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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骨悚然

"阁下何意?"我额头血脉微跳,子荫同我,或者说,同慕容安然的关系,知道的人还真是不多,便是我自己都搞不太清楚。子荫要救挽月自然是肯定的,但按照子荫从前所言,他也应当尽力救我。貌似我身上也有他需要的东西,不是吗?

但这件东西和挽月相比,哪个更重要就不得而知了。我心里有这些想法并不奇怪,但这个蒙面客怎会说出这样蹊跷的话来,让我如何不疑心?

那人不答我,却冲着子荫道:"太子殿下既然请了人来,在下自也不会食言,在下手中的人,也便任殿下挑一个去!不知殿下是要这千娇百媚的太子妃呢,还是皇上御聘的著作郎呢?"他一边说着,却一边将挽月微微向前推了去。

子荫旋即便向我们看来,隐隐地我觉着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很快又转到挽月身上,然而他竟然不曾即刻开口要回挽月,只­阴­沉沉地在新搬来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不一刻,三皇子靠了过去,似在同子荫说话,子荫似是不甚同意,两人一来一往竟说了好一刻,方才达成共识。

我不知他们在争论什么,倘若是换人,还有什么可想的吗?我同挽月,孰轻孰重,这是不言而喻的。

蒙面客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看着,直等到子荫似是思虑定了,方才问道:"太子殿下想要换哪一位?"

"付且贵!"温和的声音响起,答案毫无意外。

我面无表情,却是痛彻心肺,一时间直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心脏更似被人掐了个遍。付且贵,我心里惨笑,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念出你的名字了。

我不指着先获救的殊荣,我只想他在念出我名字的时候能有丝毫的犹豫而已。至少也证明,他对我曾经有情,曾经,有情呵!

我目光空空地对着暮青晚,他的心思那么深沉,不会看不穿蒙面客的心思。他开口便要了我,不过是故意误导蒙面客罢了!蒙面客不会遵守承诺,他要测试的不过是我和挽月的分量,他留下的只会是一个最有价值的保命符!

我心中惨然,迷蒙中,隐隐觉着暮青晚的眼神凝结在我身上,我的双眼朦胧,勉力冲他微微一笑,只不知他瞧没瞧见我笑容中的放肆和解脱。演惯了戏的人呀,都到这一刻了还让我恍惚间看见曾经的水中花雾中月!

挽月与我,孰轻孰重,孰重孰轻?是我作了一场大梦,今日终到梦醒时分!

我满心酸楚,但神志却更加清楚镇定,只听耳边人森冷笑道:"我问的是太子殿下,何劳三殿下这般费心?我只问太子殿下要的是谁?"

子荫的目光在游移,根本无从知道他其实在瞧着谁,但他终于开了口,平平静静道:"我要的是付且贵!挽月既是我的王妃,便为我牺牲也是该的!可我也先说着明了,她于你不过是个逃命的屏障,于我却远重于你的­性­命!"

"你这第二桩事儿顶多不过要逃命罢了,用她换,算不得过分!你不伤她,我自然放了你去,可你若伤她丝毫,就莫怪这万里王土再没你容身之处!"

三尺佛尘

我想象中的公冶青,当是个丰神绰约,国­色­无双的女子,有着凤姐儿的娇俏和­精­明,然而在今日这样无奈的场合中见到的,竟只是三尺佛尘罢了。

温婉柔和的面容,配着青白的道袍,不惊艳,却是脱俗的。她姗姗走近,每一抬脚,脚边青袍下便翻出素白的裙边,缥缈地好似踏云而来。

看见院中场景,她只微微愣了愣,并不甚在意,依例向子荫和三皇子做了揖。子荫看见她,面上有些微的愧疚,但还是坦诚道:"对面点了名寻你,是好是坏,总要先问清了再做打算。"

"奴家明白!奴家现下过去,自有分寸!"公冶青俯了俯身,而后便从容不迫向我们走来。

直走到离我们不过三五米,子荫也不发一言,只默默地看着。眼见她又近了一步,子荫面上似有了两分焦容,我身后的蒙面客忽然哈哈大笑,甩手就将挽月扔了出去,同时口中叫道:"太子殿下守信,某也不敢食言。旧人换新人,太子殿下也是不亏的。"

毫不意外地,子荫飞身而起,抢先于半空中接住惊惶跌落的挽月,然后小心将佳人藏到身后。我心中轻叹,回眸再看身边的人,即使被人钳制,公冶青的脸­色­也是平静依旧。

我忍不住生出几分伤怀,旧人换新人,再超凡脱俗的人,也省不了心痛滋味,更何况她如今真可谓孤苦飘零,无依无靠了。其实这世间比我苦的,岂是一个两个?

公冶青不曾看向挽月,也不知她是不是不愿去看,她的眼神只奇异地与我对上片刻,然后便收了回去,稳稳道:"公冶青如今不过是待罪之身,劳烦阁下冒此大险,不知为了何事?"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你同我走便是!"蒙面人倒还客气,算是解释了两句。

"呵,"她嘲讽笑道:"如今这景况,还有何人会来寻我?你欲忠人之事,倒也无可厚非。可我愿否同你走,却由不得你定!"

身后人明显有些惊讶,直觉便问道:"你待如何?青夫人,我绝不会伤你的!"

她瞥了瞥我,然后刻意压低了声音,微动了­唇­,细声道:"我料想如此,早作了准备,我若欲死,必不让你救得!"

我心中一寒,只见她面上平淡,双眼却冲我高傲笑着,似有几多言语藏在其中。我也不曾想到她竟能如此绝决,但瞧她模样十之八九该是真话,只怕她已经暗藏了毒药,随时赴死。

蒙面客并无伤她之意,眼下怕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愣怔间,已听子荫不悦叫道:"人已经入你手,你还要如何?话是撂在前头,这人是给你见了,但其他却不能由着你来!如今你只需放了人,便任你走!本宫以太子之名承诺,绝不食言!"

蒙面客钳制我的手明显有些收紧,好似不曾听见子荫之言,稍歇了片刻,却低首靠近了公冶青,哑声道:"青夫人,我欲救你出这牢笼,托付之人,难道还有第二人不成?"

公冶青脸­色­微变,风云后,已经朗声笑道:"你道我兄长嘱你救我不成?哈!兄长大冤尚等清白之日,更沦陷天狱,如何嘱你救我?又为何嘱你救我?"

"公冶家的人什么冤屈都受得,唯有叛国之罪,重愈山,深愈海,背不得也沉不得!你懂也不懂?"

"青夫人!莫要辜负大人的苦心!入了天牢的,夫人何曾见到出来过的?更何况方才景况,夫人还识不清这太子府中的局势吗?同我走,已是夫人如今唯一的出路了!"蒙面人也是大急,眼见公冶青誓不肯走,只能搬出公冶望奋力劝说。

"阁下欺我­妇­人不成?便是­妇­人也当知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更当知我哥哥是何人!"

"阁下欲诓我出府,害兄长冤情不雪,背千古之骂名,如此歹毒!还敢同我说什么出路?"公冶青丝毫不为所动,昂然陈词,再转头冲子荫道:"夫君,公冶青累诸位至此自是有罪,但若此贼强掳我走,公冶青必不存活!还望诸君明辨是非,莫中此贼­奸­计!"

"青夫人!"身后人开始急躁,厉声道:"夫人糊涂!"

"公冶氏族辅佐宗正数代,忠君爱国,绝无例外,犹以兄长为最!你以为兄长视我如珠,便当事事以我为先?"公冶青冷笑道:"大错也!先国后家,方是我兄长秉­性­!今日局势,我若识不清忠­奸­,方才糊涂!你要带我走,未尝不可,尸首一具而已!"

"青夫人!"那人气急,忍不住怒吼一声,公冶青只轻蔑笑了笑却不再言语,似已铁了心。对方急了半晌终于顿足长叹道:"也罢,也罢!命也!我已忠君所托!去吧!"

下一刻,公冶青便以挽月同样的弧度,却是慢悠悠地飞了出去。子荫一跃上前,毫不费力便托住了,然后也小心将公冶青在身后安置了。从我这边看去,挽月瑟瑟躲在后面,大眼不停望我,公冶青依然那副得了道的模样,冷冷看着剩下唯一的人质。

刚刚同为质的那一刻,她的眼神分明在同我说话,而眼下又似彻底地冷眼旁观了。我实在是不明白。

"如今事情都了了吧?"子荫突然沉声问道。

"了了!"蒙面客似有些大梦难醒,长叹一声,回道。

"出南墙,有竹林,无伏击,你当勘察过,本宫也不赘述。你,进去,设机关,放人,而后,你给我一刻救人,我亦给你一刻出逃。一刻钟恰够你离开强弩攻击范围,所以,"子荫顿了顿,指向我道:"你的动作得快点,而她若有丝毫意外,你就等着万箭穿心吧!"

"太子殿下想得周到!"蒙面客哑声叹气道,然后一把提起我,飞速往南墙倒退过去。到了墙便,他轻松一跃,翻了上去。而后一边跳跃出墙一边大笑道:"我这机关也只得一刻,殿下的动作也请快些!哈哈!今日的交易始终是公平的!"

一箭穿心

"你出不了这林子。"

蒙面客结绳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更多的犹豫。

我垂眼,任他将我双手扣紧,想我可以开口的时间已经剩不了几多,总不能浪费了去:"如何都是条死路,阁下何必这般费事?难不成阁下还盼着半分生机?"

"先生亦知改不了局势,又何必费心劝我?"他哑声轻笑。

"你怎知我改不了局势?"我变了脸­色­,肃然道:"我欲保你­性­命,不过是一句话的气力罢了。却可惜阁下信不了我!"

"我若信了又待如何?"他停了手中的动作,望着我道。

"自然是想同阁下交换个秘密!"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叹:"秘密?我若给了先生要的秘密,先生便可救我一命?"

他的态度有些奇怪,我心底有些犹豫,但更坚定的信念跳了出来,我自信满满道:"自然!"

"呵呵!瞧来付先生的话竟也是真真假假,不足信了!"他有些感慨地继续手中的动作,将绳索绑得更紧些:"只怕先生连自己的事情都不清楚,又如何救得了别人?"

我心里一惊,声音带上些严厉,直觉锐声问道:"你是谁?"

问完了,方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可笑,然而对方竟不曾笑我,看我的眼神反多了几许暖气,但这样的变化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便伸出手用布条封住了我的嘴、眼,温和道:"得罪了!"

我心底生出几分慌乱,眼前只剩下一丝白光,使我的双耳更加的灵敏紧张。我知道他正不急不缓地将我吊高,平稳的节奏让我不觉得十分难受。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用全部的注意力去分析他平静无波的声音:"还望太子及时找来,这一箭穿心的滋味,但愿先生不要尝得好!"

什么"一箭穿心"我是无所谓的,生死由命我可以想得开,但他的下一句话却如针刺一般,一下穿透了我的神经:"只待过了今日,先生当再无大险,又何苦事事追根究底?明明白白的死总不如懵懵懂懂的活!先生,且珍重吧!"

"唔唔!"这一回,我当真有追悔莫及之感,只能在半空中拼命挣扎,盼他能看见,让我再多说一句话,一句话便好!别送死!让我救你,试着救你吧!也许我真的,可以救你!也许,也许,子荫会愿意用你的­性­命来交换他一直想要的慕容安然!我的眼前的布条有些湿润,我朦朦胧胧地感觉他已离去。

也许,也许便是暮青晚也会有片刻的仁慈!

不知他可曾看见我的挣扎,也许他已经看见了,只是觉得再没有了必要。倒悬的眩晕让我慢慢放弃了挣扎,突然间,我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我晕晕地等待着,感觉死神不远也不近地站在我身边。

我很平静,只剩一个奇怪的问题在脑中清晰地转悠着。如果今天真的会被一箭穿心,我该怪谁?是怪蒙面客设的局?是怪子荫赶不及救我?还是怪暮青晚不肯救我?

今日当真是我最后一次凶险?明明白白的死当真不如懵懵懂懂的活么?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低声念了又念,这样通俗的翻译,在这一刻,竟是那样贴近我的心窝。我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耳边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我懒得挣扎,只等到那些杂乱的声音们自己渐渐地近了。

"嘣~"一声轻弹,然后便是空气被撕裂的声音。一刻的时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早不得晚不得,竟恰在此刻,果真只是个"巧"字!如果能死得这般巧,倒也算件趣事了。我苦笑。

是箭,穿肌破­肉­的声音,鼻腔中涌入一阵血腥味,耳边旋即传来子荫安抚地耳语:"没事了!"

我的眼一酸,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酸甜苦辣突然混在了一块儿,如何缕也缕不清,这其中隐隐地还有庆幸。原来我终是不想死的。

"太子殿下!"更多惊惶的声音传来,然后是子荫中气十足的声音:"放烟讯!"

"别杀他!"我低声请求,在能开口的一瞬间,再也顾不得其他。

"我也不想要个死人!但眼下显然不是我能决定的,不是?"子荫冷了声音冲我道,手中的匕首在我身上的绳索上用力一划,便松开护我的手,离了我的身,对下官道:"左卫护送付大人回府歇着,右卫同我去助三殿下!"

那下官为难道:"外边早已是铜墙铁壁,那贼人料也逃不出去,属下率右卫捉拿便可保万一!请太子殿下先回府疗伤!"

"臂上小伤何足挂齿?"子荫冷哼一声,一挥匕首已经削断了穿透左臂的箭尖,再抬手断了箭羽,便头也不回迈开大步向太子府的反向追了去。那下官再不发一言,紧随其后,也离了去。

"付大人,请!"说话的军官面上显有几分不满,不知是怪我累了子荫负伤,还是怪我不知好歹。

我呆看子荫离去的方向,烟讯后,那一方已不再平静。我艰难地转了身,在簇拥中往太子府走去。

结果,便是这样?这样的轻易,又这样的奇异?

"死了,早已毁了容的。"子荫的脸­色­­阴­冷冷的。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眼见着暮青晚也跨门而入,抬眼见我,诧然道:"竟不曾一箭穿心?"

我嘴­唇­发抖,盯了他半天,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不一会儿,他笑了笑,同往日般倾城,屋子里的黑暗都被逼退了几分,他拍拍手,笑道:"抬进来!"

抬什么?我一阵惊异,刚想开口询问,已经有人抬了东西进来。晃眼间好像有虫蝇不弃不舍地跟着,我吓得往后倒退一步,捂住脸大声叫道:"不要!"

千年成­精­

子荫拉开我的手,笑得同玫瑰花儿一般,带着血红的艳丽:"不要什么?你可别救他!"

什么?他不是死了吗?我赶紧抬眼看去,已有人揭开了遮挡虫蝇的幕布,疤痕纵深的面孔露了出来,带着开始腐烂的痕迹。

我一阵反胃,却是吐不出来,反而忍不住盯着那张恐怖的脸。诡异的是,那疤痕在我的眼中居然就模糊起来,而鼻梁眉眼却愈见清晰。

眼见着那面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和善,我心里却越来越害怕。

"不要!"我费足了劲,终于成功扭了头过去,然后眼前跟着一亮。我气喘吁吁,终于睁开了眼。

"醒了?"

屋里光线昏暗,但不用转眼也知道说话的是谁。隐约还记得自己在太子府中等着等着便恍了神。然而这一觉居然睡的昏天黑地,连如何回的家都不知晓,也着实诡异。

我揉揉眼,觉得对面人的眼神凝在我身上,便赶紧提了提神,略带疏远地回道:"醒了,劳烦三殿下照应了。"

"若非子荫负了伤,也轮不着我费神。"那人冷淡道,此言一出,屋里的尴尬又添了几分。

我无言以对,摸索着起身,然而抬了手却有些气虚,我只好又靠到床沿。

"要喝水?"暮青晚居然即刻起了身,倒了水,递到我­唇­边,一时间我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只好伸手试图取过水杯。

他由我接过,却是不松手,继续为我撑着那分力,冷冷解释道:"你受了惊,用的安神汤难免药­性­重些,缓一缓就有气力了。"

我手一抖,原来如此,脑中一根弦发出砰一声脆响。让我睡一觉?是为了我好么?我听见自己带着机械的声音问道:"他死了?"

没有人回答我,我的声音更加机械道:"你杀了他?"

"本就要死的人,谁杀的有所谓吗?"他淡淡道。

我抽了口气,不知名的痛楚从胸口蔓延到咽喉,我的手有些疲软的甩开他,然后倒进被中。

我眼看着他的手握着水杯在空中寂寞地停留,他的神­色­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好半晌他终于慢吞吞地收回了手,慢吞吞地饮掉了杯中的水,又慢吞吞地将杯子搁在了桌角。那动作每一分都优雅之极,却也可怖之极,好像下一秒世界就会被颠覆一般。

"你这是做什么?慈悲,是你慕容安然装得来的么?只怕这天下人都死得绝了,也轮不着你!"

我无话可说,我不是慕容安然,更不知道她做过什么,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我不是在装慈悲,我也想无所谓,可接受不了这样不顾一切的杀戮和牺牲!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许可以逼迫自己看淡陌生人的生死,但我再恶毒,再冷酷,也不能做到更多了。

"我若不知道你做过什么,还真要信了你了!你这样的人,若是还有一滴热血,就不会千里迢迢追杀林笑生!好歹,我为的也是家国大业!"

"你呢?你为了什么?就为了掩饰你卑贱的血统?!"

"殿下竟似恼了心了?殿下早些要了我的命,可不就省得现下这般了!"我全盘接受他异常的恶毒口吻,不反驳,只接口讽刺道:"殿下不杀我,莫不是自以为尚有些许仁慈吧?这倒妙得很,竟要我这又歹毒又卑贱的人来证明殿下的慈悲心了!"

"你!"他的脸­色­随着我的言语剧变,隐约间,呼吸竟似有些起伏,一整句在突然之间,居然不曾说得出来,隔了半晌才掩住情绪,问我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我冷笑,强逼回眼眶中几许酸涩,使劲气力刻薄道:"也或者殿下原是要杀了我的,只可惜元安与我尚存了几分旧人之谊,付且贵又合该有只狗鼻子,现下倒是殿下的麻烦了!"

等了一会,暮青晚居然不言不语,甚至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那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直勾勾钉在在我身上,好似脱了神。

我假装诧异道:"原来杀不杀我,于殿下竟是这般为难的?难道殿下还要我讲得再明白些?"

"我,早该在那箭上喂了毒的!"他终于回了神,浮起个惨淡笑容,像是莲花半开,漂在半梦半醒之间。

"你到底是谁?"他朦胧胧地望我,似乎有些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然后他终于转了身,用宽大的袖袍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屋子里那种澎湃的情绪就在他暗淡的身影中慢慢地平稳起来。

"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怎么想,都要看着我一步步走向巅峰。慕容安然,你不需要再试探了,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

"呵,殿下以为我想要什么?"

可笑,怎么每个人都知道我想要什么,却偏偏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他好像不曾听到我的问句,只有些失魂落魄呢喃道:"慕容安然是千年方才成了­精­的,偏我少信了三分。事到如今,悔也不成,恨也不成。"

"你好生歇着,终是受了惊的。"他柔柔了叹口气,承诺道:"今日后总不再让你犯险了!"

原来元安说的竟是不错。

我呆呆地望着屋梁。

这座旧宅,当年的浮华还有几分残留,屋梁上的雕琢,尚还在诉说着往日的繁荣。然而不论如何,它还是得承认,没有什么是时间不可以改变的。

时间甚至可以将慕容安然变成我,又将我变成慕容安然。

慧眼识金

"天黑了。少爷,"怕是一眼看见我的脸­色­不对,萍儿即刻改了口,道:"三殿下临行交待许久,说是明日再来探望。"

我"哦"了一声,怕是有些垂头丧气,萍儿就靠过来,坐到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气恼道:"她已做了太子妃,还要来惹咱们作甚?"

"不是。"我有气无力,也不懂萍儿怎这样恼挽月,说起来,她并不曾做过什么。

"怎么不是?话都说不得的人,顶多同王妃有几分肖似罢了。可惜模样儿再俏,也不是同一个人!耍尽了心思,不还是得嫁到太子府去?也没见少爷有心留了她。"

看我脸­色­不变,萍儿赶紧又补充道:"太子府里的事,少爷再不对,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总不同待先生的心意。"

"暮青晚让你同我解释的?"我懒懒Сhā口,然而萍儿却瞪大了眼,几乎要跳了起来。

我拍拍她的手,温和道:"太子府里的事哪有这般快传出来的?更何况,这前因后果、谁对谁错,就算你真是知道,又敢这样说的?还不是他自个儿认了。倒是前前后后这么长段的,你可比他诚心多了。"

"先生,"萍儿立马红了眼眶,老老实实道:"可不全是少爷交待的。我刚进府的时候,少爷还看过几回王妃的画像,那画中人当真是美,我瞄一眼便记着了。所以挽月刚过府,我就知道为什么了。可她再美再像,还不只是太子殿下的美人计?我这作下人的都瞧出来了,偏偏少爷还真是——"

萍儿有点哽咽了,抹抹眼,伏到我肩头,难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愁,终于少爷肯说句话了,虽然,虽然也算不得低声下气的,可是做皇子的,除了见皇上何曾需要过弯腰低头呢?"

"你就,你就算了呗。回到从前,可不好吗?我也就不用一颗心掰成两半儿,又担心少爷,又舍不得先生的。"

我的心中也是好难受,回抱住她,眼眶中酸酸楚楚的,但还是只能歉然道:"不是因为挽月,真的不是因为她。只是,萍儿,回不去了,谁也回不去从前了。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很苦,也许你家少爷一样地苦。"

"可我接受不了,我认不得他,就连他还有没有心我都瞧不出来了。你说的挽月,只让我更糊涂,更心寒。你不明白,我情愿,情愿他对挽月是真有那分心的,总比,现在这样地好。"

"先生?"萍儿有些诧异,怕是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是萍儿太简单,而是我太晦涩。

是我变了,学会用­阴­森的目光去看别人,谁也不敢信,就连萍儿说的话儿,我都会在心中算上三遍。我已经越来越像慕容安然了吧?也许她本就是我。

"先生今夜可是有客人?"

我抬头对上萍儿圆圆的大眼,心里暗叹一口气,只能承认:"嗯。"

萍儿也似松了口气,泪光后竟露出一丝笑,问道:"先生可信得过他?"

信不过?还能信谁,我苦笑点头。

萍儿安了心就道:"方才往生姑娘也来过,还同我说了些事儿。可我想她是想说与先生知晓的。"

"往生?她说什么了。"我有点诧异,还以为她从不同人说话呢。

"说了些府里的事儿,还说近来见过一个蛊师,不曾想蛊术一说竟是真有其事的。可惜做蛊主的总不得长命。"

"噢,"我恍了神,迷迷糊糊道:"原有这种事的。"

我睁着眼躺到半夜,暗七终于来了,乘着月光,握着黑暗。

"林笑生是谁?"

暗七有一瞬间的沉默,但还是回答:"前朝秀才,是属下杀的第一人。"

果然。我只能问:"他为何而死?"

暗七不答,我替他道:"因为他作了一篇《丧烟花》。"

"少爷?"暗七颇有些吃惊,急忙阻止我道:"林笑生早已是陈年往事,少爷何苦再提?"

"落秋,随母姓冯,通悟受之天,却毁于众。"我叹口气道:"林笑生执恨冯落秋被毁在烟花之地,却不知害了他­性­命的便是这个冯落秋。这个林笑生,真是,何人不好惦记,却偏要惦记着慕容安然,你说,他这算是慧眼识金吗?"

"少爷!"暗七跪倒在地,额头亦随之紧贴地面,急切道:"少爷莫要自责,林笑生是属下杀的,与少爷无关!"

"与我无关?那同谁相关?"我冷冷道:"慕容安然只手可遮天,怎么却连一个迂书生的­性­命都保不住?还是她根本不想保?"

"少爷从未想杀林笑生!"暗七跪在地上,低声道,说完了却是再无声响,月光下,他一身拘谨,衣绉缝隙都不曾变过丝毫。

我看他半响,心知他是不肯再说。我便吸了口气,再用力吐出来,然后下定决心道:"我入府之时,便已不是处子之身了,对否?"

暗七猛地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半天也不曾说出话来,怕是被我的言语给吓懵了。

果真是知晓的,我心里道。

"不过是自己心中有鬼罢了,"我冷冷笑道:"林笑生以为的冯落秋是男子身,伤怀他生于烟花之地而不得翻身之机。若非慕容安然自己,谁又能将慕容家的贵公子同这个最下层的冯落秋联系起来?"

