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曲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一回,写在冯紫英家中,贾宝玉、冯紫英、薛蟠及锦香院的妓汝云儿一起发令饮酒唱曲,各人所说的“女儿悲、愁、喜、乐”四句及所唱曲文,不但契合各人性格,生动贴切,而且暗含着许多对书中人物与情节发展的提示,人们已写过不知多少篇文章,分析这一描写,特别是对贾宝玉的《红豆曲》,还有关于薛蟠的那些细节,都已形成滥觞;可是,冯紫英在那一场合所唱的《可人曲》,却鲜为人注意。
冯紫英不消说是“逢知音”的谐音。他是谁的知音?笼统而言,好说——他是贾府的知音;再具体点呢?是贾宝玉的知音吗?也许算得上,但算得上也还不是主要的;依我看,他首先是贾珍的知音!
冯紫英第一次引起读者注意,是在第十回。宁国府的秦可卿忽然得了怪病,贾珍尤氏都焦心不已,在此关键时刻,冯紫英来到宁国府,“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的儿子来捐官的,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位张友士,正文中明说他不过是“兼医理”的“业余大夫”罢了,可这一回的回目,各种脂批本均作“张太医论病细穷源”,这是“题不对文”吗?就这一回而言,似乎是,但就全书而言,我想在那八十回后的佚稿中,这位张友士很可能还要出现。那时他的真实身份和面目,肯定要大曝光,依我看,他的真实身份,确一度是京城太医院的太医,但后来因故到了江南,秦可卿“家住江南姓本秦”(第七回甲戌本回前诗透露),他与秦氏的真实父母有很深的关系,他的“上京给他的儿子来捐官”,不过是掩护的手段,实际是来向秦氏通风报信,他鬼鬼祟祟所为,皆系政治活动——他自己说了:“……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所以当日不能去宁国府,可见行动之诡秘匆忙。这样的一个人到了京城,不住别家住冯家,而他到达的消息不由别人向贾珍传递而由冯紫英亲自上门传递,可见冯紫英是贾珍的铁哥儿们。
秦氏家族终于没有成事,“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秦可卿也只好“画梁春尽落香尘”,在送殡的行列中,也有“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大家都知道卫若兰在书中是一不可忽略的角色,他有“射圃”等重头戏,并很可能与“因骐麟伏白首双星”一语有关——与史湘云曾一度结为夫妻;我猜测韩奇、陈也俊也都是后面还会出现的人物;在目前所存的八十回书中,以上几位王孙公子中有戏的只是冯紫英一人。但关于冯公子的戏,论家一般都忽略不计。
秦氏死后,睡入了“原系义忠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的那“出在潢海铁网山上”的“叫作什么樯木”打制的棺材中,读者或许以为这些关于棺材的语码出现一次也就罢了,谁知到第二十六回,忽然写到薛蟠把贾宝玉骗出来吃喝,酒酣耳热之际,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这下面的描写实堪注意:薛蟠见冯“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难怪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单你去,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原来,冯紫英是去了潢海铁网山——那与坏了事的义忠老千岁有某种关系的地方——而且去的时间不短,还是被他的父亲冯唐逼着去的,表面是打猎,实际上很可能是某种诡秘的政治性行为——他漏了一句“大不幸之中又大幸”,但后来坚不再谈,讳莫如深;所以这个冯紫英绝非一般的背景性人物,在佚稿中,他必有与贾府“一损俱损”的重场戏演出!
第二十八回中轮到冯紫英唱曲,他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精灵,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虽然“可人”可理解为泛指(样样让人满意的人儿),但秦可卿的小名恰是可儿,因此,我们可以设想,这首《可人曲》如由贾珍来唱,那可是十足地“言为心声”了!也许冯紫英恰是在聚饮时经常听贾珍高唱此曲,听熟了,所以才不由得学起舌来的吧?的的确确,他是贾珍的知音啊!
另有一蛛丝值得玩味,第五回宝玉在秦氏卧室,书中说留下了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大丫环为伴;但第四十六回,鸳鸯在历数同样资历的十来个大丫环时,却不见媚人,而有“死了的可人”一说,其实现存的八十回书中,除这两处,根本既无媚人也没可人的踪影,显然,这是因为曹翁在整理书稿时,考虑到秦可卿已定名为可儿,那与其相近的可人先是改为了媚人,后更干脆去掉,说成“死了”,以免混淆;但他却保留了《可人曲》——可惜的是从来的读者都很少有人“知音”!
