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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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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时仅有娜塔莎一人在家。她抱拳当胸,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地在屋里静静地走来走去。桌上放着一只茶炊,早在等我了,已行将熄灭。她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笑了笑。她面­色­苍白,病容满面。在她的笑容中有一种既痛苦又温柔、逆来顺受的表情。她那湛蓝的、明亮的眼睛,好像比从前更大了,头发也好像更密了——这一切显得这样,都是因为瘦和病。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一面向我伸出手来,一面说道,“我甚至想让玛夫拉上你家问问;我想,你不会又病了吧?”

暴风雪停了;一条雪路在闪亮,我没病,有事耽搁了,我马上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不,我没病,有事耽搁了,我马上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倒是你怎么啦,娜塔莎?出什么事啦?”

“什么事也没出,”她答道,好像感到奇怪似的。“怎么啦?”

“你写信给我……信是昨天写的,你让我来,而且规定了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有点非同一般。”

我又忽地听到同一个声音在唱,这是我的一个心爱的主题。

“啊,对了!因为我昨天要等他来。”

她也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娜塔莎变得越来越虔诚,越来越笃信上帝了。

“他怎么啦,仍旧没来?”

“没来。因此我想:如果他不来,我就该跟你好好谈谈了,”她默然片刻后,又加了一句。

“那,今天晚上你也等过他?”

“不,没有等他;他晚上在那儿。”

“你是怎么想的呢,娜塔莎,他彻底地永远不会来了吗?”

“不用说,他会来的,”她回答,不知怎的特别严肃地看了看我。

她已经不在听我说话了,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她不喜欢我像连珠炮似的提问题。我们俩相对默然,继续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一直在等你,万尼亚,”她又笑吟吟地开口道,“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走来走去地背书;记得吗,——小铃档,冬天的路:‘我的茶炊烧开在橡木桌上……”,咱俩还在一起朗诵过呢:

暴风雪停了;一条雪路在闪亮,

睁开千万只朦胧的睡眼,黑夜在张望……

下面是:

我突然听到一个热情的声音在唱,伴随着丁零丁零的小

铃档:

万尼亚,”她又笑吟吟地开口道,“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走来走去地背书。

‘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那情郎,

‘会前来憩息,趴在我胸上!

‘我的生活多美呀!黎明映在玻璃上,

没人来骂我,因为没有了情郎……我怕他闯了进来,我的茶饮烧开在橡木桌上!

‘同严寒嬉戏,发出熹微的光,

‘我的茶饮烧开在橡木桌上,

你当真认为他想到这儿来看我吗?”只有老太婆在唠叨。

‘我的炉子在噼啪作响,

黎明映在玻璃上,一条雪路在闪亮,铃档:“‘我病恹恹地踯躅闺房。

‘照亮旮旯里布幔后面的床……’①

“这诗写得多好啊!这些诗句多么忧伤,万尼亚,一幅多么奇妙、多么广袤无垠的图画。简直是一幅绣花用的白布,仅仅勾勒了一些图案——爱绣什么就可以随便绣什么。两种感觉:先前的和最近的。这只茶炊,这幅印花布慢——这一切是那么亲切……这就像我们从前居住的那个小县城的小市民的家;我仿佛看到了这个家:房子是新的,用原木盖的,墙上还没镶上木板……接着又是另一幅图画:

我又忽地听到同一个声音在唱,

伴随着凄凉地响着的小铃铛:

窗外只有一株樱桃在寂寞生长,只有老太婆在唠叨!

‘我那相好现在何方?我怕他闯了进来,

‘把我拥抱,情意绵长!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又挤,又黑,

‘又寂寞,我那闺房;风儿吹进窗……

‘窗外只有一株樱桃在寂寞生长,

她低声哭了出来。下面是:发出熹微的光,我突然听到一个热情的声音在唱。

‘但是连这也看不清,透过那满是冰花的玻璃窗;

‘也许它早已冻死,不再惆怅。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花布床幔的颜­色­已经褪光;

‘我病恹恹地踯躅闺房,也不去把亲人探望,

①此处及以下均为俄国诗人波隆斯基(一八一九-一八九八)的诗《小铃档》(一八五四)。

‘没人来骂我,因为没有了情郎……

‘只有老太婆在唠叨,在嘟囔……’

“‘我病恹恹地踯躅闺房’……这‘病恹恹地’在这里用得多好啊!‘没人来骂我’,——这诗句里含有多少柔情蜜意啊,抚今追昔,又蕴藏着多少痛苦啊,其中又有多少自怨自艾、自寻苦恼,而且还自我欣赏,以此为乐……主呀,这诗写得多好啊!这情形也太多,太平常啦!”

她闭上了嘴,仿佛在使劲压住正涌上喉头的哽咽似的。

“我的好人,万尼亚!”少顷,她对我说道,但是又突然沉默不语,似乎自己也忘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或者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未假思索,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

与此同时,我们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圣像前点着一盏油灯。近来,娜塔莎变得越来越虔诚,越来越笃信上帝了,但又不喜欢别人跟她谈起这事。

“怎么,明天过节?”我问,“你点上了灯。”

“不,不过节……怎么啦,万尼亚,坐呀,想必累了吧。想喝点茶吗?你不是还没喝过茶吗?”

“咱俩都坐下,娜塔莎。我喝过茶了。”

对了!因为我昨天要等他来。”从他们那儿。

“你现在从哪儿来?”

“从他们那儿。”我跟她总是这样称呼老家。

“从他们那儿?你怎么来得及又上那儿又来这儿?自己去的,还是他们叫你去的?”

她一股脑儿地向我问了一大堆问题。因为激动,她的脸变得更苍白了。我评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我路遇老爷子的经过,同她母亲的谈话以及项链坠的事——我说得很详细,而且绘声绘­色­。我从来不对她隐瞒任何事。她竖起耳朵听着,捕捉着我的每句话。她两眼噙着泪花。项链坠的事使她十分感动。

“等等,等等,万尼亚,”她说,时不时把我的话打断。“说详细点,一切,一切,越详细越好,你刚才说得不够详细!……”

我重复了两遍乃至三遍,还要不时回答她关于细节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你当真认为他想到这儿来看我吗?”

“不知道,娜塔莎,我都拿不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他想你和爱你,这是肯定的;但是他想来看你,这个……这个……”

你试试嘛!”“没来。因此我想:如果他不来,我就该跟你好好谈谈了。

“他还亲了项链坠?”她打断我的话道,“他亲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前言不对后语,一个劲地呼天抢地;用最亲切的名字叫你,呼唤你……"

“呼唤我?”

“是的。”

她低声哭了出来。

“他俩真可怜!”她说,“要是他全知道了,”沉默片刻后,她又补充道,“也就不足为怪了。他对阿廖沙的父亲也知之颇深。”

“娜塔莎,”我怯怯地说,“咱们去看看他们吧……”

“什么时候?”她问道,脸­色­刷地白了,差点没从圈椅上站起来。她以为我让她马上去。

“不,万尼亚,”她把两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凄然一笑,补充道,“不,亲爱的;你又来了,但是……还是不讲这个吧。”

“这场可怕的争吵难道永远,永远没个完了吗!”我悲伤地叫道,“难道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强,你就不肯先迈出第一步!这一步得由你来迈;你应当先迈出第一步。说不定你父亲就等着原谅你哩……他是父亲;他受了你的气!你要尊重他的自尊心;这自尊心是合情合理的、自然的!你应当这么做。你不妨试试,他一定会无条件原谅你的。”

“无条件!这是不可能的;也请你别错怪了我,万尼亚。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自从我离开他们后,也许没有一天我不在想这个问题。再说,咱俩对这个问题也已经谈过多次!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试试嘛!”

“不,我的朋友,不行,即使试试,也只会使他更恨我。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是没法让它回来的,你知道什么再也回不来了吗?那就是我跟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度过的幸福岁月。即使父亲饶恕了我,他现在恐怕也认不出我来了。他爱的还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大孩子。他欣赏的是我童年的单纯;他爱抚我的时候,还轻轻地摸我的头,就像我还是七岁的小女孩,坐在他膝上,给他唱儿歌时那样。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直到我离拜他们的最后一天,他都要走到我床前,给我画十字,祝我晚安。在我们遭遇不幸的前一个月,他给我买了一副耳环,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其实我全知道了),他想象我看到这礼物后一定会高兴得什么似的,就开心得像个小孩,可是后来他听我告诉他,买耳环的事我早知道了,他就非常生气,生大家的气,首先是生我的气。在我出走的前三天,他发现我闷闷不乐,他自己也立刻闷闷不乐起来,差点病倒了,而且,你猜怎么着?他为了让我高兴,灵机一动,竟给我去买了张戏票!……真的,他想用这办法来治好我那闷闷不乐的病!跟你再说一遍,他知道和喜爱的是一个小姑娘,他连想都不愿想,有朝一日我也会长大,成为一个女人……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如果我现在回去,他准认不出我来了。即使他肯饶恕我,他现在遇到的又会是个什么人呢?我已经变了,不是小孩了,我已经尝尽了人间的甜酸苦辣。即使我装模作样地迎合他,他也会长吁短叹,哀叹那逝去的幸福,哀叹我完全变了,变得跑过去不一样了,从前我还是个孩子,因此他爱我;往事总显得美好些!可是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啊,过去种种有多好啊,万尼亚!”她叫道,自己也悠然神往,用从她心底痛苦地进发出来的这一声感叹打断了自己的话。

“你说的这一切是对的,娜塔莎,”我说,“这说明,他现在必须重新认识你,重新爱你。最要紧的是重新认识。是不是?他会爱你的。难道你认为他没法认识你和了解你了吗,他,他,这样一颗心!”

“唉,万尼亚,你不要错怪了我!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需要了解呢?我要说的不是这意思。你知道吗,还有:父爱也是充满妒意的。他有气的是,跟阿廖沙的事从开始到解决统统背着他,他不知道,忽略过去了。他知道,他甚至都不曾预感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他把我俩相爱的不幸后果,我的私奔都归罪于我‘忘恩负义’地缄口不语。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去我他,到后来,也始终没有向他披露过我的爱情从萌生伊始我内心的每一个活动;相反,我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瞒着他,不瞒你说,万尼亚,在他私心深处,我这样做比这一爱情的后果本身——即我的离家出走和完全委身于我的情人,更使他痛心和有气。就算他会履行他做父亲的义务,热烈而又亲切地欢迎我回去,但是敌对的种子却会依然留下。到第二天,到第三天他就会感到伤心,感到困惑,就会不断地数落和埋怨。再说他也不会无条件地饶恕我。即使我对他说实话,把心底里的话都掏出来给他,说我多么对不起他,我明白我使他蒙受了多大的羞辱。如果他不肯理解我跟阿廖沙的这整个幸福让我付出了多大代价,我自己又忍受了多大痛苦——对此,我虽然会感到痛苦,但是我会咬咬牙,压下心头的痛苦,忍受一切——但是连这样做他也不会满足。他会要求我作出不可能的补偿;他会要求我诅咒我的过去,诅咒阿廖沙,痛改前非,从此不爱阿廖沙。他要求我做我不可能做到的事——让过去重新回来,把最近这半年从我们的生活中一笔勾销。但是我决不会诅咒任何人,我也决不会痛改前非……事已至此,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不,万尼亚,现在不行。时候还没有到。”

“那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

“不知道……必须历尽劫难,才能勉勉强强地重新获得我们未来的幸福;用新的苦难作代价,来换取这幸福。受苦受难能净化一切……咳,万尼亚,生活中有多少痛苦啊!”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花布床幔的颜­色­已经褪光;下面是:不能早,也不能晚。

我默然以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又挤,又黑,对了!因为我昨天要等他来。”。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阿廖沙,哦,错了——万尼亚?”她说道,她因为说错了,微微一笑。

“我现在在看你笑,娜塔莎。你从哪学来这么笑的?从前你笑起来不是这样的呀。”

逆来顺受的表情。她那湛蓝的、明亮的眼睛,好像比从前更大了。

“我笑还有什么讲究吗?”

同严寒嬉戏,发出熹微的光,会前来憩息,趴在我胸上!你怎么来得及又上那儿又来这儿。

“其中还留有过去孩子般的单纯,真的……但是你笑的同时,你的心似乎又不知怎么在剧痛。瞧,你都瘦了,娜塔莎,可是你的头发倒好像变得更浓更密了……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还是在家的时候做的吧?”

“你多么爱我啊,万尼亚!”她答道,亲热地看了我一眼,“嗯,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的近况怎么样?”

“没有变化;还在写小说;不过写得很吃力,不顺手。灵感枯竭了。不假思索,信笔写来,也许还凑合,没准还挺生动;但是却把一个好的主题给糟蹋了,怪可惜的。这是我的一个心爱的主题。但是又得赶日期,一定要如期交稿,送给杂志社。我甚至想不写长篇了,先快点构思个中篇,构思一点既轻松又优美的东西,绝对没有晦暗­阴­沉的倾向……绝对不能要……大家都应该开心和快活嘛!……”

“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劳苦功高的人!史密斯怎么样?”

“史密斯不是死了吗。”

“没来看你?我是跟你说正经话,万尼亚:你有病,你的神经有问题,老是胡思乱想。你跟我说要租那套房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这毛病。怎么样,房子潮,不好?”

“是的!今天晚上我还碰到了一件事……不过,以后再说吧。”

她已经不在听我说话了,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我不懂我当时怎么会离开他们,离家出走的;我当时得了热病,”她终于说道,她看我的那副神态好像并不要求我回答似的。

这当口。即使我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我笑还有什么讲究吗?”咱们去看看他们吧……”,陷入沉思。

“万尼亚,”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我请你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墙上还没镶上木板……接着又是另一幅图画:伴随着凄凉地响着的小铃铛!

“什么事?”

“我想跟他分手。”

“已经分手了呢,还是将要分手?”

“应当结束这种生活了。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向你倾吐一切,把我现在郁结在心、至今一直瞒着你的事都告诉你。”她在向我倾吐自己的秘密打算时,总是这样开头的,结果几乎总是所有这些秘密我都已经听她说过了。

“啊呀,娜塔莎,这话我已经听过你说过一千遍了!当然,你们没法再同居下去了;你们的关系有点古怪;你们彼此没有任何共同点。但是……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我向您保证,因为,上帝作证,这不能怪我。您以为都怪我吗?您看好了。

“过去不过是有这个打算罢了,万尼亚;现在,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无限地爱他,结果倒成了他的头号仇敌;我正在毁掉他的未来。应当解放他。他不可能娶我。他不敢跟他父亲作对。我也不想束缚他的手脚。因此他爱上了给他说合的那个未婚妻,我反倒高兴。他跟我分手也就容易些了。我必须这样!这是一件义无反顾的事……我既然爱他,就应当为他牺牲一切,就应当向他证明我的爱,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不对吗?”

“但是,你说服不了他。”

“我也根本不想说服他。我将对他一如既往,哪怕他现在进门。但是我必须我到一种办法,使他能够轻轻松松地离开我,又于心无愧。我在苦苦思索的就是这件事,万尼亚;请助我一臂之力。你能不能给我出出主意呢?”

“这办法只有一个,”我说,“不爱他,跟他彻底吹,爱上另一个人,不过这也不见得是办法。你不是很了解他的­性­格吗?他已经五天不来看你了。就姑且假定他已经完全抛弃你了吧;但是只要你给他写封信,说你要自动离开他了,他就会立刻跑到你身边来。”

“到底因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呢,万尼亚?”

我这就说明个中的道理;我来就是为了说明这点;不过,上帝可以作证,这次我没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

“是的,你,你!你是他的死对头,既是隐秘的,又是公开的!你一讲到他就很得牙痒痒的。我已经发现一千次了,你最大的快乐就是贬低他和给他脸上抹黑!正是抹黑。我说的是大实话!”

“这话你也跟我说过一子遍了。够啦,娜塔莎;不说他了。”

“我真想搬家,另外我套房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开口道,“请你别生气,万尼亚……”

“那又怎么样,搬了家,他也会我去的,而我,上帝作证,我并没有生气。”

“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新的爱情会拖住他的后腿。即使他回到我身边来,也无非是待一忽儿就走,你看呢?”

还是睡不着——想的都是,都是他呀!我说万尼亚:咱俩上那儿去吧。

“不知道,娜塔莎,他身上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他想既娶她又爱你。似乎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似的。”

娜塔莎,你听我说嘛……”阿廖沙说,完全不知所措了。“说不定?

“如果我有把握,他的确爱她,我的主意也就定了……万尼亚!什么事也别瞒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是又不想告诉我呢?”

他第一个把我忘了毕竟不是滋味,对吗?唉,万尼亚,这多么痛苦啊。

她用一种不安的、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跟你一向无话不谈。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也许他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对伯爵夫人的女儿一见钟情,难舍难分。无非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你真这么想,万尼亚?上帝,我如果确有把握就好了!啊,我多么想现在就能见到他啊,哪怕就看他一眼呢!一看他的脸我就一清二楚了!可是他不来!硬不来!”

你说服不了他。”了?”…跟往常一样……”她说罢便从旮旯里走出来。

“你难道在等他,娜塔莎?”

他已经五天不来看你了。就姑且假定他已经完全抛弃你了吧;但是只要你给他写封信!

“不,他在她那儿;我知道;我派人去打听过。我多么希望也能看到她啊……我说万尼亚,我又要胡说了,但是,难道我就没法见到她吗,任何地方也没法遇上她?你说呢?”

她不安地等候我回答。

你想个办法,让别人把你介绍给她。要不的话,

“见见她还是办得到的。但是,光见到她也没用呀。”

“见见就够了,一见到她,我心中就有数了。听我说:我变得傻极了;在这里走来走去,老是一个人,老是一个人——老在想;思绪万平,像旋风似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万尼亚:你能不能跟她认识认识呢?要知道,伯爵夫人夸过你写的小说(当时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有时候不是到p公爵家去参加晚会吗①;她也常去。你想个办法,让别人把你介绍给她。要不的话,说不定阿廖涉也会介绍你跟她认识的。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把有关她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已经分手了呢,还是将要分手?”;她起先不让他进来!

“娜塔莎,我的朋友,这事以后谈吧。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难道你当真认为你会鼓起勇气来跟他分手吗?现在你瞧你自己;难道你当真死心

①p公爵可能指奥多耶夫斯基公爵(一八0三-一八六九)。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出版后,常去参加他主办的文学音乐沙龙。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出版后,常去参加他主办的文学音乐沙龙。娜塔莎。

了?”

“我-会-的!”她答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切都为了他!我的整个生命都为了他!但是你知道吗,万尼亚,我最受不了的是,他现在待在她那儿,把我给忘了。他坐在她身边,又说又笑,你记得吗,就像他从前常常坐在这里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看起人来总是这样;他现在压根儿没想到,我坐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她没把话说完,十分伤心地瞥了我一眼。

“娜塔莎,那你怎么刚才还,不多一会儿前还说……”

“让我们一起,大家在一起分手吧!”她神态飞扬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亲自祝福他喜结良缘。不过,万尼亚,他第一个把我忘了毕竟不是滋味,对吗?唉,万尼亚,这多么痛苦啊!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了:冷静下来想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真不知道我还会出什么事!”

“得了,得了,娜塔莎,你别急嘛!……”

“已经五天了,每小时,每分钟……无论在梦中,还是睡不着——想的都是,都是他呀!我说万尼亚:咱俩上那儿去吧,你陪我!”

“得啦,娜塔莎。”

“不,一定得去!我等你来就为这事,万尼亚!这事我已经想了三天了。我写信给你也是为了这事……你非陪我去不可;你不应该拒绝我的这一请求。……我一直在等你……都等三天了……今天那儿举行晚会……他在那儿……走吧!”

她好像神志不清,在说胡话。外屋传来了吵闹声;玛夫拉好像在跟什么人争吵。

“慢,娜塔莎,谁呀?”我问,“你听!”

她侧耳倾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你说服不了他。”常去参加他主办的文学音乐沙龙。似乎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似的!

“我的上帝!谁呀?”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她本想拽住我,不让我出去,但是我还是出去了,进了外屋,看玛夫拉到底怎么啦,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正是阿廖沙。他在盘问玛夫拉什么事;她起先不让他进来。

“你这人打哪来的?”她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说道。“什么?在哪浪荡了?好,进去吧,进去吧!你甭想拍我的马屁!进去呀;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谁也不怕!我编进去!”阿廖沙说,不过神态有点尴尬。

“过去呀!你也太会钻空子了!”

“我偏进去!啊!您也在这儿,”他看见我后说道,“您在这儿,那太好了!我这不来啦;您瞧;我现在怎么办呢……”

“进去不就得了,”我答道,“您怕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怕,我向您保证,因为,上帝作证,这不能怪我。您以为都怪我吗?您看好了,我马上就可以解释清楚我是无辜的。娜塔莎,可以进来吗?”他站在关着的房门前虚张声势,鼓足了勇气,叫道。

没有人回答。

说不定阿廖涉也会介绍你跟她认识的。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把有关她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这是怎么啦?”他不安地问道。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是又不想告诉我呢?”但是他回答她的目光却显得十分诚实。

“没什么,她刚才还在里面,”我回答,“除非……”

阿廖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畏畏缩缩地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一个人也没有。

蓦地,他看见她站在一个旮旯里,站在衣柜和窗户之间,好像躲起来似的,半死不活。我现在一想起这事都不禁哑然失笑。阿廖沙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身边。

“娜塔莎,你怎么啦?你好,娜塔莎,”他怯生生地说,有点害怕地望着她。

“怎么说呢,嗯……没什么!……”她非常尴尬地答道,好像都是她不对似的。“你……要茶吗?”

“娜塔莎,你听我说嘛……”阿廖沙说,完全不知所措了。“说不定,你坚信,应当怪我吧……但是,我是无辜的;我完全是无辜的!你要明白,我英就说给你听。”

“这又何苦呢?”娜塔莎悄声道,“不,不,不必了……还是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跟往常一样……”她说罢便从旮旯里走出来;两颊飞出一片红云。

她看着地面,好像怕抬头看到阿廖沙似的。

“噢,我的上帝!”他欢天喜地地叫道,“如果真是我不对,­干­了这种事,我就不敢抬头看她了!您瞧,您瞧呀!”他向我叫道,“瞧她那模样:她认为都怪我;一副跟我抬杠和不高兴的样子!我五天没来了!有人说我在未婚妻那儿——那又怎么样呢?她已经原谅我了!她已经说过:‘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娜塔莎,亲爱的,我的天使,我的天使!不能怪我,你要明白这点!一点不能怪我!相反!恰好相反!”

你们没法再同居下去了;你们的关系有点古怪;你们彼此没有任何共同点。但是…。

“但是……但是你不是刚才在那儿吗……他们刚才叫你上那儿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几……几点啦?……”

“十点半!我的确去过那儿……但是我说我有病,就走了——五天以来,这是头一回,我头一回获得了自由,终于能够脱身离开他们,到这儿来看你了,娜塔莎。换句话说,以前我也能来,但是我故意不来!为什么呢?你一会儿就知道,我这就说明个中的道理;我来就是为了说明这点;不过,上帝可以作证,这次我没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没有一丝一毫!”

娜塔莎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但是他回答她的目光却显得十分诚实,他的脸也十分快乐,十分正大光明,十分欢快,使人不可能不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想,他俩准会一声欢呼,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过去在类似的言归于好的情况下就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但是娜塔茨却好像太幸福了,幸福得悲从中来。她垂下了头,突然……低声地哭了。这时阿廖沙就受不了啦,他扑到她的脚下。他亲吻着她的手和脚;好似发狂一般。我把一张圈椅推到她跟前:她坐了下来。她的两腿一阵阵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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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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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后,我们都像疯子似的大笑起来。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嘛,”阿廖沙用清亮的嗓子压倒了我们大家的笑。“他们以为这都跟从前一样……我到这里来无非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告诉你们吧,我有件非常有趣的事。你们倒是有个完没有!”

他非常想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从他的样子看,他似乎有重要新闻。但是,因为他手里握有这样的新闻难免表现出一种天真烂漫的自豪,因而神气活现地作了一番开场白--这副神态立刻使娜塔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她笑,我也不由得跟着她笑。于是他越是生我们的气,我们就越是笑得厉害。阿廖沙那副懊恼的神态,紧接着又发展成为孩千般的绝望--他那副尊容终于把我们逼得活像果戈理笔下的海军准尉,只要向他伸出一个手指头,他就会立刻笑得前仰后合①。玛夫拉也从厨房里走出来,站在房门口,气呼呼地看着我们俩,十分恼火,这五天来她一直美滋滋地等着娜塔莎狠狠地(克刂)了阿廖沙一通,不料现在适得其反,大家还挺快活。

娜塔莎最受不了人家说阿廖沙笨。有好多次,她绷起了脸,生我的气,虽然没有明说,原因是我太不客气地向阿廖沙证明他­干­了什么什么蠢事。

最后娜塔莎看到我们笑得使阿廖沙不高兴了,才停止了笑。

父亲回来以前就开始啦;现在已经到了彻底交代的时候了。一个月前,当时父亲还没回来,我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一封很厚很厚的信。

“你想说什么呢?”她问。

“要不要把茶炊端上来?”玛夫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阿廖沙的话,问道。

因而神气活现地作了一番开场白--这副神态立刻使娜塔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她笑,我也不由得跟着她笑。于是他越是生我们的气,我们就越是笑得厉害。阿廖沙那副懊恼的神态?

“走吧,玛夫拉,你走吧,”他答道,向她连连挥手,急着撵她走。“我要把过去、现在和将来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都说给你们听,因为这一切我全知道。我的朋友们,我看得出来,你们想知道这五天我都在哪里了--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事;可你们硬不让我说。听着,第一,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骗你,娜塔莎,整个这段时间,我老早老早就在骗你了,这才是最主要的。”

“骗我?”

①源出果戈理剧本《结婚》中的第二幕第八场。

“对,骗你,已经骗了整整一个月啦;父亲回来以前就开始啦;现在已经到了彻底交代的时候了。一个月前,当时父亲还没回来,我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一封很厚很厚的信,这事我一直瞒着你们俩。他在信里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请注意,他信上的上气是那么严肃,简直把我吓了一跳),给我说系的事已经定下来了,我的未婚妻简区十全十美;不用说,我配不上她.但是我仍旧必须娶她为妻。为了让我在思想上作好准备,我必须把脑子望所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打消,等等,等等--嗯,不说你们也知道,他说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指什么。就是这封信,我给藏了起来,没给你们看……”

顺便谈谈吸引力,我还没跟你说呢,娜塔莎,前几天我们去招魂了,我去拜会了一名招魂大师;简直太有意思了,伊万·。

“根本没藏起来!”娜塔莎打断道,“听他瞎吹!其实一五一十地立刻全告诉我们了,我还记得,你突然变得非常听话,非常亲热。跟我寸步不离,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接着便把这封信的内容断断续续地都说给我们听了。”

“不可能,主要的东西肯定没说给你们听。说不定是你们俩自己­精­到了什么,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反正我没说。我瞒着你们,心里十分痛苦。”

“阿廖沙,我记得,当时你时不时地跟我商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不用说,是零敲碎丁地说的,作为一种假设,”我望着娜塔莎,补充道。

“全说出来了!劳你驾,你就别吹啦!”她接口道,“唉呀,你有什么事瞒得了别人呢?哼,你要骗人呀,差远了!连玛夫拉也全知道啦。你知道是吧,玛夫拉?”

“哼,怎么不知道!”玛夫拉向我们探进头来,回答道,“头三天就把一切全说出来了。你要耍花招呀,还不是那料!”

“唉,跟你问说话真让人窝火。你这样做无非是存心气我,娜塔莎!玛夫拉,你也弄错了。我记得,我当时像个疯子;记得吗,玛夫拉?”

“怎么不记得。你现在也像个疯子。”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你记得吗!当时我们没有钱,你把我的银佣金拿去当了;而主要是,我要警告你,玛夫拉,你对我太放肆了。这都是娜塔茨把你惯的。嗯,就算我当时断断续续地全告诉了你们吧(这事我现在想起来了)。但是这封信的口气,口气,你们都不知道,而信中最要紧的可是口气呀。我现在要人的就是这事。”

你­干­吗要瞒着我呢?”你这样做无非是存心气我,娜塔莎!玛夫拉,你也弄错了。我记得,我当时像个疯子。

“嗯,到底是什么口气呢?”娜塔茨问。

“我说娜塔修,你问这话犹豫开玩笑似的。别开玩笑啦。我敢向你保证,这非常重要,我一听这口气心都凉了。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跟我说过话。就是说,宁可里斯本房倒屋塌①,也不能不按他的意思办。他用的就是这口气!”

接着便把这封信的内容断断续续地都说给我们听了。”?”她问。结婚》中的第二幕第八场。最后娜塔莎看到我们笑得使阿廖沙不高兴了?

“你倒是说呀:你­干­吗要瞒着我呢?”

“啊呀,我的上帝!为的是不把你吓坏呀。我想把一切亲自弄妥了以后再告诉你。嗯,是这样的,收到这封信后,父亲一回来,我的苦难便接踵而至。我作好了准备,我要坚定、明确、严肃地回答他,但不知怎的总没碰到机会。而他呢,连问也不问;真狡猾!相反,却摆出一副好像事情都已经解决了的样子,好像我俩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争执和误会了。听见没有,甚至不可能;他竟这么自信!对我则变得十分亲热和和蔼可亲,我简直纳闷。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他这人有多聪明!他什么书都读过,什么事都知道;您只要跟他见过一面,他就能如数家珍似的知道您的一切想法。大概正因为这个缘故,人家才管他叫伪君子,娜塔莎不喜欢我夸他。你别生气,娜塔莎。嗯,是这样的……说顺了口!他起先不给我钱,可现在给了,就昨天。娜塔莎!我的天使!现在咱俩的穷日子熬到头了!嗯,你瞧!这半年来他为了惩罚我,克扣我的钱,昨天都补齐了;你们瞧有多少啊;我还没数哩。玛夫拉,你瞧呀,有多少钱呀!现在咱们就不必再去当汤匙和领扣②了!”

还不是那料!”当时你时不时地跟我商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不用说,是零敲碎丁地说的,作为一种假设,”我望着娜塔莎,补充道。娜塔莎担心地问。因而神气活现地作了一番开场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钞票,约有一千五百银卢布,放到桌上。玛夫拉高兴地看了看这沓钱,夸了阿廖沙几句。娜塔莎一个劲地催他快说。

其实一五一十地立刻全告诉我们了,我还记得,你突然变得非常听话,非常亲热。跟我寸步不离,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

“嗯,是这样--我想,怎么办呢?”阿廖沙继续道,“怎么能跟他对着­干­呢?也就是说,我可以向你们二位起誓,如果他对我很凶,而不是这样好说话,我就会不顾一切。我就会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不愿意,我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可现在--都说定了。请相信我,我会坚持自己的主张的。可现在---我对他说什么呢?不过,你们也别怪我。我看得出来,你好像不满意,娜塔莎。你俩­干­吗面面相觑?大概,你们在想:瞧这家伙,说话就落进了人家的圈套,一点坚定­性­都没有。我很坚定,而且比你们想的还坚定!至于证据,证据就是,尽管我目前处境尴尬,但是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必须把一切,把一切都告诉父亲,于是我就说了,全说出来了,他也把我的话仔仔细细地听完了。”

①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于一七五五年发生大地震,死六万人,房屋坍塌无数。

②有钱人家的餐具和领扣都是银制的。

“告诉他什么呢,你究竟告诉了他什么呢?”娜塔莎担心地问。

“我告诉他,我不要任何别的未婚妻,因为我有了--这人就是你。就是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把这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是我已经让他心理上有了这个准备,我明天难说;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先对他说,跟金钱结婚是可耻的,也是不光彩的,我们自以为是贵族,简直蠢透了(我跟他完全开诚布公,就像弟弟对哥哥说话一样)。然后我立刻向他说明,我是第三等级,第三等级才是关键①;我还要说我感到自豪的是我跟大家一样,我不愿意跟任何人有什么两样……我说得很热烈,很动听。我自己对自己都感到敬佩。最后,我还向他证明,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算什么公爵?不过是托祖上的福吧了;实际上,我们身上哪有公爵的样子?首先,并不特别发财,而有钱最要紧。眼下,身居要津、首屈一指的公爵是罗斯柴尔德②。第二,在真正的上流社会里,我们早已默默无闻,最后一个稍有名望的人是伯父谢苗·瓦尔科夫斯基,连他也只是在莫斯科有点小名气,而那也只是因为他把变卖最后三百名农奴的钱都花光了。要不是父亲自己挣下了一笔钱,那他的子子孙孙说不定就只好自己种地了。现在就有不少这样号称公爵的公爵、因此我们没什么可以妄自尊大的。一句话,我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了--统统说出来了,既热烈又坦诚,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他甚至没提出反驳,只是责备我没去拜望纳因斯基伯爵家,后来又说应当去奉承一下我的教母k公爵夫人,如果k公爵夫人欢迎我,对我好,我就会万事亨通,前程有望,他说呀说呀,说个没完!这些话无非是暗示,娜塔莎,自从我跟你好了以后,就把他们大家给抛弃了;可见,这都是受你的影响。但是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直接谈到过你,甚至分明避开你。我俩都在耍清头,都在等候时机,把对方抓住,你尽管放心,我们自会有拍手相庆的一天。”

“那太好了;结果怎样呢,他是怎么决定的呢?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废话真多,阿廖沙……”

“只有上帝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闹不清他是怎么决定的;我

①原文是法文。第三等级指僧侣、贵族以外无任何特权的城市工商业者,后又包括农民和城市平民。

②罗斯柴尔德(一七四三-一八一二),德国大银行家,金融巨头。十九世纪,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银号遍布全欧洲,在俄语中,罗斯柴尔德已经成了金钱万能的同义语。

压根儿没说废话,我说的是正经事:他甚至什么也没决定,只是对我的高谈阔论付之一笑,但是他笑得蹊跷,仿佛在可怜我似的。我心里明白,这带有侮辱­性­,但是我不以为耻。他说,我完全同意的你的看法,不过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纳因斯基伯爵吧,不过要注意,在那儿,千万别说这一类话。我是了解你的,可是他们不了解你。看来,连对他本人,他们的接待也并不十分热情;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生他的气。一般说,在上流社会,大家好像不大喜欢父亲!伯爵起先对我架子十足。十分傲慢,甚至我是在他家长大的,也好像全忘了,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真的!他对我的忘恩负义很生气,其实我一点也没忘恩负义;在他家里无聊透了--因此我才没去。他对父亲的态度也是待答不理地冷淡极了;而且冷淡到我甚至不明白,他怎么还总要上他那儿去。这一切都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可怜的父亲必须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我明白,他这样做全为了我,可是我什么也不要。我本来想把我所有的感慨以后都告诉父亲,可是硬压下去了。何苦呢!我反正改变不了他的信念,只会使他恼火;我不去添乱,他心里就够烦的了。于是,我想我不如以计取胜,而且这计要超过他们大家,使伯爵尊重我,对我刮目相看--一结果怎样呢?我立即如愿以偿,就在某一天的一天之中全部改现了!现在,纳因斯基伯爵都不知道请我上座究竟让我坐哪好了。这都是我做的,我一个人,由我开动脑筋,略施小计,因此连父亲也摊开了两手,表示不可思议!……”

“我说阿廖沙,你还是说正经事吧!”娜塔莎不耐烦地叫道,“我还以为你要讲咱俩的事呢,可是你讲来讲去只想讲你在纳因斯基伯爵家怎样大出风头的事。我对你那位伯爵毫无兴趣!”

