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朝,曹氏备受恩宠,享尽荣华富贵,所以折射到《红楼梦》一书中,便有第十六回中借赵嬷嬷和凤姐儿之口的酽酽怀旧之情,他们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行的故事”,“那时……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船,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得淌海水似的!”凤姐他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而“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独他家接驾四次……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但在第七十五回中却明文写到,“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甄家“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他们到了贾府上房,“还有些东西”(显然是寄顿隐瞒的财产);虽曹家的事在小说中化为了甄、贾二家,这情节是源于康熙死后曹家的实际遭遇,当无可争辩。小说中所写的贾府,相当于康、雍交替期,与雍乾交替期的曹家境况,一方面,已呈死而未僵的百足之虫的窘态,另一方面,又似乎有点“中兴”的苗头,却又危机四伏;贾母因究竟亲历过盛时光景,所以气派未曾大减(如第四十二回,王太医来给她看病,她那份尊贵威严,那“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的“居高临下”的口气;再如第五十七回,王太医来给宝玉看病,她竟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这样的话,是贾赦贾政贾珍等都不可能说出来的);但毕竟康熙死后换上了雍正皇帝后,此皇帝可是一点也不喜欢曹家的,甚至还相当地厌恶,因为康熙在世时,没有几个人对后来登上宝座的雍王“行情看好”,康熙所封的太子是老二,曹家与皇太子自然亲密交好(如皇太子曾命其|乳公凌普向曹寅处“取银”,一次就是两万两!)虽然康熙后来一度把这位太子废黜了,可是他也没有另立太子,尤其看不出他把老四雍王认定为继承人,倒是对他的小儿子十四王子似乎越来越喜欢起来,因此,曹家继续与原皇太子相好,与另外的几个王子拉关系、套近乎,也都很自然,在雍正皇帝登基前也都并无多大的危险感,万没想到的是,偏偏曹家对其“政治投资”最少的雍王继承了康熙的皇位,这一情势折射到《红楼梦》里,就是贾家确实很想和新皇帝建立类似与当年与康熙那样的关系,却投靠无门;既如此,原来相好的几个王子,似乎也未必不能把雍正拱下台,取彼而代之,所以,他们凭着“老交情”要贾家代其藏匿个什么,贾家一来旧情难舍,二来——这是更重要的——也必得留个“后手”,乃至于巴不得由他们相好的某位王子,早成大业,好使贾府的地位不仅稳固,还可再加提升……于是一方面贾府把元春想方设法送进宫去,并尽可能让元春能在接近“当今”时获宠,另一方面则继续藏匿庇护秦可卿,直到实在无望,只好任其“画梁春尽落香尘”;这样地两面应付,自然是“心神不定”,任何来自宫廷的消息,只要尚属模糊,他们就一定唬得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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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皇帝(2)
特别有趣的是,第十六回写到贾府大管家赖大从宫里赶回来向贾母报信,是这样说的:“小的们只是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也就是说,贾政在这样一桩大事发生之后,并未回家,便赶往东宫即太子的居所见太子去了!这里的“东宫”所影射的,当然不可能是被康熙立而又废的,并为雍正所嫉恨,后在幽禁中悒悒而死的那位前太子,而只能是雍正所立的太子,亦即曹雪芹写书时正当盛年的那个乾隆皇帝。从小说故事的逻辑发展来说,贾政此时此刻的此为是并不怎么合理的,他只不过是个工部员外郎,怎可与“东宫”交厚?而且,他女儿刚被皇帝册封,他该有多少“正经事”要忙着做,怎么却都“暂且抛开”,直奔“东宫”而去呢?曹雪芹写这一笔,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显意识与潜意识?我以为很值得深思。
曹家在雍正一朝遭受到沉重打击,但也还不是一塌糊涂败到了底,在乾隆之初,还曾小有起色,甚或颇为中兴,但没过多久,就彻底败落了,“家亡人散各奔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折射到《红楼梦》中,就是所谓“东宫”到头来竟不给贾府一点面子一隙余地,贾家就算有意无意地得罪过“当今”,可从来不敢也确实不想得罪“东宫”啊——真是巴结、感恩、效力还来不及呢!但“东宫”转入“正宫”之后,类似“江南秦”“铁网山”那样的敌对力量,还在觊觎他的宝座,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他可就顾不得许多了,必得“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地动一次大手术,并且尽量少留痕迹,“干实事,去虚文”,剪除尽净,“冤冤相报实非轻”!一个贾家对他算得个什么!一阵狂风,便可使其“忽喇喇似大厦倾”;一声震怒,便可使其“回首相看已成灰”!在我们现在无从看到的后几十回中,书中的皇帝一定还会几次出现,并是作为贾家无可抗拒的毁灭者,作为一个隐形主角而贯穿全书的。
但曹雪芹著《红楼梦》绝不是为了“骂皇帝”,或“反皇权”,他的思想,超越于这个层面之上,他写了许多有才能的人,尤其是许多美丽的青年女子被毁灭的悲剧,他把我们的思绪,引向带有终极性的思考:浮生着甚苦奔忙?
这是真的:我们今天不云作者痴,我们努力地品其中味,但这“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我们几时得以真解其味!