园中秋景令
已故前辈作家叶圣陶曾特别指出:《红楼梦》第十一回中,有一阙写宁国府会芳园中秋色的小令;这样的写景法,在全书中是个孤例,值得注意,他提出了问题,却未回答问题,也未见有人站出来接过这一问题加以破译。
这阙园中秋景令写的是:“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通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蛰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以诗词曲赋写景,穿Сhā于小说之中,这本不稀奇,稀的是曹雪芹在书稿中仅用小令一次,奇的是用在一个似乎是最不必展开描写风景的“坎儿”上。凤姐去宁府赴宴,特意看望了病得离奇的秦可卿,两人在近旁无人的情况下,“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都不是什么与“秋高气爽”相称的话语,说到末后,凤姐儿“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由于尤氏催得紧,才不得不“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这样一种情况下,按说哪儿有心思欣赏园景?却偏紧跟着有这样一阙小令,而且用了凤姐儿“但只见”三个字作引,就是说小令所见,是凤姐儿的“主观镜头”,一般来说,这样的写景,也同时表达着看景人的心境,这显然和前面的场景对不上茬口!
如果我们再加细究,就会更加疑窦丛生。第八回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写到天已下雪,“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袭人还有“被雪滑倒了”的遮掩之词,可见已入冬,底下接写次日宝玉与秦钟拜见贾母,第九回又接写闹学堂,第十回写闹学后璜大奶奶入宁府的余波,及并非太医的“张太医”入府给秦氏看病开药方,第十一回又是紧衔着第十回下笔的,天气只能是一日比一日更呈冬象,怎么还能是“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又哪能“清流激湍”? 至于“暖日当暄,更添蛰语”,这话就愈发令人奇怪!
可见,用常规的思路,断难明白这一小令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有一条思路,或可破译,那便是——
这《园中秋景令》,其实隐含着关于秦可卿真实身份和家族企盼的信息。
秦可卿的真实出身,是类似“义忠老千岁”那样的大贵族;只不过因“坏了事”,才不得不以小官吏秦业从养生堂抱养、嫁到宁府为媳的“说法”来掩人耳目;所以说“小桥通若耶之溪”,若耶溪是春秋时越国的西施浣纱的地方,西施是个帮越国灭掉吴国终于以隐蔽身份而“有志者事竟成”的角色,秦可卿的隐蔽性、复仇性、颠覆性。与西施契合;“曲径接天台之路”,典出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滞留。这里“天台”可能有世俗的含意,指皇帝宝座,正是秦氏家?##殛斓亩西,而宁荣两府仰靠秦氏姊妹——警幻仙姑和秦可卿谋取政治利益的作法,是极其露骨的,第五回中就既写到宁荣二公对警幻仙姑的“托孤”,又明说贾母把秦氏视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如秦氏真是养生堂里抱来的“杂种”,能容纳也罢。何来“第一个得意之人”的崇高地位?/p>至于那一句接一句的秋景描写,都应是暗含着秦氏家族将在秋天起事,在东南和西北都惨淡经营,希图终于达到“笙簧盈耳”、“倍添韵致”的佳境这一类的意思。
凤姐儿和秦氏“低低的说了许多的衷肠话儿”,一定是些这类的“不轨”之词,所以,离开秦氏卧室,进了会芳园,明明已是一派冬景,但因凤姐儿仍沉浸在“衷肠话儿”中,所以便“但只见”一片“心里风景”,这风景也很快便被“猛然从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所“煞”,曹雪芹为使读者别把那一串隐语真当写景看,故而用了“跳眼”的小令形式。
谁知秦家在秋天不但并未取胜,倒更岌岌可危,张友士(有事)说:“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为什么毋庸细问?因为秦氏的病实质是政治病,非药饵所能挽回者。结果到下年刮大风的一个秋夜,秦氏因家族败落而不得不自尽以殉,贾家办完秦氏的丧事,贾政正大办寿宴,忽有六宫都太监夏(吓)老爷来降旨,唬得贾氏满门“心中皆惶惶不定”,如心中不揣“亏心事”,何得如此瑟瑟?还不是因为藏匿过秦氏,怕是皇帝老子来追究了吗?尽管小说写至此忽然峰回路转,贾家竟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不过,“盛筵必散”,而树倒筵散的触因,藏匿秦氏(后来竟又再藏匿妙玉),恐怕是关键吧!