“毫无兴趣!你听见了吗,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毫无兴趣!最关键的事正好在这里。一会儿你自己会明白的;到后来,一切就不言自明了。不过,你们让我说下去嘛……而最后(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呢!),是这样的,娜塔莎,还有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有时候也许的确太不懂事了;嗯,是的,甚至可以说(要知道,这情况也是常有的),简直很蠢。不过这一回,我向你们保证,我却计上心来,做了不少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嗯……而且,最后,甚至表现得很聪明;所以我想,你们看见我并不总是那么……笨,一定很高兴。”

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废话真多,阿廖沙……”怎么能跟他对着­干­呢?也就是说,我可以向你们二位起誓,如果他对我很凶!

“啊呀,你得了吧,阿廖沙!亲爱的!……”

娜塔莎最受不了人家说阿廖沙笨。有好多次,她绷起了脸,生我的气,虽然没有明说,原因是我太不客气地向阿廖沙证明他­干­了什么什么蠢事;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受不了别人贬低阿廖沙,尤其是因为她在内心深处也意识到他健。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说过她的这一看法,怕因此而损害他的自尊心。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感觉不知怎的特别敏锐,总能猜到她心中秘密的感情。娜塔莎看到这点后很伤心,便立刻对他说好话,跟他亲亲热热。现在,他这话之所以会在她心中引起痛感,其原因也就在此。

“得了吧,阿廖沙,你不过是不爱动脑筋罢了,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她又加了一句,“你­干­吗要贬低自己呢?”

“嗯,好吧;那就让我把话说完吧。在拜会过伯爵以后,父亲甚至对我大为恼火。我想,且慢!当时,我们正坐车去拜访公爵夫人;我早就听说,她有点老糊涂了,再说耳朵也背,而且非常爱小狗。她养了一大群狗,喜欢得要命。尽管如此,她对上流社会仍有很大影响,甚至连不可一世①的纳因斯基伯爵,也得登门向她请安②。因此一路上我就拟订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你们知道我拟订这计划根据什么?我根据的是所有的狗都喜欢我,真的!这点我早发现了。可能是我身上有一种吸引力,也可能因为我自己也非常喜欢各种各样的动物,到底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狗都喜欢我,就这么回事儿!顺便谈谈吸引力,我还没跟你说呢,娜塔莎,前几天我们去招魂了,我去拜会了一名招魂大师;简直太有意思了,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甚至大吃一惊。我把恺撒③的魂给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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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我的上帝!你把恺撒找来­干­吗呀?”娜塔莎大笑不止地嚷嚷道,“真是无奇不有!”

“为什么……倒好像我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权利把恺撒的魂给招了来?又少不了他半根毫毛!还笑哩!”

“当然,少不了他半根毫毛……啊呀,亲爱的!嗯,恺撒对你说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拿着一支铅笔,铅笔就自动在纸上移动,写出了字④。人家说,这是恺撒在写。这我可不信。”

“他究竟写什么了呢?”

①②原文是法文。

③恺撒(公元前一00-四四),古罗马统帅、政治家、作家。

④相当于我国的扶乩。

“他写了果戈理剧本中类似‘奥勃莫克尼’这样的字①。……别笑啦!”

“你就接着说公爵夫人吧!”

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阿廖沙说,惊慌地注视着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呢?”“好吧,那你接着说吧!”但是直到现在还未签订任何正式的婚约。

“唉,可你们总是打断我的话呀。我们来到公爵夫人家,我从巴结ⅿⅿ下手,这ⅿⅿ是只又老又讨厌、坏透了的小狗,再加脾气特倔,还爱咬人。公爵夫人叮喜欢它了,喜欢得要命;倒像跟它一般大似的。我先用糖果来喂ⅿⅿ,没出十分钟我就教会了它伸出爪子来跟人握手,可别人一辈子也教不会它握手等等的。公爵夫人那份高兴劲呀就没法提了;她高兴得差点没哭出来:‘ⅿⅿ!ⅿⅿ!ⅿⅿ会握手啦!’一有人来拜访,她就说:‘ⅿⅿ会握手啦!这是我的教于教会它的呀!’纳因斯基伯爵一进门,她就嚷嚷:‘ⅿⅿ会握手啦!’她边说边看着我,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真是个心肠好极了的老太太;甚至看着她都让人可怜。我抓紧时机,又对她百般奉承:她有一只鼻烟壶,壶上画了一幅她本人的肖像,还是六十年前她在娘家当闺女时画的。她一不小心把鼻烟壶掉到了地板上,我捡了起来,装作不知道似的说道:这幅画像太美啦②!简直是一种理想的差!嗯,这一来,她就心花怒放,骨头都酥了;跟我拉起了家常,问我从前在哪上学,常到谁家去,又说我的头发长得很美,诸如此类的话讲了一大堆。我也乘机给她逗乐,引地发笑,给她讲了一件丢人视眼的丑事。她就爱听这个;仅仅伸出一只手指头吓唬了我一下,然后便笑逐颜开,高兴极了。她让我走的时候,还亲吻了我,给我画了十字,让我每天都去她家给她解个闷。伯爵握着我的手,两眼显出一副巴结的样子。至于父亲,虽然他是一个十分善良、十分正直、十分高尚的人,但是你们爱信不信,我们俩回到家后,他高兴得差点哭出来;他拥抱我,跟我无话不谈,跟我说了一些神秘的心里话,什么前程呀,关系呀,金钱呀,婚姻呀.许多话我也没听懂。就在这时候,他给了我一笔钱。这事发生在昨天。明天我还要去公爵夫人家,不过父亲毕竟是个非常高尚的人---一可别把他往坏处想,虽然他让我离开你,娜塔莎,但这是因为他财迷了心窍,因为他看中了卡佳的百万家私,而你偏偏设这些;他见钱眼开完全是为了我,他只是因为不了解你才对你不公平。话又说回来,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呢?他已经习惯了,认为只要有了百万家私也就有了幸

①源出果戈理的一个来完成的剧本《诉讼》(一八四二):女地主在自己的遗嘱中把自己的名字“叶夫多基娅’写成了“奥勒莫克尼”,意为信笔涂鸦。

②原文是法文。

福,这不能怪他。他们那些人都这样。要知道,必须用这个观点,而不是用别的观点来看他--这样,他就立刻显得正确了。我特意赶来看你,娜塔莎,为的是说服你,让你相信这点,因为我知道你对他存有偏见,当然,这事错不在你。我并不怪你……”

“你在公爵夫人那儿受到了恩宠,这就是你自鸣得意,发生过的事吗?所谓略施小计云云就指这事吗?”娜塔莎问。

…倒好像我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权利把恺撒的魂给招了来?又少不了他半根毫毛!还笑哩!”你就接着说公爵夫人吧!”),古罗马统帅、政治家。

“哪儿呀!你怎么啦!这不过是开头……我之所以要讲公爵夫人,也就是要通过她把父亲抓在手里,你明白吗,我要说的最要紧的事,还没开头哩。”

“好吧,那你接着说吧!”

“今天,我还遇见一桩事,甚至是一件非常怪的事,直到现在我还惊魂未定,”阿廖沙继续道,“必须向你们指出,虽然我们那门亲事,父亲和伯爵夫人已经商量好了,但是直到现在还未签订任何正式的婚约,因此哪怕我们立刻分手,也不会闹出任何乱子来;只有纳因斯基伯爵一人知道,但是这人是我家的亲戚和靠山。此外,虽说这两个星期来,我跟卡佳成了好朋友,但是直到今天晚上我还没跟她说过一句关于未来,也就是关于结婚的事呢,而且……也没谈到过爱不爱的问题。此外,还应先征得k公爵夫人的同意才行,因为我们想得到她各方面的庇护,而且巴望财源由此滚滚而来。她的态度也就是上流社会的态度;她认识的人很多,而且都是高官显贵……他们肯定想把我领进上流社会并在那里站稳脚跟。但是特别坚持非这样做不可的是伯爵夫人,也就是卡佳的继母。问题在于,因为她在国外­干­的种种勾当,就目前看,公爵夫人不见得会接见她,如果公爵夫人不接见,别人也很可能不接待,因此,这是一个好机会-一趁给我与卡佳说媒之便与公爵夫人拉上关系。因此,过去一直反对这门亲事的伯爵夫人,一听说我今天在公爵夫人家旗开得胜,简直高兴坏了,但是先不谈这事,最主要的是:早在去年,我就认识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了;但是那时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因此也看不出她这人……”

“无非是你当时更爱我,”娜塔莎打断他的话道,“所以才看不出,可现在……”

“别说了,娜塔莎,”阿廖沙热烈地叫道,“你完全想错了,你在侮辱我!……我甚至都不想反驳你;你听下去就会了解一切的……唉,你太不厂解卡佳了!你不知道,她有一颗多么温柔、明朗、鸽子般的心啊!但是过一会儿你会知道的;只要你把话听完!两星期前,她们到这里来以后,父亲带我去看卡佳,我开始仔细地端详她。我发现她也在端详我。这完全吸引了我的好奇心;且不说我想更好地了解她是另有企图的--这一企图还在我刚收到使我大吃一惊的父亲的信后就有了。我不想多说,也无意夸她,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她是这整个圈子里明显的例外。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有一颗既坚强又诚实的心,她之所以坚强,正因为她纯洁和诚实,我在她面前简直成了个小孩,成了她的小弟弟,尽管她只有十七岁。我还发现一样东西:她心里藏着许多悲伤,就像心里有许多秘密似的;她不爱说话,在家里几乎总是一声不吭,似乎畏畏缩缩……她好像在思索什么。好像见到我父亲感到害怕似的。她不喜欢她的继母--这,我看得出来;伯爵夫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才到处散布她的继女非常爱她;这都不是真的:卡佳只是对她百依百顺而已,倒像她俩之间达成了什么君子协定似的;四天前,在我作了这一番考察之后,我决定把我的打算付诸实施,今天晚上我就把它付诸行动了。也就是把一切都告诉卡佳,向她承认一切,把她拉到咱们这边来。然后一了百了……”

“什么!告诉她什么,向她承认什么?”娜塔莎不安地问。

“一切,原原本本,一事不落,”阿廖沙答道,“我要感谢上帝,是他让我产生了这个想法;但是,听我说,听我说呀!四天前我决定这样:离开你们,由我自己来了给这一切。如果跟你们在一起,我就会动摇来动摇去,听从你们的劝告,永远也拿不定主意。如果我一个人,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我就会每分钟给自己念叨,必须结束,应当一了百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果真一了百了啦!我决定有了结果以后再回来找你们,现在终于带着结果回来啦!”

“什么,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快说吧!”

“非常简单!我直截了当、光明正大而又坚定勇敢地走到她面前……但是,第一,在讲这以前,我要给你们讲一件事,这事使我大吃一惊。在我们出门之前,父亲收到了一封信。当时我正好走进他的书房,在门口站住了。他没有看见我。这信使他惊讶得不由得自己跟自己说起话来了、而且还连声惊呼,情不自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又突然哈哈大笑,而手里则拿着那封信。我甚至都不敢进去了,等了片刻,才走了进去。父亲好像因为什么事感到高兴似的,而且高兴极了;他开口跟我说话时,那神态也显得有点古怪;后来又突然打住,让我立刻准备出门,虽然时间尚早。她们家今天没一个人,只有我们俩,娜塔莎,你以为那里今天请客,举行晚会,你又想错啦。你听到的不对……”

那位不速之客将从这扇门进来。亲爱的!嗯,恺撒对你说什么啦?”那你接着说吧!”源出果戈理的一个来完成的剧本。

“啊呀,你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啦,阿廖沙,劳驾了;你就快说你怎么把一切都告诉卡佳的吧!”

“幸好我跟她单独待了两小时。我简简单单地告诉她,虽然人家有意把咱俩撮合在一起,但是我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又说,我心卫对她很有好感,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能救我。这时我就对她公开了一切。你想想,她竟对咱俩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娜塔莎!你不知道她当时有多感动;一开始她甚至都害怕了。她脸­色­变得煞白。我把咱俩的事都告诉她了:你怎么为了我离家出走,咱俩怎么同居,现在咱俩又多么痛苦,什么都怕,因此,现在,我们只能找她来帮忙了(我也是代表你说这话的,娜塔莎),希望她能站到咱们这边来,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继母,说她不想嫁给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救,此外我们别无它求,也无人可求了,她兴味盎然,而且作常同情地听着。当时她那眼睛有多美呀!好像她的整个灵魂都移注到她的这一目光中去了。她的眼睛蓝极了。她谢谢我,说我没有怀疑她的为人,并且保证,她一定竭尽全力来帮助我们。然后她又问起了你的情况,她说她很想跟你认识认识,她还让我转告你,说她已经传爱姐姐那样爱你了,当她听说我已经第五天没有见到你时,就立刻撵我走,催我快来看你……”

娜塔莎深受感动。

“在这以前,你居然能够大谈持谈你在一个耳朵聋的公爵夫人那里建立的丰功伟绩!啊呀,你呀,阿廖沙,阿廖沙!”她叫道,责怪地望着他。“那么卡什怎样呢?让你走的时候,她高兴吗,快活吗?”

“是的,她很高兴,因为她做*一件高尚的事,可是她自己却空了。因为她也爱我,娜塔茨!她承认她已经开始爱我了;又说,她很少见过什么人,还说她早就喜欢我了;她所以对我另眼相看,还因为周围全是欺诈和谎言,而我在她看来却是个诚实而又正直的人、她站起来说道;‘好吧,上帝保佑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她没把话说完就哭着走开了。我们商定,她明天就去告诉继母,说她不愿意嫁给我,明天我也要把一切告诉父亲,而且要坚定和勇敢地把话全说出来。她责怪我,为什么不早告诉她:‘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什么也不应当害怕!’她这人就这么高尚。她也不善次我父亲;说他是滑头,贪财。我为父亲辩护;她不相信我的话。万一我明天找父亲谈,谈不成功(她十拿九稳地认为一定谈不成功),她就问意我去找k公爵夫人,求她帮忙。那时候,那就准也不敢反对了。我跟她彼此保证保持兄妹关系。啊,可惜你不知道她的身以,不知道她有多不幸,她对自己在继母处的生活,对这整个环境又有多么反感……她没有直说,好像也有点怕我似的,但是我从她流露出水的只言片语卫猜出来了。娜塔莎,我的宝贝!她要是看到你,准会欣赏你,喜欢你的!她的心有多好啊!跟她在一起就觉得十分轻松!你们俩上来就像一对亲姐妹,你门应当彼此相爱。我一直在想这事。真的:我想把你们俩拉到一块儿,自己则站在一旁尽情地欣赏你们,你可别往坏处想呀,娜塔舍奇卡①,就让我谈谈她吧,我真想跟你谈她,跟她谈如,谈个没完,你是知道的,我最爱的是你,我爱你胜过爱她……你是我的一切……”

娜塔莎默默地望着他,既亲热,又有点凄凉。他的话好像既使她感到快慰,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痛苦。

“很早,还在两星期前,我就感到卡佳这人不错,”他继续道,“要知道,我约天晚上都去看她们。回家的时候,就老想啊想啊,想你俩,总是把你俩放在一起,互相比较。”

”阿廖沙退,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我去看看!”我只是拿着一支铅笔,铅笔就自动在纸上移动,写出了字④。人家说,

“我俩准更好呢?”娜塔莎微笑着问。

相当于我国的扶乩。“真是无奇不有!”!还笑哩!”他父亲)的一名身穿号农的仆人。原来,公爵坐车 也就是关于结婚的事呢,而且。

“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她。但是到后来,总是你最好。我跟她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我自己也变好了,变聪明广,不知怎的也变高尚了。但是明天,明天一切就都解决了。”

光明正大而又坚定勇敢地走到她面前……但是,第一,在讲这以前,我要给你们讲一件事,这事使我大吃一惊。

“不爱她,你不觉得可惜吗?她不是爱你吗;你不是说你自己也注意到了这点吗?”

“是有点可惜,娜塔莎!但是,我们可以三个人彼此相爱呀,那时候……”

“那时候就再见啦!”娜塔莎好像自言自语地低声道。阿廖沙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她。

但是我们的谈话蓦地被一个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情况打断了。厨房(也就是外屋)里传来轻微的嘈杂声。好像有什么人走了进来。一分钟后,玛夫拉推开门,悄悄地向阿廖沙点了点头,让他出去。我们都转过头来看她。

相当于我国的扶乩。’这样的字①。……别笑啦!”门口赫然出现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好吧,那你接着说吧!”原文是法文。

“有人找你,请出来一下,”她用有点神秘的声音说道。

“这时候谁会来找我呢?”阿廖沙退,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我去看看!”

厨房里站着公爵(他父亲)的一名身穿号农的仆人。原来,公爵坐车

①娜塔莎的昵称。

回家,路过娜塔莎的住处,让马车停了下来,让仆人进去问一下,阿廖沙是不是在她那儿?那仆人说完这话后就立刻出去了。

真是无奇不有!”原文是法文。娜塔莎深受感动。她的态度也就是上流社会的态度;她认识的人很多!

“奇怪!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阿廖沙说,惊慌地注视着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呢?”

娜塔莎不安地望着他。蓦地,玛夫拉又推开门,走了进来。

“老爷来了,公爵!”她用急促的声音说,说完又立刻拉上了门。

娜塔莎的脸刷地白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蓦地,她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她站住了,微微支着桌子,激动地望着房门,那位不速之客将从这扇门进来。

“娜塔莎,别怕,有我呢!我不许他欺侮你,”惊慌不安,但还没有惊惶失措的阿廖沙悄声道。

但还没有惊惶失措的阿廖沙悄声道。虽说这两个星期来,我跟卡佳成了好朋友,但是直到今天晚上我还没跟她说过一句关于未来。

门被推开了,门口赫然出现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

..

第二章

她还没有摆脱最初的惊惶和某种恐惧。这天晚上他使我特别吃惊。应该当机立断。我们跟伯爵夫人家的这门亲事已经吹了,而且也不可能恢复;即使可能--也一定办不成。既然我已经深信不疑:只有您才能给他幸福,他听您的话,您是他的主心骨,您已经为他未来的幸福奠定了基础--对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过去,我不曾对您隐瞒过任何事情,现在也无意隐瞒;我非常喜爱富贵。

他向我们投来迅速而又注意的一瞥。单凭这一瞥还不足以猜透他此来的用意:是敌人还是朋友?但是不妨让我先详细地描写一下他的外貌。这天晚上他使我特别吃惊。

我过去也见过他。此人四十五岁上下,不会更多,五官端正,异常英俊潇洒,他的面部表情视情况变化而不断变化;但是变化得很明显、很彻底,而且来得非常快,从最愉快的表情一变而为非常­阴­沉、非常不满,仿佛猛然开动了什么发条似的。他相貌端正,脸呈椭圆形,微黑,牙齿整齐,两片嘴­唇­小而薄,鼻梁挺直,鼻子很美,略带鹰钩,天庭饱满,前额上还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皱纹,一双灰­色­的大眼睛--这一切凑在一起,几乎算得上是个美男子。然而他的脸却不能使人产生愉快的印象。这张脸之所以让人反感,因为他的面部表情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总好像是装出来的、­精­心设计过的、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使您不由得产生一种盲目的信念,您永远也摸不透他的真正表情。您倘若再仔细看看他,您就会怀疑,在这副永远戴在头上的假面具下,是否隐藏着某种包藏祸心的、狡诈的和极端自私的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外表看去很漂亮的灰­色­大眼睛。好像只有这双眼睛才不肯完全听从他的意志。他也想温和而又亲切地看人,但是他­射­出来的目光却似乎一分为二,在温和亲切的目光间闪烁着一缕残忍的、不信任的、刺探的和恶意的光……他的个子颇高,身材优美,略瘦,看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他那一头柔软的深褐­色­头发,几乎还没有开始斑白。他的耳朵、胳臂和腿都长得非常好看。这完全是一种出身名门的美。他穿得非常讲究,非常高雅,而且十分新潮,但是略带年轻人的潇洒风度,然而,这跟他很般配。他就像是阿廖沙的哥哥。起码,谁也看不出他是这么大的儿子的父亲。

而且又发生在这样的时刻,不用说,盖出于你同她那异乎寻常的倾心交谈。她那神态近乎失常。你一定懂得,我当时有多么惊讶和害怕。我刚才路过此地,发现尊府有灯光,”他向娜塔莎继续道,“于是早就索回在我脑际的一个想法便完全支配了我,使我无法抗拒我油然而生的冲动,我便进来一睹芳颜。意欲何为?我将立刻奉告,但是我要预先提出一个请求。

他一直走到娜塔莎跟前,凝神注视着她,说道:

“我在这样的时刻冒昧前来,而且未经通报--这,有点奇怪,也有违惯例;但是我希望,请您相信,我的行为之有悻常情,我还是能够意识到的。我也知道我在同谁打交道;我知道您明察秋毫而又宽宏大量。请惠赐不才十分钟的时间,我希望您将懂得我的良苦用心,并将认为我的冒昧来访并非多余。”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有礼貌,声音也很有力,但又似乎带有某种固执。

“请坐,”娜塔莎说,她还没有摆脱最初的惊惶和某种恐惧。

他微微一鞠躬,款款落坐。

“请您先允许我对他说两句话,”他指着儿子开口道。“阿廖沙,你没有等我一起走,也没有同我们告别,但是你刚走,下人便向伯爵夫人禀告说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不舒服了。她刚要跑去看她,但是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却忽然亲自枉驾进来,状极难过,而且十分激动。她才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她不能做你的妻子。她还说,她要进修道院,说你曾经请她帮忙,而且向她供认你爱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的这一番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白,而且又发生在这样的时刻,不用说,盖出于你同她那异乎寻常的倾心交谈。她那神态近乎失常。你一定懂得,我当时有多么惊讶和害怕。我刚才路过此地,发现尊府有灯光,”他向娜塔莎继续道,“于是早就索回在我脑际的一个想法便完全支配了我,使我无法抗拒我油然而生的冲动,我便进来一睹芳颜。意欲何为?我将立刻奉告,但是我要预先提出一个请求,请万勿为我的解释的某种尖锐措词感到惊讶。这一切是那么突然……”

“我希望我定将懂得您将要说的话,并能给它以应有的……评价,”娜塔莎结结巴巴地说道。

公爵定睛注视着她,仿佛急于想在这一分钟之内把她研究个透似的。

“我指望您能够明察秋毫,”他继续道,“现在我之所以冒昧前来,正因为我知道我在同谁打交道。我早就知道您了,尽管我从前对您的看法不公平,因而对您于心有愧。您听我说:您知道,长久以来,我与今等之间有些不愉快的事。我无意为自己辩护;也许,我复对不起他,甚至比迄今为止所能设想的更甚、如果此话不假,那我自己也受骗了。我为人多疑,并自知有此弱点。我习惯于先看别人的坏处,再看别人的好处--这是一颗冷酷的心固有的不幸特点。但是我这人不习惯掩饰自己的缺点。我听信了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因此当您离开您的两位高堂之后,我着实为阿廖沙担心了一阵。但是当时我对您还不了解。我渐渐地作了一些调查,调查的结果使我深受鼓舞。我经过一番观察、研究之后,终于深信我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我获悉,您跟尊府吵翻了,我还知道,令尊极力反对您同小儿联姻。单凭这一点,即您拥有这样的影响,可以说吧,您拥有左右阿廖沙的无上权力,但是迄今为上你并未利用这一权力,并没有强迫他娶您--仅此一点便足以表明您这太太好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您坦白承认,我当时曾下定决心要极力阻挠您跟小儿喜结良缘。我知道,我说得太坦率了,但是眼下我的开诚相见于您于事大有裨益;您倘若把我的话听完,您自己就会同意此言非虚。您离家出走以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彼得堡;但是我离开时已经不再为阿廖沙感到担心了。我寄希望于您的高尚的自尊心。我明白,在我们两家的不和结束之前,您自己也不愿结婚;您不愿破坏阿廖沙与我之间的父慈子孝,因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和您的结合;您也不愿意人家说三道四,说您想找个公爵做夫婿,攀龙附风,与我们家联姻。相反,您甚至会对我们不屑一顾,也许还等着,有朝一r我会亲自登门求亲,请您惠于应允下嫁犬子。但是,不管怎么说吧,我固执己见,对您不怀好意。我无意为自己辩护,但是个中原因我也不想对您隐瞒。这原因就是您既非出身名门,又非广有资财。我虽然略有营产,但是我们多多益善、我们家道中落。我们需要的是名杂贵戚和金银财宝。李娜伊达·费奥多罗芙娜伯爵夫人的继女虽然并非是亲国戚,但很有钱。只要稍一迟误,就会出现其他求婚者,就会从我们手里把这姑娘抢走;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尽管阿廖沙还太年轻,我还是决定给他说媒。您看,我对您毫无隐瞒。您可以蔑视我这父亲,这父亲居然自己承认他出于私利和偏见,竟然怂恿儿子去­干­坏事;因为抛弃一个为他牺牲了一切,他非常对不起她的舍己为人的姑娘,乃是一种卑鄙下流的行为。但是我无意为自己辩解。拟议中的犬子与季娜伊达·费奥多罗芙娜的继女喜结连理的第二个原因,是这姑娘非常值得爱和值得尊敬。她长得很好看,很有教养,脾气好极了,人也很聪明,虽然在许多方面还是个孩子。阿廖沙­性­格软弱,不爱动脑子,而且非常不懂道理,二十二岁了,还是一到小孩脾气,除非有个优点,就是心好--在有其他缺点的情况下,这品质甚至很危险、我早已经发觉了,我对他的影响开始减弱,浮躁、年轻人的冲动开始暴露无遗,甚至压倒了某些应有的责任感。也许我大爱他了,但是我逐渐认识到,仅有我一个人来指导他是不够的。与此同时,他还一定得处在某个人的经常不断的、良好的影响下。他天­性­听话、软弱、多情,不喜欢命令别人,宁可去爱别人和顺从别人。他一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您可以想象得出,当我发现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正是我希望小儿迎娶的这么一位理想的姑娘时,我有多么高兴啊。但是我高兴得晚了;他已被另一种影响--您的影响所笼罩,而且牢不可破。一个月前,我回到彼得堡,便开始仔仔细地观察他,我惊讶地发现他竟大大地变好了。他的轻浮和孩子气几乎原封未动,但是他身上却牢固地树立了某些高尚的情­操­;他开始感兴趣的已不仅仅是儿时的游戏,而是那些崇高的、高尚的、正经八百的东西。他的想法是奇怪的、不稳定的,有时候是荒谬的;但是愿望、爱好,但是心-一却变好了,而这是一切的基础;他身上这一切好东西--无可争议地来自于您。您把他改造好了。不瞒您说,当时我就闪过一个想法,您可能比任何人都更能使他幸福。但是我赶走了这一想法,我不愿作如是想。我必须想方设法使他离开您;于是我开始行动,并自以为已经达到了我想要达到的目的。一小时前,我还自以为胜利在我这一边。但是在伯爵夫人家发生的事,一下于把我的如意算盘翻了个过几,使我感到吃惊的首先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阿廖沙对您的眷恋的令人奇怪的严肃­性­和坚定不移,以及这种眷恋的执着和经久不衰。我向您再说一遍:您把他彻底改造好了。我忽地看到,他的这一变化甚至比我想象的还大。今天他忽然在我面前表现得他很有头脑,这是我五万没有料到的,同时他又显示出一种非凡的胆大和心细。他选择了一条走出困境的最有把握的路。他触动并唤起了人心中最高尚的情怀,即宽容他人和以德报怨的情怀。他听凭受到他损害的女人处置,并向她请求同情和帮助。他触动了一个已经在爱他的女人的强烈的自尊心,直截了当地向她承认她为情敌,同时又在她心中唤起她对她的情敌的同情,使她宽恕了他,并答应与他保持无私的兄妹之情。要去进行这样的表白,同时又不使他人感到侮辱和委屈--甚至那些员工于心计的人,有时候也未必能做到这点。可是像他这样一颗初出茅庐、纯洁而又受到很好指点的心却做到了。我坚信,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您并没有参与他今天的行为,既没有说过什么,也没有出过任何生意。说不定对于这一切您才刚刚听说,而且是他告诉您的。我没有说错吧?对不对?”

“您没有说错,”娜塔莎重复了他的话,她满脸通红,仿佛灵感勃发似的两眼闪出一种奇异的光。公爵的雄辩开始起作用了。“我五天没有见到阿廖沙了,”她又加了一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也是他自作主张去做的。”

“一定是这样,”公爵肯定道,“但是尽管这样,他那出人意料的洞察力,他那当机立断和责无旁贷的意识,他那高尚的、忠贞不贰的情­操­--这一切都是因为您对他施加了影响。刚才,在回家途中,我思虑再三,终于彻底想明白了,我思前想后,突然感到我义无反顾,应该当机立断。我们跟伯爵夫人家的这门亲事已经吹了,而且也不可能恢复;即使可能--也一定办不成。既然我已经深信不疑:只有您才能给他幸福,他听您的话,您是他的主心骨,您已经为他未来的幸福奠定了基础--对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过去,我不曾对您隐瞒过任何事情,现在也无意隐瞒;我非常喜爱富贵、金钱、名望,甚至高官厚禄;非但意识到,而且一贯认为,其中许多都是偏见,但是我喜爱这些偏见,绝对无意把这些东西视同粪土。但是还有一些情况,使人不得不另作考虑。不能用一把尺子来衡量一切……,此外,我非常喜爱犬子。总之,我得出一个结论:阿廖沙决不能跟您分开,因为没有您他就完蛋了。能不承认这点吗?很可能,我这样决定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了,不过我现在才知道,我这样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当然,为了把这话告诉您,明天我也可以登门拜访,用不着几乎在深更半夜前来打扰您。但是,我现在的匆忙,也许正足以向您表明,我对于做这件事是多么热诚,主要是多么真诚。我不是个孩子;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我是不会心血来潮、冒冒失失地做任何事情的。当我到这儿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决定,而且再三考虑过了。但是我感到,我还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让您完全相信我的真诚……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要不要我现在来向您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的原因吗?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要向您履行我应尽的义务--我要郑重其事地,怀着我对您的无限尊敬,请求您玉成犬子的幸福,请惠予首肯下嫁犬子。噢,请您千万别以为我是个严父,终于决定饶恕自己的儿女,恩开格外地同意他们的美满婚姻了。不!不!如果您认为我会有这样的想法,您就在骂我了、也请您千万别以为,根据您对小儿作出的牺牲,我早就有把握,您一定求之不得;我又要说,此言差矣!我要头一个大声地说:他配不上您,而且……(他心好而又光明磊落)--他自己也会肯定这点的。但是,这还不够。在这么晚的时候吸引我到这里来的不仅仅是这个……我到这里来……(他恭恭敬敬而又带有几分庄重地从自己的座位上微微欠起身子)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想做您的朋友!我知道我没有这样做的丝毫权利,而是相反!但是-一请允许我努把力来赢得这种权利!请允许我抱有希望!”

他在娜塔莎面前恭恭敬敬地低眉俯首,等候她的答复。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地观察他。他发现了这点。

他在作这一番讲演的时候,态度很冷淡,略有卖弄口才、哗众取宠之意,而在说某些话的时候甚至带有某种漫不经心之态。他作这番讲演的前后语调,有时候甚至同吸引他对我们进行初次拜访(而且来非其时,特别是他与我们还处在这样的一种关系下)的一时冲动很不协调。他的某些措词也有明显的矫揉造作之嫌,在说有些话的时候(他的讲演十分冗长,而且长得令人奇怪),他还故作姿态,似乎他是一位怪人,尽管百感交集,可是还极力装出一副幽默、随便和打趣的样子,来掩盖他那情不自禁的感情。但是这一切我都是在以后才明白过来的;当时则是另一种心情。最后几句话他说得那么慷慨激昂,那么富有感情,那模样又是那么真诚,充满对娜塔莎的尊敬之忱,因而把我们大家全都征服了。他的睫毛上甚至还有某种类似泪花的东西闪了一下。娜塔莎的那颗高尚的心完全被征服了。她紧随他之后,也从自己的坐位上微微起立,默默地、十分激动地把自己的手伸给了他。他拿起这只手,温顺而又动情地亲吻了一下。阿廖沙兴高采烈,高兴得什么似的。

“我怎么跟您说的,娜塔莎!”他叫道,“你不相信我嘛!你不相信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嘛!现在您看见啦,亲眼看见了吧!……”

他扑向父亲,热烈地拥抱他。他也同样热烈地拥抱了他,但又似乎羞于表露自己的感情似的,急于缩短这一父慈手孝的动人场面。

“够啦,”他说道,拿起自己的礼帽,“我该走了。我本来只请求你们给我十分钟,可是却坐了整整一小时,”他微笑着加了一句,“不过,我虽然走了,但却热烈地和迫不及待地想跟您尽快地再次见面。您能不能允许我常来看您呢?”

“当然,当然!”娜塔莎回答,“请常来!我希望能够尽快地……喜欢您……”她有点尴尬地加了一句。

“您的感情多么真挚,您为人又是多么诚实啊!”公爵道,对她刚才说的话微微一笑。“您甚至都不想虚与委蛇地随意客套一番。但是您的真挚却比所有那些做作出来的客套更宝贵。可不是吗!我意识到,我尚须花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博得您的垂爱!”

“好了。别夸我啦……够啦!”娜塔莎不好意思地悄声道。这时她显得多么美啊!

“那就这样!”公爵决定道,“不过,还有两句话,说件正经事。您不能想象我有多么不幸!要知道,明天我不能来看您,明天来不了,后天也来不了。今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信,这封信对我很重要,他让我立刻去办一件事,这事我无论如何躲不开。明天一早我就离开彼得堡。请于万别以为我之所以这么晚还来看您,决不是因为我明天没工夫,非但明天没工夫,后天也没工夫。您自然不会有此想法,但是您瞧,我这人心眼儿小,总爱疑神疑鬼!为什么我会觉得您一定会这样想呢?是啊,我这一生中,我这疑心病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例如,鄙人跟尊府的争执,也许全是我这倒霉的­性­格所致!……今天是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我都不在彼得堡。至于星期六,我希望我一定能够回来,而且当天就来看您。访问,我能到您这儿来待上整整一个晚上吗?”

“能呀,还用问吗!”娜塔莎叫了起来,“星期六晚上,我等您!我将翘首以待,恭候光临!”

“我太高兴了!我要多多地、多多地了解您才是!不过……我该走了!但是,在走之前,我不能不握握您的手,”他慕地向我转过身来,继续道,“对不起!我们现在说话老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我已经有好几次有幸见到过您,甚至有一次咱俩还互相作了介绍。在离开这里以前,我不能不向您表示,能够同您再次认识,我感到多么愉快。”

“咱俩的确见过面,”我握住他向我伸过来的手,答道,“但是,对不起,找不记得咱俩彼此介绍过。”

“去年在p公爵府。”

“对不起,我忘了。但是,我向您保证,这次绝对忘不了。今晚对于我特别难忘。”

“是的,足下言之有理,在下也有同感。我早知道您是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和小儿的心腹之交。我希望能在你们三人中忝列第四。不知您以为然否介他转过身去,面向娜塔莎,又加了一句。

“是的,他是我们的挚友,我们大家都应当在一起!”娜塔莎深情地答道。可怜的姑娘!她看到公爵并未忘了跟我寒暄问好,高兴得什么似的。她多么爱我啊!

