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急，给少爷喝点参汤润润嘴唇——”
“快来看呐，快看看她好不好——，听到了吗？我是姐姐，我是姐姐啊！”
耳边乱糟糟的声音夙玉并不清楚，她只感到唇间一片苦香，温温的，润泽了并不干枯的唇齿，就贪婪的吮吸汲取。沉郁的液体就源源不断的流向她的喉咙♀液体像充满动力，使困乏的骨骼轻快了些。
（太吵了啊，怎么这么吵？）
夙玉本能的抬起食指，想像往常一样点击桌面表示抗议（这是她的习惯动作）。果然，纷杂的声音酮了，夙玉很满意很惬意的堕入黑甜乡。
第五章 梦 醒
待到夙玉找回神智，已经是两天后的清晨了。
见满眼血丝姚嬷嬷和红紫鸥鹭又哭又笑的抱做一团，又知成供奉正在调养累倒了的黛玉姐姐，夙玉才知道自己这一病要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得多。
热孝期过，黛玉夙玉姐弟俩就踏上了北上投亲的航程♀个时代，漕运十分发达，船行里专门包给官僚仕宦人家旅行的官船，首尾起码也要三丈，前中后分仓，家具精美，各自生火，起居甚是方便。而讲究的人家，自己有一两艘坐船，也是很平常的事，比如前次黛玉赴京，坐的就是贾府派来接人的船，这次赴京，坐的却是林家的船，一位小姐，两位大爷，数十个仆役，满满的物事，将林家两艘大船，和雇来的两艘官船装的满满的。夙玉终于明白为什么三年前黛玉离家为何只带了两个女仆：一艘船能有多大空间？
离开维扬，一路北上，要到京城，将经过很多地方，比较有名的大港就有高邮、宝应、淮安、宿迁、大王庙、台儿庄、韩庄、济宁、阿城、东昌、临清、武城、故城、德州、东光、沧州、青县、静海、杨柳青、天津、丁字沽、桃花渡、河西务、张家湾、大通闸，这才到了京都〗千里路，若是旱路，从容的走，也就一个月，但从水路，就得走三个月左右，这是没办法的事：河窄船多，不可能一路顺风，又时常遇到开闸放水。北上的航程，本就是游览古迹增长见识的好机会，黛玉也曾经路过台儿庄，看过沧州武士，买过杨柳青年画，莅临桃花渡。而夙玉总是没有这个福气，刚到淮安，她就病了，不许声张强挺到德州，突然病的不可收拾。
其实作为旁观者，看她病倒是意料之中，甚至看她现在才病倒才是意外。
时间倒推至两年前，从接待许氏三人之后，夙玉就没真正安心过。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父亲身上，而林如海又不是一个可以让小女孩看透的人，夙玉察言观色，却乖得有话不敢说。至黛玉回来之后，林如海病情好转，夙玉也放下一颗心，等林如夯然“病危”，这种悲痛，任谁也承担不起，偏夙玉不肯病不能病，更不敢病。
谁知道家里的是狼还是狈——
——所以我们为夙玉加十分吧！虽然她处事挺失败，没能改变什么，自己还落到傍人门户的地步，虽然她有两世记忆二十多岁的心智，不过她的身体，不到十一岁。
“忧思过重”、“气血不足”，船上有一流的大夫，尤其擅长给小孩子看病。夙玉听从医嘱，按顿按时的吃药，本来大家都没想过会出问题，可是，这问题毕竟是出了，离德州还有二十里路的时候，夙玉沉睡不醒，一连昏迷了三天。
这急坏了黛玉，吓坏了成大夫，忙坏了贾琏。成灵素再三诊断也看不出什么，急的直掉头发，李管家请来了当地的名医，结论大同小异，甚至很欣赏成供奉的药方。而被按时灌药的夙玉睡着依然睡着，直到那天无力的动了动手指§玉放下一颗心，疲惫过度，也累倒了。
现在，林家一行人是在德州的林氏别馆里♀处别馆，里外只有三进，东西有套院，遍植花木，虽然算不上正式，但打尖足矣。本来黛玉夙玉男女有别不该住到一个院子里（－_－#什么意思！那是我亲姐姐，你贾宝玉还和我姐住隔壁呢！！），可黛玉坚持和弟弟搬到一起住，说反正我们姐弟都病了，要好就一起好，要不好也是一起——
“姑娘是有疑心呢——”青鹭压低了声音，“开始那几天夙哥和表少爷上岸上去的，回来后就恹恹的，我们都很的。”青鹭心思细密，轻易不说话，话说了，就是斟酌过好几遍的。而雨鸥看似活泼，但郑重的时候她是嘴严的，却也附和道：“真难免让人多心，夙哥都病成这样子，表少爷还忙着赶路。还说天津京城了才有好大夫！这不是挣命吗！还好姑娘死不松口，要不然我们下人都没办法，我看李大伯李大娘都忍不住了！”
贾琏命很好的。随姐妹俩上京的管家可是李睦夫妇，暗香阿姨自不必提，她是贾府通，虽然父母都不在了，但亲戚有朋也是散布荣宁二府。而帅大叔李睦，曾经做过十年的农庄总管事，还有一个身份是林如海的臂膀，很多下属和幕僚处理不了的事可都委派与他。举个例子，先陶姨娘的赌鬼叔父就是李睦料理的。如果贾琏真的惹怒了他，结果肯定比惹怒了黛玉夙玉惨得多。
管家是个很特殊的阶层。他们可以享受主子一样的奢侈生活，社交上很多地位比他们高的人也许还得巴结他，大宅门内，管家，尤其是大管家，要比小主子有权有势，甚至可以奴大欺主，可是这样的管家始终是奴才。一旦主家倾覆，他是逃不掉的。如果抄谁家，也许这家的主人罪不至死，但管家，几乎是死定了的，掌握主人所有阴私的管家，是第一个面临酷刑的。
所以管家，可能暗地里欺负不得势的主子，可明白人，都会与主人利益站在一起，因为背叛对于奴才的出路只有死，早晚而已。
而林家的两位管家又是与众不同。
两位管家都是林如海伴读，这情意自不必说。夫人的陪房嫁给管家的儿子兼老爷心腹，生的孩子做少爷心腹，这是林家的传统∩太君青年守寡，交心的人不过寥寥，惟李嬷嬷做林如海的保姆。睦声年少时俊俏出众，林如海百般维护奶兄，这般恩情，李家人都记在心间的。还有暗香。贾敏多年未孕，闵太君也建议林如海将暗香收房，林如海却成全了李睦大哥的一段心事。李家资财殷实，更是林家恩重所至。而张家，籍属官奴，自立国起，就是林氏下人，忠心耿耿，大管家的职位，他家也已世袭四代≈老侯爷念其功劳，多次想剔除他们官奴身份，始终未能如愿，到老老太爷，因为受乾远离官场，老太爷又去得早，谁知林如海竟然求得特赦∨合不在乎自己，可想到儿子不必背负最卑贱的身份，对主人的敬爱感恩也是不必言的。
夙玉听到青鹭雨鸥异口同声的猜忌贾琏倒没什么，知道黛玉也疑心甚至坚持停船却是十分意外了。至此她知道自己的出现并非一无所获，现在的黛玉和原著毕竟不同。原著的黛玉聪明绝顶，却只能被动的接受贾家给与的一切，不平悲愤也只写在诗稿。而现在的黛玉并非一无所有，她有了妹妹，这是倚仗，也是责任。现在的黛玉依然单薄，但遇到危险时，她是把妹妹护在身后的。
“唉，我的姐姐！”夙玉看着珠帘对面隐约露出的病榻，心里有苦有甜，好在成大夫医术高明，一直在饮食上调理黛玉的身体，要不然夙玉真成千古罪人了。
夙玉一边感动姐姐对自己的维护，一边思考贾琏的举动是否无意。思忖半天，夙玉还是认为，贾琏应该是没想置自己于死地。因为首先自己是和贾琏上过岸，但是夙玉都是将外卖带回船上和黛玉一起吃的，一样的东西，没道理自己中毒黛玉没事，紫鹃青鹭没事。而像蜜饯果仁等零食，虽然夙玉有在岸上吃，可侍从环绕，贾琏一个外乡人若还要能做手脚——他就不至于只在贾府做管家了。其次，着急赶路，把自己害死在船上，船上就有医有药，全是林家的人，他不会以为这样自己就得死吧？当谁都是傻子，只听他的？
夙玉心里对自己的昏倒，并非毫无知觉。
可那几乎仅仅是个“推测”，除了警醒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自己的病，其实还是疲劳过度，不过是累坏了，真的累坏了。
但姐姐敢于怀疑的精神是要肯定的，离开自己的地盘，不的怎么可能呢？
“对了夙哥，前天荣国府送信来给表少爷了，说是有位芙蓉病逝了！”“是小蓉大奶奶！宁国府的孙媳妇！”青鹭笑着纠正雨鸥的口误，这“芙蓉”二字不知怎的，每次听到夙玉都会露出感到滑稽的眼神，这点陪伴她成长的人都能看出来，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
果然，夙玉泄了气躺回枕头，哀叹道：“芙蓉，那是多清艳的花啊！”
——原来秦可卿死了吗？这个时候，那贾琏急着回去有什么用？
夙玉低声问：“这些天外祖母家只来过一封信？”雨鸥道：“是啊，夙哥病时，恰荣府来信，说的就是小蓉奶奶的事。再就没了，看表少爷挺忧心的样子。”
——秦可卿死了他操什么心，贾琏该和秦可卿没什么关系，他和贾珍贾蓉，不是酒肉关系吗？
夙玉想的头痛，昏昏欲睡，正好黛玉清醒过来要看弟弟，夙玉故意撒娇，使得黛玉和自己睡到了一张床上，看姐姐从掖好的被筒里探出手来悄悄的握住自己的手，夙玉终于安心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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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既然醒了，生活就要继续。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夙玉被窗前被寒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梧桐唤醒。侧过头来，看到床脚上红漆香盒里连绵的寿字即将燃尽，安神香已经变为灰白的粉末，夙玉微微一笑，想靠自己坐起来，却出了一身冷汗。
守夜的青鹭向来警醒，听到动静立即醒了过来，忙柔声问夙玉想做什么，又劝夙哥不忙起，时辰还早。听到这样温柔绵糯的嗓音，会带来一天的好心情，夙玉只觉得这天都必然晴朗。夙玉示意压低声音，不要打扰补眠的雨鸥和一帘相隔的黛玉等人∴鹭便扶夙玉半坐起来，给她身后塞了一个满是杭菊的靠枕，帮夙玉把头发拢到胸前，自己轻手轻脚的从热了一夜的暖壶里取出温热的毛巾，先帮夙玉轻轻的擦了把脸，又换了手巾给夙玉舒缓微凉的手指。
夙玉看青鹭悄无声息的在屋里忙碌，蓝袄灰裙，团髻未解，麻花辫子正中的背在身后，纤细的背影好像一只初展的蜻蜓，才发现青鹭姐已经豆蔻年华，长成少女了。！再看看十一岁的雨鸥，她当上半夜的值，现在正睡得香甜。雨鸥的睡相一向古怪，将被角拉到嘴边，遮住自己小半张脸，被窝鼓鼓囊囊一点也不规矩。原因嘛，因为她正搂着一个大大的灰兔布偶。
夙玉学女工的时候，裁剪和编制一学就会（耳濡目染，林梦涵学有几分母亲的巧手），但刺绣需下苦功，夙玉缺少练习。一次被苏绣针法折磨的不行，她就做了一个卡通娃娃调节心情。可是现代的拟人化玩偶或许不合古代人的审美。夙玉做的是素绢兔宝宝，大眼睛大门牙的兔子宝宝搂着锦缎做的胡萝卜，看起来很是成功，可她兴冲冲给父亲看时，林如海显然将之归之于兔儿爷一类，问夙玉是不是节后要烧掉？让夙玉大受打击，再也没有动作玩具的心思♀玩具，雨鸥最是喜欢，抢到手里，夜夜抱着睡觉，又因为兔子里面填满丝绵，搂着睡觉很舒服，雨鸥就一夜也离不开它了姐妹们对布偶的兴趣远不及看雨死死搂住布偶不撒手、小花脸小兔脸相映生辉的兴趣大，就每每逗她。雨鸥年纪渐长，也觉得大姑娘抱玩具睡觉害羞，却舍不得。于是她若是抱着灰兔子入睡，就把被子拉得高高的，把布偶藏在被子里，且做掩耳盗铃之事罢了。
“还是小孩子嘛！”
夙玉找回心理平衡，一时兴起，让青鹭给自己一面大镜子来∴鹭素知她的脾气，又怕她气力不足，就捡了一面最轻的羓镜递到她手里。夙玉才发现自己竟然感觉到这样小巧的镜子的重量。
“这一病才知道原来自己真是瓜子脸，这样子，真不像我——”夙玉看见镜子里眼睛大大的女孩，怅然一笑。镜子里那女孩浓密的睫毛在她透明的肌肤上留下两抹灰影，一双眸子静静看向自己，如深潭般，在晴夜里倒映天河。
“这双眼睛真不衬我——”
杏眼重睑，长睫微蜷，精致到完全对称的眼形美轮美奂，美得几乎不真实。
这么静，这么清，这么明。点点的光彩不是粼粼水波，而是融化的星辉。
这样的眼睛，林梦涵从来没有，却也不该在林夙玉脸上找到。
笨笨的小猫一般的扮作聪明，做坏事后圆圆的眼睛眨啊眨啊，那种调皮才该是她不对吗？娘不是最喜欢抱着夙玉吹她睫毛玩不是吗？
都不在了——
“什么不衬？”雨鸥醒了过来，搂住大兔子做了起来，看看起身的夙玉青鹭，好像没有用到自己的地方，就坐在榻打着瞌睡回魂∴鹭很不认同雨鸥把头发压乱的睡态，忙上前拉她起来梳妆，青鹭只把被子围住自己，好像便便一样堆在那里赖着不起，“等我一下嘛，就一下下——”
夙玉微笑挂在嘴角，捶床做在心里。便便啊——
——我决定绝对不这样坐！
这样一番动静，黛玉房中人也都起了。因为夙玉已无大碍，两位奶娘住在隔壁互诉别后之情，而红棉紫绮，因为误了婚期，只好两年后再成婚了，主持小主子房中内务，这个时候已经到厨房和成供奉调适药膳去了。
隔着帘子，两房的女孩们给小主子洗漱穿戴，互相都能听到声音，尤其有雨鸥这个爱玩的，气氛十分轻松，却不喧闹。一时黛玉过来和夙玉一起用饭，然后就坐在床边给夙玉讲贾府的一切，外祖母，舅母，姐妹们，还有宝玉§玉用尽量轻松的语气为妹妹介绍着那环境，可是眉间隐隐的愁绪泄露了她的的，因为这次，她不再将是借住的贵客，而和是妹妹一起被人寄养的孤女。而讲到宝玉，黛玉眉头却渐渐的松开了，宝玉这两个字，好像有一种魔力，可以将忧愁拭去——
夙玉看在眼里，叹在心中。可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与黛玉商量。
夙玉拉拉黛玉的手，让姐姐坐到自己一个方向，轻轻的靠在黛玉肩膀，悄声道：“姐姐，我想把我的事告诉紫鹃，你说好吗？”
第六章 紫鹃
让紫鹃成为林家姐妹的同盟是很本能的事。贾府丫鬟中集中女孩各种各样的特性，灵巧的、温柔的、自私的、虚荣的、谁都不是完美体，但各有各得可爱。而紫鹃，明慧、宽厚而忠诚，你可以不喜欢晴雯热烈而尖刻，不喜欢袭人温顺却藏奸，但是紫鹃，谁会不喜欢她呢？贾府的女孩子有谁比她更真更诚吗？
看书中人，是单纯的喜欢紫鹃，为书中人，夙玉却又更现实的考量：自己和黛玉的姐妹关系，又有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怎能瞒得过身为贴身侍婢的紫鹃？然后呢？让紫鹃离开黛玉？Ｈｘｍ
黛玉听妹妹这般提议，却是十分的开心，暗暗地松下一口气来。现在的黛玉，和夙玉相依为命，她自然要体谅妹妹的感受。可紫鹃三年来和她朝夕相处，她深信紫鹃为人，除了妹妹的事她隐瞒不说，和紫鹃也是亲如姐妹。现在这个样子，妹妹势必要隐瞒身份很长时间，这时间若是事情败露林家就会名声扫地，夙玉不会冒这个险，家人也不会冒这个险，她又怎能冒险？那紫鹃如何呢？依家里的行事，就算让紫鹃离了自己都未必放心。可是她是要护着紫鹃的。就算家人放心紫鹃，紫鹃离了自己，还能回老太太房里？那家里都是逢高踩低的，紫鹃得多难熬？
可她信紫鹃，妹妹也会信吗？姐妹默契，夙玉语言肠，仿佛挂不住心事，黛玉却知道这妹妹戒心更胜于己。尤其夙玉有几个不信，那就是“男人不信、外人不信、完人不信”，实在是比自己还厉害，偏偏除了爹娘，谁都说妹妹心胸宽广♀回紫鹃，没把她三代祖宗调查清楚，没与她相处几年旁观侧敲，按理说夙玉应该仅仅客气而已，可她从初见就不甚疏远，这让黛玉真是又惊又喜，少了很多为难。
又一想，黛玉明了，这是妹妹对自己的尊重，爱屋及乌，才信任自己器重的紫鹃§玉又觉微微心酸，难道自己离家三年，妹妹的“客气守礼”也要用到自己身上不成？难道妹妹也要与自己生分不成？想到这里，黛玉越发难过，忍不住垂下泪来。
这回夙玉可是被吓得够呛，黛玉怎么被自己给惹哭了？虽然原著里林妹妹爱哭，成日里泪珠空垂，可是童年的黛玉成日里和夙玉在一起，倒是笑容比较多♀回姐姐被自己惹哭了，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吗？夙玉忙着劝黛玉，一大帮丫鬟奶妈进来，紫鹃旁眼观察姐弟俩的表情，心说难道夙玉也和宝玉一般性格？爱说错话？不像啊！青鹭、雨鸥、雪雁三个都是林家的人，也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折腾一会儿，夙玉脑袋嗡嗡嗡的直疼，靠在枕头上，很是糊涂，“这是怎么回事嘛！”咬着嘴唇，也忍不住要哭了♀回倒是黛玉怕妹妹哭，抽抽泣泣给妹妹抹眼泪。向来是安慰人，有时是越劝越乱。打小黛玉一哭，夙玉就跟着哭，这算是孪生姐妹的心理感应，后来黛玉懂事，知道安慰妹妹，自己就不哭了。于是夙玉想用习惯改变黛玉的性格，这招屡试不爽。跟姐姐一起哭，不再是本能，倒是装的。此时她眼眶里的泪水与其说是伤心，倒不如说是头疼眼睛酸的反应。
果然，黛玉虽是满腹心事，却是劝好了夙玉，用温手巾给妹妹擦脸呢∠鹃一见，才知道所谓小少爷的办法是什么。匆匆赶来的两位奶娘看到姐妹这番情形，王嬷嬷笑着不语，姚嬷嬷就嗔道：“准是夙哥又在欺负姑娘！”“哪有，姚嬷嬷，是我方才眼睛有些酸，才让夙夙着急的！”姚嬷嬷满脸不信：“她不让姑娘着急就了不得了！”
日间，夙玉见没人时又问了黛玉心事。姐妹没有隔心话，有事说开了才好。夙玉这般什么事都对自己说，黛玉十分受用，就很不好意思的说出了的。让夙玉又好气又好笑：“姐姐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信姐姐眼光，若是紫鹃不是可信之人姐姐早就与我说了，信里都悄悄告诉我！还用等到今天。我可生气了啊！”“别——姐姐错了还不行吗？”
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玉的眼睛是大观园里最清澈的，她能看出人心里最隐秘的欲望。除了低估了世事的复杂，她没信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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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段Сhā曲，本来决定立刻告诉紫鹃的事情就拖延到第二天。
次日下午，姐妹俩用了饭，等紫鹃她们去吃饭时，陪着李睦家的说了一点家里的事。京里的府邸原是立朝时御赐的，在林如海那一代就应该收回的，谁知林如海中了探花，这宅子空了十几年还是姓了林♀次林如海病逝，临终上表，肯请皇家收回宅子，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在京中权贵极多，地价逐年攀升，这祖宅留在手里，又有夙玉这回事，是祸非福。但林家在内城还有两所大宅——就是给女儿预备的嫁妆，本是别院。现在，明面上说给黛玉的一所，是早就有的古宅，给夙玉的那所却是近几年所购，现在也是租给别人。所以自小主子北上，林家就派人手快马加鞭往京城收拾房子了，收拾的是黛玉那所七进宅院。
“老太太能让夙哥和黛姐住在一起最好，即便如此，咱们也不能一副寒酸样子！姑娘记得，咱们是林家的小姐，可不是没有倚仗的丫头！不是任人欺负的！”
黛玉又道：“香姨？那宅子就空着？我看薛姨妈家搬来住在梨香院里很好，也没说搬家啊！”
夙玉道：“可能薛家是有自己的考量吧！也许薛家表哥在这府里不显孤单？”
李睦家的嗤道：“任他有什么考量，这也不应该！薛家姑娘十三四，薛大爷就有十七八啦！十三四的姑娘总有人相看，十七八的大爷就不该做亲了？住的亲近是亲近，他家自然不吝这几个钱，可也没有这个时候还不着急的道理，难道媒人还能到你荣国府寄住的人家里吗？这王三姑奶奶也太面和了！怎还跟着她姐姐身后？”说着暗香正色道：“现在姑娘都是主人了，奴婢有话要嘱咐姑娘，可不是我老婆子嘴碎！”
黛玉忙道不敢，夙玉更是对那“老婆子”一词腹诽不已。
——这样年轻的“老婆子”？不带这样打击人的！
