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当真,是死了?"子荫随手翻了一页纸,嘴角淡笑,面上风轻云淡,但手指却是明显一抖。
那手指好一会儿不能动,他方才保住口中淡定,冷冷冲我道:"她既能寻了你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你现下说她死了,岂不是个笑话吗?我偏就不信了。"
我一滞,实不知该如何让他相信,只听他缓缓又道:"她既不肯见我,我便也只能置死地而后生,让她明明白白看清我待她的心意了。"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了看我,眼色颇含温柔,但很快转了开去,开口又道:"你同她一般模样,我当真是舍不得的。可惜,可惜,你毕竟不是她。付且贵,但愿你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他不是随便说说!我心中一寒,却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能眼看着他背影潇洒离去,隐隐生出许多不安来。
回到府中,暮青晚却是不在,问了萍儿也不得所以,便随他去了。到了下晚,子文忽然来到我院中。
子文当日服侍挽月,曾在院子长住,待到挽月离去,也便归到别处。平日里并不常见着她,今日突来,总是有些因由。我便让她先坐了,然后遣了萍儿下去。
她面上露出几分感激,待到萍儿一走,便突地跪到地上,冲我连叩了三个响头。我吃了一惊,慌忙拉她已是拉不住,只能被迫受了三个叩首。
我不知她遇上什么大难,一边拉她起身一边道:"怎么行此大礼,倒要吓着我了。你且起来,有话好好说便是。"
子文不肯起,她身怀武艺,我拉之不得,只好让她直说,我答应尽力帮手便是。
于是她眼里露出几分希冀,赶紧从怀里拿出封信来,俯首递给我道:"求先生救救姑娘吧!"
我接过来,那落款竟是挽月,信中言辞极为凄泠,词句间竟是寻死之意。我想起她上一回那般决绝,实不敢轻瞧了此信。仔细读了两遍,却是犹豫万分,陷入两难之地。
她若只是挽月,此事倒也好说。但要命的是她头上还挂着个光辉的称号,太子侧妃。虽是侧妃,却也是有名有分,入得了宗谱的。暮青晚夺嫡也便罢了,可若连子荫的王妃都抢了过来,不提史书怎么写,便是满朝文武也不能放他过身。
我不知道暮青晚会如何做,但他分明将挽月当做一枚棋子,令其陷入险境而不顾,只怕我便将这信交与他,也不得结果。挽月自己怕都是知晓的,因而让子文求的不是暮青晚,却是我。却是我呀,真是荒唐可笑,可笑啊!
这一天真是苦笑连连,我呆坐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子文依然跪着,双目紧紧锁着我,满是希冀,我几乎不忍开口伤她,但还是硬着心肠道:"我不能。"
子文一呆,眼泪即刻便滑了下来,旋即拼命叩首道:"先生救救姑娘吧!姑娘原就是个哑巴,眼下怕连半条命都没了。她是断断争不过先生的。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
瑶宫寒苦
我心里有些苦涩,想同她解释,但解释又有何用,不肯救便是不肯救。我便不说话只摇了摇头,然后取出火折子,用力甩了甩。
"先生!你从前对我们说的话儿都忘记了吗?"子文一脸悲戚,眼见我已点燃了火折子,便要将那封信烧去,只能抓住我的衣袖拼命哭道:"姑娘心地良善,从不曾害过别人哪!先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手下一顿,还是硬起心肠,决然点着了信,让它在空气中燃烧一阵,然后放入杯盏之中。一刻工夫,那封信便烧成了灰烬,我愣愣看着,好似自己的良心也被烧掉了一般。
子文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冷,待到纸灰间的最后一粒火星灭去,她终于软软瘫在了地上。她脸上垂着泪,带着稚气的面庞一片惨白,我心里难受,伸了手去扶她,她甩了开去,也不起身,只用那双泪眼瞪住我道:"我到今日方才瞧清,先生装得真好!装得真好!"
我轻声叹道:"对不起,子文,我实不能救她。"
子文冷眼看我道:"你试都不肯试!还装什么假仁假义!是我从前瞎了眼!"
她说得不尽错,我也不想再说,刚欲开口让她回去,却有人在我前头怒声道:“放肆!"
那声音便在门侧,平日里温温婉婉的,然而此刻却足以让我同子文大惊失色。子文匆忙低首,战战兢兢低唤了一声:"少爷!"
暮青晚漫步进来,也不看她,只冷冷道:"混账东西!胆大包天了!今日若不废了你,倒要让人笑我暮府,便连个奴才也管教不了了!"
"谁给了你天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暮青晚的怒火显然非同寻常,需知他平日里便要罚人也不会说出这许多话来。我隐隐觉着有些不妥,不由随着他的语气胆颤心惊,心中正想着如何替子文推搪,子文却已低声辩道:"她尚不是我家主母!"
"放肆!"一语未毕,暮青晚已是怒到极致,抬起一脚便踹了过去,直踹向子文心口。
我知道他今日愤怒异常,但实在不曾料到他竟会亲自动手伤到子文,慌忙间已是来不及挡住。子文也是不避不闪,直挺挺硬受了那一脚,然后便被踹得半倒在地上。
我慌忙过去,欲扶她起身,她避了开去,然后挣扎着自己重新跪好。暮青晚冷声又道:"你倒有胆子再说一遍!"
幸好子文不敢再说,我赶紧挡在他们之间,安抚他道:"子文已晓得错了,你也已经罚过,便算了吧!"
他看我一眼,神色复杂,然后便伸了手将我推到一边,又道:"以下犯上该受何罚?"
子文浑身一寒,忍不住颤抖一刻,然后伏在地上哑声道:"杖死。"
"你既晓得,便没什么好怨的了!"
我浑身一个激灵,不敢想竟是这样的重罪,而暮青晚又是颜色清冷,语气坚决,分明没有商讨的余地。如厮少女,正当花季,眼睁睁便要没在我眼前了?这只是件小事而已,怎会这般严重?
我实在不能想通,只能再挡过去,柔声劝他道:"我确然不是她的主子,以下犯上实在说不上。她又知道错了,便饶了这一回吧!"
这一次,他竟不肯看我,抬手便又将我推到侧边,扬声便道:"来人!"
往生即刻便出现在门口,子文眼泪随之簌簌而下,伏在地上开始发抖,却竟然不敢求饶。傻姑娘,我都不知怪她什么,谁能料到竟是这样的重罪?
眼见后果便现,一切不可收拾,我也只能跪到他身前,拽住他袖脚轻声叫他道:"青晚,青晚!我当真一些些也不介意的,你便要罚,她也实在罪不至死啊!现下一时意气,日后是要后悔的呀!"
