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万千无辜也抵不得他一丝一毫。"
他的手开始颤抖,终于外侧了脸庞看我。双眼媚如丝,藏在千丝万缕之后,那双黑瞳在清清楚楚映上我的脸孔后,带上奇异的震惊。他一言不发,只看着我,好似从来不曾看过一般。
我伸手将散乱的发理到他的耳后,他没有抗拒,任我小心翼翼触摸他的面容。我还不及注意,他竟已这般清瘦,半昏的光线都藏不住他五官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颚骨的轮廓都可以看得出来。
我有些发抖,抽回手,端正地跪在他的面前。我流着泪,颤抖着,轻声道:"暮青晚,我爱你。"
"我爱你,暮——"他的名字尚在我口中,我却已经来不及念完。
好像等了千百年,他猛然伸出右手攥住了我后脑,下一刻便发了疯似地将我扑倒在地。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便重重撞到地上。
比疼痛更快抵达的是他冰凉的气息,他堵住我的口鼻,唇舌与我狂烈地纠缠,他紧紧地抱着我,紧紧地贴着我,好似再感觉不到我的气息便不能存活一般。
我竭尽全力地回应他,热血在我的血脉中沸腾,我的心脏好像在燃烧。
我爱你,暮青晚,我爱你!
他的吻如狂风暴雨打落,压下漫天乌云,惊起燕雀四飞。
他的手拆乱了我的发髻,在狂热的纠缠中抓得我生疼。唇齿间迅速散出血腥的气息,我默默地承受,只因满心怜惜。
他只是想让我知晓他的爱恨情仇,他的辗转反侧,他的思念与渴望。他的手带着力道,穿过我的发丝,划过我的面颊,仔仔细细摸过每一分凹凸。那双手由冰凉变得滚烫,连呼吸亦带上热度。
沉重热切的喘息抑制不住地泄露出他的情绪。他的额头与我相抵,再用长发将我困在呼吸之间,微弱的光从我与他的缝隙间透进来,让我能稍稍看清那双黑瞳。
我满心欢喜,想那瞳孔中只是映着我,只是映着我!
"妖孽!"他带着疲惫,恨声道。
没有旁人,他骂的是我,偏我却是身心愉悦,满腹情怀留待倾诉。可惜看不清他的面颜,只能悠悠念道:"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他俯首,靠在我耳侧,哑声又斥道:"恶鬼!"
他的长发覆住我的眉眼鼻息,苦苦的药味熟悉得让我心安,让我神醉。
只是耳垂蓦然一痛,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展开来,却仍旧笑道:"才不是!我只是一江秋水,一片红叶,又或者是一片冰雪,一枝新柳,也或者其实只是殿下心中的一首诗,一段词。"
"分明是魑魅魍魉,却要这样来骗我!"他气急,掰过我的脸,仔细看着,咬牙切齿道:"多不过一剂药石,弃之不舍,毒却攻心!"
我呵呵轻笑,双眼柔和,不再反对,只是温情脉脉地亲吻他,他闭上眼,任我为所欲为,良久轻声道:"去叫往生过来。"
"做何?"我诧然道。
他怒视着我,气苦道:"我为着无情无义的呆子,方才挨了三十大板归来,你还要问我为何?"
怕是下辈子才能再见到他丢人显眼的模样了,我忍不住失笑:"殿下向来深谋远虑,怎么方才扑过来时却不曾料到眼下光景?"
他好似真的生了气,撇了脸过去,埋在袖袍间,不肯再说话。
我赶紧收敛收敛,爬起来,小心看了他的伤势。说是三十大板,却是留了情的三十大板,伤势的确不轻,但也不算太重,只是他向来矜贵,能捱下来已是不容易了。
我用力拖他起身,他气急叫道:"作什么?我受着伤了!"
我不睬他,强行用肩背的力道撑起他,他没有办法,只好紧紧抱住我。他配合好,我就不费事了,很快将他重新塞回榻上。
他还是轻轻哼了两回,却不曾怪我。我竖竖胳膊,得意笑道:"瞧,我可练过身子了,等的便是这时候。如今可不同以往,方才暮成再不让我进,我可就打杀进来了!"