"若不是慕容安然自己,也就剩下慕容擎天了,不是?"

暗七显是诧异于我直呼慕容安然的名字,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坚持道:"林笑生是属下自愿为少爷所杀。"

"暗七,"我靠在床柱上,望着窗间透进来的月光,温温道:"慕容擎天连这样的秘密都告诉你,是因为他很信任你,还是因为别的?"

"因为属下永远只会忠于少爷!"暗七毫不犹豫道。

"暗七,谢谢你,也辛苦你了!"我有些伤怀道:"可惜慕容安然回报不了这份情谊了。"

"只是将军的意思,属下从未奢求。"暗七极其平静道。我笑了笑,这怕是他这一夜最平静的时刻了。

慕容安然,幸与不幸,从何论?再回首,爱恨思谋,已是一切成空。

扮猪食虎

意欲出门的时刻,太阳已半斜,橘光柔和地洒在庭院中的摇椅上。

司徒盛眯着眼,晃悠着,享受着温暖的闲适。他的面孔已经相当老了。老可以是一种沧桑,也可以是一种智慧,我不得不说我从未了解过这个老人,即使在当初也只是匆忙间,带着莫名的恼怒和一点自私的绸缪,强行搬进了他孤独的老宅。

我走到门口,右脚已经迈过台阶,但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三两步回到他的面前。他很自然地睁开眼,好像方才注意到我:"怎么,有事?"

"是,"我恭恭敬敬道:"学生想请大人入书房一叙。"

司徒盛用他的小眼上下打量着我,状似意外我的恭敬。

"大人要学生看的,学生都看完了。学生先谢过大人的指点,但学生却是一日比一日地困惑,还望大人再指点一二。"司徒盛半天不答我,我有些尴尬,只能将姿态放得更低。

"你总算懂了点尊师重道!"他冷哼一声,跳起身,端起茶壶,蹬上布鞋,看也不看我就往书房走去。我赶紧跟在其后,一丝不敢落下。

这是我第一次进司徒盛的书房,房里的家私不过一套桌椅,剩下的便是纸砚墨宝。我随意扫了两眼,一个落款便跳进我的眼里。

虽然早有些预感,但这名字还是硬生生扎到了我的眼。我走过去,看得更清楚些,龙飞凤舞的墨迹下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名字。那落款都如行云又如流水,飘渺中却藏着无限的生命力,在我靠近的刹那便似活了过来,火龙一般,"腾"一声跳入我的脑中,热烈地燃烧起来。

"落秋!"我忍不住念道,国史馆的那些旧档也在瞬间涌了进来,将我脑中的每一根血管堵得水泄不通,生出一种缺氧的感觉。

"大人认识此人?"我好容易吐出口气,问道。

这是慕容安然的笔迹,人说见字如见人,这话虽算不得对,但我确实有一种感觉,一种极熟悉极亲切的感觉,好像慕容安然真就在我的面前一般。

对于慕容安然,我说不上怜悯也说不上怨怼,只是很奇妙地与她享用了同一副躯体,而今又被迫融入了她的生活。可是当我离她越近,我便越迷茫,我已经不能确定,究竟是周围的压力,还是我自己对她的好奇,在逼迫我不顾一切地探寻真相了。

"该见的,未及见。"

什么意思?暮青晚在无意间提到林笑生时,我便想到了冯落秋。我会想到冯落秋,并不是件偶然的事,或者对司徒盛来说,我这么晚才注意到冯落秋,才是一件不应该的事。夹杂在那些朝廷旧档中的,还有一些地方志,记录着没头没脑的案件,我一直奇怪司徒盛让我看这些文档的原因,可是当冯落秋这个名字浮出水面,没头没脑这四个字就自动隐了去。

"当日冯落秋也不过十二三岁,这字也当真够好的了,我原已应了林笑生,保他秋初入试科举。然而未及见,人便没了。次年三月,林笑生同我说,落秋回来了,他命不久矣。当日我还笑他发梦。"

"然而不足月,便收到丧讯。细查下,两年间,地方富庶人家家破人亡的少也有五户。想这冯落秋早已非冯落秋,这样周密凌厉的手段,岂是一般人使得出来的?"说到最后一句,司徒盛面上已经带上厉­色­。

明明不关我的事,我还是被他说的有些愧疚起来,好像这杀人不眨眼的就是我自己一般,忍不住争道:"冯落秋杀人固然不对,但杀的终是同她有仇的,至于林笑生,大人也是臆测,杀人者另有其人也是说不准的。"

司徒盛冷哼了一声,道:"我倒希望这是臆测!"

我心里有些恼怒,司徒盛分明早就对我生了疑心,为何又不肯指明我的身份,害我连争辩都没有底气。可万一他只是随便同我说说呢?

我只好忍气吞声问道:"大人既已寻遍旧典,不知可曾找出落秋其人?"

"找到又如何?不过个影子罢了,还未见到面孔,就又入了土了。"司徒盛斟了杯茶,啜了小口,咂了咂,似是感慨万千:"林笑生当是块宝,说什么天纵奇才,百年难见的,最后呢,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莫名其妙就死了去?"

我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原来司徒盛并非针对我,他只查出了慕容安然,却还不曾想到我这个付且贵。难怪慕容府的案子记载地那般奇怪,那个将判案细节一丝不拉记录下的人,果真就是他了。

莫名其妙就死了去,这话还真是莫名其妙地准确了去,我暗吐了舌头,赶紧抓住机会拍拍马屁:"大人睿智!"

他难得拿正眼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老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块:"你真明白就好咯!"

说实话,我也不知还能再明白点什么了,只能带着点敬意请教道:"学生按大人的指点,该看的都看了,该查的也都查了。其他的暂且不论,只内史二十一年,暮贵妃薨,沁心殿随之荒废这一段,学生便以为记载颇不连贯,不知其中有何变故?"

"你以为有何变故?"司徒盛的小眼亮晶晶地对着我。

我也不回避,直白道:"此之前,有关三殿下的记载多不过康健二字,然而此不过十日,三殿下却以体弱多病出宫修养。另外内史分明无记事,然而前后细较,却可见月余间皇后及贵妃的女官都是悄然无息便都换了人。还有皇上的近侍,也是一般状况。"

"更不论皇上天­性­节俭,而这沁心殿却可算是无故废弃!虽说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但学生以为内史前后数年无偏差,端此一月,处处存疑,决不同寻常。"

"你在怀疑内史的真实­性­?"司徒盛避开我的问题不痛不痒道。

"是!"我坦然承认,并毫不客气道:"倘使至今都看不出端倪,今日也便不敢在大人面前自称学生了。"

"好个付且贵!倒冲着我来了!"司徒盛腾一下跳了起来,貌似有些着急,他背着手,转了两圈,又转回我面前,然后瞪着两眼冲我道:"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么直接?你倒好,同我要答案!我又同谁要呢?"

我愣了愣,司徒盛竟是不知?可那时司徒盛早已官至著作郎了。倘若他不知,还有谁知晓?

最荒唐的是,司徒盛竟然真的只是在指点我读史?

我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只是想教我看懂这些历史中隐藏的疑点,教我明辨是非罢了?瞧来他只是尽职尽责,有心传我衣钵了!

"呵!"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是我自己发了疯,草木皆兵的。我鞠了个躬,客客气气道:"学生已经明白大人的深意了,学生谢过大人教导!"

司徒盛摇了摇头,长声叹道:"你还是不曾明白!你这样,许是我瞧错人了。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我看着他的模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是我当真疯了,还是司徒盛糊涂了。

我好生奇怪,还是行礼告退。未及出门,司徒盛又道:"这世间,最不缺的总也是扮猪食虎的。你要多想想,好生想想!再是天纵奇才,莫名其妙死了去,不也没得用场?"

作嫁衣裳

坊间流传的是太子殿下爱美至深,为救新纳的侧妃险些丢了­性­命,但究竟如何我心中再清楚不过。终是欠了子荫的,无论在情在理,所以出门的第一桩便是往太子府拜谒。

子荫的伤势固然不重,但这还不过两日,原说是该在府中歇着的,然而守卫却道太子殿下入了宫了,让我晚些时候再来。我不敢多事,正想着离去,却有人在内堂叫住了我。

"付大人请留步!"

我吃了小惊,赶紧回身施礼:"见过夫人。"

眼帘里是半截蓝白相间的袍子,白­色­的绣鞋隐约有着­精­致的淡­色­图案,鞋子的主人尚在门内数尺,却再不向我靠近丝毫。只消一眼,我便明白她的自由只限在这一府之内,她跨不出来,只能等着我进去。

"大人既然来了,何妨入府等些时候?多不过个把时辰,太子也便归来了。"

我略有犹豫,只能客气回道:"实不敢劳烦夫人。"

公冶青轻抬了袖子,挡住面上赧然笑靥,叹声道:"也怪公冶青的私心了。小­妇­人求道数年无所成,心中焦急。恰听闻付大人博古通今,原想借着今日便宜,同大人求教几句。倒不曾想让大人为难了。"

她这般处境尚有胆­色­如厮,我两袖清风的,难道还怕了去?当下稍微客套两句,便应了。她的脸上便多了几分喜­色­,秀眼四下一扫,声音不高不低道:"大人先到我观中小坐片刻,待到太子归来,自会寻来的。"

太子府中居然建有道观,来过几回竟都不曾注意到。

待我随她行到观前,也就明白为何了。这道观建的极平常,平顶矮屋,青瓦青砖,若不是步入其中,根本不可知其内在的­精­华。撇开其他不谈,只观中三清尊者连同丹炉茶几座椅,诸多琐碎竟只由一块大石雕刻而成,这其中心血一望可知。

公冶青请我入内坐了,自己回身便关紧观门。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对,看她动作顿时想起来,赶紧上前帮手,同时奇怪问道:"怎不见夫人的侍女?"

公冶青瞥我一眼,眼­色­中分明带着几分狐疑,我不知哪里又说错话了,只是她不愿回答,我也不好再问。她关了门,又踱了一圈,方才回到我面前,脸上神­色­也似回到从前,冷冷的远远的,却又似相识多年。

"你回来做何?"她冷声道。

我睁大眼,茫然无比:"夫人何意?在下此行愿只为探望太子殿下。"

"到了这观中,妹妹还要同我装傻么?"公冶青嗤笑一声,娟美的容颜即时带上明烈的煞气:"子荫要我修道不过为建这座道观,建这道观又不过为藏一人。想当日妹妹的身边事,哪一桩不是我这作姐姐的亲力亲为?妹妹倒是忘­性­大了。"

不想公冶青竟如此直接,更不想事情竟是这样,我只好硬着头皮道:"倘使我说夫人认错人了,只怕夫人不会相信。但我今日,确只为了探望太子殿下而来。"

"认错?"她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居然握住了我的手,我真吓了一跳,直觉便甩了开去。公冶青似无所谓,收回手,拂了拂袖子,又道:"你便化作灰我也认得的。我别的不管,只问你一句,回来做何?"

我有理说不清,只能苦笑:"我并非情愿来此。"

"他钟情于你,自然千方百计寻你归来!但这‘并非情愿’四个字,人皆说得,唯有你说不得!你不愿见,他如何寻得着你?你不愿归,谁又能强的了你?"公冶青一脸惆怅,说到最后,已似喃喃自语:"可你既愿回来,当日又何苦迫我放你走?你今日归来,究竟为何?还是,还是他已经允了你后位了?"

"夫人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后位二字之时差点蹦弹起来。

她不答我,跪到三清像前,不紧不慢磕了三首,只听一声轻响,那地上的石蒲团居然转了开去,露出一个地洞来,还有小小的台阶容一人直下。洞中发出荧荧幽光,那布满墙壁的居然都是夜明珠。

公冶青首先便进了去,回首看我没有动静,只冷声讽道:"怎么,自个儿的住处倒不敢进了?"

我勉力维持平静:"夫人先行。"

到得下方,居然极为宽敞,难怪上方以巨石建道观,原是隔音防震都考虑得仔细了。但这下方还不是住所,只一条宽敞秘道不知通往何处。走到尽头,是一间有光的斗室,那光亮来自数扇小窗。

我忍不住近前一看,原来这些巴掌大的小窗是藏在假山丛中,而对着的便是子荫上回与我相见的后园。

我呆立片刻,转过身,只见公冶青正在拨弄香炉。她的侧面端庄而美丽,两道秀眉轻蹙,平添几分忧愁,见我回首看她,就舒开眉心笑了,状似淡然道:"这府里谁人不道我受宠?哪一回太子不是挑着最­精­儿贵儿的东西,往我观里送。你瞧这满室明珠,字画雕琢,甚至这后园的奇花异草,哪一样不是府中最好的?"

"可又有谁知,人去楼空后,便这飘扬过海来的檀香木也只在这金雕玉琢的笼子里空燃,真真便宜到我了。"

"倒是你,今日归来,怎不再笑我了?你不总笑我强守空名,笑我为你作嫁衣裳吗?!"

我颇为尴尬,不想慕容安然从前会是这般­阴­损,只好道:"不论夫人信否,从前往事已然离我远去。我便在此现身,也绝无可能归来,夫人心中所忧并不会发生。"

"你知我所忧?"公冶青浮起淡笑,离了香炉倚塌坐了下来:"我带你来此,其中意思难道还不够明白?还是妹妹如今愈加高深,连半分心思我都摸不着了?"

天下之贵

"当日妹妹强自要走,我也想着一搏,便大胆送了妹妹出去。如今瞧来当真是错无可错,累了自己不算,竟连兄长都不保了。"她偏首轻声道,而眼角间竟有些晶莹。

我一时愣住,不知她是真情实露还是另有图谋。

幸好片刻后一切无恙,她只伸出纤纤素手,抚上枕巾刺绣,缓缓道:"当日妹妹要走,不过为个名分,可说到底只是他心中的地位。妹妹这样的聪颖,怎么到如今还不曾明白?"

"你瞧这枕上绣的鸳鸯戏水,岂止是栩栩如生?妹妹惯了他送的奢华,便瞧不见他费的心思,什么妃位,后位,他早许了你。只是妹妹的态度如此强硬,非要他俯首称臣,他这面上如何过得去?"

"夫人在劝我?"我怀疑自己是否理解偏颇了,但公冶青的言语实在让我难做他想。

"是。"她颔首承认:"当日我送妹妹出府不过一片私心,以为你无依无靠,再不可能翻天覆地,便不幸被他寻回,也只增新仇旧恨。我怕你诓我,又想永世不再见你。"

"可笑我终是不敢亲为,只敢要你褴褛衣衫,空身出府。只想你身无长物,又是女子身,终不得好下场。而我放你走,便得罪也只罪我一人,更罪不至死,只要哥哥尚在,他终得给我一席之地。"

"如今瞧来,真是一厢情愿,荒唐之极。我知妹妹如今回来,是要同他一争长短,但眼下局势,再容不得妹妹戏耍。"

"皇后之位,妹妹分明唾手可得,又何苦再以险求险?便是妹妹现下出路宽广,但心明如妹妹,更当知后位尊崇,与帝王的万世英明千丝万缕地关联。皇上的子嗣哪一个真会舍得为妹妹放弃?也只得他了,不是?"

"他如何为着你,你又不是不曾瞧见。他染血归来,从来也只有这一回。皇上的继承人定要是完美无缺的,妹妹见过那伤,应该知道若是偏了分毫,动了筋骨,天下之争便已在那日结了泰半。"

"天下与你,早已在他心中分了胜负,妹妹还不明了吗?"

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只是,天下之争与我何­干­?

子荫的血为慕容安然而流,岂是我该沾染的荣誉?她只有一句话说得对了,皇上的子嗣哪一个真会舍得为我放弃?

天下,如此之贵,岂是我这样平贱的生命可以与之相匹的?

我这样平贱的生命,应当存在于天下争夺中,被踏平的千千万万;应当存在于皇权交易中,被牺牲的千千万万。却绝无可能成为那块衡量天下价值的秤砣!

天下只有天下能够衡量,需知天下之贵,万民如土。

想到此处,我心中忽然有些清明,冷静道:"付且贵愚钝,方才明白夫人的意思。夫人今日退让到这般,一保兄长,二为夫君,在下亦为之动容。只可惜夫人当真错了,在下从未想与太子相争,夫人的兄长更非因我而罪。"

"太子胸中自有天下沟壑,便是慕容安然也未必能在其中占得几分。至于公冶望大人,以在下之见,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只要夫人一日安在,公冶大人便是有惊无险。需知太子绝无可能在府中留着叛国罪臣。夫人只需相信太子殿下,照料好自身也便是了。"

公冶青转过头,满目惊疑地望着我,眼中的荧光都似在跳动。我心中叹息,我这话是真心实意,但她听来,只怕又是一番意思,愈加担心害怕了。

可我真是无能为力,只好行礼道:"倘使夫人没有他务,便请带下官出去吧。"

然而公冶青却是不动,定定地望着我,坚决道:"你要如何方肯回来?你便不信我,也不能不信他对你的好处!"

我叹气道:"我相信夫人,可我说的也是实话,如今是夫人不肯信我。"

她直直望着我,如翦双目突然一扫黯淡,神采熠熠直瞪着我道:"你怨的是我,请放过我兄长!"

我还没反应过这话中的意思,她已经从袖中掏出把细柄匕首,撇开套子,就往脖子抹去。

我吓了一跳,运动神经在瞬间爆发出无限的潜力,自己都没想清楚怎么回事,已经扑身过去,抓住了刀刃。公冶青也似下了必死的决心,力道无穷,一拖之下,直将我拉了过去,我便扑在了她的身上。

我的掌心当是血­肉­模糊,红褐­色­的血水浓浓稠稠一直滴到她的面颊上,她的双眼大而无神地看着我滴血的手,低声道:"为何不让我死?"

疼痛在放松后,瞬间被放大百倍,我感觉整个手掌都被人割掉了一般,额上顿时就汗湿了,只能勉力忍着剧痛试图劝她放手。一惊之后她也有些失神,我缓了口气,刚想松手,手间的刀刃突然一滑,连着好似骨头被刮倒的感觉,痛得我眼前一黑,差点儿昏过去。

再回神她竟又向自己刺过去。不及想我已经掰住她手臂,她也似急了,奋力推攘,要将我甩开。简直难以想象一个大家闺秀也有这般大的力气,我竟有些斗不过。挣扎间,匕首从我颈侧滑过,我感到微微刺痛。下一刻她便似吓呆了一般,终于丢了匕首,慌忙抬起我的脸,去看那伤口。

我无力地抬眼看她。她跪在地上,面上身上都是血污,神­色­惨淡,泫然欲泣,明明染的是我的血,可那模样却当真是可怜之极。

想她前一刻刚强果敢,后一刻却软弱至厮,我感慨无比,都不知该如何评价她。犹记得她自身临险那一日,那样的豪迈气势,对比今日凄凉可怜,我连怪她的话都说不出口。便是我与她换了位置,顶多也不过如此了。

"我死不了!"我无奈道,幸好只是划了道细口,没有伤到动脉:"公冶望也死不了。你现下死了才是白死!我不想害你,你信我这一回!"

"你当真是傻了!带我下来竟是要自尽!我要真恨你,你便死了就能救你兄长吗?"一语刚毕,只见她脸­色­又变,我赶紧又道:"快帮我包扎起来,送我出府,你兄长便不至有事!"

绸缪太久

听到我的保证,公冶青居然一下就镇定下来,想来慕容安然从前也算是言而有信的。

她抬手抹了抹面上的血污,低首道:"你这般救我,我不信也得信。你稍等片刻,我回观里取些包扎药物,片刻归来。"说完拖起裙角便奔了出去。

我目送她离去,直觉纤巧的鞋子在奔跑中显得十分地别扭而可怜。我叹口气,暗斥自己道,自个儿的事情都顾不全了,哪来这多同情心的?

等了片刻,果又听到脚步声急急而来,虽然同是匆匆,这一回的脚步却是沉稳有力。我心道不妙,但斗室间根本无处可藏。我四下扫视一圈,便决定放弃了,只眯着眼等那人从秘道中狂奔而至。

来人形容俊朗却一派慌张,一眼见我,已经扑身过来,语调是非比寻常地尖锐:"慕容!慕容!莫要吓我!"

我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多心了,费力应他道:"没大碍,太子殿下放心。"

子荫见我说话,双眉间就松开了一些,赶紧上上下下将我检查一遍。见到我脖间划痕,尤为震惊,着实抽了一大口冷气,方才镇定下来。所谓十指连心,更何况两手筋骨怕都受了创,我其时已经痛得浑身大汗,衣衫尽湿,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就顺着他的力道倒在他怀间。

他小心翼翼拥着我,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大夫便来了。"

我点点头,也不知是谁更为紧张,他抖着手为我理了伤口,又为我擦尽额上冷汗。对比着我的寒冷,他的怀抱显出极其的温暖。

那温暖甚至沿到我的额际,像是再理所当然不过,又像是已经千百遍的温情,他的­唇­,小心翼翼,温温软软地落在了我的额间,我无力闪避,就这样轻易地被他的理所当然击中。缥缈的龙涎香穿越了满室檀香,似有似无地钻进我的脑中,我想我欠他的当真是多了。

子荫小心抱起我,向外走去,步履平稳,几乎让我感觉不到震动。秘道里的夜明珠,睁着幽幽的目,让我可以眯眼看清子荫的骨感的下鄂骨。他好似察觉出来,也低首看我,昏暗中,那双星目竟似熠熠生辉,俊朗难以言述。

我心里一抖,便闭上眼去。

回到观中不一刻,公冶青便带着个老大夫出现。那大夫显是府中人,一句未问,便上来为我诊治。我想幸好是两个女人争执,力道都不大,所以伤势应该都只算外伤,不致太重。

那大夫动作极为利索,很快为我打点妥当,便又离了去,只余下公冶青脸­色­灰白,默默站在旁侧。我看她一眼,知道此事被子荫撞上,恐怕难以善了,只好撑着力气道:"今日虽是意外,总难免有心人说事。劳烦夫人安排顶轿子到府上接我,我现下这模样实不好出门。"

然而子荫不说话,公冶青也是不动,我只好哑着声音提醒子荫道:"夫人如何也是为着殿下,更何况,如今尚是多事之秋。"

子荫终于抬了头,看了公冶青一眼,然后温和道:"青儿,去唤我平日的轿子,我自个儿送慕容回府!顺便再寻件我的平衫来,慕容这身血污便换在府里吧!"

从负伤到回府,我一直不敢闭眼,生怕睡着了又出了岔子,直到子荫的轿子一直抬进我的院落,萍儿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我才真正放了心。幸好萍儿聪明伶俐,暗下撑着我进了门,便赶紧服侍我躺下休息。

她又急又恼,拦着子荫帮手,便是脸­色­也不甚好看。幸亏子荫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心胸宽广,并不十分计较,只想着法儿赖着照料。但他留得久了,必要生事,我只好软声求他离去。

许是我于他第一回这般友善,他竟有些克制不住的喜悦,如同融了的糖浆,任我取求,虽是一步三回首,却终是离了去。我这才累极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到几时,刀口火辣辣地疼,我极为难受,又怕着萍儿担心,只晕晕沉沉问了一声:"几时了?"

"子夜。"带着秀气的男声在我身边平静答道。我的心脏顿时停掉一拍,迷糊的大脑更是嗡嗡作响,双眼不知从哪生来的气力猛地睁了开来。

月光里,那人总似黑夜之神,完美地不可置信,端庄地令人畏惧。

我心脏紧缩,血液上冲,一种奇妙的预感笼罩过来,我忍不住尖声叫道:"萍儿!"

不知我是否看错,那完美的神祗随着我带着惊慌的叫喊,居然浑身一震。随之而来的是受到惊吓的空气,每一个分子都恐惧地紧紧抓住了彼此,勒得其中人也透不过气来。

刹那间,我以为自己错见了电光火石,下一刻才发觉竟不是错看!

我一动不动,双手撑在榻上,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唯一知道的便是他手中的剑已经准确无比地对住了我的心房,准确地好似已经绸缪太久,太久。

我有限的医学知识,已足够让我明白,只需要一些些,一些些的力道,我的灵魂便该再次搬家了。我惊讶无比,原来死亡竟能这般接近!

