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妙人贾雨村,名化字时飞的,胡州人士。他亦算得世族,但生于末世,根基已尽,便孤身赴京赶考,想要创下一番事业。谁知刚至姑苏地界,盘缠化尽,只能寄居破庙,卖字作文为生∫好苍天有眼,本地绅士甄士隐给他盘缠助他上京。合该他时来运转,一举中第。当了一府父母官,还纳得当年甄士隐的婢女,当年三次回顾他,名叫“娇杏”的女子为妾,又一年就得了个大胖小子,真是志得意满。
可惜好景不长,贾雨村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待得又游至维扬地面,雨村大病一场,待得病愈,身体劳倦又盘费不继,想寻个合式之处来修养∫有两个本地旧友,闻今岁新点的鹾政林如海欲聘一西宾,便介绍了他。雨村谋进林府,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学生聪颖,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林如海嫡妻贾氏夫人一疾而终¨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如海意欲令子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学生触犯旧症,加之琐事烦扰,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便出来闲步。
这日,贾雨村赏鉴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庙宇。庙宇倾颓朽败,却身处山明水秀之间。门前匾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觉有禅机,可寺内,只有一个昏聩的老僧人在那里煮粥,所答非所问。雨村见了,索然无味,便自去了。
行不多远,就看到高挑的酒旗,款步行来。将近肆门,只见一酒客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一见,原来是京城旧识冷子兴。雨村向来知道这人最是看风向会行事,也知道他个古董商要借自己斯文之名,两个人倒也契合。便笑着迎上去,叙些别后之事。
食足饮畅,雨村就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
子兴心想,这贾雨村还真是禄蠹,这就问“新闻”?就笑着打机锋:“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
子兴也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
“原来是他家。”雨村微笑,“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宁荣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去年我到金陵地界,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还都峥嵘轩峻;树木山石也是蓊蔚洇润,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冷子兴嗤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乘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有些纳闷:“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说着便将宁荣两府的传承演说个透彻,直至言及那个衔玉而生的贾宝玉。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八九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说罢,贾雨村就长篇大论,真是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贩夫走卒,乾坤阴阳的说了个周全,只道这贾宝玉必非凡人。
子兴接口:“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
雨村点点头:“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几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
“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贾雨村倒是有些意外冷子兴连甄府人都认识,接着说:“去岁我得荐到金陵甄府处馆。看他那等显贵,却富而好礼,着实难得。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命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
冷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接下便将元迎探惜四位小姐的来历一一道来,又道:“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他姐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
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贾雨村言:“东床如何暂不知晓,但是这林府小姐定是有福的!”
冷子兴疑惑,“您怎知她必是个有福的?”想了一想,豁然道:“你可是说她那个兄弟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