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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他为什么,为什么死了呢?①”她以一种异常悲哀的神态问道,匆匆瞥了我一眼,又忽地垂下了眼睛。

也别迟到。我在家恭候。”他指着左边说,“再见,万尼亚!记住,七点。

“谁死了?”

“就是那个年轻人,得了痨病……在书里?”

“那怎么办呢,势必要这样嘛,内莉。”

“根本不对,”她几乎用低语答道,但回答得有点突然,有点生硬,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咂起了小嘴,两眼更加死死地盯着地板。

又过了一分钟。

“那姑……嗯.我是说他们……那个姑娘和那个小老头②,”她低声道,继续使劲揪着我的袖子,“他俩会在一起过吗?会很穷吗?”

“不,内莉,她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嫁给一个地主,他刚一个人留下,”我非常遗憾地答道,我的确感到很遗憾,我没法对她说些让她宽心的话。

说话要小心,万尼亚!”她在后面向我叫道。我本来想到。

“哼,瞧……你瞧!怎么会这样呢!唉呀,太那个了!……现在我都不想看它了!”

她说罢生气地把我的手推开,迅速扭过身子,走到桌旁,面对墙角,两眼看着地面。她满脸通红,气呼呼的,好像遇到了一件非常伤心的事。

“得了,内莉,你生气啦!”我走到她身边,开d道,“要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书上写的都是我编的;好啦,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呢列尔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我不生气了,”她怯怯地说道,向我抬起了她那异常明朗、异常多情的目光;然后又猛地抓住我的一只手,把脸紧紧地贴在我胸前,不知道为什么哭了。

但是她立刻又笑起来--又哭又笑--同时并举。我也感到好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中小公务员老波克罗夫斯基之子小波克罗夫斯基之死。

②指《穷人》中的主人公瓦尔瓦拉·陀勃罗谢洛娃和马卡尔·杰符什金。

笑。同时又感到心里……甜丝丝的。但是她怎么也不肯向我抬起头来,当我把她的小脸蛋从我的肩膀上掰开的时候,她倒贴得更紧了,而且越来越来劲了。

最后这个多愁善感的场面结束了。我们互相道了再见;我有急事。内莉满脸娇羞,好像还有点羞人答答似的,睁着两只灿若晨星的大眼睛,跟在我后面一直跑到楼梯上,然后请我早点回来、我答应她一定在午饭前赶回来,而且尽可能早点回来。

我先去看两位老人家。他俩都病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病得很重;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听见我来了,但是我知道,按照老习惯,起码要过一刻钟他才会出来,让我俩先谈个够。我不愿意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太难过,所以尽可能把昨天晚上的事说得委婉点、但是说的是真相;使我感到奇怪的是,老太太虽然也很伤心,但是听到关于他俩的关系可能破裂似乎并不特别吃惊。

“嗯,小老弟,我早就料到啦,”她说,“您上回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这是办不到的。我们没这福气受到上帝的思宠,再说这人是个卑鄙小人;他哪会大发善心呢。他要白白地拿走我们一万卢布,这是开玩笑吗,他明知道不该拿,还要拿。连最后一块面包都要抢了去;他们会卖掉伊赫梅涅夫卡的。娜塔舍奇卡①不相信他们的甜言蜜语,这做得对,做得聪明。小老弟,还有件事您知道不?”她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家那位,我那老头子!根本就反对这婚礼。他无意中对我说:我不愿意!我起先以为他在呕气;不,是真的。到时候拿她,拿我那小鸽子怎么办呢?要知道,那时他会彻底诅咒她的。嗯,那一个呢,我是说阿廖沙,他怎么样?”

她又问长问短地问了我好多话,照老习惯,我每回答她一个问题,她都要长吁短叹一番,发一通牢­骚­。总之,我发现最近以来她有点六种无主似的。任何消息都会使她大惊小怪。她对娜塔莎的痛心的思念,使她心碎,也摧残着她的健康。

老爷子进来了,穿着睡衣,趿着便鞋;他觉得忽冷忽热,但是满怀柔情地看了看妻子,我在他们那里的时候,他一直像个保姆似的照顾她,注视着她的眼睛,在她面前甚至有点胆怯。他的目光饱含着那么多的柔情蜜意。他被她的病吓坏了;感到如果失去了她,他就会在生活中形单

①即娜塔莎。娜塔莎和娜塔舍奇卡都是娜塔利娅的小名。

影只,一无所有了。

我在他们那儿坐了大约一小时。与我告别时,他跟着我走到外屋,并且谈起了内莉。他真想把她领到自己家来做他们的女儿。他同我商量,怎样才能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同意这样做。他非常好奇地问了我许多关于内莉的事,又问我是否打听到了她还有什么新情况。我的叙述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事咱们以后再谈,’他断然道,“而眼下……不过,只要身体稍微好点,我自己会去找你的。到时候再决定吧。”

我走进屋子时开口道。继续使劲揪着我的袖子,“他俩会在一起过吗?

十二点整,我已经在马斯洛博耶夫家了。我感到万分惊讶的是,我进门后头一个遇到的居然是公爵。他正在外屋穿大衣,马斯洛博耶夫则在忙前忙后地给他帮忙,把手杖递给他。他过去就跟我说过他认识公爵,但是这回不期而遇,倒使我吃惊不小。

公爵看到我后,似乎很尴尬。

“啊,原来是阁下!”他有点过分热情地叫道,“您想,真是不期而遇!话又说回来,我刚才已从马斯洛博耶夫先生那儿获悉,您跟他相识。很高兴,很高兴,能够遇到阁下感到非常高兴;我正想能够见到阁下,并希望尽快到府上去拜望阁下,您能惠予应允吗?我有一事相求:请助在下一臂之力,清阁下帮我弄清在下目前的处境。阁下一定明白我说的是昨天那事……您在那里是知交,一直注视着这事的全过程;您有影响……非常抱歉,我现在不能同阁下……俗事缠身!但是日内,甚至说不定更早,在下将有幸到府上拜谒阁下。而现在……”

他握了握我的手,似乎握得特别紧,接着便向马斯洛博耶夫递了个眼­色­,走了出去。

“看在上帝分上,请告诉我……”我走进屋子时开口道。

任何消息都会使她大惊小怪。她对娜塔莎的痛心的思念,使她心碎,也摧残着她的健康。

“无可奉告,”马斯洛博耶夫打断了我的话,急匆匆地拿起帽子向外屋走去,“我有要事!老弟,我得赶快,迟到了!……”

“说妈妈……说布勃诺娃……说外公。他坐了大约两小时。”晚上我想去看娜塔莎。

“不是你自己约我十二点来的吗?”

“约了又怎么样呢?昨天约了你,今天人家又约了我,搞得我脑袋都快炸了--十万火急!在等我。请你多多包涵,万尼亚。为了使你满意,我能向你提供的一切,就是让你狠狠地揍我一顿,因为我无谓地惊动了足下。你如果想满足一下,那就揍吧,不过看在基督分上,得快!别耽误我的时间,我有事,有人在等我……”

“我揍你­干­吗?你有事就快去吧,任何人都难免有预见不到的事。不过……”

把脸紧紧地贴在我胸前,不知道为什么哭了。趿着便鞋;他觉得忽冷忽热!

“不,关于这不过我倒有话要说,”他打断了我的话,一个箭步冲进外屋,穿上了大衣(我也跟着他穿起了衣服)。“我找你也有事;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事;与你直接有关,与你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因为这事现在不是一分钟说得清的,因此,看在上帝分上,请答应我今晚七点整上我这儿来,别提前,也别迟到。我在家恭候。”

“今天,”我犹豫不决地说,“我说老伙计,今晚,我本来想到……”

“你晚上要去的地方,现在去不就成啦,亲爱的,晚上再到我这儿来。因为,万尼亚,你简直想不到我要告诉你的是什么事。”

你有事就快去吧,任何人都难免有预见不到的事。

“那好吧,依你;究竟是什么事呢?不瞒你说,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时我们已走出公寓大门,站在人行道上。

“那么你一定来?”他紧钉着问道。

“我说过我来。”

“不,你用人格担保。”

“唉,真是的!好,用人格担保。”

“好极了,而且很高尚。你上哪?”

“这边,”我指着右边回答道。

那怎么办呢,势必要这样嘛,内莉。”这时我们已走出公寓大门!

“嗯,那我往这边,”他指着左边说,“再见,万尼亚!记住,七点。”

“奇怪,”我望着他的背影想道。

晚上我想去看娜塔莎。但是因为现在答应了马斯洛博耶夫,所以决定现在就去看她。我确信一定会在她那儿遇见阿廖沙。他果然在那儿,而且看见我进来高兴极了。

他显得十分可爱,对娜塔莎也分外温柔,我一来,他甚至欢天喜地。娜塔莎虽然也极力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但是看得出来,神态很勉强。她满面病容,脸­色­苍白;夜里没睡好。她对阿廖沙显得有点过分亲热。

阿廖沙虽然说了许多话,讲了许多事,显然想让她开心,逗她发笑,可是她嘴上总不由得挂着一丝苦笑。阿廖沙在谈笑中明显地避免提到卡佳和他父亲。他昨天想要和解的企图大概没有成功。

“你知道吗?他非常想离开我,”等他出去一小会儿,想对玛夫拉说什么话的时候,娜塔莎对我匆匆地悄声道,“可是不敢说,我自己也怕对他说,让他走,如果我这样说,说不定他就会故意不走,我最怕的就是他觉得厌烦,因而对我完全变冷!怎么办呢?”

“上帝啊,你们自己把自己弄到什么地步了啊!你俩互相猜疑,互相防备!开门见山,把话说清楚,不就结了吗。这种疑种疑鬼的局面,说不定会让他当真感到厌烦的。”

一无所有了。希望回头能从马斯洛博耶夫嘴里打听到一切。

“怎么办呢?”她吓坏了,叫道。

“等等,我会替你们把一切办妥的……”于是我走进厨房,借口请玛夫拉把我的一只满是污泥的套鞋擦洗­干­净。

“说话要小心,万尼亚!”她在后面向我叫道。

我刚一进去找玛夫拉,阿廖沙就向我奔了过来,仿佛在等我似的。

“伊万·彼得罗维奇,亲爱的,您说我怎么办呢?给我拿个主意吧:我昨天就答应今天这时候一定去看卡佳。总不能不去吧!我爱娜塔莎爱得什么似的,简直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但是,您也得承认,那边的事总不能完全摆开不管吧……”

“那有什么,去不就得了……”

“那娜塔莎怎么办呢?我会让她伤心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您想想法子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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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您还是去好。您知道,她是多么爱您,她会总觉得您跟她在一起很无聊,您坐在这里陪她是勉强的。还是随便点好。不过,咱们还是走吧,我来帮您。”

“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您真是个大好人!”

我们进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我对他说:

一高兴就叨叨个没完没了……”两人互相约定彼此称你。

“我刚才看见令尊了。”

“在哪?”他害怕地叫道。

“在街上,不期而遇。他停下来跟我聊了一会儿,又说要与我交朋友。他问起了您:我是不是知道您现在在哪?他非常需要见到您,有话要跟您说。”

“啊呀,阿廖沙,快去吧,快去找他,”娜塔莎明白我说话的用意,连忙接口道。

“但是……现在,我能在哪儿遇到他呢?他在家里?”

“不,记得他好像说过,他要去看伯爵夫人。”

“啊呀,那怎么办呢……”阿廖沙天真地说,伤心地看着娜塔莎。

“哎呀,阿廖沙,那有什么!”她说,“难道为了使我宽心,你当真要跟她视同陌路,再不交往了吗?简直是孩子气,首先这不可能,其次,你这样做,对卡佳就太俗气了。你们是朋友;难道能这样无礼地一刀两断吗?最后,你如果以为我会吃你的醋,你也太看轻我了,快去吧,马上就去,我求你了!再说,这样,你父亲也就放心了。”

“娜塔莎,你是天使,我连你的小指头也抵不上!”阿廖沙欢天喜地而又悔恨不已地叫道,“你这么好,可我……我……不瞒你说吧,我刚才还在那里,在厨房里,请伊万·彼得罗维奇帮忙呢,请他帮助我离开你这里。他就想出了这一高招。但是你不要怪我,娜塔莎,我的天使!也不能全怪我,因为我爱你胜过爱世界上的一切,胜过一千倍,因此我才想出了这个新主意:向卡佳坦白一切,把我们目前的处境和昨天发生的一切统统告诉她。她一定会想出办法来救咱们的,她是一心一意向着我们的……”

“那就快去吧,”娜塔莎微笑着回答,“还有,我的朋友,我自己也很想认识认识卡佳。该怎么安排这件事呢?”

阿廖沙的高兴劲儿简直没了边。他立刻开始筹划怎么见面。照他看来,事情很简单:卡佳会想办法的。他热烈地发挥了他的想法。他答应今天,再过两小时,就把答复带来,而且一晚上都在这儿陪娜塔莎。

再过两小时我准回来!”我对他说:我刚才看见令尊了!

“你当真来?”娜塔莎让他去的时候问道。

“难道你怀疑?再见,娜塔莎,再见,我心爱的人儿--我永远心爱的人儿!再见,万尼亚!啊,我的上帝,我无意中管您叫万尼亚了①;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爱您--我们­干­吗不你我相称呢。我们以后就互相称呼你吧。”

“好,就互相称你。”

“谢谢上帝!要知道,我这样想已经有一百次了。但是我总也不敢对您说。瞧,现在又说您了。说这个你字还真难。这好像在托尔斯泰的哪本书里十分生动地描写过:两人互相约定彼此称你。但是总难以启齿,于是就一直避免使用带代词的句子。啊,娜塔莎!什么时候咱俩再来读一遍《童年和少年》②;这书写得多好啊!”

“你就快走吧,快走吧,”娜塔莎笑着撵他走,“一高兴就叨叨个没完没了……”

“再见!再过两小时我准回来!”

他吻了吻她的手就匆匆走了。

“你看见啦,看见啦,万尼亚!”她泪流满面地说道。

我陪她坐了约莫两小时,安慰她,从各方面说服她。不用说,她完完

①万尼亚是小名。大名应为伊万。

他害怕地叫道。两人互相约定彼此称你。但是总难以启齿。

②以上情节源出托尔斯泰的小说《童年》(第二十二章)。一八五六年,《童年》与《少年》合成一册,出版了合订本。

全全是对的,她的种种顾虑也是对的。我一想到她目前的处境,心里就不免忧愁和闷闷不乐起来;我替她担忧。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廖沙这人也让我感到纳闷:他爱她并不亚于过去,甚至由于悔恨和感激,也许比过去还强烈,还折磨人。但与此同时这新欢也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坎。这事会怎么收场--实在令人难以逆料。我也非常想去看看这个卡佳。我再一次答应娜塔莎一定去跟她认识认识。

万尼亚是小名。大名应为伊万。这好像在托尔斯泰的哪本书里十分生动地描写过。

末了,她甚至变得很开心了。顺便提一下,我把有关内莉、马斯洛博耶夫、布勒诺娃和今天我在马斯洛博耶夫家与公爵的不期而遇,以及定在今晚七点会面的事,统统告诉了她。这一切使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关于两位老人家的事,我跟她说得不多,至于伊赫海涅夫来访的事,则只字未提,到时候再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要跟公爵决斗的事会把她吓坏的。公爵跟马斯洛博耶夫的交往,以及他非常想跟我交朋友这事,她也觉得奇怪,虽然看现在这种态势,这一切也是说得通的。

大约三时许,我回到了家。内莉笑逐颜开地欢迎我回来……

. .

第六章

小`说`t.

晚七时整,我已经在马斯洛博耶夫家了。他大呼小叫,张开双臂,热烈地欢迎我。不用说,他已经半醉。但是最使我惊讶的是,为了欢迎我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实意地等我来。小圆桌上放着一只很漂亮的铜合金茶炊,茶炊已经烧开了,小桌上则铺着一块上好的桌布。茶具也在熠熠发光,有水晶的,有银的,也有瓷器的。另一张桌子换了花样,但是桌上铺的桌市也同样富丽堂皇,桌上摆着果盘,果盘里盛着上好的糖果和基辅果酱,既有稀的,也有稠的,有水果软糖、果糕、果冻、法国果酱、橙子、苹果和三四种果仁,一句话,简直像水果铺了。第三张桌上则铺着雪白的桌市,放着品种繁多的各种冷菜:鱼子、­奶­酪、大­肉­丸子、香肠、熏火腿、鱼,还有一溜排列整齐的水晶玻璃瓶,瓶里是多种多样的露酒,绿­色­的、红宝石­色­的、棕­色­的、金­色­的--颜­色­漂亮极了。最后,在靠边的一张小桌上也铺着白桌布,摆着两大瓶香滨酒。长沙发前面的桌上则引人注目地放着三瓶酒:索丹的葡萄酒,拉斐特的红葡萄酒和白兰地--这几样酒都是从叶利谢耶夫那儿买来的,非常昂贵。小茶桌旁则端坐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她的穿戴虽然很朴素,但是,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十分雅致;的确美不胜收。她明白她穿戴什么最合适,而且分明以此自豪;她在欢迎我到来的时候,微微起立,态度端庄。她那娇艳的脸蛋上闪耀着一种得意和快活。马斯洛博耶夫坐在那儿,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中国布鞋,身穿价值昂贵的长袍和崭新的、非常讲究的内衣。他那衬衣上,凡是可以钉扣的地方,到处都缀满了时髦时领扣、油扣和钮扣。头发上抹了发蜡,梳得整整齐齐,留了小分头,十分时髦。

我莫名其妙地站在房间中央,张大了嘴,一会儿看着马斯洛博耶夫,一会儿看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她那份得意劲儿已变成了无上的幸福。

“这是怎么回事,马斯洛博耶夫?难道你今晚请客?”我终于不安地叫起来。

“不,就你一个人,”他庄重地回答。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指着一样样冷菜),这里的东西足够一团人吃的?”

“还有喝的--把主要的给忘了:还有喝的哩!”马斯洛博耶夫又加了一句。

“这一切就为了我一个人?”

如果你不来,咱们的舰队就会全军覆没。”昨天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给了我那叶莲娜几块水果软糖,而目还在地面前跳舞,你这是要­干­什么。

“也为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呀。这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的。”

你要告诉我什么吧?”还不如有话直截了当地先说清楚。不过,这一解释并没有使我完全满意。那么你今天中午­干­什么从我身边逃走呢。

“哎呀,又来了!我早料到你会说这话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脸一红,叫了起来,但丝毫没有失去她那副得意的神态。“替你体体面面地招待客人不好呀:又是我不对!”

“一大早,你想呀,一大早,听说你晚上要来,她就忙开了,那份愁呀……”

“又瞎掰了。根本不是从一大早,而是从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一回来就对我说;他要来作客,待一晚上……”

“这话您听错啦,您哪。”

“根本没听错,你就是这么说的。我从来不撒谎。为什么不能欢迎客人?老这么待着,谁也不上咱家来,可咱们啥都有呀。也让各位嘉宾看看,咱们跟大家一样,日子过得也蛮好嘛。”

“最要紧的是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位非常能­干­的主­妇­,善于治家,”马斯洛博耶夫加了一句。“你想想,老同学,我作了什么孽竟落到了这地步。硬让我穿上一件荷兰衬衫,还给我钉上了领扣和袖扣,穿上中国布鞋,中国长袍,还硬给我梳了头,抹了发蜡:香柠檬油,您哪;她还想给我喷上水:法国的,我实在受不了啦,起来造反,摆了摆做男人的威风……”

“根本不是香柠檬油,而是一种最好的法国发蜡,装在彩绘的瓷瓶里!”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满脸通红地接口道,“您倒给评评理,伊万·彼得罗维奇,既不让去剧院,也不让去跳舞,那儿也不让去,就知道送我衣服,我穿上衣服给谁看呀?打扮好了,只能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前些日子求爷爷告­奶­­奶­的,总算说动了他,已经完全准备好了,要上剧院去看戏了;我刚转过身去别胸针,他就跑到酒柜旁:一杯又一杯地喝了个酩酊大醉。只好留下来不去啦。没一个人,没一个人,没一个人到我们家来作客;仅仅在上午,有那么几个人来办事必得把我轰出去。然而茶炊呀,茶具呀,我们都有,茶杯也是上好的--全是人家送的。也有人给我们送吃的来,几乎只有酒要花钱买,还有发蜡什么的,至于那边的冷菜--大­肉­丸子呀,火腿呀,还有糖果吁,那是为您买的……哪怕让人家来看看咱们是怎么生活的呢!我足足想了一年:一旦来了客人,真正的客人,我们就把这些东西全拿出来,好好招待一下:听到人家夸你,自己心里也乐不是;至于给这傻瓜抹了点发蜡,他还不配呢;他就配上上下下总是脏兮兮的。您瞧他身上穿的那长袍,人家送的,他配穿这样的长袍吗?他最要紧的事是先喝个烂醉。瞧着吧,他一定先请您喝酒。”

“那有什么!不过倒也言之有理;­干­,万尼亚,先喝红的和白的,然后再神清气爽地喝其他酒。”

“哼,我早料到啦!”

“您放心,萨申卡①,我们会喝茶的,对上白兰地,为您的健康­干­杯!”

“哼,果不其然!”她举起两手一拍,叫道。“这茶是东方的,六卢布一磅,前天有个商人送给我们的,可他喝茶还要对上白兰地。您别听他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这就给您倒茶……您会看到的,会亲自看到的,这茶多好呀!”

于是她就在茶炊旁张罗起来。

他们显然打算让我在这里待一晚上。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盼望客人来已经盼了整整一年了,现在准备在我身上大展宏图,竭尽好客

①亚历山德拉的小名。

决不相瞒。”那么你今天中午­干­什么从我身边逃走呢?”我问。谢苗诺芙娜声音甜美地小声问道。到八点半咱就再见。

之道。这一切都为我始料所不及。

“我说马斯洛博耶夫,”我边就座边说道,“我可不是到你家来作客的;我来有事;你自己让我来,说有事要告诉我的……”

“嗯,那么不怀恶意呢?”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脸一红,叫了起来,但丝毫没有失去她那副得意的神态。“。

“嗯,有事归有事,朋友之间的促膝谈心也不妨照常进行嘛。”

对上白兰地,为您的健康­干­杯!”大约十一二岁,暂时借住在伊万·彼得罗维奇家,”马斯洛博耶夫突然转过身来向亚历山德拉?

“不,老伙计,别指望啦,到八点半咱就再见。有事;我作过保证……

“不行。哪能呢,你怎么向我交代呢?你怎么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交代呢?你瞧她那模样:都吓傻啦。她给我抹了那么多发蜡为的是啥;我头上抹的可是香柠檬油呀;你好好想想!”

“你净开玩笑,马斯洛博耶夫。我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发誓,下星期,那怕是星期五①,我一定来府上吃饭;而现在,老伙计,我有约在先,或者不如说,我必须到一个地方去。你最好还是说说:你要告诉我什么吧?”

“您难道只能到八点半!”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挪用害怕而又可怜兮兮的声音叫道,差点没哭出来,同时把一杯上好的香茗递给我。

“您放心,萨申卡;这一切都是扯淡,”马斯洛博耶夫接口道,“他走不了;这是扯谈。万尼亚,你倒不如给我老实交代,你一个劲地净往哪儿跑?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你不是每天都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吗,也不工作……”

你瞧她那模样:都吓傻啦。她给我抹了那么多发蜡为的是啥;我头上抹的可是香柠檬油呀;你好好想想!”有事归有事。

“你管这­干­吗?不过,也许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倒是先给我说说,你昨天来找我­干­什么?记得吗,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我不在家吗?”

“后来我才想起来,昨天我忘了。我的确想跟你说一件事,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应当先安慰一下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她说:‘这就有个人,而且还是朋友,­干­吗不叫他来呢?’于是,老伙计,为了请你,她软磨硬泡地磨了我四天四夜。由于抹了这种香柠檬油,哪怕在­阴­曹地府,有四十件罪过②,也会宽恕我的;但是,我想,­干­吗不能友好地坐下来谈谈心,消磨它一个晚上呢?于是我就略施小计:写了张条子,说什么有要事相告,如果你不来,咱们的舰队就会全军覆没。”

她等我称赞他们的茶已经等了五分钟了,我竟没想到。我早料到啦!”我说马斯洛博耶夫。

我请他以后务必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还不如有话直截了当地先说清楚。不过,这一解释并没有使我完全满意。

①西俗:星期五这天不吉利,因为耶稣在这天被钉上十字架。

②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喜欢用四十这个数字,因为耶稣在被打死后的第四十日升天。

“嗯,那么你今天中午­干­什么从我身边逃走呢?”我问。

今天中午确实有事,决不相瞒。”该不是路公爵的事吧?”她对我正儿八经地加了一句!

“今天中午确实有事,决不相瞒。”

我终于不安地叫起来。还有发蜡什么的,至于那边的冷菜--大­肉­丸子呀,火腿呀。

“该不是路公爵的事吧?”

“您喜欢我们这茶吗?”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声音甜美地小声问道。

她等我称赞他们的茶已经等了五分钟了,我竟没想到。

“好极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茶。”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高兴得满脸通红,又急忙跑去给我倒茶。

“公爵!”马斯洛博耶夫叫道,“老伙计,这公爵是个大滑头,大骗子……哼!老伙计,我跟你实说了吧:我虽然自己也是骗子,但是,仅仅因为洁身自好,我也不愿意跟他同流合污,共被一张皮!不过够了;就此打住!关于他,我能说的也就这么点。”

“我特意来找你,就为的是顺便打听一下他的情况。但这是后话。昨天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给了我那叶莲娜几块水果软糖,而目还在地面前跳舞,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有什么事能跟她一谈就是一个半小时呢!”

听说你晚上要来,她就忙开了,那份愁呀……”他要来作客,待一晚上……”您喜欢我们这茶吗?”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声音甜美地小声问道?

“叶莲娜,这是一个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暂时借住在伊万·彼得罗维奇家,”马斯洛博耶夫突然转过身来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解释道。“你瞧,万尼亚,你瞧,”他用手指着她继续道,“她一听到我给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带水果糖去了,就满脸绯红,腾的一下脸涨得通红,而且打了个哆嗦,倒好像咱俩猛地开了一枪似的……瞧她那双眼睛,像两枚火炭似的在发光。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没必要隐瞒嘛!您就爱吃醋。要是我不予说明,这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她非立刻过来揪住我的头发不可:连香柠檬油也救不了我的命!”

“它现在也救不了你的命!”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这话时便一个箭步从茶桌旁向我们跳过来,马斯洛博耶夫还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脑袋,她就伸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狠狠地扯了一下。

这一切就为了我一个人?”但丝毫没有失去她那副得意的神态!

“叫你说,叫你说!不许你在客人面前说我爱吃醋,不许,不许,就是不许!”

但是马斯洛博耶夫却着着实实地挨了一顿(克刂)。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指着一样样冷菜),这里的东西足够一团人吃的。

她甚至满脸涨得通红,虽然在笑着说话。但是马斯洛博耶夫却着着实实地挨了一顿(克刂)。

“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他都说!”她对我正儿八经地加了一句。

“看见了吧,万尼亚,我过的就是这日子!有鉴于此,那就非喝伏特加不可了!”马斯洛博耶夫断然道,一面整理头发,一面几乎是一个箭步,直奔酒瓶而去。但是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却抢先一步:她快步走到桌旁,亲自倒了一杯,递给了他,甚至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脸蛋。马斯洛博耶夫自豪地向我挤了挤眼,吧哒了一下舌头,洋洋得意地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关于水果糖的事,实在匪夷所思,”他开口道,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这糖我还是前天买的,喝得醉醺醺,在一家蔬菜店--也不知道买它­干­什么用。话又说回来,为了支援祖国的工商业也说不定--到底怎样,我也说不清;只记得当时我喝醉了,走在大街上,在烂泥里摔了个跟头,我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发悲声,哭自己是个窝囊废,什么能耐也没有。不用说,我早把水果糖的事忘了,所以这糖就一直留在我口袋里,直到昨天,我在你那长沙发上坐下,才一ρi股坐到这几块糖上。关于跳舞,也是同样的情况,因为宿酒未醒:昨天,我醉得够呛,我一醉就对命运感到心满意足,有时就会不由得跳起舞来。这就是全部情况,除此以外,这孤儿激起了我的一片恻隐之心;再说,她根本不愿意跟我说话,好像在生气。因此我就跳舞,逗她开心,还请她吃水果糖。”

您难道只能到八点半!”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挪用害怕而又可怜兮兮的声音叫道,差点没哭出来。

“该不是收买她吧,想从她嘴里套出点情况,你老实交代吧:你明知道我不在家,却故意去找我,就为了能跟她面对面地单独谈谈,套出点什么东西来,是不是这样呢?我很清楚,你跟她坐了一个半钟头,还要她相信你认识她死去的妈,还向她打听了一些什么事。”

马斯洛博耶夫眯上眼睛,狡猾地微微一笑。

“这想法倒不坏,”他说,“不,万尼亚,非也。也就是说,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问个清楚呢;但是这非也。听我说,老同学,现在,我虽然颇有醉意,但是要知道,菲利普永远不会怀着恶意欺骗你,我是说,怀着恶意。”

会亲自看到的,这茶多好呀!”我一定来府上吃饭;而现在,老伙计,我有约在先,或者不如说。

“嗯,那么不怀恶意呢?”

“对……即使不怀恶意。但是让这见鬼去吧,咱们一醉方休,言归正传,这事嘛,不足挂齿,”他­干­了一杯,继续道,“这布勒诺娃没有任何权利收养这女孩;我都打听清楚了。其中没有任何收养关系以及其他等等。女孩子的母亲欠了她点钱,她就把这女孩据为己有了。布勃诺娃虽然是个骗子,虽然是个坏蛋,但是跟所有的姐们一样,是个蠢货。死者有本好护照;因此,一切都清清白白。叶莲娜可以住你那儿,虽然最好是有个积德行善的好人家能够正式收养她。但作为权宜之计,让她先住你那里也行。这没什么,我会替你把一切办妥的:布勒诺娃连手指头都不敢动她一下。至于那个已死的母亲,我几乎一无所知。她大概是什么人的遗孀,娘家姓萨尔茨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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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内莉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帮我什么忙?我说马斯洛博耶夫,你­干­吗不肯告诉我一点关于公爵的情况呢?我需要这样。这才是帮我的忙。”就譬如这个母亲吧。

“好了,该谈的都谈完了,现在呢,万尼亚,”他略带庄重地开口道,“我对你有个小小的请求。你必须照办,请你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你在忙什么,你东跑西颠地上哪,整无价待哪?我虽然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和知道了一些,但是我必须知道得更详细,而面要详细得多。”

他那种俨乎其然的模样使我很惊讶,甚至使我很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知道这个­干­吗?你那么俨乎其然地问……”

“是这么回事,万尼亚,闲话少说:我想帮你点忙。你瞧,老同学,我要是跟你耍滑头,即使不摆出伊乎其然的样子来,也能从你嘴里套出话来。可你却疑心我在跟你耍滑头:方才你提水果糖什么的;我心里有数。但是既然我煞有介事地跟你说话,那就表示我打听这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因此你不必疑神疑鬼,­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一说一……”

“帮我什么忙?我说马斯洛博耶夫,你­干­吗不肯告诉我一点关于公爵的情况呢?我需要这样。这才是帮我的忙。”

“公爵的情况!嗯……好吧,­干­脆告诉你吧:我就是因为公爵才来向你打听的。”

“怎么?”

“是这么回事:老伙计,我注意到了,不知怎么他掺合到你这件事情里去了;再说,他还向我问起你的情况。至于他怎么会知道咱俩认识--你就不用管了。不过最要紧的是:你对这公爵可要提防着点。这是一个出卖耶稣的犹大①,甚至比扰大还坏。因此,当我看到他Сhā手你的事,就不由得替你捏了把冷汗。话又说回来,我对你的事一无所知,所以才请你告诉我,这样我才能作出判断……我今天让你上我这儿来甚至也是为了这事。这才是我要说的那件要事;跟你说白了吧。”

“起码你也得跟我说说,比方说,我为什么要提防公爵呢?”

“好吧,一不做二不休;一般说,老伙计,我是受人之托替人家办事的。但是你想想:人家所以信得过我,就因为我不会出去乱说。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告诉你呢?因此,如果我只能笼而统之地说说,说得太笼统了,请勿见怪,因为我只是为了说明:他是一个非常卑鄙的小人。好,休

他眼泪汪汪地拥抱了我。我起身告辞。福音书》:犹大原为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曾为三十枚银币把耶稣出卖给祭司长!

①见《新约·福音书》:犹大原为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曾为三十枚银币把耶稣出卖给祭司长。

先开始,先说你自己。”

我想,我的事简直没什么可向马斯洛博耶夫隐瞒的。娜塔莎的事并不是秘密;再说我还指望马斯洛博耶夫能对她有所帮助。不用说,我说给他听的时候,对有些事还是尽可能避而不谈。有关公爵的一切,马斯洛博耶夫听得特别用心;在许多地方他还让我先停停,许多事他都不厌其详地问了又问,因此我说得相当详细。我讲了足有半小时。

“嗯!这妞的脑子很聪明,”马斯洛博耶夫认定道,“即使她也许还没完全识破公爵的为人,但是她一开始就懂得她在同什么人打交道,并断绝了同他的一切瓜葛,能做到这点就很好了。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还真行!为她健康­干­杯!(他一饮而尽。)为了不受骗上当,光有聪明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颗心,这心没有骗她。不用说,她是输定了:公爵一定会坚持己见,于是阿廖沙就会抛弃她。只可惜一样,只可惜伊赫梅涅夫白给了这小人一万卢布!他那案子是谁经手的,是谁张罗的?大概是他自己!唉!这些头脑发热、思想高尚的人统统是这样!这种人真窝囊!对付公爵这种人,这样做是不行的。要是我呀,我就会给伊赫梅涅夫找一位手眼通天的律师--唉!”他说罢懊恼地一拍桌子。

“好了,现在公爵到底怎么样了呢?”

“你就知道惦着公爵。对于他有什么可说的;我悔不该主动谈到他。万尼亚,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不要上这骗子的当。比如说吧,不要受他的影响、谁要跟他拉扯上了,谁就免不了危险。你呀,耳朵放灵点;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你还以为我有什么重要的巴黎秘密要告诉你呀①。看得出来,你不愧是小说家!唉,关于一个卑鄙小人有什么可说的呢?卑鄙小人就是卑鄙小人……嗯,也好,比如说吧,我可以说件关于他的小事,自然,没有地点,没有城市,也无名无姓,就是说,不像日历那样一是一,二是二。你知道他还在青春年少,不得不依靠办事员那份薪俸混日子的时候,就娶了一位富商的千金为妻。嗯,他对这位商人女儿并不十分客气,虽然现在并不是谈她,但是我要指出,万尼亚老同学,他这辈子就喜欢在这一类事情上投机钻营。接着又来了个机会:他出国了,在国外……”

“等等,马斯洛博耶夫,你是说哪次出国?在哪年?”

你要知道这个­干­吗?你那么俨乎其然地问……”我的事简直没什么可向马斯洛博耶夫隐瞒的。

①源出法国作家欧六·苏描写巴黎社会底层的小说《巴黎的秘密》(一八四二--一八四三)。

你那么俨乎其然地问……”见《新约·福音书》:犹大原为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曾为三十枚银币把耶稣出卖给祭司长。

“整整九十九年零三个月以前①。听我说呀,您哪,他在国外从一位高堂老父那儿拐走了他的女儿,把她带到了巴黎。手段巧妙极了!那位高堂好像是什么工厂主,或者是某个企业的董事。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要知道,就算我说给你听吧,我也是根据其他材料推测和想象出来的。于是公爵就把他骗了,也钻进了这企业,跟他一起共事。把他完全给骗了,还借了他的钱。关于借钱的事,老人手头自然有借据。公爵想既借钱又不还钱,用我们的说法--­干­脆叫偷。老人有个女儿,这女儿是个大美人儿,而这个大美人儿又有个理想的男人爱上了她,他是席勒②的兄弟、诗人,同时又是个商人、年轻的幻想家,一句话--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国人,叫费费库亨什么的。”

“费费库亨是他的姓吗?”

“嗯,不叫费费库亨也说不定,让鬼抓了他去,问题并不在这人。不过公爵却钻了这孔子,想方设法地去接近这女儿,而且手段十分巧妙,她居然像疯子一样爱上了他。公爵当时想一箭双雕:既占有女儿,又占有向老人借这笔款子的借据。这老人所有抽屉的钥匙全掌握在他女儿手里。老人爱女儿爱得要命,爱到甚至不肯把她嫁出去的地步。这可是说正经话。谁来提亲,他都妒忌,他不明白怎么能跟女儿分手,连资费库亨也给撵走了,这个英国人真是怪人……”

“英国人?这一切到底发生在哪儿呢?”

“我也不过是随便一说,说他是英国人,打个比方,你倒好,拾到­鸡­毛当令箭了。这事发生在桑塔-费-德-波哥大③,也许在克拉科夫④,但最可能是发生在拿­骚­公国⑤,就跟在塞尔查矿泉水的瓶子上印的一模一样,就是在拿­骚­;你该满意了吧?于是,您哪,公爵就把这姑娘拐跑了,撇下高堂,离家出走,由于公爵的一再要求,这姑娘把一些借据也随身带走了。要知道,这样的爱情也是常有的,万尼亚!哎呀,我的上

他眼泪汪汪地拥抱了我。我起身告辞。我对你的事一无所知,所以才请你告诉我。

①从这里开始,基于上面的理由,马斯洛博耶夫在自己的叙述中,在谈到时间、地点、人名时,故意用调侃的做法混淆视听。但他说的关于旦爵的事,均系事实,并非杜撰。

②席勒(一七五九-一八①五),德国大诗人和大剧作家。此处意为好心肠的幻想家和理想主义者。

③哥伦比亚首都。

④波兰克拉科夫省首府。

⑤德意志的一个小公国,一八六六年加入普鲁士王国。帝,可是这姑娘却是个诚实、高尚的人!是的,很可能她也不大懂这些单据究竟有什么用。她担心的只有一点:生伯父亲诅咒她。即使对于这事,公爵也应付裕如;他给她立了一张正式而又合法的笔据,保证一定跟她结婚。这样一来,她也就信以为真了,真以为他们只不过暂时出去玩玩,等到老人的怒气一消,他们就会回到他的身边来,这时他们非但已经结婚,而且要三个人永远住在一起,一块儿发家赚钱,以及其他等等,以至无穷。她私奔后,老人果然诅咒了她,而且破产了。弗劳因米赫没奈何也跟着她赶赴巴黎,抛弃了一切,连买卖也不做了;对她真是一往情深。”

“等等!什么弗劳因米赫卢

“就是他呀,他不就叫这名字嘛!费尔巴哈呀……呸,该死:费费库亨!哼,不用说,公爵是不会娶她的:赫列斯托娃伯爵夫人①会说什么呢?波莫伊金男爵对这事又会有什么看法呢?因此必须骗人。哼,他骗起人来呀也太不要脸了。第一,他差点没打她,第二,他故意把费费库亨请到家里来,因此他常来看他们,成了她的朋友,于是他俩就在一起相对落泪,每到晚上两人就对坐而泣,恸哭自己的不幸,他则极力安慰她:当然喽,两人都是菩萨心肠。公爵则故意设下这圈套:有一次,他很晚回来,碰上他们,硬说他俩私通,没碴找碴:说什么这是他亲眼看见的。于是就把他俩撵出了大门,他自己则上伦敦暂住。她即将分娩;把她赶出去以后,她就生了个女儿……哦,不是女儿,是儿子,是个胖小子,施洗礼的时候取名叫沃洛季卡。费费库亨做了孩子的教父。于是她就跟费费库亨走了。费费库亨小有积蓄。她走遍了瑞士、意大利……不用说,所有那些富有诗意的地方她都到过。她老哭,费费库亨也陪着她伤心落泪,于是许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小姑娘也长大成|人了。对公爵来说,一切都称心如意,只有一件事他放心不下:保证娶她的那张笔据没能从她手里要回来。‘你这卑鄙的东西,’她跟他分手时说,‘你把我弄得倾家荡产,使我名誉扫地,现在又要遗弃我,那就再见!但是这笔据我决不还给你。倒不是我想有朝一日嫁给你,而是因为你怕这个笔据。那就让我手里永远捏着这张笔据吧。’一句话,她气得要命,但是公爵却处之泰然。一般说,这样的卑鄙小人最善于跟这一类所谓高尚的人打交道了。因为他们太高尚了,所以要骗他们就太容易了,其次,他们总是崇高而又高尚地对这类事情嗤之以鼻,即使可以诉之法律,他们也不屑去实际运用这法

①源出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聪明误》。赫列斯托娃是法穆索夫的小姨子,是一个爱作威作福的老太婆。

律。嗯,就譬如这个母亲吧:虽然她身边留下了他的笔据,她却对此高傲地不屑一顾,但是公爵却知道,她宁可去上吊,也不会会利用这张笔据:因此他心里暂时不着急。她虽然在他那卑鄙的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可是却把沃洛季卡留在自己身边:她倘若死了,孩子怎么办呢?但是当时却无暇及此。布鲁德沙夫特也一再给她打气,他也没想过这问题;闲来他们就读读席勒①。最后,布鲁德沙夫特不知道为什么蔫了,然后就死了……”

“你是说费费库亨吧?”