"后悔?我今日不杀她,方才要后悔!"他翻手握住我拽他的手,低头仔细看我,脸色温柔,眼神却是诡秘无比,不知在想什么。他使力拉了拉我,我不肯顺着起身,他便蹙了眉道:"你且起来,冯太医说你心脉受损,要好生调养,你偏又这样跪着,岂不在逼我?"
"不是的!"我哑声求道:"我怎敢逼你!只是她因我得罪,我心下实在难安,只怕日后都是噩梦难醒!更何况,你若不瞧我面上,也瞧挽月面上一回,今日便放她过身吧!"
"若非挽月透了风声,公冶望早该死了!她想法设法要你性命,若非子荫,"他说到此处,明显一顿,不肯将方才那句说完,继而冷冷又道:"我不曾亲手杀她,已算对得住她,现下还能瞧她什么面子?"
"青晚!"我忍不住尖声叫他,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凄惨无比,似是知晓拦不住他的了,眼泪自己便滚落下来。
他一愣,闭了闭眼,然后温和扶住我道:"你心中若然有我,便由着我将她杖死,可好?我答应你,此一生中,违你心意,便只这一回!"
"这是两回事呀!"我又慌又乱,不知怎扯到这处,只能泪流满面,抓紧他拼命求道:"你实在要罚,便杖她二十,剩下由我代受!青晚啊,她不过说着两句心里话,便要因此受死,这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他定定看着我问道,我嗫嚅着说不出来,好像感觉我一说出来便要天崩地裂了一般。
他看我许久,终是一声惨笑,抬了袖子拂开我,冲着往生道:"拖下去吧,杖二十,再不得入厢院。"
往生一语不发便拉了子文下去,他的目光盯着室外,再不看我,只长叹一声,温和道:"你且起身吧,莫要受着凉了。"说完拂袖而去。
我愣愣看着他的背影,隐隐觉着十分不对,他这样子绝不只是因着子文,受了那一分气。可是现下还有谁敢给他气受?我忍不住在后头叫他道:"青晚!青晚!"
他脚下一顿,却是不肯再回头。我想追过去,然而身子忽寒,气力全无,只能颓然倒在地上,眼睁睁看他渐行渐远。
幸好萍儿片刻便进了来,慌忙将我扶到塌上,急声道:"怎么了?"
我摇头无力道:"没事,没事!会好的。"
第二日轩辕翼亲临三皇子府邸,配送嫁妆无数,以彰岳丈大人喜悦之情。若说我心中不难受,自然是假的。皇帝举止确是出人意料,但也是自然之事。
我心中早知此事总是迟早便来,所以尚能作出平静如常之态,只随手写道:“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写完了便又随手化去,只留一卷纸灰,埋到花园草根深处。
几度夕阳
他今日喜庆,又要陪伴轩辕翼饮酒,不知要到几时。
自昨日便不曾见他,白日里又听闻轩辕家的女子,多潇洒明朗,非寻常人家可比,心中难免不喜,但除了不闻不问,也没什么能做的,只在临睡前骂了自个儿一声"败类",也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只睡到月牙高悬,只因有人忽而抚着我的脸,轻声呼唤:"且贵,且贵。"
鼻尖隐隐冲来一股淡淡的酒味混着皂角的清涩,我挣扎着睁开眼,不及看清,那人已经俯身过来,温温软软含住我的嘴唇。
热情排山倒海而来,瞬间便将我淹没,那长发更似蜘蛛网一般将我团团困住,外面星月的光辉完全被隔离开来。他的呼吸在我的嘴唇,耳根,颈项狂热地游移,声音更似施了咒术一般,带着略微的沙哑在我脑中轻喃:"抱我,且贵,抱我!"
我便如同中了盅一般,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于是所有的力量便都在那一刻像浪花一样冲我拍打过来。他已顾不得叫我的名字,只带着不知所措的感觉,亲吻他所能碰触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肌肤。
我终于能够醒过神来,竭力在阴暗中将他看清。
他像是一株罂粟,已怒开了白色的花朵,分明是那样纯洁的颜色,却带着妖异的诱惑,举手抬足都会引人走向毁灭。
我伸手拨开他的长发,那容颜在夜色中秀丽得难以言述,似妖又似魔,似妖又似魔呀。一瞬间心脏砰砰直跳,正中间好似有猛兽要冲出来一般,我的手指一抖,却被他紧紧抓住。
我的手被紧握,算不上被强迫,只似不由自主随着他,顺着他的锁骨,颈骨一路往上抚摸过去。我觉得手心似要冒出火来,他更似被我烫得颤抖,忍不住又轻声唤我:"且贵!"
我心知便要发生何事,只是不知所措的感觉不能自已,想要答应他,却又不知该怎样答应。
他一刻等不着我的回答,忽然就睁开眼来,下一刻更好似突然从梦中醒来一般,慌忙松开我跳下床去,然后背着我哑声道:"原只想瞧你一眼的,只是我,还是醉了。你歇息吧,我这便回去了。"
我有点尴尬,更多却是说不出的空荡和不安,忍不住光着脚便跳下去抱住他。他长叹一声,温和道:"睡吧,睡吧,你还不曾醒呢!"
"我醒了!"我倔强道,抱得更紧。
他只好掰了我的手,转身将我横向抱起,然后慢慢放回到床上,仔细地好像一不小心便会将我打碎一般。
我愁苦难掩,只得紧紧拽住他的袖口不肯放他走。他看我蛮不讲理的模样,倒笑了起来,然后便俯身靠在我床侧,静静挨着我。
"你昨日里究竟气着谁了?怎地发那般大火气。"
他脸色微变,口中却即刻便道:"生你的气了呢。"
他答得这般快,倒好似早准备了答案一般,我心里更加不安,只能问他:"生我什么气?你生我气,便同我直说好了,为何顶了真,好似非要了子文性命不可?"
