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声音,是鲜血从他手中的剑上慢慢地滴落。
他看着我,慢慢地露出个笑容,于是他脸上的血便化成了花,似要将我吞噬一般。
我浑身一个激灵,直觉想伸手帮他擦掉脸上的血,但奇怪的是,这血却越擦越糊,越擦越多。我定神细看,却惊恐到了极致!
我一下惊醒过来,睁开眼,连忙抬起自己的双手,在清淡的月光中如玉一般。我勉强呼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血,没有血,不是我的血!
我终于缓过神来,但这一缓神,我就发现了不对,床边有人!暗七来了!我心中一喜!
床边的人不是暗七,却是暮青晚。
我看清他的模样,却像做梦一般,心脏狂跳。他的穿着极为妥帖,白袍素靴,发髻齐整,似要出门一般。但他的神色却显然不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而茫然。最令人恐惧的是,与我刚刚的梦境相似,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虽然此刻剑尖尚垂于地下,但我已经可以想象,这冰凉的铁器划过动脉的感觉,那溅起的血花定比梦中还要恐怖。
夜已经如此之深,他为何会提剑到我房中,难道他又想杀我?可他若想杀我,何需亲自动手?
这根本不合常理。我竭力冷静地看着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他的眼睛睁开着,目光也一直空洞洞地对着我,却丝毫没注意到我已经醒来,他唯一的动作依然是紧紧地握着剑,而表情也不是平常的冷淡,却是彻底的麻木。
莫非他尚在梦中?
"殿下!"我慢慢地坐起身子,将枕头抱在手中预防万一,然后轻声叫他。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果真是在睡行。
想不到他的理智说不杀我,梦中却念着不放,我究竟何处惹到他了,竟让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据说梦游之人极难唤醒,梦中行暴虐之事亦时而有之,我现在处境似有些危险,需得设法拿到他的剑才行。
"暮青晚!"我试探着叫了一声,但他没有反应。
"青晚!"我放柔声音再试,这一次他轻轻"嗯"了一声。回忆以前看过的资料,幸好是有反应的梦游症,我可以继续再试。
"青晚,夜深了,收了剑,早些休息可好?"我柔声问道。
他不回答,但手稍稍动了动。
"青晚,该休息了,把剑给我可好?"我边说,边试探着伸手过去,他依然一动不动,我汗湿的手终于握住他的,紧紧地握住,然后慢慢顺着他的手骨滑到剑柄之上,另一只手才上前轻轻松开他的手指。
万幸,他很听话。
剑一到手,我立时松了口气,赶忙将它从角落里塞到床底下,这样他就算再想拿也要费一番力气才行。
"青晚,坐在床边可好?"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带着他的动作,于是他很乖地坐了下来,然后握住我带他的右手。
没有生命危险了,我便任他握着,等他自己醒来,据说梦游之人或者会茫然地醒来,或者会自己走回去继续睡觉,也不知他是哪一种。
成年人梦游多与心理障碍有关,白日里应该有事刺激到他了,才会梦中来杀我。我明日该好好问问萍儿,想法替他解了心结才是,否则三更半夜总有人提剑站在床头实在不是件开心的事儿。
幸好我平日里没干什么坏事,关键时刻老天保佑我做了难得的噩梦,才惊醒过来,否则再一次死得莫名其妙,我真是做鬼也难服了。
紧张情绪过去,我又有了点睡意,等了两刻钟,他依然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我有些着急。但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清明起来,对上我的眼睛,似有些错愕,但随即四下扫视一番,很快发现他的手正与我交握,立时松了开来。
暮青晚的心理素质很好嘛,茫然惊愕的神色也不过一瞬间,刚醒过来就能判断形势,真是定力非凡。这样的人居然会失控地被梦境困扰,倒是让我难以想象。真想知道他究竟梦见了什么,才会这样恐怖地站在我的床前。
自以为,作为付且贵,从没做过让他不安的事情,但他提剑而来,除了想杀我还能为何?难道还是跟慕容安然有关吗?
"我怎会在此?"他淡淡问道。
"我醒来殿下便已在此。"我简单地回答,然后问他:"殿下往日可曾遇到过此种情形?"
"不曾。"他蹙了蹙眉。
"我以为殿下是在睡行。但殿下以前从未发生过,却让我有些难以定夺。"
"殿下可以想想,白日里可曾发生异事,或许能找到根由。"我小心地暗示他,他最好还是能搞清楚状况,然后按照自己的理智行事,我可不想被人在梦中浑浑噩噩地杀了。
"你很怕我?!"他看着我小心的表情。
我没法辩解,我是有些怕,怕梦游中的他,也怕我梦中的他。
"付且贵,你当真大胆,你当真以为本殿下不会治你?"他的嘴角泛起冷酷的笑容,话题更突然地跳转,让我完全摸不清头脑。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上一次,他也是突然的发问,又突然地结束,今天又是这样。
"敢问殿下所言究竟何事?"我有些诧异,难道我们不该细谈下这恐怖离奇的梦游事件吗?还是,还是他已经知道原因了,因而故意来找我的茬?
看来只能是这样了,既如此,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最多不过一个"死"字而已!
我吸一口,凛然问道:"殿下三番两次为难于我,付且贵实在莫名其妙!我实不知何处得罪了殿下,竟让殿下梦中依然念念不忘要来杀人!至于害怕一说,烦请殿下起灯,瞧一瞧床底的剑,若换做殿下,难道会不怕吗?"
"殿下既想杀我,又何必作态?今日还请殿下告知原因,付且贵便是自刎谢之,也能给黑白无常一个清楚的交代!"
他没有起灯,也没有找床下的剑,只愣愣地望着我,问道:"我要杀你?!"
我抿唇不言,他这话怕也不是问我,我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他却是如此诧异,难道事情并非我所想?
情之所至
我等了许久,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竟带着几分凄凉:"且贵,若我说一点也不想杀你,你可信我?"
"殿下想说梦中的举动并非针对我?"他的样子让我心酸,我便松了语气尽量平静地跟他交流。
他微微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又道:"我想,过了今日便不会再发生。我会给你加派护卫,你不必担心。"
"我相信殿下,至于护卫就不必了。"难道主子要杀人,护卫还有胆子出来维护不成?以萍儿的武功,早该发现了异样,却到如今也没出现,原因再简单不过了,暮青晚是他的主子啊!
"且贵!"他有些着急:"我会跟下边交待清楚的。"
"不必了,殿下既说不会再发生,我自相信不会再发生。"他的态度让我有些感动:"只是这种事殿下还是不要跟交待的好,难免流传出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愣了愣,突然伸手握住我的右手,轻声道:"谢谢你!且贵。我,我很抱歉。"
冤孽啊,看到他柔和的样子,我前几日记恨他的心思竟都一扫而空,自己还没觉着,就已经反握住了他的手。我唾弃了自己一下,然后想到,此刻氛围如此之好,我该顺手解了另一个结才是。
"殿下近日待我远不如从前,常常突然就来了脾性,可否告知原因,若是我的问题,我改了便是!"
"且贵,你待我也远不如从前,不是?自从宫宴之后,你便不再唤我姓名,总是殿下前殿下后的。你介意我的脾性,可我也介意这称呼,你难道不知?"
我叹气:"我既知你是三皇子,还叫你姓名,被外人知晓,只怕要多出几桩意外了。更何况殿下的志向高远,我若是唤着惯了,日后怕有闲言闲语,影响殿下大业。"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低声道:"你说的不错,可我不要你想这么多,你可知晓?"
"我的心思有几多,殿下早该清楚才是。我也想过得简单,但在殿下身边,总免不了多绸缪些。其实也不过是些小心思,无甚大用,但总也止不住。"我无奈道。
"不是,且贵,"他的声音带上几分暗哑,还有几分动情:"你便循着自己的心思去做吧,其实有你在身边,我才觉得分外安心。我刚刚不该那般说话。唤我青晚,或是唤我殿下,都随你,随你喜好便是了。"
"且贵,"我刚有些诧异,他已经抬头凝望着我,深深地望入我眼中,正因此竟让我看出几分紧张:"你曾说过心爱我,如今还作数么?"
他眼中藏着费力掩饰的脆弱,我不小心瞧见,心中涌上来的只能是不舍。为何他如此在意此事,是因为我让他安心吗?"若是可以,我也不想,然而情字一事,实在难以自控,我喜欢暮青晚,自然心爱殿下。"
他似松了口气,但依然很不确定地问道:"我幼时在宫中,见多了妃嫔使尽手段,只为留住父皇半分心思。便是母妃那样通透的人,也难免日日夜夜郁郁寡欢。"
"偏你的模样,让我难以相信,口口声声对我说着喜欢,说着心爱,却又过得如此逍遥自在,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你是骗我的,可你若想骗我,也该做出几分样子才是!且贵,你真的喜欢暮青晚吗?若是真的,你这些日子对我不闻不问,是~?其实,不需要这样……"
"殿下想多了!"我Сhā嘴,难道他突然地发脾气,突然地为难我,竟是为了此事?怕我在欺骗他?我忽然觉得很好笑,竟是为了此事!想我这个喜欢他的人,这些日子百般忍耐,几乎算是委曲求全,而他这个被爱之人倒反过来责问我为何这样平静,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奇怪的事情?若非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怕是要笑翻在地了,暮青晚竟有别样可爱的时候啊!
依稀感觉他今夜有些不同寻常,不只是因为大梦初醒,还有些别的原因,让他显露出几分难得的软弱。我耐着性子,小心地安抚他,认真解释着:"我也希望自己能如殿下所说那般潇洒,但是事实却是很难。这几日,我心中自有些难受,只是未曾难受到需要表现出来罢了。我自清楚与殿下的差别,怕是穷尽一生也难以跨越,付且贵不是个聪明人,却绝不会强求不该强求之事。我喜欢殿下,曾与殿下相伴,心中已无他求!"
"至于这几日不闻不问之说,倒是让我有些诧异,是殿下让我编撰志异来着,更何况我以为殿下近日忙于他务。"他近日忙于陪伴挽月,难道还希望我做个灯泡不成?我心里冒泡道。
夜色中他沉默无言,我亦无言。他今日实在是怪异,我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只望他听进了我的话,日后能够好好相处,到我离开时也能多些美好的记忆。
他忽又开了口,问出的话语让我惊诧之极:"且贵,倘若我非要你强求这不该强求之事,又该当如何?"
"那便是殿下在强求了!"我蹙眉道,他这样聪敏之人,怎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
"且贵,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吗?"他轻叹着,然后忽然俯身靠近了我,我刚看清他明亮的眼眸,就被他按住了后脑,然后嘴唇亦被他的温热堵住。这是他难得的主动,我无心抗议,伸出胳膊,环住他的颈项,热切地迎上去,唇舌交缠,甜蜜中却带着几分苦楚,偏偏让我不可自拔。
我在迷迷蒙蒙的意识中将他越勾越紧,他也似有些昏沉,愈发地按紧我,贴近我,好似想要与我融为一体。
也不知这一吻,持续了多久,直到他的唇微微离开我,我才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暮青晚!"他不曾松手,气息依然贴着我的脸颊,我睁开眼,才发现他几乎俯身贴到我的身上,而我的双手更暧昧地紧紧搂着他。我有一丝脸红,但飞快地消了去,情之所至罢了。
但我的理智渐渐回来了,更清楚地知道,他今夜当真有些不对。
卖身为奴
我已经松开搂着他的手,是他不肯动,依然紧贴着我,只是贴近我的双眸中开始晃荡起纷乱的情绪。
我叹口气,揭开被子,稍稍挪了挪,给他腾出块地方,然后轻轻拍了拍,示意他坐进来。他便起身脱了鞋子,坐了上来。我将春被分他一些,盖住他有些发凉的腿脚,然后两手环住他的腰,脑袋自然地靠在他的右肩之上。这是我梦中的臆想,虽然前面的场景和梦中不同,但也不曾想这么快这么容易就实现了,我忍不住唇角上扬。
但他的身子明显僵了僵,又动了动似要挣脱,我故意搂得更紧,想看他如何反应。可他又不再动了,反而转了头,用下巴贴住我的额头。虽然他的容颜是非同寻常的娟秀,但他始终还是个男人,贴着我的下巴依然有些微地扎人,我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就自然地将身子坐直了些,换成我的嘴唇贴近他的耳垂。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随便的女人!"他低声斥责我,声音里带着无奈的郁闷,身体僵硬却任由我的随便。
我靠着他的肩头,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我知道殿下不是个随便的男人!"
他无可奈何地搂紧我,用力地似要掐断我的腰,我皱皱眉,有点痛,但想一想还是坚持一下好了,难得这么美好的场景,错过了可不再来。
我静静地偎着他半晌,他手上的劲道渐渐松了,我舒服地再换换位置,顺便亲亲他。他刚有些柔软的身子又僵硬了些,半晌哑声道:"付且贵,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容忍,但是千万不要背叛我!"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很有些温柔,虽然内容有些不良,但还是差点溺出人命。
"平日里自是没有什么问题,"我心里有些鼓鼓的,坚持玩笑道:"但难保我被人抓住严刑拷打,我向来怕疼得很!"
"我不会让它发生!"他接口道,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世事难料,殿下莫将话说得太满才好!"我微眯着眼,享受着不可思议的时刻,虽然有些勉强,但我可以将上一句话当成甜言蜜语吧?也许这一生便只得这一晚这一句了,但这已是突来的惊喜,已足够我细细回味一生。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认真道:"倘若真的发生,你便说些不轻不重的事,我自不会怪你,只要你时时记着想法逃回我身边便可!"
我只是与他玩笑罢了,却不曾料到他会给出这样认真的答案,这答案在普通的恋人看来,只怕是难以接受,但我与他却并非恋人,最多不过是有些暧昧的情绪罢了。以他的身份,他的理想,这句话已是我难以想象的温暖,足以让我感激一生:"殿下这句话,付且贵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殿下放心,付且贵欠殿下一条命,便是真有那一日,也不会让殿下难做!"
"且贵!"他叫我的名字,然后又骤然停止,我抬头,夜色里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犹豫。我想问他为何犹豫,但还是随他吧!
他终于再度开了口,平平淡淡的声音却让我感觉波涛汹涌,惊天巨浪铺天盖地向我冲来:"其实你知道的那点事,于我也无甚影响。你随便如何说,只管保得性命便好,我自会想法救你!"
我愣愣地望着他,他说的是真的吗?是我听错了吧?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就好像一个乞丐,忽然得到一套新衣一间新屋,惊喜茫然,更多的却是慌乱。
"但你千万记着,除此以外,不要背叛我,否则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他补充道,脸色平静之极,只是说到‘生不如死’的时候,声音忽如冰窖中出来的一般。
"我不会!"但那冰冷的声音,却丝毫降不了我脉搏中热血的温度,我努力藏住声音里的哽咽,故作轻松地回答他:"付且贵在此发誓,从今以后卖身暮青晚为婢为奴,效车前马后犬马之劳,忠心耿耿一心一意,直至暮青晚荣登大宝,一脚踹开付且贵之日!"
"这是玩笑还是誓言?"他看向我的眼睛,淡淡地问道。
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一下又如潮水般涌来,潮水过后,却是说不清的热烈情绪。我换了重心,于是他便被我轻易地压住了,他看着我的眼睛迷迷朦朦的,让我有些羞愧,但想我色狼的行径也不是头一回了,更何况他今日也不全是被动。
我一鼓作气捧住他的脸,用力亲吻他的嘴唇,用力与他纠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为何要说这样让我心碎的话?若能活到那一日,我只想潇潇洒洒地离开,我不想要这种不舍的感觉,真的不想要。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一吻,太热切太疯狂,害我的呼吸都开始混乱不堪。他任我压在身下,被动地回吻着我,静静的屋子里,最清楚的却是我的呼吸声。我忽然有些恼了,莫名其妙地恼了,我终于发现我女人的本质,原来也有这般古怪的脾性。
我不想管他是谁,我又是谁,只想用力咬住他,而我就真的咬了下去,非常用力地咬了下去。他吃了痛,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便避开来,眼睛里的迷朦也随之散了去,他有些责怪地望着我,轻声道:"你是野猫不成?再咬,明日便被人瞧出来了。"
我晓得自己莫名其妙,情绪一下变得很低落,勉强露出个笑容,道:"我原就是只野猫,殿下今日才发现?我就是要让挽月看见这咬痕!"
他无奈地舔舔嘴唇的伤处,却又伸手搂住我,靠近我,让他的气息紧贴着我,然后轻笑道:"我想你介意,可没想你样子介意!你还真会寻仇!"
哪儿呀!我只是郁闷,说不清的郁闷,却找不到东西可以发泄而已。
"且贵,你当真愿同我发誓?"他轻声又道。
我叹口气:"这是我的人生大事,怎敢拿来玩笑?我会全心全力守着殿下,直到殿下荣登大宝,不再需要付且贵之时。"
他嘴角微微地翘起,唇瓣上我的咬痕更凸显他的艳丽,他的眼睛斜睨着我,好像夜明珠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你便要一直留在我身边了。就冲着这些个甜言蜜语,我也不舍得一脚踹开你,不是?"
我小心地掩藏着落寞,狡黠地微笑着:"这个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殿下只需记着踹我之时莫忘了扔张通关文书便好。"
理所当然
我以为这便是相爱的感觉。
没有灯光,没有喧杂,甚至也没有言语,只有淡淡的月光,照拂着我与他。
我抓着他的手,细细地把玩。他的手修长而柔美,连指甲都完美得让人诧异,标准的长宽,泛着健康的粉色,边缘的奶白半月痕也是清晰而自然。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手已经生得很好看,但比一比心里还忍不住泛了口酸水。凭什么连指节和指尖都生得比我好?这样想着,我便忍不住换了个姿势,抬了眼,从他的领口偷瞄进去,不知道藏在衣服里的其他部分是否也如是完美?
古人的衣袍实在是深藏不露,我费了力,却啥都没瞄到,只是比平日更清楚地看见了他修长而优美的脖子,那样完美的颈线,天鹅般的高贵而不可侵犯,但我偏偏忍不住呛了口口水。
我的行为,不管是意淫还是真实的行为,似乎都过分了,我有点汗颜地想。因为他旋即拢了拢根本啥都没露的领口,揭了春被起了身,随手又替我盖好,然后声音有些哑哑地对我道:"快寅时了,我该走了。"
他套了靴子,我以为他就走了,但他立在我床前,又看了半刻,忽而道:"且贵,今夜后,你是我的人。"
说完了这句莫名奇妙的话,他终于施施然地走了。但我却被雷到,这个"我的人"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对于我这样一个博览群书、见多识广的现代人,对于这一夜的情况,只能说除了没啥,还是没啥!
我甩甩脑袋,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晕乎乎地想,他大概是说我以后就是他的奴仆了吧!只是"我的人"比"奴仆"要顺耳多了,我有点满意给自己解释。
虽然整夜尽是花前月下来着,我也不敢睡到午时,那本志异尚未编完,我还不能偷懒。我挣扎着起身,刚穿好外袍,萍儿就进来了。这个机灵鬼,一夜也没现身,现下倒是神速地很。
萍儿笑眯眯地给我端水递毛巾,明显的兴高采烈让我很难忽视,那双眼笑如弯月,嘴角也向上翘着,平日里刻意摆出的几分老成褪去,显出十分的可爱。
我不得不怀疑地看了她两眼,但很快我又发现了更要命的事,我桌上写好的手稿不见了!萍儿看我吃惊的样子,得意地笑起来:"少爷早上吩咐过了,以后先生还是用少爷的书桌写稿。既然这般,我便早早将先生的书稿都送过去了。"
"哈?"我愕然地看着她。
她笑道:"少爷平日不往这边看,今儿终有了借口,自起身便望了几回了。我便送了书稿过去,也省得他心焦,不是?"
我的脸有点烧了,这个萍儿非要这么耳聪目明加嘴厉吗?暮青晚真的知道给我安排了啥人了么?
我扭过头,故意恼道:"昨夜你去了哪里?"
"哪也没去,我可一直在先生身边!"萍儿一点羞愧的意思都没有,倒让我有些诧异。
"萍儿,这一两日,府里可有异事?"
"若是旁人问,我只答没有。"萍儿认真地回道:"但是先生问,也没什么好隐瞒。子时初刻,我见少爷提剑而来,神色似不同寻常,入房后立在先生床前少有一刻钟,直到先生醒来。此后的事情,先生便知了。"
"他在我床前立有一刻钟?"我惊道,我还以为我是在第一时刻醒来的呢,原来错得离谱了。
"是!"萍儿似怕我误会,解释道:"我一直在外面看着,只是少爷除了守在床前,并无他意,我便未现身。"
难道我真的误会了?误会了萍儿,也误会了暮青晚?我梦中见他浑身是血,醒来恰又见他提剑而来,直觉便想着他要杀我。他若真想杀我,在我床前一刻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做,更何况我要夺剑之时,他也未有丝毫反抗,轻易便交了出来。
他若不是来杀我,难道是来保护我的?我被自己的想法震晕了,脑中顿时一片混乱。
不可能!他自己都认为该是来杀我的,不是吗?还想为我加派护卫来着!这样一想,我就更搞不清他究竟来干什么了。
"萍儿,昨天白日里可曾发生什么怪事?"
萍儿摇摇头:"不曾。"
"京里、宫中都不曾?"我追问道。
"不曾。先生所指何事?昨日府里都平静得很,宫里也未听说来何消息。"
看来只有暮青晚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坐在桌前稀里哗啦地喝着粥,头疼地想着是不是该套套暮青晚的话,还是就随他去了,反正他也说了不会再发生。更何况照着萍儿的意思我似乎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如此说起来我也没必要搞得很明白,不是?
正自烦恼,窗外传来优柔的琴声,婉婉转转的,便是在上午也没让我觉得心烦。我竖着耳朵享受了片刻,正想出门,琴声忽然断了。我心中竟突然涌来一丝恼意,让我不由大惊失色。
只因着挽月,我便恼了,何时我竟变得如此小气?分明知道他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路以来更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但为何还会恼怒?终有一日他成为帝王,三宫六院,环肥燕瘦,更是理所当然,而我亦要独自离开,闲散一生,浪迹天涯,这也是理所当然。
我不该恼,不该恼,不该恼这些个理所当然的事!真的不该!我大力地吸了口气,又大力地吐了出去,好像那浑浊的心思就随着这口污气一起散了去。
我入他书房的时候,他正扶着下颚坐在书桌前,而书桌的窗口斜对着的就是桃花林,琴声便是从那里而来。我叹了口气,刚刚近前看了那么久仍旧未够吗?如今隔着窗都能望得痴了!
萍儿那丫头怕是眼拙得很,他哪可能望我数趟,望着挽月的屋子还差不多。我故意用脚碰到香炉,发出点响声,他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见是我,神色间竟有些尴尬,薄薄的面皮上也随之泛上点红晕。我装作没看见,在我以前常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书写的速度慢了些,而这志异又甚为重要,我想着在你入宫之前完成,所以还是你述我写的好。"我尚未发问,他已经自己开始解释。
我点点头,想也是这个原因:"多谢殿□恤,我原也想着匆忙成稿,恐有不得当之处。殿下既然相助便大好了。如此便开始吧,早些成书,也有闲多滤几遍。"
他点点头,柔声道:"且贵,我逼你如此之紧,并非你想的脾性使然。我想要这书稿,不止讨父皇的欢喜,也因着担心你这性子会在宫中突然惹了祸事。这书稿多少能让父皇念着你的辛劳,只盼他稍稍拖延一刻,我也就能赶至救你。我前几日看了你的手札,实在惊喜,这么短的时间,我都料不到能做到这般。"
"且贵,你的才华足以名留青史,如今被困在我这府里倒有些耽误了。"
青晚见之
暮青晚似比昨夜还要柔和,竟跟我解释起逼书的原因了。虽然我清楚,这稿子始终是让皇帝将他暮青晚惦在心中的手段,但这已经足够我感动,想这个世间还有谁会为我宫中的前途费心?也就只有他了,不管多少,不管为何,总是盼着我能安安全全的,这便够了。
我有些满足,回他道:"我便何处,也不会青史留名,殿下不必为此劳心。所谓青史,在付且贵这样的懒人看来,不过是身后事罢了,远不如享受今宵来得重要。"
他听我说完,星眸似有些黯淡:"父皇年幼便有一统天下之心,即位后更渴求千古明君之名。我也以为父皇这一生充盈鼎盛之极,数百年后,便是重数青史,怕也难有人与之相匹。因而我虽知你的心思,却总难想象。难道我以为的这些,对你来说当真不如一夜好梦吗?"
"以殿下的才智,倘若能如皇上一般,摈弃帝位皇权之外的一切,他日青史之上留有盛名绝非难事。我以为殿下早已下定决心,如何今日竟似有犹豫之意?"我诧异道:"至于付且贵的懒人心思,殿下何必放在心上?我这样的人不过是沧海一粟,自该为史所湮,而殿下却是上天注定,必得恢宏一生的人物!"
他感伤道:"却因此,母妃便得寂寞惆怅,孤零一生?"
我叹口气,今日原是为书稿而来,不曾想竟变成了探讨人生。人自有他的命运,暮青晚已然选择了他的道路,如今再有其他的想法又能如何?
我看着窗外那优雅自在的抚琴之人,天地独悠然,便是这般的气质吧?可惜入了帝王家,便注定身不由己。子荫已然许了太子侧妃的位置,她却痴痴在这窗外抚琴,而这窗内的人也只能将她当成一幅画,一笔一划地刻在心中。若她知道暮青晚为着她问出这样的问题,可会欣喜若狂?又可愿为此情舍弃一切?
"便是皇上有悔,只怕殿下的母妃却未曾悔过。殿下已然得了心,至于其他,一时不得又有何妨?到最终那一日,殿下多补偿她些也便是了。"
他脸上郁气去了些,轻声笑道:"真没见过你这般直接的女子。母妃确是未曾悔过,连她小儿的名字都依然是念念不忘与父皇相遇之景。"
我想了想,点头赞道:"殿下的母妃有颗七巧玲珑心!"
"哦?"他靠向椅背,笑道:"你倒知了?"
"胡乱猜猜,不当真的。还是这稿子重要些!"我再度发现自己真是容易多嘴,赶紧搪塞一下,抓过手稿,装模作样要看。
但他却似非要探清我心中想法,伸手覆过来:"我既说帮你写,你便不必担心。我难得好奇一回,你倒不肯告诉我了。"
我无奈,只好道:"只是胡猜,殿下就随便听了。"
"殿下名青晚,字见之,这见的人自然是陛下了。至于青晚,咋一听想到的是时节,更唯有春末景致最合。但自不会这样简单,该是包含了更详细的场景才是。"
"王妃出身是大家闺秀,出门怕是件难事,便是出了门怕也避不见人,若非情形特殊,皇上该见不到王妃的容颜。我便猜这遇见之地恐怕是在王妃的家宅,王妃才不致逃避。而一府之中最当这‘青’字的,便只得后花园了。"
"至于这个‘晚’字表示的时分,倒让人有些惊异,我只能猜想当时场景并非才子佳人园中偶遇这般简单。"
暮青晚定定地望着我,目中流光百转,偏又夹杂着黯然无奈之色,直让人心荡神驰:"那一夜在母妃看来,确是一场偶遇,父皇遇袭受伤,恰入暮府西厢,才被心慈的母妃救了。"
我听明白他的意思,这只是王妃以为的事实罢了。事实上,以圣武帝的能力,几乎万事皆在掌控之中,何至于让自己沦落到逃入女厢的惨况?但我不想细究,这些往事,在王妃看来是浪漫的偶遇,在皇帝看来是既定的谋划,在暮青晚看来是一场不幸的开始,也是说不定的。毕竟以他的性子并不能赞同王妃的委曲求全。
我以为他不会继续这个话题,但他却道:"你早查过暮姓的来历了吧?只是让你失望了,开国年鉴上没有相关的记载。"
我点点头,他又道:"这原因其实极简单,因为暮家既非文臣也非武将,不过是个富甲天下的商人罢了,而母妃恰巧是这个商人视若珍宝的女儿罢了。"
我立时明白,不由感慨万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的嘴角泛起淡淡的苦涩:"据说家祖当年变卖家产,躲到父皇的属地,只盼能在风云变幻之际寻一处安身之所,未想反因此搭进了一切。不止陪嫁了父皇最欠缺的财力,更为了掩护爱女的夫婿葬送了性命。他却不知,他离世之后,母妃孤孤零零,就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
我可以想象这当中的凄凉场景,对皇帝来说唯一有价值的家财早已收归,王妃所能企盼的只能是皇上的一丝真心了。
"但幸好皇上对王妃娘娘仍是有真心的。殿下就不必为此往事太过介怀了。"我同情他幼年的遭遇,但已如此,还能如何?他的情绪总是深深地藏起,怕也与那些年的困苦有关。我覆住他的手,暖声道:"也许王妃娘娘比殿下所想要开心的多,王妃有颗七巧玲珑心,必是早已明了皇上的心意,才能在这深宫内院里痴守一生而丝毫无悔。"
他看着我,神色奇异:"你也这样相信?"