"过来!"他好像没听到我的笑语,头也不抬冲我道。
我不敢怠慢,赶紧靠过去。一近身,他便一把拽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拉到同他眼对眼的平行。
那双眼里愁绪万千,似怨不是怨,却是爱至臻境,不知何为。
他看我一会,那浓重的爱恋似再也藏不住,只能转了头,恶狠狠道:"从今以后,再不准离我半步!"
昧了良心
"这个,有些夸张了吧——"我刚要再说,看他扭回头来,神色凶恶,似要将我杀了一般,赶紧又道:"好!好!"
他终于松了拽我的手,歇口气,平平道:"去,拿块湿帕子把面擦净了!"
我"咦"了一声,刚要照镜子,他又鄙夷道:"瞧什么瞧,若不是你先装出这副可怜模样,我哪能这样轻易饶你!若不是又哭又闹,将我逼得烦了,我便宁死也不能睬你!"
"是。"我赶紧赞同,为他撑足颜面,但还是得空偷偷瞧了一眼镜子。
双眼红肿,泪痕尘土交织满面,怎一副惨字了得!
"这模样都走得进来?这模样都扑得过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咂咂舌,嘀咕两句,见他脸色又有不悦,赶紧擦了脸,坐回到他身边。
"殿下伤着的人可安置妥当了?"我小心问道。
他不悦道:"你不是说,除着我,别人都无足轻重的么?又问这个作甚?"
话是那样说的,可又没到生死一线,我关心一下还不成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嘴里还是虚伪道:"关键时刻,总怕出了岔子,被人利用了去。"
他哼了哼,不以为然,还是同我解释道:"昨日暮成便带人瞧过了,顺便订了亲回来。"
"哈?"我张大嘴,搞不清踩断人家的腿与定亲有何关系。
"虽说是废了人家的腿,但要和解也总有法子。只是暮成生怕子荫事后再使伎俩,便干脆接回府,顺便求了亲来。"
"那老翁是个卖菜的,要命的就一个女儿,这回倒是赚着了。"他闭了眼,淡淡道:"只是暮成跟我这么多年,连亲事都搭进来,真是委屈了。到日后,我再为他重新挑个名门闺秀便是,眼下就先这么着吧!"
我有些无语,这人总是这般自私,若不是自个儿的,随便怎么的都不关他的事。
真是心狠手辣,歹毒异常。我暗骂了两句,口里却道:"谁知暮成不是自个儿看对眼了呢?也不定就用得着殿下这般操心!非要挑个名门闺秀的。"
他抬眼看了看我,嘴角露出一丝笑,竟不曾反驳,反而温和道:"也是,若是瞧着对了,哪还管村妇还是碧玉呢!"
他歇了片刻,神色渐定,又同平常般淡淡道:"你即刻便搬回来吧。"
"即刻?"我觉得不太好,小心翼翼征询他的意见:"这当口吗?我还顶着乌纱帽呢?"
"你都杀入了三皇子的宅子,难不成现下倒知道怕了?乌纱帽顶不顶还有所谓的么,这京城上下现下谁不知道你是哪个?反正上官颖好生生地活着,有什么事找他便是。我倒不信真有人敢上门同我要人了!"
这样子啊。
"让萍儿去给你取了衣物来,谁想到你这般早归来,还真忘给你备着了。"他见我发呆又催促道。
我还是在发呆,他说得倒轻松,可我不觉得呀。他本就落了子荫下风,我再来雪上加霜,岂不再无回转之地。
争的是帝位,搏的却是性命。输了的,绝无生路可言。想到此处,我便狠了心,只能对不住子荫了。慕容安然,我也是没法子,你若是不能原谅就算了吧。
我回过神,不找萍儿,却坐到他床边,满怀期待道:"眼下光景不好,不知殿下后头有何打算?"
"等!"他言简意赅。
"等什么?"
"不知道。"还是言简意赅。
尴尬,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此事归根到底,是我惹的祸。我只好厚着脸皮道:"要不听听山人妙计?"
"妙计?"他又露出不屑的眼神,我装作没看见。
"我手里有证据,证明太子参与了慕容氏灭族一案。虽然是旧案,但太子为着私利,勾结慕容安然,陷害慕容氏满门忠良,更至全族覆灭,另外还于其间偷天换日,分明无视法纪。如此罪行斑斑,就算不吃牢饭,总也不能再占着东宫了吧!"
慕容安然,实在是对不住,我双手合十,轻声祷告。
他抬起头上上下下扫视我,看得我心慌意乱,半晌阴沉了脸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有物证,还有人证!"
