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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死网破

的招儿可不是殿下该用的!"

他的眼睛黯了黯,不再开口,只抬起我的手,缓缓放在­唇­边,靠在颊上,然后用那双骄傲的凤眼,凝望着我,直望得我心底发软。

"且贵,你就不能跟我认个错?"良久良久,轿子来来回回不知晃了几遍,转了几个弯儿,他终于温温柔柔地开了口。

"认错倒也不是难事,可我该认什么?我若认了,殿下心中是否就好受了?"我平静地回答。

他闭了眼,面上带痛,将我的手紧紧捂在掌心和脸颊之间,然后低声喃道:"也许,真是我错了!且贵,你可知,这是我第一次,这般怀疑自己!"

旧案疑云

"明日起,我便要去国史馆打杂了,而司徒大人的宅子离国史馆最近。"我认真地向他解释。

他不言不语只看着我,想他刚消了气,就又被我惹恼了,我有些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

"出了殿下的宅子,最安全的也只得那处了。皇上别的职位不挑,偏挑了著作郎,虽说著作郎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儿,但若是出点事儿,便难保史书上不会多几笔猜疑,圣上的颜面也难免少几分光彩。所以,皇上这般决定,多多少少也有护我安全的意思。而司徒大人在这位置上已有数十载,我若与他同檐,皇上必会护得更加妥当。这般也省得殿下太过费心!"

"你这是觉着,我不愿为你费心?还是你,不愿我为你费心?"他轻启了­唇­,冷冷道。

这话从何说起?我又该如何解释?他近日益发地喜怒无常,简直让人无所适从。

"我已在殿下宅中赖了这么久,又怎会如此作想?殿下难道不明白,是皇上不想殿下为着付且贵太过费心!我现在做的不过是顺了皇上的意,而殿下该做的,也是顺了皇上的意,难道不是吗?"

"你愿意去哪,便去哪!你要何时走,便何时走!你这么快找好地儿,又这般多理由,难道怕我拦你不成?"他不听我的理由,撇了脸,冷声道。

"暮青晚!"我气极,我分明一心为他,可他这是什么态度?我便是好欺负,也不能被这样欺负着。

"暮青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在做什么?"我强扭了他的脸,咬牙切齿道。

他没有拍我的手,只任我扭着他的脸,静静地对着我,剩下那双凤眼翻来覆去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轿内一阵沉静,然后整个轿身缓缓地落了下来。

刚停稳,他便推开了我的手,再抬手已经揭开帘子,快步走了出去。

"萍儿,为付先生收拾着东西,隔日,她便要搬离暮府了。对了,顺便让暮成把月钱给她结了!"他的语气已如平日里一般温温和和的,好似根本不曾与我斗气,但这话中的恼意我再傻也听得出来。

我有些头疼地走出去,萍儿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我扯了个笑容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暮青晚从昨夜到今晨都未曾理我,而我也恼了他的莫名其妙,不愿做那个主动的一方。司徒盛吩咐我先到国史馆看些旧册,今日我得先去讨个位置,做些预备工作,所以早早便出了门。

暮青晚早已不限制我的行动,只有萍儿跟在我的身后,但她进不了国史馆,只能送我到门口。

国史馆类似与图书馆,只是里面的人都是修订史书的,著作郎只是其中一种。忙忙碌碌在其中过了一日,我便明白,这国史馆中的地位并不完全按照品级划分。比如那些整会外省事物的史官们,便是五品向上也受不得几分关注。倒是著作郎这样的,品级虽然不太高,地位却是极高的。管是几品的大官,朝堂上的一言一行都在著作郎的眼里、笔尖,因而便是圣武帝,当着著作郎的面,也是不敢太过放肆的。

与著作郎地位不相上下的,是内史。既是内史,便得时时跟在皇帝身侧,记录皇帝乃至后宫的言行举止,因而内史官的人数虽不少,在这国史馆里却很少得见。

我是钦定的未来著作郎,虽然暂时还没有品阶,却已然享受到了最好的待遇。正馆中只得三个通光好位,我便占了其一。

除了司徒盛,另一名著作郎姓上官,名颖。听这名字就比司徒盛秀气许多,见了人更觉温文尔雅。人家这才是大师的风范嘛,我心中暗笑司徒盛,可若非他那样古里古怪、盛气凌人的模样,我也下不了狠心欺负他,不是?

我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极好的理由,便遵着上官大人的指导,去翻看旧史。初时,我觉得这工作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从眼前来看,却又是再有益不过了,至少,我可以找到慕容氏灭门案的详细记录。

然而我翻到了史册,得到的却是极不详细的记录。寥寥数行,只指说慕容擎天勾结外贼,意图谋反,罪证确凿。然而从何处得来的证据,却是一点都没有提。

我翻了又翻,终又找到慕容案的判词,这一回详细了些,至少让我看到一条极重要的信息,慕容擎天,以及他的九子未及绑出慕容府,就已经全部自尽身亡了。当然这说法肯定不是完全正确的。

这个不知该算儿子还是女儿的慕容安然就好好地活着,尤其慕容安然分明是个女子,判词中却凿凿写着九子尸首尽皆验明,分明是有人替慕容安然做了假证。可是这造假之人既能提前做好准备,为何不预先通知慕容府,只独独救了慕容安然一人?而这又是如何救的?

谋逆是大罪,禁军都出动了,她该如何逃走?

难道真是子荫?可子荫为了什么?喜欢她?看子荫对我的态度,也许是有几分暧昧的,但我绝不相信子荫会平白无故为慕容安然冒这样大的风险!

我将这两段文字,放在一起,翻来覆去地读,完全不同的风格,第一段尽可能地省略信息,第二段却是尽可能地保留信息。难道这第二个人也是心存疑虑?

我再读一遍,然后心思就停在了最后一句,慕容府七十三名男丁尽皆处斩,而余下的四十一名女眷和幼子却是流放!

既是流放,暮青晚必定可以找到她们,至少可以查清禁军围攻慕容府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而慕容擎天和他的九子又是如何自的尽!

我心念一动,几乎有些坐不住,直想赶回皇子府跟他问个清楚,然而坚持再坐了一会,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往生还是暮青晚,都从未跟我提过慕容府剩余女眷和幼子的事情,甚至子荫也没漏过一丝口风。

倘若子荫认为我是慕容安然,这难道不是威胁我的最好手段吗?为何,他不用?

我满肚子的疑问,终只换来往生一句再冷淡不过的言语:"少爷吩咐了,从今以后,慕容氏与先生再无关系!"

往生的态度我早已习惯,但暮青晚的话却让我平生几许寒意。

我有些落寞地回到屋中,然后发现衣物用品早已收拾妥当,月钱也结成了银票。那数额,还是让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暮青晚倒是没亏待我,估摸着已足够买间普通的小院了。

第二日清早,萍儿叫了人,帮我把大包小包都搬到了司徒盛的宅子里,这期间,暮青晚依然不曾出现。我暗地里叹了两回气,这一次他是真的恼了,可我虽说没什么脾气,但原则却还是有的,如今也只能这么耗着了。

收拾了一半,我忽然发现萍儿的东西也尽皆搬了来,我不曾多问,但萍儿却似怕我误会了她跟随我的目的,急急解释说,暮青晚已经将她赠与了我,从今以后她的主子便只得我一人了。

听了这话,我又有些伤感,看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下了决心同我这个不清不楚的人划清界限。这才是他该做有的行为!那些别扭和恼怒,三分真,七分假,多是为了掩饰吧?

花样年华

今日不止司徒盛,连上官颖也未曾出现,正馆中便只得我一人。我闲着无事,便自慕容氏灭门案开始翻看旧史,待到一路细看下去,赫然发现,子荫的势力竟已如此惊人!

想当日三足鼎立,轩辕独孤慕容氏。而其中,轩辕氏有轩辕皇后,独孤氏有独孤静妃,唯有慕容氏身后清白,是皇帝借为平衡轩辕和独孤二家势力的中间力量。原本一切都好,坏却坏在,慕容氏倒得实在突然,怕是连圣武帝也有些始料未及。

突然间多了块没主儿的肥­肉­,这两家如何不争,因而一时间二党相争,朝堂动乱,无妄之灾四起。

这场党争之前,除了养病深宅的宗正青晚,京中尚有数位皇子,然而,宗正子荫,轩辕皇后唯一的儿子,竟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偏向过任何一方的皇子。因为宗正子荫在关键时刻表现出的不偏不颇,圣武帝终于允许他真正开始行使太子的职责。

宗正子荫以公正收人心,又得圣武帝力辅,遂自成一派,终为这场党争划上了休止符,而他也成为了最终的胜者。

如今看来,虽说依然是三足鼎立之势,但子荫为帝,对轩辕氏显然有百利而无一害,因而轩辕氏表面尚未臣服,但私底下的事儿有些眼见的朝臣都是心知肚明。倒是独孤氏,真正陷入了困境。别说独孤静妃没有男嗣,便是有,怕也不敢再抬出来了。

近几回,朝中大事,独孤氏暗中都有避让,诸多决议皆由子荫全权做主,连圣武帝都少有意见。眼下看来,子荫当是众望所归的明日之君了,这一点,我能明白,暮青晚自然也不会含糊。

然而奇怪的事却在不断发生。倘若是我,如今绝不敢直对子荫的锋芒,偏偏暮青晚却喧宾夺主强留了挽月,这是什么意思?是同子荫宣战吗?这样的行为,分明不该是他的。

我以为,他向来是不急不缓,暗下杀招的那一个。说得不甚好听些,我委实没法想象,他能做出这等子,光明正大,的行为!

我不明白挽月的价值,除了女­性­的魅力。我更不明白暮青晚在做什么,又打算做什么。

我站到窗口,静静地想着,试图将事情理得更清楚一些,然而绕了半天,脑中还是一片混沌。我摇了摇头,再抬眼,却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与我对望。我眯了眼,终于看清楚一些,我认出了来人,心中却更是混乱如麻。

我尚有些犹豫,那人已经向我走来,我只好出门,迎上去。

湖蓝­色­的锦服,纯白的发带,年轻张扬的黑发,却配着一张白净忧郁的面孔,分明是十六七岁的花样年华,却孤寂得如同冬夜里的一轮残月。我第一次见到他便记住了他,只因着他眉目间的年轻和慌乱,如今他还有这样的感觉吗?

"付且贵?"他一路思考过来,到了我近前,终于微抬了右眉,问道。

"六殿下好记­性­!"

他轻笑,单边的酒窝让他显出几分适合年岁的纯真:"我这记­性­不坏,但也算不得极好的。"

我微微一笑,这话说谦虚不对,说骄傲也不准,我唯一能断定的就是他一点儿也不纯真。果然,下一句,他便道:"能讨父皇欢心的人,想我还不曾见过几个。"

我努力保持了笑脸,继续听他说话。

"咦,就你一人?二位大人都不在?"但他又不多说了,转眼瞥了瞥正馆,问道。

我点点头:"敢问六殿下来这国史馆所为何事?"

"借史。"他看着我,淡淡道:"我倒有些嫉妒你呢!若非皇子,我真愿做个著作郎!只是命中定了,也不得他法,然而多看看史书总还是无妨的。听闻父皇刚允了这位置,刚回头你便在这国史馆里出现了。勤奋倒是够了,只是这著作郎,最难却在为人。你便多看着些吧!"

"多谢殿下提点!"虽然不明他的目的,但人家给的是忠言,咱也是要好好听进去的,我真诚地表达了谢意。

"提点?倒也说不上。"他笑了起来,有点点春阳融雪的味道:"难得这馆中有个与我一般年纪的,我还望着日后常见呢!"

常见?我微微笑着,这六皇子倒是有些胆­色­,但也不知是不是蠢了点?如今子荫和暮青晚应该都尽力避着我呢吧!

“付且贵,你这温温和和的笑样,当真讨人喜!难怪!难怪!”他仔细地看着我,突然道。

难怪什么?我心有疑虑,却不敢多问,只微皱了眉头。我皱起的眉头,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忽而探手牵了我,笑道:“司徒盛是个怪人,上官颖是个懒人,怕还不曾有人领你转过吧?今日既然这般巧了,便由我这堂堂六皇子,为你做个向导好了。可是求不来的机会呢!”

