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年味就仿佛是花炮扬起的烟尘,慢慢的在淡去,虽然年酒照吃,亲戚照串,但谁都在等待一切不上正轨而已♀天大晴,变侯夫人照例早早的派人来接侄女回家,湘云虽然心中不乐,却也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谁知贾母闻了,口里轻轻一句:“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就将她留下了。倒得史府下人再跑一趟,送来姑娘旧日所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备作生辰之仪。
却说湘云意外多逗留贾府几日,实乃意外之喜。她生而孤女,叔婶兄妹,阖家欢乐,却只视她为旁人,骄仆奢婢,更擅逢高踩低,因而她虽生于锦绣豪门,却谈不上“如意”二字。只有姑祖母这里,长辈慈爱,兄妹可亲,更有林薛二人人品出众,朋友投契。只是近年诸事皆变,先是婶娘三令五申不许自己独身前往薛家院,再是林家亦借住荣国府,偌大的贾母院中,只还剩宝玉一个同辈,幼时与姐妹抵足夜谈种种乐趣再不可得,更别说赶上宝玉房中闹剧了。所以这个年湘云虽仍住过半月,看似热闹,心中到底不足。偏巧贾母借故留她几日,她又已打好包裹,灵光一现,就糖猴儿似的黏在贾母身上,央求与林姐姐去同住几日,黛玉正中下怀,宝玉自然欢喜,便两人从旁相助,贾母便笑应了。于是湘云一行改小住应园,虽只带翠缕和周奶妈两个,可黛玉房中人本不少,周嬷妈又最与林家的两位乳母相好,也满口安心的带姑娘住下。贾母又遣了琥珀过去照应。因而余下几日,湘云白日与宝玉姐妹们在贾母身旁玩耍,夜晚去与黛玉作伴,日子优哉游哉,犹胜以前。zxSm
再两日就是宝钗芳辰,这日入夜,贾母倦了,诸位姑娘各自回房安歇,一路红灯高照。应园这里,则是在玉兰树上高吊一对硕大的银色宫灯,合望月将至,映的重院花影婆娑§玉闹了一天,本欲静下心练几页字,却见雪雁与翠缕在窗前流连,亲自一看,果然好夜色,兴之所至,就想赋诗一首,谁知那边湘云忽然急哭起来。
黛玉一惊,连忙走了过去,口中问道:“怎么了?”却见湘云紧咬嘴唇,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而眼前桌上摊开一个洋布的包袱,一个锦盒,露出一面崭新的连双桌屏§玉好奇的拿起小屏来看,亦是一惊,原来其中一面屏风的刺绣挑出丝来。她知湘云与宝钗交好,取来的针线断不会潦草应事,于是反手一看,更是大惊失色,原来这面绣品的背后绣纹,竟被人用小刀沿着纹路全部划开,于是这扇绣屏从正面看无事,但只要轻轻一抹,绣线就全脱落了。湘云本想憋回眼泪,见黛玉拿着那绣屏垂泪,终是忍不住扑在桌上大哭起来。翠缕一件那被刻意祸害的针线,更是跺脚恨道:“怎这样欺负人!”周妈妈从黛玉手里接过绣屏,仔细看了,亦是满面愁苦,哽咽说不出话。
紫鹃见了,心中一急,忙道:“姑娘们先别哭啊,得问问是谁做的啊!”她想起自这绣屏拿来,一直放在黛玉房里,湘云性直,黛玉心细,生怕二人生了矛盾,先想到的,自然是撇开自家嫌疑。可是忽然一想:这件屏风虽然一直放在这里,却是第一次打开,连自己姑娘在内,连包裹里锦盒的样式都不知道,何况里面装着的屏风?出了事情,也怪不到这里,可是,那能怪到那里?
