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今年新鲜采摘的掬花酿成的酒,有一股特别的清冽甜香,尤其适合小口浅酌。我不缓不急地喝完一杯,满足舒畅地吐了一口气。
白尘站在我面前,抱着琴一动不动。
“请坐。”我指了指我对面的位置。
他依旧岿然不动。
我笑了笑。“白公子是不愿与我共饮呢,还是没听见我的话?”
他转身,将琴放在琴案上,又回到桌旁坐下。我替他倒了一杯酒,做了个请的手势。
“听说公子是杞国人。”光线透过他用以覆面的月白色棉布,依稀勾出他面上的轮廓,像是一张瘦削的脸。“昭华也曾在杞国生活了许多年。不知公子是杞国哪处的人?”
他不语。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忘记了公子说话不方便。”我抱歉道:“想必公子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昭月公主云翘。”
他微抬头,像是在看我。
“杞国内乱,不少无辜的人们被牵连。我不知道公子你究竟遭受到了怎样的苦难,但往事已矣,如今总算安定了下来,更何况还有云翘对你念念不忘不离不弃,这也算得上天对你的补偿。”
他居然笑了一声。
我很惊讶。原本以为他的嗓子受了伤不能说话,没想到他是可以发出声音的。而这声轻笑,听上去居然还有些眼熟。
“如今云翘打算为了你争夺储君之位,打算为了你报仇。她行事的作风甚至也和从前大不相同。白公子,云翘对你用了真心,难道你不想好好珍惜?难道你忍心看到她为了你做错事,违背自己的本性?”
“真心?原来你也觉得别人的真心应该得到珍惜么?”低沉带哑的声音从月白棉布里传了过来。“我以为对你而言,除了安锦之外的真心都该被弃之若敝履。”
我的手指掐进了掌心,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白尘”优雅地伸出手,摘下了帷帽,露出苍白的脸庞。那容颜比从前清瘦许多,却丝毫不减倾国色,甚至多了分哀艳。“怎么,看到我还没死,觉得很惊讶?”
我绷紧的神经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舒缓。
“夏之渊。”我唤出他的名字。“我早该想到的。”
“没错,你是早该想到。”他伸手拈起桌上的酒杯,放在手指间晃动玩弄。“以你我之间的交情,我当然不会忘记第一时间来探望你。我的昭华公主殿下。”
“夏之渊,你想如何?”我恍然大悟。既然白尘就是夏之渊,也就意味着云翘的心上人,那位雪中少年,根本就是杞国的东宫夏之渊?!难怪他不能说话,不能露出脸,难怪云翘要为了他与我争储君之位……这么说,她要帮他拿回的东西,难道竟是杞国的皇位?
“我想如何?”他微微一笑。“既然承蒙昭月公主厚爱,愿助我一臂之力,那我当然却之不恭,偶尔再给些回报。”他脸上的神情变得轻佻邪恶。“虽然姜云翘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她既然想要我,我也乐得接受,再给她些甜头。反正这种事,男人总不算吃亏。”
“你……真够无耻。”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满怀愤怒。“云翘爱了你十年!从十四岁开始——你怎么忍心利用她?”
“我说呢,她每次来杞国时,总是想法设法地接近我。”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利用这个词似乎算不上,我跟她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要我的人,我要她的权利,有什么忍不忍心的?再说真心这种东西,我尝过一次,也吃尽了苦头,。”
我语塞,讷讷道:“就算是我们算计了你,你不也曾经跟陛下一起算计了我们?你失去了皇位,流落异乡,我们何尝不是失去了亲人?”
他蓦然盯着我,双目微眯。“不错。我跟你们的恩恩怨怨,如今也算不清了。那就看谁的手段高些,谁能笑到最后。”
“这么说,你是不会放弃了。”我叹了一口气。“我只为云翘感到可惜。”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担心自己。”他唇角一勾。“如何,这回的试炼,过得不容易罢?”
我咬紧了牙。“是你——”
“是我给她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可惜居然让你逃过一劫。”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不过只要我还在,你们就永远也别想过得安稳。我不仅要让姜云翘跟你反目,还要帮她坐上皇位。到了那时……你跟安锦,不过是我手里的蝼蚁。”
夏之渊满不在乎地盯着我,面露得色,仿佛已经将我们踩到脚底。
我用力抽出被他攥得热痛不已的手臂,站起身迅速地给了他一巴掌。他被我打得头偏向一侧,捂住脸颊神情僵硬。
“你不过是靠着云翘对你的迷恋而已!”我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看他。“你以为迷恋可以维持多长时间?等这迷恋期过去之后,她一定会清醒,绝不会再受你利用。”
他的脸色难看了一瞬,又勉强笑道:“是么?希望你和安锦有机会看到这一天。至于这一巴掌——”他抚着脸,目露恨意。“我会记在你欠我的帐上。”
夏之渊慢条斯理地将帷帽又戴回了头上,细细整理。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却正是姜云翘。她满脸担忧,看见夏之渊才稍稍放松了些。
多半是她听说我单独找了“白尘”,怕我对他不利。我看她这副模样,愤恨又起。
“阿遥。”她朝我笑了笑。“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也不叫我?”
我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道:“你跟我来。”
云翘被我强拉着走了好一段,直到走出酒楼,进了一条空无人烟的小巷,我才松了手。她站定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阿遥,你怎么了?”
“白尘是谁?”我转过身,厉声质问。
她状似镇定。“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是我爱的那个人。”
“你还不肯说实话?”我怒极攻心,只觉得一团团的火焰在心头冒。“他是夏之渊!杞国的前东宫,是害得我全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之一!你以为他真是你心目中那个纯洁无暇的雪中少年么?”
她低下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他也不得已,那些害你家的事,都是前杞皇做的。”
“你真信他?!”我扶额,完全失去了理智。“云翘,他不是你所爱的那个人。”
“我相信他。”云翘望向我,目光执着。“我知道,他从前是做了些错事,伤害了你。但他依然是我爱了这么多年的那个人,他的心中,还有一片净土。我相信这一点。”
我咬牙切齿地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醒醒吧云翘……他是在利用你……”
“也许现在是。”她黯然。“但总有一天,我会走进他心里的那片净土。他总会懂的。”
“净土?”我啼笑皆非。“也许他从前的确有,但现在已经不同了。人是会变的,他心中若真有什么净土,就不会挑拨你对付我,不会教唆你在金杯上动手脚,对我赶尽杀绝了!若不是我反应得快,也许他现在已经得逞了!”