《广陵怀古》与秦可卿
《广陵怀古》是《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所作的灯谜诗第五首。这一回中她所作的十首怀古灯谜诗,不仅“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而且有深意藏焉。一般的研究者都认为,这十首诗,与五十回中宝玉、宝钗、黛玉所作的三首灯谜诗,是与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境时所见闻的册簿与曲子相呼应、相补充的。也就是说,这十首诗实际上暗示着书中十位女子的命运。这一点基本上也已成为绝大多数研究者的共识。但在究竟每一首暗示着金陵哪一钗的解释上,却众说纷纭,难取一致。
这里且不逐一讨论十首诗的指向,只想提出:有一首是写秦可卿的。哪一首呢?我认为是《广陵怀古》这一首。该诗四句是: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我们都知道,脂砚斋甲戌本石头记第七回有回前诗云:“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我曾著文缕析,这是在暗示秦可卿的真实身份——她乃与当今皇帝进行权力斗争的皇族遗孑,因形势不利,被贾府藏匿起来,并伪造了一个从养生堂抱来的离奇来历;其实,她“家住江南”,而且父兄辈还在那边犹作困兽之斗。她的自缢,与贾珍偷情被发现只是表层原因,根本性的缘由是她父兄辈在权力斗争中的总崩溃。
薛宝琴的这首《广陵怀古》,“广陵”这个地名是古扬州一带,虽然扬州在长江北岸,但在历代人们的感觉上,“烟花三月”所下的那个“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扬州,实际上已江南风味十足,应包括在“泛江南”概念之中。所谓“家住江南本姓秦”的“江南”,应也是一种相对于北京的“南方”的泛指。而“隋堤风景”,明点出皇家,但隋炀帝又是一个失败的皇帝,这与秦可卿父兄辈的骄横一时而终于失败恰好对榫。秦可卿寄养在贾府中时,从“江南秦”那边不断传来这样那样的消息,甚至如第十回中所写,还通过他们在京中的盟友冯紫英家,把间谍张友士(明明不是医生,回目中却称“张太医”)直接送到贾府中秦可卿面前,用药方子传递暗语,这确实是“蝉噪鸦栖”,在衰败中的一种虚热闹景象。这头两句,可与第十一回中的一首《园中秋景令》合看。那首小令,虽是从凤姐角度,写她“但只见”,其实所写并非真实的宁国府景象,而是另有所指——隐含着对秦氏一族处境的解析。从第八回到第十一回,是严格按时序一环环写下来的,第八回已明写入冬,下了雪珠儿,袭人还有因雪滑跌碎茶杯的遮掩之词,因此,第十一回宁府中断不会是“黄花满地,白柳横坡”“石中清流激湍”“树头红叶翩翩”……乃至于“初罢莺啼”“又添蛰语”等等“倒时序”的景色,我曾著文指出,这其实都是暗示着秦氏一族已运衰命蹇,当然,彼时“人还在,心不死”,所以虽强弩之末,到底也还不是毫无向往与挣扎。但到薛宝琴写《广陵怀古》时,黄花已谢,白柳亦枯,“莺啼蜇语”“蝉噪鸦栖”等虚热闹也都“转眼过”,“江南秦”的“隋堤风景”真是惨不忍睹了!
这首诗的后两句“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安在秦可卿身上更是“可着脑袋做帽子”。警幻仙姑(她是秦可卿姐姐)让宝玉所听的红楼梦套曲里,唱到秦可卿时明点她“擅风情,秉月貌”;她与贾珍的“风流韵事”,闹得老仆焦大大骂“爬灰的爬灰”……这都不用多说了,但我以为薛宝琴的这首诗并非只是“旧事重题”,所谓“纷纷口舌”,不是“过去时”而是“将来时”,暗示着:贾府藏匿秦可卿之事,在后面的情节里,还将有一个总爆发,那将此“大逆不道”之事举报出来的,还很可能是贾府内部的人物,并且他们举报的重点,还并不是藏匿一事(从“死封龙禁尉”一回可知,那时皇帝是知情的,只是因为觉得“其事已败”,并看在所宠爱的贾元春的面上,因此“任其厚葬”),而是贾珍等人与秦氏一族残党的继续来往,皇帝当然不能再加容忍,故一怒之下,将贾氏全部问罪,大概连告密者也并不“例外”,“终有个家散人亡各奔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以上是我的见解。在对薛宝琴这十首怀古灯谜诗的研究中,许多的研究者是把第八首《马嵬怀古》认定为暗示秦可卿的。因为那首诗头一句是“寂寞脂痕渍汗光”,他们认为秦可卿既是自缢而亡,那么这句写缢死的诗难道不是非她莫属吗?而在我看来,这首明明白白是写元春的。在元春省亲时,所点的四出戏里,第三出是《长生殿》的《乞巧》,这是明白无误地将元春比作杨贵妃,而脂批更在这里清除清楚楚地点明:“伏元妃之死”,也就是说,元春的下场,同杨贵妃几乎一样,仅此数点,已可断定《马嵬怀古》非元春不配,秦可卿虽是皇族遗孑,却怎能与贵妃划等号呢?而且,秦可卿是自缢而死,杨贵妃在马嵬,实际上是被人缢死,同为“缢死鬼”,一因绝望而自择其死;一因本不愿死而竟被唐玄宗忍痛“割爱”,二者是有区别的。我们有理由相信,贾元春最后也是杨贵妃那样的死法:她是在“虎兕相逢”即一场凶猛的恶斗中死的,她“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并且,她不是死在宫中,而是在“望家乡,路远山高”的地方。这首《马嵬怀古》第三句是“只因留得风流迹”,一些研究者也是因为有“风流”二字,所以派定到秦可卿身上。其实“风流”有两解,一种意思是“擅风情”,另一种意思是“风风光光”,元春省亲时命诸钗题诗,最不浪漫的李纨的诗里便有“风流文采胜蓬莱”的句子,我们现在更有以“风流人物”等同于杰出人物的说法,总之,这“风流”不是那“风流”,我们不要混为一谈才好。