国史馆中见不到司徒盛,回到府中竟也是难见,天未及黑,那人便躲进了屋里,再也不肯露面。只余萍儿跟我抱怨,说在厨房遇见了他,被这老儿死乞白赖讨走了些饭菜。

我被萍儿活灵活现的猥琐表演逗得哈哈大笑,好容易收了笑,跟她道:"自古有才之人多有怪癖,我们让着他些,饭菜就多带一份烧了,反正也不多个锅。"

萍儿"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服:"先生也自有才,却没他那些个怪癖。"

"我这才却不是天才,只是被逼到了份儿上。"我起了身,帮着收拾碗筷。

"先生!少爷他……"萍儿一阵沉默,再开口的话未及说完,却闻一阵敲门声。不用想,便让萍儿去开了门,自己躲在屋中。

来的竟是太子府的下人,说是子荫请我过府一叙。萍儿深知我的心意,便假说我身子不适,欲挡了去。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不急不恼有礼道:"太子殿下吩咐了,若是付先生不方便,我等只需通禀一声,便改由殿下亲自到访。"

只我住着,司徒盛就厌恶成这般,若是再有子荫到访,只怕那老儿真要发疯了。我原以为子荫也会顺着皇帝的心思离我远远的,谁想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没什么好推搪的,我只得换了袍子,前往太子府。

到了太子府,守门的却不肯让萍儿同入,我费了诸多口舌,也不得半分松动,想来该是子荫的吩咐。实在没法子,我只好让萍儿在外面候着,自己先进了去。

里头的布置极­精­致,一砖一瓦,一桌一椅,显然都经过­精­挑细选,各种装饰,哪怕一盏灯,一串铃,都藏着­精­巧心思,永远是高贵的,却不见丝毫奢华与隆重。

我不曾被带进前厅,只沿着弯曲的长廊前行,似已入了厢院。这是我第一次入太子府,然而招呼我的地方却不在厅中,我隐隐觉着有些不妥。又过了几间长屋,已走到长廊的尽头,我正诧异,却突然看见一处小园,藏在几株高树之间。

为我领路的人到了这里便止了步,只鞠身指着一条泥质肠道,恭敬道:"付先生请!"

朝露昙花

子荫做得这般神秘,真让我生了些许好奇。我左右望着,脚下循着这条蜿蜒小道慢慢往里走。

这小院的花儿数目虽少,种类却不比外院少,常有我见都未曾见过的怪异花种混在其中,艳丽地让我忍不住驻足。我曾听闻花种之间会有相克,越是罕见,越是如此,而眼下所见,却都自然繁盛。平日里必是有着最顶级的巧匠­精­心呵护,方能有如此景致。

我一边赞叹,一边往前,直到一片灌木植物前转了个小弯,眼前竟现出一个小坡来,太子子荫便躺在其上。

子荫懒懒地躺着,好似在数夜空中的繁星,浅紫­色­的装扮在月光下显得极为慵懒,然而再随便的动作也遮掩不了他与生俱来的高贵。他听到我的脚步声,翻了个身,却不曾起来,只改换了姿势,卧在草坡上,眯眼望我。

他的头发有些乱了,亮紫的发带松松地从耳后垂落颈间。月光照在他的五官上,留下浓厚的­阴­影,益发显得俊雅昂然。他一手撑地,一手托着下颚,平日里张扬的五官竟意外地带着宁静。

"来得不算太晚!"他冲我笑道:"今日便不罚你了。"

我鞠了身,客气道:"谢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深夜召唤,有何吩咐?"

"咦?"他奇怪道:"我分明交待了,怎么这些奴才不曾同你说么?"

明知他在装模作样,我还是忍了,继续有礼道:"也许只是我忘了问了。付且贵的人既然来了,殿下便当面再吩咐一声好了。"

"瞧你,说得本殿下总是麻烦你一般!"他斜眼睨我,指着头侧一簇矮花道:"这株琼花今夜便要开了,不过请你同赏罢了,你大可不必这般防备。"

我一愣,仔细看去,果是一株昙花。这里的气候并不十分适合昙花,在这个时代要移植得这般好,并不是件易事。

他看了看月­色­,复又向我挥手:"过来些吧,不一刻便该开了。"

他恰躺在这株昙花身侧,我走近了他两步,停住,他皱了眉,不悦地扬声道:"过来!我今日叫着你,可是好心情,你可别惹恼了我,没好果子吃的。"

子荫总要这般逼迫我,我无奈之极,只好走到他的身侧,然后屈膝细看那株昙花。然而身子未稳,子荫已经一把抓住了我,右手一使力,已经将我拉翻在地,让我躺在他的胳膊之上。

这个混蛋,我暗下咒骂,赶紧翻身离开,谁知他又拉住了我,强行将我困在离他半臂之间,然后很悠闲地笑道:"再翻可要压着我的花儿了!你我这样赏着花儿,难道不好么?"

当然不好!"太子殿下!"我使了力挣不脱,也不敢大使蛮力真压坏了他的昙花,只能沉着脸试图跟他讲理。

"快看快看!"他根本不理我,忽而一脸灿烂。罕见的明媚笑容近在咫尺,差点闪瞎了我的眼,我赶紧顺着他的眼看过去。

面前惊心动魄的,是生命在盛开!那纯白的花朵,宛若超凡脱世的­精­灵,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这是一种迸发的美,带着极致的绚丽!

不自觉地,我已经放轻了呼吸,生怕打扰了它,直到它终于完全盛开,我才放心地呼了口大气。

"哈哈!"子荫忽然伸手将我揽到胸前,然后笑道:"你怎么变得这般有趣?又不是不曾见过!"

被他重新拖回现实,我这才发现眼下的姿势是多么的不妥!他像抱着情人一般将我搂在胸前,而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温柔地抚着我的发,竟好似带着眷恋,带着思念。

我顿入冰窟,脑中一片空白。

好半响才勉勉强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挣扎着试图离开他的怀抱:"请殿下自重!"

他不以为意,只按紧了我,在我耳边柔声道:"别闹了,可好?这游戏玩得够久了。"

"殿下的意思,在下不能明白!"我冷了声音道:"请殿下莫再将我当做他人!"

"他人?"他笑,然后贴了面过来,不顾我的反对,强行亲吻我的额角:"我原以为这一生都放不下的,不想竟被你逼着,不得不放下了。然而放下了,却发现竟是这般轻松。慕容安然,我原谅你了,你也便原谅我可好?我这堂堂太子,可不好日日说这番话的!"

"殿下真的认错人了!"我转脸,盯着他的眼睛,再次坚定道。

他的身子终显出一些僵硬,双眸更紧紧地盯着我,明明是那样坚定的眼神,我却在其中看见了一丝莫名的慌乱和惊恐。我想是我看错了,子荫,太子子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子荫,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缓缓地放开了我,我赶紧一骨碌爬起了身,然后整理衣服发冠。他坐在那里静静地观察着我,恰如同身侧的昙花一般,优雅地勾人心魂,又平静地无声无息。

我整好了衣冠,也凝了神,复又看向那株昙花,诚恳道:"多谢殿下盛情相邀,今日是付且贵第一次见到昙花夜开,这瞬间的绝美,付且贵此生难忘!"

他不说话,我又道:"还得一两个时辰,这昙花才会凋谢,我的丫头却还在府外候着,怕都急了。今日,付且贵便先行告辞了!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慕容安然!"他在后面哑声叫我,我听得清清楚楚,却故意不回头。

"付且贵!"他换了名字,声音也随之降了温,如同冰冻一般。我便停了脚,回了头,尽可能勇敢地面对他。

隔着数米看着,他的身上笼着说不出的忧郁,但眼神却带着极诡异的神采。他沉默地看着我,看似平静。

然而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放声大笑,笑得甚至有些歇斯底里,难以停歇,然后终于以手撑地,爬起了身,再缓步走到我的面前。

我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

他依然笑着,然而这笑再也达不到眼底:"付且贵?付且贵!你可还记得我念得那段词?"

我如何会忘?"犹记红粉暖帐累,卧眙朱砂退。"我淡淡道:"太子殿下的词,付且贵不敢忘!"

"不敢忘!"他冷笑,然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毫不费力便撂起我的衣袖,让我的胳膊白白净净地展露在月光之下。他盯着我的胳膊,眼带­阴­鸷,却又有几分痛楚:"是不能忘吧?若你真是付且贵,便告诉我,是谁,为你解了这粒朱砂痣?"

咫尺天涯

"无论殿下信与不信,慕容安然已不在人世。至于殿下说的朱砂痣,对于付且贵,根本毫无意义。往事已矣,殿下何不放了它去?"我任由他抓着我的胳膊,忍着几乎折断的痛苦,平静道。

"你说得倒是容易!"他冷笑:"往事?何谓往事?只要你活着一日就成不了往事!我不能放,三皇弟不会放,便是父皇也不肯放,慕容安然如何能成为往事?"

"殿下错了,在皇上心中,这世间早已没有慕容安然,只得一个著作郎的候补——付且贵罢了。"

子荫大笑,盯着我的眼神好似在说我是个绝顶的笑话:"难道你会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懂父皇的心思?你该不会以为父皇为了你这个硕果仅存的慕容姓大发慈悲了吧?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若非他的两个儿子死盯着你不放,他早就省事,了结你!"

"殿下说的不错。"我坦然承认:"无论是付且贵还是慕容安然,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但殿下又怎知皇上不是为了舔犊之情,有心为二位殿下指了路,平了事端?这天下仍是皇上的天下,殿下便是再不喜,也不能搅了皇上的局!"

他的神­色­随着我的言论变了又变,讶然愤怒仇恨一一闪过,最后只剩下无比的残忍和凶狠,他用力拧住我的下巴,然后占着身高的优势,逼迫我由下向上地望着他:"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利索了!要我放过慕容安然,不难!只要将你手中的东西给了我就成!从此以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就算眼看着你死在宗正青晚的手上,我也绝不再多管一分一毫!"

"敢问殿下所言何物?付且贵若能找到,自当呈了来!"

"哈哈哈!"我的话刚说完,他又开始疯了似地大笑,笑得那张俊颜甚至有些扭曲,他手下的力道也随之愈来愈重,我的右手和下颌几乎要被他捏得碎了。眼见我再也受不住,他猛然收住了笑,低下了头,恶狠狠地咬上我的­唇­,如暴风骤雨一般在我口腔中肆虐,又如暴风骤雨一般迅速收了回去。

他终于放开了我,收敛了癫狂的气息,冷眼对上我平静的面孔,他似变脸一般,迅速换上邪肆的笑容,语气恢复平日里的猖狂:"我要什么,天底下还有比你更清楚的人么?你既要装,我便让你装到底!你急着要宗正青晚的心,我却不着急要那东西!你好生想着,实在想不起来也不打紧,只是我一日得不到它,你便休想轻轻巧巧做你的付且贵!"

我抬袖轻轻抹了抹­唇­,带着故意的嘲讽和疏离,然后平静地向他施礼:"殿下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既如此,付且贵便先告辞了!殿下要的东西,倘若付且贵有幸找到,自当送来,还望殿下记着今日之言!"

我刻意放缓了步子,不急不忙地往回走,目光偶尔间会在花间停驻。我慢慢地走着,意志坚定,心中再慌乱也绝不可让他看出一分一毫!

他终于捅破了这层窗纸,而我也断不能让!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此生何必!"

身后的夜风带来子荫散漫的吟唱,隐隐约约,飘飘散散,竟带着几分哀伤。我不曾停步,只抬眼看了看夜空。

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谁人与共!

早餐是最传统的米饼豆浆和油条,萍儿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昨夜的担忧。

正说着,萍儿忽然给我使了使眼­色­,我微转了头,就看见司徒盛穿着极旧的书生套衫站在旁侧,两粒豆子小眼正垂涎地盯着我们桌上的东西。瞧他那模样我险些笑了出来,这人好歹也是出入金銮殿的,怎么总是这般猥琐?

"司徒大人!"我随手倒了一杯豆浆,客气道:"若是不嫌弃,便同我们一道吃吧!"

他不说话,却一ρi股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抓了米饼裹油条。他吃得飞快,三两口搞定,又迅速灌了一杯豆浆,然后歇口气咂咂嘴,不甚客气地对我道:"又不是女的,吃这么慢­干­嘛?快点,馆里一堆事等你做呢!"

萍儿气得狠瞪他两眼,我赶紧使了眼­色­让她莫做声,自己则装作没听到,也不管他在旁边急得跳脚,慢悠悠地吃完了东西,笑道:"司徒大人今日不用早朝?"

"今日上官颖当值!"他言简意赅催我道:"还不快些!若非吃了你的东西,我才不愿教你咧!"

我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不理他三番两次回头催我,终到了国史馆,他赶紧带我进了库房,拿出一扎新稿,对我道:"这些是近日朝堂上的笔录,你尽快整理了,重新编撰后再交与我!"

我点点头,他狐疑地看着我,又不放心地补充一句:"只得三日啊!"

我看了一整日,得出一个结论,人的品相与才华绝对是毫无关系的,司徒盛便是那个典型。只看着他临场的手稿,我就觉着身临其境,每个人都鲜活起来,便是细微的身份立场言语差别都清清楚楚地印进了我的脑中。

我满怀崇拜之情,不知不觉已看到天­色­大晚,才忽然想起萍儿尚在等我。我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萍儿果在外面,只是神采飞扬,似碰上了极好的事情。见了我,更兴匆匆地迎上来,低声道:"先头少爷传了话来,稍会儿来拜访先生。这时辰已有些晚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我心中"咯噔"一声,却没有一丝喜气,不会这般巧吧?才一日而已,暮青晚便消了气找上门来了?!

情意绵绵

我跟在萍儿后面,一路踌躇,未及思考清楚,便已回到司徒府。很快发现与平日里不同,门口守着护卫,院里停着软轿。

我瞥了眼司徒盛的厢院,无声无息的,也不知是睡了还是不曾回来,无论如何他必已经恨极了我,我叹口气,其实我也不想惹麻烦的。

我进了房间,小心地关了门,然后转身走到床边,拉了椅子坐下。床上的人瞥了眼我的座位,温声道:"怎么这般晚才归来?馆里事情多了?"