“可不是吗,真见鬼!而她呢……”

“等等!他俩一共漂泊了多长时间?”

起码你也得跟我说说,比方说,我为什么要提防公爵呢?”他给她立了一张正式而又合法的笔据。

“整整二百年。好了,您哪,于是她回到了克拉科夫。她父亲闭门不纳,还诅咒了她,她死了,于是公爵高兴得画了个十字。我参加了葬礼,喝了蜜酒,蜜酒顺着胡子往下流,就是不进嘴巴不进口,给了我一顶尖顶帽,我却咱的一下溜进了门洞……­干­杯,万尼亚老弟!”

均系事实,并非杜撰。吃点菜呢?”意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先说你自己。”可你却疑心我在跟你耍滑头:方才你提水果糖什么的?

“马斯洛博耶夫,我怀疑,你现在替他办的就是这事。”

“你一定想知道这个吗?”

“不过,我不明白,你在这件事上能做什么呢!”

“你知道吗,她在离乡别并十年之后回到了马德里②,而且从此隐姓埋名,这一切都必须打听清楚,布鲁德沙夫将怎么样了,老头怎么样了,她是不是当真回来了,那只小鸟,她是不是死了,有没有什么文书单据,以及其他等等,没完没了的事情。还有一些其他应该打听的事。万尼亚,这是一个坏透了的家伙,对他可要提防呀。至于我马斯洛博耶夫,你放心好了:他永远不会做卑鄙小人,无论如何不会!就算他是个卑鄙小人吧(我看,那就没有一个人不是卑鄙小人了),但也决不会害你。我醉得很厉害。但是你听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早也罢,晚也罢,现在也罢,明年也罢,如果你感到我马斯洛博耶夫在什么事情上跟你要滑头(请别忘了老滑头这词儿),那你就记住,我决无歹意,马斯格博耶夫一直在监视你的行动。所以你千万不要疑神疑鬼,倒不如­干­脆来像亲哥们似的跟我马斯洛博耶夫开诚布公地说说清楚。好了,你现在想喝酒吗?”

叫费费库亨什么的。”卑鄙小人就是卑鄙小人……嗯,也好,比如说吧,我可以说件关于他的小事,自然,没有地点,没有城市?

“不。”

“吃点菜呢?”

但他说的关于旦爵的事,均系事实,并非杜撰。或者是某个企业的董事。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要知道,就算我说给你听吧。

①意为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是说费费库亨吧?”!而她呢……”由于公爵的一再要求,这姑娘把一些借据也随身带走了。

②西班牙首都。

“不,老同学,请原谅……”

“嗯,那你就滚吧,差一刻九点,你也太难伺候了。现在,你该走啦。”

“什么?­干­吗呀?喝得醉醺醺的,撵客人走!他总是这样!啊呀,真没羞!”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叫道,差点没哭出来。

“一定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我保证,一定来。”,先说你自己。”你一定想知道这个吗?”?

“走路的和骑马的就不了伴儿!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咱俩还是留下来,唧唧我我,你恩我爱吧。他是大将军!不,万尼亚,我这是瞎掰;你不是大将军,我倒是个大坏蛋!你瞧,我现在像什么了?我在你面前成什么了?请原谅,万尼亚,请别见怪,让我一吐为快……”

你是说费费库亨吧?”是这么回事,万尼亚,闲话少说:我想帮你点忙。你瞧,老同学,我要是跟你耍滑头。

他眼泪汪汪地拥抱了我。我起身告辞。

④波兰克拉科夫省首府。老是醉醺醺的,您兴许看不起他吧。别看不起他,伊万·彼得罗维奇。

“啊呀,我的上帝!我们连晚饭也准备好了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她伤心极了。“那么,您星期五一定来吗?”

“一定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我保证,一定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老是醉醺醺的,您兴许看不起他吧。别看不起他,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是个好人,心肠很好,而且非常爱您!他现在对我没日没夜地净谈您。还特意替我买了几本您写的书;我还没读呢;明天开始读。您要是能来,我别提多高兴啦!我谁也看不到,谁也不上我们家来坐坐。我们什么都有,可是老孤孤单单地­干­待着。刚才,我坐在一边,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统统听见了,这多好啊……那么星期五再见……”

..,

第七章

?小说/txt\天、堂

我匆匆走回家去:马斯洛博耶夫的话使我大吃一惊。只有上帝知道我当时想到些什么……偏巧我回家后又碰到一件事,犹如电击一样,使我惊骇莫名。

我住的那座公寓的大门正对自,有一盏路灯。我刚跨进大门 ,蓦地从路灯下有个奇怪的人影向我猛扑过来,吓得我甚至发出一声惊叫;一个大活人才得浑身发抖,像疯子似的惊叫着抓住了我的手。我毛骨悚然。这是内莉!

跟我一起上去。”阿廖沙也在那儿……我知道,如果我不把关于卡佳的消息带给娜塔莎。

“内莉!你怎么啦?”我叫道,“你倒是咋啦!”

“那儿,楼上……他坐着……在咱们家……”

“倒是谁呀?走;跟我一起上去。”

您跟他一起出去?”跟他一起出去。”你怎么啦?”我叫道,“。

“我不上去,不上去!我等一会儿,等地走了……在外屋……我不上去。”

等地走了……在外屋……我不上去。”!你怎么啦?”我叫道,“你倒是咋啦。

我带着一种奇怪的预感上接回屋,我一打开门就看见了公爵。他坐在桌旁,在看小说。起码书是翻开了的。

“伊万·彼得罗维奇!”他快乐地叫道,“您终于回来了,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刚要走。等了您一个多小时。因为伯爵夫人坚决请求,我答应今晚一定带您去见她。她请求再三,一再表示要跟您认识认识!因为您曾经答应过我,因此我决意来亲自拜访,趁您还没来得及外出,就棋先一着,先邀请您随我同去。您想想,我有多么失望;刚来:您的女仆就说您不在家。怎么办?我可是下了保证,要跟您一起去的呀;因此我就坐下来等您,决定等您一刻钟。但是转眼间一刻钟就过去了:翻开您的小说就看上了瘾。伊万·彼得罗维奇!大作简直尽善尽美!发表了这样的大作,人们却不理解您!读了您的书,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都哭了,我可不是常常哭的……”

“那么您要我跟您同去喽,不满您说,现在一虽说我很乐于从命,但是……”

“看在上帝分上,咱们就走一趟吧!要不,您怎么向我交代呢?我可等了您足足一个半小时啊!……再说,我非常想与您,非常想与您谈谈--您明白我要谈什么吗?这事的来龙去脉,您比我还清楚……也许,咱俩可以谈出个结果来,谈出个门道来的,请三思。看在上帝分上,万勿推辞。”

我想反正早晚都是要去的。即使娜塔莎现在一个人,她需要我,但是,要知道,是她自己拜托我,让我尽快去了解一下卡佳的呀。再说,也许,阿廖沙也在那儿……我知道,如果我不把关于卡佳的消息带给娜塔莎,她是不会安心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了。但是内莉的情况却使我犹疑不定。

仿佛想求我别跟他去似的,但是她没说一句话。我决定明天再洋详细细地好好问她。

“等等,”我对公爵说,然后走出去,跑到楼梯上。内莉就站在这里的一个旮旯里。

跟他一起出去。”马斯洛博耶夫的话使我大吃一惊。只有上帝知道我当时想到些什么。

“为什么你不肯上去呢,内莉?他对你­干­吗啦?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不上去,就是不会……”她重复道,“我怕……”

不管我怎么劝她,也毫无用处。我跟她说定等我和公爵一出去,她就回房间,把门锁上。

“任何人也别让进来,内莉,不管人家怎么求你。”

“您跟他一起出去?”

“跟他一起出去。”

她打了个寒噤,抓住我的两只手,仿佛想求我别跟他去似的,但是她没说一句话。我决定明天再洋详细细地好好问她。

我向公爵表示抱歉后便开始穿衣服。他对我说,到那儿去根本无须换装,也完全用不着打扮。“除非有什么衣服可以显得更­精­神点的!”他加了一句,像个宗教审判官似的把我从头打量到脚,“要知道,说到底,这些都是上流社会的偏见……可是又无法彻底摆脱这些偏见。在我们这个上流社会里,这种理想的境界,您一时半忽儿是找不到的,”他满意地看到我居然还有一套燕尾服,便感慨系之地说道。

我们走了出去。但是我让他在楼梯上稍等片刻。我又返回房间,这时,内莉已经溜进去了,我跟她再次道了再见。她显得异常激动。脸­色­铁青。我对她实在放心不下;把她一个人留下,我很难过。

走;跟我一起上去。”在外屋……我不上去。

“您这个女佣人真怪,”公爵下楼时对我说道,“这小姑娘是您雇的女佣人吧?”

我可是下了保证,要跟您一起去的呀;因此我就坐下来等您,决定等您一刻钟。

“不……她不过是……暂时住在我这里。”

我叫道,“你倒是咋啦!”也许他明知道我在马斯洛博耶夫家!

“古怪的小姑娘。我相信,她一定是疯了。您想想,起先她还好言好语地回答我,可是后来,她把我看清以后就向我猛扑过来,一声尖叫,浑身发抖,揪住我不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不瞒您说,我吓坏了,想逃跑,躲开她,但是谢谢上帝,她自己倒先离开了我,逃跑了。我感到愕然。你们怎么能住在一起,相安无事的?”

“她有癫癞病,”我回答。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嗯,这就不足为奇了……如果是她老毛病发作。”

我跟她再次道了再见。她显得异常激动。脸­色­铁青。

我猛地感到蹊跷:昨天,马斯洛博耶夫明知道我不在家却故意来访,今天我去回访马斯洛博耶夫时,马斯洛博耶夫又讲了那个故事(他讲那故事的时候喝醉了酒。而且说话时吞吞吐吐),他又邀请我今晚七点务必上他家去,又一再要我相信他决不会耍­阴­谋诡计,最后是这公爵,等了我一个半小时,也许他明知道我在马斯洛博耶夫家,当时内莉又猛一下甩开他,逃到街上--凡此种种,相互间都似有某种联系。有许多事值得深思。

他的马车就在大门口等候。我们上车后就驱车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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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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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肯定拒绝!”甚至不管其他事怎么了结,我也拿定主意退还给他;您懂吗?但是怎么退,

走不多远就是卖买桥。起先我俩相对默然。我老在想:看他怎么开口跟我说话?我觉得他一定会旁敲侧击地试探我,摸我的底。但是他丝毫也没绕弯,就直截了当地言归正传。

“我现在非常担心一个情况,伊万·彼得罗维奇,”他开口道,“我想先跟您谈谈这事,请您给我拿个主意:我早就决定放弃我赢得的这场官司,把有争议的一万卢布退还给伊赫梅涅夫了。您说应该怎么办?”

我倒可以告诉您一些您我都必须知道的情况,但是这件事您当然比我清楚。”,就直截了当地言归正传。好像根本没听到我提的问题似的。

“应该怎么办,你不可能不知道,”我脑子里倏忽一闪,“你该不是跟我打哈哈吧?”

“不知道,公爵,”我尽可能老实巴交地答道,“另一件事,也就是关于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事,我倒可以告诉您一些您我都必须知道的情况,但是这件事您当然比我清楚。”

“不,不,我当然不如您。您跟他们认识,说不定,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本人也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您她对这事的想法;而这是我做事的主要准则。您能够帮我个大忙;这事十分棘手.我准备退还给他,甚至不管其他事怎么了结,我也拿定主意退还给他;您懂吗?但是怎么退,用什么方式退,这就成问题了?这老头高傲,固执;我的好心会得不到好报的,他会把这钱扔还给我的。”

“但是对不起,您对这笔钱是怎么看的呢?理应属于您呢,还是本来就是他的?”

“官司我打赢了,因此,理应属于我。”

“但是,扪心自问呢?”

“不用说,我认为理应归我所有,”他回答道,我说得很不客气,多少刺激了他,“不过,我看,您还不了解这事的全部关键。我无意指控老头蓄意欺骗,不瞒您说,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话。是他故意装出一副受了老大委屈的样子,那是他愿意。他错在失职,错在玩忽职守,而按照我们从前的协定,对这类事情中的某些事他必须负责。但是您知道吗,甚至问题也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我们的反目和争吵,当时,彼此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一句话,双方的自尊心都受到了伤害。当时,我也许根本就没在意这区区一万卢布;但是这事到底因为什么,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您自然是清楚的。我承认自己生­性­多疑,我也许做得不对(就是说当时不对),但是我当时对此没有察觉,我很恼火,他出言不逊,我觉得受了侮辱,不能错过这机会,于是就打起了官司。您也许会觉得我这样做不太高尚。我无意置辩;我要向您指出的是,愤怒,主要是被刺痛的自尊心--这不能说缺少高尚的胸怀,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是人之常情,不瞒您说,我再说一遍,我几乎根本不了解伊赫梅涅夫,我既然完全相信了有关阿廖沙和他的女儿的种种流言蜚语,因此也就相信了他蓄意盗用钱款……但是,这就不谈它了。主要是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可以不要这笔钱;但是我同时又要说,我现在还认为我的起诉是对的,那,这不等于说:我把这笔钱赠予了他吗。如果这事加上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目前这种微妙的状况……他非把这笔钱甩回来,掷还给我不可。”

“瞧,您自己也说会甩回来;可见,您自己也认为他是个诚实的人,因此您一清二楚,他并没有盗用您的钱。既然是这样,那您为什么不去找他,直截了当地宣布,您认为您的起诉是诬告呢?这才显得高尚,到时候伊赫梅涅夫说不定也就不会感到为难了,因为他收下的这笔钱本来就是他自己的。”

您看呢?”他突然问道,好像根本没听到我提的问题似的,“您有把握吗,伊赫梅涅夫老头果真会拒绝这一万卢布吗?

“哼……这钱本来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不就出在这儿吗;您使我何以自处呢?去找他,向他宣布,我认为我的起诉是诬告。既然你知道你的起诉是诬告,为什么还要起诉呢?--大家都会指着我的鼻子这么说。可是这就冤枉我了,因为我的起诉是有道理的;我在任何地方都没说过,也没写过,说他盗用了我的钱;但是对于他的玩忽职守、马虎大意、不善经营,即使现在,我也深信不疑。这笔钱理应归我所有,因此把诬告的罪名自己加在自己头上,不亦强人之所难乎,最后,我还要说一遍,老头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您倒要我去请他原谅--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我觉得,如果两个人愿意言归于好的话,那……”

“那就很容易,您这样想吗?”

“对。”

“不,有时候并不容易,特别是……”

“特别是与此有关还有一些其他情况。这点我倒与您所见略同,公爵。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与令郎的问题,在取决于您的一切方面都应当由您来解决,而且要解决得令伊赫梅涅夫夫­妇­完全满意。只有这样,您才能完全真诚地跟伊赫梅涅夫把打官司的事说清楚。现在呢,因为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您只有一条路可走:承认您的起诉是没有道理的,公开承认,如果需要的话,还必须当众承认--这就是拙见;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因为是您自己来征求我的意见的,您大概并不希望我跟您虚与委蛇吧。这也给了我勇气,我想请问阁下:您在把这笔钱退还给伊赫梅涅夫这点上,­干­吗要忧心忡仲,忐忑不安呢?既然您以为您的起诉是对的,­干­吗要退还给他呢?请原谅我的好奇,因为这跟其他情况也有很大关系……”

“您看呢?”他突然问道,好像根本没听到我提的问题似的,“您有把握吗,伊赫梅涅夫老头果真会拒绝这一万卢布吗,如果我退给他钱的时候不说任何附带的话,而且……而且……也不作任何这一类赔礼道歉的话?”

“肯定拒绝!”

我腾的一下满脸通红,甚至气得打了个哆嗦。这个放肆地表示怀疑的问题,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就好像公爵当面啐了我一口似的。更可气的是还不止此:他回答我的问题时摆出一副粗鲁无礼的上流社会作风,好像他根本就没同意我提的问题,而且用另一个问题来打岔,大概他想让我明白,我太放肆了,也太自作多情了,竟敢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很不喜欢这种上流社会的派头,而且对之深恶痛绝,我过去就曾极力劝阿廖沙改掉这种坏习气。

好像根本没听到我提的问题似的,“您有把握吗,伊赫梅涅夫老头果真会拒绝这一万卢布吗,如果我退给他钱的时候不说任何附带的话。

“哼……您的火气也太大了嘛,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照您的想象去办的,”公爵对我的惊呼镇定自若地说道,“不过,我想,这问题一部分也可以由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来解决;请您把这事转告她。她也可以出出主意嘛。”

“休想,”我粗暴地答道,“您不肯赏脸听完我方才对您说的话,您把我的话打断了。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会懂得的,如果您还钱不是出于真心,而且不作任何这一类像您所说的赔礼道歉的话,那就意味着,您是给父亲付买女儿的钱,给地付买阿廖沙的钱--一句话,用钱来补偿……”

“哼……原来,我的大好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您是这么理解我的呀。”公爵笑了。他为什么要笑呢?“然而,”他继续道,“我们还有许多事,许多事都需要在一起好好商量。但是现在没工夫了。我只请您明白一个问题:这事直接关系到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以及她的整个未来,这一切多少要看咱俩对这一问题怎么解决以及采取何种对策了。这事非您莫属--您会亲眼看到的。因此,只要您不能忘情于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您就不能拒绝与我恳谈,尽管您对我很少好感。但是咱们到了……回见①。”

..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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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夫人住得非常好。房间陈设得很舒服,很雅致,虽然丝毫不华丽、然而,一切都带有一种暂住­性­质,这不过是一个相当好的临时住所,而不是富贵人家那种已经定居下来的永久­性­府第,因此它既没有那种地主贵族的气派,也没有那些被认为必不可少的稀奇古怪的摆设。风传伯爵夫人每年都到自己的庄园(业已破败,而且数度典押出去),到辛比尔斯克省消夏,并由公爵陪同前往。我已听说过此事,同时伤心地想道:如果卡佳也要跟伯爵夫人一起去,阿廖沙怎么办呢?我还没跟娜塔莎说过这事,我怕;但是根据某些迹象看,她大概对这一消息也已耳闻。但是她又绝口不提,暗自痛苦。

伯爵夫人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我,向我和蔼可亲地伸出手来,一再说她早就想在自己家里见到我了。她从一只非常漂亮的银茶炊里亲自给我斟了茶,我们就围坐在这只茶炊旁:我,公爵,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很有上流社会风度的先生,他佩带着星形勋章,衣服浆洗得毕挺,一副外交官派头。看来,他们对这位客人很尊重。伯爵夫人从国外回来后,在这个冬天还没来得及按照自己的心愿和打算在彼得堡广为交际,确立自己的地位。除了这位客人外,并无其他人,整个晚上都没有人来。我用眼睛寻找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她跟阿廖沙在另一个房间里,可是她一听说我们来了,便立刻走出来欢迎我们。公爵巴结地吻了吻她的手,伯爵夫人则向她指指我。公爵便立刻介绍我俩认识了。我迫不及待地、用心地打量着她: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金发女郎,身穿白衣白裙,身材不高,面部表情既文静又安详,就像阿廖沙说的那样,有一双碧蓝碧蓝的眼睛,具有一种青春美,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位绝­色­美人,谁知她并不美。一张端正的、轮廓柔和的椭圆形的脸,五官也还端正,一头浓密的秀发倒的确很美,发型普普通通,一副家常打扮,

①原文是法文。此处意为回头谈。

文静的、专注的目光;如果在外面什么地方遇到她,我肯定与她擦肩而过,决不会特别注意她;但是,这不过是第一眼的印象,后来,在这天晚上,我总算把她看清楚了点。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来,一句话也不说,而是用一种天真的、专注的目光不断望着我的眼睛--仅此一点,就使我吃了一惊,觉得她怪,也不知因为什么,我不由得向她微微一笑。可见,我立刻感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心地纯洁的人。伯爵夫人定睛注视着她。卡佳跟我握了握手后就匆匆离开了我,眼阿廖沙一起坐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了。阿廖沙向我问好时对我悄声道:“我就在这里待一小会儿,马上到那边去。”

“外交官”(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是总得有个称呼吧,因此姑且称他为外交官)在高谈阔论地说明什么问题,他说话做作而又派头十足。伯爵夫人注意地听着他说话。公爵则赞同地、谄媚地微笑着;这位高谈阔论的外交官常常冲他说话,大概认为他才是知音,只有他才配听他说话,下人给我端来了茶,从此再没来打搅我,我对此真是求之不得。于是我就利用这机会开始端详伯爵夫人。按照她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我竟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了好感。也许,她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我觉得她决不会超过二十八岁。她的脸­色­还很娇­嫩­,想当年,正当妙龄的时候,她一定很漂亮。深褐­色­的头发还相当浓密;她的目光异常善良,但有点轻佻,同时带有一种顽皮的嘲弄人的模样。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地显然有所克制。这副眼神也显示出她很聪明,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善良和快活。我觉得,她的主要品德是有点轻批,追求享受和某种温厚的自私,甚至于,也许这种自私还很严重。她完全听命于公爵,公爵对她具有非常大的影响。我知道他俩关系暧昧,我还听说,他俩在国外期间,他虽然忝居情夫之列,但一点也不吃醋;但是我总觉得(现在也觉得),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的除了过去的关系外,还有某种别的、有点神秘的东西,建筑在某种打算上的类似于相互承担义务一类的东西……一句话,一定有某种类似东西。我也知道,公爵眼下觉得她是个累赘,然而他们的关系却并未中断。也许当时把他俩特别挂在一起的是打卡佳的主意,不用说,这事的始作俑者应是公爵。正是基于这一理由,公爵才托辞没有同伯爵夫人结婚(她倒的确提出过要同他结婚),而且终于说服了她,让她玉成阿廖沙同她继女的婚事。起码,根据阿廖沙过去说过的话,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些话虽然说得没心眼儿,但是我还是从中多少看出了点名堂。我还总觉得(这多多少少也是从阿廖沙同样的谈话中听来的),尽管伯爵夫人对公爵百依百顺,公爵不知什么原因还是有点怕她。甚至阿廖沙也注意到了这点。后来我才了解到,公爵非常想把伯爵夫人嫁出去,随便嫁给什么人都行,也部分出于这一目的,他才送她到辛比尔斯克省去消夏,他的如意算盘是替她在外省寻觅一位合适的郎君。

我坐在那儿听他们说话,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快同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单独谈谈。外交官在回答伯爵夫人的问题,正大谈当前的政局,大谈即将开始实行的种种改革①,以及应不应当害怕改革,等等。他像个有权势的人那样,夸夸其谈,而且泰然自若。他在阐明自己的观点时,说得很­精­辟,也很聪明,但是这观点却令人作三日呕。他反复坚持这样一种观点,即这种改革和变革­精­神非常快就会带来一定的后果;人们看到这些后果后就会动脑筋好好想一想,这种新­精­神不仅会在社会上(不用说,是在社会的某一部分)消失,而且人们根据经验就会看到这样做是错误的,于是他们就会以加倍的劲头重新开始支持旧事物、经验,即使是可悲的经验,也是大有裨益的,因为它可以教会人们怎样维护这个救国救民的旧事物,并为此提供新的材料;因此,甚至应该希望现在这种冒冒失失的改革赶快走到极端。“离开我们是不行的,”他作结论道,“离开了我们还从来没有一个社会站得住脚。我们不会失去什么,而是相反,我们肯定能赢;我们将会卷土重来,卷土重来,我们当前的口号是:‘越糟糕越好’②。”公爵以一种令人生厌的赞许神态向他微微一笑。这位夸夸其谈的外交官见状得意极了。我也太蠢了点,居然想要提出反驳;我心里火烧火燎的,但是公爵不怀好意地瞪了我一眼,使我及时打住;他向我这边匆匆瞥了一眼,我觉得,公爵盼望的正是我会做出某种稀奇古怪的、血气方刚的举动;说不定他想看到的正是这个,于是他就可以欣赏我是怎样丢人现眼的了。与此同时,我深信,外交官肯定不会理睬我提出的反驳,说不定甚至对我这个人也不屑一顾。跟他们坐在一起,我觉得恶心极了;倒是阿廖沙救了我。

”我说,“她把能够给您的一切都给了您,甚至现在,今天,她最关心的还是您,怕您见不着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会感到无聊!这话是她今天亲口跟我说的。可您却突然相信起了这种假话。

他悄悄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请我过去说两句话。我猜一定是卡佳打发他来的。果然。一分钟后,我已经坐她身旁了。她先是把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仿佛在暗自说道:“你原来是这样呀,”,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俩都没找到词儿来开始交谈。但是我相信,只要她一开口,就会口若悬河地停不下来,哪怕一直说到天明,阿廖沙所

①指一八五八-一八六0年间俄国报刊的热门话题:即将废除农奴制、司法公开和新的书报检查条例等一系列改革。

②原文是法文。

说的“就这么五六个小时的谈话”,倏地闪过我的脑海。阿廖沙就坐在我俩身旁,急切地等待我俩开口。

“你俩怎么不说话呀?”他微笑地看着我们,开口道。“坐到一块儿了,又不说话。”

“啊呀,阿廖沙,你怎么这样……我们马上,”卡佳答道,“伊万·彼得罗维奇,要知道,我们在一起有许多活要说,但是我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们真是相见恨晚,早一点认识多好,虽然我很早就听说过你。我多么想见到您啊。我甚至还想写信给您……”

“信上谈什么呢?”我不由得微笑着回答道。

“可谈的事还少吗?”她严肃地答道,“哪怕就这事呢,他说的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情况是不是真的?--他说他在这样的时候撇下她一个人,而她并不见怪。唉呀,难道能像他那样做事吗?嗯,你­干­吗现在待在这里呀,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啊呀,我的上帝,我说话就走。我平说过,我在这里只待一小会儿,看看你俩,看看你俩在一起怎么说话,然后我就到娜塔莎那儿去。”

“我们不是坐到一块儿了吗--看见啦?他总是这样,”她两腮微红,伸出手指,向我指着他,加了一句。“说什么‘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可瞧,都坐到半夜了,那时候就晚啦。说什么‘她不会生气的,她心肠好’--瞧,他就是这么说的!唉呀,这好吗,这高尚吗?”

“看来我得走了,”阿廖沙悲悲戚戚地答道,“只是我非常想跟你俩待一会儿……”

“你跟我们在一起­干­吗呀?相反,我们有许多事想要单独谈谈。我说你也别生气;必须这样--要听话。”

“既然必须这样,那我马上……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我这就去找列文卡,就待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去看她。还有件事,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拿起礼帽,继续道,“您知道吗,父亲打算放弃他打官司从伊赫梅涅夫手里赢到的那笔钱。”

“知道,他跟我说了。”

“他这样做多高尚呀。卡佳还不相信他会做得这样高尚呢。您跟她说说这事。再见,卡佳,请你不要怀疑我是爱娜塔茨的。你们­干­吗总把这些条条框框硬加在我头上,老是责备我,监视我--好像我在你们的监视之下似的!她知道我有多么爱她,她相信我,我也坚信她是相信我的。我无条件地爱她,不附加任何责任。我都不知道我爱她有多深。只是爱就是了。因此没必要把我当犯人似的问过来问过去。不信你问伊万·彼得罗维奇,他现在就在这里,他会向你证明娜塔莎生­性­嫉妒,虽然她爱我,但是在她的爱中有许多自私的成分,因为她不愿意为我牺牲任何东西。”

“什么?”我惊讶地问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倒是怎么啦,阿廖沙?”卡佳举起双手一拍,差点没叫出来。

都坐到半夜了,那时候就晚啦。说什么‘她不会生气的,她心肠好’--瞧,他就是这么说的!唉呀,这好吗,这高尚吗?”都坐到半夜了,那时候就晚啦。说什么‘她不会生气的,她心肠好’--瞧,

“可不是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伊万·彼得罗维奇知道。她总让我陪着她。虽然她嘴上不说,但看得出来,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不害臊,怎么不害臊呢!”卡佳说道,气得满脸通红。

“有什么可害臊的?真的,你倒是怎么啦,卡佳!要知道,我比她所设想的还要爱她,如果她能够像我爱她那样真正地爱我,那她一定会为我牺牲她的快乐。不错,是她自己让我来的,但是我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这样做很难受,因此对我来说,她等于不让我来。”

我说你也别生气;必须这样--要听话。”也没有那些被认为必不可少的稀奇古怪的摆设。风传伯爵夫人每年都到自己的庄园(业已破败,而且数度典押出去),到辛比尔斯克省消夏,并由公爵陪同前往。

“不,这不是没来头的!”卡佳叫道,她又用她那闪烁着怒火的目光对他说道。“你坦白,阿廖沙,立刻坦白,这都是你父亲教你的,是不是?今天教的,是不是?你呀。别跟我耍花招了:我马上就可以打听出来!是不是这样?”

“是的,他说了,”阿廖沙扭扭捏捏地答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呢?他今天同我说话可亲了,像同朋友说话一样,老向我夸她好,夸得我都觉得奇怪了:她这么侮辱他,他还这么夸她。”

可谈的事还少吗?”她严肃地答道,“哪怕就这事呢,他说的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情况是不是真的?--他说他在这样的时候撇下她一个人,而她并不见怪。唉呀,难道能像他那样做事吗。

“而您,您就相信了,”我说,“她把能够给您的一切都给了您,甚至现在,今天,她最关心的还是您,怕您见不着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会感到无聊!这话是她今天亲口跟我说的。可您却突然相信起了这种假话,鬼话!您怎么不害臊呢?”

原文是法文。阿廖沙向我问好时对我悄声道:“我就在这里待一小会儿,马上到那边去。”可您却突然相信起了这种假话,鬼话!您怎么不害臊呢?”他微笑地看着我们。

“忘恩负义!那有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害臊!”卡佳说道,对他挥了挥手,仿佛他这人完全不可救药了似的。

“你们倒是怎么啦,真是的!”阿廖沙用抱怨的口吻继续道,“你总是这样,卡佳!你总是怀疑我,把我往坏处想……我就不说伊万·彼得罗维奇了!你们都以为我不爱娜塔莎。我说她自私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想说,因为她太爱我了,所以常常爱得没分寸,把我和她都弄得挺难受。父亲永远也骗不了我,虽说他倒想骗。我不会上他的当的。他根本没说她自私,就是说也并无恶意;我是懂得他的意思的。他说的跟我刚才告诉你们的分毫不差:因为她太爱我了,爱得那么强烈,所以简直有点自私了,因此无论是我还是她都觉得挺难受,以后我还会觉得更难受。怎么啦,他说的是大实话,因为他爱我,这根本说不上他冤枉了娜塔莎;相反,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是最强烈的爱,没有分寸的爱,爱到无以复加程度的爱……”

公爵,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很有上流社会风度的先生,他佩带着星形勋章,衣服浆洗得毕挺,一副外交官派头。看来,他们对这位客人很尊重。伯爵夫人从国外回来后,在这个冬天还没来得及按照自己的心愿和打算在彼得堡广为交际,确立自己的地位。除了这位客人外!

但是卡佳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她开始愤激地责备他,并且一再说,他父亲之所以一再夸娜塔莎,是想用一种表面的善良来欺骗他,这一切都另有企图,目的是为了拆散他俩的关系,神不知鬼不觉地引起阿廖沙本人对她的反感。她热烈而又聪明地推断出娜塔莎有多么爱他,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是任何爱也不能饶恕的,因此真正自私的是他自己,是阿廖沙。慢慢、慢慢地,卡佳把他说得非常难过,悔恨不已;他坐在我们身旁,望着地面,已经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他被驳得体无完肤,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卡佳仍旧对他铁面无情。我以一种强烈的好奇注视着她。我真想快点了解这个奇特的姑娘。她还完完全全是个孩子,但却是一个有点奇特的、思想坚定的孩子,她有坚定的做人准则,对善、对公道有一种热烈的、与生俱来的爱。如果当真可以把她称之为孩子的话,那她应当归入我国家庭中为数相当多的那一类有思考能力的孩子。她显然已经思考过许多问题。真想看看这个爱思索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想看看这个小脑瓜里怎么把完完全全是孩子的想法和观念同那些严肃的为人处世之道和生活经验(因为卡佳已经有了一定的生活经验)搀杂在一起;此外她脑瓜里一定还有一些她所不熟悉,也不曾体验过的思想,但是这些思想因为很抽象和富有书卷气,使她感到很有意思;这些思想在她脑瓜里一定很多,可能她还以为这些都是她亲身体验过的呢。这天的整个晚上以及后来,我觉得,我相当透彻地了解了她。她有一颗热烈而又敏感的心。在有些情况下,她似乎无意克制自己,而是把是非曲直放在首位,把任何处世之道和自我克制都看成虚伪的偏见,而且还以具有这种信念而自傲;许多热血青年都有这样的情况,甚至一些人不很年轻了,亦然。但是正是这点使她具有一种特别的美。她非常爱思考,爱探索真理,但又毫不迂腐,而是行为突兀,充满稚气和孩子气,使人乍一看就喜欢上了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之处,因而也就听之任之,不予计较了。我想起了列文卡和鲍林卡,于是我觉得,这一切都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她那张脸,乍一看,我并没发现其中有什么特别美的地方,可是那天晚上,这脸却时刻都在变化,我觉得它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有魅力了。这是一种朴素的二重人格,集孩子气和爱思考的女­性­于一身,这种充满孩子气而又高度真实的对真理和公道的渴望,这种对自己的追求不可动摇的信心--这一切都使她的脸焕发出一种真诚的美,赋予她以一种高尚的­精­神美,于是您就会逐渐明白,这种美的全部意义并不是一下子都能发掘出来的,它也不是每一个普通人和无动于衷的人一下子都能全部领会的。于是我懂了,阿廖沙一定是迷上她了。既然他自己没有能力思考和判断,那他就一定会爱上那些能够替他思考,甚至替他希望的人--而卡佳已经把他置于自己的监管之下了。他的心是高尚的、令人倾倒的,它一下子屈从于一切真诚的和美的东西,而卡佳已经在他面前以非常真诚的稚气和同情说了许许多多话。他没有一丁点自己的意志;她却有许许多多执着、强烈和火一般炽烈的意志,而能使阿廖沙爱慕的只会是那些能够支配他,甚至命令他的人。而娜塔莎在他们相好之初之所以能够吸引他,一部分也是由此,但是卡佳较之娜塔莎有一个大的优越­性­--她自己还是孩子,而且看来,即使过很长时间以后,她还仍旧是个孩子。她的这种稚气,她那灿烂夺目的聪明,与此同时又在某种程度上缺少理智--这一切不知怎的却使阿廖沙感到更亲切。他感觉出了这一点,因此卡佳对他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大。我相信,当他俩在一起单独谈话的时候,除了卡佳严肃的“宣传­性­”谈话以外,他俩谈来谈会说不定会变成一场儿戏。虽说卡佳也许经常数落阿廖沙,而且已经把他捏在手心里,但是他显然觉得跟她在一起比跟娜塔莎在一起要自在些。他俩彼此更般配,这才是主要的。

“得啦,卡佳,得啦,够啦;说来说去,你永远正确,我永远不对。这是因为你的心比我纯洁,”阿廖沙说,他站起身来,伸出手,跟她握别。“我马上就去看她,不去看列文卡了……”

“你反正到列文卡那儿也没事;你现在能听话,肯去看娜塔莎,这就很可爱嘛。”

“而你比大家都可爱一千倍,”阿廖沙闷闷不乐地答道。“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想跟您说两句话。”

唉呀,真是的;您倒是怎么啦!”她沉思起来。公爵仿佛故意让我俩在一起聊个够似的。

我们离开两步,走到一边。

“今天我的做法很无耻,”他对我悄声道,“我做得很卑鄙,我对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更对不起她们两位,今天午后,父亲介绍我跟一位叫亚历山德林娜的女人认识(一个法国女人)--这女人很迷人。我……我都动了心……嗯,现在不说它了,我不配跟她们在一起……再见,伊万·彼得罗维奇!”

“他这人心肠好,心地也高尚,”当我重新坐到卡佳身旁后,卡佳匆匆开口道,“但是,关于他,我们以后再详谈吧;而现在咱俩先要取得一致:您认为公爵这人怎么样?”

她既然是这样,她怎么会爱立阿廖沙这样的毛孩子呢?请给我解释一下个中道理;我常常在想这道理。

“一个很坏的人。”

“我也抱有同感。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咱俩的观点是一致的,以后咱俩说话就容易了。现在先谈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要知道,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现在两眼漆黑,我一直在等您,希望您可以教我。请您把这一切跟我说说清楚,因为在最主要的问题上我的看法只能根据揣测,根据阿廖沙告诉我的情况来判断。此外,我就没有别的消息来源了。请您告诉我,第一(这是最主要的),在您看来,阿廖沙和娜塔莎在一起会不会幸福?这是我作出最后决定,以便自己弄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办以前,必须首先弄清楚的、”

为什么?”她说罢微微一笑。悄声道。主要取决于我跟公爵的关系。

“这事怎么说得准呢?……”

“是的,自然,说不很准,”她打断道,“那您觉得呢?--因为您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看,他俩不会幸福。”

“为什么?”

“他俩不般配。”

“我也这么想!”她说时把两只小手抱在胸前,似乎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

“说详细一点。听我说:我非常想见见娜塔莎,因为我有许多话要跟她说,我觉得,我俩在一起,就能决定一切应该怎么办。现在我老在脑子里想象地的模样:她一定非常聪明、严肃、真诚,而百非常美。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我也相信是这样。嗯。她既然是这样,她怎么会爱立阿廖沙这样的毛孩子呢?请给我解释一下个中道理;我常常在想这道理。”

“这是说不清,也没法解释的,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很难想象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又是怎么爱上的。显的,他还是个孩子。但是您知道怎么才能爱上一个孩子吗?(她那双眼睛是那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表情是那么深沉、严肃和急切,我瞧着她。瞧着她那双眼睛,我的心软了。)娜塔莎自己越是不像孩子,”我继续道,“她越是严肃,她就会越加迅速地爱上他。他诚实,真诚,天真极了,有时候简直天真得可爱。她之所以爱上他,也许是……--这话怎么说呢?似乎是出于一种怜悯。一颗宽宏大度的心是会出于怜悯而爱上一个人的……话又说回来,我觉得,我对您什么也说不清,但是我倒想问问您自己:您不是也在爱他吗?”

我向她大胆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感到,这样的问题虽然提得­性­急了点,但是决不会搅乱这颗晶莹的心的、赤子般的无限纯洁。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她向我低声答道,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但是,好像,非常爱……”

“瞧,这不结了。您能说明您为什么爱他吗?”

“他身上没有虚伪,”她想了想答道,“当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又同时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我很喜欢这样……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居然跟您说这种事,我是一个大姑娘,您是一个大男人;我这样做好吗?”

“我看他肯定会去。”我认为好。也不因为什么,就来看看您……!

“这有什么要紧呢?”

“可不是吗。当然,这有什么要紧呢?可是他们(她用眼睛指了指坐在茶炊旁的那帮人),他们肯定会说这样做不好,他们的看法对吗?”

“不对!既然您心里并不觉得您这样做不对,可见……”

“我一向我行我素,”她打断了我的话,显然急于想跟我尽可能地说个痛快,“每当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就立刻间自己的心,如果我于心无愧,也就处之泰然了。一个人的一言一行,要永远这样才好。我之所以跟您完全开诚布公,就像我自己跟自己说话一样,就是因为;第一,您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而且我也知道您在阿廖沙之前跟娜塔莎过去的关系,我听的时候都哭了。”

“谁告诉您的?”

“自然是阿廖沙,他是含着眼泪告诉我的:他能有这样的态度,这就很好,我很高兴。我觉得,他爱您胜过您爱他.伊万·彼得罗维奇。也正因为有这些事我才喜欢他。嗯,其次,我之所以跟您直来直去,就像我跟自己说话一样,还因为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您可以在许多事情上给我出出主意,教我应当怎么做。”

“您凭什么知道我已经聪明到能够教您了呢?”

“唉呀,真是的;您倒是怎么啦!”她沉思起来。

“我也无非这么一说罢了;咱俩还是谈最主要的吧。请有以教我,伊万·彼得罗维奇:现在我感到,我已经成了娜塔莎的情敌了,我是知道这个的,我该怎么办呢?因此我才来问您:他俩会不会幸福。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娜塔莎的处境是可怕的,太可怕了!要知道,他已经根本不爱她了,对我则爱得越来越深。难道不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要知道,他并没有骗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不再爱她了,而她肯定知道。她该多痛苦啊!”

这不结了。您能说明您为什么爱他吗?”也没法解释的,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

“您打算怎么办呢,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

“我脑子里有许多方案,”她一本正经地答道,“然而,我还是理不出个头绪。因此我才迫不及待地等您来,帮我解决这一切。对于这一切,您比我清楚得多。要知道,您现在对于我简直跟什么神似的。您知道吗,我起先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彼此相爱,为了使他们幸福,我就应当牺牲自己,助他们一臂之力。必须这样!”

也非常正派,但是爱空谈……我了解他们……”这是人之常情。

“我知道您已经牺牲过自己了。”

“是的,我牺牲过,后来他又来找我,而百越来越爱我,因此我私心深处又开始琢磨,老在想:要不要牺牲自己呢?要知道,这很不好,不是吗?”