我认真道:"敢问殿下,皇上和王妃相遇为何年?"
"前朝珍宗十一年。即年秋末,父皇起兵,五年而建国,再五年登临帝位,如今是二十二年。"他很详细地跟我解说,我心中却是一惊,他为何如此详细地跟我解说,他怕我辨不清楚?我以前真是不清楚,但看过他故意给我的《开国年鉴》之后就有了大概。然而这样,却让我更加犹豫,他早已经默认为我根本搞不清楚这个朝代的状况,他相信我不是慕容安然,却不追问我的来历,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勉强将这让人烦心的疑问压下去,重回刚刚的话题,解释道:"如此算来,王妃孕有殿下之时,为人妇已过十载,当是青春渐去之时,而朝野权势只怕连个才女都比不过。更罔论皇上已然为帝,后宫必是秀女如云。此等光景,王妃依然能得恩宠,只能是皇上有心了。"
"更何况,皇上子嗣不多,细数来,母姓却都曾荣耀之极,只殿下如此与众不同。但也正因如此,他人的嫉妒之心才会更盛,想来殿下幼年必定艰难之极。只是后宫之争,本就如厮,对王妃娘娘,皇上怕是荣也不是,贬也不是,终没法护个周全。然而王妃和殿下的处境愈是艰难,愈可见皇上的真心在何,我想王妃必也深明其中道理才是。"
他吃惊地望着我,目光深处是无尽的烦忧。我正奇怪,他握着我的手却突然紧起来,力道更大得让我忍不住皱眉。
"且贵,我当如何是好?"他细声呢喃道。
我皱着眉,心思忽而一动,直觉回道:"这书名,不如便叫《初年见之录》可好?起兵之时,皇上大志方展,我想那一年方是陛下心中真正的初年。初年,皇上见王妃,得财而起兵,这一年的变化和心绪怕是皇上一生最多之时。"
"你想让父皇见此书如见母妃?"暮青晚讶然道,旋即又有些犹豫:"母妃已逝,我却要利用她旧日的情怀。"
"殿下是个孝子!"我点点头,暮青晚绸缪大志,谋算千里,然而念到呣子情深,却婉转细腻,远胜常人,要将他摈弃心房之外,于我实在艰难之至。我叹口气,却劝说他道:"殿下多想了,源着这志异,殿下所求不过是皇上心头一丝牵挂,如是,不过再让皇上多惦念几分王妃娘娘罢了,便是王妃尚在,这难道不是她心之所愿?"
更何况大志之下,如何拘泥小节?这最后一句我却是藏在心中。他必是明白的,只是恶人便由我来做吧,倘他心中真有怨悔之日,也只需怪我这个心怀叵测的付且贵便是了。
他沉默良久,终于道:"你说的不错。我往日心怀怨怼,自难免有所偏颇。父皇心怀天下,留给母妃的一席之地,已是难能可贵。其实你不用劝说,我终也会用了这名字。他日九泉之下,我自向母妃请罪便是。"
我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我自愿担了这罪名,他何苦还要来抢?
他忽而伸手过来,温柔地抚开我的眉头,那双眼竟似对着极心爱的人,那样的温暖情长,让我忍不住心旌动荡。我不由轻声唤他:"暮青晚!"
他笑了起来,抚开我的眉,又抚上我的唇角,但他刻意的笑却藏不住其后的苦痛,我心疼地望着他,他却轻声道:"我早做多了母妃不愿之事,真要请罪,这一条怕要排到数百之后了!"
千年人参
午时,自有人备了饮食,暮青晚如以前一般随便用了些就停了筷,只是未曾见到挽月的身影让我有些微的奇怪,但他心中终是大业为重,舍弃一时的儿女情长也是可以预料。
有他陪着,撰书的效率高了数倍,辞藻更华丽,描述也更为生动,写完的几章,我重读数遍都找不到瑕疵,佩服之情油然而生。他的情绪似也高昂,整整两个时辰未曾停笔也不嫌累,直到我硬抢过他的狼毫,他才起身稍稍伸了个懒腰,然后靠到窗口,悠然道:"且贵,你我若能终身如此相伴,倒也是件乐事。"
我心口一窒,未及答话,他又道:"父皇的旨意便该来了,你且随着我见一面。黄公公的宫龄不比你我年岁短甚,又是父皇的身边人,日后你尚要多仰仗他。"
不多会,果真有人来报。他携我缓步走入正堂,恰见那位黄姓公公跨门而入。黄公公已届中年,虽然无髯但也无甚女相,近观之,只觉端正儒雅,若非他的宫装,我怕会眼拙地猜不出他的身份。
他见到暮青晚,自然地施以皇子礼,动作到位,不卑也不亢,能在帝前受宠总造不了假。暮青晚对我说要仰仗他,但见到其人却也没有过热的举止,依然一副清清淡淡不想争宠的皇子模样,客气而有礼。
皇帝的旨意极细致,念着暮青晚伤势未愈,下跪礼也免了,暮青晚便躬身双手接过。内容是他早等着的,因为不想再发生早先的事故,圣武帝在盛京为他置了府邸,命他早些派人打点,伤势愈了便搬过去。
他脸上还是自然地露出些喜色,感激道:"劳烦父皇记挂,青晚这便派人过去打点。"
"此事不必着急。盛京不比这偏远的暮府,殿下可要打点仔细了才好入住。"黄公公淡淡道。
他一愣,复又笑道:"多谢公公提点,青晚刻不敢忘。"
"三殿下客气了。"黄公公道:"咱家在皇上身边多年,殿下对皇上的孝心,皇上对殿下的恩宠,自是再明白不过了。殿下虽然偏居乡野,皇上可从未忘记过殿下,隔三岔五总问及殿下的康体,这些日子更如晨昏定省一般。殿下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啊。"
暮青晚似是极为感动,听完眼眶已有些含泪,赶紧对暮成打了手势,然后稳了口气道:"青晚无德无能,却劳烦父皇如此费心,烦请公公转告,青晚日后定当加倍小心,绝不敢再出岔子。"
说完,又从暮成手中接过一个长形锦盒,双手递给黄公公道:"劳烦公公特意跑这一趟,青晚这里无甚好礼,只有些补气补血的燥物,可这身骨又不敢用得,便转赠了公公泡茶煮水,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黄公公不客套,即刻便接了过去:"殿下有心了。近年殿下身子一年好似一年,皇上甚喜,如今终又回了盛京,殿下封侯拜爵之日已然不远,还望殿下早做打算。"
暮青晚浅笑着指向我:"青晚比不得诸位皇兄皇弟,文韬武略皆不在行,封侯拜爵之事尚不敢想。只是眼下倒有个人还望公公多多提点。"
我赶紧上前行礼:"在下付且贵,拜见黄公公!"
他回了礼,点点头道:"宫宴时,咱家已然见过了,只是付先生初见天颜,怕是记不得其他人了。"
他这话没有讥讽之意,只是平淡地叙述一个事实,我恭敬回道:"公公说的是,付且贵未见过大场面,那夜心惊胆战,连皇上的样貌都未敢看清。"
"付先生自谦了!皇上喜欢的人向来都是极聪颖的。宫中便有些忌讳,过得两日也便明白了。咱家平日便在皇上身边服侍着,日后见面的时候多了。别的事情不敢说,但这宫中的规矩,先生若有不明之处,尽管来问便是。"
我赶紧再谢,他也不再客气,拒绝了暮青晚的挽留,只道急着回宫复命,连晚膳也未及用就匆匆走了。
"他对你还算客气,想你日后宫中的时日也不至太难过。"
我笑道:"殿下的大礼都送了出去,我这日子想难过也不甚容易。"
暮青晚的眉头有些微的皱起,上前携住我的手,与我同行。我喜欢看他为我皱眉的样子,远好过他平常见人的时候一成不变的温和笑容。
"且贵!"暮青晚携着我的手紧了些,忽而轻声唤我。我回过神,发现已然入了东厢的园子,身后的丫鬟小厮早散了,只得我与他站在桃林间的小道上。绿茵茵的小道,干净得恰如府中其他每一处。刚送走了重要的客人,我的懒散劲又上来了。也不管他正牵着我的手,自己一ρi股坐到地上,而他如我所想犹豫地站在那里。我忍不住弯了眼,将我的袍角拉开,铺出一块空处,等他落座。
于是他的犹豫就变成了尴尬,将我的袍子推回去,自己却坐到地上,嘴里忍不住嘟哝道:"便是男儿模样也不该这般随便!"
我装作没听到,拈好袍角,然后一头倒在地上,黄昏的光线早已不耀眼,春风拂在身上舒服到了极致,只是身旁的人怕是享受不到这些。
我眯了一会,然后睁开眼,却发现身旁的人侧着身,低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晚霞映在他的脸上流光四溢,而他漆黑的眸子也充满不同寻常的光彩,在我的眉眼唇角流转,我坏心地想,该是些许的□之意。
我微眯起眼,微撅起唇,结果他反而笑起来,从怀里掏出方巾扔到我的脸上,低声嗔怪道:"我是中了你的毒了,明知你的坏心眼儿。偏你是越来越放肆了,这里几十双眼看着你,你都不知害臊的?"
帕子上有淡淡的药香,让我怀念起靠着他的夜,但还没怀念够,就被人用力地拉起身。
"你总是这样随意,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叹着气,帮我拍掉身上的灰,然后摘我头发上的树叶青草:"我明知你哪些是玩笑话儿,却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你。入了宫可得千万当心,倘若这千年人参真能换你一回平安,我便送出千百根又有何妨?我这厢为你担忧地紧,你却故意浑浑噩噩,分明仗着我不舍得罚你!"
盛京风云
过两日,暮府开始为搬家的事宜忙碌起来。恰如黄公公暗示的那般,这搬字说得简单,做起来却是复杂得很。不提这偌大的暮府丫鬟小厮家珍无数,只这新宅如何布置护卫就是件难事。因而除了陪我撰书,暮青晚有事没事就在研究新府的图纸。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对我一丝防备也没有,还是以为我看不懂这图纸,总是落落大方地任它在我眼前晃荡。如此我倒不好意思告诉他,我虽然不懂建筑的细节,但作为机械工程系的优等生,这样的图纸于我简直如小儿科一般。只是这话若是说出口,又得多费口舌解释原因。我不想如此,如今我只愿尽量少地骗他,一来因为对他的心意,二来也因为他实在是个难糊弄的主儿。
也许因为难得的忙碌,又有些人手被分派到了盛京,暮府里的警戒便有些松了,于是这一夜我终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人。
暗七出现的时候已是子夜,我是被他从梦中唤醒的,我睁开眼的时候,明明白白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诧之意。
"少爷,近日不论宫中朝中还是众皇子府里都不甚安宁,还望少爷多加小心。"想慕容安然平日里定是极有威严,暗七分明怪我不该睡得如此之熟,却只敢拐弯抹角地要我小心。
但无论如何这心意总是让人感动,我便点了点头,然后问他:"自我找你,已近一月,你今日方到,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属下此来便是向少爷汇报近月事宜。其实少爷遇袭那一夜,属下也一直在少爷身侧,只是少爷并无涉险,属下便未曾现身。"
我点点头:"原也不错,只是三皇子如今是我的靠山,倘若再遇上此种情形,你在力之所及,还是尽力帮一把的好。"
"属下遵命!"暗七毫不犹豫的回答,让我有点心虚,只好安慰自己,既然上天都要我代替慕容安然活着了,我自然得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至于暗七,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可能对得起他了。
"三皇子重伤之后,传闻皇帝亲审此事,当中细节无人知晓,只是众皇子的府邸都多了禁军把手,太子府也不例外。半月后,此事似是无疾而终,近来再看,属下却以为不然。"
暗七果真有些本事,这样隐秘的事情都能看出些端倪,难怪会被慕容安然挑为近卫,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说。
"此后月余,皇上不动声色便换了户部刑部两员大吏,名义上是代帝巡视,实际却是被外派州府。最巧的却是这两名大吏同姓左丘,皆为六皇子的母氏要员。"
预料之中,只是由暗七口中确认,事态更为明朗罢了。我想了想,再问他:"你可知这补缺的两位大吏又是何方势力?"
"此事更为奇怪,从前六部重位皆为复姓官员,这新补的两位大人,却是一姓方,一姓陈。"
我皱眉,难道皇上欲大刀阔斧,重整内堂?若真是如此,倒真是暮青晚的机会了。只不知皇后的势力究竟如何,子荫又打算如何应对这场突变?
那场夜袭,子荫看似脱了干系,但其实却被暮青晚逼落下风。六皇子年幼而不知深浅,暮青晚在他眼中不过可有可无,首重却是陷害太子。但那一夜的杀戮却是凶狠异常,摆了明定要置暮青晚于死地,加上机缘巧合,我跟暮青晚的戏更演得淋漓尽致,以皇上细密的心思必然也会想到这一层。
虽然子荫一丝把柄也没留下,责任更推得干干净净,但帝王的疑心一起,就再难消去。正如此,暮青晚才难掩得色。
但太子稳坐这位置十数年,皇帝也不可能为这没影子的事对他动手,更何况皇后身后的力量定也非同小可,想来这也是子荫胆敢冒险暗杀暮青晚的原因。
如此想了,我便又问道:"皇后和太子对此可有反应?"问完了我忽又想起一事,于是加问道:"大约一月之前,也便是我开始找你的前几日,太子曾连夜回府,你可知这当中发生了何事?"
暗七眉头微锁,片刻后答道:"皇后和太子都无甚动静。至于少爷提及的日子,太子府似不太安宁。其中详情并不知晓,属下印象中曾有敛尸官出入,但属下确认死去之人绝非太子府中要人,因而并未受他人瞩目。"
我轻"哦"了一声。
暗七又道:"少爷招我之事,暗七早已知晓,只是近月京中风云变幻,属下不得不多放些精力。加上遇袭之后,暮府守卫奇严,属下屡次三番探府都未成功。直到近日,三皇子得来圣旨,府中众人忙于安排新府事宜,戒备稍松,属下方才得隙见少爷一面。"
"这府里的戒备我是明白的,你能进来见我已属不易。"我诚恳道:"这些日子你做得极好,日后的事,你可多做主张,我信得过你。"
暗七明显一愣,但很快俯首道:"属下遵命!"
我有些无奈,叹口气,问道:"暗七,你觉得我与从前可有不同?"
暗七抬起头,直对着我,我想他面巾下的脸必然是张口结舌,震惊到了极致。我温和地看着他,等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他有些犹豫的声音:"属下实不知少爷的意思,只觉得少爷比从前平易近人了些!"
我再度叹口气,这回却是有些假装的意味:"入府前,我受了些伤,虽然并无大碍,但失了些往日的记忆。慕容府的事有泰半记不大清了,如今我身边只得你一人,日后尚要仰仗你。慕容府又凋零至此,你便不要再以家臣自居,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吧!"
"属下不敢!"暗七大惊之下跪了下来,口中坚定道:"只要少爷无恙,重振慕容府不过迟早之事!属下发誓以性命护卫少爷周全!"
暗七的尊卑意识显然根深蒂固,没法改变,我也没奈何,只好问他:"暗七,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属下自少爷十三岁入府便随侍左右,如今已七年了。"
我"哦"了一声,奇怪道:"为何十三岁才入府?这之前我又住在何处?"难道慕容府还有什么奇怪的规矩不成?
"少爷是十三之年突然来到将军府的,自称是将军的儿子,而后才认祖归宗,至于少爷的过往,属下也是不知。"
"我说自己是将军的儿子,呃,父亲就信了?"至少得有点信物啥的吧?
暗七赞道:"少爷虽然失去记忆,但才智依然远非常人能及。"
我暗下翻了翻白眼,就听他非常自豪地道:"其实府里的人一见少爷就知道是将军的儿子,因为少爷的容貌与将军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只除了身形不同,将军高大威猛,而少爷却是清雅如仙。将军共有九子,少爷的长相却是最似将军的。当然将军也曾私下询问过少爷,才最终确认少爷的身份的,但询问的内容,除了少爷自己,却是无人可知。"
我心里暗吐口气,作为一个女儿,却比儿子们还像将军,这个值得骄傲么?
十三岁,倒确实是个雌雄难辨的年纪,但这后面的五年,慕容擎天都没有发现慕容安然的性别,还是有点不太正常吧?更何况她孤身一人进了慕容府,该是备受欺凌之辈,慕容府里的夫人们居然没有人以此做文章?
慕容安然
"这些年,我与府中兄长幼弟的关系如何?"我斟酌了下,再问个不轻不重的问题。
"其实少爷极少见人,偶尔见了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暗七沉吟了一下,道:"只有九少爷总爱来问少爷问题,但属下记忆中,少爷总是不甚厌烦,草草打发了他去。"
"我在慕容府很有地位?"我诧然道,说不见人就不见人,说厌烦就厌烦,这个慕容安然实在是让人震惊。
"少爷的大名,只外人不知而已,府里的大小事务早由少爷全权打理,便是朝中事务将军也几乎事事都与少爷商议。恐怕除了九少爷,府里的其他人都极嫉恨少爷,但都因着忌怕将军,才少有出轨之事。而且他们的手段比之少爷实在相差太远,以属下愚见,少爷是懒得与他们计较,一直也有放任之意。其实少爷在府里的地位早已远非他人可比,只少爷未曾亲自出入朝堂而已。"
慕容擎天果然不是一无所知,便是再宠她,也不敢让她步入朝堂。"暗七,我分明无权无势入府,却如何这般受宠?"宠到明知女儿身,依然容许慕容安然统管将军府,甚至参与时政!这基因当真是有遗传,慕容擎天的胆识魄力也非常人可及。
"其实少爷刚入府原是跟着其他少爷一起读书的,那江夫子是江南的名士。将军戎马出身,虽通文识,却远不及那些刻意钻营之辈,天下平定后在朝中自难免受些委屈,因而为了诸位少爷,颇费了心力才请来这江夫子。江夫子极严厉,初时府里都以为少爷连出身都不明,必会被责罚得厉害,谁知不止无事,第五日,江夫子更向将军请辞,自说无能。"
"为何?"
暗七道:"知道这原因的人极少,因为将军不愿此事张扬出去。但属下跟随少爷多年,猜也可猜得到。少爷有惊世绝俗之才,岂是那江夫子能比的,江夫子的优处不过是有些自知之明,不敢耽误少爷罢了。"
我诧然道:"惊世绝俗之才?如何才能当这惊世绝俗之名?"
"少爷之才,足以治国平天下。"暗七稳声道。
我好似被重锤爆敲了一记,有些头痛欲裂,想我虽然早知道这个慕容安然绝对是个变态的主儿,但也没料到十来岁就打定主意不做大家闺秀,却要搞什么治国平天下!虽然有传甘罗十二为相,但人家也是身逢乱世,最重要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这个慕容安然,我虽然从心底深处有点点佩服她,但这个人也实在太疯狂了吧?如今倒好,自己死了一身轻松,却给我留下一堆一堆的麻烦,连累我都得舔着刀尖过日子,这命苦的!我忍不住一声长叹。
"只这江夫子胡说两句,将军,呃,父亲就这样信了?"我不放弃,再问。
"这个自然,便是属下那时初识少爷,也是不敢信的。将军自也是惊异万分,特意请少爷入书房相询,整整两个时辰,方才携手而出。当时天下已然平定多年,朝中多是文人当道,而将军为人又太过刚直,因而处境远不如昔。但自那日之后,将军在朝中的地位便日益抬高,不过两年,从前的对头便在朝堂间消失殆尽,就连皇帝也是日益倚重慕容氏。其时,朝中三足鼎立,慕容氏便占其一。"
"其余两足便是如今朝中的轩辕和独孤?"按照开国年鉴中的记载,慕容氏确实是在那时再度崛起,这其中自借有皇帝欲平衡朝中势力的意图,但更可见慕容安然非同寻常,弱冠之年对朝堂局势已然如是清楚,简直不可思议!
这殿中复杂的势力甚至皇帝精细的心思,绝非一朝一夕可看得清楚,显然慕容安然来到慕容府之前就已经预备好了一切。
然而正因这样,我心中却多了个更大的疑问:慕容安然真有如是厉害,说是惊世绝俗之才也丝毫不为过。但她既有所谓惊世绝俗之才,慕容府最后怎会落得那般下场?更何况慕容府似有帝王撑腰,从前的对头又早已消失殆尽,还有什么人非要冒着偌大的风险,致慕容全府于死地?更甚者,还能做到滴水不漏!也难怪连暮青晚都不敢轻易出山,这桩陈案背后的势力,当真是非同小可。
"暗七,慕容氏犯的是通敌卖国之罪,按律灭族,如何我依然活着?府里其他人呢?可还有如我这般的?"
"属下当时身在漠北,待到赶回依然晚了月余。"暗七神色黯然,颇有悲愤之意:"但按照榜文名册,不只是将军和诸位少爷,府中男丁一率验明正身后处斩。少爷为何无恙,属下也是不知。"
"少爷行事,向来高深莫测。"他想想又补充道:"能够逃脱,属下并非十分意外,也许少爷过些日子就记起来了。"
过些日子?我的嘴角泛起一丝黯然的笑意,然后缓缓伸出手,端了水杯,微抿了一口,茶水已凉,益发显得苦涩,恰如同我嘴角的笑意。
我咽下茶水,缓缓地将水杯送回原处,眼见稳稳落回床头几案之上,我的手忽地使力,水杯往几上用力一撞,呯一声竟破了个缺口,随后小小的碎片也弹跳出去,蹦到地上,发出极小极清脆的声音。
然而暗七竟是不逃,只震惊地望着我,口里惊唤道:"少爷!"
我冷冷地望着他,一口气道:"既然榜文之上慕容安然已经死了,你如何还会找我?更如何确定我就是慕容安然?更怪异的是,府中男丁尽斩,如何你却无恙?更巧的是居然适时地身处大漠?"这世上没有这么多的巧合,我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暗七,念你唤我一声少爷,我也不要你性命,以你的本事,现在逃还来得及。"
我说完望着他,他却似舒了口气,起了身,快速道:"少爷忘记的事当真太多,难怪生此误会,属下改日再来解释。"
说完似想起什么,撩起袖口,伸手到我面前,我心中一慌,以为他要行凶,但脸上强作镇定之色,只望能吓退了他,不由暗恼自己,如何这般托大,随随便便信了一个陌生人,如今怕要命丧其手了!
但他的手伸到我面前一寸,却对着月光稍顿了顿,口中急速道:"少爷难道忘了这条红线?"
我定神一看,果见一条淡淡的红线生长在动脉之中,那形态似有生命一般,诡异到了极致,我正欲看得更清,暗七忽然收手翻身而去。
接着萍儿的身影如鬼魅般忽然从窗口跃入,四下张望一番,见我无事,似松了口气,然后又见茶杯破裂,不由诧异道:"先生?"
我正欲解释,旁院忽然传来声响,伴有丫鬟的叫嚷声:"谁?来人啊!"于是门外的脚步声便一齐往那边去了。
暗七还在为我遮掩!我心思一转,赶紧舒口气,笑道:"我醒来想喝杯水,却感觉有人影闪过,又不敢叫喊,就故意撞了这杯子。果然萍儿就来了。我没事,你快去隔院看看吧!挽月姑娘住在那里,怕有些危险!"
有心从我
萍儿冷冷道:"我只管先生的安危,挽月姑娘自有他人照管。便是出了事,也与我无关。"
我眉头微皱,忍不住声音有点高:"萍儿!"
萍儿微愣,诧异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不言也不语,神色间竟似受了伤。我叹了口气,看她的样子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只好解释道:"我这不是为了挽月,只因萍儿是我在意的人,我才不由高声了些。倘若今日我与萍儿对换,我自也是毫不犹豫舍了挽月。"
"只是,挽月并非你我仇人,若是力之所及,我总想萍儿能够尽力施救,免得日后伤怀。萍儿可明白我的心意?"
"先生说的是!"小姑娘的声音带了两分哽咽,让我颇有些心疼,我起身搂了她,轻声安慰道:"我在这世上孤孤零零,只有萍儿对我这样照顾,我也是将萍儿当作妹妹,才这般说话,萍儿莫怪才是。"
萍儿赶紧止了哽咽,转脸又露出笑容,道:"先生放心。先生的话,萍儿记住了。只是少爷说了,府里若有意外,只要少爷未曾出现,萍儿便一步不能离开先生。"
我有些意外,暮青晚竟下了这样的命令,我还以为萍儿这样的巧心和身手都很难得,只管着照料我这样的懒人甚为浪费呢,瞧来暮青晚当真是后力可继。
过了半个时辰,府里重又恢复了平静,暮青晚果如萍儿所说,来到我的房里。我正对着灯饮茶,他踏步进来,拂了门,坐到我对面,接了我的杯子,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托腮调笑地望着他,故意道:"怎么,挽月姑娘连茶水都没有招待?"
"你呀!"他斜眼瞪我,然而眼角带柔,烛光下别有风情:"刺客刚逃,我连水都未及喝,便过来瞧你,你却说得什么话?"
逃了便好,我总算松了口气,刚刚心底的惴惴不安实在让我有些难受,暗七最后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得不怀疑是我误会了他。还有他手腕上的那条线,真是诡异之极,我得查察清楚才能再做打算。
放了心,我就有了心思逗他,起身便赖到他身上,搂住他脖子,凑过脸,学着历代妖精,娇声道:"殿下待且贵如此情深,且贵如何报答才好?不如以身相许,殿下觉着可好?"
他的脸瞬间就被我的呼吸挑红了,赶紧推开我,一伸手又带上窗,怨道:"真不该来瞧你!"
说完匆匆转身欲走,我眼一转,故意吊住他,整个人贴到他身上。可惜胸部小了点,我有点遗憾地想,但一转头又振作起来。
"且贵,放手!"他的声音带上几分暗哑,但依然十分冷静。真是,人说女追男,隔层纱,我怎么就没这样的感觉呢?