翠缕抹了泪,骂道:“黑心肠的小娼妇!除了她们还能有谁?我们都躲到这里了,还不放过我们!”周妈妈忙打她嘴道:“小蹄子瞎说什么!没上没下的!”翠缕捂了脸,哭道:“嬷妈骂我没上没下,可见您老人家也知道是谁做的,不敢说嘛!就不能告诉老太太一回,给姑娘撑一回腰!”周妈妈泪流满面道:“你道我不心疼姑娘,可是撑一次腰有个屁用!咱们姑娘,是姓史的!谁来给她撑一辈子!”说着一瞥手,走到外间呜咽起来。翠缕听的愤懑,愈发哭得伤心,被雪雁拉走了♀里湘云哭得涕泪交流,好容易不哭了,擦了泪,取了张细纸,狠狠的醒一声鼻子,肿着眼睛向黛玉笑声道:“我们这里失态了,可是个丑样子,林姐姐,就不要笑我了。”黛玉亦含笑道:“我怎会?”就双手把她搂在怀里,默默垂泪。
以黛玉玲珑心思,怎会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原是现变侯,湘云二叔,子女成群,爱子们捐的贡生身份,周旋于名利场中,女儿却方垂髫,正是骄傲顽劣之年。他们府里,为节省开支,已经削减的针线用度,凡各房衣物,都是各房的主子丫鬟自作。老爷少爷的活计,有各自女眷作,小姐专管自己一应装扮,偏整个侯爵府,只有湘云一个长大了的姑娘,她房中人又最少,实在比旁人更累三四分,偏她婶娘又说,她身为长姐,更应照料姊妹,将许多女儿们的小物交由湘云制作。湘云身在屋檐下,既有巴结之意,又有孺慕之情,有此机会,自然精心竭力,待缝制好了,侯夫人夸赞几句,就令她满心欢喜,女红更卖力气。
谁知就惹来大敌!嫡出的几位小妹刚才学习针线,从来金尊玉贵,却总被母亲有意无意的用堂姐作比较,气不过,便联手欺负起这个伯父家的姐姐。湘云毕竟是只是侄女,争执起来,有理也唤作没理,婶娘立刻另一幅口脸,叔父兄长都不理内宅事,也埋怨湘云不晓事理。湘云看清了众人面目,也就寒了心,做女工也就不那么挣命,就惹得叔婶不虞,自己处境更忧。于是这些堂妹们,不论嫡出庶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湘云磨砺出豁达性格,实在是情势所逼,不若此,不知郁闷死几回。因此,她更加感念贾母方一干亲戚的照应,平日再忙,也要挤出时间作几幅精致绣品,充作礼品,聊表心意♀幅双蝶牡丹绣屏她断断续续绣了一个多月,就与预备给宝钗的礼物。谁知她婶娘见了喜欢,要给堂妹作教学范本,还是湘云装傻充愣,好容易濒下来,她婶娘未免面上不虞,指桑骂槐要一顿发作,湘云权当做笑话,讲给黛玉听,可是旁边被当做“慎”的堂妹岂不记恨?看这剪刀小划刻的痕迹,少不得与她有关了。
这又能向谁去说理?
黛玉叹一口气,夙玉总说,若湘云在贾府对叔婶怨言,只能坑害自己。可是换做湘云立场,这种抱怨,实在忍不住,也只敢在老太太这里,偷偷的说。又想说,又不敢让人知道,又苦,又惭,又愁,又怨,说完了当自己卸了个包袱,仍旧还得嘻嘻哈哈,过那样的日子,一句“做不得主”,就能涵盖所有?自己今天能怜惜湘云,只不过因自己比她多一个“兄弟”,可就是为了这个依仗,坑苦了妹妹,甚至可能断送绯儿的一辈子,自己又哪来的资格去怜惜别人?自己又哪来的立场来规劝湘云,说什么那里做的不够好!!
满腹愁怨无可诉,甚至没资格学湘云去抱怨,黛玉心如刀割。
倒是湘云向来爽快,泪来得快去的也快,哭过了,就将事情丢开。她见黛玉如此,忙劝慰道:“林姐姐,我都没事了,你怎么这样!”黛玉忙拭泪,思忖一遍,筹谋道:“若不然,你静心的写一副好字画,就写着团扇上,还省了装裱的时间!很来得及”湘云破颜笑道:“这也就是二哥哥惫懒,才做得这作弊的手法,林姐姐怎么和他想到一路去?每每都是我笑他的,今儿这么做了,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嘛!再说,也不止如此。”说着从锦盒中掏出一方锦帕,道:“这方手帕虽然简陋,好歹能凑凑数。只是那绣屏,是我忒忒的给宝姐姐做的,琢磨了好久呢!”说着不禁又红了眼圈。
黛玉又拿起那绣屏细看,见是两扇连绵样式,图案是两只凤蝶嬉戏于姚黄牡丹,硕大的凤蝶各自在两扇屏风上飞舞,金线绣出一丛牡丹则是立于屏风中间,屏风单看一扇是一个样子,合起来看又是另一个样子,设计巧妙,着实下了一番心血§玉心中默默一叹,又见绣屏只划坏一扇,掂量一番,对湘云道:“云儿你看如此可好?我看着牡丹只伤一朵花苞,重新绣一朵也看不出,这只凤蝶实在可惜,断不可以补救,可若全拆下,拿黑丝线用平针法绣一句古诗在上面,大概也能掩住针脚,时间上也来得及!”湘云听了,忙拿过来看,果真如此,立刻喜上眉梢!
凡姐妹之中,女红最佳者有三:薛、林、史,排名不分高下。其中宝钗最贤,女红之事所用心血犹在学问之上,自然技艺精湛§玉最巧,且不专攻刺绣一道,编织裁剪画染,多才多艺,唯做功略慢。而湘云最熟,因她所作针线数量非贾府诸女可比,飞针走线,名副其实。像这种绣品,若非眼下只式天,时间太紧,她全可从容应对。现在黛玉指出解决途径,她更想送出份体面点的礼物,立刻吩咐翠缕拿绣线来,马上开工。忽然眼前一亮,黛玉亲自拿来银装琉璃灯,湘云见她身上早都换了睡袍,才想到打扰了黛玉作息,歉意道:“林姐姐,我和翠缕到外面就好,你身子弱,熬不得夜!”黛玉坐在灯后,笑道:“忙你的吧!知道你着急,我Сhā不上手,就帮你看着,等子时咱俩一起上床去,余下的明日再做,怎样也得及。”湘云抿嘴一笑,就低下头忙着拆绣线了。
而黛玉对着烛影,目光也朦胧起来,这个夜晚,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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