我点点头,同他解释:"看司徒大人的手稿,一时入了迷,忘了时辰。"

"用膳了么?"

"不曾。萍儿待会儿会送来。"

"哦!"他露出一丝笑,极温柔地注视着我:"让萍儿多备一份,我念你念得太紧,也是不曾用膳便赶了来。"

我犹豫了一下,将险些出口的话收了回去,萍儿并非专业的厨子,做出来的东西自也不能同他府上的比,只怕他吃不惯。但这话若是出口,他很可能又恼了。管他惯不惯,按着他的吩咐总不会太错。

我重又回了来,屋中不是太暗,但他还是点了灯,又坐回原先的位置。我刚想也坐回先前的位置,他却向我伸了手,我不及想便已握住,他双眼便带上了笑,手中使了微力,便将我拉到他的身边。

我微微叹着气,揽上他的腰:"殿下今日来访,为着何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已隔了六载了!"他不悦道:"难不成只我一人这般觉着?"

"这两日事情太多。"我诚实道。

"是太多!一会儿六皇弟,一会儿子荫,确是不得空!"他又恼了。

我头疼地靠住他,庆幸的,他不曾拒绝。六皇子,子荫难道是我愿意见的吗?别人硬要找上门来,我也不得法儿!他分明知道的,却非要来跟我闹气,难得见一面,却总要这般,我当如何是好?

"事情再多,我心中惦念的总也是殿下。至于六皇子和太子殿下,都是不得已的敷衍,殿下为他们作甚么气?"我解释了两句,却忽然发觉这角­色­怎有些颠倒,这番话不该是应酬归来的丈夫对家中娇妻的解释吗?

"且贵,你烦着我了?"他紧紧地握住我的腰,哑声道,隐隐竟带着一分凄苦:"我总也摸不清你的心思,不自觉便心慌意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分明不想这般说话的,也不想同你斗气,然而总是不及想便说了出来。"

我心里一阵酸楚,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迷迷惘惘不确定,爱上一个人便是这样苦恼的感觉吗?我极力克制了这样的情绪,但我不明白,暮青晚,他平日里那般地镇定冷静以及意志坚定,为何却连这样小小的情绪都克制不住?

只是因为爱吗?这爱竟似铺在荆棘之上,让彼此不停地烦恼与痛苦,这样的爱又能持续多久?

"殿下是人中之龙,怎会这般不自信?是付且贵不知高低,痴心恋了殿下,不知如何是好的该当是我才对。殿下何苦这般烦恼?"我轻声道,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有几分道理。

"人中之龙?"他笑,带着无奈,那张绝世的容颜拢上灰蒙蒙的落寞:"即便我真是人中之龙,亦不是付且贵心中的良人,我如何不知?更何况,尚有些事,唉,不提了可好?"

我点点头:"好!"

"这院子太冷清,明日我再派些人来照应。你如今不在我府上,我总是忧心的很。其实你要搬出来,我也不是那般恼的,只是你总是万般事都自己藏着掖着,如何也不肯依靠着我。你让我如何有信心,如何不烦恼?你若全心待我,遇着不妥,便该同我说,我也就不会如此疑神疑鬼!"

他情意绵绵地望着我,便是百炼钢亦会被他化为绕指柔。我的心化作一滩水,几乎要忍不住全权向他道出,道出我的离奇,我的无奈,我的苦恼,还有那个几乎要让我窒息的慕容安然。但我开了口,却只是一句轻轻巧巧的抚慰:"好。但司徒大人不喜见生人,殿下不要明着派了人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情意绵绵渐成满目猜疑:"当真是‘好’吗?"

我有些心虚,不敢点头,只能反问他:"殿下此言何意?"

"你若全心待我,遇着不妥,便该同我说!"他的脸­色­开始变冷:"我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原来他一早便在试探我,我心中惨笑,闭了口,却不再言语。

"且贵,你,你当真不愿说?"他迟疑地问,面上的寒霜让他显出几分苍白,更有几分透彻的冷酷和决绝。

其实我并不十分清楚他在问我什么,所以我不能说,也不敢说。如今这样子,说了也讨不来什么好处,倒不如等着他问,至少不会胡乱招了不该招的供。我离了他,坐直了身子,压住心中忐忑,平声道:"殿下若有话,请直说,倘使我能回答,自不会隐瞒。"

"付且贵!"他冷看着我,直叫我的全名,刚刚的柔情蜜意,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对你已是百般忍让,你还要如何?你瞒着我的事情有这般多,是么?你甚至辨不清我问的哪一件,是么?"

"哈!哈哈!"他霍然起了身,踱了两步,然后冷声大笑:"我已经认了你作付且贵,为何你依然不肯放弃慕容安然的身份?慕容氏谋逆造反,早已满门抄斩,剩下的孤儿寡母也全部遇劫身亡!慕容氏一百一十四口,如今只剩你一根独苗,你以为你还能做甚?"

"你是个女子!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个女子!"

"殿下原来从未信过我。"我觉得口中发涩,是我想得太简单,东宫之争,岂会是他觉着我是付且贵,就能真的将我当作付且贵的?子荫的目的虽然不纯,但他的提醒,或多或少却是对的,只是我一直不肯接受。

"我信过你,也愿一直信着你!"他收了冷笑,面上有些迷茫:"你出现得那么突然,我却情愿相信这只是个巧合,我也知道子荫对你的态度有异,但我依然希望,是他认错了人!子荫第一次见面就对你有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样明摆的证据放在我的面前,我却不停地自欺欺人,你还要我如何?"

"我要的不过是一句话,哪怕一丝一毫的足信,我都愿继续信了你!为何?为何你就是不肯给我一句真话?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殿下说得不错。"我低着头承认,声音有些发抖,他说得不错,他已经护我太多,而我的周围却总是那样的混乱,换了任何人,都不会信我。可我该怎么办?怎么说?告诉他我是灵魂附体?怕是子荫都不会信。

我再怎么说,子荫也只会认为是慕容安然的诡谋,暮青晚必也一样。我根本不了解这个神秘的慕容安然,更拿不出丝毫的证据证明我不是她。其实我就是她,从­肉­体上说。更也许我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付且贵也许只是慕容安然­精­神错乱的结果!便是先前的世界最科学的鉴定也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是吗?

"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你是慕容安然了?"明明他是那个逼问我的人,但那摇摇欲坠,慌乱地忍不住伸手撑住矮桌的模样,竟好似被逼到绝境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我好想笑,却笑出一滴泪,热热地滴在手心正中。这世界怎这么荒唐?上天,你要我在这里重生,是要将我赶至绝境,还是要将他逼入困谷?

我极轻微的声音,却带着毫不犹豫的坚定:"我不是慕容安然,无论殿下信与不信。"

敢与君绝

"我想看一样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平静了一些:"若我错了,从今以后,绝不再提慕容安然。"

"倘若殿下没错呢?"我问。

他一言不发,只看着我,我就笑了起来,笑得双眼氤氲,柔声道:"殿下要看何物?"

他抿了抿­唇­,好似用足了气力,才说出这句话来:"你的手臂!"

我抬眼看他,雾­色­迷朦:"殿下当真要看?"

他不曾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轻声说了一句"好"便拉高了袖子,然后温声对他道:"殿下为何不近来看得仔细些?"

他的脸上分明是坚定之­色­,然而足下却是丝毫不动。我等了一阵,叹了口气,重新拉好袖子。他面无表情,眼中情绪万变,整个人竟好似痴了一般。

我看着他,带着悲伤,带着悯怜,我帮不了他,他更帮不了我,任谁也帮不了我,这一切早已注定!也许子荫才是对的,在他对着我醉念那首艳词的时候,我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也许,也许,不至到如今这般,弄得两败俱伤。

"叩叩!"轻轻的敲门声在绝对的安静中,却能惊得人心脏大跳,大约是萍儿送餐来了,我收敛了心神,悄悄抹了抹眼角,起身打算去开门。

"呯!"一声响,我停在半途,桌上的石砚已经越过我砸向了大门,滚到地上又发出一连串的哐当声。我不及看清那砚台是否碎裂了,耳边又响起他的大吼:"滚!"

萍儿必定即刻退了,因为连我都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给惊吓到了,也许整个暮府都不曾有人见过他这般。他转了身,不看我,再抬手,已怒气勃发地将桌上剩余的东西全部扫翻在地:"付且贵,付且贵!给我一个解释!给我一个解释!"

我没有解释,也没得解释,只能平静地告诉他:"殿下也不知该在我臂上找什么,对否?其实太子殿下也不是在找,他只是试图提醒我,我的臂上缺了一样东西,一粒守宫砂。"

他按着桌角,那样优雅的形体竟似有些颤抖:"为何?为何要告诉我?你可以继续隐瞒,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想起!你分明可以做到的?你为何不继续瞒着我?"

"我不想欺骗殿下!"我的眼中映着他虚弱的身影,口中却平静道。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如今我的天与地早已合在一起了吧?

天与地!何谓天?何谓地?天地之间可还有我容身之地?

"哈哈!"他背着我低首大笑:"是谁?是子荫吗?他许了你什么了?妃位?后位?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之位?你为何不同我要?难道,我会给不起吗?"

暮青晚已经走了,萍儿悉悉索索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我蹲下来,同她一起,她只看了看我,勉强笑了笑,却不说话,也不同平日一般试图阻拦我。

她的态度我不奇怪,今日的变故这般突然,莫说是她,便是我这当事人也有些始料未及。面对暮青晚的异常,她必也是同样的慌乱与迷茫。前途难测,如今对我对她,都只得这四个字了。

刚收拾妥当,便有人闯了进来,我靠着书桌,费力地抬了抬眼,原是司徒盛。他该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但今日,我的心情已经糟到无法用言语形容,实在抽不出一点儿的闲情雅致来安抚他了,­干­脆连招呼也省了,只等着他再加一场炮轰好了。

然而等了半晌,司徒盛竟然不曾发火,瘦小而矍铄的身子挡在门口,尖锐的面孔上尽是深思之­色­:"付且贵,史官的院子这般热闹,可不是件好事!倘使外头问起来,可不好交待。"

"此事再无二回,司徒大人放心。"他的态度还算客气,讲的也在理,我只好耐足了­性­子答他。

感觉大脑成了一团浆糊,明明想要逃避,但随口说了句与他稍稍相关的话儿,就又浮起暮青晚离去前的神­色­。平平静静,冷冷淡淡,好似又回到初见他时的模样。

我什么都没有承认,但也什么都没有否认,他必已对我失望到了极致。除了那一阵带着决绝的大笑和那句带着讽刺的质问,他再也不曾展露过任何情绪。即便那双雾眼依然是看着我的,但那眸中却再也找不着一丝一毫我的身影。

他收敛了声息,面­色­恢复如常,而后便步伐平稳地走出了这扇门,他那样坚定的背影,分明在告诉我,我与他的差别,何止是皇子与平民,而是天与地呀!

他不曾如子荫一般威胁我,甚至不曾撂下半句狠话,只那样平稳地走了出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他平稳的步伐重新回到正常的轨迹之中。而我,却泪如雨下,湿了满襟。

三皇子的心智,我早已知晓的,便在梦行之中突然醒来,依然能够做到沉稳异常,我是断不能与他比的。竭尽了全力,也只能做到沉默地目送他的背影,剩下唯一的庆幸便是他不曾回头,自始自终,一点也不曾。

我不如自己以为的那般潇洒,想这一天不过是提早到来罢了,而我的心却似被拧了几遍,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甚至到这一刻,我对着司徒盛,依然累得连一张笑脸都挤不出来,

"大人若是无事,便请回吧,学生要歇息了。"我开了口,然而这语气却如何都是不对,怎么听都带着冲。

司徒盛倒似不以为意,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带着狡黠的笑意道:"我还以为你这道行有多高,原也不过如此。"

我冷了脸,刻薄道:"学生见圣颜不过两面,而大人,却已见了一生,这道行自是有差距的。若非如此,皇上又怎会将学生安置在大人身后?"

"你这人,不识好歹!"他无所谓道:"肚子里不过几滴墨水,就自以为能靠着活了。瞧你这模样,跟什么似的!换了我早就烧香拜佛去了。这皇家的人,你以为你真能识得清?有空,还是多读点史的好。"

司徒盛好似一根­棒­槌,在我已经乱成一滩浆糊的脑子又一通搅,直搅得我再也分不清对错真相。他说得不错,这皇家的人,我识得清谁?皇帝,子荫,暮青晚,甚至那个看似□的六皇子,哪一个的心思不是迂回百转,哪一个的小动作不会左右大局?

我不过是暮青晚手中的一粒小卒,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不曾要我的­性­命,已该我谢天谢地了。子荫和暮青晚,谁是螳螂谁是黄雀,根本就不是我能搞得清的。唯一正确的答案就是,我,始终是那只逃不掉的蝉虫。

回过神来,司徒盛已经走了,屋里空荡荡的,只得我一人。我觉着有些落寞,一头倒进被中,迷迷糊糊地睡了去。无论如何,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我不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寻死路

"付且贵,你这写的什么?"