我听话地放了手,慢悠悠地倒回到床上。他似有些发愣地看着我,然后叹口气,上前熄了桌上的灯。我眯上眼,以为他要走了,偏他忽然近了我的身,一勾手,揽住我的颈项,然后密密麻麻的吻就落了下来。
原来他是故作矜持,我有些得意地想。在他的唇碰到我时,高调地回吻他。刚熄了灯,眼睛没适应过来,但依然感觉他的热情随着我的热情一路上扬,他的吻过了我的唇,又一路往下,顺着我的颈线,又到我的领口。
他忽然松了我,我刚想叹气,就又感觉他探手到了我的腰扣间,因为是男装衣扣,他轻易便解了开来。有一丝凉气从衣缝间透进来,其实我后来发现,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罢了。
我原以为这种事,对着自己喜欢的人,哪需要什么心理准备。然而到真的面对,我竟然出乎意料地,还是有些慌乱。嗯,坦白点吧,比这个还要过分点点,我的身子有点僵硬了而已。
只是一点点僵硬而已,我沮丧地想着,无奈地任他费力折腾。他拉了我两回,便放弃了再进一步。
我有点泪盈盈,其实我觉着他是有心从了我的,我无奈地回想。伤感随之而来,但还没来得及伤感得彻底,让人崩溃地闷笑声便在我颈间响了起来。
我很丢人地脸红了。
"幸好!幸好!"他终于爬起了身,语带得意,然后悉悉索索地似在整理自己的衣衫。而后还不放过我,探手过来,抚了抚我开始变软的脸颊,哑声笑道:"我刚想舍了一切算了,你倒拖起后腿来!搂着我时那样熟稔,方才却又这般好笑,你是成心闹我呢吧?"
我不是!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郁闷地想,还是这身子不对付,要是俺自个儿的,哪能呢!
自那一夜,府里的警卫又有加强,我估摸着暗七短时间内再无法潜入。但终归是要搬入新府的,新的环境难免导致防卫有疏漏,他若是有心,总能再找到契机来见我,我愿意再信他一回。如今我心中想的只是他脉上那条红线,不知究竟是何意义,暗下更几乎翻遍了暮府的医药典籍,也没找到类似的记录。
其实我心中的疑问远不止这个,但刚闹得暮府一夜忙乱,我也不敢即刻询问往生,以免遭人怀疑。
过几日,子荫忽又来了,想是念着他的挽月,入了府匆匆便来到这院落。我正坐在暮青晚的书桌前思索下一篇如何起稿,一抬头,就见到他明烈张扬的紫色身影,还有那张醒目的面孔,带着高人一等的傲气,英气勃发,富贵天成。
暮青晚跟在他身后,与平日一般儒雅温和的装扮,用青色的长衫小心地藏住了他明珠般的光泽。我习惯性地冲他露齿一笑,笑完了便发现有人正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不意外的便是子荫。
我心中便有些不快,但还是起了身,脸上笑容不变,深深作了个揖:"付且贵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安好?"
子荫摆了摆手,假笑道:"付且贵难得这般热情,倒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好容易偷得几分空闲,我先去看人,待会得空再与你聊聊。还望且贵莫要见怪。"
见怪才有鬼!最好永远别得空!我心里暗道,但还是与他一般假惺惺道:"今早便闻喜鹊鸣枝,原是太子殿下驾临,难怪府里的气氛都不一般了。殿下先忙,付且贵在此,随时恭候大驾。"见了几次世面,我如今说话也能跟唱的似的,我得意地想。
子荫似有对我刮目相看之意,瞥了我两眼才走。我温温和和地笑着,目送他直往挽月的厢房过去。到了院口,暮青晚便行了礼,回身向我走来,我仔细地观察他,然而神色如常,带着如春笑意,一丝懊丧也不得见。
我心中生了几分佩服,谋大事者果非我这等凡夫俗子可比。
对酒当歌
"一月未见,想他一时半会也舍不得出来。"他坐到桌前,抬手研磨,口中温和道:"这日子也近了,趁隙多理几章也好。再过几日,又要换宅子,怕是难得有闲了。"
我也有心带偏他的心思,便跟着道:"不知盛京的宅子与这里有多不同。想想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宅子不过是死物罢了,有人在总能整出中意的模样。你要是喜欢,我便让人照着这里重翻一遍好了。"他淡淡道。
我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回道:"便是翻成一般,也不是同一座宅子。倒不如多看看新宅的好处,难说比不得这里。"
"且贵,你这话不会是有暗喻之意吧?"他轻笑:"你这心思总是太多。"
我不过有一说一罢了,哪有什么心思,不过也没啥好争辩的,随他怎么想好了。
"我对挽月姑娘,没你想的心思。"静了半晌,他忽然再度开口道。
"殿下说没有,自是没有的。"我答道,心中有点酸楚,还生了几分同情。
但他好似真不懂我的伤怀,居然"扑哧"一笑,然后倾身过来。我当他过来看我书写,谁知他却若有若无地在我颊上轻吻一记,复又若无其事盯了我的手稿,道:"瞧你这模样,酸味儿重的我都闻见了。"
那‘酸味’二字刺得我心中生疼,手下也随之一顿,一时竟开不了口。
"且贵!"他轻声唤我,我抬起头,他便收了我手中的狼毫,然后代我写。写了两字,耳根忽有些泛红,软声细语又道:"真要说宅子,你也不是那新宅。"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真是难以言明,分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听了他的软声细语,我依然不受控制地平添了几分喜悦。
"且贵,尽量离子荫远些儿,他对你,不一般。"他想了想又道,耳根似红得更厉害。
"嗯。"我一直在努力远离他,想他把我当成慕容安然,打着满肚子的坏水,害我看见他就心惊胆战的,我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只是有时实在没办法,估摸着今日便会这般。
"且贵,我是说,他对你,不一般。就是入了宫,你也要离他远点儿。"他对我轻轻浅浅的回答不甚满意,红着耳根继续强调。
他对我不一般?装出来的吧?我心中鄙视地想。这个花花肠子,就是对我不一般,最多不过是习惯性的猎艳心思罢了。要说是慕容安然握着他的把柄,让他没法不多给我几分注意,还更合理一些。
我犹豫了下,但还是小心道:"子荫似乎与慕容安然颇为熟稔。"
暮青晚一愣,笔一倾,手下的那张宣纸竟然废了。我有些心疼地看着我好不容易写完的几个大字被他随意地扔到一边。
"以慕容安然的身份,也不足怪。"他淡淡道:"子荫可曾找你麻烦?"
麻烦?我仔细想了想,然后回答道:"暂时还不曾。"只除了半夜跑来威胁我,只除了非要拖我进宫,只除了冒充我的情人,但这些算不得大事,我想暮青晚多多少少总是知道的。
"你不是慕容安然,他不能奈你何。但若有事,别瞒我,我自会替你担着。"他重拈了一张纸,笔尖悬空半晌,复又道:"慕容府的事,不必再放在心上。你毕竟不是慕容家的人,徒惹麻烦罢了。"
"且贵,你入了宫,只管让父皇满意就好,其他,不管何人何事一律不要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一直陪我到最后。"
我说:"好。"我也想平平安安,一直陪你到最后,只是连你都这样犹豫,我当真可以吗?
夜宴入晚,子荫有些醉了。
只是对挽月心爱的紧,意识迷朦中依然让她先退了。我有些羡慕她,然而暮青晚对我微微笑着,那眼神似在对我说着忍耐,我就只好忍耐。
子荫的双眼已有些朦胧,焦距也不知凝在何处,我想他该是有些心事,一杯杯的桃花酒如水一般灌入口中。桃花酒,韵如桃花,性软而后劲霸道,他再喝便真要不省人事了。
我拦住了新开封的酒坛,他却一伸手过来,抢了盛酒的竹勺,仰身灌入口中,他大笑道:"付且贵,拦我作甚?"
我想他当真是醉了,虽然依旧身姿如宏,傲然不羁,但已然喝不出这变了味儿的酒。
"殿下醉了。"我扶住他向我倾来的身躯,淡淡道。
"不错!不错!"他肆意笑道:"青晚醉了!来人,来人,送殿下去歇着!"
我皱了皱眉,软声道:"是太子殿下醉了,连三殿下喝不得酒都忘了。"
"我不曾忘!陪我喝酒的是付且贵,醉的自然也是付且贵!"他仰头再饮,形如卧龙,姿如倾凤,让我不由想起阮籍对嵇康酒态的评价,难免赞叹,原来真有人酒醉依然如是巍峨!
"付且贵确是醉了,且让在下先送太子殿下回去休息,如何?"
"不急不急!"他起身,抱起酒坛,随意地倒进面前的杯盏之中,倒完了,他有些无力地坐下,随手拿起筷子,一一敲过。听完杂乱的音,他的双眸似又凝了神,冲我笑道:"今夜月色如是好,对酒当歌几时有?挽月,我为你而歌,你可听清楚了!"
他凝望着我,手腕轻抬,铁木的筷子撞上当中的水碗,发出"咚"一声轻响,他顺势半闭上眼,微红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手腕轻翻,带出一串流水般清澈的跳动,他似连自己也醉在其中,边敲边唱道: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我印象中的子荫纵然龙章凤姿,却难免多几分霸道邪肆,然而此刻却让我觉得优雅天成,天质自然。他随意倾倒的几盏清水,不均不匀,更未细细量过,音阶也不甚准确,然而他随手拈来,配着清越的嗓音,竟有与天地同色之感,也许正因着这几分不准,反倒愈加融入自然,愈加显得空灵。
再细听那词句,似悲似苦,又似离情婉转,无奈之意更是钻入骨髓。我不得不为他赞叹,这般的才华,这般的情愫,每一分都让人难弃难舍。
子荫的面色愈发地平静,也许是醉的深了,只反复吟唱着。那平缓而通灵的调子,一遍又一遍地晃过心间,却让我也跟着酸楚起来。
我仔细地听着歌词,一点一点地背上,想着明日定要送给挽月,若我是她,定会无限惋惜这样的错过。我不得不庆幸没有提早离席,子荫融入骨子里的优雅,恰如夜间怒放的昙花,虽然只得一瞬间,但只要见过的人,必都难免为他迷惑,我这样平凡的人自也一样。
我忽然有些不确定。倘若慕容安然也见过这样的子荫,她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当真能够无动于衷吗?子荫自己都说是情人,只我一心地否认,我这样拼命地否认,当真是正确的吗?
倘若,倘若,倘若慕容安然当真与子荫有过复杂的情愫,那也许,就可以解释慕容安然为何独独逃得性命了,不是吗?可若是这般,我又该如何面对?
我有些茫然,不自觉便向暮青晚望去,他也正望着我,漆色的眸子有些空洞,平静面孔下更不知掩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子荫这一曲,扰乱我的心,也扰乱了你的心吗?
他忽而对我一笑,如梦似幻,然后扶袖起身,缓步行到我的身侧。我静静地望着他,耳边是子荫让人辨不清天上人间的歌声,我已经开始混乱,混乱到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倘若,倘若,倘若真有倘若,这可算是背叛?暮青晚又会否放过我?
倘若,倘若,倘若真有倘若,这即使不是我的错,是否也该算在我的头上?
倘若,倘若,倘若真有倘若,子荫又会否放过我?即使已经有了挽月!
作者有话要说:子荫的醉酒歌改自屈原的《九歌·少司命》,为了应和事态,调动了词序,不定合理,望见谅。
卧眙朱砂
我忽有些苦闷,这倘若若是成真,挽月怕就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太子殿下醉了!"暮青晚忽而扬声道:"来人,好生安置太子殿下!"
他的声音打破了我的魔障,我轻呼口气,然而刚想起身离座,手腕却被人有力地拽住了。
"挽月!"子荫紧握着我的手腕,柔声唤道:"挽月!你可听清了我的心思?"
我稍稍挣了下,但是挣不开子荫的手,只能不言不语,静望着暮青晚,他终又开了口,声音似不如先前平静:"太子醉了,送他回房!"
子荫忽又睁开了眼,硬拽着我的手,诧然道:"我如何醉了?我方才歌与你听,你可曾听清?"
我叹口气,望着暮青晚,口中柔声道:"殿下不曾醉,只是该休息了。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挽月都记住了。现下便让挽月送殿下回去休息吧!"
子荫如同孩子一般倚身过来,轻轻笑着,伴着软声侬语:"好,挽月送我。"
孤枕寒裘红烛泪,
梦里暂时醉。
犹记红粉暖帐累,
卧眙朱砂退。
子荫的嗓子带上点沙哑,伴着几分蛊惑,在我的耳边轻喃。他倒卧在床上,却不肯放了我。他似怕我听不清,将那词又喃了一遍,然后才慢慢松开手,闭上眼。
从他开始念这首极其暧昧的词,我就目不转睛,望着他的眼。他的眼,涣散迷离,似醉非醉,似醒未醒,但他在我耳边吐出来的词却清晰地让我心颤。
我真想掐住他的脖子,问他究竟在对谁说?是挽月,还是慕容安然?
我的神色在这一瞬间必然变幻千遍,但他却似累极,那双迷离的眼已经紧紧地闭上了。我站直了身,在床头静静地看他片刻,他睡着的样子比平日里可爱多了,安安静静地好似一点危险性都没有。那张俊颜带着些微的酡红,偶尔轻喃一声,自然纯洁的样子,说是莲花座下我也是信的。
我心中长叹,子荫啊子荫,错错乱乱,真真假假,你何不干脆给我一个痛快?
我慢慢地走着,步伐丝毫不乱,我想那些随侍的人也只会以为他们不羁的太子殿下将我当成了绝世的挽月姑娘,酒醉间依然不忘与我调情吧?
我嘴角泛起淡淡的笑,脑子里只剩最后一缕思想,在脑壳中四下折腾,如今还可以挽回吗?
我缓步进屋,起灯,竟忘了萍儿居然不在。
我随手揭开发髻,任长发瀑布般滑落,心中不由冷笑,慕容安然,再如何,也不过一个女人,是吗?这一头乌木般的长发,若非经年的细致呵护,如何做到这般柔顺?
一双手爱恋地抚上我的长发,或者该说是慕容安然的长发?我心中一惊,直觉闪避开来,一回身,竟是暮青晚。他的手尚悬在与我肩头同高之处,神色间竟晃过一丝不安,只是双眸紧紧地盯着我,好似在窥探我的心思。
我赶紧拢了拢长发,笑若桃花:"殿下早在这屋子里?如何不起灯?"
"月色太美,便懒了。"他淡淡道,收回了手,坐回我的床侧。
我坐过去,习惯地揽他的手,然后放在颊边。
"且贵,你醉了吗?"
"不曾。只太子殿下醉了。"我笑。
"他年年总要过来酒醉一回,但是真醉还是假醉,也只得他自己清楚。"他平平地叙述。
我笑得更加灿烂:"太子殿下是为挽月醉了。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想来是分离得久了。"
"是吗?"他淡淡地回问我。
"不然还能为何?"我回问道,心脏试图停顿一秒。
"子荫风华可谓绝代,今夜倒是难忘。"他撇过脸,换了话题道。
我俯身在他颊上轻吻,重复他白日里的话:"瞧你这模样,酸味儿我都闻见了。"
他面上露出一丝尴尬,赶紧收敛了去,刻意平静地问:"难道你不这般觉得?"
我想了想,故意道:"形如蛟龙,姿似上仙,如通灵美玉,温和雅致,见一面已伤于心,确可谓风华绝代。"
"难得你这般诚实。"他隐隐有些不快,却让我笑开了怀。
我探手搂住他,靠在他颈间,软软道:"子荫之姿,确是风华绝代。只可惜,殿下之姿,却如妖孽惑世,倾国倾城。付且贵只愁无城无国,不知如何是好?"
他分明想要摆出严肃的脸,却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然后揽住我的腰身,在我耳侧留下湿湿漉漉的亲吻:"你这张嘴,分明褒贬不清,我却甘心情愿被你哄着,只怕有一日被你哄去了性命也不自知。"
他轻叹一声,又道:"每每想到你入宫的日子,一日近似一日,我便恍恍惚惚,不知该怎生是好。你且挨得几日,我便想法换你出来。"
"付且贵不过凡胎浊体一具,如今只怕是割肉偿血也还不清殿下的情意了。"我也叹气,欠他一次又一次,真不知该如何偿还才好,眼下又是如此,不知该怎生是好的人是我才对。
"且贵,且贵。"他的吻越来越热切,顺着我的耳垂,亲吻我颈间的脉络,迷乱得让我分不清究竟是谁喝过了酒。
我心中一阵犹豫,轻轻推了推他,他便起了身,捻熄了灯,复又贴身过来,紧紧揽住我,沿着我的发丝一路轻吻。我心中一软,却是百感交集,眼眶竟有些湿了,只能哑声唤他道:"殿下!"
"且贵,"他的声音暗哑低沉,情意浓浓又带着几许羞涩,摸上我衣扣的手,更似有些发抖:"今夜,我想在这歇了,可好?"
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用尽心力才勉强平静下来,然后,按住他带着暖意的手,轻声道:"太子尚在院中,还望殿下大业为重。"
屋中一阵沉默,沉默地让我有些绝望,他紧紧地拥着我,让我清楚地听着他剧烈的心跳,那"扑通扑通"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却让我觉得浑身发寒,几乎要忍不住脱口问他。
他的心跳终于平复下来,那双手,由温暖渐渐变得有些寒冷,我才想起他原本的体质就是偏寒的。他抚着我的发,复又亲吻我的脸颊,暖暖道:"且贵,是我不好,我一时心切,竟忘了礼仪廉耻。我不该这般待你,我只想着终有一日我当明媒正娶,却忘了你始终是个女子。且贵,莫怪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我的泪滚了下来,他惊慌失措地亲吻着,捧着我脸颊的双手冰凉冰凉,我有些苦涩地笑了,柔声安慰道:"我自是相信殿下的,这泪只是喜悦罢了。付且贵心中满满皆是殿下,殿下要留,我心中喜悦尚且不及,岂会在乎那些个礼仪廉耻。只是太子尚在府中,终是放心不下。"
他轻轻舒了口气,柔声道:"你先入宫,我自想法解了你这身份的难处,然后便向父皇求娶,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大惊失色,万幸夜色中无法看清,口中已然黠问道:"殿下大业未成,怎可为儿女私情枉作牺牲?"
他轻笑道:"若非你信誓旦旦,我真怀疑你是否不愿嫁我。偏生你我已然如此亲近,你便是想赖也是赖不掉的。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卧眙朱砂》乃作者胡写之词,并不十分对仗,读者千万莫要当真,古代的文人,这样露骨的还是很少很少的。。。可见作者的心思并非十分纯良。。。勉强争辩一句,只是剧情需要!
脆如落花
他已经走了,屋子里多了几分冷清,身上还有他的拥抱留下的淡淡苦药味。
我睡不着,只想着子荫念的那首词。
不用点灯检视自己,我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具与我一般模样的躯体上并没有那粒代表贞洁的守宫朱砂。
我习惯了付且贵的生活和时代,习惯了胳膊上白玉无暇,因而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子荫将它提了出来。据说守宫朱砂,女子出生不几日已被点上,慕容安然无论她如何厉害,也断无可能在那时拒绝。
最让我心寒的却不是这,而是子荫,世上那般多的艳词,他不念,偏只这首,如铁锭重重坠进我的心间,沉甸甸地,让我透不过气。相较子荫,我更情愿相信,慕容安然找了他人来解这粒朱砂,但子荫的态度,让我实在难以欺骗自己。倘若没有暧昧的关系,子荫如何会注意到慕容安然的手臂间失了一粒小小的红痣?只是一粒小痣罢了,若非有心,谁也不会刻意注意,连我都不曾注意自己的,不是吗?
子荫,该是如何的有心才能注意到那粒红痣,更甚者,清楚地知道我脸颊,眼角,耳垂,甚至颈间的每一粒小痣,只需一眼就能笃定了我的身份?我想便是暮青晚,也不至于如他这般清楚地了解我的细处。
欺骗不了自己,我只能接受事实。我只是想,莫非我当真高估了慕容安然?
如今这水,已然没到我的颈间,随时随地会狂涌而至,扑灭我的鼻息,我还有救吗?除了投身子荫?
唯一的庆幸就是暮青晚的君子之风,可他又自信地说要娶我,他说过的话,总归是会做到的,我毫不怀疑。可我喜欢他,却从未想过嫁他,如今又少了这时代女子最为重要的东西,我甚至连与他相拥而眠这等事都不敢做了。
说我什么都好,我就是没胆子拿我的命赌他的情,即使这几日,他对着我,总是软声笑语情意绵长,我也是不敢的。
帝王的心,坚如磐石;帝王的情,却脆如落花。我坚信如此。
日上枝头,有人轻敲我的门,想是萍儿在唤我起身,我撑身靠在床头,回道:"起了。"
于是门被推开,我随眼一扫,却僵在那里,子荫神清气爽,容光满面,慢吞吞地走了进来。我直觉想遮住自己,但一瞬间又反应过来,赶紧下地施礼。
他忽而上前,阻止了我,只双目邪肆地扫着我被褥外的身姿,淡淡道:"天未及大暖,本殿下便免了你的礼数,不必起身了。"
我的身材平板,又穿着男子亵衣,也没什么明显需要遮拦之处,我只将脚在被中躲得深些,然后抬手施礼道:"多谢殿下,敢问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昨夜你陪我饮酒,复又照拂于我,无论为何,我走之前,总该来说个谢字,不是?"
"殿下言重了,这些都是付且贵当做之事。"
"你我不该这般生疏。"他斜瞥我道,但我心平如水:"过几日你便搬入盛京,虽然不用住我的太子府,但在宫中,你我总是要见着的。这宫中的事,总比外面复杂些,但念着你我的情谊,你倒也不必担心,我总会照拂你的。"
"多谢太子殿下。"我回答,然后淡淡问道:"昨夜太子殿下念念不忘挽月姑娘,不知殿下自己还记得否?而挽月姑娘独身在此,平日里也是孤零寂寞。付且贵心有戚戚焉,斗胆问一句,不知殿下打算何时接她回府?"
"付且贵!"他的声音带上一分尖锐,刻薄道:"本殿下的私事,如何轮到你来评点?你这般追问,为的什么?怕青晚,丢了心,失了魂?呵,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吧?"
我不语,当默认。
下巴忽被钳住,眼前的人,贴面过来,低声嘲弄道:"你以为凭你就能留住青晚的心?当真是个笑话!迟早你会明白,你现在给自己挖的是什么样的坑!你若不想韶华早逝,还是早点看清事实,那根救命稻草,可不会时时浮在你的面前!"
"殿下说的是!"我也不妄想脱了他的钳制,只坦然道:"便是只得那根救命稻草,付且贵愿不愿意抓住,也是自己的事。"
那人松了手,冷看着我,忽而大笑道:"不愧是,名门之后!"
我坐在床头,抬手行礼,平静异常:"太子殿下谬赞了,付且贵恭送殿下!"
子荫拂袖而去,我长叹口气,再抬首,只见萍儿一身翠衫,静静立于门外,面上神色竟有些凝重,我笑道:"太子殿下的拜访,倒是有些早。"
萍儿走到我的身侧,抿了抿嘴,然后轻声道:"先生若遇难事,何不说与少爷知晓?以少爷的能力,必能替先生解了去,先生又何必在此独自烦恼?"
我揭被起身,装作毫不在意,随口道:"不过有些厌烦太子殿下屡次纠缠罢了,无甚大难之事,萍儿不必为我担心。倒是换府的日子近了,难免有些不安宁。府里的人手又拨了不少去新宅。萍儿的注意还是放多几分少爷身上,我这简单得很,打主意的人总是少的。"
“少爷却让我多注意几分先生!”萍儿回道:“少爷待先生不是一般的好,我若是先生,便全心全意倚靠了去。先生,真是何苦!”
何苦?我拈了手巾,捂住笑脸。
午间的时候,暮青晚忽然告诉我,挽月要回太子府了。我不想那么小人,但实在有些高兴,怕是面上也显露出来,于是他轻点我的额头,浅笑道:"你呀!"
这高兴的心情总有几分是女人间争夺的快感,然而剩下的泰半却是其他的原因。我一直避着不与挽月相交,一来因着无法交流,二来却是因为挽月的身份如同一颗炸弹,我只想小心些免得莫名其妙点着了引线。如今她要走了,我觉着松了口气,这几日的烦恼太多,我都有些数不过来,然而少一件总归是好一件的。
只是我这高兴劲还没过去,事情便来了。
用了晚膳不多时,暮青晚正在撰写序文,往生匆匆进了来,吓飞了我一脑子的瞌睡虫。
"挽月姑娘落了水,如今已在屋里歇着,无大碍!"往生言简意赅,也不避讳我在场。
暮青晚面色一紧,匆匆扔了手中的狼毫,便快步往挽月的厢房赶去。匆忙间,他甚至未及与我言语。我跟在他身后,他的步履如飞,颇费了我好些气力才勉强跟上。
往生一直不快不慢在我身侧,只是脸色颇有些凝重。我看她的样子,心中不由生了几分诧异,暮府警戒极严,便是暗七这样的高手都不敢随便闯入,什么人,胆敢如此行凶?
疑神疑鬼
暮青晚一脚踏进屋子,然而转到屏风的侧角,脚步却出人意外地忽然一顿,虽然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直直往里面走去,却让我隐隐不安起来。我直觉有些不对,快步走到屏风旁,抬眼一看,顿时也被挽月的容颜震慑当场。其实我早猜想能让子荫如此眷恋,这容颜必是非同一般,但见到真颜,却还是震撼无比。
挽月卧在榻上,宛若受惊的月兔,那方遮面的方巾未及戴上,只见,凤眼如画,泪带嫣红,鼻如悬胆,玉雕天成,唇如樱桃,色艳赛血,肤如凝脂,无瑕无疵。然而分明是柔婉到极致的面容,却又因着那双翘尾凤眼,显出几分果敢,此刻浑身带着水色,更有几分可怜,愈发地让人难舍。
她看见暮青晚,急欲撑身起来,双眼更如小鹿般乱跳,不自觉便偷眼相瞧,那样的神情,直让人心碎!我心中一声轻叹。
暮青晚赶紧上前阻了她,然后有礼地在她对面靠椅坐下,温和道:"挽月的身子本就不甚好,如今又受了凉,得要好好调理才是,我会与子荫好生说说。"
我静静坐到暮青晚的身后侧,只见挽月的神色随着他的话语渐变,当下已是泫然欲泣。
"子文,你是如何照看姑娘的?"暮青晚的语气温和,但言语间已有了几分严厉。
子文吓了一跳,赶紧跪下道:"是姑娘让我去拿披肩,我便离开了小会,原想着天未及黑,府里不至有他人。谁知回来姑娘已经落了水。子文知错,请少爷责罚!"
"既知错,自去领杖三十便是。"暮青晚淡淡道。
挽月眼中顿现惊惶,匆忙间竟忘了古礼,只拉住暮青晚袖脚,凤眼慌乱地看着他。暮青晚眼现温柔,暖声道:"挽月若有事,直说便是。我应承你,无论何事,都会为你担着。"
挽月紧张地望他半晌,然后低了头,匆匆摆了几个手势,子文一愣,然后便译了出来:"姑娘说她是故意遣开我,自己跳的水!"
"为何如此?"暮青晚皱了眉,然而依然温柔道:"无论何事,你只管与我说,我总会为你担着,何必走这样的绝路?你解脱一时,却留了旁人伤怀一世,于心何忍?"
那泪终于支持不住,顺着那双美目滚落下来,大滴大滴的,晶莹透彻,如同水晶一般,然而除此之外,挽月却是不肯再示他意。看她倔强的样子,是人都有些不忍,暮青晚也不好再逼,只得安慰几句,然后唤了子文一同出房。
出了房,子文赶紧跪到地上道:"是子文不曾留心,才犯下这等错事。昨日姑娘听说要回太子府,神色间已有些不对。晚间子文与她聊天,问及太子府如何富贵显赫,姑娘面色也是突变,随手划说,那是吃人的地方。子文原也有些惊异,只是,实在不曾想,姑娘会用这般激烈的手段!子文知错,子文应当早些报于少爷知晓!"