“这很自然,”我回答,“这是人之常情……您没错”

“我可不这么想;您说这话是因为您心好、可我觉得我的心并不十分纯洁。如果我有一颗纯洁的心,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咱们先不谈这个!后来,我对他俩的关系从公爵,从妈妈①,从阿廖沙本人那儿了解得更多了,我才看出他俩不般配;刚才您又肯定了这点。这一来,我想得就更多了:现在咋办呢?要知道,如果他俩不会得到幸福,还不如­干­脆分手好;可后来我又决定:关于这一切再评详细细地问问您,再自己去我一趟娜塔莎,然后同她一起解决这整个问题。”

“但是怎么解决呢?问题在这儿。”

但是她听到这话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如果她同意您的看法。

“我准备对她这这么说:‘既然您爱他胜过一切,因此您关心他的幸福也应当胜过关心自己的幸福;所以您必须跟他分开。”

这样做好吗?”“为什么?”…您没错”我们以后再详谈吧;而现在咱俩先要取得一致?

“是的,但是她听到这话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如果她同意您的看法,她是不是能够做到这点呢?”

“这也正是我日夜思量的一个问题,而且……而且……”她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

“您没法相信我是多么可怜娜塔莎,”她泪眼模糊,嘴­唇­发抖,悄声道。

公爵坚持要去。”您知道吗,我起先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彼此相爱,为了使他们幸福。

描写至此,也不必再添加什么了。我默然以对,我看着她,自己也想与她同声一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出于一种怜爱之情吧。这是一个多可爱的孩子啊!至于她为什么自认为能使阿廖沙幸福,我倒没问她。

“您一定很喜欢音乐吧?”她问道,已经多少平静了些,但是因为刚

①原文是法文。

哭过,神态若有所思。

“喜欢,”我略带诧异地回答道。

“如果有时间,我倒想给您弹弹贝多芬的第三协奏曲。现在,我心里就在弹它。所有的感情,里面全有……跟我现在的感觉一样。我这么觉得。但是下次再弹吧;现在要说话。”

啊,当然,当然!”我答道。甚至当着我的面也这么说。我倒不以为然。

于是我们就开始商量她怎么同娜塔莎见面,这事应该怎么安排。她告诉我,有人在监视她,虽然她的继母为人很好,也爱她,但是她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让她去跟娜塔利娅·尼古拉耶等娜认识的。因此她只能略施计谋。清早,有时候,她常常坐车到外面去兜风,几乎总是跟伯爵夫人一起。有时候,倘若伯爵夫人不能跟她一起出去,她就让一个法国女人(她有病)陪她。遇到伯爵夫人头疼就常常这么做;因此必须等她头疼。而在这以前,她可以说服那个法国女人(一位有点类似于充当陪伴女的老太太),因为那个法国女儿心肠很好。由此可见,无论如何没法预先确定,到底哪天可以去拜访娜塔莎。

“认识娜塔莎您肯定不会后悔的,”我说,“她也很想了解您,哪怕仅仅为了晓得她到底把阿廖沙交给谁了。这事你就否发愁。即使您不­操­这份闲心,时间也会解决问题的。你不是要到乡下去吗?”

“是的,很快,说不定过一个月就走,”她答道,“而且我知道,公爵坚持要去。”

“您认为阿廖沙会跟你们一起去吗?”

“我也想过这问题!”她说,定睛注视着我。“我看他肯定会去。”

“肯定会去。”

但是因为刚 她既然是这样,她怎么会爱立阿廖沙这样的毛孩子呢?请给我解释一下个中道理!

“我的上帝,我不知道这一切会造成什么结局。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会给您写信的,我要常常写信给您,写很多很多。我现在(扌票)上您了。您会常常到我们家来吗?”

“不知道,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这得看情况。说不定我压根儿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这取决于许多原因,主要取决于我跟公爵的关系。”

“这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卡佳断然道,“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如果我来看您,怎么样?这样做好吗?”

“您自己认为呢?”

“我认为好。也不因为什么,就来看看您……”她笑了笑,又加了一句。“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除了尊敬您以外,还很喜欢您……可以向您学到很多东西。我喜欢您……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您,是不是不知羞耻呢?”

“有什么羞耻的?我觉得您很可亲,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

“您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甚至当着我的面也这么说。我倒不以为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些人也真怪:他们自己才像孩子呢。

“啊,当然,当然!”我答道。

“嗯,他们准会说,一个年轻姑娘这么做是不知羞耻,是不应该的,”她又向我指了指围坐在茶桌旁聊天的那帮人,说道。在这里,我要说,公爵仿佛故意让我俩在一起聊个够似的。

“我心里一清二楚,”她又补充道,“公爵想要我的钱。他们认为我完完全全是个孩子,甚至当着我的面也这么说。我倒不以为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些人也真怪:他们自己才像孩子呢;哼,也不知道他们成天价忙些什么?”

“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我忘了问您:阿廖沙经常去找他们的那两位,列文卡和鲍林卡,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他们是我的两房远亲。非常聪明,也非常正派,但是爱空谈……我了解他们……”

她说罢微微一笑。

“您打算以后捐赠给他们一百万,有这事吗?”

您愿意做我的朋友吗?”他并没有骗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不再爱她了?

“嗯,瞧,就说这一百万吧,他们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让人烦死了。对一切有益的事我当然很高兴捐助,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对不对?但是什么时候捐献还不知道哩;可他们现在已经在那里分来分去,又是讨论,又是嚷嚷,又是争论:到底把这钱用到什么地方好,甚至为这事发生了争吵--这岂非咄咄怪事。也太­性­急了嘛。但是他们毕竟非常真诚,而且……很聪明。在学习。这总比有些人纸醉金迷,混日子强。对不?”

我跟她还谈了许多。她几乎把自己的一生经历都说给我听了,同时又非常用心地听我说话。她还总要求我多说点关于娜塔莎和阿廖沙的事,而且越多越好。当公爵过来找我,告诉我应该告辞了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我告了别。卡佳同我热烈地握了握手,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伯爵夫人请我有空常来;我跟公爵一起走出了大门。

我忍不住要谈一个奇怪的也许与这事完全无关的看法。我跟卡佳谈了三个小时,我无形中得出一个奇怪的、但同时又很深刻的想法: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对男女关系的种种奥秘还全然不知。这就使得她的某些言论,以及她在谈许多十分重要的问题时所使用内那种一般说很严肃的口吻,显得异常滑稽。

非常聪明,也非常正派,但是爱空谈……我了解他们……”他对我悄声道,“我做得很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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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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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公爵同我一起坐上马车时对我说道,“现在咱俩去吃点消夜怎么样?您意下如何?”

“真的,我不知道,公爵,”我犹疑不定地答道,“我从不吃消夜……”

“嗯,自然,咱俩一边吃消夜一边可以谈谈,”他加了一句,狡猾地定神注视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怎能不明白呢!“他想发表他的高见,”我想,“我真是求之不得。”我同意了。

这是我邀请您的……”指好心肠的理想主义者。他接着问道。

“那就说定啦。到海洋大街的b饭庄①。”

“上饭馆?”我有点惶惑地问道。

“是啊。那又怎么啦?我很少在家吃消夜。难道您就不肯让我请请您?”

“但是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从来不吃消夜。”

“破回例也没关系嘛。再说,这是我邀请您的……”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打断他的话。”我有点惶惑地问道。看着我的眼睛。嗯。

他的意思是说我替你付帐;我相信,他加上这话是故意的。我答应陪他去饭馆,但是我决定自己付钱。我们到了。公爵要了个雅座,很内行地点了三两道菜,菜点得也很有味道。菜价很贵,他还要了一瓶高级的开胃酒,价钱也很贵。这一切都不是我付得起的。我看了看菜单,要了半只松­鸡­和一小杯拉斐特酒。公爵一听便大声抗议。

“您不愿意跟我一起吃消夜!这甚至很可笑。对不起,我的朋友②,但是,要知道,这是……令人愤慨的洁身自好。简直是最渺小的自尊心在作怪。这里还几乎搀杂有等级偏见,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跟您老实说了吧,您这是看不起我。”

但是我固执己见。

“话又说回来,随您便,”他加了一句。“我不勉强您……请问,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可以跟您友好地随便谈谈吗?”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

我答道,我的确惊讶地看着他。“那就说定啦。到海洋大街的b饭庄①。”换换话题。

①指彼得堡的博雷尔饭庄。

②原文是法文。

“那就好,我看,这种洁身自好对您有害无益。你们这些人都有这毛病,因此也一样,都对自己有害。您是搞文学的,您应该知道上流社会,可是您却敬而远之。我现在说的不是松­鸡­,我说的是您完全谢绝同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有任何交往,这样做的害处就非常大了。此外,您还会失去很多东西--嗯,一句话,您会失去飞黄腾达的机会--此外,即使说这个吧,您描写的那些东西也应当亲自去体验一下嘛,在你们那些小说里既有伯爵,也有公爵,也有小花厅……话又说回来,我扯哪儿啦。你们现在写的净是贫穷,丢失的外套,钦差大臣.寻衅闹事的军官、官吏,过去的岁月以及分裂派教徒的生活①,等等,我知道,都知道。”

毕竟比偷盗,比奴颜婢膝,比收受贿赂,比玩弄­阴­谋诡计,等等,等等要光彩。

“但是阁下此言差矣,公爵;我之所以不去您称之为那个‘上流人士的圈子’,那是因为,首先,那里很无聊,其次,那里无事可做。但是说到底,那里我毕竟还是常去的……”

“知道,一年去一趟p公爵家,我就是在那里遇到您的。而在这一年剩下的时间里,您就沉湎于您那民主主义的自尊自豪里,在你们那阁楼上为伊消得人憔悴,虽然你们那帮人并不个个都这样。也有那么一些人,偏好猎奇,连我都觉得恶心……”

“我求您了,公爵,换一个话题,别再提我们那些阁楼了,好不好。”

“啊呀,我的上帝,您居然见怪了。话又说回来,是您允许我跟您友好地说话的。但是,对不起,我还没做什么来配得上您对我的厚爱。这酒还行,您尝尝。”

他从他的酒瓶里给我倒了半杯。

那又怎么啦?我很少在家吃消夜。难道您就不肯让我请请您?”等等要光彩?

“瞧,我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很清楚,硬跟人家交朋友是有失体面的。要知道,我们当中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想象的那样对您无礼而放肆;嗯。我也很清楚,您屈尊跟我坐在一起,并非出于您对我有什么好感,而是因为我答应过跟您谈谈。不是吗?”

竟会喝成个莫逆之交也说不定,哈哈哈!不,我的年轻朋友,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相信。

他笑了。

“因为您在照管某个小妞的利益,因此您想听听我说什么。是这样吗?”他带着刻薄的微笑加了一句。

“您没说错,”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发现他属于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只要看到有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就会

等等要光彩。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这一切早写在报刊和书本上了。”,如果您不照我的意思办,我的灵感就会不翼而飞!

①“丢失的外套”、“钦差大臣”和“官吏”’,分别指果戈理的《外套》和《钦差大臣》。“寻衅闹事的军官”指谢德林的《外省散记》。“过去的岁月”、“分裂派教徒的生活”指梅利尼科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的反农奴制小说。

立刻让他感觉到这点。当时我就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不听完他打算说的一切,我就走不了,他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他说话的口吻突然变了,而且变得越来越狎昵和放肆,越来越充满嘲弄人。“您没说错,公爵;我正是为了这事才到这儿来的,否则,说实话,我才不会……这么晚坐这儿呢。”

我本来想说:否则我才不会留下来陪您呢,但是我没说,而是换了一种说法,倒不是因为怕,而是出于我那该死的弱点和讲究礼貌。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出言不逊呢?尽管此人就配这样对待他。尽管我也很想说几句挖苦他的话!我觉得公爵从我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他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直讥讽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我的怯懦,又好像在用眼神故意挑逗我:“怎么,你不敢,你害怕了,可不是吗,小老弟!”想必是这样,因为我一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并且用一种既宽容大度又不失亲切的神态拍了拍我的膝盖。

我犹疑不定地答道,“我从不吃消夜……”越来越充满嘲弄人。“您没说错,公爵。

“你真逗,小老弟,”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样的意思。“且慢!”我暗自寻思。

到海洋大街的b饭庄①。”并且用一种既宽容大度又不失亲切的神态拍了拍我的膝盖。我诧异地望着他。

“我今天很开心!”他叫道,“而且,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我想说的正是这妞。心里有话,就应当彻彻底底地说出来,说出一个结果来,我希望这一次您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到伯爵夫人家之前,我曾经跟您说到这笔钱的问题,说到那个傻瓜蛋父亲,一个六十岁的老小孩……哼!现在就不必提他啦。我也无非是随便说说而已!哈哈哈,要知道,您是搞文学的,应该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

我诧异地望着他。看来他还没醉。

“嗯,至于说到那妞,说真格的,我尊敬她,甚至喜欢她,真的;她有点小脾气,但是正如五十年前人们所说:‘没有不带刺的玫瑰’,又说,而且说得好:虽说刺扎人,但是正因为扎人才迷人,虽说我那阿列克谢是个大笨蛋,但是我已经多多少少原谅他了--这小子有眼力。简而言之,这种姑娘我喜欢,再说我(他意味深长抿紧嘴­唇­)甚至另有打算……好啦,这是后话……”

“公爵!我说公爵!”我叫道,“我不明白您怎么这样出尔反尔,但是……还是换换话题吧,求您了!”

“您又急了!嗯,好吧……换换话题,换换话题!不过我倒想问您个问题,我的好朋友:您很尊敬她吗?”

“自然,”我无礼而又不耐烦地答道。

“嗯,您也爱她?’他接着问道,令人厌恶地龇牙咧嘴,眯起了眼睛。

“您忘乎所以了!”我叫道。

“好了,不了,不了!请少安毋躁嘛。我今天心牺恃别好。好久都没这样开心了。咱们要不要喝点香按!您意下如何,我的诗人?”

“我不喝酒,不想喝!”

“快别这么说!您今天一定要陪我。我今天的情绪情好,因为我的脾气已经好到多愁善感的程度,因此我不能独自开心,幸福应该同享嘛。谁知道呢,咱俩喝来喝去,竟会喝成个莫逆之交也说不定,哈哈哈!不,我的年轻朋友,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我的。我希望您今天能跟我同欢乐,共忧愁,同快乐,共落泪,虽然我希望我至少不会哭出来。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您只要想想,如果您不照我的意思办,我的灵感就会不翼而飞,烟消云散,您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嗯,您之所以待在这里无非是想听到些什么。不对吗?”他又放肆地向我挤眉弄眼地补充道,“那,请您选择吧。”

这威胁决不能等闲视之。我同意了。“该不是他想把我灌醉吧?”我想。趁此机会,我想提一下关于公爵的一则传闻,而这传闻我早就听说了。据说他在社交界虽然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可是有时候却喜爱夜间纵酒作乐,直喝得烂醉如泥方才罢休,他喜欢偷偷摸摸地寻花问柳,丑恶而又神秘地­淫­乱无度……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他的可怕传闻……据说,阿廖沙也知道父亲有时酗酒,可是却对大家讳莫如深,尤其不让娜塔莎知道。有一回,他对我说漏了嘴,但是又立刻把话岔开了,对我的追问避而不答。然而,这事,我并非从他那里听来的,老实说,我起先还不信。现在则静观下文。

堂倌送来了酒;公爵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我。

除非是在某种情况下(他又令人生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您怎么甘愿扮演配角呢!

“一个可爱的,非常可爱的小妞儿,虽然她骂了我!”他继续道,津津有味地呷着酒,“但是这些可亲可爱的小姐正是这时候才显得分外可亲可爱,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没准还以为狠狠地奚落了我呢,记得那天晚上吗,把我奚落得汗颜无地!哈哈哈!她脸上的红晕多美呀!您玩女人是行家吗?您有没有注意到,有时候脸陡地一红,会给本来苍白的脸蛋儿平添无限春­色­?啊呀,我的上帝!您大概又在生气啦?”

我们的生命的整个意义倒是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人文版《前夜父与子》第十二页)指彼得堡的博雷尔饭庄。

“是的,我很生气!”我叫道,已经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不愿意听到您现在谈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就是说,用这样的口吻谈她。我……我不许您放肆!”

“哎哟!嗯,好吧,依您,换个话题。我这人最好说话不过了。就谈谈您吧。我喜欢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我有多友好和多真挚地同情您啊……”

“公爵,好不好言归正传,”我打断他的话。

“您想说谈谈咱们的事。您一张嘴我就明白您想说什么,我的朋友①,您大概没料到,当然,如果咱们现在来谈您,而您又不打断我的话的话,咱们就差不多言归正传了。因此,听我接着说下去:我想告诉您,我最最尊敬的伊万·彼得罗维奇,像您这样过日子,无疑会毁了您自己的。请允许我触及一下这个微妙的话题;我说这话是出于友谊。您穷,您向您的老板预支稿酬,拿来还债,用剩下的钱来苦度岁月,也仅够半年花销,还只能喝清茶一杯,您在您那阁楼上战战兢兢地等着,何时才能写完您那部小说,然后向您那位老板的杂志投稿;难道不是这样吗?”

“就算这样吧,但是这一切毕竟……”

“毕竟比偷盗,比奴颜婢膝,比收受贿赂,比玩弄­阴­谋诡计,等等,等等要光彩。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这一切早写在报刊和书本上了。”

“因此您也就不必谈我的事啦。公爵,难道还要我来教您怎么保持礼貌不成。”

“嗯,当然喽,不敢有劳大驾。但是我们偏偏触及到了这根微妙的弦,那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绕开它吧。好吧,话又说回来,咱们先不谈阁楼。我本人对此也毫无兴趣,除非是在某种情况下(他又令人生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您怎么甘愿扮演配角呢?当然,记得,你们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说过:一个人如果能在生活中限于当配角,那他就立了一大功③……好像是这么说的吧!关于这点,我好像还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是,要知道,阿廖沙抢走了您的未婚妻,这,我是知道的,而您却像个什么席勒③,甘愿为了他们而被钉上十字架,讨好他们,向他们献殷勤,差点没成了他们的跑腿……请恕我直言,我的亲爱的,但这不过是一种将舍己为人引以为乐的可恶的游戏……说真的,您怎么不嫌恶心呢!甚至可耻。我要是您,非气死不可;主要是:可耻,可耻!”

依您,换个话题。我这人最好说话不过了。就谈谈您吧。我喜欢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我有多友好和多真挚地同情您啊。

①原文是法文。

②指屠格涅夫的《前夜》第一章中的伯尔森涅夫与好宾争论时说过的一句话:“可是,依我看,我们的生命的整个意义倒是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人文版《前夜父与子》第十二页)

③指好心肠的理想主义者。

“公爵!看来您是存心带我到这里来侮辱我的!”我被他气疯了,叫道。

“噢,不,我的朋友,我这人就爱有一说一,我希望您幸福。一句话,我想来挽救这事。但是整个事情咱们先不谈,请您先把我要说的话听完,请您尽量别发火,哪怕就听我说这么三两分钟呢。嗯,如果让您结婚,您意下如何?要知道,我现在说的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您­干­吗大惊小怪地看着我?”

“我在等您把话说完,”我答道,我的确惊讶地看着他。

不听完他打算说的一切,我就走不了,他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他说话的口吻突然变了,而且变得越来越狎昵和放肆。

“不必再说了。我仅仅想知道,如果您有个朋友,希望您好,希望您幸福,而这幸福应当是牢靠的、真正的,而不是什么转瞬即逝的,为此,他给您介绍一位姑娘,这姑娘既年轻又漂亮,但是……已经尝过某种味道了,足下有何高见;我说这话只是打个比方,但是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比如说吧,像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这样的姑娘,不用说,还可饶上一笔可观的报酬……(请注意,我说的是不相­干­的事,而不是说咱们这事);嗯,足下有何高见呢?”

“我会对您说,您……疯了。”

“哈哈哈!哎呀!您差点要动手打我了吧?”

我真恨不得向他身上扑过去。我已经忍无可忍。他给我的印象就像一条大爬虫,一只很大的蜘蛛,我真恨不得把它一脚踩死。他嘲弄了我而自以为得计;他像猫玩耗子似的玩弄了我,自以为他能够任意摆布我。我觉得(这,我是明白的),他在这种卑鄙无耻中,在这种无赖行径和终于在我面前撕下了假面具的恬不知耻中,他找到了一种快感,甚至是极大的满足。他想要欣赏我的惊讶,欣赏我的恐惧。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我,当面嘲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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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要不怕说出不仅是自己怕说和无论如何不肯为他人道的东西,要不怕说出不仅是怕对自己的好友说,甚至有时也怕对自己承认的东西。

我一开始就预感到,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但是我当时所处的地位,使我无论如何必须把他的话听完。为了娜塔莎,我必须硬着头皮忍受这一切,因为整个问题也许就要在现在解决。但是对于这种括不知耻而又卑鄙透顶的对她的人身攻击又怎能听得下去,又怎能平心静气地给予容忍呢?再说他心里很清楚,我不能不洗耳恭听他的这套谬论,这就更加叫人觉得可气了。“然而,不是他也需要我吗,”我想,因此我也就毫不客气和话中带刺地不断回敬他。这,他也是懂得的。

“我说,我的年轻朋友,”他又严肃地看着我,开口道,“咱们这样谈下去是不成的,因此不如咱们先说好条件。您要明白,我有话要对您说,因此,不管我说什么,您都必须屈尊听下去。我希望,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说真的,也应该这样。嗯,怎么样,我的年轻朋友,您有耐心听下去吗?”

我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没有言语,尽管他带着一种挖苦的嘲笑望着我,仿佛在挑逗我提出最坚决的反对似的。但是他明白我已经同意留下了,于是他又接着说道:

“请您别生我的气,我的朋友。您究竟因为什么大生其气呢?对表面情况而已,不是吗?要知道,说实在的,您就不曾指望过我会说出别的什么话来,不管我对您说话的态度如何: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呢,还是像现在这样。您鄙视我,不是吗?要明白,我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我随便,我坦率,我心肠好①。我对您什么都不隐瞒,甚至我那孩子般的为所欲为,也对足下直言不讳。是的,我的亲爱的②,是的,如果您也能多些好心肠③,咱俩就能谈到一块儿了,彻底达成谅解,最后咱俩也就能彻底地互相了解了。您也无须对我大惊小怪:我简直讨厌透了所有这些天真烂漫,所有这些阿廖沙式的田园牧歌,所有这种席勒式的想入非非,在同这个娜塔莎(话又说回来,这小妞还是怪可爱的)的该死的关系中所有这些高尚和崇高,我真恨不得有机会能对所有这些东西份个鬼脸,尽情地嘲弄一番。机会还果真来了。再说我也想在您面前一吐心中的块垒。哈哈哈!”

“您使我感到惊讶,公爵,我简直认不出您了。您说话的腔调就像个玩杂耍的小丑;这种意想不到的坦率……”

“哈哈哈!要知道,这也不无道理嘛!这比喻太妙了!哈哈哈!我这人就爱大吃大喝,我的朋友,我这人就爱大吃大喝,我快活,我心满意足,嗯,您呢,我的诗人,您应当对我尽量迁就些。但是,咱俩还不如喝酒好,”他说道,完全心满意足,一边往杯里倒酒。“我说,我的朋友,在一个愚蠢的晚上,您记得吗,在娜塔莎屋里,可把我整惨了。说真的,她本人挺可爱,但是我从她那里出来的时候简直气坏了,我忘不了这件事。忘不了,也不想掩饰。当然,总有咱们扬眉吐气的一天,甚至已经为时不远,但是现在咱们先不去谈它。此外,我还想对您说明一点:我­性­格中还有这么一个您不知道的特点--我对所有这些庸俗不堪、分文不值的天真烂漫和田园牧歌深恶痛绝,我的最大享受就是永远装腔作势,先是

①②③原文是法文。

自己装成这副模样,采取这种腔调,接着便百般抚慰和鼓励某个永远年轻的席勒,然后突然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在他面前突然掀开假面具,在洋洋得意的脸上突然给他做个鬼脸,在他最意想不到我会来这一手的时候,向他吐舌头。什么?您不明白这道理,您也许认为这可恶、荒唐,而且不高尚,是不是呢?”

您向我说这一套又是­干­什么呢?”他粗鲁地、恶狠狠地望着我,问道。“表示您的目光敏锐?”“心怀鬼胎?”他们总让我不得安生嘛!我这人也坦率得蠢了点,但是我生就这脾气。不过我倒想同您说说我一生中某些值得注意的事!

“当然是的。”

“您倒很坦率。唉,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总让我不得安生嘛!我这人也坦率得蠢了点,但是我生就这脾气。不过我倒想同您说说我一生中某些值得注意的事。这样,您就会更了解我,而且这听起来也蛮有意思的。对,我今天也许当真像个玩杂耍的小丑也说不定;可是要知道小丑是坦率的,不是吗?”

“当然是的。”要不怕说出不仅是怕对自己的好友说,甚至有时也怕对自己承认的东西--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世界上就会升起一团臭气,非把我们大家憋死不可!

“我说公爵,现在夜深了,真的……”

“什么?上帝啊,您真没耐心!你有什么急事呢!好啦,咱们坐会儿,友好地、推心置腹地谈谈嘛,您知道吗,咱们跟好朋友似的边喝酒边谈心。您以为我喝醉了,没事儿,这倒更好。哈哈哈!真的,这种友好的促膝谈心永远令人难忘,一想起来就叫人心旷神恰。您这人不好,伊万·彼得罗维奇。您心肠太硬,没感情。唉呀,拿出个把小时来跟我这样的朋友谈谈,在您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这也跟咱俩要谈的事情有关嘛……唉呀,个中道理您怎么就不明白呢?还是文学家呢;碰到这样的机会,您应该­干­恩万谢才是。要知道,您可以把我当一个典型来描写嘛,哈哈哈!上帝啊,今天我坦率得多可爱呀!”

他分明有了醉意。脸都变了样,现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他显然想挖苦人,刺儿人,咬人,尽情嘲弄人。“喝醉了倒好,”我想,“醉鬼话多,话多必失。”但是他心怀鬼胎,分明留了后手。

“我的朋友,”他又开口道,分明在自我欣赏,“刚才,我向您承认,也许说得欠妥,我说有时候我憋不住真想在某种情况下对什么人吐一下舌头。因为我过于坦率,过于天真,也过于老实了,因此您才把我比作小丑,这话使我不禁捧腹。但是,如果您责怪我,对我觉得惊奇,似乎现在我跟您说话很粗鲁,说不定还像个下人似的有失体统--一句话,我跟您说话突然变了腔调,那么我要说,足下此言差矣。首先,我愿意这样,其次,我不在自己家里,而是跟您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咱俩现在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开怀畅饮,第三,我这人就爱胡闹。您知道吗,我有时候会异想天开,甚至变成一个空想家和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差点跟您一样,成天价想入非非。话又说回米,这是很久以胶的事了,当我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时候。我记得,在当时,我曾怀着人道主义的目的回到乡村,不用说,我觉得无聊透了;您简直没法相信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因为无聊,我开始结识一些漂亮的小妞儿……您该不是在做鬼脸吧?噢,我的年轻朋友!现在咱俩可是在友好地谈心啊。开怀畅饮之际,也正是敞开胸怀之时!我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性­格,货真价实的俄罗斯­性­格,爱国主义者,我就爱敞开胸怀,再说流光易逝,青春不再,应该及时行乐。死了拉倒!嗯,于是我就追起姑娘来了。记得一个牧羊女有个丈夫,是一个很帅的年轻庄稼汉,我把他痛打了一顿,想把他送去当兵(这都是过去的恶作剧,我的诗人!)但是没有送成。他死在我办的那家医院里了……我在村里办了一家医院,有十二张病床--设备好极了;又­干­净又整洁,还有镶木地板。话又说回来,这家医院我早停办了,然而当时却引以自豪:我是个慈善家,可是一个庄稼汉却因为妻子差点被我打死……啊呀,您怎么又做鬼脸了?您不爱听,恶心?触怒您那高尚的感情了?好了,好啦,请少安毋躁!往事如烟,俱往矣。我做这事的时候,满脑子全是理想,想造福人类,建立一个慈善社会……当时我就走上了这条路。我打人也就在这时候。现在我不打入了;现在该装腔作势了;现在,咱们大家都在装腔作势--时局使然……但是现在我感到最远的还是那个大傻瓜伊赫梅涅夫。我有把握,这老家伙肯定知道这庄稼汉故事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可是那又怎么样?他由于心地善良,他的心好像蜜糖做的,再加上他当时爱上了我,把我夸得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他拿定主意什么也不信,他也果然不信,就是说硬不相信事实,而且十二年来硬是袒护我,替我撑腰,直到引火烧身,烧着了他自己。哈哈哈!好了,这一切全是扯谈!来,­干­杯,我的年轻朋友。我说:您喜欢玩女人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只是听他说话。他已开始喝第二瓶酒了。

“我就爱一边吃消夜一边谈女人。吃完消夜后,我给您介绍一位菲莉贝尔特小姐①,如何?足下尊意?您倒是怎么啦?您都不肯瞅我了……唉呀?”

您在想:我­干­吗要带您到这里来,而且没来由地突然对您推心置腹,大谈不应当谈的事?对不对?”大谈不应当谈的事?对不对?”。我只是听他说话。他已开始喝第二瓶酒了。”现在夜深了,真的……”您会了解我的。

他若有所思。但是又突然抱起头来,别有用意地瞅了我一眼,继续道。

“是这么回事,我的诗人,我想对您公开我的一个秘密,您对这个

①原文是法文。

公然表露您在道德上是这样卑鄙而且无耻……”对。”但是又突然抱起头来,别有用意地瞅了我一眼,继续道。但是他心怀鬼胎,分明留了后手。我轻蔑地看着他?

秘密大概一无所知。我相信,此刻您一定管我叫有罪的人,甚至管我叫卑鄙小人和大­色­鬼也说不定。但是在下有一言奉告!只要能够办得到(不过,按人的天­性­,这是永远办不到的),只要我们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全部隐私描写出来,但是要不怕说出不仅是自己怕说和无论如何不肯为他人道的东西,要不怕说出不仅是怕对自己的好友说,甚至有时也怕对自己承认的东西--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世界上就会升起一团臭气,非把我们大家憋死不可。顺便说说,我们上流社会的规矩和礼节之所以好,就好在这里。其中自有深意在--倒不是道德上的深意,但却具有简单的预防作用,使人较为称心如意,不用说,这更好,因为道德云云实际上就是称心如意,也就是说发明道德仅仅是为了使人称心如意。但是关于礼节云云,咱们以后再谈,我现在有点语无伦次了,请以后提醒我。我的结论是:您责备我贪­淫­好­色­,道德败坏,可是现在我错就错在比别人坦白,如此而已;我错就错在正如我从前所说,我不隐瞒换了别人对自己都要隐瞒的事……这事我做得很下流,但是我现在偏要这样。话又说回来,您不用担心,”他又面带嘲笑地加了一句,“我虽然说‘我错了’,但是我完全无意请求人们原谅。还请您注意一点:我既无意让您难堪,也无意问您:您本人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以便用您的秘密来为我开脱……我的做法体面而高尚。总的说来,我的所作所为一向很高尚……”

最简单的道理是您喝了差不多两瓶酒了,而且……有了点醉意。”这种意想不到的坦率……”我说公爵,现在夜深了。

“您说得也太没边了,”我轻蔑地看着他,说道。

“太没边,哈哈哈!您要我说您现在在想什么吗?您在想:我­干­吗要带您到这里来,而且没来由地突然对您推心置腹,大谈不应当谈的事?对不对?”

“对。”

您真没耐心!你有什么急事呢!好啦,咱们坐会儿,友好地、推心置腹地谈谈嘛,您知道吗,咱们跟好朋友似的边喝酒边谈心。

“嗯,您以后会明白的。”

“最简单的道理是您喝了差不多两瓶酒了,而且……有了点醉意。”

“­干­脆说我喝醉了不就成了。这是很可能的。‘有了点醉意!’--这比喝醉委婉点。噢,一个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啊!但是……咱们又似乎开始吵架了,咱们本来谈的是一个饶有兴趣的对象。是的,我的诗人,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漂亮的、甜蜜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女人。”

“我说公爵,我还是不明白,您怎么会想到偏偏挑选我来做您的秘密和追求……情爱的心腹的呢?”

“嗯……我不是对您说过您以后会明白的吗。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毫无目的,并无任何原因也行嘛;您是诗人,您会了解我的,而且我已经跟您说过这点了。这种突然撕下假面具,这种恬不知耻地突然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真面目的玩世不恭,能使人获得一种特殊的快感。我来告诉您一件趣事:巴黎有名官吏,发了疯;后来当人们确信他是疯子后便把他关进了疯人院。每当他疯病发作的时候,他就想出一个办法来给自己取乐;他在家里脱光了衣服,像亚当一样一丝不挂,只在脚上留了双鞋,然后披上一件宽大的斗篷,长及脚踵,在身上裹紧后便神气活现、大摇大摆地上了大街。嗯,从一旁看去--他跟大家一样是个人,穿着宽大的斗篷,在独自溜达,消闲散心。但是只要他在什么地方单独遇到一个行人,而周围阒无一人,他就不言不语地向他走去,一本正经而且若有所思,然后突然在他面前停住,掀开自己的斗篷,展示自己……全­祼­的躯体。这情况持续了一分钟,然后他又裹上斗篷,不言不语地,脸上的肌­肉­也纹丝不动地从那个惊讶得目瞪口呆的看客身旁扬长而过,就像《哈姆雷特》中的鬼魂①。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对男人,对女人,对孩子,而他的全部乐趣就在于此。在一个席勒式的人物始料所不及的情况下猛地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并向他吐舌头,这也多少能体验到一些同样的乐趣。‘当头­棒­喝’--这词多妙啊?我还是在你们当代文学的某本书里读到这个词的哩。”

“唉,那不是说疯子吗,可您……”

“心怀鬼胎?”

“是的。”

公爵哈哈大笑。

您就不曾指望过我会说出别的什么话来,不管我对您说话的态度如何: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呢,还是像现在这样。您鄙视我,不是吗?

“此言有理,我的亲爱的,”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无耻的表情加上了这一句。

公爵哈哈大笑。现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他显然想挖苦人,刺儿人,咬人,尽情嘲弄人。“喝醉了倒好,”我想,“醉鬼话多,话多必失。”但是他心怀鬼胎,分明留了后手。①原文是法文?

“公爵,”我说,被他的无赖行径气得火冒三丈,“您很我们,其中也包括我,因此您现在就来报复我,为了一切人和一切事。您平的这一切全都出于您那渺小已极的自尊心。您心狠手辣,心眼也太小了。我们把您惹翻了,也许您最恼火的是那天晚上。不用说,您除了用这个彻头彻尾的蔑视回敬我以外,再也找不到更厉害的办法了;您甚至不顾我们人人必须遵守的通常礼貌。您想明明白白地向我表示,您甚至可以对我不识羞耻,如此坦率和如此出人意料之外地扯下您那丑恶的假面具,公然表露您在道德上是这样卑鄙而且无耻……”

①这一情节源出法国作家卢梭的《忏悔录》。

“您向我说这一套又是­干­什么呢?”他粗鲁地、恶狠狠地望着我,问道。“表示您的目光敏锐?”

“表示我了解您,并向您公开申明这点。”

“您想哪儿去了,我的亲爱的①,”他继续道,又突然改变腔调,换成过去那种快活的、既和善而又咦叨的腔调。“您岔开了我的话题,打断了我的思路。­干­杯,我的朋友②,让我给您满上。我刚才本来想给您讲一件异常美妙而又十分有趣的艳遇。现在就大致给您说说吧。从前,我认识一位小姐;她已经不是妙龄女郎,已经有二十七八岁了;真是一个头号大美人,多么迷人的胸部,多么婀娜的腰肢,多么美丽的步态!她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但是永远严厉而又威严;她举止庄重,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她以冷若冰霜著称,冷得像正月里的大冷天,她那高不可攀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嘉言懿行,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真是令人望而生畏。在她那圈子里,没一个人像她那样执法森严,简直掺不进一粒沙子。她不仅严惩­淫­乱,甚至别的女人身上哪怕有最微小的弱点,她也严惩不贷,她在自己那个圈子里拥有很高的威望,那些最自以为了不起、在奉行嘉言懿行上最可怕的老太婆也都崇敬她,甚至拍她的马屁。她对所有的人都铁面无情,就像中世纪修道院的女院长。年轻的女人遇到她的目光和听到她的宏论的时候都吓得战战兢兢。她的一个意见,她的一个暗示,就足以使人身败名裂--她在社会上颐指气使;连男人都怕她。后来她投身于一个主张修行的神秘教派,不过这教派也是清心寡欲和道貌岸然的……结果怎样呢?没有一个荡­妇­比这女人更­淫­荡的了,而我有幸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一句话,我是她的神秘而又秘密的情夫。我俩的媾合安排得很巧妙,简直是行家里手,天衣无缝,甚至她家也没有一个人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有她的一名非常漂亮的法国待女知道她的所有秘密,但是对这名侍女可以完全放心;因为她也参与其事--怎样参于法呢?现在且略而不谈。我的这位太太其­淫­无比,连德·萨德侯爵③也得拜她为师。但是在这­性­快感中最强烈和最令人销魂的地方则在于它的神秘­性­和恬不知耻的假正经。这是对伯爵夫人在上流社会宣扬为崇高、可望而不可即和牢不可破的一切的公然嘲笑,再加上这是内心里魔鬼的大笑,以及这是有意识地践踏不应践踏的一

①②原文是法文。

③德·萨德(一七四0--一八一四),法国Se情小说家,以描写男女­淫­乱及­性­虐待见长。

我的朋友,我还相信,在这世界上还是有好日子过的。这是一种最好的信仰,因为没有这种信仰,那就连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切--而且这一切又­干­得毫无节制,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甚至连最狂热的想象都不敢望其项背--这种­淫­乐的最鲜明的特点也主要在此。是的,她是化身为­肉­欲的魔鬼,但是这魔鬼却使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甚至现在,我一想起她都不能不欣喜若狂。在竭尽房事之乐的Gao潮中,她会突然像疯子似的哈哈大笑,而我懂得,完全懂得这一狂笑意味着什么,于是我也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现在,每念及此,我还气喘吁吁的,虽然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一年后,她把我甩了,换了个人。即使我想加害于她,也无能为力。试想,谁会相信我的话呢?多厉害的尤物?我的年轻朋友,足下对此有何高见?”

“呸,真下流!”我厌恶地听完他的这段自白后,答道。

“您要是不这么说,您就不是我的年轻朋友了!我早料到您会说这话的。哈哈哈!且慢,我的朋友①,再多几年经历,您就会明白个中乐趣了,现在您还需要蜜糖饼这种甜甜蜜蜜而又冠冕堂皇的东西。不,不这样您就不是诗人啦;这女人懂得生活,而且善于享受生活。”

我们就存在于这世上。整个世界都可能崩塌,化为乌有,但是我们会沉渣泛起,重新浮到上面来。顺便说说,您就看看哪怕这一点吧,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力多顽强啊。

“­干­吗要过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呢?”

“什么猪狗不如?”

“就是这女人,您跟她搞的这一套。”

下人扶他上了马车。我管自走了。已是凌晨二时许。下着雨,夜,黑黑的……­干­吗要过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呢?””我粗鲁地问道,再也不想克制了。“又是不肯明言的暗示手法。

“啊,您把这叫猪狗不如--这说明您还在让人牵着鼻子走。当然,我承认,独立不羁也会适得其反,但是--咱们不妨谈简单点,我的朋友②……您自己也会承认,要知道,这一切全是扯谈。”

“什么不是扯淡呢?”

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还真醉 得脏病总比闻氢氰酸强。不对吗?”您就会明白个中乐趣了,现在您还需要蜜糖饼这种甜甜蜜蜜而又冠冕堂皇的东西。

“不是扯淡的东西--就是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就是我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我,整个世界都是为我创造的。听我说,我的朋友,我还相信,在这世界上还是有好日子过的。这是一种最好的信仰,因为没有这种信仰,那就连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只好服毒自杀。据说,有个大笨蛋就是这么­干­的。他大谈哲理,谈到后来,终于否定了一切,一切,甚至否定切正常而又自然的人的责任的合理­性­,最后他终于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下了个零蛋,于是他便宣布,人生在世最好的东西是氢氰酸③。您会说:那是哈姆雷特,那是一种可怕的绝望--一句话,这是一种我们连做梦都从来不会梦见的魁乎其伟的东西。但是您是诗人,而我却是个普通

①②原文是法文。

③一种使人全身中毒的毒剂。人由呼吸道吸入,即产生恶心,呕吐,头痛头晕,呼吸困难,全身痉挛,乃至死亡。

得脏病总比闻氢氰酸强。不对吗?”我深信,当时,他正在考虑和思索,这事我到底是从哪听来的,这事几乎谁也不知道呀,在这整个事情中有没有什么危险呢。

人,所以我要说,凡事都应该用最普通、最实际的观点去看。比如说,我早已经自我解放了,没有任何羁绊,甚至不受任何义务的约束。只有当某事能给我带来好处的时候,我才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不用说,您对凡事凡物决不会这么看;您的手脚被捆住了,您的口味是病态的。您追求的是理想,是美德。但是,我的朋友,我倒挺乐意承认您惠予宣示的一切;但是,倘若我十拿九稳地知道,人类一切美德的基础乃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我怎么办呢?一件事越高尚,其中自私自利的成分就越多。爱你自己--这是我承认的唯一准则。人生是一笔交易;不要做冤大头,不要虚掷金钱,但是,当有人为您做了什么事,倒也不妨略予酬劳,这样做,您也就为他人尽了自己的全部责任--如果您硬要说什么道德币道德,这就是我的道德,虽然,不瞒您说,依愚见,还是不付给他人报酬为好,要迫使他人为您白­干­。我没有理想,也不想有理想;我从来也没有感到有追求理想的必要。人生在世,即使没有理想,也能过得很开心,很美……总之①,我很高兴,因为我用不着氢氰酸。要是我的品德稍微高尚点,说不定没有它我就不行,就像那个大笨蛋哲学家(这人无疑是德国人)一样。不!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喜欢地位、高官厚禄、饭店宾馆以及打牌时下很大的赌注(我酷爱打牌)。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我甚至喜欢偷­鸡­摸狗,越希奇古怪,越花样翻新越好,因为常常换口味,甚至还多少得了点脏病……哈哈哈!我望着您这副尊容:现在,您多么鄙视我啊!”

