作乱,目的分明在魔剑!
他会不会已经上去取魔剑了?须尽快告知掌教!
重紫不敢耽搁,飞快奔回大殿,将此事告知断尘飞,断尘飞犹不信,当即带了几名弟子直奔擎天峰。
几处路口的弟子死伤大半,活着的都中了魔咒,昏睡不醒。
事情严重,手头无信香,断尘飞不敢耽搁,急命两弟子去禀报虞度,同时又让其余几名弟子扶昏迷的燕真珠与纭英等人回去。
“师兄,我去上面看看。”
“师妹……”
话音未落,重紫已经驾星璨朝山上跑了,断尘飞心里担忧,因恐那人还在上头,正要御剑追赶,忽然一只手自背后伸来拉住他。
“师叔。”
“你怎么……”
擎天峰的路并不复杂,重紫匆匆往前闯,很容易就找到了慕玉他们所说的无名洞,此时只有闻灵之独自执剑守在门口。
眼前场景大出预料之外,重紫诧异。
此人趁师父和掌教不在,伤了这么多守卫弟子,目的不就是里面的魔剑吗,现在看来,这里不像出了事的样子,难道他并没有上山来取剑?
“重紫?”闻灵之发现她,立即升起戒备之色,右手按剑,“你怎么上来的!”
重紫试探:“这里……有没有出什么事?”
闻灵之没有回答,讽刺:“不学术法,果然闲得很,竟敢擅闯上山,到时再求尊者替你说情么。”
看样子她并不知道下面发生的事,重紫暗忖,不管那人是出于何种目的,断尘飞已经叫人去报信,掌教他们很快就会赶来,还是先进去看大叔要紧。
她第一次软声恳求:“师叔,求你让我进去看看大叔,只消片刻就好。”
闻灵之愣了下,斥道:“万劫前辈早已不在,你听谁胡说,谁放你上来的?慕师兄?”
“是我自己上来的,真珠姐姐他们出事了!”重紫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含泪跪下,“断师兄已经叫人去报掌教,大叔为我而死,求师叔让我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将来要我怎么报答都可以。”
闻灵之将信将疑,看她几眼,扬眉道:“我劝你快些回去,否则让掌教来看见,又叫人说师叔我害你。”
重紫咬牙:“无论出什么事,由我一力承担,与师叔无关。”
闻灵之嗤道:“说得轻巧,掌教命我守在这里,倘若出事,我岂能逃脱干系。”
重紫磕头道:“只求师叔这一回。”
闻灵之神色复杂,忽然念了几句话。
“师叔这是……”
“是昏睡咒,用不用随你,将来该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出事须怪不得我。”
“多谢师叔。”
鼎中火光通红,奇怪的是,整个洞室并不太热,一柄暗红色长剑直立于火焰中,被火舌缠绕,剑身微微颤抖,情状似极痛苦,不愧是通灵魔剑。
浓重的邪气,依然掩饰不住熟悉的感觉,灵力凝于目,依稀可见一缕残魂。
重紫呆呆地望着,喃喃道:“大叔,是你吗?”
残魂带动剑身挣扎了下。
那是在催促她走!除了他,谁会这么担心她?重紫终于泪如泉涌,哽咽道:“大叔!大叔!我很想你,他们要净化这剑,我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并没打算再回南华,那天说走,为的只是跟你赌气,不想看你为宫仙子冒险,你怎么当真,不留我不问我!我宁可跟你永远留在万劫之地,再也不出来!”
残魂安静。
不是不明白,而是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又怎能不放手?
火光中似有微笑容颜。
回去吧,好好的留在南华,忘记所有的一切,不要难过。
心痛欲裂,重紫跌坐在地上,摇头。
别走,大叔,我会想办法救你,连你也要离开,今后就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你说过保护我的!
不是,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师父,还有师叔,大叔离开你,你怎能再离开他们?小虫儿,你当真不想回南华?留在万劫之地真的开心?
“他们对我好,也防我,我已经尽力了,掌教和闵仙尊他们都怕我入魔,还有……师父也不信,他也不信。”
你不会,我不要你消失。
他们的好有条件,你的好没有,就算我入魔,你也不会嫌弃,对不对?
没有回应,剑上残魂似在沉默。
忽然,耳畔传来一个短促的笑声。“来吧,打落无方珠,就可以救他了。”声音难听,却充满蛊惑力。
“你是谁!”重紫惊骇。
“别问我是谁,我只是想帮你,你难道不想救他?快拿掉无方珠,否则他就要魂飞魄散了。”
重紫不由自主站起身,顺着它的指引,仰脸望向洞顶,果然见一粒洁白珠子浮于半空,散发着圣洁柔和的光芒,想必就是传说中的佛门至宝无方珠。
别听它的!快走,小虫儿!
心下一震,重紫猛然回神,只见楚不复残魂激动无比,却难以挣脱魔剑束缚。
趁她犹豫的空当,那声音又响起:“你真忍心让他死?他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你却见死不救?”
重紫茫然,看看剑上残魂,后退:“不……”
“是谁让你回到师父身边?受欺辱的时候,是谁救你?仙门待你如此,又要害他,你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小虫儿,不能听,它在害你,别受它蛊惑,快走!
两股矛盾的意念在脑中碰撞,重紫痛苦闭目,魔剑在故意引你上当呢,可是你难道真的不想救大叔?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好象是什么东西在爬行,有点耳熟。
重紫惊得转身:“小魔蛇!”
小魔蛇昂头望望魔剑,又望她,有愤怒责怪之意。
重紫无言以对,惊讶更甚于内疚,此事她从头到尾都没告诉它,它是如何得知?再者,有断尘飞他们守在山下,它又是怎样溜上来的?断尘飞已派人报信,这么久了,虞度他们为何还不来?
疑云顿生,不祥的预感也随之升起。
“你来做什么,不,别,回去!”
来不及拦阻,小魔蛇头一伏,细细蛇身急速生长,片刻工夫便粗如水桶,冲上前将巨鼎团团围住,犹如旋风,火红蛇身与火焰交相辉映,几乎融为一体。
焦味飘散,却是蛇身被九天之火熏坏。
重紫顾不得了,冲上去;“不要,会烧死的,快变回来!”
