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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叛逃西凉

燕丰城出了一件大事,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议。

事情的起始是刑部主事段常接到了一封密报,举报吏部侍郎安锦和礼部主事苏熙曾参与了一起买官冒名案,并在其中徇私枉法,威逼了一位证人做了伪证,使得两人逍遥法外。刑部对此案高度重视,并在第一时间禀报了当今皇帝陛下。

陛下震怒,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一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原本已流放至边疆的证人也被找了回来重新审问,而涉案者吏部侍郎安锦和礼部主事苏熙被收押在天牢,随时等候提审。

爹娘他们听说这一噩耗,立刻赶来看我,我只推说是冤狱,一场误会,让他们放宽了心。公公听闻此事,什么都没问,只是看我的眼神有些愧疚。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公公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是装糊涂罢了。

婆婆找了我一回,两个人相对而坐,沉默了半晌。最后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起身离开,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在我肩上拍了拍。“自己当心些。”

我没有去看安锦。事实上,我也进不了天牢。我只在心里数着日子,等着他回来。

大哥和妙音常来看我,小妹更没事儿便上门来,给我讲些她最新相亲的糗事儿消遣。我依然跟平常一样吃吃喝喝,领着小黄元宵去书斋当班,没事的时候画画****,只不过每回画出来都是安锦的脸,挺闹心。

安锦被收押在天牢的第五天夜里,终于出了一阵不小的动静。我睡得浅,一下子被惊醒,披上衣服便出了门。婆婆已经站在院子里,沉声道:“来了。”

公公挣扎着出了房门,又被婆婆扶了回去。雀儿从外面奔了进来,难得一脸正经。“少夫人,来了很多官兵。

终于来了。我深呼吸,勉强平息了心头的紧迫感。“待我出去看看。”

安宅外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围着一圈银盔铁甲的长戈官兵,水泄不通。侍卫前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段常,另一个是刑部吴侍郎,两人表情凝重,紧盯着我。段常的神情中稍有不忍,却还是上前一步,朗声道:“夫人,在下与吴大人前来,是奉旨行事,要请安大人全家去一趟刑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皱眉,作慌乱状。“为什么要我们也去?”

吴侍郎冷笑一声。“安锦与苏熙一同逃出了天牢,整个苏家下落不明!如今我们怀疑苏家乃西凉国的­奸­细,安锦跟苏家很有可能是一伙的!”

我大骇道:“绝不可能!”

“可不可能,还请夫人跟安府上下说一声,都跟我们走一趟才好定夺。”吴侍郎轻蔑地睨我一眼,朝兵一挥手。“带走!一个都不能落下。”

这吴侍郎,想必又是个平时就看安锦不顺眼的。随着他的命令,已有两名官兵朝我走来,作势要绑。

“等等!”我终于忍不住发怒。“我自己会走!”

“大人!”段常忙道:“此事尚未查明,再说夫人为一介女子,又不会武功,就不必缚住了吧?”

吴侍郎沉吟片刻,这才作罢。婆婆和公公相扶而出,其余的人也都被押了出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我脸上看了一眼。我报以安抚的眼神,微一点头。最后连元宵也被捆成一根白腊肠给扔了出来,看着我委屈得直哼哼。小黄大概是溜得快,没被逮着。

我们并没有去刑部,而是被直接拉进了刑部大牢。我和公公被关在相邻的牢房,其他人被关在别的地方,婆婆则被他们带了出去,不知去向。

苦了公公。他面­色­蜡黄,神­色­疲累。牢房里堆了些稻草杆,下面便是冰凉潮湿的石砖地。他喘着气,声音衰弱,听得我一阵揪心。牢房里只点着两只火把,两个狱卒守在铁栏杆外,坐在桌旁一面喝酒,一面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

我朝他们笑笑,从袖里掏出之前藏好的金叶子放在栏杆外的地上。两个狱卒眼睛一亮,四处看了看,假作不经意地从地上捡起金叶子塞进荷包里,低声问:“什么事?”

“麻烦二位,替我公公寻些热茶和棉垫来可以么?他年岁大了,又受过脚伤,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狱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其中一名便转身离开,大概是去找我要的东西了。

另一名朝四周看了看,忽然狞笑着隔着栏杆朝我逼近。我一吓,正要后退,却听他低声说:“在下螳螂,奉命在此接应,夫人有任何吩咐尽可跟我说。”他掏出一块小金牌朝我晃了晃,又迅速地塞了回去。

原来是秘部的人?他又朝我笑了笑,大概是恭敬的意思,却依然挺狰狞。原来他之前不怀好意那笑容竟然是在暗示我么……我还当是遇上流氓了。

既然安锦连刑部大牢里也打点好了,我便也放下了心。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坐牢房,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依然有些郁郁。这地方挺黑,地上又潮又硬,空气中混合着霉味和馊味儿,稻草杆儿睡着极扎人。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被困在一处斗室失去自由的那种压抑。

但我明白,既然安锦做过了安排,这想必已是能得到的最好待遇。我探头看了看公公,他躺在稻草杆中间,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着,索­性­抱着膝盖开始想念安锦。这个时候他会在哪儿?

安锦说过,这一回他要彻底解决所有的问题。

陛下对苏家的“安排”,是要逼他们全家潜逃回西凉。而他这么做的目的则是为了让安锦假装叛逃,混同苏家一起回西凉,探听三皇子夏之淳的下落。

之前西凉说夏之淳在路上落了崖,陛下虽表面作大度不在意,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相信。他认为这其中一定有缘故,怎么可能这么巧合就在回国的途中落了崖?他要知道真相。如果是死了,究竟是死于何故?如果没有死,他究竟在哪儿?