“虽说长辈的事晚辈不知也罢，可现在——。”暗香停顿一下，组织语言想尽量说得含蓄，可看到夙玉眼睛里来了精神，一副听“八卦”（不知道那里学到浑话）的涅，泄了口气，实话直说：“老爷想必告诉姑娘了，老爷和夫人订亲早，老太爷去得也早，夫人她又越发出众。有起子小人痴心妄想起来，以为贾家说不得就能悔婚□家——那时虽然富贵，可也就是祖宗遗泽罢了。他家倒是敢说，可老国公不松口。后来他家二姑娘和政老爷做了亲，我看着他家未必没有换亲的心思。可是谁想到老爷就中了探花呢？”
“二夫人啊，我年轻时和姑娘是常见的，确实是个出挑的人。可也是个隐忍的！”暗香摇头道：“夫人呢？那时赦老爷头一位夫人还在，就是琏少爷的亲娘，是活络性格。夫人小孩心性，喜欢和嫂子们玩，可二夫人淡淡的，夫人就亲近大嫂子。大夫人是管家的！！让人看了，就觉得二夫人不随和。老公爷和老太太就有点冷淡二夫人。唉，夫人一辈子，心里什么都不想，我们在旁边就一直悬着心呢！”暗香对黛玉道：“大姑娘，您别怪奴婢说话没规矩。若是老爷太太在，奴婢断不会如此，可现，现在荣府里是王夫人当家，她心里是有火气的！那年我送姑娘时，您不就说她成心吗？！”
——成心想让黛玉失礼的坐在贾政的位置上，成心让黛玉远者宝玉。
“再说现在，王夫人可是今非昔比——”李家的正想往下说，忽然住了口，往窗外看去，黛玉忙含笑道：“李姨，您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您放心——”
“那奴婢就成姑娘她们做药了，这回说是给姑娘配一些温补的药，正好家里有新来的茯苓呢。”
紫鹃几个正好进来，黛玉就吩咐青鹭雨鸥守在门外，自己拉紫鹃坐下，郑重的告知紫鹃夙玉的身世。而坐在一边的夙玉心思又飞到了好远——
“娘亲真的是一辈子什么都没有想？爹爹说过娘亲贞烈，“贞烈”的娘亲对肖想自己的人肯不施以颜色？娘单纯非单蠢，她Сhā入到两位嫂子中，唉——”
——————黛玉叙事的省略线——————
出乎黛玉的意料，紫鹃得知夙玉就是绯玉，是黛玉的孪生妹妹，女扮男装的支撑门户的故事，虽然非常惊奇，但是远远不是震惊，更像是如释重负的样子。看到这样的紫鹃，夙玉也是满腹惊异，倒是吃不准哪里不对了。
看到姐妹俩想问不敢问的表情，紫鹃甚是奇怪，待知道这姐俩是奇怪为何自己不奇怪时，“呜呜”的就哭起来了々雁拉着紫鹃道歉，黛玉赔小心，夙玉也赔礼∠鹃看到夙玉正儿八经行礼的样子破涕而笑，又止不住流泪道：“怎么不惊，这比戏词里海离奇呢？我本也没起疑心，不是这一年来经历，我半点也想不到小少爷是二小姐呢！本不过胡思乱想，谁成想姑娘竟然都与我说，真是把奴婢当做自己人呢！”
夙玉听了，先是一惊，半点也想不到自己哪里漏了破绽，本想即使紫鹃猜到也不过是这几天自己病重露了形迹，可紫鹃说是这一年来！难道——
自己父女三人都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难道只是一场笑话？
眉上清愁，夙玉难得这般表情∠鹃忙道：“夙哥——二姑——，嗯，请放心。您平素端庄守礼，若不是奴婢，断不会猜想到其他去——”
黛玉忙问，又道：“咱们长久的呢，你还是唤妹妹夙哥吧，别让人看出形迹。”夙玉看着姐姐会意一笑。
紫鹃道：“姑娘，紫鹃和您都三四年了，大你进府里咱俩就一屋住，有什么话，你不与老太太说，宝玉说，可与我说，就与老太太宝玉说，我多也是在的。姑娘进府时，老太太就问二姑娘怎的不来，李婶子说二姑娘需入空门，在南边♀事也是有的。就有人说二姑娘——夙哥您别生气——八字不好，所以半出家呢。姑娘天天与我聊天，总说起弟弟妹妹，我听了就勾勒二姑娘的涅。”
“姑娘说妹妹方脑门，脑门边上有个旋儿；说弟弟眉毛中间宽宽平平，眉头都皱不起来。姑娘说弟弟妹妹生的玉雪可爱。说妹妹爱笑不爱说话，又调皮又爱装大人——”紫鹃道：“每每听了，夜里回想就有个印象，分不出来姑娘说的是哪个，所以二姑娘和小表少爷一定长得很像，性子也像。姑娘没来时，我就听老太太就说过三个外孙，这也相合。可这次我下马车见到夙哥——”紫鹃指着夙玉的右边脸道：“就看见夙哥右边脸上有个梨涡，我知道二小姐右边有个梨涡的，就道真巧！”
夙玉摸摸自己的脸，暗想：“那怎么办呢，如果是现代我就动手术把左边也做一个，现在，会毁容的，姐姐会被我气死——”
紫鹃接着说：“这也没什么。可是让我奇怪的是——姑娘念着妹妹的时候要比念着弟弟多，怎么回到家里见到弟弟，倒是很少提到妹妹了！”
黛玉一惊，原来疏漏是出在自己这里。想也难怪，见到妹妹自己不说出妹妹小名儿就不错了，怎还想得做样子？还不够吗？
“然后我就留心——我本是的老爷忽视两位姑娘的，发现姑娘平素里说起弟妹的话，十有八九都符合小少爷的！后来二小姐——呃，那位小姐来了，”紫鹃道：“姑娘那样想念妹妹，就算那老太太严厉，你又怎能不想法子看妹妹呢？我又看那姑娘，是和姑娘说的一样杏眼长睫，可是姑娘，这位二姑娘总是梳着刘海儿，发顶中分梳双鬟。除夕那天，我看见二姑娘，还是这般打扮，可是头顶的头发就不那么平整，像是平素发型不同的样子，我就想到了您说过妹妹头上有个旋的。而小少爷梳头发都是一把梳起来，却有点弧度的少爷这里才有个旋儿对不对！①”
夙玉听得心悦诚服，紫鹃竟然细致若此，自己竟然露馅在一个小小的发旋儿上面？
林如海买替身时都没想到这个问题，而紫鹃竟然发现了！
“——还有，夙哥皮肤是特别的透亮，和那位姑娘还不相同，那天晚宴，灯光红亮亮的，那姑娘是戴一对儿红宝坠子，虽然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她小半边脸都给映红了。可不一会儿，二姑娘又回来，还是那身打扮，那红就不一样了！夙哥是化了妆对不对？可是你耳朵上忘记擦粉了，灯火就能透过去似的，不就是平常的样子嘛！”
~~o(>_<o~~紫鹃姐姐，你真的不是克勒勃？
“因此我才看夙哥的举止，可怎样都与宝玉仿佛，都是少年公子，又拿不定主意了——”
夙玉听到这里真是悲哀，原来自己竟然成为“少年”了，参照物竟然还是贾宝玉∏说自己成为男人婆不怕露馅了，还是说自己成了娘娘腔？
“比宝玉还规矩呢，可我随姑娘到夙哥房里，夙哥你别生气，我没看见官房②。本以为是这府里藏得更严密呢，可是，可是——，是我多心了，在扬州我总觉得只有我一个，姑娘也不要我了，原先姑娘和宝玉说话都不背着我的，现在却有悄悄话和夙哥说，我，我——”
夙玉忙道：“紫鹃姐姐你别难过，其实姐姐也都是为了我，你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虽是一直男装，却也没想到要如此——，现在，我和姐姐更是步步惊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耻笑了咱们家。”
紫鹃道：“我明白姑娘们的苦心，这是不得已的事，要受这般的委屈——这样的隐秘本来不许外人知道的，可姑娘们竟然告诉于我，这份信任，我紫鹃百死不辞！”
黛玉和紫鹃抱头痛哭，夙玉也在一旁垂泪。后来青鹭雨鸥进来劝的劝，抚的抚，终于止住。再无隔阂，几个人关系更加密切。
大家又商量在贾府的对策，紫鹃道：“别的都好说，就是怎么住呢？老太太断不许夙哥住到外边的，那和姑娘一样，还是单独住呢？若是和姑娘一样，就与宝玉住的近，宝玉的性子最粘人的，与他讲疏离可难，夙哥又是位哥，宝玉就经常与秦家大爷一起住的。单独住倒好，可住那里呢？人若是杂也不好的。”
这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夙玉道：“我想法让宝玉讨厌我好了，天天拉他做文字，烦也烦死他了！”
黛玉嗔道：“那二舅舅一定看着宝玉跟着你，天天报备去！”
紫鹃又道：“还有这个！”指着自己的脖颈，“这个怎么说呢？”
指的是黛玉姐妹生而有之的那对玉环。而这个东西，都快被夙玉遗忘了。
夙玉看向黛玉，虽然贴身服侍的紫鹃必然知道这份不离身饰物的存在，难道姐姐也会把来历告诉紫鹃吗？
黛玉看着夙玉喃声道：“既然你问了，我当然就说了，不算我违誓——”
原来夙玉这次病倒曾经人事不知的程度，虽然看不出症状，但多日不进食，林家上下都是忧心不已。忽然一日，夙玉颈中青丝系的玉环光华流转，吓到了守在一旁的黛玉等人，就听到了窗外有人念着法号，竟有一个癞头和尚穿墙而入！这和尚说夙玉病能治好，要讨这玉环看§玉看着和尚宝相森严，似有神通，妹妹玉环闪耀，不由得让人不信，就用手帕包着玉环让暗香递给了和尚。和尚对着这玉环吟唱了一番，递回了暗香。然后就飘然而去。半夜里杳无人影，几乎像一场梦。果然夙玉就知道要水喝了。
又因为“神僧”吩咐过，若是夙玉不问，就不许提及这位大师，黛玉才不与妹妹说，心里却一直盼着妹妹问她。可夙玉怎会知道这番变故？如今一说，黛玉松了一口气，夙玉叹了一口气。
夙玉又问姐姐可记得这和尚说些什么，黛玉道：“隔着墙，我也听不清这大和尚唱什么？李姨倒在一旁，听这和尚唱的口齿不清，像是外国语似的，一个子也不懂啊！”
夙玉想了一想，那些隐喻箴言，也不容易看透，他是故意不见自己，也没什么。因道：“这也没什么，就说是娘亲给我们姐弟求来的护身符，不许离身的就好。”又想到自己年幼时，似乎——似乎听过父母谈论过玉环的事，夙玉用力的想，外祖母似乎知道一点这对外孙女的事，但知道多少，信多少，记得多少呢？
好头疼！
“没事的，姐姐这么多年不也没让其他人知道玉环的事吗？贴身带着，谁还能看不成！而我，是断不许别人和我厮磨的，再不行，我就给它镶个银圈。大家放心吧！”
“再等等吧！”雨鸥拦道：“那样好的玉，若是磨着了可怎么好？老爷太太若在非得说夙哥的！”
黛玉道：“不许顽皮！”
正此时，外面一阵脚步声，窗外李嬷嬷带着几个小丫鬟捧着好些个东西往这里走，原来是广东的许老伯送东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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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平常夙玉的发型是偏分，故意的。
②参照了满族人对便盆的说法。其实紫鹃想说的是尿壶。都是女孩的房间怎么会出现——对不对？
章名：紫鹃是黛玉的紫鹃，暗香是贾敏的紫鹃∧思细密，忠诚，有的时候又有些，怎么说呢，爱把事情想得简单§玉又像贾敏，单纯，可不是单蠢。
其实夙玉从三岁时就是男孩打扮男孩教养，她做这一套是自然而然的。但她又是现代女孩，虽然性格文静，但重生之后举止礼仪上就是一张白纸，教什么，自然就学什么。
所以她啊，真和贾宝玉是一个级别的。“举止温柔，似有女儿之态”。
人生，真是悲哀哪。
第七章 初现
许家祖孙三人到广东之后与扬州不时有书信往来№穆阳和林如号中所谈不与人知，而夙玉这里，或许小男孩角色扮演的不错，许简许竺会与她抱怨一下广州的客居生活：天气酷热，台风几乎把总督衙门给掀翻；人人都在说番语，他们一个字都听不懂；还有吃饭，他们倒没什么，可是烈焰和沉墨水土不服，连着拉了几天的肚子，站都站不稳了。随信附上好多美丽的贝壳海螺，尤其是那种可以种花的大家伙。
这次信里，许穆阳为老友的病逝感到悲痛，安慰了夙玉黛玉，让世侄们勿要外道，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一定要说，还附上了亲笔写的一篇祭文，让夙玉在林如洪前焚掉№家兄弟的文字没有祖父的霸气，更平易一些，也是劝慰夙玉，还让夙玉不要疏忽学业，自己不多几年或许就可以和夙玉一同科举，还要比试一番≌例，许家送来了一些南边的特产，这次没有果脯蜜饯，而是滋补药材和几匹栗色的薯莨纱，上面有天然的斑驳纹路，很适合守孝穿着№竺倒是特意送了一个一尺多长的大海螺，说是出海捕鱼时得来的，肉很美味，知道夙玉喜欢贝壳，就送来了，养花养草让他自己决定！ｚｘＳｍ
许穆阳写的那篇祭文，字字千钧，令人肝肠寸断§玉看过后就觉得心痛难言，又怕妹妹病重伤心，忙拭了泪，折起祭文来看许家兄弟的信，见言辞恳切之中流露几分稚气，便觉安慰，就问这就是送贝壳来的世兄吗，感叹道：“两位世兄真赤诚君子也！”
李睦家的禀告说：“许家的东西本是送到扬州的，走得是海路，在泉州避风误了时辰，果子进了水，还好纱和药材没事。等他们一路走到扬州苏州，咱们已经到这里了。咱家的人以为姑娘和哥儿该到沧州，跑马追过头了，所以现在才送来。”黛玉道：“真是费心了。”又向夙玉道：“夙夙，这位世伯我没见过，你来回信才好。”见夙玉闷闷不乐的捧着海螺看，还以为夙玉在想念朋友，就推夙玉笑道：“你动一动！我都不知道你何时喜欢海螺玩！”又想到宝玉，心道：“妹妹也是难得遇到相投的朋友。”
可是黛玉如何也猜不到，自己这个宝贝妹妹不是在想念朋友，和许家兄弟也尚算不得相投，甚至如果许竺站在眼前，夙玉暴打他一顿的冲动都有。
(╰_╯#！那里来的败家子！他竟然——他竟然！他竟然把鹦鹉螺给吃掉了！！
那是鹦鹉螺啊！！！
夙玉这性格十分现实，她参观过贝壳博物馆，但不过是“真好看！”一声就罢了。但是再怎么样她也是小学时看过《海底两万两》，在那个好奇心浓烈的时代，没有互联网，特意到图书馆查阅鹦鹉螺的资料，才记得它的涅。还知道这种史前生物的遗族是被生物学家搜寻的珍品，九十年代的时候，活体鹦鹉螺就可以卖出两万美金的高价，即使空壳，也是被博物馆热炒的！当时小林子就想，如果自己能捞到一只鹦鹉螺，妈妈是不是就不那么辛苦了？于是拿了压岁钱偷偷的收拾行李想到海边去，被妈妈发现以为她要离家出走——于是挨了一顿胖揍。
——纪念那天真烂漫的童年。
“你许小竺竟然敢一口吃掉！！！”夙玉感到自己不能控制血管“井”在自己的脑门，“败家子！败家子！！”虽然知道这时鹦鹉螺根本就卖不出去，一想起自己挨的教训，夙玉就不能够原谅许竺。
“——夙夙？”
看到黛玉疑惑的脸色，夙玉终于回归了现实。一边让雨鸥把这大海螺仔细放在哪个箱子里，一边又和黛玉黛玉商量回信回礼的事。雨鸥笑嘻嘻的去收拾，李睦家的又拟了一份礼物单子给黛玉姐妹看，都是些火腿茶叶、荤素酱菜等物§玉见单子上金华火腿有十二条，占了大头，而向来好看的茶叶只有四罐，奇道：“怎么都是吃的？”夙玉笑着说：“这位世伯，略微有些饕餮之好。”李睦家的道：“正是呢，许家那几个人到了这里，先是啃了好几张大饼，说南边的面不好呢，又天天吃鱼。”夙玉笑道：“我们这里都算北了？”又道：“等我写好信，还得见见这几位才好，麻烦李姨安排♀信送到得是正月了，礼还要添几分才好，本地好酒去卖几坛。”李睦家的连连称是。
不多几日，夙玉身体渐好，林家一行人又踏上了进京的旅程。一路寒风萧瑟，芳草萋萋，渐渐只剩光秃的枝杈，天是越来越冷§玉夙玉乘一艘船，贾琏独乘一艘，他做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此段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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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弃舟登岸，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夙玉和当年的的黛玉一样即将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
书中的描述变为现实，自己却从现实变为书中人，夙玉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忐忑，有凄凉，还有不合时宜的嘲讽，面上却不肯让人看出。所谓“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黛玉能做的到，夙玉却难。可是此时，她知道，委婉，谨慎，就该是她的写照。
前日元妃晋封的消息才传到贾府，此时满府的人都是喜气洋洋。宁国府、荣国府、西角门，垂花门，一样的路程，一样的程序，诸仆役脸上却格外的趾高气扬，这种不寻常的气质，让肃静惯了的林家众人不明所以。夙玉坐在轿内看那“一射之地”中一排一排的矮房，就知道这里是仆人们的寓所，待众婆子打开轿帘，眼前一片朱墙碧瓦，就知道到了荣国府的内院了。又方进贾母院子，就有丫鬟们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就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就听得人回话：“林姑娘林大爷到了。”
贾母又是叫人搀着迎上黛玉，一把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夙玉站在一边，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祖母，才见她鬓发如银，身材富态，脸上虽满是皱纹，但是目光温润，更显慈祥。见到贾母，夙玉想起儿时娘亲总说要带姐弟三个省亲见外祖母去，现在爹娘弟弟却都不在，只留下姐妹两个，不由落下泪来§玉自进了院子，就特意拉了夙玉的手，带着妹妹拜见长辈，可是贾母一见她就拉了过去§玉一边痛哭，一边又记挂妹妹，怕她伤心，又怕她尴尬，忙忍了眼泪拉着夙玉上前介绍：“老太太，这就是夙玉弟弟。夙玉，快来见过外祖母！”夙玉忙擦了泪，上前拜见，也被贾母搂到怀里痛哭一阵。贾母搂了夙玉，端详一会儿，又不住落泪道：“我这才见到这大外孙，都长这么大了。”想起贾敏又是伤心的不行，夙玉也哭了，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又向夙玉介绍了其他几人□邢夫人李纨并三春都在，夙玉忙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贾母又把黛玉夙玉拉到座上，一手搂着黛玉，一手搂着夙玉，问些林如海的后事。贾母又伤感道：“我原就说我这女婿是个顶用的，又孝顺，比儿子都强，可怎么年纪轻轻就去了？我看见你，就想起女婿小时乖巧涅，怎不伤心！”说着又落泪，众人忙都宽慰，方略略止住。
一时有人说：“外甥也别太伤怀了，年纪小，正别毁了身子。平日里好好饮食，这才不辜负了姑老爷的心意。”夙玉见是王夫人，忙站起来一一称是§玉知道王夫人向来不喜羸弱之人，忙笑着解释说：“太太，夙玉是这次在路上病了一场才瘦的，平常夙玉练习骑射，身子还好”□夫人点头道：“这样才好！外甥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有什么事告诉我们就好。”
夙玉道谢，又被贾母搂回怀里。贾母道：“这是你舅母，也不许这样外道，平素你喜欢什么就和我讲，家里什么都有！在我这里姐妹们多，还有宝玉，你们尽管玩去！”夙玉笑着应了，一边听众人说话，不时应上几句，一边打量诸位女眷。
王夫人端庄娴雅，容貌保持的相当好，虽然性格不善言谈，但此时，女儿的荣光感染了她，让她嘴角弯弯，脸颊如染了胭脂一般∠首的邢夫人似乎习惯侧身坐着，连抹额的蝴蝶也歪在一旁，她满头花翠，也是满面喜意，虽然现在是黛玉姐弟在，不宜说笑，但大块儿的宝石闪来闪去的手指，说明了主人躁动的心情。一旁侍立的李纨沉默寡淡，倒适合这种场合，但此时，她向来微黄黯淡的脸似乎也感染了些荣光似的，放松了紧绷的线条。
夙玉最留意的自然是贾府三艳，《红楼梦》第一次大段的容貌描写是那样鲜明，使“观之可亲”和“见之忘俗”成为梦涵心里，衡量美人最明了的标准。