“您说对了,”我答道。

“嗯,就算您说的也有点道理吧,但是,要知道,退一万步说,得脏病总比闻氢氰酸强。不对吗?”

您也就为他人尽了自己的全部责任--如果您硬要说什么道德币道德,这就是我的道德,虽然,不瞒您说,依愚见,还是不付给他人报酬为好?

“不对,闻氢氨酸也比这强。”

“我故意问您:‘不对吗’?为的就是要欣赏您的回答;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不,我的朋友:如果您当真对人满怀仁爱之心,您就应当希望所有的聪明人都跟我是一样的口味,甚至得点脏病也无伤大雅,否则一个聪明人在世上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结果剩下的全是清一­色­的傻瓜。这样倒好,他们有福了!殊不知现在就有这么一句谚语:傻瓜有福了,您知道吗,再没有比跟傻瓜生活在一起,并对他们连声称是,拍手叫好更叫人开心的了!您别以为我重视偏见,墨守成规,追求名利;要知道,我们生

①原文是法文。

活在一个空虚的上流社会,这,我是看到的;但是周旋其中暂时也还蛮惬意的,因此我对之唯唯诺诺,甚至挺身而出,大力维护它的存在,但是时候一到,我会头一个对它掉头不顾。你们那些新思想我统统知道,虽然我从来也没追求过这些思想,再说也没必要。我从来也不曾于心有愧过,对任何事都这样。只要我过得好,我什么都同意,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数不胜数,而且我们也的确过得很好。世界上的一切都会毁灭,只有我们永远不会消灭。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存在于这世上。整个世界都可能崩塌,化为乌有,但是我们会沉渣泛起,重新浮到上面来。顺便说说,您就看看哪怕这一点吧,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力多顽强啊。您看,我们的生命力大概顽强得少有少见;您从前可曾对此叹为观止呢?这说明,连造化也庇护我们,嘻嘻嘻!我一定要活到九十岁。我不爱死,也怕死。因为只有鬼知道您会怎么死!但是这就不必谈它了。那个服毒自杀的哲学家惹得我气不打一处来,如骨鲠在喉,非一吐而后快。让劳什子的哲学见鬼去吧!­干­杯,亲爱的①!记得,开头我们谈漂亮女郎来着……您上哪!”

“我要走了,您也该走啦……”

“得了,得了!我可以说把我整个的心都掏给您了,而您甚至都没感觉到我的友谊的这一明证。嘻嘻嘻!您少了点爱心,我的诗人。但是等等,我还要来一瓶酒。”

“第三瓶?”

②原文是法文。在这世界上还是有好日子过的。这是一种最好的信仰,因为没有这种信仰,那就连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只好服毒自杀。据说。

“第三瓶。关于美德,我的青年弟子(请允许我用这个甜蜜的称呼叫您: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这些训诫会对您有用的)……总之,我的高徒,关于美德云云,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一个人品德越高,这人就越自私’②。我想就这个问题给您讲一个非常美妙动人的故事:有一回,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几乎是真诚相爱。她甚至为我作了很多牺牲……”

“是不是被您弄得倾家荡产的那姑娘?”我粗鲁地问道,再也不想克制了。

公爵打了个寒噤,脸­色­陡地变了,他两眼布满血丝,紧盯着我;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莫名其妙和疯狂的表情。

“等等,”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还真醉

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外交家,以不讲原则和不择手段著称,是一个玩弄­阴­谋的行家里手。此处意为聪明人和目光锐利的人。

①原文是法文。

②这可能是对俄国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启蒙运动者社到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伦理学说“合理的利己主义”的讽刺­性­攻击。

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莫名其妙和疯狂的表情。您统统猜对了:您不愧是文学家。我希望我们能和和美美地分手。咱俩要不要喝杯订交酒②呢?”这可能是对俄国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启蒙运动者社到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伦理学说。

了,竟琢磨不透……”

他闭上了嘴,探究地、依然恶狠狠地望着我,他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仿佛怕我逃走似的。我深信,当时,他正在考虑和思索,这事我到底是从哪听来的,这事几乎谁也不知道呀,在这整个事情中有没有什么危险呢?这样继续了大约一分钟;但是他的脸部表情又陡地变了;他那眼睛里又出现了过去那种嘲弄的、醉意盎然的快活表情。他哈哈大笑起来。

原文是法文。您跟她搞的这一套。”)……总之,我的高徒,关于美德云云,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哈哈哈!塔莱朗①,您不过是塔莱朗罢了。那又怎么样呢,她大言不惭地指责我,说我使她倾家荡产的时候,我还真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她大喊大叫,像泼­妇­骂街似的!这女人是疯子,而且……爱撒泼。但是,请足下评评理:第一,我根本没有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使她倾家荡产。这钱是她自己白送给我的,因此这钱已经属于我了。嗯,比如说吧,您把您这件最好的燕尾服送给了我(他说这话时,瞧了一眼我身上穿的那件唯一的和相当蹩脚的燕尾服,这还是三年前一位名叫伊万·斯科尔尼亚金的裁缝做的),我对您很感激,穿上了它,突然,过了一年,您跟我吵架了,想把衣服要回去,可我已经把衣服穿旧了。您这样做就不地道了;当初­干­吗送给我呢?第二,尽管这钱已经属于我,我还是一定会把钱如数奉还的,但是您替我设身处地想想:我上哪一下子凑到这么大一笔款子呢?而主要是我最讨厌这种哭哭啼啼的席勒作风,我跟您说过--嗯,这才是我拉下脸来的原因。您简直没法相信,她怎样在我面前撒泼,一个劲地嚷嚷,说什么她把钱(话又说回来,这钱已经归我了嘛)送给了我。我一下子火了,我突然灵机一动,对事态作出了非常正确的判断,因为我这人一向冷静;我想到,如果我还她钱,说不定反而会使她不幸。我这样做就会使她完全因为我而享受不到成为一个不幸的人的乐趣,因此她也就享受不到因此而一辈子诅咒我的乐趣了。请相信,我的朋友,在这类不幸中甚至会使人产生一种极度的陶醉,这可以使她意识到她自己是完全正确的、宽宏大量的,而且有充分权利把那个欺负自己的人称之为卑鄙小人。不用说,这种因很而产生的陶醉,在席勒笔下经常可以遇到;也许她后来连饭都吃不上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幸福的。我不想剥夺她的这一幸福,因此我没有还她钱。这样一来,也就完全证实了我

①塔莱朗·夏尔·莫里斯(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外交家,以不讲原则和不择手段著称,是一个玩弄­阴­谋的行家里手。此处意为聪明人和目光锐利的人。

全身痉挛,乃至死亡。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莫名其妙和疯狂的表情。您是不是想挖苦我?噢,塔莱朗!”这是一种最好的信仰,因为没有这种信仰,那就连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的一个准则,一个人越舍己为人,喊得越响亮,做得越彻底,也就越自私,越可恶……难道连这点道理您也不明白吗?但是……您却想来挖苦我,哈哈哈!……好啦,您就承认吧,您是不是想挖苦我?噢,塔莱朗!”

原文是法文。当然,我承认,独立不羁也会适得其反,但是--咱们不妨谈简单点?

“再见!”我站起身来说道。

“慢!还有两句结束语,”他叫道,突然改变了那可恶的腔调,变得一本正经。“请您听完我的最后结论:从我告诉您的所有这些话里,您应该能够明白,而且清楚地看到(我想您自己一定看到了这点),我从来不肯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利益。我爱钱,我需要钱。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有很多钱;她父亲包揽了十年酒税。她有三百万,而这三百万对我的用处可大了。阿廖沙和卡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两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傻瓜;我要的正是这个。因此我一定要让他们的婚事办成功,而且越快越好。再过两三个礼拜,伯爵夫人和卡佳就要到乡间去消夏,阿廖沙应该陪她们去。请您给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捎个信,不要哭哭啼啼,不要来席勒那一套,不要存心跟我作对。我这人爱记仇,爱玩命,我认定的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不怕她:无疑一切都会照我说的去办,因此我现在把丑话说在头里,说到底,我是替她本人着想。您注意了,不要让她­干­傻事,让她放聪明点。不然的话,没她的好,而且很不好。我没有照规矩办事,没有将她法办,她应该对我千恩万谢才是。您要知道,我的诗人,法律是保护家庭和睦的,法律是保障父命不可违的,倘若有人胆敢挑唆子女不去尽他们对父母应尽的神圣义务,法律是不会熟视无睹的。最后,请足下三思,我结交官府,认识很多人,她谁也不认识,而且……难道您还不明白我能怎么对付她吗?但是我没这么做,因为她至今还算聪明,很识时务。请放心:这半年来,他俩的一举一动,每时每刻都有锐利的眼睛监视着,我对一切,甚至最不起眼的事,都了如指掌。所以我很放心,我在等阿廖沙自己把她甩了,这事已经露出了苗头;现在我就先让他开开心,消遣消遣。我在他的心目中一如既往,仍旧是慈父,而我也需要他保持这一想法。哈哈哈!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我差点没恭维她,说她没嫁给他是多么宽宏大量,多么大公无私;我倒真想知道,她真要嫁给他到底是怎么个嫁法!至于那天我所以去看她,完全是因为他俩的关系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但是我必须去亲眼看看,凭自己的经验亲自验证一番……嗯,您该满意了吧?也许您还想知道,我带您上这儿来究竟要­干­什么?我­干­吗在您面前装腔作势,无缘无故地向您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要说明这一切,压根儿不必说实话--不是吗?”

“是的,”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竖起耳朵听着,我根本无须再回答他的问题。

“仅仅是因为,我的朋友,我发现您比我们那两个小傻瓜更识时务,看问题也更清楚些。您可能早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早就在对我进行揣测和假设,但是我想免得您劳神费力,因此我决定向您现身说法,让您懂得您现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亲身体验一下是难能可贵的。您要懂得我的用心,我的朋友①。您知道您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因为您爱她,因此我希望您能施加您的全部影响(您对她毕竟是有影响的),别让她遇到某些麻烦。要不然的话,实话告诉您,麻烦是少不了的,而且这麻烦非同小可。嗯,您哪,这最后嘛,我向您直言不讳的第三个原因,那是……(您不是自己也猜到了吗,亲爱的),是啊,我真想对这整个事啐几口唾沫,而且当着您的面啐……”

“您的目的达到了,”我气得发抖地说道,“我同意,除了这种恬不知耻的坦率以外,您再也没法在我面前表露您的全部狠毒以及您对我和我们大家的全部轻蔑了。您不仅不担心您的直言不讳可能在我面前使您名誉扫地,而且您甚至不怕在我面前丢人现眼……您真像那个穿斗篷的疯子。您压根儿不把我当人。”

每念及此,我还气喘吁吁的,虽然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一年后,她把我甩了,换了个人。

“您猜对了,我的年轻朋友,”他站起身来说道,“您统统猜对了:您不愧是文学家。我希望我们能和和美美地分手。咱俩要不要喝杯订交酒②呢?”

“您醉啦,仅仅因为这样我才没有正儿八经地回答您……”

①②原文是法文。因为您爱她,因此我希望您能施加您的全部影响(您对她毕竟是有影响的),别让她遇到某些麻烦。要不然的话,

“又是不肯明言的暗示手法--您没有规规矩矩地回答我,哈哈哈!我作东您又不让。”

闻氢氨酸也比这强。”是不是被您弄得倾家荡产的那姑娘?”我粗鲁地问道,再也不想克制了。原文是法文。甭费心,

“甭费心,这帐我自己付。”

­干­吗要过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呢?”“­干­吗要过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呢?”再见!”我站起身来说道。闻氢氨酸也比这强。”,得脏病总比闻氢氰酸强。

“嗯,那是没有疑问的。咱俩不是同路吗?”

“我不会跟您一道走的。”

“再见,我的诗人。我希望您已经懂得我的意思了……”

他走出了门,步态有点踉跄,并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下人扶他上了马车。我管自走了。已是凌晨二时许。下着雨,夜,黑黑的……

­干­吗要过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呢?”……好啦,您就承认吧,您是不是想挖苦我?噢,塔莱朗!”嗯,那是没有疑问的。咱俩不是同路吗?”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

①原文是法文。

②西俗;彼此换臂喝酒,从此你我相称,成为朋友。

、.

第四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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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来描写我的满腔愤怒了。尽管这一切都不出我之所料,我还是感到很震惊;倒像他那丑恶已极之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似的。话又说回来,我记得,我当时的感觉是一片迷惘:我心头感到一种压抑、一阵刺痛,一种无比的烦恼越来越厉害地吮吸着我的心,我替娜塔莎捏了一把冷汗。我预感到她前途堪忧,将会遭到许许多多苦难,我神思恍惚,忧心忡忡,怎样才能逢凶化吉呢?怎样才能减轻整个事情彻底收场之前这最后的打击呢?这事就要收场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它已渐渐逼近,但是怎样收场呢,却颇费揣测!

一定是公爵把她吓坏了!”我想,浑身不寒而栗,猛地想到公爵所说把钱甩到他脸上去的那女人。用一只手搂着她,问道。我当时的感觉是一片迷惘:我心头感到一种压抑、一阵刺痛。

我没有留意我是怎么走到家的,虽然雨下个不停,淋了我一路。已是凌晨三时许。我还没来得及去敲我的房间的门,便听到了呻吟声,房门急匆匆地打开了,好像内莉根本没睡,一直在门口守着,等我回来。蜡烛还点着。我看了一眼内莉的脸,吓了一大跳:她的脸整个儿变了;两眼像发热病似的烧得通红,而且神态也有点古怪,好像她认不出我来似的。她在发高烧。

“内莉,你怎么啦,你病了?”我向她俯下身去,用一只手搂着她,问道。

我一句也没听懂,她在说胡话。可是这时癫癞病突然向她袭来。她想上哪呢?当时,她是不是已经神志不清了呢?她肯定想到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她哆哆嗦嗦地偎依着我,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似的,她说了一些话,说得很快,断断续续,仿佛就等着我回来告诉我这件事似的。但是她的话语无伦次,听起来很怪;我一句也没听懂,她在说胡话。

还仍旧抓住我的一只手,而且抓得很紧,仿佛怕我又跑了似的。我受到极大的震动,神经受到极大刺激,我看着她那模样都哭了。

我急忙让她躺到床上。但是她却一个劲地扑到我身上来,紧紧地偎依着我,好像很害怕,在请求什么人保护她似的,她已经钻进被窝,还仍旧抓住我的一只手,而且抓得很紧,仿佛怕我又跑了似的。我受到极大的震动,神经受到极大刺激,我看着她那模样都哭了。我自己也有病。她看到我的眼泪后,便一动不动地使劲儿注视着我,看了很长时间,仿佛在努力思索和考虑什么事似的。显然,她这样做费了很大力气。最后,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脸部豁然开朗;每当她的癫癞病剧烈发作之后,她通常在一段时间内不能想问题,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就是这样:她费了老大劲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她看到我听不懂,便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替我擦眼泪,然后又搂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身边,吻我。

有时候还答应赊帐,于是我就买下了它);由此可见,她正准备出门,到什么地方去,或许都已经把门打开了,可是这时癫癞病突然向她袭来。她想上哪呢?当时,她是不是已经神志不清了呢。

很清楚:我不在家的时候,她那老毛病又发作了,而且就在她站在房门旁那会儿发作的。发病后清醒过来,她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恢复原状。这时,现实与谵妄交织在一起,她肯定想到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与此同时,她又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快回来了,一定会敲门,因此就躺在门旁的地板上,警觉地等候我回来,我一敲门,她就一骨碌爬了起来。

“但是她为什么偏偏出现在门口呢?”我想,接着我忽地诧异地发现她穿着小皮袄(这是我刚买的;一个我认识的做买卖的老太婆上门兜售,有时候还答应赊帐,于是我就买下了它);由此可见,她正准备出门,到什么地方去,或许都已经把门打开了,可是这时癫癞病突然向她袭来。她想上哪呢?当时,她是不是已经神志不清了呢?

然而,她的烧并没有退,很快又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说起了胡话。她住到我这里来以后已经发过两次病,但是每次都平安无事,现在她倒像发热病似的。我陪她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我搬了几把椅子靠在沙发旁,挨着她和衣躺下,以便她一旦叫我,可以很快醒来。我没有把蜡烛吹灭。我入睡前,又抬起头来看了她许多遍。她面容苍白;嘴­唇­因发烧而­干­裂了,嘴上还有血迹,大概是摔倒时碰伤的;她脸上惊惧的表情和某种痛苦的忧伤尚未退去,甚至睡梦中也仿佛满脸痛苦,一脸忧伤。我拿定主意,如果她的病情恶化,明天一定尽早去请大夫,我担心她可别当其害起热病来。

“一定是公爵把她吓坏了!”我想,浑身不寒而栗,猛地想到公爵所说把钱甩到他脸上去的那女人。

我快回来了,一定会敲门,因此就躺在门旁的地板上,警觉地等候我回来,我一敲门,她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她又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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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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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被窝里传出一串尖细的、像银铃般的神经质的笑声,她的笑声又不时为痛哭失声所打断——这笑,我很熟悉。“现在也爱。

过了二星期;内莉逐渐康复。她没有害热病,但是病得很重。她病愈下床,已是四月底,那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正当复活节的前一周。

可怜的孩子!我没法按以前的顺序来继续说这个故事了。时至今日,当我把所有这段往事记载下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然而至今,每当我想起这张又瘦又黄的小脸蛋,想起她那黑黑的眼睛­射­出的锐利的、久久的目光时,我就不由得心如刀割。当时,我们常常两相厮守,她躺在床上看着我,久久地看着我,仿佛在叫我猜她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似的;但是,她看到我不肯猜,看到我依旧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样子,就悄悄地,仿佛在心中莞尔一笑,突然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她的小手发烫,小手上长着­干­瘦的手指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明白了,可是至今我也不清楚这颗病态的、受尽折磨和受尽侮辱的小家伙的心的全部秘密。

我觉得我说着说着就要离题了,但是这时我愿意想的只有一个内莉。说来也怪:现在,当我独自躺在病床上,被我挚爱和深深爱着的所有人抛弃——现在,有时候,有一件当时对我来说常常很不起眼,而且很快就被遗忘的小事,却会蓦地浮上我的心头,而且蓦地在我心中取得完全不同的意义,这意义是完整的,它向我说明了我至今无法理解的事。

原文是外来词(源出法文)。根本用不着担心啦!”我欢天喜地道。

她犯病的最初四天,我和大夫非常替她担心,但是到第五天,大夫把我拽到一边,对我说不用担心了,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这大夫就是我早先认识的那个老单身汉,他既是个老好人,又是个怪人,也就是在内莉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请他来看病,脖子上挂了一枚其大无比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因而使内莉感到非常吃惊的那大夫。

“那么说,根本用不着担心啦!”我欢天喜地道。

“是的,她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但是以后会非常快就死的。”

“怎么会死呢!究竟为什么呢!”我叫道,被这样的判决简直吓傻了。

“是的,她一定会非常快就死的。这女孩有先天­性­心脏病,一有风吹草动,一出现不利情况,她就会重新躺倒。那时候说不定还会好,但是以后又会病倒,直到死去。”

“难道就没法救她了吗?不,这不可能!”

“不过,这是肯定的。然而,倘使能够除去种种不利情况,过一种安逸而又平静的生活,心情舒畅,这孩子也许会死得晚一点,甚至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意料不到的……非正常的利奇怪的……一句话,她的病也许还有救,但是,这必须综合许许多多有利情况才会出现,但是要彻底得救——办不到。”

“但是,我的上帝,现在怎么办呢?”

“遵从医嘱,过平静的生活,按时服药,我发现这姑娘很任­性­,说翻脸就翻脸,甚至会挖苦人;她硬不肯按时服药,刚才她就斩钉截铁地拒绝服药。”

“是的,大夫。她的确有点怪,但是我认为,这都是疾病刺激所致。昨天她就很听话;可是今天我让她吃药的时候,她好像无意中把汤匙给碰翻了,药也全洒了。当我想重新调药的时候,她竟把一盒药全从我手里抢了去,使劲摔到地上,接着便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不过,看来,好像不是因为硬让她吃药的缘故,”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嗯!刺激①。过去遭受过种种大的不幸(我曾经把内莉遭受过的许多事详细而又坦率地告诉了大夫,我讲的情况使他感到很吃惊),这一切都有关系,这病即由此而来。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服药,她必须服药。我这就去再一次努力开导她必须听从医嘱……说得一般点……就是必须吃药。”

我们两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我俩谈话就是在那里进行的),大夫又走到病人床边。但是内莉好像听见我们说话了:起码,她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向我们倒过耳朵,一直在注意听。我从半开着的门缝里发现了这点;当我们向她身边走去时,这小滑头便噌地钻进了被窝,并且带着一种嘲讽的微笑看了看我俩。在发病的这四天,这可怜的孩子瘦多了:眼睛塌了下去,高烧仍旧没有退。她那副淘气的样子,以及寻衅找碴的闪闪发光的眼神,跟她那脸显得很不般配,也显得更怪了,这使大夫(彼得堡所有德国人中心肠最好的一位)感到十分惊讶。

他一本正经地,但是又尽可能地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些,用一种既亲切又非常和蔼可亲的口吻来说明为什么必须服药,以及服了药后就会好起来的道理,因此每个病人都应当服药,等等。内莉本想抬起头来,但是突然,看来,完全无意似的,手一动,碰着了汤匙,于是一勺药又统统洒到地上。我相信,她这样做是故意的。

“这样不小心可不好,”老头心平气和地说道,“不过我怀疑,您这样做是故意的,这就没法夸您了。但是……一切还可以挽救,药还可以再调。”

内莉冲他的脸格格格地笑起来。

大夫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

“这就很不好了,”他一面重新调药,一面说道,“很,很不好。”

“请您别生我的气,”内莉回答,欲罢不能地极力不让自己再笑出来,“我一定吃药……那您爱我吗?”

药也全洒了。当我想重新调药的时候,她竟把一盒药全从我手里抢了去,使劲摔到地上。

“您要是规规矩矩吃药,我会非常爱您的。”

“非常?”

①原文是外来词(源出法文)。

是的,她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但是以后会非常快就死的。”内莉蓦地用虚弱的声音叫道。

“非常。”

“那现在不爱?”

“现在也爱。”

“我想亲亲您,您肯亲我吗?”

“是的,您听话,我就亲您。”

这时内莉又憋不住笑了起来。

“病人的­性­格很活泼,但是现在——这是一种神经质和任­性­,”大夫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对我悄声道。

“唉,好啦,我喝药,”内莉蓦地用虚弱的声音叫道,“但是将来我长大了,成了大人,您会娶我做妻子吗?”

大概,她对这个异想天开的淘气觉得很好玩;在等候不无惊讶的大夫作出回答时,她的两眼在闪闪发光,两片小嘴­唇­堆满了笑意。

“是的是的,”他答道,对这个新的任­性­的想法不由得微微一笑,“是的是的,如果您能成为一个既善良又有教养的姑娘,非但听话,而且……

“吃药?”内莉接口道。

“啊!对极了,吃药。这姑娘真好,”他又对我悄声道,“她身上有许多,许多……好的和聪明的东西,但是,话又说回来……娶她为妻……多么古怪的想入非非啊……”

他又让她吃药。但是这一次她甚至都不耍滑头了,而是­干­脆一扬手把汤匙打翻了,把一匙子药全泼在可怜的老头的胸衣和脸上。内莉哈哈大笑,但是已不是过去那种淳朴和愉快的笑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残忍的、恶狠狠的表情。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的目光一直躲着我,只看着大夫,面含嘲笑,但是这嘲笑中又透着几分不安,她在等着这个“可笑”的老头现在要做什么。

“啊!您又……多糟糕呀!但是……药还可以再调,”老头说,一面掏出手帕擦自己的脸和胸衣。

这使内莉感到十分惊讶。她原以为我们会发火,会骂她,责备她,也许她在无意识中就希望我们在这时候痛骂她一顿——这样就有了借口,她就可以借此立即大哭,跟歇斯底里发作一样嚎啕大哭,可以像方才那样再把药洒了,甚至在气头上可以砸盆子,摔碗,从而用这一切来排遣她那任­性­的痛定思痛的心。这样随心所欲地朝作非为,不仅病人有,也不仅内莉才有。我也常常有类似的情形,我经常在屋里走来走去,下意识地希望能够有人快点来欺负我或者说一句看来似乎是气人的话,这样我就可以随便找个缘由发泄一通。至于女人,她们在这样“发泄”的时候,还会嚎啕大哭,痛哭失声,而最多愁善感的女人甚至会闹到歇斯底里的程度。这事很普通,也最平常不过了,每当心里别有苦楚,无人知道的苦楚,想一吐为快,但又无人可说的时候,就常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但是,内莉突然震惊于那个被她欺负的老人的天使般的善良和耐心(他又耐心地给她调起了第三汤匙药,而且没说一句责备她的话),忽然规规矩矩地不言声了。她那讥讽的表情从她嘴上不翼而飞,她陡地满脸涨得通红,眼眶也潮湿了;她匆匆瞥了我一眼,又立刻扭过头去。大夫又拿起汤匙让她吃药。她老老实实而又怯生生地喝完了药,一把抓住老人那红红的、胖乎乎的手,慢慢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好啦,我喝药,”内莉蓦地用虚弱的声音叫道,“但是将来我长大了,成了大人,您会娶我做妻子吗?”您要是规规矩矩吃药。

“您……生气了吧……我坏,”她开口道,但是她没把话说完,就一头钻进被窝,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啊,我的孩子,快别哭……这没什么……这是一种神经质;喝点儿水吧。”

但是内莉不听。

“别哭啦……别难过啦,”他继续道,自己差点没因她而流下泪来,因为他也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我原谅您啦,我一定娶您,只要您现规矩矩,老老实实,而且……”

“吃药!”从被窝里传出一串尖细的、像银铃般的神经质的笑声,她的笑声又不时为痛哭失声所打断——这笑,我很熟悉。

“真是一个好心肠的懂得好歹的孩子,”大夫庄重地说道,眼里差点没噙满了泪水。“可怜的小姑娘!”

我想亲亲您,您肯亲我吗?”帮助你和侍候你呀,内莉。”拉来一大包东西。一开口就宣布现在她不走了,就留我这儿了。

从那时起,他和内莉之间就发生了一种奇妙的互怜互爱的关系。对我则刚好相反,内莉变得越来越忧郁,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爱生气了。我不知道这到底因为什么,对她感到很诧异,尤其因为她的这一变化发生得很突然。她在生病之初对我非常温存,非常亲切;好像对我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不让我走,用自己的发烫的小手抓住我的手,硬要我坐在她身旁,如果她发现我神态忧郁、焦虑不安,就尽量逗我开心,跟我开玩笑,跟我闹着玩,冲我笑,她这样做时,分明强压住自己心头的痛苦。她不让我在夜里工作,也不让我坐在一旁陪她,当她看见我不听她的劝告时,就很伤心。有时候我发现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开始向我问长问短,刨根问底地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奇怪,只要我一提到娜塔莎,她就立刻不再言语,或者岔开话题,谈别的。她好像放意躲避,不愿意谈娜塔莎,这使我很吃惊。我一回到家里,她就欢天喜地。我一拿起礼帽,她就不高兴,甚至有点古怪地看着我,仿佛责备似的目送我出门。

她生病的第四天,我整晚都坐在娜塔莎那儿,而且一直坐到午夜以后很久。我们当时有很多话要谈。我出门时对卧病在床的内莉说,我很快就回来,因为我以为不会耽搁很久。我待在娜塔莎那里几乎是无心的,我对内莉很放心;她并不是独自一人。有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陪着她。马斯洛博耶夫曾上我家小坐,她听到马斯洛博耶夫说内莉病了,我忙得不可开交,而且又孤身一人。我的上帝,好心眼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这下子可忙开啦:

“这么说,他到咱们家吃饭也来不了啦卜-…啊呀,我的上帝!而且,他怪可怜见的,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啊。好,现在,这就给他看看咱们对他有多好。现在机会来了,这机会可不能错过呀。”

她说话就来到我们那儿,还雇了辆马车,拉来一大包东西。一开口就宣布现在她不走了,就留我这儿了。她是来给我帮忙的,说罢便解开了包袱。包里是给病人吃的糖浆和果酱,几只童子­鸡­和一只母­鸡­(这是为病人开始康复时准备的),用来供制饼子用的苹果,授予,以及基辅蜜饯(这是为大夫允许吃时预备的),此外则是内衣、床单、餐巾、女式衬衫、绷带、敷布——倒像用来装备一个设备齐全的医务所似的。

“我们家什么都有,”她向我说道,每句话都说得很快,而且说得急急忙忙,倒像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似的,“瞧您光棍一个,过的这日子。这些东西您都缺。那就让我……菲利普·菲利佩奇这么吩咐来看。唉呀,现在怎么办呢……快,快!现在该做什么呢?她怎么样啦?清醒了吗?啊呀,她这么躺着多不舒服呀,得把枕头调正一下,让脑袋枕低点。我说……不能用皮枕头吗?皮枕头能降温。啊呀,我这人真笨!竟没想到带一只来。我这就回去拿……要不要生火呀?我让我认识的一个老妈子上您这儿来。我认识一个老妈子。要知道,您这儿连个女佣人都没有……嗯,现在做什么呢?这是什么?草药……大夫开的?大概是用来熬解热清肺用的汤药的吧?我这就生火去。”

“是的,您听话,我就亲您。”帮助你和侍候你呀,内莉。”我又不曾替她做过任何事。”“现在也爱。

但是我劝她别忙了,她觉得很奇怪,甚至很伤心,因为要做的事并不多。然而这并没有使她完全泄气。她立刻跟内莉好上了,而且在内莉整个生病期间帮了我很多忙,她几乎每天都来看我们,而且每次来都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东西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必须把它赶快逮回来似的。而且她每次总要加上一句,说什么菲利普·菲利佩奇也这么吩咐来着。内莉非常喜欢她。她俩好像亲姊妹似的相亲相爱,我觉得,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在许多方面也跟内莉一样是个孩子。她给她讲各种故事,逗她发笑,每当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回家去了,内莉就想她。当她头一回出现在我们家的时候,我的小病人感到很奇怪,但是她立刻明白了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她按照老习惯,甚至皱起了眉头,变得沉默寡言,对她很不友好。

她是来给我帮忙的,说罢便解开了包袱。包里是给病人吃的糖浆和果酱,几只童子­鸡­和一只母­鸡­。

“她上咱们家来­干­吗?”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走后,内莉一脸不高兴地问。

“帮助你和侍候你呀,内莉。”

“何必呢?……­干­吗呢?我又不曾替她做过任何事。”

“好人做事并不是因为别人过去替他们做过什么,内莉。虽说人家没有替他们做过什么,他们也乐意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得了,内莉;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好人。这是你的不幸:你没有遇到过好人,当需要帮助的时候又没有遇到他们。”

内莉没有言语;我离开她走到一旁。但是过了一刻钟,她又用虚弱的声音自己叫我过去,她说要喝水,可是却突然紧紧地搂住我,趴在我胸前,而且很长时间不肯放我走开。第二天,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来了,她带着快乐的微笑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但是不知为什么见了她总好像有点羞答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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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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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这天,我在娜塔莎那儿待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内莉睡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也很困,但是她仍旧陪着病人,等候我回来。她一见到我回来后就立刻急匆匆地悄声告诉我,内莉起先非常开心,甚至笑个不停,但是后来又闷闷不乐起来,她看到我还没回来,就闭上了嘴,沉思起来。“后来她又说头疼,说着说着就哭了,而且嚎啕大哭,哭得伤心极了,当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亚历山

德拉·谢苗诺芙娜加了一句。“她又跟我谈到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但是我对她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她也就不再问了,后来她总是哭,哭着哭着就含着眼泪睡着了。好了,再见啦,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发现她总算好些了,我要回家了,菲利普·菲利佩奇也这么吩咐来着。不瞒您说,这一回,他只让我出来两小时,是我自己硬要留下的。不过也没什么,您甭替我担心;他不敢发脾气……除非……啊呀,我的上帝,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怎么办呢:现在,他每天回来都是醉醺醺的!他好像在忙什么事,可忙啦,又不跟我说,一个人发愁,他脑子里肯定在想什么要紧事;这,我看得出来;可是一到晚上,老是喝得醉醺醺的……我只担心一点,他现在回到家,谁来伺候他,让他睡觉呢?好了,我走了,再见。再见,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翻了翻您的书:您的书可真多,这些书想必挺高深吧;可是我是个大笨蛋,从来不读书不看报……好啦,明儿见……”

但是,第二天,内莉醒来时却变得愁眉不展、落落寡欢,对我爱理不理。她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似乎在生我的气。我注意到她似乎偷偷地膘了我两眼;在这眼神里有许多内心的隐痛,但是其中仍旧透露出一种柔情,这是她向我直视的时候不曾有过的。大夫让她吃药她不肯吃的那场纠葛也发生在这天;我不知道对这个变化究竟应该怎么看。

但是内莉对我的态度却彻底变了。她的古怪、任­性­,有时候差不多是恨我——这一切一直继续到她不再跟我同住的那天为止,一直到我们这部小说收场前发生的那场悲剧­性­的大转变为止。但这已经是后话了。

不过有时候她也会在某时某刻对我跟过去一样非常亲热。在这些瞬间,她似乎对我加倍亲热;最经常的是在这些时候她哀哀拗哭。但是这些时刻就像昙花一现一样很快就过去了,于是她又陷入过去那种苦恼之中,又恶狠狠地看着我,要不就像对大夫那样发脾气,或者当她发现我不喜欢她的某个新的顽皮行为时,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而且笑到后来几乎总是以眼泪汪汪告终。

甚至有一次她还跟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吵起来,对她说,她什么东西也不要她的。后来我当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的面责怪她的时候,她一下子火了,把郁积在她心头的根一股脑儿地全发泄出来,并以此回敬我,但是说着说着又忽然闭上了嘴,然后连着两天不跟我说一句话,什么药也不肯吃,甚至不吃不喝,只有老大夫能劝阻她,让她感到羞愧。

仿佛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我对此感到很伤心。我自己也愁眉不展,闷闷不乐,

我已经说过,在大夫和她之间从吃药那天起就开始了某种令人诧异的互敬互爱、内莉深深地爱上了他,不管在他来之前她怎么愁眉苦脸,总是笑逐颜开、欢天喜地欢迎他到来。就老头这方面来说,他也开始每天来看我们,有时候一天来两次,甚至当内莉已经能够下床了,已经完全开始复元的时候也是这样,内莉好像把他迷住了,只要一天听不到她的笑声,一天听不到她对他那常常十分逗乐的玩笑,他就活不下去。他开始给她带各种画书来,­性­质完全是劝人为善的。有一本书还是他特意为她买的。接着就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甜点心和装在漂亮的小盒子里的糖果。每逢这样的时候,他就像过生日似的喜气洋洋地走进来,于是内莉立刻猜到他肯定带礼物来了。但是他又不肯把礼物马上拿出来,只是笑容可掬,端坐在内莉身旁,绕着弯说,如果一个小姑娘表现好,当他不在的时候殊堪赞赏,那么对这个小姑娘就该好好嘉奖。说这话的时候,他总是十分淳朴而又和善地瞧着她,以致内莉虽然也笑他,发出十分爽朗的笑声,但这时她那双豁然开朗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老人的亲热和依恋。最后老头才从椅子上庄严地站起来,取出一盒糖果,把她交给内莉,而且总要加上一句:“送给我未来的好夫人。”这时,他大概比内莉还幸福。

然后他俩就开始说话,每次他都严肃地、语重心长地劝她要保重身体,并且每回都向她提出一些恳切的医嘱。

“最要紧的是要保重身体,”他以说教的口吻说道,“第一,也是最最要紧的,为了活下去,第二,为了永远保持健康,这样才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我亲爱的孩子,如果您有什么伤心事,就忘掉它,或者最好根本不去想它。如果说您没有任何伤心事,那么……也不要去想它,应当尽量想些开心的事……想些使人愉快的事,好玩的事……”

“想些什么愉快的事,好玩的事呢?”内莉问。

大夫立刻被问住了。

“嗯,比如说吧……想点什么合乎您的年龄的天真活泼的游戏;再不,比如说……嗯,这一类,随便什么都行……”

她蓦地脸红了。“您不是劝我去找她父亲,住在他那儿吗。

“我不想做游戏;我不爱做游戏,”内莉说,“我最喜欢新衣服。”

“新衣服?嗯。这就不怎么好啦,应当在一切方面安贫乐道,自奉节俭。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喜欢新衣服也无不可。”

“我嫁给您以后,您会给我做很多很多新衣服吗?”

“真是想入非非!”大夫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内莉狡猾地微笑着,甚至有一次,一时忘形,还微笑着看了看我。“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您表现好,我一定给您做新衣服,”大夫继续道。

内莉不言语。她的小嘴抽动了两下:想哭。她又用虚弱的声音问道。又何必呢,这不是想入非非吗。

“我嫁给您以后,还要每天吃药吗?”

有一回我一整天都没跟她说话,但是第二天我不禁羞赧起来。她常常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了!

“嗯,那时候就不要总是吃药了,”大夫也笑了起来。

内莉发出格格的笑声,打断了谈话。老人也跟着她笑,充满爱怜地注视着她的快活。

“这孩子真淘气!”他对我说,“不过,总还看得出有点任­性­、古怪和烦躁。”

他说得对。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啦。她好像压根儿不愿意跟我说话,仿佛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我对此感到很伤心。我自己也愁眉不展,闷闷不乐,有一回我一整天都没跟她说话,但是第二天我不禁羞赧起来。她常常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了。然而,有一天,她对我打破了自己的沉默。

有一天,傍晚前,我回到家,看见内莉把一本书急忙藏到枕头底下。这是我写的一本小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从桌上拿来阅读。­干­吗要瞒着我把书藏起来呢?倒像难为情似的——我想,但是却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一刻钟后,我因为要去厨房,出去了一小会儿,她就从床上很快爬起来,把书放回老地方:我回来后,看到书已经在桌上了。一分钟后,她叫我过去;她的声音听得出来有点激动。她已经有四天几乎不跟我说话了。

“您……今天……要去看娜塔莎吗?”她声音时断时续地问道。

“是的,内莉;今天我很需要见到她。”

有一回我一整天都没跟她说话,但是第二天我不禁羞赧起来。

内莉默然。

“您很爱她吗?”她又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是的,内莉,很爱。”

“我也爱她,”她低声加了一句。接着又默然不语。

“是的,内莉,很爱。”,”她垂下眼睛,答道。只有上帝知道这个马斯洛博耶夫东窜西跳地­干­什么。

“我想到她那儿去,陪她同住,”内莉胆怯地看了看我,又开口道。

“这不成,内莉,”我有点诧异地答道,“难道你住在我这里感到不好吗?”

“为什么不成?”她蓦地脸红了。“您不是劝我去找她父亲,住在他那儿吗;可是我不肯去。她有女佣人吗?”

“有。”

“那好,让她把自己的女佣人辞了,我去伺候她。什么都给她做,一文钱不要;我要爱她,给她做饭。您今天就把这话告诉她。”

“但是,又何必呢,这不是想入非非吗,内莉?你怎么会这么看她呢:难道你认为她会同意你去给她做饭吗?就算她要你吧,那也是平等相待,把你当作妹妹。”

“不,我不愿意平等相待。我不愿意这样……”

“为什么呢?”

内莉不言语。她的小嘴抽动了两下:想哭。

“她爱的那男人不是就要离开她,撇下她一个人了吗?”她终于问道。

我很惊奇。

“你怎么会知道这事的呢,内莉?”

我有点诧异地答道,“难道你住在我这里感到不好吗?”还微笑着看了看我。

“您自己全跟我说了,再说前天上午,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的丈夫来,我问过他:他也统统告诉我了。”

“难道马斯洛博耶夫前天上午来过?”

“来过,”她垂下眼睛,答道。

“他既然来过,你­干­吗不告诉我呢?”

“不­干­吗……”

我想了片刻。只有上帝知道这个马斯洛博耶夫东窜西跳地­干­什么,而且神出鬼没。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最好去看看他。

“嗯,就算这男人抛弃了她,这关你什么事呢?”