贾珍何罪
《红楼梦》第五回通过太虚幻境有关秦可卿的册页诗和(好事终)曲两次指明:“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由此推测,八十回后贾府被抄家治罪,应该是宁国府罪过最大祸事最重。高鹗续书时,确实把宁国府的祸事写足了,“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赫赫宁府只剩得尤氏婆媳并佩凤偕鸾二妾。荣国府却得以保全而且“复世职政老沐天恩”。贾赦一家仅贾赦本人被
鞫,贾琏凤姐丧失了财产,人却逍遥法外。独宁国府不仅贾珍,连贾蓉也被鞫,彻底完蛋,这究竟是出于何等重罪?高鹗实在无法写圆。据他写来,贾珍被参的罪状,一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这是指尤二姐一事,但娶尤二姐的是贾琏,先指使已和尤二姐退婚的张华告状后来又遣人追杀张华,并加以棱辱而造成尤二姐死亡的是王熙凤,贾珍充其量是他们的帮凶,怎算得上“首罪”“首犯”?二是其妻妹尤三姐自刎掩埋未报官,这样的罪过实在重不到哪儿去;当然,贾珍在国孝家孝期间以射鹄子为名,聚众赌博,也是一罪,但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罪。
前八十回里,写得明白也让读者看得明白的,是荣国府的泼天大罪:第七十五回一起头,就写到尤氏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的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曹雪芹这样写,用意非常明白,那就是尽管贾赦有逼勒石呆子谋取古玩、通过贾琏跑动交结平安州外官等罪行,加上王熙凤铁槛寺受贿弄权造成两条人命,还有违法发放高利贷等事,这些恶行都必将遭到报应,但贾政也是跑不了的,就皇帝而言,最恨的还是他抄犯官家时,有人帮助藏匿罪证钱财,根据“王法”,荣国府这样做是罪大恶极的,这样的事情也不可是贾母、王夫人瞒着贾政做的,贾政的此项滔天大罪,必导致荣国府“家亡人散各奔腾”,因此可以想见,八十回以后必写到荣国府的“树倒猢狲散”,贾政必被治罪,绝不可能有高鹗笔下的那些“复世职政老沐天恩”的鬼把戏。
但是这样把前八十回的故事一捋,也就更加纳闷。第五回里为什么要那样说呢?“箕裘颓堕皆从敬”,贾敬把爵位让贾珍袭了,弃家出城到道观里跟道士们胡孱,任由贾珍“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这当然可以算是“箕裘颓堕”,从封建礼法上是存在严重的道德问题,不过,似乎也还构不成司法上的罪行。通观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的前八十回,贾府的男主子里,唯有贾珍比较有阳刚之气,他比贾赦豪放,比贾政通达,作为族长,他让贾母等长辈挑不出错来,跟同辈的兄弟妹妹们也能和平共处,他与尤氏大体上算得恩爱,书中关于他的重要情节,除关于秦可卿与二尤的以外,有清虚观打醮时组织现场、教训子侄,年关时负暄收租、分派年货,中秋时率妻妾赏月、壮胆喝斥墙角怪叹,在这些情节里,曹雪芹准确而生动地写出了一个壮年贵族的风度气派;当然,贾珍的声色享受,书中明写暗写之处甚多,这是一个肉欲旺盛而强壮的男子,但他并未像贾赦欲占鸳鸯那样“牛不吃水强按头”,他和尤二姐的有染以及对尤三姐的垂涎,也没有采取强逼强占的方式,也不见他有对灯姑娘、鲍二家的那种“不管腥的臭的”一律馋嘴的掉份行为,他虽“不干净”却保持着贵族府第门狮子般的堂皇,这个人物过去研究《红楼梦》的人们很少专门进行分析探讨,其实,作为一个艺术形象,它的生命力是非常旺盛的,2001年里中国电视热播的连续剧《大宅门》里的“男一号”白景琦,其形象里就流动着贾珍的血脉。
张爱玲晚年写《红楼梦魇》,她非常仔细地研究了贾府后来究竟为什么被抄家治罪的问题,她当然注意到,前八十回里充满了有关的伏笔,除以上举出的外,比如元妃点戏《豪宴》,脂砚斋批语告诉我们这是《一捧雪》中的一折,“伏贾家之败”;“一捧雪”是古玩的名字,这恐怕未必伏的是贾赦从石呆子那里强占来的扇子,很可能是指原属妙玉的成窑五彩盅,或别的什么。再比如贾雨村的仕途浮沉,雨村出事会牵连到贾府。此外,像金钏投井,蒋玉菡的潜藏,也都可以转化为追究贾府罪行的线索。张爱玲算来算去,也觉得前八十回里实在找不出多少关于贾珍的犯罪线索,因此,她根据各个版本异同的一番研究,认为第五回的预言“造衅开端实在宁”和“家事消亡首罪宁”是曹雪芹早期的构思,他后来改主意了,所以在第七十五回特别地明写出荣国府在甄家被皇帝抄没后竟斗胆接待他家派出的家人并代为藏匿了许多东西,形成“首罪”,以致情节与预言之间产生出矛盾,这也再次证明《红楼梦》是一部未及写完或虽大体完成却尚未最后剔除自我矛盾处的稿本。