三春自然是美的，以她们自己的方式——
迎春的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连鼻头都有一点儿圆，她低垂的眼帘，糯糯的笑容，好像一块又香又甜的糕点，诱人一口吃下去；
探春呢？她是属于一眼看去就特别聪明、特别漂亮、甚至特别有主见的女孩，就像在时刻在眉飞色舞，精光四射；
出人意料的是惜春，因“年纪尚小，身量未足”而未被描述的惜春明眸皓齿，有一种悄悄、杳杳的气质，夙玉一见，就特别的喜欢。
——文菲之外还有如此绝色少女，我是真见识到了……
三春姐妹坐着凳子围着贾母周围，也在打量夙玉，惜春歪着脑袋看了夙玉一会儿，就凑道探春耳旁说悄悄话，探春听到笑了出来，贾母就问，探春笑道：“四妹妹说夙玉表弟①文静，倒像和林姐姐是姐俩呢！”夙玉黛玉听到心里都是大惊，面上却不露出来，夙玉更是和生探春气的惜春账折睛，惜春就红了脸低下头去§玉道：“你们看她现在老实，她若淘气起来你们就不说什么了！”贾母道：“你们成天说宝玉顽顽皮皮的，这回来了个稳当的兄弟还不好？”又和夙玉道：“你这四妹妹年纪最小，打小就在我身边的，和你姐姐一样的。”又道：“不是我说你父亲，这会子怎还不让你二姐姐来，我一把老骨头了还见不见我那外孙女？”听得黛玉又哭了。
夙玉道：“实不瞒老祖宗，父亲本想让我们姐弟三个一起的。可是多年以来二姐姐都是和姑祖母一起，姑祖母晚年寂寞，身边也只有二姐姐一个亲人，实在是离不得。二姐姐也想念老太太，可姑祖母那里，也是离不开。父亲这才让姐姐和我往这里了投靠您老人家，二姐姐那里，只略尽几年孝道。”
贾母听罢，道：“你那太姑，孤独命！”黛玉夙玉都不好答应，贾母道：“也罢，我多派人她就是了！”夙玉笑道：“家里已经安排了。还有，父亲临终，让我将一封信奉给老太太您。”说着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将这封信送上。
林如号世后好几个月，书信来往，林如海如何安排的后事，林家姐弟随行的是谁，重要的是带了些什么东西，贾府的人早都有数的，可这封信，是第一次知道。贾母接过了信匣，红了眼圈，戴上眼镜亲看。然后就撇了眼镜，一边擦泪一边向夙玉黛玉怒道：“你们父亲是什么意思！贾家还养不起你们不成！我还养不起外孙吗！还得巴巴的抚养费不成！”邢夫人王夫人捡起信笺看了半天，邢夫人咋舌不语，看着信盒里的银票，王夫人②神色复杂的说：“姑老爷也着实太客气了，外祖母家收养你们也是应该的，怎么也用不了十万两银子？打个金人都够了。”
夙玉听到“收养”两字心里不豫，现在姐妹的状况是“寄养”，可不是“收养”，忙解释说：“这银两非与收养，而是父亲的一片心意。我和姐姐年少失牯，能得老太太，两位舅舅和舅母扶养，这份恩情若是用银两来衡量，也太看清了贾家的操守品格。我和姐姐要好几年寄养在这儿，每日里有长辈关爱，有兄弟姐妹友爱，这份情意，若也用金钱算计，那也看低了我们小辈的见识。只是老太太，您也说过我父亲向来孝顺，母亲她去得早，父亲他常说若是回京，一定要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尽母亲的遗愿，谁知父亲他也——也再不能承欢膝下……这些钱，虽然不放在您老人家眼里，但总是我父亲的一片孝心啊！”说到这里夙玉很是委屈，红了眼圈低下头去。
——这钱，还真是林如海给女儿支付的抚养费呢！
林如海似乎预料到什么似的，只觉得仅将黛玉的嫁妆送到贾府并不能使得人人满意，还要堂堂正正的塞银子,才能让人不好意思下口。
这般操持，就是动用了林家的祖库了，无论如何，贾府还好让林家典房典地吗？
贾家还丢不起这个人！
贾母听了又想到贾敏，呜咽起来。众人又劝，又哭。夙玉只觉得自己这一天流的眼泪比往常一年都多，头就有些沉沉的。忽然听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妹妹可别恼我！”夙玉暗笑：“出场怎都差不多！”
果然，一个光艳照人的年轻女子由一群媳妇丫鬟簇拥上来，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不是阿凤却是哪个！
凤姐款款上前道：“这些天喜鹊是成天的叫，家里左一件喜事，右一件喜事，我就说林妹妹回来也是一件喜事，这左盼右盼，今儿才把妹妹给盼了回来↓吩咐给妹妹屋子里烧好炉炭，妹妹这就到了！这个子也高了，人品也更出息了——”说着转喜为悲，“就是瘦了……妹妹怎么命这般苦呢？”一边用帕拭泪。贾母笑道：“你又来招我！有远客来你还不见过！”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心都在妹妹身上，竟忘了老祖宗，还忘了有兄弟在呢！这就是我林家表弟吧——”，夙玉不待吩咐，先笑着见礼。凤姐忙扶起来，又携着夙玉的手细细打谅了一回，笑了又笑，贾母笑着招手，凤姐就送夙玉至贾母身旁，因笑道“这般秀气乖巧，真不愧是老祖宗的外孙子，林妹妹的亲弟弟，一个挠印出来似的！”
果然，夙玉的出身让凤姐尚有濒，一句话出口，和当时赞黛玉的就不是一个层次。更何况，黛玉姐妹相貌有相似之处，气质是完全不同，以凤姐眼力怎看不出？不过是如此说来最为稳妥罢了！
就听贾母道：“这孩子腼腆，你可多照顾他！夙儿，凡是有什么事，只管和她要去，她若是不应，我替你教训她！”夙玉连称不敢，黛玉更道：“老太太您别吓唬我们了嘛——”凤姐假意委屈道：“老太太真偏心，有了外孙子就要不要孙媳妇了！”贾母笑道“你别喊冤！他舅舅兄长们都在一处商量事呢，你正经把夙儿叫到琏儿那里，让他带着都认识了才好！”凤姐笑应了，携着夙玉就往前院去了。
坐在轿里，凤姐拉着夙玉的手，问些“几岁了，读书吗，不要想家，有什么事就和我说”的话，比方才更为亲切，又问：“你怎么一见到我就知道是嫂子了？可是你姐姐和老祖宗说的？”夙玉莞尔一笑：“我可是听琏二哥说的！”凤姐来了兴趣，问道：“你二哥怎么说的我！”夙玉道：“二嫂子问我，我可就说了！”熙凤笑道：“你就说吧！”“琏二哥哥说，自己的媳妇一等一的标致，一等一的爽利，一等一的贤惠热心肠！再出众不过的！方才嫂子往屋里一进，这般的人品这般的气派，不是嫂子您还能是哪位？”凤姐喜道：“看你方才小涅，我还以为你是个不爱说笑的！原来这般讨人喜欢！好孩子，你别和你二哥哥学坏了，他不老实呢！别暗地里骂我就不错了！”夙玉笑道：“我才不撒谎的！二哥哥平素到不说什么，正月时喝酒醉了，才到处拉着人说的！”凤姐脸上一红，笑道：“等我臊他去，猫尿喝多了让人笑话！”
路程不远，凤姐把夙玉交到贾琏手里，临别时回眸一笑，让贾琏酥了半边身子，魂都不知道飘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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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书夙玉和黛玉一般大，二月十二日生日。探春和黛玉同岁，清明节前后生日。因为夙玉是“弟弟”，出生于次年正月初七，所以是“表弟”。
②王熙凤不识字，或许王家并不重视女子文化教育。但出家后管家的王熙凤因阅历渐长，也识得“几个字”，我们有理由相信，王夫人不是完全的文盲。
第八章 初现（二）
元妃得封，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贾母等人更忙着谢恩应酬，另有一番得意。而满府的鼎沸言笑之中，唯有一人怅然如有所失，成日的闷闷不乐，此人就是宝玉了。
一夜缱绻，万般柔情。水月庵的智能忍不住相思之苦，逃进城来私会情郎，却被秦郎的父亲赶了出去∝钟挨打，秦业气的一命呜呼。ｚｅｅ
“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探病的前亲姐夫贾蓉幸灾乐祸，如是回禀。
“这孩子也太闹了，玩也要有个限制。你们告诉跟着宝玉的人，看好了主子！”——听了回禀的贾母摇头不已。
“鲸卿……”宝玉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事情，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些麻烦，他只知道秦钟是他的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他又是知情人，就该好好为秦钟排解忧思。
不过不是什么忧思都能排解的，他也未必有这个资格，他还未必有这个能力！贾母和贾政可不喜欢宝玉成天的出府——见秦钟！
于是宝玉也只能闷闷不乐下去。
直至前日，听说黛玉明日抵府，宝玉的心情方才拨云见日。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一炷香一炷香的估算黛玉到家的时间，一夜里连觉都睡不好。等一早打扮的整整齐齐去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请安，一扫往日的沉郁，到让贾政多看了几眼。贾政见宝玉出落的神彩飘逸，更添舒畅，照例训斥了宝玉几句，就让儿子随自己去商议元妃归省的事宜。宝玉万万设想不到如此，于是，只得去看贾赦贾政贾珍和赖大一众管家，詹光一众清客，在那里忙忙呼呼不知所以然，心里是万般不情愿。偏偏清客们最爱奉承这位新出炉的小国舅爷，不管宝玉心是在不在焉。贾政一边忙事，旁眼看儿子是没精打采，一问三不知，心生恼怒，大骂宝玉一通，令他出去。宝玉唯唯诺诺退出了房，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往贾母院里奔，半路上又遇到了贾琏，知道黛玉已经到了，宝玉的心情激动地无以复加。
待宝玉进了贾母房里，看到一众人已经散了，唯有鸳鸯服侍贾母在擦眼泪，就知道黛玉已经回房了。却被贾母留了下来，嘱咐一番要与新来的林家表弟好好相处。半晌，才松手，看宝玉飞也似地往黛玉房里去。
见黛玉时，黛玉正忙着打扫卧室，安Сhā器具，分送礼物给姐妹，满屋子里都是书籍纸笔，实在是不甚整洁々雁又拨着炉炭，火焰嘶嘶作响，一不小心，烟就逸了出来§玉忙斥道：“满屋子都是纸，你可别作怪！”才抬眼笑道：“二哥哥好！”
宝玉眼里就是这般情景：一阵云雾般的烟尘消散，谪仙般的白衣少女翩翩回首，眸光似水，容颜如玉，仿佛在华室里突然绽放了盈盈的白莲，冬日里冷清的空气都充满了灵动的韵致……
……只因她的轻颦浅笑，是为自己。
宝玉看着黛玉目不转睛，已是痴了§玉看宝玉这般情景，也不理他，给一份宣纸系上丝带∠鹃悄悄用手中卷轴点了宝玉一下，宝玉才醒了过来，忙道：“我很好——呃，林妹妹好！”雪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黛玉眼光看了过来，忙笑嘻嘻的捧了一摞书放在书架里。忽然宝玉一拍脑门，撒腿跑了出去，黛玉蹙起眉来不知所以，手中的丝带捻在指尖，未及反应，宝玉却撒腿又跑了回来。
宝玉连喘了几口粗气，手里攥着一串香珠，郑重的送给黛玉§玉一笑，接过香串，就听宝玉道出这“鹡鸰香串”的来历，黛玉目光一明一暗，信手将香串掷了回去，口中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回过身去拿着一卷湘笔一一分派。宝玉听到黛玉“臭男人”一句，正待分辨，却见黛玉侧脸神情似嗔似喜，眼角眉梢俱会说话一般，宝玉忽的欢喜起来，心里明白，傻兮兮的把珠串收回袖筒，凑上前去正待说些什么，忽听紫鹃笑道“夙哥来了！”又见黛玉神色温柔甜美，动人心弦，与寻常大不相同，宝玉大奇，便顺着黛玉目光看向门口——
光影浮动，两位美婢撩起珠帘，簇拥一位白衣素冠的少年公子翩然而来。宝玉眼前心中，俱是一亮！
眉目疏朗，冰肌莹彻，隽爽处好似碧空经洗，明净处又如皓雪初晴。更兼端庄文雅∏眸含笑但不语，而容光，夺目而来。
宝玉见这少年眉目气质，顿生几分熟悉，似在那里见过一般，便脱口而言：“我好像——，喔，你好像——”，却又想不出所以然，转向黛玉，若有所悟，笑道：“你好像林妹妹！你是林家表弟？！”
黛玉顿时大怒，道：“宝哥哥怎么这般无礼，见到我弟弟就如此招呼？！”宝玉连忙赔罪，又向这林家表弟连连行礼，这少年忙伸手扶止宝玉，优雅回礼，宝玉见他玉指纤细，好像透明一般，心里就是一叹：“我才知男儿中也有这般人物！”又听他道：“二哥哥勿要折杀了小弟，夙玉与姐姐相像，本就是自然之事。”声音清澈温雅，心中更添亲切，忙拉着夙玉笑道：“正是如此！我见了林妹妹就熟悉，见了夙弟也是一样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得以重逢，真是一桩幸事！”又郑重的与夙玉行过见面礼，拉着夙玉回到黛玉身边道：“我可不是故意失礼，妹妹可别恼了！”，又觉手中清凉，柔若无骨，暗叹：“夙玉表弟真若女儿一般的人物！”。
黛玉素知宝玉性情，更知自家妹妹心性±家公子自然守礼，宝玉却有几分呆意，若与某人相投，必是温存小意，恨不得粘做一体。而夙玉自有男儿打扮，处处尴尬，她却自有一番规矩：言语可以大方，举止必须端谨。她处处与人保持距离，亲密的不过父母家人并身边的丫鬟，至于身边小厮，年纪比她尚小，夙玉待之是亲而不密，哪里有摸摸娑娑的时候？
方才夙玉不让宝玉赔礼，别人一时不觉的，黛玉却注意妹妹是三指尖点着宝玉肘部，宝玉反手扶住夙玉，却是一手抓住夙玉的手腕，拉近了半步。此时黛玉也顾不上恼宝玉，倒是的妹妹怪宝玉动手动脚，正要设法打岔，谁知夙玉似不在意，自然脱手，安安静静的在一旁帮黛玉分礼物，指挥丫鬟们收拾屋子。又听宝玉问她读什么书，夙玉便笑答：“读些杂记而已。”宝玉听了越觉亲密，见夙玉矜持，便以为是初来拘束，更拉着夙玉说笑不已，觉得又得挚友，欣喜无比§玉心道：“这回惨了！妹妹可不要心生反感才好！”，又气宝玉方才失礼，那有这般认人的？而自夙玉到荣国府，仿佛处处矮自己一等，明明是一样的外家，妹妹却被人不经意，本是人见人爱的性子，老太太太太们却是亲疏有别，凤姐都只说妹妹是像自己而已。现在宝玉见了夙玉第一面，竟然也只说夙玉容貌类己？
难道……亲属有别，嫡庶有别，人人顾及的是自己吗？
黛玉心似重锤猛击，手中的湘笔“哗啦”落在桌上。
夙玉宝玉皆是一惊。夙玉连忙近来握黛玉的手，指尖轻轻搭在脉搏上，仔细的看姐姐脸色，心中如有所感，眼中光彩也黯淡下来。宝玉见黛玉这般神色，忙反思自己自己可是又说错了话，“难道是得罪了夙玉？”先一个劲儿的赔不是。夙玉忙笑道：“二哥哥可别忙赔不是！咱们大家好好的，你这般让人见了还以为怎么了似的呢！”又向黛玉说：“姐姐不是特特的买了那个，怎的不给二哥哥？”黛玉掩思一笑：“好，这就给他！”说着，雪雁就笑嘻嘻的把一个小锦盒递了过来∠鹃并青鹭雨鸥也笑盈盈的围在一旁，看黛玉笑着将锦盒送给宝玉，似有期待的涅。宝玉不明所以，端着锦盒傻笑，黛玉便不理他了。夙玉低头微笑，不时和黛玉温言吩咐丫鬟们如何整理，极有条理，一炷香时间，房里大致就有了样子，让宝玉又是大奇——向来如果宝玉Сhā手家务，这房里只能越发杂乱，所以每每被袭人支出去玩。而观夙玉行事，真是大不相同。
一时琥珀过来传老太太的话，说安排夙玉住东首第二间房（宝玉隔壁），今天来不及收拾，先让夙玉在黛玉房里对付一宿，黛玉先往老太太房里住。宝玉忙道：“也不必烦老太太，夙玉和我一同住就好！房里宽敞的很！”黛玉大急，宝玉房里宽敞的很，床更是宽敞的很！
但凡主子的房里，床，只能有一张，这张床，自然是主人睡。
在黛玉进京次年春天，宝黛二人的起居都步入正轨，虽都在贾母一院，却是东西两首§玉住在西首，宝玉住东厢的“绛云轩”。宝玉睡在床上，丫鬟陪夜，都是守在碧纱橱外的榻上≡然，小主子需人照顾，有大丫鬟陪睡，现在，袭人就常睡在宝玉身边。那床自然宽敞，可是——
宝玉的意思是让夙玉睡着身边？！那可不成的！！！
黛玉正待劝止，就听耳边夙玉“噗嗤”一笑，心里才安定下来，“这事好说，且看靥儿如何解脱……”
只见夙玉粲然而笑，左颊上显出一个小小的梨涡，端丽之中微现顽皮，宝玉心道：“这回才好亲近，方才总觉疏远的很……”耳中却闻夙玉道：“这可是不成的！”，见夙玉含笑似嗔看向自己，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小弟有个怪毛病，自记事起，卧室有人便睡不好。”一旁夙玉的侍女名唤雨鸥者笑道：“夙哥睡相最好，一夜到天明，从不起夜，总不叫我们的！”宝玉端详夙玉神色，并无不悦之意，才放下心来，笑道：“那明日里我帮夙玉一起行李！”
黛玉亦然放下心，一甩宝玉手，道：“你不添乱就佛祖保佑了！这份纸笔是你的，让袭人收去！”正此时，果然一人打帘而入，边拨开珠帘边道：“姨太太带宝姑娘来了，老太太唤林姑娘林大爷和宝玉过去见呢！”宝玉就向夙玉笑道：“这是我房里的袭人！”夙玉就知眼前少女正是大名鼎鼎的花袭人。
袭人身材瘦挑，低眉温驯，夙玉一眼看去，直觉她甚为白净，“柔媚娇俏”四字却不知宝玉是从哪得出。便受了袭人的礼，随宝玉黛玉往贾母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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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行文与原著略有不同，夙玉病重滞留途中，因此没有与进京述职的贾雨村搭伴通行。比原著里黛玉二次进贾府的时间略晚一两天。
ps：相貌描写好难，我原先看各位大人写美人，总觉得是些套话，轮到自己，才知艰难==
第九章 初现（三）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面对如此娇妻，贾琏惟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半点场上的气概都没有了。
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少不得又是得意又是狡黠，又是卖弄又是讨好的将平日里的辛苦和这次秦可卿丧事的功劳一一与夫君说了。口里说的是请贾琏帮自己在贾珍那里描补，实际上就是等贾琏多夸夸自己精明能干。贾琏知她心思，正待满足老婆的心愿，却被贾赦找了出去。凤姐冲贾琏背上一努嘴，便手里筷子挑鱼眼睛吃。平儿见了一旁偷笑，凤姐笑骂：“你这小蹄子笑个什么！可是见二爷回来心里高兴忍不住！也不怕人笑话！”平儿就笑道：“也不知这屋里谁最得意，倒来骂我！”一屋子的小丫鬟都笑了，凤姐就道：“你可是长本事了！放心，有人最惦记你呢！”平儿脸红道：“我错了不成，奶奶可是饶了我！平儿不敢了不成？”凤姐一笑。Ｄｍ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边换衣服边道：“那林家表弟可是入了老太太、老爷太太的眼，吩咐我在老太太边上那院好好修整，让林家人住进去呢！”凤姐接过贾琏外衣，奇道：“可是先姑太太住的院子！那可了不得，空了这么多年，可怎么收拾！”贾琏道：“二老爷的意思是打通了边上保姆的院子，改成三重小院，和姨妈那梨香院一样！正好林家这次来京的人能住下！”凤姐道：“这可费事！那院子里的桂花牡丹都好，老太太那么疼娘娘，也没——舍得娘娘离了自己。现在让那夙玉住了，好大的脸面！”贾琏笑道：“十万两的保费，说是孝敬，咱们还不得有个姿态？”凤姐低头一想，笑道：“这是老太太、太太有主意！”又笑道：“那夙玉可是长的得人意儿，连我都喜欢！”一边眼神勾着贾琏。贾琏伸手捏了凤姐一把，被凤姐打开，低声与凤姐道：“比宝玉如何？”凤姐道：“那是两个风格！”又笑道：“比我如何？”凤姐啐了一口：“没正经！”