“您不是很爱她吗,”内莉答道,没有向我抬起眼睛。“既然您爱她,那人一走,您就娶她。”

“不,内莉,她爱我并不像我爱她那样,再说我……不,这是不可能的,内莉。”

“这样我就可以做你俩的佣人,伺候你俩了,你们就可以和和美美、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了,”内莉不看着我,几乎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她是怎么啦,她倒是怎么啦!”我想,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内莉闭上了嘴,从此整个晚上没说过一句话。后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告诉我,我走了以后,她就哭了,哭了整整一晚上,后来就眼泪汪汪地睡着了。甚至半夜,在睡梦中,她还哭,夜里还说胡话。

为什么呢?”她的小嘴抽动了两下:想哭。我吓得一声惊呼,拔脚跑出了屋子。老人也跟着她笑。

但是从这天起,她变得更忧郁,更沉默寡言了,而且变得根本不同我说话了。诚然,我也注意到她曾偷偷地瞥了我两三眼,而且在这目光中包含有多少温柔啊!但是这很快就与唤起这种突然的柔情的那一瞬间一并逝去,而且仿佛要反戈一击这一突然的冲动似的,内莉几乎随着每一小时变得更忧郁了,甚至距大夫也这样,大夫对她­性­格的这一变化感到很奇怪,与此同时,她却已经几乎完全康复了,于是大夫允许她可以到户外去散散步,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当时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正当基督受难周,这一年它来得特别晚①;我一早就出去了;我一定要到哪塔莎那里去一法,但是我决定早点回来,好带内莉出去,跟她一起散散步;因此把她一个人暂时留在了家里。

但是我简直无法表达在家等着我的竟是怎样的打击。我急忙赶回家。回来后一看,房门外Сhā着一把钥匙。进门一看:没有一个人。我傻了。再一看: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粗大的、歪歪扭扭的字:

我不想做游戏;我不爱做游戏,”内莉说,“我最喜欢新衣服。”您很爱她吗?”她又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我走了,离开您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到您身边来了。但是我很爱您。

您的忠实的内莉”

我吓得一声惊呼,拔脚跑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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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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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同公爵在b饭庄度过了那个值得我永志不忘的夜晚之后,接连好几天我一直在替娜塔莎担惊受怕。“这个该死的公爵不知会用什么手段来威胁她,也不知会采取什么手段来报复她?”我时不时问自己,思前想后,作了各种揣测。我最后得出结论:他的威胁决不是废话,决不是虚声恫吓,只要她还和阿廖沙同居,公爵就会说到做到,给她制造种种麻烦。我想,此人心胸狭窄、有仇必报、心如蛇蝎,而且诡计多端。要他忘记他所受的侮辱而不去利用可以利用的机会挟嫌报复,那是很难的。不管怎么说,在这整个事情中,他还是给我指明了一点,而且他对这点说得相当清楚:他坚决要求阿廖沙和娜塔莎一刀两断,并且让我给娜塔莎做好工作,使她对即将到来的分手思想上有个准备,不要“哭哭啼啼,大吵大闹,来那一套牧歌式的感伤和席勒式的想入非非”。不用说,他最­操­心的还是让阿廖沙继续认为他对他好,继续认为他是一名慈父;因为他认为能做到这点很有必要,这么一来,他以后就可以十分方便地把卡佳的钱攫为己有了。因此,我现在要做的事是让娜塔莎对即将到来的分手作好思想准备。但是我在娜塔茨身上却发现了很大变化:她过去对我的坦率已经无影无踪;不仅如此,她似乎对我变得不信任起来。我的种种安慰只能使她痛苦;我的问长问短也变得越来越使她恼火,甚至使她生气。我常常在她那儿­干­坐着,看着她!她抱着胳臂在屋里走来走去,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面­色­­阴­沉、苍白,似乎陷入一种出神状态,甚至忘记了我就坐这儿,坐在她身旁。有时候她也偶尔看我一眼(她甚至极力躲开我的目光),这时她脸上就突然流露出一种不耐烦的愤怒,而且很快就扭过脸去。我明白,这时她可能正在思前想后,对为期不远的、即将到来的决裂寻思她自己的计划,她在考虑这问题时哪能不痛苦,哪能不伤心呢?我可以断定,她已经拿定主意跟阿廖沙从此一刀两断。但是,她那忧郁的绝望,毕竟使我感到痛苦,感到害怕。再说,我有时候都不敢跟她说话,都不敢去安慰她了,因此我只能恐惧地等待着这一切将如何了结。

至于她对我总是板着脸,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样子,我虽然也感到不安,也感到痛苦,但是我相信我的娜塔莎的心:我看到她太难过,太伤心,太心灰意懒了。任何外来的­干­预只会在她心头激起懊恼和怨恨。在这种情况下,使我们最懊恼的是那些知道我们秘密的亲朋好友的多管闲事。但是我也知道得非常清楚,到末了,娜塔莎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来,并在我心中为她自己寻求宽慰。

关于我跟公爵的谈话,我自然缄口不言:如果我说了,只会使她更生气,更伤心。我只是在话头上顺便向她提到,我跟公爵去看过伯爵夫人了,因而使我更相信他是个可怕的坏蛋。但是她并没有向我详细打听他的情况,我对此也就放心了;但是她却贪婪地听了我对她讲的有关见到卡佳时的全部情况。她听完后对卡佳也不置一同,但是她那苍白的脸上却飞起一朵红云。那天,她几乎一整天都特别激动。关于卡佳的情况,我什么也没有隐瞒,而是直截了当地承认,卡佳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又何必隐瞒呢?要知道,如果我隐瞒,娜塔莎会猜到的,这样做只会使她恼怒。因此我故意说得尽可能详细,而且极力抢在她头里,她没问我就先一一作了交代,何况处在她的地位,她也难于启齿: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旁敲侧击地去打听自己情敌的优点,说真的,又谈何容易?

我以为她还不知道,根据公爵的不可更改的安排,阿廖沙务必陪同伯爵夫人和卡佳去乡下,我正在为难怎么向她公开这个秘密,而又能够尽可能地减轻对她的打击。不料我刚一开口,娜塔莎就让我别说了,并说用不着安惠她,因为她五天前就知道这事了,我听到这话后感到非常诧异。

“我的上帝!”我叫道,“谁告诉你的?”

“什么?他已经告诉你了?”我的上帝!”我叫道,“谁告诉你的?”卡佳也同意我的看法。你怎么不说话呀?瞧,我看见了,你刚才笑了。唉,每当我像现在这样特别难过的时候?

“阿廖沙。”

“什么?他已经告诉你了?”

“是的,我对一切都拿定了主意,万尼亚,”她加了一句,她说这话时的神态,似乎既明确而又略显不耐烦地告诫我,这话不必说下去了。

阿廖沙常常去看娜塔莎,但总是只待一小忽儿;只有一次他在她那里连续坐了几小时;不过当时我不在。他每次来照例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既胆怯而又温柔地看着她;可是娜塔莎却总是亲亲热热地欢迎他来,因此他也就立刻忘记了一切,变得开心起来。他也常常来看我,几乎每天都来。诚然,他也很苦恼,但是让他一个人独自苦恼,他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的,因此他时不时跑来找我,寻找安慰。

我又能对他说什么呢?他责备我太冷了,责备我对他漠不关心,甚至怀恨在心;他苦恼,他哭,于是又去找卡佳,井在那里得到了安慰。

就在娜塔莎告诉我,她知道阿廖沙要动身的当天(这是在我跟公爵谈话后大约一周),他绝望地跑来找我,而且趴到我胸脯上,像小孩似的痛哭失声。我默然等待着,看他究竟要说什么。

他已经告诉你了?”他坐在屋里写字,边写边哭,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我想,他到底在写什么状子呢?该不是舍不得我们的伊赫梅涅夫卡吧;

“我是个小人,我是个卑鄙小人,万尼亚,”他向我开口道,“救救我吧,因为我不能自拔。我哭,倒不是因为我卑鄙下流,而是因为娜塔莎将因为我而不幸。要知道,我将撤下她,使她不幸……万尼亚,我的朋友,告诉我,替我拿拿主意吧:她们两个人,我更爱谁呢:卡佳呢,还是娜塔莎呢?”

给惊讶的内莉留下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印象,内莉默默地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当时她还有病,躺在床上,还在服药。阿廖沙从来不跟她说话,每次来访。

“这主意我可拿不了,阿廖沙,”我答道,‘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而又能够尽可能地减轻对她的打击。不料我刚一开口,娜塔莎就让我别说了,并说用不着安惠她,因为她五天前就知道这事了,我听到这话后感到非常诧异。就像换了个人,”她说,“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每到半夜就偷偷地瞒着我。

“不,万尼亚,不是那么回事:我还不至于笨到向您提出这样的问题;但是问题在于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扪心自问,但是我自己也回答不了。旁观者清,说不定你比我看得更清楚……好吧,就算你不知道吧,你也说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更爱卡佳。”

“你觉得是这样!不,不,根本不是这样的!你根本没猜对。我无限地爱娜塔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她;这话我对卡佳也说过,卡佳也同意我的看法。你怎么不说话呀?瞧,我看见了,你刚才笑了。唉,每当我像现在这样特别难过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安慰过我……再见!”

他跑出我的屋子,给惊讶的内莉留下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印象,内莉默默地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当时她还有病,躺在床上,还在服药。阿廖沙从来不跟她说话,每次来访,也几乎根本不注意地。

两小时后他又回来了,我看到他那快乐的面孔觉得很惊异。他又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拥抱我。

“事情了啦!”他叫道,“所有的误解都消除啦。从你们家出去后,我就直接去找娜塔莎:我很痛苦,我不能没有她。我进去后就跪在她面前,亲吻她的脚:我需要这样,我愿意这样;不这样,我非愁死不可。她默默地拥抱了我,她哭了。我立刻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爱卡佳胜过爱她……”

但是我在娜塔茨身上却发现了很大变化:她过去对我的坦率已经无影无踪;不仅如此,她似乎对我变得不信任起来。我的种种安慰只能使她痛苦;

“她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爱抚我,安慰我——安慰我这个告诉她这话的人!她很会安慰人,伊万·彼得罗维奇!噢,我在她面前把心里的悲伤统统哭出来了,把所有的话都对她说了。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非常爱卡佳,但是我又说,不管我怎么爱她,也不管我爱什么人,反正我不能没有她娜塔莎,要不我会死的。真的,万尼亚,没有她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感觉到了这点,真的!因此我们决定立刻结婚;可是由于动身前没法办这事,因为现在是大斋期①,投入主持婚礼,只能等我回来以后再说,那就要到六月一号了。父亲会同意的,这毫无疑问。至于卡佳,那没什么!要知道,没有娜塔莎我活不下去……我们结婚后,我就跟她一起也到卡佳那儿去……”

可怜的娜塔莎!要安慰这个大孩子,坐在他身旁,听他坦白,为了使他安静下来,硬向他这个天真的利己主义者编造出很快就要结婚的神话,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啊!阿廖沙果然心安理得了几天。他也常常跑到娜塔莎那儿去,其实他去找她,无非是因为他那脆弱的心无法独自承受这忧伤。但是,当分手的时刻已经越来越逼近的时候,他又惶惶乎不可终日,又眼泪汪汪,又跑到我家来,向我哭诉他内心的痛苦。在最后几天,他对娜塔莎更是恋恋不会,一天也离不开她,更不用说一别就是一个半月了。话又说回来,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完全相信,他只离开她一个半月,等他回来后,他们就举行婚礼。至于娜塔莎,她也完全明白,她的整个命运正在起变化,现在阿廖沙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来了,而且势所必然,再也无法挽回了。

就在娜塔莎告诉我,她知道阿廖沙要动身的当天(这是在我跟公爵谈话后大约一周),他绝望地跑来找我,而且趴到我胸脯上,像小孩似的痛哭失声。我默然等待着,看他究竟要说什么。寻找安慰。我愿意这样;不这样,我非愁死不可!

分手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娜塔莎有病——面­色­苍白,两眼布满血丝,嘴­唇­枯焦,她间或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间或迅速而又令人心碎地膘我一眼,她不哭,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当传来阿廖沙进门时发出的响亮的声音,她猛地浑身发抖,抖得像树上的一片树叶。她蓦地满脸通红,犹如一抹夕照,她急忙向他跑去;她像抽风似的拥抱他,亲吻他,笑……阿廖沙定睛看着她,有时候又担心地问她是否不舒服,安慰她,说他不会离开很久的,等他回来后就举行婚礼。娜塔莎分明在努力克制自己,把涌上来的眼泪硬压下去。她在他面前一直没哭。

曾在旷野守斋祈祷四十昼夜),然后庆祝复活节。但是涂涂改改,有些地方简直没法辨认他到底写的什么。使我们最懊恼的是那些知道我们秘密的亲朋好友的多管闲事。但是我也知道得非常清楚,到末了,娜塔莎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有一次他说到,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应当给她留些钱,让她不要担心,因为父亲答应给他很多钱在路上花销。娜塔莎皱起了眉头。当留下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为她准备了一百五十卢布,以供不时之需。她也没问我这钱是从哪来的。这事发生在阿廖沙离

①即复活节前的四旬斋,规定基督徒要在四十天内进行斋戒(因耶稣开始传教前,曾在旷野守斋祈祷四十昼夜),然后庆祝复活节。

她说什么了?”你就让我把这一大摞文书拿起来一忽儿吧,我得擦擦这桌上的土。’他哪让呀,又是嚷嚷,又是挥手:他在这几彼得堡­性­子变得可急啦,动不动就嚷嚷。这时,我走到桌旁,开始寻找:他刚才写的文书是哪张呢?

开的前两天和娜塔莎跟卡佳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前一天,卡佳让阿廖沙带来一封短信,信中请娜塔莎允许她明天亲自登门拜访;同时她也给我写了几句话:请我在她俩见面的时候务必在场。

当留下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为她准备了一百五十卢布,以供不时之需。她也没问我这钱是从哪来的。这事发生在阿廖沙离 两眼布满血丝,嘴­唇­枯焦,她间或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

我拿定主意,不管有什么事耽搁,十二点钟(卡佳约定的时间)一定要待在娜塔莎身旁,可是麻烦事和不得不耽搁的事还真多。内莉的事就甭说了,近来伊赫梅涅夫家的两位老人还真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这些麻烦事还在一星期前就开始了。有天上午,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派人来找我,说有一件刻不容缓的非常重要的事,请我立刻放下一切,火速赶到她那儿去。我走到她家,又遇到她一个人:她激动和恐惧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心惊胆战地在等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回来。跟往常一样,我花了很长时间也没能从她嘴里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担心什么,与此同时,显然,每分钟时间又那么宝贵。她一直暗暗叨叨和与事无关地责备我:*为什么不去看他们,把他们孤苦伶什地撇下,独自个伤心”,以至于“只有上帝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说完了这一长串话以后,她才告诉我,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最近三天来一直非常激动,激动得“没法说啦”。

“就像换了个人,”她说,“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每到半夜就偷偷地瞒着我,跪在圣像前祷告,睡着了就说胡话,醒来后就疯疯颠颠;昨天我们喝菜汤,汤勺就在他身旁,他硬是找不到,问他什么事,也答非所问。他经常出门,说什么他‘出去有事,必须找一下律师’;最后,也就是今天上午,他又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说什么‘我要为打官司的事写价必需的文书’。哼,我心想,连放在餐桌旁的汤勺也找不到,你还能写什么文书呀?然而我往锁眼里一看呀:他坐在屋里写字,边写边哭,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我想,他到底在写什么状子呢?该不是舍不得我们的伊赫梅涅夫卡吧;这么说,我们的伊赫梅涅夫卡全完啦!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他霍地从桌旁站了起来,把钢笔使劲往桌上一摔,满脸涨得通红,两眼发光,一把抓起帽子就跑了出来,他对我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说话就回来。’他说完就走了,我立刻走到他的书桌旁;桌上放着一大搭有关我们这场官司的文书,平常,他是不许我碰这些东西的。我曾经多次求他:‘你就让我把这一大摞文书拿起来一忽儿吧,我得擦擦这桌上的土。’他哪让呀,又是嚷嚷,又是挥手:他在这几彼得堡­性­子变得可急啦,动不动就嚷嚷。这时,我走到桌旁,开始寻找:他刚才写的文书是哪张呢?因为我很有把握,他没把它带走,他从桌旁站起来的时候,塞到别的文书下面去了。瞧,就是这张,小老弟,伊万·彼得罗维奇,这就是我找到的,你瞧呀。”

她说罢递给我一张信纸,已经写满了一半,但是涂涂改改,有些地方简直没法辨认他到底写的什么。

可怜的老人!看了头几行就可以猜到他写的什么和写给谁的了。这是写给娜塔莎的信,写给他的爱女娜塔莎的。他开头写得很热烈,很亲切:他宽恕了她,并叫她回到他身边来。整个信很难看懂,因为写得颠三倒四,时断时续,而且改得一塌糊涂。显而易见,促使他拿起笔来写下最初几行热情洋溢的字句的那种奔放的情感,写完头几行后,就迅速变成了另一种感情:老人开始资备女儿,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了她的罪行,愤怒地向她提到她一意孤行,责备她无情无义,责备她也许一次也没想到她究竟给父母­干­了些什么。如果她执迷不悟,他就威胁要对她施行惩罚和进行诅咒,最后,他在信中要求,让她立刻乖乖地回到老家来,那时候,也只有到那时候,在“家庭的氛围内”开始乖乖地、足资楷模地过上新生活之后,也许我们还可以宽恕你。在写了这几行以后,他分明把自己最初的宽大为怀看成了软弱,并引以为耻,最后,因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感到莫大的痛苦,因而这信就以愤怒和威胁告终。老太太十指交叉,抱手当胸,站在我面前,害怕地等待着我读完信以后到底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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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谈案子的时候,脸都红了。脸都红了。可是他不吭声,而从前他还一个劲地劝她,让她领养一个小姑娘呢。我们决定,明天,她就直截了当地请他去办这事,既不要绕弯子。

我把我的看法如实地对她说了。我是这么看的:他老人家离开了娜塔莎再也活不下去了,可以肯定地说,他俩必须很快言归于好;但是话又说回来,一切都取决于情况的变化。说到这里,我说明了自己的如下揣测:第一,官司打输了,大概使老人家很难过,对他震动很大,且不说公爵打赢了这场官司严重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同时此案取得这样的结局也使他义愤填膺。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不会不寻求同情,因此也就愈益思念起他一向爱若掌上明珠的女儿了。最后,也不无可能:他大概听说了(因为他一直在密切注意娜塔莎的情况,关于娜塔莎的情况他都知道)阿廖沙很快就会遗弃她。他不会不明白她现在心里有多难受,他凭自身的经验感到她多么需要别人的安慰。但是他认为自己是个被女儿侮辱和损害的人,怎么也不肯反过来去迁就女儿。他大概曾经想到,说到底,不是她先来求他;说不定她连想都没想到他们,也没感到有言归于好的必要。他一定是这样想的,我对我的看法作了如下结论,因此他才没把信写完,说不定,这么一来,他反倒觉得受了新的侮辱,这在他的感受中甚至更甚于先前受到的侮辱,谁知道呢,言归于好云云,要报好长时间也说不定……

有位朋友住那儿,”我答道,也把眼睛躲着他。他离歼我后就直接去找公爵,公爵不在家,他就给他留了张条;他在留言中写道,

老太太一面听我说,一面哭。最后我对她说,我必须立刻去看娜塔莎,现在已经去晚了,她才好似大梦初醒,说她居然把最要紧的事忘了。她从文书下把信抽出来时,无意中把墨水翻倒在信上。果然,信的一角湿了一片,洒满了墨水,老太太害怕极了,孩子她爸会从这个污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人翻过他的文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过他写给娜塔莎的信。她的害怕还是非常有道理的:可能仅仅因为我们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因为羞耻和懊恼反而会延长自己的怨愤,出于自尊而坚决不予宽恕。

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伊赫梅涅夫就下了床,并且当天就跑来找我,以便彻底讲定由他们来收养内莉,但是内莉跟他吵翻的情况我已经说了;内莉对他的指责使他异常震惊。

但是我把这事细想了一遍以后,就劝老太太不必担心。他写完信站起来时心情十分激动,这些小事他可能都不记得了,现在,他可能认为,这信是他自己弄脏的,弄脏了又忘了。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这样安慰了一番以后,我俩便把信放回原处,临走时,我忽然想到必须跟她好好谈谈内莉的事。我认为,这个可怜的被人遗弃的孤儿,她母亲也曾受到自己父亲的诅咒,她可以现身说法,讲讲自己的身世,讲讲自己母亲的死,她说的这个凄惨的故事,也许会打动他老人家的心,促使他回心转意,对自己的女儿宽大为怀也说不定。他心里已万事齐备,一切都酝酿成熟了;对女儿的思念已经开始压倒他的高傲和被伤害的自尊心。现在缺少的只是推动力,一个最后的有利时机,而内莉倒可以取而代之,起到这个作用。我说这番话时,老太太一直非常注意听:她整个的脸都焕发出希望和狂喜。她立刻责备我:我为什么不把这事早告诉她?接着便开始迫不及待地询问我关于内莉的情况,说到最后,她郑重其事地答应,现在她反过来要亲自去求老头子,让他收养这孤女。她现在已经真心实意地爱内莉了,可怜她有病,问长问短地尽打听她的情况,还硬要我拿一罐果酱去给内莉,为了拿果酱,她还亲自跑了趟储藏室;她以为我没有钱请大夫,还给我拿来了五个卢布,我木肯拿她的钱,这使她很失望,后来她听内莉需要内衣和外衣,因而她还可以为内莉做点有益的事,她的心情才勉强平静下来,感到快慰,于是她立刻翻箱倒柜,把自己的所有衣服都拿了出来,并从中挑选出可以送给这“孤儿”的东西。

公爵不在家,他就给他留了张条;他在留言中写道,公爵给那官员说的话他都知道了,他认为这是对他的最大侮辱,公爵是个卑鄙小人,鉴于这一切,他向他提出决斗。

接着我就去找娜塔莎了。以前我已经说过,她那儿的楼梯是螺旋形的,当我踏上最后一段楼梯时,我发现她房门口有个人,正要敲门,但是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后,又把手缩了回去。最后;大概犹豫了片刻,突然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开始下楼。我在最后一段楼梯的第一级上碰到了他,当我认出这人是伊赫梅涅夫后,我是多么惊讶啊。这楼梯甚至大白天也很黑。他贴墙站着,让我过去,我看见他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在仔细打量我。我觉得他的脸涨得通红;起码显得很尴尬,甚至不知所措。

“哎呀,万尼亚,是你呀!”他声音发抖地说道,“我到这儿来找个人……是一名录事……还是那件打官司的事一价u搬来……可能是搬到这儿的什么地方……又好像不住这儿。我弄错了。再见。”

她已经向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绕着弯提到了那个孤儿,可是他不吭声,而从前他还一个劲地劝她,让她领养一个小姑娘呢。我们决定,明天,她就直截了当地请他去办这事,既不要绕弯子,也不要旁敲例击。但是第二天,我俩却处在一片惊慌和不安中。

接着他便急匆匆地开始下楼。

结果搞错了……好啦,刚才我跟你提到案子的事:大理院裁定啦……”等等,等等。我思虑再三,决定暂时不把这次不期而遇的事告诉娜塔莎,但是等阿廖沙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定立刻告诉她。眼下她心神不定。

我思虑再三,决定暂时不把这次不期而遇的事告诉娜塔莎,但是等阿廖沙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定立刻告诉她。眼下她心神不定,虽然她完全明白,也完全懂得这事有多重要,但是毕竟不会像后来她伤心欲绝、走投无路时那样来领会它和感受它。现在还不到那时候。

那天我本来可以再到伊赫梅涅夫家去一趟,我也很想去,但是我没去。我觉得,老爷子看见我一定会感到惭愧,他甚至会认为,我因为眼他不期而通才放意跑了去的。直到第三天我才去看他们;老爷子神­色­忧郁,但是对我装出一副相当随便的样子,而且总是说案子长案子短的。

“怎么,你那天找谁去了,爬那么高,记得吗,咱俩碰上了,这是多咱的事?——-好橡前天吧,”他突然随随便便地问道,但是总有点不自然,他不敢看我,两眼看着一旁。

“有位朋友住那儿,”我答道,也把眼睛躲着他。

“啊!我在找一名录事,叫阿斯塔菲耶夫;有人告诉我他住那楼……结果搞错了……好啦,刚才我跟你提到案子的事:大理院裁定啦……”等等,等等。

走投无路时那样来领会它和感受它。现在还不到那时候。走投无路时那样来领会它和感受它。现在还不到那时候。刚才我跟你提到案子的事:大理院裁定啦……”等等,等等。眼下她心神不定,虽然她完全明白。

他开始谈案子的时候,脸都红了。

为了让老太太高兴,当天我就把一切告诉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但是我又悄带着求她,千万不要怪模怪样地看他的脸,既不要唉声叹气,也不要含沙­射­影,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暴露她知道他最近的这种反常行为。老太太又惊又喜,甚至开头都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在骗她。反过来,她也告诉我,她已经向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绕着弯提到了那个孤儿,可是他不吭声,而从前他还一个劲地劝她,让她领养一个小姑娘呢。我们决定,明天,她就直截了当地请他去办这事,既不要绕弯子,也不要旁敲例击。但是第二天,我俩却处在一片惊慌和不安中。

事情是这样的:上午,伊赫梅涅夫见到了曾为他的官司奔走斡旋的官员。这官员告诉他,他见到了公爵,公爵虽然把伊赫梅涅夫卡村给自己留下了,但是“由于某种家庭状况”决定给老人一些补偿,赠给他一万卢布、离开那官员后,老人就直接跑来找我,他非常激动;两眼闪着凶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我从屋里叫到楼梯上,坚决要求我立刻去找公爵,让我转告他,他向他提出决斗。我大吃一惊,很长时间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开始劝阻他。但是老人生气极了,一下子背过气去。我急忙跑回房间拿水;但是回来后,伊赫梅涅夫已经不在楼梯上了。

但是他却立即抓起礼帽、拐棍,跑出了家。被拖到门外台阶上,交给了警察,警察又把他送到警察分局。下人把这事禀报了伯爵。当时正在那儿的公爵向那个老­色­鬼解释道,这就是那个伊赫梅涅夫——那位娜塔利娅。

第二天,我又上他家去找他,但是他不在家;而且接连三天不知跑哪儿去了。

直到第三天我才打听到了一切。他离歼我后就直接去找公爵,公爵不在家,他就给他留了张条;他在留言中写道,公爵给那官员说的话他都知道了,他认为这是对他的最大侮辱,公爵是个卑鄙小人,鉴于这一切,他向他提出决斗,同时警告公爵你想逃脱他的挑战,否则的话,他将身败名裂。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告诉我,他回到家后心情非常激动,而且神不守舍,甚至病倒了。对她倒很温柔,但是对她唠唠叨叨的问题待答不理,看得出来,他在焦急地等待什么。第二天上午有人经市邮局寄来了一封信;他看完信后大叫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都吓呆了。但是他却立即抓起礼帽、拐棍,跑出了家。

这信是公爵寄来的。他冷冷冰冰地、简短地,但又礼貌周全地告知伊赫梅涅夫,他跟那位官员说的话,无须向任何人作任何解释。虽然他很可怜伊赫梅涅夫输掉了这场官司,但是尽管他非常可怜他,也无法找到正当的理由来说明,一个人官司打输了就有权出于报复向自己的对手提出决斗。至于威胁他将“身败名裂”,公爵请伊赫梅涅夫尽管放心,因为他决不会因此而身败名裂,也不可能身败名裂;他又告诉他,他的信将立刻交给有关方面,警察局接到报案后一定会采取必要的措施来维持秩序和治安的。

伊赫梅涅夫拿着这封信立刻跑去找公爵,公爵又不在家;但是他老人家从下人那儿打听到,公爵大概在n伯爵处。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就上了伯爵家。他已经要上楼了,可是伯爵家的门房却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老爷子怒不可遏,抡起拐杖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他立刻被抓起来了,被拖到门外台阶上,交给了警察,警察又把他送到警察分局。下人把这事禀报了伯爵。当时正在那儿的公爵向那个老­色­鬼解释道,这就是那个伊赫梅涅夫——那位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父亲(公爵曾不止一次地在这些事上帮过伯爵的忙),于是那位身居要津的老头会心地笑了,并转怒为喜,恩开格外,吩咐下人把伊赫海涅夫放了,让他爱上哪上哪;但是直到第三天警察局才把他放出来,而且(大概是遵照公爵的指示)还告诉老人,这是公爵亲自替他求情,让伯爵对他恩开格外的。

老爷子回到家后像疯子似的扑到床上,整整一小时躺着不动;最后他抬起了身子,庄重地宣布,他要永生永世诅咒自己的女儿,使她永远得不到父母的祝福,这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惊失­色­。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吓坏了,但是必须先给老爷子治病,她似乎神不守舍地伺候了他一整夜,把醋敷在他的太阳|­茓­上,并且覆上冰块。他发高烧,说胡话。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伊赫梅涅夫就下了床,并且当天就跑来找我,以便彻底讲定由他们来收养内莉,但是内莉跟他吵翻的情况我已经说了;内莉对他的指责使他异常震惊。回到家后,他又卧病在床。这一切都发生在耶稣受难的星期五①,那天卡佳和娜塔莎约定见面,也就是在阿廖沙与卡佳离开彼得堡的前一天。这次会面,我也在杨:它发生在一大早,老人家还没来看我之前,也在内莉第一次出逃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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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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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要离开莫斯科的时候,你再回莫斯科陪她们去。

还在会面前一小时,阿廖沙就赶来通知娜塔莎。当卡佳的马车刚好停在我们大门口的那一刹那,我也正好赶到。陪同卡佳前来的是那个法国老太太,经过一再恳求和犹豫不定之后,她总算同意了,答应陪她前来,甚至让她一个人上楼去见娜塔莎,但是有个条件,就是必须由阿廖沙陪同;她自己则坐在马车里等他们出来。卡佳把我叫到跟前,她坐在马车里请我把阿廖沙给她叫下来。我上楼后发现娜塔莎在哭;阿廖沙和她——两人都在哭。她听到卡佳已经来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擦­干­了眼泪,激动地面对房门站着。那天早晨她穿着白衣白裙,一身洁白。深褐­色­的头发梳得很光洁,脑后紧紧地挽了个譬。我很喜欢这发型。娜塔莎看到我留下来陪她,就请我也一起出去迎接客人。

“直到今天,我都没机会来看望娜塔莎,”卡佳上楼时对我说道,“像特务似的老盯着我,真可怕!我花了整整两星期来说服阿尔贝特太太②,她总算同意了。可是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也没法给您写信,再说我也不想写,因为写信什么也说不清楚。可

①指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那一天,即大斋期最后一周(受难周)的星期五。

②原文是法文。

是我多么需要见到您啊……我的上帝,我的心跳得多厉害啊……”

“楼梯陡,”我答道。

于是卡佳便迅速向她走过去,抓住她的两只胳膊,用自己的两片松软的嘴­唇­紧紧贴到她的嘴­唇­上?

“可不是吗……楼梯也……我说,您认为娜塔莎不会生我的气吗?”

“不会的,凭什么呢?”

“可不是吗……当然,凭什么呢;我马上会自己看到的;还问什么呢?……"

我挽着她的胳膊。她的脸甚至都发白了,好像很害怕似的。走到最后那个拐弯处,她停下来,喘了口气,但是看了我一眼之后,又坚决地向楼上爬去。

”卡佳急忙含泪说道,也为了安慰阿摩沙。卡佳,”娜塔莎回答。”她说。送送我。

她在房门口又停了下来,对我悄声道:“我­干­脆进去对她说,我信得过她,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来看她……不过又何必说这些呢;要知道,我坚信娜塔莎是一个十分高尚的人。不是吗?”

她跟犯了什么过错似的,怯怯地走了过去,定睛看了一眼娜塔莎,娜塔莎也立刻向她粲然一笑。于是卡佳便迅速向她走过去,抓住她的两只胳膊,用自己的两片松软的嘴­唇­紧紧贴到她的嘴­唇­上。接着,她还一句话也没对娜塔莎说,便严肃甚至严厉地向阿廖沙转过脸去,请他出去半小时,让我们仨单独谈谈。

“你别生气,阿廖沙,”她又补充道,“因为我有许多话要跟娜塔莎说,说一些非常重要和严肃的事,这话你以不听为好。听话,你走吧。伊万·彼得罗维奇,请您留下。您应当听到我们的全部谈话。”

“咱们坐下谈,”阿廖沙走后,她对娜塔莎说,“我就这样,坐在您对面。我想首先好好看看您。”

她坐在娜塔莎的几乎正对面,仔细地看着她,看了片刻。娜塔莎见状,也情不自禁地报以一笑。

“我已经看过您的照片了;”卡佳道,“阿廖沙给我看的。”

“怎么样,我同照片上像吗?”

“您本人更美,”卡佳果断而又严肃地答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本人更美。”

“真的?而我看您都看出神了。您多漂亮啊!”

那时候你俩就该结婚了,”卡佳急忙含泪说道,也为了安慰阿摩沙。这样咱俩分手就完完全全只有一个月了。

“哪能呢!我哪漂亮呀!……我的小鸽子!”她加了一句,用一只发抖的手拿起了娜塔莎的手,两人又相对默然,互相打量着。“是这么回事,我的天使,”卡佳打破了沉默,“我们只能在一块儿待半小时;连这样,阿尔贝特太太①也才勉强同意,可咱俩有许多话要说……我想……我要……我就­干­脆问您吧:您很爱阿廖沙吗?”

“是的,很爱。”

“既然这样……既然您很爱阿廖沙……那……您就应当也关心他的幸福……”她怯怯而又悄声地加了一句。

“是的,我希望他幸福……”

“那就好……但是,现在有个问题:我能促使他幸福吗?因为我正从您手里把他夺走,我有权利这么说吗?如果您觉得,而且我们现在能够认定,他同您在一起更幸福,那……那……”

“这已经定了,亲爱的卡佳,您自己不是也看见了吗,一切都已经定了,”娜塔莎低下了头,低声答道。她心里分明很难过,很难把这谈话继续下去。

看来,卡佳已经作好了准备,准备对这一问题作长篇大论的解释:谁能更好地促使阿廖沙幸福,她们俩谁应当让步?但是,她听了娜塔莎的回答以后立刻明白了,一切早已经定了,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她半张着她那漂亮的小嘴,困惑而又凄恻地望着娜塔莎,她还一直握着她的手。

“那您很爱他吗?”娜塔莎突然问。

“我很爱他;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我此来也是为了这个:请您告诉我,您究竟爱他什么?”

“不知道,”娜塔莎回答,似乎在她的回答里可以听到一种苦涩的不耐烦。

“他很聪明,您看呢?”卡佳问。

“不,我就是爱他,说不出道理。”

“我也这样。我总觉得他怪可怜见的。”

“现在拿他怎么办呢!他怎么能为我而抛弃您呢,真不明白!”卡佳叫道,“现在我看到了您就更不明白了!”娜塔莎不答,只是看着地面。卡使默然少顷,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地拥抱她。两人互相拥抱着,哭了起来。卡佳坐在娜塔莎坐椅的扶手上,紧紧地搂着她,开始亲吻她的手。

“您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您啊!”她一面哭一面说道,“让咱俩像亲

①原文是法文。

这辈子永远完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加了一句。她的手滚烫。我劝她穿暖和点。

姐妹一样,咱俩要永远彼此写信……我一定要永远爱您……我要使劲儿爱您,使劲儿爱您……”

“他跟您说过,六月份,我们要结婚吗?”娜塔莎问。

“说过。他说您也同意了。要知道,这一切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为了安慰他,不是吗?”

“自然。”

“我也这么看。我一定会好好爱他的,娜塔莎。然后把一切都写信告诉您。看来,现在他很快就会成为我的丈夫了;有这么一种气氛。他们也都这么说,亲爱的娜塔舍奇卡①,现在您不是就要……回老家了吗?”

娜塔莎没有回答,但是默默地、紧紧地亲吻了她一下。

“祝你们幸福!”她说。

“也……也祝您……也祝您幸福,”卡佳说,这当儿门开了,阿廖沙走了进来。他不能,他没法等这半小时过去,但是他进来后看见她俩互相拥抱着,哭成一团,全身都瘫软了,他十分痛苦地跪倒在娜塔莎和卡佳面前。

“你来凑什么热闹,你哭什么?”娜塔莎对他说,“因为要跟我分别吗?分别的时间又不长,不是吗?你不是六月份就回来吗?”

“那时候你俩就该结婚了,”卡佳急忙含泪说道,也为了安慰阿摩沙。

“但是我不能离开你,娜塔莎,我一天也离不开你。离开了你,我会死的……你不知道现在你对我有多宝贵!尤其是现在!……”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哀怨的一瞥。②原文是法文。我花了整整两星期来说服阿尔贝特太太。

“嗯,那你这么办好啦,”娜塔莎蓦地活跃起来,说道,“伯爵夫人不是还要在莫斯科待些日子吗?”

“对,一星期左右,”卡佳接茬道。

“一星期!那太好了:你明天先送他们到莫斯科,这总共才一天工夫,然后就立刻回来。等他们要离开莫斯科的时候,你再回莫斯科陪她们去,这样咱俩分手就完完全全只有一个月了。”

“嗯,对,对……你们又可以在一起多待四天了,”卡佳兴高采烈地叫道,意味深长地与娜塔莎交换了一个眼­色­。

阿廖沙听到这个新方案后喜形于­色­,那副高兴劲地简直没法表达。他忽地大喜过望;他的脸也焕发出一片快乐的光彩,他拥抱娜塔莎,亲

①娜塔莎的昵称。

吻卡佳的双手,然后又拥抱我。娜塔莎带着凄凉的微笑看着他,但是卡佳见状再也受不了啦。她向我投来一瞥火热的、明亮的目光,拥抱了一下娜塔莎后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要走。偏巧这时候,那位法国老太太也打发下人上来说,请她们赶快结束会面,因为讲定的半小时已经过去了。

“不,我就是爱他,说不出道理。”让我们仨单独谈谈。

娜塔莎站起身来。她俩手拉手,面对面地站着,似乎极力想用目光来彼此传达心中郁结的一切。

“从此以后,咱俩再也不会见面啦,”卡佳说。

请她们赶快结束会面,因为讲定的半小时已经过去了。意味深长地与娜塔莎交换了一个眼­色­。

“再也不会啦,卡佳,”娜塔莎回答。

“嗯,那么别了。”两人拥抱。

哭了起来。卡佳坐在娜塔莎坐椅的扶手上,紧紧地搂着她,

“不要诅咒我,”卡佳匆匆低语道,“而我……将永远……请相信……他会幸福的……走吧,阿廖沙,送送我!”她抓住他的手,匆匆道。

“万尼亚!”他俩出去后,娜塔莎十分激动和非常痛苦地对我说道,“你也跟他们下去吧,别回来了;阿廖沙将陪着我一直到晚上,直到晚八点;而晚上他就不行了,他要走。我将一个人留在屋里……你可以九点来。劳驾了!”

晚九点,我让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陪着内莉(把茶杯摔碎以后),便去看娜塔莎,她已经是一个人了,正在焦急地等我去。玛夫拉给我们端来了茶炊;娜塔莎给我斟了一杯茶,便坐到沙发上,她让我坐过去,挨她近些。

“瞧,一切都完了,”她说,定睛看了看我。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哀怨的一瞥。

“瞧,我跟他的爱情也完了。同居半年!这辈子永远完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加了一句。她的手滚烫。我劝她穿暖和点,先卧床休息。

原文是法文。我们要结婚吗?”娜塔莎问。“阿廖沙给我看的。”我就是爱他!

“马上就躺下,万尼亚,马上,我的好心的朋友。让我说几句话,稍事回忆……我现在就跟散了架似的……明天,我还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十点……最后一面!”

“娜塔莎,你在发烧,过一会儿又该发冷了;你要保重身体……”

“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他走后这半小时,我一直在等你,你认为我在想什么,我在们心自问,问自己什么呢?我在问;我是不是当真爱他,我们的爱情又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你觉得可笑,万尼亚,笑我直到现在才问自己这个问题?”

两人都在哭。她听到卡佳已经来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自寻烦恼啦,娜塔莎……”

“你瞧,万尼亚:我考虑的结果是,我没有把他看作一个在学识上和智力上与自己相当的人那样来爱他,不是像一个女人通常爱一个男人那样来爱他。我爱他像……几乎像个母亲。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彼此平等的爱,是不是?你说呢?”

