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解忧有空就到后院看望白若云,她们两个很是投缘,几天下来便以姊妹相称。解忧知道了那褐衣青年叫高屏,是宇文青的大弟子,那粗眉大眼的少年叫孟冬,除他们两人之外,宇文青似乎还有不少徒弟。解忧与宇文青见面的次数多了,觉得他有时颠狂不羁,有时又内敛持重,不像读书人,也不像绿林草莽,真有些不可捉摸。他对白若云十分关心体贴,但持礼甚严,从不逾矩,解忧起初以为他们是一对鸳侣,日子长了才发现,这二人之间仿佛也是“君子之交”多一些。
白若云在花家养伤十几天,并没有被人撞破,一切安好,她的伤势也慢慢好转起来。这一日解忧拿了些养血补气的药到后院,一进院便见孟冬手执一根竹棒,望空指指点点,宇文青负手立在他身后,正徐徐说道:“用剑之道,应领悟行云流水之妙,最忌滞重呆板,你的招数已熟练了,只是气韵不对。”他说着将竹棒接过来,身形移动,竹棒就势挥了出去。
只见他或劈或刺,力道平静柔和,就像手中拈着一朵花一般,飘飘忽忽,也瞧不出有什么厉害处。再看时那竹棒的去势已更缓了,仿佛是漫不经心的随意挥动,然而闪转腾挪之中,渐渐透出一股银钩铁划的气势,其间似有千钧之力引而未发,解忧看得心口沉甸甸的,有点喘不过气来。忽听宇文青喝道:“看好了!”竹棒招势立刻舒展开来,如长袖凌空,白鹤振翅,姿态优美之极,解忧不觉瞧得痴了,竟忍不住要随之舞蹈起来。此时宇文青却步法一停,竹棒疾收,依然气定神闲,负手而立,小院中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树影晃动,鸟鸣啾啾。
解忧有些莫名的感动,不禁叹息了一声,宇文青回身看着她:“花二小姐,你看得懂吗?”解忧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说:“我只想到了八个字——‘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宇文青颇感意外,惊喜不已,大笑道:“说得好!小冬,你记住这八个字,以后就照着这样练。师父再送你一句,‘可轻于鸿毛,可重于泰山’,学剑是如此,做人亦是如此。”他又赞许地看着解忧:“二小姐,没想到你却是个真正懂剑的人。”
解忧听他语气这般郑重,一时无话可答,微微一笑,把药交给孟冬便走进房去。白若云的气色好了很多,解忧在床边坐下陪她说话,说起适才之事,白若云说:“宇文大哥的剑法自成一家,路数看似简单,当中实蕴藏无穷变化,且最讲究自然写意,潇洒流畅。我哥哥常说,使剑的人,往往人品如剑,剑品如人,看宇文大哥用剑,便知此言不虚。”
说话间却听院中有人击剑而歌:“成与败,是又非。醒复醉,乐共悲。纷纷扰扰,颠颠倒倒,谁人参得其中味……”歌声既慨且慷,凛然有股傲气。白若云笑道:“宇文大哥最爱唱这支曲子,开心的时候唱,不开心的时候也唱。我听那词儿倒像是老和尚说禅,看破红尘似的。”解忧说:“当日在酒楼里,我也听宇文先生唱过,他曲儿唱得很好啊。”说着便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宇文青正坐在廊下,怀抱一柄长剑,仰首向天。解忧低声哼着曲调,轻轻地跟着唱出来:“纷纷扰扰,颠颠倒倒……”宇文青回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花二小姐,你也喜欢这曲子么?”解忧微微地点了点头,宇文青长笑一声:“不错!你果然有些悟性。”笑声未止,他目光却又一黯,“不好,你这般年纪,倒不该参悟这些。”解忧被他说得很不自在,红云度腮,忙转身离开窗畔。宇文青瞧见她娇羞青涩的神态,不觉呆住了。
白若云笑道:“宇文大哥有时说话是这样,你只当是听疯话好了。”解忧也不答言,见白若云的鬓发有些乱了,便拿过木梳为她梳拢,忽然嗅到一丝清香,于是问道:“云姊姊,这屋里没有香炉,哪里来的香气?”白若云笑道:“不是香炉,那些麝香、檀香哪能如此清淡?你瞧瞧这个。”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香囊来,解忧接过一看,那香囊做得十分精致,上面绣着五彩的花草蝴蝶,细细一闻,幽香沁脾,心中说不出的舒畅。
解忧赞道:“真是好香!云姊姊,这是什么香?我明儿也做一个。”白若云笑道:“这香可不易得,你纵有千两黄金,也没地方买去。它是凌云草的香,这种草只生长在太行山高寒绝顶上,别处没有。两年前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寻遍太行十余座山峰,才找到一簇五株凌云草。我拿这些草做了三个香囊,一个自己用,另两个分别给了哥哥和宇文大哥。你若真心喜欢,我在太行还有些剩下的叶根,将来也给你做一个。”解忧连忙谢过。