蛇尾将她扫开,小魔蛇忍痛看她一眼,决绝地转过头,朝鼎中魔剑缠去,魔剑似乎明白它的意思,剑光暴涨,配合地发出数道剑气。
被佛宝与术法所制,剑气不强,然而近距离下,此等剑气也足够伤人,瞬间,蛇身断作数截!
景象惨烈,重紫但觉眼前一黑,心头大痛,惊惶失声。
惨碧色魔血飞溅,溅落地面,沾上她的脸,沾上四周镜面一样的洞壁。
还有,无方珠。
虚天魔蛇,忠诚护主,舍命一搏,至洁圣物无方珠被蛇血所污,光华骤敛,黯然失色,与蛇尸一同跌落入鼎,在九天火下化为灰烬。
“哈哈……”毛骨悚然的笑声。
一群人自门外涌进来,当先正是虞度与几位掌门,身后跟着闻灵之等人。
看清洞内情形,虞度先叹气。
“孽障!”闵云中怒喝,欲出手却被制止。
被他的怒气所惊,不见断尘飞与先前几名弟子,重紫猛然醒悟,望着熊熊火光,如同掉进冰窟,遍体僵冷,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是了,也要万劫不复了么。
冰冷的南华大殿亮着光,高高阶上早已站了个人,神情漠然,纹丝不动恍若石像,一身冷冷的白,分外醒目。
重紫一步步走进殿,跪下,大眼睛有些呆滞,目光平静得可怕。
黑眸暗如夜,不知是在看她,还是没有。
闵云中气冲冲走上阶,虞度只是皱眉,行玄也不知说什么好,众掌门心知场合尴尬,各自找借口回房去了。
四位仙尊归座,慕玉等弟子皆被喝退,殿门缓缓闭上。
暗红色魔剑直立于阶前,闪着得意而嘲弄的光,无方珠已毁,再要净化是不可能了。
虞度看着剑叹道:“还是由督教处置吧。”
同辈师兄弟皆死于此剑下,而今好不容易寻回来净化,偏又中途生变,闵云中忍恨道:“孽障,你还有何话说!”
重紫摇头。
没有辩解的必要了,今日发生的一切是不该发生的,可在她心里,大叔同样重要,小魔蛇做了她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委屈吗?不算吧,至少比前几次蒙冤好多了。
她忽然问:“断师兄呢?”
“断尘飞若活着报信,岂会容你得逞,再迟一步,只怕魔剑已有了新宿主!”闵云中冷笑,“事到如今,又要说谁陷害你?”
重紫不语。
事到如今,本就不该抱任何希望的。
“心术不正,私闯擎天峰,残害同门,指使虚天魔蛇毁坏无方珠,救下逆轮魔剑,你可知罪?”
“重紫知罪。”
闵云中原以为她会抵赖,谁知结果大出意料之外,不由愣了下。
虞度道:“此番闯下大祸,你可曾想过后果?”
重紫沉默片刻,伏地叩首:“重紫有负师父与掌教厚望,纵然是死,也毫无怨言,求师父与掌教……原谅。”
闵云中冷冷道:“擎天峰守卫弟子众多,凭你一人之力,如何制得住他们?果真你有心悔改,从实招来,可免受苦。”
重紫摇头:“我也不知。”
“孽障!你师父离去,九幽魔宫来犯,趁机行事,算得如此周详,你岂会不知?”闵云中只当她不肯招,怒道,“看在护教面上,本座不曾送你去刑堂,师徒一场,你若还顾念这点恩情,就莫要让他为难。”
被戳中痛处,重紫立即抬脸。
“我只是想救大叔,别的事确实不知,重紫绝不敢欺瞒师父!”
“混帐,你犯下大罪,已背离师门,何来师父!”
重紫白着脸,不再说什么了。
闵云中起身:“送刑堂!”
“且慢,”旁边一直未开口的人忽然淡淡道,“南华有内奸,何须问她。”
话音方落,两扇殿门自动打开,一道紫色人影自门外飞入,闷哼声中摔落于地,竟是被隔空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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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这两天高考,祝所有支持蜀客的MM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63431109、秋秋、越倾紫、Frost 几位的长评:)
不是停更,还要很久才停更,呵呵各位放心看
最近忙得稿也来不及赶,刚才回来临时赶了半章,粗糙点,稍后可能会修改
昨日六一,没来得及祝贺,这里补下,祝看文的所有MM节日快乐,永远年轻PL
故事很快发展了,第二卷即将结束
新闻:世界杯32强23人最终名单全公布
网友甲:我看到没CHINA,也挺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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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丙:没看见说明中国男足发挥正常,看见了是别的国家发挥失常
呵呵
因晋江新规定文内禁放音乐,所有文章更新是为了改变音乐地址,不是有心伪更,文内所有音乐在《有心乱弹》第11章公布,今后陆续添加:)
另外,许多好音乐无链接,不知有没有朋友能帮忙提供音乐存放地址,让大家共享,有的请邮件,
终结
殿门再次紧闭,地上的人摔得不轻,一时之间未能起身。
“纭英?”重紫最先看清她的脸,诧异万分,她不是和燕真珠一同被害,昏迷了么?
虞度亦动容:“捕梦者!”
此刻的纭英,紫衣白发,一双紫眸闪着魅惑的光,周身散发着与仙门格格不入的邪气,若非面容未改,重紫几乎认不出是她。
行玄叹息:“原来如此,怪不得能数次逃过我的卜测。”
“不愧是洛音凡,栽在你手上也不冤枉,”纭英喘过气,缓缓自地上爬起,“不错,当年我奉主人之命潜入南华,好作内应,谁知圣君一时糊涂,功亏一篑,否则什么天尊老儿……”
几位师兄弟都死于逆轮之乱,闵云中本就耿耿于怀,见她言语辱及南华天尊,哪里忍得住,怒喝一声,挥掌拍出。
法力受洛音凡所制,纭英未能反抗,飞出去撞上殿门,滚落于地,鲜血自口里溢出。
闵云中犹不解恨,要再动手,却被虞度制止:“梦魔一派所修术法擅于满天过海,故难卜测,上次重紫与天魔令之事,也是你设计?”
纭英不慌不忙拭去唇边血迹,道:“我看她天生煞气,或许与当年圣君有渊源,因此在她身上动了点手脚,让她试行血咒,解天魔令封印。”
行玄道:“当时我看她并未中梦靥之术,原来是被你及时解了,我事后也曾怀疑过九幽魔宫的梦姬,想不到是逆轮旧部。”
纭英傲然道:“梦姬当年不过是我家主人座下右侍,区区术法,如何与我家主人相比!”