但我以为第七十五回所明写的荣国府贾政替被罪的甄家藏匿财物一罪,确实还不是整个贾氏家族的“首罪”,更非“造衅”的开端,因为宁国府的贾珍,藏匿的不是一般的罪家,也不仅是其财产,而是大活人——秦可卿,这本来也是写得比较明白的,早期稿本的第十三回,回目原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说为“秦可卿淫上天香楼”),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只有曹雪芹遵照脂砚斋意见而删改过的文字,在这些文字里我们所知道的只有贾珍与秦可卿的畸恋,以及一个丫头的突然触柱而亡及另一个丫头誓守亡灵再不回府,还有规模体例惊人的丧事,等等。我曾著《秦可卿之死》一书(后扩大为《红楼三钗之谜》),揭开谜底——按曹雪芹原来的计划,他是要写出宁国府贾珍冒死收养皇帝政敌的遗孤秦可卿这一情节的,但这样写太容易酿成文字狱了,不得不按脂砚斋的意见大删大改,甚至还不得不在第八回末尾“打补丁”,故意把秦可卿的来历写成是从养生堂(孤儿院)里抱出的野种,脂砚斋见到这补笔以后,写下这样的感叹:“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把这一点搞清楚了,“造衅开端实在宁”和“家事消亡首罪宁”的预言就非常好理解了,而贾珍那“一味高乐”的形象,也便具有了遮蔽着政治胆识的深度,这位贵族男子的形象,也便更值得玩味了。
元春为什么见不得“玉”字(1)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后,大观园建成,于是“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元妃进园游幸,乃命传笔在砚伺候,亲搦湘管,为园中重要处赐名。对原来宝玉等所拟匾额,她只改了一个——将“红香绿玉”,改为了“怡红快绿”,宝玉对此浑然不觉,奉命作诗时,在“怡红院”一首中,草稿里仍有“绿玉春犹卷”字样;偏薛宝钗心眼儿细,急忙悄推宝玉提醒他:元妃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成“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又教给宝玉,用唐钱翊的“冷烛无烟绿蜡干”典,以“绿蜡”来取代“绿玉”;并嘲笑宝玉的惶急无措,讥笑他说: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这一情节,历来论家都认为是刻画薛宝钗性格思想的重要笔墨,有关分析屡见不鲜;但现在要问:难道曹雪芹写元妃改匾,仅是表现她偶然不喜,并无深意吗?难道这一细节,仅是为了用以去刻画薛宝钗吗?
元春为什么此时此刻见不得一个“玉”字?她的爱弟名字里分明就有“玉”字,按说她对“玉”字是不该反感的,薛宝钗虽敏感地觉察到,此时此刻万万不能用“玉”字惹她生厌,却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是一个谜。
细读《红楼梦》,我们便不难悟出,元春其实是个政治人物,据我在《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等文章所考,贾府曾收养藏匿了现今皇帝政敌的女儿——秦可卿,为的是希图在当今皇上一旦被秦氏的“背景”所取代时,能因此腾达;但贾府亦采取“两条腿走路”的方针,也想方设法把元春送进了宫中,希图“当今”能对元春格外恩宠;事态的发展是,秦可卿的“背景”竟在较量中失利,秦可卿因而“画梁春尽落香尘”,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这就不仅使贾府安度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危机,而且达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境。
元春的归省,绝不仅是一桩皇上体现其恩典、元妃表现其天伦感情的“盛事”,这其实更是一次含有深层政治意义的“如履薄冰”之行!“当今”对贾府藏匿秦氏并与其“背景”鬼祟来往,已然察觉,只是一来那股反叛势力已大体被瓦解;二来看在元春的面子上,对贾府暂不予追究罢了,所以元春回到贾府,心中绝不仅是一片亲情,而是还有更浓酽的政治危机感,可她又万不能明白说出,她那见到贾母、王夫人便“满眼垂泪”,后又“忍悲强笑”,称自己是被送到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以及当贾政至帘外问安,她说“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又嘱其“只以国事为重”,等等表现,除了以往论家所分析出的那些“宫怨”的内涵外,实在是另有一腔“难言之隐”!