又说了一会儿话,解忧便告辞回家,刚进家门,迎面遇上戴夫人从内堂走出来,笑吟吟地说:“解忧啊,岳城侯府今日办赏花宴席,你父亲曾给他们做过采办,所以咱们也被请去喝酒。你要好好梳洗妆扮,穿得漂亮些,别让人家看低了我们。”解忧一听“岳城侯府”四字,大吃一惊,正不知作何打算,便被姊姊拉回房打扮妥当,一家人坐上马车前去侯府。解忧心里忽上忽下的,又听姊姊笑道:“今晚侯府堂会请了青凤班唱压轴,妹妹前些日子没听到青凤夫人的戏,还一直怏怏的,这回可遂了心了。”
到了府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解忧看着这座巍峨府第,当日秦朔拿着如意结呆立在门外的身影,恍然还在眼前。
花家人下车进府,随府中礼宾沿秘道走向花园,秘道高墙后殿堂俨然,解忧心想:这就是他的家了,果然庄严雄伟,不知他住在哪一处?……唉,我却不过是这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想到此处,不觉一阵心酸。
进了花园,只见亭台壮丽,竹木蓊郁,处处斑斓锦簇,步步芳香暗随,各样名花异卉争奇斗艳,真如仙境一般。园中有一片池塘,当中一座精致华美的敞轩水榭,侯府请来的贵客俱在其中落座,其他宾客依男女眷分开,安排在池塘岸边。解忧向水榭里观望,人影绰约,都是些华服男女,却不见秦朔。不多时宴席摆开,解忧暗怀心事,饭菜送到口中也尝不出滋味。
吃罢酒席,暮色渐沉,亭阁回廊上掌起几十盏红纱宫灯,池塘北岸已搭好一座高高的戏台,一阵笙箫鼓乐,便有一群仙子款款上台,手捧花篮,随乐起舞。却听一阵喧笑,园中人纷纷闪避,几名丽装女子拥着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走进水榭,这人像是刚刚吃了酒回来,醉意微露,衣带松散,斜倚在朱栏边,笑嘻嘻地望着台上的舞娘,与他同来的女子就在一旁为他递酒,嬉闹之声隐隐可闻。
解忧细看那锦衣公子,相貌与秦朔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小一些,眼神中多了几分傲慢。解忧记起那日侯二公子出猎的情状,看来就是眼前之人了。她想道:难怪大哥说许多人对侯府有怨言,这二公子也实在不成样子,秦统领却是那般的谦谦君子,兄弟两人倒像有天壤之别。
忽听一旁有人唤道:“花二小姐,是你吗?”原来是薛无忌,他一身便服,笑容满面,兴高采烈地说:“好久不见,二小姐这一向可好?令尊大人上次见我,可将我着实埋怨了一通,我一直想要请二小姐喝杯压惊酒呢。”解忧谢过他的关心,随即问道:“秦统领的伤都好了么?”薛无忌说:“早就好了,多亏了二小姐,统领大人对你的相救之情一直念念不忘呢。说起来还要感谢二小姐一番提点,我们才能从‘玉嬛阁’查出线索,找到那名女子和她同党的藏身之处。虽然那女子侥幸逃走,但已受了重伤,行动不便,难不成还能飞出京城去?”
解忧心中矛盾重重,不愿再谈这些,便把话岔开:“水榭中那位年轻公子,可是秦统领的弟弟么?怎么秦统领也不对他约束一二?”薛无忌压低声音说:“花二小姐有所不知。这位秦二公子本是庶出,他母亲是岳城侯最宠爱的侧室,爱屋及乌,老侯爷对他也青眼有加,溺爱非常,所以他才这样放肆。秦统领虽是嫡子,可大夫人早逝,侯爷对他又严厉,在这府里的地位只怕还及不上他弟弟呢。”解忧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番内情,听得呆了,薛无忌继续说:“不过我倒觉得这秦二公子我行我素,颇有让人羡慕之处。像我们统领大人那样,天天如履薄冰,被里里外外的事儿逼得喘不过气来,也实在太辛苦了……”他还想再说几句,却被一名侍卫叫走了。
解忧满腹心事,不想回座,便信步穿过宴席,来到一条抄手游廊上。这条游廊逶迤盘曲,连起几座楼台精舍,解忧端详着廊上的花鸟石刻,慢慢向前走去,突然迎面瞧见几名侍卫提刀掌灯而来,她唯恐被撞见生出事端,便慌忙绕下游廊,钻进一片竹丛。不料这竹丛中竟掩着一座假山,解忧看那山石玲珑奇崛,堆叠得通透回旋,园内灯光曳动,映得山形摇移,心中十分喜爱,便走到假山石洞前向里一看,曲曲折折的不知通向何处。
她一时游兴大发,不顾洞中幽暗,扶着石壁摸索着向前走,转了两个弯,忽见左首有几丝微光透下来,竟是一方窄窄的洞口。解忧走出洞口,脚下是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蜿蜒萦回,探入假山深处。她急走数步,绕过一道石峰,面前蓦然出现一座二层飞檐小阁。这楼阁筑在假山腹中,山石高耸,层峦叠嶂,将它完全遮住,人在外面根本看不见。解忧刚想转回去,却听见脚步声响,两个人从小阁里走出来,立在石阶上。其中一人毕恭毕敬地说:“是,我明天就去安排,父亲请放心。”说话人正是秦朔。
解忧一惊,再听时却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你行事切记谨慎,若再出纰漏,无功而返,就不要来见我!”想必便是岳城侯秦沣。秦朔连连道“是”。解忧记起薛无忌说过的话,不由暗自替秦朔担心,却听秦沣口气一缓:“你只管做好这件事,别的不用多想。那道参劾神武军的折子,我已经压下来了,不会交付廷议。哼,程穆不过是区区一个三品御史,居然敢和老夫作对,日后自然会有他好看!”