"你忘了我说的话了?"暮青晚似从地狱里出来一般,浑身都浸透在奇妙的物质中,似烈火又似严冰。那烈火炙烤着我的躯壳,那严冰僵冻了我的五脏六腑。

他低着首,面部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带着意味不明的恐怖。他先前拔剑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我的双眼除了光亮便连一丝也未看清。而此刻从他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是又缓又慢,个个带着千斤重量,清晰地好似用铁锤敲入我的脑中。

"你自个儿想死,难道我还舍不得吗?!"

再不醒来

屋外小阵动静,但很快便悄无声息。

暮青晚今日有备而来,根本不曾打算给我任何机会。想到此处,我惨然一笑,闭上眼,认命道:"萍儿虽有不是,对你始终一片忠心,但求三殿下放过她。"

剑身"嗡"地一声响,好似游龙发出的悲鸣,那人竟不曾一剑刺穿了我,只声音压抑无比道:"死到临头,还作圣人状!慕容安然,是你真有胆识,还是我着实好欺?我再容你,岂不成天下笑柄?!"

他说得不错,我忽然想。

直面死亡,我的头脑忽然一片清明。往事如春雨连绵,我在其中滑身穿梭,竟好似没有尽头。

我好似看着一部电影,平淡地似流水淙淙淌过,心中积累的仇与怨,也被这流水慢慢地磨拭殆尽。

仿佛又踏着梅间小路,便那雪都还在脚下轻笑。只梧桐树后,转出个孤零的身影,狐裘落雪,眼带迷离,好似分不清天上人间。

朱­唇­轻启,良久却不得半句言语。瞧不清自己是疏离还是冷漠,只温和地笑等他离开。然而那样温和的笑眼,却不肯多看一眼梧桐树后。

那梧桐树后,积雪纷乱,零零乱乱的脚印,竟是欲行又收,乱胜麻!

我忽然看懂了一切,原来我浑浑噩噩中,竟错过了他唯一的柔暖,他如何也吐不出来的两个字竟只是"别走!"

原来我曾是他不敢落笔的画中人,是他不敢触碰的雾中花。原来错的不是慕容安然,而是我,是我错来到这里,空搅乱一池秋水,却怨天尤人,又无心无胆,握不紧他的手!

我释然了,平静了,从心底深处感到安宁,便是抵到我咽喉的剑也不能搅乱我的心。的确,是我该离去的时候了。

剑,直贴住我的下巴,凉意贴着肌肤,却再也没有让人胆颤的恐惧。我有些留恋地张眼看他,终于能看清他的面容。

那­唇­抿得死紧,却挤不出半丝血­色­,那双眼漆黑一片,好似看见了末世,只声音终经过千锤百炼,方为他撑住了手中的寒剑。

"你还有什么遗言?"他冷冷道。

我想了想,暖暖地,平和道:"殿下是天生的帝王,他日必当功垂千古。但望殿下功成后,能以万民为重。帝位易得,难在千秋。戎狄之谋,窃以为,可一可二,却不可久。需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史书万卷,付且贵临行,便只得此一句相赠了。"

"戎狄之谋?哈哈!"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一瞬间竟好似有些崩溃,喉间更溢出狂笑。

他抬起手臂,收剑再用力向我刺来,这一回直冲我的眉心。我睁眼等待,然而那剑尖离我眉心半寸,却又猛地停住,竟似不能再进分毫。

他闭了眼,再睁开已是血红一片,那剑尖在我眼前发颤,他好似连握剑的气力都不能守住,嘶声冲我吼道:"付且贵?你还是付且贵吗?你若是付且贵,为何不知我要听什么?天下万民与我何­干­?我便要杀尽他们,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付且贵,我恨你入骨!恨不能割开你的咽喉,饮光你的血!恨不能掐住你的脖子,将你碎尸万段!但我不会!我不会!"他反手一推,那剑便贴着我的侧脸,没进了我身后的墙壁。

他贴近我,捏住我的下颚骨,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要什么,不就是个凤冠嘛!你好好跟我说,我许就给了你!可你偏要找子荫!子荫子荫!那好!我便要你看看,看看本殿下如何踩着他的尸体,踏平京都,踏平天下!"

"我要你生不如死,我要你追悔莫及!这些都是你欠我的!"

"暮青晚!"我心中又悯又怜,只能流着泪,伸出两手摸上他的双颊,他不曾闪避,带着痛恨,又带着迷茫地看着我。

旧伤未愈,新伤已到,这般折腾,我手上的纱布早已是殷红一片。我不觉得痛,只觉得血映过纱布,染到他的脸上,将他也染成了血人一般,我的心亦随着一片片碎成了渣滓。

爱是什么滋味,原是这样的滋味,我终于懂了。

何谓,千回百转,柔肠寸断?

隔着数层纱布,都似感觉到他的冰冷,透过泪光闪烁,都能看清他的样貌!

我柔声婉婉道:"我爱你,暮青晚,你是我最心爱的人。"

"是吗?是吗?"他身躯轻震,笑得凄泠非常,下一刻已似不由自主伸手便握住我的,隔着纱布在他脸上轻轻地摩挲。

他终于平息了狂烈,软声软语道:"你终于知道我要什么,终于知道来哄我了!"

"不是的,暮青晚!"我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解释起,只能再三道:"不是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无力了,但他眼里却开始带上热烈。

"我相信你!"他哑声道,小心捧起我血污的双手,羽毛般亲吻着。然后沿着我的手腕向上,吻我的下巴,吻我的嘴­唇­,吻我的鼻翼,吻我的眼,我的眉,我的额头,我的发丝。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滚,他小心吮了去,柔声道:"你就在我身侧,静静地卧着看书,只要我轻声唤了,你便会笑着应我。说你心有所爱,是暮青晚,也只得暮青晚。"

"我便每每放了手中朱笔,心道真好,只下一刻总醒了来,便再也寻不着你。"

"你告诉我,你手上的伤与子荫毫无瓜葛,我便再也不醒来,可好?"

因我而罪

暮青晚走不过片刻,萍儿便扑身进来。我正靠在床沿,对窗冥想。

许是习武之人,眼力也非同一般,萍儿一眼见我,便已悲伤至极,冲过来便抱住我,嘤嘤苦泣起来。

我叹口气,柔声问道:"可是被为难了?"

"不是。"她哭了两声,捧了我的手,哽咽道:"瞧这伤,比先前重了,这身衣裳也污成这般。我这便去拿药来,给先生重新包扎了。"

"伤口破了,换药便是,衣裳污了,更衣便是,都是些小事。为这就哭了,我若死了,你的眼泪儿还不把京城淹了?"我笑着安慰道。

萍儿很快端了清水来,为我重新清洗擦药,我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叫一声苦。她小心翼翼包扎到一半,泪珠儿又串串地滚了下来。我刚想出声安慰两句,她已经抬起脸来,似下定了决心,认真道:"先生,离开京城吧!"

我愣了愣,却不曾犹豫,只温和道:"天下虽大,奈何姓为宗正,便走又能走到何方?更何况我已决心搏他一回,眼下是断不能走的。"

"少爷已是,已是这般,”萍儿哽咽道:“先生如今还要搏什么?"

搏什么?我叹口气道:"天下太平吧。"

想我不过是沧海一粟,只应随波逐流,天下怎能因我而罪?天下不该因我而罪,也不能因我而罪。我不是胸怀天下,我只是担不起这样的重责。

暮青晚,恰如他自己所说,恨我至深,但也不可否认的,念我至深。不管他信不信我,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以天下来恐吓我,而我也的确是胆小如鼠,如他期待的一般。

我凝了神,对萍儿道:"我有事与司徒大人相商,你且去请他过房小叙。"

萍儿愣了愣,扫了眼房中混乱,犹豫道:"这个时辰合适吗?"

我点点头:"去吧,不妨事。"

不一刻司徒盛便过了来,衣衫尚算齐整。他瞧见我的模样,并未露出十分惊讶,只在我书桌前坐了下来,淡淡道:"你这手瞧起来好似无甚大碍么!那么大的动静,他竟不曾动你,我这老头子倒真是小瞧你了。"

我惯了他的刻薄,并不在意,只温和回道:"学生从前愚钝,今日已明白事理,还望大人不计前嫌,再帮学生一回。"

"你吃错药了,竟开口求我相帮?"司徒盛的小眼锃亮,不可置信道:"莫不是连脑壳儿也一块儿伤了吧?"

"要伤也是从前伤了,今日却是再好不过了。"我恭恭敬敬道。

"瞧起来,这事情倒是不小了,你且说说,帮不帮,我都得先听了再定。"司徒盛收敛了些许嘲讽,那神­色­便有些严肃起来。

我吸了口气,缓缓道:"学生想请查太子府五年间的督造记录。"

司徒盛明显一愣,脸­色­亦随之大变,下一句已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做何?当真不想活了么?便是太子对你当真青眼有加,也决计容不得你去查他。更何况,你指着从督造记录中查出些什么?"

"大人误会了,太子府的督造记录怎会有不妥?学生不过想借这记录解开些旧结而已。倘使大人不愿意,学生另寻他法便是。"

司徒盛瞪着我,深思良久,终于冷哼一声道:"另寻他法?你若能另寻他法,还求我做甚?想这太子府督造记录并非绝密,你既已入职史馆,我便允你看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你要知道,即便得了许可,你也得在主簿上留下记录,他日若被有心人瞧见,你的­干­系绝不是三言两语推得掉的。如是,你还坚持要看?"

"是。"我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那好!"司徒盛起了身,来回踱了两步,再回身看我的模样,然后似狠了心,问道:"既如此,我也拦不得你。你何时要看?"

"明日!"我道。

"明日?"司徒盛定定看向我的手,吃惊道:"明日,你这双手便能好了?外头多少人在等着看戏,你难道不知?"

"我这伤从何而来,大人自然是明白的,其他人也不糊涂。为今良策不是一味否认,只要我行事如常便可。"

"受伤不假,程度却是可轻可重的。只要我尚能读书写字,就揭不起滔天巨浪。顶多不过是太子府中事务罢了,自有人处置妥帖的。"

司徒盛怕是不曾想到我会这样说,呆了呆,终于道:"你既已想得周全,我也无甚可说。但你记着,我便给你权限,也不曾同你说过今日这番话,你的伤势如何,我也是不知晓的。"

我感激道:"学生知晓,大人屡次施恩,学生无以为报。他日大人若有需要,学生自当竭尽所能。"

司徒盛不置可否,起了身,豆子小眼对我瞅了又瞅,良久俯身过来,低声问我道:"公冶望通敌叛国,皇上该是深恶痛疾,却如何到今日还是不斩?"

我心中一凛,抬眼望他,那张布满皱纹的尖脸藏着说不明的智慧,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心中的答案让我既困惑又担忧。

我抿了抿­唇­,嗫嚅道:"学生猜想…"

我刚挤了几个字,司徒盛已经抬手阻止了我,只平平淡淡道:"不用同我说,你自己想明白便好。"

次日午时,国史馆中人头尚多。然而未时不足三刻,便生了变化。

宫里似乎来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内史的几位大人连轿子都不及等,便奔了出去。我不及细想这其中变故,只赶着这乱子进了库房。

太子府的督造记录并不难查,偌大的宅子,琐碎修整,隔三岔五总是有些儿的,但是大型督造记录,五年间却只有一回,便是公冶青的道观。

按照册上所载,这道观,十七年末开工,次年五月便已建成。而公冶青便也是在那年的七月入主太子府,以侧妃名成为当家主母。我再三确认了修葺时间,心中暗叹,果真不错了。

只是慕容安然,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了。还是我不曾经历磨难,总也是无法理解她的苦痛?

是福非祸

出了库房不多刻,内史依旧无人,上官颖却突然寻了来。第一眼便瞅了我的手,颇有些惊讶道:"付小弟,出了何事?你这手怎裹成这般?"

我抬抬手笑道:"小意外,瞧起来重的,却都是皮外伤罢了。我那丫头眼泪儿嗒嗒的,硬给我裹成这样。女儿家的,都是这­性­子,大人该知晓的。"

"这是!这是!女人嘛,舍得为你流泪,才说明将你放在心上。"上官颖顺着道:"付小弟福气。"

我笑着默认。上官颖便似放过了此事,靠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此处难免有杂人过往,付小弟且随我借一步说话!"

我不明所以,但也赶紧道:"自然,自然。大人先行,小弟跟着便是。"

上官颖便带我寻了个角落房间,四下瞅了无事,方才将门关上。我看他这般小心,心知后面要听见的怕不是太平事儿,暗暗生了戒备。

"付小弟可曾听说了?"

我愣愣道:"听说什么?"

上官颖仔细看了看我的神情,然后微微笑道:"付小弟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片冰心在玉壶啊!难怪太子殿下这般上心了。想太子殿下搞出这般动静,我还以为付小弟受了重伤,今日一看,倒是白白担了惊了。"

"大人怕是误会了吧?"我堆笑道:"今日殿上情势,还不及听说呢。只这伤虽说是在太子府中受的,可我现下儿不还是康康健健能蹦能跳的,哪儿要太子殿下上心的。"

"我早说付小弟不是池中物,瞧,今日就见识到了。"上官颖一脸和善,似想同我称兄道弟一般,接口道:"你还不晓得吧,今儿早太子殿下已然请斩公冶望,同时请送夫人公冶青。"

我心里一惊,但同时已经想到子荫必是以退为进,然而皇上的心思难料,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就顺着台阶,真的斩了公冶望。我心中急切,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装作无所谓道:"太子殿下有自个儿的思量,大人偏同我这六品小官儿扯在一块!"

“嗌,”上官颖拍拍我的肩头道:"这可是好事,付小弟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太子于殿下可都明言了,那一句泼­妇­难驯,难道还因着第二件事么?更何况,不提这青夫人为何好生生地惹出事端来,只日前付小弟借着谁的轿子回府的,便还要我多说么?"

我一下冷了脸,怒道:"上官大人此言何意?难道竟是指当朝太子有断袖之癖么?"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上官颖赶紧摆摆手撇清关系:"太子殿下的品­性­满朝文武哪个不晓得的?我猜到哪儿,也猜不到这档子事去。"

我假装平了些气,但还是不悦道:"大人无此意便最好了,下官还担不起这罪责。"

"付小弟不知道呀,这下官两个字已说不得多久了。前面是我用词不当,日后这国史馆还要靠着你我二人,还望付小弟莫计较才是。"

"二人?"我诧然道:"司徒大人呢?"

"付小弟真不知晓?司徒大人已经二回告老归乡,这一回,我瞧皇上的意思,该是要允了。付小弟又得太子殿下青睐,眼下已是平步青云了。如是说,付小弟总不至再误会我了吧?"上官颖笑得滑溜。

我的心绪一瞬间变化万千,一时间竟搜不出适当的言辞,良久方道:"是小弟误会,还望上官兄见谅。只是眼下还是兄长的揣度,这官凭一日未到,我都不敢轻信,就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呀!"

"付小弟放心便是。我今日要说的,可不止这一回儿事。内史的那些人匆匆入宫,你道为了何事?原是左丘贞妃的内侍上吊自尽了,宫里传出来的话儿是受不住贞妃的虐打。"

"这事儿在前朝是算不得什么的,但自当今圣上开朝以来,却还是头一回,皇上要办可是想得见的。"

我点点头道:"原是这事儿,难怪内史大人们生怕落了后了。"

"错了错了!"上官颖摇头道:"你当我们能闲着?左丘难道只有贞妃一个人儿吗?明日早朝的事端才能叫变故。更何况,更何况,皇上已暗嘱了我,要你明日早朝前,御书房见驾。付小弟,这才叫前途无量啊!你当为兄是那等子捕风捉影的人吗?"

皇帝竟然传召我,我心头­肉­跳,完全不明白是何意思,然后口头还得假装道:"皇上竟然传召我?小弟心中倒是有些担心,但愿是福不是祸了。"

"当然是福,如今还能有什么祸的?"上官颖亲密揽我道。

我不能安心,第二日天未及亮,便已出了门。

城里一片寂静,只皇宫是不改的灯火辉煌。我拢一拢衣领,理顺衣衫褶皱,然后便一道道地过关卡。

终到了里面,只见一片恢宏的汉白玉台阶,空空荡荡,只除却,稀疏的几名侍卫在外延立着,还有两个守夜的太监面无表情地泛着瞌睡,然后,便是台阶下跪得笔直的身影,­精­神奕奕,却透着青春年岁的削瘦与单薄。

我不急不慢地走过去,虽然没有半分动静,但我知他已瞧见了我,只是眼带­阴­鸷,往日神­色­中残存的一丝不羁也终于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阴­霾。

我在他旁侧坐下,他不曾回头,只低声冷冷道:"这里,不好坐的。"

我"哦"了一声,反问道:"这宫里又有哪一处是好坐的?"

他不答我,抬头盯住殿堂高高悬挂的匾文,那匾文是极平常又极高贵的三个字,御书房。

我拉拉衣衫,将地上的寒凉隔开一些,然后道:"我在这儿坐着,哪个瞧不见?却都不来管,显是皇上默许了的。"

"佐郎大人今集万千荣宠于一身,我还有眼见着,就不劳提醒了。"他懒得瞥我,只冷冷回道。

大鹏展翅

我笑一笑,对他的冷淡不以为然,瞧着时间尚早,便直接撇开话题,信口说个故事。

"听闻上古有鹫,体型巨大,搏击有力,又以腐­肉­为食,禽兽皆惧之。却有一回,鹫围食一巨狮,忽来一大鸟,似鹏非鹏,宝相威严,鹫护­肉­而驱之。那大鸟遂展翅去,金光流转。"

"飞至阎浮提,于一日间食龙五百,后人惊曰,大鹏金翅鸟是也。"

他似不曾听我说话,然而待我说完,却面­色­发紧,身形更见僵直,目光亦直盯前方,动也不动。

我叹气道:"为鹫为鹏,只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不至阎浮提,又怎知眼前腐­肉­必是最好?"

他依然一言不发,只双目似痴了一般,不知聚焦在何方。晨风拂过,撩起他几缕乌发,年轻俊美的脸庞上竟是千言万语在挣扎,千百年的岁月都似在这一刻汇注一处。

我起了身,掸掸长衫,殿里的灯光忽明,我也快要见驾了。

"付且贵,"那人突然低声直唤我的名字:"我可以舍弃当下,但我要你同我一道,你愿不愿意?"

"愿意的,"我抬脚,沿着侧道慢慢往那高高在上的宝殿走去:"却是不能。殿下既愿如大鹏展翅,遨游天下,那有没有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不再回身看他,直缓步至御书房的匾额之前,便见黄文在候我,我拘了礼,黄文道:"大人从前小心翼翼,如今却不怕引人注目了。"

我道:"从前小心翼翼是以为能避得开去,如今心头却亮堂多了。"

黄文点点头,便带我进去。里面灯光明亮,圣武帝衣衫齐整,却卧在塌上。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来,黄文赶紧过去扶他坐起身,然后便在他身侧服侍着。

我跪到地上,行了大礼,然而皇帝却不叫我起身,我便也不敢动。过了好一刻他才轻咳一声道:"说是谨燕在外头跪了一宿,你可见着了?"

"见着了,地气寒凉,六殿下又单薄,怕是要病了。"我坦率道。

"这年纪,吃些苦头,碍不了事的。"皇帝淡淡道,然后便换了话题:"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我吃了小惊,不明白这话何意,只能俯身贴地,谦卑道:"皇上召臣,臣便来了,至于皇上深意,臣不敢想,也想不明。"

"起身吧!"他终于道:"黄文,赐座。"

我坐了下来,却觉得益发拘谨。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分明觉着圣武帝瞧了眼我的手伤,然而他又不多问,只道:"朕的身子益差,宫里的是非便越多。子荫伤着手臂,连着便是贞妃乱纪,还有不知多少背后的,瞒着朕呢!朕问你,这贞妃该如何办才是?"

我大惊失­色­,"扑通"一声便从座椅上掉下来,再度俯首跪地惶恐道:"臣不知。"

"你不是不知,是不敢知。"皇帝平平陈述事实:"奈何朕偏要著作佐郎猜一猜朕的心思。"

"黄文,拿纸拿笔来!今日你便作个见证,朕同著作佐郎一道写下贞妃的处置。倘使这意思对了,明日付且贵便擢升著作郎,不然,留在这世上也无甚用了,便即刻拖出去斩了吧!"

我背上急速出了一身冷汗,恍惚间黄文已将纸笔递了来,我小心翼翼接了过来,再微抬头,只见皇帝早已挥笔而就,只坐待我落笔了。

我握住了笔,许是伤口又裂,掌心生疼,却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我将纸张在地上小心铺开,然后趴下来,一咬牙握碎伤口,抓紧笔身,飞快地写下两个字,却在煞那间流尽了一身汗。

毫无意外地,黄文便取了去,拿到圣武帝面前,道:"皇上,是一摸一样的。"

皇帝瞥了一眼,并不在意,复又看了看我垂在身侧的手,终于笑了笑道:"朕向来不食言!传朕旨意,司徒盛即日便可归乡了。著作郎也受了惊了,先下去歇着吧。"

据说早朝之前,贞妃便已收到了皇帝的手谕,那手谕简单明了,连一丝丝的拖泥带水都寻不到。而朝堂之上,也与上官颖预料的完全不同,左丘氏族并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也许是不敢,也许是早已断了那份心思。

左丘贞妃遂为庶人,因多年相伴帝王身侧,得赐郊野别院,终身再不得出。

又据说,临午的时候,皇上终见了六子谨燕,谨燕至孝,愿同降庶人,终身伺母。皇帝劝之不得,便也允了。

我不明白是,一个终身还不够吗?再多一个又有何意?宗正谨燕既已放弃了权利争夺,为何却不学那大鹏展翅,翱翔四方?难道他竟是自愿困死此生吗?

我跪地所写,的确是"庶人"二字,然而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原以为贞妃一人受难足以。我猜不透,究竟是皇帝的心太狠,还是宗正谨燕居然也有了厌世之心。

我向来不喜欢这位稚­嫩­中透着邪气的六皇子,但这么久来,他除了东探西探,倒不曾真正伤害到我,平心而论,甚至有那么几回,同他坐论古今,偶尔间总也是忍不住鼓掌赞叹的。可惜良才啊!我心里叹息。

下朝的时候,子荫贴了过来,也不知从哪里学的手艺,一顺手已在我袖中塞了一物。我赶紧摸过去,碰触下只觉指尖冰凉,慌忙瞥了一眼,原是个扁平小罐,白瓷红花,­精­巧细致地似个鼻烟壶。

我不知是何物,但想也知必不简单,刚欲推辞,子荫已经低声道:"我千讨万讨,才同母后讨了这伤药来,你若不收,便是同我记着仇了!"

我刚想再找词儿,一抬眼,只见暮青晚正冷冷地瞅着我,那眼神竟不闪不避,在大庭广众之下,□­祼­地叫嚣着一个"恨"字。我心头一紧,手上却是一松,竟不敢再向子荫探出手去,只好将那药罐弃在袖中,匆匆忙忙,逃也似地回了去。

回到府中,左右想了,决心不动那小罐,只将它高高供了起来。但望暮青晚下回见了能多多少少明白我的心意。不就是伤药么?早几日好,晚几日好,能有几分差别呢?

舍不了我

下晚,司徒盛归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我早让萍儿备了酒宴,他也不客气,提壶便灌了两口热酒。

我皱皱眉,提醒道:"大人未出皇城,已显出万般喜­色­,只怕皇上倒要不开心了。"

司徒盛眯眼笑道:"当今圣上是何样人物,我说不上十分,两三分却还是有的。别的不提,只看人这一桩,便无人能出其左右。既如此,倒不如直来直往,省得大家伙猜来猜去累得慌!想老夫廿余年未见家乡寸土,今日居然得归,还不大笑开怀,岂不太假了些?"

"更何况我隔日便要走了,这满城风雨跟老夫再不相关,老夫也理不着他们了!"

我诧异道:"这般匆忙?那这宅子家私如何处置?"

他瞥了瞥我道:"你替我卖了便是!这宅子可是先皇帝开国时赐下来的,重新整葺一番还是不错的,记得卖个好价钱!"

我不想司徒盛竟对我这样放心,偌大的宅子居然就全权交托给了我,只好道:"我倒是有些结余,可以先垫付了大人,余款等宅子出了手,我再托人送到大人家乡吧!"