她却似一副震撼的模样。“在金杯上动手脚?”
“别说你不知道。”我气呼呼地放了手。“他已经承认了。”
姜云翘上前一步,坚定地与我对视。“不错,他的确向我提过。不过我没有这么做。”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她。金杯上的确已经被人动了手脚,安锦也确认了是她的授意,而夏之渊也承认了。证据确凿,她却否认了?
“你当然不会承认。”我不屑地笑了一声。“我也想不到,你会不顾我们姐妹的情谊做出这样的事。”
“不是我。”她也有些怒意。“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件事不是我让人做的。”
难道真的不是她?不可能啊,安锦向来谨慎,他查到的事,不应该有误差才对。但若真是她,如今又何必假装不知?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总之夏之渊留不得。”我侧过身,不再看她。“他留在你身边,无非是为了挑拨我们反目,达到自己的目的。要是不想让陛下知道你藏了夏之渊在府里,就尽快把他送走吧。只要你这么做了,我就不再计较之前的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你——”我气急反笑。“好,好。你执迷不悟,那我只好面见陛下,把这件事告诉他,由他来定夺。”
我作势要走,她一把拉住了我,愤愤道:“你可以去,只不过你别忘了,你的安锦也同样背景不清白!”
此话一出,像在我耳边劈了一道雷。夏之渊是杞国潜逃的弑父孽徒,而安锦也同样是杞国通缉已久的叛国贼。这件事若令南瑞臣民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你威胁我?”我喃喃道。
“是你先威胁我。”她像是平静了些,松开手。“阿遥,既然你可以无条件地包容安锦,为什么我就不能包容他?”
她转身,慢慢踱了几步。“我十四岁时遇见他,却阴错阳差地跟他错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正式出访杞国与他重遇,才知道我心心念念已久的人就是杞国的东宫。若不是因为我已有夫有子,我一定会求父皇让我嫁到杞国为妃。奈何世事弄人,我已失去了嫁给他的资格。”
“这些年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亲自出访杞国。不为别的,只想看看他。年复一年,我将思念和痴恋压在心底,不让任何人发现,包括他。”她目露伤怀,感慨道:“这一趟杞国内乱,让他失去了很多,却无意中成全了我。如今——我只想让他过得开心些。如果权利能让他开心,我愿意为他去争。”
我呆呆地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其实我跟她又是何其相似?为了安锦,我同样可以去争权夺利。难道这真是血脉相承的命运?
“所以阿遥,我会拼尽全力。”她收去感慨,正色道:“这一次的试炼,我的确没有让人做任何布置。但下一次就不同了,我会想尽办法阻止神鸟选择你。”
七十一章 总有因果
“你早知道了白尘就是夏之渊?”
秋阳绵暖,安锦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悠然自得地跟自己对弈。听我这么一问,他瞟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抱着手臂,烦躁地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
“怎么了,还为他心烦意乱?”他把指尖里夹着的棋子丢回棋盒,起身朝我走来。“我还以为经历这么多意外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会很镇定。”
“不是因为夏之渊。”我摇摇头。“锦哥哥,你确定在金杯上动手脚是姜云翘的意思?”
他顿住脚,细细看我。“我安排了人混进祭司里,那人亲耳听到姜云翘跟祭司长密谋,在金杯里做动作以阻止你通过试炼。”
“她为什么不肯承认呢?”我困惑道:“姜云翘向来敢作敢当,既然做了,为什么不认?”
他叹了口气,轻柔地揽住我的肩膀。“人是会变的。更何况夏之渊如今在她身边,她对如此痴恋,自然是言听计从。这件事关系重大,她当然不会轻易承认,以免落下把柄。”
无论如何,安锦总不会骗我。云翘在我心中,一天天地变得陌生,或者我从没真正认识过她?夏之渊如今有了云翘做靠山,他恨我们入骨,我们又动他不得,自然也不可能让他说出绝子酒的秘密。这一场争斗,是势在必行。
我与云翘疏远,也不再去她的公主府,倒是岑驸马带着阿福进宫了几回,特地来看望我和安锦,只说是阿福嚷着要见姨姨和姨父。每回一见到阿福,我便忍不住心软,暖融融地像要化开。阿福长得像云翘,大概是一种移情效果,因为喜欢他,连带着对云翘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
有一回他们离开之后,安锦感慨了一声。“这位岑驸马,倒的确是个聪明的人物。”
我笑了笑。其实我也明白,驸马这么做,一定也是看出了我跟云翘之间的矛盾,又知道我喜欢阿福,想通过小阿福缓解我们的关系。能想出这样曲线救国的方法,也的确算得心思玲珑善解人意,这么好的夫君,云翘她怎么就看不到呢?