这就是陛下要安锦做的事,作为交换,他答应等安锦完成这一件任务后给出绝子酒的解药,并赐予安家免死与免罪金牌,放安家自由。而安锦同意了这个交换条件,也答应了这将是他作为秘部之主为杞国做的最后一件事。等他回归之时,便是正式交还秘部的时候。

由于安锦必须作为叛贼与苏家一同潜逃,所以表面上安家难免会受到一些连累,受些牢狱之灾也是难免,只是做做样子给西凉看而已。等过几日,陛下自然会安排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让安家住下来,一直到安锦从西凉回来。

这件事,秘部中只有为数不多的高层分子才知道。当然,没有安锦的命令,谁也不会轻举妄动。

在我看来,安锦的这次行动其实挺有难度。西凉颜或绝不是个好骗的主,跟安锦还有旧怨,要得到他的信任在西凉国展开调查,怕是难上加难。但安锦很有把握,还安抚我说他一定有办法完成任务。

安锦说话做事,向来很靠谱。既然他说有把握,那便是**不离十。而我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替他守好安家,稳住人心,等他回来。

他说过,回来之后,我们便寻一处乡下地方,买些地,种种小花儿小草儿,养养元宵小黄,再生两个孩子,做一对生活乐无边的地主和地主婆。想象着他所描绘的场景,我渐渐也忘了自己身在牢房,心中的暖意融融。

我和公公在刑部大牢没待多久便转移暗中送上了马车。我原以为马车会带我们到天牢,却没想到直接将我们送进了皇宫。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皇宫里的监牢。确切地说,这算不得监牢,更像是一座三进五间的宅院,不同之处是宅院被严密地看守着,恐怕连只鸟也飞不进来。屋子里的设施挺齐全,被衾软枕也很暖和舒适。公公累得够呛,早早地睡下了,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觉得陛下还想得挺周到,大概是担心我们在刑部大牢里吃了苦,特地先把我们接到了皇宫里待着。

只是不知道婆婆究竟去了哪儿。我思量了一会儿,大概因为换了个舒服些的环境,倦意上涌很快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两名红衣御卫把元宵给丢了进来。

我连忙宽慰它因为被捆成腊肠而受挫的自尊心。它蹲在我怀里呜呜咽咽地撒了一会儿娇,便开始欢快地在新院子里大展拳脚,踩烂了不少花儿草儿。

我不心疼。反正不是我家的。

然而公公的气­色­越来越差。元宵围着公公转,发出一种奇特而急促的鸣叫声,又不住地朝我望。公公勉强抬起手安抚它,它却显得有些烦躁。我很担忧,请门口守着的御卫帮忙禀告圣上,至少请个大夫来看看。御卫不耐地挥手把我推了回去,只说陛下有旨,说任谁也不能靠近这儿,更别说大夫了。

我忽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心中莫名慌乱。事情有些不对劲。明明只是做做样子的关押,至于这么动真格的么?

第三天,爹、娘、小妹和大哥夫­妇­被送了进来。

我的感觉终于还是应验了。安锦和杞皇的约定里,绝没有要波及到我家人这一条。

爹和娘看上去灰头土脸,显然也受了不少的罪。大哥扶着妙音,两人都挺沉默。小妹哭丧着脏兮兮的脸蛋瞅着我。

“对不起。”我心中已是一团乱麻,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胡乱地道歉。“是我连累你们吃了苦。”

娘没有问什么,只握了握我的手。“孩子,别说了。咱们一家子,甜的时候一起过了,苦的时候也得一起过过,这才算得圆满。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别开眼不看我。

爹和娘进去看望公公,大哥和妙音跟我解释了他们这几天的遭遇。原来那一夜安家被带走后不久,一队官兵同样带走了我的家人,并把他们全部关在刑部大牢内。

他们在那样的环境下过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被送了过来。

“阿遥,没关系。”大哥与妙音对视一眼,微笑道:“至少我们一家人现在还在一起。”

“可是——大嫂的身子——”妙音刚怀了孩子,在那样潮湿­阴­冷的地方待了两天,如果有什么事,叫我如何安心?

妙音大咧咧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道:“放心罢!我的身体好得很,孩子随我,哪儿会那么弱?”

大哥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逮住她的手。“还打?”

妙音做了个鬼脸。我和大哥被她一逗,原本沉重的心情稍放了放。

小妹想笑,憋了半天却哭了。“二姐——姐夫他——”

大哥连忙阻止她:“小妹!”

“安锦他是有苦衷的。”我只能这样安抚他们。“他一定会想办法把我们救出去。”

小妹哭得更厉害了。大哥和妙音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阿遥……”

我心下微凉,问道:“怎么了?”

大哥,妙音和小妹的表情各异,但都传递了某种极度不详的讯息。

“他——究竟怎么了?”我心跳渐快,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知道关于安锦的消息?

小妹终于忍不住,抓着我的手臂。“姐夫他……出事了!”

五十一章 东宫所谋

我出了一身冷汗,衣裳贴在背脊,一阵阵地发抖。

妙音扶住我,显得很沉静。“阿遥,事情还不确定。你别急,冷静些。”

我摇了摇手表示无妨,又在心中回忆了好几遍安锦嘱托我等他回来的情形,略微平静。小妹抽抽搭搭地抹了泪,眼眶红了一大圈。

“说罢,究竟怎么回事。”

小妹比我还慌乱,最后还是大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原来他们被带到刑部大牢后的第二天,宋思甜想了办法偷偷进牢里探望他们。

宋思甜当时的神情很有些不对劲,到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了一件事。

她听说我家人出事之后,立刻去找唐惟,想让他想办法搭救。谁想到她却无意间听到了唐惟跟唐门属下的对话。对话之间,居然提到了已逃出天牢的安锦。

一听之下,如雷轰耳。原来唐门早就接了陛下的密旨,与皇室红衣御卫埋伏在燕丰以西的邺城郊外坠龙坡上截杀安锦和苏家。而安锦,是他们的第一目标。根据宋思甜所偷听到的情况,安锦和苏熙已经死在了唐惟的手下,还是一剑穿心。苏荃和苏慧等人则在争斗中逃之夭夭。

我的心,从未跳得那样激烈。脑中似乎被塞了一团棉花,不断膨胀膨胀,挤得脑门生疼。他会死?不会。不可能。他说过,要让我等他回来的。我们还要生两个孩子……

“阿遥?”大哥举手,担忧地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们只是听宋思甜这么说,未必就是真的,你别急啊!”