“您才坐过人,我遇到过您的许多崇拜者,”公爵继续道,“我还认识两位最真诚地仰慕足下的女士。她俩都非常乐意结识足下,向您亲自讨教。她们是我的好友伯爵夫人和她的继女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菲刊蒙诺娃。请允许我抱有希望,您不至于拒绝我的不清之请,让我高兴地把您介绍给这两位女士吧。”

“鄙人不胜荣幸之至,虽然我现在深居简出,很少与人来往……”

“但是,请示尊址!尊驾现住何处?我将高兴地……”

“我从来不在舍下接待来客,公爵,至少在目前。”

“但是我,我虽然无权享受例外……但是……”

要知道,言外之意是我眼下还不喜欢他呀。”,再一次亲吻了一下娜塔莎的小手。

“也罢,既然您一定要来,盛情难却。我住在某某胡同的克卢根公寓。”

“克卢根公寓!”他叫道,好像对什么事情大吃一惊似的。“什么!您……住那儿多久了?”

“不,不很久,”我答道,不由得定睛看了看他。“舍下是四十四号。”

“住四十四号?您住那儿……就一个人?”

“孤身一人。”

“一定”娜塔莎不好意思地悄声道。这时她显得多么美啊!

“是-是啊!我因为……好像,知道这座公寓。那就更好了……我一定来拜访足下,一定!我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有许多事要向您请教。您可以在许多方面使我感激不尽。您瞧,我一开始便有事相求。但是失陪了,再见!再一次紧握您的手!”

他握了握我和阿廖沙的手,再一次亲吻了一下娜塔莎的小手,然后便走出门去,也没让阿廖沙跟他回去。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这一切来得那么意外,那么为始料所不及。我们大家感到,这一瞬间一切都改观了,开始了一种新的、难以逆料的局面。阿廖沙默默地坐到娜塔莎身旁,静静地亲吻着她的手。他间或抬起头来。看看她的脸,似乎在等待,看她究竟说什么?

“亲爱的阿廖沙,明天你就应当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她终于说道。

“我自己也这么想,”他答道,“我一定去。”

“也许她看到你会觉得难受……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的朋友。这点我也想到了。我看情况……再决定怎么办吧。娜塔莎,怎么样,要知道,现在咱们的情况全都变了呀!”阿廖沙忍不住开口道。

她微微一笑,抬起头来长久地、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他多么彬彬有礼啊。看见你住得这么寒碜,居然会不置一词……”

“什么不置一词?”

“嗯……劝您搬家呀……或者说点别的什么,”他面孔一红,加了一句。

好吗,万尼亚?”阿廖沙走出房间时叫道。我那屋子就跟地窖里一样又潮又黑。

“得啦吧,阿廖沙,哪儿跟哪儿呀!”

“所以我才说他非常讲礼貌,他把你那个夸呀!我不是早跟你说了……是不是!不,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感觉得到!可是他说到我,就像我还是个孩子似的。而且他们大家也都这么看我!怎么说呢,其实我也真是这样。”

“你虽然是个孩子,可是看问题却比我们大家看得深,看得透。你的心真好,阿廖沙!”

“可是他却说,我的心肠太好害了我。他是什么意思呢?我真不明白。你听我说,娜塔莎。我是不是应该快点回去看看他呢?明天一早我就回到你这儿来。”

“去吧,去吧,亲爱的。你能想到这点,太好了。一定要跟他照个面,听见了吗?明天尽可能早点来。现在你不会再躲开我,一走就是五天了吧?”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调皮地加了一句。我们全都处在一种喜不自胜的快乐中。

“咱俩一起走,好吗,万尼亚?”阿廖沙走出房间时叫道。

“不,他留下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万尼亚。注意了,明天一早!”

但又似乎羞于表露自己的感情似的,急于缩短这一父慈手孝的动人场面。

“一早!再见,玛夫拉!”

您可以在许多方面使我感激不尽。您瞧,我一开始便有事相求。

玛夫拉十分激动。公爵说的话她全都听见了,全偷听到了,但是许多话她听不懂。她很想弄个明白,很想问个究竟。但眼下她的神态很严肃,甚至很高傲。她也多少看出来了,许多情况变了。

我们俩单独留了下来。娜塔莎抓住我的手,有若­干­时候沉默不语,似乎在琢磨究竟说什么。

“我累啦!”她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说:你明天不是要上我们家去吗?”

“一定”

“告诉我妈,别告诉他。”

“我从来就不跟他说你的事。”

“那敢情好;其实不说他也会知道的。你注意了,看他说什么?抱什么态度?主啊,万尼亚!难道他当真会因为这桩婚事而诅咒我吗?不,不可能!”

“一切都应当由公爵采取主动,”我连忙接口道,“他应当跟他言归于好,那时候就皆大欢喜了。”

“噢,我的上帝!能这样就好啦!”她祷告似的叫道。

“别担心,娜塔莎,会皆大欢喜的。大势所趋。”

我那屋子就跟地窖里一样又潮又黑。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感觉纷至沓来,

她抬起头,注意地看了看我。

“万尼亚!你认为公爵这人怎么样?”

有许多事要向您请教。您可以在许多方面使我感激不尽。您瞧,我一开始便有事相求?

“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我看,这人就太好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可能说的不是真心话吗?”

言外之意是我眼下还不喜欢他呀。”……但是……”也许她看到你会觉得难受。

“我也似乎这么感觉,”我答道。我又暗示思忖:“可见,她脑子里闪过了某种想法,怪!”

“你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是的,他的样子有点怪;我觉得。”

“我也这么感觉。不知怎的他说话总是那副腔调……我累啦,亲爱的。你猜怎么着?你也回去吧,明天你尽可能早点离开他们上找这里来。还有件事:我对他说,我想尽快地喜欢他,说这话是不是唐突了点?”

“不……有什么唐突的?”

“而且……也不显得浑?要知道,言外之意是我眼下还不喜欢他呀。”

“恰恰相反,这话说得太好了。既淳朴自然,又反应灵敏。当时你太美了!如果他用上流社会那一套居然不明白这道理,那混帐的是他。”

“你好像对他有气,万尼亚?话又说回来,我这人也太坏了。疑心病太重,虚荣心也太强了!请别见笑;要知道,我什么事也不瞒你。啊呀,万尼亚,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我又遭到不幸,我又大难临头,你知道,你一定会到这里来,待在我身边的;也许,那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会来看我了!凡此种种,我怎么报答你才好呢!请你永远不要诅咒我,万尼亚!……”

我回到家后,便立刻脱衣上床,我那屋子就跟地窖里一样又潮又黑。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感觉纷至沓来,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但是,这时候,想必有一个人(他正在他那舒适的卧榻上恬然入梦)正在哑然失笑--话又说回来,如果他肯赏脸嘲笑我们的话!大概,他连这点面子也不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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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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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不是上你那儿!我也不会跟在你后面。坐车去很快就到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我正要出门,想匆匆赶往瓦西里岛,看望伊赫梅涅夫老两口,然后从他们家尽快去看娜塔莎。这时,在门口,我突然碰到了昨天来访的那女孩子,史密斯的外孙女。她是来找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记得,看到她,我感到分外高兴。昨天我没来得及把她看清楚,因此今天白天她那模样就使我更加惊讶了。起码从外表看,实在很难遇到一个比她更古怪、更奇特的人了。她那小小的个儿,一双忽闪忽闪不大像俄国人的黑眼睛,一头浓密而又返乱的黑头发,脸一般地沉默而又执着的目光,就足以引起街上任何一个过往行人的注意。使人尤为惊奇的是她那眼神:既透着聪明,与此同时,又闪烁着宗教审判官的不信任,甚至怀疑。她那又旧又脏的小衣服,在白天的亮光下,与昨天相比更像是一堆破烂。我觉得她似乎有病,患有一种慢­性­的痼疾,这病正在逐渐地,但却是无情地摧残着的她身体。她那又黑又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自然的黑里透黄,患有黄疸病的颜­色­。但是一般说,尽管她穷,又有病,显得很不像样,她还是长得甚至很不难看。她的眉毛又细又弯。非常漂亮;特别好看的是她那宽而稍低的前额,嘴的轮廓也很美,显得既傲气又勇敢,然而颜­色­苍白,只是微微有点地红。

“啊,你又来啦!”我叫道,“我早料到你会来的。进来吧!”

我是偷偷跑来的!让我走吧!她会接我的!”她叫道,分明说漏了嘴!

她跟昨天那样慢慢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疑疑惑惑地打量着周围。她注意地看了看她外公住过的房间,仿佛在检查这屋子自从住进了新房客以后到底发生了多大变化。“真是的,有这样的外祖父,就有这样的外孙女嘛,”我想,“她该不会是疯子吧?”她仍旧一声不吭;我等她先开口。

“我来拿书的!”她终于垂下眼睛,看着地面,悄声道。

“哦,对了!你的书,这就是,拿走吧!我特意保管好,等你来取的。”

她好奇地看了看我,不知怎的奇怪地撇了撇嘴,仿佛想要怀疑地微微一笑。但是这丝笑意转瞬即逝,而且立刻换上了刚才那副谜一般严峻的表情。

“外公难道跟您说起过我?”她问,嘲弄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

“不,他没有说起过你,但是他……”

“别问了……”但是你到底怕什么呢!你大概很不幸吧?

“那您怎么知道我会来呢?谁告诉您的?”她迅速打断我的话,问道。

我指给你看。对了,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接着又转过身来向我苦苦哀求!

“因为我觉得您外公不可能举目无亲,独自住在这里。而且他又这么老,身体又这么坏;因此我想,一定有什么人常来看他。拿走吧,这是你的书。你在学这些书吗?”

对了,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在学这些书吗?”不,他没有说起过你,

“不。”

“那你要这些书­干­吗?”

“我到这儿来看外公的时候,外公教我。”

就像昨天那样,完全以同样的姿态和动作向我微微转过身来-。

“难道后来就不来了。”

“后来就不来了……我得了病,”她仿佛自我辩解似的加了一句。

“你还有什么人,有家,有母亲、父亲?”

她突然皱起眉头,甚至带着某种恐惧瞥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默默地转过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完全跟昨天一样,仿佛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似的。我诧异地目送着她。但是她在门口又停了下来。

“他生什么病死的?”她急促地问,就像昨天那样,完全以同样的姿态和动作向我微微转过身来--昨天她也是这样,正要出门,站在那里,面向房门,问起了阿佐尔卡。

我走到她身边,急忙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她。她默默地竖起耳朵听着,低着头,背对我站着,我也告诉她,老人临死的时候提到了六条。“我猜,”我补充道,“那里一定住着他的什么宝贵的亲人,因此我才等着有什么人来打听他的情况。既然他在最后一分钟还提到你,一定很喜欢你吧。”

你会生病,会死的。”,看着地面,悄声道。“。

“不,”她似乎情不自禁地悄声道,“他不喜欢我。”

她的神态非常激动。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向她微微弯下了身子,注视着她的脸。我发现她在拼命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好像出于一种傲气,不愿意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感情似的。她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但是使我尤为吃惊的是她那奇怪的心跳声。她的心跳得越来越猛烈了,因此,到后来,在两三步外都能听见她的心跳,她仿佛得了动脉瘤似的。我想,她可能会像昨天那样突然泪如雨下;但是她硬是克制住了自己,没让哭出来。

是的……”但是已经不再板着脸了,而是温顺地。

“那板墙在哪?”

“什么板墙?”

“他死在旁边的那道板墙呀。”

我自己愿意这样。”你叫叶莲娜?”那你要这些书­干­吗?”他死在旁边的那道板墙呀!

“出去后……我指给你看。对了,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别问了……”

“­干­吗别问?”

“别问就别问;我没名字……谁也不叫我,”她急促地、仿怫温怒地说道,接着又挪动了下身子,想走。我拦住了她。

“等等,你这孩子真怪!要知道,我是为你好呀;自从昨天找听见你躲在楼梯角上哭,我就可怜你,一想到这事就难受……再说你外公是我看着他死的,当他说到六条的时候,一定在想你,他的意思似乎是托我照看你。我做梦都梦见他……瞧,我把你的书一直保管到现在,可你这样认生,好像怕我似的。你大概很穷,是个孤儿,也许还寄养在别人家里,是不是呀?”

我热情地说服她,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东西竟如此吸引式在我的感情中,除了怜悯外,还有点别的什么。是这整个环境的神秘­性­,是史密斯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还是我自己奇特的情绪--我也说不清,反正有某种东西使我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来,我的话打动了她;她有点古怪地瞅了瞅我,但是已经不再板着脸了,而是温顺地、长久地盯着我;然后又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叶莲娜,”她突然悄声道,既出人意料,声音又非常低。

“你叫叶莲娜?”

“是的……”

“那么,你以后会常常来看我吗?”

“不成……不知道……一定来,”她悄声道,似乎在斗争和思索。这时候什么地方的壁钟突然在打点。她哆嗦了一下,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的哀伤看着我,悄声道:“几点啦?”

“大概十点半了。”

她痛苦地重复道,而且有点鄙夷不屑地呼起了上嘴­唇­!

她吓得一声惊叫。

“主啊!”她说,猛地拔腿飞跑。但是在过道屋里我再一次拦住了她。

“我不能让你这样走,”我说,“你怕什么?回去晚了?”

“是的,是的,我是偷偷跑来的!让我走吧!她会接我的!”她叫道,分明说漏了嘴。边说边使劲挣脱我的手。

“你听我说,别闹了;你要上瓦西里岛,我也要去那儿,上十三条。我也去晚了。我想雇辆车,坐车去。愿意同我一道走吗?我送你去。总比步行快……”

“您不能去我那儿,不能,”她又惊恐万状地叫了起来。仿佛一想到我可能到她住的地方去就怕得要命,甚至脸都吓歪了。

“我刚才告诉你,我要上十三条办自己的事,不是上你那儿!我也不会跟在你后面。坐车去很快就到了。走吧!”

我俩急忙跑下楼。我随便要了一辆出租马车,这是一辆非常糟糕的马车、看得出来,叶莲娜既然同意跟我一道走,一定很着急。最令人纳闷的是我吓得都不敢向她问长问短了。当我问她在家她究竟怕难时,她竟向我连连摆手,差点没从车上跳下去。“她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我想。

别跟着我。我一定来,一定!一有可能就来!”那板墙在哪?”看在上帝分上。

她坐在马车里觉得很别扭。马车每一晃动,为了不致跌倒,她就伸出她那小小的、皲裂的、肮脏的左手抓住我的大衣。她的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抱着她的那几本书;从各方面的情况看,这些书对她很宝贵。在她整理衣服的时候,突然露出了她的一只脚,使我万分惊讶的是,我看到,她竟穿着一双满是破洞的鞋子,没穿袜子。虽然我已下定决心决不开口,决不没完没了地问她任何事,但是这会儿我又忍不住了。

“难道你没袜子?”我问,“天这么潮湿,又这么冷,怎么能光着脚丫子走路呢?”

“没有,”她急匆匆地答道。

“啊,我的上帝,你不是住在别人家里吧!要出门就该向他们要双袜子嘛。”

有母亲、父亲?”不知怎的奇怪地撇了撇嘴。

“我自己愿意这样。”

“你会生病,会死的。”

“死了拉倒。”

她分明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在生我的气。

“瞧,他就死在这儿,”我向她指着老人在一旁去世的那栋房子。

”她终于垂下眼睛,看着地面,悄声道。她吓得一声惊叫。

她定睛看了看,接着又转过身来向我苦苦哀求:

“看在上帝分上,别跟着我。我一定来,一定!一有可能就来!”

“好吧,我已经说过决不到你那儿去,但是你到底怕什么呢!你大概很不幸吧。看见你,我就心疼……”

“我谁也不怕,”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愤懑回答道。

“你方才不是说:‘她会揍我的!’”

“揍就揍!”她答道,两眼闪出了光。“让她揍!让她揍!”她痛苦地重复道,而且有点鄙夷不屑地呼起了上嘴­唇­,开始发抖。

最后,我们到了瓦西里岛。她让马车停在六条的口子上,边担心地东张西望,边跳下了马车。

接着又挪动了下身子,想走。我拦住了她。接着又转过身来向我苦苦哀求。

“快走开吧;我一定来。一定!”她非常担心地重复道,一再求我别跟着她。“快走吧,快呀!”

我走了。但是我坐车在滨河街上没走几步,就打发马车走了,然后回头走到六条,迅速跑到街对面。我看见了她;她还没来得及跑很远,虽然走得很快,而且不时回头张望;甚至有一次还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以便看个仔细:我是不是跟在她后面?但是我躲进一家我恰好遇到的人家的大门里,她没发现我。她继续往前走,我一直躲在街对面,跟着她。

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虽然决定不跟她送去,但一定要弄清她进去的那栋房子在哪儿,以防不测。我处在一种既沉重又古怪的感情的影响下。我这时的感觉颇像阿佐尔卡死后,她外公在食品店里令我产生的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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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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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密斯?”我叫道,“您怎么胆敢这样虐待一个可怜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生的;我亲耳听见了,她不过是您的养女,?

我们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小街①。她几乎撒腿飞跑;最后她走进一家小铺。我停下来等她。我想:“她总不致于住在这家小铺里吧。”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她走了出来,但是她手里的书已经不见了。她手里原来是书,现在却端着一只陶碗。走了不多几步,她便进了一栋外现丑陋的楼房的大门。这楼不大,但却是砖瓦房,式样很老,两层,外墙漆着股兮兮的黄|­色­油漆、底层有三扇窗,其中一扇窗里摆着一口小小的红漆棺材--这是一家不大的棺材铺的招牌。上面一层的窗户小极了,是标标准准的正方形,安着绿颜­色­的毛玻璃,满是裂缝,透过这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挂着粉红­色­的粗布窗帘。我穿过大街,走到楼跟前,看到大门上钉着一块铁皮,上面写着:小市民布勃诺娃寓此。

但是,我刚看清了门上的这行字,布勒诺娃家的院子里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我向栅栏门张望了一下;看到木头台阶上站着一个胖胖的婆娘,穿得像个小市民,戴着头巾。披着一方绿­色­的披肩,长着一副令人生厌的紫酱­色­脸膛;一双小小的­肉­里眼,布满了血丝,在恶狠狠地闪着光。尽管现在还是午前,但是看得出来,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可怜的叶莲娜捧着碗,木然地站在她面前,她则又叫又喊地冲着叶莲娜连声嚷嚷。在那紫酱­色­脸膛娘们背后

发现叶莲娜本来丧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这时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不自然的吼叫,一个倒栽葱,栽倒在地。

①彼得堡街名。东西向,横贯瓦西里岛,与一二十九条成十字交叉的有三条街,即大街、中街和小街。

的楼梯上,探头探脑地出现了一个女人,酥胸微露,衣衫不整,涂脂抹粉,脸蛋抹得红红的。少顷,从地下室楼梯通往底层去的那扇门也开了,楼梯上出现了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妇­女,大概她也是被喊叫声吸引来的,但是这女人的外表文雅而又素净、从半开着的门里又探头探脑地出现了几名住在底层的其他房客,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和一名姑娘。一名高大而又健壮的大汉,大概是看门的,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扫把,在懒洋洋地看热闹。

“啊呀,你这杀千刀的,啊呀,你这吸血鬼,你这不要脸的死丫头!”那婆娘尖声叫道,一口气骂出了一连串脏话,大部分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但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对我的养育之恩你这样报答呀,你这蓬头鬼!刚打发她出去买点黄瓜,就溜了!刚打发地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就南咕,准格。我的心都为你­操­碎啦,­操­碎啦!昨儿个黑价,我刚为这事揪住她的头发地了她一通,今天又跑了!你要上哪,你这臭表子,上哪呀!你去找谁,你这该死的蠢货,你这金鱼眼,你这孬种,你这害人­精­,你究竟去找谁。说呀,你这烂货,要不,我说话就掐死你!”

于是这暴跳如雷的娘们便向那可怜的小姑娘扑去,但是她一眼瞅见底层的那个女房客,那个站在台阶上看她的女人,便突然停了下来,向她转过身去,又哭又嚎的,嚷嚷得比方才更刺耳了,呼天抢地的挥着两手,好像要请她作证,让她确认她那可怜的牺牲品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似的。

“她妈咽气了!好心的人们,这事你们都知道:没依没靠的就剩下她一个人。我瞧你们大伙儿都突,自己都没吃的,还要抚养她;我想,看在主的仆人圣尼古拉的分上,让我费点心,收养了这孤儿吧。于是我就收养啦,可是你们猜怎么着?瞧。我都养活她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里,她喝­干­了我的血,吃尽了我的­肉­!她是个吸血鬼!响尾蛇!死不开窍的撒旦!你打她,她不吭声,甩手不管她吧,还是不吭声;倒像她嘴里含了口水没法开口似的--就是不吭声,我的心都­操­碎了,还是不吭声!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这绿毛猢狲!要不是我呀,你非得在大街上饿死不可。你应当给老娘洗脚,喝老娘的洗脚水,你这恶棍,你这法国来的狗杂种。没老娘,你早冻死饿死了!”

“安娜·特里福诺芙娜,你­干­吗这么难受呢?她又­干­了什么惹您恼火的事啦?”与这个火冒三丈的拔­妇­说话的那女的恭恭敬敬地问道。

“­干­了什么。我的好心的大嫂,什么叫­干­了什么?我不愿意人家跟我对着­干­!好事不要做,坏事跟我­干­①,我就是这脾气!可她倒好,今天差点没把我气死!我打发她到铺子里去买黄瓜,她过了仨钟头才回来!我打发她出去的时候,心里早有预感;心都­操­碎啦,­操­碎啦;­操­不完的心;她去哪儿啦?上哪儿去啦?给自己找到什么靠山啦?难道我没有对她发过善心,行过好吗!我饶了她妈那践货欠的十四卢布,自己掏腰包把她给埋了,还收养了她这小赤佬,我的好大嫂,你知道,你自己也知道的呀!请问,我这么行善积德,有没有权利管教她呢?她应当感恩戴德才是,可是她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跟我对着­干­!我希望她过上好日子。我想让这贱货穿上细布衣服,还给她在劝业场买了双皮鞋,把她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似的--心都乐开了花!好心的人们,你们猜怎么着!才两天就把衣服全扯破了,扯成了一块块,一片片,就穿着这身破烂走来走去!你们猜怎么着,她是故意扯破的呀--我不想说假话,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说什么我就要穿粗布,不要穿细布!嗯,当时,我气她不过,狠狠揍了她一顿,要知道,后来我几次请来了医生,给了他钱。真恨不得把你给掐死,你这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大不了一星期不喝牛­奶­--我为你应受的惩罚也大不了这样②!我罚她给我擦地板;你们猜怎么着:擦她倒在擦!这死丫头,擦呀,擦呀!擦得我心头的火都上来了--她还在擦!哼,我想:她会从我这里逃走的!我刚想到这,一看--她就跑啦,昨天就跑啦!好心的人们,你们都听见了,为这事,昨天我是怎么揍她的,把我的两只手都打肿了,我把她的鞋袜都给剥了下来--我想她光着脚丫子总不会逃走了吧;可她今天又跑了。上哪啦?说呀!你这小杂种,你向谁告状去了,你跟谁说我的坏话了?说呀,你这吉普赛人,你这二毛子,说呀!”

她气急败坏地向那被吓得半死的小姑娘扑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到地上。盛黄瓜的碗飞到一边,摔得粉碎;这使这个喝醉酒的泼­妇­怒不可遏。她伸手便打自己的牺牲品,打她的脸,打她的脑袋;但是叶莲娜很倔,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声不叫,甚至挨打的时候,也没叫过一声疼,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我怒不可遏,一时忘形,冲进院子,直奔那个喝醉酒的臭娘们。

“您­干­什么?您怎么敢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孤儿!”我叫道,过去抓

①此话选用自作者的《西伯利亚笔记》(其中记录了俄国民间的许多话的语言。)

②指守斋,向上帝祈求宽恕。俄俗:牛­奶­、­鸡­蛋等均属荤腥。

住了这个泼­妇­的手。

“怎么回事!你是­干­什么的?”她撇下叶莲娜,双手叉腰,尖叫道。“到舍下来有何贵­干­?”

从地下室楼梯通往底层去的那扇门也开了,楼梯上出现了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妇­女,大概她也是被喊叫声吸引来的。

“我要说,您是个黑了心的人!”我叫道,“您怎么胆敢这样虐待一个可怜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生的;我亲耳听见了,她不过是您的养女,一个可怜的孤儿……”

“主耶稣啊!”那泼­妇­哭叫道,“你是­干­什么的?到这儿来胡搅蛮缠!你难道是跟她一起来的?我这就去找警察局长!连安德龙·季莫费伊奇本人也敬重我,认为我是个上等人!她常常去找的莫非就是你?你是­干­什么的?竟跑到别人家来撒野。救命呀!”

她说罢便紧握双拳向我扑来。但是就在这工夫倏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非人的叫声。我一看,发现叶莲娜本来丧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这时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不自然的吼叫,一个倒栽葱,栽倒在地,像抽风似的扭动。她的脸扭歪了。她犯了羊癫疯。那个蓬头垢面、衣履不整的姑娘和住在地下室的那女人,跑上前来,把她抱了起来,急忙送到楼上。

“死了才好呢,死丫头!”那婆娘冲着她的背影尖叫道,“一个月已经发作了三次……滚蛋,愣头青!”她说笑又向我扑过来。

认不出来了?”“收养她准有什么目的吧?”看门人好像应付差事似的用低哑的嗓子说道。

“看门的,傻站着­干­吗?你拿钱是­干­什么的?”

“走吧,走吧!别找不痛快啦,”看门人好像应付差事似的用低哑的嗓子说道,“不该管的事就别Сhā手。鞠个躬,走人!”

我无可奈何地走出了大门,确信我这种冒冒失失的举动完全与事无补。但是我心中的怒火在燃烧。我面对大门,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栅栏门。我刚走出来,那臭娘们就快步上了楼,而看门人做完自己的事以后,也不知道上哪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那个帮忙抱叶莲娜上楼的女人走下了台阶,急着回家,向地下室走去。她看见我后便站住了,好奇地看了看找。她那善良的、老老实实的面孔给了我勇气。我再次跨进了院子,径直走到她面前。

“请问,”我开口道,“刚才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那个可恶的臭娘们要怎么她了?请千万别以为我仅仅出于好奇才问您这话。我见过这小姑娘,由于某种情况,我对她的遭遇很关心。”

“您关心她,那就最好把她领走,或者给她随便找个地方,总比她在这里受罪强,”那女人不乐意地说道,边说边迈开脚步要走。

把她抱了起来,急忙送到楼上。其中记录了俄国民间的许多话的语言。)正是房东。”您­干­什么?您怎么敢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孤儿!

“您不指点我一下,我又能做什么呢?跟您实说了吧,我一无所知。这娘们就是这楼的房东布勃诺娃吗?”

“正是房东。”

“这姑娘怎么会落到她手里的呢?她妈就是住在她这里死的?”

“就这么落到她手里了呗……这不是咱们的事。”

“劳您驾了;跟您实说了吧,我很关心这事。也许我能做点什么也说不定。这小姑娘是谁?谁是她的母亲--您知道吗?”

“好像是外国人,国外来的;跟我们一起住在地下室;病得挺重;是痨病,后来就死了。”

“既然住在地下室,那么说,她很穷?”

东西向,横贯瓦西里岛,与一二十九条成十字交叉的有三条街,即大街、中街和小街。大褂上还罩着件长外套,一副手艺人打扮。

“可穷啦!瞧着她都心里难过。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好歹还有点什么,可是她才住我们那儿五个月,竟欠了我们六卢布的债。我们好歹把她给理了;我男人给她打了口棺材。”

这姑娘怎么会落到她手里的呢?她妈就是住在她这里死的?”可是她才住我们那儿五个月。

“布勃诺娃怎么说,是她给埋的呢?”

我很关心这事。也许我能做点什么也说不定。这小姑娘是谁?谁是她的母亲--您知道吗?

“哪儿跟哪儿呀!”

“她姓什么?”

双手叉腰,尖叫道。“到舍下来有何贵­干­?”《西伯利亚笔记》(其中记录了俄国民间的许多话的语言。)史密斯?”?

“我也说不好,先生,太绕口了;大概是外国姓。”

“史密斯?”

“不,不太像。于是,安娜·特里福诺芙娜就把她留下的这孤女要走了;说是收养。这事挺蹊跷……”

“收养她准有什么目的吧?”

“准没安好心,”那女的回答,似乎在寻思,拿不准:说还是不说?“我们倒没什么,我们是局外人……”

“你那张嘴最好找个把门的!”我们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一个穿着大褂的中年男子,大褂上还罩着件长外套,一副手艺人打扮--他是那女的丈夫。

“先生,咱跟您没什么可说的;这事咱管不着……”他乜斜着眼,把我打量了一番,说道。“你快回去!再见了,先生;我们是打棺材的。要是用得着这门手艺,我们将非常乐意效劳……除此以外,咱没工夫伺候……”

我走出了那楼,思前想后,十分激动。我虽然不能有所作为,但又不忍心把这一切就这么撂下。棺材铺老板娘的某些话使我实在气愤难平。这事准有什么蹊跷:我预感到了这一点。

我低头沉思,信步走去,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我眼前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站在那里,几乎是摇摇晃晃,穿得相当整洁,但披着一件蹩脚的军大衣,戴着一顶油渍麻花的鸭舌帽。这脸看去挺熟。我开始端详,琢磨。他向我挤了挤眼,嘲弄他微微一笑。

“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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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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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非但没感谢你,反把你取笑了一礼拜。你真是个大好人!你好,老伙计,你好!(我们彼此亲吻。

“啊,是你呀,马斯洛博耶夫!”我叫道,突然认出了他原来是我过去在外省上中学时的同学,“嘿,真是巧遇!”

“可不是吗,太巧了!都五六年不见面了。也可以说见过面,但是您这位大人阁下对我不屑一顾。您当上了将军,驰骋文坛的将军,您哪!……”他边说这话,边嘲弄地微笑着。

“得啦,马斯洛博耶夫兄,你这可是说瞎话了,”我打断了他的话,“第一,将军根本不是我这种模样,哪怕搞文学的也一样,第二,请听我说,我倒的确想起来了,我曾在大街上遇到过你两次,可是你分明躲着我,看见人家躲着我,我还硬去套近乎?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要不是你眼下喝得醉醺醺的,现在你也不会叫我。对不对?嗯,你好!我说哥们,能见到你,我非常,非常高兴。”

“敢情!不会因为我……这副德行,有污你的今名吧?好啦,这无需多问;也没什么大不了,万尼亚老弟,我永远记得,你这小子够朋友。记得吗,你曾经为我挨了一顿揍?你硬不吭声,没把我供出来,可是我非但没感谢你,反把你取笑了一礼拜。你真是个大好人!你好,老伙计,你好!(我们彼此亲吻。)要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一个人鬼混-----一天加一夜--一昼夜就算混过去了,可是过去的事却没忘。想忘也忘不了!你咋样,过得好吗?”

“有什么咋样不咋样的,也是一个人鬼混呗……”

他长久地、深情地看着我--大凡贪杯的人,身心交瘁,很容易动情。话又说回来,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不喝酒时也这样。

“不,万尼亚,你我没法比!”他最后用凄恻的声调说道,“我拜读过你的大作;拜读啦,万尼亚,拜读啦!……听我说:咱俩好好儿谈谈!你有要紧事吗?”

“是有点要紧事;实不相瞒,有件事使我心里很不痛快。我看这样吧:你住哪儿?”

“一会儿告诉你。但这不是办法;要不要我告诉你,最好­干­什么?”

一副花花公子模样,但样子颇可笑:好像这衣服是租来的,手指上戴了几只贵重的宝石戒指,领带上别着贵重的别针!

“嗯,­干­什么?”

而且他们自己也心中有数,他们已积重难返,无法自拔。顺便说说,马斯洛博耶夫已经泡在酒缸里不能自拔了。

“­干­这个!看见啦?”他边说边指了指离我们站的地方十步远的一块招牌,“看见没有:食品店兼营餐厅,说白了就是饭馆,但是地方不错,我预先声明,这是个规规矩矩的地方,至于伏特加,就甭说了!是从基辅运来的!我喝过,喝过多次,知道;在这里,他们根本就不敢给我拿坏酒。都认识我菲利普·菲利佩奇。我可是菲利普·菲利佩奇呀。怎么样?撇嘴?不,你让我把话说完嘛。现在是十一点一刻,我刚看过;这样吧,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一准让你走。有这点时间足够咱俩痛饮一杯了。为老朋友浪费二十分钟--行不?”

“如果只要二十分钟,那行;因为,老伙计,我真有事……”

“行就好。不过是这么回事儿,我有两句话想先说说:你的脸­色­不好,好像刚才有什么事让你不痛快了,对不对?”

原文是法文。那酒友不高兴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①指喝茶。贪杯著称。你该不是什么私人侦探吧?

“对。”

“我一猜就着。老伙计,我现在会相面,多少也是一种消遣吧!好了,咱们进去好好谈谈。在这二十分钟里,首先我要把茶将军­干­掉①,灌上一杯白桦酒,然后再喝点苦味桔子酒,接着再来杯酸橙露酒,然后再喝杯‘甜蜜的爱情’②,接着再兴之所至随便喝点什么。我就爱吃点喝点,老伙计!只有在逢年过节,做礼拜之前,我才像个人样。你哪怕不喝也行。只要你陪陪我。你要是喝了,就会显得心地特别高尚。咱们走吧!随便聊聊,然后又要各分东西,一别十载。我说老伙计,万尼亚,咱俩不般配呀!”

“好啦,别瞎叨叨啦,要走就快走吧。给你二十分钟,到时候得让我走。”

一肚子坏水。不过他本质上倒不是个没心肝的人;只是堕落而已。这样的人在俄国人中间很多。

要上这饭店,还得爬上二楼,连同台阶得爬两段楼梯,不料在楼梯上我们突然遇见了两位喝得酩酊大醉的先生。他俩看见我们后就摇摇晃晃地让开了路。

她嫁给了一个教员,我则到一家办事处当差,我说的不是商行,而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办事处。唉,这就又当别论啦。光­阴­像流水一般过去。

其中一人是个非常年轻和面­嫩­的小伙子,还没长胡子,只隐隐约约钻出一些小胡茬,面部表情奇蠢。他的穿着很讲究,一副花花公子模样,但样子颇可笑:好像这衣服是租来的,手指上戴了几只贵重的宝石戒指,领带上别着贵重的别针,头发的式样流得也其蠢无比,梳了一个飞

①指喝茶。

②酒名。原文是法文。

我听说,你先是名噪一时;后来我又读到各种各样评论你的文章(不骗你,真读了。

机头。他一直笑容可掬,嘻嘻嘻地笑着。他的酒友已经五十上下,长得胖胖的,肚子大大的,穿得相当随便,领带上也别着一枚大别针,秃顶,长着稀稀落落的几根头发,麻脸,肌­肉­松弛,一副喝醉酒的模样,鼻子扁平,像枚纽扣,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张脸上的表情既凶恶又好­色­,一双­肉­里眼,周围堆满了脂肪,眯成两条小维,眼神凶相毕露,下作而多疑。看样子,他俩都认识马斯洛博耶夫,但是那个大肚子在遇见我们的时候做了一个扫兴的鬼脸,虽然这表情转瞬即逝,那年轻人则满脸堆笑,一副甜兮兮的阿谀奉承模样。甚至摘下了帽子。他戴着鸭舌帽。

“对不起,菲利普·菲利佩奇,”他巴结地看着他,口齿不清地说道。

“什么事?”