牙牌令中藏玄机(1)
“双悬日月照乾坤”,这是《红楼梦》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情节里一句令词儿,历代许多读者都是马马虎虎地就读了过去,周汝昌先生却郑重地告诉我们,这里头隐藏着一件公案,那就是在乾隆四年(1739年),出现了打算颠覆乾隆帝位的一股政治势力,他们以康熙朝的废太子胤礽的儿子弘皙为首,俨然组织起了“影子政权”,图谋行刺乾隆,取而代之,那段时间的情势,比喻为“双悬日月照乾坤”,真是恰切得很。
《红楼梦》并不是曹雪芹写的家史,而是一部含有高度虚构性的小说。但是这小说的创作源泉,却是曹雪芹自己家族的兴衰际遇。据周汝昌先生考证,自第十八回后半元妃省亲至第五十三回,所依据的生活体验均来自乾隆元年(1736年)曹家的景况,当然,加以了一定的夸张、挪移、想象与编造。一般人都知道,曹家所把持的江宁织造在曹 任上,于雍正五年(1727年)被抄家治罪,从南京拘至北京,一度在崇文门外榄杆市的一所17间半的院落里勉强苟活,那时曹雪芹还小。但是,一般人很少知道,到了乾隆元年,曹家犹如枯木逢春,曹 恢复了官职,曹家的两门亲戚身居高位,曹家的住宅肯定也恢复到“大宅门”水平,因此少年曹雪芹很过上了几年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日子,这便是他所以能写成《红楼梦》的生活基础。那么,有读者会问,既然如此,怎么又忽然更遭巨变,不但弄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竟连相关的史料也几乎荡然无存了呢?这就必须了解到乾隆朝初期的那个情况,即乾隆起初打算通过怀柔安抚政策,把他父亲当政期间弄得非常紧张的皇族内部以及相关的官僚集团之间的关系加以缓解,头两年里似乎这政策颇为奏效,没想到“三春过后”,他忽然发现反对他父亲的各派势力竟然拧成了一股绳,要“旧账新账一起算”,甚至几乎就要把他刺杀掉!这里面有他父亲老政敌的后代倒不稀奇,令他不寒而栗的竟还有他父亲一贯善待而且表面上也一直对他父亲和他极为顺从的王爷及其后代,这样的政治现实一定伤透了他的心,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铁腕手段干净利落地扑灭了这一伙政敌,当然也毫不留情地把包括曹 这样的与弘皙家族过从甚密的危险分子连株清除,而且,他决定尽量不留相关的档案材料,这样,社会上一般人就并不清楚在表面平静的生活深处发生了多么丢他脸的事,而不留痕迹的内部镇压也就避免了诸多的后遗症。抛开曹雪芹个人在这场巨变中的个人悲剧,就事论事,我们得承认乾隆如此应变处理,实在是大政治家的手笔。
现在回过头来再读“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的情节,就洞若观火了。岂止“双悬日月照乾坤”等几个句子有深意在焉。可以说,整个牙牌令的铺排,也就是从乾隆元年到乾隆四年间曹家命运的显示与预言。曹雪芹先写的是贾母随着鸳鸯唱牌道出的令词。连续几句其实都是在概括曹家在乾隆元年的好景:“头上有青天。”乾隆一登基就大赦天下,曹 原来没能赔补完的任上亏空一风吹了。“六桥梅花香彻骨。”曹家就仿佛终于走完了杭州苏堤上的六座桥,经历过严寒的考验,前面即是春天,幸福生活的香气沁入骨髓。“一轮红日出云霄。”曹 又能复官任职,怎么样地颂圣也不过分啊。最后一副牌凑成的是个“蓬头鬼”,这兆头是否不大好?“这鬼抱住钟馗腿。”贾母有恃无恐。这当然也就是当年曹家老祖宗的真实心理的一种艺术再现。贾母说完,该薛姨妈说,她所说的几句可以视为乾隆二年里曹家以及相关姻亲的基本处境的投影:“梅花朵朵风前舞。”“十月梅花岭上香。”“织女牛郎会七夕。”“世人不及神仙乐。”尽管那一年的生活在这第四十回还没写到,但从第五十三回至六十九回的描写里,我们确实可以感受到大观园里众儿女不知盛席华宴终散场的憨痴,那恐怕也就是在乾隆二年的真实生活里一般曹家人的懵懂状态的反映。但是下面接着写的史湘云的令词,可就跌宕起伏了。她的第一句就是“双悬日月照乾坤。”像曹家,还有史太君、史湘云所依据的原型李家,即使自身已经不想介入皇家的“日月之争”,那弘皙也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一定要他们入伙、内应的,因为他们几代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密切了,就像《红楼梦》里所写的贾府与北静王府的关系一样,不可能在这样的“双悬”情势下置身度外的。“闲花落地听无声。”既卷入,那就要暗中付出代价。“日边红杏倚云栽。”倘若弘皙真地得逞,那么,自己栽的这株“红杏”,也就是所进行的政治投资,岂不就能赢来丰厚的回报吗?“御园却被鸟衔出。”这是暗喻,是政治押宝,但愿弘皙他们夺权成功!接着往下写,是薛宝钗的令词,“双双燕子语梁间。”究竟听从哪一只燕子的命令?“水荇牵风翠带长。”被拖进“日月之争”受到牵连是无可避免的了!“三山半落天地外。”喻靠山冰蚀,终于失败。“处处风波处处愁。”从此以后那就是家无宁日了!这是七十回以后,特别是八十回以后故事的概括,并且也是所依据的生活真实里在乾隆三年以后曹家命运的缩影。