他笑了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握了我的手,细细摸了片刻,然后低声道:"我便这脾性。最后,还不是听了你的话儿?你在我身边,总归不妨事的。"
我有些不能信,却又不知道哪处不能信,只能叹口气枕到他腿上,他便顺着我,俯身下来,在我额前落下轻吻,然后微醺了脸,笑道:"轩辕翼偏要送他女儿进水深火热,我一时半刻倒也真拦不了他。你又不说话儿,我真是有些急了。"
我闭了眼,缩进他怀里,心知他若要骗我,我是如何也不能知晓的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且随天命吧。
隔日暮府开始装点,结彩灯,盘烟花,派红帖,一片喜气。
我便躲在院中,因为外面的人见着我倒似比我还要难堪,一个比一个头低得更快。暮青晚也是异常体贴,便是白日里忙不过身,也定要有人时时刻刻陪伴着我。
我心想是无甚必要,但也不想让他再添烦忧。虽说那日他好似将子文之事说得清了,但我识得他这般久,怎瞧不出他神色有异。
便是刻意隐藏,但是回回笑意总不达眼底,偶然回首也会见着他来不及掩饰的满目阴鸷。我私下试着探听,但好似无人知晓,这也不奇怪,他的心思总是藏得极深极深的。
过了几日,黄文又入暮府,说是皇帝念叨,要我入宫见驾,时间总在下晚时分。这一回,暮青晚请了黄文内谈,说了许久方才放他出来,然后便为我置了软轿,以作接送。
我入暖阁的时候,皇后亦在,恰如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亲手服侍着圣武帝,端茶倒水,样样俱来。皇后身体康健,但神色疲惫,偶尔瞧向圣武帝,总是眉黛轻蹙,忧心忡忡。
这一日皇帝突然道:"子荫说他喜冷不喜暖,朕便想北边该是最合适他的。"
皇后头一回失态,便在这句话后,一愣神手中杯子便落到地上,缎面的绣花鞋即刻便映得湿了。圣武帝便哑声问道:"景秀,不曾烫着吧?"
皇后回过神,赶紧回道:"不曾,不曾。"
"那便好,那便好。"圣武帝喃喃念了两句,又道:"景秀,东至尚有两月,朕怕是撑不住了。趁朕还有些气力,先祭一回天吧!"
此一语毕,皇后似再也克制不住,扑过去跪到床前,掩着呜咽哭声道:"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太医说皇上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呀!"
"既是会好的,景秀,你又哭什么呢?"圣武帝低声叹口气,休息片刻又道:"著作郎,替朕通传一声吧。朕晓得他现下忙极,但还是让他快些吧,快些挑个吉日,容朕祭天,祭祖!"
我跪地称"是"。
皇帝又道:"下去吧,下去吧。景秀也先去换了衣衫吧。"
皇后便抚了泪,同我一道走到外头。夕阳已落,天空半暗。她收了眼泪,婉婉道:"
晚照背高台,
残钟残角催。
能销几度落,
已是半生来。
我甚觉凄凉,忍不住便道:"娘娘年华尚在,莫过于伤心伤神才好。"
她冷眼看了看我,轻笑一声,似是鄙夷万分:"他不一心想要本宫死的么?便要如了愿了,岂不是乐事一桩?"
我一时语塞,再不得言语。
只看她转身走向侍女簇拥,身姿雍容,掩不住的风华绝代。
深院清秋
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这厢清静异常,那厢却是热闹非凡。萍儿生怕我触了心事,不停地找些鸡毛蒜皮与我搭话,我不想拂了她的心意便耐着性子答她。这一答便答得晚了,外头便渐渐静了下来。我不能睡,只卧榻看着他庭院。
待到人声皆去,对面突然灯火通明。我忍不住便跳起身来,扒到窗前,便见他早已褪了喜袍,立在对窗望我。
一眼见我,便笑如满月,让我恨不能化身为狼,即刻便扑过去。他冲我一笑再笑,说不清的羞涩和甜蜜,终于将两手合拢放在颊边,做个乖乖睡觉的姿势,方才拖拖延延往里厢去了。
我心中甜蜜,睡得安心,但却睡得不甚熟,一清早便听见外头似有人反复沟通而不可得。我现下比从前警觉多了,忍不住便醒了过来,套了外衣赶到外头。
院门外是个明亮至极的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五官生得极好,配在一块儿,刚柔并进,力道分配地恰到好处,真是刚一分嫌刚,柔一分嫌柔,便是随意地一挑眉一瞪眼一说话儿,都是自然娴雅,却又冲满活力的。
我心道,轩辕翼果真不是要推女儿入火坑,原是底气十足杀过来的。
那女子一眼瞥见我,便露出个灿烂已极地笑容,远远朝我俯了礼,朗声道:"西凤见过先生。"
她这一笑倒显出我的十分猥琐来,我便赶紧过去,请她入院。守院的丫头却是不乐意,坚决不肯放行,只嘀嘀咕咕重复暮青晚的话儿。我没办法,另一头也想着不进去也是好的,便陪了轩辕西凤到外头说话。
轩辕西凤倒似不以为意,开朗笑道:"皇子府可比我家中规矩,多得多了。"
我有点尴尬,这不让主母进门,可不是家家都有的规矩,只好打个岔子道:"王妃清晨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青,"我立觉不妥,改口又道:"三殿下近日忙着祭天事宜,只怕是踪迹难寻。"
她咯咯一笑,拉住我手,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道:"哪个要找他了,我不过想瞧瞧你是何模样罢了?方才进府便听下头说了,若不能讨得付先生喜欢,这暮府也是迟早呆不下去的。"
我先头若是是尴尬十分,现下便是尴尬万分了,偏偏这个轩辕西凤还是一脸的真诚,让我简直无所适从,几乎不敢抬眼看她。
她瞧清我的神色,忍不住又笑道:"我还当你三头六臂呢!原是这个模样的!"
她大眼溜溜地转着,忽而靠近我低声道:"你倒不问我昨夜如何?"
