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就像天河里亮晶晶的水,车一转弯,我就惊呆了,我以为天空的颜色掉在了大海里。海鸥的翅膀掠过水面,层层叠叠的海浪哗的一声拍在岸边的岩石上,卷起的浪花四处飞扬着泡沫,咸腥的味道弥漫着整个海岸线。车沿着海岸在飞驰,不远处的岸边停着一条废弃的渔船。有人躬着腰在昏浊的海水里捡着什么,突然之间他们就消失了,车向左转到村庄里的一个仓库边停了下来。我感觉仓库边的小屋里有一双眼睛正好奇的打量着我们,我转过身,好奇的目光消失在门后。
看见了吗,堤岸那边就是海港,我每天负责把那里的鱼运到仓库的水池里。老板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不干活就没饭吃。他额头上那颗红色的痣像只生气的眼睛在警告着我,因此我像骡子一样拼命的干活。很奇怪,有时我感到有双眼睛在偷偷的看着我们,一天早晨,我推开了老板的小屋,一个小女孩茫然的看着我,我带她去港口边看鱼。平常只看见她的弟弟在门口玩耍,而她总是躲在门后看着外面的世界。她很瘦,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丝,大大的眼睛灰濛濛的,穿着一条吊到小腿处的裤子,跟在我的后面不说话,咦,走到港口的时候她发出小小的惊叹声。港口边一个弹着吉它的流浪歌手又蹦又跳,她坐在一边小声的哼着歌。
她清脆、稚嫩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可是她像一个幽灵一般从我的面前消失了。我注意寻觅门缝里的一双眼睛,没有,什么也没有。早晨和傍晚我都没有看见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女孩,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一天夜里闲来无事,站在仓库边看天上的星星,啪,隔壁的小屋里传来皮带抽在身上的声音,记得四叔抽我时就是这样的声响。我的耳朵贴在墙上,一个战栗,冰冷的气息迅速的从我的身上跑过。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老板提着一袋钱去赌博了,我吃完晚饭站在仓库的门前看着这个荒凉的村庄,熟悉的东西在我的身后出现了,似乎还是那样的茫然,不过好像盯着我ρi股,我转身朝她走去,一瞬间她就不见,咯吱,门紧紧的合上了。我静静的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吱——门开了一条缝,她茫然的看着仓库那边,好奇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轻轻一推,她惊慌的转过头来,突然间绽放出无声的微笑。她咧着嘴的样子很可爱,就像我小时候在四叔家里看见的那种橡皮娃娃。她看看身后,小心翼翼的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我身旁拉着我的手。我一眨一眨的向她挤眼,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我带着她向海边跑去,她低头拼命的向前跑,跑上堤她紧张的回头张望即将被夜色笼罩的村庄。
远离港口、远离人群,我要带她去陌生的沙滩上画一棵槐树,告诉她一个秘密,槐树下是蚂蚁的家,这是从前我撒尿的时候发现的。她跟着我一起飞翔,从高坡上爬下,夜晚的海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软软的,每一脚都踩在云端里。我坐在沙滩上画蓝天白云,画房子,画树,我告诉她,你要是在我们村看见这样子的房子就是我的家,你说找大傻就找到我了。呵呵,她画了一个长着翅膀的人,还有一个悬崖边的洞,她告诉我鸟飞累了要躲在一个谁也找不着的洞里,她用脚踩着她心爱的画。一个紫色的蝎子趴在她的脚背上,一蹦一蹦的,她是一个天才的画家,她用身体在作画,她的手背上还有一只青色的带点黄边的蜻蜓。我禁不住抓着她手上的蜻蜓,她使劲的抽回手藏在身后,低头警惕的看着我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后退,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画上去的吗?小脚慢慢的碾着越陷越深沙坑,哦,我知道了,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对吗?她不再看我的眼睛,盯着脚丫子还是不吭声。我抓把沙涂在胳膊上,我也要用身体作画。不,一声冷冷的否定,我停了下来。你做不来,这不是画的。我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原来你真的是个傻子,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是妈妈打的。我抓住她胳膊仔细的辨认着那只飞舞的蜻蜓。我不得不惊叹这个世界的美丽,蜻蜓居然可以这样创造。黄|色的小上衣轻轻的拉了起来,我看见了许多色彩斑斓的图案,红色的枫叶、紫色的葡萄、蓝色的马兰花,呵呵呵,你的画真漂亮。傻子,她轻轻的叫道,我还会唱歌,呵呵呵,我坐在沙滩上看着她兴奋而腼腆的脸。月光下,海浪轻轻的涌上沙滩又轻轻的退去,哗哗的水声此起彼伏,她扬起脸,拍着手掌跳起欢乐的舞蹈,风把甜甜的歌声带到遥远的地方。我对着大海吼叫,槐树你在哪里,我想你。