在三宣牙牌令的描写里,曹雪芹不仅以上述的令词概括暗示了书中贾家在“三春”里的从盛到衰的过程(也是真实生活里曹家的命运轨迹),还在林黛玉的令词里嵌入《牡丹亭》《西厢记》的句子,以埋下第四十二回薛宝钗借机“审问”训诫林黛玉的情节;又通过刘姥姥的粗话令词引出下一回众人大笑的一段生动描写。曹雪芹最善于这样“一石三鸟”地驾驭文字,了解他的这一写作习惯也是我们阅读《红楼梦》应有的基本功。林黛玉和刘姥姥的令词也都包含着卷入皇权斗争使得贾府终于“树倒猢狲散”的谶语玄机,特别是“大火烧了毛毛虫”一句。但在书中往下的情节里,贾府的太太小姐、公子哥儿却“伤女不知亡国恨”地狂笑滥欢,这真是大悲剧中最富反讽意味的一笔。
牙牌令中藏玄机(2)
【附】周汝昌先生壬午九月信
心武学友:
蒙你电话慰问,深感厚意。遇此突然之事(刘注:指其夫人逝世),自然心绪不佳,幸而频见津报屡刊佳作,令孩辈读听,增喜减忧,此近日之实情也。“双悬”句系李白原文,暗指唐玄宗逃离,肃宗擅立之史迹,可加一注,更令读者信服。认识雪芹笔法的独特性——即艺术的个性,总想把红楼拉向“一般化”,即“庸常性”,而且以为只有这样才算“懂文学”……中国的事态如此,良可慨也。
真理常常是在“少数”这一面。不必听“四面楚歌”(我已听了几十年!)可以多写写,编个小集,这些文章为“探佚学”增添力量光彩——即可喜的发展。现顾“全局”,有能力识力从事此学科者除你与梁归智教授之外几乎无人可以列举。当然,有些人又会指手画脚,说短话长,甚至讥诮嘲讽——此类人不读书、不懂清史,更不能文(包括刊文与通信等文字)。要为红学探佚学留一轨迹,启牖后来之文士。
我现在正思索:“座上珠玑昭日月”的日月,也许与“双悬”的日月有微妙的奥秘关系。
暂写至此。专候
重阳节吉!
盲友解味拜
壬午九月
新出的《红楼梦的百慕大》,广州版,有兴趣不妨觅阅一番,示我看法。又及。
北静王的原型(1)
水溶,这是《红楼梦》里北静王的名字。永瑢,这是乾隆第六个儿子的名字。永瑢两个字各减一笔,便是水溶,再明显不过。那么,小说里北静王的原型,是不是永瑢呢?永瑢后来过继给慎靖郡王允禧(乾隆的叔叔)为孙,先降袭贝勒,后晋质郡王,“靖”“郡”这些字眼都与“静”很接近,看来,北静王原型问题,可以拍板定案了。但是,且慢。细查一下年代,问题来了。我们在《红楼梦》现存最早的本子甲戌本里,就可以看到北静王形象出现,而且在后来各种抄本里,关于北静王的文字都很稳定,但是脂砚斋甲戌再评本的那个甲戌是乾隆十九年(1754),该年永瑢才刚刚十一岁,也就是说他乾隆八年(1743)才出生,曹雪芹至少要比他大二十岁,曹雪芹构思与初撰《红楼梦》时,永瑢还是一个婴儿,并且永瑢是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底才过继给允禧为孙的(允禧在头年五月去世,去世时才有“靖”的谥号),那离曹雪芹辞世也就只有三年的样子。这样看来,曹雪芹笔下的北静王,原型采样应该还有别的真实人物。
小说中的北静王是一个曹雪芹下笔极其称颂珍爱的角色。他正面出场在第十四回后半和十五回前段,“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更难得的是,北静王“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不仅主动积极参与秦可卿的路祭发丧,见了贾府的老少爷们,“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对贾宝玉更施厚爱,这位“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的“贤王”,诚邀宝玉去他府中,称“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他希望宝玉“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这个人物在前八十回里还多次暗场出现,读者可以感觉到,北静王与贾宝玉确实建立起来非常密切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同寻常的关系。
曹雪芹以浓笔重彩写北静王,而且把“贾宝玉路谒北静王”郑重地写入回目,这说明在他的创作情怀里,这是不能舍弃的内容。曹雪芹的祖上,是最早被满军俘虏的汉人,具体而言,也就是在满族入关前就归入内务府包衣的高级奴才,这部家史里既有为奴的屈辱,也有与满军共同作战取得天下的骄傲,从顺治到康熙两朝,曹家都很被主子宠爱,但到了雍正朝,情况变化了,雍正对曹 罢官抄家。雍正的继承皇位,合法性被普遍地质疑,他的兄弟里有对他公开挑战的,有对他腹诽的,但也有年龄小一些的,不参与权利斗争,但对被雍正整治的皇族及其牵连到的如曹家这样的世奴,在可能的范围内表示同情,甚至伸出援手的,《红楼梦》里的北静王,就是这类真实存在的集中表现。所谓“不以异性相视”,就是不以曹家(小说里的为了贾家)的汉族包衣奴才的下贱身份而对之施以政治歧视,还能肯定他们祖上与主子并肩作战夺得天下的历史功绩,并且始终承认彼此在长期的交往融合中形成了“同难同荣”的“世交关系”。这样的“王”,对生活里的曹家和小说里的贾家是多么地重要啊,犹如阳光雨露,是活命的源泉。