"啊?"这回换我眼睛瞪得老大。
她转头又笑,一点儿也不顾气质,直笑得弯了腰,才好容易转过了头,终于摆出张一本正经的脸来,肃然对我道:"父亲年迈而刚愎自用,做女儿的也不得法儿。五伦孝为先,更何况一损俱损,西凤但求父亲一世平安也就是了。"
她说得极为真诚,我实在分不清她是不是为轩辕翼刺探来了,便也不敢答话。
她又道:"三殿下若能容人玩于股掌之间,哪能到现下光景?偏生我是个女儿家,说的话,父亲总也是不肯听的。"
"唉,西凤今来,是想告诉姐姐,西凤已斗胆同殿下换了三年,三年后父亲也该当觉醒了,其时西凤便再无所求,随父亲告老归田也就是了。只是这三年,难免委屈,还望姐姐念着西凤侍父情深,实在无可奈何才是。"
说罢,俏眼正对向我,小心地探我神色。我心知若她所言属实,眼下必也是忐忑不安,苦命人总不止一二,她亦怕我生了害她的心思,不如提早说得明了,还能多留一分存活的希望。
我心下实有些同情她的,但不好露出任何底来,便道:"府中事事皆有殿下做主,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决不至违背半分。王妃放心便是。"
此言既出,她便拉住我袖子笑道:"我先前便猜,姐姐该是何等端丽模样,现下见了,果真丰神隽朗,难怪殿下一片痴心尽托姐姐身上了。"
我委婉笑笑,还是瞧出她眼眸中藏着的一丝轻蔑,她怕是不曾料到我竟是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还要耐着性子哄我高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想她这般才貌,平日里自必矜贵高傲,不愿难为她,便推说疲惫回房歇息。她便笑嘻嘻地去了。
过两日萍儿悄悄同我道,轩辕西凤还是小心翼翼,每日餐饮都要人先过了方才肯动。我不以为意,亦能体会她现下战战兢兢的心情。
见过皇后,再来见她,我只觉轩辕家的女儿果真是不同样的,不提其他如何,只一言一行中蕴藏的大家之气,便非寻常人家模仿地来的。轩辕西凤便是寄人篱下,实也不曾丢掉她姓氏中蕴含的气魄。若不是府中人多偏心于我,实该能瞧出她的好来。
帝后举案相齐眉,该是什么模样才为好呢?我心下踌躇,忍不住翻了翻史书,可惜多是只言片语,让人瞧不清的朦胧仪态。
再五日,皇帝祭天。算起来前后尚不足十日,圜丘坛便已布置妥当,设好神位,搭好神幄,摆列无数玉、帛、牛、羊、豕、酒、果和菜肴。更有各种器皿、礼器千余件,同编磬、鎛钟层层排列,蔚为壮观。
日出前七刻,太和钟鸣,皇帝遂起驾。至圜丘坛,目之所及,甚为满意,群臣亦露惊叹之色。于是钟声止,鼓乐起,焚祭品,再三上香,奠玉帛,最后献酒,方才礼毕。
此一连礼毕,圣武帝已显出十分疲惫之色,下了祭坛,众人便慌忙过去服侍。
他休息良久,方才缓过神来,然而刚缓过来,便是双目四扫,厉声责问道:“太子呢?太子在何处?”
毛骨悚然
正史有载,先太子因幸误天祭,圣武帝以其不尊、不孝、不德废之,满朝文武,无敢异者。遂发北,过白头山,以为北怀王。
白头山再北,为冰雪之地,天寒地冻,从前出京历练的官员有过缺了手指、脚趾归来的旧事。因而白头山北从来便是蛮荒之地,不提攻防便是出行都甚为艰难。
但正因如此,子荫才有机会在这片蛮荒之地中活下来。不论如何,活着总归是好的,至少当圣武帝看着他已长大的儿子时是这般想的。
圣武帝自有一分难舍之情,皇后却是显而易见的大恸,亲自送到北城防,看着子荫一步步祭拜了祖先和天地,然后在她鸾前恭敬地跪下。
这一天天气异常明朗,所以每一个细节大家都瞧得清楚。其时,皇后的妆容极为简易,不着饰物,却是让人震撼的端庄雅淑。
子荫既跪,她便似抚着小儿一般抚着子荫,同世间所有的慈母一般地哀戚,一般地温柔道:"儿幼时,因弟妹众多,总逼让心爱之物,其母虽是狠心,然每见儿啼,亦大恸于心。待如今,一去呣子两茫茫,实为其母大过,其母之痛,切肤尤不能比。现下只盼孩儿原宥,切切珍爱自身,尤勿以其母为念,愿便足以。"
子荫大恸,跪地流涕道:"儿不能侍奉身前,还累母亲神伤,实忤逆子!母后勿念才是!"
子荫言毕,老臣尽皆拭泪,我也有几分心伤。忽闻身边人一声冷哼,我一惊赶紧藏起心绪,再看身边人,已微抬了凤眼,顺着人群动向,一个一个地瞧了过去。
我明知无用,还是赶忙探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他便无所谓地偏了头来看我,眼色温柔,轻声问道:"可是累着了?再坚持会儿,他们已没得几刻了。"
我听到最后一句双关,身上的血便骤冷了下来,只能小心回道:"既没什么事,等多几刻也无妨。"
他原已反握了我的手,听我说话,脸色忽冷,手下亦松了开来。我心知他是恼了,只能紧紧抓住他手不放,却再不得话可说。
已然得罪了他,我便不敢再看生事之地,只去看子荫远行队伍。
众人皆知北方寒苦,但子荫的行装显然不多,配着女眷饰物也不曾攒出几多箱。余人皆是纵马,唯一的一顶软轿,坐的自然是侧妃挽月。我不忍注视,只看其他侍从。
果不然,旋即便看到了公冶青。公冶青一身男装,刘海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煞有英姿。她好似看见我,却依然一脸淡漠,只是双眼偶尔望向北方之时,眼底便隐隐映出火光来,倒有几分企盼之态。
这于她倒似最好的结局了,我心里道。
吉时一到,子荫便一扫哀伤,出城翻身上马。一行中,人多垂头丧气,更突显出子荫的洒脱和特立独行。
那些老臣便益发悲戚,数人甚至浑浑噩噩跪到地上恭送,但也或者只是忠字当头,无所畏惧罢了。
子荫行远,暮青晚终似消了气,回握了我的手,牵至轿边,亲为我揭了轿帘,我一时犹豫,他又气道:"你方才不怕,现下倒怕什么?!"
我诚心回道:"我其实胆小如鼠,只是从不觉怕你而已。"
忽而间,他笑逐颜开,凤眼亦生辉,一伸手,推了我进轿,然后俯身嗔道:"就一张嘴,溺死人不带偿命的!"
送了子荫,尚有他务,他便让我先回府。到家中,恰逢子荫府上送来了一长盒礼物,暮成打开来检视一通,却是平常,只一幅极普通的孝子图。
我一时不解其意,心道以子荫为人,怎会无缘无故送这画来?便同暮成要回房中,打开来仔细分辨。
果真是幅孝子图,似新作不久。画中一美妇人缠绵榻上,其子十一二岁,官家打扮,侍奉于床头,形容极为乖巧可人。另有侍女小厮七人,各自忙碌,一派安宁景象。
看了片刻,我突然明白过来,恰如晴天霹雳,一瞬间,脊椎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恶寒,如滔天巨浪翻涌直至心头。
我立时站立不稳,扑身倒向身边藤椅,额头冒出无穷冷汗,便是竭力握紧右臂,亦不能止住其颤抖。想起子荫最后所言"置死地而后生",实在是惊恐至极。
必须即刻应付此事,我死命掐住自己手心,强迫自己冷静。
那画中三盏宫灯,原来立得极为巧妙,分明经过细思,才能将画中九人尽皆照到。我初时不曾注意,待到仔细看去,却是毛骨悚然。
原来九人之中,唯有那孩子一人,身下尚有影子,其余八人竟都已是死人。
那孩子对着柔弱的母亲,神色看似乖巧,然而余光中却扫尽其余七人,分明是警备之色。若是仔细再看,他右手原藏在里侧,但那影子却分明紧握腰间佩剑,随时准备血溅的凶狠模样。
那孩子,那孩子,分明就是暮青晚哪!