"人证?"
我点点头,拍胸脯道:"就是我,慕容安然!"
我豪迈的言辞还来不及表达完毕,他已经抓起手边的茶杯向我砸来,然后便是接二连三,所有能扔的东西一起噼噼啪啪向我扔过来。
没料到他这种反应,我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跃开,然后便抱着脑袋,东奔西窜。好容易等他够得着的东西全部砸完,我才小心翼翼踱回他身边。
我仔细观察他,他好似没了气力,只能卧在床头气喘吁吁。见我近了他身,便用双眼死死瞪着我,只不过片刻,那双眼便气得红了。
我非常谨慎地跳开一点,然后仔仔细细打量他道:"你有什么不同意的,直说便是,不用砸得鸡飞狗跳的吧!你当真是暮青晚么?还是受着伤,连性子都改了?"
"你!"
他好似要喘不过气来,我赶紧又跳上前为他顺气。他用力甩开我的手,气喘吁吁叫道:"你要做慕容安然,还找我作甚?你作了半天戏,倒是为着好玩么?你现下玩够了么?"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我也生气,欺负他无力反抗,一伸手就捏住他的脸颊,逼他对着我,下一刻我就被吓到了。
那双眼满是氤氲,当真是被我捏着疼了?
想起他还是伤患,我慌忙松了手,可那双眼还是氤氲。我有点心虚,只能拼命解释:"我当然、当然不是慕容安然,我只是打算冒充一下慕容安然而已!只要出了人证物证,太子便想赖也赖不了了,是不是?"
我小心再问:"就这么简单,是不是?"
他将脸背向墙壁,闷声道:"你有什么物证?"
"太子和慕容安然的通信。"
"还给子荫!"
"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前揪住他,大声骂道:"暮青晚,你疯了吧!我把良心喂了狗来救你,你倒在这里发疯!我管什么慕容安然,我只想你好生生地活着!你明不明白!"
一时痴恋
我恨不得抽他两巴掌,将他抽醒过来,这么重要的证据呀!
我真是昧了良心,冒着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危险才说出来的,他倒好,他倒好!
"我明白。"他慢慢道:"但是,还给子荫!从此同他毫无瓜葛!"
我费了那么多气力,只为了找到真相,又作了那么多挣扎,才能站出来。结果就这样简单?还给子荫?
我有气无力地坐下,看着他的眼睛,想看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哪能这么简单呢?若是交给子荫,哪还有半点胜算呢?
"且贵!"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哑声轻唤:"我要你只是付且贵,只是我一个人的付且贵!"
我心中又苦又涩,只能挤个笑容出来,幽幽道:"只要你信我是付且贵,又何用在乎别人唤我作谁?已到这个时候,这名字难道还比性命重要吗?只要我顶着慕容安然的名字,捱过半载牢狱,你便能平平坦坦渡过难关,岂不是最好了吗?"
"且贵!"他紧紧拽住我:"你想得太简单。我可以不在乎这名字,但你若以慕容安然的身份出去,我必保不住你!我若连你也保不住,还争这皇位做何?"
"也不一定,"我道:"也没有多少日子,只要等到皇上殡天——"
"且贵!"他哑声道:"你以为父皇不想动你?真落到他手中,你以为他还能放你过活?"
"昨日自你登船开始,我同子荫损了多少拨探子你可知晓?你迷迷糊糊,一路晃荡过来,若非我同子荫调尽人马,若非你的暗卫以命相搏,你以为你如今还能回得来?"
我呆住。
"那些信,你还给子荫,就还了欠他的救命之恩!从今以后,你便要欠也只能欠着我!"
"还给他?真能这么简单?"我红着眼扑住他:"我不管欠了谁,我只想你好生生地活着!"
"且贵,且贵!"他抬起我的脸温柔地,坚定地问道:"你信不信我?"
我流着泪点头。
"且贵!"他哑声道:"你怎不明白,你欠我太多,生生世世也是还不尽的了,哪还能有空再去还别人呢?"