妙音握紧了我的手。“阿遥,冷静下来。只有冷静才能看见真相。这件事实在很可疑,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陛下会知道他们逃走的路线,会让唐门和红衣御卫去伏击他们,为什么陛下一定要让安锦死?事情尚不明朗,你千万别乱了心神。”

小妹不住地点头,也不再抽泣,强笑道:“没错,二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思甜那­性­子,一惊一乍的,说不准她就听错了呢?”

我想对他们宽慰地笑笑,但此刻我的五官已僵硬,哪怕假笑也做不到。他们不知道,我正是因为看见了真相,才无法冷静。

在我脑中存在的一切线索,此刻已显露无疑,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前因后果。整件事,根本就是杞皇骗安家入瓮的一个局。

什么假装叛逃?什么调查三皇子下落?!杞皇根本就是要将安锦单独诱出燕丰,来个出其不意,将他除之而后快。除掉安锦之后,下一步便是利用整个安家威胁婆婆交出秘部。如今婆婆一定也被杞皇秘密监禁了起来,失去了自由。表面上看,这只是一场秘部的卧底任务,没有安锦和婆婆的命令,任何的秘部暗探都不会擅自行动,这么一来,杞皇也就不用担心会被秘部反咬一口。

真是殚­精­竭虑,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想出的绝世大­奸­计。

杞皇担心秘部的耳目,不敢信任别的兵力,唯独只相信皇室单独培养的红衣御卫。而唐门,想必也很早便已被皇室培植,成了专属皇帝的一股秘密势力。

之前我还觉得奇怪,为何杞皇非要让唐门在偏殿里装上机关?如今看来,装机关不过是为了瞒过秘部的耳目,在修建机关的掩盖下与唐门密谋要如何对付安家,才是真正的原因。

若不是因为宋思甜,我们到现在怕是也还被蒙在鼓里。

只是我不明白,杞皇要对付安家,何必将我的家人也牵涉在内?难道是为了在跟婆婆的谈判中再多加些筹码?

想通了这些之后,我反而倒没有那么担忧。人最怕的是面对未知,而现在的情形已经一清二楚了。

我又仔细地听小妹重复了一遍宋思甜当日听到的对话。越听,越觉得其中疑点尚多。虽然我不懂武功,但我知道安锦的武功绝对不差,就算真不是唐惟的对手,应该不至于会那么容易被他给杀了。更何况,以安锦的谨慎,难道就真的对杞皇的这些密谋一无所知?

不会的。他做事从来思虑周全,绝不会冒然行动。这一回一定也一样。

可是——万一没有呢?

他一直很想要我们的孩子,一直很想让我们过上安稳的生活,不再受任何威胁。万一他知道其中有诈,可为了那一丝希望他依然选择了相信杞皇的承诺呢?

万一是这样……我不敢想象下去,手脚发麻,全身都僵成了石头。

大哥,妙音和小妹担忧地望着我。我闭上眼深呼吸,睁开眼,朝他们拉了拉­唇­角。“放心。给我些时间,我会把实情告诉你们。”

我的家人已经受到了连累,他们有权知道这一切的缘由。但我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娘和爹在跟公公说话,元宵静静地守在一旁。见我过去,娘把我拉到一旁,小声道:“我看亲家这脸­色­有些不对劲,阿遥,能不能叫大夫来瞧瞧?”

我无奈地说了之前请侍卫叫大夫却遭到拒绝的过程,娘皱眉道:“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怎么就不能通融通融了?让我去跟他们说!”

我阻拦不及,娘已经开门出去,很快又被赶了回来。她站在院子中央怒气冲冲地叉着腰开骂,两个红衣侍卫朝她挥戈呵斥,气势更盛。这些红衣侍卫对皇室极其忠诚,我之前也曾试探­性­地想以一些钱财相贿,根本没有作用。除了每日送饭,他们绝不会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

我赶过去扶住娘,正­色­朝侍卫道:“我公公沉疴已久,如今病情日益加重,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保证,陛下定会拿你们是问。”

妙音亦朗声道:“既然我们被困在这里,说明陛下暂时还对我们以礼相待。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可担当得起?”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像是略有迟疑。思考片刻之后总算勉强同意将此事上报给皇帝陛下。

我松了口气。既然杞皇想利用安家逼迫婆婆交出秘部,想必还不想让我们出什么事。只要他知道公公的情况,便一定会派大夫来。

然而我们等了三天,大夫连个影儿也没有。

看来我还是想得太乐观了。杞皇宁愿让我们全都消失在皇宫里,也不愿意有丝毫的可能让秘部的暗探察觉到不妥。

等到第四天的时候,三名红衣卫推开了宅院的门,要带我走。

大哥连忙挡在我身前,怒声道:“欺负个女孩子算什么?有什么事,让我去!”

“你去?”红衣卫嗤笑着睨他一眼。“只可惜殿下要的不是你。”

殿下?我恍然。难不成要找我的是东宫?

“大哥,没关系。”我从大哥身后走出来,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我去去就来。”

既然是东宫,想必不会是什么严刑拷打。难道是要让我说服婆婆交出秘部?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机会。在这皇宫中,除了杞皇,就只有东宫能让这些红衣卫听命,使公公得到大夫的诊治。

安锦在哪里,他现在的情况如何,我一无所知,也帮不到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守我的承诺,要好好地保护家人,用尽一切方法。

我被带到了起凤殿。殿内布置了一桌上好的酒菜,久违的东宫殿下一袭华衣,半倚在麒麟塌上朝我举了举酒杯。

“夫人,请坐。”他过于艳丽的脸庞上挂着些怀念。“许久未见,夫人依然那么**。”

堂堂的东宫殿下,就会那么一个形容词么?

我笑笑,在他对面坐下。“殿下在这个时候找妾身来,不是只为了叙旧这么简单罢?”

“当然。”夏之渊忽然敛去了笑容,面­色­凝重道:“夫人对安家,究竟了解多少?”