康熙的第二十一王子允禧,比篡了皇位的第四王子即雍正皇帝小三十三岁,他的年龄跟曹雪芹应该比较地接近,他似乎就是一位上面所说的能善待曹家的皇族,他在雍正朝先被封为贝子后晋贝勒,乾隆一上台还没改元就封他为多罗慎郡王,因此如果曹雪芹成年后与他有所接触,他那时已经是郡王了,“郡”与“静”谐音,而且,现在我们称为恭王府的庭院里,至今还挂着一块允禧写的匾“天香庭院”(没有署名,但上面盖着他的印章),尽管我们现在还没有确切证据来证明乾隆朝的慎郡王府一度就在那挂匾的地方,但其府址应该大体上在紫禁城以北的相关区域,这样,曹雪芹写小说时“北静”的符码的出现,也就不难理解了。允禧无心权力,他自号紫琼道人,又号春浮居士,著有《花间堂诗草》《紫琼严诗草》。《红楼梦》里出现“天香楼”这样的建筑称谓,与允禧题写的“天香庭院”匾绝非偶合,小说里北静王这个形象,允禧应该是原型之一。允禧曾生有一子,他去世时该子肯定已殇,否则乾隆不会把自己儿子永瑢过继给他家当他的孙子,以便沿续他家的爵位,而之所以让永瑢过继,可以设想,那是当允禧在世时,这个侄儿就常到他家去,被他和他嫡妻所喜爱,永瑢也喜欢作诗,后编有《九思堂诗抄》;那么,若允禧善待曹雪芹这样的“世交”之飘零子弟,给他入府活动的机会,曹雪芹对一天天长大的永瑢印象也应该是很深的,于是,永瑢也就部分地成为了小说中北静王的原型,总而言之,《红楼梦》中北静王的原型,应是允禧(主要取形象气质)与永瑢(主要是取名字加以衍化)的综合。
《红楼梦》不能定位为一部政治小说,但小说的写作背景,却是康、雍、乾三朝严酷的权力斗争,康熙生过三十五个儿子,成活序齿了二十四个,他对第二子公开地两次立为太子,又两次废掉,公开立储失败,导致他秘密立储,有很多证据说明他最后选定的是第十四子,不过他秘密立储的措施尚未完善,死亡突然来临,结果第四子矫诏夺得皇位,是为雍正皇帝,雍正得到帝位后至少先后对五个兄弟进行了迫害,并因此株连到与这些兄弟有关系的官僚,曹家即其中牺牲品之一。在那样的情势下,像曹家那样的官僚,尤其是包衣奴才出身的官僚,真是不知该怎么应付那样多的王子,你认定会继位的,比如都成了“千岁”,谁知却会“坏了事”,你素无来往,认为也无碍的,却会突然登上王位,找你的麻烦。这在《红楼梦》小说里有所折射。小说里写道,贾府“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却突然那王府派来长史官,表面上是问宝玉索要伶人琪官(蒋玉菡),其实是在跟北静王斗法(宝玉腰上的大红汗巾子本是北静王送给琪官的,忠顺王府“连这样机密的事都知道了”,而且很可能还知道“别的事”;真正“窝藏”琪官的正是北静王),贾政的暴打宝玉,“不肖种种”的诸多罪状里,让他这个官僚在皇族的权力斗争里被动卷进,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心理恐慌,是最深层的原由。脂砚斋的评语里有这样一条:“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鹡鸰”与“棠棣”都是兄弟的意思,我以前总是从曹雪芹自己究竟有哪些兄弟,什么兄弟的遭遇让他“悲”,什么兄弟让他因“施威”而不寒而栗,这样的思路上去探究,这个思路当然不能放弃,还有很大的探佚空间,但是,我现在感到,这条批语也还可以从另外的思路上去考虑,那就是,曹雪芹目睹身受了太多康熙朝遗留下的“兄弟阋墙”乃至互相残杀的皇家权力斗争,康熙的二十四个王子有的“坏了事”让人悲叹,有的得势不让人令人心寒,由此他愤激地认为“女人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他以这样的创作心理,来处理笔下的文字,“撰此闺阁庭帏之传”,以体现出自己鄙夷现实的男人政治,追求与青春少女共享诗意生活的浪漫情怀。在《红楼梦》第十五回的描写里,北静王赠了宝玉一串“圣上亲赐”的鹡鸰香念珠,这念珠的名称显然有深意在焉,而且到第十六回,他又写到宝玉将此香念珠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借人物之口骂“圣上”为“臭男人”,这样地“恶攻”,如果不是胸有积郁,何至如此下笔!更可骇怪的是,在第十五回里还出现了“藩镇余祯”的字样,我们都知道雍正当了皇帝以后,不但把所有兄弟名字里本来都有的“胤”字一律改成了“允”字,更因为“做贼心虚”,把本来康熙皇帝所属意的十四王子,他的同母兄弟胤祯,硬改名为允禵(他自己名胤禛,民间传说是他伙同步军统领隆科多把遗诏中的“祯”描改为了“禛”),此后人们书写有关皇族的文字时都尽量避免“祯”字,而曹雪芹却在这节文字里偏要“祯”字出现,考曹雪芹父辈的情况,在康熙朝正是与四王子胤禛素少来往(犹如小说中贾政与忠顺王府的关系),而与其几个政敌,包括十四王子胤祯(在小说中以“义忠亲王老千岁”既影射废太子也影射这位与宝座失之交臂的秘定储君)却过从甚密,这样的家史铭刻在心,即使曹雪芹下笔时为自己设置下了“不干涉时世”的前提,究竟意难平,笔触间还是逗漏出了心底的爱憎。而后来胤祯的孙子永忠看到《红楼梦》后,连写了三首诗,其中出现“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的知己之叹,而永忠的一位叔辈弘旿在三首诗上眉批曰:“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这就都不难理解了。
北静王的原型(2)
【附】周汝昌先生壬午9月19日信
心武贤友:
昨见津报又刊出《北静王原型》一文,让孩子代读可得知梗概,见你再接再厉锲而不舍喜甚。于是我又想起,不知写给你了没有(重复也无妨,可作为“强调”看也),即:第五十八回的开头一位老太妃薨逝,这才引发了以下这些回的故事(贾母、王夫人皆不在家,园中事故纷起)。这太妃即熙嫔,康熙的庶妃,陈氏女,胤禧的生母。她卒于乾隆二年开头。这是拙著自十八回到五十四回乃“乾元”的说法,又一力证。天下哪有如此多的“巧合”。所以书中特写荣府与静府的人在送灵时是住同院。这一笔重要极了!但我今又重提此点,却是为了重申:由此也就有力地证实,你的解“三春”是正确的。八十回写到“乾三”即中断(原稿为乾隆爪牙所销毁,炮制假笔用以讳避史实原委)。一百年的“新红学”到底作了些什么?殊耐人思也。
秋安!