我瞥了一眼司徒盛扔过来的撰稿,然后懒洋洋地抬起头,对上他怒气勃发的皱纹尖脸:"学生的字写得不甚好,大人若是不喜,便找人重抄好了。"

"谁同你说这个!"他气道:"吏部侍郎九方季的案子,你是怎生写的?我这手稿上的重点难道还不够清楚?"

"原是这个!"我缩进靠椅里,国史馆里的案椅都是极专业极舒服的,以我的资质,向后一倒,随时便可以睡着。

我在司徒盛吃人的眼神里,悠哉悠哉地换了个舒服位置,然后回答他:"大人的意思,学生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哪家天牢里的人不说自己无辜的?我便写多数行九方大人鸣冤的惨烈,后人也不会多给几分注意。倒不如多注两笔朝中众臣的情态,过些年岁,等这争端了了,两厢对比一番,九方大人冤屈与否,自然就明白了。"

"大人前日不才笑我,怎生自己却糊涂了?这朝中的事哪有冤不冤的,有的也不过是胜与败罢了。同情心可不好乱用!"

司徒盛一时竟是语塞,豆子小眼极复杂地看我一眼,低声道:"你这话说得这般白­干­嘛?"然后伸手拿回稿子,翻了两页,又对我道:"好,这一段又如何解释?不过是北方小国来使,这种事儿一年总有十数回的,年年也都是京都尹照管着,你记这般详细作甚?"

他仔细看了两眼,瞳孔突然放大,复又不可置信地瞪我道:"只为着独孤相随口一句的提点?"

我不置可否,只道:"随手写多了两句,大人若是不喜,删了便是。"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终于忍无可忍,跳脚道:"以你’付‘字单姓,能进这国史馆,已是皇上开了恩!你这背后再如何,进了这馆子,对着我这老头子,尊师重道四个字总要是会写的吧!"

我诧异地抬了头,温声道:"原来大人是真有心收了我这‘付’姓弟子的?倒是学生误会了!"

"你!你!"司徒盛气得­干­皮脸都有些发红,急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来:"你这是做何?是要自寻死路吗?"

自寻死路?我还未及发笑,已有一副清雅的嗓音玩笑问道:"哪位大人想要自寻死路呀?可需谨燕帮上一把?"

司徒盛的脸­色­变了又变,转过身,还是恭敬地行了礼:"参见六殿下!"

六皇子还了礼,面上带笑,然而却不肯断了先前的话题,追问道:"二位方才谈论何事,如何说到自寻死路?这言语可有些激烈!"

我冷眼看着司徒盛,等着他作答。司徒盛的脸­色­还算正常,也可能是那张老面皮本就适合掩藏,他平稳答道:"不过说些前朝往事罢了。倒是六殿下,今日如何得空过来?"

"我可是个闲人,天天都得空的!"六皇子笑眯眯道,然而笑归笑,却不肯被司徒盛带得偏了,转了口,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道:"什么前朝往事?二位论得这般热烈,谨燕可是好奇得很,可否再说与我听听?"

我暗下冷笑,一股子怒气由心底自然生出,未及控制,已经哑声开口道:"不过是前朝南王妄想弑兄夺位的旧事而已,想南王最后落得身首异处,更连累其母姚皇后入不得宗庙!当真是,自寻死路!"

宗正谨燕的脸­色­不变,只似稍稍回忆了一下,便点头同意道:"自寻死路?确是!确是!"

这话模拟两可,是在说我呢?还是真在说南王?我斜瞥一眼司徒盛,只见他的面­色­竟有些凝重,见我瞥他,眼神中颇有些责怪之意。我撇过脸,装作不见,我就是故意寒碜六皇子,又能如何?

我当真是烦了,厌了,每一个人都不可靠,每一个人都心怀鬼胎,这日子再过下去,又有何意?

"听闻殿下酷爱读史,皇上也有屡次称赞。难得今日这般机会,不知殿下可有闲与下官多聊几句?"眼见六皇子的目光凝在我的身上,司徒盛忽然开了口道,我的心中不由有些惊异。

于是六皇子的目光就收了回去,带着点深思,同司徒盛客气道:"司徒大人百忙尚且抽闲,谨燕怎敢说半个‘不’字!"

周围静了,司徒盛居然引走了宗正谨燕,这事当真有些奇怪。他,是在帮我吗?怕我发了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六皇子说些讽话?但他为何要帮我?帮得一回,难道还能帮得了十回、百回不成?

宗正谨燕,如今这时候尚敢来缠我,真算是胆­色­惊人了。想也不过数月时间,他身上的最后一丝青涩也已经褪去,如今这不动声­色­,翻江倒海的角­色­已经演得极好了。

好似只有我,永远都是这样不知长进!我长呼口气,窝在椅子里睡了,这可是司徒盛为我争来的片刻空闲,哪能浪费了?

"我为你奔波,你倒在这偷懒!"有人用力敲了我的桌子,大声道。

我睁开睡得朦朦胧胧的眼,又是这老儿!我懒得说话,再度闭上眼。

"付且贵!你真是无药可救了!"他大声吼道:"看你这蠢样!太子,三皇子还折腾不够?如今连着六皇子都一道惹!你自己不想活就算了,别连累这国史馆里的人!"

我闭着眼冷笑:"敢问这国史馆里的人指的是谁?若是司徒大人这般玲珑的学士,岂是付且贵这种蠢人可以连累到的!"

"你!狗咬吕洞宾!"他咬牙切齿,却又说不出个道道,他深呼吸再深呼吸,终于憋足了一口气道:"明日我便上书,请皇上正式给了你这著作郎的称谓,以后的事,你好自为之!"

"学生才疏学浅——"我话未及说完,司徒盛已经摔门而出,瘦小的身躯气冲冲地走得极快,空留剩下的半句自言自语从我喉间慢慢溢出:"可担不来这位置。"

使馆夜火

柜子里是一整套的身份凭证,是暮青晚为我造的假。

上面写着我的出身地,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边陲小镇,据闻十数年前还偶有小规模的战乱,因而当地的户籍管理难免有些混乱,这也就是暮青晚为我选择此地的原因。他向来盘算得仔细,一丝一毫的把柄都不会留下,我便顺顺利利地用这假证入了国史馆。过几日,怕还要用它们去领著作郎的腰牌。

"先生!"萍儿在身后唤我,小心问道:"先生看这文凭,可是有事?"

我转身摇头。萍儿自那日之后,比从前更为小心谨慎,神­色­间都显出一分憔悴来。看着她年轻姣好的容颜,我不免有些伤感,便伸手牵了她,到旁侧坐了,然后认真道:"萍儿,你回去吧!我会修书给三殿下,说明原因,他不至怪你。"

我自己已是无所谓了,可是萍儿还有大好光­阴­,可不好耽搁她,只要她回到三皇子的府邸,靠着暮青晚这棵大树,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萍儿吃了一惊,大眼在我脸上直扫,紧张问道:"先生要赶我走?可是萍儿做错什么了?"

"不是!"我赶紧道:"我如今这状态,你自是明白的,估摸着一时半会也没人打我主意。倒是你再在这儿呆着,可就真的耽误了。"

"我不会走,也不想走!"她一脸决然:"少爷将我送与了先生,我便已打定主意要与先生同甘共苦。如今先生又与少爷生了误会,眼下尤为艰难,萍儿更不能走!"

我苦笑两声,问她:"倘使这不是误会,而是一生一世也解不了的结,你又当如何?"

她一呆,但旋即更加坚定道:"萍儿的主子已不是三殿下,如今,先生如何,萍儿便如何!"

"萍儿,我不是试探你,"我费力地解释、劝说她:"我与三殿下的心结再无可能解开,你再跟着我,只会一道身陷泥潭!你帮不了我,何苦做无谓的牺牲?如今这形势越来越混乱,我根本无力看清,将来如何,更是无法预料。可你回到三殿下身边,总归是最安全的。三殿下再不济,自保的能力总是在的。"

"先生不必再劝!"她起了身,肃然道:"先生待我之心,我如何不知?正因此,萍儿也不能再顾三殿下如何,只愿追随着先生,与先生生死与共!"

我双眼一热,心中寒意一下消了泰半,原来这世间并非那么寒冷,至少,我还有萍儿,一心一意陪着我的萍儿,为着她,我总得想着法儿坚持下去,我坚定了心志,我得坚持下去!

我睡得正熟,隐隐听见一阵急叩声,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头脑稍微清醒一些,终于听清是萍儿在门外急声叫我。我一下反应过来,赶紧爬起身,抓起床边的外袍,未及披上就跑出去。

"先生!"萍儿拉住我迅速闪到窗边,指向远方,我刚定神,就看出了异常。西南方的天空映着艳红的光影,可以想见下方必定是一片慌乱。这么大的火势,绝不止是一屋一宅!只是城中防火措施做得不差,怎么会这么快烧成这样?

那个位置!我凝神细想,瞳孔已经不由自主收缩。"快去叫醒司徒盛!"我一边套外袍,一边向东院冲去。

萍儿的动作比我快,我跑到司徒盛的厢房口时,司徒盛本人已经出了房,只是衣冠不整,光脚就冲了出来。

他看见我,豆子小眼深邃而严肃:"是使馆吗?"

"不确定,那方除了使馆,其他官衙亦是不少。如今尚在严火之时,然而这火势却窜得这般猛烈,只敢说民宅的可能极小。"我言简意赅道。

司徒盛扫我一眼,面上有些忧郁,然后一声轻叹道:"十之八九了!"

"走吧,付且贵,你我一道去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的身子有些佝偻,语气也有些低迷。

"现时离早朝不足两个时辰,若真是官衙起火,恐怕皇上还要提早召见众臣,这一来一回怕就赶不及了。不如由学生与萍儿过去,萍儿脚程快,得了消息,兴许还能赶回报与大人知。"我看着他的光脚道。

他一愣,很快回过神来,也是赞同:"也好,如此便快去吧!付且贵,”他补充一句道“小心些!"

我点点头,心道,这司徒盛真是愈发地怪了,竟会叫我小心些?然而想归想,脚下却不得慢,同萍儿飞速往起火之地赶了去。

果真是使馆。火势似已控制住,围观的百姓包了里三层外三层,我试图往里面挤,然而进三步至少被挤回两步。想这种官衙大事,怕是倾朝三十年都没发生过几次,百姓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也不足怪。

我挤得满身汗,也没前进多少,正自着急,萍儿忽然在我耳边道:"我看见三殿下的人了。"

我点点头,没有惊讶,今日各方人士都该出动了,我们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拨罢了。"萍儿,你进去看看情况,我在这等你。"没有办法,等我挤进去,黄花菜都该凉了。

萍儿点点头,在人群中东窜西窜很快就没了身影。

"少爷!"

我一惊,这声音,是暗七!他竟会在这里出现?

我刚想回头,又听暗七细小的声音道:"少爷莫回头,今日各方探子齐集。"

我明了他的意思,复又装作向里挤的样子,耳边又听他道:"少爷既不回头,想必已想起属下中的子母蛊了,少爷的生死决定了属下的生死,少爷自不必担心属下的忠诚。"

慕容氏果真不是一般的武将,这蛊术之说竟是确有其事!我微微点头,除了暂时相信他,也别无他法,更何况这说法也确实找不到漏洞,如此也解释了为何明知慕容府灭门,他还是能确信慕容安然依然活着。

"馆内人众多已得救,只余三名戎狄使者生死未卜。而戎狄使者入京尚不足三日。"暗七完全猜到我此行的目的,再开口已是我最需要的消息了。

戎狄使者,戎狄,不是独孤相关照过京都尹的北方小国吗?京都尹公冶望算是太子子荫的舅哥,我自难免多留意几分,又因为独孤相出了面,我心中不自觉生了几丝疑虑,故而随手多记了两笔,但不曾想这其中竟真有事端。

但即使戎狄使者不幸火中身亡,与京都尹也没有直接的关系,顶多不过是渎职之罪罢了,这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小罚俸禄,大解官职。而京都尹这职位我也是清楚的,官阶不过三品,但手中握着的京都护卫军却是盛京的泰半武力。

外传子荫极宠侧妃公冶青,这其中拉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舅哥,这层关系再亲密不过,子荫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任他人夺了这顶千金难买的乌纱帽去。独孤相如此大胆行动,难道真有自信能周旋过子荫,强定了公冶望的罪名?若是如此,独孤相甘冒这样大的风险,力挺的是谁?宗正青晚还是宗正谨燕?

我越想疑问越多,然而暗七却突然没了声音,我刚想偷转了头看他一眼,余光已经扫到萍儿的身影迅速向我移过来。谨慎起见,我还是不曾回头,只向萍儿挥了挥手。

出来比进去容易得多,我们离了人群,转进小巷,萍儿便开始细述所见所闻。这外围拥塞混乱,里面却是有条理的。京都尹一早便亲自带着护卫军赶来,上手的第一件事不是救火,而是驱散平民,迅速划定圈子,确保里面的人不得出,外面的人也不得入,而后才指挥护卫军参与救火。

公冶望的政治军事手段显然非同一般,这么短的时间内,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所有事宜,救火查案两手兼顾,我不得不认同他的能力。政治家不谈人品,只看魄力和胆识,这两样公冶望都算一流,难怪得子荫器重。但既是这样,子荫更不可能随便弃子,独孤相的仗自然愈加难打。

据说逃出生天的他国使者聚在一隅,但萍儿从前只在暮府内做事,自然识不清这些使者的身份,更不知道戎狄使者的特征,因而里面的伤亡情况完全不得要素。我听她讲完,便让她赶紧先去回报司徒盛,自己则独自走回。

今日各方人马俱全,我自相信不会遇上麻烦。然而走到岔路口,迎面来的却是一顶再熟悉不过的软轿。

我在路旁停了,恭敬地等他过去。然而那轿子行至我的面前却特意停了下来。

帘子慢慢地揭开,晨曦随着那张无暇面孔的展现亦绽放出它神奇的光辉。我吸了口气,鞠身有礼道:"付且贵拜见三殿下!"