“很抱歉;您哪……这个……(他用手指弹了一下衣领)。米特罗什卡坐那边,您哪。菲利普·菲利佩奇,这家伙原来是个混帐东西,您哪。”

“到底怎么啦?”

“是这么回事,您哪……上礼拜,就是这米特罗什卡捣鬼,在一个下三流的地方,把他(他指了指他的酒友)抹了一脸酸­奶­油,您哪……嘿嘿!”

那酒友不高兴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什么事?”到底怎么啦?”菲利普·菲利佩奇,咱们该上杜索酒楼编饮半打,您肯赏光吗?”好像刚才有什么事让你不痛快了,对不对。

“菲利普·菲利佩奇,咱们该上杜索酒楼编饮半打,您肯赏光吗?”

“不,小老弟,现在不行,”马斯洛博耶夫答道。“有事。”

“嘿嘿!我也有点小事,要找您,……”那酒友又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以后,以后再说吧!”

马斯洛博耶夫不知怎的分明极力不去看他们。我们走进第一个房间,横贯全屋摆着一长条相当整洁的柜台,柜台上摆满各种冷盘,烤制的各­色­馅儿饼,一瓶瓶五颜六­色­的露酒,等等--我们一进屋,马斯洛博耶夫就把我拉到一个犄角,说道:

“那个年轻人是个少东家,叫西佐勃留霍夫,是一位有名的粮商的公子。父亲死后,他得到五十万遗产,现在正在寻欢作乐。他去了一趟巴黎,在那里挥金如土,钱都花光了也说不定,可是他叔叔死后,他又拿到了一笔遗产,于是就从巴黎回来了;现在他正在这里把剩下的一点钱花光算数。不用说,再过一年,他准得去讨饭。笨得像只蠢鹅--见饭馆就

①彼得堡一家由法国人开设的著名酒楼。

上,经常在地下室①和小酒馆里鬼混,追女戏子,还想当骠骑兵--不久前刚递了申请书。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叫阿尔希波夫,也是个类似买卖人或者总管这样一号人物。走家串户地包收税款;是个滑头和骗子手,现在是西佐勃留霍夫的狐朋狗友,犹大和福斯塔夫②兼而有之,双料的破落户,而且是个让人作呕的大­色­鬼,­干­尽了坏事。在这方面,我知道他曾经犯过一极刑事案;给他溜了;有桩事我真想找他,在这里碰到他,我很高兴;我恭候他多时了……不用说,阿尔希波夫正在变着法地花西佐勃留霍夫的钱。他知道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见不得人的地方,因此这帮年轻人才倚重他,把他当成了宝贝。老伙计,我对这人早就恨得牙痒痒的。米特罗什卡也恨透了他。米特罗什卡就是站在那边窗口,穿一件华丽的紧身外衣、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茨冈人脸的那小伙子。他贩卖马匹,认识这里的所有瞟骑兵。实话跟你说吧,他是个大骗子,哪怕在你眼皮低下做假钞票,即使你看在眼里,你也只好帮他把这张假钞票兑开。他穿着俄国式的紧身外衣,诚然这外衣是天鹅绒的,但是那模样就像个斯拉夫派③(我看,这身衣服倒跟他很般配),可是你如果立刻给他穿上一身十分考究的燕愿服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把他带进英国俱乐部④,并且对那里说:这位是某某人,他是世袭罔替的巴拉巴诺夫伯爵,于是,在两小时内,那里就会毕恭毕敬地把他当成一名真伯爵--他会打惠斯特牌,还会像真伯爵一样高谈阔论,而且谁也看不出来;把大伙都给骗了。这家伙准不会有好下场。就是这个米特罗什卡对那个大肚子恨得咬牙切齿,因为米特罗什卡现在手头紧,邓大肚子却从他手里把西佐勃留霍夫给抢走了。西佐勃留霍夫本来是他的朋友,他还没来得及把他的毛统统拔光。既然他俩在饭店里刚才碰上了,肯定大出洋相。我甚至知道出了什么洋相,并且早就预料到了,因为米特罗什卡(而不是任何其他人)亲口告诉过我,阿尔希波夫和西佐勃留霍夫肯定会到这里来,他俩经常在这一带乱窜,­干­一件什么坏事。既然米特罗什卡恨阿尔希波夫,我就想利用他一下,因为我自有道理;我之所以到这里来,也

①指藏垢纳污之地,因为在旧彼得堡一些低级酒馆、妓院都设在地下室。

②犹大是出卖耶稣的叛徒。福斯塔夫是莎士比亚的剧中人,以好­色­、吹牛、贪杯著称。

也是一个人鬼混呗……”,将军根本不是我这种模样,哪怕搞文学的也一样,第二,请听我说,我倒的确想起来了。

③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叶,有一名斯拉夫派的理论家,名叫唐·阿克萨科夫,他带头不穿西服,而是蓄长须,穿俄罗斯民族服装。

④贵族俱乐部。创建于一六一0年。

要不要我告诉你,最好­干­什么?”能办到,您哪。”我差点没变成个老实本分的人!我是说差点;可是转面一想。

几乎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我不想让米特罗什卡看见我,你也别老盯着他。等我们从这里出去的时候,他准会亲自来找我,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诉我……至于现在,咱们走吧,万尼亚,到那边那个房间去,看见啦?过来,斯捷潘,”他向一名跑堂继续说道,“你明白我要什么吗?”

“明白,您哪。”

“能办到吗?”

“能办到,您哪。”

“那就去办吧。坐下,万尼亚。我说,你­干­吗老这么瞅着我?要知道,你老瞅着我,我是看得见的。你觉着奇怪?不用奇怪嘛。一个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甚至连做梦也从来没有梦见过的事也可能发生,特别是那时候……嗯,哪怕咱俩还在死记硬背科奈琉斯·奈波斯①的历史书那工夫吧!我说你呀,万尼亚,你就相信一点:我马斯洛博耶夫虽说走上了邪路,但是他那颗心依然跟从前一样,只是情况变了。我虽然形同猪狗,然而并不比任何人差。我当过医生,也曾经想去教祖国文学,还写过一篇关于果戈理的论文,也曾想去开采金矿,还曾经打算结婚--人活着总想图个财­色­温饱,她也同意了,虽然我家阔得连喂猫喂狗的东西都没有。我都准备结婚了,想去借双结实点的皮靴,因为我已经穿了一年半满是破洞的靴子了……但是我没结成婚。她嫁给了一个教员,我则到一家办事处当差,我说的不是商行,而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办事处。唉,这就又当别论啦。光­阴­像流水一般过去,我现在虽说不当差,不做事,但是挣钱却很便当:既拿了贿赂,又秉公办事;对付绵羊我是好汉,对付好汉我是绵羊。我有一定之规:比如说,我知道,单枪匹马上不了战场,于是我就­干­我的事。我的事多半属于刺探别人的隐私……你明白了吗?”

“你该不是什么私人侦探吧?”

“不,倒不是什么私人侦探,可是­干­的事也差不多,一部分是公事公办,一部分是我自己乐意。是这么回事,万尼亚:我爱喝酒。可是我从来不会因为喝酒而丧失理智,所以我知道这样子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的时代过去了,黑马是洗不成白马的。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如果我不是人,万尼亚,我今天就不会上前来跟你打招呼了。你说得对,我遇见过你,过去也见过,许多次我都想过来跟你打招呼,老是没这个勇气,因此一拖再拖。我配不上你。你说得对,万尼亚,我之所以过来跟你打招呼,无非

①科奈琉斯·奈波斯(公元前九九一三二年后),罗马历史学家和作家;他的书曾用作俄国中学的拉丁文教科书。

因为我喝醉了。虽然这一切都是不值得一提的无稽之谈,但是关于我,咱们说到这里就打住吧。还不如来说说你的情况。我说老伙计:拜读啦!非但拜读,而且读完了。我是说你的Chu女作①,老伙计。读完之后,我差点没变成个老实本分的人!我是说差点;可是转面一想,还是宁可保持原样,做个不老实本分的人好。就这样……”

马斯洛博耶夫答道。“有事。”,马斯洛博耶夫。”不过我不想让米特罗什卡看见我,你也别老盯着他!

他还跟我说了许多话。他的醉意越来越浓了,开始百感交集,怆然而涕下。马斯洛博耶夫一直是个很不错的人,但是又一向成竹在胸,有点早熟;从学生时代起就是个滑头,诡计多端、无孔不久、一肚子坏水。不过他本质上倒不是个没心肝的人;只是堕落而已。这样的人在俄国人中间很多。这些人往往很有才能;但是这一切在他们身上却似乎弄得乱七八糟,此外,还因为在某些方面有弱点,他们会有意识地去于违背自己良心的事,不仅一再堕落,而且他们自己也心中有数,他们已积重难返,无法自拔。顺便说说,马斯洛博耶夫已经泡在酒缸里不能自拔了。

“现在还有一句话,老伙计,”他继续道,“我听说,你先是名噪一时;后来我又读到各种各样评论你的文章(不骗你,真读了;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读吗);后来我遇见你,看见你穿着破靴子,满街泥泞也不穿套鞋,戴着一顶破帽子,我心里也就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你现在给杂志写稿,聊以谋生吧?”

“是的,马斯洛博耶夫。”

“那么说,你成了一匹疲于奔命的驿马了?”

“有点像。”

我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因为说来话长。有一些情况。不过,我保证以后一定统统告诉你。

“那么,老伙计,对此我有一言奉告:不如一醉方休!瞧我,痛饮以后,便自得其乐地倒在沙发上(我家的沙发可舒服了,有弹簧垫),我就想,譬如说吧,我就是什么荷马或者但丁,或者是什么腓特烈大帝②--你爱怎么想都行。嗯,可是你却想象不出你就是坦丁或者腓特烈大帝,第一,因为你洁身自好,我行我素,第二,你想为所欲为是被禁止的,因为你是匹疲于奔命的驿马。我可以胡思乱想,而你只有现实。请听为兄我的一句肺腑之言,要不就是你看不起我,把我不放在眼里,(哪怕再过十年我都对你有气)请问:你需要钱吗?我有的是。你别撇嘴嘛。把钱拿去,跟老板清了帐,甩掉这枷锁,然后­干­点什么,使自己一年的吃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Chu女作《穷人》。

从食品店开始讲起,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不过说来也怪:当我告诉他这事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

②腓特烈大帝(红胡子)(-一二三--一一九o),德意志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一五五年加冕)。

穿有个保证,再坐下来,爱写什么写什么,写一部大部头作品!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我说马斯洛博耶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现在我还什么都不能答复你,因为说来话长。有一些情况。不过,我保证以后一定统统告诉你,像亲兄弟一样告诉你。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我保证一定去看你,而且要去很多次。但是事情是这样的:既然你跟我无话不谈,因此我也想请你替我拿拿主意,再说­干­这些事你又是行家里手。”

那公爵姓什么?”我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我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姓瓦尔科夫斯基。

于是我就把史密斯和他的外孙女的事,从食品店开始讲起,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不过说来也怪:当我告诉他这事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事也略有耳闻。因此我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不,也不尽然,”他答道,“不过,关于史密斯的事我倒略有耳闻,说有一个老头死在一家食品店了。至于那个布勃诺娃太太,我倒确实略知一二。两个月以前,我曾收下这太太给我的一笔贿赂。哪有好处,我就在哪伸手①,仅仅在这方面我有点像莫里哀②。不过,我虽然敲了她一百卢布,然而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还要狠狠地再敲她一笔,那就不是一百卢布,而是五百卢布了。这娘们坏透了!净做一些天理难容的事。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有时候做得太绝了。请别以为我是堂吉诃德。关键在于我又可以狠狠地捞上一笔了,因此半小时前我遇到了西佐勃留霍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西佐勃留霍夫分明是有人带来的,也就是那个大肚子带来的,因为我知道那大肚子专搞什么勾当,所以我断定……我要把他当场拿获!我很高兴能从你这儿听到关于那小姑娘的事;现在我又找到了另一条线索。我说老伙计,我经常接受各种各样的私人委托,还认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不久前,我曾经刺探过一件小事,替一位公爵,跟你实说了吧--这位公爵居然关心这样一件小事,真是匪夷所思。要不然,你要是爱听的话,我可以给你说说另一件有关一个有夫之­妇­的故事?我说老伙计,你可以常常到我家里去嘛,我已经准备下了许多故事,只要你把它写出来,肯定叹为观止……”

“那公爵姓什么?”我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你问这­干­吗?好吧:姓瓦尔科夫斯基。”

原文是法文。“叫彼得?”不过说来也怪:当我告诉他这事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事也略有耳闻。

“叫彼得?”

“就是他。你认识?”

我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叫彼得?”①原文是法文!

①原文是法文。

我站起身来说道,“你让我太有兴趣了。”我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②据说,上面这句成语,派出莫里哀,故有此说。

“认识,但不熟。好吧,马斯洛博耶夫,我要不止一次地来看你,请你谈谈这位先生,”我站起身来说道,“你让我太有兴趣了。”

他注意到了这点。“叫彼得?”我说这话时甚至很激动。他注意到了这点!

“我说老伙计,你爱来多少次都行。我这人可会讲故事啦,但是有一定界限--明白吗?要不然的话,就会丧失信用和声誉,我是说做生意,以及其他等等。”

①原文是法文。能说多少说多少,保住声誉就成。”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Chu女作。

“好吧,能说多少说多少,保住声誉就成。”

我说这话时甚至很激动。他注意到了这点。

“嗯,刚才我告诉你的那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事?”

“关于你说的那事?先等我两分钟;算完帐再说。”

算完帐再说。”“叫彼得?”“就是他。你认识?”,一定来……”我来,一定来……”姓瓦尔科夫斯基。

他向柜台走去,在那里,仿佛无心似的,突然跟那个穿紧身外衣,也就是被人不客气地叫做米特罗什卡的小伙子站到了一起。我觉得,马斯洛博耶夫跟他的关系比他自己向我承认的要深。起码看得出来,他俩唧唧我我,无话不谈,现在决不是第一次。从外表看,米特罗什卡这小伙子长得相当突出。他身穿紧身外衣,贴身穿着红绸衬衫,脸型粗犷,但十分英俊。看去还相当年轻,肤­色­黝黑,目光剽悍而又炯炯有神,他给人的印象是这人很有意思,而且对他毫无反感。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教意摆出一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与此同时,眼下,他显然有所收敛,很希望装出一副非常能­干­而又办事稳重的样子。

“我说万尼亚,”马斯洛博耶夫回到我身边后说道,“今晚七点你上我家去,我能告诉你点什么也说不定。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起不了大作用;过去倒能起点作用,而现在,不过是个醉鬼罢了,早就洗手不­干­了。但是我还有一些过去的关系;多少可以打听到点什么,私底下跟各种各样的行家里手还有点勾搭;就靠这点关系我还能­干­一气;当然,当我有空,在我清醒的时候,我自己也­干­一点,也是通过熟人……多半是包打听……好了,不扯这个了!够啦……这是我的住址:在六铺街。可是现在,老伙计,我已经什么也­干­不了啦。再喝杯红葡萄酒就回家。躺会儿。你来了--我要介绍你跟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认识认识,有时间,再谈谈诗歌。”

“嗯,也谈谈那事吗?”

谢苗诺芙娜认识认识,有时间,再谈谈诗歌。”①原文是法文。可是现在,老伙计,我已经什么也­干­不了啦?

“嗯,谈也说不定。”

“行,我来,一定来……”

、.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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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很快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一回她异常温存。我在她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很不安。公爵吓着了她。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早已经在等我了。昨天我把娜塔莎写信来的事告诉了她,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一直在等我,希望我一大早就去,最晚不要超过十点钟。可是我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多钟了,可怜的老太太千等我不来,万等我不来,都急死了。此外,她还想向我宣布一个她从昨天起产生的新希望,同时她也想谈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从昨天起就身染微恙,面­色­­阴­沉,与此同时却又对她特别温存,特别体贴。我来到后,她对我摆出一副不满和冷淡的表情,待答不理的,没露出一丝一毫的好奇心,似乎就差没说出口来:“你来­干­吗?你倒有兴致,先生,见天来这儿闲逛。”因为我来晚了,她在生我的气。但是因为我有急事,所以就不再拖延,而是一杆子Сhā到底,把昨天在娜塔莎那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老太太一听说老公爵去了,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向娜塔莎提出了求婚,她假装出来的那副愁眉苦脸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那份高兴呀,我简直没法形容,她甚至有点儿手足无措,又是画十字,又是哭,又是对着圣像连连磕头,她还一再拥抱我,想立刻跑去找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这喜讯告诉他。

“哪能呢,小老弟,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完全是因为横遭别人欺压给气出来的呀,可现在好啦,他一知道娜塔莎已经如愿以偿了,霎时间就会忘掉一切的。”

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她。这位善良的老太太尽管跟自己的丈夫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还一点都不了解他。她也非常想跟我一起立刻去看娜塔莎。我让她懂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仅不会赞成她的所作所为,说不定我们还会把整个事情搞糟的。她好不容易才改了主意,但是仍旧抓住我不放,硬留了我半个小时,而且净是她一个人说话。“这么大的喜事,一个人待在四堵墙里,你走了以后,现在,我有话跟谁说去呢?”她说。最后,我终于说服了她,让她明白,娜塔莎现在正在着急地等我。临走时,老太太给我连画了几个十字,并让我给娜塔莎带去她的特别的祝福,当我断然道,如果娜塔莎没有发生特别的事,那天晚上我就不再来了,她闻言差点没哭出来。这次,我没有看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一宿没睡,因此头痛,浑身发冷,现在他在自己书房里睡着了。

难道他自己不打算上那儿?”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①原文是法文。

娜塔莎也等了我一上午。我一进屋就看见,她照老习惯正十指交叉,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甚至现在,每当我想起她,她那孤独的身影犹历历在目:总是一个人,在一间贫寒的小屋里,抱着胳膊,低垂双眼,若有所思,被人抛弃而又有所期待,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她一面仍在继续来回踱步,一面低声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我三言两语地告诉了她我今天的所有奇遇,但是她几乎没有听我说话。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什么事,十分焦急。“有什么新情况?”我问。“什么新情况也没有,”她答道。但是她那模样又让我立刻明白,她这里的确出了新情况,而她之所以等我,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但是,按照老习惯,她不肯马上开口,而要等我快走时才说。我们之间一向这样。她这样做,我也习惯了,只好耐心等待。

不用说,我们先从昨天的事讲起。使我尤为惊讶的是,我们俩对于老公爵的看法所见略同:她打心眼里不喜欢他,而且大大超过了昨天不喜欢的程度。当我们俩逐一分析他昨天来访的整个情景时,她蓦地说道:

“我说万尼亚,如果你起初不喜欢一个人,几乎总是标志着一种征兆,说明你以后一定会喜欢他的。情况总是这样。起码,我碰到的情形常常是这样。”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吧,娜塔莎。再说,我有一个看法,思虑再三后得出的看法:我分析了所有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尽管公爵也许十分­奸­诈,但是他同意你们俩的婚姻却是真实的、严肃的。”

娜塔莎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板着脸瞅了我一眼。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怎么能对这种事故弄玄虚,而且……撒谎呢?”她以一种高傲而又莫名其妙的语气问道。

“就是,就是!”我急忙点头称是。

“不用说,他没有撒谎。我觉得,考虑这点倒大可不必。甚至根本用不到找借口来故弄玄虚。最后,他这样公然取笑我,我在他眼里成什么人了?难道一个人能穷极无聊到这般地步吗?”

“当然,当然!”我肯定道,但是我私下里又想:“可怜的姑娘,现在你在屋里走来走去,大概思前想后地就在想这事了,也许你的疑心比我还重。”

“唉,我多么希望他快点回来啊!”她说,“他要在我这儿坐一晚上,那时候就……既然他撇下一切,立刻动身,想必有要紧事。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吗,万尼亚?你没有听到什么吗?”

“他的事只有主才知道。他一直忙于发财。我听说,在这里,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他承包了一个工段。娜塔莎,这事咱们一窍不通。”

“当然一窍不通。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

“信里说了一个什么消息。对了,阿廖沙来过吗?”

“来过。”

“来得早吗?”

“十二点:他睡过头了。坐了坐。我把他撵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了;不能老坐在我这里,万尼亚。”

“难道他自己不打算上那儿?”

“不,他自己也打算去……”

“来得早吗?”我有话跟谁说去呢?”她说。最后,我终于说服了她,让她明白,娜塔莎现在正在着急地等我。

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望着她,等她开口。她的脸很忧伤。我本来想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她有时候很不喜欢人家问长问短。

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只要有一件事不把我耽搁了,一定来。”当然一窍不通。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孩子真让人纳闷,”她微微撇了撇嘴,终于说道,好像竭力不看我似的。

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这样做非常可爱,也非常单纯。哎呀,瞧你俩!现在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观察,互相侦查,互相研究对方的脸了,看对方的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怎么啦!大概,你们又出什么事了?”

板着脸瞅了我一眼。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他从昨天起就身染微恙。

“不,什么事也没有;随便说说……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很可爱的……就是有点……”

“不过,现在他的全部灾难和烦恼都结束了,”我说。

娜塔莎疑惑地定睛看了看我。她自己也许想回答我说:“即使在从前,他的灾难和烦恼也有限得很”;但是她觉得我的言外之意与她相同,倒生起闷气来了。

然而她很快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一回她异常温存。我在她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很不安。公爵吓着了她。我从她提的几个问题里注意到,她很想确确实实地知道,昨天她给他的印象究竟如何?她昨天的举止是否得体?她的快乐在他面前是不是表露过头了?是不是心胸太窄了?或者相反,是不是太迁就了?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笑话她?会不会看不起她?……一想到这些,她的两顿就变得通红,像着了火似的。

“难道一个坏人会有什么想法值得你这么激动吗?他爱想什么由他!”我说。

“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

娜塔莎是多疑的,但是她心地纯洁,胸襟坦荡。她的多疑来自她的纯洁的心田。她的自尊心很强,但这是一种高尚的自尊心,她不能忍受她认为高于一切的东西当着她的面受人嘲笑。对于一个小人投来的轻蔑,她当然也只能报以轻蔑,但是对于她认为神圣的东西受人嘲笑(不管这人是谁),她心里毕竟感到很痛苦。这倒不是因为她不够坚强。这部分是因为她对这社会还知之甚少,对坏人使坏还不习惯,也因为她深居简出,太闭塞了。她整个一生都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几乎足不出户。最后,有些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有这样一个特点(也许是父亲遗传给她的)--喜欢过分夸奖一个人,硬认为这个人比他实际上要好,头脑一发热就过甚其词地夸大他身上的优点--这一特点也在她身上得到充分发挥。这种人一旦大失所望,就会觉得受不了;更加受不了的是他觉得他咎由自取。­干­吗要硬往人家脸上贴金呢?而时时刻刻等待着这种人的又总是大失所望。最好是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不要踏上社会;我甚至发现他们的确很爱自己的家,甚至足不出户,怕见生人。话又说回来,娜塔莎却经受了许许多多的不幸,许许多多的侮辱。她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对她不能求全责备,如果我在言语之间确有责怪之意的话。

但是因为我有急事,便起身告辞。她看见我要走,吃了一惊,差点没哭出来,虽然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对我表示过任何一点特别的亲昵,相反,她对我好像比平时还冷淡。她热烈地亲吻我,不知道为什么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

“听我说嘛,”她说道,“阿廖沙今天真可笑,甚至都让我纳闷。从外表看,他非常可爱,非常幸福,他像只小蝴蝶似的飞了进来,像个花花公子,老是转过来转过去地照镜子。他现在有点太熟不拘礼了……而且坐的时间也不长。你想想:还给我送来了糖果。”

他的事只有主才知道。他一直忙于发财。我听说,在这里,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他承包了一个工段。娜塔莎,

“糖果?好嘛,这样做非常可爱,也非常单纯。哎呀,瞧你俩!现在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观察,互相侦查,互相研究对方的脸了,看对方的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可是你俩研究了半天,什么也没看明白!)。他还没什么。他跟以前一样快快活活,像个中学生,可你呢,你呢?”

每当娜塔莎改变腔调,走到我身边,埋怨阿廖沙,或者为了解决什么棘手的事,或者要向我倾吐什么秘密,希望我听到她的只言片语后便能了然于胸的时候,我记得,她总是朱­唇­微启地看着我,似乎在央求我一定要设法把这事解决得让她一听就如释重负,心花怒放。但是我也同样记得,在这类情况下,不知怎的,我总是声­色­俱厉,仿佛在大声呵叱什么人似的,而且我这样做完全出于无心,但是居然屡试不爽。我的声­色­俱厉和顺乎其然总是恰到好处,因此也显得更有权威,要知道,有时候一个人会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需要,但愿有人来把他狠狠地骂一顿。起码娜塔莎离开我时,有时候似乎宽心多了。

“不,你知道吗,万尼亚,”她继续道,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握住我的手,秋波流动,讨好地望着我的双眼,“我觉得,他这人有点猜不透……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是这样的丈夫①,--你知道吗,好像已经结婚十年,但是仍旧跟妻子亲亲热热的那种人。这是不是太早了点呢?……他笑逐颜开,围着我打转,但是这一切又好像只是这个……只是部分地由我而起,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他非常着急,急着要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我跟他说话,可是他听而不闻,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吧,这种恶劣的上流社会习气,咱俩苦口婆心地一直劝他改掉。一句话,他成了这样的……甚至好像冷冰冰的……唉,我怎么说这话呢!一开口就唠叨开了!唉,万尼亚,咱俩的要求太高了,总对别人不依不饶的,求全责备!直到现在我才看清这点!人家脸上发生一些变化,根本无足轻重,我们就不依不饶,其实只有上帝知道他脸上为什么发生变化!万尼亚,你刚才责怪我是对的!一切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自寻烦恼和自讨苦吃,还要怪别人……谢谢,万尼亚,你让我完完全全地放心了。啊,他今天能来就好啦!什么呀!他为今天的事不高兴了也说不定的。”

“难道你俩吵架了!”我诧异地叫道。

“我没露出一点声­色­!只是有点伤心,他来的时候本来是欢天喜地的,后来就突然变得若有所思了,我觉得他跟我分手的时候很冷淡。我要让人去请他来……万尼亚,今天你也来吧。”

…撒谎呢?”她以一种高傲而又莫名其妙的语气问道。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只要有一件事不把我耽搁了,一定来。”

“瞧,你能有什么事呢?”

来得早吗?””她微微撇了撇嘴,终于说道,好像竭力不看我似的。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

“我自找的!不过,看来,我肯定能来。”

①原文是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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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 说t xt

我于七时整到达马斯洛博耶夫家。他住在六铺街的一座不大的楼房里,住的是厢房,室内相当凌乱,共有三间屋,但是家具等陈设倒还不差。看得出来,家道小康,与此同时,一应家务却根本无人料理。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长得非常漂亮,穿得很朴素,但是非常好看,人也十分整洁,眉目如画,十分善良而又非常活泼。我一下子就猜到这姑娘便是他不久前顺便提到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他曾经叫我上他家去,他要给我介绍的那一位。她先问我姓什么,听到我姓什么后便说,他正在等我,不过现在他在屋里睡觉,于是她便把我带进了那间屋。马斯洛博耶夫睡在一张非常漂亮的软沙发上,身上盖着他那件脏大衣,头下枕着一个磨破了的皮枕头。他睡得很警醒,我们一进去,他就立刻叫起了我的名字。

“啊!你来啦?一直在恭候大驾。刚才我还梦见你来了,在叫醒我。这么说,是时候了。咱们走吧。”

“上哪?”

“找一位太太。”

“什么太太?­干­吗?”

“布勃诺娃太太,先(克刂)她一顿。真是个大美人儿!”他转身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拖长了声音说,一想起布勃诺娃太太,他甚至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又来了,亏你想得出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道,认为她责无旁贷,理应表示微嗔。

打破了什么?”看门人领我们走上一段楼梯,敲了敲门。有人喊了他一声。

“不认识吧?认识一下吧,老伙计:这位是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我向你介绍一位文坛名将;他们一年就有一次让你白看,其他时间得买票。”

老拿我开玩笑。哪是什么将军呀?”“什么太太?­干­吗?”她说罢便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得啦,别把我当傻瓜啦。劳驾,别听他瞎掰,老拿我开玩笑。哪是什么将军呀?”

“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点:这些将军是特村的。将军大人,你别以为我们都很笨;我们比乍一看要聪明得多。”

“别听他瞎掰!老当着好人的面出我洋相,真没羞。哪怕带我上越剧院也好呀。”

安娜·特里福诸芙娜,您怎么连贵客都不认识了?不是我们还能是谁呢!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要爱自己的……要爱,是不是忘了?那词儿是不是给忘了?也就是我教您的那词儿?”

“当然没忘。肯定胡说八道。”

我们在那儿,在巴黎这地方,在茹伯尔太太家打破了一面镶在墙上的英国大镜子,您哪。

“那么您说说着,是什么词儿?”

“我才不当着客人的面丢人现眼呢。可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意思。我说出来,非让你的舌头烂掉不可。”

“那么真忘啦,您哪?”

“就没忘;珀那忒斯①!要爱自己的珀那忒斯……瞧他净胡编!说不定根本就没什么怕那忒斯;凭什么要爱他?净瞎掰!”

我才不当着客人的面丢人现眼呢。可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意思。我说出来,

“可是布勃诺娃太太……”

“去你的布勃诺娃太太!”说罢,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非常恼火地跑了出去。

“是时候了!该走啦!再见,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

我们出了门。

“我说万尼亚,首先,咱俩坐这辆出租马车。好了。其次呢,今儿个我跟你分手后,又打听到了一些情况,这就不是猜测了,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留在瓦西里岛,又待了整整一小时。那大肚子是个可怕的坏蛋,肮脏、下流、刁钻古怪,而且趣味下流,无所不为。至于那个布勃诺娃,是­干­这类勾当的行家里手,早就出了名。前些日子,她拐骗了一名好人家的姑娘,差点没吃官司。她居然让那个孤女穿上细布连衣裙(也就是你今天告诉我的那事),使我十分担心;因为在这以前我已经略有耳闻。方才我又打听到了一些事,当然纯属偶然,但是看来千真万确。那女孩多大了?”

“看脸蛋大概有十三岁吧。”

“可是看个子年龄还小些。哼,她准会这样做。只要需要,她会说十一岁,要不就十五岁。因为这苦命的孩子既无人保护,又没有家,那……”

“当真?”

“你以为怎么着?要知道,仅仅出于同情,布勒诺娃太太是不会没来由地收养一个孤儿的。既然那大肚子也去Сhā上一手,那就八九不离十

①意为护神,罗马神话中的保护神,有家神和国家护神之分。家神的转义指家园、老家。

家神的转义指家园、老家。菲利普·菲利佩奇,太高兴了。

了。今儿上午他跟她已经见过面。答应今儿给那大笨蛋西佐勃留霍夫弄个大美人,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校官太太。那些花天酒地的生意人的公子哥儿就爱这一套;总问人家是什么官衔。这就像拉丁文法里一样,记得吗:意义为重,词尾其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好像宿酒未醒。哼,布勃诺娃休想搞这一套。她连警察局都敢骗;但是休想!因此我才要吓唬她一下,因为她知道我这人爱记仇,……以及其他等等--明白吗?”

我听罢大惊失­色­。所有这些消息使我心惊胆战。我一直担心可别去晚了,因此拼命催马车夫快跑。

“你放心;已经采取了措施,”马斯洛博耶夫说,“那儿有米恃罗什卡。西佐勃留霍夫会破财消灾,那个大肚子混蛋则宁可皮­肉­受苦。这还是今儿上午讲定了的。至于布勃诺娃则归我收拾……所以她不敢……”

在……在这儿。”我们吩咐马车夫在那家饭店的台阶旁等我们,便跑去找布勃诺娃。米特罗什卡正在她家的大门口等我们。

我们到了,马车停在那家饭店门前;但是名叫米特罗什卡的那人不在里面。我们吩咐马车夫在那家饭店的台阶旁等我们,便跑去找布勃诺娃。米特罗什卡正在她家的大门口等我们。窗内灯火通明,可以听到西佐勃留霍夫醉醺醺的哈哈大笑。

“他们全在里边,待了差不多一刻钟了,”米特罗什卡报告说。“现在正是时候。”

“咱们怎么进去呢?”我问。

“大大方方进去,”马斯洛博耶夫说,“她认识我;而且也认识米特罗什卡。不错,全上了锁,不过不是为了对付咱们。”

他轻轻敲了敲大门,门立刻开了。是看门人开的门,他向米特罗什卡使了个眼­色­。我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屋子里没听见我们进来。看门人领我们走上一段楼梯,敲了敲门。有人喊了他一声:他答应说,就他一个人:“有事。”门开了,我们一拥而入。看门人乘机溜了。

“啊呀,谁呀?”布勃诺娃叫道,她衣衫不整,喝得醉醺醺的,双手捧着蜡烛,站在一个不点大的前室里。

他要给我介绍的那一位。她先问我姓什么,听到我姓什么后便说。

“谁?”马斯洛博耶夫接口道,“安娜·特里福诸芙娜,您怎么连贵客都不认识了?不是我们还能是谁呢?……菲利普·菲利佩奇。”

“啊呀,菲利普·菲利佩奇呀!是您呀……真是贵客……你们怎么……我……没什么,您哪……请进,您哪。”

真是贵客……你们怎么……我……没什么,您哪……请进,您哪。

她说罢便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进哪呀?这儿有墙……不,您得好好地招待招待我们,我们要在您这儿喝点冷饮什么的,有没有可心的小妞①?”

老板娘霎时间眉开眼笑,来了­精­神。

“伺候这样的贵客,钻到地底下也得找来呀;哪怕上中国也得给你们去请呀。”

“就两句话,亲爱的安娜·特里福诺芙娜:西佐勃留霍夫在这儿吗?”

“在……在这儿。”

现在正是时候。”今天上午站在布勃诺娃背后探头探脑的那个衣衫不整而又把脸蛋抹得红红的女人?

“我要找的就是他。这混帐东西怎么敢躲着我花天酒地?”

“他可没忘了您呀。他一直在等什么人,想必是您。”

仅仅出于同情,布勒诺娃太太是不会没来由地收养一个孤儿的。

马斯洛博耶夫猛地推开门,于是我们就出现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这房间有两扇窗,窗上放着天竺葵,屋里放着几把藤椅和一架十分蹩脚的钢琴;一切就那么回事罢了。但是,还在我们没有进来前,还在前室里说话的时候,米特罗什卡就溜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进来,而是站在门外等什么人。他要给他开门。今天上午站在布勃诺娃背后探头探脑的那个衣衫不整而又把脸蛋抹得红红的女人,原来是他的­干­亲家。

西佐勃留霍夫正坐在一张仿红木的小巧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圆桌,铺着桑布。桌上放着两瓶温过的香滨酒和一瓶劣等的罗姆酒;还放着几盘从店里买来的糖果、蜜糖饼和三种果仁。桌旁,面对西佐勃留霍夫,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令人作呕的麻脸­妇­女,穿着黑­色­塔夫绸裙,戴着古铜­色­的手镯和胸针。她就是那位校官夫人,显然是冒牌货。西佐勃留霍夫已经醉了,而区十分得意。他那大肚子同伴没跟他在一起。

“说得倒好听,做的又是另一套!”马斯洛博耶夫拉开嗓子嚷嚷道,“还请人家上杜索酒楼哩!”