虞度道:“昔日逆轮左有天之邪,右有梦魔,我们一直怀疑天之邪,原来都错了,梦魔也在南华?”
纭英道:“别人把你们南华看得如何,我家主人却不曾放在眼里,南华山装得下他老人家一根指头么。”
此话虽狂妄,但当年梦魔自视甚高是出名的,要拜入仙门当一名寻常弟子,实在与其个性不合,虞度颔首:“此番设计阻止魔剑净化,是他授意,要挟陷害万劫的也是他。”
纭英没有否认:“圣君之剑不能被净化,当年挑中楚不复做宿主,为的就是阻止此事,前日我将楚不复魂魄尚存的消息告诉虚天魔蛇,趁燕真珠不备,制住所有守卫弟子。”说到这里,她转向重紫,“可惜还未来得及上山,就被重紫撞见,还叫出断尘飞,险些坏了大事,待我杀了断尘飞他们赶上山,闻灵之已放她进去,正省了我动手……”
闻灵之面色大变:“你胡说!”
闵云中道:“你既能害断尘飞他们,又何必单单对重紫手下留情?”
纭英愣了下,笑道:“我见她天生煞气,可能与圣君有渊源,反正她身份特殊,不是正好为我顶罪?”
“一派胡言!魔族擅长欺骗,不过想保全同伙,”闵云中嗤道,“照你说,是我督教弟子有意徇私?”
闻灵之白着脸看重紫。
重紫沉默片刻,道:“是我趁闻师叔不防备,用学来的昏睡咒制住她。”
纭英道:“分明不是你,你……”
闵云中喝道:“巧言狡辩!你既想要重紫顶罪,如今又为何句句维护?梦魔一派还没死完,好得很,你家主人现在何处,速速招来,否则进了刑堂,只是活受罪!”
纭英闻言大笑:“我家主人何处,你还没资格知道!”
闵云中冷笑:“不怕你嘴硬,本座自有办法叫你开口。”
说到这里,忽觉魔气迎面袭来。
原来纭英见不能脱身,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惜毁坏真神,冲破洛音凡仙咒禁制,全力一击。
闵云中千年修为,自然不惧,他本就深恨魔族,见状亦不惊慌,鼻子里冷笑了声,手中浮屠节飞出,同时旁边虞度亦出手。
“砰”的一声,纭英撞上殿门又被弹回,在地上翻滚,身形逐渐模糊。
“闵老儿果然有两下,为圣君遗志,我等死不足惜,你,你们!都等着!六界必将成为我魔族天下!”
听到“遗志”,虞度猛然想起:“逆轮将一半魔力封入剑内,究竟有何目的!”
“终有一日,六界入魔!”笑声里,魔灵尽散。
殿内沉寂许久,闵云中忽然厉声喝道:“灵之!”
闻灵之当即跪下,颤声:“弟子在。”
“我与掌教见你办事稳妥,才命你守在要处,你身上分明带有传讯的信香,怎会这么容易中咒?身为督教弟子,莫非真有私心?从实说来,倘若有半句假话,为师绝不轻饶!”
“此事与弟子无关,是她诬陷!弟子……弟子委实不知,重紫会趁说话之际突然动手。”
“如此?”闵云中看重紫。
重紫不语,算是默认。
这等大祸,一个人承担与两个人并无区别,何必连累旁人。
闵云中闻言将面色缓和了三分:“你明知重紫与此事关系匪浅,总不该如此疏忽,以致惹出大祸!”
闻灵之叩首:“弟子知错,甘愿领罪。”
“罚你面壁三年。”
“是。”
对上两道淡淡的目光,闻灵之一个哆嗦,迟疑:“其实弟子当时听重紫说过,山下出了大事,断师兄派人报掌教去了。”
“口说无凭,死无对证,”闵云中不耐烦,挥手命她退下,“掌教看,如何处置?”
还是把这烫手山芋丢过来了,虞度暗暗苦笑。
师弟对这徒弟如何,别人不明白,他却清楚得很,多次设计维护不说,此番自神界匆匆赶回,连天劫也不顾了,不过此女上南华就接连出事,实在留不得,还是趁机处置了为好,自己师兄弟感情交厚,总不至于闹成怎样,师弟向来以大局为重,也该知道他的难处。
见洛音凡无表示,他只得开口:“照教规办吧。”
有这句话,闵云中便不再顾虑,正色道:“身为仙门弟子,却心怀邪念,与魔族勾结,残害同门,今将你逐出师门,受五雷之刑,震散魂魄,你服也不服?”
重紫全身一颤,抬眼望去。
他亦看着她,不带任何表情地。
重紫迅速垂眸,紧紧握住星璨:“重紫……愿意。”
闵云中再严厉古板,对同门晚辈还是关切的,到底她是师侄唯一的徒弟,先前已多次为此事伤和气,如今总不好再当着他的面处置,于是转向洛音凡,语气尽量和缓:“音凡,这里有我与掌教,你是不是先回紫竹峰?”
洛音凡缓缓起身,却是看着地上重紫开口:“重华弟子,不须劳动掌教与尊者。”
闵云中皱眉。
虞度忙道:“师弟门下,由师弟处置最好,我与师叔还是先回避吧。”
夜半大殿,空空落落,所有人不着声息退去,他一步步走下阶,站在她面前。
八年师徒,终于还是让他失望了,重紫有点茫然,这一生,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实?若说做梦,为何心会痛得这么难以忍受?若说真实,为何卑微至此,命运还是这般与众不同?
默然许久,重紫双手捧起星璨,弯腰,轻轻放到他面前地上,然后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什么也没说。
她是真的想救大叔,以至生事给他丢脸,震散魂魄是应得的,逐出师门……也并不委屈。
头顶没有动静。
对不起,不是有意让你为难的。
重紫以额碰地,久久地维持这个姿势。
“有何话说。”声音依旧无悲无喜,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重紫略抬脸,摇头。
她很想听他的话,永远留在紫竹峰陪伴他侍奉他,然而她始终不能做到为苍生舍弃一切,如果可以代替,她愿意一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叔离去。
“你拜入重华宫多久了?”似是询问,又似自言自语。
“回师父,八年。”声音颤抖,是最后一次叫“师父”了吧。
“八年了,”他重复念了遍,忽然道,“未能护你,是我无能,未能教好你,亦是我之过。”
任何时候都没有此刻震惊,重紫立即仰脸,眼底满是痛色:“师父!”