盲友汝昌夜书
壬午9月19日
听归智兄说今网站上关于红学讨论十分火热,不知你亦尽知“形势”否?又及。
老太妃之谜
已故红学家吴世昌先生在其《红楼探源》一书中,注意到《红楼梦》第五十八回里写到一位老太妃薨后,“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结果贾母及邢王二夫人乃至尤氏、许氏(贾蓉续弦)等每天都要入朝随祭,后来这位老太妃到离京来回需十来日的陵寝安灵,不仅贾母等女眷需去参与守灵,贾珍、贾琏、贾蓉等老少爷们也都随去,很长时间不在家里,贾府为了好歹留个主子照应家里,便报了个“尤氏产育”,协理宁、荣两府事体;吴世昌先生经过一番分析,认为曹雪芹本来是到这几回要写贾元春之死,后来却把贾元春之死的情节推后,为的是把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贾母等回府前的种种情节安排进去,老太妃子虚乌有,是将贾元春“掉包”的结果,他认为“把这位不知名的老太妃如此孟浪地闯入小说的主文,至少是太露斧凿。”
《红楼梦》里的皇家,是把康、雍、乾三朝的情况艺术地压缩在一起表现的。小说里有太上皇出现,实际上清代在曹雪芹活着时是没有太上皇的,乾隆内禅让嘉庆当皇帝,成为太上皇时,曹雪芹去世已逾三十年,他不可能也没必要去“预言”。但在曹雪芹祖父辈时,康熙曾立太子,一度呈现康熙接见朝臣时,太子就坐在御座旁的特殊座位上参与国事的情况,康熙出征时更让太子留京处理朝政,秋狝、南巡也总是带太子同行,很有点“太上皇”训政于“见习皇帝”的味道,康熙自己在第二次废掉太子后这样说:“皇太子服御诸物,俱用黄|色,所定一切仪注,与朕无异,俨若二君矣”,因此那时的官员已经习惯于谢了皇上的恩再去谢太子恩,这就不难理解《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里,赖大向贾母等报告贾政行踪时说,在跪见过皇帝后,“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第五十八回说“谁知上回所说的那位老太妃已薨”,这显然是接续第五十五回里“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的话茬儿,“老太妃”和“太妃”可以指同一人,比如雍正称其父康熙的一位妃子为太妃,这位皇家妇女如活到乾隆朝,那就会被称为老太妃了。实际上康熙的妃嫔极多,其中不少一直活到乾隆时代,有的甚至活到97岁,乾隆时陆续病薨的老太妃有记载的便达十二人。
据周汝昌先生考证,《红楼梦》从第十八回后半到第五十三回写的都是发生在乾隆元年的故事,“所叙日期节序,草木风物,无不吻合,粲若列眉”。第五十五回的老太妃欠安到第五十八回在年初其薨逝,显然就都是发生在乾隆二年的事情。乾隆二年正月初二恰有一位老太妃薨。这是巧合吗?我在《北静王的原型》一文里指出,《红楼梦》里北静王的原型主要采自康熙的第二十一王子允禧,从书中描写反照生活,乾隆初年重新起复的曹家与被晋封为多罗慎郡王的允禧应该是有相当密切的关系。乾隆二年正月初二薨的那位老太妃,就是指允禧的生母陈氏。陈氏是江南汉族女子,父亲叫陈玉卿,身份不详;她很得晚年康熙的宠爱,但因为康熙在册封嫔妃时重满轻汉,她直到乾隆时才被冠以“皇祖熙嫔”的称号,小说里给她晋级为妃,是必要的艺术夸张。
《红楼梦》虽然未能定稿完妥,但大的框架是精心设计的。我以前曾著文指出,“三春去后诸芳尽”这谶语里的“三春”指的是“三个春天”,具体而言,就是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的“三春”,“春梦随云散”后,“飞花逐水流”,宁荣两府“忽喇喇似大厦倾”,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因此,第五十五回、第五十八回所描写的既然还不是“三春去后”那些时间段里的事,那么,也就还不会写到“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的元妃之死,其中所提到的“太妃”、“老太妃”并非“孟浪闯入”,而是把乾隆二年“皇祖熙嫔”陈氏之薨的实事,写入了书内。值得注意的是,小说里写到,在朝中为这位“老太妃”施行大祭时期,贾府与北静王府同在一个“大官的家庙”里赁房作为歇息的“下处”,“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如果这不是根据生活的真实加以描写,那么,完全没必要如此着笔,因为根据小说里的逻辑,北静王府的地位比宁荣二府的地位高过许多,不能平起平坐,“老太妃”倘若与他们双方均无特殊干系,他们是不会同赁一个家庙的东西两院的(况东比西贵,贾府竟居东),再,北静王的母辈及其妻妾也应该是与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的女眷们“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才对。