想到这一点,我又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气上了。就光为了阿福和岑驸马,我也得阻止她再错下去。
她说过,会不顾一切地阻止我通过第二场试炼,也就是神鸟的选择。雀儿和安锦早已打听到了消息,其实这所谓的神鸟,是由神殿世代供奉的一种带有奇特金色羽冠的白孔雀。
南瑞人信奉凤凰神鸟,而孔雀则被当做神鸟在民间的使者而广受尊重。因此南瑞人爱养孔雀,表示对凤凰神鸟的虔诚之外,也是期盼吉祥的意思。虽然养孔雀的也不少,但神殿里供奉的这种金冠白孔雀却据说很有灵性,能从人群中选出天定君王。
本来这个选择,只由我一人参加,但岑太宰联合几名重臣上奏,说既然是选择,当然所有身在奉朱的嫡系皇族成员都有参加的资格。除了我,姜云翘也应该有公平竞争的机会。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就连泓帝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
难道这就是云翘的设计?不可能,没那么简单。她一定会想办法让神鸟选择她,但鸟毕竟是鸟,不能买通,也不能威逼,能在这上头动什么手脚呢?尽管我们想不通,却不能不保持警惕。
既然姜云翘能买通祭司长,自然也有办法能接近奉养神鸟的地方。安锦安排的人用心留意着神鸟生活的地方,一直到试炼前夕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出入,更加没有特别的动作,一切都挺平静。但越是这样,我心中越是忐忑。云翘她不会没来由地说那些话,没有线索,不代表她没有做手脚,只能说明我们没有发现她动的手脚罢了,这样更危险。
在一天更甚一天的忐忑中,试炼日终于来临。
对于奉朱城的臣民来说,这是个万众瞩目的大日子。因为未来的南瑞新帝,很可能会在这一天正式决定。奉朱皇城的中央,有一个离地数丈的青石祭祀台,台上竖着四人围抱粗细的祭祀柱,雕凤凰展翅,栩栩如生。
我和姜云翘站在平台两侧,对望了一眼。她没有笑,浑身的凛冽像飞雪袭来,令我心口发凉。奉朱人民簇拥在平台下,满是期待地欢呼谈论。祭司长站在祭祀柱一侧,双手交叉置于胸前,闭着眼似在默默祷告。
“阿遥。”云翘冷着脸,语气却很无奈。“对不起。我不求你原谅,但这个位置,我要定了。”
我扬首微笑,不想在气势上落了下风。“你未必能赢。”
她从容不迫地回了我一个笑容。“那就等着看罢。”
我心中微沉,她看上去胸有成竹,一定事先做了布置。但连安锦都没有发现端倪,我也只能随机应变,听天由命。
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仪式正式开始。四名身穿白衣的少女祭司抬着一张黑檀木案缓缓地从台阶走上祭祀台,庄严肃穆。黑檀木案上乖乖地伏着一只雪白的孔雀,它仰着头,姿态优雅闲适,金色的羽冠闪闪发光。少女祭司们恭敬地跪下,将头顶的木案靠近祭祀柱。那孔雀动了动翅膀,悠悠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踱上了祭祀柱。
神鸟离开木案之后,少女祭司们才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朝我们鞠了一躬,这才徐徐退下。此刻祭祀台上只剩了我,姜云翘,祭司长和那只神鸟。
祭司长终于停止了祷告,朝神鸟跪下,双手举到空中,咏唱了一大段我听不明白的诗歌,最后终于大声道:“伟大的凤凰神鸟,请您为我南瑞臣民选出下任君王,带领南瑞共赴荣光!”
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紧张地停留在雪白的孔雀神鸟身上,仿佛它一动作便会引发天崩地裂。我也盯着这只神鸟看,它眨了眨眼,却懒洋洋地摇头晃脑了一阵,迟迟未有动作。
祭司长大概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亦有些慌乱。连忙又请求了一次,这一回,神鸟终于动了,它在祭祀柱上站起身,抖了抖羽毛,小脑袋四处打量,像是在找什么。找了一会儿,它盯着云翘看了一会儿,似乎终于锁定了目标,跳下祭祀柱。
我揪紧了心。难道它真选择了云翘?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我偷偷瞟了云翘一眼,见她毫无讶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为什么?为什么她能确定神鸟会选择她?我脑子里全是这个疑问,心跳如擂鼓。难不成这一次我真要输了,还输了个不明不白?
神鸟抬起小爪子,朝云翘的方向走了一小步,慢慢地,又走了一步。
我闭上眼,看来这一次,真的要输了。
正在这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尖声呼唤。“公主!公主!”
小黄?!我愕然睁开眼,果然只见小黄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祭祀台不远处的一颗梧桐树上,正歪着脖子朝我叫。小黄不是在云翘的公主府,怎么会来这儿?
我呆呆地看着它,忽然如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云翘的设计,竟然真落在这只孔雀身上。这恐怕根本不是原来的神鸟,而是云翘府里的那只白孔雀雪遇。小黄跟雪遇向来形影不离,雪遇到了这儿,它自然也跟来了。又不是自家养的,谁能判断出两只白孔雀有什么区别?至于羽冠的颜色,一定被他们动手脚,染上了金色。
没想到他们居然胆大包天到连“神鸟”也敢亵渎。但就算我知道了真相有又能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雪遇被云翘养大,当然会跟她比较亲,会走向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还有什么胜算?
我从心底叹息了一声。接下去的路又该怎么走呢?
小黄见我不理会它,张了张翅膀居然径直朝我飞来,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公主,公主!”祭司长和姜云翘大概也没预料到这种情况,只愣在原地看着。我无奈地把它从我肩膀上捉下来,正要让它离开,却无意中发现白孔雀雪遇歪了脑袋正朝我这边看来,大概也看见了小黄。
这回更糟。雪遇本来就对小黄的疯狂追求避之唯恐不及,小黄落在我这头,它当然更不会过来。我破罐破摔,摸了摸小黄的翅膀道:“怎么,把自己当神鸟了?”
它转了转绿豆小眼看了我一会儿,又转向雪遇,扇了扇翅膀,好像在打招呼。
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白孔雀思考了一会儿,居然改了前行的路线,坚定地朝我的方向踱了过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我脚下,乖乖地趴了下来,仰头看着我手里的小黄一动不动。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看了看小黄,又看了看雪遇,喃喃道:“小黄,这几个月你都对它做了些什么啊……”
它是什么时候把白孔雀雪遇给治得服服帖帖的?!