“免你死罪,送去昆仑,好自为之。”他缓步自她身边走过,走向殿门。
“师父!”重紫膝行着追上他,抱住他的腿,“师父!弟子不孝,铸成大错,死不足惜,求师父别生气……”
收她做徒弟,是他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吧,他现在肯定失望极了,也后悔极了,她宁愿他骂她,宁愿死在他手上,也不要活着听到这些!无情又有情的话,用那样的语气说出来,仿佛一条条鞭子,狠狠抽在她心上,他说过,没有人可以逼她离开紫竹峰,她宁愿死在南华!
她居然还敢求他不生气?洛音凡定了定神,侧回身,低头看她。
“师父!”重紫拉住白袍下摆,额头重重碰地,“是我没听师父的话,我不想看大叔死,是我的错,如今惹下大祸,甘愿留下来受刑,今后师父就当……没收过我这个徒弟吧。”
护身仙印骤然浮现,将她震飞。
重紫险些昏过去。
他淡淡道:“如此,你便背叛师门,与魔族合谋?”
他也这么以为?重紫趴在地上,抬脸摇头:“师父。”
“不愿走?”
“弟子愿领罪,求师父成全。”
他不只是她的师父,也是仙盟首座,是高高在上的重华尊者,怎能再让他为了她的过错而徇私?现在放她走了,叫别人怎么看他?与其用这样的代价苟且偷生,她宁可死。
沉寂。
小虫儿!不要放弃!不能!
“大叔!”重紫倏地转过脸,望向魔剑。
一丝极淡的温暖沁入心头,在冷冰冰的大殿里,让人倍觉珍惜,不由自主地想要跟着他走。
热泪涌上。
她错了,以至被人陷害,可她不后悔,大叔没有消失,他在为她心痛。
大叔,带我走。
“回来。”冷声。
重紫恍若不闻,朝那剑爬过去。
洛音凡侧脸看那小小身影,不带感情的,半晌,他忽然闭目,缓缓抬起右手,四下灵气汇集于掌心,形成巨大旋涡。
逐波冷然出鞘。
魔剑下一个宿主,逆轮遗留的棋子,她的宿命,终于还是要在这里结束?
纤手扶上魔剑的刹那,逐波亦同时斩下。
悄然无声的、看似温和实际凛冽的剑气,蕴含着摧毁万物的力量,一式“寂灭”,极天之法,汇集数百年修为的一剑,下去便是肉身尽毁,魂飞魄散。
魔剑在手中颤抖,心反而出奇的平静。
虽然早已料到他会亲自出手,事到临头,还是有点伤心的,过往的所有,都将随之消失,包括那永不能出口的秘密。
他那样的人,心里除了仙门就是苍生,应该会很快淡忘她的。
不敢看,只怕看了会不舍,却又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
淡淡光晕映着小脸,她紧紧抱剑,回头望着他,大眼睛更黑更深邃,神色无悲无喜,依稀有解脱之意。
感受到主人危险,星璨自地上飞起,到她手边,示意她反抗,片刻之后又飞至他身旁,焦急地围着他转。
洛音凡恍若不见,只看着半空中的手,心有点空。
他做了什么?
没错,诛杀孽徒,他有什么错?要错,也是她错了。
他迅速转身,一步步朝殿外走。
殿门大开,强风灌入。
衣摆曳地,洁白袍袖被吹得飘飞起来,背影一如往常挺拔,透着淡淡的孤独与自负,步伐从容稳健,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门如天地,天地间是无尽黑夜。
就好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年轻的仙人独立门中央,仿佛自遥远天边而来,高高在上的,不带一丝烟火味,是真正拯救苍生的神仙。
他对哭泣的小女孩说,我收你为徒。
八年时光,短暂美好,他忽然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离去,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地间,再也没有回头。
来与去,了无痕迹。
冷清大殿只剩了一人,逐波剑毫不留情斩下,寂灭之光,无底旋涡,要将她卷入从未去过的世界。
身形与意识逐渐模糊,惟有一双眼睛依旧望着殿门。
恨么?
无可救药的迷恋,他的手,他的唇,他的怀抱,他的声音,早已经刻入灵魂,是她这短暂的一生里最美好的记忆,怎么恨得起来?
还是,有一点点吧。
她已经活得很辛苦,为什么还是过不上寻常的生活,到死,他也不相信她?
如果有来世,不想再做他的徒弟。然而,若非师徒,又怎能走近他?若是师徒,又如何承受这一切?
幸好,没有来世了。
心中豁然,所有恨意爱意尽数消失,重紫缓缓闭上眼睛。
旋涡卷到,逐波斩下的那一刻,怀中魔剑轻鸣,一缕若有若无的白影自剑上挣扎而出。
空荡荡的大殿,惟余魔剑掉落于地的回音,不见人影。
几乎是同时,慕玉燕真珠卓昊等人扑到门口,看清里面情形,都怔了,紧接着闵云中与虞度也快步进殿,仔细扫视一圈,同时松了口气。
总算去除一个心腹大患,闵云中庆幸之余又有点不安,想不到他会亲自动手,算来总是自己二人逼死他的徒弟,这个结恐怕难以消除,于是转脸看虞度。
到底还是那个师弟,该狠心的时候也绝不手软,虞度摇头,拿不定主意,心知眼下不宜再提,还是等过段时间,事情淡了,再挑个好弟子送与他。
“此事已了,就不要再提了,都下去吧。”
掌教吩咐,众弟子不敢不听,各自散去,慕玉默默进殿拾起魔剑,燕真珠痛哭不止,被丈夫成峰强行扶走,惟独卓昊站着不动,闵素秋也跟着留了下来。
虞度接过魔剑,递给闵云中:“有劳师叔先送回洞内安置,几位仙友那边,我去说声,总归有个交代。”
闵云中答应,带魔剑走出门。
闻灵之跟出去:“师父……”
“你的心思,真当为师不知情?”闵云中冷冷打断她,“饶你,是因为重紫天生煞气,留不得,你好自为之。”
闻灵之愣了下,垂首:“是。”
白衣无尘,长发披垂,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镇定自若,缓缓地,一步步走下石级,走过大道,走上紫竹峰。
紫竹峰头明月落,四海水上寒烟生。
一路上山风太大,长发微显散乱,数缕自前额垂落下来,终于现出几分狼狈。
步伐渐缓,在石桥畔停住。
长空剑鸣,却是逐波飞回,如水剑身闪着寒光,洁净美丽,然而此刻,他总感觉上面依稀飘散着血腥味。
体内欲毒又开始蠢蠢欲动,没有压制,任它蔓延。
那是种奇怪的感觉,心头空空的,倒也不痛,只是空得出奇。
他对这种感觉很不解。
恨欲?恨自己没有看好她,教好她,恨她不听话,任性妄为,枉费他一片苦心。
星璨一直跟着他,在身旁转悠,此刻忽然静止。
洛音凡冷眼旁观,没有任何表示。
不是天然正气么,到现在还维护她?明明是她错了,是她不听话,孽障!让他费尽心思,如今还逼他亲自动手!