我心下微诧。从这句话看来,他还不能断定我是否了解安家的真相。那他找我的目的……我作困惑状道:“安家可是我的家,我当然什么都了解。”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垂眸幽幽叹道:“夫人也许曾对本宫有所误会,其实本宫对夫人从来都无加害之意,只有怜惜之情,千真万确。”

我黯然道:“殿下好意,妾身心领了。若殿下真有心,还请放过我家人。夫君做的错事,我愿与他共同承担,但家人无辜……”

夏之渊拈起酒杯至­唇­边,目露忧郁。“看来夫人的确还一无所知。”

我提心,等候下文。

“其实安家一直在暗中替皇家做事。”夏之渊沉声道:“安锦是皇家的得力助手。这一回安锦之所以跟西凉细作苏家一起出逃,也是为了父皇潜伏到西凉调查一些事。”

我睁大了眼,这回是真惊讶。我完全没想到夏之渊会将真实的情况对我一一说明。

夏之渊看了我一眼,略一迟疑,似有些为难。“本宫知道夫人听到这样的事,一定很难接受。但本宫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恐怕更会令夫人悲痛。夫人请一定要冷静。”

冷静,是我这些天来听得最多的一个词。

“安大人在出逃的途中,被苏家发现了他的真正身份。”他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满是痛­色­,落到我眼里却尽是讽刺。“他——被苏家人给杀害了。”

他将身边的一个黑檀小木匣推到我身前。“请节哀。”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木匣。这木匣里装的会是什么?该不会……

他一下子打开了木匣。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后退,却发现这匣子里装的不是手不是脚,不是安锦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而是一方丝帕。

这方丝帕上绣着一朵遥花,半开半掩,上面沾了斑斑血迹,几乎染红了整朵遥花。

我惊魂未定,连气都喘不过来。但这方丝帕我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娘亲所绣,后来被我送给了安锦的那一方。

安锦一直将它收在心口处,如今却出现在我面前,还染了血……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只有这么警告自己,我才能勉强撑住不失去清明。“他的尸首呢?”

夏之渊惊讶了一刻,满面歉意地摇头道:“我们发现得太晚,安大人的尸首已被野兽啃食得惨不忍睹,只剩了这方丝帕,被他紧紧抓在手里。夫人,请一定节哀。”

既然是之后才发现的,他们怎么就能确定是被苏家杀的?既然惨不忍睹,他们又怎么确定是安锦?简直是漏洞百出。若不是因为宋思甜无意中听到的真相,皇室就打算这么糊弄我们,把一切罪责都推到苏家的头上?

我反而平静了下来。如果安锦已死,那么尸首一定落到了杞皇的手上,东宫没理由骗我说尸首已经没了。这么看来,安锦至少并没有落到他们手里,也就意味着他很可能并没有死。然而这方丝帕又是怎么沾了血,怎么到了东宫的手里?难道他受了伤?

只要他没死……多日的担忧在此刻终于舒缓,一股热涌自心内而上,居然从眼中冒出泪来,泪水一发不可收拾,不住地往下掉。

夏之渊见我如此,起身来到我身旁,递过来一方绢帕。我抓了过来,胡乱地擦了擦,又用力擤了擤鼻涕,然后塞回他手里。

他把绢帕扔得远远的,脸­色­发黑。

终于哭了这么一回,我清醒下来。东宫跟我说这些话,又是为了什么?

此时东宫正­色­道:“安大人死在西凉暗探的手里,夫人难道不想为安大人报仇?

我瞪着他。“妾身只是一介女子,要怎么报仇?”

“本宫可以帮你。”他面带怜惜地握住我的手。“确切地说,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我疑惑。他究竟想说什么?合作说服婆婆交出秘部么?

“有些事,也是该摊开来说的时候了。”夏之渊盯着我的眼,明眸灼灼。“关于安大人苦心隐藏了许久的,关于夫人的秘密。”

关于——我的,秘密?

“不错。”他望着我手中那方染了血的丝帕。“关于这朵遥花的秘密。”

五十二章 遥花之秘

南瑞国有二公主,三公主,四皇子和五公主,却独独没有大皇子或是大公主。这其中,有个不多为人所知的缘故。

南瑞国的上任天子宣帝,是一位女皇。这位女皇在南瑞的传言中颇为宽仁,甚至宽仁到了有些软弱的地步。反倒是她的帝后,不仅有文韬武略,更有高明手腕,深沉心计。这位女皇对帝后宠爱至极,在政事上诸多依赖不说,甚至不顾老臣劝谏,坚持不肯纳别的皇夫,后宫之内,唯有帝后一人。

然而女帝深情错付,祸根早埋。这位帝后野心勃勃,一直在暗中谋划,试图逼宫夺位。宣帝怀着第一个孩子时,帝后趁机发难,联合几名权臣起事,将宣帝秘密软禁在皇宫内,逼她下诏退位。

宣帝软弱了小半辈子,逢此大创,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南瑞女子天生的倔强坚韧。表面上她曲意逢迎,表示愿意下诏让位,实际上她却趁帝后不备,在几位忠心耿耿的宫人的帮助下逃出了皇宫,往南瑞国西北的闻泽邑而去,寻求她的嫡亲弟弟岳王的帮助。

哪知帝后早已料到她的打算,派人在通往闻泽邑的必经之路上拦截。宣帝无法,只好与几名宫人分成两路。两名宫人乔装先去了闻泽邑通风报信,而宣帝跟另两名贴身嬷嬷则改道往北,一直逃到了南瑞与杞国交界处的一处小城。

遭逢剧变,一路躲避追杀风尘仆仆,宣帝已身心俱疲,偏偏在此时她又面临了生产之痛。结果可想而知——宣帝难产而死。

等到帝后亲自追来时,见到的只是宣帝早已冷去的尸首。就这么一尸两命,妻离子亡,也不知这位野心勃勃的帝后当时究竟是何心情。

而身在闻泽邑的岳王收到宫人带来的消息后,立刻起兵向都城攻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帝后的一­干­党羽擒获,而帝后,在岳王赶来的当夜自尽而亡。宣帝和帝后没有留下孩儿,岳王是女帝的亲弟弟,也是嫡脉,就这么在众臣的拥戴下接任了皇位,也就是当今的南瑞泓帝。

我撑着下巴,一面唏嘘一面喝茶。宣帝的确挺可怜,但东宫比我爹还会跑题,明明要说关于我的秘密,居然扯到了南瑞前女帝的这段往事。难不成他接下去要说其实宣帝没死,碰巧还就是我娘亲?