小黄似乎挺骄傲,我不知所措,姜云翘的脸色大变,一副万万没有想到,悔之莫及的样子,祭司长更是连站也站不稳了。想必她们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更没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小黄会变成扭转整个局势的关键。
台下爆发出一阵震耳发聩的欢呼声,民众们连成一个声音,喊着我的封号。泓帝在不远处,微笑地朝我颔首。
我忽然很想笑。原来世上真有天意二字,凡事总有因果。云翘这番设计,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天意已定,民心所向。没过多久,泓帝下旨,将我立为储君,并宣布来年开春后就为二公主姜云翘择邑,让她迁往自己的封地。
然而这时却谣言四起,说我在试炼中动了手脚,证据就是那只鹦鹉,一定有问题;甚至已有人称我有痼疾,不能生儿育女。
七十二章 相爱相杀
流言传了好一阵,泓帝不予理会,也丝毫没有改变对我的态度,也没有让人出面澄清。而我和安锦则神态如常地出席各类场合,并出席主持了奉朱中秋盛会,在民众面前频频露面。没有证据,也没有进一步的话题,这些谣言也就这么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中秋之后不久,奉朱又连续迎来了几桩大事,更让这些传言渐渐地被民众所淡忘。
首先是小妹和沈将军的亲事。沈家在奉朱城很有声望,沈将军更是受人爱戴,这桩亲事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甚至每户居民的门口都挂了喜字红绸,堪比皇室大婚。小妹现在名义上算是我的义妹,因此这场婚事间接地也令沈家跟我沾亲带故,使得原本中立的沈家显出偏向于我这边的趋势,无意中又令我这个储君在民众心目中的位置提高了不少。
远在杞国的宋思甜原本也想来参加婚礼,奈何她刚被诊出怀了身孕,不能长途奔波,只得让唐门的人送来了贺礼。
成婚的那天,小妹穿着娘亲手替她缝制的喜服,娇美动人赛过初夏含苞待放的芙蓉花。我和娘心中感慨万千,说着说着居然都落了泪,最后三人抱头大哭了一场,小妹肿着眼眶上了花轿,乖乖地被沈将军带去了沈家。娘舍不得,又是一阵嚎啕大哭,被妙音和大哥勉强劝了下来。
喜事刚过,又出了件震惊全城的大事。在人们心目中与神明最为接近的祭司长大人竟然被发现与男子在神殿私会。此等亵渎神灵之举引发了南瑞上上下下一片讨伐之声,盛怒之下的泓帝陛下将祭司长废去职务关进监牢,待御史台审查明真相之后便做处置,看来是难逃一死。
这件事在民众中造成的影响还未平息,由宁王姜云翘负责的吏部又出了一桩牵连甚广的受贿案,涉案的人员品级之高,人数之多,可算得上南瑞近十年来朝堂丑闻之最。宁王被撤去职务,勒令在王府禁足反省,这么一来,宁王姜云翘一边的势力已元气大伤。
云翘被困在了王府,夏之渊亦踪迹难觅。我很想去看看她,却最终还是没有成行。我们之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无话不谈,而我的探望如今也只会被解读成一种示威,更何况,我心里始终还放着一件心事。
她与夏之渊的纠葛,她换了白孔雀,散布流言,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曾试图置我于死地,在金杯上动手脚。虽然我相信安锦不会骗我,但这其中是不是真的有误会?安锦派出去的那个人,是不是可靠?
我思量了许久,决定找安锦商量,然而他却提议趁现在这个机会,再想办法给姜云翘最后一击,让她再无翻身的机会。
平心而论,我不想这么做。她毕竟已经输了,何必再让她输得那么难看?
安锦却意味深长地笑道:“要成大事,有时必须抓住所有的机会,该狠绝时,不可留丝毫余地。要知道你的对手就如同原上野草,一旦有一丝机会,便会死而复生。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输。”
他的话没有错,但我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狠心。按照安锦如今行事的风格,这一回他要让云翘失去的不仅仅是储君之位,更可能是她的皇族身份,甚至可能是性命。她一人受难也就罢了,如果还牵连了阿福和驸马……
“让我再想想罢。”我摇头,握住他的手。“答应我,先不要动作。”
安锦无奈地望着我,许久之后才点头,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我找到柳画,让她替我安排秘密见了一次被囚禁的祭司长。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祭司长的容貌。她十分苍白,连嘴唇也只浮着淡淡的浅色,干燥脱皮。一双大大的眼,没有神采,看人的时候甚至有些恍惚。
柳画屏退其余人,给了我们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祭司长呆呆地看着前方,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美好的回忆,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祭司长大人。”我叫她的名字,对她笑了笑。
隔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神才聚焦到我身上,立刻显得有些恐慌。“是-是你?你来做什么?你们还想做什么?!”
“别紧张。”我盯着她的眼。“看来你过得不太好。”
她渐渐回过神,畏惧和怨恨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少在那儿假惺惺,既然你已经达到了你的目的,还来找我做什么?”
“祭司长似乎对本王有所误会。”我皱眉道:“什么目的?”
“不是你还会有谁?!”她恨恨地嘶声道:“没想到你表面看上去简单软弱,做事却这么狠!不就是为了报复我?”
“报复你?”我冷哼一声。“难道你没有在神殿里私会情人?是被栽赃了,还是嫁祸了?”
她语塞,喃喃道:“不……是误会,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不认识?”我盯着她。“这么说,他是私闯神殿的恶徒?这等罪大恶极之人,理当被立刻处斩,不如本王即刻请旨诛杀此人如何?”
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道:“不——”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求你瑜王殿下,之前我是做了错事,请瑜王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我低头瞟了她一眼。守在神殿的祭司是不可以成婚的,祭司长更是如此,需恪守清规戒律至死方休。然而她却破了戒,不仅有了情人,还常常与之私会于神殿。这一回之所以会暴露了行迹,虽然不是我让人做的,但多半也跟安锦脱不了关系。
安锦的这些布置动作,他愿意说的我便记着,不愿意说的我也没多问。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看太多这些不光彩的手段,但我心如明镜。
“放心,其实本王来这儿,是想向祭司长确认一件事。”我装模作样地抿唇,带着倾斜角度双目微眯地俯视她。这个姿势是我从安锦身上学来的,能让人看上去更有气势,在心理上压倒对方,乃是逼供的最佳选择。“只要祭司长肯如实地回答,本王也许会想办法保全你的情人,并妥善安置你的家人。”
她果然往后缩了缩,犹疑片刻问道:“什么事?”
“本王第一场试炼时,你在金杯上动手脚,究竟是谁的意思?”
她愣了愣,想了片刻才道:“是宁王。”
“你能确定?”
她低下头。“是宁王亲自找我商谈的,千真万确。”
安锦果然没有骗我。不知为何,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像放下一块巨石。然而随着这巨石的放下,又生出些失落。没想到云翘她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她对我不仁在先,我是否要对她不义在后?这个问题还没容得我多想,因为我见了祭司长之后的第二天,突然传来另一个重磅消息。
这位祭司长突然交代了新的供词,承认曾与宁王姜云翘和岑太宰密谋,试图在储君的两次试炼中动手脚使其失败,却阴错阳差地都没有成功。这又是另外一个重大案件,牵连的一个是当今宁王,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宰大人,泓帝命御史台,大理寺司,刑部三部会审,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若查明属实,必严惩不贷。
我愕然无语。我暗中见这位祭司长,其实只是为了知道云翘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件事,谁想到我见了她的第二天,她就什么也说了?
柳画私下里对我赞不绝口,说没想到瑜王一出手,便又给了他们一个重重的打击。这一回,他们怕是再难翻身。我只能苦笑,即使我说不是我做的,会有人信么?