想到这个名字,我的心便似要碎了一般。我扶住藤椅把手,竭力将自己撑起来,又将那画从地上捡回,铺到桌上。
然后,开始磨墨。
我慢慢地磨,磨了好一刻,直到终于不再发抖,方才取了宣纸出来,反复调色,反复模拟那画中笔触。幸好,幸好,人的影子只是一驼淡色而已。
我先将那画用灯烘得半干,再将它放在桌上自然吹去湿气。然后便满倒了茶水,坐在桌前慢慢等待,等待暮青晚推门进来的那一刻。
我不管子荫想要做什么,但我必须、一定瞒过暮青晚!我一定可以!
青晚!青晚!
他身着宫锦柔光长袍,腰身修长,容色无双。他悠然踏过院门,再一转便向我窗口望来。
我欢喜地起身,袖口自然地拖翻满溢的杯盏,一瞬间,那茶水便肆虐了整张画纸。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心下满意,便推开椅子,向门口迎去。
"临行还说什么八条人影!"他进门看着我,开口便笑道:"你说宗正子荫失心疯了不成,你连画都不会,还添什么人影?"
我前一刻作尽自然之态,下一刻却是眼前一黑,心脏一顿,脸色即刻刷白,几乎便要昏死过去。宗正子荫,宗正子荫!呵!果真是了解我,果真是的。
他见我脚步突然停住,神色亦是大变,即时便显出忡忡忧色,快步到我近前,探手便要摸我额头。他刚待开口说话,却突然瞥见旁边打散的茶水墨画。
他明显变了脸色,再顾不得我脸色惨然,收了手,连着两大步过去,不管茶水四溅,一把便将那湿淋淋的画卷拎了起来。我不敢抢,也不用抢,已到如今。
"不能的!不能的!"他只一眼便瞧出不妥,但等了十余秒,方才将那画轴从窗口狠狠摔了出去,下一刻已转到我身前,用力扭住我道:"你什么都不曾做,对不对?对不对!"
我想让自己点一下头,哪怕只是微微的一下,我想我就能保住很多东西。但那脑袋却不似我自己的,使尽力气还是一动不动。我的心好像撕裂了一般,痛得无止无尽。
他脸色白如纸,将我的胳膊扭得似要断掉,那眼神更似痛苦到了极致:"不能的!你方才说你从不觉怕……"他说到此处,最后一个"我"字硬是吐不出来,只那双眼绝望了一般看着我。
他脚下似比我还要无力,虚浮得好似随时便会被风吹走。
"我从不觉怕你!"我心痛难当,拼命争道:"你是我心爱之人,我只会怜惜你!"
我希望他听了进去,他也大约听了进去。我反手牵他,刚想让他静下来再细说,但他突然大叫一声,用力将我甩了开去,我不着力,直被甩得撞了出去。
额角明显在桌边用力一磕,疼痛之极,我忍不住伸手按住。湿漉漉的感觉。他眼神一软,便要过来瞧我,但一见我转眼过来,便立刻又倒退回去。
"青晚!青晚!"我捂住额头,竭尽可能地温柔唤他。
他的眼中一时似洪水泛滥,一时又似火光冲天,像是两个世界在争斗,每一个都想将对方击溃。他身形晃荡,却如何也不肯再走近我一步。而我脚下气力全无,只能竭力向他伸出手去。
"你倒底还要什么?!"终于有一方胜了过来,可即使获胜的那一方亦受到重大的打击,他恍恍惚惚,凄声大叫:"慕容安然!你倒底还要什么?我什么都给你了,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不是!"我急声道,试图Сhā一句解释。
"啊!你是个恶鬼!你这个恶鬼!"他颠来覆去地骂我,左右四顾,坚持不肯看我,只胡乱后退,摔倒所有能摔倒的东西,砸倒所有能砸倒的东西。
他跌跌撞撞,一直退到门口,然后突然定住,转了脸,痴痴地望着我。
忽然间他像是镇定下来,远远地,但却温柔地同我道:"你是个女人,你做不了皇帝的!你说的那个武则天,是你自己编的故事!你不要相信它,好不好?"
"是的!青晚,那是个故事!"我急忙回答,深怕错过这唯一的机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在你身边!"
"我答应你,我会杀了轩辕西凤,我会立你为后,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我什么都会给你的,你不要做皇帝,好不好?"
我顾不得头痛,俯身向他道:“好!好!我不要做皇帝,我只想陪着你!”
"你骗我!"他听了进去,却又开始大声喊叫:“你又来骗我!所有人都想要我死!所有人都想要母妃死!”
他抱头大哭,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又像是遇到了天崩地裂。
我心急如焚,偏又站不起来,只能竭力向他挣扎过去。
地上一团混乱,我企望有人过来帮我一把,但是不可能,现在发了疯的是这一家的主子,哭倒在地的是这一家的主子。就连萍儿也始终是他的奴婢,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现。只有我自己,只能靠我自己。
我离他越来越近,我想只要我能抓住他,我就永远不放手。
他得相信我,他必须相信我。我实在太爱他,只要他能活着,便是杀了七十人,七千人,七万万人,我也一样地爱着他,一直地爱着他。
"青晚!"我离他渐近,便柔声唤他。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他似害怕地跳起来尖叫,浑身是从不得见的脏乱,整张脸糊做一团,凤眼亦黯淡无光。
他像似被人遗弃的猫咪,以为得到了一切,却又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你是慕容安然!你想怎样就怎样!想怎样就怎样!"
说完转身狂奔而出,直冲出院子,一步不停留。
我欲哭无泪,只能倒在地上,放声大叫:"往生!往生!暮成!萍儿!拦住少爷!拦住他啊!"
这一天是这样的疯狂。
我曾经以为我很冷静也很平静,但这一天我突然明白什么叫恨,我从未这样地恨一个人,我甚至会想,为什么我们这样地痛苦,而他还是活着?