与君分忧

"有些日子不见,付先生这气­色­瞧起来倒是极好!"暮青晚的双眸冷冷地注视着我,只薄­唇­微微地翘了翘。

"尚可而已。"我的眼睛有点发酸,诚心地问候他:"三殿下安好?"

"我么?"他低声笑了笑:"能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京都尹大人怕是有些不好了。若是使者们无恙,也便罢了,否则父皇又要劳心劳力了。你说,这时候我这作皇子的该当如何?虽说没什么排忧解难的功夫,尽心尽力总是该的。"

双眼有些氤氲,我好容易咽下喉间的涩感,答道:"殿下自谦了!殿下这般早出行,可是得了旨意?"

他倾身靠在轿沿上,目中不再有我,状似懒散地回忆着往事,悠悠道:"付先生真是玲珑人,一语中的。我这样的闲散皇子,若非父皇的旨意,又怎会与这些个朝中事务牵上关系?倒是我这印象中,付先生总要睡到日上梢头才有­精­神。"

"如同今日这般早起折腾,先生也该掂量掂量能捱得住几次才是!"

"殿下说的是,付且贵受教了。"我低着头,小心提醒他道:"使馆的火已经控制住了,殿下若有事务,可别耽搁了。"

"付先生有他务直说便是,我可不着急,"他笑得讽刺:"都这时辰了,早一刻晚一刻,也见不得什么差别,我也就是赶个场子罢了。但我不急,可是我自个儿的事,也不好耽误了付先生,是不?"

言毕,连瞥我一眼都省了去,他抬手放了帘子,轻轻巧巧道:"起轿。"

我鞠身送他,直到耳边连一丝脚步声都听不见,才起了身。他果真是怨恨我到极致了,每一句话都酸酸涩涩刻薄得很,甚至连称呼都疏离起来。我长叹口气,感觉心中无限憋屈。信任一个人真的好难,我不怪他不信我,因为我也不够信任他。只是这真相露得真不是时候,若是再早些,也许他能一鼓作气杀了我,省得这般冷嘲热讽,两败俱伤。

我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但心中更加怜悯的却是他。他若是真能如同那日离去的背影一般冷漠平静,我也就死了心,只在一旁祝他大业得成便是了。偏他这副模样,我安不了心,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两个人的争斗,往往嘴上越凶的那个,心中伤得也越深,因为只有爱太浓,痛太深,才会需要竭力地掩饰。否则转了头便去了,又何苦互相折磨?忽然想起很多往事,不清不楚地在我眼前晃着,是我终于开始懂爱了吗?

是我一直告诫自己,帝王无情,可这么多年的史书看过来,例外总也是有的,万一暮青晚真是那个万里挑一,我当真不后悔?

司徒盛从宫中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斜,而我依然在发呆。他猛力敲醒我,出人意料地没有怪我偷懒,只说了一句:"跟我来。"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瘦小的身子,进了库房。入了库房,他也不说话,只不停地按时间翻旧史,过一会就让我记个编号。眼见那编号过了百,他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对我道:"这馆中的史书够你读到七老八十了,我也就给你索个引,你小心收着,别给他人见了。再遇上馆中无人,你就自己进来看。"

我点点头,还是觉得很奇怪,刚想发问,他又道:"出去吧,上官颖也该回来了。"

我只好把满肚子的疑问塞回去,这老儿当真有些诡秘,给我索个引都怕给别人知道,而这个别人更直指上官颖。同样是著作郎,司徒盛还是皇帝的人,用得着躲上官颖吗?

过不一会,上官颖果然回到馆中,回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两位著作郎大人呢。

"司徒兄,"上官颖的语气没有丝毫不妥,虽然有礼,但明显地透出与司徒盛的熟稔:"今日皇上大发雷霆,满朝文武,怕也只有司徒兄镇定如常了。这早朝虽说已经下晚了,众臣们可都不敢随便退了,一直在宫门外守着。也就司徒兄一人敢先行离去,小弟当真是佩服得紧。"

司徒盛黠笑道:"皇上的心思,哪个不明白的,那些人守来守去,也就为表个忠心。反正都这么多人了,这与君分忧的心意,也够皇上明白的了,就不多我一个了。"

上官颖瞥了我一眼,还是道:"司徒兄,你我做兄弟的随便说笑,这话可不好让外人听了去。"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司徒盛呵呵笑道。

"不过今日,这等可不算空等!几十双眼睛可都看着一个人进宫去了。"

司徒盛一愣,直觉问道:"谁?"

我已经猜到答案,但还是静待上官颖的回答。

"三皇子。"他压低了声音谨慎道。

司徒盛脸上的皱纹轻跳,半晌叹口气怅然道:"皇上的子嗣当真是藏龙卧虎,怕是不到最后一刻都见不得分晓了。"

"司徒兄!"上官颖轻喝一声。

司徒盛好似回过神来,赶紧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倒是你我兄弟要好生斟酌斟酌,如今真是不比从前了。"

"小弟也是这个意思。但你我兄弟心意相通,总也能寻条明路。"上官颖微弯了眼,冲我温和笑道:"这馆中大大小小,要顾全的,可不只有你我二人,这事儿松散不得。"

这话明着同司徒盛说,暗下却该是对我说的,我赶紧顺着他的口风,跟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馆中大小可都得靠着二位大人。付且贵初来乍到,识不清状况,这以后的境况,还得仰仗二位大人多加提点!"

"言重言重,付小弟可是绝顶聪明之人,身后自有高人,原也不该我等多嘴。"上官颖舒心笑着,揽了椅子坐下,然后温声道:"然而你我既为同僚,自该共度难关,眼下这光景虽有些困难,但只要你我兄弟同心,总归过得去的。"

"大人高抬在下了。"我小心道:"付且贵身后哪有什么高人,能仰仗的也只有二位大人了。"

上官颖哈哈笑起来,同司徒盛调侃道:"司徒兄,付小弟当真是谦虚,难怪难怪!你我怕都要仰仗付小弟度过这一关了。"

我努力维持着笑,嘴里说些客套话儿,暗下偷瞧了司徒盛,只见他的老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每每与我眼神接触,都是有点悲悯的意思。看起来我与司徒盛的感情进展倒算是最顺利的了,这笑话可真有些冷。

著作佐郎

我正坐在窗下看书,一抬头,司徒盛竟在窗口望我,神­色­间更好似带着几多心思。

"司徒大人,"我狐疑地问:"这般晚了,大人来此可是有话说?"

他回过神来,有些感慨道:"吏部的文书这两日便到了,现下定的是六品著作佐郎,但上官颖同我的年岁都不小了,迟早是要退的,想你再进阶也是指日可待。虽说便是进了著作郎也不过五品,算不得高,但因着皇上重史,这职位一直也不缺人觊觎。"

他顿顿又道:"说起来提议擢升你的人是我,但皇上允得却是更快,这其中道道你可要想明白了。"

"大人?"我诧异地听他说着,这般明白的解释,难道司徒盛硬要将我按到著作郎的职位上,当真是为我好?我有些糊涂地望着他,嘴里还是坚持道:"大人的意思,学生不大明白。"

"哼,你同我装傻也没什么用,此刻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只怕你都不想知道。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想你自己的事只得你自己清楚,但外面的事却恐怕只有你不明白。"

我吸口气,镇定道:"外面的事,学生的确是不明白,但学生再愚钝,也总会想着,大人这般‘好心’提醒学生,究竟为的什么?"

司徒盛隔着窗打量着我,隔一会,忽然狡黠笑道:"如今整个盛京,出路最广的就是你了,我同你一墙之隔,这般好的地势,跟个风,求个平安,而已。你说,这理由够不够?"

"大人莫非说笑?学生以为,这时候,出路广阔同小命岌岌该是一个意思才对。"我冷笑道。

"看来你还不算糊涂。"他无视我的态度,笑意反而一直蔓延到眼底:"也不枉我将这注压在你身上,如今我也就赌你能选得对了,至于信与不信,就由着你了。"

"大人这注下得草率了些。"我合了书,起身施送行礼:"但大人想说的,学生已经明白了,大人自然是为学生好的,所以大人的提醒,学生也会好生注意。但其他的事儿,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时候不早了,学生恭送大人!"

"明白便好。"他点头欲行,忽而回转了头道:"对了,昨夜大火,只戎狄使者未曾逃出,但责任在何尚不可知。因而皇上怒归怒,却还不曾有人获罪。"

"至于京都尹大人,除了不得Сhā手此事,其他职俸也是照旧。我告诉你的是这些,以后的事儿,就等着你自个儿看了。"

农历七月初五,上官颖的手稿上清楚记着,三皇子宗正青晚首次参与朝政,这位历来多病的皇子,上手的第一件事,却是清查使馆起火,使者身亡的大案。圣上的心思实在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

而我更相信,这一天朝堂间最受关注的,绝不是戎狄使者的死因,即使皇上似乎并不认为这只是个意外。

说起朝堂上的派别,绕来绕去也只能绕着几位皇子,三皇子独独在此刻出山,原因只是皇上并不信任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派别而已,所以才会需要一个无帮无派的宗正青晚Сhā手此事。但谁也说不清,宗正青晚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宗正子荫,于顷刻间握住一方势力,参与到皇权之争中来。

需知,皇上毕竟是皇上,天下仍是皇上的天下,他的儿子们虽然极具天赋,但毕竟还是缺少了二三十年的经验,因而只要皇上一日不曾崩殂,最终鹿死谁手就有些难说。即使如今看起来最强势的依然是太子殿下。

所以各方各位,防守的,进攻的,等待的,都只能更加卖力,谁都怕那一步错,步步错!

初八,吏部文书抵达国史馆,我,正式上任著作佐郎。

我从没细想过著作佐郎的职责,但眼下却是无论上官颖早朝还是司徒盛早朝,我泰半都得跟着,这一点真的让我很头疼。

早朝在寅卯交更之时,因而寅时初刻就得起身,这个时间几乎要了我的命。幸好天气渐暖,起了来,用冷水狠泼自己几趟,也就能勉强往宫门冲去。

面圣前,众臣会先在偏殿等候,我第一次参加,却发现殿中极为安静,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所有人都似在闭目养神,完全看不出谁与谁更加友好。唯一的例外,只有太子殿下和三皇子坐在一块儿,偶尔低声说笑两句。

我找了个旮旯,正经坐着,然而坐了一会,瞌睡又来,我的双眼眯啊眯的,撑了又撑,半睡半醒间,忽然感觉有身影向我靠近来。我一睁眼,眼前的人影一下清晰起来,竟是子荫!而他身后跟着的,自然是宗正青晚。

"付大人初次早朝,怕是有些不习惯吧!"子荫冲着我的睡眼,颇有深意地笑着。

我一下清醒过来,刚想答话,宗正青晚已经跟在后面轻声笑道:"难免有些的了,想着前两日,我也是手足无措的,不过,倒是不曾见子荫这般关切过。"

瞬间感觉一盏超亮的聚光灯对准了我,直照的人心中发颤,我只好起了身,施了礼,勉强为自己解围道:"三殿下是皇子,这些场面总是见惯了的,自不会有行差踏错。太子殿下要问,也只会问下臣这般初来乍到又不识规矩的。幸好下臣也只管跟着司徒大人做些笔录,在此就多谢二位殿下有心了。"

子荫的笑容依然温和,口气暖暖道:"以后同堂的日子还长久,著作佐郎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倒是卯时即刻便到,诸位大人也该各自就位了。"

我竟险些睡过了!我心中微惊,子荫竟是来提醒我的!

我赶紧四下搜寻司徒盛,很快看到那个矮小的身躯在殿门口显眼地站着,怕是在故意等我,我赶紧跟过去,果然听见司徒盛低声斥责我道:"别再惹事了!"

"学生知错。"我低了头轻声赧然道。

不想知晓

早朝初始时是例行公务,我也趁机铭记诸人的­性­命、长相和职位,而这其中不得不提的便是独孤右相和轩辕左相。

右相名纯,面容清瘦,修眉细眼,只有一把山羊小须带着几分长者风范。

左相名翼,天堂饱满,五官似较一般人突出,加之身形高大昂然,更显庄重威严。

据闻独孤纯年岁稍轻,也已五十有二,轩辕翼还要长上两岁,然而富贵人家,保养得宜,其实都不甚瞧得出年岁。

除了这两人,我有心瞧着的便是京都尹公冶望。公冶望不过而立之年,五官坚毅,身形修长,标准的儒将风范。自使馆出事以来,他已成为万众之焦,若是一般人早该慌了神,但我细看他踏进金銮殿的步伐,却是平稳坚定,也只能说他会有今日的成就,绝不是运气!