“说了那么多,想必夫人已有些觉悟。”夏之渊朝我微微一笑。“夫人正是宣帝的女儿。”

我毫不留情地将嘴里的一口茶喷向夏之渊。

夏之渊僵着脸,眉梢下巴上挂着水珠,脸颊边还有两片翠绿的茶叶。然而我此刻无心欣赏他额头的青筋微微颤抖的美妙景象,满心里只觉得荒唐。

他朝远离我的地方坐了坐,往怀里掏手帕,大概又突然想到那手帕之前已经借给我擦眼泪,索­性­抬起袖子狠狠地在脸上擦了几把。“看来安大人果然瞒得一丝不漏,连夫人自己也没有丝毫察觉。”

我想着娘亲那个彪悍样儿,不可思议道:“我娘那样的也能做女帝?”南瑞可真是兼收并蓄有容乃大的好地方……

夏之渊愕然,随即脸­色­发青道:“夫人误会了。宣帝当年已经难产而死,并不是令堂。”

“等等。”我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我娘的女儿?”

“不错。”夏之渊擦了擦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的汗滴,如释重负状。“宣帝的确是难产而死,但她却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夫人。”

哀莫大于心死。宣帝临死之时想必对帝后已充满了绝望和痛恨,嘱托忠心耿耿的两位嬷嬷,绝不能让女儿落到帝后的手上。按照宣帝的遗愿,其中一位嬷嬷带着新出生的公主逃出了南瑞,来到了大杞国边境处一个长满了遥花的小镇上。而另一位嬷嬷则留在了已经死去的宣帝身旁,在帝后追到时,宣称女帝和腹中孩儿均已亡故。

这位嬷嬷被带回了皇宫,不知为何,帝后并未杀她,只是将她囚禁了起来。后来岳王攻破宫城,帝后自尽,新皇登基,这位嬷嬷被释放了出来,充到宫人之中。然而此时这位嬷嬷却偏偏病得人事不省神志不清,这么一病就病了两年。

一直到弥留之际,这位嬷嬷才在回光返照时恢复了清醒,立刻拼尽最后一口气将这件事禀告了泓帝。

泓帝得知后大为震惊,立刻派人去寻找当年逃到杞国小镇上的另外一名嬷嬷的下落。哪知不过时隔数年,那位嬷嬷竟然早已经不在人世,而宣帝的女儿也不知所踪。泓帝在悲痛和喜悦的双重作用之下,在向其余两国皇室宣布南瑞尚有一位大公主流落民间,但凡有人能找到这位大公主的下落,必然得到南瑞皇室的重谢。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你为什么就认定我是?”

夏之渊微笑道:“当年那位嬷嬷所去的小镇,因为长满了遥花,被称为‘遥镇’。据本宫所知,令尊和令堂在来燕丰之前,正居住在遥镇。”

“那又如何?”我扬眉。“难不成住在那镇上的都有可能是公主?”

“当然不只是这样。”夏之渊起身,背对我踱了两步。“本宫曾经的那位东宫妃,也就是南瑞的五公主,夫人也见过。难道夫人不觉得她有些眼熟?”

我愣了愣。南瑞五公主的确跟我长得有些相似。原来东宫正是因为见过了南瑞五公主,察觉了我跟她的相似之处,这才起了疑心。

“本来人有相似,也并不奇怪。然而本宫恰恰知道南瑞皇帝一直在寻找宣帝之女的事情,算算年纪也正好符合,夫人的双亲又恰好曾住在遥镇,有这么多的巧合,容不得我不怀疑。”

我想反驳,一时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活了二十多年,冷不丁得知可能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偏偏还说得那么毋庸置疑,顺理成章。

有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像在旁观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

“如果夫人正是大公主,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你和五公主是表姐妹,当然有可能长得相像。而九皇妹嫁到西凉之前,也亲口向我确认了这个事实。”

九公主?这跟九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夏之渊折回我身边,手指点了点那方沾血的手帕。“这方手帕上遥花的图样,来自于一枚凤凰乌金符,是南瑞皇权的象征,听闻亦是南瑞国祭天的重要信物。宣帝过世之前,为了防止乌金符落到帝后的手里,特地命嬷嬷带着乌金符跟公主一同离开。泓帝曾凭记忆将乌金符上的图案画了下来,送到了父皇手里,所以本宫见过这图样。”

我忽然想起了把这方丝帕送给安锦时,他脸上奇特的表情,那句奇怪的嘱托。

不要再绣了。

竟然……是这个意思么?他所隐藏的,关于我的秘密,就是这个?

“那九公主?”

夏之渊勾了勾­唇­。“根据九皇妹的说法,她曾经在三皇子夏之淳那儿见过这么一枚凤凰乌金符,至于夏之淳是怎么得到了这只乌金符,夫人只要回去问问令堂便一清二楚。总而言之,当年那名嬷嬷过世前,将尚在襁褓中的夫人你托付给了令尊和令堂。至于那位嬷嬷是否将真相告知了令尊令堂,则不得而知了。”

所以娘会绣这遥花的图案,是因为看过这只乌金符?

“好吧,就算殿下说得是真的,我真是爹娘抱来的孩子,是什么公主。殿下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打算把我送还给南瑞,好获得重谢么?”

夏之渊摆了摆手。“夫人此言差矣。本宫说过,是希望跟夫人合作。”

“怎么合作?”我嗤笑一声。“就算我真是那个公主,又能做什么?”

夏之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中有种奇异的光彩。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道:“据本宫所得的消息,泓帝极重礼节孝义。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将宣帝的孩子封做大公主?”

我摇摇头。

他神秘地笑了笑。“他曾在几位重臣面前说起,找到大公主之后,便将皇位归还给宣帝的血脉。这也就意味着,这位大公主将成为南瑞的新一任女帝。”

我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他。

女……帝?

夏之渊善解人意地替我倒了一杯茶,送到我手里握着,顺道在我肩上按了按。“现在夫人该明白了吧?只要夫人答应跟本宫合作,同抗西凉,本宫自然也能保证夫人能顺利到达南瑞,认祖归宗,承继女帝之位。”

“其实你在说笑吧?”我的手抖得厉害,茶几乎洒了一半。昨天我还是普普通通的安夫人,没事画个美人图,遛遛狗逗逗鸟,偶尔做做暗探,今天我就成了南瑞未来的女帝?