海浪带着一股凉气扑面而来,我抱着胳膊不停的发抖,她不知疲倦的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到这头。宁静的夜晚,皎洁的月光在异常清晰的海浪中随着层层的漪涟消失在薄雾笼罩的海面上。东方的启明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着,不,我就是不回去。过会,她又紧张的过来,小声的问我,妈妈会打我吗?不会的,我牵着她既害怕又极不情愿的手向堤上走去。快到村口的时候,她紧紧的躲在我的身后不再吭声。她站在门边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抬起手畏缩的看我一眼,又轻轻的手放下,她嘟着小嘴求助的看着我。咚咚,敲门的声音惊醒了整个村庄,吱,一个穿着睡衣披着头发的女人探出头来一把拽进她,砰,门在我的眼前合上了,接着我听见了脑袋撞在墙上的声音。
第二天晚上,黑暗的仓库里传来稚嫩的声音,大傻你在吗?我轻轻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脸蛋,大傻我饿,我拿起床头柜上的半个开花馒头递给她。她鼓着腮帮子渴望的看着我,我摇了摇手,怎么了你没吃饭。嗯,妈妈说我犯错,罚我不吃饭。可我这里没什么吃的,哦,我想起来了田野里的香姑娘可好吃了。我带着她去田野里找挂着金灯的香姑娘,那个黄|色的纸皮灯笼在哪呢?她失望的跟在我的后面,在哪呢?啊,快来,这里有花生。她站在田里叭叽叭叽的嚼着清甜的花生,嗯,真好吃,我要是能够回到学校就好了。呵呵呵,我站在边上高兴的看着她的小嘴有滋有味溢着白色的唾沫,学校?学校好玩吗?学校里有老师、有同学,老师可好了,有次老师去家里跟妈妈说,你要再这样打孩子,我们就告你,从此妈妈就不许我再上学了。那天晚上回去后,接下来的几个月都没有见到她。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冬天,我在仓库冰冷的池子里捞鱼。大家裹着厚厚的棉衣,穿着高高的套靴,带着橡皮手套在海水池里把鱼捞到框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光着脚丫子,光着手在池子里捞鱼。我的脚木木的没有一点知觉,我指着套靴说,我要那个,老板说,你个傻子你要那个干嘛。现在我才知道穿那些东西完全是多余,看,我的脚木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既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疼。可是过了几天,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的腿上起了许多红色的小包包,被子一盖就奇痒无比。我痒、我痒,我乞求的看着他。他声洪嗓大的吼道,你是只猪啊,痒,你不会自己挠。我吓了一跳,缩着身子不敢吭声。红色的小包包,一沾水也痒得不行,那天我站在池子里挠痒痒,啊——一声熟悉的惨叫声传了过来。是她,是那个会唱歌的百灵鸟,我不顾一切的爬上池子,拼命的朝隔壁跑去,轰、砰,两扇门应声倒地,一个凶狠的女人拦在我的面前,我推开她向哀号声冲去,一股热气狂乱的在门前升腾,她坐在地上惊恐的看着喷水的莲蓬。我关掉热水把她抱了出来,面目可狰的中年妇女站在大厅里,一手Сhā腰一手点着我的鼻头说,给我放下,不关你的事。老板跑进来,啪,扬手给我一个耳光,吹着浓密的胡子吼道,多吃萝卜辣操心,滚回去。我恼怒的放下她,气冲冲的朝仓库走去,她绝望中带着一种恐怖而渴望的目光。
当天晚上,我无法入眠,除了那双绝望的眼睛还有疼痛难忍的双腿。我对自己说,明天更美好,可是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腿却越来越疼。我只能一走一拖的跛着腿去池子里捞鱼。老板浓密的八字须一鼓一鼓的,你不要给我偷懒,不要给我装,你给我痛痛快快的死下去捞鱼。我对他的话特别的敏感,前天,好像就在前天,我听见他的女人在夜里叫嚷,你不吃是吧,你不喝是吧,你就给我装死吧。我我我,我着急的辩解,我没装,我真的很疼。老板虎着脸刚要骂,可她女人的哭声让他茫然不知所措,我的儿啊,是我对不起你呀——所有的人都朝仓库外面跑去。老板的女人抱着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孩泣不成声。我一跛一跛的走过去想扒开她的眼睛,一只大手牢牢的抓住我拉回原地,我喃喃的说道,她会唱歌,她会睁开眼睛的。
我一跛一跛的走遍村庄,忘记了腿的疼痛,她挺可爱,她没了,我告诉村里的每一个人。一天夜里老板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拎着一瓶酒和香喷喷的肚丝,来,我们喝一杯。老板说,他很惭愧,受人之托没有照顾好我,为了让我有更好的发展前景,只好再将我送到朋友那儿去。他说作为朋友他要帮我实现一个愿望,我看着马灯跳跃的灯火说,我要去看大草原,然后去看院子里的槐树,他提起马灯说,好的,一切都会实现的。
天蒙蒙亮,海岸还是那样美丽,一辆警车迎面驶来一晃而过。远远的太阳躲在云层里,海面上阴沉沉的,只有风在车窗外呜嗷的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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