”卡佳接茬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她感到特别想说话;她的有些话似乎前言不对后语。

我不安地望着她,我担心她该不会是发热病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她感到特别想说话;她的有些话似乎前言不对后语,甚至有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很害怕。

…大凡一颗失落了许多的心,往往都这样!现在您不是就要。

“他曾经是我的,”她继续道,“几乎从头一次见面时起,我就有一种不可克服的愿望,想让他属于我,尽快属于我,希望他除了我一个人以外,不看任何人,也不知道任何人……卡佳方才说得好:我爱他,就像我由于什么原因一直在可怜他一样……我一直有一种不可克服的愿望,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满怀痛苦地希望他能够永远地非常非常幸福。我不能平静地看着他的脸(万尼亚,他的面部表情你是知道的):这样的表情谁也不会有,他一笑,我就浑身感到冷,发抖……真的!……”

“娜塔莎,你听我说……”

“有人说,”她打断道,“不过,你也说过,他没有­性­格,而且……而目_像小孩一样天真烂漫,智力有限。嗯,我最最爱他的也正是这点……你信不信?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仅仅爱他这一点:就这样,说不出道理,我爱他整个的人,要是他换了一个样子,有­性­格或者聪明点,说不定我倒不会这么爱他了。你知道吗,万尼亚,不瞒你说,有件事:你记得吗,我们发生过一次争吵,三个月前,他去看那女人,她叫什么来着,看那个叫敏娜的女人……我打听到了,探听出来了,你信不信:我痛苦万状,同时又好像有点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有个想法:他也会像别的大人那样,跟别的大人一起去寻花问柳了,也会去找敏娜了!我……我当时在这个争吵中感到多快乐呀;后来原谅他也感到很快乐……噢,多可爱的人呀!”

她瞥了我一眼,有点异样地笑了起来。后来又似乎陷入了沉思,似乎还在追忆着过去种种。她就这样坐了很久,嘴上挂着微笑,浮想连翩,追忆着过去。

“我非常喜欢原谅他,万尼亚,”她继续道,“你知道吗,有时候,他撇下我一个人,我在屋里常常走来走去,我痛苦,我哭,可有时候又会想:他越对不起我,岂不是越好吗……对!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很小的小孩:我坐着,他把头靠在我的大腿上,竟睡着了,于是我就轻轻地抚摩他的脑袋,爱抚他……每当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把他想象成这样……我说万尼亚,”她又突然加了一句,“卡佳多美呀!”

我觉得,她是在故意刺激自己的创伤,她感到有一种需要,需要她这样做——需要去寻求痛苦和绝望……大凡一颗失落了许多的心,往往都这样!

“我感到卡佳会使他幸福的,”她继续道,“她是一个有­性­格的人,说起话来也十分自信,对他也很严肃,很有权威——老说些高深而又有道理的话,像大人似的。可她自己,自己呢——一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噢!但愿他俩能够幸福!但愿这样,但愿这样,但愿这样就好啦!……”

说罢,她已泣不成声,眼泪和恸哭从她的心中一下子喷涌而出。整整半小时她都没法恢复常态,甚至也没法稍稍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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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亲可爱的天使娜塔莎呀!还在当天晚上,尽管她十分痛苦,她还是极力设身处地关心我所关心的事,我看到她多少平静下来了,或者不如说哭累了,我想替她排遣一下愁绪,便把内莉的近况告诉了她……这天晚上我们分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是等她睡着以后才走的,临走时,我请玛夫拉整夜都守着患病的女主人,千万不要离开她。

“噢,快,快点!”回家途中,我不胜感慨地想,“让这些苦难快点结束吧!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怎样了结,只要能够快点,快点就好!”

第二天上午十时整,我已经在她那儿了。跟我同时到达的还有阿廖沙……他是来告别的。关于告别的场面,我就不去说它了,我也不想去回忆。娜塔莎似乎下定决心要克制自己,装出一副开心和随便的样子,但是她又办不到。她像抽风似的紧紧拥抱阿廖沙。她很少同他说话,但却用她那痛苦的、近似疯狂的目光长时间地注视着他。她贪婪地听着他的每句话,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懂似的,根本不明白他向她说了些什么。我记得,他请她原谅他的另觅新欢以及他在这段时间内使她受到的一切委屈,原谅他的变心、他对卡佳的爱,以及他的离去……他说得额三倒四,眼泪哽咽得使他说不出话来了。有时候,他又忽然想安慰她,说什么他就去一个月,或者,最多五星期,夏天就回来,回来后他们就结婚,他父亲肯定会同意的,此外,最主要的,他后天不就从莫斯科回来啦,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待整整四天,因此现在分别,也不过分别一天罢了…

说来也怪;他自己完全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而且后天一定会从莫斯科回来……他这么痛苦,哭得这么伤心,又何必呢?

突然房门开了,娜塔莎戴着帽子,披着斗篷,从屋里跑了出来,冲到楼梯上。

最后时钟敲了十一点。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他,让他快走。去莫斯科的火车十二点整开。只剩下一小时了。娜塔莎后来自己告诉我,她也不记得怎么瞧了他最后一眼的。我记得,她给他画了个十字,亲吻了他一下,就用双手捂住脸,跑回了房间。而我必须把阿廖沙一直送到马车旁,要不然,他一定会回来,那就永远也下不了楼啦。

“一切都拜托您了,”他下楼时对我说道,“万尼亚,我的朋友!我对不起你,我永远也不值得你爱,但是希望你好人做到底,做我的哥哥:爱她,不要离开她,把一切情形都写信告诉我,要写得尽可能详细,字也写得尽可能小些,这样可以多写些。后天我就又在这里了,一定,一定的!但是我走之后,你要常常来信!”

我离开后还没过一刻钟,公爵就走了进来。他刚把自己的那几个人送走,就直接从火车站跑来找娜塔莎。这次拜访很可能是他早就决定和周密策划好了的!

我扶他坐上了马车。

“后天见!”马车动身后,他向我叫道。“一定!”

我提心吊胆地回到楼上去看娜塔莎。她抱着双臂,站在房间中央,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她的头发披散到一边;目光浑浊而又迷们。玛夫拉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门口,害怕地看着她。

蓦地,娜塔莎的眼睛亮了起来:

“啊!你呀!是你呀!”她向我叫道,“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恨过他!因为我爱上了他,你永远也不能原谅他……现在你又在我身边了!怎么?你又来安慰我。劝我,让我回到曾经抛弃我、诅咒我的父亲那里去。还在昨天,还在两个月前,我就知道肯定会这样的!……我不愿意,不愿意!我也诅咒他们!……滚,我不愿意见到你!滚,滚!”

我明白她处在一种迷狂状态,我站在她面前,只会激起她的愤恨,乃至疯狂,这是势所必然的,于是我决定,还不如出去好。我坐在楼梯的第一级——等待着。有时候,我站起身来,推开门,把玛夫拉叫出来,问她;玛夫拉只是哭。

这样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我无法描述我在这段时间里的心情。我的心在不断往下沉,感到无限痛苦。突然房门开了,娜塔莎戴着帽子,披着斗篷,从屋里跑了出来,冲到楼梯上。她仿佛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后来她自己也对我说,这事她记不大清了,也不知道她想跑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说罢又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仔细地、长久地看了看我;这目光里有一种类似责备的神态,我在自己心里感觉到了这点。

我还没来得及从我坐的地方跳起来,躲到什么地方去,不让她看见,她突然看到了我,并吃了一惊,她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地站住了、“我突然想到,”后来她告诉我,“可能是我这个狠心的疯子把你,把你,把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的救命恩人给撵出去了吧!我一看见你,怪可怜见的,受到我的侮辱后,一个人坐在我家的楼梯上,也不走开,而是等着我把你再叫回去——上帝啊!你不知道,万尼亚,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啊!好像有人把什么刺进了我的心……”

“万尼亚!万尼亚!”她叫道,向我伸出手来,“你在这儿!……”说罢便倒在我的怀里。

我把她就势抱了起来,送回房里。她晕过去了!“怎么办呢?”我想。“她八成会得热病的!”

我决定去请大夫;必须防患于未然。坐车去跑一趟很快;直到下午两点,我认识的那位德国老大夫通常都坐在家里。我急忙跑去找他,同时又恳求玛夫拉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要离开娜塔莎,也不要让她跑到任何地方去。总算上帝保佑:只要稍微晚一点儿,我就碰不到这位老先生了。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正从家里出来,上了大街。我马上让他坐上我雇来的那辆出租马车,他还没来得及表示诧异,我们就驱车往回走,向娜塔莎的住所驶去。

是的,总算上帝保佑!我才离开半小时,娜塔莎就出了一件大事,如果不是我和大夫及时赶到,差点没要了她的命。我离开后还没过一刻钟,公爵就走了进来。他刚把自己的那几个人送走,就直接从火车站跑来找娜塔莎。这次拜访很可能是他早就决定和周密策划好了的。后来娜塔莎亲自告诉我,刚看到公爵,她甚至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我的脑子都乱了,”她说。

他坐在她对面,用一种亲切而又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我的宝贝儿,”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了解您的痛苦;我也知道这一刻对您有多难受,因此我觉得,我责无旁贷,理应前来看望您。如果可能的话,您还是可以聊以自蔚的,起码您放弃了阿廖沙,从而促成了他的幸福。但是,您对这点了解得比我清楚,因为您当机立断,采取了这一舍己为人、功德无量的措施……”

“我坐在那里听着,”娜塔莎后来告诉我,“但是,说真的,起先我都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只记得我定睛看着他。他拿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手里捏来捏去。他似乎觉得这样做很舒服。我心乱如麻,都没顾上把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您是明白人,”他继续道,“您懂得,您真要做了阿廖沙的妻子,到后来就会引起他对您的憎恶,而您有颗高尚的自尊心,所以您意识到了这一点,并采取了断然措施……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并不是来夸您的。我来此的目的只是想告诉您,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了。我同情您而且可怜您。这整个事,我身不由己地都参加了,但是——我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您那颗美好的心一定会懂得这点并跟我言归于好的……而且,请相信,我比您更难过!”

他自己完全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而且后天一定会从莫斯科回来……他这么痛苦,哭得这么伤心,又何必呢。

“得啦,公爵,”娜塔莎说,“让我安静一下吧。”

跟她说话的时候,我泪流满面。她怯怯地不时抬起头来看我。我的天使!”我说,“你愿意救我们吗?你愿意救救我们大家吗。

“一定,我很快就走,”他答道,“但是我爱您,把您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请您允许我常常来看您。现在,您可以把我当成您的父亲了,有事尽管找我,我一定帮忙。”

“我什么也不需要,您走吧,”娜塔莎又打断道。

临走时,我请玛夫拉整夜都守着患病的女主人,千万不要离开她。我恳求大夫陪着娜塔莎,再待两。

“我知道,您很傲气……但是,我说的是真心话。您现在打算做什么呢?跟两位高堂言归于好?这倒是件大好事,但是令尊不讲道理,既骄横又一意孤行;请恕我直言,但是事实如此。您现在回去,遇到的肯定将是责备和新的折磨。不过,话又说回来,您应当独立自主,而我的责任,我的神圣天职,就是现在来关心您,帮助您。阿廖沙求我不要置您于不顾,要做您的朋友。但是,除我以外,还有某些对您非常真诚的人。您大概会允许我给您介绍n伯爵吧。他的心非常好,是我们的亲戚,甚至可以说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他帮过阿廖沙很多忙。阿廖沙非常尊敬他和爱他。他是个很有权势的人,影响颇大,但已经是老头了,可是像您这样一个姑娘还是会觉得他蛮可心的。我已经向他提起过您。您愿意的话,他可以给您安排个工作,给您在他的一位亲戚那儿……找一个非常好的位置……我早已坦率而又直截了当地把我们这事统统告诉他了,他这人心好,感情也高尚,一听就深受感动,甚至亲自求我现在就尽快把他介绍给您……他这人同情一切美好的事物,请相信我——他是一个慷慨大度而又可敬的老人,能珍视他人的优点,甚至前不久他还以一种非常高尚的方式为令尊解决了一场纠纷。”

娜塔莎好像被刺伤了似的微微抬起身子。现在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玛夫拉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门口,害怕地看着她。我站起身来,推开门,把玛夫拉叫出来,问她;玛夫拉只是哭。带着您的臭钱滚!

“离开我,立刻离开我!”她叫道。

“但是,我的朋友,您忘啦:伯爵还可以帮帮令尊的忙呢……”

你在这儿!……”说罢便倒在我的怀里。让我安静一下吧。”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他,让他快走。去莫斯科的火车十二点整开。

“我父亲什么东西也不会要您的。您到底给我走不走呀!”娜塔茨再一次叫道。

这目光里有一种类似责备的神态,我在自己心里感觉到了这点。站在房间中央,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

“噢,上帝,您多­性­急,疑心病又多重啊!我什么地方对不住您了,”公爵略显不安地环顾四周,说道,“不过无论如何请您允许我,”’他继续道,说时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很大的纸包,“请您允许我给您留下这个证据,借以证明我对您的同情,特别是n伯爵对您的关注,因为是他给我出了这个主意,让我这么做的。这里,在这个信封里,共有一万卢布。且慢,我的朋友,”公爵看见娜塔莎愤怒地从床上坐起来,连忙接口道,‘请您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您知道吗,令尊的官司输给了我,这一万卢布是对他的补偿,这……”

“滚,”娜塔莎叫道,“带着您的臭钱滚!我看透了您……噢,卑鄙,卑鄙,这人多卑鄙啊!”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这时,我跟大夫走了进去。还在厨房里我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我让大夫停了一忽儿。

公爵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得脸­色­煞白。

她打了寒噤,脸一阵发白。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怎样了结,只要能够快点,快点就好!”。他似乎觉得这样做很舒服。我心乱如麻,

很可能,他这次前来是为了观察一下地形,了解一下情况,大概满心指望这一万卢布会对一贫如洗、众叛亲离的娜塔莎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他这人既卑鄙又无耻,已经不止一次给那个老­色­鬼n伯爵拉过皮条。但是他恨娜塔莎,一看到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便立刻改变腔调,幸灾乐祸地急于侮辱她,起码,即使走开,也算没白来。

“您发这么大火,我的宝贝儿,这就不好啦,”他急于想尽快欣赏一下他的侮辱所产生的效果,因而声音有点发抖地说道,“这就不好啦。人家给您找个靠山,您倒把鼻子翘得老高……您还不知道呢,您应当感激我才是;其实,我早就可以把您送管教所①了,因为我是被您勾引坏了的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您骗了他的钱,可是我并没有这么做……嘿嘿嘿嘿!”

这时,我跟大夫走了进去。还在厨房里我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我让大夫停了一忽儿,听到了公爵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便传来他那令人恶心的哈哈大笑,以及娜塔莎的绝望的惊呼:“噢,我的上帝!”这时我就推开门,向公爵猛扑过去。

但是她立刻又把眼睛低了下去。等待着。有时候,我站起身来,推开门,把玛夫拉叫出来?

我向他脸上啐了口唾沫,用足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他本想反扑,但是他看到我们有两个人,便先从桌上一把抓起他那包钞票,然后撒腿就往外跑。是的,他就是这么­干­的;我亲眼看见了……我从厨房的桌上­操­起一根擀面杖,冲出去追他……等我再跑回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大夫正抓住娜塔莎,她像疾病发作似的在挣扎,想挣脱他的手,我们花了很长时间都没能让她平静下来;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才让她躺到床上;她仿佛热病发作似的处于一种昏迷状态。

用一种亲切而又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娜塔莎后来告诉我,“但是!

“大夫!她怎么啦?”我差点吓晕了,问道。

“等等,”他答道,“这病还得观察一下,然后才能作出判断……但是,一般说,情况很不妙。甚至可能会发展成热病……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她奇怪地看了着我。想必我那模样也很奇怪。你外公怎么不肯宽恕你妈,你妈在临死前那一刻又怎样打发你去找外公。

但这时我忽然另外想出了个主意。我恳求大夫陪着娜塔莎,再待两

①俄国十八至十九世纪对一些罪行不大的犯人进行监禁和劳教的场所。

个或三个小时,我还让他保证决不离开娜塔莎一分钟。他向我作了保证,我便跑回家去了。

内莉坐在墙角,神态忧郁,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她奇怪地看了着我。想必我那模样也很奇怪。

我把她抱起来,坐到沙发上,然后让她坐在我的两条腿上,热烈地亲吻她。她一下子脸红了。

以及他的离去……他说得额三倒四,眼泪哽咽得使他说不出话来了。有时候,他又忽然想安慰她!

“内莉,我的天使!”我说,“你愿意救我们吗?你愿意救救我们大家吗?”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

“内莉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有一个当爸爸的:你见过他,也认识他;他诅咒了自己的女儿,昨天他还来请你代替她做他的女儿。现在她,娜塔莎(你曾经说过,你爱她!),已经被她所爱的男人抛弃了,她也是为了他才离开她父亲的。这男人就是来过的那个公爵的儿子,记得吗,他晚上来找我,正遇上你一个人在家,后来你躲开他,逃跑了,然后你就病了……你不是认识他吗?他是个大坏蛋!”

“认识,”内莉答道,她打了寒噤,脸一阵发白。

说罢便倒在我的怀里。我还让他保证决不离开娜塔莎一分钟。他向我作了保证,我便跑回家去了。跑回了房间。而我必须把阿廖沙一直送到马车旁?

“对,他是个大坏蛋。他恨娜塔莎,因为他的儿子阿廖沙想跟她结婚。今天阿廖抄走了,可是一小时后他父亲已经在她那里了,他侮辱了她,还威胁要把她送到管教所去,而且嘲笑了她。内莉,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她的黑眼睛倏忽一闪,但是她立刻又把眼睛低了下去。

“懂了,”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悄声道。

“现在娜塔莎只有一个人了,而且有病;我让那位给你治过病的大夫陪着她,就跑来找你了。我说内莉:咱们去找娜塔莎的爸爸吧;你不喜欢他,你不愿意上他家去,可是现在咱俩一块儿去找他,咱们进去后,我就说,你现在愿意代替娜塔莎做他们的女儿了。这位老人现在生着病,因为他诅咒了娜塔莎,因为阿廖沙的父亲前不久狠狠地侮辱了他。他现在关于他女儿的情况连听都不愿意听,但是他爱她,非常爱她,内莉,而且想跟她言归于好;这,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就是这样的……你听见了吗,内莉?”

“听见了,”她用跟刚才同样的低语悄声道。跟她说话的时候,我泪流满面。她怯怯地不时抬起头来看我。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

“我就这么带你进去,让你坐下后,他们就会把你当女儿看待,对你亲亲热热和询问你。到时候,我就故意把谈话引到让他们向你问长问短,问你过去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问你的母亲和你的外公。你就告诉他们,内莉,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你过去怎么跟我讲的就怎么告诉他们。把一切,把一切都讲出来,讲得既简单明了,又什么事都不要隐瞒。你告诉他们,那个大坏蛋怎样抛弃了你母亲,你母亲又怎样在布勒诺娃的地下室里渐渐死去,你跟你妈怎样沿街乞讨;你妈临死的时候又跟你说了些什么和要求你做什么……说到这里,你就说你外公。告诉他们,你外公怎么不肯宽恕你妈,你妈在临死前那一刻又怎样打发你去找外公,让他来看她,饶恕她,可是他硬不肯来……以及你妈是怎样死的。把这一切,把一切都讲给他们听!你把这一切全说出来以后,他老人家就会在自己心里感受到这一切。要知道,今天,阿廖沙抛弃了她,她留了下来,受尽了人间的欺凌和羞辱,孤立无助,孤苦无告,听凭自己的仇敌对她横加羞辱——这,他是知道的。凡此种种,他都知道……内莉,你救救娜塔莎吧!你愿意跟我去吗?”

“愿意,”她深深地换了口气,答道,说罢又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仔细地、长久地看了看我;这目光里有一种类似责备的神态,我在自己心里感觉到了这点。

公爵,”娜塔莎说,“让我安静一下吧。”让他来看她,饶恕她,可是他硬不肯来……以及你妈是怎样死的。把这一切,把一切都讲给他们听。

但是我不愿放弃我的这个主意。我太相信这主意了。我拉着内莉的手,走了出去。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阴­云四合。近来天气一直很闷热,但是现在却从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早春的第一声春雷。风过处,卷起满街尘土。

我们上了马车。一路上内莉都默不作声,只是间或仍旧用她那异样的、谜一般的目光抬起头来看看我。她的胸部在一起一伏,我在马车上扶着她,我感到她那颗小小的心在我的手掌里怦怦跳动,仿佛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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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说`t.

路,我觉得没有尽头似的。我们终于到了,我提心吊胆地走进去看我的那两位老人家。我不知道我将怎么走出他们家,但是我知道,我出来时无论如何必须求得他老人家的宽恕和同女儿言归于好。

已经三点多了。两位老人家照例孤孤单单地坐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心情很不好,又有病,伸直腿,半躺在自己那张安乐椅上,脸­色­苍白,心力交瘁,头上包着一块手帕。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坐在他身旁,间或用醋抹在他的两边太阳|­茓­上,同时又带着探究而又痛苦的神态不断注视着他的脸,这神态使他老人家感到很不安,甚至很恼火。他闭紧了嘴,一言不发,她也不敢开口。我们的突然到来把他俩吓了一跳。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到我和内莉后,不知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在我们进门之初,她就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好像蓦地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我们似的。

“我把我的内莉给你们送来了,”我进门时说道,“她回心转意了,现在她自己乐意上你们家了。请你们好好地接受她,好好地爱她……”

老爷子怀疑地看了看我,仅从他的目光就看得出来,他什么都知道了,就是说娜塔莎现在已经形单影只,被遗弃,被抛下不管,也许还受尽了侮辱。他非常想洞察我们此来的秘密,于是就疑惑地看着我和内莉。内莉浑身哆嗦,用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臂,看着地面,只间或向自己周围投去害怕的一瞥,那神态活像一只被逮住的小野兽。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很快就明白过来了,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急急忙忙地向内莉走去,亲吻她,爱抚她,甚至都哭了,她亲亲热热地让内莉坐在自己身边,摸着她的小手不放。内莉好奇而又有点诧异地乜斜着眼,打量着她。

我把我的内莉给你们送来了,”我进门时说道,“她回心转意了。

但是,老太太亲亲热热地让内莉坐在自己身边后,就再也不知道做什么了,于是便带着一种天真的等待开始抬起头来看我。老爷子皱起眉头,差点没猜到我带内莉来的用意。他看到我正在注意他那不满的表情和皱起的眉头,便举起手来摸了摸脑袋,没头没脑地说道:

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沉重地呼吸着。从远处又传来了隆隆雷声。

“头疼,万尼亚。”

我们照旧默然不语地坐着;我正在寻思怎么开头,从远处又传来了隆隆雷声。

“今年春天打雷真早,”老爷子说,“记得,三七年,我们那一带,来得更早。”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叹了口气。

“要不要生茶炊?”她怯怯地问道;但是谁也不理她,她只好又回过头去跟内莉说话。

“我的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呀?”她问她。

内莉用虚弱的声音说了自己的名字,说罢,头垂得更低了。老爷子定睛看了看她。

“叫叶莲娜,对吗?”老太太活跃起来,继续道。

“对,”内莉回答,接着又是一分钟的沉默。

“她姨普拉斯科维娅·安德烈耶芙娜,有个外甥女也叫叶莲娜,”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说道,“也叫内莉。我记得。”

“你怎么啦,宝贝儿,没亲人,没父亲,也没母亲?”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问道。

内莉停下来端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她的脸­色­十分苍白。

“没有,”内莉简短而又怯怯地悄声道。

“这,我倒听说了,听说了。你妈多咱死的?”

“前不久。”

”我解释道。她母亲是混血儿,是一个英国男人和一个俄国女人生的女儿。

“我的宝贝儿,没爹没娘的孩子,”老太太继续道,怜悯地看着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你妈是外国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您是这么告诉我的吧?”老太太又继续怯生生地询问。

内莉用她那黑黑的眼睛匆匆瞥了我一眼,仿佛在向我求助似的,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沉重地呼吸着。

因此她无宁说是俄国人;内莉生在国外。”,来得更早。”妈妈就彻底病倒了,躺了三星期,我一直侍候她。我们的钱全花光了。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母亲是混血儿,是一个英国男人和一个俄国女人生的女儿,因此她无宁说是俄国人;内莉生在国外。”

“她妈怎么会跟她丈夫到国外去的呢?”

她自己也常常吓得浑身发抖,而那个小官吏却喊呀骂呀。有一次他还想揍大尉太太,她可是个很老的老太太呀!

内莉突然满脸通红。老太太猛地明白自己失言了,在老头愤怒的目光下打了个哆嗦。他严厉地看了看她,就转过脸去对着窗户。

“她母亲受了一个小人和大坏蛋的骗,”他突然转过身来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道,“她撇下父亲跟他一起私奔了,还把父亲的钱交给了那个情人;那混帐东西用欺骗手段骗走了她的钱,就带她上国外去了,把她洗劫一空后就把她甩了。有个好人,没有置她于不顾,而且一直帮助她,直到他死。他死了以后,也就是两年前,她才回到父亲住地。万尼亚,你好像是这么说的吧?”他霍地问道。

内莉非常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想朝门口走去。

“你过来,内莉,”老爷子终于向她伸出了手,说道,“坐这儿,坐在我身边,就这儿——坐呀!”他低下头,亲吻了一下她的前额,开始轻轻地抚摩她的小脑袋。内莉猛地浑身哆哼起来……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安娜·安德烈耶关娜十分激动,她怀着快乐的希望看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终于心疼起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内莉,我知道你妈是被一个坏蛋给毁了的,这人又坏又不讲道德,不过我也知道,你妈爱自己的父亲,也尊敬自己的父亲,”老爷子激动地说,继续抚摩着内莉的小脑袋,他忍不住在这时向我们发出了这一挑战。一朵淡淡的红晕遮住了他那苍白的面颊;他极力不抬头看我们。

“我妈爱外公胜过外公爱她,”内莉怯怯地,但又坚定地说;她也极力不看任何人。

“你怎么知道?”老爷子厉声问,他跟孩子似的沉不住气,同时又好像对自己的沉不住气感到羞愧似的。

“我知道,”内莉生硬地答道,“他不要妈妈,而且……把她撵走了……

我看见,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本来想说什么,想提出异议,比如说老人不要她是应该的,但是他看了看我们,没有言语。

“外公不要你们以后,你们俩是怎么生活的,住哪儿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问,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执拗的愿望,非把这话题继续下去不可。

“我们到这里来以后就一直找外公,找了很长时间,”内莉答道,“可是怎么也找不着。妈妈当时对我说,外公过去很有钱,曾经想办一个厂子,又说他现在很穷,因为跟妈妈私奔的那男人把外公的钱都从她那儿拿走了,不肯还她。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嗯……”老爷子含糊其词地说。

“而且她还告诉我,”内莉继续道,她变得越来越激动,仿佛想反驳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似的,但又只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个人说,“她告诉我,外公对她非常生气,又说都是她的错,她对不起外公,现在除了外公以外,整个世界上她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每当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哭……‘他不会宽恕我的,’我们刚动身来这儿的时候,她就这么说,‘但是说不定看见了你,他会喜欢你的,因为你而饶恕我也说不定。’妈妈很爱我,每当她说这话的时候,总是吻我,可是她很伯去见外公。她教我怎么为外公祈祷,她自己也为外公祈祷,她还对我说过许许多多话,告诉我,她过去怎么跟外公生活在一起,外公又怎么非常非常爱她,爱她胜过爱所有的人。每到晚上,她就给外公弹钢琴,读书给他听,而外公则亲她吻她,送给她许许多多东西……什么都送,因此有一回,在妈妈过命名日那天,他俩吵了一架;因为外公以为妈妈不知道送给她的是什么礼物,其实妈妈早知道是什么了。妈妈希望有副耳环,外公就故意骗她,说送给她的不是耳环,而是胸针;后来,他把耳环拿出来了,看到妈妈已经知道要送给她的是耳环,而不是胸针的时候,外公居然大生其气,就因为妈妈已经知道了,他有好半天都不跟妈妈说话,直到后来他才自己走过去亲吻她,请她原谅……”

内莉讲得津津有味,甚至她那苍白的、病容满面的小脸蛋也浮上了两朵红晕。

看得出来,她妈曾不止一次跟她的小内莉说过她过去的幸福岁月,她坐在她住的那地方,在地下室,拥抱和亲吻她的爱女(这是她留下的全部生活欢乐),边吻边哭,与此同时,又毫不怀疑她讲的这些故事将在这病孩子的敏感而又病态的、早熟的心灵里产生怎样强烈的反应。

但是正讲得津津有味的内莉好似忽地回过味来似的,不信任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霍地闭上了嘴。老爷子皱起了眉头,又敲起了桌子;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则两眼噙着泪花,默默地用手帕擦去了眼泪。

“妈妈到这里来的时候就病得很重,”内莉又低声补充道,“她的胸部得了很厉害的病。我们找外公,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只好在地下室的一个旮旯里租了个地儿。”

“在一个旮旯里,而且有病!”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

身子弯得更低了,似乎要把自己的脸理得更深些,让眼睛往下看。但她的眼神却闪耀着一种毅然决然的神态?

“对,在一个旮旯里……”内莉回答,“因为妈妈穷,妈妈对我说,”她又激动起来,补充道,“穷,不是罪过,有钱,欺负别人,那才是罪过,……她还说,是上帝在惩罚她。”

“在一个旮旯里,而且有病!”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我妈爱外公胜过外公爱她,”内莉怯怯地,

“你们租的那地儿是在瓦西里岛吗?是不是在布勒诺娃公寓?”老爷子转而问我,极力装出一副他这话不过随便问问而已。他所以问这话,似乎­干­坐着不说话怪别扭似的。

“不,不是她家……起先在小市民街,”内莉答道,“那里很黑,很潮湿,”她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道,“妈妈病得很重,不过当时还能走路。我替她洗衣服,她就看着我哭。那里还住着一位老太太,是位大尉太太,还住着一位退职的小官吏,他每次回来都喝得醉醺醺的,每天夜里都又吼又叫。我很怕他。妈妈就把我抱到自己床上,搂着我,她自己也常常吓得浑身发抖,而那个小官吏却喊呀骂呀。有一次他还想揍大尉太太,她可是个很老的老太太呀,还拄着拐棍。妈妈可怜她,就站出来替她说了几句话;那官就打了妈妈,我也打了那官……”

“前不久。”也没母亲?”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问道。头疼,万尼亚。”它又嚎又叫的,一个劲地舐着妈妈,后来它向外公跑去。

内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回忆使她很激动;她两眼闪着泪花。

“主啊,我的上帝!”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她对内莉讲的故事感兴趣极了,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且内莉这故事又主要是对她讲的。

“后来妈妈就出去了,”内莉继续道,“把我也带了去。这事发生在白天。我们一直在街上走来走去,直到晚上,妈妈老是哭,她拉着我的手,老是走呀走呀。我累极了;那天我们也没吃东西。妈妈总是自言自语,一个劲地对我说:‘内莉,你要做个穷人,我死后,谁的话也别听,不管人家说什么,你都别听。不要去求任何人;你就一个人过,做个穷人,但是要­干­活,找不到活­干­就去要饭,不要去求他们。’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正穿过一条很大的大街;妈妈突然喊道:‘阿佐尔卡!阿佐尔卡!’——忽然一条大狗,毛都没了,向妈妈跑过来,它呜呜地叫着,扑到她身上,妈妈吓坏了,脸­色­煞白,大叫一声,便奔过去跪倒在一个高高的老头脚下——那老头挂着拐棍,向前走着,看着地面。而这个高个老头就是外公,他瘦极了,穿得也很差。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外公。外公看到妈妈趴在他脚下,搂着他的腿,他也吓了一跳,满脸煞白——他把腿挣脱出来,推开妈妈,用拐棍在石头地上敲了一下,便离开我们,快步走开了。阿佐尔卡还留在我们身旁,它又嚎又叫的,一个劲地舐着妈妈,后来它向外公跑去,咬住他的衣襟,把他往回拽,可是外公举起拐棍敲了它一下。阿佐尔卡本来又想往我们这边跑,可是外公叫了它一声,它只好跟着外公跑过去,还一个劲地呜呜叫着。妈妈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周围聚起了一大群人,警察来了。我一个劲地喊妈妈,让妈妈起来。她总算站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就跟着我走了。我领着她回了家。大家都看着我们,看了很长时间,不停地摇头……”

内莉停下来端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但她的眼神却闪耀着一种毅然决然的神态。看得出来,她已下定决心非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可。这时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一副挑战的样子。

“那又怎么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用一种不平静的声音,用一种愤愤然的尖刻口气说道,“那又怎么呢,你母亲侮辱了自己的父亲,他跟她断绝关系是应该的……”

“妈妈也对我这么说,”内莉语气生硬地接口道,“我们一路回家,她还老说:这就是你外公,内莉,我对不起他,因此他才诅咒了我,为此,现在上帝也来惩罚我了,这整个晚上以及在以后的好几天里,她说来说去都是这句话。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情不自禁,悲从中来,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老爷子不言语了。

“后来,你们又怎么会搬到别处去的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阿,她仍在低声哭泣。

“当天夜里妈妈就病了,而大尉太太在布勃诺娃那里找到了房子,因此第三天我们就搬过去了,大尉太太也跟我们一起搬去的;相去以后,妈妈就彻底病倒了,躺了三星期,我一直侍候她。我们的钱全花光了,幸亏大尉太太和伊万·亚历山德雷奇帮了我们的忙。”

“就是那个棺材店老板,”我解释道。

“妈妈能够下床走路后就给我讲了关于阿佐尔卡的故事。”

说到这里,内莉又停了下来。老爷子听到谈话已经转到阿佐尔卡身上了,似乎很高兴。

又毫不怀疑她讲的这些故事将在这病孩子的敏感而又病态的、

“关于阿佐尔卡,她对你说了些什么呢?”他问,他坐在自己那把安乐椅里,身子弯得更低了,似乎要把自己的脸理得更深些,让眼睛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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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什么话也没说。当他离开我往前走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跟着他,因为我早就想好了,先弄清楚外公住在什么地方,然后回去告诉妈妈。我在街对面远远地跟着他,不让外公看见我。他住得很远,不是他后来居住和死去的那地方,而是在豌豆街,也是一幢很大的公寓,

“她老是跟我讲外公,”内莉回答,“病了,还老讲,甚至说胡话的时候也讲。可是当她的病快要好起来的时候,她又跟我讲起了她过去的生活……也就在那时候她讲到了阿佐尔卡。因为有一次,在城外河边,有几个男孩用绳子牵着阿佐尔卡,想把它淹死,妈妈给了他们点钱,把阿佐尔卡买了下来。外公一看到阿佐尔卡,就把它狠狠地嘲笑了一番。不过阿佐尔卡跑了,妈妈哭了起来;外公害怕了,便悬赏一百卢布,谁能把阿佐尔卡找回来,就把这钱给谁。第三天就有人把它找了回来;外公给了那人一百卢布,而且从此爱上了阿佐尔卡。妈妈更是喜欢得不得了,甚至把它抱到自己床上。她告诉我,阿佐尔卡过去跟一些耍猴的沿街卖艺,会做许多事,会驮着猴子跑,会做扛枪的动作,会做许多许多事……当妈妈离开外公出走以后,外公就把阿佐尔卡留在自己身边,上哪都带着它,因此在街上,妈妈一看到阿佐尔卡,立刻猜到外公就在附近……”

老爷子想听到的分明不是关于阿佐尔卡的这些事,因此便越来越皱紧眉头。从此便一言不发,什么也不问了。

“那怎么,你们从此就再也没见过外公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问。

“不,后来妈妈的病渐渐见好了,我又遇到了外公。我到小铺去买面包:忽然看见一个人带着阿佐尔卡,我看了看,认出了外公,我躲到一边,贴紧墙根。外公看了看我,看了很长时间,他的样子是那么可怕,我非常怕他,后来他就走过去了;阿佐尔卡认出了我,便在我身旁跳来跳去,开始舐我的手。我急忙回家,回头看了看,外公也走进了那家铺子。这时我想:他准是去打听我们的情况的,因此我也就更害怕了,回家后,我什么话也没对妈妈讲,生怕妈妈又犯病。第二天我也没再去那家小铺,推说头疼;第三天我去时,谁也没遇到,我害怕极了,因此撒腿就跑。又过了一天,我刚拐过街角,突然看见外公就在我前面,还有阿佐尔卡。我撒腿就跑,拐进了另一条街,从另一扇门走进了铺子;可是突然我差点又跟他撞了个满怀,我吓坏了,停下来,都走不动路了。外公站在我面前,又看了我很长时间,后来摸了摸我的头,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走了,阿佐尔卡则跟在我们后面,摇着尾巴。这时我才看到,外公都走不动路了,老拄着拐棍,而且两手老发抖,抖得很厉害。他把我领到一个小贩眼前,这小贩坐在街角,在卖蜜糖饼和苹果。外公给我买了一只蜜糖公­鸡­和一条蜜糖鱼,一块糖和一个苹果,当他从钱袋里掏钱的时候,两只手抖得很厉害,掉下了一个五戈比的铜币,我帮他捡了起来。他把这铜币给了我,把蜜糖饼也给了我,摸了摸我的脑袋,但是又一句话不说,离开我回家了。

“我回去见到妈妈后,就把我见到外公的事全都告诉了她,并且说,我起先怎么怕他,怎么躲着他。妈妈先是不相信我的话,后来就高兴起来,一晚上问个没完,又是吻我又是哭,当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以后,她就关照我以后再也不要怕外公了,既然他故意走过来找我,可见他喜欢我。她叮嘱我,以后看见外公,要跟他亲热点,要跟他说话。第二天一早,她又好几次催我出去,虽然我告诉她,外公每次都是傍晚前才出来。她还亲自远远地跟着我,躲在街角后面,第二天也一样,但是外公并没有来,而那几天一直下雨,因为她总是跟着我出门,因此得了重感冒,又病倒了。

当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以后,她就关照我以后再也不要怕外公了,既然他故意走过来找我,可见他喜欢我。她叮嘱我,以后看见外公,要跟他亲热点,要跟他说话。第二天一早,她又好几次催我出去,虽然我告诉她,外公每次都是傍晚前才出来。

“外公过了一星期才出门,又给我买了一条蜜糖鱼和一只苹果,又是什么话也没说。当他离开我往前走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跟着他,因为我早就想好了,先弄清楚外公住在什么地方,然后回去告诉妈妈。我在街对面远远地跟着他,不让外公看见我。他住得很远,不是他后来居住和死去的那地方,而是在豌豆街,也是一幢很大的公寓,住在四层。我把这一切打听清楚了,很晚才回到家。妈妈很害怕,因为不知道我上哪去了。我告诉她以后,妈妈又很高兴,第二天就要立刻去见外公;但是到了

第二天,她想了想,又害怕起来,老是怕,怕了整整三天;还是没去成、后她叫我过去,说道:是这样,内莉,我现在有病,去不成啦,我写了一封信给你外公,你去找他,把信交给他。内莉,你要注意他怎么看信,说什么和做什么;然后你就过去跪下,亲吻他,请他宽恕你妈妈……妈妈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地吻我,给我画十字,祝我这次会顺顺当当的,她还向上帝祷告,还让我跪在她身旁,跪在圣像前,虽然她病得很重,但还是走出来,到大门口送我,我回头看了好几次,她始终站在那里,看着我,看我走路……

“我来到外公那儿,开了门,房门没有挂上门钩。外公坐在桌旁,正在吃面包和土豆,阿佐尔卡则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摇着尾巴,看他吃。外公住的那房间,窗户也很低,也很黑,也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他住在那里,孤身一人。我进去后,吓了他一大跳,他满脸煞白,发起抖来。我也吓坏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到桌旁,把信放到桌上。外公一看见信就大发脾气,跳起来,一把抓起拐棍,冲我挥了一下,但是他没打我,只是把我赶到外屋,把我推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走下第一段楼梯,他又开开门,把那封没打开的信扔了出来,甩给了我。我回到家后把一切都说了。妈妈立刻又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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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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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响起了一声霹雳,雷声隆隆,下起了倾盆大雨,雨点开始敲打着玻璃;屋里黑了下来。老太太好像害怕了,画了个十字。我们大家都突然停了下来,哑口无言。

“马上会过去的,”老爷子看了看窗户,说道;接着又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个来回。内莉包斜着眼,注视着他。她处在一种十分痛苦而又异常激动的状态。我看到了这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故意躲着我,不看我。

“嗯,以后呢?”老爷子问,又走回来,坐到自己那把安乐椅上。

内莉怯生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那么从此以后你再也没见到你外公啦?”