这是如何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人生啊……

夏之渊正­色­道:“夫人只需回去向双亲确认,便知本宫所言,句句非虚。”

“如果——如果我不答应呢?”我试探地问。

夏之渊笑容不改。“夫人如今还有得选择么?”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难怪他们要抓我家人,原来不是为了要挟婆婆,而是为了要挟我答应这个条件。此番对付安家的计策,同样也是对付我的计策。

皇家人无不­奸­猾­阴­狠透顶,果然如此。我心中藏了一团怒焰,表面上却还得装作不胜惊讶惊慌失措的模样。

“让我想想。”我露出疲态,揉了揉脑袋。“给我些时间考虑。”

“可以。”夏之渊满意地点头,像是已经料到我会答应。“为了表示双方的诚意,夫人若答应与我合作,本宫会立刻禀明父皇,准备婚事。”

“婚-婚事?!”

“不错。”夏之渊放柔了声音。“安大人离世,夫人便成新寡。以夫人目前的身份,只能做本宫的侧妃,不过请夫人放心,待夫人承继女帝之位后,本宫也将承继大杞皇位,夫人将是本宫唯一的帝后。届时我二人将两国合二为一,共同执政,还怕对付不了一个西凉?”

无耻,果然是无耻之极。才害了安家,对付了安锦,接下去便要让我改嫁?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有一个念头在其中不断地回荡: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夏之渊要的根本不是跟南瑞联合,而是吞并南瑞,将两国国力合一,最后扫平西凉,一统三国?!

我抹了抹脖子上的冷汗。太复杂,实在太复杂。没有了安锦的世界,复杂得令我震惊。

大概是我的脸­色­实在有些吓人,夏之渊不忍地注视着我,温言道:“本宫也知道,夫人刚刚失去了夫君,短时间内难以接受别的人。虽然这次的婚姻有些别的因素,但本宫对夫人却也用了真心。本宫会等,直到夫人能全心接受时,再与夫人做一对真夫妻,如何?”

我瞥了他一眼,发了个抖。“让我想想。”

这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天。临走时,我向东宫要求请位大夫替公公看病,他思量片刻,终于答应了下来。

五十三章 所谓邂逅

被红衣侍卫带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夏之渊对我说的那些话。

如果他的话都是真的,如果我并非爹娘亲生,如果我真是那位苦命宣帝和狠心帝后的女儿——

各种各样的冲击齐齐来临,我反而清醒了许多。安锦不在我身边,我只能靠自己去理智地分析,做出判断。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安锦在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总是刻意地让我多参与秘部的事,渐渐不再事事依赖他。

是不是亲生女儿,其实不重要。他们做了我的爹娘,便是我一辈子的爹娘。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让他们受到丝毫的伤害。东宫和杞皇以他们的安危要挟我,也正是抓住了我这样的心理。

安锦虽然下落不明,但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筹划,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还未能让我知道罢了。既然如此,我得尽我所能保护好我们的家人,最好还能帮到他。

从头想来,很多问题都得到了解释。为什么安锦看见东宫跟我接近时那么紧张,为什么东宫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把我拉到他身边去,为什么杞皇要赐下绝子酒。

那杯绝子酒,应该是为我准备的。安家是杞国的秘部,而我却是南瑞国人,甚至有可能会被南瑞皇室给找回去。若我们生下了孩子接掌了秘部,秘部再跟南瑞联合——对于大杞国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然而杞皇也没有想到,最后喝下绝子酒的,会是安锦。

那么安锦又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我的来历的?在整件事中,三皇子夏之淳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娘亲,大哥和妙音都在院子里等我,见我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

我从怀里掏出那方绣了遥花的染血丝帕,递到娘面前。

娘神­色­大变,抓过丝帕道:“这——这不是女婿带在身上的?”她忽然大声哀嚎,把我一把拉进怀里:“我这苦命的女婿啊……苦命的女儿啊……”

大哥和妙音神­色­沉重地看着我。“妹夫他——”

我摇摇头。“他只是失踪了,不会有事。”

大哥和妙音的神情却更加悲伤。娘无比心疼地拍着我的肩,“阿遥,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对身子不好。”

看来他们以为安锦已遭不测,以为我深受打击,还不肯面对现实。我苦笑道:“娘,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这手帕上遥花的图样,你是从哪儿看来的?”

娘停止了哀嚎,神情一僵,半晌才讷讷道:“我-我自己想的。”身旁的大哥神情也有些不对劲,不住地往娘脸上瞅,一副瞒不住事的心虚样。

果然有问题。我仔细端详着娘和大哥的神­色­,心中已有了判断。

“当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叹了口气,望向大哥。“没想到连大哥你也跟爹娘一起瞒着我。”

大哥脸­色­大变,连忙说:“阿遥,我一直都拿你当亲妹妹看的,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娘无奈,瞪了大哥一眼。“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缺心眼儿?”

大哥比我大六岁,想必也是知情者,在这么一试之下果然就说了实话。

我心下一空,随即又定了定,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原来我真的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

妙音惊愕地看着我们三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你就说罢。”爹从屋内踱了出来,抚须叹息了一声。“你做的错事,早晚也得让孩子知道。”

娘低下头,抹了抹眼角的泪。

二十年前。当时爹娘还住在遥镇,爹是个秀才,埋头苦读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贡。娘在镇上开家杂货店,做些小本买卖维持家用,当时他们还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萧望。

某一天,我家隔壁住进了一位中年­妇­人。这位­妇­人独自抚养着一名女婴,深居简出,从不与邻居交往。娘生来便是个热闹咋呼的­性­子,时不时地主动去串个门聊聊天,一来二去地,倒也跟这位­妇­人成了朋友。

­妇­人只说这婴孩是她的孙女,可怜儿子媳­妇­早亡,家中只剩了她跟这孙女相依为命,又碰上天灾,只得从家乡迁了出来。这­妇­人的身体也不好,像是吃过挺多苦头,落下了病根子,没过多久便不行了。离世之前,她将这女婴和一只看上去黝黑发亮的小牌子托付给了娘,千叮万嘱请求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孩子和这枚信物。