我看着暮青晚深思的侧脸,每一个弧度都优雅到了极致,唉,这原因,自不只是这些,你当真不明?
"既有挽月为你求情,便减至十杖,自去领了。回头挽月问了,就直说受了罚。顺便让她看着收拾,过两日便要搬入新宅,府里事务众多,管事的难免有疏漏。"
月色如水,落在院子里,极为清雅。他遣了往生,然后挽着我的手,慢慢地踱回他的厢房。进了屋,我仔细收拾了笔砚新稿,便欲回去休息。
"且贵,你有这般忙,不及与我说话便要走了?"
"这两日府里事情多,还要赶这序文,便想让殿下早些歇着。"我平静道。
他伸手揽我,我没有拒绝,靠到他肩头,静看窗口的月光。
"怪我留了挽月?"
"有点,"我坦然道:"但我想殿下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何况挽月姑娘对殿下确是一片痴心,殿下力之所及,扶一把也是该的。"
他轻笑,探手解了我的发髻,然后抚顺了,左右细望我半晌,复又拥我入怀,低声道:"太子府不甚安宁,此举也是没法子。我便留她,也多不得十天半月,你也见不了几回。"
我点点头,他说的我明白,但是,我依然轻声道:"殿下的好心似乎比平常多了些。"
"原来付且贵也会疑神疑鬼的!"他将我的发拢到耳后,带着一丝满足轻吻我的面颊,笑道:"如今这样子,才有些像个女子!"
他指的是我这头长发,还是我刚说的那句酸话?至于我是否疑神疑鬼,也只得他自己知道了。
"殿下早些歇着吧。"我离了他,伸手理发,口中笑道:"解我这发髻做什么,平添麻烦!"
"我可不嫌烦。"他回我,然后硬拉着我坐下,自己站到身后帮我梳发。他很小心地理着发,慢慢地梳着,偶有一两根碎发,他也小心拈了,又用指腹抹平。幸好这是男髻,我心里想,就这么简单,都磨蹭了这么久,真不知传说中的张敞画眉第一次画了多久,他的夫人怕都急死了吧?
"待会就睡了,随便理了,出得了门便是。"我伸了手,打算抢回主动权。
"啪"一声被他轻轻拍回,他不悦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低了头:"付且贵知错!"
他终于编好了发,然后倾身过来,在我耳后亲吻,颇有些暧昧味道:"哪有女子如你这般不解风情?总是直来直往的,也只得我受得了你。"
"我既这般不好,殿下如何非要受我?"我认真问道,他好似越来越中意我,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耳后的亲吻顿住,他的气息也在我耳边停留,良久,他终于松开了我,然后转了身,语气温和道:"当真有些晚了,去歇着吧,明日早些过来。"
往生难得
昨日里刚结了文案,今日本是搬徙前最后的休息日,我却习惯性地早早起了身。
可以想见暮青晚今日的繁忙,我便老老实实地自己呆到一边,晃到芦苇亭里享受最后的时光。我翘着腿,躺在亭子的长栏上,繁密的芦苇包围着我,让我觉得好似躺在摇篮之中,颇有些安全的感觉。
"付先生。"
耳边响起清冷的声音,我睁开眼,赶紧坐起身,以示我的尊重之意,然后笑道:"早啊!往生姑娘!"
她目色如水,与平日一般的模样,只是出人意料地寻了处地方,在我身侧坐了下来。她抬眼看了看四周,淡淡道:"付先生真有闲情逸致!"
这种恭维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实在让我有受宠若惊之感,赶紧老实答道:"哪有这般好的?只是帮不得什么忙,又是个懒性子。"
"先生的性子原是极好的,只是有些事却不该这般懒散。"静了半晌,她平平淡淡地开了口,我一愣,她又淡淡道:"虽然先生不愿与人争,别人却总是要与先生争的。"
她会与我这样坦诚地说话,实在让人惊讶。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同样坦诚些:"多谢姑娘提点。前日府里的不妥,其实付且贵心中还是有杆秤的。只是说起来,也是走投无路,逼到了急处,换了是我,也说不得这般。我想以殿下的心智,必也是明白的。"
往生轻点了头:"先生心中明白就好。"
我心中生出几分感激之意,这其中的曲折我当然是明白的,自私点看,她便是一心求死,也不该挑在这暮府里,倘若真出了事,这麻烦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得开的,她这样聪颖的人,如何会不懂?只是如我先前所说,换了谁,都说不得这般。更何况她也是在赌,拿命在赌,赌的是暮青晚的心,幸好,她赌对了。
我有些怪她,却也是佩服她的。我没她那样的勇气,也不想与她争。以我现在的惨况,能守得一时安全,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倘若真能憋住自己的酸气,暮青晚一心一意看上了她,对如今的我反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往生姑娘,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
"先生请讲。"那双无波无澜的美目转回到我身上,冷冷清清的感觉,与方才的对话显出怪异的不合。
"我曾见过一人,手腕脉间有一丝红线,蜿蜒之际,好似有生命一般。我原想是一种寄生虫。"往生目中生出诧异,我赶紧改口,解释道:"感觉似一种长虫,不是生于人体,却是生于脉间。在下从未见过这般怪异之物,不知姑娘听说过没有?"
"不曾。"她道。
我失望地"哦"了一声。她却又道:"传闻南蛮有异族,擅蛊术制人。只是从未有人见过,这蛊术是真是假,究竟为何样,也是无人可知。但先生说的也甚离奇,不由让我想了去。"
南蛮?圣武帝起家之地,慕容府的根源?
"敢问先生所说何人?往生可以代为查察。"
我苦笑:"我也是不知,才向姑娘询问此事。其实那夜府中刺客,探的却是我,我便瞧见了那怪异的脉象。只是对方似乎没有害我之心,我便不曾明言。"我坦诚一半,隐了过往事实。
她面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是淡淡道:"倒是有些麻烦,先生还是能避则避。我也会让萍儿额外注意些。"
"多谢姑娘!"
她颔首还礼,礼毕,却依然不走,只是静看着西厢的院房,眉目间竟隐隐有了几分犹豫,似不知如何开口。我便笑了笑,指了中间的厢房道:"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那个冬夜?我也是这般坐着,才恰好看见行刺之人。"
往生的神色微变,我瞥了一眼,继续笑道:"若是我在那厢房门口,必无法注意到亭中有人。但我听说,练过武的人,总比常人耳聪目明些。敢问一句,倘若是往生姑娘,不知可会注意到我?"
"倘若先生丝毫未动,还是有可能注意不到的。"她愣了愣,还是回道。
我点头,又道:"那人从院口到房门,不过转瞬,我的目力都有些不及。敢问姑娘,以他这样的身手,若要杀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需要称手的武器?"
"不需要。"
"姑娘可知,那晚他到这房前,特意取出一柄软刀?不知,有没有可能是他故意混淆视听?"
"先生?"往生的声音在神情之后再度微变。
我装作没有察觉,沉思道:"他抽刀速度很慢,我曾想,这也许不是他的武器,所以他不熟练。"
"但我觉着他有些傻,倘若是我,也许会用匕首或者飞刀,至少可以藏得很妥帖,也不用担心不熟练。想他要藏起那把软刀,还要费些功夫呢。往生姑娘,你说他是不是得不偿失?"
"先生说的有理。但,也许他有其他理由。"
"我也是这么想。"我浅笑,温和道:"也许他早发现了我,不是?"
"先生何意?"
"我想他是故意将那软刀显给我看,他也许只是在提醒我,或者,只是希望我就此离去。往生姑娘,你觉得我这话可有些道理?"
她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稳声道:"先生大智,往生不敢评论。"
我摇头,起身看着远方,然后柔声道:"我当多谢他的。"
身后好一阵安静,她终于道:"往生尚有他务,便不打扰先生清静了。"
我转了身,叫住她,眉目含笑:"往生!这名字真有些别致!"
她低眉俯身道:"是少爷起的名。"
"姑娘可曾听过往生极乐?佛法中,其实却是活好当下之意。"
往生面上浮起一丝淡笑,再度俯了俯身:"少爷也用的是佛法之说,却是那句‘往生难得人身易’。"
我一愣,她已然飘身离去。
往生难得人身易?人生短短,当真有这般苦吗?我轻声长叹。
跳梁小丑
农历五月廿四,天朗气和,宜搬徙。
世所皆知,圣武帝崇尚简约,宫中布置便可见一般。也许暮青晚是承了他的性子,也许只是揣摩了帝王的心思,三皇子的府邸并不比暮府奢华,甚至因为在盛京,面积都小了好些,便省了小桥流水芦苇成丛。但东西厢房的布置却是大致不变的,连同住的人也是一般无二。只是院落小了,挽月便愈发离我近了,甚至呆在房中,就能听见幽怨的琴声隔院飘来。
忽然想起从前,懒散地靠在宿舍窗口,嗤笑楼下的痴男怨女时,肖潇总怨我说尚不懂情。我当时心中存了极大的疑问,难道懂了情,就定要成为痴男怨女中的一员吗?
犹记得初见挽月,那一曲金戈铁马,暴风骤雨,让我至今难忘,再看如今,却已成缠绵悱恻,泪湿满襟,好听依然是好听的,失去的却是那分精神,那分气魄。这就是爱情吗?让人丧失理智,丧失自我的爱情?
可我的头脑分明是如此的清晰,甚至连自己的情绪都会仔细地分析,完全地控制,就连那颗会嫉妒的心都被小心地锁进了盒子。不是说情字会让人舍生忘死的吗?为何,我却不愿罔顾性命,与暮青晚道明一切?
看我现在在做什么呢?懒懒散散地晃荡着,却已经不自觉地仔仔细细看清了新府的每一个角落,我的理智如是清楚地告诉我,这样忙碌的日子没有几天,这样难得的机会也没有几次。我有些疑问,究竟是我天生薄情,还是依然不曾懂爱?我分明是恋着他的啊!
"太子殿下,请留步!"
传来往生清冷的声音,而后,是子荫熟悉的冷笑和霸道:"如何?要拦我不成?"
"往生不敢,只请太子殿下稍等片刻,少爷即刻便出来了。"
"好大胆的奴才!青晚□地好啊!"隔栏望去,只见子荫正用力甩袖,以示怒极,然后便越过往生,直直往内院走来。
麻烦!我心中嘀咕,但依然探身出去,浅笑道:"今日是三殿下搬徙的日子,府里忙乱难免照顾不周,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子荫一身亮色红袍,分明光鲜俊挺,却映衬地脸色益发铁青。我的笑容自不能让他的怒火平息,反似更加助涨了些气势。他看见我,一声大笑,然后大步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提到面前。
衣领被提,勒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我赶紧给往生使了眼色,暗示她去叫人。然后硬着头皮转回神来看向子荫,只见子荫精锐的眼中火光跳跃,更有无限地嘲讽藏在其后:"付且贵,你当真是一片痴心,啊?前因后果都不明,就敢挡过来!难不成觉得我这个太子好欺负?"
我赶紧低头认错:"付且贵不敢!"
"不敢?哼!也不曾多少日子,这些虚伪的词儿你倒是越用越溜了!"他低头靠近我,眼神愈发凶狠:"我原还想着让你再玩几日,但有人却是不肯!你既然自己撞上来,我便发了慈悲,让你看场好戏!你可得好生谢我才是!"
话音刚落,他猛然松了手,害我脚下一晃,然后又敛了怒气,贴身过来,暧昧地伸手替我整理领口。他的动作很有些温柔,却让我觉得异常恐怖,我刚想避开,他却又是一声冷笑,极低的声音似在我耳边道:"你敢!"
只是整理领口而已,我早已下定决心,绝不在这些小事上惹麻烦,就由了他去好了。我老实地站在那里,任他如贤妻一般细致地抚平褶皱。
"且贵,你说这院子里有多少人在看着?待会揉碎了心,可千万别哭啊!"他似也投入了气氛,言语间竟有了几分温柔,只是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却小到了极致,只能让我勉强听清,但言语间还是清楚地表达出一分快意,好似复了仇一般:"哦,我都忘了,你可是慕容安然,有没有心还未知呢!"
他终于停了手,离开我几分,左右端详一番,然后满意地手指旁侧的长椅,温和笑道:"既要看戏便落座吧!青晚舍得让你累着,本殿下可舍不得,不是?付且贵,听好了,本殿下可是长情之人,待会你若是求我,也许,我会念着你我往日的情分,带了你走。但这机会可只得一次,错过了可怪不得我!"
我理理长衫,在他指定的位置坐下来,然后不言不语,静静地望着他,他这态度,显然并不需要我答话。
他忽而一笑,随手折了一根柳枝,慢慢在手中转着,然后问我道:"付且贵,你可知我现在心中想些什么?"
子荫也不过二十出头,手握青柳,莞尔笑着,颇有几分青春风流,只是他的情绪总是变化太快,一会愤怒如狮,让人生畏,一会又狡黠似狐,让人心寒。我只能谦卑道:"付且贵不敢猜,也猜不着。"
他笑得愈发明媚,唇角上扬,勾起完美的笑痕:"我在想,待会,你该是何等模样?我只想着,便乐开了怀!且贵,可别让我失望才是!"
我轻笑道:"殿下的怒气消了便好,至于付且贵,也只能尽力不让殿下失望了。"
"谁说我怒气消了?"他忽又变了脸色,直如翻书一般流畅,让我不得不心生佩服:"就你?我便笑也笑的是,跳梁小丑,不自知!"
兄弟情深
暮青晚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走路的姿势总是非常地好看,自在而优雅。那步子的长度好似量过一般,永远不多一寸,也不少一分,落脚的时候也是恰到好处,让人感觉多一点力就会显得沉重,少一点力又会显得轻浮。
同样的皇室出身,子荫却不是这般。子荫的脚步总是随性而变,虽然总也是极优雅的,但气势却是千变万化。就如刚刚,他大步过来抓我,像个豪迈的侠客;又如此刻,他慢吞吞地在我面前踱步,似个秀气的书生。看着子荫,就像看着霞光,总是带着千变万化的光彩,让人难以捉摸。
暮青晚的身后只得往生,并不见挽月姑娘的身影。其实平白无故,逼得子荫如此汹汹而来,除了挽月还能是什么原因?我早已想得到的。但暮青晚似乎也没有让步的打算,这就是子荫想让我看的好戏吗?
"子荫!"暮青晚在子荫面前站定,鞠身行礼,神色自然。
子荫分明早就瞧见了,但非要等到此刻才肯停了步子,然后回身。回了身,他也不说话,只不动声色地看着暮青晚。
如果是我,怕要被他看慌了神,但暮青晚却不是我,反而笑了起来,温声道:"子荫可是我这新府的首位贵客,原该亲自迎接的,只是初来乍到,府里难免忙乱。偏这这丫头又不懂事!"说完顺带扫了往生一眼,往生便赶紧跪了下来,恭恭敬敬道:"请太子殿下责罚!"
"起来吧!我罚你作甚?"子荫眼都没抬。
我心道,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子荫居然这般好说话!果不然,下一句就打碎了我的痴想,他冷冷道:"做奴才的总是揣着主子的心思,这般忠心耿耿的好奴才,我若罚了,青晚不得怨我?"
他话音刚落,往生便一言不发,毫不犹豫一巴掌向自己右脸抽去,那手劲下得极狠,一掌过去,脸颊立时就红了起来。
我努力要自己忍着,但眼见着抽了十来下,往生的嘴角都渗出血丝来,子荫依然一言不发笑看着。暮青晚也是平平静静地背对着,竟没有人打算叫停!我忍了又忍,终于受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叫道:"够了!往生!"
然而往生不理我,又一耳光甩了下去。
我只好转身叫道:"太子殿下!"
"何事?"子荫凉凉道。
"往生不懂事,冲撞了殿下,殿下大人大量,便饶了她这一回!我想她再也不敢了。"我低声下气地说,然而子荫只微挑了眉,笑看着我。我知他不爱听,只好咬牙又道:"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可别耽搁了殿下的正事!"
"这最后一句还像点儿样子!"他终于慢吞吞道:"既如此,青晚,叫你的奴才停手吧,本太子的话怕是不顶用的!"
往生赶紧住了手,却是磕首不起。暮青晚就淡淡道:"毕竟是奴才,不明事理的。谁是主子都分不清!受些教训,也是该的。"
说完又笑道:"青晚刚搬了新宅,又得子荫道贺,想着以后与子荫相交的日子多了,心中喜悦得很,可不想被个奴才坏了兴致!这奴才往日里被我惯着坏了,日后自得多训着。只是眼前儿喜悦得紧,想这日头也偏了,子荫便在府里留膳吧。桃花酒尚有两坛,还等着子荫尽兴呢。"
子荫终于收了冷笑,难得和气道:"众家皇兄皇弟,青晚最得我心。厅中两盆三尺红珊瑚,换这两坛桃花酒,也不算太寒碜。"
"子荫说笑了!既如此,青晚便先着人置办了。"
"不急!"子荫拦住,然后慢声慢语,清清楚楚道:"我今日匆匆来此,道喜只是一则,另一则,却是跟青晚要一个人。"
"不知子荫所要何人?"
子荫转眼看我,开了口,却道:"付且贵!"
我大惊失色,仓惶间直觉向暮青晚望去,暮青晚也是一愣,然而子荫却笑了起来:"我要他作甚?玩笑罢了。"
"青晚应当知道我要谁才是?其实说这要字,还不甚妥。该当是,本太子亲迎挽月回府!你说这恩宠够不够隆厚?"子荫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颇有些讨心上人欢喜的乐趣。
"以挽月姑娘的福气,现下怕是当不得这般恩宠!莫非子荫未曾收到修书?青晚想留挽月姑娘多住些日子。这其中的原因,子荫也该明白才是。"
"有些话,你我兄弟早已明说过,可不好如今反悔!"子荫敛了笑容,冷冷道:"至于挽月有没有这个福气,可得由我说了算!我自相信青晚不是那挂羊头卖狗肉的主儿,但我心中挂念地紧,青晚还是应了我的好!"
子荫果然是子荫,随便说句话都刻薄的!我心中长叹,子荫果然做得绝,话说到这般,暮青晚再不答应,连我都不能相信他的清白了。
"青晚并无他意,只是挽月姑娘在这府里,青晚方敢担了她的安危。如今这宅子又离太子府愈发地近了,子荫要是挂念,随时可以过府探望。这里厢的院子,也可由着整治,子荫便将它当做别院也未尝不可。"暮青晚依然平静道。
"荒唐!"子荫怒极,顺手将柳枝甩飞出去,然后“啪”一声手掌拍在旁侧树干之上,面含阴鸷,却又尽力压低了声音,恼道:"挽月可是本太子的人,本太子想要看望,却还得转道你的皇子府来,这玩笑可开得太大了!"
“并非玩笑!子荫若有心迎了挽月回去,青晚自不敢挡。但望子荫先结了府中命案,青晚自当送挽月姑娘过府!”
“哼!命案?那命案早已结了!青晚难道不知?”
“倘若子荫认为‘误食’二字足以结了这案子,请恕青晚斗胆,挽月姑娘怕是要在我的皇子府中长住了。”
“宗正青晚!”子荫的脸色已经黑到了极致,声音也高了八度:“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青晚不敢,但望子荫深思熟虑。此事一旦闹腾开来,难保传入父皇耳中。兄弟不和,向来是父皇的忌讳,定会着人查察清楚。虽说出事的不过是个丫鬟,但父皇的公正之名,子荫也是晓得的。”
“青晚无欲无求,倒也无所谓,只是听说京都尹公冶望最疼的便是深得太子殿下宠爱的幺妹。如今太子殿下又以‘误食’结了案,想来这传言倒是不假的。”
子荫勉强收起几分怒火,眯了眼,冷笑道:“三皇弟搬了府邸,竟连性子都不同了!”
我的手心已经捏了一把汗,说实话连我都不曾想暮青晚居然坚决如斯!此刻,他平平静静地立着,波澜不惊,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我不明白,挽月身上究竟有何,竟让他忘乎所以至厮?
他分明与我说对挽月无心,可若真是如此,为何不肯放了挽月走?倘若只是一般的情谊,到如今已是太过了,再如何,挽月终归是子荫的人,安危也该由子荫担着,他何必在这种时候淌入浑水,甚至不惜与子荫撕破面皮?子荫笑我的便是这个吗?他的心并不如我自以为是的在我身上,只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为着付且贵,他可不曾做到这般,不是?
“你我当真是兄弟,竟连看女人的眼光都一般无二,哈,今日若不同饮两杯,岂不枉费了这番兄弟情深!”子荫轻吸口气,脸色变回和色,只是话中夹枪带棒,让人好不难受。但我想我若是他,能控制成这般已是万般不易了。
“青晚并非故意为难,只是挽月姑娘性子软弱,在夹缝间怕是生存不来。青晚绝无他意,只待子荫做了决断,足以保得挽月安危,必不再有丝毫推脱。今日得罪,实在万不得已,还望子荫念着挽月姑娘的委屈,不要放在心上。”暮青晚鞠了鞠身,态度温和,好似极为宽容。只是连我都觉着是他不对,也只他能做到这般理直气壮了。
子荫终于阴恻恻地笑了,随口唤我道:“付且贵!事情到了这般,你倒说说我当如何作想?又该否放在心上?”
南海大珠
这是他给我的机会?带我走的机会?他们争夺的人分明是挽月,如何却要我来做这里外都不是的人?
只是子荫分明太小瞧我了,便是暮青晚心中之人不是我,又如何?我本就没有真正的期待!再如何,也是暮青晚更可信,更可靠,不是吗?
"付且贵不过是个下人,如何能左右太子殿下的心思?殿下英明,自有定夺。"我小心翼翼地推脱道。
"我要你回答,你便回答,这般推搪是何意思?奴才不从,主子也不从,如今连你这个付且贵也是不从!莫非真欺了我这个太子不成?"
"子荫!"暮青晚皱眉轻唤了一声。
我只好道:"是付且贵的不是,太子殿下息怒!其实,我以为,三殿下此举不止为了挽月姑娘,更为了太子殿下。众人皆知,太子殿下对挽月姑娘一片痴心,所谓关心则乱,三殿下也是担心发生意外,太子殿下会乱了方寸。如今这时候,太子殿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眼中,三殿下留了挽月姑娘,实也是为太子殿下绸缪。二位殿下兄弟至亲,自不会为了几句不清不白的言语,坏了骨肉情深。"
"且贵说的不错。但终是是青晚的不是,子荫便要怪罪,也是该的。"暮青晚接口道,他的言行神色极为真诚,又似藏着些微委屈,自然地恰到好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不由苦笑,为何我有为虎作伥的感觉?时也,命也!
子荫看着我,面色柔和,但那眼神却分明如刃,一刀一刀向我剐来,似要割碎我一般。我假装勇敢地回望着他,半晌,他终于收回了视线,上前拦了暮青晚的肩,笑道:"付且贵说的有理,也是子荫暴躁了些。细细想来,还是青晚缜密,否则出了岔子,为兄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说完了又轻声叹口气,然后继续道:"为兄待挽月如何,青晚自是清楚的;青晚的人品,为兄自也是清楚的。只是一时急了,今日之事既过,青晚也莫放在心上。虽说如今两府近了,我这做太子的也不好日日过来,挽月便要由青晚多加关照了。"
"青晚在外多年,只得子荫频频探望,这情谊一世难忘。今日不过是个误会,解了便罢了,子荫如何说这些话儿?我这宅院,便是子荫的宅院,其他客套话,你我兄弟又说什么?"暮青晚握住子荫的手,暖声道。
我静静地望着他俩,果真是同胞兄弟,便是外表不同,心性却是一般无二。我这样的,当真是受不来。
"付且贵,过来!"客套了几句,子荫忽又叫我。
我只好上前道:"太子殿下!"
"虽说今日是个误会,若不得你,我与青晚的心结也不会即刻便解了。该赏!"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个锦盒,递与我道:"母后赏了我两粒南海大珠,刚巧带在身上,原想着一粒赠与挽月,那这剩下的便赐予你了吧!"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还违逆了他的本意,我不敢接,只谢恩道:"谢太子殿下赏赐,只是南海大珠甚为难得,又得姑娘家的喜爱,殿下还是留与府中宠妃更合适些!"
"我要赏人,还有赏不下去的时候?青晚,你说这事是不是有些怪?"子荫笑道:"你便是自己不喜,也可备着,日后留给中意的姑娘,不是?"
"既是太子殿下的赏赐,便收了吧!"暮青晚跟着子荫淡淡道。
我只好双手接了过来,然后收进袖中。收了一半,子荫又道:"果真是青晚的话有用些!我这南珠怕是不讨喜,人家连看都不曾看就收起来了。"
我无奈地取出,小心开了锦盒,竟是一颗拇指直径的珍珠躺在盒中,泛着柔和的|乳色荧光,美得让人震撼。我曾见过这半大的珍珠,上了柜台少说也得数万,这一粒真不知价值几何!爱美之心,我也是有的,只是这珠子,来自子荫的手中,我便寒了心。
我勉强笑了笑,回道:"这般华美的南珠,付且贵生平未见,怎会不喜?刚刚不好打开,只是怕在太子殿下面前露出喜色,失了礼数罢了。"
子荫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今日之事,过了便过了。我既来了,便先去探望挽月。青晚且先备着桃花酒,我去去便来。"
"且贵!"暮青晚轻声唤我,然后牵了我的手回房。
夜色已晚,灯光柔暖,桌上摊开的宣纸晕着淡黄的光圈。他拢拢袍袖,取出一个精致绣包,解开来,将包中物慢慢展在灯光之下。
灯光下是一串珍珠,华美异常,我愣愣地看着,不明白他究竟何意。这串珍珠,若说一粒,并不及子荫送我的那一颗大珠,但这是一串,少说也有二十粒,个个珠圆色润,品相大小毫无分别,同样也是极罕见的东西。
"殿下何意?"我试图平静道。
"我让暮成特意挑着,送与你的,"他有些诧异道:"不喜欢吗?"
"喜欢。"我伸手抚上那串珍珠,轻声笑道。多美,好似泪珠一般动人,我如何不喜欢?子荫刚送我一粒大珠,他便加送一串,为何?因为我会喜欢,还是因为他觉着欠我?他何必觉着欠我?
"喜欢便好!"他舒了口气。
想一想,忽然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给的,无论吃的,穿的,还是用的。实在要说,也只得子荫赐的那粒南珠了。我将锦盒掏出来,递到他的面前,他一愣,却不伸手接,我便眯眼笑道:"子荫让我留给中意的姑娘,偏我中意却是三殿下!我要将这珠子送与我中意的人,殿下难道不愿意?"
"且贵,我可不是姑娘家,要这南珠作甚?你且将这珠子摆在屋中显眼的位置,免得子荫追究,惹来麻烦。"
他说得不错,滴水不漏,我点点头,收回手,顺手重包了那串珍珠,一起拢在袖中。
"且贵,我想你明白,这南珠再贵重,也不及你为我撰的书稿。更何况,还是,子荫的赏赐,我心中不喜。"也不知他是否看出我的神色有异,复又补充道。
"明白的。"我道,然后眨眨眼,露出顽色:"回头便将它供到神位上。"
"且贵!"他抿唇一笑,然后有些嗔怪地唤我。
他的笑含情带意,我向来抵挡不了,忍不住便环上他的腰,吻上他的笑,感觉他柔软平滑带着凉意的肌肤。
"且贵,"他回拥我,任我软绵绵地将脑袋靠到他的肩上:"今日之事,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我也不想太闪避,平静地回问他:"是殿下今日的好心么?"