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时所见到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关于元春的一页,其画其诗究竟何意?历来的读者是聚讼纷纭,“二十年来辨是非”,辨的什么“是”什么“非”?为什么是“二十年”?难道她在宫里呆了二十年吗?还是别人的“二十年”?“虎兕相逢大梦归”,谁相当于“虎”?谁相当于“兕”?后来众仙姑所演唱的那首关于她的《恨无常》就更不好懂,“无常”指的是什么?抽象的“命运”,还是具体的什么捉摸不定的人为因素?“眼睁睁,把万事全抛”,那“万事”中最要紧的是什么事?最奇怪的是“望家乡,路远山高”,她竟是在离京城千里以外的荒僻之地“命入黄泉”的,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临死还在规劝贾府一族:“须要退步抽身早!”从何处“退步”?从哪里“抽身”?还来得及吗?会不会到头来像第二回中所写的那个“智通寺”的对联所云:“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我以为,秦可卿“画梁春尽落香尘”时应恰是二十岁,比她大约十岁的元春,对这位侄儿媳妇的“是非”,一直辨别了二十年,从进宫前直到进宫后,在那第二十年的深秋,她终于向皇帝揭发了这件事。皇帝本也有察觉,又已严厉打击了他的那些或同母或异母的图谋不轨的兄弟,再加上确实喜欢元妃,故不但答应元妃的请求,对贾府不予深究,并将元妃的地位还加以了提升(所谓“榴花开处照宫闱”),使贾家因此“富贵已极”。但荣国府的贾政或许尚能真的与秦氏一族从此断绝,他那另院别房居住的哥哥贾赦就保不齐了,至于宁国府,贾珍是真爱秦可卿的,又与冯紫英等交厚。他就更不可能“忘秦”,“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恐怕说的就是贾珍根本不听元春那一套,不仅没有“退步抽身”,还继续与冯紫英、柳湘莲等侠客来往,而冯是“江南秦”“铁网山”的死党,柳则始而出家后成“强梁,均系“当今”的政治敌手,这样?贾氏便终于还是深卷于权力斗争。那元春之所以死于离家“山高路远”的外方,显然是“虎”“兕”间一场恶战的结果,她或者是被皇帝一怒而抛弃,发配荒地,或者是被打过仇都尉儿子的冯紫英等人劫持到那种地方而惨死,故而元春作为一个政治牺牲品,只能“恨无常”——恨命内命外都难以把握的那些个“变数”!
现在再回过头来说,元春在省亲时,为什么一见“红香绿玉”便那么敏感,“香”也许使她蓦地联想到了“天香楼”,不过这问题还不太大,而一‘见“玉”字,她肯定是想到了“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在甲戌、戚本、宁本、王府本诸种手抄本的第七回,都有一首“回前诗”:“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我曾著文缕析,这是透露秦氏真实身份的一首诗,如果说元春是有幸进了宫,那么,秦可卿血统比她更尊贵——与“宫花”是“相逢”关系,也就是说,差不多就是个公主!秦氏的“背景”,便是暂时蛰伏于江南的皇族,她嫁给贾蓉后,名“可卿”,未嫁时呢?“先名玉”!所以,元妃在归省时猛见“红香绿玉”字样,焉能不急眼!立马用笔改为“怡红快绿”,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元春为什么见不得“玉”字(2)
“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系南北朝梁刘瑗《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一诗里面的两句,流传很广的《玉台新咏》里就收有这首诗,脂砚斋评语里也引用过它,并说“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托比、大讽刺处”,虽然这条脂批是写在第七回秦钟见凤姐一段处,似乎是针对秦钟说的,但秦钟在第十六回也就一命呜呼,此后再难出现,光为秦钟出此二语,并认为是“此书大纲目、大托比、大讽刺处”,很难让人想通,考虑到脂砚斋“命芹溪删去”“淫丧天香楼”一节,严格把握“此书不敢干涉朝廷”的“政治标准”,这句评语也许是有意“错位”,但不管怎么说,它还是逗漏出了一个消息:在《红楼梦》的“写儿女的笔墨”的表面文本下面,实在是深埋着另一个写朝廷权力斗争的“隐文本”,而在这个“隐文本”之中,元春与秦氏是牵动着贾府祸福的两翼,元春是容不得在度过了“天香楼危机”后,再在归省中看到“玉”字上匾的!其细密心理,虽有薛宝钗察觉其表,却并不知其内里,贾府诸人更懵然不觉,而《红楼梦》一书的读者们,也大都被作者瞒蔽过了,怪道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三春”何解(1)
《红楼梦》第五回里关于元春的判词,有“三春争及初春景”句,一般论者都把“三春”解释为迎春、探春和惜春,如冯其庸等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就把这句的含义说成“隐指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的命运不如元春的荣耀显贵”。但在关于惜春的判词里,却又有“勘破三春景不长”一句(关于她的曲《虚花误》头一句也是“将那三春看破”),上述词典则解释为“惜春从三个姐姐——元春、迎春、探春的不幸命运中看破红尘”。按这样的解释,似乎只要从元、迎、探、惜里任意抽出三位加以排列组合,都可说成“三春”,而元、迎、探、惜的名称设计本是以“原应叹息”为谐音的,似不可随意割裂。