水面清晰显示,主峰大殿外人影逐渐散去,一切都结束了。
主人已殒,星璨灵气耗尽,摇摇欲坠。
终于,在跌落的瞬间,他还是伸手接过。
竹声冷清,送来昔日话语,还有重华宫无数个朝朝暮暮,四海水畔,师徒相伴,清晰又模糊。
“我一定会学好仙法,帮师父对付魔族,守护师父!”
“不是守护为师,是守护南华,守护天下苍生。”
“苍生有师父守护,我守护师父,就是守护它们了。”
“……”
手里杖身微凉,透着无数伤心,说不清是谁的。
忽然记起那个满地月华的夜晚。
“为师只盼你今后不要妄自菲薄,心怀众生,与那天上星辰一般,此杖便名为星璨。”
心头猛地剧疼,欲毒蔓延,有液体自嘴角溢出,淡淡的腥味飘散。
她是错了,想错了,其实他从未认为自己收错徒弟。
别人不知道,他怎会不了解她?
纵然她天生煞气,不能修习术法,纵然他的徒弟不能名扬天下,他不曾后悔过,因为知道她的善良,他以她为荣。
纵然,她错将依赖当成爱恋,存了不该有的妄念,他也不曾有半分怪罪的意思,没有关系,时间长了她自会醒悟。
这些年她为他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她被欲魔侮辱,他却援救不及,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惊痛多气怒,气她不知爱惜,怎么可以这么傻,这么看轻她自己,仅仅是因为怕他知晓,为了维护他的虚名,她就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明知她的自弃,他却无能为力,还要装作不知。
那只是个糊涂善良的孩子,被人利用,最终被自己师父亲手诛杀,蒙冤认罪,死也不肯走,这些,其实都已算准了吧。
第一次将她带回紫竹峰,那小手始终拉着他,紧紧的,生怕放掉。被逐去昆仑,被万劫折磨,被他责骂,数次蒙冤也不曾有半句怨言,怎么可能与魔族同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是她的师父,又怎会不知道。
闵云中与虞度?没有人能逼死她,是他。
他一手带大她,教导她,却始终防备着她。不授术法,时刻担忧,都是不信任而已,或许不断出事,他开始没有把握了,也和虞度他们一样,认为她应该死,认为这才是最好的结局?这场变故,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妄图减轻心中内疚。
不能阻止,那就放弃吧,顺从天意。
他骗得了她,骗得了别人,惟独骗不了自己。
为苍生而舍弃她,他没有做错,可那又如何,这些都改变不了亏欠她的事实。用徒弟的性命换来仙门安宁,天意面前,他是如此的无力与无能,他根本不配做什么师父。
欲毒在体内急速流窜,此生注定被它纠缠,只是,终此一生,真的再也无恨无爱了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显然是有意发出的。
压下欲毒,他缓缓抬手,不动声色拭去唇边血迹。
一声响,逐波钉入殿门石梁,直没至柄。
“师弟!”虞度震惊。
“此剑不用也罢。”淡淡的语气,他缓步进殿去了。
南华主峰后,八荒神剑泛着幽幽蓝光,白衣青年执剑而立,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为何要这么做。”
“你以为是我?”
“万劫残魂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
“你听谁说的?”
“之后又是你放她进去,”秦珂冷冷道,“我却不明白,她与你究竟有什么过结,安能狠毒至此!”
闻灵之脸白如纸,半晌冷笑:“是,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凶狠恶毒不会心软的人。”
她抬眸直视他:“不错,我讨厌重紫,从第一天遇上,我就讨厌她!她不过是个丑叫花子,身份卑贱,凭什么运气那么好,能拜入重华尊者门下!还有你,你越护着她,我就越讨厌!论相貌,论术法,她究竟有哪点胜过我?”
“就为这些,你……”
“秦珂,我是喜欢你,那又如何?”
沉默。
“是我徒生妄想,枉顾伦常,不知廉耻,你尽可以笑话!”俏脸不自觉滑落两行晶莹眼泪,闻灵之忽然侧过脸,提高声音,“今日我便明白告诉你,此事我知道,却与我无干,我有我的骄傲,不需要这么做,是她自寻死路。”
秦珂沉默半晌,道:“但她们说,万劫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
“她们的话也比我可信么,”闻灵之冷笑,“算我看错了人,你竟糊涂至此,果真是我放的消息,又岂会传得人人尽知。”
她看着他一字字道:“我闻灵之乃督教亲传弟子,再恶毒,再讨厌谁,也不至于真的下手去害同门性命!”
秦珂愣住。
闻灵之道:“是谁,你还想不到?青华宫两次提亲,卓少宫主年轻风流,妹妹不少,能从师父那儿打听到消息的也不只我一个,当时重紫求我,我已察觉不对,阻拦过她,但她非要进去,我犯不着为一个讨厌的人考虑太多。”
纤手轻抬,不着痕迹拭去眼泪。
“事已至此,我也该死心了,”见他要说话,闻灵之厉声打断,“你不必安慰敷衍,我并不稀罕!今后我闻灵之再缠着你,有如此剑。”
响声凄厉,长剑折为两段!