"好心?"他轻笑出声,却带着明显的自嘲:"你以为我身上还有这样东西吗?"
帝王心思
"当然是有的。"无数往事自脑中闪过,竟是那般的清晰,原来早在开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便都刻在了我的心中,我分明厌恶着他,偏又不自觉地观察着他,原是感情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可一直记得,殿下曾经想杀慕容安然,但最后却还是对付且贵手下留了情。"
"你说那一日!"他想了想,然后笑道:"我想杀你的心思不过一闪而过,居然就被你看了出来!你还是真是天赋异禀!"
谁知道呢?谁知道是他不小心泄露了情绪,还是我真的擅长揣测他的心思?有时我好像很了解他,有时我又觉得离他很远,连看都看不太清,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是别人都有这样的感觉?暮青晚,他对着我又是什么样的感觉?也是这样吗?还是一抬眼就已经看清了一切?
我正想着,他又抬手点点我的侧脑,调侃道:"可惜这脑袋瓜子,真有些不搭档!"
我微撅了嘴逗他,他却叹了口气,道:"且贵,我是不是顺了你的话,承认这所谓的好心,比较好?我自己也觉着是这样好的,可我不想欺骗你。其实我想杀的人是付且贵,让我不得不手下留情的,却是慕容安然。"
这话好生奇怪!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发愣,脑中转不过弯来,刚想再问清楚些,他却伸手捧了我的脸,专注地看着,然后认真道:"且贵,倘若你发现,你中意的人根本不同你所想,你还会继续中意他吗?"
他的指尖冰冰凉凉地贴在我的脸上,在这渐暖的日子里,颇有些舒服的感觉。他的表情很认真很认真,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执着于这个答案,而我不能逃避。可是,我中意的人是他,他的野心,他行事的手段,我都是知晓的,还有什么会不同我所想?我真的不太明白。
"这不同是指何样的不同?"我蹙了眉回问道。
他一阵沉默,让我觉得似要放弃这个问题一般,然后他又开了口,坚持道:"比如,你以为我有过好心,但其实我连一点都没有;比如,……"
他说了一句,顿住了,却再也说不出第二句,与我相望的眼眸中竟出现一丝慌乱,他赶紧别了脸,将我的脑袋按到颈间,然后轻声道:"算了,当我不曾问过。"
"殿下!"我虽然奇怪,但还是搂紧他的腰,诚心道:"当初殿下欲杀我,我分明又恨又怕,但这颗心却还是不由自主失在殿下身上。其实我自己也不甚明了为何,但我想殿下便是再不同,难道还会让我更恨更怕吗?"
"倘若,倘若会呢?"他在我耳边呢喃道,声音小得让我几乎无法听清。
但我还是听清了,我有些糊涂了。他这话是何意思?是子荫说的意思吗?可即使他心中没有我,我也不会怨他,恨他。我孑然一身,在这世间本就没有恋恋不舍的东西,唯一有意义的那条性命,也早已用来抵偿他的救命之恩。他便是即刻要我为他死了,或者是为挽月死了,我也不会改变心意,最多也不过觉着些微酸楚罢了。
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会让我更恨他,或者更怕他,于是坦然道:"那我还是中意殿下的!"
"当真?"他难掩欣喜,然而不待我回答又搂紧了我,顺势亲吻我的发顶:"且贵,你可要记着今日的话,不要反悔!我不允你反悔的!"
"不反悔。"我顺着他道,只不知他为何这般在意。根本没有什么事会让我反悔,不是吗?
今日当入宫觐见,所以清早的时候,萍儿便送来了新衫。天气渐暖,衣物也薄了,这时节流行的是丝绸制衣,我这套新衫也不例外。但同是丝绸,也是有不同的。
我这套新衫,虽然是考究的,却是纯青色,一丝纹路都没有。上回宫宴,我穿得是极好的料子,看似不张扬,但靠近我的达官贵人们,一眼就能看到那些昂贵的细节。而今日我要见的人是当朝天子,便连这些细节也省了去,只简简单单的一身素青。
宫中与上次所见并没有太大不同,不算高的楼宇和殿堂,廊间挂着极朴素的宫灯,硬要说奢侈的也只得殿前的汉白玉阶台。再节俭,尊卑也是不能没有的,这汉白玉的阶台就是规矩,帝王家的规矩。
我们入宫时,圣武帝未下早朝,便由宫人带我们在御书房外候着。近午时,圣武帝方才归来。身后紧紧跟着的是黄公公,上回在暮府见过的,姓黄单名文字,看今日的场景,我方才明白他在宫中该是何等的荣耀,圣武帝的贴身,这世间也只得一人罢了。
其实上回见时已觉圣武帝的身子并不康健,今日只远远看着,就觉着那身躯已带上了些佝偻,待到近了,更觉容颜比数月之前又憔悴得多了,面目间只见蜡黄,一丝血色也找不大出来。
他见到我们,脸上颇有几分喜色,赶紧吩咐了,留我们在宫中用膳。然后便上前牵了暮青晚的手,宛如慈父一般,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方才笑道:"好!好!"
膳食上来,摆了一桌,多是清淡,只有两味生鲜,额外引人注目。"这两味,御医说朕食不得,你们青年人,千万别多礼,朕看着你们吃,胃口也好些。"
我假装兴致盎然,吃了两只海虾,其实却是食不知味。圣武帝吃得很少,不多会便停了筷子,只爱怜地看着暮青晚笑道:"二月十六是你母妃十年的忌日,原想着召你入宫,谁知临前竟出了那般岔子,朕险些无颜面对少卿!此后你负伤卧床,朕也不好召你,这一拖便拖到了今日,方才得见,真是憾事。"
二月十六?我直觉脑中做了换算,倘若真与王妃有关,那一夜,便该是王妃的回魂夜!如果真是王妃的回魂之夜,暮青晚究竟遇到过何事,十年之后,依然念念不忘,甚至发展到持剑梦游?
还是这只是一个巧合?我旋即又觉得刚刚所想甚为荒唐,竟然严肃地做这般联想!便该有事,也该发生在王妃仙逝之日,头七祭奠能出什么岔子?我赶紧将这些荒谬的想法扫了去。
"是孩儿太不小心!连累父皇劳心!"旋即听到暮青晚感激涕零道:"只是母妃生前便不喜麻烦,所以孩儿也不曾大肆祭奠,只备了简单的水酒祭文。而今得父皇如此记挂,想来母妃已经欣慰至极。"
圣武帝叹了口气,言语间竟透出几分思慕之情,有些感慨道:"少卿总是这般的。"
他说到这里,眼神忽有些明亮:"前些日子呈来的《初年见之录》,朕看过了,也喜欢地紧!青晚要何赏赐,尽管与朕说!"
"父皇刚赐了府邸,青晚感激尚且不及,岂敢再求赏?更何况孩儿只撰了拓跋用以祭奠母妃,这编文撰写全都是付且贵的辛劳,父皇赏错人了!"
"付且贵的赏赐,朕早就备下了。"圣武帝随口道:"年前,著作郎司徒盛曾以年岁告老还乡,偏这老生眼高过顶,总也找不见后继之人,朕也就一直拖着。前几日,他见了这文稿,倒来了兴致,旋即便跟我要人。朕原也想着如何赏赐付且贵,这一来倒是一举两得了!"
著作郎?史官!这个词足以与惊雷媲美!直接砸得我晕头转向,未及多想,赶紧跪下来道:"著作郎素有品阶,任重而道远。付且贵才疏学浅,又不识规矩,担不得这般重要的职位!请皇上三思!"
我又急又慌,又要装作心平气和,只望他能够就此收回呈命,然而圣武帝探手扶了我,温和道:"哪有人生来便识规矩的?更何况,如今也只要你跟在司徒后面学着些,日后你当不当得这职位,也得由司徒说着算。这老生倔是倔了点,眼光倒是有的,朕信他,也已允了他,你便不必担心.若有不明之处只管问他便是。他要了你去,自得是照管你的。"
我心里凉了半截,只好磕头谢恩,这期间暮青晚一言不发,想来也是毫无办法。原想着进宫说些奇闻轶事也就够了,谁能想到圣武帝竟会安排个职位?而且还是最为尴尬和艰难的著作郎?
帝王的心思,谁能理得清?
认错不难
也许因着太久未见,圣武帝情绪颇有些昂扬,拖着暮青晚直聊到近晚,才放了人。然而出了宫暮青晚的情绪却有些低落,神色间还有些凝重,一直回到府里,他依然有些魂不守舍。
我自然是知道为什么的,他不愿开口,只能由我先提:"殿下如此闷闷不乐,可是为着皇上的旨意了?"
暮青晚一愣,抬眼看我,旋即又避了开去,淡淡道:"著作郎可不是什么好职!"
"是不是好职倒也无所谓,只怕皇上的意思并非这般简单!"我平静道。
"且贵!"他一惊,直觉瞪着我。
"若非皇上的意思,司徒大人如何可见那本书稿?只怕司徒大人是顺着皇上的心意收了我!殿下以为皇上知道付且贵的身份吗?倘若皇上早已知道我是个女子,却依然要我去做这著作郎,不知殿下可能猜到其中的因由?"
"没有倘若!"他避了我的问题不答,有些恼道。
我淡笑:"殿下说这气话作甚?别的不说,著作郎不该与皇子深交,本就是默认的规矩。而这位置坐了便不好让,殿下也是明白的。"
"所以我想皇上的意思,应该是让付且贵一直以著作郎的身份过下去!如是想来,皇上对殿下还是不一般的,只为个付且贵都费了大番心思!殿下应当高兴才是。"
"且贵!"他神色骤变,瞪着我,半晌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显然,他的面上并没因我的劝慰带上一丝喜色,反而生出几分忧怨。
"明日我想拜访司徒大人,殿下可愿陪我走一遭?"我岔开话题道。
"我怎会不愿?"他有些憋气道:"你这模样,难不成是兴高采烈要离我去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我皱了皱眉,实在想不到他会为此事这般别扭。
"你就不能说些别个儿的话?皇上的意思?皇上的意思,你就该这个模样?"他的语气是难得地冲,更有怒火似难以控制,‘唰’一声拂了袖,转身便走。
我没有跟上去,只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不明白他究竟恼什么。我并没有兴高采烈,他难道看不出来?我只是没有办法!事已至此,难道要我伏在他怀中大哭不成?
我摇了摇头,命运如是安排,逃避有什么用?明日,我便自个儿去拜访司徒盛好了,至少也要知道他为何要了我,不是?
我大力地扣了扣门把手,里面依然一片安静。萍儿对着我的大眼也是一片茫然,我皱皱眉,不是说司徒盛是个极宅的老书生么?如今这时刻,他早该从朝中归来了才是。怎会敲了半天门,却连个门童都没有?
我有些无奈地转身,然后便听到"嘎吱"一声,大门发出极朽的扭转声。
我赶紧换了笑脸转回去,便见门缝间探出个黄发白须的尖瘦脑袋。
"找谁?"皱巴巴的老脸上尽是不耐。
"在下付且贵,特来拜访司徒大人!"
他皱皱眉,厌烦道:"司徒大人不喜欢见客!"说着便要将门甩上。
我赶紧上前挡在门间,看着他握着门把的手,有礼道:"大人既已露了面,又何妨与在下多说几句?"
他豆子般的小眼顺着我的眼神看了看指上鲜明的茧子,然后便收了回来,顺便也收了欲关门的手,鼻尖轻"哼"一声,嘲讽道:"付且贵是吧!你是来学书的,还是来断案的?"
我不以为意,鞠身行礼道:"大人教训的是,学生该是学书的。"
他的豆子小眼在我脸上晃了晃,然后转了瘦小的身躯,冷冷道:"进来说话!一个人!"
我冲萍儿微微一笑,然后便跟他进了门。
门内的感觉是跟外面一般的老旧。这宅子其实并不算小,隐隐还可见当年的奢华,只是衰败得厉害,好似经年没有人整理过。漆面斑驳,小道布满苔藓,院中也是杂草丛生。我跟在他的身后,四下看着,整个宅子冷冷清清,竟连一个仆人都没有。
"司徒大人,这宅子只得您一人住着?"我有些诧异道。
"嗯!"他嘴也不张,哼了一声。
我左右看了又看,心中忽来了主张,左思右想,再三确认,竟真是个好主意。只是,眼前的人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搞定。
"行了,有什么事直说吧!我可没什么时间。"司徒盛抖抖胡子,冲我道。
我点点头,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笑道:"原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刚刚见大人的西厢院都荒废了,觉着可惜了些。"
他狐疑地瞪着我:"我的院子,与你何干?你闲着没事,管这么远作甚?"
"是学生,想在大人的西厢院借住些日子。"
"不行!"他瞠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借给了学生,大人既可收些租钱,还省了整理的力气。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大人不妨再想想!"我慢吞吞地劝说他,保持极客气极有礼的态度。
"不行!"他气得跺脚,眼神更恼得似要揍人一般:"我这老人家都说了不好,你还要啰嗦!难道皇上是让你来气死我的不成?"
"学生不敢!学生只记得皇上说了一句话,大人要了我去,自得是照管我的。"
"你!你!"司徒盛穿着粗布家服的瘦小身子一下跳起来,一点年老体弱的感觉都没有,他直指着我的鼻子,吹胡子瞪眼,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模样:"皇上这照管,也只管着著作郎的事,你这吃喝拉撒都要我管,难道我大把年纪还得给你做奶娘不成?"
"看来大人极不喜欢付且贵!"我诧异地看着他愤怒的样子:"为何皇上说是大人费尽心思指了我呢?难道不是这般?"
他一下闭了口,只用那双黑溜溜的小豆眼狠瞧着我。我心中暗笑,叹口气,又道:"学生如今的窘境,大人如何不知?便要借宅子也是为了这著作郎的位置。学生所求不过一处安生之所罢了,原想着租钱一分也不会折了大人,不曾想大人竟这般不喜。"
"唉,如今学生这身家都安置不妥,也不知皇上问起来,该怎生是好?既如此,学生这便告辞了!"
"住可以住!不准踏进我院子半步!"不出所料,背后传来愤怒的声音,无奈到了极点。
我笑着出门,刚踏过门槛,司徒盛便“呯”一声甩上了大门。这门还算结实,我笑弯了眼,司徒大人,你既配合皇上的心思制了我,如今不过为我小小牺牲些清静罢了,这般讨巧的事,可怨不得我!
萍儿看见我,赶紧迎了上来,喜滋滋贴近我耳边道:"少爷来了!"
我一愣,萍儿已拉着我转出去。拐了个弯,小道口果然停着一顶四人软轿,再熟悉不过的软轿。
我不急不慢地走到近前,然后揭开轿帘,果然是暮青晚,正闭眼靠在轿中休息。
我不客气地坐进去,放下帘子,靠在他旁边,故意调侃他道:"少爷既然累了,何不在府中歇着?"
他张开眼,尽是不悦,涂朱薄唇抿了又抿,还是忍不住道:"明知故问!昨日里,要我同来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我赶紧作恍然大悟态,他瞅我一眼,又别了脸,拉了窗口的小帘,扬声道:"回府!"
"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他静了半晌,终又沉不住气,怨声对我道。
"说什么?"
"说什么?"他声音高了一分:"昨日你可惹恼了我!"
"原是这事啊!"我做出一点了然的样子,然后状似随口道:"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惹了蛮不讲理的太子殿下!"
"你!"他憋了憋,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然后就有些不高兴。我想他大约是气自己,但脾气还是毫无意外地得在我头上发一发。
"不讲理?难不成多说一句,倒成我错了?"他不悦地敛了笑颜,一把拉住我的手,再一掌狠狠拍下,直拍得我手面发红,火辣辣地疼。
我努力忍住,用力咧唇笑道:"力可是一般的,殿下的手心难道不会疼的?这种鱼死网破的招儿可不是殿下该用的!"
他的眼睛黯了黯,不再开口,只抬起我的手,缓缓放在唇边,靠在颊上,然后用那双骄傲的凤眼,凝望着我,直望得我心底发软。
"且贵,你就不能跟我认个错?"良久良久,轿子来来回回不知晃了几遍,转了几个弯儿,他终于温温柔柔地开了口。
"认错倒也不是难事,可我该认什么?我若认了,殿下心中是否就好受了?"我平静地回答。
他闭了眼,面上带痛,将我的手紧紧捂在掌心和脸颊之间,然后低声喃道:"也许,真是我错了!且贵,你可知,这是我第一次,这般怀疑自己!"
旧案疑云
"明日起,我便要去国史馆打杂了,而司徒大人的宅子离国史馆最近。"我认真地向他解释。
他不言不语只看着我,想他刚消了气,就又被我惹恼了,我有些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
"出了殿下的宅子,最安全的也只得那处了。皇上别的职位不挑,偏挑了著作郎,虽说著作郎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儿,但若是出点事儿,便难保史书上不会多几笔猜疑,圣上的颜面也难免少几分光彩。所以,皇上这般决定,多多少少也有护我安全的意思。而司徒大人在这位置上已有数十载,我若与他同檐,皇上必会护得更加妥当。这般也省得殿下太过费心!"
"你这是觉着,我不愿为你费心?还是你,不愿我为你费心?"他轻启了唇,冷冷道。
这话从何说起?我又该如何解释?他近日益发地喜怒无常,简直让人无所适从。
"我已在殿下宅中赖了这么久,又怎会如此作想?殿下难道不明白,是皇上不想殿下为着付且贵太过费心!我现在做的不过是顺了皇上的意,而殿下该做的,也是顺了皇上的意,难道不是吗?"
"你愿意去哪,便去哪!你要何时走,便何时走!你这么快找好地儿,又这般多理由,难道怕我拦你不成?"他不听我的理由,撇了脸,冷声道。
"暮青晚!"我气极,我分明一心为他,可他这是什么态度?我便是好欺负,也不能被这样欺负着。
"暮青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在做什么?"我强扭了他的脸,咬牙切齿道。
他没有拍我的手,只任我扭着他的脸,静静地对着我,剩下那双凤眼翻来覆去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轿内一阵沉静,然后整个轿身缓缓地落了下来。
刚停稳,他便推开了我的手,再抬手已经揭开帘子,快步走了出去。
"萍儿,为付先生收拾着东西,隔日,她便要搬离暮府了。对了,顺便让暮成把月钱给她结了!"他的语气已如平日里一般温温和和的,好似根本不曾与我斗气,但这话中的恼意我再傻也听得出来。
我有些头疼地走出去,萍儿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我扯了个笑容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暮青晚从昨夜到今晨都未曾理我,而我也恼了他的莫名其妙,不愿做那个主动的一方。司徒盛吩咐我先到国史馆看些旧册,今日我得先去讨个位置,做些预备工作,所以早早便出了门。
暮青晚早已不限制我的行动,只有萍儿跟在我的身后,但她进不了国史馆,只能送我到门口。
国史馆类似与图书馆,只是里面的人都是修订史书的,著作郎只是其中一种。忙忙碌碌在其中过了一日,我便明白,这国史馆中的地位并不完全按照品级划分。比如那些整会外省事物的史官们,便是五品向上也受不得几分关注。倒是著作郎这样的,品级虽然不太高,地位却是极高的。管是几品的大官,朝堂上的一言一行都在著作郎的眼里、笔尖,因而便是圣武帝,当着著作郎的面,也是不敢太过放肆的。
与著作郎地位不相上下的,是内史。既是内史,便得时时跟在皇帝身侧,记录皇帝乃至后宫的言行举止,因而内史官的人数虽不少,在这国史馆里却很少得见。
我是钦定的未来著作郎,虽然暂时还没有品阶,却已然享受到了最好的待遇。正馆中只得三个通光好位,我便占了其一。
除了司徒盛,另一名著作郎姓上官,名颖。听这名字就比司徒盛秀气许多,见了人更觉温文尔雅。人家这才是大师的风范嘛,我心中暗笑司徒盛,可若非他那样古里古怪、盛气凌人的模样,我也下不了狠心欺负他,不是?
我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极好的理由,便遵着上官大人的指导,去翻看旧史。初时,我觉得这工作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从眼前来看,却又是再有益不过了,至少,我可以找到慕容氏灭门案的详细记录。
然而我翻到了史册,得到的却是极不详细的记录。寥寥数行,只指说慕容擎天勾结外贼,意图谋反,罪证确凿。然而从何处得来的证据,却是一点都没有提。
我翻了又翻,终又找到慕容案的判词,这一回详细了些,至少让我看到一条极重要的信息,慕容擎天,以及他的九子未及绑出慕容府,就已经全部自尽身亡了。当然这说法肯定不是完全正确的。
这个不知该算儿子还是女儿的慕容安然就好好地活着,尤其慕容安然分明是个女子,判词中却凿凿写着九子尸首尽皆验明,分明是有人替慕容安然做了假证。可是这造假之人既能提前做好准备,为何不预先通知慕容府,只独独救了慕容安然一人?而这又是如何救的?
谋逆是大罪,禁军都出动了,她该如何逃走?
难道真是子荫?可子荫为了什么?喜欢她?看子荫对我的态度,也许是有几分暧昧的,但我绝不相信子荫会平白无故为慕容安然冒这样大的风险!
我将这两段文字,放在一起,翻来覆去地读,完全不同的风格,第一段尽可能地省略信息,第二段却是尽可能地保留信息。难道这第二个人也是心存疑虑?
我再读一遍,然后心思就停在了最后一句,慕容府七十三名男丁尽皆处斩,而余下的四十一名女眷和幼子却是流放!
既是流放,暮青晚必定可以找到她们,至少可以查清禁军围攻慕容府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而慕容擎天和他的九子又是如何自的尽!
我心念一动,几乎有些坐不住,直想赶回皇子府跟他问个清楚,然而坚持再坐了一会,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往生还是暮青晚,都从未跟我提过慕容府剩余女眷和幼子的事情,甚至子荫也没漏过一丝口风。
倘若子荫认为我是慕容安然,这难道不是威胁我的最好手段吗?为何,他不用?
我满肚子的疑问,终只换来往生一句再冷淡不过的言语:"少爷吩咐了,从今以后,慕容氏与先生再无关系!"
往生的态度我早已习惯,但暮青晚的话却让我平生几许寒意。
我有些落寞地回到屋中,然后发现衣物用品早已收拾妥当,月钱也结成了银票。那数额,还是让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暮青晚倒是没亏待我,估摸着已足够买间普通的小院了。
第二日清早,萍儿叫了人,帮我把大包小包都搬到了司徒盛的宅子里,这期间,暮青晚依然不曾出现。我暗地里叹了两回气,这一次他是真的恼了,可我虽说没什么脾气,但原则却还是有的,如今也只能这么耗着了。
收拾了一半,我忽然发现萍儿的东西也尽皆搬了来,我不曾多问,但萍儿却似怕我误会了她跟随我的目的,急急解释说,暮青晚已经将她赠与了我,从今以后她的主子便只得我一人了。
听了这话,我又有些伤感,看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下了决心同我这个不清不楚的人划清界限。这才是他该做有的行为!那些别扭和恼怒,三分真,七分假,多是为了掩饰吧?
花样年华
今日不止司徒盛,连上官颖也未曾出现,正馆中便只得我一人。我闲着无事,便自慕容氏灭门案开始翻看旧史,待到一路细看下去,赫然发现,子荫的势力竟已如此惊人!
想当日三足鼎立,轩辕独孤慕容氏。而其中,轩辕氏有轩辕皇后,独孤氏有独孤静妃,唯有慕容氏身后清白,是皇帝借为平衡轩辕和独孤二家势力的中间力量。原本一切都好,坏却坏在,慕容氏倒得实在突然,怕是连圣武帝也有些始料未及。
突然间多了块没主儿的肥肉,这两家如何不争,因而一时间二党相争,朝堂动乱,无妄之灾四起。
这场党争之前,除了养病深宅的宗正青晚,京中尚有数位皇子,然而,宗正子荫,轩辕皇后唯一的儿子,竟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偏向过任何一方的皇子。因为宗正子荫在关键时刻表现出的不偏不颇,圣武帝终于允许他真正开始行使太子的职责。
宗正子荫以公正收人心,又得圣武帝力辅,遂自成一派,终为这场党争划上了休止符,而他也成为了最终的胜者。
如今看来,虽说依然是三足鼎立之势,但子荫为帝,对轩辕氏显然有百利而无一害,因而轩辕氏表面尚未臣服,但私底下的事儿有些眼见的朝臣都是心知肚明。倒是独孤氏,真正陷入了困境。别说独孤静妃没有男嗣,便是有,怕也不敢再抬出来了。
近几回,朝中大事,独孤氏暗中都有避让,诸多决议皆由子荫全权做主,连圣武帝都少有意见。眼下看来,子荫当是众望所归的明日之君了,这一点,我能明白,暮青晚自然也不会含糊。
然而奇怪的事却在不断发生。倘若是我,如今绝不敢直对子荫的锋芒,偏偏暮青晚却喧宾夺主强留了挽月,这是什么意思?是同子荫宣战吗?这样的行为,分明不该是他的。
我以为,他向来是不急不缓,暗下杀招的那一个。说得不甚好听些,我委实没法想象,他能做出这等子,光明正大,的行为!
我不明白挽月的价值,除了女性的魅力。我更不明白暮青晚在做什么,又打算做什么。
我站到窗口,静静地想着,试图将事情理得更清楚一些,然而绕了半天,脑中还是一片混沌。我摇了摇头,再抬眼,却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与我对望。我眯了眼,终于看清楚一些,我认出了来人,心中却更是混乱如麻。
我尚有些犹豫,那人已经向我走来,我只好出门,迎上去。
湖蓝色的锦服,纯白的发带,年轻张扬的黑发,却配着一张白净忧郁的面孔,分明是十六七岁的花样年华,却孤寂得如同冬夜里的一轮残月。我第一次见到他便记住了他,只因着他眉目间的年轻和慌乱,如今他还有这样的感觉吗?
"付且贵?"他一路思考过来,到了我近前,终于微抬了右眉,问道。
"六殿下好记性!"
他轻笑,单边的酒窝让他显出几分适合年岁的纯真:"我这记性不坏,但也算不得极好的。"
我微微一笑,这话说谦虚不对,说骄傲也不准,我唯一能断定的就是他一点儿也不纯真。果然,下一句,他便道:"能讨父皇欢心的人,想我还不曾见过几个。"
我努力保持了笑脸,继续听他说话。
"咦,就你一人?二位大人都不在?"但他又不多说了,转眼瞥了瞥正馆,问道。
我点点头:"敢问六殿下来这国史馆所为何事?"
"借史。"他看着我,淡淡道:"我倒有些嫉妒你呢!若非皇子,我真愿做个著作郎!只是命中定了,也不得他法,然而多看看史书总还是无妨的。听闻父皇刚允了这位置,刚回头你便在这国史馆里出现了。勤奋倒是够了,只是这著作郎,最难却在为人。你便多看着些吧!"
"多谢殿下提点!"虽然不明他的目的,但人家给的是忠言,咱也是要好好听进去的,我真诚地表达了谢意。
"提点?倒也说不上。"他笑了起来,有点点春阳融雪的味道:"难得这馆中有个与我一般年纪的,我还望着日后常见呢!"
常见?我微微笑着,这六皇子倒是有些胆色,但也不知是不是蠢了点?如今子荫和暮青晚应该都尽力避着我呢吧!
“付且贵,你这温温和和的笑样,当真讨人喜!难怪!难怪!”他仔细地看着我,突然道。
难怪什么?我心有疑虑,却不敢多问,只微皱了眉头。我皱起的眉头,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忽而探手牵了我,笑道:“司徒盛是个怪人,上官颖是个懒人,怕还不曾有人领你转过吧?今日既然这般巧了,便由我这堂堂六皇子,为你做个向导好了。可是求不来的机会呢!”