正在这时,泓帝忽然命人召见我。
他召我觐见的地方,是一座被火烧毁之后又重建的宫殿。这座宫殿里没有主人,却一尘不染,殿中的花园里长满了绿色的藤萝,与别处的景色很不相同。泓帝站在花园中央,仰头看着满墙的藤萝,沉吟了许久。他不说话,我也不便打扰,只抬头打量着这座花园。
“这些是紫藤花。”泓帝忽然开了口。“春天的时候,这院子里就像生了一大片紫云,好看极了。”
我伫立在他身边,隐隐已猜到些因果。
他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阿遥,这儿原本是你母皇的寝殿。”
我也曾设想过自己的母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已没有人知道当年沸沸扬扬的那场宫变的细节,但史书的细微记载,年老宫女们的描述,无不在还原当时的一些真相。
“你的母皇,生性善良宽厚,这一点,在皇家里尤其少见。”他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她遇到了你的父后。”
“皇舅。”这场景,无法不令我触动。“您还恨我父后么?”
“恨,又有什么用?”他摇了摇头,表情悲戚。“逝者已矣,再怎么懊悔,也来不及了。”他忽然转向我。“阿遥,你觉得你的父后是个怎样的人?”
“都说他是阴狠毒辣,为权谋不择手段,无情无义的逆贼。但我不信。”我走到围墙边,拂过纠缠的藤。“父后应该是爱着母皇的。”
父后和母皇曾经深深相爱过,毫无疑问。他们在七夕的情人桥下相遇,一起放过天灯,走过奉朱的雾中竹海。他们也曾琴箫合奏,羡煞旁人。在史官的笔下记录过父亲曾在母亲的寝宫里种满紫藤花,只因为她喜欢紫色,也记录过母亲为了在父亲生辰时给他一个惊喜,假称出巡,却提前带着父亲一直渴望的巫山红鱼归来,让他怔怔地落了泪。
这样的爱,丝毫也不亚于我和安锦。然而这样的爱,却最终还是走向了绝望。
泓帝感慨万千,频频点头。“不错。这一点,朕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
父亲的家族,当年也算得南瑞赫赫有名的显贵。然而这家族世代筹划的,却是要如何对姜氏皇族取而代之。父亲从小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就连他与母亲的相遇,也是家族刻意的安排。那一场逼宫后,母亲出逃,一把火烧了印刻他们无数回忆的宫殿,烧尽了那片绵延不绝爱意深沉的紫藤花,也烧死了父亲心爱的巫山鱼,烧毁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我有理由相信,之所以后来皇舅那么容易便一举攻破了都城,歼灭了父亲那一族的叛贼,也是因为父亲在失去了母亲之后的痛苦和悔恨。我甚至猜测,也许父亲在得知母亲难产而亡的那一刻,便已经心灰意冷一心赴死。所以他选择在已经烧毁的宫殿中自尽,试图追随母亲的脚步而去。
“再怎样的相爱,也有可能会酿成悲剧。”泓帝突然转头看我,目光锐利。“阿遥,你说在这场悲剧里,谁错得更多?”
我怔在原地。
他继续道:“是你母皇。若她能及早察觉你父后家族的阴谋,及早地阻止他们,事情根本就不会变成那样。是她过度的宽容和盲目的信任害了她,不仅酿成了这个悲剧,险些还葬送了江山。”
他顿了顿,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阿遥,难道你还要走上你母皇的老路么?!”
七十三章 我的夫君
我挽住泓帝的胳膊,笑了一声。“皇舅,你多虑了。我不是母皇,安锦也不是父后,怎么可能走母皇的老路?”
他在我手背上握了握,叹道:“你这性子,跟你母皇一样。不是不够聪明,不是看不见,就是不肯面对现实,以为蒙住眼,捂住耳朵,一味地信任,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么?阿遥,我知道你跟安锦之间的羁绊很深,但安锦这个人,实在是太不简单了。”
泓帝微眯着眼,带着我一起在花园中散步。“朕担心的是,他不仅仅是有手段而已。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在来了南瑞仅仅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能左右南瑞朝堂的局势?祭司长被揭发,吏部受贿案,祭司长突然供出云翘……表面上毫无关联,背后却都被同一股势力所操纵,真以为朕看不出来么?!”
我心中惊诧,原来这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安锦说得没错,虽然泓帝对我慈祥,但他毕竟是一个帝王,有自己的手段和智慧,我们的这些动作,在他眼里也许只是小儿科罢了。
“朕原本想,这样也好,你生性淳善,在权利倾轧里难免会落了下风。帝王权术,向来有明有暗,有他在暗处,也能替你好好地守住江山。然而现在看来,他想要的还远远不止是做你背后的男人。朕可以不在乎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究竟还有什么秘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掌控。阿遥,你将来便是南瑞的女帝,想必你也一定会让他做帝后,若你制不住他,可以想见,必定会重蹈你母皇的覆辙。朕实在不忍,也决不愿当年的悲剧再一次发生。”
说到最后,他竟已声调颤颤。“阿遥,听皇舅一次。皇舅知道你不忍心除了他,但至少别让他做你的帝后。待你即位后,若一定要留着他,就得斩断他的爪牙,把他困在深宫,永远不要令他有机会参与政事。记住,对他多加留心警惕。”
我柔声道:“不错,安锦他做事很有手段,他的那些秘密我都知道。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可能会安然无恙地从杞国脱身。皇舅,虽然他有手段,但我相信这些手段永远都不会用到我身上。他只会帮我,不会谋算我。”
“你真觉得他不会谋算你?”泓帝满目痛心。“阿遥,你是真的没有发现,还是假装看不见?”
“我……”我语塞。
“好,你看不见,就让皇舅给你看个清楚。”他冷哼了一声。“从安锦来到南瑞的第一天,他就在谋算你。他来了南瑞,又是你相公,为何不直接上萧家找你,却揭了皇榜要求面见朕,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了什么?”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已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他是要逼朕答应给他一个身份。”泓帝面色发寒。“你那一场病,御医都说你其实是郁结于心,皇舅心里明白你是挂着他,离不开他。他正是利用你对他的感情和那枚乌金符为筹码,要让朕答应在全南瑞国民众面前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驸马身份。若他直接去了萧家,通过萧家来找你,朕顶多让他做你的侧驸,他心里可算得明白得很。”
这件事,我心里也明白。但我并不觉得安锦的这种为自己争取的小小心机有什么错,我甚至觉得庆幸,要不是他这么做了,说不准我现在正被皇舅逼婚,乱点鸳鸯谱。
“朕知道你向着他。这也就罢了,自从他来了南瑞,在暗中做的那些动作朕也可以不计较。但他挑拨你跟云翘的关系,逼你下定决心把云翘赶尽杀绝,足可见其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不可小觑。”泓帝瞥了我一眼。“阿遥,云翘的确做了错事,朕也会给她足够的惩罚,但朕看不得有人居心叵测,要令你们姐妹反目,从中得利!安锦也好,云翘府里藏的那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男人也好,谁这么做了,朕绝不会放过。”
我愕然道:“皇舅,你误会他了。挑拨我和云翘关系的不是他,而是——”
“别说了。”泓帝叹息了一声。“很快你就会明白。来人!”