这个女婴,便是我。

娘和爹答应了­妇­人的请求,把我抱回了家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养育。因为那只小牌子上刻了朵遥花,娘索­性­替我取了个名字,就叫“遥”。

料理了­妇­人的后事之后不久,爹中了举人,后来又参加了殿试,进了翰林院做庶吉士。于是爹娘告别了乡下的亲戚们,一家人搬迁去了都城燕丰。

“那这枚小牌子现在在哪儿?”我连忙问。那枚黝黑的小牌子,想必就是东宫所说的那只南瑞的凤凰乌金符。

爹有些诧异,大概是没想到我听到这样离奇的身世之谜没有心慌意乱,反而忙着追问那只牌子的下落。他皱起眉,责怪地看了娘一眼。娘依然低着头,五官皱到一起,似乎很愧疚。

“阿遥,是爹娘对不住你。”爹重重叹了口气。“这枚信物本来是挂在你脖子上的,后来你大了,怕你玩闹的时候弄丢,你娘便收了起来。没想到——”

“阿遥。”娘终于抬了头,握住我的手,双目含泪。“都怪娘不好!娘不该去赌,不该被赌迷了心窍……是娘昏了头,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输了……娘对不起你……”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嘟囔着骂那个没良心的****。

那枚乌金符,竟然被娘给当做筹码输掉了。想必是****见到乌金符,知道那是个值钱的东西,故意设下了圈套让娘给钻了进去。后来娘也拿了钱想把乌金符赎回来,那****却说已经转手给了别人。

我连忙安抚她,只说没有关系,我会想办法把它找回来。妙音听出端倪,疑惑地问我这信物是否与我的亲生父母有关。我略一思量,把他们拉回房,确认四周无人监听之后,将东宫对我说的那些话又向他们转述了一遍,将我的身世,这枚乌金符的秘密,以及东宫的威逼,说了个明明白白。

四个人听得白了脸,面面相觑。

爹慨叹道:“二十年前南瑞的这场宫变浩浩荡荡轰轰烈烈,三国无人不知。当时人人都以为南瑞要从此改朝换代,谁想到帝后会功亏一篑?这其中的故事,只怕还没那么简单。”

“阿-阿遥,你打算怎么办?”娘抖着嗓子问。

“能拖一时是一时。”我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单凭我们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逃出这里,只能等待事情出现转机。

“阿遥说得没错。”妙音很快回过神来。“既然陛下和东宫打算利用我们来威胁阿遥,那么暂时我们还都很安全。不妨先拖延一阵,实在拖延不过的时候,阿遥也可以先装作答应他,等到你真去了南瑞,一定会有别的方法。”

大哥面­色­沉郁。“为什么要让阿遥来背负这些?皇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拉过娘亲问:“娘,你可还记得输掉乌金符是什么时候的事?”

娘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是——三年前,不,是四年前的事。没错,正是四年前。”

我周身一片凉意。四年前,恰恰是我跟三皇子夏之淳结识的时候。因为一笔重金求画的单子,我才会与夏之淳相逢相识,但那个出重金购买三皇子画像的人始终没有露过面,连陈画偶也不知其身份。

如果东宫的话不假,那枚乌金符不知为何落到了三皇子的手里。如此推敲,我跟三皇子的这回“邂逅”根本就是场巧心谋划。

那个“温厚纯良”的三皇子,大概只是我的想象罢了。

我摇头苦笑。皇家的人,怎么可能真如表面那样简单?他接近我,多半是为了我背后的南瑞。如果不是因为他后来被送到西凉做了质子,也许他已经得逞,也许我还在一片虚情假意中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觅得良婿。

不对。即使他没有走,安锦也会想方设法让他的打算落空,安锦的花招千千万,他哪儿招架得住?

思及此处,我忍不住­唇­角微弯。

爹娘,大哥和妙音神情古怪地看我,大概是以为我遭逢剧变陷入魔障了,忽悲忽喜。这个时候,陪在公公身边的小妹忽然找过来,欢喜地告诉我们给公公看病的大夫终于来了。

东宫做事总算是雷厉风行,不过这么一会儿,已经派来了御医。御医替公公诊脉之后,把我拉到一旁吩咐道:“令尊已是药石罔效,来日无多。夫人请节哀。”

虽然已预料到公公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但御医的这句结论依然无异于在我头上劈下一道旱雷。“怎么会?”我依然不能相信。“公公他平时一直挺好的,只是有眼疾而已……”

御医也有些惊讶。“怎么,夫人不知道令尊患有消渴之症么?”

我脑中一片空白。消渴之症?消渴症是痼疾,不可能是一朝一夕染上的,怎么我们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御医见我如此,摇头叹道:“令尊的眼疾,正是消渴的病征。如今病情加重,致心痛胸痹,即使扁鹊再世,怕也再无回天之力。老夫会将令尊的情况向殿下如实回报,想必殿下会为夫人一家准备好后事。夫人请节哀,勿伤了身体。”

“公公他,还有……多久?”

“最多三天。”

御医离开了许久,我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很慌,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公公快不行了,安锦生死未卜,连婆婆也不知所踪,我该怎么做?

安锦要我护好家人,可是我该怎么把公公从绝症中解救出来?我抱着双臂,欲哭却无泪。

娘走出门来,见我这模样也猜到了大半。“进去瞧瞧罢。阿遥,这都是宿命啊……”

宿命?像公公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宿命?

公公靠在枕头上,骨瘦如柴。我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轻轻唤了一声:“公公。”

他许久才睁开眼,似乎在努力地想看清我,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只得疲惫地笑了笑。“天黑得真早。”

我鼻子一酸,好容易把眼泪又给咽了回去。“公公,感觉好些了么?”