"更何况,我若连你也护不住,还争什么帝位皇权?徒被人耻笑去了。"
暮青晚说他捡着暗七,只是受了重伤,一时没法进内城。反正他也不要那厢证据,我便不想这个时候再累着暗七,也不过是早一日还给子荫,晚一日还给子荫的事儿罢了。
我同他讲明慕容府旧案的因果,也试图讲明我如何循着旧史,循着子荫,循着暗七,以及其他种种端倪,方才模模糊糊地摸到真相。
他似听个故事一般听我说了,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情绪,临了只淡淡道:"也该是慕容安然自个儿反水,否则单凭子荫实力,想于顷刻间颠覆慕容氏确是不大可能。"
我还想再说两句,他却接着又道:"慕容安然年幼而受尽□,性格再乖张也不足怪,不想为个外人林笑生,竟下得去这般狠手。但想那模样,便不戾气凛人,少也得是寒霜满目才是!"
他说到这里声音便快没了,但我知晓他的心思。说不是慕容安然,靠的是不过我一张嘴加他一厢情愿,但那些个事实总就在那里,总有串不通的。
就当子荫真的认错了人,难不成暗七也瞎着眼了吗?更何况我臂上缺了那粒朱砂,他当比谁都明白、都计较。想那一刻他分明又怨又恨,哪能这样轻轻松松便化解了呢?他分明矛盾万分,我是不是慕容安然该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我想他理智中依然认为我是慕容安然,若非这样,便不用编派理由来安慰自己。我并不怨他不信我,只怜惜他的愁苦。
想他只因一时痴恋!只因一时痴恋。
他分明累了,却不肯我走,要我同他说话,然而说了一会儿,自个儿却昏昏睡去。我握着他的发,仔细看他。我有多久不曾这样仔细看他了?那面目总似白瓷制成,让我不敢伸手去摸,总觉着不小心便要碰着伤了。
他卧在塌上,睡得不甚舒适,反复间总似带着愁绪。我叹口气,起身退出房。
外面站着往生,靠在杨柳枝。
绿柳素装,眉眼迷离,总不似在人间。
我走过去,她居然对我微微一笑,只是稍纵即逝,转眼便又不再见。
"先生从前的住处已经收拾妥当。"
"多谢姑娘。"我抬眼看了看天,乌云阴霾,风雨欲来,是挡也挡不住的了。
"先生今日既然归来,便不会再走了吧?"
往生语气平淡,我却一愣,然后便笑了笑道:"我自是不愿走的!"
第二日果真有大雨,不知是在外头惯了早起,还是因为心中忐忑,清晨便起了身。
明明是清晨,外头却不明朗,府里水道通的极好,路面还是难免有些微积水。我瞧他书房竟已亮了灯,便到廊间,卷了裤脚要冲过去。萍儿追出来,一边塞了黄油伞给我,一边怨道:"又不是毛毛雨儿!"
我老老实实接过来,然后就晃答过去。敲了两声门,便听他声音道:"何人?"
"我!"
半晌没声音,我有些奇怪,刚要推门,却又开了。为我开门的竟是黄文。
我愣住,偷眼瞧向床榻,暮青晚脸色不悦。我心知不好,但还是客客气气给黄文做了揖。
黄文道:"付大人且进来说话。"
我只好进去,也不敢问黄文为何而来,只到暮青晚身边站了。他看我过来,脸色稍松,温和道:"怎么这般早便过来了?"
黄文不在,我自会老老实实交待一句:"我想着你了。"
现下黄文便在身侧,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更不知他怎生想的,竟在此刻要这答案。他想我怎样回答?
我正想法答他,他却伸出手来,牵住我笑道:"你不说,我也明白的。坐了来吧,都是自个儿人,别让黄公公觉着拘谨。"
我只好硬着头皮坐在他床侧,想他这是破罐子破摔了么?
权臣之术
黄文见我俩这样亲密,居然脸色不变,悠然寻了位置坐下。慢腾腾饮了口茶,方才道:"既然付大人已经来了,咱家不如再说一遍皇上的意思好了。"
"皇上说:朕虽不早朝,朝中诸事总也要知晓的。虽说二相日日禀报,但他们也都身在局中,难免有偏听偏信的。眼下好的,莫如史官来奏,朕倒安定些。"
暮青晚道:"父皇说得不错,上官颖大人正合适。"
黄文不以为意,平声又道:"皇上又说,上官颖老而无趣,莫如付且贵玲珑,懂朕的心思。"
我脸色微变,刚欲开口,暮青晚已拢拢我的手,慢慢道:"今日这光景,公公难道还瞧不出这意思?偏要我说的明了么?"