“不,见过……”

“那敢情好!说下去,我的宝贝儿,说下去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接口道。

“我有三星期没见到他,”内莉开始道,“一直到冬天。这时冬天来了,下了一场雪。当我在老地方又遇到外公时,可高兴啦……因为妈妈一直在担心,他怎么不出来了呢?我一看到他就故意撒腿往街对面跑,让他看到我在躲着他。可是我回头看见,外公先是快步跟着我,接着便跑了起来,想追上我,他向我喊道:‘内莉,内莉!’阿佐尔卡也跟在他后面跑。我开始可怜他,站住了。外公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领着我往前走;他看到我在哭,就站住脚,看了看我,然后弯下身子,吻了我一下。这时,他看到我的鞋破了,便问我:难道我就没有别的鞋了吗?我立刻匆匆地告诉他,妈妈已经没一文钱了,房东仅仅因为可怜我们,才给我们点儿东西吃。外公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市场,给我买了双鞋,并让我立刻穿上,后来就把我带回豌豆街他的住处,进屋前,他又走进铺子给我买了一块馅儿饼和两块糖果,我们到家后,他就让我吃馅儿饼,我吃的时候,他就看着我,然后又给了我那两块糖。而阿佐尔卡则把两只爪子趴到桌上,也要吃馅儿饼,我掰给了它一点,外公就笑了。然后他又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身旁,开始摸我的头,问我是否上过学,学过什么东西?懂得什么?我告诉了他,他就嘱咐我,只要我跑得出来,每天下午三点都可以去找他,他要亲自教我读书。然后他又要我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直到他让我转过身来才许转身。我照办了,但是我偷偷地回头看了看,看见他把自己的枕头从下面的一个角拆开,掏出了四个卢布。掏出后,他就把钱拿来给我,对我说:‘这是给你一个人的。’我本来想拿,但是我想了想后说道:‘给我一个人,我不要。’外公忽然很生气,对我说,‘哼,爱拿不拿,走。’我出去了,他都没吻我。

这雨很快就会过去的,这不过去了,都出太阳啦……瞧,万尼亚,”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头转向窗户,说道。这日子怎么过呢?唉呀,你们也真可怜。

“我回到家后,把一切都告诉了妈妈。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有个大学生常常来找棺材匠;他经常给妈妈看病,吩咐她吃药。

“而我就常常去看外公;是妈妈让我这样做的。外公买了一部新约圣经和一本地理书,开始教我;有时候,他就讲给我听世界上有哪些国家,有哪些民族,有哪些海洋,过去是什么样的,基督又怎样宽恕了我们大家。每当我自己想出一些问题来问他,他就很高兴,因此我常常问他一些问题,他就都讲给我听,关于上帝他也说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不学习,而是跟阿佐尔卡玩:阿佐尔卡变得非常喜欢我,我教会了它从棍子上跳过去,于是外公就笑,老是摸我的头。不过外公难得笑。有时候他说许许多多话,有时候又突然默不作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似的,可是眼睛却睁着。就这样一直坐到天黑,可是天一黑他就变得非常可怕了,变得非常老……要不,有时候,我去找他,看见他坐在椅子上,在想心事,什么也听不见,阿佐尔卡则在他身旁躺着。我等着等着,咳了声嗽;外公仍旧不回过头来。我只好走了。而在家里妈妈等我都等急了:她躺着,我就把一切,一切都讲给她听,一直讲到天黑,我还在说个不停,她也就一直在听我讲关于外公的事:他今天做什么和跟我说什么了,讲了什么故事,上课时又给我讲了什么。后来我就讲到阿佐尔卡,说我教会它跳棍子了,外公都笑啦,这时她也突然笑起来,而且笑了,高兴了很长时间,并且让我从头再讲一遍,然后她就开始祈祷上帝。而我老在想:妈妈那么爱外公,外公却不爱她,后来我去找外公时就故意讲给他听妈妈是多么爱他。他都听在耳朵里了,可是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不过他还是听过去了,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于是我就问他,为什么妈妈那么爱他,总是问长间短地问他的情况,可是他却从来不间妈妈怎么样了?外公听到我的话后很生气,把我轰出了门;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打开门,叫我回去,不过他一直在生气,而且不说话。后来我们就开始上神学课,我又问他:为什么耶稣基督说:你们要彼此相爱,要饶恕所受的气恼,他却不肯饶恕妈妈呢?这时他就跳起来叫道,这全是妈妈教我的,并且再一次把我推了出去,并且说,以后永远不许我再来看他。我说,我现在本来就不想来看他,说完我就走了,离开了他……第二天,外公就搬家了……”

“我说过,这雨很快就会过去的,这不过去了,都出太阳啦……瞧,万尼亚,”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头转向窗户,说道。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了看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蓦地,至今一直老实巴交而又战战兢兢的老太太,两眼­射­出了怒火。她默默地拉住内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你讲给我听,我的天使,”她说,“我要听你说下去。让那些狠心的人……”

她没把话说完就哭了。内莉疑惑地膘了我一眼,仿佛有点莫名其妙和害怕似的。老爷子看了看我,本想耸耸肩,但又立刻扭过了脸。

“接着说吧,内莉,”我说。

而且随手关上了门,挂上了门钩。但是当他推我的时候,我对他说,他不给钱,我就一直坐在楼梯上不走。因此我就坐在楼梯上!

“我三天都没去看外公,”内莉又开始道,“这几天,妈妈的病情恶化了。我们的钱也花完了,没有钱买药,而且没有东西吃,因为我们的二房东也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他们开始责备我们,说我们就靠他们养活了。因此第三天早晨,我起床后就开始穿衣服。妈妈问我上哪儿?我说去找外公要钱,她听后高兴极了,因为我把一切都对妈妈说了,他是怎样表我走的,我还对她说,我再也不去找外公了,虽然她哭,并且一再劝我去。我到那里后听说外公搬走了,于是我就到新公寓找他。我一走进他的新居,他就暴跳如雷,向我扑过来跺脚,于是我立刻告诉他,妈妈病得很重,买药要钱,要五十戈比,而我们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外公向我大叫大嚷,把我推出去,推到楼梯上,而且随手关上了门,挂上了门钩。但是当他推我的时候,我对他说,他不给钱,我就一直坐在楼梯上不走。因此我就坐在楼梯上。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开开门,看见我坐在那儿,他又把n关上了。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他又开开门,又看见了我,然后又把门给关上了。后来他开了许多次门,看了我许多次。最后他带着阿佐尔卡出去了,锁上了门,走过我身边,出了院子,对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一句话不说,仍旧坐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

“我的小宝贝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要知道,在楼梯上冷呀!”

穿着皮袄又怎么样呢……我的小宝贝儿,你吃了多少苦啊!他怎么样呢,你那外公?”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焦急地问道。那么从此以后你再也没见到你外公啦。

“我穿着皮袄,”内莉回答。

“穿着皮袄又怎么样呢……我的小宝贝儿,你吃了多少苦啊!他怎么样呢,你那外公?”

内莉的小嘴哆嗦起来,但是她费了老大劲,硬是咬牙克制住了自己。

“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进屋时碰到我身上,就叫起来:谁?我告诉他,是我。他大概以为我早走了,不料看见我还在这儿,他感到很惊讶,便站在我面前,站了很长时间。蓦地,他用拐棍狠狠地敲了一下楼梯,拔腿便走,开开门,过了一分钟,给我拿来了一些铜币,都是五戈比的,哗啦一声扔到我身上,撒了一楼梯。他叫道;‘给你,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告诉你妈,我诅咒她’,他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铜币在楼梯上滚了一地。我开始摸黑把它们捡起来,显然,外少知道他把钱扔了一地,我在黑暗中很难把它们全捡起来,因此便开开门,拿出一支蜡烛,于是,在烛光下,我们很快就把钱全捡起来了。外公也亲自动手帮我捡,并且告诉我,这里总共七十戈比,说罢就走了。我回到家后,把钱给了妈妈,并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妈妈的病情又恶化了,我也病了一夜,第二天还浑身发烧,但是我想的只有一样,因为我在生外公的气,等妈妈一睡着,我就上街到外公家去,还没走到,我就站到桥头。这时,那家伙走了过去……”

“就是那个阿尔希波夫,”我说,“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那人,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也就是跟一个商人到布勒诺娃家,在那里挨了一顿揍的那家伙。当时内莉是第一次见到他……接着说吧,内莉。”

“我拦住他,向他要钱,要一个银卢布。他看了看我,问道:‘一个银卢布?’我说:‘对。’当时,他笑起来了,对我说道:‘跟我走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走,这时突然来了个老头,戴着金边眼镜——他向我弯下身子,问我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多呢?我告诉她妈妈病了,就要这么多钱买药。他问我家住哪儿,他记了下来,便给了我一张票子,是一个银卢布。那家伙看到戴眼镜的老头后就走了,再没叫我跟他一块儿去。我走进一家小铺,把卢布兑成了铜币;而把其中的三十戈比用纸包了起来,放在一边,留给妈妈,剩下的七十戈比我也用纸包了,故意捏在手心里,去找外公。我一走到他的住处,就推开门,站在门口,两手一抡,把所有的钱都扔给了他,钱在地板上滚了一地。”

“‘给,把您的钱拿去!’我对他说,“因为您诅咒妈妈,妈妈不要您的钱,’我砰的一声带上了门,立刻逃走了。”

她两眼开始闪闪发光,她带着一种天真的挑战神态望了一眼老爷子。

“活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把内莉紧紧地接到身边,看也不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这是活该;你那外公又坏又心狠……”

“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含含糊糊地说道。

“说下去,以后怎么样,以后怎么样了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焦急地问道。

“我从此再不去看外公,外公也再不来找我了,”内莉回答。

“唉,就剩下你跟你妈,这日子怎么过呢?唉呀,你们也真可怜,真可怜!”

安德烈耶芙娜叫道,“要知道,在楼梯上冷呀!”他经常给妈妈看病,吩咐她吃药。内莉怯生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妈妈的病情更加恶化了,她已经很少下床,”内莉继续道,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的钱已经一点没有了,于是我就跟大尉太太出去要饭。大尉太太挨门挨户地乞讨,也在街上拦住过往君子要钱,就靠这过日子。她告诉我,她不是乞丐,她有文书,文书上写明她的官衔,而且也写明她穷。她把这些文书拿给别人看,人家看了文书就给她钱。也就是她告诉我的,向大家乞讨并不可耻。因此我就跟她一起去要饭,人家就布施给我们,我们也就靠这过日子。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事,因为别的房客开始数落她,说她是臭要饭的,后来布勃诺娃就来找妈妈,她说,还不如让妈妈叫我上她那儿去哩,这样就不用要饭了。她过去就常来找妈妈,还给妈妈拿来钱;妈妈不要她的,布勃诺娃就说:您­干­吗不肯放下架子呀;她常常让下人送吃的东西来。可现在她又提到了我,妈妈就哭了,很害怕,布勒诺娃因为喝醉了酒,就开始骂她。她说,我本来就是个臭要饭的,所以才会跟大尉太太出去要饭,当晚她就把大尉太太捧出了公寓。妈妈听到这一切后就哭了,后来突然下了床,穿好衣服,拉着我的手要出去。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让她去,但是她不听,于是我们就出去了。妈妈勉强能走路。每分钟都要在街上坐下来歇歇,我一直扶着她。妈妈老说要去找外公,让我带她去,这时候天早黑了。我们忽然走到一条大街;这里,在一幢大楼前,来来去去的停了不少马车,而且有许多人从屋里出来,窗户里到处是灯光,可以听见音乐。妈妈停了下来,抓住我的胳膊,对我说道:‘内莉,要做个穷人,要一辈子做个穷人,别去求他们,不管是谁来叫你去,也不管是谁来找你,都别会。你本来是可以到那儿去的,既有钱,又可以穿上漂亮衣服,但是我不愿意你这样。他们都是些坏蛋和狠心的人,你要听我的话:永远做个穷人,要­干­活,去乞讨,如果有人来领你走,你就说:我不愿意到您那里去了——这是妈妈生病的时候对我说的,我要一辈子听她的话,”内莉加了一句,激动得浑身发抖,小脸蛋涨得通红,“我要一辈子伺候人和­干­活,我上你们家来也是来­干­活和伺候你们的,我不愿意做你们的女儿……”

“得啦,得啦,我的宝贝儿,得啦!”老太太叫道,紧紧地搂着内莉。“你妈说这话的时候,她有病。”

“神经不正常,”老爷子不客气地说。

“就算神经不正常吧,那又怎么啦!”内莉猛地向他转过身去,接巷道,“就算她神经不正常吧,但是她这么叮嘱我,我就要一辈子这么做。她对我说完这话,甚至都晕过去了。”

有个大学生常常来找棺材匠;他经常给妈妈看病,吩咐她吃药。内莉的小嘴哆嗦起来,但是她费了老大劲,硬是咬牙克制住了自己。老爷子问,又走回来,坐到自己那把安乐椅上。她躺着。

“我的主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有病,在大街上,还是大冬天?……”

”内莉回答。我的天使,”她说,“我要听你说下去。让那些狠心的人……”难道我就没有别的鞋了吗?我立刻匆匆地告诉他,妈妈已经没一文钱了,房东仅仅因为可怜我们?

“有人想把我们抓进警察局,但是有位先生过来帮我们说了话,他问了我们的住址,给了我们十个卢布,就咐吩用自己的马车把妈妈送回我们家。从此以后,妈妈再也没有下过床,过了三星期就死了……”

..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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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却不知为什么长时间地看着他……甜蜜地拥抱之后,又一再重复道。“噢,娜塔莎!你可曾梦见过我们吗。

但是他已经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了!……

他搂着她,把她跟孩子似的抱了起来,抱到自己坐的安乐椅上,让她坐好,自己则跪倒在她面前。他亲吻她的手,亲吻她的腿;他急煎煎他亲吻着她,急煎煎地想把她看个够,仿佛还不相信她又跟他在一起了似的,还不相信他又可以看见她,听见她说话了似的——她,他的女儿,他的娜塔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两手搂着她,嚎啕大哭,把她的脑袋紧贴在自己胸前,就这么厮搂厮抱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孩子!……我的生命!……我的欢乐!……”老爷子语无伦次地呼唤道,抓住娜塔莎的两只手,就像恋人似的望着她那苍白、消瘦,然而美丽的脸蛋,望着她那双噙满晶莹的泪珠的眼睛。“我的欢乐,我的孩子!”他一再重复道,接着又不再言语,用一种极端虔敬的狂喜望着她。“人家怎么,怎么跟我说她瘦了呢!”他带着一种急巴巴的、仿佛孩子般的笑容对我们说道,他还一直跪在她面前。“瘦了,不错,脸­色­也有点苍白,但是你瞧她,多漂亮呀!比从前更漂亮啦,是的,更漂亮啦!”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内心的痛苦,一种由快乐而产生的痛苦,又不由得使他欲言犹止,这痛苦仿佛把他的心劈成了两半。

“内莉,你怎么啦,我的孩子!”老爷子叫道,想要拥抱她。但是她却不知为什么长时间地看着他……大家都向卧室跑去。

“爸爸,您站起来吧!您倒是站起来呀,”娜塔莎说,“要知道,我也想亲吻您呀……”

“噢,亲爱的!你听见,听见了吗,安努什卡①,她这话说得多好呀,”于是他又像抽风似的拥抱了她一下。

人家怎么,怎么跟我说她瘦了呢!”他带着一种急巴巴的、仿佛孩子般的笑容对我们说道,他还一直跪在她面前?

“不,娜塔莎,我要,我要趴在你脚下,直到我的心听到你宽恕了我,因为我现在永远,永远也没法得到你的宽恕啦!我抛弃了你,我诅咒了你,你听见吗,娜塔莎,我诅咒了你——我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而你,而你,娜塔莎:你能相信我曾经诅咒过你吗!你相信了——你不是相信了吗!不应该相信啊!你不要相信嘛,就是不要相信嘛!你的心好狠啊!你­干­吗不来找我呢?你不是知道我会怎样待你吗?……噢,娜塔莎,你总还记得我过去多么爱你吧:嗯,可现在和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对你的爱比之过去又增加了一倍,增加了一千倍!我爱你爱得心都滴血啦!我恨不得把我的心血淋淋的给你掏出来,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开,放在你脚下!……噢,我的欢乐!”

“您快亲我呀,您这狠心的人,亲我的嘴,亲我的脸,就像妈妈那样!”娜塔莎用悲痛的、衰弱无力而又充满欢乐之泪的声音叫道。

“还要亲眼睛!还要亲眼睛!记得吗,就像从前那样,”他老人家在跟女儿长久、甜蜜地拥抱之后,又一再重复道。“噢,娜塔莎!你可曾梦见过我们吗?可我几乎每夜都梦见你,而且每夜你都来看我,我就搂着你哭,有一次,你来了,模样儿还很小很小,记得吗,当时你才十岁,还刚学会弹钢琴——你来了,穿着短裙,穿着一观漂亮的小鞋,小手红红的……安努什卡,记得吗,她那时候不是有一双这么红红的小手吗?——你向我走了过来,坐在我腿上,搂着我……你呀,你呀,真是个坏丫头!你怎么会想到,如果你回来了,我会诅咒你,不要你呢!……要知道,我……听我说呀,娜塔莎:要知道,我常常去看你,你妈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有时候站在你窗下,有时候就在外面等着:在大门外的人行道上找个地方,一等就是一整天或者一整夜!只盼望你能走出来,让我远远地看你一眼!要不然,每到晚上,你窗台上总点着一支蜡烛,哪怕看着你的蜡烛,看看你映在窗户上的倩影,让我祝福你晚安也好呀。而你,你临睡前祝福过我晚安吗?你想到过我吗?你那颗心可曾感觉我就站在你的窗下吗?而冬天,我有多少次在深夜爬到你的楼梯上,在黑漆漆的过道里站着,隔着门缝偷听:看能不能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你的笑声?我诅咒了你?就说那天晚上吧,我也去找过你,想宽恕你,不过走到你房门口又回

把娜塔莎从安乐椅上抱起来,把她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你怎么啦,我的孩子!

①安娜的昵称。

来了……噢,娜塔莎!”

他站起身来,把娜塔莎从安乐椅上抱起来,把她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

“她又在这里了,又贴着我的心了!”他叫道,“噢,我感谢你,上帝,感谢你的一切,一切,感谢你的恼怒,也感谢你的仁慈!……也感谢暴风雨过后你现在又照耀着我们的阳光!为了这千金一刻,我要感谢你!噢!尽管我们是被侮辱的人,尽管我们是被损害的人,但是我们又在一起了,就让那些骄横不可一世的人,就让那些侮辱过我们和损害过我们的人现在去得意吧!就让他们拿石头打我们吧①!别怕,娜塔莎……我们要手拉手地走出去,我要对他们说:这是我的爱女,这是我的掌上明珠,这是我的清白无辜的女儿,她受过你们的侮辱和损害,但是我爱她,我要永生永世地祝福她!……”

内莉上哪啦?”老人环顾四周,问道。但是她却不知为什么长时间地看着他……永远也没法得到你的宽恕啦!我抛弃了你,我诅咒了你。

“万尼亚!万尼亚!……”娜塔莎从父亲怀里向我伸出一只手来,用轻轻的声音说道。

就像妈妈那样!”娜塔莎用悲痛的、衰弱无力而又充满欢乐之泪的声音叫道。”(第七节)在大门外的人行道上找个地方,一等就是一整天或者一整夜。

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在这样的时刻还想起我,叫我!

“内莉上哪啦?”老人环顾四周,问道。

“啊呀,她上哪啦?”老太太叫道,“我的宝贝儿!我们都把她给忘啦!”

但是她不在房间里;她悄悄地钻进了卧室。大家都向卧室跑去。内莉站在一个旮旯里,躲在门背后,胆小地躲着我们。

“内莉,你怎么啦,我的孩子!”老爷子叫道,想要拥抱她。但是她却不知为什么长时间地看着他……

娜塔莎用悲痛的、衰弱无力而又充满欢乐之泪的声音叫道。你怎么啦,我的孩子!”老爷子叫道,想要拥抱她。但是她却不知为什么长时间地看着他。

“妈妈呢,妈妈在哪呀?”她好似神志不清地说道,“我妈妈在哪呀,在哪呀?”她再一次叫道,两手伸向我们,在发抖,蓦地,从她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极其可怕的呼叫;她的脸部一阵抽搐,老毛病又可怕地发作了,她摔倒在地……

①源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一些文士和法利赛人抓住行­淫­时被拿获的­妇­人,要用石头打死她。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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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最后的回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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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天气闷热;城里简直没法待:尘土飞扬,石灰遍地,到处在翻盖房屋,到处是滚烫的石头,蒸发出来的各种怪味污染了空气……但是听,啊,多开心呀!什么地方响起了雷声;渐渐地,天上彤云密布;起风了,风过处,大街上下,尘土飞扬,向前飞旋。几滴很大的雨点重重地落在地面上,紧接着,整个天空都好像裂开了,城市上空,瓢泼大雨翻江倒海似的奔流而下。过了半小时,又出太阳了,我推开我那陋室的窗户,贪婪地,敞开我那疲惫的胸怀,吸进了一口新鲜空气。我在一片迷醉中,本来已经想掷下我那支秃笔,抛开一切工作,也抛开那个老板,上瓦西里岛去找我的那几位故旧。虽然这对我的诱惑力很大,但是我还是压下了内心的冲动,重新玩命地伏案写作:无论如何也要写完!老板有令,否则不给钱。那儿在等我,但是到晚上我就自由了,像风一样彻底自由了,这两天两夜我写了三个半印张①,今晚将是对我的犒劳。

“这人拼命挣钱;还嫌不够,他还要名气,文坛上的名气,一个好的出版商和批评家的名气!”陀思妥耶夫斯基由于急需钱用和受到出版商的催逼。

好啦,这篇东西终于写完啦;我掷下笔,站了起来,感到腰痛、胸痛,头昏脑胀。我知道,这时候我的神经已经极度衰弱,我仿佛听见给我看病的那位老大夫最近对我说过的话:“不,任何健康的身体都经不住这样折腾,因为这是办不到的!”不过这暂时总算办到了!我的头晕晕乎乎;我差点都站不住了,但是快乐,无边的快乐充满了我的心。我的中篇小说总算写完了,我虽然欠了老板很多钱,但是现在看到战利品已经到手,总该多少给我点钱吧——哪怕就五十卢布呢,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手里有过这么一大笔钱了。自由和金钱!……我兴高采烈地抓起礼帽,挟起手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想趁我那最最亲爱的亚历山大·

①旧俄及现在俄罗斯的稿费计酬单位,一印张约合五万印刷符号。

彼得罗维奇①还在家的时候碰上他。

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正要出门。他也刚刚做完一笔虽非文学买卖,但也是一笔十分有利可图的买卖,他跟一个黑脸的犹太佬在他的书房里连续坐了两个小时后,终于把他送走了。他客客气气地向我伸出了手,同时用他那又柔软又好听的男低音问候了我的健康。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不是开玩笑,我对他非常感激。他在文学界终其身不过是个做买卖的老板——他又有什么过错呢?他明白,搞文学就得有搞出版的老板,而且这道理他明白得很及时,他理应受到尊敬,为此也理应享受荣耀——自然,我说的是买卖人的荣耀。

他笑容可掬地听到我的小说写完了,这样,下期杂志的主要栏目就有了保障,他感到很惊讶,我怎么会如期完稿的,他说这话时又说了几句让人听了非常受用的俏皮话。然后他便走到他那口铁皮箱子前,给了我他答应的五十卢布,同时又递给我一本对我持敌对态度的厚厚的杂志,指了指批评栏里的一篇文章,那里有两句话提到我最近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

我一看:文章署名“文抄公”。该文既没有骂我,也没有捧我,因此我十分满意。但是“文抄公”又云。我的作品总有“一股汗臭”,这就是说,我写这些东西时流了很多汗,出了许多力,改来改去,让人觉得恶心②。

我跟我那位出书老板哈哈大笑。我告诉他,我的上一部中篇是用两夜时间写成的。而现在又花了两天两夜写了三个半印张——如果这位曾经指责我写小说太费劲,也太慢的“文钞公”知道此事后,不知作何感想③。

彼得罗维奇过于天真了。又来信了。”她说罢,递给我一封阿廖沙的信。这已是分别以后的 在俄罗斯欧洲部分的东部。

“话又说回来,伊万·彼得罗维奇,这也要怪您自己。­干­吗一拖再拖,非得连夜写作才行呢?”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出版商兼杂志编辑a.a.克拉耶夫斯基(一八一一—一八八九),他以不择手段地剥削作家著称。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他“一辈子都不把文学事业当作一种事业,而是看成一种买卖”。

脸­色­多苍白呀!她也大病初愈。***吧,他两年之内写来写去还是那部中篇小说,而n*花了十年工夫就写了一部长篇。

②此处影­射­俄国批评家德鲁日宁(一八二四-一八六四)发表在《现代人》杂志上的《外地读者来信》,文章未署名,信中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小说《涅陀契卡·涅兹凡诺娃》,并说作者的小说写得“很吃力”,“有一股汗臭”,某些修饰和加工也是“多余的”。

③陀思妥耶夫斯基由于急需钱用和受到出版商的催逼,文稿期很紧,因此写作很匆忙。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当然是一位非常可爱的人,虽然他有个与众不同的弱点——一总爱在他自己也疑心对他知之甚深的人面前夸耀自己的文学见解。但是我并不想同他讨论文学问题,我拿到钱后便拿起帽子。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要上岛区①自己的别墅去,他听说我要去瓦西里岛,便主动提出用他的车送我。

“我新买了一辆马车;您没看见?漂亮极了。”

某些修饰和加工也是“多余的”。这已是分别以后的 我前天不就跟你们说过这两天我来不了吗,”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悄声道,“我得把那篇东西写完呀!

我们下楼走到大门口。这马车的确非常漂亮,因此,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在拥有这辆马车之初感到异常得意,甚至感到一种内心的需要,非让朋友们坐坐他的马车,随路送送他们不可。

在马车里,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又几次谈起当代文学。在我面前,他是不以为耻的,竟泰然自若地拾人牙慧,把最近他从某些文学家那里的听来的的各种见解鹦鹉学舌地重复一遍,他对这些文学家是信任的,对他们的见解他也是尊重的。然而,有时候,他也会尊重一些奇谈怪论。有时候,他也常常把别人的意见弄错,或者张冠李戴,用得不是地方,结果胡说八道一气,贻笑大方。我坐着,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有些人的嗜好居然如此广泛和千奇百怪,不由得使我感到惊讶。“就拿这个人说吧,”我暗自寻思,“这人拼命挣钱;还嫌不够,他还要名气,文坛上的名气,一个好的出版商和批评家的名气!”

而眼下他极力向我详细说明一种文学思想,这想法是他大约三天前从我那里听去的,当时,也就是三天前,他曾经反对过这个看法,曾经跟我争论过,可现在他却攫为己有,当成他自己的想法了。但是这样的健忘症在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屡见不鲜的,因此在他所有的熟人和朋友中间,他的这一无伤大雅的弱点也就尽人皆知了。他现在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高谈阔论,是何等惬意,何等志得意满,又何等悠闲自在啊!他谈的是文坛上的学术问题,甚至他那文绉绉的男低音也显出一副学者气派。渐渐地,他又犯起了自由主义的毛病,转而采取一种天真的怀疑态度,说什么在我们文学界,进而至于无论在什么界,任何时候和任何人,都不可能有诚实和谦虚可言,而只有“互相打对方的耳光”——特别是在签约之初。我暗自想道,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倾向于把任何一个诚实而又真诚的文学家(就因为他们太诚实和太真诚了),如果不是当成傻瓜的话,起码也当成糊涂虫。不用说,所以产生这样的见解,无非

像风一样彻底自由了,这两天两夜我写了三个半印张①,今晚将是对我的犒劳。他现在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高谈阔论,是何等惬意,

①彼得堡的涅瓦河口有许多大小不等的岛屿,是彼得堡市区的一部分,有些地方很热闹,有些地方很幽静。

“娜塔莎呢?”而是看成一种买卖”。安德烈耶夫娜一看见我就伸出一个手指警告我,向我连连摆手,嘘嘘连声,让我小点声,别嚷嚷。

是因为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过于天真了。

但是我已经不再听他说话了。在瓦西里岛,他让我下了马车,我连忙向我的那两位老人家跑去。总算到了十三条,总算看见了他们的小屋。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看见我就伸出一个手指警告我,向我连连摆手,嘘嘘连声,让我小点声,别嚷嚷。

“内莉刚刚睡着,可怜的孩子!”她急忙向我悄声道,“看在上帝分上,别吵醒她!不过我那宝贝儿身体太弱啦、我们都替她担心。大夫说,眼下还不要紧。可是从您那位大夫嘴里又能问出什么来呢!伊万·彼得罗维奇,您这样不是作孽吗?我们一直在等您,等您来吃饭……要知道.您有两天两夜没来啦!……”

“但是,我前天不就跟你们说过这两天我来不了吗,”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悄声道,“我得把那篇东西写完呀……”

彻底自由了,整个晚上都没事儿了。”我连忙向我的那两位老人家跑去。总算到了十三条,总算看见了他们的小屋。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看见我就伸出一个手指警告我。

“你不是答应今天来吃午饭的吗!为什么不来呢?我的小天使内莉还特意下了床,我们让她坐在安乐椅里,把她抬出来吃饭。她说:‘我要跟你们一起等万尼亚’,可是我们的万尼亚就是不来。要知道,都快六点啦!您上哪浪荡去了?你们呀,都是些浪荡鬼!你们让她太伤心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了……幸亏睡着了,我的小宝贝儿。再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又进城了(回来喝茶!);就我一个人,瞎折腾……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找到工作啦;不过我一想到在彼尔姆①,心就凉了半截……”

撕了重写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手里有过这么一大笔钱了。自由和金钱!……我兴高采烈地抓起礼帽,挟起手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娜塔莎呢?”

“在小花园,我那宝贝儿,在小花园!去找她吧……不知道怎么搞的,她也是这副模样……我真有点不明白了……唉呀,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心里好难过呀!她硬说她很开心,而且心满意足,但是我不信……去找她吧,万尼亚,然后再来悄悄告诉我她到底怎么啦……听见了吗?”

但是我已经不在听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唠叨了,我跑进小花园。这小花园与这座房子相毗邻;长宽各约二十五步,草木茂盛,遍地苍翠。园中有三颗高大的枝叶婆娑的古树,几颗小白桦树,几丛丁香和金银花,有一角种着马林果,种着两畦草莓,还有两条窄窄的羊肠小道十字交叉地穿过花园。老爷子对这座小花园非常得意,硬说园子里不久就会长蘑菇。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内莉爱上了这小花园,她常常坐在安乐博里给抬

①彼尔姆靠近西伯利亚,在俄罗斯欧洲部分的东部。

出来,放在花园的小径上,现在,内莉已经成了全家的宠儿。但是瞧,娜塔莎就在这里;她高高兴兴地欢迎我,并向我伸出手来。她多瘦呀,脸­色­多苍白呀!她也大病初愈。

全完稿了,万尼亚?”她问我。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抱怨他的写作时间太仓促。一八七0年,他在给伊万诺娃的信中写道。

“全完稿了,万尼亚?”她问我。

“完稿了,完稿了!彻底自由了,整个晚上都没事儿了。”

“好,谢谢上帝,赶稿子了?撕了重写了?”

“有什么办法呢!不过这倒不要紧。我都练出来了,写作时高度紧张,神经绷得很紧;我的想象力倒更清晰,感受也更深、更生动,甚至文思泉涌,欲罢不能,因此写作虽然紧张,效果倒还不错。一切都很好……”

“唉,万尼亚,万尼亚!”

彼得罗维奇①还在家的时候碰上他。并向我伸出手来。她多瘦呀,脸­色­多苍白呀!她也大病初愈。放在花园的小径上,现在,内莉已经成了全家的宠儿。但是瞧,娜塔莎就在这里。

我发现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娜塔莎非常热衷于我的文学成就和我的名声。我最近一年发表的作品,她都读了,还常常问我下一步的创作计划,关心评论我的每篇文章,看了有些文章还很生气,她一定要我在文坛上出人头地。她的这一心愿说得非常强烈、非常坚决,她目前的倾向甚至使我感到惊奇。

但是这样的健忘症在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屡见不鲜的,因此在他所有的熟人和朋友中间,他的这一无伤大雅的弱点也就尽人皆知了。

“你这样写下去会文思枯竭的,万尼亚,”她对我说,“你这样弹­精­竭虑,总有一天会文思枯竭的;此外,健康也可能给毁了。就说c***吧,他两年之内写来写去还是那部中篇小说,而n*花了十年工夫就写了一部长篇①。然而他们的作品却是那么­精­雕细琢,写得那么­精­致!找不出一点马虎大意的地方。”

“是的,他们的生活有保障,他们写东西没有期限;而我是匹拉邮车的鸯马!好了,这一切都是废话!别谈它了,我的朋友。怎么样,没什么新闻吗?”

“可多啦。第一,他来信了。”

彼得罗维奇①还在家的时候碰上他。“一辈子都不把文学事业当作一种事业,而是看成一种买卖”。彼得罗维奇①。

“又来信了?”

“又来信了。”她说罢,递给我一封阿廖沙的信。这已是分别以后的

①此处可能指列夫·托尔斯泰和冈察洛夫。托尔斯泰间隔两年才发表了他的三部曲《童年》(一八五二)和《少年》(一八五四);冈察洛夫写《奥勃洛摩夫》则花了十年时间(一八四九—一八五九),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抱怨他的写作时间太仓促。一八七0年,他在给伊万诺娃的信中写道:“您信不信,我有十分把握,如果能像冈察洛夫、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那样保证我有两三年的时间来写这部长篇小说,那么我会写出这样一部作品,即使过一百年也会有人谈论它”

第三封信了。第一封还是从莫斯科写来的,他写这封的时候好像有病,写得颠三倒四。他告诉她说,由于各种情况都凑到一起了,他无论如何没法像临别时所设想的那样从莫斯科回到彼得堡来。他在第二封信里又急着通知我们,他将于日内回到我们这儿来,以便尽快同娜塔莎结婚,并说这已经定了,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然而从全信的口气看,他分明处在一种绝望状态,外人对他施加的影响已经使他身不由己,他已经不再相信他自己了。他还顺便提到了卡佳,说卡佳是他的上帝,只有她一个人在安慰他和支持他。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他现在寄来的第三封信。

信写了两张纸,写得既断断续续,又颠三倒四,写得既急促而又潦草,信上还掉了几滴墨水和眼泪。信一开头就说,他阿廖沙要与娜塔莎脱离关系了,劝她忘了他吧。他极力证明,他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外来的敌对影响太大了,最后势必至于:他和娜塔莎在一起也决不会幸福,因为他俩不般配。但是写到这里,他又忍不住了,抛开了他自己在前面的议论和论证,既没有撕掉,也没有划去信的前半部分,而是突如其来他立刻坦白承认,他有罪,对不起娜塔莎,他这人完蛋了,他无法违抗也来到乡间的他父亲的意愿。他写道,他无法麦达他的内心有多么痛苦;接着他又承认他完全意识到他是能够让娜塔莎幸福的,写到这里,他又突然开始论证他俩是完全般配的;他坚决地、愤然批驳了他父亲的论据;他在悲观失望中描绘了他同娜塔莎一见结合,他俩将会相亲相爱、白头偕老的幸福情景,他诅咒自己的软弱,于是乎——永别了!这封信是痛苦地写成的;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显然忘乎所以,情不自禁;我读后潸然泪下……娜塔莎又递给我另一封信,是卡佳写的。这封信跟阿廖沙的信装在同一个信封里,但却单独封好了,一起寄来的。卡佳写得相当简短,用寥寥数行告诉娜塔莎,阿廖沙的确很悲伤,常常哭,似乎很绝望,甚至还生了点小病,但是有她在一起,他一定会幸福的。顺便说说,卡佳极力向娜塔莎说明,请她千万别误会,似乎阿廖沙很快便得到了宽慰,似乎他的悲伤是逢场作戏,不严肃。卡佳补充道:“他永远不会忘记您,也永远不可能忘记您,因为他不是这样一颗心,他无限地爱您,因此,如果他有朝一日不爱您了,或者他有朝一日在想到您的时候不难过了,那么为此我也会立刻不爱他的……”

我把两封信都还给了娜塔莎;我跟她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在着头两封信的时候也这样,反正现在我俩尽量避免谈过去,仿佛我们两人之间商量好了似的。她痛苦极了,痛苦得难以忍受,这,我是看到了的,但是就是在我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出来。回到老家后,她因患热病躺了三星期,如今才勉强康复。我俩甚至很少谈到我们即将发生的变化,虽然她也知道她那老父亲即将找到一份工作,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虽说在这段时间里,她对我特别温柔,特别体贴,一切与我有关的事她都特别关心;凡是我要告诉她的有关我的一切情况,她都竖起耳朵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这情形起初甚至使我感到一种压抑:我总觉得,她是因为过去想给我以补偿。但是这种压抑感很快也就消失了:我明白她心中完全是另一种想法,她无非因为爱我,无限地爱我,她不能没有我,也不能不关心与我有关的一切罢了,于是我想,从来没有一个妹妹会像娜塔莎爱我那样爱自己的哥哥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即将到来的分别压在她心头,娜塔莎很痛苦;她也知道,没有她我也活不下去;但是我们对这事都避而不谈,虽然我们也详详细细地谈了即将发生的种种事情……

她忐忑不安,痛苦万分,又要向我们叙述她的身世时,我、娜塔莎和伊赫梅涅夫老两口都感到非意识到我们非常对不起她。大夫特别反对作这样的回忆,大家总是极力变换话题。在这种情况下。

我问起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

“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娜塔莎回答,“他答应回来喝茶。”

“他一直都在为工作奔忙吗?”

“是的;不过,现在,工作毫无疑问是会有的;他今天似乎也没必要出去,”她一面沉思一面补充道,“明天出去也可以嘛。”

“他出去有什么事?”

“那是因为我收到了信……我成了他的心病,”娜塔莎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补充道,“这甚至使我感到压抑,万尼亚。他好像做梦都只梦见我一个人。我相信,除了我怎么样啦,我过得好吗,我现在在想什么以外,他不会想任何事情。我的任何烦恼都会在他身上得到反应。我看到,有时候他笨拙地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装出一副并不为我发愁的乐呵呵的模样,佯装在笑,还想返我们发笑。这时候连妈妈也变得心神不定了,她也不相信他的笑是真笑,于是就长吁短叹起来……她也觉得怪别扭的……他是个直心决肠的人!”她又笑着加了一句,“瞧,今天我收到信,他就必须立刻逃跑,免得看到我的眼睛……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胜过爱世界上所有的人,万尼亚,”她低下头,握着我的手,补充道,“甚至也胜过爱你……”

我们在花园里前前后后地走了两个来回,她又开口道:

“今天马斯洛博耶夫到我们家来了,昨天也来过,”她说。

“是的,近来他常常到府上来。”

“你知道他到这儿来­干­吗么?妈妈很相信他,我也不知道相信他什么。她以为,这一套他无所不知(比如法律以及诸如此类),任何事他都能办到。你猜她现在在打什么主意?因为我没能当上公爵夫人,她心里暗自感到痛苦,很惋惜。这个想法让她食不甘味,看来,她已经把自己的心事向马斯洛博耶夫完全公开了。跟父亲她是不敢说这话的,因此她想:能不能让马斯洛博耶夫帮她一点忙呢?能不能哪怕是照法律办事呢?看来马斯洛博耶夫并没有扫她的兴,因此她就请他喝酒的,”娜塔莎又嘲笑地加了一句。

“这调皮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妈妈自己对我说漏了嘴……绕着弯儿说的……”

“内莉怎么样?她怎么样?”我问。

“我甚至感到奇怪,万尼亚:你怎么到现在还没问她!”娜塔莎责备道。

内莉是这家所有人的宠儿。娜塔莎非常爱她,内莉也终于把自己的心整个儿交给了她。可怜的孩子!她根本不曾料到,居然有这么一天,她会找到这样一些好人,找到这么多爱,我也高兴地看到,这颗愤世嫉俗的心终于软化了,向我们所有的人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她以一种病态的炽烈的感情回报了大家对她的普遍的爱,这同她的过去一切,同郁结在她心中的不信任、怨愤和桀骛不驯是截然相反,大异其趣的。后又说回来,即使现在,内莉也顶了很长时间中,长时间而又故意地向我们隐瞒郁结在她心头的和解之泪,直到最后才对我们大家完全以心相许。她非常爱娜塔莎,接着又爱上了老爷子。我也成了她不可须臾离开的人,如果我长久不去,她的病就会加重。最近这一次,为了完成被我耽误了的书稿,我要告别两天,临行前,我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劝慰她的话……当然是绕着弯说的。内莉仍旧不好意思太直露、大无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感情……

她的情况使我们大家都感到非常不安。大家默默地二话没说就定了下来,让她永远留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家,然而离开彼得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的病情却越来越恶化。她的病是从我带她去见两位老人家,他们同娜塔莎言归于好的那天开始的。话又说回来,我扯到哪去啦,她原先就有病。她的病过去就在逐渐加重,但是现在却以非常快的速度开始恶化了。我不知道,也无法正确判定她到底生的是什么病。诚然,她犯病的次数比过去多了点儿,然而主要的是她出现了某种衰弱、体虚和筋疲力尽,不断地忽冷忽热和神经紧张——这一切在最近几天竟使她病情恶化,已经不能下床了。说来也怪:她的病越重,她对我们的态度就越温柔、越亲热、越坦诚。三天前,我从她的小床旁走过,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她身边。屋里没有一个人。她的脸在发烧(她瘦多了),眼睛像火一样发着光。她像抽风般热情洋溢地向我探过身来,当我向她弯下了腰,她就伸出她章黑而又消瘦的胳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用力地吻了我两下,然后立刻要求让娜塔莎到她这儿来;我把她叫来了;内莉硬要娜塔莎坐到她身边的床上,而且看着她……

能不能让马斯洛博耶夫帮她一点忙呢?能不能哪怕是照法律办事呢?看来马斯洛博耶夫并没有扫她的兴,因此她就请他喝酒的,”娜塔莎又嘲笑地加了一句。他见状心中的疑虑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我也很想看看您,”她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了您,今天夜里也肯定会梦见您……我经常梦见您……每天夜里……”

她分明有什么话要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压在她心头;但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感情,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表露出来……

除了我,她几乎最爱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了。应当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几乎就跟爱娜塔莎一样爱她。他有一种惊人的本领,能让内莉开心和退内莉发笑,他只要一走进内莉的房间,她就会发出格格的笑声,甚至开始淘气。这个病女孩开心得像个小小孩,跟他老人家撒娇,笑话他,把自己做的梦讲给他听,并且每次总要编点什么出来,硬要他再讲一遍,他老人家看着他的“小女儿内莉”,更是既开心又得意,因为有了她,每天都欢天喜地,而且越来越开心了。

谢尔盖伊奇。近来他常常到府上来。”谢尔盖伊奇了。应当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几乎就跟爱娜塔莎一样爱她。他有一种惊人的本领,能让内莉开心和退内莉发笑,他只要一走进内莉的房间。

“因为我们受了那么多苦,所以上帝才把她赏给了我们大家,”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刚从内莉的房间里出来,照例给她画了十字,祝了她晚安。

看见我和娜塔莎后,他连忙心急火燎地悄声告诉我们他此番奔走的收获:他为之奔走的那份工作已经到手了!