我额头的伤已经好了,但他再不曾回来。我也从未这样地想念一个人。短暂的打扫之后,院落中剩下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又能如何?
他不在,山便不灵,水便不秀,花便不开,草便不绿。
我长坐院口。偶见轩辕西凤悄悄探我,那眼神总是说不出的奇异。我心中冷笑,她永远也不会明白,我是怎样地爱着那个人,怎样地爱着!
痴心难改
第七日请脉,一切同所料。我便取了两套衣物,跨出暮府。
萍儿一直跟在身后,我转头同她道:"回去!"
她一惊,急道:"萍儿同先生一道!"
我厉声喝道:"回去!不要跟着我!"
她的眼中便含上泪来,哑声道:"先生,是怪着我了?"
萍儿被我赶了回去,她似水做的一般,哭成了泪人儿。我只当做没看见。
提着包袱,我已站在司徒盛的宅院之中,这庭院原是一片荒芜,许久不得人往来,现下更是沧桑。忽然想起头一回入来,司徒盛还瞪着一双精锐小眼,外头也有人在等我。也不曾过得多久,却已然物是人非了。
我发了一刻呆,门口走进一人来。我抬眼一看,来人五官端正,虽说不上十分俊俏,却也绝对轮不上什么贬义词儿。他随意地穿着件粗麻褂子,但体型还是可以大致瞧得出来。
我同他四目相接,便轻呼了口气,笑了起来:"你来啦?今日倒不蒙着面了?"
他还是同从前一般恭敬道:"已被三殿下识得穿了,再藏也不得用,便这样简简单单地来了。少爷若是方便,且收容一阵吧。"
我知他是来保护我的,心中忍不住便生了暖意,笑道:"怎会不方便,你不嫌我便好。"
我随便放了行李出来,便瞧见暗七在收拾庭院,动作极为利索。我喊住他道:"只是个临时之所,费这事儿作甚?"
他便停了手,也不多问为何。
我喊他到旁边石椅坐下,他伸了袖子便要为我擦拭座椅,我推开他手,便一ρi股坐了下来。他微微一愣,我心里暗笑慕容安然必定不是这般,我与她总归是有几分不同样的。
"暗七,慕容氏人人都有暗卫吗?"
"男儿都是有的。"他点头。
"那这子母蛊也是人人都种的吗?"
他愣住,回忆了好一刻,方才道:"老爷和其他少爷好似都不曾听说。"
我叹口气:"想必慕容擎天自己都不曾种。你道,这子母蛊能让人忠心耿耿,若是这样好的,怎么只我一人中了?"
他犹豫道:"许是蛊虫难得,少爷又受宠爱……"
我呵呵一笑,打断他道:"慕容擎天不舍得用在自己身上,倒用在一个看不穿识不透,方才相认的女儿身上?"
暗七脸色微变,显是听出我言语中的意思。他凝了脸色,坚决道:"少爷放心,无论何事,属下愿一力承担。"
我摇摇头,怜悯地看着他:"我自己已无所谓,只怕这子母蛊当真有用,你便也见不着明朝今日了。"
我抬了袖子,露出脉间一条淡淡的红线,平静道:"那些太医以为我操劳过度伤了心脉,其实他们每说重一回,我便见这红线长长一分。这红线一日比一日长得快,我才明白,往生曾说,做蛊主的总不得长命,原是这个意思。"
暗七脸色剧变,即刻便跪倒在地:"属下实不知将军竟有此歹意。但少爷智慧旷古绝今,定能找出救治之法!少爷尽管吩咐,只要能保少爷无恙,属下万死也是不辞。"
我用力拽他起身,推他重新坐下,无奈笑道:"从前的我都不得法子,现下也就是认命的份儿了。"
暗七急道:"三殿下正当如日中天,盛极之时,少爷求一求他吧!许是有法子的!"
我摇摇头,道:"不提他现下恨我至极,只说慕容擎天既要害我,不选其他法子,偏挑了个子母蛊,必是有十足把握的。我已故意露过一丝红线给太医们瞧见,但显然是不得用,也便算了。现下三殿下既已离去,便莫要再烦他吧,也省得白白让他受累。"
"只是害着你了,当真是对不住。我想你自己再去探一探也好,说不准有什么法子,只要我一人性命也就够了。"
"少爷既然淡定,属下陪着便是!"他听我这样说了,便也似无所谓了,平静道:"只不知少爷后面时日,想做些什么?"
我托着腮,懒洋洋道:"哪儿也去不了,也没什么好做的,过一日算一日,等着便是。待到真不成了,劳你在院中刨个坑,也就好了。"
"少爷随时吩咐,属下随时动手。"他肃然承诺。
我看他一眼,这种话儿都答得这样严肃,果真是暗七没错。我忍不住趴到桌上大笑起来,笑得他十分尴尬羞涩,我便晃悠悠起了身,到司徒盛从前常用的藤椅中躺下。
便要死了,还不让自己舒舒服服的,岂不是傻么?
这一躺,便躺近了冬至。听说那日后,暮青晚失踪数日,再出来行为如常,我便松了口气。
可虽说人是要死了吧,痴心却总是难改,总想入地府前能再瞧他一回。我便隔三岔五地入宫瞧瞧,顺便也望一望即将完成其使命的一代明君。但显然暮青晚不愿见我,只消我入宫的那一日,他必定不在宫中。
但我估摸着自己能比圣武帝多捱两日,所以也不算太着急,到他登临帝位的那一日,总也能瞧上一回的吧!
冬至是大祭祀,圣武帝果真如同自己所料,没能攒够力气去祭天,于是只能由新立的太子全权代劳。
新太子仁孝之极,心怀皇帝病重,除了祭天,还欲到广济寺斋戒祈福七日,以求父皇安康。因而这仪式便极为盛大,从凌晨便起鼓乐,直到下晚方停。
其实我原想借机瞧他一眼,但黄文亲来要我入宫伴驾,我也找不着理由推脱。这一日宫中反倒显得有些冷清,但皇后依然伴在圣武帝身边,尽心尽力地服侍,汤汤水水一一试过方才敢喂到皇帝口中。
我每见到皇后凄怨的神色,忍不住便想,谁说帝王家无情?