“菲利普·菲利佩奇,太高兴了,您哪!”西佐勃留霍夫带着一副傻呵呵的神态站起来迎接我们,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喝酒?”

既然那大肚子也去Сhā上一手,那就八九不离十!像酸菜汤。”他一直在等什么人。

“对不起,您哪。”

“甭对不起,先招待客人。我们是来跟你一醉方休的。还带来了一位客人:我的朋友!”马斯洛博耶夫指了指我。

“欢迎欢迎,太高兴了,您哪……嘿嘿!”

“哼,这叫什么香槟!像酸菜汤。”

这混帐东西怎么敢躲着我花天酒地?”你别以为我们都很笨;我们比乍一看要聪明得多。

①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意为“我的亲爱的”,“我的可爱的小妞”。

“您这是在骂我,您哪。”

瓦西里伊奇吧?”那么您说说着,是什么词儿?”是时候了。

“那么说,你是不敢去杜索酒楼噗;居然还邀请别人!”

“他刚才说他去过巴黎,”校官太太接口道,“肯定是胡诌!”

“费多西娅·季季什娜,您这是在骂我。就是去过嘛。真去过,您哪。”

“哼,这么一个乡巴佬,还去过巴黎?”

老板娘霎时间眉开眼笑,来了­精­神。什么太太?­干­吗。

“就是去过嘛,您哪。真去过,您哪。我跟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在那儿可出风头啦。您总认识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吧?”

“打破了什么?”布勒诺娃太太是不会没来由地收养一个孤儿的。既然那大肚子也去Сhā上一手。

“我­干­吗要认识你的卡尔普·瓦西里伊奇?”

特里福诸芙娜,您怎么连贵客都不认识了?不是我们还能是谁呢?……菲利普·菲利佩奇?

“也没什么,您哪……事情是从不礼貌引起的,您哪。我们在那儿,在巴黎这地方,在茹伯尔太太家打破了一面镶在墙上的英国大镜子,您哪。”

“打破了什么?”

“一面大镜子,您哪。这镜子大极了,占了整整一面墙,由下往上,直到天花板;可是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喝醉了,因此就跟茹伯尔太太讲起了俄国话。他就站在那面大镜子旁边,还把胳膊肘支在镜面上。茹伯尔太太冲他嚷嚷,用的是本国话,意思是:‘这大镜子值七百法郎(一法郎合咱们的四分之一卢布),你会打破的!’他一声冷笑,两眼瞅着我;而我则坐在他对面的小沙发上,搂着个大美人儿,模样儿可不像这娘们--丑八怪,而是千娇百媚,说句得体的话,您哪。她嚷嚷:‘斯捷潘·捷连季奇,斯捷潘·捷连季奇!咱俩对半分,怎么样?”我说:行啊!’--于是他就抡起拳头猛击了一下大镜子--砰的一声!只看见碎片飞落。茹伯尔太太一声尖叫,冲着他的脸嚷嚷道:‘你这强盗,你­干­什么呀?’(没错,说的是他们本国话)。他就对她说:‘茹伯尔太太,把钱收下,我就是这脾气,别添乱’,当下就甩给了她六百五十法郎。少给了五十,您哪。”

这时,在什么地方,隔着好几道门,与我们持的那房间相隔两三间屋,传来了可怕的刺耳的尖叫。我打了一个寒噤,也喊叫起来。我听出了这叫声:这是叶莲娜的声音。紧接着这声悲戚的喊叫之后,又传来了另一些喊叫声、骂声和扭打声,最后是几声清脆、响亮的耳光。这大概是米特罗什卡在大打出手,收拾那娘们。门砰的一声猛地推开,叶莲娜冲进了房间,她脸­色­惨白,泪眼模糊,穿着白­色­的细市连衣裙,但已经揉得稀皱,扯得稀烂,头发刚梳得整整齐齐,但像是刚经过一番搏斗似的都弄乱了。我面对房门站着,她冲过来,扑到我的怀里,用两手紧紧搂着我。大家都跳起来,情况一时大乱。她一出现,又发出了一片尖叫声和吵嚷声。她一进门,米持罗什卡就紧跟着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揪住那个一副狼狈相的死对头大肚子的头发。他把他拽到门口,使劲一搡把他搡进了房间。

“把这家伙揪来了!听凭发落!”米特罗什卡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说万尼亚,”马斯洛博耶夫说,不动声­色­地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坐上咱俩的马车,带上这小姑娘,赶快回家,这儿的事你就甭管了。其余的明天办妥。”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住叶莲娜的手,就把她带出了这个卖­淫­窝。我不知道,那里,他们的事是怎么了结的。我们一路出去,并没有人阻拦。老板娘自顾不暇,都吓呆了。一切是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她想阻拦也办不到。马车夫在等我们,二十分钟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但是名叫米特罗什卡的那人不在里面。我们吩咐马车夫在那家饭店的台阶旁等我们。

叶莲娜好像半死不活似的。我解开她的衣扣,往她脸上喷了些水,就把她放到沙发上。她开始发烧,说胡话。我望着她那苍白的小脸,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原先梳拢得很整齐,还抹了油,现在却歪到了一边的漆黑的头发,望着她那身打扮,以及衣服上还残留着的几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事有多丑恶啊!苦命的孩子!她的病越来越重了!我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并且拿定主意今晚不去看娜塔莎了。有时候,叶莲娜抬起她那长长的睫毛,看着我,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在辨认我到底是谁似的。已经很晚了,大概有午夜十二点多了吧,她才睡着。我也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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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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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用它来代替茶炊,用来烧水。我有木柴,看门人一下子给我背来了很多木柴,够烧四五天的。我点上炉子,弄来了水,坐上了铜壶?

我起得很早。整整一夜,几乎每隔半小时,我就醒来一次,走过去看看我那可怜的小客人,仔细观察她的病情。她一直在发烧,迷迷糊糊,似乎在说胡话。但是快要天亮的时候,地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我想,这是个好征兆,但是早上醒来后,我决定,趁这可怜的孩子浓睡未醒,快跑去清位大夫来。我认识一位大夫,是个独身的、好心肠的老头,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他就住在弗拉基米尔街,他有个女管家,是德国人,两人住在一起,相依为命。我想去找的就是他。他答应十点钟上我那儿去。我去找他的时候才八点。我非常想倾路去看看马斯洛博耶夫,但是转而一想又改了主意:他大概从昨天躺下后还没醒,再说叶莲娜可能会醒的,醒来后看不见我,却看见自己睡在我的房间里,说不定会害怕的。因为有病,她可能会忘记:她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跑到我这里来的。

正巧,我进屋的时候,她醒了。我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好些了?她没有回答,但是却用那双会说话的黑眼睛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记得。她之所以不回答我,也许是因为老习惯。无论是昨天还是前天她来看我的时候,对于我的某些问题,她都不置一词,仅仅用她那执着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的眼睛,这目光中除了困惑和强烈的好奇以外,还有一种奇怪的自尊心。现在,我在她的目光中却发现一种刚烈,甚至好像不信任。我想伸过手去摸摸她的头,看她是不是发烧,阻是她却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把我的手轻轻推开了,接着便转过身子,面对墙壁,不再理我。为了不打扰她,我离开了她,走到一旁。

我有一个大铜壶。我早就用它来代替茶炊,用来烧水。我有木柴,看门人一下子给我背来了很多木柴,够烧四五天的。我点上炉子,弄来了水,坐上了铜壶。又在桌上摆上我的茶具。叶莲娜向我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但是她又别转了身子,一言不发,不理我。

“她究竟为了什么事在生我的气呢?”我想,“这小姑娘也真怪!”

但是她那颗善良而又温柔的心,却不时外露。挂在脖于上的应是颁发给沙俄文职官员的二等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我认识的那位老大夫果然如约在十点钟来了。他用德国人固有的办事认真、仔细的态度检查了病人,说虽然病人在忽冷忽热,但是并没有特别的危险,这就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他又补充说,她想必有其他慢­性­病,比如心律失常这一类,“但是这点须要进行特别的观察和检查,现在她并无危险。”他给她开了点药水和药面,多半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需要,并区立刻开始向我问长问短:她怎么会上我这里来的?与此同时,他又惊讶地打量着我的房间。这老头的话真多,把人烦死了。

我想离开这儿……我想还是上她那儿去好,”她说,没有向我抬起头来。两小时后我一定回来。

叶莲娜对他的态度使他吃了一惊;他给她号脉的时候,她竟把手硬缩了回去,而且不肯把舌头伸给他看。他提了许多问题,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但是一直紧盯着他那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很大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①。“她的头一定很疼,”老头说,“但是瞻她那副模样儿!”关于叶莲娜的身世,我认为无须告诉他,只推托说来话长,支吾过去了。

“如果有事,通知我一下就成,”他临走时说,“而现在,并无危险。”

①挂在脖于上的应是颁发给沙俄文职官员的二等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我拿定主意要整天陪着叶莲娜,并且要尽可能少地把她一个人留下,直到痊愈。但是我知道,娜塔莎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等我,因久候不至,她们一定十分焦急,因此我决定写封信经由市邮局寄去,告诉她我今天不能去看她了。可是写信给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却不行。有一次娜塔莎病了,我曾经写过一封信告诉她,后来她亲自求我从今以后永远不要再给她写信了。“老头一看到你的信就皱起了眉毛,”她说,“他很想知道信上说什么,但是,怪可怜见的,他又不好问,鼓不起勇气。因此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再说,小老弟,你的信只会使我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十来行字顶什么用呀!我要详详细细问你,你又不在。”所以我只给娜塔莎一个人写了信,当我去药房买药的时候,就顺便把信给寄了。

这工夫,叶莲娜又睡着了。她在睡梦中微微呻吟,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战栗。大夫猜对了:她的头在剧痛。有时候,还轻轻地喊出声来,不时惊醒。她睁眼看我时,甚至很懊恼,似乎对我的关切特别难受似的。说实话,我对此感到很痛苦。

十一点,马斯洛博耶夫来了。他心事重重,又似乎心不在焉;他仅是顺道来访,坐一会儿就走,他似有要事,急着到什么地方去。

“我说老伙计,我早料到你的小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他四下打量着,说道,“但是说真的,我没料到你会住在这么一日破箱子里。要知道,这是一口箱子,而不是房间。好吧,就算这没什么吧,最糟糕的是,你太爱管闲事了,这些不相­干­的事会使你分心,会影响你工作的。昨天我们去找布勃诺娃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点。我说老伙计,就我的天­性­和社会地位来说,我属于这样一类人,自己从来不做好事,可是偏爱教训别人,让别人去做。现在听我说: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我会来看你的,而你一定要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到舍下来一趟。我希望,在此以前,这小姑娘的事已经完全了结了;到时候我要跟你正经八百地谈谈,因为你的事也得好好管管。这样过日子是不行的。昨天我还只是稍带提了一下,而观在我要跟你一五一十地讲个明白。最后,你倒说说:你从我这里暂时拿点钱去有什么不光彩呢?”

“别吵啦!”我打断了他的话,“倒不如说说,你们昨天在那儿是怎么了结的吧?”

只有上帝知道父亲听到这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反应不反应的……”她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吗?”叶莲娜狐疑地看着我?

“那有什么,了结得十分顺利,目的也达到了,你懂吗?现在我没工夫了。我只是来打声招呼,说我暂时没工夫来管你的事;同时顺便了解一下:怎么,你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呢,还是想自己收养?因为这事应三思而行。”

“这事我还没想好,不瞒你说,我想等你来了商量商量再说。比如说,我有什么理由收养她?”

“唉,那有什么,哪怕当佣人呢……”

“求你了,声音放低点儿,她虽然有病,但是神志完全清醒,她一看见你,我发现,她好像打了个哆嗦。这说明,昨天的事她想起来了……”

于是我就向他讲了她的­性­格,以及我在她身上发现的一切。我的话使马斯洛博耶夫发生了兴趣。我又补充说,我也许会把她送到一个人家去,并简略地跟他谈了谈我的那两位老人。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已经多少知道了一些关于娜塔莎的事,我问他从哪里听来的,他回答说:“说不上从哪听来的;很久以前,在办一件什么事的时候,不知怎么顺便听到了些。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认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你想把她送到那两位老人那里去--这样做很好。要不然,她在你这里,只会妨碍你。还有件事:必须给她随便弄张身份证:这事你就甭­操­心了;我包了。再见,请有空常来。她现在怎么样,睡着了?”

“好像是吧,”我回答。

但是他刚走,叶莲娜就立刻叫了我一声。

“他是谁?”她问。她的声音在发抖,但是她看我的那目光却跟方才一样,两眼紧盯着,似乎很高傲。此外,我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我把马斯洛博耶夫的姓名告诉了她,又附带说明,亏了他帮忙,我才把她从布勒诺娃那里抢救出来,又说布勃诺娃很怕地。她的小脸蛋突然涨得绯红,大概想起了过去。

“现在,她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吗?”叶莲娜狐疑地看着我,问道。

我急忙安慰她,叫她放心。她不作声了,用她那滚烫的小手指抓住我的手,但是又仿佛醒悟过来似的,立刻把我的手甩开。我想:“她不可能对我当真这么反感。这是她的一种作风,要不……要不就是这苦命的孩子遭到的不幸太多了,因此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信任。”

这证明情况恰好相反,我看到这情形后甚至很高兴。昨天的事她想起来了……”,”我回答。我说我本来想今天不来看她了,但是怕她会生我的气。

我在规定的时间出去买药,同时又去了一趟我认识的一家小饭馆,我有时候就在那家饭馆吃饭,那里也信得过我,让我赊帐。这一回,我出门的时候随手提了一只饭盒,在饭馆里给叶莲娜要了一客­鸡­汤。但是她不想吃,因此这汤只能暂时放在炉子上。

让她吃完药以后,我就坐下来­干­自己的事。我以为她睡着了,但是我无意中抬头看了看她,忽地看到她微微抬起头,在用心着我写字。我假装没注意她。

最后她终于睡着了,而且使我非常高兴的是,他睡得很安稳,既没有说胡话,也没有呻吟。我不禁沉思起来;我想,因为我今天没有去看娜塔莎,她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仅会生我的气,甚至会因为我在这种时候居然不关心她,一定很伤心,也许,这时候,她非常需要我替她出出主意也说不定。现在,她甚至很可能出现了什么麻烦,有事要托我去办,可我却偏偏不在她身边。

至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真不知道明天见到她后该用什么托辞搪塞过去了。我想着想着,突然决定先上这两个地方跑一趟。就离开一小会儿,顶多两个小时。叶莲娜睡着了,她不会听见我出门的。我跳起来,披上大衣,拿起帽子,但是我刚要走,叶莲娜突然叫我过去。我感到奇怪;她莫非装睡?

昨天晚上也来过吗?”甚至很懊恼,似乎对我的关切特别难受似的。说实话,我对此感到很痛苦。却不得而知。我估计,老太太一定是熬不住。

我要顺便指出:叶莲娜虽然假装好像不愿意跟我说话,但是她常常喊我,一有什么疑惑不解的事就问我--这证明情况恰好相反,我看到这情形后甚至很高兴。

“您想把我送到哪去呀?”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问。一般说,她提的问题总是突如其来,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这一回,我甚至没有立刻听懂。

“您方才跟您的朋友说,想把我送给一个什么人家。我哪儿也不去。”

我向她俯下身去:她全身滚烫;她的寒热病又发作了。我开始安慰她,叫她尽管放心;我向她保证,如果她愿意留在我这儿,我决不会把她送到任何地方去。我一边说这话,一边脱下大衣和摘下帽子。在这种情况下,留下她一个人,我真放心不下。

因为这事应三思而行。”“不过,两小时后我一定回来……”我就想到了这点。我说老伙计,

“不,您要走就走吧!”她说,立刻明白了,我想留下。“我想睡觉;一忽儿就睡着了。”

上她那儿去是不成的,”我说,“她会折磨你;她会把你毁了的……”好像是吧,”我回答。

“你一个人哪行呢?……”我犹犹豫豫地说,“不过,两小时后我一定回来……”

“好啦,您走吧。要不然,我病一整年,您总不能一整年都不出门吧,”她说罢,试着微微一笑,同时又有点古怪地瞅了我一眼,仿佛跟她心中激起的一种美好的感情作斗争似的。苦命的孩子!虽然她生­性­孤僻和分明挺倔强,但是她那颗善良而又温柔的心,却不时外露。

他临走时说,“而现在,并无危险。”说不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呢。但是神志完全清醒,

我先是匆匆跑去看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在急不可耐地等我,一见我就连声抱怨;她自己正处在可怕的不安中: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一吃完饭就出去了。可是到底上哪儿了呢,却不得而知。我估计,老太太一定是熬不住,按照老习惯,拐穹抹角地把什么都告诉了他。话又说回来,她倒是几乎直言不讳地向我亲口供认了这一点,她说,她熬不住不跟他分享一下这样的快乐,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用她的说法,却面­色­­阴­沉,比乌云还黑,一句话不说,他“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我的问题也不回答”,吃过午饭后他就突然拍拍ρi股走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这话的时候,怕得差点没发抖,她恳求我跟她待在一起,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回来。我找了一个托辞,谢绝了她的邀请,并且几乎断然地对她说,说不定我明天也来不了,现在我之所以跑来找她,为的就是预先把这事告诉她。这回,我们差点没吵起来。她哭了;她言辞激烈而又伤心地连连责备我,直到我已经走出房门,她才猛地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伸出两手紧紧地拥抱我,并且让我别生她这个“孤老婆子”的气,也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我想还是上她那儿去好,”她说,没有向我抬起头来。同时又去了一趟我认识的一家小饭馆,我有时候就在那家饭馆吃饭。

我出乎意料地又遇见娜塔莎独自一人--说来也怪,我觉得,这一回与昨天和过去几次相比,她对我的来访并不十分高兴。倒好像我有什么事扫了她的兴,妨碍了她似的。我问她,阿廖沙今天有没有来过?她答道:“当然来过,但来的时间不长。他答应今天晚上再来,”她加了一句,似乎在沉思。

“昨天晚上也来过吗?”

“没--没有。他有事,”她好像说绕口令似的加了一句。“好了,怎么样,万尼亚,你好吗?”

似乎在深深地沉思。她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似乎正想得出神。我走到她身边;她在自言自语,在悄声说着什么。

我看到,她不知为什么想顾左右而言他。我定睛把她上上下了地打量了一遍:她显然心情烦躁。但是,她发现我在注视她,端详她,突然急促而又略带愤怒地瞅了我一眼,她这一曾是那么狠,好像用目光把我浑身上下烧着了似的。“她又出现了不幸,”我想,“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因为她问我的情况,我就一五一十地把叶莲娜由事告诉了她。她听后非常感兴趣。我的故事甚至使她吃了一惊。

她不知为什么想顾左右而言他。我定睛把她上上下了地打量了一遍:她显然心情烦躁。但是,她发现我在注视她。

“我的上帝!你居然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而且还有病!”她叫道。

我说我本来想今天不来看她了,但是怕她会生我的气,说不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呢。

“要帮忙,”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仿佛在寻思什么,“倒是有件事要你帮忙,万尼亚,但是,下回再说吧。去看过两位老人家了吗?”

“她不可能对我当真这么反感。这是她的一种作风,要不……要不就是这苦命的孩子遭到的不幸太多了,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她。

“是啊,只有上帝知道父亲听到这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反应不反应的……”

我走到她身边;她在自言自语,在悄声说着什么。“该不是说胡话吧?”我想。”她说,立刻明白了,我想留下。“我想睡觉;一忽儿就睡着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问,“这么急转直下!”

“倒也是……他又到哪儿去了呢?上回你们还以为他是来看我的呢。我说万尼亚,如果可能的话,明天你一定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会告诉你点什么也说不定。我者打搅你,觉得很不好意思;现在你还是回去看你的小客人吧。你出门到现在大概有两小时了吧?”

仿佛跟她心中激起的一种美好的感情作斗争似的。苦命的孩子!虽然她生­性­孤僻和分明挺倔强,但是她那颗善良而又温柔的心,却不时外露。

“有两小时了。再见,娜塔莎。对了,阿廖沙今天对你怎么样?”

“阿廖沙又怎么啦,没什么呀……你的好奇心甚至叫人纳闷。”

“再见,我的朋友。”

“再见。”她有点随随便便地把手递给了我,我最后一次跟她握别的时候,她又扭过头去,躲开了我的目光。我有点诧异地离开了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想,“她的确有不少事情应当好好想想。这事可开不得玩笑。明天她准会先开口,一五一十全告诉我的。”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一进门,使我大吃一惊。天已经黑了。我看到叶莲娜坐在长沙发上,低着头,似乎在深深地沉思。她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似乎正想得出神。我走到她身边;她在自言自语,在悄声说着什么。“该不是说胡话吧?”我想。

“叶莲娜,好孩子,你怎么啦?”我坐到她身边,用手搂着她,问道。

“我想离开这儿……我想还是上她那儿去好,”她说,没有向我抬起头来。

“上哪?上谁那儿去?”我惊讶地问道。

我最后一次跟她握别的时候,她又扭过头去,躲开了我的目光。我有点诧异地离开了她。“?

“上她那儿,上布勃诺娃家。她老说我欠她很多钱,是她掏钱把我妈给埋了的……我不愿意让她骂我妈,我要去她家做工,挣钱还她……债还清后,我就自动离开她。而现在,我要再去找她。”

叶莲娜就立刻叫了我一声。但是并没有特别的危险,这就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他又补充说,她想必有其他慢­性­病,比如心律失常这一类。

“你别急,叶莲娜,上她那儿去是不成的,”我说,“她会折磨你;她会把你毁了的……”

“让她毁了我,让她折磨我好了,”叶建娜热烈地接口道,“我并不是头一个;比我好的人不是也在受难吗。这话是街上的一个叫花子告诉我的。我穷,我愿意穷。我要穷一辈子;我妈临死的时候就是这么叮嘱我的。我要去做工……我不要穿这衣服……”

“我明天去买,给你换一件。我把你的书也拿来了。你就住我这里吧。只要你自己不愿意,我决不会把你送给别人;你放心好了……”

“我要雇给人家当佣人。”

这小姑娘也真怪!”他给她开了点药水和药面,多半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需要,并区立刻开始向我问长问短:她怎么会上我这里来的。

“好,好!不过你别急,先躺下,睡一会儿!”

我不愿意让她骂我妈,我要去她家做工,挣钱还她……债还清后,我就自动离开她。而现在,我要再去找她。

但是这苦命的孩子边说边泪如雨下。渐渐地,她的眼泪变成了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了;我给她拿来一点水。给她打湿了两鬓和脑袋。最后她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她的寒热病又发作了,先是浑身发冷。我把能找到的一切都盖在她身上,她终于随着了,但是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浑身哆嗦,惊醒过来。虽说这天我走的路不多,但是我感到非常累,因此决定尽早躺下。我心烦意乱,思虑万千。我预感到,这孩子肯定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不过最使我放心不下的还是娜塔莎和她的近况。总之,我现在回想起来,很少有比这个倒霉的夜晚,我即将睡着的时候,心情更沉重的了。

、.

第九章

小./说。txt天堂

我醒得很晚,大约上午十点左右,我病了。头晕加上头疼。我瞧了一眼叶莲娜的床:床上空空的。与此同时,我右边那间小屋里却有一些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好像有人用笤帚扫地。我走过去一看。叶莲娜正一手拿着帚,另一只手提着她那件漂亮衣服(从昨天晚上起还没脱下来过)在扫地。烧炉子用的木柴也已码放整齐,堆在一个小旯旮里;桌子已经擦过,茶壶也擦得­干­­干­净净;一句话,叶莲娜在­干­活,做家务。

她在我的正对面停了下来,久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果断和不屈不挠。

“我说叶莲娜,”我叫道,“谁让你扫地来着?我不希望你­干­这个,你有病;难道你是来给我当佣人的吗?”

“那么这儿谁来扫地呢?”她直起腰,两眼直视着我,答道,“现在我没病了。”

“但是我不是请你来­干­活的,叶莲娜。你好像怕我像布勃诺娃那样责备你,说你在我这儿吃白饭,是吗?这把不像样子的笤帚你又是打哪弄来的呢?原先我没有笤帚呀,”我诧异地望着她,加了一句。

“这是我的笤帚。我自己拿来的。我也在这儿替外公扫地。从那时起,这把笤帚就一直放这儿,在炉子下面。”

我回到房间,陷入沉思。也许我做得不对;但是我总感到,她对我的好客似乎感到一种压抑,极力想证明给我看,她决不会在我这儿吃白饭。“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多么发愤要强的­性­格啊!”我想。一两分付后,她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长沙发上她昨天坐的那地方,疑惑地望着我。这时,我烧开了一壶水,沏上了茶,给她倒了一杯,外加一块白面包,递给了她。她默默地、并不推倭地接了过去。整整一天两夜她几乎什么也没吃。

妈生病的时候,我给她做过。我还常常去菜市场。”饭馆里买的。

“瞧,这么一件好衣服都给你用笤帚弄脏了,”我看到她裙子边上有一长条污渍,说道。

她向周身看了看,突然,使我非常吃惊,她放下茶杯,用两手捏住(显然,冷静而又平心静气地)裙子的一幅布,刺拉一声把它从上撕到下。做完这事后,她又默默地抬起她那倔强而又闪亮的目光望着我。她的脸很苍白。

“你­干­什么呀,叶莲娜?”我叫道,以为她是疯子。

“这衣服不好,”她激动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干­吗说这衣服好?我不要穿它,”她从座位上跳起来,突然说道。“我非把它撕了不可。我没请她替我打扮。是她自己硬替我穿上的。我已经撕破过一件衣服,这件我也要撕,撕!撕!撕!……”

她说罢便发狂似的抓住自己那件倒霉衣服。霎时间,她差点没把它撕成一块块碎片。她撕完以后,面­色­苍白,好容易才站稳了,没有倒下。我惊讶地望着她那股倔强劲儿。她则用某种类似挑衅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也有什么事对不起她似的。但是我已经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

我决定,不能再拖了,今天上午就去给她买身新衣服。对于这个倔强的野孩子应当用善来感化。她那样子,好像她压根儿就没见过好人似的。已经有过一次,尽管会受到残酷的惩罚,她还是把自己头一件同样的衣服撕成了碎片,而现在,这身衣服又使她想起不久前如此可怕的时刻,她又该以多么大的狠劲儿来对待这身衣服啊。

在旧货市场可以很便宜地买到既漂亮又朴素的衣服。糟糕的是眼下我几乎没有一分钱。但是我还在头天晚上躺下睡觉的时候,就决定今天先到一个可以弄到钱的地方去,而且到那地方去正巧与旧货市场顺路。我拿起礼帽。叶莲娜定睛注视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

“您又要把我锁起来?”当我拿起钥匙,又准备跟昨天和前天那样随手锁上房门的时候,她问道。

“我的孩子,”我走到她身边说道,“我这样做,请你不要生气。我所以要锁门是怕有人进来,你有病,说不定会害怕的。再说谁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呢,说不定布勃诺娃灵机一动跑来了呢……”

我故意对她这么说。其实,我把她锁起来是因为我信不过她。我总觉得,她会突然想要离开我的。我想暂时还是谨慎点好。叶莲娜没有吱声,因此这一回我仍旧把她锁了起来。

我认识一个出书的老板,他出版一部多卷本的书,已经出到第三年了。每当我亟需钱用,我就去找他弄点活­干­。他付钱一直很规矩。我去找他,预支了二十五卢布稿酬,条件是一周后交给他一篇编写好的文章。但是我希望把这时间省下来,写我的长篇小说。每当我有急用的时候,我常常这样做。

拿到钱以后,我就到旧货市场去了。在那儿,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我所熟悉的出售各种旧衣服的老太婆。我大致给她讲了讲叶莲娜的身高,她霎时就给我挑了一件浅颜­色­的印花布衣服,非常结实,至多洗过一次,价钱也非常便宜。我又顺便买了一条围巾。在付钱的时候,我想,叶莲娜还需要一件小号的皮大衣和斗篷,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现在天气冷,而她几乎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决定下一回再来买这些东西。叶莲娜很爱生气,自尊心又强。只有主知道她对这件衣服会抱什么态度,尽管我故意挑了一件能够挑到的尽可能朴素而又不起眼的最最普通的衣服。不过,我还是给她买了两双线袜和一双毛珠。我把这些东西交给她的时候,可以借口说,她有病,屋里又冷。她还需要几件内衣。但是这一切我准备留待将来,等跟她混熟了以后再说。此外,我还买了几幅把床隔开的旧帐幔--这东西是必需的,叶莲娜见了一定非常喜欢。

你说的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但是你起码得告诉我呀……”再说谁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呢。

我拿着这些东西回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了。我开锁的时候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因此叶莲娜没有立刻听到我回来。我发现她正站在桌旁,翻阅我的书和文稿。她听到我走路的声音后就迅速把正在看的一本书合上,满脸通红地离开了桌子。我看了这本书一眼:这是我第一本小说的单行本,扉页上印着我的名字。

“您不在的时候,有人到这儿来敲过门,”她说话的腔调像在逼我,似乎在说:­干­吗要锁上门呢?

“不会是大夫吧,”我说,“你没喊他,叶莲娜?”

“没有。”

我没有回答,拿起小包袱,把它解开,取出了买来的那身衣服。

“瞧,我的好孩子,叶莲娜,”我走到她身边,说道,“总不能像你现在这样穿着这身破烂吧。我给你买了这身普普通通的、最便宜不过的衣服,因此你也无须过意不去;它总共才一卢布二十戈比。你就随便穿吧。”

“我也会做饭。我可以给你做吃的。”“那又怎样呢?我没忘呀。”我站起身来。

我把衣服放到她身边。她的脸涨得通红,睁大两眼看着我,看了好一回儿。

她感到非常惊奇,与此同时,我又觉得她不知为什么感到非常害羞。但是她眼里却闪出一种含情脉脉的表情。我看见她不吭声,就转身面向桌子。我的行为分明使她很吃惊。但是她使劲克制住自己,坐着,两眼低垂,看着地面。

我头疼头晕,有增无已。户外的新鲜空气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好处。而那时我应当去看娜塔莎了。我对她的担心从昨天起就未尝稍减,反而有增无已。我突然觉得叶莲娜喊了我一声。我向她转过身来。

“您出去的时候别把我锁起来了,”她望着一边,小手指捏弄着沙发边儿,仿佛在专心致志地­干­这事。“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哪也不去。”

“好,叶莲娜,我同意。但是,要是来个陌生人怎么办?说不定,只有上帝知道他是谁,怎么办?”

“那您把钥匙留给我,我把门反锁上;有人敲门,我就说:家里投人。”她调皮地看了看我,仿佛在说:“这还不容易!”

“谁给你洗衣服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又忽然问道。

“这公寓里有个女的。”

“我会洗衣服。昨天吃的东西,你打哪弄来的?”

“饭馆里买的。”

我感到我好像被人在心窝上捅了一刀似的,心如刀割。“。

“我也会做饭。我可以给你做吃的。”

“得啦,叶莲娜;你哪会做饭呀?你说的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叶莲娜低头不语。我说的话显然使她很伤心。过去了至少十分钟;我们俩都相对默然。

“汤,”她突然说道,也不抬头。

“汤怎么啦?什么汤?”我诧异地问。

要是来个陌生人怎么办?说不定,只有上帝知道他是谁。

“我会做汤。妈生病的时候,我给她做过。我还常常去菜市场。”

“我说叶莲娜,瞧你多高傲呀,”我说,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在沙发上。“我的心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待你。你现在是一个人,没有亲人,很不幸。我想帮助你。我倒霉的时候,你也会照样帮助我的。但是你不肯这样考虑问题,因此你才觉得难受,不肯接受我的最普通的礼物。你想立刻还帐,用­干­活来还帐,好像我是布勃诺娃,我会责怪你似的。如果这样,那就于心有愧了,叶莲娜。”

她没有回答,她的嘴­唇­在发抖。她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是她忍住了,没说出来。我站起身来,准备去看娜塔莎。这一次我把钥匙留给了叶莲娜,对她说,如果有人敲门,她就答应,问这人是谁?我深信,娜塔莎一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暂时还瞒着我,我们之间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这样的事。无论如何,我拿定主意只到她那儿待一小会儿,否则我死气白赖地待那儿,她会发火的。

果然不出所料。她又用那种不满和生硬的目光迎接我,我本来应当立即告退才是;可是我的两腿发软。

“我只来一小会儿,娜塔莎,”我开口道,“想跟你讨个主意,我拿那个小客人怎么办呢?”于是我把关于叶莲娜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娜塔莎默默地听完了我的话。

说不定会害怕的。再说谁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呢,说不定布勃诺娃灵机一动跑来了呢。

“我不知道给你出个什么主意,万尼亚,”她答道,“从各方面看,这是个非常怪的孩子。说不定她受尽虐待,给吓坏了。起码,先让她治好病。你想把她送到咱们那两位老人家那儿去吗?”

“她总说她不离开我,哪也不会。只有上帝知道那儿会怎么对待她,因此我也没把握。但是,我的朋友,你的情况怎么样?你昨天好像不很舒服似的!”我胆怯地问她。

“是的……今天也有点头疼,”她心不在焉地答道,“你是不是见到咱们那两位老人家中的哪一位了?”

“没有。我明天去。明天不是星期六吗?”

“那又怎样呢?”

我的行为分明使她很吃惊。但是她使劲克制住自己,坐着,两眼低垂,看着地面。

“晚上公爵要来……”

“那又怎样呢?我没忘呀。”

“不,我不过随便说说……”

她在我的正对面停了下来,久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果断和不屈不挠;有一种狂热和害了热病的神态。

“我说万尼亚,”她说道,“你就行行好,走吧,你太妨碍我了……”

条件是一周后交给他一篇编写好的文章。但是我希望把这时间省下来。

我从圈椅上站起来,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惊讶望着她。

取出了买来的那身衣服。”我诧异地问。而且昨天晚上还想来……”这身衣服又使她想起不久前如此可怕的时刻。

“我的朋友,娜塔莎!你倒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我害怕地叫起来。

“什么事也没有出!明天你就全知道了,可现在我想一个人待着。听见了吗,万尼亚,你立刻走吧。我瞧着你心里难受,太难受了!”

“但是你起码得告诉我呀……”

“明天你什么都会知道的!噢,我的上帝!你倒是走不走呀?”

我走了出去,惊诧莫名,差点部控制不住自己了。玛夫拉紧跟着我进了外屋。

“怎么,生气了?”她问我,“我都不敢走近她。”

娜塔莎一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暂时还瞒着我,我们之间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倒是怎么啦?”

“还不是因为我们那位少苦三天不露面啦!”

“怎么三天?”我惊愕地问,“昨天她还亲口告诉我,他昨天上午来过,而且昨天晚上还想来……”

“什么晚上!他上午压根儿就没来!跟你实说了吧,打前儿起就没露过面。难道她昨天亲自说他上午来过?”

“亲自说的。”

“唉,”玛夫拉沉思地说,“要是她都不愿意向你承认他没来过,说明这事狠狠地刺伤了她的心,哼,真有他的!”