他闭上眼,颤抖着覆上我的手,轻轻拍了拍。“阿遥,我早知自己这病,怕你们担心,跟柳大夫一起瞒了你们许久。如今实在是……别难过,该来的,总会来。”

妙音和小妹已经在我身后轻轻地抽泣。我努力使自己不发出哽咽的声音,最终还是失败。

公公却还微笑着。他的脸­色­如灰,却还能笑得那样恬淡,仿佛此刻正身处青山绿水之中,悠然迎风垂钓。

“别难过。人总要走那么一遭,唯独……”他眉头微蹙。

我知道,他还想见婆婆最后一面,还想见安锦最后一面。

我夺门而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挂着满脸泪水神情狼狈,只扑向那些红衣侍卫,疯了似的揪住他们大声喊叫:“陛下或者东宫,谁都可以!叫他们来!否则……”我拔下头上的簪子顶在喉咙前。“否则我就死在这儿!”

红衣侍卫齐齐变了脸­色­。既然我对杞皇和东宫还有那么大的利用价值,他们就绝不会不在乎我的安危。

这回见我的人,是杞皇陛下。

“我公公快不行了。”我冷着脸。眼泪在脸上­干­涸,令整张脸绷得死紧。“他想见婆婆最后一面。”

“这件事,恐怕——”杞皇依然和善,和善地带了满脸为难和歉意。“其实你婆婆如今在哪儿,连朕也不清楚。”

我怒目而对,再也不顾什么礼数。“少来这套!陛下,如果你还不肯放婆婆来见公公最后一面,我就——”

杞皇笑眯眯道:“自尽?没关系,你尽可以去死。”

我呆在原地。

“只不过你死了,你的全家可都要为你陪葬。”杞皇呵呵一笑,目光如毒刺。“夫人,孰轻孰重,你不会不明白。”

两天之后的夜里,公公安静地离世,享年四十八岁。一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见到自己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入赘到这么个不平常的家族,对这个与世无争平和恬淡的男子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有资格评断。

我在他身旁守了一夜,想了一夜。这一夜,我没有再流泪。

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能再继续被动地等待安锦或是婆婆来救我,我不能再看着家人身处险境。

五十四章 改嫁成真

公公头七之后,面见了东宫。

“令尊事,实在很遗憾。”夏之渊温言安慰道:“夫人请节哀,消渴之症无药可医,这是命里注定事,还是想开些好。”

低头道:“殿下有心了。这些日子妾身想了许多,殿下之前提议,妾身以为可行。”

“当真?”夏之渊目露欣喜,起身朝走来。“夫人答应了?”

抿了抿­唇­,皱眉道:“不错。西凉人害得们家破人亡,此仇不能不报。但娘家人与此事无关,不想让他们受到无辜牵连。”

“夫人大可放心。只要夫人愿意与本宫合作,本宫保证家人绝不会受到丝毫伤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算殿下不会,那陛下呢?”冷笑道:“公公病危时,陛下甚至不肯让婆婆见他最后面,这究竟是何道理?”

夏之渊略迟疑,像是挺为难。

心中明了。看来婆婆确是被杞皇囚禁了起来,否则夏之渊也没必要迟疑,只需坦言婆婆并不在他们手中便可。

笑了笑,表示理解。“知道,殿下也没办法,毕竟如今大权在握是皇帝陛下。”

夏之渊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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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妾身心中忐忑。”哀叹道:“虽然殿下答应了保家人平安,但若哪天陛下要对付家人,依然是无可奈何。叫妾身如何放心得下?”

他皱着细长墨眉,眉峰微动。“本宫早晚也会即位称帝,夫人何须担忧?”

“若当真这样顺利,自然无妨。”盯着他眼。“只不过陛下身子骨尚且硬朗,等到殿下即位怕至少也有个十余载,这其中若有变故,谁能说得清最后得益会是谁?说是不是,东宫殿下?”

三皇子夏之淳和十六皇子夏之漓,是东宫心头块心病。虽然目前看来,夏之淳坠崖,夏之漓又尚在咿呀学语阶段,对他地位并不能造成影响。但杞皇今年不过四十来岁,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年好活,谁知道以后情况会如何?就算夏之淳真已死,夏之漓不会争位,难保杞皇妃子中不会生个十七十八皇子之类,给东宫帝王之路再添危机。

只要他天没有即位,这危机感始终伴随着他,无可避免。若东宫生­性­豁达也就罢了,偏偏他多疑善变,思虑过甚。若非如此,这些话又怎么进得了他心里?

夏之渊狐疑地朝望,言语中带了些探究:“夫人与平常很不相同。”

“当然不同。”不闪不避,坦然道:“公公过世,安锦也去了。得为自己和家人好生打算,决不能所托非人,再陷困境。”

夏之渊沉吟片刻。“那夫人要如何才能放心与本宫共谋大业?”

“首先,请殿下放家人出宫回家。”

夏之渊惊诧欲言,却被快语相阻:“爹娘年事已高,大嫂又怀着身孕,难不成还能就这么逃掉?如果还不放心,尽可以派人在暗中监视。爹娘他们实在住不惯这儿,夜夜难眠,长此以往,身子骨哪儿受得住?”

他略犹疑,点头道:“本宫会考虑。那么夫人是否也会按照约定做本宫侧妃?”

“当然。”微笑道:“虽然只是场合作,妾身也希望这场婚事能办得隆重热闹些,最好能令三皆知。这么来,将来妾身去了南瑞,有这么个身份在,也好不让人看低。”

“没问题。”他不假思索地答应。

心下微诧。原本以为安锦只是下落不明,如今夏之渊答应得这样爽快,似乎并无避忌,难道他就那么确定安锦已经被唐惟所杀?

“最后是那枚南瑞信物,凤凰乌金符。”勉强定了定神,继续往下说。“要去南瑞,必定要借助这枚信物。”

夏之渊面露难­色­。“那枚乌金符,应该在三皇弟手上。如今他已不存于世,这枚乌金符,怕是再难寻回。”

“殿下确定么?”笑了声,看见他眼中有丝惊讶。“三皇子他真已不在人世?莫非殿下也相信什么失足落崖传言?”

他皱眉道:“夫人难道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只听安锦说过,连陛下都怀疑三皇子死别有内情。”挑眉看他。“莫非陛下他没跟殿下提过这件事?”

夏之渊不语,脸­色­不太好看。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把又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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