早晨的时候,天不过有些阴,到中午的时候,突然落起小雪来。
今年落雪可算是早的了,怕是天气还不及大寒,雪花极为微小。落一阵停一阵,停一阵落一阵,倒下晚稍稍大了些,地下除了雪水,旮旯里居然积了些微银白出来。
圣武帝一直不赶我走,我便一直呆着,但一直陪过了晚膳,他居然还不说话,倒真有些奇怪起来。我不动声色,暗下里观察众人。这一看,竟觉得皇后也是十分不对,好几回圣武帝同她说话,她恍恍惚惚地答着,那神态却似要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仔细地回忆,皇后神色变化始于下晚一盅参汤,但那盅参汤是黄文亲手端来的,她又怕烫着圣武帝,自个儿先试过了方才递过去的。我同黄文可都瞧得清清楚楚的。
先行片刻
皇后似在等待什么,不时往窗外望去,又不时看向圣武帝。
她最后一回向窗外望去的时候,圣武帝低低地唤了一声:"景秀!"
于是她慌忙回过神,半跪到床边。
"景秀,扶朕坐起来吧!"
她愣了愣,便唤了黄文一道将圣武帝扶起身。
"景秀,朕方才想到年轻之时,意气何等风发,总以为天下之事谁也瞒不过朕,谁也斗不过朕。谁知,到了临了,却屡回为至亲所蒙,朕果真是老了,糊涂了。"
圣武帝不及说完,皇后已忍不住伏在他手边,痛哭失声道:"不是!陛下在臣妾心中从来都不曾变过,从来都是臣妾第一眼瞧见时的模样。"
圣武帝轻叹一声,勉力伸了手,搁在她发髻之上,轻声道:"朕亦记得第一回见着景秀的模样,朕当时就想,便是她了。"
"皇上!臣妾,一生至幸,亦是,嫁与陛下!"皇后止不住地抽泣,咽喉哽咽,语不成声。
"朕一生风浪,幸得景秀,从容淑德,方才能国泰家和。辗转至今,景秀其实仅难过朕两回,但这两回却实为朕平生至难。第一难在少卿离世,你道朕为何费尽周折清除痕迹,再送青晚出宫?咳,咳!"
"皇上!"皇后神色大变,哭得凄泠无比,几乎便要昏过去,嘴唇张了几回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臣妾,臣妾……"
圣武帝继续道:"朕心中所想,其一为保青晚,其二却为保景秀呀。若是别人行事,朕定要她赔少卿性命来,可这人是景秀,朕实舍不得。朕既失少卿,如何再失景秀?朕只能对不住少卿!"
圣武帝说到此处,皇后已然跪地大哭,拼命叩首道:"臣妾知错!臣妾知错!这第二难便在今日啊!臣妾大错已成,现下悔也不能!妾欲先行,只求陛下容妾,容妾葬在身侧!"
"景秀啊,他当日杀尽宫人,我便该知晓。只是朕尝以为他尚且年幼,伤心所致,不想他是不肯你引罪至静妃。景秀啊,那孩子必不能放你过身,朕原为你置了出路,现下却是来不及了。唉,也用不着了。"
"你便随黄文去吧!你是朕的皇后,便在何时,也该是娴淑高贵,端庄雍容的。"圣武帝平静道:"景秀啊,你自取条白绫,且先行片刻吧!"
"是!"皇后恭恭敬敬再叩首,然后便缓缓起了身,随黄文向外走。走近门口,忽而擦净了泪水,转了身,露出个笑容。
刹那间,纯若冰雪,艳比桃花,却又雍容华美之极,她对着圣武帝,柔声婉婉道:"妾,得嫁陛下,实为至幸,终生不悔。此刻先行,实为妾愿。生为同衾死同|茓,黄泉路上,妾亦愿为陛下掌灯。景秀再无所求,唯生生世世常伴陛下身侧。"
说完,拘礼漫步而去,平静和缓,恰如同隆妆后赴一场盛宴。
我心中原就忐忑,皇后刚出片刻,窗口忽又闪过一道微光。我心头剧跳,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探出身去细看。
夜空中闪亮的竟是烟火一般的讯号,灿烂一瞬间便又归于平静。我一眼瞥见,心中登时凉了半截,转身便奔至圣武帝床前,跪到在地,拼命叩首。
圣武帝叹着气,笑道:"著作郎,你在求朕替青晚解了这一难?"
"是!"
皇帝大笑,只是笑不了几声便剧烈地咳起来,这一阵咳不知咳了多久,他方才慢慢道:"朕的痴儿中,其实最淳善的是子荫,最城府的是青晚。可朕最淳善的痴儿为着你害了慕容氏一百一十四口性命,而朕最城府的痴儿为着你不惜以谋逆想挟,兵刃相见。"
"可惜朕瞧了这么久,还没瞧出你的狐媚精神。当真是怪哉!朕不得不承认自个儿老了。当日慕容擎天说道之时,朕不过怕你日后难以处置,早早逼他动了手脚。不想你行动当真迅速,一眨眼的功夫,朕连后悔都不曾赶得及!"
我叩首道:"皇上方才不赶臣走,臣便已经料到了下场。不管何样,臣皆欣然接受,求只求皇上救太子殿下一回!"
"你这人,说傻不傻,咳,说明也不明。朕原也不想杀你,反正你也活不得多久。咳,你现下得死,实是青晚逼朕为之。"
我急道:"臣实在不明!皇上怪罪,臣愿一力承担,但求皇上念着父子之情,出一回手,救他性命!"
圣武帝根本不听我说,只自顾自地长叹口气,又道:"不想谨燕这孩子也能狠心至厮!咳,朕已经力不从心了!咳咳,说到底也是你慕容安然的过错。这才什么时候?咳咳,朕那痴儿已想着法儿要害轩辕西凤了,他倒当轩辕翼果真是吃素的了!"
"咳咳,你便想要这后位,也不必这般早逼他。现下轩辕翼不肯出面,独孤纯又过于胆小,今夜就只能靠他自个儿了。咳咳,他若死了,要怪也只得怪你!"
"朕现下也管不着谁胜谁负,唯一能做的,咳,便是先要了你的性命再说。咳咳,管是哪个赢了,你都是留不得的!"
我不能相信,着急争辩道:"臣同太子实已闹翻,他没可能再为臣抢这后位!陛下明鉴,臣不畏死,但求给皇上给轩辕大人通个口信,救太子一回!"
圣武帝半皱着眉,无力地靠在床头看我,好似不能明白我在干什么,过了一会,他抬袖捂鼻重咳几声,然后哑声道:"来人!送著作郎!"
此句刚毕,便冲来几个太监,生怕我反抗,集体掰住我,将我拖向外室。我不肯走,竭力挣扎,拼命喊道:"他名青晚,字见之呀!皇上,念着从前往事,且救他一救!救他一救啊!"
"你当真不知,轩辕西凤现下只剩了半条性命,你道轩辕翼还能请的动么?更何况,现下谁能出得去?"