黄文眼也不抬,也不接话根,只道:"皇上还说,朕只管在其位行其职,私下如何,只是那人自己的事儿。"
暮青晚脸色一变,握着我的手变紧,待了一会,却不肯退让,只道:"父皇的意思青晚已然明白。眼下无话可说,只请公公带传一句,儿臣擅自出京,罪归罪,可若重来,却还是一般!"
黄文一丝不惊,竟似早已料到这般结果,他也不着急,也不离去,反饮了口茶,慢斯条理道:"瞧来殿下真有误会,只这般凌厉的话且不必急着说,咱家也当不曾听见。"
"其实殿下眼下担心着实不必。且不提殿下在宫中的部署,只说陛下心思。付大人可还记着与皇上同写的那两个字?"
我点点头,自然记着,贞妃一案,我跪地写了"庶人"二字,梦中回想,都以为是生死一线,哪能忘怀?
黄文点头笑道:"付大人却不知道,皇上私下却有评论。"
"皇上说,通帝王之道,却不懂权臣之术,此子何为?"
我心头一震,直视黄文,只见他笑容隐隐,我却是心头瑟瑟。我不说话,暮青晚却冷道:"父皇便说了这话又如何?"
黄文忽然大笑,想他待人一贯疏远冷淡,行止有礼,这一笑,居然颇有气概。他看着暮青晚,却斜瞥我道:"殿下是关心则乱,皇上却依然高坐而观天下。殿下再是这般,以为还有胜算吗?"
这一回暮青晚竟也不再开口,我心里便更慌了。左思右想,已明白他的道理。皇帝不当我是权臣,自没必要死力害我性命。然而暮青晚不肯松口,我终于按捺不住,起身给黄文行礼道:"公公所言不差!只是今日朝时已过,付且贵明日便自入宫听朝请安便是。"
然而黄文却并不将我的话当真,只笑问我道:"付大人倒是有胆识,只是大人以为自己做得了这个主么?"
我一愣,暮青晚果然随之冷冰冰道:"公公倒是明白事理!既如此,何用恫吓于他?他不懂权臣之术,公公却是个明白人!"
"承蒙殿下夸赞!"黄文朗朗笑道,并不畏惧暮青晚的脸色,反而颇以为傲。我心中暗暗吃惊,想他再得宠,不过皇帝身边宦官,竟是这样嚣张得意,莫不是心中有了底气?
我心中正在反复,黄文忽然起身下跪,向着床榻施一大礼。黄文此人,平素说不上傲慢,却也从不与人卑躬屈膝,此一刻却突然下跪,着实有些诡异。
然而更让我不懂的却是暮青晚,他竟也不叫黄文起身,虽然发问,语气却似理所当然一般:"这是做何?青晚尚不及入宫请罪,倒叫公公先行跪了,这可如何说话?"
片刻间,黄文态度便似二人,眼下已是恭恭敬敬,划清了尊卑界限:"下臣今日拜见,一为皇上带话,二求殿下允著作郎大人入宫伴驾。下臣愿以人头担保大人安危。"
暮青晚面色平淡,右手随意地托起腮,撑住半边脸来,然后眯眼温和笑道:"公公说话何以这般严重?这担保如此矜贵,青晚如何敢受?"
黄文不敢多言,连磕三首,方才道:"下臣从来是规规矩矩,日日夜夜就生怕个万一的庸人。更是半生未敢求腾达,只望这奴才身能够有幸侍奉两朝。今日但求殿下接了这颗人头,下臣便安心处事去了。"
暮青晚好似听了个玩笑,忍不住捂了唇轻声笑道:"公公说话怎么一会儿严重,一会儿轻巧的?这人头好生生在公公项上,哪是我这厢说取便取得走的?倒不如说些靠谱儿的,青晚还能想着办了。"
"殿下说的是。"黄文赶紧道:"黄文今日来便想知会殿下一声,皇上先前并不知晓付大人要出盛京,因而后来行事都不过顺手为之,却非刻意安排。日前之事,与其说是付大人涉险归来,不如说二位殿下竟都不曾受住试炼。但幸好有这个‘都’字,眼下皇上只是偏于太子,却还不曾完全定下心来。"
"其实皇上再是高高在上,也怕百年后凄凉冷清。殿下明锐,皇上要的,实不是著作郎的性命,而是殿下的忠和孝。不敢相瞒,下臣出宫之前,皇上已提了公冶望的册子出来,瞧来眼下不过是等殿下给他个放人和杀人的理由罢了。"
"但其实皇上心中还是舍不得殿下的,暗下里派了下臣过来,显也是存了万一的心思。"
眼见暮青晚沉思不言,黄文又道:"皇上眼下顺遂,必不舍得自损英明,而今既以著作郎相请,付大人便无性命之虞。"
"既如此,殿下何不让出一步?殿下心系何处众皆知晓,今日若然舍得,自表明以父子之心待圣上。皇上素爱殿下,此一回便有猜疑,必也不能立时痛下杀手。"
"黄文冒昧,但望殿下深思。再有良策,多几日安宁布置,总也是不亏的!"