鲁迅先生说《红楼梦》“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确实如此。现在我们弄清楚了,乾隆二年薨的“老太妃”就是允禧的生母陈氏,允禧是《红楼梦》里北静王的原型,北静王府与贾府关系非同一般,乃“世交之谊”,这应该是生活真实的写照。康熙很纳宠了几位江南汉族女子,我们现在还不清楚这些江南美女被遴选入宫究竟跟担任江宁织造的曹雪芹祖父父亲等有无某种关系,但现在我们仍能在清宫档案里查到曹雪芹舅公李煦在康熙四十八年上的《王嫔之母黄氏病故折》,从中可知按指示介入康熙从江南遴选进宫的女子的相关事务,乃曹雪芹家族及李煦家族的“本分”,由此可以想见,陈氏的入宫,以及她的父亲陈玉卿及母亲的生死,可能都是康熙允许、指使曹雪芹上一辈介入、关照的,因此允禧与曹家也就保持着一种特殊的关系,这层微妙的关系被很自然地写在了《红楼梦》里。
芦雪庵联诗是雪芹自传(1)
《红楼梦》第五十回,大观园诸艳与宝玉的芦雪庵联诗,很少被人作深入研究。其实,这七十句联诗,本系曹雪芹咏叹其自身经历的长歌,他巧妙地将其嵌入于这部书中,既通过这一情节展示了那个时代贵族男女的文化时尚,也透过联诗的场面深化了书中人物性格,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将本人及家族的经历投影于书中贾氏的命运,形成了一个悲怆凄恻的轨迹,而最终达于清醒的“悬崖撒手”——与那个社会的主流文化分道扬镳。
这七十句联诗,开篇便是:“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这是雪芹写他出身在一种何等情境中。当然,我们不能胶柱鼓瑟地认为,这是说他出生在冬日下雪的季节。这是一个比喻,说的是他出生在康熙薨逝、雍正继位之际,这一重大的政治变故,对于几代深受康熙宠爱,并与若干未能继位的王子——雍正的政敌——交往甚密的曹家来说,真不啻“一夜北风紧”,雪芹甫出身,即一“开门”,就遇上了家族于“雪尚飘”的凛冽处境中挣扎的局面。书中写到,凤姐道出“一夜北风紧”这句“粗话”后,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正是暗示这种“大气候”对家族年轻一代的命运起着非同小可的影响。程、高本将这句改为“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座实在“写诗”上,把“表命运”的暗示一笔抹杀,如非险恶用心,就是他们根本没有读懂雪芹原意。
下面说:“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也就是从此不能“清白”的意思。而那来自雍正皇帝的“暴风雪”,“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苕”,即把康熙时受冷落的“枯草”大加殊荣,而绝无心来照顾家族已然凋零的“枯苕”如曹家。“价高村酿熟,年稔府粱饶。”字面意思,是说大雪抬高了酒价,而且兆示着来年的丰收,实际是说曹家越来越难承受主子所索要的“高价”。稍阅雍正初年皇帝在曹 奏折上的批语,便知那真是怎么着也讨不了好了。“葭动灰飞管,阳回斗转杓。”自然是比喻命运的大转折。雍正处置曹 一家,虽极严峻,却也还不到斩尽杀绝的地步,正所谓“寒山已失翠,冻浦不闻潮”。那时曹家也还有一两门差可依赖的亲戚,所以又说“易挂疏枝柳”,但有的亲戚本身也已岌岌可危,故又说“难堆破叶蕉”。
一般人都知道,从康熙作皇帝到雍正以阴谋手段夺到皇位,是雪芹家从盛转衰的大转折,但一般人又容易把曹家的覆灭想象得直线而迅即,事实上那跌落的过程是呈曲线状,“一时是杀不死的”。到雍正暴薨,乾隆继位,由于乾隆想通过一定程度地实施怀柔政策,来稳定政局,收买人心,所以曹家也竟一度有雪中得炭之喜,可以揣起手过一点谨小慎微的“好日子”,故而芦雪庵联诗的下两句是“麝煤融宝鼎,绮袖笼金貂。”当然这只是“回光返照”,所以又说“光夺窗前镜”,不过,这时的曹家,可能确有女子得以进宫,或至少是成为了王妃,全家能暂得庇护,故有“香粘壁上椒”之句。但整个境况,仍是“斜风仍故故,清梦转聊聊”,并无坚实的前途。那时的官场,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所以跟下来有“何处梅花笛?谁家碧玉箫?”之叹。