国史馆中见不到司徒盛,回到府中竟也是难见,天未及黑,那人便躲进了屋里,再也不肯露面。只余萍儿跟我抱怨,说在厨房遇见了他,被这老儿死乞白赖讨走了些饭菜。
我被萍儿活灵活现的猥琐表演逗得哈哈大笑,好容易收了笑,跟她道:"自古有才之人多有怪癖,我们让着他些,饭菜就多带一份烧了,反正也不多个锅。"
萍儿"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服:"先生也自有才,却没他那些个怪癖。"
"我这才却不是天才,只是被逼到了份儿上。"我起了身,帮着收拾碗筷。
"先生!少爷他……"萍儿一阵沉默,再开口的话未及说完,却闻一阵敲门声。不用想,便让萍儿去开了门,自己躲在屋中。
来的竟是太子府的下人,说是子荫请我过府一叙。萍儿深知我的心意,便假说我身子不适,欲挡了去。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不急不恼有礼道:"太子殿下吩咐了,若是付先生不方便,我等只需通禀一声,便改由殿下亲自到访。"
只我住着,司徒盛就厌恶成这般,若是再有子荫到访,只怕那老儿真要发疯了。我原以为子荫也会顺着皇帝的心思离我远远的,谁想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没什么好推搪的,我只得换了袍子,前往太子府。
到了太子府,守门的却不肯让萍儿同入,我费了诸多口舌,也不得半分松动,想来该是子荫的吩咐。实在没法子,我只好让萍儿在外面候着,自己先进了去。
里头的布置极精致,一砖一瓦,一桌一椅,显然都经过精挑细选,各种装饰,哪怕一盏灯,一串铃,都藏着精巧心思,永远是高贵的,却不见丝毫奢华与隆重。
我不曾被带进前厅,只沿着弯曲的长廊前行,似已入了厢院。这是我第一次入太子府,然而招呼我的地方却不在厅中,我隐隐觉着有些不妥。又过了几间长屋,已走到长廊的尽头,我正诧异,却突然看见一处小园,藏在几株高树之间。
为我领路的人到了这里便止了步,只鞠身指着一条泥质肠道,恭敬道:"付先生请!"
朝露昙花
子荫做得这般神秘,真让我生了些许好奇。我左右望着,脚下循着这条蜿蜒小道慢慢往里走。
这小院的花儿数目虽少,种类却不比外院少,常有我见都未曾见过的怪异花种混在其中,艳丽地让我忍不住驻足。我曾听闻花种之间会有相克,越是罕见,越是如此,而眼下所见,却都自然繁盛。平日里必是有着最顶级的巧匠精心呵护,方能有如此景致。
我一边赞叹,一边往前,直到一片灌木植物前转了个小弯,眼前竟现出一个小坡来,太子子荫便躺在其上。
子荫懒懒地躺着,好似在数夜空中的繁星,浅紫色的装扮在月光下显得极为慵懒,然而再随便的动作也遮掩不了他与生俱来的高贵。他听到我的脚步声,翻了个身,却不曾起来,只改换了姿势,卧在草坡上,眯眼望我。
他的头发有些乱了,亮紫的发带松松地从耳后垂落颈间。月光照在他的五官上,留下浓厚的阴影,益发显得俊雅昂然。他一手撑地,一手托着下颚,平日里张扬的五官竟意外地带着宁静。
"来得不算太晚!"他冲我笑道:"今日便不罚你了。"
我鞠了身,客气道:"谢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深夜召唤,有何吩咐?"
"咦?"他奇怪道:"我分明交待了,怎么这些奴才不曾同你说么?"
明知他在装模作样,我还是忍了,继续有礼道:"也许只是我忘了问了。付且贵的人既然来了,殿下便当面再吩咐一声好了。"
"瞧你,说得本殿下总是麻烦你一般!"他斜眼睨我,指着头侧一簇矮花道:"这株琼花今夜便要开了,不过请你同赏罢了,你大可不必这般防备。"
我一愣,仔细看去,果是一株昙花。这里的气候并不十分适合昙花,在这个时代要移植得这般好,并不是件易事。
他看了看月色,复又向我挥手:"过来些吧,不一刻便该开了。"
他恰躺在这株昙花身侧,我走近了他两步,停住,他皱了眉,不悦地扬声道:"过来!我今日叫着你,可是好心情,你可别惹恼了我,没好果子吃的。"
子荫总要这般逼迫我,我无奈之极,只好走到他的身侧,然后屈膝细看那株昙花。然而身子未稳,子荫已经一把抓住了我,右手一使力,已经将我拉翻在地,让我躺在他的胳膊之上。
这个混蛋,我暗下咒骂,赶紧翻身离开,谁知他又拉住了我,强行将我困在离他半臂之间,然后很悠闲地笑道:"再翻可要压着我的花儿了!你我这样赏着花儿,难道不好么?"
当然不好!"太子殿下!"我使了力挣不脱,也不敢大使蛮力真压坏了他的昙花,只能沉着脸试图跟他讲理。
"快看快看!"他根本不理我,忽而一脸灿烂。罕见的明媚笑容近在咫尺,差点闪瞎了我的眼,我赶紧顺着他的眼看过去。
面前惊心动魄的,是生命在盛开!那纯白的花朵,宛若超凡脱世的精灵,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这是一种迸发的美,带着极致的绚丽!
不自觉地,我已经放轻了呼吸,生怕打扰了它,直到它终于完全盛开,我才放心地呼了口大气。
"哈哈!"子荫忽然伸手将我揽到胸前,然后笑道:"你怎么变得这般有趣?又不是不曾见过!"
被他重新拖回现实,我这才发现眼下的姿势是多么的不妥!他像抱着情人一般将我搂在胸前,而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温柔地抚着我的发,竟好似带着眷恋,带着思念。
我顿入冰窟,脑中一片空白。
好半响才勉勉强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挣扎着试图离开他的怀抱:"请殿下自重!"
他不以为意,只按紧了我,在我耳边柔声道:"别闹了,可好?这游戏玩得够久了。"
"殿下的意思,在下不能明白!"我冷了声音道:"请殿下莫再将我当做他人!"
"他人?"他笑,然后贴了面过来,不顾我的反对,强行亲吻我的额角:"我原以为这一生都放不下的,不想竟被你逼着,不得不放下了。然而放下了,却发现竟是这般轻松。慕容安然,我原谅你了,你也便原谅我可好?我这堂堂太子,可不好日日说这番话的!"
"殿下真的认错人了!"我转脸,盯着他的眼睛,再次坚定道。
他的身子终显出一些僵硬,双眸更紧紧地盯着我,明明是那样坚定的眼神,我却在其中看见了一丝莫名的慌乱和惊恐。我想是我看错了,子荫,太子子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子荫,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缓缓地放开了我,我赶紧一骨碌爬起了身,然后整理衣服发冠。他坐在那里静静地观察着我,恰如同身侧的昙花一般,优雅地勾人心魂,又平静地无声无息。
我整好了衣冠,也凝了神,复又看向那株昙花,诚恳道:"多谢殿下盛情相邀,今日是付且贵第一次见到昙花夜开,这瞬间的绝美,付且贵此生难忘!"
他不说话,我又道:"还得一两个时辰,这昙花才会凋谢,我的丫头却还在府外候着,怕都急了。今日,付且贵便先行告辞了!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慕容安然!"他在后面哑声叫我,我听得清清楚楚,却故意不回头。
"付且贵!"他换了名字,声音也随之降了温,如同冰冻一般。我便停了脚,回了头,尽可能勇敢地面对他。
隔着数米看着,他的身上笼着说不出的忧郁,但眼神却带着极诡异的神采。他沉默地看着我,看似平静。
然而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放声大笑,笑得甚至有些歇斯底里,难以停歇,然后终于以手撑地,爬起了身,再缓步走到我的面前。
我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
他依然笑着,然而这笑再也达不到眼底:"付且贵?付且贵!你可还记得我念得那段词?"
我如何会忘?"犹记红粉暖帐累,卧眙朱砂退。"我淡淡道:"太子殿下的词,付且贵不敢忘!"
"不敢忘!"他冷笑,然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毫不费力便撂起我的衣袖,让我的胳膊白白净净地展露在月光之下。他盯着我的胳膊,眼带阴鸷,却又有几分痛楚:"是不能忘吧?若你真是付且贵,便告诉我,是谁,为你解了这粒朱砂痣?"
咫尺天涯
"无论殿下信与不信,慕容安然已不在人世。至于殿下说的朱砂痣,对于付且贵,根本毫无意义。往事已矣,殿下何不放了它去?"我任由他抓着我的胳膊,忍着几乎折断的痛苦,平静道。
"你说得倒是容易!"他冷笑:"往事?何谓往事?只要你活着一日就成不了往事!我不能放,三皇弟不会放,便是父皇也不肯放,慕容安然如何能成为往事?"
"殿下错了,在皇上心中,这世间早已没有慕容安然,只得一个著作郎的候补——付且贵罢了。"
子荫大笑,盯着我的眼神好似在说我是个绝顶的笑话:"难道你会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懂父皇的心思?你该不会以为父皇为了你这个硕果仅存的慕容姓大发慈悲了吧?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若非他的两个儿子死盯着你不放,他早就省事,了结你!"
"殿下说的不错。"我坦然承认:"无论是付且贵还是慕容安然,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但殿下又怎知皇上不是为了舔犊之情,有心为二位殿下指了路,平了事端?这天下仍是皇上的天下,殿下便是再不喜,也不能搅了皇上的局!"
他的神色随着我的言论变了又变,讶然愤怒仇恨一一闪过,最后只剩下无比的残忍和凶狠,他用力拧住我的下巴,然后占着身高的优势,逼迫我由下向上地望着他:"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利索了!要我放过慕容安然,不难!只要将你手中的东西给了我就成!从此以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就算眼看着你死在宗正青晚的手上,我也绝不再多管一分一毫!"
"敢问殿下所言何物?付且贵若能找到,自当呈了来!"
"哈哈哈!"我的话刚说完,他又开始疯了似地大笑,笑得那张俊颜甚至有些扭曲,他手下的力道也随之愈来愈重,我的右手和下颌几乎要被他捏得碎了。眼见我再也受不住,他猛然收住了笑,低下了头,恶狠狠地咬上我的唇,如暴风骤雨一般在我口腔中肆虐,又如暴风骤雨一般迅速收了回去。
他终于放开了我,收敛了癫狂的气息,冷眼对上我平静的面孔,他似变脸一般,迅速换上邪肆的笑容,语气恢复平日里的猖狂:"我要什么,天底下还有比你更清楚的人么?你既要装,我便让你装到底!你急着要宗正青晚的心,我却不着急要那东西!你好生想着,实在想不起来也不打紧,只是我一日得不到它,你便休想轻轻巧巧做你的付且贵!"
我抬袖轻轻抹了抹唇,带着故意的嘲讽和疏离,然后平静地向他施礼:"殿下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既如此,付且贵便先告辞了!殿下要的东西,倘若付且贵有幸找到,自当送来,还望殿下记着今日之言!"
我刻意放缓了步子,不急不忙地往回走,目光偶尔间会在花间停驻。我慢慢地走着,意志坚定,心中再慌乱也绝不可让他看出一分一毫!
他终于捅破了这层窗纸,而我也断不能让!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此生何必!"
身后的夜风带来子荫散漫的吟唱,隐隐约约,飘飘散散,竟带着几分哀伤。我不曾停步,只抬眼看了看夜空。
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谁人与共!
早餐是最传统的米饼豆浆和油条,萍儿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昨夜的担忧。
正说着,萍儿忽然给我使了使眼色,我微转了头,就看见司徒盛穿着极旧的书生套衫站在旁侧,两粒豆子小眼正垂涎地盯着我们桌上的东西。瞧他那模样我险些笑了出来,这人好歹也是出入金銮殿的,怎么总是这般猥琐?
"司徒大人!"我随手倒了一杯豆浆,客气道:"若是不嫌弃,便同我们一道吃吧!"
他不说话,却一ρi股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抓了米饼裹油条。他吃得飞快,三两口搞定,又迅速灌了一杯豆浆,然后歇口气咂咂嘴,不甚客气地对我道:"又不是女的,吃这么慢干嘛?快点,馆里一堆事等你做呢!"
萍儿气得狠瞪他两眼,我赶紧使了眼色让她莫做声,自己则装作没听到,也不管他在旁边急得跳脚,慢悠悠地吃完了东西,笑道:"司徒大人今日不用早朝?"
"今日上官颖当值!"他言简意赅催我道:"还不快些!若非吃了你的东西,我才不愿教你咧!"
我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不理他三番两次回头催我,终到了国史馆,他赶紧带我进了库房,拿出一扎新稿,对我道:"这些是近日朝堂上的笔录,你尽快整理了,重新编撰后再交与我!"
我点点头,他狐疑地看着我,又不放心地补充一句:"只得三日啊!"
我看了一整日,得出一个结论,人的品相与才华绝对是毫无关系的,司徒盛便是那个典型。只看着他临场的手稿,我就觉着身临其境,每个人都鲜活起来,便是细微的身份立场言语差别都清清楚楚地印进了我的脑中。
我满怀崇拜之情,不知不觉已看到天色大晚,才忽然想起萍儿尚在等我。我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萍儿果在外面,只是神采飞扬,似碰上了极好的事情。见了我,更兴匆匆地迎上来,低声道:"先头少爷传了话来,稍会儿来拜访先生。这时辰已有些晚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我心中"咯噔"一声,却没有一丝喜气,不会这般巧吧?才一日而已,暮青晚便消了气找上门来了?!
情意绵绵
我跟在萍儿后面,一路踌躇,未及思考清楚,便已回到司徒府。很快发现与平日里不同,门口守着护卫,院里停着软轿。
我瞥了眼司徒盛的厢院,无声无息的,也不知是睡了还是不曾回来,无论如何他必已经恨极了我,我叹口气,其实我也不想惹麻烦的。
我进了房间,小心地关了门,然后转身走到床边,拉了椅子坐下。床上的人瞥了眼我的座位,温声道:"怎么这般晚才归来?馆里事情多了?"
我点点头,同他解释:"看司徒大人的手稿,一时入了迷,忘了时辰。"
"用膳了么?"
"不曾。萍儿待会儿会送来。"
"哦!"他露出一丝笑,极温柔地注视着我:"让萍儿多备一份,我念你念得太紧,也是不曾用膳便赶了来。"
我犹豫了一下,将险些出口的话收了回去,萍儿并非专业的厨子,做出来的东西自也不能同他府上的比,只怕他吃不惯。但这话若是出口,他很可能又恼了。管他惯不惯,按着他的吩咐总不会太错。
我重又回了来,屋中不是太暗,但他还是点了灯,又坐回原先的位置。我刚想也坐回先前的位置,他却向我伸了手,我不及想便已握住,他双眼便带上了笑,手中使了微力,便将我拉到他的身边。
我微微叹着气,揽上他的腰:"殿下今日来访,为着何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已隔了六载了!"他不悦道:"难不成只我一人这般觉着?"
"这两日事情太多。"我诚实道。
"是太多!一会儿六皇弟,一会儿子荫,确是不得空!"他又恼了。
我头疼地靠住他,庆幸的,他不曾拒绝。六皇子,子荫难道是我愿意见的吗?别人硬要找上门来,我也不得法儿!他分明知道的,却非要来跟我闹气,难得见一面,却总要这般,我当如何是好?
"事情再多,我心中惦念的总也是殿下。至于六皇子和太子殿下,都是不得已的敷衍,殿下为他们作甚么气?"我解释了两句,却忽然发觉这角色怎有些颠倒,这番话不该是应酬归来的丈夫对家中娇妻的解释吗?
"且贵,你烦着我了?"他紧紧地握住我的腰,哑声道,隐隐竟带着一分凄苦:"我总也摸不清你的心思,不自觉便心慌意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分明不想这般说话的,也不想同你斗气,然而总是不及想便说了出来。"
我心里一阵酸楚,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迷迷惘惘不确定,爱上一个人便是这样苦恼的感觉吗?我极力克制了这样的情绪,但我不明白,暮青晚,他平日里那般地镇定冷静以及意志坚定,为何却连这样小小的情绪都克制不住?
只是因为爱吗?这爱竟似铺在荆棘之上,让彼此不停地烦恼与痛苦,这样的爱又能持续多久?
"殿下是人中之龙,怎会这般不自信?是付且贵不知高低,痴心恋了殿下,不知如何是好的该当是我才对。殿下何苦这般烦恼?"我轻声道,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有几分道理。
"人中之龙?"他笑,带着无奈,那张绝世的容颜拢上灰蒙蒙的落寞:"即便我真是人中之龙,亦不是付且贵心中的良人,我如何不知?更何况,尚有些事,唉,不提了可好?"
我点点头:"好!"
"这院子太冷清,明日我再派些人来照应。你如今不在我府上,我总是忧心的很。其实你要搬出来,我也不是那般恼的,只是你总是万般事都自己藏着掖着,如何也不肯依靠着我。你让我如何有信心,如何不烦恼?你若全心待我,遇着不妥,便该同我说,我也就不会如此疑神疑鬼!"
他情意绵绵地望着我,便是百炼钢亦会被他化为绕指柔。我的心化作一滩水,几乎要忍不住全权向他道出,道出我的离奇,我的无奈,我的苦恼,还有那个几乎要让我窒息的慕容安然。但我开了口,却只是一句轻轻巧巧的抚慰:"好。但司徒大人不喜见生人,殿下不要明着派了人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情意绵绵渐成满目猜疑:"当真是‘好’吗?"
我有些心虚,不敢点头,只能反问他:"殿下此言何意?"
"你若全心待我,遇着不妥,便该同我说!"他的脸色开始变冷:"我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原来他一早便在试探我,我心中惨笑,闭了口,却不再言语。
"且贵,你,你当真不愿说?"他迟疑地问,面上的寒霜让他显出几分苍白,更有几分透彻的冷酷和决绝。
其实我并不十分清楚他在问我什么,所以我不能说,也不敢说。如今这样子,说了也讨不来什么好处,倒不如等着他问,至少不会胡乱招了不该招的供。我离了他,坐直了身子,压住心中忐忑,平声道:"殿下若有话,请直说,倘使我能回答,自不会隐瞒。"
"付且贵!"他冷看着我,直叫我的全名,刚刚的柔情蜜意,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对你已是百般忍让,你还要如何?你瞒着我的事情有这般多,是么?你甚至辨不清我问的哪一件,是么?"
"哈!哈哈!"他霍然起了身,踱了两步,然后冷声大笑:"我已经认了你作付且贵,为何你依然不肯放弃慕容安然的身份?慕容氏谋逆造反,早已满门抄斩,剩下的孤儿寡母也全部遇劫身亡!慕容氏一百一十四口,如今只剩你一根独苗,你以为你还能做甚?"
"你是个女子!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个女子!"
"殿下原来从未信过我。"我觉得口中发涩,是我想得太简单,东宫之争,岂会是他觉着我是付且贵,就能真的将我当作付且贵的?子荫的目的虽然不纯,但他的提醒,或多或少却是对的,只是我一直不肯接受。
"我信过你,也愿一直信着你!"他收了冷笑,面上有些迷茫:"你出现得那么突然,我却情愿相信这只是个巧合,我也知道子荫对你的态度有异,但我依然希望,是他认错了人!子荫第一次见面就对你有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样明摆的证据放在我的面前,我却不停地自欺欺人,你还要我如何?"
"我要的不过是一句话,哪怕一丝一毫的足信,我都愿继续信了你!为何?为何你就是不肯给我一句真话?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殿下说得不错。"我低着头承认,声音有些发抖,他说得不错,他已经护我太多,而我的周围却总是那样的混乱,换了任何人,都不会信我。可我该怎么办?怎么说?告诉他我是灵魂附体?怕是子荫都不会信。
我再怎么说,子荫也只会认为是慕容安然的诡谋,暮青晚必也一样。我根本不了解这个神秘的慕容安然,更拿不出丝毫的证据证明我不是她。其实我就是她,从肉体上说。更也许我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付且贵也许只是慕容安然精神错乱的结果!便是先前的世界最科学的鉴定也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是吗?
"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你是慕容安然了?"明明他是那个逼问我的人,但那摇摇欲坠,慌乱地忍不住伸手撑住矮桌的模样,竟好似被逼到绝境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我好想笑,却笑出一滴泪,热热地滴在手心正中。这世界怎这么荒唐?上天,你要我在这里重生,是要将我赶至绝境,还是要将他逼入困谷?
我极轻微的声音,却带着毫不犹豫的坚定:"我不是慕容安然,无论殿下信与不信。"
敢与君绝
"我想看一样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平静了一些:"若我错了,从今以后,绝不再提慕容安然。"
"倘若殿下没错呢?"我问。
他一言不发,只看着我,我就笑了起来,笑得双眼氤氲,柔声道:"殿下要看何物?"
他抿了抿唇,好似用足了气力,才说出这句话来:"你的手臂!"
我抬眼看他,雾色迷朦:"殿下当真要看?"
他不曾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轻声说了一句"好"便拉高了袖子,然后温声对他道:"殿下为何不近来看得仔细些?"
他的脸上分明是坚定之色,然而足下却是丝毫不动。我等了一阵,叹了口气,重新拉好袖子。他面无表情,眼中情绪万变,整个人竟好似痴了一般。
我看着他,带着悲伤,带着悯怜,我帮不了他,他更帮不了我,任谁也帮不了我,这一切早已注定!也许子荫才是对的,在他对着我醉念那首艳词的时候,我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也许,也许,不至到如今这般,弄得两败俱伤。
"叩叩!"轻轻的敲门声在绝对的安静中,却能惊得人心脏大跳,大约是萍儿送餐来了,我收敛了心神,悄悄抹了抹眼角,起身打算去开门。
"呯!"一声响,我停在半途,桌上的石砚已经越过我砸向了大门,滚到地上又发出一连串的哐当声。我不及看清那砚台是否碎裂了,耳边又响起他的大吼:"滚!"
萍儿必定即刻退了,因为连我都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给惊吓到了,也许整个暮府都不曾有人见过他这般。他转了身,不看我,再抬手,已怒气勃发地将桌上剩余的东西全部扫翻在地:"付且贵,付且贵!给我一个解释!给我一个解释!"
我没有解释,也没得解释,只能平静地告诉他:"殿下也不知该在我臂上找什么,对否?其实太子殿下也不是在找,他只是试图提醒我,我的臂上缺了一样东西,一粒守宫砂。"
他按着桌角,那样优雅的形体竟似有些颤抖:"为何?为何要告诉我?你可以继续隐瞒,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想起!你分明可以做到的?你为何不继续瞒着我?"
"我不想欺骗殿下!"我的眼中映着他虚弱的身影,口中却平静道。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如今我的天与地早已合在一起了吧?
天与地!何谓天?何谓地?天地之间可还有我容身之地?
"哈哈!"他背着我低首大笑:"是谁?是子荫吗?他许了你什么了?妃位?后位?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之位?你为何不同我要?难道,我会给不起吗?"
暮青晚已经走了,萍儿悉悉索索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我蹲下来,同她一起,她只看了看我,勉强笑了笑,却不说话,也不同平日一般试图阻拦我。
她的态度我不奇怪,今日的变故这般突然,莫说是她,便是我这当事人也有些始料未及。面对暮青晚的异常,她必也是同样的慌乱与迷茫。前途难测,如今对我对她,都只得这四个字了。
刚收拾妥当,便有人闯了进来,我靠着书桌,费力地抬了抬眼,原是司徒盛。他该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但今日,我的心情已经糟到无法用言语形容,实在抽不出一点儿的闲情雅致来安抚他了,干脆连招呼也省了,只等着他再加一场炮轰好了。
然而等了半晌,司徒盛竟然不曾发火,瘦小而矍铄的身子挡在门口,尖锐的面孔上尽是深思之色:"付且贵,史官的院子这般热闹,可不是件好事!倘使外头问起来,可不好交待。"
"此事再无二回,司徒大人放心。"他的态度还算客气,讲的也在理,我只好耐足了性子答他。
感觉大脑成了一团浆糊,明明想要逃避,但随口说了句与他稍稍相关的话儿,就又浮起暮青晚离去前的神色。平平静静,冷冷淡淡,好似又回到初见他时的模样。
我什么都没有承认,但也什么都没有否认,他必已对我失望到了极致。除了那一阵带着决绝的大笑和那句带着讽刺的质问,他再也不曾展露过任何情绪。即便那双雾眼依然是看着我的,但那眸中却再也找不着一丝一毫我的身影。
他收敛了声息,面色恢复如常,而后便步伐平稳地走出了这扇门,他那样坚定的背影,分明在告诉我,我与他的差别,何止是皇子与平民,而是天与地呀!
他不曾如子荫一般威胁我,甚至不曾撂下半句狠话,只那样平稳地走了出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他平稳的步伐重新回到正常的轨迹之中。而我,却泪如雨下,湿了满襟。
三皇子的心智,我早已知晓的,便在梦行之中突然醒来,依然能够做到沉稳异常,我是断不能与他比的。竭尽了全力,也只能做到沉默地目送他的背影,剩下唯一的庆幸便是他不曾回头,自始自终,一点也不曾。
我不如自己以为的那般潇洒,想这一天不过是提早到来罢了,而我的心却似被拧了几遍,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甚至到这一刻,我对着司徒盛,依然累得连一张笑脸都挤不出来,
"大人若是无事,便请回吧,学生要歇息了。"我开了口,然而这语气却如何都是不对,怎么听都带着冲。
司徒盛倒似不以为意,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带着狡黠的笑意道:"我还以为你这道行有多高,原也不过如此。"
我冷了脸,刻薄道:"学生见圣颜不过两面,而大人,却已见了一生,这道行自是有差距的。若非如此,皇上又怎会将学生安置在大人身后?"
"你这人,不识好歹!"他无所谓道:"肚子里不过几滴墨水,就自以为能靠着活了。瞧你这模样,跟什么似的!换了我早就烧香拜佛去了。这皇家的人,你以为你真能识得清?有空,还是多读点史的好。"
司徒盛好似一根棒槌,在我已经乱成一滩浆糊的脑子又一通搅,直搅得我再也分不清对错真相。他说得不错,这皇家的人,我识得清谁?皇帝,子荫,暮青晚,甚至那个看似□的六皇子,哪一个的心思不是迂回百转,哪一个的小动作不会左右大局?
我不过是暮青晚手中的一粒小卒,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不曾要我的性命,已该我谢天谢地了。子荫和暮青晚,谁是螳螂谁是黄雀,根本就不是我能搞得清的。唯一正确的答案就是,我,始终是那只逃不掉的蝉虫。
回过神来,司徒盛已经走了,屋里空荡荡的,只得我一人。我觉着有些落寞,一头倒进被中,迷迷糊糊地睡了去。无论如何,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我不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寻死路
"付且贵,你这写的什么?"
我瞥了一眼司徒盛扔过来的撰稿,然后懒洋洋地抬起头,对上他怒气勃发的皱纹尖脸:"学生的字写得不甚好,大人若是不喜,便找人重抄好了。"
"谁同你说这个!"他气道:"吏部侍郎九方季的案子,你是怎生写的?我这手稿上的重点难道还不够清楚?"
"原是这个!"我缩进靠椅里,国史馆里的案椅都是极专业极舒服的,以我的资质,向后一倒,随时便可以睡着。
我在司徒盛吃人的眼神里,悠哉悠哉地换了个舒服位置,然后回答他:"大人的意思,学生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哪家天牢里的人不说自己无辜的?我便写多数行九方大人鸣冤的惨烈,后人也不会多给几分注意。倒不如多注两笔朝中众臣的情态,过些年岁,等这争端了了,两厢对比一番,九方大人冤屈与否,自然就明白了。"
"大人前日不才笑我,怎生自己却糊涂了?这朝中的事哪有冤不冤的,有的也不过是胜与败罢了。同情心可不好乱用!"