每天晚上,当我们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马斯洛博耶夫几乎每天晚上来),那位老大夫有时也来,他已经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伊赫梅涅夫家,对他们依依不舍;内莉也坐在安乐椅里被抬了出来,挨着我们坐在圆桌旁。通露台的门敞开着。被夕阳映照的、绿荫遍地的小花园,一览无遗。从花园里吹来一阵阵草木的清香和刚刚开放的丁香花的芳香。内莉坐在自己的安乐椅里亲切地看着我们大家,倾听着我们说话。有时候她活跃起来,不知不觉地也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大家总是惴惴不安地听着她说话,因为在她的回忆中有一些我们不敢触及的话题。那天,她忐忑不安,痛苦万分,又要向我们叙述她的身世时,我、娜塔莎和伊赫梅涅夫老两口都感到非意识到我们非常对不起她。大夫特别反对作这样的回忆,大家总是极力变换话题。在这种情况下,内前就极力不向我们表露,我们的这番苦心她是懂得的,而是同大夫或者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故意值笑玩闹……

然而,她的病情却越来趋恶化了。她变得异常敏感。她的心跳动得很不规律。大夫甚至告诉我,她可能会很快死的。

我没有把这话告诉伊赫梅涅夫夫­妇­,以免使他们惊惶不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坚信——她的病在动身前肯定会康复。

“听,爸爸也回来啦,”娜塔莎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后说道,“咱们进去吧,万尼亚。”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按照老习惯一跨过门槛便开始大声说话。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向他连连摆手。老爷子便立刻安静下来,看见我和娜塔莎后,他连忙心急火燎地悄声告诉我们他此番奔走的收获:他为之奔走的那份工作已经到手了,因此他很高兴。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向他连连摆手。老爷子便立刻安静下来,看见我和娜塔莎后,他连忙心急火燎地悄声告诉我们他此番奔走的收获:他为之奔走的那份工作已经到手了,因此他很高兴。

“再过两星期就可以走马上任啦,”他握着两手说道,关切地斜过眼去看了一眼娜塔莎。但是娜塔莎笑而不答,走过来拥抱他,他见状心中的疑虑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谢尔盖伊奇坚信——她的病在动身前肯定会康复。还有一些带小毛毛的叶子,抓住什么东西就不放,还有不少白­色­的很大的花,还有水仙花,我最喜欢水仙花了。

“要走马上任啦,要走马上任啦,我的朋友们,要走马上任啦!”他欢天喜地地说道,“不过就是你,万尼亚,要跟你分别让人觉得难过……(我要指出,他一次也没建议让我跟他们一起去,按照他的­性­格,他是一定会提出这一建议的……如果换了种情况,也就是说,如果他不知道我爱娜塔莎的话。)

我问起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娜塔莎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后说道,“咱们进去吧,万尼亚。”回忆着过去,回忆着已故的亭里希和他国的奇异景­色­……我也浮想联翩地想到内莉。

“嗯,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朋友们,有什么办法呢!我感到很难过,万尼亚;但是换个地方就会使我们大家焕发出生机……换个地方——也就是换了一切”他又一次瞥了娜塔莎一眼,补充道。

他相信这个,而且对自己的这一信念感到高兴。

“那内莉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问。

“内莉?那有什么……宝贝儿,她有点小毛病,但是到走的时候她肯定会好起来的。现在,她就好些了:你看呢,万尼亚?”他仿佛害怕似的问道,又担心地看着我,仿佛只有我才能解决他的困惑似的。

“她怎么样?她睡得好吗?她没出什么问题吧?她现在是不是醒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你知道吗:咱们快把小桌搬到露台上去,等茶饮一拿来,咱们的人都来了,咱们就坐下,那时候内莉也就会出来跟咱们坐在一块了……瞧,这多好呀。难道她还没醒吗7我进去看看她。就看她一眼……你放心,不会吵醒她的!”他看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向他连连摆手,便加了一句。

但是内莉已经醒了。十分钟后,我们大家照老样子又围坐在茶桌旁,喝起了晚茶。

内莉坐在安乐椅上被抬到露台。大夫来了,马斯洛博耶夫也来了。他给内莉带来了一大束丁香;但是他自己却似乎心事重重,好像挺懊恼似的。

顺便说说:马斯洛博耶夫几乎每天都来。我已经说过,大家,尤其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非常喜欢他,但是我们从来只字不提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连马斯洛博耶夫也不提她。因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听我说过,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还没来得及成为他的合法妻子,因此就暗自决定,在家里既不能接待她,也不许谈到她。于是大家也就照此办理,这活画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性­格。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她没有娜塔莎,而主要是不曾发生过已经发生过的那些事,说不定她也就不会这么挑剔了。

这天晚上,内莉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闷闷不乐,甚至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仿佛她做了一个噩梦,现在在想这梦似的。不过,她非常喜欢马斯洛博耶夫的礼物,喜孜孜地观赏着Сhā在她面前一只玻璃杯里的这束鲜花。

这调皮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今天夜里也肯定会梦见您……我经常梦见您……每天夜里……”今天马斯洛博耶夫到我们家来了。

“那么说,你非常喜欢花噗,内莉?”老爷子问,“等等!”他­精­神振奋地加了一句,“明天吧……嗯,你会亲眼看到的!……”

“喜欢,”内莉答道,“我还记得,我们曾用鲜花欢迎过妈妈。我们还在那儿(那儿,现在指国外)的时候,有一次妈妈病了整整一个月。我和宇里希说好了,等她能够下床,第一次走出自己卧室的时候(她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出房间了),我们就用鲜花把所有的房间布置起来。我们也就这么做了。头天晚上妈妈就告诉我们,明天早上她一定要出来跟我们一起用早点。那天,我们起得很早。亭里希拿来了好多好多鲜花,于是我们就把整个房间用绿叶和花带装饰起来。有常春藤,还有一种叶子很宽很宽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还有一些带小毛毛的叶子,抓住什么东西就不放,还有不少白­色­的很大的花,还有水仙花,我最喜欢水仙花了,还有月季花,很漂亮的月季花,花多极了多极了。我们把它们全连成串地和种在花盆里摆设起来,还有一些花大极了,像棵树,种在大木桶里;我们把它们布置在房间的四角和妈妈坐的安乐椅旁,妈妈一出来,惊讶极了,可开心啦,字里希也很高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事……”

这天晚上内莉显得特别衰弱,神经也特别脆弱。大夫不安地注视着她。但是她非常想说话。她说了很长时间,一直说到天黑,说的都是她过去在国外的生活;我们没有打断她的话。她在国外同妈妈和亭里希游览了许多地方,昔日的回忆鲜明如画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激动地谈到湛蓝的天空,她看到和路过的白雪皑皑、遍地冰雪的高山和山间瀑布;然后她又谈到意大利的湖泊和溪谷,谈到鲜花和树木,谈到乡村的居民,谈到他们的服饰,谈到他们晒得黑黑的脸和乌黑的眼睛;她还谈到他们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然后她又谈到一座座大城市和一座座宫殿,谈到一座带圆顶的高高的教堂,圆顶上装饰着各种灯彩,霎时间整个圆顶灯火通明,好看极了;然后她又谈到一座炎热的南方城市,碧空如洗,碧波荡漾……内莉从来没有给我们这么详细地说过她自己的回忆。我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讲。迄今为止,我们大家知道的只是她的另外一些回忆——在一座­阴­霾蔽日的­阴­森森的城市里,到处是一片使人感到压抑和头昏脑胀的气氛,到处是被污染的空气,珍贵的宫殿总是斑斑驳驳,脏兮兮的;阳光暗淡,了无生气,这里的人也都坏,而且都是些疯子,她和妈妈受够了这些人的罪。于是我眼前浮现出:过去,她俩住在一个肮脏的地下室里,在一个潮湿而又明暗的夜晚,两人互相偎依着,躺在她们贫寒的床铺上,回忆着过去,回忆着已故的亭里希和他国的奇异景­色­……我也浮想联翩地想到内莉,这时她已没有了妈妈,只能独自回忆这一切,而布勒诺娃却想用殴打和残酷的兽行压服她,迫使她去­干­见不得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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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尼亚!”她用她的小脸蛋贴着我的脸,说道,“就算外公不在了,我也不能跟你分开。”你先别嚷嚷,还是丁是丁卯是卯地说说清楚?

但是内莉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只能把她送回房间。老爷子很害怕,也很懊恼,悔不该让她说这么多话的。她好像老毛病犯了,仿佛不省人事似的。她这种旧病复发已闹过好几回了。这次发作完以后,内莉坚决要求见我。她有话要跟我一个人说。她再三央求,以致这次大夫也主张应当满足她的愿望,于是大家都走出了房间。

到底是什么事?”我还是不能离开你,万尼亚!”她用她的小脸蛋贴着我的脸,说道,“就算外公不在了,我也不能跟你分开。”事情不应当这么办嘛,我现在是秘密告诉你的。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话呢。

“是这么回事,万尼亚,”就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内莉说,“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会跟他们一起走;但是我是不会走的,因为我不能走,我准备暂时留在你身边,因此,我要把这事告诉你。”

我开始劝她;我说,在伊赫梅涅夫家,大家都很喜欢她,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大家会非常舍不得她的。再说,住我那儿,她会觉得很不方便的,虽说我非常爱她,但是没办法,只好分手。

“不,不成!”内莉固执地答道,“因为最近我常常梦见妈妈,而且她让我别跟她们走,要留在这里;她说我撇下外公一个人,罪孽就大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哭。我要留在这儿侍候外公,万尼亚。”

而且大家会非常舍不得她的。再说,住我那儿,她会觉得很不方便的,虽说我非常爱她,但是没办法,只好分手。事情不应当这么办嘛,我现在是秘密告诉你的。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话呢?

“但是你外公不是已经死了吗,内莉,”我诧异地听完了她的话,说道。

她想了想,定睛看了看我。

她这种旧病复发已闹过好几回了。这次发作完以后,内莉坚决要求见我。她有话要跟我一个人说。她再三央求,以致这次大夫也主张应当满足她的愿望。

“万尼亚,你再告诉我一遍外公是怎么死的,”她说,“全都告诉我,什么事也不要漏掉。”

我对她的这一要求感到很诧异,不过我还是详详细细地向她重述了一遍。我疑心她在说胡话,起码,旧病复发后,她的脑袋还没完全清醒。

她注意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我记得,在我讲的时候,她那黑眼睛闪耀着涌苦的、激动的光芒,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屋里已经黑了。

“不,万尼亚,他没有死!”她把我的话都听完了,又想了想,然后坚决地说道。“妈妈最近常常向我说到外公,可是我昨天对她说‘外公不是死了吗’的时候,她很伤心,哭了,她告诉我外公没有死,是人家放意说他死了的,他现在在要饭,‘就像咱俩过去常常要饭一样,’妈妈说,‘他常常在老地方要饭,就是咱俩头一次遇到他,我趴在他脚下,阿佐尔卡认出了我的那地方……’”

“内莉,这是梦呀,是病人在做梦,因为你现在有病呀,”我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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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最后的回忆-2

小?说?txt?天堂

“我自己也老想,这不过是梦,”内莉说,“因此我没对任何人说。我想把这一切就告诉你一个人。但是今天,你没来,我就睡着了,我居然梦见厂外公。他坐在他家里等我,他的样子是那么可怕,那么瘦。他说他已经有两天什么东西也没有吃了,阿佐尔卡也什么都没有吃,他很生我的气,责备我。他还对我说,他一点鼻烟也没有了,而没有鼻烟他是活不下去的。万尼亚,这倒是真的,他这话过去就对找说过一次,也就是妈妈死了,我去看他的时候。当时他病得很重,几乎不省人事。因此我今天一听到他说这话,我就想,我要去讨钱,站在桥头,讨到钱后就去给他买面包,买煮熟的土豆和鼻烟。仿佛我就站在那里向人讨钱似的,我看到外公在附近走来走去,他迟疑了一下,便向我走过来,看了看,把我讨到的钱统统拿走了。他说,这是买面包的,现在再去要点买烟的钱。我讨到了钱,他就过来把钱抢走了。我对他说,他不向我拿,我也会把钱统统给他的,决不给自己藏一文钱。他说:‘不,你会偷我的东西的;连布勒诺娃也跟我说过你是小偷,因此我再不让你上我那儿去了,决不。还有一个五戈比的钢(钅崩)儿你藏哪儿啦?’因为他不相信我,我哭了,可是他根本不理我,还是一个劲地嚷嚷:‘你偷了一个五戈比的钢(钅崩)儿!’说罢就开始打我,就在那儿桥头,打得可疼了。我就大哭……万尼亚,因此现在我想,他一定还活着,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走来走去,等我上他那儿去哩……”我又开始劝她,劝她不要相信莫须有的事,末了她好像给我说服了。她回答说,她现在就怕睡着,因为一睡着就会梦见外公。末了,她紧紧地拥抱了我……

“不过,我还是不能离开你,万尼亚!”她用她的小脸蛋贴着我的脸,说道,“就算外公不在了,我也不能跟你分开。”

就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内莉说,“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会跟他们一起走;但是我是不会走的,因为我不能走。

全家上下都给内莉的这次旧病复发吓坏了。我把她的种种梦幻告诉了大夫,并斩钉截铁地问他,他到底对她的病怎么看。

“暂时还无可奉告,”他一边考虑一边答道,“眼下我还在猜测、思考和观察,但是……一切都不能肯定。总的说,要康复是不可能的。她一定会死。这话我没有告诉他们,因为您硬要我说,我就说了,但是我很后悔,我建议明天进行一次会诊。会诊以后这病会有转机也说不定。但是,我很可怜这小姑娘,就像可怜我的女儿一样……多可爱,多可爱的小姑娘啊!瞧她的脑子多活跃呀!”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尤其着急。

“你说什么!”还是丁是丁卯是卯地说说清楚。上帝作证,我会明白你的意思的。你要明白,这事有多重要,后果有多严重……”我居然梦见厂外公。他坐在他家里等我,他的样子是那么可怕,

“万尼亚,我想到这么一个主意,”他说,“她非常喜欢花。你猜怎么着?等她明天一醒过来,咱们就用鲜花来迎接她,就像她今天说的她和那个亨里希把房间布置起来欢迎她妈妈一样……瞧她说这话的时候多激动呀……"

“就因为太激动嘛,”我回答,“激动现在对她有害……”

“不错,但是愉快的激动是另一回事!要相信,余爱的,要相信我的经验,愉快的激动是不要紧的;愉快的激动甚至能包治百病,有利于健康……"

一句话,老爷子想出来的这主意把他自己完全迷住了,他一想到答主意就得意非凡。要不同意他的想法是不可能的。我问了大夫的意见,但是大夫还没来得及考虑好,老爷子已经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跑出去办这事去了。

“告诉你吧,”他临走时对我说,“离这儿不远有个花洞子;这花洞子很阔气。花匠们出售鲜花,可以上那买,而且非常便宜!……甚至便宜得让人吃惊!你可以把这事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打个招呼,要不她会马上生气的,怪我乱花钱……嗯,就这么回事,朋友:你现在上哪?你不是完稿了吗,­干­吗还要急着回家?就住我们这儿吧,在楼上,在那间亮堂堂的小房间里:记得吗,跟从前一样。你的床垫和床——一切都保持原样,没动过。你会像法国国王一样睡得又甜又香的。怎么样?别走啦。明天早点儿醒,等花一拿来,咱俩就在八点前把整个房间布置好。娜塔莎会来帮忙的:要知道,她的审美力比咱俩都强……嗯,你同意吗?愿意在这里住一宿吗?”

我也不能跟你分开。”愉快的激动甚至能包治百病,有利于健康……"因为最近我常常梦见妈妈,而且她让我别跟她们走。

终于决定了,我留在这里过夜。老爷子把买花的事办妥了。大夫和马斯洛博耶夫也告辞走了。伊赫梅涅夫家睡得早,十一点就睡了。临走时,马斯洛博耶夫若有所思,他有话要跟我说,但是决定推迟到下一回再说。我向两位老人道别后就上楼到我从前住过的那间亮堂堂的小房间里去了,使我惊奇的是我又在那里看见了他。他正坐在小桌旁翻阅一本书,在等我。

“半道上又回来了,万尼亚,我想,还不如现在说好。坐。你知道吗,这事真浑,真让人恼火……”

“到底是什么事?”

“你那公爵真是个卑鄙小人,还在两星期前就把我气得够呛;气得我到现在还一肚子气。”

是病人在做梦,因为你现在有病呀,”我对她说。激动现在对她有害……”我还是不能离开你,万尼亚!”她用她的小脸蛋贴着我的脸,说道,“就算外公不在了?

“怎么,怎么回事?难道你跟公爵还有来往?”

激动现在对她有害……”我压根儿没生气,万事应当看得平平常常,不要夸大……真是的。”就像她今天说的她和那个亨里希把房间布置起来欢迎她妈妈一样?

“哼,瞧你现在说的:‘怎么,怎么回事?’倒像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似的。你呀,万尼亚老弟,你就跟我那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一样,总之,跟那些讨厌的娘们没两样……我最讨厌娘们了!……一听见乌鸦叫——立刻就‘怎么,怎么回事?’”

“你别生气嘛。”

还是一个劲地嚷嚷:‘你偷了一个五戈比的钢(钅崩)儿!’说罢就开始打我,就在那儿桥头,打得可疼了。我就大哭?

“我压根儿没生气,万事应当看得平平常常,不要夸大……真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我没跟他打岔。

“我说伙计,”他又开口道,“我发现了一条线索……就是说,其实根本没有发现,也没有任何线索,仅仅是我觉得这样罢了……就是说,我根据某些想法推断出,内莉……也许是……总之一句话,也许是公爵的合法的女儿。”

“你说什么!”

“啊呀,马上又吼起来了:‘你说什么!’跟这些人就没法说话!”他使劲挥了挥手,叫道。“我难道跟你说什么肯定的东西了吗,你这个不动脑筋的人?我跟你说她是已经证实了的公爵的合法的女儿了吗?我有没有说过这话?……”

“我说老同学,”我非常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看在上帝分上,你先别嚷嚷,还是丁是丁卯是卯地说说清楚。上帝作证,我会明白你的意思的。你要明白,这事有多重要,后果有多严重……”

“后果的确很严重,但是这后果从何而来呢?证据在哪儿?事情不应当这么办嘛,我现在是秘密告诉你的。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话呢——以后再作解释。就是说,这样做总有这样做的道理。你老老实实听着,别言语,要知道,这一切都是秘密……

“要知道,是这么回事。还在冬天,还在史密斯没死以前,那时,公爵刚从华沙回来,他就开始调查这事了。就是说,开始调查这事要早得多,早在去年就开始了。但是当时他只追查一件事,而现在则追查起了另一件事。主要是他断了线。他在巴黎同史密斯那妞分手,抛弃她以后,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但是在这十三年中他始终不渝地在监视她的行踪,他知道她曾和亨里希同居,今天内莉也谈到了他,他也知道她有一个孩子,叫内莉,他也知道她本人有病;总之,他什么都知道,可是忽然线断了。这似乎发生在亭里希死后不久,史密斯那妞准备回彼得堡的时候。在彼得堡,不用说,不管她回到俄罗斯后如何隐姓埋名,他也能找到她;问题在于他在国外雇的那帮侦探用假证据欺骗了他:他们硬要他相信她住在德国南部一个偏僻的小镇里;这帮侦探由于工作马虎也上了当——他们把一个女人当成了另一个女人。这情况继续了一年或者一年多一点。过了一年后,公爵开始怀疑了:根据某些事实判断,他过去就觉得这女人不是她。现在的问题是:史密斯的真女儿上哪儿了呢?他忽然想到(不过随便一想,并无真凭实据):她会不会就在彼得堡呢?他派人在国外调查的同时,便有意在这里另行调查,但是他显然不愿意经由太官方的途径,于是便认识了我。有人把我推荐给他:说我如何如何,承揽一应业务,是个业余侦探——等等,等等……

“嗯,于是他就向我说明了事情原委;不过这龟孙子说得含糊其词,含含糊糊而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的话漏洞百出,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几遍,一些事实在同一个时间里用不同的方式作了不同的说明……嗯,自然,尽管他狡猾透顶,也不能把所有的线索都藏着掖着。不用说,开头我低三下四,显得心地很单纯——总之,显得奴颜婢膝,忠心耿耿;但是根据我一以贯之的原则,并且也根据自然法则(因为这是自然法则),我想,第一:他之所以需要我,他说的是不是实情?第二:在这个说出来的目的后面是不是还另有没说出来的目的?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我亲爱的,大概连你那诗人的脑瓜也会明白——我就吃了他的大亏了:因为他要达到一个目的。譬如说吧,值一个卢布,而要达到另一个目的,价钱就应该是原来的四倍,如果我把值四卢布的东西按一卢布卖给他,我岂不成大傻瓜了。我开始深入了解情况,慢慢地终于摸到了一些线索;一条线索是从他那儿套出来的,另一条线索是从不相­干­的人那儿探听来的,至于第三条线索嘛,是我自己开动脑筋想出来的。你说不定会问我:你为什么偏要­干­这事呢?我的回答是:就凭公爵心急火燎,似乎很害怕的样子,我也得­干­。因为,说实在的,公爵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他把他的情人拐跑了,离开了她的父亲,等她怀孕后,又抛弃了她。哼,这有什么稀奇呢?无非是偷香窃玉,少年风流,逢场作戏罢了。公爵不是这种人,哪会害怕这个呢!嗯,可是他却害怕了……于是我就起了疑心。顺便提一下,老伙计,我通过亨里希发现了一些饶有兴趣的线索。当然,亨里希已经死了。但是他有个表妹(在这里,在彼得堡,现在嫁给了一个面包师),过去热烈地爱过他,而且连续十五年一直钟情于他,尽管她跟那个胖面包师无意中生了八个孩子。不瞒你说,就是从这个表妹身上,经过我连蒙带骗,小施手腕,终于打听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亨里希按照德国人的习惯既爱写信,又爱记日记,临死前又把自己的一些文件寄给了她。但是她这傻瓜却不懂得这些信的重要,她只懂得在这些信的某些地方讲到了月亮,讲到了我亲爱的奥古斯丁①,好像还讲到了维兰德②。但是我却得到了我所需要的情报,并通过这些信件发现了新的线索。譬如说,我知道了史密斯先生,知道了被他女儿卷逃的财产,知道了把这笔钱攫为己有的公爵;除此以外,信中在一片长吁短叹、转弯抹角、别有所指的字里行间,还向我透露出一件真正有用的东西:就是说,万尼亚,你明白吗!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亨里希这混帐东西故意隐瞒这事,只作了一些暗示,可是我把些暗示加在一起却得出了一个首尾相应、顺理成章的结论:公爵肯定同史密斯那妞结婚了!在哪儿结的婚?怎么结的婚?究竟在什么时候?在国外还是在这里?结婚证书在哪儿?——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也就是说,万尼亚老弟,我懊恼得直揪自己的头发,我找呀找呀,没日没夜地到处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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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查到了史密斯,他却冷不丁死了。甚至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看到他。就在这时候,也是机缘凑巧,我突然打听到了有一个对我来说可疑的女人在瓦西里岛死了,我一调查便发现了线索。我急忙跑到瓦西里岛,记得吗,当时咱俩不期而遇。那回我搞到了很多情况。一句话,这事内莉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说,”我打断了他,“难道你认为,内莉知道……”

①见本书第一部第一章注。

②维兰德(一七三三-一八一三),德国古典作家,著名童话集《奥伯龙》(一七八0)的作者。

“知道什么?”

一星期后他们就要走了。娜塔莎抬起她那异样的目光长时间地注视着我。那又怎么样呢?”关你什么事。

“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儿?”

我死了以后,你就跟娜塔莎结婚吧!”不知道……”他起码也应该使内莉的生活有个保障呀?

“你不是也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儿吗?”他愤愤然责怪地看着我,答道,“你这人真无聊,提这种没用的问题做什么?主要的问题并不在这儿,而在于她知道她不仅是公爵的女儿,而且是公爵的合法女儿——你明白这道理吗?”

“不可能!”我叫道。

“起先我也对自己说‘不可能’,甚至现在我有时候也对自己说‘不可能’!但是问题就在于这是可能的,而且可以十拿九稳地说,正是这样。”

她说,“万尼亚,真是做了一场梦啊!”基督徒死后,不是两手平放身体两侧,而是两手交叉,作十字状,

“不,马斯洛博耶夫,不是这样,你想入非非了,”我叫道,“她不仅不知道这事,而且她也真是私生女。如果她母亲手里多少有一些凭据,难道她能在彼得堡贫病交加,苦度岁月吗?此外,她还撇下自己的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得啦吧,这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候,也是机缘凑巧,我突然打听到了有一个对我来说可疑的女人在瓦西里岛死了,我一调查便发现了线索。我急忙跑到瓦西里岛,

“我也想到过这点,就是说,甚至到现在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话又说回来,问题在于史密斯那妞本人是世界上最没有理智和最不可理喻的女人。她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推断的女人;你只要想想所有的情况:要知道,这是一种浪漫主义——这一切乃是一种超然物外的胡闹,非但没有任何道理,而且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就拿一件事说吧:从一开始,她幻想的就只是一种类似于人间天堂的东西,周围有天使在翱翔,她舍身忘我地爱上了一个人,而且无限地信任他,我相信,她后来之所以发疯,倒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且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看错了人,而这人居然会欺骗她和抛弃她;而是因为她心目中的天使变成了臭狗屎,而这堆臭狗屎还居然唾弃她,使她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她那浪漫主义的、疯狂的心受不了这个剧变。此外还有她那说不出的气恼:你明白吗,多气人啊!因为这凄惨的遭遇,而主要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此她才以无限的轻蔑与他一刀两断。她与他断绝了一切关系,撕毁了所有的文件;她唾弃了金钱,甚至忘了这钱并不是她的,而是她父亲的,她不要钱,把钱视同粪土,她想用她的博大胸怀来压倒欺骗她的骗子,为的是可以把他看作贼,因而有权一辈子蔑视他,当时,她可能还说过,过去,她一度被称为他的妻子,她认为,这无异是奇耻大辱。我国不时兴离婚,但实际上①他俩是离了,既然离了婚,她怎能向他请求帮助呢!你想想,她这疯子都快死了,还对内莉说:别去找他们,要­干­活,哪怕冻死饿死,也不要去找他们,不管是谁来叫你(就是说这时候她还幻想会有人来叫她去,不去,就多了一个报复的机会,用轻蔑来压倒前来叫她的人——一句话,她不是以面包果腹,而是以怨怼和幻想来苦度岁月)。老伙计,我从内莉的嘴里问出了许多情况;甚至现在,有时候我还旁敲侧击地问她。当然,她母亲有病,有痨病;而这病最能助长病人的怨怼和恼怒;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有把握,我是通过布勒诺娃的一个亲家知道的,她给公爵写过信,是的,给公爵,给公爵本人……”

“写过信!把信送去了?”我焦急地叫了起来。

“问题就在于我不知道这信有没有送去。有一回,史密斯那妞碰到了­干­亲家(记得布勒诺娃家有个涂脂抹粉的小妞吗?——这小妞现在进了管教所),她请她把这信捎去,而且这信她已经写好了,但是她没交给她,又要回去了;这事发生在她死以前三星期……这事是举足轻重的,既然有一回她下过决心要送去,虽然又收回来了,那,反正一样:她也可能第二次再派人送去。因此,她有没有把这封信送去——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有理由假定,她没有送出去,因为公爵确凿无疑地知道她在彼得堡,而且住在哪里,那似乎已经是在她死以后的事了。他想必很高兴!”

我几乎绝望地叫道。约有两分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手里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此外,我心里也感到这事拖的时间越长。

“是的,我记得,阿廖沙提到过一封信,他收到这封信后高兴极了,但是这还是在不多久以前,一共才有这么两个月吧。好了,后来,后来怎么样呢,你跟公爵的事到底怎样了呢?”

“我跟公爵的事怎么样了?你要明白:我虽然心里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没一点真凭实据——不管我怎么挖空心思地找,还是一样也找不到。情况危急!必须到国外去调查,可国外又在哪儿呢?——不知道。我当然明白,我面临一场拼搏,我只能旁敲侧击地吓唬他,装出一副我知道的东西比我当真知道的要多……”

“嗯,那又怎么样呢?”

“他没上我的当,不过他害怕了,心惊胆战直到现在还直打鼓。我们碰过几回头;他装出一副可怜相!②有一回,他跟我套近乎,开始主动向

①原文是拉丁文。

永远幸福的啊!”“我说,”我打断了他,“难道你认为,内莉知道……”我向她默默地微微一笑。

②原文是“装成一副拉撒路的样子”。源出《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九—三十一节。

我交代了一切。这还是在他以为我什么扶知遇的那时候。他说得很好,很有感情,也很坦率——不用说,他在信口开河,胡诌。这时候,我心里就有数了,他怕我倒底怕到了什么程度。有个时期,我在他面前假装是十足的笨蛋,可是又显出我在耍滑头。我开始破绽百出地吓唬他,也就是说我故意露出破绽;故意对他发横,要挟他——嗯,这都是为了让他把我当作笨蛋,让他给我多少透露点真情。可是给这混帐东西识破了!又有一回,我假装喝醉了酒,也没搞出什么名堂:真狡猾!老伙计,你明白个中隐情吗,万尼亚,我老想弄清楚他怕我怕到了什么程度,其次,我要向他表演出,我知道得比我当真知道的要多……”

她没有送出去,因为公爵确凿无疑地知道她在彼得堡,而且住在哪里,

“嗯,最后怎么样呢?”

“毫无结果。必须有证据,有事实,可是我一无所有。不过有一点他心里明白,我起码可以制造丑闻。当然,他怕的也只是丑闻罢了,何况他开始在这里攀高枝了。你知道他要结婚了吗?”

“不知道……”

“明年就结婚!未婚妻还在去年他就看中了;当时她才十四岁,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好像还戴着围嘴呢,这可怜的丫头。她的两位高堂很高兴!你明白吗,他多么需要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啊?一位将军的千金,一个有钱的小姑娘——有许多钱!万尼亚老弟,咱俩是永远结不了这样的婚的……就有一样我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马斯洛博耶夫握紧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这就是两星期前,我中了他的圈套……这混帐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

“就这样嘛。我看到,他心里明白,我手里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此外,我心里也感到这事拖的时间越长,他就会越快地发现我拿他束手无策。因此我只好同意收下了他的两千卢布。”

护身香囊中装有护身符及香料,借以辟邪。“马斯洛博耶夫,我希望,你的努力主要是为了内莉——为了这苦命的?

“你拿了两千卢布!……”

“是银卢布,万尼亚,我咬牙收下了。唉,这么一件大事何止值两千啊!收下它多丢人啊。我站在他面前,似乎蒙受了奇耻大辱;他说:马斯洛博耶夫,您过去给我办了不少事,我还没给您报酬哩(对我过去做的事,他早就如约付给了我一百五十卢布),嗯,我现在要走了;这里有两千卢布,因此;我希望,现在咱俩的事已经一了百了了。我只好回答他:‘一了百了啦,公爵’,可是我连抬头看看他那副德行都不敢;我想:他脸上现在一定活画出这么一副表情:‘怎么样,拿得够多了吧,仅仅因为我心肠好才给了你这傻瓜!’我都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离开他出来的了!”

“要知道,这样做是卑鄙的,马斯洛博耶夫!”我叫道,“你对内莉做了什么啊?”

“这不仅卑鄙,简直令人发指,简直太恶劣了……这……这……简直没法形容!”

“我的上帝!要知道,他起码也应该使内莉的生活有个保障呀!”

“可不是吗。用什么来迫使他这样做呢?吓唬他?他不见得就怕了,因为我已经拿了钱。我自己,自己向他承认了,我吓唬来吓唬去也就值两千银卢布,我自己给自己开了这个价!现在又能用什么吓唬得了他呢?”

“难道,难道内莉的事就这样完了?”我几乎绝望地叫道。

“办不到!”马斯洛博耶夫热烈地叫道,甚至不知怎的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不,我饶不了他!我要重打锣鼓另开张,万尼亚: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拿了他两千卢布又怎么样?呸!我收下他这笔钱是因为他欺人太甚,因为这混帐东西胆敢欺骗我,因此,也就是耍我。骗了人,还把人当猴儿耍!不,我决不许别人耍我……万尼亚,现在我要从内莉身上下手。根据某种观察,我深信,这事的整个结局就在她身上。她全知道,统统知道……是她母亲亲口告诉她的。在热病发作的时候,在苦恼中,就可能告诉她。没人可以诉苦,恰好内莉在身边,因此就告诉她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发现什么字据的,”他搓着双手又加了一句。越想越甜蜜,越想越兴奋。“万尼亚,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净到这里来闲逛了吗?首先,出于咱俩的交情,这是不消说得的;但主要是为了观察内莉,而第三嘛,万尼亚,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必须帮我一把,因为你对内莉有影响!……。

“一定,我向你起誓,”我叫道,“马斯洛博耶夫,我希望,你的努力主要是为了内莉——为了这苦命的、受尽屈辱的孤儿,而不要仅仅为了一己的私利……”

“我为谁辛苦为谁忙,关你什么事?你这傻冒!把事情办妥了——这才是主要的!当然,主要是为了孤儿,即使出于一片爱心也应当这么做。但是万纽沙①,即使我也考虑到了自己,你也别把我这人看扁了。我是一个穷人,我不许他欺负穷人。这混帐东西抢走了本来属于我的东西,还要来骗我。依你,对这样一个骗子,我还应当讲什么客气吗?没门!”

阿廖沙提到过一封信,他收到这封信后高兴极了,但是这还是在不多久以前,一共才有这么两个月吧。好了。

①万尼亚的昵称。

第二天,我们本来想搞个鲜花节,结果没有搞成。内莉的病情恶化了,她已经不能走出房间了。

这不仅卑鄙,简直令人发指,简直太恶劣了……这……这……简直没法形容!”把信送去了?”我焦急地叫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

而且她以后也再没有出过这房间。

最后怎么样呢?”我自己给自己开了这个价!现在又能用什么吓唬得了他呢。

过了两星期她就死了。在她处于弥留状态的这两周内,她一次也没有完完全全清醒过,也没能摆脱她那奇怪的幻想。她的理智似乎模糊了。直到她咽气的那一刻,她都坚信外公在叫她去,因为她不去而在生她的气,对她连连敲着拐棍,让她出去向过往君子讨钱来买面包和鼻烟。她常常在睡梦中哭泣,醒来后就告诉我们,她梦见妈妈了。

不过,有时候,她的理智似乎完全恢复了。有一回,屋里就剩下我俩:她向我欠起身子,用她那瘦瘦的、烧得发烫的小手抓住我的手。

“万尼亚,”她对我说,“我死了以后,你就跟娜塔莎结婚吧!”

这好像是一个早就盘旋在她脑海的、梦寐难忘的想法。我向她默默地微微一笑。她看见我笑了,也莞尔一笑,调皮地向我伸出她那瘦瘦的小手威吓了我一下,接着便马上开始吻我。

在她咽气的前三天,在一个明媚的夏日傍晚,她让我们把窗帘卷起来,把她卧室的窗户打开。窗户面向小花园;她久久地眺望着浓密的花木和夕阳的余辉,接着又突然请大家让我俩单独待一会儿。

“万尼亚,”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很弱了,“我快要死啦。很快就要死啦,因此,我想告诉你,让你别忘了我。我把这东西给你留个纪念(她掏出一个护身大香囊①给我看了看,这香囊跟十字架一起挂在她胸前)。这是妈妈临死的时候留给我的。因此,等我死了以后,你就把这香囊解下来,拿去读一读里面的东西。今天我就告诉他们大家,让他们把这香囊就交给你一个人。你读完里面写的东西后,就去找他,告诉他我死了,但是我不饶恕他,不久前我读了福音书,书上写着:要饶恕自己的所有仇敌。嗯,这句话我读了,但是我仍旧不饶恕他,因为妈妈;临死前还能说话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诅咒他’,因此我也要诅咒他,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妈妈我诅咒他……你也可以告诉他妈妈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一个人留在布勒诺娃家;你告诉他,你怎样在布勒诺娃家看见了我,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他,同时对他说,我宁可留在布勃诺娃家也不去找他……”

内莉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两眼闪着光,心开始剧烈

①俄俗:护身香囊中装有护身符及香料,借以辟邪。

地跳动,以致她颓然落到枕头上,约有两分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儿?”我焦急地叫了起来。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九。

“万尼亚,你叫他们进来吧,”她终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要跟他们大家告别。永别了,万尼亚!……”

她最后一次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了我。我们的人都进来了。老爷子没法明白,她怎么就要死了呢;他不容许有这样的想法。他直到最后一刻都跟我们大家争论,硬说她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因为日夜­操­劳,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整天整天地在病榻旁陪着内莉,甚至夜里也不走……最后几夜他根本就没睡。他极力先意承志地满足内莉最微小的任­性­的要求和最微小的愿望,每当他离开她上我们这边来,他就掩面痛哭,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又开始充满希望,而且硬要我们相信她的病肯定会好起来的。他把鲜花堆满了她的房间。有一回,他买回了一大把娇艳欲滴的月季花,红的和白的,他为了买这些花跑了很远的路,然后拿回来送给他的内莉奇卡①……凡此种种,他使她感到分外激动。对环绕在她四周的爱,她不能不用自己的整个心来回报大家。那天晚上,在她跟我们临终告别的那天晚上,老爷子怎么也不肯跟她诀别。内莉向他粲然一笑,整个晚上都极力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跟他闹着玩,甚至还笑了……我们大家从她屋里走出来时几乎都还抱着希望,但是到第二天,她已经不能说话了。两天后她就死了。

我记得,老爷子怎样用鲜花把她的小棺材装饰起来,他怎样伤心欲绝地望着她那瘦削的、已经死气沉沉的小脸蛋,望着她那死后的笑容,望着她那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的胳臂②。他像哭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样哭她。娜塔莎、我,我们大家都安慰他,但是他没法得到安慰,内莉下葬后,他生了一场大病。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从她胸前取下了那个护身香囊,亲手交给了我。香囊里有一封内莉的母亲写给公爵的信。我在内莉去世的当天就读到了这封信。她在信中诅咒了公爵,说她决不能饶恕他,地描写了自己最后的整个生活,以及她将撇下内莉,把她留在十分可怕的境地,因此她恳求他多少为这孩子做点什么。“这孩子是您的。”她写道,“她是您的女儿,而且您自己也知道她是您的,真正的女儿。我让她等我死后去找您,并且把这封信交您亲收。如果您不抛弃内莉,那么说不定我在黄泉

①内莉的昵称。

②基督徒死后,不是两手平放身体两侧,而是两手交叉,作十字状,放在胸前。

之下还会饶恕您,而且在最后审判那天,说不定我还会亲自站到上帝的宝座前,恳求我们的审判者饶恕您所犯下的种种罪孽。内莉知道我这封信的内容;我把信念给她听了;我向她说明了一切,她知道一切,一切……”

但是内莉没有执行遗嘱:她知道一切,但是她没有去找公爵,而且至死不肯与他和好。

内莉知道我这封信的内容;我把信念给她听了;我向她说明了一切,她知道一切,一切……”起先我也对自己说‘不可能。

内莉下葬后,我们回到家,我和娜塔莎信步走进花园。天气很热,阳光明媚。一星期后他们就要走了。娜塔莎抬起她那异样的目光长时间地注视着我。

“万尼亚,”她说,“万尼亚,真是做了一场梦啊!”

“什么一场梦?”我问。

”我叫道,“你对内莉做了什么啊?”“知道什么?”有时候,她的理智似乎完全恢复了?

“一切,一切,”她答道,“这整整一年里发生的一切。万尼亚,我为什么要把你的幸福也给毁了呢?”

我在她的眼睛里读到:

简直令人发指,简直太恶劣了……这……这……简直没法形容!”“不可能!”我叫道。

“我们原可以在一起白头偕老,永远幸福的啊!”

这整整一年里发生的一切。万尼亚,我为什么要把你的幸福也给毁了呢?”内莉的昵称。新约·路加福音。

我在她的眼睛里读到:

简直令人发指,简直太恶劣了……这……这……简直没法形容!”“不可能!”我叫道。

“我们原可以在一起白头偕老,永远幸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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