一时酒馔已备，贾琏凤姐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说些别后琐事。忽然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殷勤招待，凤姐更是百般周到≡嬷嬷执意不肯与主子同桌，最后自然是在炕沿下一个脚踏上坐下了，身前杌子上摆着贾琏挑出的两盘肴馔，和凤姐招待的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喝着惠泉酒，赵嬷嬷见气氛热络，就开口央求凤姐贾琏给自己两个儿子找差事。
凤姐见赵嬷嬷当着贾琏还如此奉承自己，满面春风的答应了，又拿起贾琏说事，只说到“内人”“外人”的话来，“－－－－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原故，我们爷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作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忙着吃饭要去商议正事，省亲的正事！
等贾琏将皇上准许省亲的恩赐来由说给凤姐，赵嬷嬷先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
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一面就和赵嬷嬷说起早年间贾家王家的繁华岁月，羡慕起甄家接驾四次的尊荣。又有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的热闹，门外就有人笑道：“这般热闹，我们可是赶着了！”凤姐贾琏往外一瞧，一青衣丽人搂着一个雪人儿进到院里，原是李睦家的跟着夙玉，款款的来了。
凤姐贾琏连忙将夙玉等人请进屋子。凤姐亲给夙玉解了高领子斗篷，露出一头缎子似地头发，又吩咐添碗筷，夙玉笑道已经吃过了，凤姐就拉着夙玉坐到身边，一面又命平儿给李和睦家的落座。李睦家的笑道：“二奶奶请别客气，赵嬷嬷若是不烦我，我就挨着您老人家亲和一会儿？”赵嬷嬷笑道：“老大的年纪还这般做派，找了女婿，孙子都满地走！你还当自己是十五六岁的小妮子？”李睦家的坐在平儿送上的脚踏上笑：“在您身边我可不是黄毛丫头一个？打小就向您讨果子吃，还有什么好害臊的！”说的赵嬷嬷大为开怀，一屋子人都笑了。更兼贾琏与李睦混了将尽一年，知道他娶了个美人，此时近看，真真是丰姿绰约，另一番风味，暗道便宜了李睦，心中又与凤姐做比较，暗想：“若是二十年后凤姐这般涅，那也挺有趣味……”
夙玉从未见过李家阿姨以小卖小，便看着两人笑。凤姐见夙玉小鼻子翘翘，大眼睛呼扇了两下，睫毛这般长，虽坐的安静，神情却像屋里那只灶上懒，傻乎乎的淘气，就觉得很是喜欢，拿了点心盒子给夙玉蜜豆奶卷吃，一面问怎么想起来这里，可是有事找嫂子哥哥？夙玉笑道：“事事都好，就是我今天来这里谁都见到了，偏两人没见，忍不住就来了！”凤姐道：“有谁没见？”又见小丫鬟手里端着些礼盒，就知道是要看探看大姐儿，笑道“——哦！你说你，那么大点儿人，还亲来一趟！”一面吩咐，“看大姐儿睡了没有，没有见抱过来见她林大叔！”夙玉笑的直拉凤姐袖口：“好嫂子！您可别让大姐儿叫我大叔——我怎么一听就好别扭似的？叫我林叔叔夙叔叔不成吗？”凤姐笑了，向李睦家的道：“你看你们家大爷，又是个不愿老的！”李睦家的也笑：“我们家爷，有次听外面人叫老头子做“大爷”“大叔”的，刚好小子一口气没练好，爷字含跑调了，就让他笑个不停，再听人喊他，就警醒的很呢！”一时奶子抱着大姐儿来了，小孩子正有些困，凤姐就抱给夙玉看。大姐儿一见夙玉，也不困了，直笑做一朵花，伸出小手让抱，凤姐笑道：“今儿可是奇了！往常谁都不给抱的。”夙玉笑着抱过来道：“我们大姐儿面子大呢！”细看这小女孩，不到三岁大，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凤眼已经颇得凤姐神韵，伸出的小手像两个雪团，胖的几乎不见手指，真是可爱的不行。夙玉看的满眼放光，好想啃上几口。
贾琏看凤姐对夙玉如此殷切，就有些吃味，借着酒意向凤姐道：“你又是入眼一个！好生护着，这可是老实孩子！”夙玉就抱着大姐儿下炕往贾琏一边给指着看：“琏二哥，你看大姐儿眼睛像嫂子，这鼻子和你就是一样，这眉毛可是像谁？”贾琏就看女儿瞧，半天道：“像她娘？”夙玉笑道：“那可不是！”又道：“你们看——这眉头好像凤嫂子，这眉梢，可就像她父亲了！”贾琏笑道：“可不是，我闺女这眉毛可不是平平的！”夙玉把大姐儿抱还凤姐，笑道：“大姐儿挑着爹娘好处长，生的好贵气呢，长大必定还是个美人！许是比嫂子还强！”凤姐道：“做娘的不久盼着女儿比自己强！她若是生出个好涅，我可不阿弥陀佛！”一面青鹭雨鸥就送上夙玉订制的见面礼来。夙玉道：“知道大姐儿小，嫂子什么都不缺，一点子小玩意儿，不成敬意！”凤姐道：“你还客气什么！”
一面大姐儿就抓了个玩具出来玩，原是一个绣球菊似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五彩缤纷，却不见得多金贵。夙玉见了就道：“爹爹娘亲在吃饭，妞妞听话明天再玩。”大姐儿懵懵懂懂点点头，恰好打了个哈欠，被奶妈抱下去睡了。夙玉就拿了绣球站在屋中，向小丫鬟们道：“这么玩！”说着，信手一抛，这绣球在半空机关打开，炸成一个空心圆，回到手里合拢又是一个绣球，一抛炸开，回手恢复，变戏法般好看。凤姐喜道：“这个妞妞必定喜欢！”夙玉道：“我看这个稀奇，可就是木头做的，又要轻，关节铆钉太多，嫂子等妞妞大一点再给她玩，得人看着。”凤姐道：“还用你小孩子嘱咐！”自己也看着玩具玩。
夙玉坐在炕沿，正色道：“夙玉这般晚来，还打搅哥哥嫂子吃饭，除了看看小侄女，还有一件正事要求哥哥嫂子帮忙！”凤姐瞟了一眼贾琏，笑着对夙玉说：“有什么好客气的。老太太都说了，我怎敢不应！”夙玉笑道：“二嫂子可别吓恢弟了！夙玉年纪虽小，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也不敢蹬鼻子上脸！”贾琏笑道：“你还不是小孩子，瞧这话说得冲！”
夙玉道：“我方才听老太太说，要单独分派院子出来给我们住，心里就有个想法，可我嘴拙，想请嫂子到时在老太太面前帮衬两句。”凤姐问：“什么想法？”夙玉道：“等我们搬到小院儿之后，一应日费供给由我们自己负担才好！”凤姐奇道：“这话是如何而来？可是有谁说什么蠢话！”又问李睦家的：“姐姐也不劝劝你家少爷，怎这般多心！”李睦家的道：“其实爷这般想法，也是听我们家老爷的意思，我们做下人的不敢违的！”夙玉道：“父亲遗命，让我将那银钱送到这府里来，孝敬老太太，按理说来，此事已了，我再不问的。我和姐姐稚龄年少，能得诸位长辈疼爱，本就是倚仗的多，也不该提什么要求。可现在舅父那里我父亲的遗愿是能让我守制读书，莫荒废了学业家业，老太太厚意，又分了这个院子，长辈们真是把我当一家长子看待，我也就该不辜负了大家的厚意，真正像个大爷的样子来。况且父亲早安排了开支安排，我也是做惯了的，长辈和哥哥嫂子也不必的。再有——”夙玉笑道：“许是我小孩子的见识，我们既然住到府里来，舅舅舅妈总要把这钱用在我们身上，可是我们小孩子，总是不必的……。倒不如我们长久之计，自己供给才美！”又道：“更何况，琏二哥，凤嫂子，还有……，呃，还要哥哥嫂子好好帮我说说！”
夙玉说道这里，觉得还是不要提省亲的事，却已经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提到钱，就是伤感情，不提呢？那就伤性命了。
凤姐贾琏面面相觑，凤姐先笑：“看着乖巧，原不知你这般有主意！也罢，我和老太太太太说吧，她们不干可别怨我！”夙玉拉着凤姐袖口笑：“风姐姐那有做不成的事？求姐姐多帮衬我嘛！”贾琏在一边道：“这么快就姐姐了？把我扔到脑后！”夙玉笑道：“我哪有！都说夫妻同心，娘子能顶半边天，我求好了嫂子，琏二哥还不帮我？”贾琏比划袖子道：“也没见你扯我袖口！”凤姐就道：“你做哥哥的别欺负兄弟！”贾琏没好意思，啃了一支蹄膀。
坐这一会儿，听二门小厮传话贾蓉贾蔷来了，夙玉就势告辞，门口和二人上打过招呼，便回贾母院了。一时贾蓉贾蔷说到苏州买女孩子的事，凤姐就问：“林家是地头蛇，要不要问问？”贾琏想了一下，摇头道：“你们合该问问门路，倒不用他们Сhā手！那李睦是笑面罗汉，讨不得便宜！”贾蓉也不欲亲戚分一杯羹，给贾蔷添了口舌，连连称是≡嬷嬷也请好了差事，心满意足的走了。
贾琏凤姐各自去忙，回来已是深夜。凤姐向贾琏道：“林兄弟求的事老太太太太们准了，你和他说还是我说？”贾琏道：“你说吧！我明还得和大爷细说院子的事！”凤姐解了衣裳，对着镜子补妆，转身向贾琏道：“你这次去林家，也没占到什么好处来！这十万两银子谁都知道，还说不定哪项用到。我看那孩子虽小，不是任人拿捏得……”贾琏看凤姐乌云披散，杨柳细腰，猩红抹胸上白腻如酥，更有樱唇欲滴，丹凤眼里瑃情荡漾，当下兴起，搂了凤姐求欢道：“理他拿捏不拿捏，又不干咱俩的事，你得给我点子好处……我的活菩萨……”
黛玉房里，夙玉托腮坐在灯前，一副身心疲惫的样子，看的黛玉心疼，劝导：“你也不必那般小心，这么晚还去看兰哥和大姐儿，也不能为了小心就不做自己。”夙玉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不过是今天说话太多，有点烦……姐姐，什么时候院子才收拾好，咱们一起住才好！”黛玉道：“我晚上试试老太太的意思，还得留神盘问，唉——”姐妹俩相对而叹。
黛玉又向夙玉欲言又止，看得夙玉好笑，就问：“姐姐想和夙夙说什么啊！”黛玉低声问：“夙夙不喜欢二哥哥？我见你不喜理他！可是宝玉口无遮拦惹恼你了？”夙玉摇头道：“我那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黛玉一笑：“你不比他还小？不许不说实话哦！”夙玉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终于正色问道：
“姐姐，他是不是比我好看？”
黛玉听了一呆，忍不住埋头大笑，一边笑一边和夙玉说：“夙夙……怎么说这个……话？夙夙最好，他怎么能和你相——呃，呃——”黛玉喘息渐平，知道小妹的攀比心思竟然发作在宝玉身上，真是哭笑不得，本想说宝玉怎能和夙玉相比，可一是想逗妹妹，一是凭良心，还是实话实说：“夙夙和宝哥哥是两般气质，他可不比你出色——”
夙玉先是听出好的一面，喜道：“真的，姐姐不骗我！他可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看到黛玉脸色不对，忙截口道：“……的小公子，还不比我出众吗？”黛玉蹙眉道：“妹妹好文采！”夙玉忙道：“我听女先生书里说的……”黛玉道：“小孩子不许什么书都听！小心我告诉老嬷嬷！”一边心想，可要留神看着夙玉，不许学那乌七八糟的东西。
夙玉又听出坏的一面，黛玉的意思可是自己与宝玉差不多啊！
穿了个好皮囊，夙玉本是不在意的。那种恐龙变美女，还要自傲的秉性和她不搭调，所以美貌气质不及黛玉，不及宝钗，不及三春，甚至不及花袭人（呃，态度濒，夙玉自认为梦涵略胜一筹），夙玉都是理所应当。可是……可是！可是怎么能比不过贾宝玉呢！这也太打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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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是穿成倾城倾国的美人，男1234……N号一见倾心，要死要活的来追。我穿越成女N号，相貌却比不上死看不上的男1号？难道我人品不好？）
好吧，这比较保险——
和宝玉站在一起，没人会怀疑夙玉是女生——因为宝玉是男的，对不？所以，比宝玉斯文端庄，还有一点点疏朗气质的夙玉同学肯定是男的，K?
“唉……”其实夙玉真的很闷，她这一天过得别扭，意味着她的未来就会如此别扭。贾府的日锄活，还真需要调整心态——那些身份作息还可调整，“相处”呢？
夙玉虽然有现代人的魂，但是现代人不意味着她肯同别人接近，甚至就因为是现代人，身体独立，是一种起码的礼貌，谁都不会和陌生人拉拉扯扯，那太不得体。而夙玉更是有怪癖的人，原因，就是因为她的单亲背景。
单亲家庭独生女，就意味着家里没有雄性动物，拉上窗帘，祼奔都可以。梦涵和母亲撒娇，更因为她意识到这种亲密可以使妈妈开心。而林家的教育十分传统，在夙玉还小的时候，北部城市必风气一直传播到小学，虽然是孩子气的男女有别，也是一种压力，又因为单亲女孩总会受人注视，梦涵万万不会让流言蜚语于自己沾边，连累母亲，所以学生时期，真是拒男儿于千里。
长此以往，林梦涵真是成了书女——淑女——疏女，跳过集体舞不洗手就难受，这种感觉你信吗？林梦涵就是这样，“洗洗更轻松啊”！
但林梦涵也不是古板，谁都看不出她这个癖性，因为扭捏做作是被母亲鄙视的□至在男同学交往中，小林子还有些男孩子气质，这是因为她会转换心情。
小林只对“陌生”的异性提防排斥，对熟悉的人，心里那个异性属性早就没了！林梦涵是被外公舅舅捧着长大的人，低头一群小表弟，看孩子是是幼年教育，所以若是与不那么疏远，她心里此人的性质，就是约等于表弟了。
不过方才宝玉一把拉住夙玉的手，夙玉真像蚂蚁爬上来一样难受，虽然贾宝玉是个美貌正太，夙玉自己还比他要小一圈呢，看着宝玉自来熟甩不掉，心里默念：“这是贾宝玉，这是我表哥。”将宝玉头像替换成自己的一二三号小表弟，失败！偷偷用袖口擦一下手腕，方才舒服，宝玉又拉上来了==。
要知道这个时空，夙玉有好几年没和异性接触了！林如海也不会和女儿摸摸娑娑的！
这日子怎么过……
好在，在宝玉不经意的锲而不舍之下，夙玉的皮肤不那么过敏了，这次放弃了揍他一拳的冲动№上和兰哥相处时就好很多——小正太嘛，多可爱！接着就要拜访凤姐……
以夙玉熟读《红楼梦》的心得，凤姐很喜欢漂亮孩子，扮嫩装可爱可以赢得印象分。
于是夙玉这袖口就拉啊，拉啊——还得防贾琏吃醋……这真是何苦，小林子摇母亲大人外婆大人姨妈大人，甚至舅父大人胳膊的功力早已臻于至境，现在却不得施展——
——凤姐相貌真的很像林家小姨，好怀念好亲切啊！
因为夙玉是男孩，所以她必须与贾府女孩们保持距离，又因为夙玉是女孩，他得防止宝玉等人有意无意的吃豆腐。
还有围墙之外广袤天地，还有心中底线和社会舆论、礼教大防……
这日子，怎么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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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夙夙是个别扭的伪少女
年(*^◎^*
第十章 访友
日子怎么过？就那么过呗！
第二日夙玉忙活了一天，和凤姐、黛玉、李睦家的分派着将东厢的房子收拾好了——凤姐派人手，黛玉管品味，李睦家的暗暗用心。所以虽是夙玉住的房间，她却Сhā不上手，精力都用在宝玉身上。
搬家的时候有个无事忙真是太痛苦的事，有宝玉在，搬个书架就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挨个试过，挂一幅画，他能从顾恺之一直点评道唐伯虎♀着实考验了夙玉的修养，让她万般忍耐不要把笔筒扔到宝玉身上去。好在宝玉不是没眼色的人，看夙玉黛玉神色不对，小媳妇似的搬个凳子蹲在屋角去，却也不舍得离了这里，让夙玉发作不得。等家具就位，黛玉就让夙玉拿主意添摆设。因为这间房的隔断家具都是上等黄花梨的用料，雕工极尽华美，夙玉只好挑拣清淡简洁的陈设，才压下了那股奢华格调，符合自己守孝的身份。Ｈｘｍ
书架里，四书五经的位置靠前了一些，诸子百家史籍杂记半遮半掩，书案上文房四宝具备，砚台颇为宽大，却是一丛莲叶里小荷婷婷绽放，高盈若尺，又一个童子坐在莲心垂钓——此是夙玉幼年涂鸦之时，回忆现代作品样式，被林如海看到，特意定做给女儿的生日礼物，黛玉不甚喜爱，夙玉则爱若至宝，一直使用至今。椅搭小褥都是群青素锦暗纹，被褥是雪青纱缎，照例是半新不旧，不知香姨从哪个库里翻出来的守孝装备。白玉花瓶、青花茶具、寿山石盆景，花架上开着惠知客，紫铜宣德炉，再加上这屋里本来的鎏金错银的四面兽大火盆，很可以看了。
宝玉对夙玉百宝架里的小玩意儿很感兴趣，却不喜夙玉墙上挂着的工笔水墨烟雨图，及一副“无欲长教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的对联。谓夙玉道：“夙弟这里素净至此，此画此联甚过矣！此联有孤芳自赏之意，而此画，笔法有异趣，以墨为丝，缂湖光山色于盈尺之间，疏密适中，远近立显，但过意于形，失之于韵，留白况且不足……我房里有一副蓝瑛的绿梅图挂这里正合适……”宝玉正待说下去，却见黛玉微腮带怒，薄面含嗔，两只似睁非睁眼瞪向自己，夙玉却先一步笑道：“二哥哥品评的正是，此画也是初学者涂鸦，有所不足也是难免！”，一面吩咐青鹭将一幅《冬意图》取出来换上，宝玉见是一副工笔花鸟卷轴，白梅苍虬，白雉踞于其上，下角饰以紫兰，笔法细腻，有宋周彦生之风。就笑道：“这个好的多！”又想说把这对联换掉可好，见紫鹃连连在背后打手势，宝玉忙禁言。一时窗明几净，居室颇为素雅，宝玉喜的坐不住，又见那位丰姿绰约的女管家招呼几人将一座双面绣屏搬了进来，奇道：“这是要放在哪里？看夙玉表弟风格疏朗，该是不喜阻断才对？”夙玉笑着吩咐诸人将屏风摆在卧房隔断之后，卧床之前，宝玉才想起这位表弟不喜人打扰起居。一时贾母传饭，宝玉照例想偕黛玉同往，却被黛玉狠狠的摔了手甩到身后，泪光闪闪，拉着夙玉走了。
宝玉不解，忙悄声问紫鹃，紫鹃迟疑的看向青鹭，青鹭也笑而不答，拉着紫鹃跟上黛玉夙玉。到底是雪雁看宝玉可怜，才与宝玉道：“宝玉怎么还是这样？这字和花鸟可是我们老爷早年的亲笔，方才的画是夙哥画的！”一旁雨鸥更笑道：“宝二爷一定是对画很有造诣喽？我们夙哥自会走路就会握笔，最喜绘画的，正好与您好好讨教呢！”宝玉知夙玉房中颜色以雨鸥最好，很想亲近，谁知此时她桃花眼都不看自己，眉梢小痣红的好像嘲讽，心情一下子就失落起来。更怕黛玉生气再不理自己，忙推门追了出去。谁知贾母房里黛玉夙玉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异色。宝玉心知坏了——果然这天他再是伏低做小，黛玉也没与他说一个字。宝玉就想向夙玉道歉，请为说和。谁知这夙玉年纪小小，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倒好！宝玉与夙玉谈话半天，被夙玉从唐伯虎又说回了顾恺之，有话就是说不出，急的直出汗。天又晚了，只好想次日再谈。谁知次日一早，他请安之时，急冲冲的要与夙玉道歉，却见夙玉一副庄重打扮，却是要出门拜访世交，宝玉的心情啊……
－－－－－－－－－－－－－－－－－不去理贾宝玉的分界线－－－－－－－－－－－－－－－－－－－－－－－－－－－－