我不懂黄文何以突然180度变化,却觉着他分析得着实有些道理。我先前便觉自己该当入宫,现下更觉得非去不可。我不知暮青晚还能藏着什么厉害手段,但一时两刻间,皇上突然动起手来,他必是要吃亏的。
我抬眼看他,他也正望我,四目相对,说不清彼此在咫尺还是在天涯。我笑了笑,语气轻松:"我以为黄公公所言极为在理,殿下既神伤于忠孝情义之间,莫如让我一试?功成不提,功败多也不过眼下这般而已。"
我是不知他还有没有后谋,但眼下黄文忠奸难辨,我也只能说得虚虚实实,让他有所忌惮。想我向来诚实坦率,偶打诳语,但愿他能信我半分也便好了。我心中胆怯,双目却是笑意盈盈,柔情万千。
我看着暮青晚,他亦是满目温情,只是言语间依然难以认同,低声嗔我道:"说着好听的。"
我刚欲再言,他已转了头,冲着黄文微抬了手,客气道:"公公且起身吧。今日之言,青晚自会挂在心头。但眼下还是望公公尽力周旋,便不成,也待真的临头再说不迟。"
黄文面色不愉,犹豫片刻,终于忍住不再相劝,起了身,依然恭敬道:"殿下高谋,例回绝地求胜,今日自是黄文多虑了!宫中之事,自当尽力周旋,只是难保万一,请殿下自虑。"
春风秋月
此一言出,暮青晚脸色不甚喜,黄文略显尴尬,便不久留,拜别离去。暮青晚不便起身,我便代为相送。出到内院我赶紧留住黄文,转到角落,悄声道:"明日自当入宫请安,还请公公代为回复。"
黄文抬眼上下看我,颇有心思,良久得来下一句,幸好虽不入耳,却并无嘲讽之意:"付大人确信做得了主?莫要出了岔子,便连一时半刻也不得了。"
我笑道:"本无大碍,我若倔了,他总要听我一回。公公信我便是!"
黄文微吐口气,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明朝相候便是。"
转回屋中,暮青晚已侧起了身,看着南窗秋色。我坐到他身侧,见他单薄,赶紧取了长衫披上。他握了我的手,我只觉他脸色温柔,可惜手心冰冷,找不着丝毫愉悦之色。
"你说黄文所言几分真几分假?"
他皱了皱眉,答我道:"可算泰半不假吧。他借着父皇旨意来的,又似偏向我,我自也不能漏了风声。也便看我以后情势了。我若翻得过身,他便再助把力,翻不过来,他便踩最后一脚也就是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冷笑道:"也算有些胆识的,可惜竟先试探我来。倒不想,这般容易的么?那还有什么瞧头!"
他抬眼看我深思,便轻轻拽我入怀,柔柔摸我发髻,叹道:"你从前那般懒的,现下倒似惯了早起。也好吧,明朝入宫便不算太苦了。且捱过这段时日,我总要你爱如何便如何,春风秋月也得随着你来才行。"
"先刻倒是白白愁了,我这一言一行都被你算计着呢!"我嗔他一句,却不当真,只压到他身上,伸个大大的懒腰,哈哈笑道:"春风秋月我哪管得着,只怕到那时便要见你一面,也都难了,只能是日日夜夜惦在心中了。"
他终于有些微喜悦之色入眼,只当我又故意让他开心,温温回道:"真到那时,我轻轻松松又无忧无虑的,自是日日夜夜陪在你身侧。你要见我,转个身也便是了,说得这般苦作甚?"