司徒盛又灌了一大口酒,脸上的皱纹都在一瞬间绽放开来,容光焕发说的便是这般,他眯眼笑道:"你知我家乡何处?"

我愣了愣,他又道:"倘使这宅子真卖出去了,替我散给灾民就成啦!"

这话的意思显是他再不会归来,也不想让人寻得着了。我颇有些伤感,举杯敬他道:"大人若是不嫌弃,请允学生送一程吧!"

他点点头,与我碰了杯,一饮而尽,再碰再尽,我从未这般豪气,半杯也不少他。一连数杯,头脑有些发了晕,司徒盛终于将酒杯轻轻搁在桌上,感慨道:"只你一人送便够了。"

我心有戚戚焉,借着酒意歉然道:"学生初时不识好歹,屡次冲撞恩师,还望——"

我未及说完,他已经抬手道:"嗳,若提往事,以你心­性­才华何该进这牢笼?想我一生所交如今也只得你一个活人了。便能活着已是件好事,还提其他作甚?临了,我只忧虑你这心­性­,年轻气盛,切要改了去啊。"

"大人金言,学生牢记于心。"我举了杯,恭敬道,许是酒的辣劲上来,双眼便含了几分热气,再一杯,只觉那酒益发甘甜,便一杯又一杯止不住地灌入了咽喉。

也不知何时醉的,只半梦半醒间,觉着有人扶我清洗上榻,又为我整理伤口,上了清凉膏药,我觉着舒适良多,便睁了眼。

瞧清来人温柔的神­色­,我心满意足,软软嘟哝道:"暮青晚,你终是舍不了我。"

我安心闭了眼,却不满足道:"再留一会儿,也就在梦中,才这般好呢!我信着你,你也信着我。"

我最后的气力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然后意识便沉重起来。

醒来的时候天气有些­阴­霾,许是起身起的快了,不只是酒醉头疼,心口还有些发慌,好似要喘不过气来。

我休息了小会便唤萍儿,昨夜梦里的情景好生清楚,我忍不住地想多问两句。可惜未及开口,萍儿便先怨道:"先生这半吊子也去学男人家的豪气!便是有人照料,这醉酒的滋味可是好受的么?"

我低头受教,心道,自个儿当真是愁怨满肠了,连梦中都盼着他的好来。

萍儿见我老实模样,也不忍多说,把我照管妥当,转眼又端了清粥小菜来。我匆匆忙忙喝了,临出门又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廿二了。"萍儿笑道:"怎连日子都记不得了?"

所谓旧人去新人来,今日馆里上下都寻着机会同我道了喜。只有上官颖直过了午,方才见他归来,而这一归来,便带来了天大的消息。

廿年,这是圣武帝头一回因病缺朝。只宦官黄文携了旨意来,委独孤轩辕二相暂领朝政。两相互相忌惮,加之皇帝虚实难断,朝中尚算安宁。众人好像同心协力,贞妃事毕,便一块儿忘记了子荫请斩公冶望的旧事。瞧起来,朝堂上下殷殷切切的只是皇帝的安康罢了。

下午侍官便将官印送了来,我小有些惊讶,笑道:"这么快的!"

那侍官大约以为我十分高兴,赶紧道:"今儿大早便派下来了!"

我脸­色­不变,心里却是咯噔一声。这官印岂是一两日便能制好送来的?皇帝分明早已想得好了,却为何还要我猜他心思?

我知道猜中帝王的心思不是什么好事,偏我还真不敢骗他,终写了那再老实不过的两个字。原来我便是猜得错了,皇上想我活也还是会让我活的。

我心里有些疙瘩,直到下晚归去,都不曾抹得平。

到家不多时,忽有人来访,竟是子荫!

难得的,子荫居然顾到我的情绪,一­干­护卫都不曾入我宅院,只他一人玄衣高冠,悠然而入。

"听闻著作郎大人昨夜大醉。想这五品六品的,不还是个史官?你当真高兴的?"子荫懒懒地进了屋,对眼便是那红花白瓷的伤药,他瞥了瞥便避开眼去,只捡了最舒适的地方坐了。

窗外微风习习,偶尔会顽皮地拂起他几缕碎发。他托腮靠在窗沿,半瞧着外头,半瞧着我,那双眼在半昏半明中显得­色­泽分明,通透异常,一望过去便似坠进了湖里:"我听到的时候,忍不住就想,真是醉了呀,那是醉态可掬呢,还是醉成烂泥呢?"

我隐约觉着这话已经变了味,下一刻已经被人牵住了胳膊,再受力便坠进了那人怀里。那人叹着气,语气竟如细丝缠绵,柔软道:"管是哪一种,我都愿瞧一眼。你总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儿,可知我瞧见也烦,瞧不见也烦?倒不如灌得醉了,我便能掬在手心,就不用又愁又怨的了。"

我挣扎着离开,他却箍紧了我,语气是说不出的温和与专制,拼到一块儿却又显出几分可爱和可怜:"你要推,就尽管来推我这伤处。我偏就不放手。"

听到那个伤字,我顿时就记起来,也就不好动了。这个人不讲理的时候,谁也蛮不过他,今日还借伤堵我,我倒真真不好意思起来。

他见我不动,便满意了,松了些力道,然后贴在我颊边,慢声细语道:"慕容,子荫待你如何,你当真还是瞧不出来?"

意懒心慵

我心中一震,便听子荫继续道:"曾有人说,慕容七子似佛宝颇梨,一眼通透,多而百转。我曾不明那人警示,但那一夜,他出现得那般突然,慕容府中分明聚足了江南锦绣,多少莺莺燕燕,多少风情万种!偏我谁都不曾瞧见,眼里心里都只得一个慕容家的七公子。"

"便在今日我依然清清楚楚记得她的模样,镏金羽冠,藏­色­长衫,眼似琉璃,面如冠玉,笑比桃夭,然而却冷若冰霜,便是通灵美玉也抵不过她半分颜­色­。"

"我但愿不曾见他,偏又三番两回耐不住心中企盼,直至见一回望一回,便是慕容家一百一十四口的­性­命一夜散去,也不能令我迟疑半分。"

"慕容,慕容,你便道我不过忌惮你手中书信,也便道我不过为着帝位皇权,但我可曾囚你,又可曾逼你?不提吃穿用度,我待你至金至贵,便那不得已的地室也总生怕你有些微不惯,窗几桌角,旮旯细处,都是亲手理过才能放心。"

"慕容,你何时才能明白,我一让再让,如今真的让无可让了。"子荫的发轻轻地磨着我的耳鬓。

我的心里有些发抖,即使不是慕容安然,我也可以想见这其中的温柔细致,是天下至宠的子荫的温柔细致。

我闭了眼,不自觉眼眶中已经盈了泪,只不知这泪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她的。

"实话同你说吧,父皇必是过不了冬的了。我并非逼你,但望你早些决定,若是想得明白了,便即刻归来吧!我总在太子府里等着你。"

"我已等得太久太累,有时都觉着成了一种习惯,便这脾气也练达出来了。可我还是不想你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刻方肯回到我身边。我必然是舍不得你的,但也不愿终此一生都活在爱恨之间。"

"慕容,猜疑是世上最痛苦的毒药,我已饮过一回,险些变成枯骨嶙峋,所以千万,千万别再逼我饮第二回了,好否?"

我哽了声音,不敢点头,也不能点头,半晌只问了一句话,一个在我心中藏了许久的问题:"自殿下再见我,当真不曾瞧出我与从前的丝毫不同?"

诚实地说,无论我如何同他作对,我都得承认子荫的眼里藏着的始终是那一片情深似海,我一回回瞧见的也确是他在不停地让步。子荫是与生俱来的王者,从来只该享有他人的瞻仰,可他却会这样的让步,怕是生来也不曾有过几回。

如果不是爱,还能是什么?难道是追逐的快感,抑或是得不到的难舍?

我不明白,如果他真是那样地爱着慕容安然,却为何连我与她都分不清楚,还是他其实不愿意分清楚?

我以为这问题会让他犹豫很久,因为慕容安然与我是这般的不同,我甚至觉得他未必敢想过这个问题。

但他却直直地望入了我的眼,带着纠缠的爱恋,坚定地笃定地,毫不犹豫道:"青儿说你变了,但我却说不曾。只这双眼,便在千千万万之中,我也只消一眼便识得出来。看似平静无波,却分明流光百转。"

"你是我的慕容,是我一心所爱,从来也不曾错过!"

子荫拂开我额前的发丝,轻轻落下一吻,我不忍回避,竟觉心痛难当。下一刻子荫笑着叹息道:"唯一少了的,是从前的戾气,虽不知道为何,但终归是好的吧!"

我呆呆地望着他,难以消化他的言语,思绪更腾空而去,可惜却不知该飞往何处。

八月廿三。

时值金秋,天高云淡,桂树飘香,司徒盛包船,顺流南下。

自我来此异世,便少有出行,更未见江川秀丽,加之隐隐不舍之情,临时起意上船陪行,打算同司徒盛一起漂流到京都口岸再自行归来。

司徒盛心情奇好,一路同我指点江山。

我早知倾朝山水锦绣非凡,却不曾听说这般多的传奇。司徒盛似个宝囊,藏满了智慧和经历,便是指着个山头也能讲一段金戈铁马。我从未有幸与年长者如是相处,只觉这一路充满奇趣。

船行约半个时辰,两岸山石林木愈加绮丽,加之船家高歌,悠远绵长,当真是休闲之极。我卧在船侧,听流水欢腾,一时间觉的意懒心慵,只愿流水无尽,终点无期,于是随口便念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我这桃花源记本是烂熟于心,然而今日念到此处,忽觉一阵惆怅,心口亦随之绞痛,不自主便顿了下来。我皱了皱眉,耳听司徒盛催我再念,便赶紧舒展心神,继续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我悠悠念完,便闻司徒盛一声长叹,半响黯然道:"知之晚矣!"

我不明所以,笑道:"大人已得自由身,这‘晚’字从何说起?"

他摇摇头,神­色­间倒有些惨淡,更似失了泰半兴致,转身便钻回了船舱。我有些奇怪,跟随入内,他已翻了酒具出来,正自斟自饮。

这样饮了几杯,他突然道:"付且贵,若真有桃花源,你可愿去?"

我不说话,心潮涌动,然而终只是摇头。

"你心中放不下的究竟是哪一个?"司徒盛的小眼突然炯炯有神,半起了身,靠近我,低声道:"若是暮家的人,我还是劝你死了心才好!"

我抬眼对上他的,满目疑虑,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司徒盛猜到我同暮青晚的关系,算不得十分奇怪,但他为何劝我死心?

是因为暮青晚的身份,还是觉着他待我有差?若是这般,难道子荫还算是好的吗?

我眼底的意思太明白,司徒盛怕是一眼就看得懂了,只能摇头叹道:"事到如今,我是再不明白你要做何了,但怎么偏偏是他?便是太子也算是好的!"

此间难寻

我动了动­唇­,却觉得无话可说。

我想做什么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只是想从慕容安然的影子下走出来,也许还等着与暮青晚坦诚相待的那一日。归得一句,我不愿走,只因我终有所求。

司徒盛坐下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饮完了,看向舱外再不言语。沧桑的老脸带上疲惫的表情,分明是厌世之情,却又似不肯放弃。

他想了许久,似想得十分艰难,直到船只越过了数道浅弯,他方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本旧典,小心抚摸着问我道:"可能应承我老头儿一桩事?"

"大人请讲,学生当尽力而为。"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承诺。

"此书是我半生心血,你便不能将它完成,也莫让它流失!"

我愣了愣,却不敢伸手接过,他抬眼瞪我道:"接都不敢接,你这尽力而为是真还是假?"

我嗫嚅道:"学生只怕,只怕是自身难保,又怎敢接大人如是重托?大人自己带着岂不更好?"

他不肯理会,强行塞给我道:"你道我不想带吗?实在不行,你便另找托付之人吧!莫失了便成!"

我犹豫地接过来,低首一看,原是本古史,纸张都有些旧了。正在诧异,司徒盛已经轻声道:"收起来,见火再观。你从前问过我的,或是你如今想要问的,答案皆在其中。"

"宫中局势一时强一时弱的,谁也分辨不清。但你要明白,便是皇上也终归是凡人,七情六欲也总有的。皇上不斩公冶望,也许是不愿,也许却是不敢。你要用心揣摩着,难归难,但只要挨到新帝登基,便就安稳了,也是说不定的。"

"我累了几十年,如今也就放不下这一桩事了。他日,你若终得自由身,便代我将此书作完吧!"

我点点头,却觉得心底一阵虚,倒是司徒盛真似安了心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到京都口了,我让船家靠岸,你便在此下船吧!"司徒盛看着我将那本古史小心收进怀里,便叫了船家在前方小渡口停下,然后陪我在船头等候靠岸。

我只觉此事颇为怪异,便是司徒盛不在乎名利,却为何非要我代他作完?而这书中又会写着什么呢?若是从前旧史,同眼下又能有何关联呢?最异怪的是关于皇帝,皇帝的天下始终太平,生杀大权更从未旁落,他又能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从渡口下船,目送他离去。司徒盛也无留恋,即刻便招船家开船。

小舟渐渐远去,司徒盛瘦小的身影立在船头,配着水天一线,显得万分渺小和苍茫。他不曾再看我一眼,只有些佝偻地背着手,似在看波光粼粼,又似在看朝阳荣升。

直到终于瞧不见那只小舟,我方才转身离去,一种失落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却不只是因为分别。

分明阳光明媚,我心中却有些凉意,偶见大鸟从我头顶越过,听见嘎一声惨叫,竟连背脊都冒出冷汗来。

我本该当日便归盛京,却在周遭兜了半日,说不清的心烦意乱,让我不愿往盛京的方向踏出一步。

临晚的时候,已走到了偏远郊区,便随便找了户人家求宿。想是天下太平许久,我又给的起银两,那老夫­妇­一点为难之意都没有,就让我歇息下来。

这样睡到大半夜,忽有人急急敲门。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发现窗外已是灯火通明,原来那敲门的竟是官兵。

我颇为诧异,刚套上外衣,便听到男主人应门声,似也是历年未见的阵仗,语调间显出些微的惊慌和诧异。下一刻,便闻门外人急声问道:"可曾见过此人?"

出乎意料,老翁居然惊慌失措,急忙解释道:"这,这人,好似在我屋里头!我只瞧他清秀模样,又收了银两方才留了宿的!"

那官兵喜道:"二老莫急,且在屋外等候,我自去请了人出来!"

我暗道是否弄得错了,还是京里以为我逃了?想我离开盛京不过一日,更早知晓了萍儿,便要寻我,何须这般急切?还如此兴师动众?

很快便有人敲门,我开了来,便见一官员手执画轴对了两回,又见我手上伤口包扎,即时便认得定了,冲我客气道:"请阁下即刻同我等回盛京!"

我皱眉道:"当真是寻我的!究竟发生何事?何人这般寻我?"

"属下只奉命寻阁下回京!其他一概不知。"那官兵扫­射­屋中一眼,道:"若无他物,阁下即刻便同我等走吧!京中早等得急了,连发了数拨信使来!"

那官兵说得客气,却没给我第二条出路,我只能跟他走。一路无人同我言语,也无人试图调遣马匹,所有人只卯足了劲徒步往盛京赶,终于,在天大亮前赶到了内城墙外。

东方半白,城墙上依旧锦旗飘扬,然而气氛却非同一般。

我眯起眼,焦距随意间已循着一抹紫­色­移动,直到那人冲至塔楼,手握扶栏,半身倾出外墙,痴痴地眺望着我,我方才看清他的面容。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俊秀天成。

他立于高台之上,立于众人之前,紫袍修身,衣诀飘飘,若中秋之月,如春晓之花,皎似玉树临风前,艳比太阳出朝霞。

我凝神望他,他的目光亦胶于我身,那神情不清不楚,只觉无暇面容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眼带嗔却有情,眉带俏却含怨。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只下一刻,便见那紫袍翻飞,似要越阑而来。那人随之转身奔下城楼。

我看着那昂扬明亮的光辉,在塔楼绵连的阶梯间,飞速地一转再转,直到终被遮挡方才不可再见。我失神地望着那高高的城楼,恍恍惚惚却若有所失。

"开城!"嘹亮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响起,伴着轰隆的推门声好似一股冲击波将我从混沌中震醒。

我回过神,只见城口整齐的两排列兵间,那人竟出了城,大步流星向我迎来!那步履分明急切,却丝毫不乱;那情态分明难定,却不抵气魄天成。

子荫,子荫,正向我走来,迎着朝阳,披着早霞。

若惊鸿,似游龙,除却此间再难寻!

鱼死网破

子荫如旭日一般暖暖迎来,越过众人,也越过万水千山,终能在咫尺间与我相望。

他伸出手,握住我薄凉的双肩,手臂拢了拢力道,却终于不曾收紧,只望着我明朗笑着,带着拨云见日般的喜悦。

他的­唇­­色­间依然带着夜间的寒凉,一抬手已将紫袍转披到我的肩头,在拢紧的瞬间哑声道:"你非要吓得我魂飞魄散才成么?"

"发生何事?"我抬起头对着他道。

他抿­唇­笑了笑,却有些古怪,又有些勉强。牵住我行了两步,他终于微扭了头,幽幽吐词道:"昨日有船翻在怪石滩,你又无影无踪的,我自难免心惊胆颤,生怕你出了事了。"

未及听完他的话语,我满身的寒毛就已经竖了起来,双脚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从心底传来的尖锐痛感,直接刺激到我的神经,跟着串进我的四肢百骸。

我双腿发软,连一步都迈不开来,几乎忍不住瘫到地上。

子荫的话我再蠢也是能明白的,若不是我上的那艘船,他又何用怕我出事?

怪石滩,我也知道的。出京都不过数里,怪石嶙峋,水流湍急,船只多避行的地方,发生意外不为怪的。

可为何偏要从那里走?

我努力伸手扑了扑,却还是没能抓住半丝希望。如何安慰自己,都只觉眼前发黑,浑身发汗,通体冰凉。不知多久,我终平静下来,低声问道:"可曾寻到尸身,如何处置了?"

"寻到两具。一具是个船家,已寻着亲了。另一具却是个老翁,头部受了创,许是冲撞着礁石了。"

"不过无名无姓的,想也无人来管了,便由着外府处置了。"他慢慢道,然后握住我的手,似是触到彻骨冰冷,愣了愣,再伸臂已将我护在怀中,小心翼翼温暖着。

我低着头,勉强笑道:"那也好,听说溺死是顶痛苦了,其他终归是好些的吧。"

子荫不说话,只用力将我在怀中搂紧,直到回到城楼也不曾放开我。这是众目睽睽呀,我恢复些神志,感觉他的俊颜贴着我的前额,一声不吭只努力地温暖着我。我很诧异。

"殿下别忘了身份?"我偏开头,却偏不开身子:"众目之下,太子殿下不该失分寸。"

"分寸?"他伸手亲昵地包住我的耳朵,口中却冷冷道:"如今还讲什么分寸?!难不成还有哪个没眼的看不懂了?"

"反正这牌已是明着来了!他知道我的,我就不知晓他的了?"

"众家兄弟,想我同他也算是亲厚了,可惜我中意的,偏生一件也不能让与他。所以了,要么尊荣天下,应有尽有;要么黄土埋身,鱼死网破!"子荫冷笑道:"可笑这世上有我又有他,就只能玩这二选一的游戏了!"

他话里的意思,我心知肚明,只能皱了皱眉,缓了口气,然后还是坚持挣脱开来,向他请辞。

他定定地看着我,星目生辉,口中却平淡道:"这两日受着累了,外头又这般乱的,你不同我回家吗?"

回家?我闭上眼,苦涩涩地笑了。我是想要回家的。

子荫不曾送我,只嘱咐了护卫送我归去。

两个时辰前,当我直直跪到子荫面前的时候,他的眼中并没有太多的震惊。

他听完我的陈词,脸­色­是极致的平静。以我从前所见,子荫是该发怒的,但今天是奇妙的日子,他似换了一个人。但也或者这才是他原本的面目。

"任到何时,太子府也不会成为你的归处?"他看着我跪下,没有出言阻止,只随手捉住腰间的翡翠,细细地把玩。

红­色­的流苏垂在指间,他慢慢地理顺了,却又拨散开去,然后慢声细语道:"慕容,何必这般早便下了决定呢?你可以再拖个一时两刻,待看得再清楚些可不更好么?还是我同三弟,究竟鹿死谁手,你这般早便看出端倪来了?你已耳聪目明至厮了!"

"殿下言重!我这双眼,便是睁着同瞎了也没多大差别。只是殿下口口声声唤着慕容,付且贵不得不求殿下看看清楚。"

"慕容安然可会是这懵懵懂懂的模样?若是慕容慕容,昨日必不会出城更不会上船。"我跪得虔诚,甚至以头抢地:"求殿下明鉴!殿下唤的人是慕容安然,是早已溺死了的,她才是殿下爱恨交织的人,也是对殿下爱恨交织的人。却不是我,不是付且贵!殿下分明一直看着的,不会不知道!"

子荫不曾看我,似在听我说,却不知听进了几分。然后忽然半抬了头,垂目打断我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不肯归来,是依旧恨我,还是当真对他生了情愫?"

我胸口一窒,直起身,坚持道:"都不是。殿下今日冒险相迎,便是慕容地下有知也必知足,更何况是付且贵!然而付且贵却再承受不起这样的大恩。我已不敢再欠殿下更多,更不敢再借着殿下对别人的情意谋求生息。"

"付且贵不怕死,却怕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更怕殿下临了再因我受损!"

"殿下的恩情,付且贵记得住却还不起了,所以太子府,付且贵宁死也不能去的。求殿下任我自生自灭去吧!"

"还不起?"子荫嘴角泛笑,冷冷道:"若对着你的是三皇弟,你也会这般说吗?偏要找出这般多的借口来!宗正子荫再昏了头,也还不是个自欺欺人的蠢材!"

"倒是不曾想,为着他你竟连自身安危都顾不上了!太子府外,便是我也不能保得你万一。你仔细想得清楚了,若父皇真想要你­性­命,三皇弟可能护得住你?又舍得多少来保你?八月初八,那一箭若非我护住,你安有命在?"

"殿下大恩付且贵不敢忘!但今日只能将狠话撂在这里,付且贵投靠谁也不能投靠殿下!"我心知今生还不起他的大恩了,只能重重磕了头,直磕得额头生疼,依然毫不犹豫道:"付且贵若投三殿下,再窝囊,也只算是认了命了;可若投了太子殿下,不止违了誓言,更是抢了别人的命来。"

"便能苟且活下来,这一生一世也都是煎熬!"

"一生一世都是煎熬?"他松了手中玉佩,瞄我一眼,忍不住捂着半边面庞轻笑,笑完了居然温和道:"付大人都这般说了,我这做太子的自也不能失了风范!"

他起身绕过我跪立的身躯,在推门之前又转了回来,双眼炯炯对着我道:"你今日跪我,算是谢我,还是求我?亦或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尊卑?"

"都有。"我俯首道。

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那双瞳漆黑,好似不透光的煤,却又含着异样的神采,他看了我良久,然后柔情脉脉询问道:"那为何我却看不出一点点的卑躬屈膝?你且跪上两个时辰,想得明白了再离开,可好?"

"是!"我毕恭毕敬道,丝毫不敢违逆。

子荫终于推开了门,轴轮随之发出一小声轻响,再传来已是王者的声音:"我再给你三日,三日内你可随时归来。三日后,你是生是死都不在我眼中,便要我亲自杀你,我也下得去手的。"

"这一回是我最后一次让你,你可要记清楚了!"

亡国妖孽

跪了两个时辰,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

远远便望到萍儿在老宅的路口眺望,看见我那一身忧愁便褪了去,更好似见我转世为人一般,喜盈盈上前接我。可惜我身心俱疲,费尽气力还是不曾挤出一丝笑容。

身后的武将随后便都去了,他们并不乐意护送我,若不是因着责任,怕都恨不得我被人斩杀了才好,我心中比谁都明白的。

需知子荫这样明摆的暧昧态度,是人都知道该往哪儿猜。一路上那领兵的虽然客客气气,但看我的眼神总似看着个亡国妖孽一般。我无可奈何,莫说我在他们眼中尚是男子身,便知是个女人,也已逃不脱妲己般的恶名了。

我已有些认了命了,如今再说不关我事还顶个屁用?早知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出个祸水的样子来,也或者能救司徒盛一命呢!