早朝的气氛带着一点压抑,皇帝的面­色­并不如我前次所见那般和善,直至大小官员将日常事务禀告完毕,才终于开了金口,缓慢而清晰地问道:"青晚,戎狄使者的案子可有些眉目了?"

"禀父皇,儿臣昨日新拘了两名首领提刑官,当下正在儿臣府上。"暮青晚立即鞠身恭敬回道。

我低着眉,视线悄悄扫过众人脸­色­,出我意料的,这朝堂上竟也有不善隐藏之人,脸上不小心露出些微诧异,让我都想提醒他两句。然而下一刻我的注意就被拉回,轩辕相已经肃然开口道:"臣今晨亦听闻,三殿下即时,拿了,两名,首领,提刑官,想来殿下有心公开此事,敢问殿下可是得了什么证据?"

"暂时不曾!青晚公开此事,只是觉着不清不楚,反易生猜疑。"

轩辕相怕也是不曾料到三皇子这般直接,神­色­间有些愣怔,但很快回过神来,带着些微严厉地责问道:"殿下以为公开此事便足够了?殿下如何查案,臣原不该多言,但殿下查案影响到了朝廷纲常,臣就不得不说!"

"提刑官再如何也是朝廷命官,殿下无凭无据,如何一口气扣了二人?!此事一出,殿下便是明文公布,满朝文武也必人人自危!臣斗胆问殿下,可曾想过此处?"

"子荫亦同左相大人所言,朝臣不安总不是件好事,难免会引出些乱子。"首先接口的却是子荫,和气地圆场道:"然而三皇弟行事素来有分寸,如今突行这非常之事总有些原因,左相大人且莫着急!三皇弟,这殿中人可都等着个合理的解释,你将这前后说说清楚吧!"

"子荫所言亦同朕所想。"圣武帝轻咳两声,慢慢道:"戎狄一行尽皆亡在我朝,绝非小事。这真相,朕是不惜一切代价亦要查明的。然而朕虽给了青晚行事之权,但这度也是得把握住的。需知朕要的,可是,咳,内外皆安!内外,皆,安啊!"

"儿臣明白!只是戎狄信奉地神,完尸入土,于其意义重大。其使者在盛京遇害于两国交邦已是大害,儿臣不敢再火上淋油,再行解尸勘查之事。儿臣以为这犯案之人也是聪颖之辈,先料到此重,才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杀人!儿臣以为此人胆大包天,行事也颇有手段,此案必不简单,因而行事不得不乖张些,斗胆先拘了两名提刑官。"

"三皇弟,皇兄实在有些不明!既然不可解尸,皇弟如何确定此事是他杀,而非意外?又与这两名提刑官有何­干­系?"子荫诧异道。

"验尸一事,并非只有解尸一途,有时只凭外相即已足够。前二日青晚先后请两名首领提刑官验尸,然而二位大人竟烁口一词,称尸首无外伤,当为大火中,浓烟熏至晕厥,方才死亡。"

"原来此事也该这般了结,讨巧儿臣早年读过洗冤录,隐约记得其中有载,浓烟熏亡之人,牙关紧咬。然而儿臣陪同二位提刑官验尸之时,二位大人分明发现死者牙口张开,肌­肉­松弛,却故意避而不谈。"

"这其中动机,儿臣不得不多加怀疑。犯案之人原想得巧妙,因为案情重大,朝廷任用的提刑官本脱不了这两名首领提刑官大人,只要这二位大人坚称是自然死亡,这案子也就该不了了之。所幸儿臣心中存疑,于是暗下请教了前提刑官欧阳行大人,方才证明此事。"

"儿臣原该先禀明父皇,再行拘拿,但眼下这案子似裹在蛋壳之中,这二位提刑官却是这上面仅有的缝隙。儿臣担心犯案之人手段非常,迟而生变,便先行拘拿了这两名提刑官,方才来请父皇定夺。"

"另外请左相大人放心,没有父皇的旨意,青晚是绝不敢动这二位朝廷命官一丝一毫的。"

"青晚虽然鲁莽,但这些个分寸还是知晓的。"暮青晚风轻云淡地加上一句,轩辕翼脸上的肌­肉­未动,但神­色­间还是有些微的变化。我微抬了头,却碰上一个人的视线同我一般,冷冷地从轩辕翼的脸上飞速扫过。

我压住心脏轻跳,装作没看见那个人的眼神,回过头看向暮青晚,有好些日子了吧,每每见到也不敢细看,今日再见,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白袍素靴的,好似清瘦许多。他站在朝堂之中,我想定是我爱恋他的缘故,如何总觉得他十分地醒目,转来转去,眼中的一角总会有他。

我有些难舍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暮青晚,这场战争已经正式揭开帷幕了,是吗?

当你想要掩藏的时候,我也只能同世上所有的其他人一样,看不出丝毫的异状,对吗?还是我比其他的人更加地迷惑?那么,这样迷惑的我,在今天记下的这一段史,会有任何的意义吗?

对错真相,只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至少,我这个著作佐郎,即使满怀疑问,也只能平静地看着你平静的面孔,听着你平静的叙述,再记下一段最平静的文字。

对与错,也许,我根本就不想知晓。

开始而已

"倘使青晚所言不差,便是我朝之人通敌叛国了,想朕倒是经年不曾遇过此等贼子了!便是杀他十次也解不得恨!咳!"皇帝按住龙椅,硬声道:"子荫,这两名提刑官隶属何处?如何有这般大的胆子!"

子荫上前一步,然而另一个人快了几许,已经跪倒在地,果是京都尹公冶望:"回皇上,一名隶属京衙,另一名隶属刑部,但平日里多由着臣调遣,此次查案也是臣颁得手令。臣失察!臣有罪!"

"这失察的罪名,京都尹大人何必急着担?案子究竟如何,如今还只是青晚一厢情愿地猜测而已。"暮青晚语气不同先前对着轩辕相那般,颇有些委婉:"便是青晚料得不错,也只要尽快揪了魁首,再同戎狄好生交待了,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话是这般说的,但戎狄使者一路无恙,偏生刚到京城就出了意外,只怕三殿下想得太简单了!"轩辕翼冷冷道:"皇上,臣亦听闻溯风之兵似在戎狄边界蠢动,臣不得不担心个中内情重大,只怕有些微意外,都要连累边疆百姓受兵灾人祸。三殿下极具才能,然而终是初涉朝政,便遇此大事,臣请助其一臂之力!"

"轩辕大人所言不差,臣亦有同感!三殿下心细如发,臣以为这案子倒不是首要,总逃不掉水落石出的日子。怕只怕与戎狄生隙,再遇边界形势突转,幸而左相大人自请相助,臣瞧这事态,也只有左相大人出使戎狄,方能争取时间,确保周全了。"独孤纯面­色­凝重,捻了下胡须,带着深思Сhā口道。

轩辕翼脸­色­一变,眼­色­更加深沉,细思一瞬似欲再言,然上位之人竟先开了口道:"如是,轩辕便赶紧备了礼节,早些出发吧!着礼部即日便将文书递出去吧!查案是大事,安抚更是重中之重!轩辕出使,这案情独孤就多担待些了。"

"公冶望,你也起身,你这些年的功绩,朕是瞧在眼里的,只要事情查得明了,总不会多怪罪你。朕累了,今日便退了吧!"

于是众人散回偏殿,我小心瞧着,轩辕翼明显面­色­不佳,但也难怪,毕竟刚刚在御前吃了大亏,分明想Сhā手查案,却被独孤纯硬塞了个烫手山芋。关键时刻,出使在外,本就是大忌,而皇帝的旨意,状似随意,却又恰到好处地没给人一点回转的余地。我想他毕竟是个老油条了,不至于忐忑不安,但不舒坦总是难免有的。

也不知是否早朝太紧张,下了朝,众臣反而驻足不走,左右议论起来。只有子荫和暮青晚有说有笑行了出去。

我特意多等了一刻,方才离开,然而到了宫门外,却瞧见子荫的轿子尚在,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子荫俊朗的五官已从小窗口探了出来,远远地冲我和善笑着。

"付大人,"一直等我走到近前,他方才微收了笑,关切道:"今日可还好?"

"总有些紧张,付且贵还得多谢殿下早些时候的提醒!"

他笑眯了眼:"你还真有些紧张,呵!"

"司徒盛倒挺有胆­色­,这就让你执笔了?想你这初来乍到的,记些琐碎也便够了,其他责任还轮不着你,你多学着些,也少讨些苦来吃!"

"谢殿下教诲!"我鞠身道。

"付且贵,"他上下打量着我,有点埋怨地低声道:"你这模样,真是,讨人厌。嗯,起轿吧!"

子荫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又如何不想那样做,现下的情形,怎么记都是不讨好,但司徒盛显然不会让我退缩,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后十日,京都戒严,轩辕翼出访迟迟难归。再过两日,溯风兵犯戎狄边界,然而轩辕翼不归,戎狄亦不求援。

再一日,为救倾朝喉舌之戎狄,独孤相上书,即时缉拿京都尹公冶望及京衙大小官吏数十名,再连夜遣书戎狄修好。

再三日,戎狄同意倾朝军队入驻边境,溯风军未及过河即退。

初时羁押公冶望不过不得已为之,然而不足月,兵部收谍报,谓公冶望受贿于溯风。公冶望虽然抵死不认,但各方罪证都指着他是受命刺杀使者,以阻止倾朝与戎狄联手。此一出,皇帝盛怒,欲灭其族,幸得太子子荫多方周旋,太子侧妃方守得一分安生之所。

此事来得快,去得更快,一切都很正常,然而却让我疑虑重重。经此变,倾朝国内安定,更得以驻兵戎狄,皇帝大悦。暮青晚一案闻名,三皇子之名开始流于众臣嘴边。只有左右相似乎撕破了最后的脸面,朝中的一片和平假象多了数道裂缝。

殿中,子荫如往常一般,一袭紫衣,藏起了那分邪气,显出十分地高贵典雅。我偷眼瞧他,剑眉张扬,星目明朗,好似不曾受到一丝一毫的打击。但我知道,不几日,京都尹的位置便无新人坐,也有新人握。只不知子荫可曾先筹备妥当。

至于对错真假,我左看右看,还是看不清楚,皇上认准了的也没什么再说的了。我多余的同情心实在是不足够了,只以为事情归了一个段落,能过去也就过去了。

但现实总不会如人意,很快我就发现,这一切,只是开始而已。

戎狄事件稍平,太子请纳侧妃。

公冶望入狱之后,虽然不曾明白摊着,原太子侧妃毕竟只能悄悄隐匿了去。

子荫的花花肠子向来不少,但对名份二字却是看得极重,先前也只得一个侧妃公冶青而已,因而这一来太子府少了的不只是一个侧妃,而且是当家的主母,太子纳妃自也是理所当然。

瞧得见的荣华富贵,也不知让多少贵胄眼巴巴地惦记着,偏生子荫谁都不成,却挑了个商贾之女。不知是不是勾起了圣武帝的少年情怀,出人意料地,皇帝竟一口允了下来。但显然皇后不甚痛快,言说久不来喜事儿,不如赶着近前的好日子早些­操­办了,带带喜,因而规矩做全了就成,其他就能免则免了。

其实这些场面上的东西,挽月怕也是无所谓的,更罔论子荫。这几日瞅着子荫,总是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的模样,其中的舒畅生怕人看不见似的。

倒是暮青晚既不见张扬也不见颓丧,依旧是温雅平静,一如既往。其实这当间,偶有两次我曾遇着过他,我再苦涩,也得承认,他似换了副心肠,竟会同我寒暄两句,而不再总是冷嘲热讽的。

有一回甚至同我提起挽月的景况,然后感慨笑道:"要走的留不住,要留的也赶不走,世上人总是这般的,是不?何处来的何处去,终归是圆满了。"

我听得双眼发酸,明知他说的是挽月,却还是不由自主套到自己头上。那张脸那双眼那道鼻梁,都还是一样熟悉的完美无缺,但我终于再无法从中窥见丝毫心思。我甚至分不清他是在等待着报复我,还是真的放下了曾经那份不可靠的情愫。

八月初八

同往常一般,我故意走得很慢。因为吸取了早先的教训,这样可以等着众人,尤其是子荫先离开宫门。

刻意晚了小半时辰,路上就安静地多,然而走到半道儿,却意外地被人拦住了。来人开门见山,言简意赅,让我到前方的茶楼去见太子殿下。我连一句推脱之词都未及说出口就被人强行带了过去。

我从来不在外饮茶,更罔论同太子殿下在茶楼饮茶。其实只想想,都忍不住打个寒颤,子荫究竟在想什么,这般随意出行,出了岔子可该如何是好?

走进茶楼,不消人说,我第一眼便瞧见了子荫。一袭倜傥公子衫,金冠玉带,靠在二楼扶手上,眼角亦带翘地,正望着楼下唱曲儿的玲珑美人。

我慢吞吞地爬上楼,到了他的近前,刚想施礼,已经被他手中的象牙骨扇托住,他懒洋洋道:"免了礼了,成不?你怎就这般拘谨,非要坏了我的兴致才满意的?坐,坐我对面便好!"