午时过不多刻,往生谒见,我便自行告退。暮青晚并不尽信我,我留了也是徒增尴尬,倒不如自己走开的好。
这一来便到了晚间,他匆匆出来同我一道用餐,稍息片刻便又离去了。我想他当真是不得空了,又想明日便要入宫,干脆早早歇了。
但显然并不能如自己所想那般镇定,惴惴不安睡到半夜,突然一脚踏空,猛地惊醒过来。醒过来时尚在午夜,头脑不及清醒,便感觉到胸中烦闷,心脏砰砰直跳。我休息了一会,缓过神来,然而再翻身便不能入睡,竟似难得的失眠。
我只好起身点灯。
不一刻听见萍儿在外头低声唤我道:"先生?"
我赶紧道:"没事儿,你自己好生歇着。"
萍儿既走,我便到窗口眺一眼他的屋子,只有微弱夜灯,当是睡着了。我安了些心,闲来无事,便从床头取了司徒盛赠我的典籍来。自我收到此书,还不及细看,但想明日难免有些凶险,再不看,难说,也就再不得看了。
我将书页对着灯火烘了片刻,果真便显出字迹来,头一页只得两字,‘倾鉴’,我愣了小会,纸页上的暖气渐去,‘倾鉴’二字便又不可见了。我心知是司徒盛所著外史,不敢怠慢,便一页页向后烘热翻看。
司徒盛素有文采,这一部《倾鉴》更是心血之作,每一字都可见其中斟酌。我翻了十数页,只觉内容精致,与我印象中的正史略微有异,但因着政治利益分析丝丝入理,反让我觉着更真实些。
前头所述,多是开国时的旧事,我一时也没空细读,倒是突然想起司徒盛临别交待,赶紧按着年月翻跳着一路找过去。不曾想那一桩旧事果真有载,也果真与正史大为不同。
我对着灯光一句一句地念去,只是每念一句,心中便增寒冷十分。那一页纸冷了又热,冷了再热,我方才勉强看完。一刻间,只觉手心积出密密的冷汗来,竟生不出勇气再往下翻去。
我呆坐了片刻,心中一时好似空空洞洞,一时又好似百感交集,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状。
原先不过意欲打发长夜,待到此刻却是真的再不能睡了。静坐不知多久,秋季的寒凉从皮肤一直渗透到心底。我不想信的,却又不能不信。
繁星渐去,便是光晕中也是那人的脸孔,那样的温和秀丽,让我不自觉便伸手探去,下一刻又被烫得缩了回来,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得痴了,竟如飞蛾扑火般烫了手指。
我说不清对与错,只因连思考都十分困难。烦恼到最后,心中忍不住便怨起司徒盛来,再一想,却同他又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该接下这本《倾鉴》,又或者永世不将它翻开,只将它转手出去也就好了。
待想到此处,心中却又是一凛,一时生出恶念诸多,揭开灯罩,便将那一页凑了过去。眼见那一页离火光太近,重又烤的显出字迹来,我手中不由一抖,惊吓间不及想,用力鼓出一口气便将那火苗吹得熄了。
我舒了口气,小心将那外史护在怀里,只不知该怎样处理才好。
熄了灯,只剩星光羸弱。我躲在黑暗之中,静静望着他的处所。倘若现下还是我来此异世的第一日,第一月,或者哪怕是第一年,也许我都还能追随理智,但到此刻,已经晚了,当真是太晚了。
我心中正自烦忧,对面的窗口忽然一亮,下一刻便透出个人影来。我不自觉又往暗处避了避,然后便见对面的窗子半开,那人直直往我这厢看来。
我不知他可曾看见我了,但觉得他一动不动,只有长发和宽袍被夜风拂得透出点生气来。
他在窗前一坐半宿,我也在暗中躲了半宿。他既不肯过屋来望我,我也不愿让他瞧见。情浓意在,却是控制不住的矛盾重重。
不能不杀
一直到夜色将退,他方才避了回去,不一刻萍儿便来唤我起身。我半宿未眠,却无丝毫睡意,随意擦了把脸,便翻了身最朴素的青袍换上。
走出去,他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之上。我蹲到他面前,倾尽我一生的柔情软软道:"外头晨露太重,你的伤又不曾大好,我先扶你回屋,可好?"