到了第十三回,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又有“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的谶语,如果这句话里的“三春”还是指四姐妹中的三位,那么,究竟是哪三位呢?解释起来,可实在费思量了!上述辞典却还是想当然地解释为元、迎、探三春,细想一下,这样解释实在很难说通,如果“去后”是“死后”的意思,那么只有元、迎两春;如果“去后”是“远去(嫁)后”,那么只有一个探春;如果“去后”是“出家后”,那么只有一个惜春,怎么归并同类项,也得不出“三春”来。上述辞典是把元、迎之死与探的远嫁归并为“遭受毁灭”的悲惨命运,故得三,但惜春的遁入空门,难道就不悲惨吗?而且,按曹雪芹的构思,在已遗失的八十回后的篇幅里,惜春很可能是在探春远嫁前就先悲惨地埋葬青春的,况且探春的远嫁虽有不得已的痛苦一面,但也由此比元、迎、惜命运的悲惨度减弱,还谈不到是“遭受毁灭”。秦可卿的“三春去后诸芳尽”一句里的“三春”,不大可能是选出元、迎、探为坐标而排除掉惜春,她似乎要说“四春去后诸芳尽”才合乎以人为坐标的逻辑;更深一步想,“诸芳”里如林黛玉,也未必是在元、迎、探、惜中的“三春去后”才“尽”的,她很可能在元、迎两春死后就先于探、惜而“尽”了。
其实,从字面上看,“三春”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三度逢春”,也就是“三年好日子”的意思。“三春争及初春景”,就是说三年的好日子里,唯有头一年最好,后来是一年不如一年。“勘破三春景不长”,则是说看破了好日子也就是短暂的三年。“三春过后诸芳尽”,更明明白白地指出,三年的好日子过完后便有大难临头,不仅所有美丽的女性都会失掉幸福陷入惨境,而且贾府所有的生灵也都会“家亡人散各奔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里所写,脂砚斋批语点得很透:“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但这末世的贾府却有从“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盛况开始,历经整整三年的好日子,从书里出现大观园,曹雪芹非常细致地来写这三年的生活,从第十八回到第五十三回用了三十五回的巨大篇幅来写“初春”,从第五十四回到七十回则写了“二春”,七十回到八十回则是写的“三春”,一春不如一春,节奏也变得急促起来,八十回后呢?一定会写到“三春尽”后的突变,“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近”,“树倒猢狲散”,肯定是满纸凄凉,辛酸泪浸,怎么可能在八十一回去写什么“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呢?
《红楼梦》不是自传也不是家史,但却有着清代康、雍、乾三朝里,曹家因最高权力更迭激荡而一波三折终于由宠盛而衰湮的真情实况的巨大而鲜明的投影。周汝昌先生在1999出版的《文采风流第一人——曹雪芹传》一书里,以详实的史料、细密的分析考证出,曹家虽在雍正朝被抄家治罪,却在乾隆登基后的头三年里有过一段回黄转绿的小阳春,这也是少年曹雪芹记忆最深的一段“春梦”,是《红楼梦》的素材来源。三年过后的“春梦随云散”,是由于曹家被卷进了一场针对乾隆的皇族谋反的政治旋涡里,乾隆的怒火“接二连三牵四挂五”如“火焰山一般”,除根务尽,却又不留痕迹,所以使曹家那以后的档案材料突然中断,并且也就可以推想,曹雪芹即使大体完成了全书,而且也确实“不敢干涉朝廷”,但那八十回后关于“春尽”“云散”的描写,无论如何也是随时会被纳入文字狱的,“风刀霜剑严相逼”,其难以流传,成为一大憾事,也就不难推想了。
更值得注意的是,“三春”这个语汇在《红楼梦》中除上述各例外,还一再地出现过,如宝玉题大观园“蘅芷清芬”诗:“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薛宝琴咏柳絮的《西江月》:“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而与曹雪芹关系密切,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合作者的脂砚斋,在“三春争及初春景”旁批“显极”,“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后旁批“此句令批书人哭死”,还有一条署名梅溪的眉批:“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都说明他们对“三春”二字有着特别的敏感性,一提到那三个短暂而梦境般消失的年头,便不禁心裂肝痛,这也都说明“三春”不是从书内任选出三个姐妹来便可解读的,必须从书内延伸到书外,从笼罩在曹雪芹家族及其姻亲们荣枯与共的社会政治环境,以及所遭受的命运打击,所形成的创作心理、审美情绪诸方面去综合分析,方可了然。
“三春”何解(2)
【附】周汝昌
读《“三春”何解?》
心武作家研读“红楼”,出于性情,用心深细,时出新意,言人所未能言。近见其解析“三春”一文,可谓善察能悟——我之评语,看来不虚。心武谓:如以“三春”为指贾府之姊妹四春中之任何某三人,皆不能通;故知以往此类说法,均难成立。此说良是。可破一般相沿的错觉。而他正式提出:雪芹笔下之“三春”应指三年的“好日子”佳景况。按之书丈,若合符契。此为一个新贡献。启人心智。心武举了很多处“三春”语例。其一为“软衬三春草”(题蘅芜院)。按,此处之“三春”,暗用孟郊名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而加以运化也。此“三春”,则实指每春分为孟、仲、季三段,故三春即“九十春光”——三个月九十天为一春也。此义在诗文中多见(京戏中且有“陶三春”之名)。依此而言,九十芳辰,三年好日,可以兼通复解,触类逢源,雪芹灵心慧性,每有此种妙语。故觉不妨提及,乃更宏通贯串,或能深获芹心,未可知也。