他看我坐好,用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扶手,好容易一曲终了,他终于有了空,回过头来对我道:"瞧这姑娘小曲儿唱的,莺莺燕燕的,要在宫里哪能听到这回?"

我淡淡回道:"殿下高见!"

"嘘~"他抬手用扇子轻点我的嘴­唇­:"瞧你平常怪聪明伶俐的,今日倒是这般傻了?别那个什么前,那个什么后的,子荫,子荫便好!"

我有些反感地避了避,他便收了扇子,重又向下望着,慵懒道:"且贵啊,你瞧这小姑娘长得如何?"

"颇有几分剔透玲珑,但我以为不如子荫府上新人。"我毫不客气道。

"新人?"他歪着头,倚靠着扶手笑起来:"瞧你这神情,为谁不平呢?你也说剔透玲珑,我多瞅两眼难道还不成了?世上美人无数,挽月却只得一个,你当我不知道呢!"

我闭口不言,他便转了脸来,叹了口气道:"算了,见你就是要生烦的!"

难道还要怪我让他生烦了,我冷着脸,勉强动了动嘴道:"付且贵知错!"

"行行行!"他也似有些头大地看着我:"还真是得罪不了你了!也懒得跟你再扯了。"

"八月初八,挽月过府。她没见过什么人,也就你,还算是相识了。席间给你留了空了,你若不想招摇,就乖乖过来!她难得提个要求,我可没打算让她失望!"

"只为着子荫这份心意,我也是该去的。劳烦刻意相邀了,其实只消有个信儿,付且贵也是不敢推脱的。"我抿抿嘴,应了他,然后起身告辞。

"付且贵!"刚到楼下,子荫突然冲我大声喊,直接打断了小姑娘的新曲儿。我尴尬地转身抬头,刻意忽略其他人诧异鄙夷的眼光,向二楼看去。

那个人立在楼上,身姿风流,双眼更带着说不明的笑直望着我,然而却不再说一句话。

这个浑人是故意整我的,搞不明白,最丢人的是他自个儿好不好?拖我下水就有这般好玩吗?皇太子的心思!我心中冷哼。

可惜便是再瞧他不起,该去的地方也还是要去,该做的礼数也还是要做。

八月初八,桂花尚甘,明月未圆。

其实子荫无需特意约我的,既然收到那张大红的喜帖,我这样小小的著作郎便是砸锅卖铁也是得凑足了包喜去的。更何况我手中尚握着暮青晚给的大把银两,底气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萍儿说太子府办事不好收银票,我就去盛京最好的玉楼挑了对龙凤佩,­精­致地包裹了。原想着就这般去了,但一转头,其他宾客必是人人有礼,人人祝词的,如此我怕倒是特立独行了。这一想,赶紧也歪歪扭扭地写了两句道喜的话儿。

白日里的吉时,留与了新娘入宫跪拜世间最尊贵的公婆,因而喜宴便在了晚上。刚到晡时,萍儿便催我出门,说是再晚我就要变成姗姗来迟了。

果不然,我到的时刻,太子府前正热闹,十数名待客小厮都没有闲着的。我赶紧上前拜了喜帖,验明正身,再交了礼物,然后便被带进了太子府正厅。

我的位置很靠前,同桌的人脸上有些风尘,后来说起话来,商贾的身份就露了出来,原来我当真被安排在娘家人的位置上了。

虽然这婚礼赶得有点急,但与会的宾客还是不少,一眼看去,总有三四十桌。不多会,几大姓氏都陆续到得齐了,大小官员不停地起身施礼,我跟在后面就没有歇下来的时刻。

再过一刻钟,耳听小厮大声宣告三殿下到,所有宾客便齐齐起了身。暮青晚便不疾不徐地踏过了门槛走了进来,抬眼见到屋中场景,先施了礼,然后和气笑道:"诸位大人怎生这般客气?今日子荫当喜,其他人可都是陪衬儿。众位快些落座才好,否则青晚都不知该如何落脚了。"

"三殿下发了话了,老夫也就不推脱了。"说话的是轩辕翼:"今日这般多人,老夫正嫌礼节繁重,三殿下倒是先替老夫讲了。今天不看官位品阶,该如何便如何,只等太子殿下现了身,卖力喝酒便是!"

"左相大人所言极是,青晚亦觉豪气顿生。我瞧着左相大人旁侧的位置还空着,便先占了如何?难得能与左相大人亲近讨教,此番机会焉能错过?"

旁侧的小厮赶紧翻开名帖,抬起头来,望了两眼,面上有些犹豫,正待开口,轩辕翼左手边的官员便起了身,笑道:"右相大人还未及到呢!不知三殿下瞧着在下的位置如何?讨巧在下也想着与新郎同桌,多沾些喜气呢!"

"好得很,好得很!如此,青晚就不同尚书大人客气了!"暮青晚随手解了披风,交与身旁小厮。

暮青晚原先的位置离我很近,这一换,就到我身后去了。我微低着头,余光瞥着他从身侧缓步走过,耳听着他好似落了座,背脊的肌­肉­就跟着紧张起来。

我晕晕地正发愣,有人轻轻捅了捅我,眨眨眼,顺道露出半边酒窝,冲我笑道:"我这未来的嫂嫂可没什么亲戚,付兄被安排在这位置,可与嫂嫂的关系匪浅啊。倒是不曾听说呢!"

"寄人篱下,命不由己,六殿下若也晓得其中苦楚,就不会有此惊异了。"我淡淡道。

宗正谨燕贴近我,纯洁似天使:"我早已成了年了,这样简单的道理,哪会不懂的?嫂嫂以往自然是过得苦的,可自今日起,就真是苦尽甘来了,往后顶多也就是忆苦思甜了。倒是付兄这般说辞,被我三皇兄知道就要生着气了。"

"在下既然这般说了,自然是认为,三殿下不至介意了。"我微微放冷了脸回道。

他"扑哧"一笑:"我说笑呢,你还真当了真了!"笑完了伸手拍拍我的肩,愉快道:"这里上上下下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啦!光看着你这不冷不淡的样子就够我乐呵的了!"

"起身起身,"上句刚完,他已经拉我起来:"皇兄出来了!"

抬眼果见子荫,一身大红喜袍,镶金戴玉佩琉璃,富贵荣华却不见丝毫鄙俗。他的五官深邃而分明,然而新郎官严肃的着装还是掩藏不住那双黑眸里的放荡不拘。两道浓眉带着弯儿,显露出十分的喜悦,他拍了拍手,示意大家都坐着,然后客套道:"仪式定在戌时,劳烦诸位空等着了,待会儿会先上些茶点,垫垫儿肚子,先请诸位将就将就了。"

客道话完,他又笑道:"这时间定成这般我是也没法子,其实,"他眨眨眼,眼角风流尽显:"眼下最急着盼着的,可就是我了!"

下面哄堂大笑,子荫便稳稳当当地退了去。

冬日近了,过不了一会儿,天­色­便黑了。太子府上上下下都张了灯结了彩,到了夜­色­中,更显出五彩斑斓,热闹非凡。厅中欢声笑语,人人人都有交谈的对象,人人都显得喜气洋洋,只有我带着疲惫,应付着六皇子偶尔的打岔,勉力等待着。

"付大人,王妃娘娘请您入内小叙。"好容易等到宗正谨燕转了兴趣,一个圆脸的丫鬟却又不知何时立在了我身后,悄声道。

我略犹豫,但还是起了身,跟着她入了内院。踏进内院,眼见左右无人,我便停了脚,那丫鬟诧异地转身看我,我亦看向她,然后平声问道:"当真是王妃娘娘请我?"

以我为质

"其实,"那年轻的脸孔上带上几分犹豫,双眼左右闪了闪,还是坚持开口道:"其实,是太子殿下。只因大婚在即,王妃却是情绪低落。太子殿下才不得不请大人出面劝解。"

我定定地望着她,脚下依然是不肯挪动一步。她终于急了,靠过来,低声求我道:"王妃不该见男宾,这些礼仪大人必是再明白不过的,奴婢心中也是怕得很!奴婢不敢欺瞒大人,其实,实在是,唉,太子殿下怕也是没法子了!奴婢求大人了!"

我脑中往事涌来,立时想起挽月以死相搏的经历,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可想?挽月当真是不顾一切,不想活了么?若是如此,我去了又有何用?我叹了口气,无奈道:"既然是太子殿下知会的,我便跟你走一趟吧。但只怕我也是无甚用场的。"

小姑娘舒了一口气,赶紧道:"大人肯去便好!"

跟过了一座庭院,我心中忽又有些不确定起来,这一不确定,脚下就有些踌躇。

"进去便是王妃的厢房了,大人请!"那丫鬟一边掏出腰牌给护卫检查一边冲我恭敬道,然而即刻发现我一直瞅着她手中的腰牌,便赶紧递到我面前让我细看,口中更忙不迭解释道:"这护卫哥哥平日里都是认得的,只是太子殿下已经颁下了这牌子,我们做奴婢的就必得出示才行,可不敢坏了规矩。"

我笑了笑,心中明白她是有心出示了腰牌让我安心,而我也确实安了些心,只要她真是挽月的院中人,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虽说我充着男子的身份,但其实如何,子荫再明白不过了,便真有些岔子也不该妨事。我定了定心,便抬脚跨过了院门。

进了院子,远看着厢房中隐隐约约,竟似只有一盏昏灯,我皱了皱眉,耳边即刻听那丫头也轻"咦"了一声。我刚欲问清情况,她已经飞身扑到窗口。

原也是个身怀绝技的,我心里暗道。瞧这样子,又撞上巧事了,这意外也当真巧的,也不知我能不能顺利脱身了。

脱身的念头刚从脑中闪过,"啪"一声,窗子已经开了半扇,露出的是挽月无­色­的面孔。

"小姐?"

"小心!"我直觉大声发出警报,然而还是听到那小丫头诧异地轻呼一声,下一刻就"扑通"倒在了地上。

挽月脖子侧旁慢慢地滑出一把明亮的匕首,我硬生生吞下喉咙口的呼救,拂了拂袖子,镇定­精­神,然后冷静问道:"敢问阁下何人,竟在太子府中行凶?"

"我是何人,与你无关!我只问你要不要她死?!"挽月身后传出带着沙哑的男声,我目力所及,贴着挽月脖子的匕首上已经映出一丝血­色­,挽月明显害怕至极,偏着头,双眼紧闭,浑身更似在不停颤抖,整个人眼看着便要瘫软下来一般。

"别伤她!阁下有何要求我照做便是!"我只好道。

"好!你过来,我杀了你,自然就不伤她!"

我心脏微跳,犹豫了下,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然而刻意放缓了脚步,边走边道:"我是五品著作郎,官阶不高,但生死关乎皇上圣明,阁下若是明白其中道理,何苦杀我,不如改以我为质如何?"

"可笑,难道堂堂太子妃倒比不过你这五品著作郎了!"里面的男人冷笑两声,但似有几分心动。

"在下并非此意,太子侧妃于太子殿下来说确实重要,但除了太子殿下,其他人的心思却是阁下无法预料的,万一有人打着浑水摸鱼的心思,只怕防不胜防。阁下的大事未成,反先担了谋害太子侧妃的罪名。"

我刻意加重语气两次强调是"太子侧妃",而非"太子妃",只望他一时不清,能先放了挽月。想我身体健康,能言能语的,只要能活着,实在是比挽月适合做人质多了。便是子荫施救,我也更有能力配合不是?

"你倒是挺替我考虑的么?"里面的人大笑两声:"好!有意思!我被你说服了!我便以你为质!"

笑声刚落,我的意识未及反应,手脚已经被制,更有一只冰冷的手捏在了我的咽喉要害处,我撇眼被他另一只手制住的挽月,隐隐知道事情不妙,但还是坚持劝说道:"阁下既已抓了我,又何苦再揽一个太子侧妃?瞧她瘫软的模样,过一会儿便得是阁下的累赘了。"

"累赘?那也是待会儿的事了!你不用替我着急,抓你是一回事,放她,却是另一回事。放不放她,还得看宗正子荫的态度!"他捏紧了我的喉咙,继续道:"你倒算是个聪明人,又讲条件又拖时间的,还真难免被你算计一点两点。可惜你今日是用错对象了,我现在正是要等宗正子荫现身呢!"

"阁下既有谋断,那我再说也只是无用了。看起来阁下是有心挟持太子侧妃,早打定主意要与太子为敌,与皇上为敌了!想阁下能够出入太子后院,该是武艺高强之辈,然而这般明目张胆地现身,当真是以为太子府无人了么?"

"不敢!太子府自有顶尖高手,我自诩不是对手,但幸好碰上你这送上门的保命符,现下倒是不敢也得敢了!"

"哈,阁下当真好骗很哪!"我心底一紧,嘴里却故意嘲笑道:"我不过自称著作郎而已,阁下便信了?!阁下这般才能,不该啊!不该!"

那人不说话,手下却使了劲,捏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我拼这口气,却强笑道:"原来,阁下是早已识得我的!"