乾隆想怀柔,可是雍正的政敌并不因其子继位后的和解姿态而放弃他们的夺位企图,几位尚健在的雍正堂兄弟,及堂兄弟的儿子即乾隆的从堂兄弟们,仍加紧着他们的夺权密谋,他们集结在康熙两立两废的太子胤礽的儿子弘皙麾下(那时胤礽已死多年),甚至企图在乾隆进行木兰秋狝的时候进行刺杀发动政变,所以芦雪庵联诗下面就说道:“鳌愁坤轴陷,龙斗阵云销。”乾隆当然不能任由政敌们猖狂,于是改宽松怀柔为严厉镇压,曹家受到牵连,这一次所遭受的打击,远比雍正朝为烈,曹氏一族所剩无几,故下一句是“野岸回孤棹”,雪芹在这“孤棹”中,犹苦中作乐,即“吟鞭指灞桥”(所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但曹氏的若干族人,已被充军远流,这事实被含蓄地吟为“赐裘怜抚戍”,但苟活于都城的遗孑,便不能不实实在在地“加絮念征徭”。这时蛰居都城陋巷仄室的雪芹等人,处境真是“坳垤审夷险,枝棵怕动摇”,不知所迈出的哪一步不慎便会掉入陷阱,而任何一点枝棵摆动也都可能带来更深的牵连,所以即使用强颜欢笑的调侃语气,也只能把那生存状态概括为“皑皑轻趁步,翦翦舞随腰”。联诗的下两句是“煮芋成新赏,撒盐是旧谣”,字面意思是引苏轼等典故,形容雪如用煮熟的芋头做成的“玉糁羹”一般白,又如撒盐般落下,实际上,却是形容雪芹此时的生活水平,已降到啃芋头噎盐粒的地步。在那种情况下,他“苇蓑犹泊钓”,而实际已“林斧不闻樵”,也就是只能隐蔽而为,再不能张张扬扬。其生命所面临的困境,如“伏象千峰凸”,要冲出绝境,也还不是无望,但那是“盘蛇一径遥”。这时,“花缘经冷聚”,而我心已定:“色岂畏霜凋!”
雍正一朝曹家所受的打击,我们现在总算还能查到一点皇家档案,可是乾隆一朝曹氏弄得“家亡人散各奔腾”,甚至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至今却查找不到一点文字档案。在芦雪庵联诗里,雪芹也只是说:“深院惊寒雀,空山泣老鸮”,不过一惊一泣,也够惨的了。这时的朝政,弄得官僚怪贵族们“阶墀随上下,池水任浮漂”,皇帝则自以为“照耀临清晓,缤纷入永宵”,一班想顺风而上的,“诚忘三尺冷,瑞释九重焦”,曹氏遗孑中自然也有这样的,雪芹却选择了另样的生活方式,“僵卧谁相问?”不问就不问吧,却偏有“狂游客喜招”,这说明曹雪芹在家族覆灭后,一方面断绝了与皇室的关系,一方面却也受到过颇有权势的开明人物的荫庇。他总的处境是“天机断缟带,海市失鲛绡”,具体的情形是“寂寞对台榭,清贫怀箪瓢”,但他开辟着自己的精神天地,“烹茶冰渐沸,煮酒叶难烧;没帚山僧扫,埋琴稚子挑”,实际上,这是暗示着他开始了《石头记》即《红楼梦》的艰难创作。
芦雪庵联诗是雪芹自传(2)
在联诗中,曹雪芹用“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两句,极为含蓄地概括了他所写的这本书。《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有贾宝玉的四季即事诗,其秋夜即事中有“苔锁石纹容睡鹤”之句,蕉棠两植的怡红院中有鹤,在书中亦有描写;冬夜即事中有“锦罽鹴衾睡未成”之句,书中第五回即写到秦氏“叫小丫鬟们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可见贾府中,锦罽和猫儿都是最常见的事物,最能传达出那里的氛围;在很可能见到过曹雪芹本人并读过其未能传至今日的原稿的明义的《题〈红楼梦〉》组诗中,有一首就写到贾宝玉“晚归薄醉帽颜欹,错认猧儿唤玉狸”,这大概是说第三十一回中,宝玉错把晴雯当作袭人的事(袭人在怡红院中有“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的绰号,见三十七回),由此可见,玉狸即“亲猫”,实际上也是泛指作者所珍惜的女儿们。
但对于曹雪芹来说,那象征着严寒与肃杀的大雪,是越来越厉害了,“月窟翻银浪,霞城隐赤标”,就是说仿佛月亮把银色光浪翻涌于大地,又仿佛号称“霞城”的赤城山那最高处即叫作“赤标”的山巅,竟都被寒雪所淹没,在这漫漫寒冬、茫茫大雪中,有的生命经不住摧残,可能就沉沦、湮灭了,但曹雪芹却“沁梅香可嚼,淋竹醉堪调”,就是说越是严寒,他著书就像嚼食被雪浸透的梅花般我心自甘,而且也仿佛被雪水淋湿的竹子,正能弹奏出最强劲的旋律!
从曹雪芹逝去后,他的挚友所写的悼亡诗可知,他在“著书黄叶村”时,是有“新妇”协助他的,而这首芦雪庵联诗,应正是他在那爱情的呵护下,从事著书的过程中所撰,所以他在表述自我生活道路时,特意写到,逆境中的雪,“或湿鸳鸯带,时凝翡翠翘”,他的创作生活中,还是有亮点的,不过,总的处境,当然还是“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与风雪严寒的斗争,正未有穷期!