司徒盛一时竟是语塞,豆子小眼极复杂地看我一眼,低声道:"你这话说得这般白干嘛?"然后伸手拿回稿子,翻了两页,又对我道:"好,这一段又如何解释?不过是北方小国来使,这种事儿一年总有十数回的,年年也都是京都尹照管着,你记这般详细作甚?"
他仔细看了两眼,瞳孔突然放大,复又不可置信地瞪我道:"只为着独孤相随口一句的提点?"
我不置可否,只道:"随手写多了两句,大人若是不喜,删了便是。"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终于忍无可忍,跳脚道:"以你’付‘字单姓,能进这国史馆,已是皇上开了恩!你这背后再如何,进了这馆子,对着我这老头子,尊师重道四个字总要是会写的吧!"
我诧异地抬了头,温声道:"原来大人是真有心收了我这‘付’姓弟子的?倒是学生误会了!"
"你!你!"司徒盛气得干皮脸都有些发红,急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来:"你这是做何?是要自寻死路吗?"
自寻死路?我还未及发笑,已有一副清雅的嗓音玩笑问道:"哪位大人想要自寻死路呀?可需谨燕帮上一把?"
司徒盛的脸色变了又变,转过身,还是恭敬地行了礼:"参见六殿下!"
六皇子还了礼,面上带笑,然而却不肯断了先前的话题,追问道:"二位方才谈论何事,如何说到自寻死路?这言语可有些激烈!"
我冷眼看着司徒盛,等着他作答。司徒盛的脸色还算正常,也可能是那张老面皮本就适合掩藏,他平稳答道:"不过说些前朝往事罢了。倒是六殿下,今日如何得空过来?"
"我可是个闲人,天天都得空的!"六皇子笑眯眯道,然而笑归笑,却不肯被司徒盛带得偏了,转了口,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道:"什么前朝往事?二位论得这般热烈,谨燕可是好奇得很,可否再说与我听听?"
我暗下冷笑,一股子怒气由心底自然生出,未及控制,已经哑声开口道:"不过是前朝南王妄想弑兄夺位的旧事而已,想南王最后落得身首异处,更连累其母姚皇后入不得宗庙!当真是,自寻死路!"
宗正谨燕的脸色不变,只似稍稍回忆了一下,便点头同意道:"自寻死路?确是!确是!"
这话模拟两可,是在说我呢?还是真在说南王?我斜瞥一眼司徒盛,只见他的面色竟有些凝重,见我瞥他,眼神中颇有些责怪之意。我撇过脸,装作不见,我就是故意寒碜六皇子,又能如何?
我当真是烦了,厌了,每一个人都不可靠,每一个人都心怀鬼胎,这日子再过下去,又有何意?
"听闻殿下酷爱读史,皇上也有屡次称赞。难得今日这般机会,不知殿下可有闲与下官多聊几句?"眼见六皇子的目光凝在我的身上,司徒盛忽然开了口道,我的心中不由有些惊异。
于是六皇子的目光就收了回去,带着点深思,同司徒盛客气道:"司徒大人百忙尚且抽闲,谨燕怎敢说半个‘不’字!"
周围静了,司徒盛居然引走了宗正谨燕,这事当真有些奇怪。他,是在帮我吗?怕我发了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六皇子说些讽话?但他为何要帮我?帮得一回,难道还能帮得了十回、百回不成?
宗正谨燕,如今这时候尚敢来缠我,真算是胆色惊人了。想也不过数月时间,他身上的最后一丝青涩也已经褪去,如今这不动声色,翻江倒海的角色已经演得极好了。
好似只有我,永远都是这样不知长进!我长呼口气,窝在椅子里睡了,这可是司徒盛为我争来的片刻空闲,哪能浪费了?
"我为你奔波,你倒在这偷懒!"有人用力敲了我的桌子,大声道。
我睁开睡得朦朦胧胧的眼,又是这老儿!我懒得说话,再度闭上眼。
"付且贵!你真是无药可救了!"他大声吼道:"看你这蠢样!太子,三皇子还折腾不够?如今连着六皇子都一道惹!你自己不想活就算了,别连累这国史馆里的人!"
我闭着眼冷笑:"敢问这国史馆里的人指的是谁?若是司徒大人这般玲珑的学士,岂是付且贵这种蠢人可以连累到的!"
"你!狗咬吕洞宾!"他咬牙切齿,却又说不出个道道,他深呼吸再深呼吸,终于憋足了一口气道:"明日我便上书,请皇上正式给了你这著作郎的称谓,以后的事,你好自为之!"
"学生才疏学浅——"我话未及说完,司徒盛已经摔门而出,瘦小的身躯气冲冲地走得极快,空留剩下的半句自言自语从我喉间慢慢溢出:"可担不来这位置。"
使馆夜火
柜子里是一整套的身份凭证,是暮青晚为我造的假。
上面写着我的出身地,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边陲小镇,据闻十数年前还偶有小规模的战乱,因而当地的户籍管理难免有些混乱,这也就是暮青晚为我选择此地的原因。他向来盘算得仔细,一丝一毫的把柄都不会留下,我便顺顺利利地用这假证入了国史馆。过几日,怕还要用它们去领著作郎的腰牌。
"先生!"萍儿在身后唤我,小心问道:"先生看这文凭,可是有事?"
我转身摇头。萍儿自那日之后,比从前更为小心谨慎,神色间都显出一分憔悴来。看着她年轻姣好的容颜,我不免有些伤感,便伸手牵了她,到旁侧坐了,然后认真道:"萍儿,你回去吧!我会修书给三殿下,说明原因,他不至怪你。"
我自己已是无所谓了,可是萍儿还有大好光阴,可不好耽搁她,只要她回到三皇子的府邸,靠着暮青晚这棵大树,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萍儿吃了一惊,大眼在我脸上直扫,紧张问道:"先生要赶我走?可是萍儿做错什么了?"
"不是!"我赶紧道:"我如今这状态,你自是明白的,估摸着一时半会也没人打我主意。倒是你再在这儿呆着,可就真的耽误了。"
"我不会走,也不想走!"她一脸决然:"少爷将我送与了先生,我便已打定主意要与先生同甘共苦。如今先生又与少爷生了误会,眼下尤为艰难,萍儿更不能走!"
我苦笑两声,问她:"倘使这不是误会,而是一生一世也解不了的结,你又当如何?"
她一呆,但旋即更加坚定道:"萍儿的主子已不是三殿下,如今,先生如何,萍儿便如何!"
"萍儿,我不是试探你,"我费力地解释、劝说她:"我与三殿下的心结再无可能解开,你再跟着我,只会一道身陷泥潭!你帮不了我,何苦做无谓的牺牲?如今这形势越来越混乱,我根本无力看清,将来如何,更是无法预料。可你回到三殿下身边,总归是最安全的。三殿下再不济,自保的能力总是在的。"
"先生不必再劝!"她起了身,肃然道:"先生待我之心,我如何不知?正因此,萍儿也不能再顾三殿下如何,只愿追随着先生,与先生生死与共!"
我双眼一热,心中寒意一下消了泰半,原来这世间并非那么寒冷,至少,我还有萍儿,一心一意陪着我的萍儿,为着她,我总得想着法儿坚持下去,我坚定了心志,我得坚持下去!
我睡得正熟,隐隐听见一阵急叩声,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头脑稍微清醒一些,终于听清是萍儿在门外急声叫我。我一下反应过来,赶紧爬起身,抓起床边的外袍,未及披上就跑出去。
"先生!"萍儿拉住我迅速闪到窗边,指向远方,我刚定神,就看出了异常。西南方的天空映着艳红的光影,可以想见下方必定是一片慌乱。这么大的火势,绝不止是一屋一宅!只是城中防火措施做得不差,怎么会这么快烧成这样?
那个位置!我凝神细想,瞳孔已经不由自主收缩。"快去叫醒司徒盛!"我一边套外袍,一边向东院冲去。
萍儿的动作比我快,我跑到司徒盛的厢房口时,司徒盛本人已经出了房,只是衣冠不整,光脚就冲了出来。
他看见我,豆子小眼深邃而严肃:"是使馆吗?"
"不确定,那方除了使馆,其他官衙亦是不少。如今尚在严火之时,然而这火势却窜得这般猛烈,只敢说民宅的可能极小。"我言简意赅道。
司徒盛扫我一眼,面上有些忧郁,然后一声轻叹道:"十之八九了!"
"走吧,付且贵,你我一道去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的身子有些佝偻,语气也有些低迷。
"现时离早朝不足两个时辰,若真是官衙起火,恐怕皇上还要提早召见众臣,这一来一回怕就赶不及了。不如由学生与萍儿过去,萍儿脚程快,得了消息,兴许还能赶回报与大人知。"我看着他的光脚道。
他一愣,很快回过神来,也是赞同:"也好,如此便快去吧!付且贵,”他补充一句道“小心些!"
我点点头,心道,这司徒盛真是愈发地怪了,竟会叫我小心些?然而想归想,脚下却不得慢,同萍儿飞速往起火之地赶了去。
果真是使馆。火势似已控制住,围观的百姓包了里三层外三层,我试图往里面挤,然而进三步至少被挤回两步。想这种官衙大事,怕是倾朝三十年都没发生过几次,百姓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也不足怪。
我挤得满身汗,也没前进多少,正自着急,萍儿忽然在我耳边道:"我看见三殿下的人了。"
我点点头,没有惊讶,今日各方人士都该出动了,我们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拨罢了。"萍儿,你进去看看情况,我在这等你。"没有办法,等我挤进去,黄花菜都该凉了。
萍儿点点头,在人群中东窜西窜很快就没了身影。
"少爷!"
我一惊,这声音,是暗七!他竟会在这里出现?
我刚想回头,又听暗七细小的声音道:"少爷莫回头,今日各方探子齐集。"
我明了他的意思,复又装作向里挤的样子,耳边又听他道:"少爷既不回头,想必已想起属下中的子母蛊了,少爷的生死决定了属下的生死,少爷自不必担心属下的忠诚。"
慕容氏果真不是一般的武将,这蛊术之说竟是确有其事!我微微点头,除了暂时相信他,也别无他法,更何况这说法也确实找不到漏洞,如此也解释了为何明知慕容府灭门,他还是能确信慕容安然依然活着。
"馆内人众多已得救,只余三名戎狄使者生死未卜。而戎狄使者入京尚不足三日。"暗七完全猜到我此行的目的,再开口已是我最需要的消息了。
戎狄使者,戎狄,不是独孤相关照过京都尹的北方小国吗?京都尹公冶望算是太子子荫的舅哥,我自难免多留意几分,又因为独孤相出了面,我心中不自觉生了几丝疑虑,故而随手多记了两笔,但不曾想这其中竟真有事端。
但即使戎狄使者不幸火中身亡,与京都尹也没有直接的关系,顶多不过是渎职之罪罢了,这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小罚俸禄,大解官职。而京都尹这职位我也是清楚的,官阶不过三品,但手中握着的京都护卫军却是盛京的泰半武力。
外传子荫极宠侧妃公冶青,这其中拉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舅哥,这层关系再亲密不过,子荫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任他人夺了这顶千金难买的乌纱帽去。独孤相如此大胆行动,难道真有自信能周旋过子荫,强定了公冶望的罪名?若是如此,独孤相甘冒这样大的风险,力挺的是谁?宗正青晚还是宗正谨燕?
我越想疑问越多,然而暗七却突然没了声音,我刚想偷转了头看他一眼,余光已经扫到萍儿的身影迅速向我移过来。谨慎起见,我还是不曾回头,只向萍儿挥了挥手。
出来比进去容易得多,我们离了人群,转进小巷,萍儿便开始细述所见所闻。这外围拥塞混乱,里面却是有条理的。京都尹一早便亲自带着护卫军赶来,上手的第一件事不是救火,而是驱散平民,迅速划定圈子,确保里面的人不得出,外面的人也不得入,而后才指挥护卫军参与救火。
公冶望的政治军事手段显然非同一般,这么短的时间内,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所有事宜,救火查案两手兼顾,我不得不认同他的能力。政治家不谈人品,只看魄力和胆识,这两样公冶望都算一流,难怪得子荫器重。但既是这样,子荫更不可能随便弃子,独孤相的仗自然愈加难打。
据说逃出生天的他国使者聚在一隅,但萍儿从前只在暮府内做事,自然识不清这些使者的身份,更不知道戎狄使者的特征,因而里面的伤亡情况完全不得要素。我听她讲完,便让她赶紧先去回报司徒盛,自己则独自走回。
今日各方人马俱全,我自相信不会遇上麻烦。然而走到岔路口,迎面来的却是一顶再熟悉不过的软轿。
我在路旁停了,恭敬地等他过去。然而那轿子行至我的面前却特意停了下来。
帘子慢慢地揭开,晨曦随着那张无暇面孔的展现亦绽放出它神奇的光辉。我吸了口气,鞠身有礼道:"付且贵拜见三殿下!"
与君分忧
"有些日子不见,付先生这气色瞧起来倒是极好!"暮青晚的双眸冷冷地注视着我,只薄唇微微地翘了翘。
"尚可而已。"我的眼睛有点发酸,诚心地问候他:"三殿下安好?"
"我么?"他低声笑了笑:"能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京都尹大人怕是有些不好了。若是使者们无恙,也便罢了,否则父皇又要劳心劳力了。你说,这时候我这作皇子的该当如何?虽说没什么排忧解难的功夫,尽心尽力总是该的。"
双眼有些氤氲,我好容易咽下喉间的涩感,答道:"殿下自谦了!殿下这般早出行,可是得了旨意?"
他倾身靠在轿沿上,目中不再有我,状似懒散地回忆着往事,悠悠道:"付先生真是玲珑人,一语中的。我这样的闲散皇子,若非父皇的旨意,又怎会与这些个朝中事务牵上关系?倒是我这印象中,付先生总要睡到日上梢头才有精神。"
"如同今日这般早起折腾,先生也该掂量掂量能捱得住几次才是!"
"殿下说的是,付且贵受教了。"我低着头,小心提醒他道:"使馆的火已经控制住了,殿下若有事务,可别耽搁了。"
"付先生有他务直说便是,我可不着急,"他笑得讽刺:"都这时辰了,早一刻晚一刻,也见不得什么差别,我也就是赶个场子罢了。但我不急,可是我自个儿的事,也不好耽误了付先生,是不?"
言毕,连瞥我一眼都省了去,他抬手放了帘子,轻轻巧巧道:"起轿。"
我鞠身送他,直到耳边连一丝脚步声都听不见,才起了身。他果真是怨恨我到极致了,每一句话都酸酸涩涩刻薄得很,甚至连称呼都疏离起来。我长叹口气,感觉心中无限憋屈。信任一个人真的好难,我不怪他不信我,因为我也不够信任他。只是这真相露得真不是时候,若是再早些,也许他能一鼓作气杀了我,省得这般冷嘲热讽,两败俱伤。
我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但心中更加怜悯的却是他。他若是真能如同那日离去的背影一般冷漠平静,我也就死了心,只在一旁祝他大业得成便是了。偏他这副模样,我安不了心,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两个人的争斗,往往嘴上越凶的那个,心中伤得也越深,因为只有爱太浓,痛太深,才会需要竭力地掩饰。否则转了头便去了,又何苦互相折磨?忽然想起很多往事,不清不楚地在我眼前晃着,是我终于开始懂爱了吗?
是我一直告诫自己,帝王无情,可这么多年的史书看过来,例外总也是有的,万一暮青晚真是那个万里挑一,我当真不后悔?
司徒盛从宫中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斜,而我依然在发呆。他猛力敲醒我,出人意料地没有怪我偷懒,只说了一句:"跟我来。"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瘦小的身子,进了库房。入了库房,他也不说话,只不停地按时间翻旧史,过一会就让我记个编号。眼见那编号过了百,他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对我道:"这馆中的史书够你读到七老八十了,我也就给你索个引,你小心收着,别给他人见了。再遇上馆中无人,你就自己进来看。"
我点点头,还是觉得很奇怪,刚想发问,他又道:"出去吧,上官颖也该回来了。"
我只好把满肚子的疑问塞回去,这老儿当真有些诡秘,给我索个引都怕给别人知道,而这个别人更直指上官颖。同样是著作郎,司徒盛还是皇帝的人,用得着躲上官颖吗?
过不一会,上官颖果然回到馆中,回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两位著作郎大人呢。
"司徒兄,"上官颖的语气没有丝毫不妥,虽然有礼,但明显地透出与司徒盛的熟稔:"今日皇上大发雷霆,满朝文武,怕也只有司徒兄镇定如常了。这早朝虽说已经下晚了,众臣们可都不敢随便退了,一直在宫门外守着。也就司徒兄一人敢先行离去,小弟当真是佩服得紧。"
司徒盛黠笑道:"皇上的心思,哪个不明白的,那些人守来守去,也就为表个忠心。反正都这么多人了,这与君分忧的心意,也够皇上明白的了,就不多我一个了。"
上官颖瞥了我一眼,还是道:"司徒兄,你我做兄弟的随便说笑,这话可不好让外人听了去。"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司徒盛呵呵笑道。
"不过今日,这等可不算空等!几十双眼睛可都看着一个人进宫去了。"
司徒盛一愣,直觉问道:"谁?"
我已经猜到答案,但还是静待上官颖的回答。
"三皇子。"他压低了声音谨慎道。
司徒盛脸上的皱纹轻跳,半晌叹口气怅然道:"皇上的子嗣当真是藏龙卧虎,怕是不到最后一刻都见不得分晓了。"
"司徒兄!"上官颖轻喝一声。
司徒盛好似回过神来,赶紧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倒是你我兄弟要好生斟酌斟酌,如今真是不比从前了。"
"小弟也是这个意思。但你我兄弟心意相通,总也能寻条明路。"上官颖微弯了眼,冲我温和笑道:"这馆中大大小小,要顾全的,可不只有你我二人,这事儿松散不得。"
这话明着同司徒盛说,暗下却该是对我说的,我赶紧顺着他的口风,跟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馆中大小可都得靠着二位大人。付且贵初来乍到,识不清状况,这以后的境况,还得仰仗二位大人多加提点!"
"言重言重,付小弟可是绝顶聪明之人,身后自有高人,原也不该我等多嘴。"上官颖舒心笑着,揽了椅子坐下,然后温声道:"然而你我既为同僚,自该共度难关,眼下这光景虽有些困难,但只要你我兄弟同心,总归过得去的。"
"大人高抬在下了。"我小心道:"付且贵身后哪有什么高人,能仰仗的也只有二位大人了。"
上官颖哈哈笑起来,同司徒盛调侃道:"司徒兄,付小弟当真是谦虚,难怪难怪!你我怕都要仰仗付小弟度过这一关了。"
我努力维持着笑,嘴里说些客套话儿,暗下偷瞧了司徒盛,只见他的老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每每与我眼神接触,都是有点悲悯的意思。看起来我与司徒盛的感情进展倒算是最顺利的了,这笑话可真有些冷。
著作佐郎
我正坐在窗下看书,一抬头,司徒盛竟在窗口望我,神色间更好似带着几多心思。
"司徒大人,"我狐疑地问:"这般晚了,大人来此可是有话说?"
他回过神来,有些感慨道:"吏部的文书这两日便到了,现下定的是六品著作佐郎,但上官颖同我的年岁都不小了,迟早是要退的,想你再进阶也是指日可待。虽说便是进了著作郎也不过五品,算不得高,但因着皇上重史,这职位一直也不缺人觊觎。"
他顿顿又道:"说起来提议擢升你的人是我,但皇上允得却是更快,这其中道道你可要想明白了。"
"大人?"我诧异地听他说着,这般明白的解释,难道司徒盛硬要将我按到著作郎的职位上,当真是为我好?我有些糊涂地望着他,嘴里还是坚持道:"大人的意思,学生不大明白。"
"哼,你同我装傻也没什么用,此刻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只怕你都不想知道。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想你自己的事只得你自己清楚,但外面的事却恐怕只有你不明白。"
我吸口气,镇定道:"外面的事,学生的确是不明白,但学生再愚钝,也总会想着,大人这般‘好心’提醒学生,究竟为的什么?"
司徒盛隔着窗打量着我,隔一会,忽然狡黠笑道:"如今整个盛京,出路最广的就是你了,我同你一墙之隔,这般好的地势,跟个风,求个平安,而已。你说,这理由够不够?"
"大人莫非说笑?学生以为,这时候,出路广阔同小命岌岌该是一个意思才对。"我冷笑道。
"看来你还不算糊涂。"他无视我的态度,笑意反而一直蔓延到眼底:"也不枉我将这注压在你身上,如今我也就赌你能选得对了,至于信与不信,就由着你了。"
"大人这注下得草率了些。"我合了书,起身施送行礼:"但大人想说的,学生已经明白了,大人自然是为学生好的,所以大人的提醒,学生也会好生注意。但其他的事儿,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时候不早了,学生恭送大人!"
"明白便好。"他点头欲行,忽而回转了头道:"对了,昨夜大火,只戎狄使者未曾逃出,但责任在何尚不可知。因而皇上怒归怒,却还不曾有人获罪。"
"至于京都尹大人,除了不得Сhā手此事,其他职俸也是照旧。我告诉你的是这些,以后的事儿,就等着你自个儿看了。"
农历七月初五,上官颖的手稿上清楚记着,三皇子宗正青晚首次参与朝政,这位历来多病的皇子,上手的第一件事,却是清查使馆起火,使者身亡的大案。圣上的心思实在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
而我更相信,这一天朝堂间最受关注的,绝不是戎狄使者的死因,即使皇上似乎并不认为这只是个意外。
说起朝堂上的派别,绕来绕去也只能绕着几位皇子,三皇子独独在此刻出山,原因只是皇上并不信任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派别而已,所以才会需要一个无帮无派的宗正青晚Сhā手此事。但谁也说不清,宗正青晚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宗正子荫,于顷刻间握住一方势力,参与到皇权之争中来。
需知,皇上毕竟是皇上,天下仍是皇上的天下,他的儿子们虽然极具天赋,但毕竟还是缺少了二三十年的经验,因而只要皇上一日不曾崩殂,最终鹿死谁手就有些难说。即使如今看起来最强势的依然是太子殿下。
所以各方各位,防守的,进攻的,等待的,都只能更加卖力,谁都怕那一步错,步步错!
初八,吏部文书抵达国史馆,我,正式上任著作佐郎。
我从没细想过著作佐郎的职责,但眼下却是无论上官颖早朝还是司徒盛早朝,我泰半都得跟着,这一点真的让我很头疼。
早朝在寅卯交更之时,因而寅时初刻就得起身,这个时间几乎要了我的命。幸好天气渐暖,起了来,用冷水狠泼自己几趟,也就能勉强往宫门冲去。
面圣前,众臣会先在偏殿等候,我第一次参加,却发现殿中极为安静,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所有人都似在闭目养神,完全看不出谁与谁更加友好。唯一的例外,只有太子殿下和三皇子坐在一块儿,偶尔低声说笑两句。
我找了个旮旯,正经坐着,然而坐了一会,瞌睡又来,我的双眼眯啊眯的,撑了又撑,半睡半醒间,忽然感觉有身影向我靠近来。我一睁眼,眼前的人影一下清晰起来,竟是子荫!而他身后跟着的,自然是宗正青晚。
"付大人初次早朝,怕是有些不习惯吧!"子荫冲着我的睡眼,颇有深意地笑着。
我一下清醒过来,刚想答话,宗正青晚已经跟在后面轻声笑道:"难免有些的了,想着前两日,我也是手足无措的,不过,倒是不曾见子荫这般关切过。"
瞬间感觉一盏超亮的聚光灯对准了我,直照的人心中发颤,我只好起了身,施了礼,勉强为自己解围道:"三殿下是皇子,这些场面总是见惯了的,自不会有行差踏错。太子殿下要问,也只会问下臣这般初来乍到又不识规矩的。幸好下臣也只管跟着司徒大人做些笔录,在此就多谢二位殿下有心了。"
子荫的笑容依然温和,口气暖暖道:"以后同堂的日子还长久,著作佐郎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倒是卯时即刻便到,诸位大人也该各自就位了。"
我竟险些睡过了!我心中微惊,子荫竟是来提醒我的!
我赶紧四下搜寻司徒盛,很快看到那个矮小的身躯在殿门口显眼地站着,怕是在故意等我,我赶紧跟过去,果然听见司徒盛低声斥责我道:"别再惹事了!"
"学生知错。"我低了头轻声赧然道。
不想知晓
早朝初始时是例行公务,我也趁机铭记诸人的性命、长相和职位,而这其中不得不提的便是独孤右相和轩辕左相。
右相名纯,面容清瘦,修眉细眼,只有一把山羊小须带着几分长者风范。
左相名翼,天堂饱满,五官似较一般人突出,加之身形高大昂然,更显庄重威严。
据闻独孤纯年岁稍轻,也已五十有二,轩辕翼还要长上两岁,然而富贵人家,保养得宜,其实都不甚瞧得出年岁。
除了这两人,我有心瞧着的便是京都尹公冶望。公冶望不过而立之年,五官坚毅,身形修长,标准的儒将风范。自使馆出事以来,他已成为万众之焦,若是一般人早该慌了神,但我细看他踏进金銮殿的步伐,却是平稳坚定,也只能说他会有今日的成就,绝不是运气!
早朝的气氛带着一点压抑,皇帝的面色并不如我前次所见那般和善,直至大小官员将日常事务禀告完毕,才终于开了金口,缓慢而清晰地问道:"青晚,戎狄使者的案子可有些眉目了?"
"禀父皇,儿臣昨日新拘了两名首领提刑官,当下正在儿臣府上。"暮青晚立即鞠身恭敬回道。
我低着眉,视线悄悄扫过众人脸色,出我意料的,这朝堂上竟也有不善隐藏之人,脸上不小心露出些微诧异,让我都想提醒他两句。然而下一刻我的注意就被拉回,轩辕相已经肃然开口道:"臣今晨亦听闻,三殿下即时,拿了,两名,首领,提刑官,想来殿下有心公开此事,敢问殿下可是得了什么证据?"
"暂时不曾!青晚公开此事,只是觉着不清不楚,反易生猜疑。"
轩辕相怕也是不曾料到三皇子这般直接,神色间有些愣怔,但很快回过神来,带着些微严厉地责问道:"殿下以为公开此事便足够了?殿下如何查案,臣原不该多言,但殿下查案影响到了朝廷纲常,臣就不得不说!"
"提刑官再如何也是朝廷命官,殿下无凭无据,如何一口气扣了二人?!此事一出,殿下便是明文公布,满朝文武也必人人自危!臣斗胆问殿下,可曾想过此处?"
"子荫亦同左相大人所言,朝臣不安总不是件好事,难免会引出些乱子。"首先接口的却是子荫,和气地圆场道:"然而三皇弟行事素来有分寸,如今突行这非常之事总有些原因,左相大人且莫着急!三皇弟,这殿中人可都等着个合理的解释,你将这前后说说清楚吧!"
"子荫所言亦同朕所想。"圣武帝轻咳两声,慢慢道:"戎狄一行尽皆亡在我朝,绝非小事。这真相,朕是不惜一切代价亦要查明的。然而朕虽给了青晚行事之权,但这度也是得把握住的。需知朕要的,可是,咳,内外皆安!内外,皆,安啊!"