夙玉的心情很好，这么摆了贾宝玉一道，看他还牛皮糖似地跟着自己姐姐身后？那他脸皮得多厚？
夙玉学习书画已久，她早年学过六年的素描，老师说可以通过中央美院的入学考试，但她把握不了鲜明的颜色，绝对过不了色彩那一科——这是没办法的事，好在她又不想当画家，就一门心思高考了。
穿越到这个时空夙玉有最好的学习环境，尤其是林如海夫妇，对绘画都颇有造诣，能有这样的老师对夙玉这样的书画爱好者来说是件幸事。所以夙玉将大量时间用于学画，可贾敏并不期望女儿成为闺门名士，有意的将早熟小女儿的学习方向转移为实务，她做的很成功——夙玉明白娘亲的用意的。宝玉评价夙玉作品少神韵——其实很客气了，夙玉挑出的那画是几年前画的，那时眼界有限，笔力有限，匠气颇足。而林如海的书画还得宝玉如此评价——虽然那对联是林如贺母孝时的练笔之作，有自嘲之意。而且，贾宝玉是在黛玉姐弟俩的面前这般评说，那般轻浮，连落款都不看——哦，林如海的落款是青枫居士，宝玉不知道——那不是找抽吗？
——黛玉姐姐一定恨死宝玉了！(*^__^*嘻嘻……
夙玉骑着黑云，意得志满的走在青石大街上，想起宝玉吃瘪，早起被女伴们当洋娃娃试装的小小无奈飞到了脑外。
十一月的京城已是深冬，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却还没得穿大毛衣服的旨意。夙玉穿好了玉色孝袍，束好雪青色腰带，就被几位姐姐拿着外衣比划来比划去。红绵取出了一件青莲哆罗呢鹤氅，紫绮拿出了一件鹅青如意纹番羓丝鹤氅，都是林如海早年的衣服翻改后给夙玉的——虽是几十年前的衣服，但久成新，用料讲究，虽然经年，但光泽竟然不改，以至于夙玉看了尤觉奢华，更珍惜衣服上贾敏的针线。后来见还有一件大披领开司米披风，夙玉就选了这件，被李睦家的好一阵抱怨——“也不知夙哥怎么喜欢，从库里翻出这东西来，特特做了衣服。虽是洋货，可和早年咱南边织绒没什么两样，还没丁点纹路，一眼看去和市面货似的！放了多少年也没人用！”。
——因为这件够朴实，毛茸茸，也，织的够厚！
夙玉用大围领子竖起来，系上排扣，不必低头，小脸都埋在领子里，暖暖的》上是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一顶白鸟衔芝粉缨冠，只耳朵上戴了两个毛茸茸的耳包。又将袖口收紧，高腰羊皮手套一直戴到肘臂，足下蹬着厚底黑色皮靴，小靴子一脚蹬进马镫里，趁着黑云油亮的皮毛，倒也显出几分飒爽英姿来。
街道两旁卖早餐的摊子都散了，还有挑涤的小贩卖力的吆喝最后的底儿，勾起了夙玉的馋虫——“我有多少年没吃过豆腐脑了？浇上木耳黄花菜的卤……再来份儿煎饼果子——嗯，那个现在还在天津呢……”
“爷——，您看那里，京城的清茶馆和咱南边的不一样，这么早就开门了！据说这清茶铺子打鸡鸣就得烧好水，备着迎客了♀第一批客都是些遛鸟的世家子弟，到茶馆里喝杯热茶暖暖身，歇脚聊鸟经，伙计也不催，等他们喝饱了水，饿了肚子，自己就走了——这的茶馆儿一般不许早点外卖的。现在这时辰，你看，都是些掮客，通气着呢！”李睦骑着一匹大青骡，守在夙玉身边，书墨译卷带着四名常随，骑马不紧不松的跟在周围，夙玉自己的两个书童湛青苍蓝，坐在马车前辕车夫两边，守着车里的礼物。“李叔，咱们搬家，有没有哪个来说要收咱们的旧货？”“少爷真是说笑，咱初来乍到，这帮人也蹿不到国公府里。等您亲到，评点了下人，才能订下几时搬哪！”
夙玉一枚、仆役一打、马车一辆，走在东城的大街上，正在访友途中。
访友，世交故友，访林如海的世交故友。
故友两人，一者，吏部侍郎郑弘毅，一者，翰林院，方唯然±交者一，翰林院侍讲，许沛。
其实，应该是方英华、郑任和许沛，不过，林如海特意嘱咐过拜访顺序，所以我们从许府开始。
许穆阳长子许沛，许简之父，年三十四，五年前进士及第◎日庶吉士，今日老侍讲。为官已数载，未离翰林院。
夙玉在这个寒冷无风的冬日敲响了许府的大门，看门房匆匆进门禀报跑的摇摇摆摆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想想……有什么怪异的呢……也许是因为，这里才是自己第一次接触陌生的环境吧……
夙玉坐在客厅里端起热热腾腾的酽茶，宣化白瓷杯里祁红浓艳似血，小碟里摆着茶果。夙玉知道北京人喝茶吃橄榄是一种风尚，可姜丝、砂仁等物，应该是山东人喝茶的习惯，也应该是直接放在茶中的。现在一个白磁碟，橄榄、葱姜、果仁、砂糖堆成小山。“难道现在就流行自助餐了？”夙玉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喝清茶吧，“这祁红是难得的上品呢！”夙玉喝了一口，舍不得放下，慢用碗盖压住水汽，又喝了一口，暖了肠腹，才放在手边。“我记得许大伯是陕西人啊？”夙玉目不斜视的坐在高背椅上，脚尖勉强够到地面，心中很是尴尬，“果然是北方……我在家都不会这样……”
夙玉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听到“蹬蹬”的脚步声，十分有力，夙玉就知道主人到了。果然，带路的管家拥着一位儒袍中年人走进客厅，便是许沛到了♀位先生身高八尺有余，虎背熊腰，一见身材就与许老大伯十分相似，再看相貌——竟是生的十分斯文，容长脸单凤眼，髭须清寥，半点其父的彪悍都不见。
宾主相见过后，夙玉按着林如海的嘱咐，送上早备的几卷新书，另有一方端砚（这砚台也是定制的，造型特殊）。还有夙玉按许简提醒，江南书坊里新近流行的启蒙画册№沛自见夙玉，神色就一直是淡淡的，直到看到画册，眉间才显出一丝温情。“林贤弟怎么如此客气？我们世交，您实不必如此客套。家父前日家书中已经叮嘱过，夙玉贤弟若有事，直派人与我说就是。虽愚兄不过是个小小的翰林，到底是长居京城，能帮上忙亦未可知！不必客套！”
——话外音是什么？不必说的这般清楚吧！我就那么讨人嫌？
夙玉笑着谢过许沛，就听许沛考些功课，正此时一仆人进来在许沛耳边低语，夙玉仔细分辨，也只能听到“姨娘”“舅爷”寥寥几字，许沛的眉间却涌上一股黑气。于是夙玉自然就势告辞，许沛也不留，告夙玉有空来串门，就让管家送客了，附赠了几本八股文选。
夙玉心里不太舒服，实在不知许沛何苦这般做作，“是我来的不合时宜？我也三日前就送过拜帖了，也知道上个月他的编修任务就大功告成，他今天也是休沐啊？还是我礼数上做的不对？”。她两世为人，极少被如此冷落，此时难免情绪就低落起来。李睦见小主人钻起角尖，忙劝慰道：“这位许大爷性子有些偏执，场面上都知的№大人对这长子——也是过于严格了些……，老爷让您先来许府，一是少爷已经见过许老爷，再来认识许家人是自然地。等他知道您第一个见得他，就不会迂了。”
林家的大人说话都太含蓄，听的人总要多个心思。比如美大叔李睦的这句话，夙玉就挖掘出了以下几层意思：
一、许老伯，不太喜欢这个长子——难道是因为这个儿子长得不像他？
二、许沛性格迂腐，林如海对他大概是面上过得去——可是林如海和许穆阳相处的极好，这不是编的！
三、这许沛，大概……是夙玉不喜欢的哪一类人……
许沛，结发妻子闵氏（是夙玉祖母极远的族亲），乡绅女，是许夫人的外甥女№穆阳金榜题名，便带家眷来到北京，住在御赐的一所宅子里。不几年，迎娶闵氏进门，而闵家家事败落，许沛却正风光∩氏进门三年无所出，许沛就收了两位通房。不多时通房有孕，却相继滑胎№沛就告闵氏犯七出之罪，要休妻。被许老爷老夫人拦了下来。等许简出生，闵氏就产后失调而死了！这许沛待孝期一过，就娶了当时吏部侍郎的庶出女儿做继室，现在，又添了一双儿女。
听李睦讲解着许沛的家事，夙玉不禁皱起眉头：“李叔，许世伯对此如何说？”李睦家的笑道：“许大人官运亨通，他老人家却多年在外，管不了那许多№大爷从十几岁就在京城，将而立才中进士≠夫人去世，老夫人就亲自坐镇京城，简大爷和竺大爷一样，由祖父母教养，待许老夫人仙逝，许大人亲把两个孙子带到身边——许大爷的岳父三年前才告老……”李睦收了笑容，“与许大人不是同心的——”
——听着真罗乱！想不到许老伯那么威风的人，却治不了自己的儿子！
夙玉想起心心念念给弟妹买玩具的许简，又想到许沛看到小儿画册那么开心，心里真的很为忠厚懂事的许简不值。
——他要怎么面对这样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呢？
－－－－－－－－－－－－走啊走啊走，走到侍郎府－－－－－－－－－－－－－－－
郑任，字弘毅，福州人，林如含科好友——二甲传胪℃为禾，封侯后，广聚良田，始读书矣。郑任远的父亲，皓首经书，不过一孝廉，他自己早年诗书放诞，却金榜题名，中了二甲榜首。不过据郑任自己说，他本是进京做作赶考的样子，搪塞一下老父亲——“怎知他就中了呢？我还想多玩几年呢！”
然后就是“榜下捉婿”，一甲三位都有婚姻，传胪郑公子就成了香饽饽。能与高管贵戚联姻是郑家老太医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见儿子抢手，也不管他心意，急忙忙的就给他相与了当时老中堂的千金——谁都没想到，最为中正严明的一品大学士看得上这位郑任。老中堂就把他踢到山西做了三年的县太爷，提溜回京，就是堂官。没待他坐温ρi股，又被老泰山扒拉到直隶做监查使，忽然，岳父告老归乡，郑任道：“这回顾不上我了吧！我也告病……”，谁知皇上顾念老臣，安排了其子，又想起其婿，又想起郑任诙谐，御笔一挥，郑任就京城重现了……
——郑任想吃家乡海鲜都已经想疯了，若不是老父亲以死相逼，他是很想效仿“鲈莼之忆”的。
——“得了便宜卖乖，他的话你的反着听！”林如海如是说。
夙玉看着酒席前眉眼笑成一朵鸡冠花似地郑大叔，觉得脑筋不短路是不行的了……
第十章 访友（二）
“夙玉贤侄，多吃多吃，不要客气！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孝道出于本心，而非形式，这可是你父亲说的！”
……
“难道你在家里就吃这么一点儿？又不是女孩家——和我孙女吃的一样多……好好好，来吃菜，这个菌子是我家特产，京城不容易吃到的!”Ｈｘｍ
……
“要说你父亲……真是……我们当年那么多朋友，顶数你父年轻，少进士，少进士！谁承想，倒是留下我们一帮子人先走了？”
……
“好孩子，没事多来这里串门，我这里小孩子不少，儿子女儿都有事，孙子孙女的，也有几个在膝下，你若闷了，就来这里玩，年纪相仿的，交流交流学问什么的，都好！”
……
“等哪天闲了，带姐姐一道来——唉，等你伯母见你舅母什么的，不就见着了——对！来福，去禀告夫人，就说林贤侄来了。来，夙玉，我带你去见你伯母去，你伯母最喜欢孩子，见了你还不得欢喜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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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表指针指向两点二十分，夙玉终于离开了郑府，看着郑家的家人们大包小裹得往小马车里塞东西，方空下来的马车又塞了半满，夙玉终于有种解脱了的轻松。
热情……太热情了……热情的夙玉简直招架不住。
饭桌上那样热情的老爷爷亲自为你布菜，夙玉不能不吃；可他在你方才把菜放进嘴里就不断提问，等你停下筷子又不断的劝你吃……
——夙玉本来在做客时就吃不了多少，现在更是不可能吃的饱了。
饭没吃完，夙玉就被掷伯拉到内院，被一大堆老中青年妇人蹂躏……
没错，一*大*堆……蹂躏……
再次稳稳骑在马上，夙玉把扣子一直系到最后，大大的披领堆到了鼻尖儿，小手抓住缰绳一动不敢动，直至转过街角，侍郎府抛到了身后，黑云才从盛装舞步的节奏中解脱了出来，撒欢似地跑了出去，直到僻静处，才停下了，任小主人长吁短叹。李睦骑着大青骡跟着夙玉，看到小主人心虚的微笑，甚是好笑，回想起数十年前的林如海，也是被世交的贵妇们反复折腾，没有一次好受过的，现在倒轮到二小姐了。
夙玉心里踹了只小兔子，突突突挑个不停，自觉脸上发烧，怕人笑话，但却不知自己体质特殊，绯红之色却未光临面颊，除了眼眸微现潋滟，嘴角挑的一星僵硬，倒也不易看出破绽——不知这脸皮坚实之功，得林如海几分真传。又看李睦那般表情，夙玉所谓“莞尔”也装不出来了，拉下领子苦笑道：“爹爹不与夙玉提过掷伯性情喜好，怎的李大叔也不与我说？差些就被人啃光了！”想起诸位女士袭人香气，又伸手要擦脸，李睦笑着拦了，道：“以少爷品行，郑大人必是喜爱的，若是小人多嘴，想来未必能如此顺利！”“噢？”“许侍讲，自编撰《文献大成》，投入王太傅门下，已为清流中坚。而郑大人，随和热忱，数十年纵横官场，为不倒赤之树。老爷让少爷您拜见这两位大人，自有深意——”
“深意？”夙玉听到这里，眼色一闪，果然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心中苦笑不已。
看过那么多红学评论，对于黛玉的社会地位有许许多多的议论。四世传承的贵族血脉，父为探花及第的高官重臣，母为公府嫡女，这样的女孩不说高贵，可她怎么就沦为了寄人篱下，一茶一饭都倚赖他人供给的孤女呢？更有许多索引派的红学家以黛玉的境遇为论据，结合曹公亲身经历，提出那“巡盐御史”等背景不过是为黛玉清高忧郁的形象而后加的，而林如海的原型，不过是曹家一个坏了事的远方亲戚罢了，这样才说得通。
其实，就算不是这样，黛玉难道就不能落魄孤独到如此地步吗？当然不是！其实只要想想封建社会女子永远的从属地位，一切都能说得通的。
比如说林家那二百多万的家产（动产+不动产+隐形资产），当然成为黛玉雄厚的后盾。可问题是，林如海死了啊？
对林如海来说，一面是自己唯一的骨肉，一面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说把全部财产留给女儿，他也要有所偏颇，多给黛玉一些后路，可这样的决定，并不是可以放在台面上的——所以，太可以被操作。
假设林如海遗嘱上，给族人一部分遗产，一部分遗产留给独女黛玉（这其中起码要包括贾敏的嫁妆，其余的财产可以以不书面的形式交付），那让这个设想成为现实的条件是什么？是林黛玉极为强大的外家。
没有荣国府的势力，给黛玉再多的东西，都会被族人夺走。可面对贾府实力派子弟，林家那些没有官职的堂亲是讨不了任何便宜的。
林如海在世，林黛玉是世家千金，高官独女≈如海去世，林黛玉是荣国府外孙——尤其在林如海去世的这段时间，林黛玉，是贾琏的表妹。
十岁的林黛玉，对于世事能知道多少？虽然她早慧敏感，但是她的眼界只有亲长打开的一面，而读过红楼的人都知道，尊贵的小姐合该荣养，诗词歌赋，烹饪女红都是次要，重要的是学女儿家的规矩。贾敏如此，她对女儿难道不是如此？贾母对小外孙难道不是如此？毕竟此时黛玉年少啊！
那十岁的黛玉，她能依赖谁？她又能信赖谁？六七岁前，年幼的黛玉必然是养育妇人之手，很难想象她和张合、李睦这样老练的大管家有接触。贾敏病逝之后，黛玉又是被送到了北方，江南林家的一切对她来说又不是能靠几封书信就熟悉的。那林如海去世之后，一面是自己家里的熟悉的陌生人，一面是亲表哥，待自己亲厚的凤姐的夫君，理智情感之间，黛玉会亲近那一派？
贾琏是荣国府的代表，能够帮黛玉最大程度的保护她的利益，那么张合、李睦——我们姑且假设林如呼给女儿这样忠诚能干的管家，自然会扶助贾琏处理林如海后事♀个时候二者没有利益冲突，问题是，然后呢？
黛玉毕竟是女孩子，是个阅历有限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父亲去世，她父母双亡，这种悲痛对柔弱敏感的她来说不啻为惊天噩耗♀个时候她若能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掌控了林家的财产——
那她被凤姐穿越了！
也许她会病倒，也许她会沉浸于哀思，也许……，或许她也就不太在乎家产那些俗事……，而与林家的老家人们失去联系……或许，这种联系可以被人为的切断……
再然后，贾琏如何处理林如海的后事，就不是那些忠心耿耿的老家人说的算了！
老管家忠于的是老主子，是新主子，是黛玉！但如果新主子不经心、不经事、见不到人、全权授权给贾家琏二爷，那他们能怎么做呢？再说，忠心是有比较的≠小离家与他们接触极少的大小姐，虽是老爷的血脉，但又是个女孩，未必有用，也未必领情——没了那张契纸，自由的滋味，对这些财主似地仆人，真的那么没用吗？
林如海再精明，再为女儿着想，也须应了那句旧诗——“死后原知万事空！”他托付女儿，对象只有岳母和忠仆，哪怕有顾虑有不安，他也只能选择相信！若是不信，他又能怎样？
总而言之，只要贾琏以黛玉的名义解散了林家的家人（原著黛玉再回贾府，除了雪雁，一个林家人都没有，显然被解散殆尽），将黛玉护送回京，这个侯府闺秀，高官孤女，就只能困于荣国府方寸之间，半点也不会与外面联系，再以后，纵是黛玉明白一切的发生，她也不能改变什么，无论她是明白还是糊涂，“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较相逼”，这就是她要面对的人生。
而如果黛玉是个男儿呢？如果黛玉有个弟弟呢？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社会对男子的关注永远要多于女子，体弱的孤女可以“夭折”，体弱的孤儿却可以被“谋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小姐的生活，而再小的公子也要有交际的圈子。
夙玉再小，也可以拜见父亲的那些故友，这些遍及官场的大人物也许不能给黛玉夙玉提供安乐的生活，却可以以社会舆论来监督贾府对林家遗孤的抚育。当然，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人走茶凉，这种关注也许只是一时，但官场之上永远少不了眼睛和嘴……
如果夙玉和黛玉有个三长两短，有心之人推波助澜，贾家的名声前途就可以毁于一旦！
“我说父亲怎么这么急着让我来巴结老朋友呢！”夙玉思道，眉间闪过一丝沉郁，“许沛为人酸腐，说话爱端个架子，但清流的唇舌向来最厉害！掷伯对我极为热忱，我感激——这样位高权重，门口的马车排出好远，他却来见我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故人遗孤，真实感人备至，但直觉，怎想把我做挡箭牌一般？是我多想了——但他对别人必然一样热忱仗义！因为肠，他眼睛和唇边都有深深的笑纹，那般令人如沐春风的风度，出于天生，也是出于习惯，父亲也说过有一类人是天生的社交高手，但不可以交心的——那些形容现在想来，倒像以他为原型似的——”
夙玉知道自己戒心太重，很不容易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所以会错过很多机会，但也不会惹上危险♀样想，似乎很对不起方才亲人般的郑家老伯，可又想到把自己摩挲来摩挲去，当洋娃娃般传看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少奶奶们，觉得还是提防一些的好……
李睦见夙玉静静想事情，清泠如斯，端丽难言，青玉色的洋绒披风沐浴冬阳，连衣褶都妥贴的安静，唯独因为骑马，银冠上浅缨子茸茸颤动，衬着清水琉璃的小脸儿，还有因心事乖顺低垂的长睫，小大人的涅让人心疼。
这般去方邸倒是正好！