"闭嘴!"他有些恼怒,再使力,我吐了两口气,险些吸不回来,幸好我于他还有价值,他很快松了手劲,让我稍稍缓过阵力气。

"今天的事与你无关,你只要老实点别再说话,等宗正子荫达成我的要求,我自然会放了你。还有,这位太子侧妃!"他低声在我耳边嘀咕两句,然后抬起头,冲着外院大声道:"太子殿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在下有的是时间,然而太子殿下的喜宴却是不能再等了吧!"

话音一落,庭院口果真踱出个大红身影来,那张俊美的面孔上带着明显的­阴­鸷,让人由心底感到几分寒意。而他身后,却是一抹我再熟悉不过的悠然,让我辨不清真假的悠然,不急不缓地迈着极随意极优雅的步伐跟了进来。

外面究竟如何了?子荫到场是再自然不过,然而,暮青晚,他怎会也跟了来?

孰轻孰重

"这喜宴确是不能再等了,阁下快人快语,说的还真是不错!"

子荫言辞间似认了急切之意,然而语调却又是缓慢悠然,啰啰嗦嗦,礼仪兼备,让人完全摸不着心思:"也罢,今日阁下有何要求直说便是,倘使能办的,便为阁下办了又有何妨?可若是不能办的,阁下便再虏上十个八个,本宫也只得一句没法度!这其中利害,还望阁□谅!"

他说得是极容易,但人家提着脑袋进了太子府,要他办的怎会是件轻巧事儿?子荫这般淡然,难不成已经有了营救之法?还是觉着无所谓?我被蒙面客紧紧地控在手中,忧虑之余,又隐隐觉着今日之事极不简单,诸多事情总有巧合之感。

偏生自我来此,就不再相信巧合之说,只不知这圈套又是何人所设,想套的究竟又是哪一个?

"殿下多虑了,在下虽然斗胆与太子殿下做交换,却还不敢让太子殿下觉着亏了本儿!"掐住我的人倒是镇定异常,危境中居然有点谈笑风生的潇洒:"想我这一手是太子殿下的侧妃,另一手是皇上御聘的著作郎,分量总是有的。更何况希望殿下为某达成的不过两桩小事罢了,只看太子殿下愿不愿意成全了!"

"你且说说看吧!"子荫点头,慢吞吞道。

"第一桩,在下想同太子殿下要个人,公平的,殿下若是肯给,也便可从我手中先挑一个去!"

子荫眯了眼,眸光带上几分危险,口里却依然慵懒道:"厅中虽有文武官员数十,但都是朝廷命官,哪一个本宫都无权说给便给!"

"呵呵!"那人在我头侧低低笑了起来,隐隐带着几分鄙夷:"我要这些个废物作甚?我要的是个女人,太子府上复姓公冶的女人!此事于太子殿下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怎么会?我万分诧异,他要的人竟是前太子侧妃,前京都尹公冶望的妹妹?如今公冶望的罪名早已经定了,处斩之日近在眉梢,皇上金口玉言断无更改之可能。都到这个时候了,一个连侧妃名号都保不住的公冶青还能做何?竟值得来人冒这般大风险,于太子大婚之日虏人?!

子荫面上也有些微讶异,旋即偏了头与身侧的三皇子嘀咕了几句。暮青晚脸­色­不清,我只觉他点了点头,然后子荫便抬了手,似怕我们这边听不清,朗声道:"来人,请青夫人即刻过来!"

下一刻便没了声响,对面的人不说话,虏我的人也似老僧入了定,一言不发。只有挽月似稍稍醒过点神来,喉间传出几许嘤嘤之声。我心里正自着急,耳边已经听到子荫怒火冲天的吼声:"蠢才!没瞧见本宫跟三殿下累着呢嘛?还不搬个座椅来!"

这一吼,不止外边的奴才吓坏了,挽月余下的嘤嘤声也被吓在了肚子里。我赶紧轻声安慰她:"王妃莫怕,太子殿下必有法子救你的!"

挽月不能言语,但我余光中似是稍稍镇定了些许。那蒙面客却是嘿嘿一笑,低声冲我俩道:"太子殿下想救谁还不定呢!"这一语,又激得挽月浑身颤抖。

"阁下何意?"我额头血脉微跳,子荫同我,或者说,同慕容安然的关系,知道的人还真是不多,便是我自己都搞不太清楚。子荫要救挽月自然是肯定的,但按照子荫从前所言,他也应当尽力救我。貌似我身上也有他需要的东西,不是吗?

但这件东西和挽月相比,哪个更重要就不得而知了。我心里有这些想法并不奇怪,但这个蒙面客怎会说出这样蹊跷的话来,让我如何不疑心?

那人不答我,却冲着子荫道:"太子殿下既然请了人来,在下自也不会食言,在下手中的人,也便任殿下挑一个去!不知殿下是要这千娇百媚的太子妃呢,还是皇上御聘的著作郎呢?"他一边说着,却一边将挽月微微向前推了去。

子荫旋即便向我们看来,隐隐地我觉着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很快又转到挽月身上,然而他竟然不曾即刻开口要回挽月,只­阴­沉沉地在新搬来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不一刻,三皇子靠了过去,似在同子荫说话,子荫似是不甚同意,两人一来一往竟说了好一刻,方才达成共识。

我不知他们在争论什么,倘若是换人,还有什么可想的吗?我同挽月,孰轻孰重,这是不言而喻的。

蒙面客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看着,直等到子荫似是思虑定了,方才问道:"太子殿下想要换哪一位?"

"付且贵!"温和的声音响起,答案毫无意外。

我面无表情,却是痛彻心肺,一时间直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心脏更似被人掐了个遍。付且贵,我心里惨笑,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念出你的名字了。

我不指着先获救的殊荣,我只想他在念出我名字的时候能有丝毫的犹豫而已。至少也证明,他对我曾经有情,曾经,有情呵!

我目光空空地对着暮青晚,他的心思那么深沉,不会看不穿蒙面客的心思。他开口便要了我,不过是故意误导蒙面客罢了!蒙面客不会遵守承诺,他要测试的不过是我和挽月的分量,他留下的只会是一个最有价值的保命符!

我心中惨然,迷蒙中,隐隐觉着暮青晚的眼神凝结在我身上,我的双眼朦胧,勉力冲他微微一笑,只不知他瞧没瞧见我笑容中的放肆和解脱。演惯了戏的人呀,都到这一刻了还让我恍惚间看见曾经的水中花雾中月!

挽月与我,孰轻孰重,孰重孰轻?是我作了一场大梦,今日终到梦醒时分!

我满心酸楚,但神志却更加清楚镇定,只听耳边人森冷笑道:"我问的是太子殿下,何劳三殿下这般费心?我只问太子殿下要的是谁?"

子荫的目光在游移,根本无从知道他其实在瞧着谁,但他终于开了口,平平静静道:"我要的是付且贵!挽月既是我的王妃,便为我牺牲也是该的!可我也先说着明了,她于你不过是个逃命的屏障,于我却远重于你的­性­命!"

"你这第二桩事儿顶多不过要逃命罢了,用她换,算不得过分!你不伤她,我自然放了你去,可你若伤她丝毫,就莫怪这万里王土再没你容身之处!"

三尺佛尘

我想象中的公冶青,当是个丰神绰约,国­色­无双的女子,有着凤姐儿的娇俏和­精­明,然而在今日这样无奈的场合中见到的,竟只是三尺佛尘罢了。

温婉柔和的面容,配着青白的道袍,不惊艳,却是脱俗的。她姗姗走近,每一抬脚,脚边青袍下便翻出素白的裙边,缥缈地好似踏云而来。

看见院中场景,她只微微愣了愣,并不甚在意,依例向子荫和三皇子做了揖。子荫看见她,面上有些微的愧疚,但还是坦诚道:"对面点了名寻你,是好是坏,总要先问清了再做打算。"

"奴家明白!奴家现下过去,自有分寸!"公冶青俯了俯身,而后便从容不迫向我们走来。

直走到离我们不过三五米,子荫也不发一言,只默默地看着。眼见她又近了一步,子荫面上似有了两分焦容,我身后的蒙面客忽然哈哈大笑,甩手就将挽月扔了出去,同时口中叫道:"太子殿下守信,某也不敢食言。旧人换新人,太子殿下也是不亏的。"

毫不意外地,子荫飞身而起,抢先于半空中接住惊惶跌落的挽月,然后小心将佳人藏到身后。我心中轻叹,回眸再看身边的人,即使被人钳制,公冶青的脸­色­也是平静依旧。

我忍不住生出几分伤怀,旧人换新人,再超凡脱俗的人,也省不了心痛滋味,更何况她如今真可谓孤苦飘零,无依无靠了。其实这世间比我苦的,岂是一个两个?

公冶青不曾看向挽月,也不知她是不是不愿去看,她的眼神只奇异地与我对上片刻,然后便收了回去,稳稳道:"公冶青如今不过是待罪之身,劳烦阁下冒此大险,不知为了何事?"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你同我走便是!"蒙面人倒还客气,算是解释了两句。

"呵,"她嘲讽笑道:"如今这景况,还有何人会来寻我?你欲忠人之事,倒也无可厚非。可我愿否同你走,却由不得你定!"

身后人明显有些惊讶,直觉便问道:"你待如何?青夫人,我绝不会伤你的!"

她瞥了瞥我,然后刻意压低了声音,微动了­唇­,细声道:"我料想如此,早作了准备,我若欲死,必不让你救得!"

我心中一寒,只见她面上平淡,双眼却冲我高傲笑着,似有几多言语藏在其中。我也不曾想到她竟能如此绝决,但瞧她模样十之八九该是真话,只怕她已经暗藏了毒药,随时赴死。

蒙面客并无伤她之意,眼下怕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愣怔间,已听子荫不悦叫道:"人已经入你手,你还要如何?话是撂在前头,这人是给你见了,但其他却不能由着你来!如今你只需放了人,便任你走!本宫以太子之名承诺,绝不食言!"

蒙面客钳制我的手明显有些收紧,好似不曾听见子荫之言,稍歇了片刻,却低首靠近了公冶青,哑声道:"青夫人,我欲救你出这牢笼,托付之人,难道还有第二人不成?"

公冶青脸­色­微变,风云后,已经朗声笑道:"你道我兄长嘱你救我不成?哈!兄长大冤尚等清白之日,更沦陷天狱,如何嘱你救我?又为何嘱你救我?"

"公冶家的人什么冤屈都受得,唯有叛国之罪,重愈山,深愈海,背不得也沉不得!你懂也不懂?"

"青夫人!莫要辜负大人的苦心!入了天牢的,夫人何曾见到出来过的?更何况方才景况,夫人还识不清这太子府中的局势吗?同我走,已是夫人如今唯一的出路了!"蒙面人也是大急,眼见公冶青誓不肯走,只能搬出公冶望奋力劝说。

"阁下欺我­妇­人不成?便是­妇­人也当知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更当知我哥哥是何人!"

"阁下欲诓我出府,害兄长冤情不雪,背千古之骂名,如此歹毒!还敢同我说什么出路?"公冶青丝毫不为所动,昂然陈词,再转头冲子荫道:"夫君,公冶青累诸位至此自是有罪,但若此贼强掳我走,公冶青必不存活!还望诸君明辨是非,莫中此贼­奸­计!"

"青夫人!"身后人开始急躁,厉声道:"夫人糊涂!"

"公冶氏族辅佐宗正数代,忠君爱国,绝无例外,犹以兄长为最!你以为兄长视我如珠,便当事事以我为先?"公冶青冷笑道:"大错也!先国后家,方是我兄长秉­性­!今日局势,我若识不清忠­奸­,方才糊涂!你要带我走,未尝不可,尸首一具而已!"

"青夫人!"那人气急,忍不住怒吼一声,公冶青只轻蔑笑了笑却不再言语,似已铁了心。对方急了半晌终于顿足长叹道:"也罢,也罢!命也!我已忠君所托!去吧!"

下一刻,公冶青便以挽月同样的弧度,却是慢悠悠地飞了出去。子荫一跃上前,毫不费力便托住了,然后也小心将公冶青在身后安置了。从我这边看去,挽月瑟瑟躲在后面,大眼不停望我,公冶青依然那副得了道的模样,冷冷看着剩下唯一的人质。

刚刚同为质的那一刻,她的眼神分明在同我说话,而眼下又似彻底地冷眼旁观了。我实在是不明白。

"如今事情都了了吧?"子荫突然沉声问道。

"了了!"蒙面客似有些大梦难醒,长叹一声,回道。

"出南墙,有竹林,无伏击,你当勘察过,本宫也不赘述。你,进去,设机关,放人,而后,你给我一刻救人,我亦给你一刻出逃。一刻钟恰够你离开强弩攻击范围,所以,"子荫顿了顿,指向我道:"你的动作得快点,而她若有丝毫意外,你就等着万箭穿心吧!"

"太子殿下想得周到!"蒙面客哑声叹气道,然后一把提起我,飞速往南墙倒退过去。到了墙便,他轻松一跃,翻了上去。而后一边跳跃出墙一边大笑道:"我这机关也只得一刻,殿下的动作也请快些!哈哈!今日的交易始终是公平的!"

一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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