解忧听得胆寒,又听秦沣说:“宴席上的事,都布置好了吗?”秦朔犹豫了一下:“父亲,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吗?”秦沣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此事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岂可再容置疑?”秦朔说:“也许还有其他方法,我们不必走这一步。”秦沣“哦”了一声:“是吗?那你的想法是什么?”
秦朔说:“我们之前做的事已经在朝中引来非议,程穆的参劾只是一个开端罢了。兵部尚书德高望重,颇有威信,皇上也十分器重他,如果我们把矛头对向他,只怕会失尽人心。围剿太行的事师出有名,我们大可与兵部一同商议,他们应不会反对。”秦沣冷笑道:“这主意不错啊,你现在越来越有主见了,为父的话也不放在心里了。”秦朔忙说“不敢”,秦沣厉声道:“你做了这么久的神武军统领,难道不知朝野上下有多少人对我怀恨在心?先是太行山,再是神武军,这些事总被人拿去借题发挥,倘若我们一时手软,当断不断,给那些宵小之辈以可乘之机,不但这些年来的一切计划都付诸东流,甚至还会危及为父的性命!你是侯府长公子,不替为父分忧,却替那些家伙开脱,你究竟置为父于何地?”
秦朔扑身跪倒:“我若有疏忽失职之处,父亲只管降罪,但我怎敢有一丝一毫忤逆之心?今后我全依父命行事,请父亲大人息怒。”秦沣沉声道:“朔儿,你本是个有勇有谋的人,为什么办起事来却总是不肯用心,一意敷衍?你呀,唉……人家都说你弟弟行事荒唐,怨我太放纵他,可他性情率真,从不矫饰,我就喜欢他这一点。你和他不同,你心思太重,事事都藏在心里,就是为父也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秦朔低头不语,秦沣摆了摆手:“你且去吧,做好该做的事。记住,太行也罢,兵部也罢,这回定要一箭双雕,斩草除根。”言罢转身离去。
此刻万籁俱静,只有月光如水,石影婆娑,秦朔立在淡淡的月色之中,好像隔着一层纱幕,神色看不大真。清风拂来,吹动他官服的衣襟和锦冠上垂下的丝绦,他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解忧听这声叹息悲凉寂寞,深意无穷,心底不禁也涌出难言的惆怅来。她正暗自思量,一不留神,踩动一块石头,“咔嚓”一响,秦朔立刻回身:“是谁?”解忧再要躲开已来不及了,只得走上前去敛衽行礼:“小女子一时迷途,误闯此处,还望统领恕罪。”秦朔看见她仿佛有点出神,沉默片刻之后才慢慢地说:“花二小姐,是你?你来了很久了么?”解忧慌忙说:“不,我……我刚刚……”她心中紧张,竟变得口吃起来,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秦朔微微苦笑:“你不必害怕,没什么要紧。你也是来参加赏花宴的吗?”解忧点了点头,秦朔皱眉道:“我劝你还是不要久留,尽早回家去吧。”解忧惴惴地问道:“秦统领,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秦朔平静地笑笑,答非所问地说:“薛无忌告诉我,上次你来送如意结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侯门深似海,不是我应去的地方’,是吗?”解忧身子一震,秦朔又说,“你这句话讲得很好,侯门的确深如大海,望不见底,它不是你应去的地方,也许同样不是我应去的地方……听我的话,不论这里发生什么,都和你没关系,你也不应该卷入其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解忧默默颔首:“秦统领,多谢你的劝告,你……你自己也要小心。”
秦朔感激地望着她:“花二小姐,今晚能遇见你真好。你知道吗?因为你,我觉得这世间上……”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从唇间飘出,很快就散在夜风中。解忧听得隐隐约约,不及猜度,小阁后便匆匆走出两名侍卫。秦朔吩咐其中一人送她回宴席,自己和另一人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