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别的动物不同,人有思维,而动物没有人的希望和期盼。其他的动物也不存在。因此,动物的一生是枯燥无味,躁动不安的。它们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将它打发、消磨,对于生命它们当作一件苦事,而且它们也没有考虑有否来世。至于人,对生命的认为却不是这样的。他们认为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得慢慢地欣赏,领略美好的时光,特别是在生命风和日丽的时候,他们就愈想增加生命的流光溢彩,就愈想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年华。
热爱生命对于程家塘的女人来说,确实是值得赞叹的。也许是她们要凭时间的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让短暂的生命使之过得丰盈饱满。所以,在山村里播种了一种把某些东西放大,又把另一些东西掩蔽在变幻无常的空气里。在这种空气的笼罩中,她们怀疑自己的眼睛都是不可靠的,现实里的景象都是不真实的。在她们的眼中,一切都像梦一样的模糊。她们宁愿信赖眼睛看到和耳朵听到的一切,而不信赖想象中的精神上的一切,把想象和精神上的一切当作是眼睛看到和耳朵听到的一切。
因此,她们必然地召开了这样的一个会议,还找来跛子牛主持。跛子牛又邀请了章子华参加。
会议是在夜里举行的。一个构成错误的黑夜是不可能存在的。为了节约灯油,会议场地没有灯。古老的青山常驻不衰,只是打了个盹的瞬间,就在变幻着不同的景象。黑夜根本上和不像是黑夜,因为她们是为黑夜而活着的。
“我觉得荷花、腊梅和春梅是丢我们女人的丑。做那事只能把男人带到屋里来做。怎么把人骗到野外或者到山洞里去做呢?是不是太下作了。就是那些卖贱的女人,也不敢把男人带到光天化日之下去做那事。”
“那我是做不出来的。我和我死去的男人做那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那是连灯都不敢点,我是丢不起那个丑的。”
“我不觉得很丑。要是我长得荷花、腊梅和春梅那么好看,说不定我比她们更疯。本来就是么,我们女人的身子是给谁看的,不就是让男人看的吗?既然是他们要看,哪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要是我的身体有她们那样的美,我不但要给喜欢我的男人看,也要不喜欢我的男人看。对男人来说,女人的身体太神秘了。就像我们把他们的身体看得非常神秘一样,越是神秘的东西越是有人要看。我们和他们不如都大方一点。我们让他们看,他们也让我们看,看多了就不神秘了。好比我们原来的男人,我们的神秘都让他们看了,他们就不怎么感到新奇了。他们去看别的女人,别的女人让他看多了,也就不新奇了。他们就拼死拼活地再去看另外的女人。当他们觉得一个看厌了的妻子,和其他女人的身体都是一样的,就会觉得没有什么新奇了。我们也许是这样,觉得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一样的,那个男人又和这个男人不同,所以就拼命地去找男人,换了一个又想换一个。我们把男人搞乱了,男人也就把我们弄疯了。倘若有女人敢赤身祼体地站在这儿,让所有的女人去看去摸,我也男从也乱不起来了,女人也疯不了了。因此,我认为她们——荷花、腊梅和春梅不是在丢丑,而是献美,献女人的美。”
由于在黑夜里,连星光都没有,屋内就更是一团漆黑了。只知道有人在说话,却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对,对!”仿佛大伙儿都能听出,这是章子华的声音。“荷花、腊梅和春梅那样做是属于生命的本能。她们让人吃惊的美,是她们放开自己的自然和人的和谐,越是不顾别人的看法和说法,越是美得让人不安,虽然美就那么一瞬间,可对她们说来是那么的不容易,不容易得让她们比做坏事要困难得多。那是一种什么美呢?应该说是一种抓不住的美。为了抓住那刹那的美,男人都愿意用等待千万个不幸来交换。因为那一瞬间太短暂了。再拿她们的那些事来说,即使是不时尚的,即使会被流行所拒绝,可在她们那里总算是挖掘出了她们灵魂里的奥秘。这是她们整整一辈子都磨灭不了的——做为一个女人的光彩。”
“照你这么说来,我们被说成是丑的女人了,就没有需要男人的权利了。”
“就算没有这种权利也没有什么,未必你们不明白,做那事就像是结冰,凝结的时候一下子就完成了。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一会儿就溶化了,直到丝毫不剩,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我怎么觉得那不像是结冰。我觉得我的身体还不错。我每天脱衣服躺在床上,看着我自己的身体,心里就像火一样燃烧。可是,灭火的男人已经死了,我能不害怕吗?我最害怕就是明天,单枪匹马的事实令我心惊胆战。我被一种莫明其妙的东西左右着,仿佛通身都不得安宁。就是那些不安宁,逼得我像姆狗一样疯狂起来。有好几次我都在糊里糊涂地叽叽喳喳着男人的名字。当我完全醒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刚才与欲望断过。没有办法,伤一会儿的心,就重新躺在床上,紧紧地抓住被子。为了安慰我快要炸开的身体,我就不断地说,野鹿,我是不会和你做那事的。野鹿,我怎么没有勇气和你帮那事呢?所以,我说荷花、腊梅和春梅很了不起,当真地了不起。”
会议出现暂停,没有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