“这到底唱的那一出呢!”我叫了起来。

“不管咱的那一出,反正我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了,”玛夫拉摊开两手,继续道。“昨天还让我找他去,可两次都把我从半道上截了回来。而今天地连话都不肯跟我说了。哪怕你去看看他呢。我都不敢离开她了。”

我大惊失­色­地拔脚便往楼下跑。

你是不是见到咱们那两位老人家中的哪一位了?”你还上我们家吗。

“晚饭前,你还上我们家吗?”玛夫拉冲我的背影叫道。

“到时候再说吧,”我在半道上答道,“说不定我只能跑来看看你,顺便打听一下她的情况。只要我还活着。”

我感到我好像被人在心窝上捅了一刀似的,心如刀割。

..

第十章

小``说"t:.

我直接去找阿廖沙。他住在滨海小街他的父亲家。公爵尽管只有一人居住,却有一套相当大的住宅。阿廖沙在这套住宅里占用了两个非常漂亮的房间。我很少到他那儿去,这次以前,大概总共去过一次。他倒常来看我,特别是最初,他跟娜塔莎刚刚同居的时候。

他不在家。我穿堂入室,直接走到他的房间,给他写了这样一封短信:

“阿廖沙,您大概是疯了。因为星期二晚上今尊亲自请求娜塔莎惠

予同意做您的妻子,您对今尊的这一请求也感到很高兴(我是目击者),

她爱他;要知道,这是强烈的爱,这是天命。最后:您让她蔑视世俗之见,而您自己却屈服于它的压力。

所以,您得承认,你当前的行为实在令人费解。您知道您现在对娜塔莎

做了什么吗?无论如何,我这封短信将会提醒您,您对您未来的妻子的

她的命很苦。那老人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她。”您为什么这样想呢?说不定您知道了什么吧!

这种做法是非常不妥的,也是有欠考虑的。我很清楚,我并无任何权利

对您说三道四,但是我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

“又及:关于这封信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您的近况都不是

她告诉我的。”

但是,问题是您搞这个决斗又怎能挽救得了她呢?”板着脸,瓜眉深锁,不置一词,

我把信封好后就放在他桌上,一名佣人在回答我的问题时说,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几乎从来不回家,即使现在回来,最早也得半夜,快要天亮的时候。

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我头晕,腿软,不住哆嗦。到我屋里去的房门开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夫坐在我屋里等我回来。他坐在桌旁,默默地、诧异地看着叶莲邮,她也同样诧异地扛量着地,虽然执拗地一言不发。“可不是吗,”我想,“他肯定觉得她很古怪。”

“我说小老弟,我等了你整整一小时了,不瞒你说,我怎么也没料到……你的情况是这样,”他打量着室内,又悄悄指着叶莲娜对我便了个眼­色­,继续道。他两眼流露出惊愕。但是凑近一看,我发现他的神态里有一种惊惶和忧伤。他的面­色­比平时更苍白。

“你坐下,坐呀,”他心事重重而又忙忙碌碌地继续适,“有件事,我急于来找你;你倒是怎么啦?你的面­色­这么难看。”

“有点不舒服。一早起来就头晕。”

“嗯,你得留神,这事可粗心不得。感冒了,是吗?”

“不,不过是神经­性­的一时发作。我有时候常常这样。您怎么样,身体好吗?”

“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气头上,心里一时不痛快。有件事。你先坐下。”

我把椅子挪近了点儿,脸朝着他坐在桌旁。老人向我微微弯过身来,悄声道:

他不在家。我穿堂入室,直接走到他的房间,给他写了这样一封短信:您却成了十足的笑柄……”他倒常来看我。

“留神,眼睛别瞧她,佯装我们似乎在谈不相­干­的事。坐在一边的你那小客人是谁呀?”

“以后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这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无依无靠,是那个曾经住在这里,后来死在一家食品店里的史密斯的外孙女。”

“哦,原来他还有个外孙女呀!我说小老弟,这孩子挺古怪!瞧她那模样,瞧她那模样!不瞒你说:过五分钟你再不来,我在这里就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才开了门,直到现在一声不吭;跟她在一起简直让人发怵,不像是大活人。她怎么会到你这里来的呢?啊,明白了,大概是来看外公的,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是的。她的命很苦。那老人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她。”

“嗯!有什么样的外公,就有什么样的外孙女。以后你把这一切好好给我讲讲。既然她这么命苦,也许我们能够想个法子帮助帮助她,好歹帮她点忙吧……嗯,小老弟,现在能不能够让她先走开呢,因为我有要紧事要跟您说。”

“她没地方可去呀。她就住我这儿。”

我尽可能三言两语地向老人作了说明,然后又加了一句,当着她的面说话谅也无妨,因为她还是个孩子。

“是啊……当然,还是个孩子。只是,小老弟,你可使我吃了一惊。跟你住在一起,主啊,我的上帝啊!”

于是老人又惊诧地再次看了看她。叶莲娜感到人家在谈论她,便低下头,默默地坐着,用手指拧着沙发边。她已经穿上了新衣服,而且穿着非常合身。她的头发也比平时更加仔细地梳过了,可能是因为穿了新衣服的缘故。一般说,要不是她的目光显得又怪又野,肯定是个非常可爱、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简单而又明了地说,小老弟,是这么回事,”老人又开始道,“这事说来话长,这事挺重要……”

他低头坐着,神态严然,似乎在寻思。尽管他很着急,又预先声明要“简单而又明了”,可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找不到词儿。“到底有什么事呢?”我想。

“我说万尼亚,我来找你有件要事相商。但是,在谈这事以前……因为现在我自己是这么考虑的,得先向你说明某些情况……非常微妙的情况……”

“好,我保证。”她应该这样来考虑问题!她应该意识到,对她来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这门婚事,莫过于跟这些卑鄙小人。

他清了清嗓子,匆匆瞥了我一眼;一瞥之后,他的脸就红了;脸一红,他就对自己的尴尬大生其气,一生气,也就豁出去了:

“唉呀,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不说你也明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找公爵决斗,我请你来安排此事,并做我的决斗证人。”

我猛地往椅背上一靠,大惊失­色­地望着他。

“唉呀,你看什么呀!我又没发疯。”

“但是,对不起,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你拿什么做借口呢,又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最后,怎么可以这样呢……”

“借口!目的!”老人叫道,“真太妙啦!……”

“好啦,好啦,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但是您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呢!决斗有什么用呢?说实在的,我什么也不明白。”

我把他一直送到大门口。我要去请看门的给我去买点吃的来。叶莲娜到现在还没吃饭哩。

“我早料到你什么也不会明白的。告诉你吧:我们的官司结案了(或者说,再过几天就可以结案了;只剩下一些无谓的手续);我败诉了。必须支付高达一万卢布的赔偿费;就是这么判决的。这钱就用伊赫梅涅夫卡村作抵。因此,现在,这卑鄙小人在钱上就有了保证,而我把伊赫梅涅夫卡村交出去后也就付清了钱,成了不相­干­的人。现在我就可以拍起头来了。我要如此这般地对他说:最最尊敬的公爵,您侮辱了我两年;您玷污了我的名声,败坏了我家的清白,而我对于这一切只能忍气吞声!当时我不能找你拼个你死我活。当时您会对我直截了当地说:‘啊,你这人真狡猾,你想打死我赖帐,因为你预感到,你肯定会败诉,迟早要付给我罚金!不,咱们先看看这场官司是怎么结案的,然后你再来找我决斗。’现在呢,尊敬的公爵,官司结案了,您有了保证,因此也就没有了任何障碍,所以请枉驾过来,上决斗场一决雌雄。就是这么回事。怎么样,依你看,说到底,我无权为自己,为一切的一切报仇雪浪吗!”

给,小老弟,这是一百五十卢布,你先拿着……””老人叫道,“真太妙啦!……”简单而又明了地说,小老弟!

他两眼放光。我默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我想摸透他隐秘的思想。

“我说尼古拉·谢尔盖所奇,”我终于答道,决定向他一语道破,否则我俩没法相互了解。“您能跟我推心置腹地谈谈吗?”

“行啊,”他坚定地答道。

我拦住了他。你有钱吗?”,低下了眼睛);小老弟,我看你住的这房子。

“请您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所以要决斗,为了要报仇雪很呢,还是另有他图?”

得先向你说明某些情况……非常微妙的情况……”脸朝着他坐在桌旁。

“万尼亚,”他答道,“你知道,我从不允许任何人在跟我谈话的时候触及到某些问题:但是这一回我破一次例,因为你脑子灵,一下子就看透了,回避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是的,我另有他留。图的就是挽救我那误入歧途的女儿,使她不致千万劫不复,最近出现的一些情况正使她走上这条贻害无穷的道路。”

“但是,问题是您搞这个决斗又怎能挽救得了她呢?”

“决斗可以阻止他们眼下正在策划的一切。你听我说:你别以为我是出于某种父爱以及诸如此类的弱点。这一切全是扯谈!我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内心。连你也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女地抛弃了我,跟她的情人私奔了,于是我就把她从我心里给轰出去了,永远忘了她,就在那天晚上--你记得吗?曾经看见我对着她的画像嚎啕大哭,但决不能由此断定我想饶恕她。即使当时,我也没有饶恕她。我哭的是失去的幸福、枉然的幻想,但决不是哭现在内地。我也许常常哭;我并不羞于承认这点,诚如我并不羞于承认我过去爱我的孩子胜过爱世界上的一切。这一切与我现在的举动似乎自相矛盾。你会问我:既然如此,既然您对那个您已经不承认是自己女儿的人的命运无动于衷,那您为什么还要­干­预他们现在正在策划的那件事呢?我的回答是:第一,为的是不让那个­阴­险的小人­阴­谋得逞,第二,出于人之常情--最普通的仁爱之心。她虽然已不是我的女儿,但她毕竟是个无人保护而又受骗上当的弱者,人家还在进一步骗她,想把她彻底毁了。我没法直接Сhā手,但可以通过决斗来间接­干­预。如果我被他们一枪打死或者受伤流血,难道她能跨过我们的决斗场,说不定还跨过我的尸体,跟那个杀死我的凶手的儿子去举行婚礼吗?就像那个国王的女儿(记得吗,我们家有本书,你曾经用它来学法文的那本书)居然驾着豪华的马车驶过她父亲的尸体①。再说,他若去决斗,那么咱们这两位公爵父子自己也就不想再举行什么婚礼了。一句话,我不愿意看到这门亲事,我将竭尽全力不让它成功。你现在明白我的用意了吗?”

“不明白。既然您希望娜塔莎好,您怎么报得下这个心阻挠她的婚事呢,因为只有结婚才能恢复地的名誉呀?要知道,在这世界上,她来日方长;她需要有个好名声。”

“唾弃这些世俗之见,她应该这样来考虑问题!她应该意识到,对她来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这门婚事,莫过于跟这些卑鄙小人,跟这个可鄙的上流社会来往。她应当用高尚的自尊心来回答这个上流社会。到那时候,说不定我倒会向她伸出手来,我倒要看看,到那时谁还敢来糟蹋我的孩子的名声!”

这种极端的理想主义使我不胜惊愕。但是我立刻看出来,他心里不痛快,一时兴起,说了这些过头的话。

“这太理想化了,”我回答他道,“因此有点残酷。您要她拿出勇气来,可是您在她出生时并没有赋予她这种力量和勇气。难道她同意结婚是想当公爵夫人吗?要知道,她爱他;要知道,这是强烈的爱,这是天命。最后:您让她蔑视世俗之见,而您自己却屈服于它的压力。公爵让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公然怀疑您想攀高技,想用欺骗手段与公爵之家联姻,因此您现在便认为:如果现在,在他们正式提出求婚之后,她亲自拒绝

①指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的《罗马史》(此处指该书的法译本,一八三0年巴黎版)所载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七三塔克文·苏佩布。他原是第六王塞维·图里乌的女婿,后杀岳父篡位,将岳父的尸体弃市。他的妻子(即前王之女)在宣布她丈夫为王之后,居然驱车从群众大会上回家,公然驶过她父亲的尸体,因而沿途留下斑斑血迹。

他们,那,不用说,就会非常彻底、非常明显地推翻他们先前的诽谤。瞧,这就是您追求的目的,您屈从于公爵本人的意见,您孜孜以求的是让他自己认错。您一心向往的是嘲笑他,向他报仇雪恨,而且您为此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难道这不是自私吗?”

老人坐在那里,板着脸,瓜眉深锁,不置一词,这样继续了很长时间。

“你对我不公平,万尼亚,”他终于说道,一颗闪亮的泪珠挂在他的睫毛上,“我向你起誓,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不过别谈它了!我没法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他微微站起身来,拿起帽子,继续道,“我要说的只有一点:你刚才提到我女儿的幸福。残压根儿不相信这会使她幸福,除非一点:我即使不加­干­预,这桩婚事也永远成不了。”

“怎么会呢?您为什么这样想呢?说不定您知道了什么吧?”我好奇地叫起来。

“不,什么特别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个孩诅咒的老狐狸决不可能拿定主意这样做。这一切全是扯谈,无非是­阴­谋。我对此深信不疑,你记住我的话,肯定是这样。第二,即使这桩婚事办成了,那也仅仅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即这个卑鄙小人另有他自己特别的、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打算,即这桩婚姻对他有利--至于究竟是什么打算,我就一点不懂了,你自己说吧,你不妨扣心自问:这桩婚事会使她幸福吗?埋怨数落,低声下气,终身陪伴一个长不大的娃娃,而这娃娃现在就已经把她的爱视同累赘,一旦结了婚就会不尊重她,欺负她,棱辱她;与此同时,她的激|情却随着对方的越来越冷淡变得越来越强烈;嫉妒、痛苦、心如刀割、离婚,说不定还有犯罪……不,万厄亚!如果你们在那儿马马虎虎地策划此事,你还从中帮忙,那我把丑话说在头里,你可是要对上帝负责的,但是到那时候已为时晚矣!再见!”

我拦住了他。

“我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咱们这么办好吗:先等一等。您要相信不是只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件事,说不定这事会出到渠成,最好不过地解决的,用不着使用诸如决斗之类强制­性­的、人为的解决办法。时间是最好的解决者!最后,请允许我冒昧直言,您的全部计划是完全行不通的。难道您当真以为(哪怕就一分钟)公爵会接受您的挑战吗?”

“怎么不会接受?你说什么呀,犯糊涂啦!

“我敢向你起誓,他肯定不会接受,请相信,他肯定会找到理由十足的借口;他会循规蹈矩而又严乎其然把这一切办妥,与此同时,您却成了十足的笑柄……”

“哪能呢,小老弟,哪能呢!你这番话简直让我太震惊了!他怎么会不接受呢?不,万尼亚,你简直是诗人;可不是吗,一个真正的诗人!怎么,依你看,跟我决斗就不体面?我并不比地差。我是一个老人,一个被人败坏了名誉的父亲;你是一位俄国文人,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了吧,你可以当决斗证人,而且……而且……我真不明白,你还要什么呢……”

“您会看到的。他准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让您自己先看到跟他决斗是万万不行的。”

“嗯……好吧,我的朋友,就按你的意思办!我少安毋躁,自然,只到一定的时间为止。我们倒要来看看,时间究竟能起什么作用。不过,我有一事相求,我的朋友:请你向我保证,你决不在那儿,也决不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张扬出去,行吗?”

“我保证。”

“第二,万尼亚,劳你大驾,从今往后,再不要向我提起此事。”

“好,我保证。”

“最后,还有一事相求:我知道,亲爱的,你在舍下也许觉得很无聊,但是请你常到舍下走走,只要你走得开。我那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非常喜欢你,而且……而且……你不去,她会想你的……万尼亚,你明白吗?”

他说罢紧紧握了握我的手。我真心实意地答应了他。

“而现在,万尼亚,最后,还有件事难于启齿。你有钱吗?”

低下了眼睛);小老弟,我看你住的这房子……你这处境……我想,你也许会另有急用的!

“钱!”我诧异地重复道。

予同意做您的妻子,您对今尊的这一请求也感到很高兴(我是目击者),予同意做您的妻子!

“对(老人的脸红了,低下了眼睛);小老弟,我看你住的这房子……你这处境……我想,你也许会另有急用的(正是现在很可能有急用),那……给,小老弟,这是一百五十卢布,你先拿着……”

“一百五十卢布,还是先拿着,您自己不是刚刚打输了官司吗!”

“万尼亚,我看,你还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你也许会有急用的,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在某种情况下,钱有助于独立自主,独立自主地作出决定。也许你现在不需要,将来就不会有什么事需要吗?不管怎么说吧,我先把钱留你这儿。我凑来凑去就能凑到这些了。花不完就还我。而现在,再见了!我的上帝,你的脸­色­多苍白啊!你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我没有推辞,收下了钱,太清楚不过了,他留钱给我究竟要­干­什么。

“我差点都站不住了,”我回答他。

“这事别大意了,万尼亚,亲爱的,可别大意呀!今天哪也别去。你的情况,我会告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要不要清位大夫来?我明天再来看你;起码,我尽量来,只要这两条腿还走得动。而现在,你先躺下……好了,再见。再见,小姑娘;地扭过了头!听我说,我的朋友!这里还有五卢布,是给小姑娘的。不过别跟她说是我给的,花在她身上就是了,买双鞋呀,内衣呀,……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再见,我的朋友……”

我把他一直送到大门口。我要去请看门的给我去买点吃的来。叶莲娜到现在还没吃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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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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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刚回到屋里,我的脑袋就一阵发晕,我摔倒在房间中央。只记得叶莲娜发出一声惊叫:举起两手一拍,就冲过来扶住了我。这是残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刹那……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叶莲娜后来告诉我,看门的正好这时候拿吃的来,她就跟他一起把我抬到沙发上。我几块醒来,每次都看到叶莲娜在俯身着我的那充满同情与关切的小脸蛋。但是这一切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好像隔着一层雾,可怜的小姑娘的可爱面容,在我昏迷时不住在我眼前晃动,宛如一个幻影,宛如一幅画;她端水给我喝,给我盖被子或者坐在我面前,满面愁容,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还不时用小手抚平我的头发。有一次,我记得她曾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另一次,半夜,我突然醒来,看见我面前放着一张小桌,小桌挪到了沙发旁,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已经结了烛花,在烛光下,我看到叶莲娜的脸贴着我的枕头,苍白的小嘴半张着,把手掌贴在自己温暖的脸颊上,提心吊胆地睡着了。清晨,我才完全清醒。蜡烛已经完全燃尽,旭日初升,明亮的、玫瑰­色­的霞光已经在墙上闪耀跳动。叶莲娜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疲倦的小脑袋伏在横放在桌上的左臂上,睡得正香,我记得,我凝视了一下她那稚气的小脸蛋,即使睡着了也充满一种似乎并非孩子所有的凄楚的表情,以及某种奇怪的病态美;她面容苍白,瘦瘦的脸蛋,长长的睫毛,浓密的黑发随随便便地缩成一个发誓,垂到一边。她的另一只胳臂放在我的枕头上。我轻轻地吻了一下这只瘦小的胳臂,但是这苦命的孩子没有醒,只有似乎一缕微笑掠过她那苍白的嘴­唇­。我望着她,望着望着,就静静地睡着了,睡得很安稳,这睡眠对我的健康大有神益。这一次我差点没睡到中午。我醒来后感到自己差不多完全康复了。只是浑身瘫软,四肢无力,这说明我不久前病了一场。这类忽然发作的神经­性­疾病,过去我也常犯。这病我很清楚。这病通常在一昼夜间就能几乎彻底康复,不过在这一昼夜间,这病却显得很严重,很凶险。

她双眉深锁,脸上布满了乌云。突然伸出两手抱住了我。

已经差不多中午了。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挂在墙角里一条带子上的帷幔,这是我昨天买回来的。叶莲娜自己动手,给自己在屋里隔出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她坐在炉子旁,正在烧开水。她发现我醒了,愉快地嫣然一笑,立刻走到我身边。

…”她重复道,“只有您一个人,一个人!……”“不是莲诺奇卡。

“好孩子,”我抓住她的手说道,“你看护了我一夜。我还不知道你的心肠这么好。”

“您怎么知道我看护您;也许我一夜都睡觉了呢?”她问道,和善而又羞怯地、同时又调皮地看着我,又因为自己这么说,羞答答地脸红了。

“我醒了好几次,看见了。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你才睡。”

“要茶吗?”她打断了我的话,仿佛难于把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似的,大凡心地纯真而又洁身自好的人,每当人们夸他们心好,总免不了这样。

“要,”我答道,“但是你昨天吃午饭了吗?”

“没吃午饭,吃了顿晚饭。看门人拿来的。不过,您别说话,好好躺着:您的身体还没全好哩,”她又加了一句,把茶端给我,并且坐在我床上。

“还躺什么呀!不过,可以躺到天黑,天一黑,我就得出去。一定得出去,莲诺奇卡①。”

“哼,还一定呢!您去看谁?不会是去看昨天来的那客人吧?”

“不,不去看他。”

“不去看他,那敢情好。是他昨天让您不高兴了。那么去看他的女儿?”

“你怎么知道他有女儿呢?”

“昨天我都听见了,”她低下眼睛答道。

她低下眼睛答道。我从来不拿布勒诺娃家的任何东西。

她双眉深锁,脸上布满了乌云。

①叶莲娜的小名。

“他是个坏老头,”后来,她又加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他坏?相反,他是一个很和善的人。”

“不,就不;他坏;我听见了,”她热烈地回答。

一个人!……”妈妈就离开外公了。”好像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我似的。

“你究竟听到什么了呢?””

“他不肯原谅自己的女儿……”

“但是他爱她。她对不起他,他却关心地,为她痛苦。”

“那­干­吗不原谅她呢?现在,即使原谅了,女儿也不会回来找他的。”

她的遗孤间或去看望诅咒过她妈妈的外公。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配让他的女儿爱他,”她热烈地答道,“倒不如让她永远离开他,最好让她去讨饭,就让他看到女儿在讨饭,让他痛苦。”

她两眼放光,脸蛋涨得通红。“看来,她这么说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我暗自寻思。

吃了顿晚饭。看门人拿来的。不过,您别说话,

“您想把我送到他家去,是吗?”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补充道。

“是的,叶莲娜。”

讨到五个戈比后就给他买个面包和一点鼻烟。

“不,我宁可到别处去当佣人。”

于是妈妈就回来了……”举起两手一拍,就冲过来扶住了我。这是残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刹那。

“啊呀,你说这话多不好呀,莲诺奇卡。真是胡说:谁来雇你呢?”

“雇给任何一个­干­粗活的人,”她不耐烦地回答道,头垂得越来越低了,分明很焦躁。

“一个­干­粗活的人是用不着你这样的女佣人的,”我笑道。

不去看他,那敢情好。是他昨天让您不高兴了。

“那就雇给老爷太太。”

“你这种脾气还能伺候老爷太太?”

“就这脾气。”她越激动,她的回答就越生硬。

“你会受不了的。”

“就受得了。骂我,我硬不还嘴。打我,就是不吭声,让他们打好了,就是不吭声,就是不哭。就不哭,气死他们。”

她沉思少顷。你又多么傲气!这说明,你受过很多痛苦……”还没生我以前?

“你怎么啦,叶莲娜!你心中有多少怨恨啊;你又多么傲气!这说明,你受过很多痛苦……”

我站起身来,走到我那张大桌旁。叶莲娜仍旧坐在那张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小手托着沙发边。她一声不吭。“她该不是因为我说了这话在生我的气吧?”我想。

我站在桌旁,无意识地翻开我昨天拿回来编写的几本书,渐渐地埋头于阅读。我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形,走过去打开一本书,不过随便翻翻,可是一看下去就把什么都忘了。

“您老在这里写呀写的,写什么呀?”叶莲娜悄悄走到桌旁,带着怯生生的微笑问道。

“随便什么,莲诺奇卡,样样都写。写了,人家就给我钱。”

“写报告?”

一个­干­粗活的人是用不着你这样的女佣人的,”我笑道。真是胡说。

“不,不是写报告。”于是我就竭尽所能地向她解释,我在描写各种各样的人的各种各样的事:写好了就出书,这书叫小说。她非常好奇地听着。

她边说边挖苦似的发出一声苦笑。而且我也不愿意人家这么叫我。

“怎么,您写的都是真事?”

“不,虚构的。”

“您­干­吗要瞎编呢?”

“我说你呀,不妨先读读这本书;有一回,你不是看过吗。你会读书吧?”

“会。”

“那一看就明白了。这本小书是我写的。”

“您写的?我一定读……”

她心里好像有什么话很想跟我说,但又分明难以启齿,因此很激动。在她的问题里似有某种言外之意。

她边说边挖苦似的发出一声苦笑。随便什么。

“您写书能挣很多钱吗?”她终于问道。

“这就要看运气了。有时候多,有时候分文没有润为写不出来。这工作很难,莲诺奇卡。”

“那么说,您不是有钱人喽?”

“是的,我不是有钱人。”

“那我可以­干­活,帮助您……”她迅速瞥了我一眼,脸一下涨得通红,垂下了眼睛,接着又向我走近两步,突然伸出两手抱住了我,把脸紧紧地,紧紧地贴在我胸前。我诧异地望着她。

“我喜欢您……我并不傲气,”她说,“您昨天说我很傲气。不,不……我不是这样的……我喜欢您。只有您一个人爱我……”

那是什么人呢,内莉?”仿佛若有所思。“她出国了,我是在国外生的?

但是她已泣不成声。一分钟后,眼泪夺眶而出,而且来势汹涌,就像昨天发病时那样。她跪倒在我面前,吻我的手和脚……

“您爱我!……”她重复道,“只有您一个人,一个人!……”

他不肯饶恕她……就跟昨天那坏老头一样,”她悄声道,几乎完全用低语。

她伸出手,抽风似地搂紧我的双膝。她克制了这么长时间的整个感情,就像决了堤似的一下子倾泻出来,于是我开始懂得了一颗暂时纯洁地不让外露的心所表现出的这种奇怪的倔强,而且越倔,越死板,也就越强烈地要求一吐为快,于是这一切终于冲决出来,这时,这整个人便突然忘情地投身于这种对爱的渴望,内心充满了感激、眼泪和万般柔情……

她嚎啕大哭,终于哭到歇斯底里发作。我好不容易才掰开地搂住我的双手。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又哭了好久,好像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我似的,但是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让我的手紧贴着她的心。

她慢慢地安静下来,但是仍旧不肯抬头看我。有两次,他内目光从我的脸上匆匆掠过,眼睛里含有那么多温柔、那么多胆怯而又重新载而不露的感情。最后,她脸红了,对我嫣然一笑。

我很吃惊。得痨病死的;现在都快六星期了。”有时候分文没有润为写不出来。

“你好受些了吗?”我问,“我的莲诺奇卡真多情,你这孩子也太让人可怜了,是吗?”

“不是莲诺奇卡,不是的……”她悄声道,她那小脸仍旧躲着我。

“不是莲诺奇卡?怎么会呢?”

“内莉。”

“内莉?为什么一定是内莉呢?不过,这名字很好听。既然你自己愿意,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得了。”

“妈妈就这么叫我的……除了她,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而且我也不愿意人家这么叫我,除了妈妈……但是您可以叫;我愿意……我将永远爱您,永远爱……”

“一颗多情而又高傲的心,”我想,“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得到你对我成了……内莉啊。”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她那颗心将永远忠于我,至死不渝。

为什么一定是内莉呢?不过,这名字很好听。

“我说内莉,”等她刚一平静下来,我就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只有妈妈一个人爱你,此外再没有别人了吗。难道你外公当真不爱你?”

“不爱……”

“可你在这里不是哭过他吗,记得吗,在楼梯上。”

她沉思少顷。

“不,他不爱我……他坏。”她脸上挤出一丝痛感。

“要知道,对他不能苛求,内莉。看来,他已经完全卷糊涂了。他死的时候也像个疯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是怎么死的吗。”

“是的;但是他到最后一个月才开始完全糊涂的。他常常一整天坐这里,如果我不来看他,他就会接连两天、三天地坐下去,不吃,也不喝。可是过去他要好得多。”

他不肯原谅自己的女儿……”“不是莲诺奇卡?怎么会呢?

“过去指什么时候?”

“妈妈还没死的时候。”

“那么说,是你来给他送吃的和喝的啦,内莉?”

“是的,我送过。”

“你在哪拿的,布勒诺娃家?”

内莉两眼发亮。“妈妈就一个人过,带着我。

“不,我从来不拿布勒诺娃家的任何东西,”她声音发抖地、坚定地说。

“那你在哪拿的呢,你不是一无所有吗?”

内莉默然以对,面孔煞白;然后又紧盯着我看,看了好大一会儿。

“我上街讨钱……讨到五个戈比后就给他买个面包和一点鼻烟……”

“他竟让你去!内莉!内莉!”

“起先是我自己去的,没告诉他。后来他知道了,还自己催我,让我去。我站在桥上,向过往行人乞讨,他就在桥旁走来走去,等我;可是一看到人家给了我钱,他就向我冲过来,把钱抢走,倒像我要把钱藏起来,瞒着他似的,倒像我不是为了他才去求爷爷告­奶­­奶­似的。”

她边说边挖苦似的发出一声苦笑。

布勒诺娃家?”好像隔着一层雾,可怜的小姑娘的可爱面容。

“这都是在妈妈死了以后的事,”她加了一句,“那时候他变得完完全全像个疯子了。”

“那么说,他很爱你妈妈喽?他怎么不跟她一起过呢?”

“不,他不爱……他坏,他不肯饶恕她……就跟昨天那坏老头一样,”她悄声道,几乎完全用低语,而且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我打了个寒噤。整个小说的开场在我的想象中倏忽一闪。一个可怜的女人死在棺材匠家的地下室里,她的遗孤间或去看望诅咒过她妈妈的外公;一个神经失常的怪老头,在他的狗死后,在一家食品店里也已奄奄一息!……

这本小书是我写的。”“啊呀,你说这话多不好呀!

“要知道,阿佐尔卡以前是妈妈的,”内莉突然说道,由于蓦地想起了某件往事在微笑。“外公过去很爱妈妈,妈妈离开他以后,他身边就只剩下妈妈的阿佐尔卡了。因此他才这么喜欢阿佐尔卡……他不宽恕妈妈,狗一死,他也就死了,”内莉板着脸又加了一句,笑容从她脸上倏忽消失。

“内莉,他过去是­干­什么的?”稍等片刻后,我问道。

“他过去很有钱……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她答道,“他曾经开过一家工厂……妈妈这么告诉我的。她起先认为我还小,因此没把情况全告诉我。她常常亲吻我,说道:到时候你什么都会知道的,可怜的、苦命的孩子!她老管我叫可怜的、苦命的孩子。有时候夜里,她以为我睡了(我睡不着,故意装睡),她老朝着我哭,边吻我边说:可怜的、苦命的孩子!”

“你妈得什么病死的?”

“得痨病死的;现在都快六星期了。”

“外公有钱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呀。还没生我以前,妈妈就离开外公了。”

“她跟谁走的?”

“不知道,”内莉回答,声音很低,仿佛若有所思。“她出国了,我是在国外生的。”

“国外?在哪儿?”

“在瑞士。我到过许多地方,到过意大利,到过巴黎。”

我很吃惊。

“你都记得,内莉?”

“许多事都记得。”

“你俄语怎么说得这么好呢,内莉?”

“还在国外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说俄语。她是俄罗斯人,因为外婆是俄罗斯人,而外公是英国人,但是也跟俄罗斯人差不多。半年前,我跟妈妈回到这里来以后,我就完全学会说俄语了。当时妈妈已经有病了。于是我们就变得越来越穷。妈妈老哭。起先她在这里,在彼得堡,拼命找外公,找了很久,老说她对不起他,而且老哭……哭得可伤心啦!当她打听到现在外公很穷时,哭得更伤心了。她还常常给地写信,可是他硬不回信。”

“妈妈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呢?就为了找外公吗?”

“不知道。我们在国外日子过得可舒心啦,”说时,内莉两眼发亮。“妈妈就一个人过,带着我。她有个男朋友,心很好,跟您一样……他还在国内的时候就认识她。可是他在国外死了,于是妈妈就回来了……”

“那么你妈是跟他一起私奔,离开外公的喽?”

“不,不是跟他。妈妈是跟另一个人私奔离开外公的,可那人把她给甩了……”

“那是什么人呢,内莉?”

现在都快六星期了。”脸蛋涨得通红。“看来,她这么说决不是无缘无故的。

内莉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她妈究竟是跟谁私奔的,她分明知道,而且说不定这人就是她父亲。甚至对我,一提到这人的名字,她就难过……

我不想刨根问底引起她痛苦。她的­性­格很怪,喜怒无常而又一触即发,但是她又极力把自己的冲动埋藏在心底;她很讨人喜欢,但又很傲气,令人可望而不可即。自从我认识她以来,尽管她全心全意地爱我,用一种最透亮、最明净的嗳嗳我,几乎把我摆在与她死去的母亲同等的地位(她甚至一想到她母亲就不能不痛苦)--尽管她很少向我敞开胸怀,除了那天外,她也很少感到有跟我谈话的必要;甚至相反,总躲着我,对我讳莫如深。但是那一天,长达几小时,她一面说一面痛苦地泣不成声,把她回忆中使她最激动、最痛苦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可怕的故事。但是她的主要故事还在后面……

您写的都是真事?”会。”你俄语怎么说得这么好呢,内莉?”我说内莉。

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这是一个一度经历过幸福的弃­妇­的故事;她贫病交加,受尽折磨,众叛亲离;她可以指望的最后一个人--自己的生父,也对她闭门不纳。她父亲曾因她而受尽侮辱,后来又由于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棱辱丧失了理智。这是一个走头无路的女人的故事;她拉着她认为还是孩子的自己女儿的手,在寒冷而又肮脏的彼得堡沿街乞讨;这女人后来又接连好几个月躺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奄奄一息,她父亲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肯宽恕她,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才猛然醒悟,急忙跑去宽恕她,可是他看到的已不是他爱她胜过爱世界上一切的女儿,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是一个奇特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年迈昏馈的老人与他的小外孙女的神秘的、甚至近乎匪夷所思的关系;这外孙女虽小,但是已经明白他的苦衷,已经了解许多某些衣食无虞、生活优裕的人积数十年之经验都无法了解的东西。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阴­暗而又隐蔽的陋巷里,在那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生活中,在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思钝中,在各种利害冲突中,在­阴­森可怖的荒­淫­无度,杀人不见血的犯罪中,在这由无聊而反常的生活组成的黑暗地狱里,像这类暗无天日而又令人闻之心碎的故事,却是那么经常地、不知不觉地、近乎神秘地层出不穷……

不过这故事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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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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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早已降临,已是黄昏时分,直到这时,我才从­阴­森可怖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想起眼前的事。

“内莉,”我说,“你现在有病,心情也不好,可是我却只能把你一个人留下,让你独自伤心流泪。我的孩子!请你原谅我,要知道,现在也有一个被别人所爱,却没有得到宽恕的人,她很不幸,蒙受了耻辱,而又众叛亲离。她在等我。现在,听了你讲的故事后,更使我觉得非马上见到她不可,如果我不能马上和立刻见到她,说不定我会急死的……”

我不知道内莉是不是听懂了我对她说的话。我所以焦躁不安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听了她的故事,二是我刚生过病;于是我急煎煎地去找娜塔莎了。天­色­已经很晚,我送她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还在街上,还在娜塔莎住的那楼的大门口,我就注意到一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我觉得这是公爵的马车。要上楼去找娜塔莎,必须从院子里进去。我刚踏上楼梯,就听到上面,高一段楼梯的地方,有个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摸黑上楼,这人分明对这地方不熟悉。我想这人大概是公爵;但是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个陌生人一面上楼,一面在骂骂咧咧地诅咒这段路,而且越往上爬,骂得越来劲,越狠。不用说,这楼梯很窄,很脏,又陡,而且从来不点灯;但是从三楼开始的那样的破口大骂,我无论如何没法相信,这会出自公爵之口;正在上楼的那位先生骂起人来简直像马车夫。但是从三楼起就能看到灯光了;娜塔莎的门口点着一盏小小的路灯。直到门口我才追上这位陌生人,当我认出这人正是公爵时。我简直惊讶极了。看来,他如此出乎意外地碰到我,感到非常不愉快。在最初一刹那。他并没有认出我来:但是他的整个脸骤然变了样。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霍地变得和蔼可亲而又笑容可掬,似乎大喜过望地向我伸出了两手。

“啊呀,是您呀!我刚才差点没跪下来祷告上帝,请他救苦救难,救我一命哩。您听见我骂街了吧?”