自古祸水该薄命!我心里道,不曾想有一日我也会落进恶名的深渊里,只不知这话何时会应验了。

我端了萍儿新热的饭菜,勉强自己吃了两口。白瓷碗握在掌心里,显得好生娇弱,我忍不住地想,这屋中真的只剩下我与萍儿了。

我叹口气,用力再咽一口饭。

"昨日京城都乱了套了,先生可都知晓了?"

我"唔"了一声,提勺舀口汤,慢慢地灌进咽喉,总算觉得身子暖和起来。

"差不多吧!太子殿下都上了外城,宫里情形也可以想见。过两日便好了,那些仇呀恨的,终不过记在我头上罢了。幸好除了皇上,别人也不会在这时候同我计较。待到新皇登基,再降妖除魔也是不迟的。"

萍儿撇了嘴角道:"先生倒真有自知之名!也不枉盛名在外了。"

八百年来头一回,萍儿居然开口讽刺我,我只能兜着下巴愣愣地看着她。

她看我傻楞楞的,倒真是无可奈何了,起身拿了我半满的饭碗,转过去添了饭又塞回我手中。我分明见她背着我抹了眼,心里一阵酸楚,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她转身见我还是傻傻地看着她,于是气恼道:"昨日京里闹得凶,我都以为你回不来了!你终于回了来,却还是听说死了个老翁。必是那个呆老头了,是不?"

"可不就是个傻子么,又懒又邋遢的,什么人偏要同他记了仇了?"

她碎碎念了两句,又两颗泪珠儿承受不住地心引力,一个拽着一个滚了下来。她这样明白将司徒盛捅出来,我心里也是难受之极,想要出声安慰,张张嘴却还是哑口无言,只能瞪着手中竹筷,忍不住便想将它们折得断了。

我郁气难散,憋了半天,也没憋出半句有营养的话来,倒是萍儿自己缓过神来,擦­干­了眼泪,雾蒙蒙地勉力笑道:"真是真是,还说这些做什么?先生能回来,已是天大的喜事了!我已知了足了!"

我觉得自己松了口气,好像萍儿说话的时候,我的脊梁骨一直被人戳着一般。幸好她自己转了话题,我赶紧附和,又装作饿坏了,端起碗筷大口地吃。

萍儿终于浮出半丝笑来,坐在对面静静地看我。好一会平静无事,萍儿忽然又道:“先生分明平安,京中怎会闹得这般盛大?”

是啊,的确有些怪的,想我都出了盛京,暮府、太子府或者宫中竟都没有探子跟随的么?还是有人使了诈了,故意要将形势搞得这样玄妙?那么昨天,暮青晚人在哪里?在府里还是在宫中?

我想到这里,便直白地问了出来。我以为萍儿能给我点讯息,但她却诧异地面对我的疑问,大眼不明所以地对着我扑闪,奇怪道:"三殿下出京了呀!"

"咔"一声,我手中的竹筷再也受不住刺激,真的断了,半长地竹刺从断口冒出来险些割到我的手心,我瞥了一眼,将它们扔在桌上。

再抬首,萍儿的神­色­已有些惊疑不定,小心看着我道:"先生竟是不知道么?昨日闹得最凶的,不是太子,却是三殿下呀!三殿下不止擅自离京,还纵马过市,更险些踏出人命来,昨儿下晚便已是满城风雨了。"

"先是太子府的人上门询问,我生了些警觉,但还是听说三殿下不顾一切出了京,我才知道真的出事了。幸好佛祖保佑,先生还是平安归了来!"

"不能的,不能的!"我抱住脑袋忍不住惊道,最诧异莫过于暮青晚的行为,再来却是觉得怪异,如何都说不通的怪异。

我原想是暮青晚出手欲制子荫,可若是如此,他在一边看着便是,何用亲自趟这浑水?便要做戏也不用做到这般程度!

"哪有什么不能的?"萍儿道:"上一回少爷对先生那般,我也是没了底了才说出糊话来。可瞧这紧急时候,冷啊热的,哪是装得来的!"

萍儿的话很直接,却似兜头给我一盆冷水,直将我泼醒过来。但这水刚泼下来,瞬间便又结了冰,一口气将我冻得结结实实。我瞪着桌子,心道,若他不是主使,怎能斗胆出京?甚至连纵马过市的罪名都摊了上,那眼下岂不是,岂不是!

想到此处,我的手已有些发抖。

想子荫出城迎我,是损了天子颜­色­,但是他这一回却真是硬生生往牢笼里钻了。

擅自离京,纵马过市,践踏黎民,每一条都是套的上的罪名,每一条都是皇上的忌讳!

难怪子荫会说这牌是明着打了,也难怪子荫不急不怒,不同我争,却反而给我三日之限了,他是在等着我看清形势,自己送上门去哪!

可惜,可惜他什么都猜得偏了,却有一条一丝也不曾错!

这不错的一条便是我的的确确对暮青晚生了情愫!

不到这一刻天­色­将变,我还不能这样明白。

这情愫长自一粒细微的种子,我不曾给它浇水,不曾给它施肥,便是好天气也不曾遇到几回。可它偏是一株蔓草,种下来,便死不去,还要滋长延伸,纠缠遍野。

我的心是它的原野,它的肥料,它分明吸尽了我的气力,我却生不出一丝一毫斩断它的意思,反倒愿与它血­肉­相连,同生共死!

蔓蔓情藤

蔓蔓情藤,蔓蔓情藤,割不断,理还乱!

说什么都是假的,再冠冕堂皇也是假的,我不舍得的只是暮青晚罢了。不管是为­色­迷,为情迷,还是为着其他什么更美更丑的字眼,我都不想管,也不想弄明白。

我只是爱上一个人,这爱比我以为的还要深还要重。便是怎样的难以背负,我都不舍得放弃;便是怎样的不适当,我也不能放弃!

我没空关心被他践踏的平民,没空关心市井的­骚­乱,没空关心天下的不安,更没空关心历史的评述。

我心里想的只是一个人,想他平平安安,想他得偿所愿,想他惦着我,想他怜惜我!

我紧紧抓住萍儿的手,脑中空空荡荡,到最后只得一句心惊胆颤:"他可曾平安归来?"

萍儿愣住,呆呆地反问我道:"少爷,会出事?!"

我如坠冰窟,下一刻便狂奔出去。

风儿在我耳边嘶嘶地叫着,我却还是觉得太慢,太慢!

我穿了几条小路,还是觉得太慢,太慢!

我睁不开眼,只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直到我脸­色­发烫,粗气直喘,直到三皇子的府邸终于出现在眼前。

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一路狂奔竟不曾想过我便是到了又能做何?我心里想的只是快些快些,就好像每一刻都是我的­性­命一般。

他纵马过市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受?分明知道再快也不过一时半刻,却是如何也忍不住!

风吹过,尘土灌进我的眼,我的泪随之滚滚而来,我随手用袖子抹了抹,这才感觉身边一直有人同行。我没有空回头谢她,三两步便冲上台阶,奋力拍门大声叫嚷:"付且贵求见三殿下!付且贵求见三殿下!"

不知是我心焦,还是真的等了许久,那沉重的大门方才打开来。

出来的人是暮成,还是见惯了的谦恭模样。他看清我的脸­色­,稍稍愣了片刻,旋即便客气道:"付大人请回吧,少爷今日不见客!"

我冲上一步,堵住门口:"他可平安归来了?"

暮成皱了皱眉,伸手拦住我,还算客气道:"少爷人已归来,大人知晓了便请回吧!"

"可我今日定要亲眼见他才行!"我也不肯让,步步进逼。

暮成没防备,一下被我逼退了两步,我便跨入门中。里头是曾经熟悉的庭院,许久不曾归来,竟似片砖片瓦都不曾改变。我还要再往前逼去,暮成却真的不肯再让了,他挥了手,左右忽然围来一群丫头,堵在我的面前。

那面孔多是熟悉的,有人不肯拦我,却聪颖地跪到我面前。从不曾想有一日会有人跪我,我心有不忍,但我顾不了。

我握紧了拳头,冲着暮成大声道:"要么扔我出去,要么让我进去!"

暮成面­色­难堪,仍然抬手恭敬道:"小的知道今日左右都是错,但主上的命令不能违。望大人念着如今身份,三思而后行!"

暮成在威胁我,也在警告我,我没有办法,只好大声叫:"萍儿!萍儿!"可惜叫了两声却不得用,我才想起这是暮青晚的府邸,她再护我,也不能在旧主府中放肆。

难道我便这样回去了?我要见他!一定要见他!再见不到他,我心中的烦忧会如洪水一般将我吞没。这是我生平第一回产生这样强烈企望,我不懂屈服,也不会屈服。

我临风立着,从不曾感觉这样的器宇轩昂,随手撂起长袖,再拉成自以为是的马步,然后用最洪亮的声音,朗朗道:"既如此,不必废话,放马过来便是!我只先说的明了,你要么能将我扔到天涯海角,要么现下就打断我的腿脚,否则我便爬也要爬回来的!"

我是虚张声势,但暮成的手势做到一半还是被我磅礴的气势吓住了。他瞪住我,好半响终于忍无可忍,气愤道:"数月不见,大人果已非吴下阿蒙,什么伎俩都使得出来了!难道暮成方才不曾为你通传?还是当真恶意拦着你!"

"你且问一问,方才我是如何滚出来的!我这做奴才的受点气不打紧,难道少爷受你的气还不曾够?你想见便要见!你倒没想过少爷方才受了三十大板归来,可有半分愿见你的意思!"

暮成义愤填膺,显是对我积怨已久.我认错,也随他骂,但就是不肯松了马步,眼见陷入僵持,终于有人婉婉道:"付先生且随我来吧!"

往生一开口,暮成就停住了百年难得一见的聒噪,别过脸给我让出道来。我走过去,然后向众人施了三个大礼,便再不回首,随往生去了。

往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面,不快不慢送我到院口,淡淡道:"往生在此留步,先生自去便是!少爷今早方才归来,第一桩是去衙署领了三十大板.现下行动不便,脾气自也是好不了的。"

我走进去,院落清静,早已不同从前。书房的门紧紧地闭着,我刚叩了一声,里面已经有人怒声吼道:"滚!叫她滚!我不见她!"

终于松了口气,他真的没事!心知他不会为我开门,我便自己推了门进去。

南窗半掩,屋里半昏半明,散着浓烈的苦药香。

塌上漆黑的长发似瀑布一般倾泻下来,顺着|­乳­­色­的床单,半垂到地上。

他的脸­色­藏在墙壁被褥之间,只一只手从纯白的套衫中探出来,肤­色­还是那样早已习惯了的苍白。他抓着枕套,连长发一起纠在细长的指间,映到我的眼里,像似一幅画,那样的苍白无­色­,那样的漆­色­无双,连在一起便成了我最珍爱的生命。

他便是这样走进我心中的吧,总似世间最有力的,又总似世间最柔弱的。

他静静地侧头伏在那里,随意间已流露出太多的风仪。

我一步步走过去,连心脏都开始狂热地跳动,直到他终于触手可及,我才勉强止住胸腔中热血的奔腾。我在他塌前半跪下来,等他愿意回首看一眼。

"怎么,才赶一回,她便走了?"他哑声问道,但是等不及我的回答,下一句却又是暴风骤雨般的狂怒与愤恨:"才赶一回,她便走了!你还要同她求情!要不要再追出府去,求她归来?!"

魑魅魍魉

我坐得拘谨,小心道:"我不曾走!"

他僵住,好长时间连手指都一动不动,又在突然间,他的肩轴开始颤动,瞬间已手握成拳,蓄紧了力量,然后便是愤怒至极点,重重捶到床头,怒叫道:"谁允许你进来的?滚!立刻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当做不曾听到,反伸手抓住他的,不顾他的反抗,用力掰开他的拳头,与他手指交缠,然后坚定道:"从今以后,你便打我杀我,我也只有一句,我不走!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一直在你身边。"

"你!你!"他气得发抖,却连手都被我拽得死紧,无法收回。可怜习惯使然,几个"你"字下来,后一句脏话却硬是骂不出口。

我万分庆幸,他想说什么,我大约猜得到。若他真能骂得出来,我的勇气至少也会被削掉一半,但他毕竟不曾骂得出口。

我也不顾他在不在听,又或者愿不愿听,只一咕噜将我心中所想全部倒出来:"我今日跪过子荫,因为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尊卑,我跪了他,是求他放我走!我现下跪的人是暮青晚,因为我终于明白什么是爱情,我跪了他,是求他留下我!"

"求我留你?笑话!"他放弃挣扎,只闷在枕间长笑,笑得极为讽刺:"你以为自个儿是谁?曾几何时,倒轮着你来同情可怜我了?"

我并不觉得难堪,只继续道:"是我从前不知道,直到突然有一天发现醒着梦着,我眼里都只剩下一个人。"

"这个人,我说不清楚他的好,只是任谁放在他旁边我都瞧不见。遇上他,我就似猪油蒙了心,对的错的,全都不认得。我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只是与他相比,善恶不重要,生死不重要,甚至亿万苍生也不再重要。"

"听到他出了京城,我想的是他可能平安归来;听到他纵马过市,我想的是他可曾伤到自己;听到他践踏百姓,我想的却是他要如何交待。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无药可救,我忘了太多东西,我甚至提不起勇气问自己,为了他,我究竟舍得多少?"

我双眼朦胧,含泪轻声道:"到如今,我只求他再信我一回!我已将他看得太重太重。"

"为着他,我舍得尸骸蔽野,舍得血流成河,便是万千无辜也抵不得他一丝一毫。"

他的手开始颤抖,终于外侧了脸庞看我。双眼媚如丝,藏在千丝万缕之后,那双黑瞳在清清楚楚映上我的脸孔后,带上奇异的震惊。他一言不发,只看着我,好似从来不曾看过一般。

我伸手将散乱的发理到他的耳后,他没有抗拒,任我小心翼翼触摸他的面容。我还不及注意,他竟已这般清瘦,半昏的光线都藏不住他五官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颚骨的轮廓都可以看得出来。

我有些发抖,抽回手,端正地跪在他的面前。我流着泪,颤抖着,轻声道:"暮青晚,我爱你。"

"我爱你,暮——"他的名字尚在我口中,我却已经来不及念完。

好像等了千百年,他猛然伸出右手攥住了我后脑,下一刻便发了疯似地将我扑倒在地。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便重重撞到地上。

比疼痛更快抵达的是他冰凉的气息,他堵住我的口鼻,­唇­舌与我狂烈地纠缠,他紧紧地抱着我,紧紧地贴着我,好似再感觉不到我的气息便不能存活一般。

我竭尽全力地回应他,热血在我的血脉中沸腾,我的心脏好像在燃烧。

我爱你,暮青晚,我爱你!

他的吻如狂风暴雨打落,压下漫天乌云,惊起燕雀四飞。

他的手拆乱了我的发髻,在狂热的纠缠中抓得我生疼。­唇­齿间迅速散出血腥的气息,我默默地承受,只因满心怜惜。

他只是想让我知晓他的爱恨情仇,他的辗转反侧,他的思念与渴望。他的手带着力道,穿过我的发丝,划过我的面颊,仔仔细细摸过每一分凹凸。那双手由冰凉变得滚烫,连呼吸亦带上热度。

沉重热切的喘息抑制不住地泄露出他的情绪。他的额头与我相抵,再用长发将我困在呼吸之间,微弱的光从我与他的缝隙间透进来,让我能稍稍看清那双黑瞳。

我满心欢喜,想那瞳孔中只是映着我,只是映着我!

"妖孽!"他带着疲惫,恨声道。

没有旁人,他骂的是我,偏我却是身心愉悦,满腹情怀留待倾诉。可惜看不清他的面颜,只能悠悠念道:"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他俯首,靠在我耳侧,哑声又斥道:"恶鬼!"

他的长发覆住我的眉眼鼻息,苦苦的药味熟悉得让我心安,让我神醉。

只是耳垂蓦然一痛,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展开来,却仍旧笑道:"才不是!我只是一江秋水,一片红叶,又或者是一片冰雪,一枝新柳,也或者其实只是殿下心中的一首诗,一段词。"

"分明是魑魅魍魉,却要这样来骗我!"他气急,掰过我的脸,仔细看着,咬牙切齿道:"多不过一剂药石,弃之不舍,毒却攻心!"

我呵呵轻笑,双眼柔和,不再反对,只是温情脉脉地亲吻他,他闭上眼,任我为所欲为,良久轻声道:"去叫往生过来。"

"做何?"我诧然道。

他怒视着我,气苦道:"我为着无情无义的呆子,方才挨了三十大板归来,你还要问我为何?"

怕是下辈子才能再见到他丢人显眼的模样了,我忍不住失笑:"殿下向来深谋远虑,怎么方才扑过来时却不曾料到眼下光景?"

他好似真的生了气,撇了脸过去,埋在袖袍间,不肯再说话。

我赶紧收敛收敛,爬起来,小心看了他的伤势。说是三十大板,却是留了情的三十大板,伤势的确不轻,但也不算太重,只是他向来矜贵,能捱下来已是不容易了。

我用力拖他起身,他气急叫道:"作什么?我受着伤了!"

我不睬他,强行用肩背的力道撑起他,他没有办法,只好紧紧抱住我。他配合好,我就不费事了,很快将他重新塞回榻上。

他还是轻轻哼了两回,却不曾怪我。我竖竖胳膊,得意笑道:"瞧,我可练过身子了,等的便是这时候。如今可不同以往,方才暮成再不让我进,我可就打杀进来了!"

"过来!"他好像没听到我的笑语,头也不抬冲我道。

我不敢怠慢,赶紧靠过去。一近身,他便一把拽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拉到同他眼对眼的平行。

那双眼里愁绪万千,似怨不是怨,却是爱至臻境,不知何为。

他看我一会,那浓重的爱恋似再也藏不住,只能转了头,恶狠狠道:"从今以后,再不准离我半步!"

昧了良心

"这个,有些夸张了吧——"我刚要再说,看他扭回头来,神­色­凶恶,似要将我杀了一般,赶紧又道:"好!好!"

他终于松了拽我的手,歇口气,平平道:"去,拿块湿帕子把面擦净了!"

我"咦"了一声,刚要照镜子,他又鄙夷道:"瞧什么瞧,若不是你先装出这副可怜模样,我哪能这样轻易饶你!若不是又哭又闹,将我逼得烦了,我便宁死也不能睬你!"

"是。"我赶紧赞同,为他撑足颜面,但还是得空偷偷瞧了一眼镜子。

双眼红肿,泪痕尘土交织满面,怎一副惨字了得!

"这模样都走得进来?这模样都扑得过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咂咂舌,嘀咕两句,见他脸­色­又有不悦,赶紧擦了脸,坐回到他身边。

"殿下伤着的人可安置妥当了?"我小心问道。

他不悦道:"你不是说,除着我,别人都无足轻重的么?又问这个作甚?"

话是那样说的,可又没到生死一线,我关心一下还不成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嘴里还是虚伪道:"关键时刻,总怕出了岔子,被人利用了去。"

他哼了哼,不以为然,还是同我解释道:"昨日暮成便带人瞧过了,顺便订了亲回来。"

"哈?"我张大嘴,搞不清踩断人家的腿与定亲有何关系。

"虽说是废了人家的腿,但要和解也总有法子。只是暮成生怕子荫事后再使伎俩,便­干­脆接回府,顺便求了亲来。"

"那老翁是个卖菜的,要命的就一个女儿,这回倒是赚着了。"他闭了眼,淡淡道:"只是暮成跟我这么多年,连亲事都搭进来,真是委屈了。到日后,我再为他重新挑个名门闺秀便是,眼下就先这么着吧!"

我有些无语,这人总是这般自私,若不是自个儿的,随便怎么的都不关他的事。

真是心狠手辣,歹毒异常。我暗骂了两句,口里却道:"谁知暮成不是自个儿看对眼了呢?也不定就用得着殿下这般­操­心!非要挑个名门闺秀的。"

他抬眼看了看我,嘴角露出一丝笑,竟不曾反驳,反而温和道:"也是,若是瞧着对了,哪还管村­妇­还是碧玉呢!"

他歇了片刻,神­色­渐定,又同平常般淡淡道:"你即刻便搬回来吧。"

"即刻?"我觉得不太好,小心翼翼征询他的意见:"这当口吗?我还顶着乌纱帽呢?"

"你都杀入了三皇子的宅子,难不成现下倒知道怕了?乌纱帽顶不顶还有所谓的么,这京城上下现下谁不知道你是哪个?反正上官颖好生生地活着,有什么事找他便是。我倒不信真有人敢上门同我要人了!"

这样子啊。

"让萍儿去给你取了衣物来,谁想到你这般早归来,还真忘给你备着了。"他见我发呆又催促道。

我还是在发呆,他说得倒轻松,可我不觉得呀。他本就落了子荫下风,我再来雪上加霜,岂不再无回转之地。

争的是帝位,搏的却是­性­命。输了的,绝无生路可言。想到此处,我便狠了心,只能对不住子荫了。慕容安然,我也是没法子,你若是不能原谅就算了吧。

我回过神,不找萍儿,却坐到他床边,满怀期待道:"眼下光景不好,不知殿下后头有何打算?"

"等!"他言简意赅。

"等什么?"

"不知道。"还是言简意赅。

尴尬,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此事归根到底,是我惹的祸。我只好厚着脸皮道:"要不听听山人妙计?"

"妙计?"他又露出不屑的眼神,我装作没看见。

"我手里有证据,证明太子参与了慕容氏灭族一案。虽然是旧案,但太子为着私利,勾结慕容安然,陷害慕容氏满门忠良,更至全族覆灭,另外还于其间偷天换日,分明无视法纪。如此罪行斑斑,就算不吃牢饭,总也不能再占着东宫了吧!"

慕容安然,实在是对不住,我双手合十,轻声祷告。

他抬起头上上下下扫视我,看得我心慌意乱,半晌­阴­沉了脸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有物证,还有人证!"

"人证?"

我点点头,拍胸脯道:"就是我,慕容安然!"

我豪迈的言辞还来不及表达完毕,他已经抓起手边的茶杯向我砸来,然后便是接二连三,所有能扔的东西一起噼噼啪啪向我扔过来。

没料到他这种反应,我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跃开,然后便抱着脑袋,东奔西窜。好容易等他够得着的东西全部砸完,我才小心翼翼踱回他身边。

我仔细观察他,他好似没了气力,只能卧在床头气喘吁吁。见我近了他身,便用双眼死死瞪着我,只不过片刻,那双眼便气得红了。

我非常谨慎地跳开一点,然后仔仔细细打量他道:"你有什么不同意的,直说便是,不用砸得­鸡­飞狗跳的吧!你当真是暮青晚么?还是受着伤,连­性­子都改了?"

"你!"

他好似要喘不过气来,我赶紧又跳上前为他顺气。他用力甩开我的手,气喘吁吁叫道:"你要做慕容安然,还找我作甚?你作了半天戏,倒是为着好玩么?你现下玩够了么?"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我也生气,欺负他无力反抗,一伸手就捏住他的脸颊,逼他对着我,下一刻我就被吓到了。

那双眼满是氤氲,当真是被我捏着疼了?

想起他还是伤患,我慌忙松了手,可那双眼还是氤氲。我有点心虚,只能拼命解释:"我当然、当然不是慕容安然,我只是打算冒充一下慕容安然而已!只要出了人证物证,太子便想赖也赖不了了,是不是?"

我小心再问:"就这么简单,是不是?"

他将脸背向墙壁,闷声道:"你有什么物证?"

"太子和慕容安然的通信。"

"还给子荫!"

"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前揪住他,大声骂道:"暮青晚,你疯了吧!我把良心喂了狗来救你,你倒在这里发疯!我管什么慕容安然,我只想你好生生地活着!你明不明白!"

一时痴恋

我恨不得抽他两巴掌,将他抽醒过来,这么重要的证据呀!

我真是昧了良心,冒着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危险才说出来的,他倒好,他倒好!

"我明白。"他慢慢道:"但是,还给子荫!从此同他毫无瓜葛!"

我费了那么多气力,只为了找到真相,又作了那么多挣扎,才能站出来。结果就这样简单?还给子荫?

我有气无力地坐下,看着他的眼睛,想看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哪能这么简单呢?若是交给子荫,哪还有半点胜算呢?