两名宫廷侍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朝泓帝跪拜。“陛下请吩咐。”
泓帝扬手。“把人带上来。”
“是。”
我眼睁睁地看着面色苍白的祭司长被侍卫们给拉了上来,扑通一下跪在了泓帝和我面前。
泓帝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说吧,把你之前跟朕说的话,在瑜王面前再重复一遍。”
“陛下……”祭司长看了我一眼,明显有些犹疑。
“放心吧。那个男人,朕已经让人把他带了出来,你不必有顾虑。”泓帝面色平静,不怒自威。“把真相说出来。”
祭司长低头,沉默了一刻,终于开口道:“瑜王,之前我骗了你。其实跟我见面密谋,在金杯上动手脚的并不是宁王本人,而是……岑太宰的手下。”
我心中已是雷雨交加,十分勉强地维持了表面的镇定,但一开口,我几乎都能听出自己的嗓子在抖。“为什么?”
她嗫嚅道:“之前我受人威胁,所以才对你说了谎话。后来指认岑太宰和宁王,也是这个原因。”
“谁威胁了你?!”我终于克制不住,冲到她面前厉声问。
“我,我也不知道。”她犹犹豫豫,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是个狱卒。”
“一个狱卒就把你给威胁了?”我气急。
“好了,把她带下去吧。”泓帝挥了挥手。“阿遥,让朕跟你解释。”
一个普普通通的狱卒,拿了祭司长心上人的贴身之物,以那男人的性命威胁她对我说谎,之后还逼她指证岑太宰和宁王。泓帝明察秋毫,把那男人从牢中转移了出来,又让他们见了一面,这才让她说了实话。
“如果阿遥你还不信,朕可以让人把岑太宰的那个手下也带过来,两人当面对证。”
我浑身发冷,像是出了一身汗之后被寒风吹上身,引发了一阵又一阵的战栗。这熟悉的手法,忽然令我想到了当年杞国那一桩冒名买官案,那个与安锦谈过一次之后便改了口不再指认苏熙的吏部主事。尽管我不想承认,但却不能再欺骗自己。
泓帝目露怜悯。“这个狱卒是谁的人,看来朕也不必多说。阿遥,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初冬的黑夜,总是来得特别早。雀儿早早地替我准备了暖炉,我却还是冷,裹着被子坐在踏上一阵又一阵地发抖。
“夫人,要不要叫御医来瞧瞧?”她有些担忧。“怎么会抖成这样子?该不会是染了风寒吧?也不知陛下究竟带您去了哪儿……”
“没事。”我朝她笑笑。“雀儿,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要不我去找大人,让他回来瞧瞧?”
“别。”我摇头。“我有些累,缓缓就好。”
在雀儿的心目中,我依然是从前那个夫人,而安锦依然是从前的那个大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么?
雀儿终究还是通知了安锦。没过多久,安锦推门而入,带着淡淡的酒香。
“阿遥,怎么不让人点灯?”他立在门口,显然有些疑惑。
我坐在床榻上,抱着被子看他的黑色的身影。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影竟然也让我觉得陌生?
安锦找着一只火折子,点了一只宫灯。柔和的灯光把我从黑暗和追忆中唤醒,也照亮了安锦的脸庞。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却依然带着关切,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身边,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怎么那么冷?”他皱眉。“雀儿说你不舒服。是不是着了凉?”
我摇了摇头,把他拉过来,窝在他怀里,手指细细地摩挲着他的眉眼。
垂髫初识,总角知约,豆蔻疏离,十八结发。相识二十载,我的夫君,像清潭中浸润的一段璧玉,总是带给我宁静舒心。三岁的那块糖饼,十五岁时的青涩求爱,十八岁时别别扭扭的洞房花烛,以及后来的悲欢离合。他为我挡风遮雨,从来不离不弃。他为我失去了一切,背井离乡。
那些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为何我们却渐行渐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出晚归,他时常不见踪迹,我们的每一次对话,都围绕着筹谋算计;我们之间有了不能说的秘密,不再向对方坦白。——我们甚至已经很久没有亲热了。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锦哥哥。”我深呼吸,用撒娇的语气唤他。“还记得那一回,你为了让我发现秘部的暗道,居然拿了糖饼做饵。”
他轻笑了一声。“这么久的事儿,你还记得?不用这个,哪儿能把你这只胆小的馋猫引进来?”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一直瞒着我,不是省了很多麻烦?”
“我当时想,既然你已经发现了端倪,与其让你担忧,不如告诉你真相。”他抱我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反正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随便编个什么理由糊弄我?”
“我不想骗你,一点儿也不想。”他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从他怀里出来,直起身,凝视他的眼睛。“锦哥哥,你永远不会骗我,对不对?”
他愣愣地,许久也未回答。
我执着地看着他的眼,一定要等到这个回答。
他终于低下头,喃喃道:“对不起,阿遥。我的确骗了你。”
皇舅说得没错,一切都是安锦的谋划。他知道我不忍心对云翘出手,便通过金杯这件事逼我下定决心。祭司长被抓,吏部的变故,都跟他有关。他甚至知道我会去向祭司长确认金杯的事,事先做好了安排。到最后,一举两得地逼祭司长指认云翘,试图把她逼入绝境。下一步,他甚至还会让证据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三部的视线中,彻底定了他们的罪。
我从没想过安锦的精心筹谋,会有一天用在我的身上。我终于也成了他手里的那一颗棋子,由他安排去留走向。
“是我的错。”一词一句,他像是说得很困难。“阿遥,请你原谅我,好不好?”
“为什么?”我呆呆地看着他窘迫的脸庞。
“我只是担心你会手软,姜云翘留不得……”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我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他看上去很难过,想上前抓住我的手,却被我躲了过去。“你还是我的锦哥哥么?”