联句的最后两句,是“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这当然是不得不加上的“尾巴”。可是如联系前面的内容,那么,也完全可以体味出一种反讽的意绪。
尽管《红楼梦》已被两个多世纪的读者们几乎“读烂”,而“红学”专家们的论著也可摆满很大的一片书架,但它仍是一个未能被猜透的魅人巨谜,其中很多的文字,作者本有深意存焉,读者们的眼光却往往只从文字表面上掠过,其实是被作者瞒蔽了,第五十回的这七十句的芦雪庵联句,本是雪芹的一首自传性长诗,我们竟长期忽略,便是活生生的一例。
太虚幻境四仙姑(1)
1999年11月5日,应北京大学红楼梦研究会邀请,去他们的系列讲座中讲了一次。该研究会是个学生社团,讲座都安排在周末晚上七点钟进行,我本以为那个时间段里,莘莘学子们苦读了一周,都该投身于轻松欢快的娱乐,能有几多来听关于一部古典名著的讲座?哪知到了现场,竟是爆棚的局面,五百个阶梯形座位坐得满满的已在我意料之外,更令我惊讶莫名的是,过道、台前乃至台上只要能容身的地方,也都满满当当地站着或席地坐着热心的听众。我一落座在话筒前便赶忙声明,我是个未曾经过学院正规学术训练的人,就“红学”而言,充其量是个票友,实在是不值得大家如此浪费时间来听我讲《红楼梦》的。我讲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再对递上的条子作讨论式发言,条子很多,限于时间,只回答了主持者当场递交的一小部分,其余的一大叠是带回家才看到的。就我个人而言,光是读这些条子,就觉得那晚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以前我也曾去大学参加过文学讲座,也收到很多的条子,但总有相当不少的问题,是与讲座主旨无关的,如要我对某桩时事发表见解,或对社会上某一争讼做出是非判断,令我为难。这回把拿回的条子一一细读,则那样文不对题的内容几乎没有,而针对《红楼梦》提出的问题,不仅内行,而且思考得很深、很细,比如有的问:“‘红学’现在给人的印象简直就是‘曹学’,文本的研究似被家史的追踪所取代,对此您怎么看?”这说明,无论“红学”的“正规军”,还是“票友”,还是一般爱好者,确实都应该更加注意《红楼梦》文本本身的研究,即使研究曹雪芹家世,也应该扣紧与文本本身有关联的题目。有一个条子上提出了一个文本中的具体问题:“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四名仙姑,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渡恨菩提,指的是对宝玉影响很大的四名女子?抑或是他人生的四个阶段?”这问题就很值得认真探究。
在神游太虚境一回里,曹雪芹把自己丰沛的想象力,以汉语汉字的特殊魅力,创造性地铺排出来,如: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等空间命名,千红一窟(哭)茶、万艳同杯(悲)酒等饮品命名,都是令人读来浮想联翩、口角噙香的独特语汇。在那“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警幻仙姑引他与四位仙姑相见,那四位仙姑的命名,我以为的确是暗喻着贾宝玉——也不仅是贾宝玉——实际上作者恐怕是以此概括几乎所有少男少女都难免要经历的人生情感四阶段:开头,总不免痴然入梦,沉溺于青春期的无邪欢乐;然后,会青梅竹马,一见钟情,坠入爱河,难以自拔;谁知现实自有其艰辛诡谲一面,往往是,少年色嫩不坚牢,初恋虽甜融化快,于是乎引来愁闷,失落感愈渐浓酽,弄不好会在大苦闷中沉沦;最后,在生活的磨炼中,终于憬悟,渡过胡愁乱恨的心理危机,迎来成熟期的一派澄明坚定。
那么,这痴梦、钟情、引愁、渡恨四位仙姑,是否也暗指着贾宝玉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四个女性呢?细细一想,也有可能。读毕《红楼梦》前八十回,一般读者都会获得这样的印象:贾宝玉一生中,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三位女性对他是至关重要的,林令他如痴如梦地爱恋,他不信什么“金玉良缘”的宿命,只恪守“木石姻缘”的誓愿,太虚幻境中的痴梦仙姑,有可能是影射林黛玉。钟情大士影射谁呢?“大士”的称谓筛掉了性别感,令人有“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一类的联想;但“大士”前又冠以“钟情”,难道是暗示史湘云钟情于贾宝玉?岂不自相矛盾?不然,情有儿女私情,有烂漫的青春友情,史湘云与贾宝玉的青春浪漫情怀,在芦雪亭中共同烧烤鹿肉一场戏里表达得淋漓尽致,“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如此考校,钟情大士是影射史湘云,差可成立。引愁金女自然是影射薛宝钗了,她是带金锁的女性,其与贾宝玉的感情纠葛,给后者带来了“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愁苦,虽然那苦中也有冷香氤氲,甚至后来还有“举案齐眉”之享受,但“到底意难平”。
谁是贾宝玉一生中第四位重要的女性呢?这在前八十回里虽初露了端倪,但要到八十回后方能令读者洞若观火,那便是妙玉。第十七至十八回中明确交代,妙玉从苏州玄墓蟠香寺来到都城,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到都城拜谒观音遗迹和学习贝叶遗文,贝多树,毕钵罗树,菩提树,即使不是一树多名,也是相近的树,这都座实着妙玉的“活菩萨”身份。据我的考证,并已通过《妙玉之死》的小说所揭示,在八十回后,妙玉不仅起着挽救贾宝玉性命的关键作用,还使宝玉与史湘云得以邂逅,相依始终,那是一位终于使贾宝玉了悟前缘,超越爱恨情愁,在悲欣交集中融入宇宙的命运使者——以渡恨菩提影射,实在贴切之极!
[附]周汝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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