"且贵!"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哑声轻唤:"我要你只是付且贵,只是我一个人的付且贵!"

我心中又苦又涩,只能挤个笑容出来,幽幽道:"只要你信我是付且贵,又何用在乎别人唤我作谁?已到这个时候,这名字难道还比­性­命重要吗?只要我顶着慕容安然的名字,捱过半载牢狱,你便能平平坦坦渡过难关,岂不是最好了吗?"

"且贵!"他紧紧拽住我:"你想得太简单。我可以不在乎这名字,但你若以慕容安然的身份出去,我必保不住你!我若连你也保不住,还争这皇位做何?"

"也不一定,"我道:"也没有多少日子,只要等到皇上殡天——"

"且贵!"他哑声道:"你以为父皇不想动你?真落到他手中,你以为他还能放你过活?"

"昨日自你登船开始,我同子荫损了多少拨探子你可知晓?你迷迷糊糊,一路晃荡过来,若非我同子荫调尽人马,若非你的暗卫以命相搏,你以为你如今还能回得来?"

我呆住。

"那些信,你还给子荫,就还了欠他的救命之恩!从今以后,你便要欠也只能欠着我!"

"还给他?真能这么简单?"我红着眼扑住他:"我不管欠了谁,我只想你好生生地活着!"

"且贵,且贵!"他抬起我的脸温柔地,坚定地问道:"你信不信我?"

我流着泪点头。

"且贵!"他哑声道:"你怎不明白,你欠我太多,生生世世也是还不尽的了,哪还能有空再去还别人呢?"

"更何况,我若连你也护不住,还争什么帝位皇权?徒被人耻笑去了。"

暮青晚说他捡着暗七,只是受了重伤,一时没法进内城。反正他也不要那厢证据,我便不想这个时候再累着暗七,也不过是早一日还给子荫,晚一日还给子荫的事儿罢了。

我同他讲明慕容府旧案的因果,也试图讲明我如何循着旧史,循着子荫,循着暗七,以及其他种种端倪,方才模模糊糊地摸到真相。

他似听个故事一般听我说了,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情绪,临了只淡淡道:"也该是慕容安然自个儿反水,否则单凭子荫实力,想于顷刻间颠覆慕容氏确是不大可能。"

我还想再说两句,他却接着又道:"慕容安然年幼而受尽□,­性­格再乖张也不足怪,不想为个外人林笑生,竟下得去这般狠手。但想那模样,便不戾气凛人,少也得是寒霜满目才是!"

他说到这里声音便快没了,但我知晓他的心思。说不是慕容安然,靠的是不过我一张嘴加他一厢情愿,但那些个事实总就在那里,总有串不通的。

就当子荫真的认错了人,难不成暗七也瞎着眼了吗?更何况我臂上缺了那粒朱砂,他当比谁都明白、都计较。想那一刻他分明又怨又恨,哪能这样轻轻松松便化解了呢?他分明矛盾万分,我是不是慕容安然该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我想他理智中依然认为我是慕容安然,若非这样,便不用编派理由来安慰自己。我并不怨他不信我,只怜惜他的愁苦。

想他只因一时痴恋!只因一时痴恋。

他分明累了,却不肯我走,要我同他说话,然而说了一会儿,自个儿却昏昏睡去。我握着他的发,仔细看他。我有多久不曾这样仔细看他了?那面目总似白瓷制成,让我不敢伸手去摸,总觉着不小心便要碰着伤了。

他卧在塌上,睡得不甚舒适,反复间总似带着愁绪。我叹口气,起身退出房。

外面站着往生,靠在杨柳枝。

绿柳素装,眉眼迷离,总不似在人间。

我走过去,她居然对我微微一笑,只是稍纵即逝,转眼便又不再见。

"先生从前的住处已经收拾妥当。"

"多谢姑娘。"我抬眼看了看天,乌云­阴­霾,风雨欲来,是挡也挡不住的了。

"先生今日既然归来,便不会再走了吧?"

往生语气平淡,我却一愣,然后便笑了笑道:"我自是不愿走的!"

第二日果真有大雨,不知是在外头惯了早起,还是因为心中忐忑,清晨便起了身。

明明是清晨,外头却不明朗,府里水道通的极好,路面还是难免有些微积水。我瞧他书房竟已亮了灯,便到廊间,卷了裤脚要冲过去。萍儿追出来,一边塞了黄油伞给我,一边怨道:"又不是毛毛雨儿!"

我老老实实接过来,然后就晃答过去。敲了两声门,便听他声音道:"何人?"

"我!"

半晌没声音,我有些奇怪,刚要推门,却又开了。为我开门的竟是黄文。

我愣住,偷眼瞧向床榻,暮青晚脸­色­不悦。我心知不好,但还是客客气气给黄文做了揖。

黄文道:"付大人且进来说话。"

我只好进去,也不敢问黄文为何而来,只到暮青晚身边站了。他看我过来,脸­色­稍松,温和道:"怎么这般早便过来了?"

黄文不在,我自会老老实实交待一句:"我想着你了。"

现下黄文便在身侧,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更不知他怎生想的,竟在此刻要这答案。他想我怎样回答?

我正想法答他,他却伸出手来,牵住我笑道:"你不说,我也明白的。坐了来吧,都是自个儿人,别让黄公公觉着拘谨。"

我只好硬着头皮坐在他床侧,想他这是破罐子破摔了么?

权臣之术

黄文见我俩这样亲密,居然脸­色­不变,悠然寻了位置坐下。慢腾腾饮了口茶,方才道:"既然付大人已经来了,咱家不如再说一遍皇上的意思好了。"

"皇上说:朕虽不早朝,朝中诸事总也要知晓的。虽说二相日日禀报,但他们也都身在局中,难免有偏听偏信的。眼下好的,莫如史官来奏,朕倒安定些。"

暮青晚道:"父皇说得不错,上官颖大人正合适。"

黄文不以为意,平声又道:"皇上又说,上官颖老而无趣,莫如付且贵玲珑,懂朕的心思。"

我脸­色­微变,刚欲开口,暮青晚已拢拢我的手,慢慢道:"今日这光景,公公难道还瞧不出这意思?偏要我说的明了么?"

黄文眼也不抬,也不接话根,只道:"皇上还说,朕只管在其位行其职,私下如何,只是那人自己的事儿。"

暮青晚脸­色­一变,握着我的手变紧,待了一会,却不肯退让,只道:"父皇的意思青晚已然明白。眼下无话可说,只请公公带传一句,儿臣擅自出京,罪归罪,可若重来,却还是一般!"

黄文一丝不惊,竟似早已料到这般结果,他也不着急,也不离去,反饮了口茶,慢斯条理道:"瞧来殿下真有误会,只这般凌厉的话且不必急着说,咱家也当不曾听见。"

"其实殿下眼下担心着实不必。且不提殿下在宫中的部署,只说陛下心思。付大人可还记着与皇上同写的那两个字?"

我点点头,自然记着,贞妃一案,我跪地写了"庶人"二字,梦中回想,都以为是生死一线,哪能忘怀?

黄文点头笑道:"付大人却不知道,皇上私下却有评论。"

"皇上说,通帝王之道,却不懂权臣之术,此子何为?"

我心头一震,直视黄文,只见他笑容隐隐,我却是心头瑟瑟。我不说话,暮青晚却冷道:"父皇便说了这话又如何?"

黄文忽然大笑,想他待人一贯疏远冷淡,行止有礼,这一笑,居然颇有气概。他看着暮青晚,却斜瞥我道:"殿下是关心则乱,皇上却依然高坐而观天下。殿下再是这般,以为还有胜算吗?"

这一回暮青晚竟也不再开口,我心里便更慌了。左思右想,已明白他的道理。皇帝不当我是权臣,自没必要死力害我­性­命。然而暮青晚不肯松口,我终于按捺不住,起身给黄文行礼道:"公公所言不差!只是今日朝时已过,付且贵明日便自入宫听朝请安便是。"

然而黄文却并不将我的话当真,只笑问我道:"付大人倒是有胆识,只是大人以为自己做得了这个主么?"

我一愣,暮青晚果然随之冷冰冰道:"公公倒是明白事理!既如此,何用恫吓于他?他不懂权臣之术,公公却是个明白人!"

"承蒙殿下夸赞!"黄文朗朗笑道,并不畏惧暮青晚的脸­色­,反而颇以为傲。我心中暗暗吃惊,想他再得宠,不过皇帝身边宦官,竟是这样嚣张得意,莫不是心中有了底气?

我心中正在反复,黄文忽然起身下跪,向着床榻施一大礼。黄文此人,平素说不上傲慢,却也从不与人卑躬屈膝,此一刻却突然下跪,着实有些诡异。

然而更让我不懂的却是暮青晚,他竟也不叫黄文起身,虽然发问,语气却似理所当然一般:"这是做何?青晚尚不及入宫请罪,倒叫公公先行跪了,这可如何说话?"

片刻间,黄文态度便似二人,眼下已是恭恭敬敬,划清了尊卑界限:"下臣今日拜见,一为皇上带话,二求殿下允著作郎大人入宫伴驾。下臣愿以人头担保大人安危。"

暮青晚面­色­平淡,右手随意地托起腮,撑住半边脸来,然后眯眼温和笑道:"公公说话何以这般严重?这担保如此矜贵,青晚如何敢受?"

黄文不敢多言,连磕三首,方才道:"下臣从来是规规矩矩,日日夜夜就生怕个万一的庸人。更是半生未敢求腾达,只望这奴才身能够有幸侍奉两朝。今日但求殿下接了这颗人头,下臣便安心处事去了。"

暮青晚好似听了个玩笑,忍不住捂了­唇­轻声笑道:"公公说话怎么一会儿严重,一会儿轻巧的?这人头好生生在公公项上,哪是我这厢说取便取得走的?倒不如说些靠谱儿的,青晚还能想着办了。"

"殿下说的是。"黄文赶紧道:"黄文今日来便想知会殿下一声,皇上先前并不知晓付大人要出盛京,因而后来行事都不过顺手为之,却非刻意安排。日前之事,与其说是付大人涉险归来,不如说二位殿下竟都不曾受住试炼。但幸好有这个‘都’字,眼下皇上只是偏于太子,却还不曾完全定下心来。"

"其实皇上再是高高在上,也怕百年后凄凉冷清。殿下明锐,皇上要的,实不是著作郎的­性­命,而是殿下的忠和孝。不敢相瞒,下臣出宫之前,皇上已提了公冶望的册子出来,瞧来眼下不过是等殿下给他个放人和杀人的理由罢了。"

"但其实皇上心中还是舍不得殿下的,暗下里派了下臣过来,显也是存了万一的心思。"

眼见暮青晚沉思不言,黄文又道:"皇上眼下顺遂,必不舍得自损英明,而今既以著作郎相请,付大人便无­性­命之虞。"

"既如此,殿下何不让出一步?殿下心系何处众皆知晓,今日若然舍得,自表明以父子之心待圣上。皇上素爱殿下,此一回便有猜疑,必也不能立时痛下杀手。"

"黄文冒昧,但望殿下深思。再有良策,多几日安宁布置,总也是不亏的!"

我不懂黄文何以突然180度变化,却觉着他分析得着实有些道理。我先前便觉自己该当入宫,现下更觉得非去不可。我不知暮青晚还能藏着什么厉害手段,但一时两刻间,皇上突然动起手来,他必是要吃亏的。

我抬眼看他,他也正望我,四目相对,说不清彼此在咫尺还是在天涯。我笑了笑,语气轻松:"我以为黄公公所言极为在理,殿下既神伤于忠孝情义之间,莫如让我一试?功成不提,功败多也不过眼下这般而已。"

我是不知他还有没有后谋,但眼下黄文忠­奸­难辨,我也只能说得虚虚实实,让他有所忌惮。想我向来诚实坦率,偶打诳语,但愿他能信我半分也便好了。我心中胆怯,双目却是笑意盈盈,柔情万千。

我看着暮青晚,他亦是满目温情,只是言语间依然难以认同,低声嗔我道:"说着好听的。"

我刚欲再言,他已转了头,冲着黄文微抬了手,客气道:"公公且起身吧。今日之言,青晚自会挂在心头。但眼下还是望公公尽力周旋,便不成,也待真的临头再说不迟。"

黄文面­色­不愉,犹豫片刻,终于忍住不再相劝,起了身,依然恭敬道:"殿下高谋,例回绝地求胜,今日自是黄文多虑了!宫中之事,自当尽力周旋,只是难保万一,请殿下自虑。"

春风秋月

此一言出,暮青晚脸­色­不甚喜,黄文略显尴尬,便不久留,拜别离去。暮青晚不便起身,我便代为相送。出到内院我赶紧留住黄文,转到角落,悄声道:"明日自当入宫请安,还请公公代为回复。"

黄文抬眼上下看我,颇有心思,良久得来下一句,幸好虽不入耳,却并无嘲讽之意:"付大人确信做得了主?莫要出了岔子,便连一时半刻也不得了。"

我笑道:"本无大碍,我若倔了,他总要听我一回。公公信我便是!"

黄文微吐口气,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明朝相候便是。"

转回屋中,暮青晚已侧起了身,看着南窗秋­色­。我坐到他身侧,见他单薄,赶紧取了长衫披上。他握了我的手,我只觉他脸­色­温柔,可惜手心冰冷,找不着丝毫愉悦之­色­。

"你说黄文所言几分真几分假?"

他皱了皱眉,答我道:"可算泰半不假吧。他借着父皇旨意来的,又似偏向我,我自也不能漏了风声。也便看我以后情势了。我若翻得过身,他便再助把力,翻不过来,他便踩最后一脚也就是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冷笑道:"也算有些胆识的,可惜竟先试探我来。倒不想,这般容易的么?那还有什么瞧头!"

他抬眼看我深思,便轻轻拽我入怀,柔柔摸我发髻,叹道:"你从前那般懒的,现下倒似惯了早起。也好吧,明朝入宫便不算太苦了。且捱过这段时日,我总要你爱如何便如何,春风秋月也得随着你来才行。"

"先刻倒是白白愁了,我这一言一行都被你算计着呢!"我嗔他一句,却不当真,只压到他身上,伸个大大的懒腰,哈哈笑道:"春风秋月我哪管得着,只怕到那时便要见你一面,也都难了,只能是日日夜夜惦在心中了。"

他终于有些微喜悦之­色­入眼,只当我又故意让他开心,温温回道:"真到那时,我轻轻松松又无忧无虑的,自是日日夜夜陪在你身侧。你要见我,转个身也便是了,说得这般苦作甚?"

午时过不多刻,往生谒见,我便自行告退。暮青晚并不尽信我,我留了也是徒增尴尬,倒不如自己走开的好。

这一来便到了晚间,他匆匆出来同我一道用餐,稍息片刻便又离去了。我想他当真是不得空了,又想明日便要入宫,­干­脆早早歇了。

但显然并不能如自己所想那般镇定,惴惴不安睡到半夜,突然一脚踏空,猛地惊醒过来。醒过来时尚在午夜,头脑不及清醒,便感觉到胸中烦闷,心脏砰砰直跳。我休息了一会,缓过神来,然而再翻身便不能入睡,竟似难得的失眠。

我只好起身点灯。

不一刻听见萍儿在外头低声唤我道:"先生?"

我赶紧道:"没事儿,你自己好生歇着。"

萍儿既走,我便到窗口眺一眼他的屋子,只有微弱夜灯,当是睡着了。我安了些心,闲来无事,便从床头取了司徒盛赠我的典籍来。自我收到此书,还不及细看,但想明日难免有些凶险,再不看,难说,也就再不得看了。

我将书页对着灯火烘了片刻,果真便显出字迹来,头一页只得两字,‘倾鉴’,我愣了小会,纸页上的暖气渐去,‘倾鉴’二字便又不可见了。我心知是司徒盛所著外史,不敢怠慢,便一页页向后烘热翻看。

司徒盛素有文采,这一部《倾鉴》更是心血之作,每一字都可见其中斟酌。我翻了十数页,只觉内容­精­致,与我印象中的正史略微有异,但因着政治利益分析丝丝入理,反让我觉着更真实些。

前头所述,多是开国时的旧事,我一时也没空细读,倒是突然想起司徒盛临别交待,赶紧按着年月翻跳着一路找过去。不曾想那一桩旧事果真有载,也果真与正史大为不同。

我对着灯光一句一句地念去,只是每念一句,心中便增寒冷十分。那一页纸冷了又热,冷了再热,我方才勉强看完。一刻间,只觉手心积出密密的冷汗来,竟生不出勇气再往下翻去。

我呆坐了片刻,心中一时好似空空洞洞,一时又好似百感交集,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状。

原先不过意欲打发长夜,待到此刻却是真的再不能睡了。静坐不知多久,秋季的寒凉从皮肤一直渗透到心底。我不想信的,却又不能不信。

繁星渐去,便是光晕中也是那人的脸孔,那样的温和秀丽,让我不自觉便伸手探去,下一刻又被烫得缩了回来,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得痴了,竟如飞蛾扑火般烫了手指。

我说不清对与错,只因连思考都十分困难。烦恼到最后,心中忍不住便怨起司徒盛来,再一想,却同他又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该接下这本《倾鉴》,又或者永世不将它翻开,只将它转手出去也就好了。

待想到此处,心中却又是一凛,一时生出恶念诸多,揭开灯罩,便将那一页凑了过去。眼见那一页离火光太近,重又烤的显出字迹来,我手中不由一抖,惊吓间不及想,用力鼓出一口气便将那火苗吹得熄了。

我舒了口气,小心将那外史护在怀里,只不知该怎样处理才好。

熄了灯,只剩星光羸弱。我躲在黑暗之中,静静望着他的处所。倘若现下还是我来此异世的第一日,第一月,或者哪怕是第一年,也许我都还能追随理智,但到此刻,已经晚了,当真是太晚了。

我心中正自烦忧,对面的窗口忽然一亮,下一刻便透出个人影来。我不自觉又往暗处避了避,然后便见对面的窗子半开,那人直直往我这厢看来。

我不知他可曾看见我了,但觉得他一动不动,只有长发和宽袍被夜风拂得透出点生气来。

他在窗前一坐半宿,我也在暗中躲了半宿。他既不肯过屋来望我,我也不愿让他瞧见。情浓意在,却是控制不住的矛盾重重。

不能不杀

一直到夜­色­将退,他方才避了回去,不一刻萍儿便来唤我起身。我半宿未眠,却无丝毫睡意,随意擦了把脸,便翻了身最朴素的青袍换上。

走出去,他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之上。我蹲到他面前,倾尽我一生的柔情软软道:"外头晨露太重,你的伤又不曾大好,我先扶你回屋,可好?"

他摇摇头,伸手便探到我鬓际。冰凉手指,顺着我的脸线摸来,最后停在我的颊边。他朦朦胧胧轻声道:"便到时辰了么?外头轿子等着了,你且去吧,我在这里看你出门。"

"好。"我不忍拂逆他半分,即刻起身离去,直出到院门拐角,方才偷眼瞧他,只见他似木偶一般坐在那里,静静地似已离尘绝世。

我心中一苦,慌忙扭过头去。

外头是他平日里用的软轿,我坐进去,心中却嫌太过宽敞。软轿平稳,慢悠悠晃过几条街。我闭眼不过片刻,却好像作了南柯一梦,忍不住地心痛难当。

我不作声,心知片刻便到宫门,只如平常般作出睡眼惺忪的模样,慢吞吞下了轿子。

宫门便在眼前,只轿旁侧立着一人,身形挺秀,眸­色­晦明,似在等我。

我刚欲开口,便被他一把抓住,直拽到宫门前,检了身,再拖进侧边的小道。我隐约瞧见数人即刻便四散躲在四周,却连一丝反抗的气力都拿不出来,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但也幸好有他,我轻吸了口气。

他看着我,那眼­色­似野狼一般,怨毒中带着孤傲。他一伸手,便掐住我的脖子,咬牙切齿道:"慕容安然,你要的位置,我允了你了!"

我头脑迟缓,想了好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只听他又道:"早朝过半,你自入偏殿,便有人带你出宫。我已安置好处所,你且躲上半载,我自来迎你入主三宫。"

叹气都是费力,我只能摇摇头慢慢道:"多谢殿下美意。"

"你!"他怒极,左掌中用力,另一拳"呯"一声便捶到我耳侧矮树之上,声音不大,却带来落英缤纷,他竭力压住音量,厉声道:"你找死!"

我被勒得吸气吃力,只能细声道:"朝时便到,二相尚且等着殿下。"

"二相?今日哪还来的二相?!"他冷笑,手中随之松了些力道,我大呼口气,头脑终于清醒些。

抬眼看他,只见他竭力抑制了焦虑,可额角却在冷风中渗出密密的汗粒来:"独孤纯前日便吓出病了,你当他还敢来?"

"昨夜养心殿的侍从已被换得一­干­二净,宗正青晚可曾同你说过?你当真眼瞎了不成?"他怒道:"我府中那一箭­射­不死你,现下又要你来送死,你倒是甘心情愿!"

我不说话,他喉结动了两回,双眼便要烧起火来,似恨不能一掌便拍死了我,但他终于松了掐我的手。我喘了口气,觉着脚下有了些气力,便想离开。

但他不让,伸臂拦住我,语气间既惊且怒,又是无可奈何到了极致。

"他不过一十一岁,一口气便杀了宫女太监七人!其中多人被他连刺数剑,肠穿肚流。沁心殿血流成河,只他一人端坐其中,待到被人发现,已不知过去几时。你可能想其时场景,若非父皇竭力保他,又为他擦尽痕迹,他早被人视作鬼魅!"

"我知道。"昨夜刚刚知道,我心中惨笑,若非亲眼见到司徒盛所载,只怕我还不能相信。

"你知道?!"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哑声凄凉道:"那你知不知道,挽月背叛我一回,我便要她生死不能。你次次同我作对,我不止发了疯来保你­性­命,却还要样样允你!"

"你当我当真怕那几封旧信,只要你死无对证,还有谁能奈我何?"

"我知道。"

"你知道?"他惨然道:"你还知道什么?不如一口气说出来让我听个明白。"

"殿下说的话,泰半是不错的。"我靠着墙,轻声道:"只殿下大婚那一回,他却不曾舍得杀我。但殿下毕竟伤着玉体,你我便都揭过此页不谈可好?"

子荫不回答,只看着我,面­色­惨淡。我轻声又道:"他幼学之年杀尽宫人,谓之凶残亦不为过,但我以为他,不能不杀。"

"不能不杀?"子荫半失了神道:"便这样你都能替他找出理由来?那你怎不替我想一回,又或是信一回?"

"殿下要救我­性­命,我信的,答允我的,我也信的。可我更明白,我若逃走,殿下即时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其实我既然入宫,殿下早不必费心让我再选。"

子荫听我说完,神­色­间已是一片恍惚,手臂亦软软垂下,给我让出一条道来。我拘了礼,从他身侧缓步过去,只听他失魂落魄道:"你不是她,你果真不是她,不是她。"

我心中酸楚,眼泪簌簌滑落,世事自古两难全,我若有命,自当谢你,但眼下不能便是不能。

我到时,早朝将近,而殿中果真不见独孤纯,只轩辕相面泛红光,气势不同平常。

不一刻子荫入来,神­色­灰暗,面无表情。轩辕翼迎过去,同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子荫却似听而不闻,只到平日席位坐了,便再无动静。

轩辕翼略显尴尬,但毕竟见惯风浪,打了两句哈哈过去,便启朝会。

诸职官员一一汇报,一切妥当,只待到最后,眼见朝会便尽,一名户部官员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启禀丞相,今年秋粮似有不妥。"

轩辕翼抬眼诧异道:"未闻灾异,何来不妥?”