拦阻不及,秦珂收回八荒,缓缓放下手,欲言又止。
闻灵之再不看他,转身,决然而去。
长夜悄悄过去,南华十二峰仍一片沉寂,似乎都不愿意醒来。
黎明天色,一道模糊的人影潜出南华,踏风而行。
晨风吹动雪色斗篷,还有蒙面白巾,只露一双眼睛,清冷而莹润,长睫优雅,如梦如幻。
“还是死了。”
“是你。”
亡月幽灵般自云中浮起,黑斗篷在风中居然是静止的,只现半张脸,手上依旧戴着那玫硕大的紫水精戒指,光华摄人。
白衣人双眸微动,抬手:“你究竟是谁?”
亡月道:“你不知我,我却知道你。”
“魔尊九幽不该有这样的力量。”
“我有我的力量,也可以揭穿你的身份。”
“不入鬼门转世,我自有办法续她魔血,只有她才能解天魔令封印,召唤虚天之魔,也只有我才能成就她。”
亡月长长“恩”了声:“让她成了气候,对我没有好处。”
“你要的,绝不是现在的地位,你有你的野心,可惜这件事靠你自己是永远做不到的,”长睫微动,白衣人淡淡道,“你带人攻南华,不正是要助我们保住圣君之剑?你早已明白,我们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
亡月没否认也没承认:“她已死了。”
“事出意外,想不到会害了她,”白衣人叹息,“幸好我早有准备,尚能补救。”
“如何补救?”
“你忘了,当年圣君也是三世成魔,死,不是终结。”
“我很期待。”亡月笑得死气沉沉,转身隐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秋秋 长评:)
我觉得,我想休息几天……
这段心理描写实在写得我吐血,向来不擅长,不知道能看不能看,呵呵
遗忘的历史
日升月落,春尽秋来,十年一梦,眨眼便已沧海桑田。所谓世事难料,正如天际风云,变幻莫测,仙魔之战永无休止,仙门强盛的背后,魔族亦悄然壮大,作为连通六界的要道,人间大地深受其害。两年前,狐妖潜入两国皇宫,挑起战乱,直杀得横尸遍野,山河惨淡,数万人流离失所,先前好容易恢复的元气又折损殆尽。
不堪苦难折磨的人们,向更强大的力量寻求保护,仙门地位达到空前的高度,其中以南华声名最盛,近年魔族猖狂,幸有重华尊者率仙门合力诛杀,才将九幽魔宫气焰压制下去。
神仙无岁月,守护的,只是烟火人间。
对于他们来说,百年亦是弹指而过,二十年前走上南华的那个小乞丐,再无人提起,连同她的所有故事,都已化作浮云清风,在冷清的紫竹峰上孤独飘荡。
若非有背叛师门的罪名,若非那位师父身份特别,她几乎连历史也算不上的。
一半岁月的消磨,一半刻意的遗忘。
眼看又要到南华派广收门徒的日子,附近几个小村镇的客栈早已住得满满的,许多人不辞辛苦,带着子女,背着包袱,自四面八方赶来,等待仙界之门打开。
晚霞漂浮,夕阳斜照,地上两条人影拖得长长的。
男人很年轻,模样温文尔雅,举止却透着成熟男人才有的稳重,女子更年轻,容貌极美,只是穿着身寻常的蓝黑衣裳,脸色有点苍白。
“精神这么差,是不是累了?”语气略显心疼。
“没有,我没事。”
男人抬起手,迟疑了下,最终还是轻轻抚摸她额前秀发,语气温柔,说是恋人,倒更有些像长辈的宠溺与关切:“不要逞强,生老病死并没什么,不该再为我消耗法力。”
女子垂眸,唇角扬起美丽的弧度,单薄身体不由自主往他怀里靠近些:“几粒丹药而已,哪里消耗了什么法力。”
“水仙,仙凡有别,人间事无须强求,你是修仙之人,还想不明白?”
“那又如何。”警惕。
“人之寿数乃天意注定,你借仙力替我延续性命,便是忤逆天意,恐怕……”
女子忽然激动起来,推开他就走:“天意是什么!我对你,还比不上天意对你好?你自己去顺天意,就别管我了!”
男人拉住她:“我不过说句话,怎的发脾气。”
女子倔强地望着他的眼睛:“我就是不让你老,不让你转世,你会忘记我吗?”
男人看着那眼睛,沉默,最终淡淡一笑。
女子咬唇笑,重新倚到他怀里,同时右手悄悄在背后作法。
“师姐!”
“师弟?你来做什么?”
“师父命我办件事,路过这里,听说近日南华派要收新弟子,所以顺道来看看。”
女子点头。
凭空出现的少年说了两句便匆匆离去,旁边男人自然分辨不出那是幻象,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问道:“是你师弟?”
女子抱着他的手臂:“你总怀疑我骗你,现在知道了吧。”
男人皱眉道:“并非怀疑你,只不过你向来任性,经常不见人影,办的什么事又不肯与我说,我有些担心。”
“我这么大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总是独自出去,不妥,我去修仙助你?”
“你非要来南华,难道是想入仙门?”女子并无喜悦,反而添了一丝紧张之色,侧目道,“有我的药,何必修仙?再说他们只收小孩子的,你老人家是小孩子么。”
男人看着她半晌,莞尔:“走吧,过去看看,或许还能遇上别的仙门弟子。”
女子点头,走了两步忽然扶额。
男人扶住她:“怎么了?”
“没事,或许有点累。”
“那就回客栈歇息。”
二人转身,顺着来路缓缓往回走,消失在温柔美丽的落日余辉里。
百里之外,一老一少满身风尘,正在急急赶路。
女孩穿着简单朴素,不过十一二岁,尚未长成,一张小脸却生得极其美艳,加上乌黑秀发,雪白肌肤,足以看出将来的美人模样,此刻脸上满布焦急之色,步伐姿态依旧中规中矩,分明教养极好。她走得原不算慢,可惜同行的老人须发尽白,气喘吁吁,不时要停下来等。
“唉,都是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了你。”
“阿伯莫急,先歇歇,到下个镇或许就能雇到车了。”
家中主人突然病情加重,小主人坚持留下侍奉父亲,不肯动身,直至主人丧事完毕才动身,耽误了许多时日,马车又在半路上出事,原打算重新雇一辆,哪料到此去南华,沿途不论马车牛车都早已被人雇走了,故此匆忙。
老人叹气:“天要黑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快些赶路,阿伯还跟得上。”
女孩安慰:“不妨事,今晚月亮好,我们可以慢慢走。”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着急的,父亲遗命,交代一定要去南华拜师,误了这回,就要再等五年,那时自己早已年过十四,仙门是不会收的。
明月初升,深蓝天幕飘着几片薄薄的云彩。
荒山小道,杂草丛生,时有夜虫低鸣,一股浓浓的黑气悄然飘来。
女孩搀扶着老人,小心翼翼前行。
老人察觉周围气氛不对,警惕地看路旁树林:“好象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女孩惊道:“阿伯别吓我。”
莫不是野兽和山贼?老人紧张,停下脚步仔细察看,就在这时,平起猛然掀起一阵妖风,中间夹杂着数道黑气,汇聚成|人形,张牙舞爪朝二人扑来。
女孩“啊”了声,吃吓:“这是什么!”