他面含痛色,眉毛揪在了一起。“听我说,阿遥,我只是为了你……”
“为了我,还是为了逼我坐上储君之位?”我站起身,后退了几步。“你跟东宫,杞皇,颜或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我心中的那个锦哥哥,永远也不会骗我,永远不会把心计用在我的身上,更不会利用我!”
他不住地摇头。“阿遥,不是这样……我没有利用你,绝没有!”
不知为何,我很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你要什么?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要你,阿遥。”他满眼凄楚。“我只要我们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不再受任何威胁,不再受人加害。”
“不,你要的是权利,能够带给你安全感的权利。”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知道你要权利,只要你坦白对我说,我愿意为了你去争。但你却选择了骗我,算计我。你不再相信我的心,如今你只相信自己。”
我一步步地退到了门口,最后朝他笑了笑。“放心,你要权利是不是?我都给你。我什么也不要,都给你。”
“阿遥……”他试图拉住我,奈何只能用一只手的力量,被我挣脱了开来。“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原谅我好不好,阿遥,我们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我同样满心凄然。
“从前……很美好。可惜,我们还回得去么?”
他苍白了脸,像黑夜中一尊悲伤的雕像。
七十四章 糖饼夫君
萧宅。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娘亲在海棠树下做女红,恍然又像回到了燕丰。那时娘在苏夫人的绣庄里学刺绣,只为了给我绣一条带着遥花的手绢送给安锦。
安锦说,要让我们回到从前。但已经发生的事,真的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么?
我从不曾怀疑他的动机。其实我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和我在一起,而不是为了自己掌握权力。他逼我做储君,也是怕一旦云翘即位后会容不下我们;但我做了储君,却又要面对另一个问题。我们没有孩子,以后也可能很难再有,一旦我即位,势必受到各方面的压力,逼迫我再纳新夫。如果他不把权力握得紧紧的,又如何对抗这些压力?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纵容他,信任他。但我不能释怀的,却是他对我的欺骗。
我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向他说明了一切,我以为他懂我。我可以仅仅只为了他去做任何事,就像他对我一样。然而他却不信,一定要用自己的方法达成目的。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他排除在心门之外的?
娘抬头看了我一眼,咧嘴笑道:“怎么,跟女婿他吵架了?”
我叹了口气。“娘,这您就甭管了。”
“小两口的,有什么深仇大恨?”娘放下手中的活计,挪了凳子过来。“阿遥,不是娘说你,女婿他一下子没了爹娘,又为你吃了那么多苦头,不管他有什么不好的,你也该多担待些。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可千万不能学戏里那个陈世美忘恩负义啊!要不是他,你哪儿能得如今的风光?”
“娘。”我无奈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觉得他变了。”
娘显然对我这态度相当嗤之以鼻。“瞧这话说得,女婿他是个人,又不是个石头,就是个石头,风吹雨打的,日子久了不也变样了?”
我语塞,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你再瞧瞧你大哥,以前多木讷一个人,现在在酒楼里做着做着,不也慢慢活络起来了?你爹,从前就是个老顽固,总觉着自己背井离乡对不起故国,如今不也跟陛下处得挺好?还有你娘我,以前啥样,现在啥样?”她喝了口水缓缓,又接着道:“再说阿遥,难道你自己就没变过么?”
“我?”
“对啊。”娘摇了摇头,拉过我的手去。“从前你无忧无虑,啥事儿也不多想,每天儿高高兴兴的,跟娘学绣花儿,跟你爹瞎掰掰,替你大哥张罗媳妇儿,替你妹子把把关,咱们一家子和和气气的,多好。可现在,你整天愁眉苦脸,像堆了一肚子心事儿,每回回家也匆匆忙忙。你想想,有多久没跟咱们好好说说话了?小妹出嫁之后,你过去看过她没有?”
我眨了眨眼,愣愣地坐着。原来改变的人并不止是安锦,还有我自己。娘说得没有错,人总会变。随着环境,时间,境遇的变化,每个人都在发生变化。我和安锦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改变,距离才会越来越远。
“但凡夫妻间闹了矛盾,这问题多半并不在一个人身上。”娘语重心长道:“阿遥,不管女婿他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儿,你得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事让他难受了?女婿他对你的心,那可真算得上天地可鉴……”
大概是心情轻松了些,听到娘这么说,我居然笑了出来。“天地可鉴?娘,这可不像你会用的词。”
“还不是你爹给教的。”娘也笑了起来。“连你爹也说了,这么个女婿,没得挑。”
我们相视而笑。正在这时,大哥和妙音抱着小侄女妙妙走了进来。
“阿遥来了?”大哥高兴地走过来。“正好,今儿个咱们高高兴兴地一块儿吃顿饭。”
“好啊!”我欢喜地向妙音和妙妙招招手。“上回我让人打给妙妙的金锁,你们收到了么?”
“这不是?”妙音把妙妙脖子上的金锁举起来晃了晃。“快叫姨姨。”
妙妙嘟了嘟嘴。“咿……呀……”
我把妙妙接了过来,刚抱在怀里,妙妙便瘪了瘪嘴要哭,我赶紧又把她抱回给了妙音。
“这孩子。”妙音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自家姨姨啊,怕什么?”
我叹了口气。妙妙不认我,也是很正常的事。自打她出生以来,见过我几次?看来这些日子,被我忽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每日忙于政务,忙于应酬交往,忙于学这学那,把家人抛在脑后,把爱人抛在脑后。为什么想到最后,却觉得我自己也有错,还不小?
“跟安锦吵架了?”妙音哄了哄妙妙,走过了悄声问。
“嗯?”我疑惑。她怎么知道的?
妙音指了指门外。“他在外面,看样子已经转悠好半天了。”
我低下头。“别管他。”
“阿遥,安锦是不是又惹了什么桃花债?”大哥挑眉。“难怪被你关门外头了。待会儿最好再来场雨——”
话未完,一颗冰凉的水滴落在我鼻梁上。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感觉到了。
“不是这么巧吧?”大哥喃喃道。
“相公,我发现你很有做先知的潜质。”妙音吐了吐舌头。“现在怎么办?”
冬雨阴冷,寒气逼人。我们进了屋,烤着暖炉聊天。我心不在焉,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次又一次。
自从那夜我们把话挑明之后,我便跟他分了房,对他避而不见。大概是因为这件事,他没有再继续对付云翘,那些准备好的证据,也再没有出现。三部没有查到新证据,宣布祭司长的指证是空|茓来风的诬陷。尽管如此,泓帝依然提前替姜云翘赐邑,给了她一块南瑞东边的土地,让她下个月便动身就邑。而岑太宰则提出告老还乡,泓帝也准了。
如今的南瑞朝堂,明里由储君一派独大,暗里却是安锦的天下。
他说他错了,他再不会对我有任何的设计,绝不会再骗我。我该不该相信,该不该原谅,该不该给自己,也给他一个台阶?