“一早起来先去许家，是看在许老大人与老爷的交情。虽然老爷与许侍讲交情一般，但这位爷偏激执拗，若是让他知道少爷行程将自己派与他人之后，心中不知怎的泛酸呢——他才不管夙哥是个孩子。好在二小姐最有涵养，无论如何都耐得住性子，拜见个世交不值什么。再然后，许沛那人——逾越了，实在是太迂了！不论是无依无靠的小少爷还是荣国府外孙的小少爷，他都不屑与之交往——怎么肯留少爷吃饭？再说他那位夫人，真是暴发的出身，向来礼数不对，唉，真是可惜竺大爷了。
所以此时带少爷来郑家，正是时！郑大人八面玲珑，四面临风，最得意之人！可新皇登基，他心有忐忑，不敢大肆联络此时少爷训父之命拜见老世伯，郑大人亲见，一来显示他顾念旧情，有仁义。一来老爷是先皇亲信——也为新皇立下功劳，众目睽睽之下，郑大人如此待客，大有深意。再来——郑大人早年风流，开花结果，幼女长孙……”
李睦又看了一眼自家“少爷”，心道：“未来麻烦着实不少——”
“京城贵戚高门，谁家没有个千金万金？以郑弘毅老大人为例，原配夫人所处的女儿早已成家，嫡长孙女或有订亲，但庶出幼女和其余嫡孙女，金钗一副有余。不是高看自家，林家虽然暂时不济，但殷实厚道，素有美名，“少爷”又是这般人品，难保没人存个心眼！好在老爷叮嘱舅老爷，让少爷晚些订亲，要不然，还不知出什么岔子呢！”
“早起少爷精神焕发，文采精华，经许侍讲一晒，沉稳更胜，痔郎见之必喜，夙哥儿本来便讨老人家欢心，被带至内宅是意料之中的——午后疲惫，夙哥儿又添心事，沉郁在所难免，此时再去方家——这也是老爷设计好的……”李睦却有若有所思的看向夙玉，“老爷城府，我不能知其万一。二小姐早慧沉稳，她也知老爷很多事不与她知道，却能不好奇！！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睦一边想着林如海的嘱托，一边想着夙玉何时才能结婚生子，让自己解脱，又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的人，一声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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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沉默的走在街上，由喧闹渐至宁静。京都有一句俗语，“东贵西富北贫南贱”，郑府却是在西城桂花胡同，离珠宝市珠锦大街不远，真真是车水马龙。而方邸，却是和荣宁二府一样，在东城的。不过比起轩昂壮丽的国公府，方邸显得甚是寒酸狭小，比起郑府的便达热闹，方邸又显得冷清落寞，比起骨子里优雅的林府（哦不，现在其实得叫林宅了），方邸——
“是这样的——”
夙玉跟着带路的青衣老仆，走在略有残破的白石子路，越过不大的前院，冬青夹道，古藤披霜，看到一棵李树下，紫红门廊前一个容貌端正的小厮正拱手让客。夙玉突然觉得，比起没特点到只让人记得姜丝和橄榄放在一盘的许府和老中青ADY饱食福州菜的郑府，这个朴素到平淡的窄小院落或许有更多的故事，更多的内涵——
“方家是吗——”
夙玉踏上灰白色台阶，看向推开房门的书房——
第十一章 白鸽
林梦涵生在美人世家，从母辈的四大名花，到表姐妹的美少女战士，她从小到达被打击打击的也就习惯了(╯﹏╰
，只有将欣赏美人视为养生之道。不过，这仅限于女性同胞，对于♂属性的人，小林子不忿长得比自己白，怎么忍得长得比自己——“美”？！ｚｅｅ
所以对许竺和宝玉那种长的挑战女性信心的“美丽”正太，夙玉总不能压制心中的小恶魔……
林家老爹，潇洒洗练，俊逸出尘，虽然相貌出众，但在夙玉眼中父亲就是父亲。李睦和书墨译卷等人向来熟悉，还不能给人震撼。
令夙玉震撼的人是两位贾家舅舅！
贾赦大舅沉溺酒色，是被掏空了身子，脸上难免晦暗，又性格乖戾，目光阴翳，可夙玉昨日见了，却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位抢人眼球的中年美男，只要他不说话o(╯口╰o，就颇有影帝的范儿。而贾政二舅，修眉清朗，目光湛然，“皎皎如琼枝玉树”，兼之气质儒雅，身材修长，听他温煦的向你问寒问暖，真似春暖花开般令人感动(⊙o⊙……
夙玉反省自己定力不够，其实想想贾琏、迎春、宝玉、探春、贾环，无不容貌超群，这两位舅舅又怎是猥琐平凡之辈？
如果说林如海俊逸，贾政俊雅，眼前这位凤目含泪，浓眉紧锁，五缕美髯及胸的君子，就该是俊朗了——
“如海贤弟，就是这样……去了？”方唯然方学士低着头看着手中林如海的遗笔，怆然道，“便是这样去了……唉，十五年，十五年，逝者如斯——”
夙玉经历过早晨许家的怠慢和郑家的熟稔，那些世交或对林如海的去世漫不经心，或伤心的几乎做作，心里对父亲的这些朋友评价很是濒。而看到眼前的这位老伯，没有幽幽长叹，也没有抚掌长吟，甚至连声音中的悲色也是淡淡的，克制的，眼中的泪光一闪，便隐没在眼帘里，让人疑惑方才那不可抑止的悲恸表情，不过是个错觉。
“邸报上得知汝父的死讯，却也是得知而已，现在看到这信……看到贤侄……，才信如海，真的再难见了——”方英华像在对夙玉诉说，却更像在自语，他摇摇头，向夙玉笑道：“老夫让贤侄见笑了！”夙玉见方世伯真情流露，心里感动，含泪笑道：“先父若知方世伯犹念早年相交之情，九泉之下亦会含笑。”方英华抚着夙玉的手坐回桌前，道：“知交好友，风流云散，或是天各一方，或是人鬼相隔，余下的不过是几个孤独鬼罢了！二十多年之前，我们走马金街，都是意气风发，都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现在……唉，一事无成，却也自称老朽！”夙玉忙柔声劝慰，方英华笑道：“若如海含笑九泉，必是因为佳儿娇女，后事得继！”这个时候，有人轻声敲门，来送热茶。
枣木们“咯吱”一声被推开，夕照的阳光晒得夙玉眯缝上眼睛看向地面，看见很长的影子从门口一直拖到书房的尽头，转看房门，推门进来的是一位步伐矫健的青衫少年，修身猿臂，宽肩窄腰，不同于常人的八头身比例，让夙玉瞬间错觉，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位芭蕾舞演员。门外的寒意让夙玉清醒了眼球，看清眼前这少年年纪应该不大，却已有着如同古希腊雕像一样深邃的轮廓，焦墨精画一般的浓眉之下，一双凤眼分外有神。
这位少年推门进到书房，便如春风满座，驱散了房中沉闷的气氛。夙玉正奇怪这来人并不像个小厮，静听少年朗声道：“祖父，孙儿给您送茶来！”夙玉才瞧见门外还有小丫鬟提着水壶等物等着后面。
“胡闹什么！有客在呢，还不快来见过！”方英华见孙儿来，立刻换了语气，严厉中饱含慈爱的表情就像个普通的祖父，向夙玉道：“这是我的长孙择清，表字知明，今年十五岁了，是我早去的长子的独子——”说着，顿了一下，笑道：“如海在时，天行很是向他林世叔请教的，尤其是于《老子》一书，汝父自有独到见解，让小儿受益不小。”
夙玉一愣，这个时候提已经故去的的方天行，有没有什么用意呢？何况林如海博览全书，但自她降生，却总埋头公事，所以钻研学问的时间并不多。而夙玉向父亲请教，初意不过是让父亲淡忘丧妻之痛，以她个性，怎么会问什么“道可道非常道”？所以纵是林如海对道家学问有何造诣，夙玉知道的也不多，更没想到此时会被人问及。便懊悔状，自言没有向父亲好好学习。
方英华见夙玉形状，笑道：“少学孔孟长学老庄，夙玉贤侄未满十五，汝父若未许你精研道家之说，许是怕爱子被孤高离世所染，未得师法自然之意。等几年之后，你所学扎实，再去读《老子》，自会事半功倍！”夙玉笑应了。
一时方英华再让孙子方择清和夙玉互相认识，两人都顿生尴尬。夙玉尴尬的是当着方英华的面，自己这辈分是变不了的，可人家孙子都比“自己”大五岁①，老爹子嗣艰难无处可遁。而择清尴尬的是夙玉方及自己腋下，萝卜不大长在背上，虽欲以“世叔”呼之，可见夙玉眼色变幻，倒像比自己还不安，因此一声“世叔”出口，笑意就溢出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夙玉见这少年灿然一笑，端的是唇红齿白——红的还好，白的就有些瘆人，这好牙口，可以去做牙膏广告，还是带鲨鱼牙耐的那一种，定力差点的话，夙玉就可以跌回座椅了。还好经历过许大土匪的气场的洗礼，夙玉微笑回应，却还被那声“世叔”打击到——
（——我又不是诸葛小花②－_－!看来，能和大许小许姓名相称，还是不错呢！）
方英华见孙儿和夙玉如此表情，朗声大笑，夙玉见了，忽然发觉方家祖孙两个长得极其相像，一人便如一人的青年，一人便如一人的中年！一样的四方脸丹凤眼，一样鼻梁高挺，须发浓密，方英华长须不提，便是十五岁的方择清，鬓角处的汗毛便如墨染，很有男子之气……
就听方英华笑道：“这便受不住了？当年我们科举时，同科的举人进士，相差四五十岁也是互称兄弟的！那时有一次宴席，一位同科六十八岁了，吃一口咳一口，使不得让孙儿陪着伺候，再看那孙儿有二十多岁，见到我们还要说见过诸位“世祖”！？郑弘毅那厮第一个笑喷了！”又有怅然之色，又道：“若是夙玉贤侄不怪罪，就与我这孙儿朋友相交吧，鄙孙虽然顽劣，但还略明些道理，对京城也略知一二，闲时带着贤侄做个东道还可称职。”夙玉道：“小侄少不得要叨扰知明。不过世伯——”夙玉与方英华道：“夙玉现在孝期，虽然离开故里，寄居外家，却也要忌戒游玩——”方英华接口道：“——正是如此，不过孝期已近半年，贤侄莫忘保重身体，切莫忧思过重！再过两年年纪大了，老国公夫人也放心你出来历练。”夙玉谢着低头应了。
一时方英华留饭，夙玉忙推谢了，道贾母还在等。方英华感叹，告夙玉要好好孝顺外祖母，又道：“世伯知道那府里有大喜事，怕是一年安静不了，你年纪小，不要耽搁了学业，有不懂不便的地方，必要去问师傅，或是来这里，我虽多不在，但有天欣和择清，你们互相教学，大有裨益的！”又向方择清低声问：“你六叔那里去了？怎不来见客？”择清低声道：“六叔一早取了书便不见人，想来时就知道了！”方英华低声斥道：“你先去找！”择清低声应了，告辞而去。方英华才向夙玉笑道：“让贤侄见笑!天欣是我幼子，痴长夙玉三岁，散漫惯了，最令老夫头疼！他要么呆在书房好几天的不离开，要么好些天书房便见不到他的影子，古怪得很！若同贤侄一样随适，不知老夫少白多少头发！”可怜天下父母心，夙玉知方英华疼爱幼子，想到爹娘，眼睛一酸，忙别过头去。
久而未见方择清回来，夙玉度时想要告辞，便按林如海嘱咐，将礼物奉上，这份礼是装在一个黑漆扁盒中，以黄绢包裹，是御赐之物，可林如海还要转送，那这物品该是不干律法。夙玉却想不通这是何物，林如海偏在锁眼封好蜜蜡，暗示夙玉不要打开。夙玉确实很是好奇。
像夙玉这种第一次拜见世交长者的情形，礼，是需要的，但这礼是什么还需自己度量。去许家，林如海吩咐送新砚一方，新书一套。不甚名贵，却守着夙玉的身份。去郑家，礼物都是土仪，茶、香两色不起眼的礼物之外，又是火腿等物。夙玉曾问李睦，这般第一次上门就送食物，是否合适。李睦解释道，和送许穆阳火腿等物不同，许、郑二人都嗜吃，但许大人性格狂放，“吃”字一途，尚可随意，郑大人却是一位“吃主儿”，爱吃会吃还有易牙手段，端的是食不厌精，早年郑大人还有一句名言：“三年出得了一位状元，却出不了一条好火腿！”送之林家自制五六年的火腿，价值不多，却是投其所好，恰到好处——
此时方英华见到这礼盒，忽然神色一惊，让夙玉侧目。方英华却不言语，他恭静的结果礼盒，拆看机关，又拾起信封，将里面白铜钥匙倒了出来，也没背夙玉，当即打开漆匣。夙玉见这盒内有十二块印章大小的酒红色立方，上面似有浮雕题字，却不像印章，反而漆盒乍开，一股茶香便蔓延开来，似浓郁却清芬，似清幽而迫人，夙玉忽然想起这是父亲重病时御赐之物——唯独宫廷才有的御制茶膏。当时这匣子外套紫檀透雕盒，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所以夙玉一时认不出。而当时盒内有十四块，夙玉还曾腹诽为何皇家送东西还不凑个整数，一副之外还又两块？不过现在这东西金贵，多送只好不坏≈如海本不讲究茶事，比如南边多用乌龙茶去腻，娶贾敏之后，随爱妻改饮普洱也是乐意。见被先妻赞为绝品的御赐茶膏，林如海被勾起幽思，便吩咐茶房先用一块，也未向他人一样将这茶膏典藏。后来林如海用了多少，夙玉也没留意。现在父亲去世，这剩下的茶膏竟全部送给方英华，夙玉也是现在才知道，甚是奇怪林如海此举的涵义。
而方英华的表情更令夙玉大奇。方英华见到盒内物品，先是久久未语，雕塑一般的静默，半晌，抬起手臂，右手轻轻的抚在茶膏之上，如同赏鉴美玉名瓷一般流连于十二块红脂，眼眸幽深，神色肃然，看不出什么意味，又似满腹凄然，令观者戚戚。
久之，方英华抬起头来，向夙玉低声笑道：“此御赐之物，合该留给你珍藏，怎送我来？贤侄年少不经事，如海贤弟真是胡闹！”夙玉少不得解释一番，方英华道：“也罢，这也是挚友心意……给我留个念想……”
夙玉见时辰已晚，方英华脸有困倦之色，起身告辞。又有人报有客来访，方英华轻拍夙玉肩膀，道：“也罢，世伯不虚留贤侄。等下次，夙玉早些来，省的家人的！”亲送夙玉出书房，令其孙择清送客。
暮色将至，寒意更胜。夙玉裹着那件开司米大衣，亦步亦循的跟在方择清的身后，看看人家的身高，再看看人家的身材，第一次反省自己女扮男装的失败。但又想起粉粉嫩嫩的贾宝玉，也许没有那么糟……
“小林世叔，可是要慢些走？”
夙玉长得讨喜，又穿的严严实实，像个新出炉的滋粑。择清走在前面，故意步子很大，想看着小滋粑滚来滚去，却没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留神看过几次，这小滋粑虽然人小腿短，速度却不慢，不像一般小少爷那般一步三摇妆个姑娘似的，觉得很对自己脾气，就停下来等夙玉。
林夙玉在方择清身后一步急刹车，仰起头来看这俊的晃眼的方姓少年，心中腹诽不已：“干嘛走这么快？又不是竞走……还是说我实在是三寸丁……这位同学，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爱幼吗？姑娘我芳龄十岁好不好！”一边笑得露出六颗小白牙：“不必麻烦，请您随意。”
方才在书房，因为祖父在，方择清不好仔细端详小客人，一眼看去，只看他雪肤长发，一身素洁，玉立亭亭，秀气的像个小姑娘。现在见这小孩抬起头望着自己，越发觉他端丽如画中人。此时小林世叔秀眉舒展，黑眸闪烁，时而亮得像宝石，时而迷迷蒙蒙，看他看着自己，倒似在控告他在欺负小孩儿。方择清又觉得夙玉好像冰皮红豆糕。
（看来到饭点儿了==这孩子饿了）
方择清也没想欺负小孩子，见夙玉如此，小小得意一下，伸手恰夙玉的小手，放慢了步子带夙玉往前院走，见夙玉满眼震惊的样子，又觉好笑，干脆像带小妹妹玩似地晃悠了两下手臂，看夙玉的斗篷一角荡来荡去，又像小鸡仔的翅膀，越发开心，口里和夙玉聊起天来，和夙玉说起京城里那里的书馆最好，那里的笔墨最精，哪好玩（这才是他要说的重点！），不过小孩子必须带足家人，拐子多得很京兆尹管不过来的……
不一会两人熟悉起来，方择清干脆让夙玉叫他表字，自己有时也叫“夙玉”。
夙玉习惯性的应答着此世侄的话，实际上却被打击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呆呆的任人拉着自己的手，反省道：“怎么还真随意了？”
此时让夙玉受到打击的不是有人拉了自己的手，而是眼前的这个姿势：自己不到此人的肩膀，迈了两步才及人家一步，又自己的手不及人家手指长，又被人摇摇胳膊，又被人当做孩子般又玩又哄——
对！这个姿势，林夙玉最熟悉不过，不就是哄孩子的标准姿势？！小林子从小就是小弟表妹的小保姆，用棒棒糖哄小表弟排排坐不就是这个表情？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这算是风水轮流转吗？
方府说是七进的院子，实际上并不大，多数房间建的窄小，因而从方英华见夙玉的小书房到前院没有多远。方泽清并不是从来路领路，而是领着夙玉穿过几个攀满蔷薇的小院，夙玉似乎看见有穿红的女孩匆匆的躲在廊柱后，有悄声语笑隐在窗棂之后。
“为什么不从正路走呢？因为还有客人来，不好周旋吗？”夙玉暗忖，留神看这知明老兄的神情，却是坦白无余。而一束阳光从屋檐下射到“方大世侄子”的脸上，把他浓密的眉毛染成金色，侧脸的轮廓深邃挺拔，唯独眼角尚余一丝稚气，告诉人们他还是一个少年。
“十五岁就有175，这是可是少见呢？”夙玉品度“方世侄”的人品，虽说没有宝玉那般秀逸飘逸，也没有那种富贵气质中的灵气，却有宝玉不及的英气和朝气，尤其是他的侧脸，比“面如秋月”的宝哥哥要强出两条街了！
可是方择清显然没有夙玉那般会带孩子，夙玉裹得严实显是怕冷的，可他桥夙玉手臂忽悠忽悠的，斗篷全开了！夙玉呢，又被自己“被保姆”地位雷的不行，一时没留神，就被呛进一口冷风，引得夙玉连连咳嗽，让苍蓝湛青两个小童的不已，可见那位方家公子弯下身照看夙玉，两人又凑不到跟前，相视一眼，都狠狠的瞪在方择清的身上。
只见他说“是择清疏忽了，没想到风向转了，累的小林世叔着凉——”，一面要试夙玉的额头，夙玉忙笑着拦了，“哪有着凉？不过是我嗓子痒了一下。”择清道：“夙玉世叔还记得回去喝口热汤，暖暖心才好，北地不比江南——”又道，“小林世叔应是勤于骑射，怎么如此单薄？”夙玉一奇，自己是隔一日便练习射箭骑马，但自己人小力薄，训练也未刻苦，怎么会被他知道？方择清见夙玉疑惑，轻声笑道掰开夙玉的左手，指着夙玉虎口上薄薄的茧子道：“虽然世叔年纪小，这薄茧渐渐恢复，但拇指上分界如此明显，不是扳指的痕迹？”又让夙玉看自己生着厚茧的左手，笑道：“小侄也是左撇子！”
夙玉看着自己的左手，不知自己是何时生的茧子，也不知道这茧子是何时淡了……又看方择清的左手，心说果然是运动男孩长得高，听说他是左撇子，笑道：“其实夙玉习惯用右手，不过，每每练过射箭便握不住笔，才改练左手射箭的，习惯后也还趁力。”方择清笑道：“我倒没想出如此的法子！”
而夙玉，其实说她是左撇子也没有错。她灵魂的前身是个左撇子，连写字都是左手顺畅。但这个身体却是右撇子。好在经过有意的训练，夙玉的左手可以称任右手的一切工作，右手更不会比左手做得差。如果方择清执起夙玉右手，也会发现淡淡的薄茧。
且说且笑，夙玉见到街边高耸的杨树，便知已经接近门口↓待方择清带自己走向门房，汇合李睦等人，忽然一声鸣哨入耳，如铁筝长鸣，紧接着，数声更响的哨声乘风而起，直上云霄。
夙玉方才跨过月洞门，才抬起头寻找哨声的来源，一阵灰白的冰雹自下而上，盘旋撞到她的眼前手边，好似乌云蔽日而来，夙玉眼中全是花白的乱码，好一阵反应不过来……
——鸽子？！
第十一章 白鸽（下半章）
方才扑上夙玉的那阵冰雹、那阵乌云，正是北京城里最为流行的家鸽。
“鸽子专吃五谷杂粮，在农村属于害鸟，进城之后在人家屋檐下一搭窝，主人家却认为财丁两旺，才有娄鸽来捧场，都急匆匆的给它们打窝。尤其是本朝，马上打江山，信鸽是功臣，贵族子弟盘鸽子玩，家里是不禁止的√鸽子就是养鸽子，二十四只叫一拨，要盘最少两拨，飞起来成行列队才壮观好看。鸽子窝一定要搭在前庭的跨院，或是马圈里，不能跟正房成直线，免得压了家主的鸿运。鸽子笼不论十层八层、三排五列，一律是坐北朝南，取其向阳通风，窝内干燥，上则防雨遮阳，下则避勋鼠阻狸猫√鸽子的每天早晚两次，必须把鸽子赶上天去围着自己屋子绕，越飞越高名为打盘。鸽子如果不这样训练，脑满肠肥，就成废物了。放鸽子之前，先分拨，二十四只一拨，要分只放上去打盘，每拨要选几只特别健壮的雄鸽，在尾部绑上壶庐，又叫哨子。壶庐有大小之分，哨子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岛连环、众星捧月之别，在天空翛翛翩翩，五音交奏，响彻云霄，真可以悦耳陶情。”Ｓｇ
