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不错！你却怎么猜到？”贾雨村笑着捋捋胡须。

冷子兴心想：你要卖弄，自然会提到“异样孩子”，问：“此子得老先生青眼哉？我在京城倒也听说过这贾夫人，收养了林姑爷偏房的儿子认作嫡子，只说疼爱非常，好坏倒是不知？”

贾雨村心下暗暗在意，续言道：“林公三旬方得孪生嫡女，不到一年，新纳侧室添了这位小公子――那侧室也是举人家的女儿，可惜命薄，早早死了公子被贾夫人收养，也是造化♀林家子女都是天生聪慧，不足岁能言，两岁识字，三岁就得启蒙〗位嫡小姐，抓周宴上取得书籍、笔墨，画具，及到那位小公子，抓得是长生锁、玉如意，正合着他的名字叫夙玉♀林公夫­妇­更是疼爱非常。”

贾雨村停下来泯了一口茶，看得冷子兴正盼下文，接着说：“小孩子聪颖秀雅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就一派雍容气度。和蔼寡言，但言必有处；温文有礼，然端严大气。平素酷爱读书，林府存书之众亦读之四五矣，又喜书画，虽略稚­嫩­，但自成格。”雨村看冷子兴又不以为然之­色­，正言道：“冷兄且莫不信，若兄观其文，见其事，就知弟绝无虚言！”

冷子兴见雨村郑重，即言：“自下怎敢不信！”。却想若是如此，京中贾府怎会不闻？

贾雨村道：“童子早慧，百里能十，便是年少能书画者，又何等寻常。此子出众在其风范。听仆役言，贾夫人自子女三四岁起，便携之理事，使之明家务了市情。而林公极爱儿女，亲自启蒙。现主­妇­亡故，内无支柱，小姐染痒，却是小公子以垂髫之龄总理内务的！”

冷子兴惊叹：“奇闻，奇闻！那小公子虚龄最多七岁吧！”

“可不是？”贾雨村亦叹：“林公伉俪情深，不言续弦之事，内室职权只交给亲生儿女，不过另几个管家协助而已。而贾夫人仙逝数月，你看着林府井井有条，哪里看出是个垂髫孩童在理事呢！”

“果然奇闻，京师古都，愚弟也跑过不少地方，此等孩子倒是第一次闻说！”

贾雨村道：“正是如此！况且这孩子行事极有主见，老成的很。我前言道的那个甄氏公子，其人每为笑谈，不知这林家少年怎么听说了，只道：‘既言女儿尊贵比拟神佛，为何满口胡言，以姊妹之名充当护身，以忍一时之痛？可知己身不遵，泛泛空谈！’，他为嫡母抚育，与异母姐姐最是深厚，又身处绮罗丛，也是极其亲近女子的。有好事者欺其年幼，探问林府女眷事。此子凛然肃容，不发一言。后林公责其太过，他自言绝不令自家母姐为他人谈资！林公且喜且忧。”

“探花公之子果然方正！”冷子兴赞叹，却想这林家子小小年纪如此刻板，又是侧室所出，装腔作势。

“此子孝顺品德暂且不论，其才亦不似一个七岁孩童。”

冷子兴问：“可是又一个五岁成诗，七岁能文的？”

贾雨村大笑，“冷兄倒是猜错了！能文倒是不假，成诗嘛――可是不成啊！”

“喔？”冷子兴奇怪，一般说起神童，不过是方仲永之流，能文能诗罢了，这林夙玉如不如此，有什么特别？

“我这学生，第一有见解，读书每每发人新声，但不离中正之路，一个幼童也难得了。第二会筹算，­精­于算术，理家之能像是天生。第三，绘画音律，虽未能­精­通，但意境渐出。至于诗词嘛，真真好笑♀学生两三岁起，《声律启蒙》、《训蒙骈句》乃至《千家诗》等等莫不熟记，且巧且­精­，可是自己做起诗来，便不过中规中矩，远不及其姐多矣！人道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他倒好，只最恨作诗，每每顾左右而言它，令人哭笑不得。”

冷子兴哈哈大笑：“到底是个孩子，老先生苛求了！这林小公子再老成也要有些童趣啊！”心下暗忖，这林贾氏认下这样一个儿子不知荣国府人怎么想。

雨村因说：“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

天­色­将晚，两人说些闲话，便起身结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回看，乃是当日一案参革的同僚张如圭――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便忙四下里寻情，忽遇贾雨村，故忙道喜告讯。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馆，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清晨，雨村兴冲冲的前往外书房求见林如海，路过平素重做课堂的小花厅，却见多日不露面的小少爷林夙玉早早的等在那里温书，不由得惊奇。

这少年穿着素白孝服，系着同质发带，全身上下不见一点装饰，唯腰间雪青绦子系着一枚青田如意佩。满头青丝一衬，愈发显得肌光胜雪，眉目如画。贾雨村见自己学生视端容寂，神态宛然，暗自揣度：“这林家学生人物倒在甄小公子之上，不知比那贾家宝玉如何？”正此时，书童侍女见先生已到，唤醒小主人，林夙玉忙放下书卷向师傅问安，礼数十分周全≡责耽于俗事，多日不得聆听教诲，望先生海涵。

贾雨村却不在意，只是他早早来本是想面谋如海，没成想这小学生早一日不来晚一日不来，偏偏今日想起上学≈如海每日晨时在书房读书议事一个时辰，然后便去衙门办公，傍晚方歇。回府后仍然忙于政事，难有闲暇。若是今日不及，却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知何时能结≈夙玉很是善解人意，见先生沉豫，便言道：“夙玉多时不持经书，自感生疏，恳请先生赐弟子一日温书，及夙玉理清条理，再请先生进讲。”贾雨村领情允可，见他清减不少，便劝慰了几句，放他一日的假，匆匆去寻东家了。

那少年恭送了老师，慢慢的抬起头，露出一双似水还清还静的眸子，看着雨村背影，纤指在手中《春秋》“黄泉”一节划过，却是若有所思。

“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林如海一一向贾雨村讲解。

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

“若论舍亲，”如海但笑：“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及雨村出书房门，忽闻屏风后有人作声：“爹爹，您为贾先生如此筹划，不怕养虎为患？”

林如骇笑：“养虎为患？我儿这话糊涂！”

那人步出画屏，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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