眼见户部官员多有眼­色­,那小官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道:"秋粮已至,然各地粮食入库都极缓慢,下臣担心有人囤积。"

轩辕翼皱了皱眉,道:"近无战事,囤积居奇又有何用?且去督促地方各府快些成事便是。"

那小官点头称是,轩辕翼便欲结词,正待开口,忽而神­色­微变,转口又对那户部官员道:"你且抽调人手,将此事查察清楚及早报来。若有官员私心不轨,必要严加惩处。"

他说的完了,转眼又看子荫,子荫还是神不守舍。轩辕翼忍不住皱了皱眉,转头间扫我一眼,然后便念了结词。

我隐隐觉着不妥,只怕轩辕翼同我是一般感觉,虽说战时方才囤粮草,但眼下虽非战时,却也不是真真正正的太平年间。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三宫指中宫,东宫以及西宫,既是‘以及’,便不是简单的入主中宫了。笑~

既悲且喜

朝会既散,子荫却是不动,轩辕翼瞥我眼­色­已是十分憎恶,上前一步挡住子荫视线,然后托着子荫手肘将他带了出去。

只剩了我,我倒平静起来,见到皇帝派来引路的小公公,便自行迎了上去。那公公年岁尚小,怕还识不清状况,对我小心翼翼,显出十分客气,一直将我带到养心殿的阶前方才离去。

再来便是黄文迎我,他一脸平静,好似前因后果全不知晓一般。我跟随进去,隐隐听见皇帝咳嗽,然后便入了暖阁。皇帝隐约卧在帘后,我便在入门处跪了下来。

里头人咳了一声有气无力道:"著作郎,你近来些,余人便先退了吧。"

黄文道声"是"便领周边退了出去,我不敢起身,只向前爬行数步,跪近帘前。

帘里的人似在端详我,等了片刻方才低声道:"你既是慕容家的人,今日竟也敢来?朕那痴儿为你可算舍得,怎也肯你来?"

我小心翼翼道:"前尘往事臣早已不记得了,陛下召见自然不能不来。至于三殿下,只说了一句,父命不可违,而已!"

"好!好!"圣武帝大笑,笑声中夹杂几声微咳,忽而道:"你倒不说,皇命不可违!"

我不知其意,也不敢接口,皇帝歇了片刻,慢慢又道:"青晚小的时候,朕总以为肖极了他母妃,温和柔弱,事事恭顺。因而朕宠他爱他,替他留尽后路,却从不曾想将这帝位传与他。"

"待到后来,朕突然惊觉,这孩子原只外表肖似他母妃,内心各处竟同朕一般无二。可到日前,朕却又糊涂了。著作郎,你道青晚究竟是肖朕还是肖他母妃?"

我心中翻转数回,却想不出他究竟想我怎样回答,眼见时间流逝,我只能硬着头皮道:"自是肖陛下多些。"

"不错,不错。"皇帝连赞两句,突然间声音变冷,严厉道:"他既肖朕,今日还说什么父子之情?他不生宫变,已算是对得住朕了吧!"

我被这一句突然突如其来的责问吓飞半数魂魄,只能俯首跪地冷汗直出。圣武帝看我良久,忽而叹道:"你这孩子灵­性­是有的,可同你父亲所言却是差着远了。朕倒是想不明白了。"

"罢了,罢了,你且同朕说说今日朝堂的动向吧!"

我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将先前记录拿出来,一桩桩说与圣武帝听。圣武帝听了一阵,忽然道:"独孤纯呢?他昨便病了,今儿还不曾好些?"

我一想,竟忘了诉说此事,赶紧道:"是,说是今儿病得更厉害了,怕要在家中歇段日子才得好。"

帘子里的人冷哼一声,便过了这桩,让我继续说。我絮絮说到最后,犹豫了下,还是将户部秋粮的消息报了上来。

此事说来是小,但帘中人却似入了深思,许久不发一言。好一会方才问我道:"轩辕翼怎生安排的?"

我道:"轩辕大人已著户部勘察此事。"

我一说完,圣武帝已在帘中怒道:"一个胆小如鼠,一个愚蠢如猪,尽是成不了事儿的东西!"未及说完,便剧烈咳了起来,久久不得停息。

我慌忙俯身道:"陛下息怒,不是二位大人势弱,而是陛下高明,由上往下看了,自然觉得漏洞百出。"

皇帝咳了一会儿,缓过劲来,轻声又问道:"太子呢?太子如何说的?"

太子魂不守舍,怕是不曾听见。我有点尴尬,不好直说,只能道:"太子不曾说话!"

圣武帝怕是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便不再追问,只捉住我道:"你今日来,便早知晓秋粮之事了吧?"

"臣不知!"我赶紧道:"臣愚钝,便是现下还想不出其中问题。"

"你不知?!朕便知晓你知!"圣武帝收敛的脾气,冷冷道:"年前西南将军迎了个侧妃,却是京城富户,单姓元字的,你可认得?"

我一惊,只能道:"认得的。"

"认得便好,也省些口舌。"圣武帝又道:"单姓富户攀援复姓贵族,原也是常事,但元家生意广阔,此二年却似入不敷出,待到今年新粮入市,更盘出铺面无数。你道他折出这般多现钱是要用到何方?"

圣武帝说得这般明了,我如何不知道答案,但我还是不敢信,只能从其他角度说道:"臣闻西南将军素来忠贞,绝不至冒奇险!"

"你说的不错,可若有人硬将粮草送进你家库房,又逼着你家对头前去查察,你有嘴说不清,偏又拥兵自重,倒能如何?"

我大惊之下已然失­色­,只能以头抢地,急声道:"陛下英明神武,治下太平数十年,如今起事,不过自寻死路!臣以为,臣以为,不,不至于……"

圣武帝怒咳数声,接我口道:"你以为什么?日前讯息簌簌而来,今日更有人公之于众,天下便有这般巧的事吗?!现刻便想也知西南将军府中境况!也就是轩辕翼这糊涂虫才瞧不清楚!"

圣武帝所言不差,近日诸事忽而一下明朗起来。暮青晚已在皇帝面前明明白白摆出一身反骨来,可他人尚在盛京,若是,若是圣武帝一怒之下派兵围剿暮府,他也是不得过啊。

只怕他先前未曾打算这般早起事,只因圣武帝误打误撞,害我出了岔子,却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动手。如此一说,他眼下当真是祸福难测了。

"著作郎!"圣武帝哑声道:"你现下既已明白,朕且问你一句,你若是朕,该当如何处置?"

"臣不知。"我脸上血­色­必都褪尽,只能恭顺道:"臣大罪,生死自由陛下处置!"

里面的人冷笑数声,颇带讽刺:"著作郎遍历史书,通晓帝王道理,你再不知还有谁知?"

"臣职责所在,读的是表面文章,倒得实务,却是当真不知!"我奋力解释道。

也不知皇帝听进几分,他歇了片刻,将所有情绪统统收敛起来,然后缓缓道:"你且回去同他说,朕的江山,日后还要他好生守着,他既挨过板子,诸番罪名便一笔勾销,先在府中好好歇着。"

"再同他说,朕虽年老,诸事尚且管得过来,眼下还不必他多费心。他今日既舍得你来,算还念着三分父子情谊,朕百年后也可安心。至于公冶望,已然定罪,只等朕玉玺轻压,这一压煞是轻松,端看他何时肯变宫中布防了。"

我只好称是,圣武帝似没了气力,淡淡道:“去吧,去吧,他如此肖朕,朕心中既悲且喜。”

同生共死

回到暮府的时候,已经过午。暮成见我归来,居然喜形于外,连忙吩咐左右道:"厨房小灶赶紧忙起来!"

我也不客气,打声招呼便入内院。

一进去便见着他,还同晨时一般偏坐在院中。还是那身薄衫,只多了件外袍,随便披在身上。

我瞧他长发半散,便同我出门时也没有半分差别,心知便这外袍也是丫头们不得已给他披上的。尊卑分明便这坏处,谁也不敢来动他,我心里不悦道。

我直走到他面前,他方才醒过神来,抬头看见我,焦距渐变,然后就笑了起来。

他一笑总是带着说不清的情致,随随便便就要将我灌醉,我心里那一丝不悦溜得比时光还快,只能上前拢了拢他的袍口道:"你早就算着好了,我又不得碍事的,还在这里吹风做什么?生怕我不知道呢!"

"不是!"他又笑,扶住我的手起身。我只觉他双手冰凉,又不好怪他,只能握紧了暖着,然后催促他回屋。他倒不着急,靠住我身,慢吞吞往回挪。

到了屋里,赶紧倒些茶水给他,又问他衣衫在哪,他稀里糊涂地也说不清楚。我说叫丫头过来,他又说不好,害我只能上下翻找,好容易才找着一身厚些的衣衫。偏他还不肯放过我,抬着手非要让我给他套上。

我莫奈何,心想真是认着命了。忙活了好一阵,终于给他穿上,他悠哉悠哉道:"出去一回果真好了,你从前那样懒的,现下可算是勤快,为□也可凑合凑合了。"

我险些没朝他喷血,只能用力掷他一个大白眼。他不介意,笑得像春花一般灿烂,柔情脉脉道:"过来!"

我说:"还要做什么?"脚下还是老老实实走过去。

"若在寻常人家,你平日里便要这样服侍我的吧?"

我心里笑开了花,上前便捧住他的脸,用力亲他一记,道:"做梦咧!家务繁重,又要纺纱织布,又要生娃喂­奶­,瞧见你,头都大了几寸,哪还有气力服侍!"

他闭着眼,很真诚地点头道:"哦,原是要有些家底儿的才成呢!"

我心中暖暖的,笑到不行,只倒在他怀里。他轻轻抱着我,也不管我笑得呵呵地,只翻来覆去地亲吻,许久轻声道:"你若不能归来,我自也活不过去。"

我心头一惊,抬起他的脸与他对望,然后小心翼翼道:"你这话何意?"

他吻上我的­唇­角,轻飘飘道:"粮草明日方能过江。"

这一日一惊一乍反复不停,我眼前一黑,险些便要昏过去。我勉力撑住,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何日能入将军府?"

"再两日。"

我几乎跳将起来,却被他拽住,然后轻声在我耳边道:"别怕,父皇被你唬住,轩辕翼又一时辨不清状况,只待过了明日,便是昼夜加鞭,也赶不及给西南将军送讯了。我只担心你今日有险,现下既然归来,便是一切安好了。"

我心中慌乱,半分镇定也挤不出来,只能哑声问道:"若我今日死了,你待如何?"

他瞧我紧张神­色­,只散漫笑道:"同生共死,还待如何?"

我紧紧抓住他道:"倘若只要我死,你能求活呢?"

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笑道:"你今日既去,你我便已盟誓约,同生共死,又何用言明?我便不曾留下一生一死的余地。"

"更何况,我的­性­子,便是欲死,也定要你陪着我。哪来的其他可能!"

我脸­色­骤白,心头泛上无数惊恐。

他愣了愣,有些讶异,却耐着­性­子安抚我道:"今朝瞧你镇定如常,方才让你知晓,不想倒是错了。你今日累着,且安心睡上一觉。明日醒来,你我便只得同生,再无共死,实不必担惊受怕的。"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呀。

他上下端详我,伸手仔细摸摸我的脸颊额头,然后温和道:"不怕便好,我也觉着怪呢。既如此,便先传膳吧?"

我点点头。他还是不放心道:"只是脸­色­突然白成这般,我心中难免担忧,莫不是受着凉了?还是待会儿寻医师瞧一眼的好。"

我犹豫了一刻,勉强道:"也好。"

他舒了口气,一头传膳,一头重新倒了热水给我,然后枕在我面前桌上,柔情脉脉望着我饮水,软软笑道:"瞧你脸­色­白的,还当我方才说着什么吓人的话儿了!许是这两日天气变得太快,受着风寒了。"

"唔。"我点点头,转眼想起一事,同他道:"独孤相今日连着抱病了。"

他头也不抬,还是枕在桌上,双眼带笑,语气柔软,却句句让人心惊:"等的便是这番。若他尚有胆识,只怕父皇还要绸缪片刻,同轩辕外戚比上一回。"

"独孤纯年岁愈大,胆子倒是愈小,便连个宫妃也不如了。倒是静妃,昨儿便探过她哥哥了,可惜不成事儿。如是最好,他要总同静妃一条心,我日后难免还要多费些气力。"

我看他神采飞扬,连话都比平日多了数倍,心知他头回冒险斗过圣武帝,难免兴奋异常,不管日后输赢,这一回总是难以忘怀的了。我担心他一时胜利,冲昏头脑,但又想他平素谨慎异常,放松一回也是好的,便不伤他兴致,随他说说笑笑。

时间匆匆便过,翌日醒来,便闻到一股花香,睁开眼,桌上Сhā着一大丛白­色­蔷薇,他正坐在窗前看我。

鲜花美人,相得益彰。我难得有点羞赧,但幸好中衣俱全,便爬起来,去看他罕见的浪漫多情。近了便见蔷薇胫上的微刺已被小心削去,我有些喜悦又有些心怜。

他从身后揽住我,替我挡住风,轻声道:"父皇不曾食言,我昨日方才撤了宫防,公冶望夜间便自尽了。也便算了,父皇总想要保全子荫,便先随他去吧。"

我脑中顿时晃过公冶青的容­色­,身子微僵,即刻便又将她挥了开去。已是眼下最好的结局了,至少不曾延及到她,她要怪我,随意便是。

人皆为己,我也无话可说。

既是拂了开去,我便问道:"怎不早些叫我起身,错过朝时,便不好谒见皇上了。"

他笑道:"你当父皇真愿见你?见着也多是一肚子火!你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也便够了。"

我点点头,犹豫道:"现下便都好了么?我怎觉得心中好虚。"

"父皇舍不得他的威名,京防旁落,外援又在我手中,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心道不错,只不知子荫现下如何,毕竟风云突变,眼下该是举步维艰了,我心中难免不忍。犹豫了片刻,却还是不问的好。真到万不得已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周结文

置死后生

果不然,数日后朝廷上下升迁不可数,圣武帝的心思既然明了,两方派别便益发清楚起来。偏向三皇子的,多是擅于审时度势之徒,偏向子荫的,多是皇后旧党,亦或是忠贞老臣。

待到后来,西南隐约事发,更有人当庭号哭,指着西南方大声痛骂,只是骂归骂却又是无可奈何,既是忠贞之士,自不能陷万民于水火,亦不敢让皇帝受损,便只得红着眼低着头在中间站了。

暮青晚闲适自得,总是冷眼笑看,倒似自己在了戏外,每每看到那些忠贞士族百般委屈,更是不以为意,回头与我笑说,只当是瞧了一出闹剧。

我心中因而略为不安,便同他道:"虽是迂腐,总也忠贞有加,殿下识其好,用其好便是。天下这般大,总非一个人的事儿。"

他笑了笑,说了一句"不错",见我眉头轻蹙,便伸手抚了开来,然后道:"夺势之时,自得用非常之人,待到日后安定,自然好说。现下还是先灭了他们锐气的好,莫让他们以为我身侧无人,轻易欺负了去。"

我摇摇头道:"殿下不曾欺负旁人,已算是好的了。"他便不语,再开口只同我说风花雪月之事。

倒得九月下旬,朝中斗得愈加厉害,水火不容甚而搬上台面。但姜毕竟是老的辣,眼见形势似有失控迹象,皇帝突然派黄文当廷赐婚,并严旨半月内礼成。此一举满朝皆惊,轩辕翼更是目瞪口呆,迷惘中诧然之极,忽然惊觉自己日前所为,一夜间竟都成了笑话。

那一刻,子荫分明陷入绝境,皇后旧党昏昏惶惶,泰半看向轩辕翼脸­色­,偏生轩辕翼也是左右摇摆不定,一时间,拍手称快的,面如土­色­的,悲恸欲绝的,都搅在了一块儿。

倒只剩下子荫一人,令人惊异地镇定如常。一直到退朝之时,他方才踱步到我身侧,随意翻了翻我的手稿,淡淡道:"我已收着那些旧信。我信着你了,你果真不是她。"

我很快明了他的意思,然后便听他低声道:"你同她说,子荫已晓得错了,原来天下万物皆不及她万一。只要她肯归来,我必一切尽随她意,便是天涯海角也同她一道去。"

我苦道:"殿下这话当真说得太晚了。"

"我并非到得绝境才出此言,你让她信我一回。"子荫顿了顿,轻声又道:"你要瞧清眼下形势,只要我现下放手,他便不必迎娶轩辕氏为妃。"

我苦笑,实不知该怎样回答。

"她在何处?"虽然依旧低声若耳语,这一句询问却明显严厉多了,分明是他在逼我,倒好似他被我逼得透不过气来。

似怕我不曾听清,他转口厉声又道:"她究竟在何处?"

我无奈之极,只能坚持道:"她宁愿赴死,也不肯伤了殿下。早同殿下说了的,只是殿下不肯信。"

"她,她,当真,是死了?"子荫随手翻了一页纸,嘴角淡笑,面上风轻云淡,但手指却是明显一抖。

那手指好一会儿不能动,他方才保住口中淡定,冷冷冲我道:"她既能寻了你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你现下说她死了,岂不是个笑话吗?我偏就不信了。"

我一滞,实不知该如何让他相信,只听他缓缓又道:"她既不肯见我,我便也只能置死地而后生,让她明明白白看清我待她的心意了。"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了看我,眼­色­颇含温柔,但很快转了开去,开口又道:"你同她一般模样,我当真是舍不得的。可惜,可惜,你毕竟不是她。付且贵,但愿你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他不是随便说说!我心中一寒,却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能眼看着他背影潇洒离去,隐隐生出许多不安来。

回到府中,暮青晚却是不在,问了萍儿也不得所以,便随他去了。到了下晚,子文忽然来到我院中。

子文当日服侍挽月,曾在院子长住,待到挽月离去,也便归到别处。平日里并不常见着她,今日突来,总是有些因由。我便让她先坐了,然后遣了萍儿下去。

她面上露出几分感激,待到萍儿一走,便突地跪到地上,冲我连叩了三个响头。我吃了一惊,慌忙拉她已是拉不住,只能被迫受了三个叩首。

我不知她遇上什么大难,一边拉她起身一边道:"怎么行此大礼,倒要吓着我了。你且起来,有话好好说便是。"

子文不肯起,她身怀武艺,我拉之不得,只好让她直说,我答应尽力帮手便是。

于是她眼里露出几分希冀,赶紧从怀里拿出封信来,俯首递给我道:"求先生救救姑娘吧!"

我接过来,那落款竟是挽月,信中言辞极为凄泠,词句间竟是寻死之意。我想起她上一回那般决绝,实不敢轻瞧了此信。仔细读了两遍,却是犹豫万分,陷入两难之地。

她若只是挽月,此事倒也好说。但要命的是她头上还挂着个光辉的称号,太子侧妃。虽是侧妃,却也是有名有分,入得了宗谱的。暮青晚夺嫡也便罢了,可若连子荫的王妃都抢了过来,不提史书怎么写,便是满朝文武也不能放他过身。

我不知道暮青晚会如何做,但他分明将挽月当做一枚棋子,令其陷入险境而不顾,只怕我便将这信交与他,也不得结果。挽月自己怕都是知晓的,因而让子文求的不是暮青晚,却是我。却是我呀,真是荒唐可笑,可笑啊!

这一天真是苦笑连连,我呆坐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子文依然跪着,双目紧紧锁着我,满是希冀,我几乎不忍开口伤她,但还是硬着心肠道:"我不能。"

子文一呆,眼泪即刻便滑了下来,旋即拼命叩首道:"先生救救姑娘吧!姑娘原就是个哑巴,眼下怕连半条命都没了。她是断断争不过先生的。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

瑶宫寒苦

我心里有些苦涩,想同她解释,但解释又有何用,不肯救便是不肯救。我便不说话只摇了摇头,然后取出火折子,用力甩了甩。

"先生!你从前对我们说的话儿都忘记了吗?"子文一脸悲戚,眼见我已点燃了火折子,便要将那封信烧去,只能抓住我的衣袖拼命哭道:"姑娘心地良善,从不曾害过别人哪!先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手下一顿,还是硬起心肠,决然点着了信,让它在空气中燃烧一阵,然后放入杯盏之中。一刻工夫,那封信便烧成了灰烬,我愣愣看着,好似自己的良心也被烧掉了一般。

子文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冷,待到纸灰间的最后一粒火星灭去,她终于软软瘫在了地上。她脸上垂着泪,带着稚气的面庞一片惨白,我心里难受,伸了手去扶她,她甩了开去,也不起身,只用那双泪眼瞪住我道:"我到今日方才瞧清,先生装得真好!装得真好!"

我轻声叹道:"对不起,子文,我实不能救她。"

子文冷眼看我道:"你试都不肯试!还装什么假仁假义!是我从前瞎了眼!"

她说得不尽错,我也不想再说,刚欲开口让她回去,却有人在我前头怒声道:“放肆!"

那声音便在门侧,平日里温温婉婉的,然而此刻却足以让我同子文大惊失­色­。子文匆忙低首,战战兢兢低唤了一声:"少爷!"

暮青晚漫步进来,也不看她,只冷冷道:"混账东西!胆大包天了!今日若不废了你,倒要让人笑我暮府,便连个奴才也管教不了了!"

"谁给了你天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暮青晚的怒火显然非同寻常,需知他平日里便要罚人也不会说出这许多话来。我隐隐觉着有些不妥,不由随着他的语气胆颤心惊,心中正想着如何替子文推搪,子文却已低声辩道:"她尚不是我家主母!"

"放肆!"一语未毕,暮青晚已是怒到极致,抬起一脚便踹了过去,直踹向子文心口。

我知道他今日愤怒异常,但实在不曾料到他竟会亲自动手伤到子文,慌忙间已是来不及挡住。子文也是不避不闪,直挺挺硬受了那一脚,然后便被踹得半倒在地上。

我慌忙过去,欲扶她起身,她避了开去,然后挣扎着自己重新跪好。暮青晚冷声又道:"你倒有胆子再说一遍!"

幸好子文不敢再说,我赶紧挡在他们之间,安抚他道:"子文已晓得错了,你也已经罚过,便算了吧!"

他看我一眼,神­色­复杂,然后便伸了手将我推到一边,又道:"以下犯上该受何罚?"

子文浑身一寒,忍不住颤抖一刻,然后伏在地上哑声道:"杖死。"

"你既晓得,便没什么好怨的了!"

我浑身一个激灵,不敢想竟是这样的重罪,而暮青晚又是颜­色­清冷,语气坚决,分明没有商讨的余地。如厮少女,正当花季,眼睁睁便要没在我眼前了?这只是件小事而已,怎会这般严重?

我实在不能想通,只能再挡过去,柔声劝他道:"我确然不是她的主子,以下犯上实在说不上。她又知道错了,便饶了这一回吧!"

这一次,他竟不肯看我,抬手便又将我推到侧边,扬声便道:"来人!"

往生即刻便出现在门口,子文眼泪随之簌簌而下,伏在地上开始发抖,却竟然不敢求饶。傻姑娘,我都不知怪她什么,谁能料到竟是这样的重罪?

眼见后果便现,一切不可收拾,我也只能跪到他身前,拽住他袖脚轻声叫他道:"青晚,青晚!我当真一些些也不介意的,你便要罚,她也实在罪不至死啊!现下一时意气,日后是要后悔的呀!"

"后悔?我今日不杀她,方才要后悔!"他翻手握住我拽他的手,低头仔细看我,脸­色­温柔,眼神却是诡秘无比,不知在想什么。他使力拉了拉我,我不肯顺着起身,他便蹙了眉道:"你且起来,冯太医说你心脉受损,要好生调养,你偏又这样跪着,岂不在逼我?"

"不是的!"我哑声求道:"我怎敢逼你!只是她因我得罪,我心下实在难安,只怕日后都是噩梦难醒!更何况,你若不瞧我面上,也瞧挽月面上一回,今日便放她过身吧!"

"若非挽月透了风声,公冶望早该死了!她想法设法要你­性­命,若非子荫,"他说到此处,明显一顿,不肯将方才那句说完,继而冷冷又道:"我不曾亲手杀她,已算对得住她,现下还能瞧她什么面子?"

"青晚!"我忍不住尖声叫他,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凄惨无比,似是知晓拦不住他的了,眼泪自己便滚落下来。

他一愣,闭了闭眼,然后温和扶住我道:"你心中若然有我,便由着我将她杖死,可好?我答应你,此一生中,违你心意,便只这一回!"

"这是两回事呀!"我又慌又乱,不知怎扯到这处,只能泪流满面,抓紧他拼命求道:"你实在要罚,便杖她二十,剩下由我代受!青晚啊,她不过说着两句心里话,便要因此受死,这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他定定看着我问道,我嗫嚅着说不出来,好像感觉我一说出来便要天崩地裂了一般。

他看我许久,终是一声惨笑,抬了袖子拂开我,冲着往生道:"拖下去吧,杖二十,再不得入厢院。"

往生一语不发便拉了子文下去,他的目光盯着室外,再不看我,只长叹一声,温和道:"你且起身吧,莫要受着凉了。"说完拂袖而去。

我愣愣看着他的背影,隐隐觉着十分不对,他这样子绝不只是因着子文,受了那一分气。可是现下还有谁敢给他气受?我忍不住在后头叫他道:"青晚!青晚!"