老人到底见多识广,颤声道:“妖怪!是妖魔!快跑!”
渺小的人类哪里逃得出魔的手心?妖魔眨眼间就扑到面前,狂笑声里,伴着浓浓的醺鼻的血腥味。
老人立即张臂将她护在身后:“小主人快走!”
“阿伯!”
“阿伯不怕,快走!”
从未经历过这场面,女孩恐惧得直发抖,但她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该独自逃走,眼见妖魔利爪伸向老人,绝望之际,忽然一道蓝光自背后闪现。
极其美丽的蓝光,清冷,飘渺,比雨后天空更明净。
惨叫声过,黑气逐渐散去,地下只留一滩黑血。
女孩惊讶,转身望去。
如练月华,铺成通天大道,一名白衣青年御剑而来,仿佛月中仙人降临。
长眉如刀,目如秋水,冷漠的脸映着蓝莹莹的剑光,英武俊美。他无声落地,声音略显低沉,却很有魅力:“此地竟有血魔作乱?”
老人最先回神,拉起女孩就要下跪道谢。
白衣青年单手扶起他:“前行两里处有一村,可以投宿。”
他二人说话时,女孩只安静地站在旁边,悄悄打量他,心下暗忖,这么高明的法术,必是仙门中人无疑,往常不大出来行走,听爹爹说那些故事,还以为仙长都是老头呢,果真见识太浅……
视线落到长剑上,她更加吃惊。
三色剑穗?
白衣青年似乎察觉到了,斜斜瞟她一眼。
想不到他这么谨慎,女孩慌忙收回视线,垂首。
“魔族出没,夜间不宜赶路。”
“不瞒仙长,老仆是奉我家主人遗命,送小主人去南华仙山拜师的,雇不到车,没办法才连夜赶路,哪里想到会遇见妖魔,”老人拭泪,“幸亏有仙长救命,不然老仆死了,有什么脸面去见主人呢。”
白衣青年皱眉:“南华?”
三色剑穗,据说是掌门亲传弟子的标志,女孩原本在怀疑,见他这样,心里更加确定,忙作礼试探:“不知仙长大名,尊师是哪位掌教?”
小小年纪言行老成,大户人家子女向来如此,原不奇怪,只没想到她这么细心,白衣青年有点意外:“南华秦珂,玉晨掌教座下。”
“原来是秦仙长!”女孩又惊又喜。
这位秦珂仙长本是燕王世子,后拜入仙门,成了虞掌教座下关门弟子,是最有名的仙门弟子之一,两年前受命进皇宫斩除作乱狐妖,功在社稷,皇帝为此还亲自上南华嘉赏他,此事更让他在人间声名远播,谁不知道的!
她兀自惊喜,秦珂却淡淡道:“此去南华尚有百余里路,前面或许还会有妖魔,十分危险,不若就此回去。”
老人迟疑起来。
女孩摇头道:“多谢秦仙长好意,此番再危险,我也一定要去南华的。”
秦珂原是顺便试她,闻言微露赞赏之色,自剑穗上扯下一条丝线递与她:“因上南华拜师而丢了性命,叫仙门知道,更该惭愧,老人家年迈,赶不得路,恐已来不及,我如今还有要事在身,你既有这样的胆量,不妨先行赶去,此剑穗带在身上,或能保平安。”
老人大喜:“快多谢仙长!”
女孩迟疑:“阿伯,我怎能丢下你?”
老人笑道:“阿伯这么大的人怕什么,本来早就有这意思的,只担心你年纪小,一个人上路会出事,现在有仙长送的护身符,就放心了。”
到底爹娘遗命为重,女孩接过剑穗,低声道谢。
秦珂不再多言,御剑离去。
目送他消失,女孩呆呆地望了许久,垂首:“阿伯,若是南华仙长们不肯收我,可要去哪里呢?”
家业尽被叔伯占去,老人亦觉悲凉,安慰道:“小主人生得聪明,会读书识字,又知道规矩,怎会选不上,还是先赶路,到前头村里再说吧。”
五年一度的盛事终于到来,结界撤去,南华仙山高高矗立于云端,巍峨壮观,主峰顶一轮红日,霞光万丈,伴随着悠长的钟声,远隔千里也能听见。
通往仙界的石门外,道路几乎被车马堵塞,无数人翘首以待,或多或少都露出紧张焦急之色,旁边有个简易的铁匠铺,铁锤敲得“叮当”响,外头架子上挂着几柄打好的粗糙铁剑。
一辆华贵的马车分外引人注目,护送的人马上百,带头的侍卫趾高气扬,不时吆喝驱赶靠近的人群。
“真的是九公主?”
“圣旨上说的,要送九公主入仙门,看这阵势,不是她是谁。”
“真的?”