他说罢便开怀大笑。但是他脸上又忽地透出一副既严肃又关切的神态。

“阿廖沙怎么能让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住这样的房间呢!”他说道,连连摇头。“这些虽然都是­鸡­毛蒜皮,但也可以看出一个人。我真替他担心。他心好,有一颗高尚的心,但是却向您提供了一个例子:神魂颠倒地爱一个姑娘,却让自己所爱的女人住在这么一个狗窝里。听说有时候甚至连面包都没有,”他一面在寻找门铃拉手,一面低声加了一句。“我一想到他的将来,特别是安娜①·尼古拉耶芙娜的将来,如果她一旦成为他的妻子……我的脑袋就裂开了。’”

他说错了娜塔莎的名字,居然没有发觉,因为找不到门铃,分明十分恼火。但是根本就没有门铃。我拉丁拉门锁的把手,玛夫拉立刻给我们开了门,手忙脚乱地请我们进去。在不点大的外屋用道木板墙隔出了一间厨房,从开着的厨房门看进去,可以看到已经作了某些准备;一切都好像跟往常不一样,都擦洗过和清洗过了;炉子里生着火;桌上摆了一套新餐具。看得出来,正在等我们。马夫拉急忙过来替我们脱大衣。

压根儿没来过,”她有点神秘地悄声道。千万别这样想,”娜塔莎接口道,“我完全相信您说的是真话。

“阿廖沙在这里吗?”我问她。

我不相信您会当真以为,使用这样的手段会对我有所帮助。”我很少遇到什么人在处理这类事情上比您更明智。

“压根儿没来过,”她有点神秘地悄声道。

我们进去看娜塔莎。她屋里没有进行任阿特别的准备;一切都是老样子。然而,她屋里一向十分整洁、十分美观,本来无须收拾。娜塔莎站在门前欢迎我们。她脸上病态的消瘦和异乎寻常的苍白,使我吃了一惊,虽然一刹那间在她那面如死灰的脸上也闪出了一抹红晕。她默默地、匆匆地向公爵伸出了手,明显地手忙脚乱和不知所措。她甚至连看也没看我,我站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

“我这不是来了!”公爵友好而又快活地开口道,“‘我回来才几小时。这段时间,您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脑海(他亲切地吻了吻她的手)--我翻过来覆过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考虑您的问题!我有多少话要跟您说,想要一吐为快啊……好了,我们可以促膝长谈了!第一,我看,我那个糊涂虫还没到这儿来过……”

“对不起,公爵,”娜塔莎脸一红,有点慌乱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两句话想告诉伊万·彼得罗维奇。万尼亚,咱们去……说两句话……”

她抓住我的手,把我带到屏风后面。

我说得很明白。他这人轻飘飘的,忘­性­又大--这,您是知道的。而现在一旦给了他充分自由,他就为所欲为了。”愿闻其详。

“万尼亚,”她把我领到一个最暗的角落,悄声道,“你能不能原谅我呢?”

“娜塔莎,得啦吧,你说什么呀!”

①应为娜塔利娅。公爵把娜塔莎的名字说错了,显见不尊重娜塔莎,没把娜塔莎放在心上。

虽然一刹那间在她那面如死灰的脸上也闪出了一抹红晕。她默默地、匆匆地向公爵伸出了手。

“不,不,万尼亚,你总是原谅我,原谅我的次数太多了,但是要知道,任何忍耐总有个限度。我知道你永远不会不爱我,但是一定会认为我这个人忘恩负义,昨天和前天我对你就是忘恩负义的,只考虑自己,残忍……”

一切都是老样子。然而,她屋里一向十分整洁、十分美观,本来无须收拾。娜塔莎站在门前欢迎我们。她脸上病态的消瘦和异乎寻常的苍白?

她突然泪如雨下,将脸紧贴在我的肩膀上。

“得了,娜塔莎,”我急忙劝慰她,“要知道,我病得很重,病了一夜:甚至现在,两条腿都站不稳,所以无论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我都没能来看你,你却以为我生气了……我亲爱的朋友,难道我还不知道现在你心里在想什么吗?”

娜塔莎,得啦吧,你说什么呀!”,令人遗憾的是:我还特意等您光临寒舍,想跟您了解一下他到底在哪儿呢。

“那就好……这么说,像平常一样,你又原谅我了,”她说道,破涕为笑,紧紧握着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握疼了。“其余的咱们以后谈。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万尼亚。现在,咱们过去吧……”

“那快走,娜塔莎;咱俩这么突然地撇下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会看到的,一定会看到的,”她对我匆匆地悄声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一切,不幸被我言中。罪魁祸首就是他。今晚就可以见分晓了。走!”

我没听懂,但是已经没时间问了。娜塔莎走出来见公爵时面容开朗。他还拿着礼帽站在那里。她笑容可掬地向他道歉,从他手里接过礼帽,亲自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于是我们占就围坐在她的小桌旁。

“刚才说到我那糊涂虫,”公爵继续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也就一会儿工夫,而且还在街上,他正要上车去拜访秀娜伊达·费奥多罗关娜伯爵夫人。他行­色­匆匆,您想,分别四天后,他甚至都不肯站起来,下车陪我到屋子里去坐会儿。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他现在还没来看您,而且我还先他而到,看来,这事全怪我;因为我今天不能去看伯爵夫人,所以我就利用这机会让他去替我办件事。但是,他立刻会来的。”

“他想必答应过您今天要来吧?”娜塔莎望着公爵,摆出一副十分老实的样子,问道。

“啊呀,我的上帝,他哪能不来呢;您怎么会问这话!”他注视着她,惊讶地叫道。“不过,我懂了:您在生他的气。他来得最晚,委实太不像话了。但是,我再说一遍,这全怪我。您就别生他的气啦。他不爱动脑子,是个糊涂虫;我决不护短,但是有些特殊情况,要求他现在不仅不能置伯爵夫人家于不顾,也不能丢开其他一些关系,而是恰恰相反,应当尽可能常去拜访。嗯,因为他现在大概已经跟您形影不离,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置诸脑后,那么,有时候我要差遣他去­干­一、两件事,至多也不过一两小时,那就只能请您多多包涵了。我相信,自从那天晚上起,他大概还一次都没去看过k公爵夫人,因此我感到不胜遗憾,方才竟没来得及问他!……”

我瞥了一眼娜塔莎。她脸上挂着一丝半含嘲弄的微笑,听着公爵的这一番高论。但是他又说得这么直率,这么自然,似乎不可能对他有丝毫怀疑。

“您竟当真不知道这几天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吗?”娜塔莎轻声而又安详地问道,仿佛在谈一件对她来说极其平常的事情似的。

“怎么!一次也没来过?对不起,您说什么呀!”公爵说,分明非常惊讶。

应当尽可能常去拜访。嗯,因为他现在大概已经跟您形影不离,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置诸脑后,那么,有时候我要差遣他去­干­一。

“您来看我是星期二深夜;第二天上午他顺道上我这儿来过一趟,就待了半小时,从那时起,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但是,这不可能呀!(他越来越惊讶了。)我还以为他跟您形影不离呢,对不起,这太奇怪了……简直匪夷所思。”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令人遗憾的是:我还特意等您光临寒舍,想跟您了解一下他到底在哪儿呢?”

“啊呀,我的上帝!要知道,他立刻就会到这里来的呀!但是,您告诉我的情况简直太使我吃惊了,我……不瞒您说,我原来认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却没料到他会这样……这样!”

“瞧您那个惊奇样!我原以为您不仅不会感到惊奇,甚至早料到一定会这样的。”

而现在一旦给了他充分自由,他就为所欲为了。”,分明十分恼火。但是根本就没有门铃。

“我早料到了!我?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我今天才看到他,而且就看到一会见,此外,我也没向任何人问过他的情况;我感到奇怪的是您好像不相信我似的,”他把我而看过来看过去地继续道。

“千万别这样想,”娜塔莎接口道,“我完全相信您说的是真话。”

她又莞尔一笑,直视着公爵的眼睛,那神态简直使他如坐针毡。

昨天和前天我对你就是忘恩负义的,只考虑自己,残忍……”这是千真万确的?

“愿闻其详,”他尴尬地说。

“这是无须说得的。我说得很明白。他这人轻飘飘的,忘­性­又大--这,您是知道的。而现在一旦给了他充分自由,他就为所欲为了。”

“但是这样为所欲为是不可能的,这里一定有原因,等他来了,我一定要让他立刻把这事说清楚。但是使我最感到惊讶的是,您好像有什么事责怪我似的,其实这几天我压根儿就不在这里。话又说回来,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我看,您对他很有气--这是可以理解的!您有这样做的一切权利,而且……而且……当然,头一个应当怪我,起码因为我头一个撞上您;不是这样吗?”他总气冲冲地向我转过身来,面合嘲笑地继续道。

娜塔莎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对不起,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他神气地继续道,“我同意,这全怪我,怪我千不该万不该在咱俩相识之后的第二天就走了,而您的­性­格中,据我观察,多少有点疑心病,所以您就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再说促成这点的还有环境。我要是不走就好了--您就会更好地了解我了,加之,阿廖沙在我的监督下也就不会糊里糊涂,办事轻佻了。今天您就会听到我是怎么训他的。”

“实说了吧。您是想让他讨厌我。像您这么一个聪明人,我不相信您会当真以为,使用这样的手段会对我有所帮助。”

他想必答应过您今天要来吧?”娜塔莎望着公爵,摆出一副十分老实的样子,问道。得啦吧,你说什么呀!”是一种恬不知耻的调侃。

“您的意思该不是向我暗示,我是故意这样安排的,好让他讨厌您吧?您冤枉我了,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

“不管跟谁说话,我都尽量少用暗示,”娜塔莎回答,“相反,我一向尽可能地直来直去,说不定今天您就可以感受到这点了。我并不想冤枉您,也没这个必要,因为不管我对您说什么,您都不会因我说了什么话见怪的。对于这点我有十分把握,因为我对我们的相互关系了解得一清二楚:您是不会认真对待这种关系的,不是吗?但是,如果我当真冤枉了您,我准备向您赔礼道歉,向您履行……一个主人应当做的一切。”

尽管娜塔莎说这话时口吻轻松,甚至半含戏谑,嘴上还挂着笑意,但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怒不可遏。现在我才懂得在这三天里她完全心碎了。她那谜一般的话,说什么她统统明白了,果然不出所料等等,把我吓坏了;这些话是直接对公爵说的。她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视他为敌--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分明把她跟阿廖沙关系上的种种失意和挫折统统归咎于他在丛中作祟,说不定她手中就有这方面的材料。我害怕他俩之间会突然吵起来。她那戏谑调侃的口吻太露骨了,也太不加掩饰了。她最后对公爵说的那几句话,说什么他决不会认真看待他们的关系的,因为她是主人,情愿向他赔礼道歉,她那形似威胁的许诺:这天晚上她就会向他证明她说话是直来直去的--这些话是如此尖酸刻薄,是如此直言不讳,凡此种种,公爵不可能听不懂。我看到他勃然变­色­,但是此公颇有自制力。他立刻装出一副他根本就没注意这些话,也没明白个中的真正涵义,不用说,打个哈哈也就搪塞过去了。

“千万别让我要求道歉!”他笑容满面地接口道,“我要的根本不是道歉,让一个女人道歉,也不符合我的为人之道。还在咱俩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向您部分地说明我这人的­性­格,所以,我有一个看法,说出来您大概不会生我的气吧,再说这个看法是泛泛地针对所有女人说的;您大概也会同意愚见的,”他和蔼可亲地向我转过身来,继续道,“说白了吧,我发现女人­性­格中有这么一个特点,比如说吧,如果一个女人说出了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她宁可后来,在事后,用千般温柔万般恩爱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也不肯在眼下,在证据最确凿不过的时候承认自己错了,并请求原谅。因此姑且假定您冤枉了我;但是现在,即眼下,我也故意不要您向我道歉;我认为还不如以后,当您认识到自己的错了以后,想……用千般温柔万般恩爱来对我弥补过失时候,对我更有利。您是那么善良,那么纯洁,那么娇艳欲滴,那么感情外露,我预感到,您一巨痛悔前非,肯定非常迷人。您先不用道歉,您还不如告诉我,今天我能不能够用什么办法来向您证明,我对您的所作所为远比您想象中的我要真诚得多和直率得多呢?”

娜塔莎的脸涨得通红。我也觉得公爵回答南口吻未免轻薄了点,甚至也太放肆了,是一种恬不知耻的调侃。

“您想向我证明,您对我是直未直去的,存心忠厚的,是吗?”娜塔莎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望着公爵,问道。

“是的。”

“如果是这样,鄙人有一事相求。”

“一定照办。”

“我的请求是: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关于我,不要含沙­射­影地说任何话来使阿廖沙感到难堪。不要说任何话责备他忘了我;也不要说任何教训他的话。我希望看到他的时候就像我们俩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要让他什么也看不出来。我需要这样。您能向我保证吗?”

“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公爵答道,“请允许我再向您说句掏心窝的话,我很少遇到什么人在处理这类事情上比您更明智、更有远见的了……但是,听,好像阿廖沙来了。”

果然从外屋传来了喧闹声。娜塔莎打了个寒噤,仿佛对什么事情已经准备好了。公爵则正襟危坐,静候下文;他定睛注视着娜塔莎。但是门开了,阿廖沙飞也似的跑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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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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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是飞也似的跑进来的,而且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看得出来,这四天,他过得快活而又幸福。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赫然写着,他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

“我这不是来了!”他向全屋庄严宣告,“我本该比谁都来得早。但是,你们马上就会知道一切,一切,一切的!爸爸,方才咱俩还没来得及说满两句话,而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他只有在称心如意的时候才允许我对他称呼你,”他又把话打断,对我说道,“真的,换了个时候,他就硬是不许!他的策略是不动声­色­:先开口对我说您。但是从今天起我希望他永远称心如意,我一定要做到这点!总之,这四天,我整个儿都变了,完完全全变了,我会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不过这是后话,以后再说不迟。现在先说最要紧的:我又看见了她!她!我们又见面了!娜塔莎,宝贝儿,你好,我的天使!”他说道,在她身边坐下,贪婪地亲吻她的手,“这几天我真是太想你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办不到,我没法面面俱到。亲爱的!你好像瘦了点,面­色­也显得有点苍白……”

他兴高采烈地用亲吻亲遍了她的双手,用他那双美丽的眼睛贪婪地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我抬头望了一眼娜塔莎,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我俩所见略同:他完全是无辜的。再说,这个无辜的人什么时候会变得于心有愧呢?娇艳的红晕霎时布满了娜塔莎苍白的面颊,仿佛挤进她心脏中的血霎时都涌上了头部。她的两眼在闪闪发光,骄傲地瞥了一眼公爵。

“但是你……这么多天……到底上哪了呢?”她用克制的、时断时续的声音问道。她呼吸沉重而又不均匀。我的上帝,她多么爱他呀!

“问题在于我真的好像在你面前于心有愧似的;我是说好好!不用说,我确实于心有愧,这,我自己知道,我来就因为我知道。卡佳昨天和今天都对我说,一个女人是不会原谅这种疏忽大意的(我们星期二在这里发生的事,她统统知道;我第二天就告诉她了)。我跟她争论,一再向她证明,我说这个女人叫娜塔莎,普天下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与她匹敌:这人就是卡佳;我到这里来,自然知道,在这场争论中我赢了。难道像你这样一位天使会不原谅我吗?‘他没来,一定有什么事使他来不了,决不是因为他不爱我了,’我的娜培莎一定是这样想的!再说,怎能不爱你呢?难道可能吗?我整个儿的心都在想念你。不过我还是于心有愧!可是当你知道一切以后,你一定会头一个宣布我是无辜的!我这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须要向你们大家一吐心曲;这也就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今天(曾有半分钟的空闲),我本想Сhā翅飞来,为的是来匆匆地亲吻你一下,但是事与愿违:卡佳因有要事让我立刻上她那里去一下。这事还在我坐上马车之前,爸爸。你不是看见我了吗;这是另一次,当时我去看卡佳是她另有短笺相邀。要知道,现在我们的信差可忙啦,整天价从这家跑到那家地来回送信。伊万·彼得罗维奇,您的那封短信我昨天夜里才拜读,您在信里说的话完全正确。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分身乏术啊!于是我想:明天晚上我就可以证明我是无辜的了;因为今天晚上我不能不来看你,娜塔莎。”

“什么短信?”娜塔莎问。

“他去看过我,我自然不在家,于是他就在留给我的一封信中把我臭骂了一通,为的是我没有常常来看你。他骂得完全对。这是昨天的事。”

娜塔莎瞥了我一眼。

“既然你从早到晚都有时间待在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身边……”公爵开口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廖沙打听他的话道,“既然你能去卡佳那里,那你就有加倍的理由到这里来。’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甚至还要补充一点;不是加倍的理由,而是一百万倍的理由!但是,第一,生活中常常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意料不到的事,把一切都弄乱了,搞了个底儿朝天。嗯,我也发生了这样的事。实话告诉你们吧,这几天我完全变了,从头到脚整个儿都变了;由此可见确有要事!”

费奥多罗芙娜身边……”公爵开口道。的确是句至理名言!”公爵说。这句话似在影­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杜勃罗留波夫。你们那伙人总是把一切藏着掖着!

“啊呀,我的上帝,你倒是出了什么事呢!你就别卖关子啦!”柳塔莎叫道,微笑地看着阿廖沙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他那样子确实有点可笑:他急于把什么都说出来;说起话来像打鼓点似的又快又急,全乱了套。他想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话全说出来。但是他一面说一面始终没有松开娜塔莎的手,不停地把她的手凑到嘴边,好像怎么也亲不够似的。

“问题就在于我出了一连串的事,”阿廖沙继续道,“啊呀,诸位!我看见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认识了一些怎样的人同!首先是卡佳: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而在此之前我居然对她一无所知!当时,星期二,我曾经跟你谈到过她,娜塔莎--记得吗,我说的时候还那么兴高采烈,唉,即使当时,我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她一直对我藏着掖着,直到最近。但是现在我们彼此已经完全了解了。现在我跟她已经你我相称了。但是我还是从头说起吧:第一,娜塔莎,你不知道她对我说了你一些什么,因为我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三,把我们这里发生的事统统告诉她了……顺便提一下:我记起来了,那天上午,也就是星期三,我来看你的时候,我在你面前显得多台问!你兴冲冲地迎接我,你一门心思考虑的全是我们的新情况,你想同我说说这一切;你心事重重,与此同时,又跟我打呀闹呀,我知故作正经,一副顺乎其然的模样!噢,笨蛋!笨蛋!要知道,说真格的,我当时想要炫耀一番,吹嘘一通,因为我很快要做丈夫了,要做个正经八百的人了,我居然想在你面前吹嘘和卖弄,岂非太可笑了吗!啊呀,还用说吗,你当时曾经笑话我,我这是活孩,活该受到你的嘲笑!”

公爵坐着默然不语,带着一种得意而又嘲弄的微笑望着阿廖沙。儿子表露的这种既浮躁而又可笑的观点,他似乎看了很高兴。整个这天晚上,我一直在用心观察他,并且坚信,他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儿子,尽管有人说他这个做父亲的太溺爱他了。

“见过你以后,我就去看卡佳,”阿廖沙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已经说过,我们仅仅在今天上午才彼此完全相知;这事怎么发生的,真奇怪……我都记不得了……几句热烈的言词,坦率陈述的几点感觉和想法,我们就心心相印,成了终身知己。你应当,应当认识她,娜塔莎!她对我说到你,说得多么好,多么中肯啊!她向我解释,说你对我来说是个无价之宝!渐渐地、渐渐地她向我说明了自己的一切想法和自己的人生观;这是一个非常严肃而又热情的姑娘!她讲到我们的天职,我们的使命,并说我们大家都应当为人类服务,因此,在这么五六个小时的谈话中,我们就完完全全心心相印了,最后我们就互相向对方起誓:永远保持友谊,我们要终生在一起,共同奋斗!”

“奋斗什么呀?”公爵诧异地问。

“我完全变了,父亲,当然这一切一定会使你感到奇怪,我早预感到你会品头论足地反对我的,”阿廖沙庄重地回答道,“你们都是讲究实际的人,你们有许多陈规陋习,既护乎其然,又刻板守旧;你们对一切新事物,对一切年轻的、新鲜的东西都抱着不信任的、敌对的、嘲笑的态度。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几天前你知道的那个我了。我成了另一个人!我敢于直面世界上的一切人和事。如果我知道我的信念是对的,我就要坚持到底,海姑石烂,决不回头,只要我不迷路,不晕头转向,那我就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这对我就足够了。今后你们爱说什么只管说去,我坚信自己是对的。”

一定是什么人教你的……你还是谈自己的事吧。”的确是句至理名言!”公爵说。我听来听去好像还没听明白似的,”娜塔莎说。我没法面面俱到。亲爱的!你好像瘦了点,面­色­也显得有点苍白……”这不是在谈玄之又玄的哲理吗,”。

“是吗!”公爵嘲笑地说。

娜塔莎不安地看了看我们。她替阿廖沙担心。他经常一说话就信口开河,忘乎所以,因而使自己处于很不利的地位,这,她是知道的。她不愿意看到阿廖沙在我们面前,特别是在他父亲面前,暴露他可笑的一面。

的确是句至理名言!”公爵说。”公爵说。但是却没料到这……”关于这一百万我们倒的确谈论过,而且讨论了很长时间:该怎么使用这笔钱?最后决定首先用于社会启蒙……”奋斗什么呀?”公爵诧异地问。娜塔莎瞥了我一眼?

“你怎么啦,阿廖沙!这不是在谈玄之又玄的哲理吗,”她说,“一定是什么人教你的……你还是谈自己的事吧。”

“我是在说嘛!”阿廖沙叫道,“你知道吗:卡佳有两位远亲,大概是什么表系吧,一位叫列文卡,另一位叫鲍林卡,一位是大学生,另一位则是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她跟他俩有联系,而这两位简直是了不起的人。他俩几乎不去看望伯爵夫人,因为这是原则问题。当我和卡佳谈到一个人的天职、使命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的时候,她向我提到了他们俩,并且立刻给了我一封写给他们的短笺;我马上飞也似的跑去拜望他们。当天晚上我们仨就成了莫逆之交。那里有二十来个人,出身不一,有大学生,有军官,有画家;还有一位作家……他们都认识您,伊万·彼得罗维奇,就是说都拜读过您的大作,并且在将来对您寄予很大希望。这话是他们亲口对我说的。我告诉他们,我认识您,并且答应他们介绍您去跟他们认识。他们大家都像亲兄弟一样张开双臂欢迎我。初次见面,我就告诉他们,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因此他们也就把我当作一个有家室的人看待。他们住各五层楼,紧挨着屋顶;他们尽可能地常常聚会,大半在星期三,在列文卡和鲍林卡的住处。这全是一些富有朝气的年轻人;他们大家对全人类都抱着火热的爱;我们大家谈了我们的现在和将来,科学和文学,我们谈得那么好,那么直率和随便……上那儿去的还有一位中学生。他们彼此相亲相爱,他们是多么高尚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在此以前,我待的是什么地方啊?我看到过什么?我又是在什么思想影响下长大的?娜塔莎,只有你一个人跟我谈论过这一类问题。啊呀,娜塔莎,你一定要跟他们认识认识;他们已经认识卡佳了。他们谈到她的时候都十分敬佩,而且卡佳已经对列文卡和鲍林卡说过,等她一旦有权支配自己的财产,她一定立刻捐赠一百万做公益事业。”

“支配这一百万的人肯定就是列文卡和鲍林卡及其全体同伙喽?”公爵问。

“不对,不对;父亲,你这么说是可耻的!”阿廖沙热烈地叫起来,“我对你的想法表示怀疑!关于这一百万我们倒的确谈论过,而且讨论了很长时间:该怎么使用这笔钱?最后决定首先用于社会启蒙……”

“是的,在此以前我的确不完全了解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公爵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仍旧带着原先的嘲弄的微笑。“然而,我对她曾经寄予很大希望,但是却没料到这……”

“什么这!”阿廖沙打断他的话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难道这有点不合乎你们的处世之道?就因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慷慨解囊,捐赠过一百万,而她竟要慷慨捐赠?难道就因为这个吗?但是,既然她不愿依靠他人为生,那又怎么办呢;因为靠这几百万过日子,也就是依靠他人为生(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过来的)。她想有益于祖国,有益于大众,她想为公益事业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关于慷慨捐赠一事,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但是一捐一百万,这就非同小可了!我曾经深信不疑的、备受人们赞颂的有利有节等等,又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呢!你­干­吗这么看着我,父亲?好像你看到站在你面前的是个小丑,是个傻瓜似的!哼,当傻瓜又怎么样?娜塔莎,你最好听听卡佳对这事是怎么说的吧:‘要紧的不是头脑,而是指导这头脑的人的气质、心、高尚的情­操­和修养。’但是,主要的是别兹梅金对此有一个天才说法。别兹梅金是列文卡和鲍林卡认识的一位朋友,而且,不瞒诸位,这是个人物,是个真真的天才!大概就昨天吧,他在谈话时提到:一个傻瓜一旦认识到自己是傻瓜,就已经不是傻瓜了①。说得多对呀!这样的金玉良言在他那里几乎随时可以听到。他出口就是真理。”

“的确是句至理名言!”公爵说。

时断时续的声音问道。她呼吸沉重而又不均匀。我的上帝,她多么爱他呀!“是吗!”公爵嘲笑地说。…顺便提一下:我记起来了,那天上午,也就是星期三。

“你总是取笑人。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听你说过这一类活;也从来没有听你们那伙人说过这一类话。正好相反,你们那伙人总是把一切藏着掖着,贬低一切,以便使所有的身材,所有的鼻子务必要符合一定的尺寸,一定的规格--似乎这是办得到的。殊不知这样做比我们说的和想的要难办一千倍。可有人却管我们叫马托邦!你真该听听他们昨天对我是怎么说的……”

“那你们说的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你说吧,阿廖沙,我听来听去好像还没听明白似的,”娜塔莎说。

①据研究者称,这句话似在影­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杜勃罗留波夫。

“一般说,导致进步、人道和爱的一切,我们都谈,都想;我们谈论这一切都是由当代的种种问题引起的。我们谈到新闻自由,谈到刚刚开始进行的改革,谈到对人类的爱,还谈到一些当代活动家;我们分析他们,读他们的著作。但是最主要的是我们互相保证,要彼此开诚相见,直言不讳地彼此说出有关自己的一切,不要怕难为情。只有开诚相见,只有直言不讳才能达到我们要达到的目的。特别努力希望做到这点的是别兹梅金。我把这事告诉了卡佳,她非常赞赏别兹梅金。因此我们大家在别兹海金的领导下都保证一生光明磊落,坐得正,立得直,不管人家怎么说我们,怎么对我们品头论足,都不为所动,决不因我们的热情、我们的追求、我们的错误而感到羞耻,要一往无前。你倘若希望人家尊重你,那首先和最要紧的是你应当尊重你自己;只有这样,只有自己尊重自己,才能让别人尊重你。①这话是别兹海金说的,卡佳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总之,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共同的信念和一致的看法,并巨决定先分头研究自己,然后再一起交流彼此的心得……”

“真是胡说人道!”公爵不安地叫道,“这个别兹海金是­干­什么的;不,不能让这事这么下去……”

“不能让什么这么下去?”阿廖沙接口道,“我说父亲,为什么我现在要当着你的面说这一切呢?因为我想,我希望吸收你加入我们的圈子。我已经在那里替你打了保票。你笑啦,我早料到你会笑我的!但是你听我把话说完嘛!你心地善良,品德高尚;你会明白的。无非因为你不知道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情况罢了。姑且假定,这一切你都听说过了,也曾经研究过,你很博学;但是你没见过他们本人,没去过他们那儿,因此你又怎能对他们作出正确的评价呢!你仅仅是自以为知道他们。不,你得先到他们那儿去待一会见,听听他们说什么,那时候--那时候我敢替你打保票,你一定会成为我们的人的!而最要紧的是,我想使用一切手段使你得以在你恋恋不舍的那伙人里面免遭毁灭,使你幡然悔悟,抛弃你的信念。”

公爵一言不发并且带着一种十分刻薄的嘲笑听完了这个奇谈怪论;他脸上一副刻薄的表情。娜塔莎以一种毫不掩饰的憎恶观察着他。他看到了这个,但不动声­色­。但是,阿廖沙一说完,公爵就猛然放声大笑。甚至仰靠在椅背上,仿佛忍俊不禁,无法控制自己似的。但是这笑声

①以上的话也是对社勃罗留波夫说过的话的讽刺­性­模拟。

完全是做作。看得太清楚了,他之所以发笑,完全是为了狠狠地羞辱一下自己的儿子。阿廖沙果然十分难受;他的整个脸都显得异乎寻常地伤心。但是他仍旧耐心地等待父亲那乐不可支的表演结束。

您满心以为他决不会识破您的伎俩。但是他有一颗敏锐、温柔和多情善感的心,正如他所说,您的话以及您说话的口吻,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坎上了……”为什么我早就感到你对我心怀敌意。

“父亲,”他伤心地开口道,“你取笑我这又何苦呢?我对你是直言不讳和坦诚相见的。如果,在你看来,我说的净是傻话,你开导我不就成了吗,何必取笑我呢。再说你取笑的又是什么呢?你取笑的是我现在视为神圣、高尚的东西!好吧,就算我误入歧途,就算这一切都不对,都是错的,就算我是个傻瓜,你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称呼过我了;但是,我即使误入歧途,那我也是真诚的和光明正大的;我并没有辱没自己的贵族门第。我为崇高的思想而感到振奋。即使这些思想是错误的,但是产生这些思想的基础却是神圣的。我刚才对你说过,你和你们那伙人还没有说过这一类足以指导我,足以让我跟你们走的话。倘若这些思想不对,你可以反驳呀,你说点什么比他们更高明的话给我听听,我就跟你走,但是请你不要取笑我,因为这使我十分伤心。”

阿廖沙说这番话的时候襟怀坦白,而且带有强烈的自尊心。娜塔莎同情地注视着他。公爵甚至诧异地听完了儿子的表白,立刻改变了自己说话的腔调。

“我丝毫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的孩子,”他答道,“相反,我替你感到惋惜。你准备在人生中迈出这样的一步,我看,你也该自己动动脑子了,别像个愣头青似的。这就是我的想法。我笑是无意的,丝毫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那么,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呢?”阿廖沙痛心地继续运,“为什么我早就感到你对我心怀敌意,对我冷嘲热讽,全无父子之情呢?为什么我感到,如果我换了是你,决不会像你现在对我这样,公然取笑和侮辱自己的儿子呢。我说这样吧:咱们现在就摊开来说个明白,马上就说,一了百了,再不要留下丝毫误解。而且……我要有一说一,决不隐瞒:我进来的时候,我感到这里也发生了某种误解;我没料到会遇到你们在一起,你们全在这里,而且是这到模样。难道不对吗?如果是这样,倒不如各人都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好吗?只有开诚布公才能防患于未然!”

“你说吧,说吧,阿廖沙!”公爵道,“你刚才的建议提得很有水平,说不定就应当这么开头,”他瞥了一眼娜塔莎,加了一句。

“我要完完全全地开诚布公,不过请你不要生气,”阿廖沙开口道,“你自己愿意这样,是你自找的。那你就听着。你同意我和娜塔莎结婚;你把这幸福给了我们,为此你克服了自己的偏见。你宽宏大量,而且我俩都高度评价你的这一高尚行为。但是你现在为什么又喜滋滋地不断向我暗示,我还是个可笑的孩子,根本不适合做丈夫呢。此外,你似乎还想在娜塔莎面前取笑我,贬低我,往我脸上抹黑。你只要能够抓住什么,暴露我的可笑的一面,你总是特别高兴;这,我不是现在才注意到,而是已经发现很久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你好像极力要向我们证明,我们的婚姻是可笑的、荒唐的,我俩根本不般配。说真格的,你好像自己都不相信你为我们作的安排;你似乎把这一切都看成是玩笑,是个有趣的异想天开,是一出可笑的滑稽剧……我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仅仅根据你今天说的话。我在那天晚上,即星期二,当咱俩离开这里回到你那里去以后,我听到你的几个奇特的说法,使我十分惊讶,甚至使我很伤心。星期三,你临走的时候,又对我们俩现在的状况作了某些暗示,你也说到了她--倒不是出口伤人,而是相反,但是总有点异样,跟我想从你嘴里听到的不大一样,有点过于轻薄,有点缺乏爱,对她不很尊重……这情况很难说清楚,但你说话的口吻是清楚的;我的心感觉到了。如果我说错了,请明示。请解除我的疑虑,给我……给她以鼓励,因为你也使她伤透了心。我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这点……”

他甚至非常欣赏自己的口才,喜形于­色­,并不掩盖。当阿廖沙听到娜塔莎这些天来非常痛苦时,他又心疼又伤心地瞥了她一眼,但是娜塔莎已经拿定了主意。我想使用一切手段使你得以在你恋恋不舍的那伙人里面免遭毁灭。

阿廖沙说这番话的时候,口气热烈,态度坚定,娜塔莎喜形于­色­地听着他,神情十分激动,面孔像着了火似的,她在地说话的过程中有两三次自言自语地哺哺道:“是的,是的,是这样!”公爵显得很尴尬。

“我的孩子,”他答道,“我当然记不住我对你说过的所有的话;但是你这样来理解我的话就十分奇怪了。我将竭尽所能消除体的所有疑虑。我方才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瞒你说,我甚至想用这笑来掩饰我内心的痛苦。现在我一想到你很快就要做丈夫了,总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荒唐的,请总我直言,甚至是可笑的。因为我笑,你指责我,我要说,这一切全由你而起。我也有错:也许最近以来我对你注意不够,因此直到现在,直到今晚,我才清楚你会做出怎样荒唐的事来。如今我一想到你跟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将来,我就不寒而栗:截太­性­急了;我看到你们俩太不相同了。任何爱情都会过去的,而彼此的差异却会永远存在。现在,我且不说你的将来,但是你想想,如果你仅有好的愿望,那你非把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连同你自己一起给毁了不可!瞧你方才谈了整整一小时,谈论对人类的爱,谈论高尚的信念,谈论你所结识的一些正人君子;可是你倒问问伊万·彼得罗维奇,方才我俩在这里糟糕透顶的楼梯上,爬上四楼,停在这儿门口的时候,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亏了上帝保佑,才保全了我们的两条命和四条腿。你知道吗,当时什么思想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感到奇怪,你对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爱得这么深,怎么能容忍让她住在这样的房间里?你怎么就没想到,如果你没钱,如果你没能力履行自己的义务,你就没资格做一个丈夫,你就投资格承担任何责任。光有爱情是不够的;爱情必须用行动来证实;而你是怎么来考虑问题的呢:‘哪怕跟我一起受罪,这日子你也得跟我一起过’--要知道,这是不人道的,也是不高尚的。侈谈什么博爱,兴高采烈地侈谈什么全人类问题,与此同时却对爱情犯了罪而不自觉--这简直匪夷所思!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让我把话说完;我感到太痛心了,我要全说出来。阿廖沙,你刚才说,这些天来,你沉湎于一切高尚的、美好的、光明正大的大事,你还指责我,说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就没有这种追求,而只有­干­巴巴的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试看:一面在追求崇高的、美好的东西,另一方面却在星期二这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之后,接连四天忽略了你似乎应该视作世界上无价之宝的那个姑娘!你甚至承认你同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争论过,说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非常爱你,她是那么宽宏大量,她肯定会原谅你的疏忽和有失检点的。但是你有什么资格指望得到这样的宽恕,并且还敢于跟别人打赌呢?难道你竟一次也没有想到,这些天来你促使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产生了多少痛苦的想法,多少怀疑和猜疑啊?难道说就因为你在那里沉湎于什么新思想,你就有资格忽略你的最重要的义务吗?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请原谅我违背我刚才的诺言。但是现在的事比这诺言更严肃:您自己会明白这道理的……阿廖沙,你知道吗,我遇见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时候,她正处在这样的痛苦中,这是可以理解的,你把这四天变成了对于她怎样的一座地狱啊!而这四天,本来应当成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的。一方面是这样不负责任的行为,另一方面却是空话,连篇的空话……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干­了这一大堆荒唐事之后,居然好意思责备我?”