他脚下一顿,却是不肯再回头。我想追过去,然而身子忽寒,气力全无,只能颓然倒在地上,眼睁睁看他渐行渐远。

幸好萍儿片刻便进了来,慌忙将我扶到塌上,急声道:"怎么了?"

我摇头无力道:"没事,没事!会好的。"

第二日轩辕翼亲临三皇子府邸,配送嫁妆无数,以彰岳丈大人喜悦之情。若说我心中不难受,自然是假的。皇帝举止确是出人意料,但也是自然之事。

我心中早知此事总是迟早便来,所以尚能作出平静如常之态,只随手写道:“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写完了便又随手化去,只留一卷纸灰,埋到花园草根深处。

几度夕阳

他今日喜庆,又要陪伴轩辕翼饮酒,不知要到几时。

自昨日便不曾见他,白日里又听闻轩辕家的女子,多潇洒明朗,非寻常人家可比,心中难免不喜,但除了不闻不问,也没什么能做的,只在临睡前骂了自个儿一声"败类",也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只睡到月牙高悬,只因有人忽而抚着我的脸,轻声呼唤:"且贵,且贵。"

鼻尖隐隐冲来一股淡淡的酒味混着皂角的清涩,我挣扎着睁开眼,不及看清,那人已经俯身过来,温温软软含住我的嘴­唇­。

热情排山倒海而来,瞬间便将我淹没,那长发更似蜘蛛网一般将我团团困住,外面星月的光辉完全被隔离开来。他的呼吸在我的嘴­唇­,耳根,颈项狂热地游移,声音更似施了咒术一般,带着略微的沙哑在我脑中轻喃:"抱我,且贵,抱我!"

我便如同中了盅一般,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于是所有的力量便都在那一刻像浪花一样冲我拍打过来。他已顾不得叫我的名字,只带着不知所措的感觉,亲吻他所能碰触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肌肤。

我终于能够醒过神来,竭力在­阴­暗中将他看清。

他像是一株罂粟,已怒开了白­色­的花朵,分明是那样纯洁的颜­色­,却带着妖异的诱惑,举手抬足都会引人走向毁灭。

我伸手拨开他的长发,那容颜在夜­色­中秀丽得难以言述,似妖又似魔,似妖又似魔呀。一瞬间心脏砰砰直跳,正中间好似有猛兽要冲出来一般,我的手指一抖,却被他紧紧抓住。

我的手被紧握,算不上被强迫,只似不由自主随着他,顺着他的锁骨,颈骨一路往上抚摸过去。我觉得手心似要冒出火来,他更似被我烫得颤抖,忍不住又轻声唤我:"且贵!"

我心知便要发生何事,只是不知所措的感觉不能自已,想要答应他,却又不知该怎样答应。

他一刻等不着我的回答,忽然就睁开眼来,下一刻更好似突然从梦中醒来一般,慌忙松开我跳下床去,然后背着我哑声道:"原只想瞧你一眼的,只是我,还是醉了。你歇息吧,我这便回去了。"

我有点尴尬,更多却是说不出的空荡和不安,忍不住光着脚便跳下去抱住他。他长叹一声,温和道:"睡吧,睡吧,你还不曾醒呢!"

"我醒了!"我倔强道,抱得更紧。

他只好掰了我的手,转身将我横向抱起,然后慢慢放回到床上,仔细地好像一不小心便会将我打碎一般。

我愁苦难掩,只得紧紧拽住他的袖口不肯放他走。他看我蛮不讲理的模样,倒笑了起来,然后便俯身靠在我床侧,静静挨着我。

"你昨日里究竟气着谁了?怎地发那般大火气。"

他脸­色­微变,口中却即刻便道:"生你的气了呢。"

他答得这般快,倒好似早准备了答案一般,我心里更加不安,只能问他:"生我什么气?你生我气,便同我直说好了,为何顶了真,好似非要了子文­性­命不可?"

他笑了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握了我的手,细细摸了片刻,然后低声道:"我便这脾­性­。最后,还不是听了你的话儿?你在我身边,总归不妨事的。"

我有些不能信,却又不知道哪处不能信,只能叹口气枕到他腿上,他便顺着我,俯身下来,在我额前落下轻吻,然后微醺了脸,笑道:"轩辕翼偏要送他女儿进水深火热,我一时半刻倒也真拦不了他。你又不说话儿,我真是有些急了。"

我闭了眼,缩进他怀里,心知他若要骗我,我是如何也不能知晓的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且随天命吧。

隔日暮府开始装点,结彩灯,盘烟花,派红帖,一片喜气。

我便躲在院中,因为外面的人见着我倒似比我还要难堪,一个比一个头低得更快。暮青晚也是异常体贴,便是白日里忙不过身,也定要有人时时刻刻陪伴着我。

我心想是无甚必要,但也不想让他再添烦忧。虽说那日他好似将子文之事说得清了,但我识得他这般久,怎瞧不出他神­色­有异。

便是刻意隐藏,但是回回笑意总不达眼底,偶然回首也会见着他来不及掩饰的满目­阴­鸷。我私下试着探听,但好似无人知晓,这也不奇怪,他的心思总是藏得极深极深的。

过了几日,黄文又入暮府,说是皇帝念叨,要我入宫见驾,时间总在下晚时分。这一回,暮青晚请了黄文内谈,说了许久方才放他出来,然后便为我置了软轿,以作接送。

我入暖阁的时候,皇后亦在,恰如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亲手服侍着圣武帝,端茶倒水,样样俱来。皇后身体康健,但神­色­疲惫,偶尔瞧向圣武帝,总是眉黛轻蹙,忧心忡忡。

这一日皇帝突然道:"子荫说他喜冷不喜暖,朕便想北边该是最合适他的。"

皇后头一回失态,便在这句话后,一愣神手中杯子便落到地上,缎面的绣花鞋即刻便映得湿了。圣武帝便哑声问道:"景秀,不曾烫着吧?"

皇后回过神,赶紧回道:"不曾,不曾。"

"那便好,那便好。"圣武帝喃喃念了两句,又道:"景秀,东至尚有两月,朕怕是撑不住了。趁朕还有些气力,先祭一回天吧!"

此一语毕,皇后似再也克制不住,扑过去跪到床前,掩着呜咽哭声道:"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太医说皇上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呀!"

"既是会好的,景秀,你又哭什么呢?"圣武帝低声叹口气,休息片刻又道:"著作郎,替朕通传一声吧。朕晓得他现下忙极,但还是让他快些吧,快些挑个吉日,容朕祭天,祭祖!"

我跪地称"是"。

皇帝又道:"下去吧,下去吧。景秀也先去换了衣衫吧。"

皇后便抚了泪,同我一道走到外头。夕阳已落,天空半暗。她收了眼泪,婉婉道:"

晚照背高台,

残钟残角催。

能销几度落,

已是半生来。

我甚觉凄凉,忍不住便道:"娘娘年华尚在,莫过于伤心伤神才好。"

她冷眼看了看我,轻笑一声,似是鄙夷万分:"他不一心想要本宫死的么?便要如了愿了,岂不是乐事一桩?"

我一时语塞,再不得言语。

只看她转身走向侍女簇拥,身姿雍容,掩不住的风华绝代。

深院清秋

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这厢清静异常,那厢却是热闹非凡。萍儿生怕我触了心事,不停地找些­鸡­毛蒜皮与我搭话,我不想拂了她的心意便耐着­性­子答她。这一答便答得晚了,外头便渐渐静了下来。我不能睡,只卧榻看着他庭院。

待到人声皆去,对面突然灯火通明。我忍不住便跳起身来,扒到窗前,便见他早已褪了喜袍,立在对窗望我。

一眼见我,便笑如满月,让我恨不能化身为狼,即刻便扑过去。他冲我一笑再笑,说不清的羞涩和甜蜜,终于将两手合拢放在颊边,做个乖乖睡觉的姿势,方才拖拖延延往里厢去了。

我心中甜蜜,睡得安心,但却睡得不甚熟,一清早便听见外头似有人反复沟通而不可得。我现下比从前警觉多了,忍不住便醒了过来,套了外衣赶到外头。

院门外是个明亮至极的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五官生得极好,配在一块儿,刚柔并进,力道分配地恰到好处,真是刚一分嫌刚,柔一分嫌柔,便是随意地一挑眉一瞪眼一说话儿,都是自然娴雅,却又冲满活力的。

我心道,轩辕翼果真不是要推女儿入火坑,原是底气十足杀过来的。

那女子一眼瞥见我,便露出个灿烂已极地笑容,远远朝我俯了礼,朗声道:"西凤见过先生。"

她这一笑倒显出我的十分猥琐来,我便赶紧过去,请她入院。守院的丫头却是不乐意,坚决不肯放行,只嘀嘀咕咕重复暮青晚的话儿。我没办法,另一头也想着不进去也是好的,便陪了轩辕西凤到外头说话。

轩辕西凤倒似不以为意,开朗笑道:"皇子府可比我家中规矩,多得多了。"

我有点尴尬,这不让主母进门,可不是家家都有的规矩,只好打个岔子道:"王妃清晨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青,"我立觉不妥,改口又道:"三殿下近日忙着祭天事宜,只怕是踪迹难寻。"

她咯咯一笑,拉住我手,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道:"哪个要找他了,我不过想瞧瞧你是何模样罢了?方才进府便听下头说了,若不能讨得付先生喜欢,这暮府也是迟早呆不下去的。"

我先头若是是尴尬十分,现下便是尴尬万分了,偏偏这个轩辕西凤还是一脸的真诚,让我简直无所适从,几乎不敢抬眼看她。

她瞧清我的神­色­,忍不住又笑道:"我还当你三头六臂呢!原是这个模样的!"

她大眼溜溜地转着,忽而靠近我低声道:"你倒不问我昨夜如何?"

"啊?"这回换我眼睛瞪得老大。

她转头又笑,一点儿也不顾气质,直笑得弯了腰,才好容易转过了头,终于摆出张一本正经的脸来,肃然对我道:"父亲年迈而刚愎自用,做女儿的也不得法儿。五伦孝为先,更何况一损俱损,西凤但求父亲一世平安也就是了。"

她说得极为真诚,我实在分不清她是不是为轩辕翼刺探来了,便也不敢答话。

她又道:"三殿下若能容人玩于股掌之间,哪能到现下光景?偏生我是个女儿家,说的话,父亲总也是不肯听的。"

"唉,西凤今来,是想告诉姐姐,西凤已斗胆同殿下换了三年,三年后父亲也该当觉醒了,其时西凤便再无所求,随父亲告老归田也就是了。只是这三年,难免委屈,还望姐姐念着西凤侍父情深,实在无可奈何才是。"

说罢,俏眼正对向我,小心地探我神­色­。我心知若她所言属实,眼下必也是忐忑不安,苦命人总不止一二,她亦怕我生了害她的心思,不如提早说得明了,还能多留一分存活的希望。

我心下实有些同情她的,但不好露出任何底来,便道:"府中事事皆有殿下做主,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决不至违背半分。王妃放心便是。"

此言既出,她便拉住我袖子笑道:"我先前便猜,姐姐该是何等端丽模样,现下见了,果真丰神隽朗,难怪殿下一片痴心尽托姐姐身上了。"

我委婉笑笑,还是瞧出她眼眸中藏着的一丝轻蔑,她怕是不曾料到我竟是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还要耐着­性­子哄我高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想她这般才貌,平日里自必矜贵高傲,不愿难为她,便推说疲惫回房歇息。她便笑嘻嘻地去了。

过两日萍儿悄悄同我道,轩辕西凤还是小心翼翼,每日餐饮都要人先过了方才肯动。我不以为意,亦能体会她现下战战兢兢的心情。

见过皇后,再来见她,我只觉轩辕家的女儿果真是不同样的,不提其他如何,只一言一行中蕴藏的大家之气,便非寻常人家模仿地来的。轩辕西凤便是寄人篱下,实也不曾丢掉她姓氏中蕴含的气魄。若不是府中人多偏心于我,实该能瞧出她的好来。

帝后举案相齐眉,该是什么模样才为好呢?我心下踌躇,忍不住翻了翻史书,可惜多是只言片语,让人瞧不清的朦胧仪态。

再五日,皇帝祭天。算起来前后尚不足十日,圜丘坛便已布置妥当,设好神位,搭好神幄,摆列无数玉、帛、牛、羊、豕、酒、果和菜肴。更有各种器皿、礼器千余件,同编磬、鎛钟层层排列,蔚为壮观。

日出前七刻,太和钟鸣,皇帝遂起驾。至圜丘坛,目之所及,甚为满意,群臣亦露惊叹之­色­。于是钟声止,鼓乐起,焚祭品,再三上香,奠玉帛,最后献酒,方才礼毕。

此一连礼毕,圣武帝已显出十分疲惫之­色­,下了祭坛,众人便慌忙过去服侍。

他休息良久,方才缓过神来,然而刚缓过来,便是双目四扫,厉声责问道:“太子呢?太子在何处?”

毛骨悚然

正史有载,先太子因幸误天祭,圣武帝以其不尊、不孝、不德废之,满朝文武,无敢异者。遂发北,过白头山,以为北怀王。

白头山再北,为冰雪之地,天寒地冻,从前出京历练的官员有过缺了手指、脚趾归来的旧事。因而白头山北从来便是蛮荒之地,不提攻防便是出行都甚为艰难。

但正因如此,子荫才有机会在这片蛮荒之地中活下来。不论如何,活着总归是好的,至少当圣武帝看着他已长大的儿子时是这般想的。

圣武帝自有一分难舍之情,皇后却是显而易见的大恸,亲自送到北城防,看着子荫一步步祭拜了祖先和天地,然后在她鸾前恭敬地跪下。

这一天天气异常明朗,所以每一个细节大家都瞧得清楚。其时,皇后的妆容极为简易,不着饰物,却是让人震撼的端庄雅淑。

子荫既跪,她便似抚着小儿一般抚着子荫,同世间所有的慈母一般地哀戚,一般地温柔道:"儿幼时,因弟妹众多,总逼让心爱之物,其母虽是狠心,然每见儿啼,亦大恸于心。待如今,一去呣子两茫茫,实为其母大过,其母之痛,切肤尤不能比。现下只盼孩儿原宥,切切珍爱自身,尤勿以其母为念,愿便足以。"

子荫大恸,跪地流涕道:"儿不能侍奉身前,还累母亲神伤,实忤逆子!母后勿念才是!"

子荫言毕,老臣尽皆拭泪,我也有几分心伤。忽闻身边人一声冷哼,我一惊赶紧藏起心绪,再看身边人,已微抬了凤眼,顺着人群动向,一个一个地瞧了过去。

我明知无用,还是赶忙探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他便无所谓地偏了头来看我,眼­色­温柔,轻声问道:"可是累着了?再坚持会儿,他们已没得几刻了。"

我听到最后一句双关,身上的血便骤冷了下来,只能小心回道:"既没什么事,等多几刻也无妨。"

他原已反握了我的手,听我说话,脸­色­忽冷,手下亦松了开来。我心知他是恼了,只能紧紧抓住他手不放,却再不得话可说。

已然得罪了他,我便不敢再看生事之地,只去看子荫远行队伍。

众人皆知北方寒苦,但子荫的行装显然不多,配着女眷饰物也不曾攒出几多箱。余人皆是纵马,唯一的一顶软轿,坐的自然是侧妃挽月。我不忍注视,只看其他侍从。

果不然,旋即便看到了公冶青。公冶青一身男装,刘海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煞有英姿。她好似看见我,却依然一脸淡漠,只是双眼偶尔望向北方之时,眼底便隐隐映出火光来,倒有几分企盼之态。

这于她倒似最好的结局了,我心里道。

吉时一到,子荫便一扫哀伤,出城翻身上马。一行中,人多垂头丧气,更突显出子荫的洒脱和特立独行。

那些老臣便益发悲戚,数人甚至浑浑噩噩跪到地上恭送,但也或者只是忠字当头,无所畏惧罢了。

子荫行远,暮青晚终似消了气,回握了我的手,牵至轿边,亲为我揭了轿帘,我一时犹豫,他又气道:"你方才不怕,现下倒怕什么?!"

我诚心回道:"我其实胆小如鼠,只是从不觉怕你而已。"

忽而间,他笑逐颜开,凤眼亦生辉,一伸手,推了我进轿,然后俯身嗔道:"就一张嘴,溺死人不带偿命的!"

送了子荫,尚有他务,他便让我先回府。到家中,恰逢子荫府上送来了一长盒礼物,暮成打开来检视一通,却是平常,只一幅极普通的孝子图。

我一时不解其意,心道以子荫为人,怎会无缘无故送这画来?便同暮成要回房中,打开来仔细分辨。

果真是幅孝子图,似新作不久。画中一美­妇­人缠绵榻上,其子十一二岁,官家打扮,侍奉于床头,形容极为乖巧可人。另有侍女小厮七人,各自忙碌,一派安宁景象。

看了片刻,我突然明白过来,恰如晴天霹雳,一瞬间,脊椎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恶寒,如滔天巨浪翻涌直至心头。

我立时站立不稳,扑身倒向身边藤椅,额头冒出无穷冷汗,便是竭力握紧右臂,亦不能止住其颤抖。想起子荫最后所言"置死地而后生",实在是惊恐至极。

必须即刻应付此事,我死命掐住自己手心,强迫自己冷静。

那画中三盏宫灯,原来立得极为巧妙,分明经过细思,才能将画中九人尽皆照到。我初时不曾注意,待到仔细看去,却是毛骨悚然。

原来九人之中,唯有那孩子一人,身下尚有影子,其余八人竟都已是死人。

那孩子对着柔弱的母亲,神­色­看似乖巧,然而余光中却扫尽其余七人,分明是警备之­色­。若是仔细再看,他右手原藏在里侧,但那影子却分明紧握腰间佩剑,随时准备血溅的凶狠模样。

那孩子,那孩子,分明就是暮青晚哪!

想到这个名字,我的心便似要碎了一般。我扶住藤椅把手,竭力将自己撑起来,又将那画从地上捡回,铺到桌上。

然后,开始磨墨。

我慢慢地磨,磨了好一刻,直到终于不再发抖,方才取了宣纸出来,反复调­色­,反复模拟那画中笔触。幸好,幸好,人的影子只是一驼淡­色­而已。

我先将那画用灯烘得半­干­,再将它放在桌上自然吹去湿气。然后便满倒了茶水,坐在桌前慢慢等待,等待暮青晚推门进来的那一刻。

我不管子荫想要做什么,但我必须、一定瞒过暮青晚!我一定可以!

青晚!青晚!

他身着宫锦柔光长袍,腰身修长,容­色­无双。他悠然踏过院门,再一转便向我窗口望来。

我欢喜地起身,袖口自然地拖翻满溢的杯盏,一瞬间,那茶水便肆虐了整张画纸。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心下满意,便推开椅子,向门口迎去。

"临行还说什么八条人影!"他进门看着我,开口便笑道:"你说宗正子荫失心疯了不成,你连画都不会,还添什么人影?"

我前一刻作尽自然之态,下一刻却是眼前一黑,心脏一顿,脸­色­即刻刷白,几乎便要昏死过去。宗正子荫,宗正子荫!呵!果真是了解我,果真是的。

他见我脚步突然停住,神­色­亦是大变,即时便显出忡忡忧­色­,快步到我近前,探手便要摸我额头。他刚待开口说话,却突然瞥见旁边打散的茶水墨画。

他明显变了脸­色­,再顾不得我脸­色­惨然,收了手,连着两大步过去,不管茶水四溅,一把便将那湿淋淋的画卷拎了起来。我不敢抢,也不用抢,已到如今。

"不能的!不能的!"他只一眼便瞧出不妥,但等了十余秒,方才将那画轴从窗口狠狠摔了出去,下一刻已转到我身前,用力扭住我道:"你什么都不曾做,对不对?对不对!"

我想让自己点一下头,哪怕只是微微的一下,我想我就能保住很多东西。但那脑袋却不似我自己的,使尽力气还是一动不动。我的心好像撕裂了一般,痛得无止无尽。

他脸­色­白如纸,将我的胳膊扭得似要断掉,那眼神更似痛苦到了极致:"不能的!你方才说你从不觉怕……"他说到此处,最后一个"我"字硬是吐不出来,只那双眼绝望了一般看着我。

他脚下似比我还要无力,虚浮得好似随时便会被风吹走。

"我从不觉怕你!"我心痛难当,拼命争道:"你是我心爱之人,我只会怜惜你!"

我希望他听了进去,他也大约听了进去。我反手牵他,刚想让他静下来再细说,但他突然大叫一声,用力将我甩了开去,我不着力,直被甩得撞了出去。

额角明显在桌边用力一磕,疼痛之极,我忍不住伸手按住。湿漉漉的感觉。他眼神一软,便要过来瞧我,但一见我转眼过来,便立刻又倒退回去。

"青晚!青晚!"我捂住额头,竭尽可能地温柔唤他。

他的眼中一时似洪水泛滥,一时又似火光冲天,像是两个世界在争斗,每一个都想将对方击溃。他身形晃荡,却如何也不肯再走近我一步。而我脚下气力全无,只能竭力向他伸出手去。

"你倒底还要什么?!"终于有一方胜了过来,可即使获胜的那一方亦受到重大的打击,他恍恍惚惚,凄声大叫:"慕容安然!你倒底还要什么?我什么都给你了,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不是!"我急声道,试图Сhā一句解释。

"啊!你是个恶鬼!你这个恶鬼!"他颠来覆去地骂我,左右四顾,坚持不肯看我,只胡乱后退,摔倒所有能摔倒的东西,砸倒所有能砸倒的东西。

他跌跌撞撞,一直退到门口,然后突然定住,转了脸,痴痴地望着我。

忽然间他像是镇定下来,远远地,但却温柔地同我道:"你是个女人,你做不了皇帝的!你说的那个武则天,是你自己编的故事!你不要相信它,好不好?"

"是的!青晚,那是个故事!"我急忙回答,深怕错过这唯一的机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在你身边!"

"我答应你,我会杀了轩辕西凤,我会立你为后,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我什么都会给你的,你不要做皇帝,好不好?"

我顾不得头痛,俯身向他道:“好!好!我不要做皇帝,我只想陪着你!”

"你骗我!"他听了进去,却又开始大声喊叫:“你又来骗我!所有人都想要我死!所有人都想要母妃死!”

他抱头大哭,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又像是遇到了天崩地裂。

我心急如焚,偏又站不起来,只能竭力向他挣扎过去。

地上一团混乱,我企望有人过来帮我一把,但是不可能,现在发了疯的是这一家的主子,哭倒在地的是这一家的主子。就连萍儿也始终是他的奴婢,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现。只有我自己,只能靠我自己。

我离他越来越近,我想只要我能抓住他,我就永远不放手。

他得相信我,他必须相信我。我实在太爱他,只要他能活着,便是杀了七十人,七千人,七万万人,我也一样地爱着他,一直地爱着他。

"青晚!"我离他渐近,便柔声唤他。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他似害怕地跳起来尖叫,浑身是从不得见的脏乱,整张脸糊做一团,凤眼亦黯淡无光。

他像似被人遗弃的猫咪,以为得到了一切,却又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你是慕容安然!你想怎样就怎样!想怎样就怎样!"

说完转身狂奔而出,直冲出院子,一步不停留。

我欲哭无泪,只能倒在地上,放声大叫:"往生!往生!暮成!萍儿!拦住少爷!拦住他啊!"

这一天是这样的疯狂。

我曾经以为我很冷静也很平静,但这一天我突然明白什么叫恨,我从未这样地恨一个人,我甚至会想,为什么我们这样地痛苦,而他还是活着?

我额头的伤已经好了,但他再不曾回来。我也从未这样地想念一个人。短暂的打扫之后,院落中剩下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又能如何?

他不在,山便不灵,水便不秀,花便不开,草便不绿。

我长坐院口。偶见轩辕西凤悄悄探我,那眼神总是说不出的奇异。我心中冷笑,她永远也不会明白,我是怎样地爱着那个人,怎样地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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