“啧啧,这雨怕是没几个时辰停不了。”大哥站在窗户前,往外头望了一眼,又瞟了我一眼。“这冬雨凉煞人啊……要是寒气入了骨……”
我装作没听见,直愣愣地伸手去取温在火炉上的酒,险些被烫个正着。妙音一把阻止了我的手,揶揄地笑道:“既然心疼,干嘛不让他进来?”
娘朝大哥使了个眼色。大哥会意,开门走了出去。
我挺忐忑。没过一会儿,大哥回来了,却是一个人。
“他走了。”大哥有些不自在。“走之前,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包糖饼,早已没了热气,却一点儿也没有被淋湿。
南瑞人跟杞国人口味不同,这儿也没有糖饼这样的点心。大哥倒是会做,但做出来的味道完全不同。刚来时我遗憾了好一阵,后来也曾向安锦抱怨过,他说等过些日子清闲下来了,他亲手做给我吃。
我取了一只饼,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嚼。虽然已经凉了,这滋味却正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糖饼夫君,和妖怪夫人,这一辈子,永远都在一起。那时地上积满了雪,一脚一脚,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他背着我,我抱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前方,虽然冷,却很幸福。
他害怕我离开他。可是,我怎么能离开他,怎么离得开他?
从家里出来后,我直接去了宁王府。宁王即将远行,府中收拾得一片凌乱狼藉。姜云翘要去的那地方叫饶州,离都城很远,听闻还频发地震,算不上什么富庶之地。这次表面上看是赐邑,实际上却是惩罚。那些平日里巴结讨好的官员们,看到她失了势,避之唯恐不及,连府里的下人们也走了大半。那些热热闹闹的奇珍异兽们,自然也早已被送走的送走,放生的放生。整个宁王府显得无比萧条寂清。
唯有阿福,依然天真无邪地笑着闹着,让我看了一阵心酸。姜云翘见我来了,把阿福交给了驸马,陪我到处走走。
“怎么有空过来?”虽然潦倒,她却依然笑得挺坦然舒畅。
“来看看阿福。”我朝她笑笑。“怪我么?”
她摇头。“早说了各凭手段,成王败寇,输了就输了,干嘛怨天尤人?不过金杯那件事——”
“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我摇摇头。“听说饶州那地方不太好,你过去之后,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差人跟我说。”
“放心吧阿遥,我是去就邑,又不是去流浪,你担心什么?”她笑了起来,望了远处的驸马和阿福一眼。“唯独对不起他们,要让他们跟我一道吃苦。”
“那夏之渊呢?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她笑容微敛。“带他一起走。把他留在这儿,我也不放心。”
“他肯么?”以夏之渊的脾性,绝不甘心就这么失败。姜云翘如今失了势,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别的靠山。
她面带苦涩,摇了摇头。“不肯又如何?我一定要带他走。他不是你家安锦的对手,留在奉朱,早晚也是死路一条。”她又看了我一眼。“阿遥,我会不顾一切地保住他的命,所以——请你和安锦,就手下留情这一次好么?我可以发誓,只要我还在饶州,他就永远别想离开饶州一步,绝不可能再对你们产生丝毫威胁。”
“让我跟他谈谈罢。”
如果不是因为我和安锦之间的这场冷战,他怕是早就已经动手对付夏之渊了。我抢在他之前见夏之渊,也是想给云翘一个保住他的机会。
夏之渊被云翘派人守着,步步跟随。看到我的时候,他还显得挺平静。
“你是来看看我输得一败涂地的样子?”
我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你不想死,对不对?”
他挑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原来是来谈条件的。说罢,什么条件?”
“绝子酒。”我盯着他的脸。“给我解药,我保你一命。”
他微愣,做大悟状。“原来是因为这个。这算得了什么大事,安锦不能生,换一个男人不就好了?”
“你真不想要命了?”我冷笑一声。“就算云翘护着你,我和安锦要杀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你没了命,那才真是输了个彻彻底底。”
他收拾了笑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要命?只可惜,绝子酒根本没有解药。你要是不信,尽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在两章内完结……
我知道这两章一定会引起大家很大的争议~~其实不管对于安安或者遥遥,他们的环境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表面上看似乎没什么影响,但其实心里的伤痛却是无法抹去的。安安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很多东西,他也是人,也会做出错误的决定。遥遥也一样。人是脆弱又坚强的动物,爆发这么一次之后,才能让两个人再次地走回彼此身边来,找到最初的美好。
七十五章 重新开始
云翘一行离开的时候,正是腊月隆冬。虽然我向泓帝求情,想让云翘留到过年之后再走,泓帝却坚持要给云翘应有的惩罚,令她及早离开奉朱。他甚至还教训我说,为人君主者,必然得冷酷似铁,赏罚分明。唯有如此,才能得人信服跟随。
泓帝这一位君王,不像杞皇那般虚伪阴狠,也不像那般颜或的狡诈机敏,他宽严有度,在政事上挥洒自如,在私事上亦有智慧。但他可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严酷无情,却独独对我有着护犊般的包容宽厚。也许是出于对我母皇宣帝的亏欠,他对我的慈爱纵容超过了对其他的任何一名亲人,不仅执意将皇位相传,甚至还默默容许了安锦的小动作,只是对我进行了提醒。他甚至还对我言明,再过段时间便将皇位传予我,让我学着开始做一名真正的帝王,当然,前提是我必须得处理好安锦这么个难题。
按照泓帝的意思,我应当立刻着手将安锦暗中的势力尽数拔去,待即位后再将他禁足在后宫,不得轻易出宫露面,更不得参与政事。一旦发现他还有动作,便毫不留情地斩草除根。
我实在很难想象安锦安安分分地待在后宫,每日只等我“宠幸”的样子。失去自由,失去爪牙,对他而言一定比死都难受。于是我据理力争,试图劝服泓帝相信安锦他绝没有对我取而代之的野心,但最终也没有说服他。相反,我极力为安锦说话的行为令泓帝痛心疾首。他甚至给我下了最后一道通牒,如果三个月内我还不行动,他会自己动手,替我剪除这个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