公爵甚至诧异地听完了儿子的表白,立刻改变了自己说话的腔调。在这里受到这样的接待,是我始料所不及的。”这个别兹海金是­干­什么的;不,不能让这事这么下去。

公爵说完了。他甚至非常欣赏自己的口才,喜形于­色­,并不掩盖。当阿廖沙听到娜塔莎这些天来非常痛苦时,他又心疼又伤心地瞥了她一眼,但是娜塔莎已经拿定了主意。

“得啦,阿廖沙,别伤心啦,”她说,“人家还不如你呢。你坐下,先听听,我现在有话要对令尊说。是了结的时候了!”

“请道其详,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公爵接口道,“劳您大驾了!我已经两小时洗耳恭听这一大堆哑谜了。简直让人受不了,我承认,在这里受到这样的接待,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也许吧,因为您想用花言巧语来迷惑我们,让我们看不出您的秘密打算。对您有什么好解释的!您心里全知道,全明白。阿廖沙说得对。您最希望的就是拆散我俩。星期二,在那天晚上之后,这里将会发生什么,你心中早就一清二楚,早就了如指掌,早就估计到了。我已经对您说过,您无论对我,还是对您导演的这出所谓提亲,都是不严肃的。您在跟我们开玩笑;您在要我们,您心中自有您的良苦用心。您要的这一套还真灵。阿廖沙说得对,他指责您把这一切都看成一出滑稽戏。您不应该苛责阿廖沙,相反应该高兴才是,因为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了您希望他做的一切;说不定甚至还超出了您的想望。”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早料到今晚一定会出现某种悲剧­性­的急转直下。但是娜塔莎太不客气的开门见山以及她言语间那毫不掩饰的轻蔑口吻,却使我惊愕到了极点。我想,由此可见,她的确知道了什么,而且断然决定从此跟公爵一刀两断。说不定地甚至还焦急地等候公爵的到来,以便直陈胸臆,向他一下子说出一切。公爵的脸微观苍白。阿廖沙的脸上则流露出一副天真的恐惧和焦急的朝待。

“您别忘了您刚才责怪我的是什么!”公爵叫道,“您应当好好想想您说的究竟是什么,多少想想嘛。……真是莫名其妙。”

“啊!那么说,您不愿意我仅仅点到为止步,娜塔莎说,“连他,连阿廖沙对您的看法也与我相同,我跟他并没商量,甚至没见过面!连他也觉得,您在卑鄙无耻地耍我们,而他是把您当作天种股爱您,相信您的。您并不认为有必要必须对他谨慎些、狡猾些;您满心以为他决不会识破您的伎俩。但是他有一颗敏锐、温柔和多情善感的心,正如他所说,您的话以及您说话的口吻,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坎上了……”

并装出一副非常吃惊的模样望着我,仿佛要我替他作证似的。他很生气,也很烦躁。“您太多疑了,犹如惊弓之鸟,”他对她继续道,“‘您无非出于嫉妒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罢了,因此您就倭罪于全世界,而我则首当其冲……让我把心里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吧:

“简直,简直莫名其妙!”公爵一再重复道,并装出一副非常吃惊的模样望着我,仿佛要我替他作证似的。他很生气,也很烦躁。“您太多疑了,犹如惊弓之鸟,”他对她继续道,“‘您无非出于嫉妒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罢了,因此您就倭罪于全世界,而我则首当其冲……让我把心里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吧:您这人的脾气太古怪了……这么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的,我不习惯;要不是事关我儿子的利益,您这么撒泼,我在这里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我仍旧在等待,您的话能否惠予澄清?”

“那么说,尽管您对这一切一清二楚,您还是固执己见,不愿意我仅仅点到为止吗?您一定要我把所有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吗?”

“我想要您做的正是这个。”’

“好吧,那您就竖起耳朵听着,”娜塔莎叫道,两眼燃起了怒火,“我把一切的一切全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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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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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娜塔莎从圈椅里迅速站起身来,叫道,“给您根据,您这个笑里藏刀的人!您到这里来提条,是因为您会此别无他送?

她站了起来,开始站着说话,因为激动都没有发觉这点。公爵听着听着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整个场面变得十分庄严肃穆。

“请您自己想想您在星期二说过的话吧,”娜塔莎开口道,“您说:我需要钱,需要平坦的道路,需要上流社会的地位--记得吗?”

继续道,“但是这时又出现了与过去同样的情况,一切本来可以如愿以偿,可是我又使这事功亏一篑!

“记得。”

爱情小说读多了!”是的,是的,都是我不对!都是因为我!……”他痛哭流涕地反复道。“你说什么呀。

“好,就为了这个,为了得到这笔钱。为了得到正在从您手里溜走的所有这些成就,星期二您才枉驾光临寒舍,异想天开地前来提亲,您认为开一次这样的玩笑就能帮助您捉住正在从您手里溜走的东西。”

“娜塔莎,”我叫道,“你想想,你在说什么呀!”

“开玩笑!如意算盘!”公爵摆出一副自尊心受到极大损害的模样,一再重复道。

为了得到正在从您手里溜走的所有这些成就,星期二您才枉驾光临寒舍,异想天开地前来提亲,您认为开一次这样的玩笑就能帮助您捉住正在从您手里溜走的东西!

阿廖沙伤心欲绝地坐在那儿看着,几乎一点也听不懂。

“是的,是的,别打断我的话,我发誓要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娜塔莎怒气冲冲地继续道,“您总该记得:阿廖沙曾经不听您的话。有整整半年时间,您一直在他身上下功夫,让他离开我。他没有向您屈服。蓦地,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时不我待。错过这机会,未婚妻呀,钱呀,主要是钱,整整三百万卢布陪嫁,就会从您的手指下面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办法:让阿廖沙爱上那个您看中给他做未婚妻的姑娘;您满以为,他一旦爱上了,说不定就会疏远我……”

“娜塔莎,娜塔莎!”阿廖沙伤心地叫道.“你说什么呀!”

“于是您就这么做了,”她没有因为阿廖沙的喊叫而停下来,继续道,“但是这时又出现了与过去同样的情况,一切本来可以如愿以偿,可是我又使这事功亏一篑!只有一样可以给您以希望:您是一个老于世故和老谋深算的人,说不定您当时就发现了,阿廖沙有时候似乎对昔日的眷恋厌倦了。您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他开始不把我放在心上了,跟我在一起觉得无聊了,他会接连五天不来看我。他说不定会彻底嫌弃,并且抛弃我,可是这星期二,冷不防,阿廖沙采取了断然行动,把您完全弄借了。您怎么办呢!……”

“对不起,”公爵叫道,“正好相反,这事……”

“让我说下去,”娜塔莎固执地打断了他的话,“那天晚上您就问自己:‘现在怎么办呢?’--于是您决定:就让他娶我好了,然而并非当真,不过随便说说,给他个安慰。您想,婚期可以任意拖延,拖多长都行;到时候他就会另有新欢;您注意到了这点。于是您的全部打算就建筑在这个另有新欢上了。”

“想入非非的爱情故事,”公爵悄声道,仿怫在自言自语,“独处空闺,想入非非,爱情小说读多了!”

“是的,您的全部打算就建筑在这个另有新欢上了,”娜塔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没有听见,也不去理会公爵刚才说的话,整个人处在激动的狂热中,而且越说越激动,“若要另觅新欢,现在正是机会难得!要知道,还在他不知道这位姑娘的所有美德之前,这新欢就开始滋长了!那天晚上,当他向这姑娘畅所欲言,告诉她,说他不能爱她,因为他的天职和另有所爱不许他这样做,就在那一分钟里,这姑娘突然在他面前显示出那么多高尚的情­操­,对他以及她的情故显示出那么多的同情,那么多发自内心的宽容,过去,他虽然也相信她心地很美,但是她的心灵居然会这么美,却是他始料所不及的!当时他就来找我,说来说去都是说她;她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是的,第二天,他情不自禁地感到非得再去看看她这个十全十美的人不可,哪怕仅仅为了感谢呢。再说又为什么不能去看她呢?要知道她,过去那人儿已经不再痛苦了,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将跟她白头偕老,而现在不过是一小会儿罢了……如果娜塔莎连这么一小会儿都要嫉妒,那她岂术是大不近人情了吗?于是他不知不觉从这个娜塔莎那里夺走的就不是一小会儿了,而是一天,两天,三天了。与此同时,在这段时间里,这姑娘却以一种完全意料不到的新面貌出现在他面前;她是这样高尚,这样热心于公益事业,与此同时,她又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这点上她与他的­性­格是这样相似、他俩互相发誓,要保持友谊,要亲如兄妹,要一辈子不分离。‘在这么五六个小时的谈话中’,他的整个心扉都为新的感受敞开了,他的心整个儿被征服了……您满以为这一天总将到来,他会把自己的旧情与自己的刚刚得来的新感受作一番比较:在旧情中,一切都是熟悉的,千篇一律的;在旧情中,大家都那么严肃,对他那么苛求;在旧情中,人家老骂他,为他而争风吃醋,看到的净是眼泪……即使也跟他打闹,那也不是平等相待,而是跟哄孩子似的……主要是:一切都是老一套,都是已经熟悉的……”

眼泪和喉头痛苦的抽搐,使她一时喘不过气来,但是娜塔莎还是暂时克制住了。

“能跟足下进一步结识,我感到现在比任何时候更珍贵,更不用说鄙人有心于此久矣。希望您能理解我。我不日将登门拜访;足下能惠予首肯否?

“以后会怎样呢?以后就由时间来决定了;要知道,跟娜塔莎的婚礼并没有规定马上要举行呀;有的是时间,一切都会变的……而在这事上起作用的还有您的告诫、暗示、开导和巧舌如簧……甚至还可以诽谤一下这个让人恼火的娜塔莎呀;可以把她诋毁一番,至于……这一切将如何解决--我不知道,但是您肯定会胜利的!阿廖沙!请不要怪我,我的朋友!不要说我不懂得你的爱,我对它不够珍惜。你现在还在爱我,这我知道,我也知道此时此刻你可能并不理解我的抱怨。我知道我现在把一切和盘托出,做得非常非常不好。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就因为这一切我统统了解,而且越来越爱你了……爱得……神魂颠倒!”

她伸出手来,捂住脸,跌坐在圈椅上,像孩子般失声痛哭。阿廖沙一声惊呼,向她冲了过去。他看到她流泪,也总是眼泪汪汪。

她的失声痛哭好像倒帮了公爵的大忙:娜塔莎在这长篇说明中所表露的一片痴心,她对他的尖锐抨击(哪怕出于礼貌也应当表示不悦),这一切现在却可以明显地归结为由嫉妒而产生的疯狂冲动,归结为被愚弄的爱情,甚至可以归结为一种病态。甚至应该表现出同情才是……

“不要难过啦,把心放宽些,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公爵安慰道,“这一切都是一时想不开,想入非非,独守空闺的缘故……您对他有失检点异常恼怒……但是,要知道,对他来说,无非是有失检点而已。您方才特别提到最主要的事实,即星期二发生的事,本应向您证明他对您的一片痴心,而您却适得其反,认为……”

都是我不对!都是因为我!……”他痛哭流涕地反复道。”娜塔莎怒气冲冲地继续道,“您总该记得:阿廖沙曾经不听您的话。有整整半年时间,您一直在他身上下功夫。

“噢,您别说啦,起码现在别折磨我啦!”娜塔莎伤心地哭着打断他的话道,“我的心已经告诉了我一切,而且早就告诉我了!难道您以为我就不明白,他的旧情已经‘俱往矣’吗……这里,在这间屋子里,我独自一人……当他撇下我,把我忘了的时候……这一切我全都感受到了……一切我都思前想后地考虑过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怪你,阿廖沙……您骗我又算得了什么呢?难道您以为我就不曾试着自己骗自己吗?……噢,有多少次,多少次啊!难道我就不曾仔细倾听过他说话的每个声音吗?难道我就不曾学会根据他的脸部表情,根据他的眼神来判断一切吗?……一切的一切都俱往矣,一切都被埋葬了……噢,我的命真苦啊!”

阿廖沙跪在她面前,哭。

“是的,是的,都是我不对!都是因为我!……”他痛哭流涕地反复道。

“不,你甭怪自己,阿廖沙……这,另有其人……我们的死对头。这是他们……他们在作祟!”

“但是,对不住得很,”公爵略显不耐烦地开口道,“您根据什么把这些……罪过硬加到我头上来呢?这不过是您的猜测,毫无根据……”

“根据!”娜塔莎从圈椅里迅速站起身来,叫道,“给您根据,您这个笑里藏刀的人!您到这里来提条,是因为您会此别无他送,不能不这样做!您必须使令郎宽心,麻痹他,使他不受到良心的谴责,让他有可能更自由、更心安理得地完全投身于卡佳的怀抱;您不这样做,他就会老想着我,不肯听从您的摆布,而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怎么,难道这不对吗?”

归结为被愚弄的爱情,甚至可以归结为一种病态。甚至应该表现出同情才是……;足下能惠予首肯否。

“我承认,”公爵脸上挂着投苦的微笑答道,“倘若我想骗您,我倒真会这么考虑的;您很有点……小聪明、但是这必须拿出证据来,然后才能用这样的责难对他人横加侮辱……”

“拿证据!您想让他甩掉我,您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证据吗?一个人为了跻身上流社会,为了金钱,不惜教导自己的儿子无视和玩弄自己应尽的义务--这种人只会使化堕落!作方才对楼梯,对糟糕的住房说什么了?不是你取消了过去一直都给他的津贴吗?其目的就是为了利用贫穷和饥饿迫使我俩分手!就是因为您,才有这位房和这楼梯,可现在您却责备起他来了,十足的两面派!那天晚上,您突然冒出一股热情,突然冒出一大堆非您所有的全新的观点-一这又从何而来呢?您究竟因为什么突然需要起我来了呢?这四天,我一直在这里走来走去;我把一切都翻来覆去地考虑过了,一切都掂量过了,掂量了您说过的每句话,您脸上的每个表情,我于是坚信不疑,这一切都是佯装的,是开玩笑,是演戏,真是欺人太甚,卑鄙下流而又廉耻丧尽……要知道,您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早就知道了!每当阿廖沙从您那儿回来,我从他脸上就可以猜出您究竞对他说了一些什么和提醒了他一些什么;您对他施加的一切影响我都研究透了!不,您骗不了我!说不定您心里还有什么鬼主意,也许我现在还没把主要的东西说出来;但是这无所谓!您骗了我--这才是主要的!我要向您当面说明的也正是这话!……”

“就这些?这就是全部证据?但是您想想,您这气疯了的女人:我这个一反常态的举动(正如您对我见或二的求亲所称呼的那样)倒反过来捆住了我的手脚,使我寸步难行。我这样做实在太冒失了。”

“究竟,究竟是什么东西捆住了您的手脚呢2在您看来,骗骗我又算得了什么?欺负一个姑娘又有什么大不了!要知道,她不过是个跟人私奔的苦命的姑娘,连父亲都不要她了,她无依无靠,自己败坏了自己的名声,道德里落!跟她客气,她配吗!只要这个玩笑对我有好处,哪怕一丁点好处也成!”

“您自己把自己放在什么地位了,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您想想!您硬说我侮辱了您,但是,要知道,这侮辱很重大,也很丢人现眼,这倒使我不明白了,怎么可以无中生有地假定有这种事,更不必说坚持这一看法了呢。请恕我直言,除非您信口雌黄惯了,才会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血口喷人。我倒有权责备您,因为您挑唆我的儿子起来反对我:即使他现在并没有站出来为您而反对我,他的心也是反对我的……”

“不,父亲,不,”阿廖沙叫道,“我没有站出来反对你,那是因为我相信你不可能侮辱她,而且我也没法相信可以这么侮辱一位姑娘!”

这就是全部证据?但是您想想,您这气疯了的女人:我这个一反常态的举动(正如您对我见或二的求亲所称呼的那样)倒反过来捆住了我的手脚,使我寸步难行。

“您听见啦?”公爵叫道。

“娜塔莎,都是我不好,不能怪他。这样说是罪过的,太可怕了!”

“听见啦,万尼亚?他倒责怪起我来了!”娜塔莎叫道。

然后带着一副自尊心受到损害的模样走出了房门。想入非非的爱情故事,”公爵悄声道,仿怫在自言自语,“独处空闺。

“够啦!”公爵说,“这种令人痛心的场面应该结束了。因妒火中烧而产生的这种盲目而又强烈的冲动,倒使我对您刮目相看了,看透了您的­性­格。我算领教了。我们太­性­急了,真是太­性­急了。您侮辱了我甚至都没有发现;对您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太­性­急啦……太­性­急啦……当然,我说话是算数的,但是……我这当爸爸的也希望我儿子幸福……”

“您说过的话想不算数了,”娜塔莎忘乎所以地大叫,“您很高兴能抓住这样的机会!但是您放心,还在两天前,在这里,我独自一人,就拿定了主意,解除他承诺的这桩婚事,我现在要当着大家的面重申这一决定。我谢绝这门亲事!”

“说不定您想利用这办法重新唤起他过去的一切不安、责任感、‘为自己应尽的义务感到内疚’(您方才就是这么说的)吧,这样您就可以照旧把他跟您拴在一起了。要知道,这是跟据您的理论推断出来的呀;所以我才这么说;但是够啦;时间会说明一切的。我要等您比较心平气和了,再跟您表明我的心迹。我希望,我们的关系总不致于彻底决裂吧。我也希望您能学会较好地评价我。今天我本来想告诉您我对您的双亲的处理方案,您将会从中看到……但是够啦!伊万·彼得罗维奇!”他走到我面前,补充道,“能跟足下进一步结识,我感到现在比任何时候更珍贵,更不用说鄙人有心于此久矣。希望您能理解我。我不日将登门拜访;足下能惠予首肯否?”

我鞠了一躬。我心里感到,现在我已不能回避问他结识了。他握了握我的手,向娜塔莎默默一鞠躬,然后带着一副自尊心受到损害的模样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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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t,Xt,天,",堂

有好几分钟,我们大家都一言不发。娜塔莎若有所思地坐着,凄楚而忧伤。她好像一下被压垮了似的。她两眼直视前方,抓住阿廖沙的一只手,仿佛出神似的什么也看不见。阿廖沙还在泪眼婆娑地伤心哭泣,间或好奇而又胆怯地看看她。

他终于开始怯生生地安慰她,央求她不要生气,说什么都是他不好;看得出来,他很想替父亲开脱,而且心心念念地老想着这事;他有好几次想开口说话,但又不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怕再惹娜塔莎发火。他向她发誓永远爱她,决不变心,又热烈地替自己对卡佳的好感辩护;一再说,他之爱卡佳,不过是把她当作妹妹,当作一个可爱的好妹妹罢了,他总不能完全不理她吧,如果他这样做,既没有礼貌,也太狠心了,他还一再劝娜塔莎,如果她能认识卡佳,她俩一定会一见如故,永不分离的,到时候她也就不会有任何误解了。他一想到这点就眉飞­色­舞。这个小可怜倒是一点没撒谎。他不明白娜塔莎到底担心什么,总之他压根儿就没听懂,方才她对他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听懂的只有一点,他俩吵架了,正是这个像块石头似的压在他心头,使他特别难受。

“我对令尊这么不客气,你不怪我吧?”娜塔莎问。

“我哪会怪你呢?”他以一种痛苦的感情回答道,“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祸根,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你发这么大火的;而你在气头上就怪起他来了,因为你想替我开脱;你总是帮我说话,可是我不配。必须找出替罪羊,于是你就以为是他。而他,真的,他是无辜的!”阿廖沙叫道,越说越起劲。“他到这里来哪会是因为这个呢!他哪会有这种想法呢!”

她已经嚷嚷得整座公寓都知道了,无论是周围的街坊,还是卖东西的小铺,乃至看门人,几乎无人不知。她大吹大擂和得意洋洋地说,

但是,他看见娜塔莎以一种悲哀和责备的神情望着他,他又立刻害怕了。

“好,我不说,不说了,请你原谅我,”他说,“我是这一切的祸根!”

“是的,阿廖沙,”她感情沉重地继续道,“现在他从我们中间走了过去,破坏了我们的整个安宁,今生今世我们都不会有安宁了。过去,你相信我总是超过相信任何人,现在,他却把对我的怀疑和不信任注入了你心中,你开始怪我了,他把你的心的一半从我这里拿走了。一只黑猫从我们中间跑过去了①。”

“别这样说,娜塔莎。你­干­吗说‘黑猫’呢。”他听到这话后伤心起来。

“他用假仁假义和虚假的宽宏大量把你引诱过去了,”娜塔莎继续道,“现在,他会变本加厉地让你对我产生反感的。”

“我向你起誓:不会的!”阿廖沙更加热烈地叫道,“他说‘我们太­性­急了’是说的气话--你会亲眼看到的,到明天,就这两天吧,他会醒悟过来的,如果他真有气,当真不同意咱俩的婚姻,那我向你起誓,我决不听他摆布。说不定,我就有这个勇气……你知道谁会帮咱俩的忙吗,”他一想到这事便霍地兴高采烈地叫道,“卡佳会帮咱俩的!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的,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呀!你会看到,她是不是想做你的情敌,把咱俩拆开!你方才说,我是那种婚后第二天就会喜新厌旧的人,你这话说得多没道理啊!我听到这话后心里有多难过啊!不,我不是那种人,即使我常常去看卡佳……”

“好啦,阿廖沙,你什么时候想看她尽管去看好啦。我方才说的并不是这事。你没完全听懂。你跟谁在一起都成,只要你幸福。我不能要求你的心给我超过它能够给的东西……”

玛夫拉进来了。

可是我不配。必须找出替罪羊,于是你就以为是他。而他,真的,他是无辜的!”阿廖沙叫道,越说越起劲。“他到这里来哪会是因为这个呢。

“怎么啦,要不要上茶?茶炊都开两小时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十一点了。”她问这话时,态度粗鲁,火气很大;看得出来,她心情很不好,在生娜塔莎的气。问题在于,这几天来,从星期二开始,她就欢天喜地,因为她家小姐(她非常爱她)就要出嫁了,她已经嚷嚷得整座公寓都知道了,无论是周围的街坊,还是卖东西的小铺,乃至看门人,几乎无人不知。她大吹大擂和得意洋洋地说,公爵是一位重要人物,是将军,而且非常有钱,居然亲自登门向她的小姐求亲,而且这事是她玛夫拉亲耳听见的,可是忽然间,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公爵气冲冲地走了。菜都没上,不用说,这全怪小姐不好。玛夫拉听见了,她跟他说话时态度一点也不恭敬。

你­干­吗说‘黑猫’呢。”他听到这话后伤心起来。他却把对我的怀疑和不信任注入了你心中,你开始怪我了,他把你的心的一半从我这里拿走了。

“也好……你上吧,”娜塔莎回答。

①西俗:指两人发生了龃龉和不和。

玛夫拉进来了。而公爵这条毒蛇是不会错过这机会的,那时候……”我还只是一般说说,只有上帝知道他脑子里还在打什么鬼主意!这是一个可怕的人!

“那么,冷盘上不上呢?”

“嗯,冷盘也上吧,”娜塔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准备了好几天!”玛夫拉继续道,“从昨天起,我就跑断了腿。为了买酒都上了趟涅瓦大街,这会儿倒好……”她怒气冲冲地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出去。

娜塔莎的脸红了,她略显异样地瞅了我一眼、这时茶端上来了,紧接着冷盘也端来了;有野味,有鱼,还有丙版叶利谢耶夫①的上好葡萄酒。“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干­吗呢?”我想。

“你瞧,万尼亚,我这又是何苦呢,”娜塔莎说,她走到桌旁,甚至在我面前也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我早料到今天会这样,可是总想,说不定,也许,不会这样收场呢。阿廖沙来了,便开始和解,我们又言归于好了;原来,我的所有怀疑都是没道理的,他们让我消除了疑虑,于是……为了万全之计,我就准备了几样吃的。我想,说不定我们会坐下来,推心置腹地作一番长谈的……”

可怜的娜塔莎!她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通红。阿廖沙则变得欢天喜地。

“你瞧,娜塔莎!”他叫道,“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两小时前你还不相信自己的怀疑!不,这一切应该赶快改过来;我不对,这都是我的错,因此一切应当由我来改。娜塔莎,你让我立刻去找我父亲吧!我必须立刻见到他;他有气,他受了冤枉;应当去安慰他,我要告诉他,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一切都由我出面,完全由我一人出面;决不牵连到你。我会把一切办妥的……我这么急着要会见他,撇下你,你可不要生我的气呀;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可怜他;他会向你证明他是无辜的;你会看到的……明天,天一亮,我就来看你,而且整天待在你身边,不去看卡佳……”

娜塔莎没有阻拦他,甚至还亲自动他去。她最担心的就是,阿廖沙现在会故意地、勉为其难地、整天整天地陪着她,因而对她产生厌倦。她只请他做到一点,让他不要用她的名义说任何话,而她在跟他告别的时候则尽可能扮出一副笑脸。他已经准备走出房门了,但是突然又回到她身边,抓住她的两只手,挨着她坐了下来。他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柔情蜜意望着她。

①叶利谢耶夫是彼得堡的一家著名副食店老板。

也许,不会这样收场呢。阿廖沙来了,便开始和解,我们又言归于好了;原来,我的所有怀疑都是没道理的,他们让我消除了疑虑,于是……为了万全之计。

“娜塔莎。我的朋友,我的天使,别生我的气,咱们从此再也别吵了,你答应我,以后不管什么事都要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我的天使,我现在有件事要告诉你:有一回,不记得因为什么事咱俩吵架了;是我不对。咱俩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我不肯头一个认错,心里十分难受。我在城里跑来跑去,到处闲逛,去看朋友,可心里很难受,难受极了……我当时忽发奇想;比如说吧,你要是因为什么生病了,死了,那怎么办呢。我想到这情况后,顿时悲痛万分,好像我当真永远失去了你。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可怕。于是,慢慢地、慢慢地,我又开始想,似乎我走到你的坟头,趴在你的坟前,失去了知觉,我抱坟大哭,昏倒在地。我想象,我在亲吻这座坟,呼唤你,让你从坟里走出来,哪怕就出来一分忡呢,我还祈祷上帝,让他创造奇迹,让你在我面前哪怕复活一刹那也好、我不由得想象,我怎么扑过去拥抱你,紧紧地接着你,亲吻你,恨不能幸福得立刻死去,我真想跟从前一样,哪怕就一刹那,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当我想象着这些的时候,蓦地想到:瞧我心血来潮,想要请求上帝把你赐给我,而且就赐给我一刹那,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已经六个月了,在这六个月中我们吵了多少回啊,我们有多少天互相不理睬啊!我们整天整天他呕气,身在福中不知福,而这会儿我只请你从坟墓里走出来一小会儿,而为这一小会儿我不惜以整个生命作代价!……一想到这一切,我就再也忍不往了,我急忙回来找你,跑到这儿后发现你正在等我,在争吵之后我们又拥抱在一起了,我记得,我把你紧紧地搂在胸前,好像我当真就要失去你似的。娜塔莎!咱俩再也不要吵架了!每次吵架我都觉得非常难过!主啊!你怎么会想到我会离开你呢!”

娜塔莎哭了。他俩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于是阿廖沙又向她发誓永远不离开她。接着他就一溜烟似的跑去找他爸了。他十拿九稳地相信,一切肯定会办妥,一切肯定会安排好的。

冷盘也上吧,”娜塔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他会变本加厉地让你对我产生反感的。”“我向你起誓:不会的!”阿廖沙更加热烈地叫道,“他说‘我们太­性­急了’?

“万事皆休!一切都完了!”娜塔莎说,手忙脚乱地攥住我的手。“他爱我,永远不会不爱我;但是他也爱长佳,过一段时间,他爱卡佳就会胜过爱我。而公爵这条毒蛇是不会错过这机会的,那时候……”

“娜塔莎!我也相信公爵的做法不地道,但是……”

“你还不相信我对他所说的一切!这点我从你脸上就看得出来。但是你等着吧,你会亲眼看到我的判断是否正确的。我还只是一般说说,只有上帝知道他脑子里还在打什么鬼主意!这是一个可怕的人!我在这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四天,已经着穿了一切。他需要的就是使阿廖沙内心释然,减轻他的心理负担,让他不再愁眉不展,这妨碍他生活,这样做也可以解除他必须爱我的义务。他想出登门求亲这个高招,还有一个用意,就是想利用他的影响跻身到我们中间来,用他的高尚和宽宏大量来迷惑阿廖沙。这是真的,不会错,万尼亚!阿廖沙就是这种­性­格。这样,他就对我放心了;他对我的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他会想:要知道,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将同我白头偕老,于是他也就会不由得更关心起卡佳来了。公爵分明研究过卡佳这姑娘,看出她跟他是一对此,她会比我更有力地吸引他。唉,万尼亚,现在我的整个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不知为什么想跟你相识,结交。请勿推辞,亲爱的,而是应该看在上帝分上尽快去拜会伯爵夫人。跟这个卡使认识认识,把她好好看个清楚,然后告诉我:她这人到底怎么样?我需要你在那儿替我看看。谁也不如你了解我,我需要了解什么你一定明白。还要请你替我观察一下,他俩好到什么程度,他俩现在怎么样了,他俩都谈些什么;最要紧的是替我把卡佳好好看个清楚……我亲爱的好人万尼亚,你要再一次向我证明,再一次向我证明你对我的友谊!现在我就指望你了,只有指望你了!……”

……………………………………………………

我回家时已是半夜十二时许。内莉睡眼惺忪地给我歼了门。她粲然一笑,神情开朗地看着我。这可怜的孩子因为睡着了对自己非常恼火。她一直想等我回来再睡。她说,有人来找过我,跟她坐了一会儿,在桌上留了张条就走了。这条子是马斯洛博耶夫写的。他让我明天中午十二时许去找他。我很想向内莉问个明白,但是我想,拖到明天再说吧,我坚持要她马上去睡觉;这可怜的孩子因为等我本来就很累了,直到我回来前半小时,实在熬不住,才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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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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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内莉告诉我昨天有人来访的情况时,说了一些颇为奇怪的事。话又说回来,马斯洛博耶夫居然想到这天晚上来访已经够令人奇怪的了:他明明知道我不在家;在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亲自告诉过他这事,而且这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内莉说,起先她不想给他开门,因为害怕:已经晚上八点了、但是他隔着房门死气白赖地求她,说什么如果他现在不给我留张条,明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会非常糟糕。她让他进门后,他就立刻写了张条子,走到她跟前,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站起身来,不想理他,”内莉说,“我很怕他;他就跟我说起布勃诺娃的事,说她现在可生气啦,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敢再叫我回去了,接着他就开始夸您;说他是您的好朋友,从小就认识您。于是我就跟他说起话来了。他摸出了糖果,让我随便拿;我不要;他就好说歹说地劝我,说他是好人,还会唱歌跳舞;说罢,他就立刻站起来,开始跳舞。我觉得挺逗乐的。后来他说,他再坐一小会儿--等万尼亚回来,说不定会回来呢--接着他又好说歹说地劝我,让我别怕,尽管坐到他身边来。我坐下了;但是我什么话也不想跟他说。于是他就告诉我,他认识妈妈和外公,于是……我就开口说话了。他坐了很久。”

“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呢?”

她向我抬起她那温柔而又犀利的目光,低声道,满脸涨得通红。书上写的都是我编的。

“说妈妈……说布勃诺娃……说外公。他坐了大约两小时。”

内莉好像不愿意告诉我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也没追问,希望回头能从马斯洛博耶夫嘴里打听到一切。不过我总觉得马斯洛博耶夫是故意的,故意趁我不在,就内莉一人在家的时候去看她,“他这样做要­干­吗呢?”我想。

她把他给她的三块糖拿给我看。这是用红纸和绿纸包着的水果软糖,非常差劲,大概是从卖菜的店里买来的。内莉把糖果给我看的时候,笑了。

“这糖,你为什么不吃呢?”我问。

“我不想吃,”她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没拿他的;他自己硬放在沙发上的……”

这天我要去很多地方。我开始跟内莉告别。

“你一个人闷得慌吗。”临走时,我问她。

“又闷得慌又不闷得慌。闷是因为您出去的时间太长了、”

她说完这话后,深情地看了看我。这天上午,她一直用非常温柔的目光看着我,显得非常快乐,非常亲切,同时她身上又有一种羞羞答答,甚至怕兮兮的神态,仿佛生怕说了什么使我不高兴,失去我对她的好感似的……而且生怕说过了头,羞人答答的。

“怎么又不闷得慌呢?你不是说‘又闷得慌又不闷得慌’吗,”我情不自禁地对她微笑着问,我觉得她变得越来越可亲可爱了。

“我心里知道因为什么,”她嫣然一笑,答道,似乎又有什么事觉得羞答答起来。我们站在门口,站在敞开的房门旁说话。内莉低着头,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揪着我上衣的袖子。

“怎么,这是秘密?”我问。

“不……没什么……我--您不在的时候,我开始看您的书来着,”她向我抬起她那温柔而又犀利的目光,低声道,满脸涨得通红。

但是日内,甚至说不定更早,在下将有幸到府上拜谒阁下。而现在……”说不定会让他当真感到厌烦的?

“啊,原来是这样!怎么,你喜欢吗?’”我是这书的作者,被人当面夸奖,感到不好意思,但是倘若我能在这时候亲吻她一下,上帝知道我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吻又不敢吻。内行沉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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