"咳咳,你当朕真不想救么?去吧,去吧,朕便杀你杀的错了,也顾不着了。"
圣武帝稍歇一下,又以极低微的声音冲身边道:"他尚算贵胄,咳,送得尊贵些。"
血流成河
那太监道了声"是"便过来拖我。我心中一片混沌,现下根本没有欺骗我的理由,圣武帝所言自是真话。可若是这样,他便要,便要……
天崩地裂不过是这般感觉!
但天崩地裂之后,我的头脑却变得异常清楚。前因后果,一下都在我脑中串联起来。
只要不是他登临帝位,宗正子荫和宗正谨燕便都有机会。所
以皇后同宗正谨燕连了手,在宫中设好了局等他,只待他入瓮便要痛下杀手。皇后要将弑兄弑父弑君的罪名推到宗正谨燕头上,而宗正谨燕又要搏这最后的机会!哈,哈哈!
我说为何不曾见着皇后下毒,原来她早已抱了必死之心,那毒药想必已在她牙关之中,她试药之时,方才是她下毒之时。
也只有她一道死了,才能表明子荫清白!哈哈,哈哈!大笑无声,大哭无泪,我便连一丝求生的欲望也没有了。
怎么每一个人都这么疯狂,想我还一度同情宗正谨燕,现下看来他竟是自愿以自己一生,搏这最后一刻微乎其微的机会!
是我发了疯,还是他们都发了疯啊!
我抬起头,那白绫已经结好,我不用那些太监再来拉我,自己掸了掸衣衫便站上高椅。旁边有个太监轻声道:"著作郎好走!"
我轻笑一声,不知所谓,便将脖子套进白绫,脚下用力一蹬。眼前即刻便是黑暗,我最后想起的是皇后临行所言,我也便在黄泉路上等着他吧。
这一回我定不要随随便便的了。
"著作郎!"
我费力睁开眼,一片恍惚,许久后,终于瞧清黄|色帷幔,高梁上的雕龙刻凤。
"我,"喉咙有些痛,我竭力咽了口口水,方才说出话来:"不曾死?"是皇帝放过我了?如何会的?
"是,著作郎,你终于醒了。"黄文连忙回道。
我还想再问,只是咽喉疲惫之极,幸好黄文擅窥人心思,自己便含泪给我解释道:"皇上驾崩了。"
我没有太多吃惊,但圣武帝命人杀我之时掩饰得好极,实难想竟是这一时两刻的事情。做帝王果真是难,便是中了至亲毒药,临了还要装作一派淡定。他确是管不了谁胜谁负了。
见我不说话,黄文又道:"太子已然入宫了。"
我猛然抬头,哑声问道:"他现下如何?"
黄文黯然:"困在白玉阶前。殿下不肯降,只是……"
"扶我看一眼!"我顾不得所谓恰当言词,直白命令黄文道。皇帝一崩,他便赶来救我,他如何思虑,我再明白不过。
帝后死得蹊跷,他又是贴身近侍,若是谨燕得胜,第一桩必是将罪名都归于他同宗正青晚头上。他现下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什么时辰了?"
"大约子时。"
夜间看不太清,但还是可以感觉,雪已经下得大了,台阶上已积了微雪。我爬上高阁,扶住凭栏向御书房那边望去。
一贯的灯火通明,而今日更加明亮,数百人执着火把,团团围在白玉阶下。中间二三十人,仿若汪洋间的小舟,飘摇不定,随时便会被吞没。
我一眼望见他,狐领素袍,发丝如墨,面容无暇。他的手套在袖中,身形挺拔清冷,神色平静淡漠,好似一丝也不为周边所急。
青晚,青晚!我心中忍不住唤他。
刹那间我觉得他好似看见我了,那眼神定定便向我所在的高阁望来,再不肯转去。
我紧紧握住凭栏,全身热血上涌。我不能退缩,我要救他!我要救他!
不能再等了。
我再不看他,转身奔下高阁。奔到最后几阶楼梯,脚下突地一软,我砰通一声滚了下去。
黄文慌忙过来扶我,我撑住他身起来,哑声道:"没事儿!你还有几个太监?"
黄文惨道:"能用的只得三个,但也是羸弱。"
我点头道:"让他们把灯中燃油尽皆收来,和布料木炭一道,通通搬到阁顶。"
黄文惊道:"著作郎想要如何?"
"放火烧阁!"
黄文急道:"这般远火救不了太子!"
我轻声解释道:"皇上驾崩,尚不曾挂白幡。现下东边祭坛已是冲不过去,便在这高阁之上挂吧!"
"但望能被独孤纯瞧见!快去准备吧,你我都只能搏这一回了。"
宫中纵火,私挂白幡,样样都是大罪!黄文明白了我的意思,但还是抖抖索索道:"独孤,独孤大人,能,能瞧得清吗?"
"我只给他个入宫的理由,瞧不瞧清已是无所谓了,只看他敢不敢来!但愿——"我不说完,心中却望上天保佑,他还能有一丝一毫的勇气。
我伸出手,按住黄文肩头,稳声道:"你们只肖准备,其他皆由我来!现下便想退也不过死路一条,倒不如搏个彻底!"
"是!是!"黄文被我说服,用袖子胡乱擦了把汗,拼命点头,然后转身便奔出去吆喝。
我找尽殿中白缎,连同身上外袍,一齐绑在竹竿之上。过一刻,黄文忽然冲来,见我只着中衣,几乎不能置信,但又见我容色自然,不以为意,便也当不曾瞧见,只慌忙道:"那边,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我手下不停,冷冷道:"不妨事,灯油燃料可曾堆好?"
黄文道:"除了剩下两盏小灯,全都堆过去了!"
"好,你们在这里等着,莫让别人上来便好!"我道,然后再不看黄文,只抓着数杆白幡,直奔顶阁。
下雪之时,并非大冷之时,更何况我热血沸腾。
我爬上阁顶,便瞧见那堆燃料,心下略安,黄文做事便在此刻也可算妥帖了。
我忍不住向那边再望一眼,数百人正围着他砍杀,实在不是儿戏。
暮青晚的侍卫们已围作两圈,将他护在中心。幸好他随身所带侍卫,当为精锐之选,骁勇异常。对面虽是不断冲杀过来,但一时半刻却也不能完全冲散他们,反在间隙间被不停击杀。
但即便如此,亦是险象环生,他外圈的侍卫已是一个接一个倒下,然后便被更疯狂涌来的人群践踏成泥。
我想此刻,他的脚下,必已是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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