"儿臣明白!只是戎狄信奉地神,完尸入土,于其意义重大。其使者在盛京遇害于两国交邦已是大害,儿臣不敢再火上淋油,再行解尸勘查之事。儿臣以为这犯案之人也是聪颖之辈,先料到此重,才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杀人!儿臣以为此人胆大包天,行事也颇有手段,此案必不简单,因而行事不得不乖张些,斗胆先拘了两名提刑官。"
"三皇弟,皇兄实在有些不明!既然不可解尸,皇弟如何确定此事是他杀,而非意外?又与这两名提刑官有何干系?"子荫诧异道。
"验尸一事,并非只有解尸一途,有时只凭外相即已足够。前二日青晚先后请两名首领提刑官验尸,然而二位大人竟烁口一词,称尸首无外伤,当为大火中,浓烟熏至晕厥,方才死亡。"
"原来此事也该这般了结,讨巧儿臣早年读过洗冤录,隐约记得其中有载,浓烟熏亡之人,牙关紧咬。然而儿臣陪同二位提刑官验尸之时,二位大人分明发现死者牙口张开,肌肉松弛,却故意避而不谈。"
"这其中动机,儿臣不得不多加怀疑。犯案之人原想得巧妙,因为案情重大,朝廷任用的提刑官本脱不了这两名首领提刑官大人,只要这二位大人坚称是自然死亡,这案子也就该不了了之。所幸儿臣心中存疑,于是暗下请教了前提刑官欧阳行大人,方才证明此事。"
"儿臣原该先禀明父皇,再行拘拿,但眼下这案子似裹在蛋壳之中,这二位提刑官却是这上面仅有的缝隙。儿臣担心犯案之人手段非常,迟而生变,便先行拘拿了这两名提刑官,方才来请父皇定夺。"
"另外请左相大人放心,没有父皇的旨意,青晚是绝不敢动这二位朝廷命官一丝一毫的。"
"青晚虽然鲁莽,但这些个分寸还是知晓的。"暮青晚风轻云淡地加上一句,轩辕翼脸上的肌肉未动,但神色间还是有些微的变化。我微抬了头,却碰上一个人的视线同我一般,冷冷地从轩辕翼的脸上飞速扫过。
我压住心脏轻跳,装作没看见那个人的眼神,回过头看向暮青晚,有好些日子了吧,每每见到也不敢细看,今日再见,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白袍素靴的,好似清瘦许多。他站在朝堂之中,我想定是我爱恋他的缘故,如何总觉得他十分地醒目,转来转去,眼中的一角总会有他。
我有些难舍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暮青晚,这场战争已经正式揭开帷幕了,是吗?
当你想要掩藏的时候,我也只能同世上所有的其他人一样,看不出丝毫的异状,对吗?还是我比其他的人更加地迷惑?那么,这样迷惑的我,在今天记下的这一段史,会有任何的意义吗?
对错真相,只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至少,我这个著作佐郎,即使满怀疑问,也只能平静地看着你平静的面孔,听着你平静的叙述,再记下一段最平静的文字。
对与错,也许,我根本就不想知晓。
开始而已
"倘使青晚所言不差,便是我朝之人通敌叛国了,想朕倒是经年不曾遇过此等贼子了!便是杀他十次也解不得恨!咳!"皇帝按住龙椅,硬声道:"子荫,这两名提刑官隶属何处?如何有这般大的胆子!"
子荫上前一步,然而另一个人快了几许,已经跪倒在地,果是京都尹公冶望:"回皇上,一名隶属京衙,另一名隶属刑部,但平日里多由着臣调遣,此次查案也是臣颁得手令。臣失察!臣有罪!"
"这失察的罪名,京都尹大人何必急着担?案子究竟如何,如今还只是青晚一厢情愿地猜测而已。"暮青晚语气不同先前对着轩辕相那般,颇有些委婉:"便是青晚料得不错,也只要尽快揪了魁首,再同戎狄好生交待了,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话是这般说的,但戎狄使者一路无恙,偏生刚到京城就出了意外,只怕三殿下想得太简单了!"轩辕翼冷冷道:"皇上,臣亦听闻溯风之兵似在戎狄边界蠢动,臣不得不担心个中内情重大,只怕有些微意外,都要连累边疆百姓受兵灾人祸。三殿下极具才能,然而终是初涉朝政,便遇此大事,臣请助其一臂之力!"
"轩辕大人所言不差,臣亦有同感!三殿下心细如发,臣以为这案子倒不是首要,总逃不掉水落石出的日子。怕只怕与戎狄生隙,再遇边界形势突转,幸而左相大人自请相助,臣瞧这事态,也只有左相大人出使戎狄,方能争取时间,确保周全了。"独孤纯面色凝重,捻了下胡须,带着深思Сhā口道。
轩辕翼脸色一变,眼色更加深沉,细思一瞬似欲再言,然上位之人竟先开了口道:"如是,轩辕便赶紧备了礼节,早些出发吧!着礼部即日便将文书递出去吧!查案是大事,安抚更是重中之重!轩辕出使,这案情独孤就多担待些了。"
"公冶望,你也起身,你这些年的功绩,朕是瞧在眼里的,只要事情查得明了,总不会多怪罪你。朕累了,今日便退了吧!"
于是众人散回偏殿,我小心瞧着,轩辕翼明显面色不佳,但也难怪,毕竟刚刚在御前吃了大亏,分明想Сhā手查案,却被独孤纯硬塞了个烫手山芋。关键时刻,出使在外,本就是大忌,而皇帝的旨意,状似随意,却又恰到好处地没给人一点回转的余地。我想他毕竟是个老油条了,不至于忐忑不安,但不舒坦总是难免有的。
也不知是否早朝太紧张,下了朝,众臣反而驻足不走,左右议论起来。只有子荫和暮青晚有说有笑行了出去。
我特意多等了一刻,方才离开,然而到了宫门外,却瞧见子荫的轿子尚在,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子荫俊朗的五官已从小窗口探了出来,远远地冲我和善笑着。
"付大人,"一直等我走到近前,他方才微收了笑,关切道:"今日可还好?"
"总有些紧张,付且贵还得多谢殿下早些时候的提醒!"
他笑眯了眼:"你还真有些紧张,呵!"
"司徒盛倒挺有胆色,这就让你执笔了?想你这初来乍到的,记些琐碎也便够了,其他责任还轮不着你,你多学着些,也少讨些苦来吃!"
"谢殿下教诲!"我鞠身道。
"付且贵,"他上下打量着我,有点埋怨地低声道:"你这模样,真是,讨人厌。嗯,起轿吧!"
子荫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又如何不想那样做,现下的情形,怎么记都是不讨好,但司徒盛显然不会让我退缩,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后十日,京都戒严,轩辕翼出访迟迟难归。再过两日,溯风兵犯戎狄边界,然而轩辕翼不归,戎狄亦不求援。
再一日,为救倾朝喉舌之戎狄,独孤相上书,即时缉拿京都尹公冶望及京衙大小官吏数十名,再连夜遣书戎狄修好。
再三日,戎狄同意倾朝军队入驻边境,溯风军未及过河即退。
初时羁押公冶望不过不得已为之,然而不足月,兵部收谍报,谓公冶望受贿于溯风。公冶望虽然抵死不认,但各方罪证都指着他是受命刺杀使者,以阻止倾朝与戎狄联手。此一出,皇帝盛怒,欲灭其族,幸得太子子荫多方周旋,太子侧妃方守得一分安生之所。
此事来得快,去得更快,一切都很正常,然而却让我疑虑重重。经此变,倾朝国内安定,更得以驻兵戎狄,皇帝大悦。暮青晚一案闻名,三皇子之名开始流于众臣嘴边。只有左右相似乎撕破了最后的脸面,朝中的一片和平假象多了数道裂缝。
殿中,子荫如往常一般,一袭紫衣,藏起了那分邪气,显出十分地高贵典雅。我偷眼瞧他,剑眉张扬,星目明朗,好似不曾受到一丝一毫的打击。但我知道,不几日,京都尹的位置便无新人坐,也有新人握。只不知子荫可曾先筹备妥当。
至于对错真假,我左看右看,还是看不清楚,皇上认准了的也没什么再说的了。我多余的同情心实在是不足够了,只以为事情归了一个段落,能过去也就过去了。
但现实总不会如人意,很快我就发现,这一切,只是开始而已。
戎狄事件稍平,太子请纳侧妃。
公冶望入狱之后,虽然不曾明白摊着,原太子侧妃毕竟只能悄悄隐匿了去。
子荫的花花肠子向来不少,但对名份二字却是看得极重,先前也只得一个侧妃公冶青而已,因而这一来太子府少了的不只是一个侧妃,而且是当家的主母,太子纳妃自也是理所当然。
瞧得见的荣华富贵,也不知让多少贵胄眼巴巴地惦记着,偏生子荫谁都不成,却挑了个商贾之女。不知是不是勾起了圣武帝的少年情怀,出人意料地,皇帝竟一口允了下来。但显然皇后不甚痛快,言说久不来喜事儿,不如赶着近前的好日子早些操办了,带带喜,因而规矩做全了就成,其他就能免则免了。
其实这些场面上的东西,挽月怕也是无所谓的,更罔论子荫。这几日瞅着子荫,总是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的模样,其中的舒畅生怕人看不见似的。
倒是暮青晚既不见张扬也不见颓丧,依旧是温雅平静,一如既往。其实这当间,偶有两次我曾遇着过他,我再苦涩,也得承认,他似换了副心肠,竟会同我寒暄两句,而不再总是冷嘲热讽的。
有一回甚至同我提起挽月的景况,然后感慨笑道:"要走的留不住,要留的也赶不走,世上人总是这般的,是不?何处来的何处去,终归是圆满了。"
我听得双眼发酸,明知他说的是挽月,却还是不由自主套到自己头上。那张脸那双眼那道鼻梁,都还是一样熟悉的完美无缺,但我终于再无法从中窥见丝毫心思。我甚至分不清他是在等待着报复我,还是真的放下了曾经那份不可靠的情愫。
八月初八
同往常一般,我故意走得很慢。因为吸取了早先的教训,这样可以等着众人,尤其是子荫先离开宫门。
刻意晚了小半时辰,路上就安静地多,然而走到半道儿,却意外地被人拦住了。来人开门见山,言简意赅,让我到前方的茶楼去见太子殿下。我连一句推脱之词都未及说出口就被人强行带了过去。
我从来不在外饮茶,更罔论同太子殿下在茶楼饮茶。其实只想想,都忍不住打个寒颤,子荫究竟在想什么,这般随意出行,出了岔子可该如何是好?
走进茶楼,不消人说,我第一眼便瞧见了子荫。一袭倜傥公子衫,金冠玉带,靠在二楼扶手上,眼角亦带翘地,正望着楼下唱曲儿的玲珑美人。
我慢吞吞地爬上楼,到了他的近前,刚想施礼,已经被他手中的象牙骨扇托住,他懒洋洋道:"免了礼了,成不?你怎就这般拘谨,非要坏了我的兴致才满意的?坐,坐我对面便好!"
他看我坐好,用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扶手,好容易一曲终了,他终于有了空,回过头来对我道:"瞧这姑娘小曲儿唱的,莺莺燕燕的,要在宫里哪能听到这回?"
我淡淡回道:"殿下高见!"
"嘘~"他抬手用扇子轻点我的嘴唇:"瞧你平常怪聪明伶俐的,今日倒是这般傻了?别那个什么前,那个什么后的,子荫,子荫便好!"
我有些反感地避了避,他便收了扇子,重又向下望着,慵懒道:"且贵啊,你瞧这小姑娘长得如何?"
"颇有几分剔透玲珑,但我以为不如子荫府上新人。"我毫不客气道。
"新人?"他歪着头,倚靠着扶手笑起来:"瞧你这神情,为谁不平呢?你也说剔透玲珑,我多瞅两眼难道还不成了?世上美人无数,挽月却只得一个,你当我不知道呢!"
我闭口不言,他便转了脸来,叹了口气道:"算了,见你就是要生烦的!"
难道还要怪我让他生烦了,我冷着脸,勉强动了动嘴道:"付且贵知错!"
"行行行!"他也似有些头大地看着我:"还真是得罪不了你了!也懒得跟你再扯了。"
"八月初八,挽月过府。她没见过什么人,也就你,还算是相识了。席间给你留了空了,你若不想招摇,就乖乖过来!她难得提个要求,我可没打算让她失望!"
"只为着子荫这份心意,我也是该去的。劳烦刻意相邀了,其实只消有个信儿,付且贵也是不敢推脱的。"我抿抿嘴,应了他,然后起身告辞。
"付且贵!"刚到楼下,子荫突然冲我大声喊,直接打断了小姑娘的新曲儿。我尴尬地转身抬头,刻意忽略其他人诧异鄙夷的眼光,向二楼看去。
那个人立在楼上,身姿风流,双眼更带着说不明的笑直望着我,然而却不再说一句话。
这个浑人是故意整我的,搞不明白,最丢人的是他自个儿好不好?拖我下水就有这般好玩吗?皇太子的心思!我心中冷哼。
可惜便是再瞧他不起,该去的地方也还是要去,该做的礼数也还是要做。
八月初八,桂花尚甘,明月未圆。
其实子荫无需特意约我的,既然收到那张大红的喜帖,我这样小小的著作郎便是砸锅卖铁也是得凑足了包喜去的。更何况我手中尚握着暮青晚给的大把银两,底气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萍儿说太子府办事不好收银票,我就去盛京最好的玉楼挑了对龙凤佩,精致地包裹了。原想着就这般去了,但一转头,其他宾客必是人人有礼,人人祝词的,如此我怕倒是特立独行了。这一想,赶紧也歪歪扭扭地写了两句道喜的话儿。
白日里的吉时,留与了新娘入宫跪拜世间最尊贵的公婆,因而喜宴便在了晚上。刚到晡时,萍儿便催我出门,说是再晚我就要变成姗姗来迟了。
果不然,我到的时刻,太子府前正热闹,十数名待客小厮都没有闲着的。我赶紧上前拜了喜帖,验明正身,再交了礼物,然后便被带进了太子府正厅。
我的位置很靠前,同桌的人脸上有些风尘,后来说起话来,商贾的身份就露了出来,原来我当真被安排在娘家人的位置上了。
虽然这婚礼赶得有点急,但与会的宾客还是不少,一眼看去,总有三四十桌。不多会,几大姓氏都陆续到得齐了,大小官员不停地起身施礼,我跟在后面就没有歇下来的时刻。
再过一刻钟,耳听小厮大声宣告三殿下到,所有宾客便齐齐起了身。暮青晚便不疾不徐地踏过了门槛走了进来,抬眼见到屋中场景,先施了礼,然后和气笑道:"诸位大人怎生这般客气?今日子荫当喜,其他人可都是陪衬儿。众位快些落座才好,否则青晚都不知该如何落脚了。"
"三殿下发了话了,老夫也就不推脱了。"说话的是轩辕翼:"今日这般多人,老夫正嫌礼节繁重,三殿下倒是先替老夫讲了。今天不看官位品阶,该如何便如何,只等太子殿下现了身,卖力喝酒便是!"
"左相大人所言极是,青晚亦觉豪气顿生。我瞧着左相大人旁侧的位置还空着,便先占了如何?难得能与左相大人亲近讨教,此番机会焉能错过?"
旁侧的小厮赶紧翻开名帖,抬起头来,望了两眼,面上有些犹豫,正待开口,轩辕翼左手边的官员便起了身,笑道:"右相大人还未及到呢!不知三殿下瞧着在下的位置如何?讨巧在下也想着与新郎同桌,多沾些喜气呢!"
"好得很,好得很!如此,青晚就不同尚书大人客气了!"暮青晚随手解了披风,交与身旁小厮。
暮青晚原先的位置离我很近,这一换,就到我身后去了。我微低着头,余光瞥着他从身侧缓步走过,耳听着他好似落了座,背脊的肌肉就跟着紧张起来。
我晕晕地正发愣,有人轻轻捅了捅我,眨眨眼,顺道露出半边酒窝,冲我笑道:"我这未来的嫂嫂可没什么亲戚,付兄被安排在这位置,可与嫂嫂的关系匪浅啊。倒是不曾听说呢!"
"寄人篱下,命不由己,六殿下若也晓得其中苦楚,就不会有此惊异了。"我淡淡道。
宗正谨燕贴近我,纯洁似天使:"我早已成了年了,这样简单的道理,哪会不懂的?嫂嫂以往自然是过得苦的,可自今日起,就真是苦尽甘来了,往后顶多也就是忆苦思甜了。倒是付兄这般说辞,被我三皇兄知道就要生着气了。"
"在下既然这般说了,自然是认为,三殿下不至介意了。"我微微放冷了脸回道。
他"扑哧"一笑:"我说笑呢,你还真当了真了!"笑完了伸手拍拍我的肩,愉快道:"这里上上下下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啦!光看着你这不冷不淡的样子就够我乐呵的了!"
"起身起身,"上句刚完,他已经拉我起来:"皇兄出来了!"
抬眼果见子荫,一身大红喜袍,镶金戴玉佩琉璃,富贵荣华却不见丝毫鄙俗。他的五官深邃而分明,然而新郎官严肃的着装还是掩藏不住那双黑眸里的放荡不拘。两道浓眉带着弯儿,显露出十分的喜悦,他拍了拍手,示意大家都坐着,然后客套道:"仪式定在戌时,劳烦诸位空等着了,待会儿会先上些茶点,垫垫儿肚子,先请诸位将就将就了。"
客道话完,他又笑道:"这时间定成这般我是也没法子,其实,"他眨眨眼,眼角风流尽显:"眼下最急着盼着的,可就是我了!"
下面哄堂大笑,子荫便稳稳当当地退了去。
冬日近了,过不了一会儿,天色便黑了。太子府上上下下都张了灯结了彩,到了夜色中,更显出五彩斑斓,热闹非凡。厅中欢声笑语,人人人都有交谈的对象,人人都显得喜气洋洋,只有我带着疲惫,应付着六皇子偶尔的打岔,勉力等待着。
"付大人,王妃娘娘请您入内小叙。"好容易等到宗正谨燕转了兴趣,一个圆脸的丫鬟却又不知何时立在了我身后,悄声道。
我略犹豫,但还是起了身,跟着她入了内院。踏进内院,眼见左右无人,我便停了脚,那丫鬟诧异地转身看我,我亦看向她,然后平声问道:"当真是王妃娘娘请我?"
以我为质
"其实,"那年轻的脸孔上带上几分犹豫,双眼左右闪了闪,还是坚持开口道:"其实,是太子殿下。只因大婚在即,王妃却是情绪低落。太子殿下才不得不请大人出面劝解。"
我定定地望着她,脚下依然是不肯挪动一步。她终于急了,靠过来,低声求我道:"王妃不该见男宾,这些礼仪大人必是再明白不过的,奴婢心中也是怕得很!奴婢不敢欺瞒大人,其实,实在是,唉,太子殿下怕也是没法子了!奴婢求大人了!"
我脑中往事涌来,立时想起挽月以死相搏的经历,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可想?挽月当真是不顾一切,不想活了么?若是如此,我去了又有何用?我叹了口气,无奈道:"既然是太子殿下知会的,我便跟你走一趟吧。但只怕我也是无甚用场的。"
小姑娘舒了一口气,赶紧道:"大人肯去便好!"
跟过了一座庭院,我心中忽又有些不确定起来,这一不确定,脚下就有些踌躇。
"进去便是王妃的厢房了,大人请!"那丫鬟一边掏出腰牌给护卫检查一边冲我恭敬道,然而即刻发现我一直瞅着她手中的腰牌,便赶紧递到我面前让我细看,口中更忙不迭解释道:"这护卫哥哥平日里都是认得的,只是太子殿下已经颁下了这牌子,我们做奴婢的就必得出示才行,可不敢坏了规矩。"
我笑了笑,心中明白她是有心出示了腰牌让我安心,而我也确实安了些心,只要她真是挽月的院中人,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虽说我充着男子的身份,但其实如何,子荫再明白不过了,便真有些岔子也不该妨事。我定了定心,便抬脚跨过了院门。
进了院子,远看着厢房中隐隐约约,竟似只有一盏昏灯,我皱了皱眉,耳边即刻听那丫头也轻"咦"了一声。我刚欲问清情况,她已经飞身扑到窗口。
原也是个身怀绝技的,我心里暗道。瞧这样子,又撞上巧事了,这意外也当真巧的,也不知我能不能顺利脱身了。
脱身的念头刚从脑中闪过,"啪"一声,窗子已经开了半扇,露出的是挽月无色的面孔。
"小姐?"
"小心!"我直觉大声发出警报,然而还是听到那小丫头诧异地轻呼一声,下一刻就"扑通"倒在了地上。
挽月脖子侧旁慢慢地滑出一把明亮的匕首,我硬生生吞下喉咙口的呼救,拂了拂袖子,镇定精神,然后冷静问道:"敢问阁下何人,竟在太子府中行凶?"
"我是何人,与你无关!我只问你要不要她死?!"挽月身后传出带着沙哑的男声,我目力所及,贴着挽月脖子的匕首上已经映出一丝血色,挽月明显害怕至极,偏着头,双眼紧闭,浑身更似在不停颤抖,整个人眼看着便要瘫软下来一般。
"别伤她!阁下有何要求我照做便是!"我只好道。
"好!你过来,我杀了你,自然就不伤她!"
我心脏微跳,犹豫了下,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然而刻意放缓了脚步,边走边道:"我是五品著作郎,官阶不高,但生死关乎皇上圣明,阁下若是明白其中道理,何苦杀我,不如改以我为质如何?"
"可笑,难道堂堂太子妃倒比不过你这五品著作郎了!"里面的男人冷笑两声,但似有几分心动。
"在下并非此意,太子侧妃于太子殿下来说确实重要,但除了太子殿下,其他人的心思却是阁下无法预料的,万一有人打着浑水摸鱼的心思,只怕防不胜防。阁下的大事未成,反先担了谋害太子侧妃的罪名。"
我刻意加重语气两次强调是"太子侧妃",而非"太子妃",只望他一时不清,能先放了挽月。想我身体健康,能言能语的,只要能活着,实在是比挽月适合做人质多了。便是子荫施救,我也更有能力配合不是?
"你倒是挺替我考虑的么?"里面的人大笑两声:"好!有意思!我被你说服了!我便以你为质!"
笑声刚落,我的意识未及反应,手脚已经被制,更有一只冰冷的手捏在了我的咽喉要害处,我撇眼被他另一只手制住的挽月,隐隐知道事情不妙,但还是坚持劝说道:"阁下既已抓了我,又何苦再揽一个太子侧妃?瞧她瘫软的模样,过一会儿便得是阁下的累赘了。"
"累赘?那也是待会儿的事了!你不用替我着急,抓你是一回事,放她,却是另一回事。放不放她,还得看宗正子荫的态度!"他捏紧了我的喉咙,继续道:"你倒算是个聪明人,又讲条件又拖时间的,还真难免被你算计一点两点。可惜你今日是用错对象了,我现在正是要等宗正子荫现身呢!"
"阁下既有谋断,那我再说也只是无用了。看起来阁下是有心挟持太子侧妃,早打定主意要与太子为敌,与皇上为敌了!想阁下能够出入太子后院,该是武艺高强之辈,然而这般明目张胆地现身,当真是以为太子府无人了么?"
"不敢!太子府自有顶尖高手,我自诩不是对手,但幸好碰上你这送上门的保命符,现下倒是不敢也得敢了!"
"哈,阁下当真好骗很哪!"我心底一紧,嘴里却故意嘲笑道:"我不过自称著作郎而已,阁下便信了?!阁下这般才能,不该啊!不该!"
那人不说话,手下却使了劲,捏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我拼这口气,却强笑道:"原来,阁下是早已识得我的!"
"闭嘴!"他有些恼怒,再使力,我吐了两口气,险些吸不回来,幸好我于他还有价值,他很快松了手劲,让我稍稍缓过阵力气。
"今天的事与你无关,你只要老实点别再说话,等宗正子荫达成我的要求,我自然会放了你。还有,这位太子侧妃!"他低声在我耳边嘀咕两句,然后抬起头,冲着外院大声道:"太子殿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在下有的是时间,然而太子殿下的喜宴却是不能再等了吧!"
话音一落,庭院口果真踱出个大红身影来,那张俊美的面孔上带着明显的阴鸷,让人由心底感到几分寒意。而他身后,却是一抹我再熟悉不过的悠然,让我辨不清真假的悠然,不急不缓地迈着极随意极优雅的步伐跟了进来。
外面究竟如何了?子荫到场是再自然不过,然而,暮青晚,他怎会也跟了来?
孰轻孰重
"这喜宴确是不能再等了,阁下快人快语,说的还真是不错!"
子荫言辞间似认了急切之意,然而语调却又是缓慢悠然,啰啰嗦嗦,礼仪兼备,让人完全摸不着心思:"也罢,今日阁下有何要求直说便是,倘使能办的,便为阁下办了又有何妨?可若是不能办的,阁下便再虏上十个八个,本宫也只得一句没法度!这其中利害,还望阁□谅!"
他说得是极容易,但人家提着脑袋进了太子府,要他办的怎会是件轻巧事儿?子荫这般淡然,难不成已经有了营救之法?还是觉着无所谓?我被蒙面客紧紧地控在手中,忧虑之余,又隐隐觉着今日之事极不简单,诸多事情总有巧合之感。
偏生自我来此,就不再相信巧合之说,只不知这圈套又是何人所设,想套的究竟又是哪一个?
"殿下多虑了,在下虽然斗胆与太子殿下做交换,却还不敢让太子殿下觉着亏了本儿!"掐住我的人倒是镇定异常,危境中居然有点谈笑风生的潇洒:"想我这一手是太子殿下的侧妃,另一手是皇上御聘的著作郎,分量总是有的。更何况希望殿下为某达成的不过两桩小事罢了,只看太子殿下愿不愿意成全了!"
"你且说说看吧!"子荫点头,慢吞吞道。
"第一桩,在下想同太子殿下要个人,公平的,殿下若是肯给,也便可从我手中先挑一个去!"
子荫眯了眼,眸光带上几分危险,口里却依然慵懒道:"厅中虽有文武官员数十,但都是朝廷命官,哪一个本宫都无权说给便给!"
"呵呵!"那人在我头侧低低笑了起来,隐隐带着几分鄙夷:"我要这些个废物作甚?我要的是个女人,太子府上复姓公冶的女人!此事于太子殿下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怎么会?我万分诧异,他要的人竟是前太子侧妃,前京都尹公冶望的妹妹?如今公冶望的罪名早已经定了,处斩之日近在眉梢,皇上金口玉言断无更改之可能。都到这个时候了,一个连侧妃名号都保不住的公冶青还能做何?竟值得来人冒这般大风险,于太子大婚之日虏人?!
子荫面上也有些微讶异,旋即偏了头与身侧的三皇子嘀咕了几句。暮青晚脸色不清,我只觉他点了点头,然后子荫便抬了手,似怕我们这边听不清,朗声道:"来人,请青夫人即刻过来!"
下一刻便没了声响,对面的人不说话,虏我的人也似老僧入了定,一言不发。只有挽月似稍稍醒过点神来,喉间传出几许嘤嘤之声。我心里正自着急,耳边已经听到子荫怒火冲天的吼声:"蠢才!没瞧见本宫跟三殿下累着呢嘛?还不搬个座椅来!"
这一吼,不止外边的奴才吓坏了,挽月余下的嘤嘤声也被吓在了肚子里。我赶紧轻声安慰她:"王妃莫怕,太子殿下必有法子救你的!"
挽月不能言语,但我余光中似是稍稍镇定了些许。那蒙面客却是嘿嘿一笑,低声冲我俩道:"太子殿下想救谁还不定呢!"这一语,又激得挽月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