皇家谁也惹不起,人群自觉退得远远的,私下议论纷纷。原来自皇宫出了狐妖之乱,朝廷十分重视,对仙门推崇倍至,当今皇帝索性将最疼爱的九公主也送来南华拜师了。
“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假的,是仙长在考验你们,记住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
毕竟这次来的人太多,要拜到有名气的师父不容易,大人们反复叮嘱,听得孩子们直撇嘴。
时辰很快到了,大地震动,石门消失,面前现出一座幽幽山林。
十里外,女孩端着只破碗匆匆赶路,一张小脸上满是泥灰与汗水,黑一块白一块,几乎连五官也难以分辨,原来独自上路第一天就遇到刁难抢劫的,幸亏有秦珂的剑穗护身,为了尽可能不惹人注意,她才想出这法子,扮作小乞丐,总不会有人笨到去打乞丐的主意。
原本不该迟到,可是不知怎的,这几天似乎运气不好,一路上老被蒙骗捉弄,明明往东,问路时人家偏说往西,害她跑了许多冤枉路。
今日南华仙门大开,不能错过,否则就白赶这么多天路了。
前面路口站着个人。
那是个男人,身材较高,披着宽大的黑斗篷,下摆拖垂在地上,却一点也不显臃肿,背影修长好看。
不是耕作的村夫,怎会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野地里,没有车马仆人?女孩警觉,下意识想要远离,然而周围再无别人可问路,她只好端着破碗上前试探:“老先生?”
那人转过身。
女孩禁不住倒退一步。
这人似乎很年轻,装束却实在是……与众不同,整个人几乎都裹在黑斗篷里,大半张脸被遮住,惟独露出优雅的尖下巴,线条极美,如玉雕成,肤色有点苍白,像是久不见阳光,透着阴暗邪气的味道。
帽沿压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可女孩却有种强烈的、被人注视的感觉,那让她很不舒服,想要尽快结束对话,于是硬着头皮道:“公子……”
“我没钱。”古怪的人,古怪的声音。
女孩反应过来,尴尬地丢掉破碗:“我不是问这个。”
他似乎也松了口气:“原来你不是要钱的?”
这一误会,女孩反而不怎么怕他了,忍笑:“公子知道南华怎么走吗?”
“知道,”他略抬下巴,指了指面前两条路,别有种贵族的气质,“左边是南华,右边是山阳。”
女孩规规矩矩道谢,转身就往右边路上走,男人也没多问。
大约半个时辰后,女孩又气急败坏顺着原路回来了。原来前几次被人捉弄,这回她特地留了个心眼,有意朝相反的方向走,哪知道人家并没骗她,右边当真是通往山阳,可谓弄巧成拙。
黑斗篷男人居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块石头,要不是大白天,只怕路人还真会将他当成块大石头。
他似乎很疑惑:“我记得你是要去南华的?”
聪明反被聪明误,女孩羞惭,通红着脸掩饰:“方才不慎听错了。”
他没有怀疑:“去南华拜师?”
“恩。”
“我也顺路。”
女孩低低地“哦”了声,不再多话,快步朝前走。
男人的话不多,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来历,无论她走多快,他始终跟在旁边,步态悠闲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女孩偷偷看了他几次,最后目光落到那颗硕大的紫水晶戒指上,顿时心神一荡,脑子开始恍惚,那美丽醉人的光泽,就像是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人的神识吸进去。
直到那只苍白的左手缩回斗篷里,女孩才回过神,心知被他发现,于是讪讪地主动找话说:“公子高姓大名?”
“亡月。”
“啊?”
男人认真解释:“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名字真奇怪,女孩违心道:“公子的名字真……好听。”
“多谢你夸奖,”亡月笑道,“想过拜谁为师了么?”
女孩悄悄握了下手里的剑穗,腼腆道:“南华的仙长们肯不肯收我尚未可知,怎敢想这些,只怕赶不及要去迟了。”
亡月长长地“恩”了声:“去迟了才好,你会有个好师父。”
女孩只当他安慰自己,抿嘴一笑。
自此二人不再言语,默默赶路,大约再往前走了一个时辰,日头已高,午时将至,云端遥遥现出南华仙山的影子。
真是仙山!女孩惊喜:“我到了。”
转脸看,身旁不知何时已空无人影。
孩子们出发多时,山下大道旁车马毛驴已少了一半,南华派选徒向来严格,沿途设了难关考验,许多胆小的孩子都半途折回,大人们无奈,只好带着他们陆续离开,赶往青华等处,剩下的神情既紧张又得意,偶尔再有一两个哭着跑回来,立即便响起一阵叹气声和责骂声。
远远的,一个女孩自大路上跑来,由于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穿着又不起眼,人们都没有注意到。
方才已在小溪边洗过,脸上手上都干干净净,女孩尽量将自己淹没在人群里,喘息着,庆幸总算赶到的同时,也在暗暗盘算。
仙尊们法力无边,既然有心考验,一举一动必定都落在他们眼里,须步步谨慎才是。
不知道秦仙长回来没有,他收不收徒弟?
无论是谁,都会希望拜个有名的好师父,女孩也并非全无准备,她早已打听过南华四位仙尊,紫竹峰那位最有名,却是不收徒弟的,先就打消妄想;虞掌教座下弟子倒有出息,然而自秦珂之后,他便不再收徒弟了;天机尊者最好说话,拜入他门下也最容易,可惜乱世中,占算卜测之技用处不大,何况听说他待徒弟太宽,不是好事。
思来想去,只剩最严厉的督教闵仙尊,门下弟子个个大有名气,更有首座慕玉仙长,所谓严师出高徒,若能拜在他座下,爹娘想必也会含笑九泉了。
这位仙尊身为督教,执掌教规刑罚,必定性情严厉,注重品行,喜欢谦逊稳重的人,此番要争取入他的眼,定然要比别人更加规矩有礼,切不可冒失。
女孩看看手里剑穗,也并不抱太大希望。
或许秦仙长已经回来,他既然主动出手相助,可见对自己印象不算太差,倘若闵仙尊他们都不愿收的话,他肯不肯收自己呢?
整理好衣衫,整理好思绪,女孩迈步走出人群,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不急不缓踏入前面山林。
不远处,一道黑影站在大石旁,周围人们却都看不见似的。
黑斗篷下,半边唇角勾起。
“回来了。”
南华主峰,数千弟子手执法器立于宽阔的主道旁,场面壮观,气氛庄严。六合殿内,高高的玉阶上,三位仙尊并肩而坐,正是掌教虞度、督教闵云中和天机尊者行玄,阶下两旁,几十名大弟子肃然而立,鸦雀无声。
行玄手执天机册,四下看了看,问:“秦珂那孩子怎的不在?”
虞度道:“前日有消息说九幽魔宫的哭杀妖在陈州一带作乱,我命他出去查一查。”
行玄道:“那孩子可以收徒弟了。”
虞度笑道:“他倔得很,意思是还要再安心修行几年。”徒弟入门才二十年,来日方长,肯潜心修行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