夙玉心里想着李大叔给自己讲的京都风情，心想，“哪是二十四只嘛！说二百四十只我都信！吓死人了！”再看自己仍保持这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跨着院门的姿势，而身后青蓝两个都呆了，夙玉在两人眼前晃一晃手，小男孩都羞赧的闹了大红脸，低头给夙玉道不是。夙玉上前一步，看向走在前面的方择清，却被一声低笑吸引了注意力。
这该是里前门最近的一个套院，不长的一段抄手游廊，一边是窗棂屋檐，一边却是一堵未粉过的空墙，地面都铺的青石，满地都是不明黄色颗粒……
笑声却是从空墙上一个一人多宽的缝隙中传过来的。
笑声，夙玉听得很多。人人会笑，却未必笑的真心ˇ得爽朗，笑得甜蜜，笑的会心，笑的鄙夷，夙玉自己，微笑多是一个习惯，笑的无声淡然。而这阵笑声，却有一种音乐的韵律，且清且亮，好像一捧音符摔在耳边，随意的谱出奏鸣曲来，自信，而洒脱！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吧！只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才会笑的这般骄纵自信？”夙玉看那缝隙里光移影动，不知那人在做些什么，就回头来看方择清。而方择清耳朵动了又动，却是目不转睛，面无表情。半晌，苦笑着看了夙玉一眼，才对那人道：“六叔，这里有客！”说话间又是几拨鸽子飞上天空，却没有扑到夙玉这里了。
“我知道，是林家贤弟！我知人有怕老鼠的，有怕虫豸的，更有怕豺狼虎豹的，可却不知还有人怕信鸽，几只小鸟而已，脸色都白了？”这个声音又不想方才，而是清亮中夹着几分青涩，让夙玉更调低了此人的年龄。而话音未落，一个少年转过矮墙，轻捷的好像一只白鸽翩然——
“我这小童子都长大成人，成天窝在小格子里不得舒展，连飞都学不好。”
——他的眉毛好像苏绣，最灵巧的绣娘最纤细的手指，挑出最黑最亮的丝线，用银针画在清水一般的脸庞……
“我今天发了善心，开了这院门放小家伙松松筋骨，它们又吃了又玩了，偏偏吃饱了就踱着步子要回屋睡？”
——他的眼睛像湖水。狭长的眼中眸光流转，像在最晴朗的秋日，盛起了最清澈的秋水……
“可是你们来的真巧！我才知道这小家伙儿也是欺软怕硬，见了小明，就乖乖的飞上天去了！”
他穿着月白的细布棉袍，蟹壳青的比甲，腰间系着一条银色丝绦。漆黑的头发也用银绦束好，随意的披散下来，直落腰间°丽挺拔的像一株白梅傲雪。
“也许，是见了新客，见人间有如此清雅之人，鸟儿若不奋发，怎不抒心中赞叹之情？在下方天欣，见过夙玉贤弟！”
夙玉见到他腰间打得乱套的结子和没有理平的袖口，联想方才忙乱的影子，便知道这方小爷是脱了大衣服忙活鸽子，见有人来才急急忙忙的穿上衣服来打招呼，心想方世伯的幼子还挺有趣的，不过这人可惜了自己飘逸出尘的音容，一出口和人也差不多，还讥讽自己被鸽子吓呆！真不厚道。夙玉有心回报几句，却又违背自己不欲与这些人深交的本意，便但笑不语。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方家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方英华方大学士，他是克妻的！
方英华，中状元的时候已有发妻伍氏，已生长子天行次子天勤，本该享享诰命夫人的福，却在方英华做官的第二年病逝〗年之后，方侍讲续弦郝氏，这位夫人是他房师的次女，为他生了三位千金，天美、天娇、天娥。又因频繁生育，虚弱而死。又过了两年，方大人再娶继室梅氏，是妻子的表妹。梅夫人多年未孕，直到年近三十，才生了排行第六的幼子天欣。所以方英华三房夫人，共六个子女，都系嫡出。
彼此见过，互通姓名。夙玉便无话可说，只等着方择清带自己离开。方择清看向天欣，方天欣却踌躇不已，一反方才的活跃，他蹭了两下靴子，抬头看看侄子，似乎下了决心似地，问夙玉道：“林贤弟，方才放鸽子我不是故意的，贤弟雅量，不要怪罪我！”夙玉没想到他会道歉，猜他好像有话跟着后面，会心笑道：“我哪里会和鸟儿置气？方兄又不是故意的？”方天欣没想到夙玉会这么说，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又见夙玉定定的看着自己，一副等自己说话的涅，惭笑道：“我方才听贤弟家人说，贤弟是从痔郎府里转到这里的，就像问贤弟一件事，才等在这里——”
夙玉听着天空中越来越燎原的壶庐奏鸣，心说，你不是在放鸽子吗？怎么等我了？可是听到这话，连方择清都是一副有话想问的样子，“原来世叔是从侍郎府里来吗？”
“请问，两位有什么要问？夙玉一定知无不言。”
大方小方似乎满心期待，方天欣问道：“夙玉可在郑府见到他家的二奶奶，我的二姐？二姐姐现在怎样？”
夙玉回想一下，郑家后院是花团锦簇，那位二少奶奶却是素妆雅致，很有书卷气，“那位二奶奶，可是柳眉凤眼，唇边有一颗美人痣？——这位姐姐身体康健，面色红润，虽然话语不多，却沉着爽朗……”
两位方男闻此消息都是一喜，又是怅然，方择清向夙玉道：“二姑姑性格最是温柔，从来对我们最好。只是出阁后每年只能见不多几次，今年端午中秋郑府忙绿，二姑母近年未能归省了！”夙玉安慰道：“年关将至，再怎样忙过一月，新春都有团聚之乐的。”
忽然一个十五六岁的俏丽丫鬟匆忙过来，唤了天欣一声“六爷”，见有夙玉在，忙躲在月洞门后。天欣忙走去问。夙玉在这里留神听着，丫鬟就说老爷让爷去陪客，天欣就说这里客人还没走呢，鸽子还没和回巢呢！丫鬟就说鸽子没回才是大事吧！天欣就说还是姐姐明白我【鬟说六爷快去换衣服，别让老爷等的急，鸽子我看着！天欣就说那我打个招呼！
夙玉就笑着和方“帅鸽”道别，心说这人和自己的气质一点也不合。由择清送至门口，却没见到别家的车马等候，就和李睦等人踏上归程。
“李叔，方大人家有人来吗？”夙玉了了访友一事，性情轻松，随口问了一下。李睦却觉得奇怪，问了青蓝二人，又见夙玉点头，回夙玉道，并没有人来，又想了一会儿，道：“方府东面有个便门，也没见车马，或许来客没备车马，或是雇的车？不像！”夙玉笑道：“他家客人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不过是一问而已，李叔别紧张嘛！”夙玉又想起二方的问题，便问李睦怎么回事，李睦道：“早年方纸位大人较好，结为儿女亲家。可最近，京城里有些二人不合的风声，于老爷少爷无干，少爷不必放在心上。”夙玉回想起两家人的神色，都是故意避开提及彼此，郑二小姐不知怎么难过，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两个书童，这两个小家伙不知怎的都靠到书言墨言身前，赖着骑在马上。有一回，夙玉回头想问大家要不要绕道闹事去，却见译文掏出了精铁弹弓向空中比划着，夙玉再一看，译文要射的是鸽子！
“胡闹！译文哥你要做什么？”夙玉大怒，又见青蓝两个一凛，往书墨怀里躲，夙玉全明白了，向苍蓝湛青道：“是你们撺掇译文要打鸽子？不就是被鸽子吓了一跳，就这般的气窄？和鸟儿过不去？它是啄了你还是吃了你？你要伤它性命！我不记得教你们如此道理！”
书墨忙抱着青蓝跳下马，和译、卷一排听夙玉训斥，青蓝就要跪下请罪，夙玉不喜欢看人跪她，就道：“别在这丢人！新作的裤子也不怕脏了？”忽然苍蓝“呜呜”的哭了起来，夙玉以为自己冤枉人，便问：“我说的不对，那你解释！”苍蓝还是哭的说不出话。夙玉实在是没想到自己的书童原来是个受气包，也受不了自己让人哭的笑个花猫，只好温声道：“我说你们难道还有错？你们也不想想，这么就被你们打下来，那鸽子多可怜？再说，你们是被鸽子吓凰，可你打的就是吓唬你们的那只？你打到别的鸽子它冤不冤？再说那主人家，好好的鸽子被你们打了，要找咱们麻烦，那多不值，这京城卧虎藏龙，昨儿才来，今天就挑出事，咱们真不怕人说闲话？”湛青就说：“爷——我们眼睛跟准儿了，就是这群鸽子，打头的是只白的，没认错主人。”“那方家的鸽子你们要打？！胆子真是不小？书言哥，译文哥，你们怎么也纵这小孩！！”译文笑道：“少爷，我是哄哄小孩子呢，您看我这弹弓，没上膛，没弹子怎么打鸽子？”书言道：“这小子方才被鸽子拉了一头屎，不知打哪儿听得以为自己要变傻子，这才惨兮兮的让我们帮他报仇！”湛青道：“是吴婶说的，她才不骗人！”“她说什么你都信？”
夙玉没想到是这个样子，拍拍小蓝的头，笑道：“原来是怕自己傻了？你要是傻了一百只鸽子都换不回来，打一只鸽子还厚道呢？不过苍蓝你已经这么傻，还敢迁怒鸽子？抄五遍论语，三天后我看，错一个字，再抄五十遍！有事为何不与我说？记得长个记性！”又向小青道：“你三遍！还有四位哥哥，你们联合着忽悠小孩子，也太不厚道！”
笑了一下，夙玉道：“这鸽子要是我的，平白无故被人打下一只，我指定要让那人满眼鸽子飞！想那主人也是如此。我们初来乍到，根基清浅，便是你们少爷我，也是步步留神，不敢多说一句话，你们更要小心谨慎，切莫招惹是非！不过咱也不该是受气的！记得别让人欺负惨了，更不能让人欺负习惯了！有来有往，大家都还在行。再有事，还有我呢！”夙玉看向书墨一卷，又看向李睦，“我虽年纪小，可也不是孩子，该做的要做的，夙玉还是要做的！”夙玉又向苍蓝问：“不过方才我没见着你被——嗯嗯——啊，那里那里让我看看！”苍蓝方才止住泪水，看众人都笑吟吟的看向自己，又是眼泪汪汪的摘下帽子，指着正中指甲大的痕迹，哽咽道：“三娘才给我做的帽子！我今天才带的！三娘肯定的说我！说我傻！”
真是，平常看着挺灵的，怎么这样子？
一时夙玉一行踏上归途，几个小厮默默不语，李睦静静跟着夙玉身边，温声道：“夙哥真是懂事的小主子，方才的话说的及时。”夙玉笑道：“还好苍蓝真的没事，要是大乱子，还真是麻烦呢！”李牧道：“林家的人没那么容易被人欺侮了去。不过老奴也是失职，现在荣国府不好张扬，等收拾好房子，就该历练历练这帮小子，给他们紧紧皮子……”
正说话时，走了主街街口，再拐一个弯儿，就能看见荣国府的高墙。夙玉正高兴，忽然之间，一物晃晃荡荡，自空中而来，夙玉正自奇怪，这玩意“啪”的一声，就摔在了夙玉眼前，好像是只什么鸟儿。它耷拉着一边翅膀，犹自扑扇着想往上飞，可蹦出不过一尺高，就又摔在地上。而此时，忽然车轮声滚滚，有一大队马车，拖着木料就要碾过来，夙玉忙向李睦道：“李叔！”李睦知道小主人的心意，长鞭出手，卷起那鸟儿，仔细查看，笑道：“又是只鸽子，”（译文先举手道：“不是我干的！”）瞪了译文一眼，道：“好像遇到鹞子伤了翅膀，养养也能好♀是银环，值十两银子呢，不知是谁家的！少爷若是喜欢，咱们也养几拨？”夙玉听到“还能好”便露出笑靥，“李大叔的鞭术真帅！请您一定教我！”李睦笑道：“这算什么，赶上几十年车的老把式鞭子花样更多！”说着把这只信鸽递给夙玉，夙玉边看边道：“我又不爱养鸽子，让灵素姐姐帮忙看着。等它好了我就放走，它认家的！”
又问李睦，“这么快就要动土木？昨日没听舅舅他们定好章程啊，这就买来木料了？”李睦摇头道：“回爷，这不是舅老爷家的木料。方才我在方府那里闲聊，前两日宫里走了水，好像烧掉了一座偏殿。您看这木料，是从天寿山伐来的——”
“喔，前两天吗！”夙玉用手帕包起手中鸽子，听这小家伙儿“呱呱、咕咕”的叫个不停。“怎么这么巧？真是太巧了……”
黑如墨玉的信鸽，胸前绕着一道银环，银色的羽毛光彩夺目，随着夕光，闪耀出缤纷绚烂的色彩，像月晕，也像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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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林夙玉的年龄比林黛玉小一岁。
注2，温瑞安小说人物，美女，富二代，刁蛮任性，胸大无脑。我一直觉得她和她男朋友不般配，王小石多可爱啊!
第十三章 琐记
出城南门二十里，都是路，过了这二十里官路，有一座白石桥，这桥二十丈长，三丈宽，桥上靠东一面三十来根桥柱上，好巧都雕着虎头。于是百姓口里忘了桥的名字，就叫它白虎桥。
过了白虎桥，还有二十里……，自然还是路……，有这二十里，就有这么一个小镇子。因为这四十里地，不到半天的路程，就可以站在天子脚下，所以赶远路的旅人多会在这儿休整一下，喝口水，换身衣服，或干脆歇一宿，次日鸡鸣再进城去。所以——，镇子不大，倒是有点繁华的意思，尤其是这镇子上的客栈饭庄，生意着实不错。ｍ
今天的故事，不是发生在这桥上，也不是发生在这镇上，而是发生在镇北一二里，那还算平坦的大道上——
北国的九月，天气最为晴朗，天是湛蓝如洗，云是轻柔如絮，山上红枫银杏各逞风流，入诗入画。可是这天，才九月初七，昨还晴空万里，今晨就突然吹起了西北风，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好在时一刻，这气势汹汹的大雪暂歇，部分观望的路人趁着天晴，又踏上了南来北往的旅程。路上雪待不住，日光、脚印、车辙，方才银装素裹的燕京大地上就泥泞出乌黑一道，路人腿上溅上泥水，湿成一片，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不快。所以这一路上能有车马的人就格外令人羡慕，尤其是这一行，十八匹高头大马，油光锃亮。骑手们不分老少都着骑装帏帽，不怎么甩鞭子，走的也不见怎么匆忙，马儿却跑得又快又稳，连泥点子都不溅到别人身上。
这一行人走的快，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前面，前后左右都不见他人，路上的积雪也都白净……不，还有两行足迹，一行人的，一行，驴的。顺着足迹在走一里路，骑马的人就看见了一人桥一驴，拽着往前走，驴背上驮着两只大筐，不知犯了什么脾气，“啊－啊”的叫唤个不停，走两步退一步的挪着，一甩头，拉驴子的老妪脚滑，“啪叽”，坐在了地上。还没到骑马的人反应过来，这老婆子拽着箩筐就站了起来，冲这毛驴就一阵大吼：“你驴大爷也不是第一天到俺们家，还想怎么着？”
说完这话老妪又和着驴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忽看见十几个人对着她看，唬的搂着驴头退了一步，有个挺俊后生跳下马来，穿的好体面，好和气的问自己有事没有，倒不像歹人，就笑着露出缺牙，面作一朵掬花道：“小哥儿好心，我老婆子嘛事没有！就是才买的这头畜生，还不听老婆子的话……”这俊后生挑了驴头看了一会儿，掰开牙口，就笑对这老妪道：“大娘哎，你这驴子要着凉，得给它擦干身子，可别让它喝冷水，过个几天再使，不然牲口可就费了！”一口官话说的软绵绵，老妪听了却急，千恩万谢。又急着卸了一只筐，要背在身上，那后生帮拎着筐，不知给不给她背上。
正忙活着，老妪忽听人问：“这位老人家，这么大雪天，您老儿女怎能让您一个人出门呢？”
老妇听问的客客气气斯斯文文，就觉得诚惶诚恐，又想：“这嗓子，跟银子似地！”回头一看，只觉得一朵黑云飘了过来。高头大马，黑如墨玉，四蹄雪白，又踏着一地白雪，真是书里说的“乌云盖雪”公子骑着骏马，虽然黑靴黑氅，不见玉带貂裘，只一只小手戴着黑皮手套，蝴蝶似地，扶着个蒙纱的斗笠，看不见人长什么样，还是好看的不得了。
老妪见是位小爷，身份尊贵，这伙人看着又和气，自己一个穷老太太，不值得打主意，就嘴上抹油的奉承起来，又道：“俺女婿家离这儿也不到二里，俺闺女坐小月子，俺女婿出门帮工，俺老婆子腿脚好。今早儿集上人少，这才回来，仕一筐的倭瓜！”
这小爷听罢，也不和老妪多言，便掉转马头退回家人身后，不知吩咐了些什么话，一个管家涅的大爷就给了老妪几十文钱，全买了倭瓜，让那后生拿了那筐，命十几个随从一人驮了一只倭瓜在马背上，随即一行人就飞驰而去。不多时，大片的雪花又飘散下来，老妪桥驴，驮着空筐，喜滋滋的往家里赶，心想：“今儿可是遇到大善人，省的我背回去，这钱卖三条鲫鱼，正好给板儿他娘补补身子！给板儿解馋！”
看到这里大家都明白了吧，牵驴的老妇，就巧是大名鼎鼎的刘姥姥，而乌云盖雪，纵马而去的那个黑衣小少爷，就是林夙玉。
夙玉不是已经寄居荣国府，怎么会大雪天出现在进京的这条大道上？那就需将这几个月来几件大事一一补记给您听了。
夙玉那日接连拜访了父亲的三位知交，傍晚回去，就甩不掉宝玉这个跟屁虫。次日，一面应对贾政的考校，商议入学事宜，一面和李睦筹划如何搬出林家那所御赐的府邸。又一日，按例备了束栯去拜贾士儒，又去京城林府，召集了京城看房子的忠仆，查看了房屋家俱。而当夙玉又一次披着暮色回到贾府，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林家独子，夙玉，平生第一次，或许是唯一一次接到了圣旨：
……顾念老臣，泽被后代……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如海，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有功于国家社稷，追封一等文华阁大学士……念其子女年幼，赏赐白银千两，宅院一所。又荣国府贾氏仁爱慈悯，赏银五百两……
这一声响雷炸在眼前，夙玉终于看清了头顶的之剑。
欺君者，灭九族！
贾家再一次接到圣旨的欢乐得意对夙玉来说，就像一场闹剧§玉、夙玉，从众人口里投奔的孤儿，变为宠儿，都是圣上慈爱仁德，又或是圣上宠爱娘娘爱屋及乌的表现。而夙玉紧着头皮接受着众人的奉承，应酬着凤姐的调笑、王夫人的眼神，还有贾母的开怀，再去接受贾政贾赦的教导——
——露出獠牙放纵大笑的，是命运——
知道夙玉身份的人并不算少，两对管家夫妇、李老嬷嬷、姑祖母林嫛⒎怯瘛⑶囵亍⒀┭恪⒂昱福两位奶妈，贾敏婢女中最有可能知道真相也仍留在林家的冼秋儿。
——不必的张合夫妇，我林家对其家有大恩——况且虽然我使其子脱得官奴贱籍，也未能变其夫妇身份。
——莫要怀疑李氏一家，老嬷嬷对我胜于亲生，李张二人与我青梅竹马，有共患难之情！李妻暗香与汝母情分非同一般。
——夙夙与之相处多年，其为人如何，当心中有数……
——夙儿说的不错！富贵或者不能移，若是性命攸关之时，威武或可曲……为父自然想到，也为他两家人安排了后路！夙夙，为父安心将你们姐－弟托付李睦张合，真正经过深思熟虑。
——若你姐妹好好成人，成家立业，李张两家或无豪奢富贵，但若这偷鸾转凤的事情败露，他们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即使……他们还能从哪儿攫取更多？
——两位大哥都是本分人……
林如海的嘱咐犹在耳边回响，那一声长叹之中的“本分人”，在林家的语言里意味着低调、精明，和清醒。
夙玉看到眼前的李睦，虽然惊天的大事临到眼前，却还是一副中学班主任严肃的平和，微微垂眉，坐在下手的扶椅上，生着厚茧的右手扣住扶手上的雕花，已经半天没有言语§玉和夙玉并首坐在炕上，一手暖着妹妹冰凉的手。李婶立在黛玉身畔，扶着黛玉的肩，终是开口问道：“大哥，你倒是言语一句，这到底改如何是好啊？”
李睦想到好多，却难以作出评判“日方才拜访几位世交，今日就接到这份圣旨——虽然今天又十数位老臣子嗣接到恩典，真是皇恩浩荡，夙玉在其中并不打眼，却真不能不让人多想。难道是方、纸位大人顾念故友，特意向新皇提的？那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又或是个巧合？