拙见红楼前半写“三春”(好日子,佳景况),后半写“三秋”。故其时间布局是三度元夕,三度中秋。正如你说的:皆一年不如一年,逾来逾觉凄凉悲切。春以元宵节大场面为裁,秋以中秋节大情景为裁。“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语意至明。(有个中秋是“暗场”,在刘姥姥二进荣之时)。
辛巳新正草草不论 周汝昌
(刘心武按:这是周汝昌先生持放大镜看了拙文《“三春”何解》的三号字打印稿后,迅疾亲笔书写的一篇文章。题目为我所加。因周先生目力已极坏,每个字皆比三号印刷体更大,且笔画多有重叠脱漏,故我辨认打印也颇吃力。但周先生热情鼓励后进,及平等讨论问题的学术精神,着实令人感动。我的关于“三春”的解析,当然也欢迎否定性的批评。“红学”的进一步发展,应着力于对其文本的认真研究讨论。2001年2月15日记)
《红楼梦》中的皇帝(1)
《红楼梦》第一回便明文告知读者,此书所述的虽是“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所以书中虽写到“当今”,即在世皇帝,那的确是个虚构的形象,无法与作者在世前的任何一位清朝皇帝对榫。
《红楼梦》里的这个皇帝,他在位时,前任皇帝还健在,他上面还有个太上皇。在第十六回贾琏讲述省亲之准的来历时说:“……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清朝入关一统天下后,顺治、康熙、雍正都是死后才由一位儿子继位,谁也没有当过太上皇,只有乾隆,他在坐满了六十年帝位后,于公元1796年将帝位让给了他儿子嘉庆皇帝,但那时曹雪芹应已去世三十二三年了,无法得知也不必预见,所以,曹雪芹显然是故意让书中的皇帝上面还有太上皇,这样,他就作到了“真事隐”,可以从容地讲“假语村言”,写下“满纸荒唐言”了。
《红楼梦》第一回还通过“空空道人”的“思忖”,再次申明其书“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查其文本,也几乎如此,如第二回写到贾雨村当了知府以后,“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结果被上司参了一本,“龙颜大怒,即批革职”,体现出“当今”吏治的峻严;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提及“当年贾代善临终上一本,皇上因体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更体现出“当今”的恩怀慈臆;第十六回更明颂“当今”的“至孝纯仁,体天格物”;第五十五回则交代说:“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老太妃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卸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第六十三回写到贾敬吞丹殒命,礼部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虽贾敬系一白衣,还是额外下了恩旨;类似这样的叙述都确实并无讽刺意味,是真的在“称功颂德”。
唯一有间接“恶攻”之嫌的,是第十五接写“贾宝玉路谒北静王”时,写到北静王将“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送给了宝玉。第十六回又写到宝玉将此鹡鸰香念珠“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故事里的黛玉大概并没听清那香念珠的来源,所以其对香珠的亵渎还不一定是有意地“犯上”,但著书人作这样的叙述,大有肯定黛玉的娇嗔作派之意,却是“该当何罪”?!细想起来,那北静王将皇帝的赐物随便赠予一个|乳毛未干的“无职外男”,已属悖逆,因此,著书人心中对皇帝究竟是否真的充满“眷眷无穷”的崇敬,实可怀疑。
这都还不是值得深入探究的地方。真正值得一再玩味的是第十六回开头的描写:一日宁荣二府正齐集庆贺贾政的生日,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手忙脚乱起来,而贾政等奉旨进宫后,“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贾母尤其地“心神不定”……直到确证非祸乃福——贾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又加封了“贤德妃”,贾母等“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这段文字的表层意思,显而易见是艺术地概括出了皇权社会中,为臣者“伴君如伴虎”的处境;我曾有另文分析出了这段文字内里的一层隐情:由于贾府曾藏匿收养庇护了“当今”政敌(类似“义忠亲王老千岁”那样人物)的女儿秦可卿,所以他们“心中有鬼”,尤其是当年与贾代善一起作出这桩事来,负有直接责任的贾母,她不能不在皇帝忽然传旨时“心怀鬼胎”,贾赦贾政等也不能不因而唬成一团;固然彼时秦可卿已“淫丧天香楼”,“画梁春尽落香尘”的埃屑也都落定,那皇帝若想追究一样可以追究。现在我们还可进一步挖出这段文字的第三层意蕴,那就是,在这里面,曹雪芹实际上把他家所历经的三朝皇帝(康熙、雍正、乾隆)与他家的微妙关系,都艺术地浓缩在这短短的一段文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