可是去拜见这些大人，时间、顺序、礼物，都是老爷一手安排的，那这个局面，老爷有没有料想到呢？
李睦看着嘴角微翘，翻看信笺的夙玉，虽然微挑了眉梢，却没有什么激烈情绪，心中一定。而大小姐黛玉，或许是见得太少，真是出于他的意料：一点也没有深闺小姐的浅薄轻浮，沉稳的很，黛姐儿是一点都不知道外场的事，但面临这样的局面，一不慌，二不躁，眼波流转也不定在谁的身上，添乱。
听到李睦家的的话，夙玉放下信笺，和姐姐一起微微偏了头，看向李睦。李睦看到两位小主子一样的姿势，一端丽，一清雅，秀色可餐，倒是心里一宽【起身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回禀两位主子，依老李看，这事虽重，但咱们不可乱了阵脚。姑娘、少爷，老爷的安排老奴不必赘言。敢问姑娘，若是此事圆满，咱们又需的什么？又有先皇给老爷的恩典，少爷切莫忘了……”
“就是因为有那份圣旨我才疑惑！”夙玉听到李睦所想和自己相同，也是安心一分，道：“既然先皇已经给林家这份恩典，就是全然知道林家家事。又怎么能再下这份旨意？”
夙玉心中不安，不仅为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败露会使家族蒙羞，遗祸黛玉。她来到这世界十年不是白给的，她知道林如海的公事虽然不多，但也不想父亲想的那么少。所以她对后事的安排也许露骨，但总比让姐姐陷入迷茫困境要好‘日十夜，父亲含泪叮嘱，夙玉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这份旨意虽然使夙玉陷入欺君的险境，但像李睦说的，“林夙玉”，会活到多大？
怪的是，怎么会有这份旨意？怎么能？
李睦踟蹰道：“少爷，前日老奴在郑府、方府和人闲聊倒是知道一个消息，本来没多想，现在看来，少爷也需放在心上。”夙玉忙问，李睦道：“咱们抵京的前一天，荣国府才接的圣旨，娘娘得的主位。也是在那一天——”
在那一天，先皇驾崩，新皇继位……
“可是在那几天……有说前一日有说后一日的，都说不准，有人看到宫城西首有黑烟滚滚，虽说一夜就灭了，可据说体仁堂烧了大半，说要那天咱们才看见从十三陵拉木料来……”
体仁堂，先皇私人办公室，密折之所在……难道这么简单？
夙玉本就奇怪为何在新皇继位之时要休整皇宫，听李睦讲，就更奇怪怎么就烧了体仁堂，可这事没有自己好奇的份，她既不能肯定，又不能想象，这不是看电视剧，她没有上帝视角，可以激动或是乐观。
“哦”了一声，夙玉点头笑道：“李叔，咱们姑且就这么着吧℃像父亲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也只能做本分吧。不过，李叔，之所以会有这份圣旨，真会是哪位世伯的好意？”
李睦道：“那位大人最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那大人能有今日之威望，就赢在做人二字之上。虽然连少爷在内，这十数位少年公子都尚无功名，但亲朋世交都是遍布朝野。尤其有几位公子，已在科考之龄。若日后有那位金榜题名，必增添了他的助力，即使没有，也必然记得他的大恩。而圣上仁义，也会对他另眼相看，朝上也是对此举多有褒奖。”
这说的是郑任了？可在夙玉心里却觉得影响圣意之人，应该是方英华……
——许老哥和我动荡半生，虽说做出过几件大事令人侧目，但现在看来……算不得精明。大智，应是若愚……
——做许多事，不如做一件事℃正耐住寂寞，眼前才开阔坦荡……
与做过堂官做过知府出使过番邦的郑任相比，方英华只待在一个地方，从庶吉士做到翰林学士，从未外放，名声不显。但是，他有一个学生，一个曾经平凡不安稳的学生。
那是曾经的皇子亲王，后来的太子，和今日的皇上。
夙玉从林如海不经意的叙述中知晓，方英华虽然没有太子太傅的头衔，却真真切切是那位皇子的师傅之一，那份默契隐没在纷乱朝堂之中，并没有使世人看重，却使林如海对这个朋友保持了心理的距离。夙玉整理过两人的信件，父亲一边很重视方英华的看法，但数年间，他们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
“若是那位大人……”李睦说到了夙玉正在想的人，平静的脸上渐渐掀起波澜，在夙玉眼里，就像一位慈和的老师看到一个乖巧但成绩一般学生的答卷，淡淡的无奈。“若是那位大人……，这应该是一份好意。”
该是一份好意吧！夙玉肯定没有外人知道林家会有这种尴尬。那位深沉的世伯，看向夙玉的眼光只有怀念和慈爱，很像能暗暗提携后辈的样子。
“李叔，那我应该去拜谢两位大人吗？还有这个……”夙玉扬扬手中才接到的方择清约她一起去书局的信笺，“这个时候，我好像不该出去……”
“少爷是该保持低调，但谢还是要谢的。此时，郑府门庭若市，咱们是再进不去。方府……，方大人便要高升……少爷先写两封帖子让老奴尽快送去，就说少爷忙着搬家着了凉。等一切安稳，再请爷去拜见两位。再者，虽然大人见不到，我们管家口里还是能知道点子风向。”
夙玉正是此意，郑重的写了两封感谢信，看了两遍，又请黛玉推敲了，着李睦次日带着谢礼送去。
靠着黛玉，夙玉从点心盒子里拣起一个方家送来的冰皮点心，递给黛玉§玉默默接过，咬破糯米皮，吃了一点里面的馅儿，终于颦眉看向妹妹，欲言又止。又见一旁的李婶子半天不言声，难得的神情恍惚，以为她还在的，提声问她。李睦家的忙道无事，又道：“琏二奶奶今日问我搬家用不用人手，我回道，家里已经安排好了，不必麻烦，看二奶奶神情，好像是厌了我呢！”夙玉笑道：“同性相斥呢！”李睦家的问是何意，黛玉笑嗔：“李姨别听她胡说，什么同不同的。风姐姐就那样子，你知道后作自己就好！”夙玉笑道：“还说我呢！姐姐怎么不说斥不斥，性不性，偏说同不同？那是同还是不同？”“同时不同，不同是同……”“不同就是不同，同就是同。”“你这小没良心，同是不同，你还问我？！”夙玉又贴上来闹。李睦家的听姐俩拌嘴脸色好了一些，退下来，唤紫鹃她们上来。
她看不见的地方，黛玉搂住夙玉，悄声道：“靥儿，我不管许多！我只知夙玉早都死了，我的夙夙是我妹妹。我只要妹妹！所以，你也记得，可不许给我忘了！噢？”
夙玉知道姐姐的心意，看着黛玉亦泪亦笑的眼，笑道：“那还用说！你当我傻了？”
闲话，不提。
未来的日子就是这样，夙玉在贾府里歇了两日，和李睦看着搬家，这回是把家俱搬到御赐的新宅里，那房子真的不大，三进，带个小花园，家俱一半还需送到林如海给黛玉备的嫁妆宅里。贾琏忙着省亲的事走不开，凤姐到底是塞个管家给夙玉帮忙，是在林家这里是偷得半日闲。而原来的京城林府也迎来了新的主人，皇上的新宠周贵人一家。夙玉看着挂了百十年的林字被周字替换，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白发苍苍的老仆老泪纵横，有儿孙们劝慰说小主子日后会金榜题名，恢复林家荣光。夙玉回头看向李睦，却只见惆怅和释然。
“夙少爷，我陪着老爷几十年，也算看的开吧‰恕老奴逾越，多一句嘴。老爷累了几十年，费劲了心力，可是到头来，老爷舒心吗？能沉寂个几十年，未必不是件好事吧！”
夙玉在拜访方府时听到了同样的劝慰：
“贤侄年幼，读书才是头等事，如盒付我照看你，又有圣上恩及老臣，你却不必的什么！圣上弱冠之年，皇子尚在襁褓，老夫私心看待，若有召选侍读等事，我却要替你拦着的。京中多是非，贤侄切莫卷入！你若有鸿鹄之志，又或是好高骛远之心，老夫倒是做定恶人！贤侄也好，我那幼子长孙也罢，不过弱冠我是不看好进仕途的！哪怕相差一岁，林贤弟当年少进士，多少艰辛，如人饮水。他也不许你小小年纪受那般危险！你若愿意，天欣择清的授业恩师是京中名儒，老夫给你引见。或是汝外公家塾代儒先生也是有名望之名师，方正敦厚，都与你功课有益。但近来，贤侄是要安下心来读书的！”
方英华的话说的很不客气，夙玉却很暖心，毕竟这番话说的掏心掏肺。对比之后在郑府，客厅的传话，郑任有意提夙玉引见某某，做陪读，要真心的多。
林夙玉正在守孝，他哪能做什么，对不对？
次年三月，夙玉随着贾家南下订绣品的船队回苏州祭拜父亲，却没和贾府家人一同回京，而是留在姑苏整理一些家事。七月才启程北上。九月初七，掌灯时分，满身风尘的林家大少爷，先于行李，叩响了荣国府的大门。
一年，就是这样过了。
第十四章 旧影
“鬼天气！冻煞人了！”
紫绮用学来的动作屡袖口，哆哆嗦嗦的在门前跺了跺脚，看到两个污脚印，顺脚用踏垫抹了一回，踩着拖回了门口，一面掀开帘子走进成姑娘的屋子。四面落白，满屋寂静，莲芯和半夏①靠着熏笼打着瞌睡，灵素却不见踪影，“成姐姐？成姐姐？”紫绮小声唤了两声，见没人答应，便有些疑惑，拍醒莲芯问：“怎么就睡在这里？你师傅哪里去了？”莲芯揉眼道：“师傅方才还在里面……”一面就要拍醒半夏∠绮道：“要睡进屋里去，别像偷懒似。”说着掀开门帘，就往里看。
却见挺豁亮的屋子，白日里却挂着窗帘，依旧不见人影，正要回身，才见灵素把脚踏移到了墙角，正缩在那里低头看书，生生被花架挡住了大半个身子，难怪见不到人呢。ｚｅｅ
“成姐姐怎么这么看书？还要眼睛不要？”紫绮边笑边拉开窗帘，屋外日光映着房顶上的积雪，终能照进小小的卧房，直晃人眼。“姐姐也太不爱惜身体，这屋子冷，怎么连火盆都熄了，看我不骂那俩丫头去！”
“别！”屋子的主人终于说了半日里的第一句话，似是有些干哑，“是我不让她们进我屋子的，这火盆，我，没理它，我不觉冷——”￠素扶着花架，抬头看了紫绮一眼，又低下了∠绮看她穿着一件青灰本色的绵褂，系一条蟹壳灰的绒绵裙子，通身上下没半点点缀，只银条似地左手带了个银丝镯子，头上沉甸甸的梳着一个发纉，用条青花头巾包了起来，便走进灵素摸她的衣袖，“姐姐穿的衣裳还成，可这屋里冻死个人，姐姐怎么不冷？”灵素不言，连让紫绮坐，一面倒茶，见也凉了，便叫小丫鬟送水来。
一时诸事皆备，紫绮等小丫鬟落了帘子，便悄声问：“这俩小妮子还勤快不？还听不听成姐的话！”灵素显了点笑意，低头笑道：“莲芯和半夏好的很，又听话又好记性，我教她们东西半日就记住了，手脚灵便，比我七八岁时还强！我见她俩成日跟我问，又没什么活，才放她俩半天的假。”又把点心往紫绮边推了推，问：“倒是紫绮妹妹你这大忙人今日怎么想起来看我？”
紫绮道：“哪里还是什么大忙人？老爷这一走，我们几个伙伴成日里空落落的。姑娘跟着老太太，身边用不了许多人，夙哥，又是个好静！小绫子还好，混在针线房，那叫如鱼得水∴纶成日里待在花房。我和红绵……唉，红棉前几日跟着姑娘，见着那谁了……这几日躲在她婆婆身边呢！我在夙哥这里，到底是比他们大上几岁，照看照看还成，和那些小丫头，还真……”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需要适应生活变化的不仅有夙玉和黛玉。
随夙玉北上的有六户家人，四十九人，其中十岁以下的有七人，五十岁以上的，只两人。说起来奇怪，林家待下人向来丰厚，月钱伙食都算不错，居住环境也卫生，也没有多少是非，可这样的环境之下，林家下人的寿命却和主子一样，活过五十大关的人是凤毛麟角，连夙玉都怀疑这是不是风水问题。可是现在的医疗环境，一场感冒夺取个人的生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好像，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是因为林家很少招收仆役，只靠家生子孽生繁衍，与旁的世家相比，姑苏林家，便更显得冷清寂寥。
这几十个仆役，先后来到京城，三十多人，被安排到一大一小②两处宅子里，和京城的老仆一起看房子，剩下的，便挤在荣国府安排的这三进小院。
因元妃省亲，贾府正在大兴土木，改建贾敏院是顺便之事。贾敏身为老国公唯一嫡出，最得宠爱，所以她的闺阁，当然精致华美，堪为园中之园。虽贾敏出阁，亦被贾母空置，备贾敏省亲之用。后贾敏随林如海丁忧南下，元春年龄渐长，贾母正想将长孙女移至独院，就有选秀之事，所以这院子已经有十来年没有住人。而贾母自老国公仙逝之后搬出正房，也选在里女儿屋子最近的院子，时不时便要睹物思人。原来下人都猜，这院子要留给林姑娘长大了住，却没想这庶出的林大爷横空出世，倒也得老太太看重。而省亲所用之物，除在京都和金陵采买，管家也到姑苏去了几次，颇得便利，下人心里再不敢小觑了这门主子亲戚——姑苏林，到底是南边大家。
贾母意思是把旁边几位奶妈子的院子打通，连成一片，小小巧巧改建成三进的院子——就和薛姨妈原来寄住的梨香院一样，贾敏的旧屋子让林家姐弟商量，另两进院子给下人住♀样安排，一来斜挨着自己的院子，最显亲厚，一来临街，可以开一个西北角门，供林家人出入，最高明不过，大家也就应了。采买木料的时候，林家人又表示，主子寄住在贾府，这改建小院的人工用料就由林家出，贾琏反复推辞不过，就依着了③。而林家人也非张扬，只在细微之处用心，在贾府的轩昂之中缀以林氏的清淡，以慰小主子的思家之情。
我们知道，贾府占地广阔，东宁西荣，整整占了一条街，中间只是隔了一条私巷。宁国府的会芳园因引得一弯活水，就势建在宁国府西北，东临天香阁，南接贾氏宗祠，西面私巷。贾赦院是荣国府旧花园，在荣国府东偏南〗处离得不远。因要建省亲花园，贾家决定打通会芳园，接入荣国府东大院，将此处下人群房拆尽，就近移入贾赦院里的山石树木。所以简而言之，这座新花园，是由会芳园的精华部分，加荣府下人居所的地皮改建的，所添的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有很多都是引自旧荣园。而院里住在东大院的仆人呢？都由贾府统一安排，搬到环绕花园改建的一溜群房去了，新园由群房护卫，方合规矩。
夙玉冷眼旁观，以上所见都应书上所述，可是原著表明，这园子应是“三里半大”④，可她却自贾琏口中得知，量出的地皮是两里八分！我们知道中国园林最讲究布局，讲究步移景异、因地制宜，虽不过一份的减少，景致便大不相同，更何况占地减少了两成呢？本来就“所添甚少”⑤的大观园也要减肥，这倒是节省开支，这样看来，黛玉财产本来的下落该在那里呢？！若依原著三里半的格局，贾敏院势必也要并入新园，只是面目全非罢了。
还有一点小事，或者也能证明这次省亲不比原著的阔绰，那就是花木。要想营造草木葳蕤的氛围，会芳园和旧园的竹树山石并不足够，还需向外购买。本来京南就有花市，贾蓉买办戏子行头的时候看见林家成山的果树，还和驻留林家的张合商量要买，还盯着几棵古树，被张合以南树北移未必成活的理由婉拒，到底林家还是挖了几株五六年的杏花送了来，种在未来的稻香村，蔫蔫的，也不知怎样。而贾府移植花草，显然不仅贾赦一处，除了贾母院的“玉堂春富贵”保持原样，连贾政院子里的木槿都挖了一株，更何况其他？
这里便有一个与两玉姐妹相关的小Сhā曲。凤姐言，贾敏院中玉兰牡丹开的最好：牡丹都是名品，屋前玉兰树更高达两丈。不仅如此，贾敏生性活泼，居所内外是无处不花，攀壁蔷薇，阶下兰草，连墙缝里的蒲公英，她都舍不得除去，所以整个贾府，就属她的院子生机勃勃。夙玉一见这院子就想起爱用雏掬花逗自己玩儿的娘亲，感动的想哭，黛玉更不待言，真是一点儿都不想变动。但是当荣国府三月时整合资源，连薛家借住的院子都给移走了两株棠棣⑥，她面子抹不开，只得答应，说好了只将玉兰移走，种在园中正殿前。谁知才带黛玉到御赐的小院里转了一圈回来，就看见院子里光秃秃的，玉兰、牡丹、扶桑、水杉，一株都不见，蔷薇紫藤等又被强行分株移走，廊上廊下，斑秃般憎人！待到姐妹看到屋后窗前终于濒了一株垂丝海棠，黛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夙玉指甲直刺入掌心。
因为夙玉留话，李睦夫妇又都随小主人视察产业，林家下人直到贾府人将水杉挖走才反应过来，见还要挖窗前的海棠和月桂⑦，留守的书言就要劝阻，贾蓉一面解释说一时买不到合适的花木，老太太吩咐先委屈少爷几天
，等明春必给再种上，一面已经有下人一铲子下去半尺深￠言见事已如此，便冷言旁观，而青纶拦住众人再不许人再挖海棠，言此树主人离卧房近，地下盘根错节，若是伤了主墙，这房子还怎么住？贾蓉打着哈哈才就此罢休。
夙玉的脸上当然不好，就算贾府节省，也只苛刻这院！打算谁那儿一棵树没有的！！夙玉转身就要去问贾母，被脸色苍白的黛玉颤声拦了下来，“夙夙先别冲动，这事有埋伏，这般——很不像老太太手笔。等我洗把脸，咱们去问琏二嫂子。”夙玉冷笑道：“书言哥，把这棵树也挖了，一道送去，亲戚嘛，正要互相体谅！”
“夙夙！”
夙玉一愣，她从没有听姐姐高声对自己，一时委屈，又想到虽然自己是个“男孩”，姐妹在这里还要受委屈，都守不住娘亲的故居，鼻子一酸，扭过头去，不肯看黛玉，只听得黛玉的眼泪“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的声音【鬟们跪了一地，都不敢出声，紫鹃几次想站起来劝慰都给青鹭拽了下来。
“我这般可真难看啊，自己没有办法，还要拿黛玉撒气吗？”
夙玉自嘲一笑，转过头来看到一脸倔强的黛玉，低头道：“姐姐，是夙玉错了！”
黛玉看到妹妹冷静下来，轻轻用手帕拭干泪水，微扬其如同岚烟般清丽的眉，柔声佯嗔：“知道错了，就罚你服侍我洗脸！今天转了那么久，灰头土脸的像个种菜婆子，你衣角都脏了，还笑话宝玉无事忙？”
夙玉知道姐姐要将难堪揭过一旁，掩饰自己的冲动，便笑道：“该笑话的还要笑话！我这样子他又看不到，他要是被我撞到，我看一次说一次，怎肯饶了他？”
黛玉一边扶着夙玉的手往屋里走，一边摇头道：“也不知你和宝玉做什么别扭，看他那样子，都让人可怜——”
夙玉微笑：“谁让他成天的跟着你转，还在人眼前晃来晃去？姐姐还总提他——都不见你提我！”
黛玉见雨鸥雪雁阖上房门，便提起夙玉的耳朵，向妹妹小声说：“我当然提你！你若还气不平待会儿先别吱声，等我去说，再让紫鹃悄悄的去问鸳鸯，不是我疑心，这样子，真的不像老太太的作为——”见夙玉不语，黛玉柔声道：“夙夙这么久，你也见老太太对咱们做不得假。再说，便不是真心疼爱，老太太也不肯如此！你且想想，若是我们闹开来，不是被当猴耍，多不值！”
夙玉不语，心想：“闹开来未必就是错事，时机……不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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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莲芯和半夏，是林家原来的小丫头燕儿和照儿，由管家安排给成供奉，半作丫鬟半做徒弟。
②“一大”，黛玉嫁妆，七进大宅。“一小”，御赐小宅№有夙玉的房产，出租了，不用人管。
③蚊子再小，也是肉啊。贾琏多少有点贪……，而这个建议，自然是夙玉定的。
④第十六回，“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
⑤原著语
⑥这个时候薛家已经搬出梨香院了，但是仍然寄居荣国府，仍然住在贾府的东北角，度其方位，应该离王夫人院不远，有可能是邻居呢。当然，只是可能哦！
⑦贾敏的院子，就是花团锦簇。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合为玉堂富贵，只比贾母院里少了迎春花，比一般小姐的规制要庄重了些，可以看做贾母对女儿的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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