他摇摇头,伸手便探到我鬓际。冰凉手指,顺着我的脸线摸来,最后停在我的颊边。他朦朦胧胧轻声道:"便到时辰了么?外头轿子等着了,你且去吧,我在这里看你出门。"
"好。"我不忍拂逆他半分,即刻起身离去,直出到院门拐角,方才偷眼瞧他,只见他似木偶一般坐在那里,静静地似已离尘绝世。
我心中一苦,慌忙扭过头去。
外头是他平日里用的软轿,我坐进去,心中却嫌太过宽敞。软轿平稳,慢悠悠晃过几条街。我闭眼不过片刻,却好像作了南柯一梦,忍不住地心痛难当。
我不作声,心知片刻便到宫门,只如平常般作出睡眼惺忪的模样,慢吞吞下了轿子。
宫门便在眼前,只轿旁侧立着一人,身形挺秀,眸色晦明,似在等我。
我刚欲开口,便被他一把抓住,直拽到宫门前,检了身,再拖进侧边的小道。我隐约瞧见数人即刻便四散躲在四周,却连一丝反抗的气力都拿不出来,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但也幸好有他,我轻吸了口气。
他看着我,那眼色似野狼一般,怨毒中带着孤傲。他一伸手,便掐住我的脖子,咬牙切齿道:"慕容安然,你要的位置,我允了你了!"
我头脑迟缓,想了好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只听他又道:"早朝过半,你自入偏殿,便有人带你出宫。我已安置好处所,你且躲上半载,我自来迎你入主三宫。"
叹气都是费力,我只能摇摇头慢慢道:"多谢殿下美意。"
"你!"他怒极,左掌中用力,另一拳"呯"一声便捶到我耳侧矮树之上,声音不大,却带来落英缤纷,他竭力压住音量,厉声道:"你找死!"
我被勒得吸气吃力,只能细声道:"朝时便到,二相尚且等着殿下。"
"二相?今日哪还来的二相?!"他冷笑,手中随之松了些力道,我大呼口气,头脑终于清醒些。
抬眼看他,只见他竭力抑制了焦虑,可额角却在冷风中渗出密密的汗粒来:"独孤纯前日便吓出病了,你当他还敢来?"
"昨夜养心殿的侍从已被换得一干二净,宗正青晚可曾同你说过?你当真眼瞎了不成?"他怒道:"我府中那一箭射不死你,现下又要你来送死,你倒是甘心情愿!"
我不说话,他喉结动了两回,双眼便要烧起火来,似恨不能一掌便拍死了我,但他终于松了掐我的手。我喘了口气,觉着脚下有了些气力,便想离开。
但他不让,伸臂拦住我,语气间既惊且怒,又是无可奈何到了极致。
"他不过一十一岁,一口气便杀了宫女太监七人!其中多人被他连刺数剑,肠穿肚流。沁心殿血流成河,只他一人端坐其中,待到被人发现,已不知过去几时。你可能想其时场景,若非父皇竭力保他,又为他擦尽痕迹,他早被人视作鬼魅!"
"我知道。"昨夜刚刚知道,我心中惨笑,若非亲眼见到司徒盛所载,只怕我还不能相信。
"你知道?!"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哑声凄凉道:"那你知不知道,挽月背叛我一回,我便要她生死不能。你次次同我作对,我不止发了疯来保你性命,却还要样样允你!"
"你当我当真怕那几封旧信,只要你死无对证,还有谁能奈我何?"
"我知道。"
"你知道?"他惨然道:"你还知道什么?不如一口气说出来让我听个明白。"
"殿下说的话,泰半是不错的。"我靠着墙,轻声道:"只殿下大婚那一回,他却不曾舍得杀我。但殿下毕竟伤着玉体,你我便都揭过此页不谈可好?"
子荫不回答,只看着我,面色惨淡。我轻声又道:"他幼学之年杀尽宫人,谓之凶残亦不为过,但我以为他,不能不杀。"
"不能不杀?"子荫半失了神道:"便这样你都能替他找出理由来?那你怎不替我想一回,又或是信一回?"
"殿下要救我性命,我信的,答允我的,我也信的。可我更明白,我若逃走,殿下即时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其实我既然入宫,殿下早不必费心让我再选。"
子荫听我说完,神色间已是一片恍惚,手臂亦软软垂下,给我让出一条道来。我拘了礼,从他身侧缓步过去,只听他失魂落魄道:"你不是她,你果真不是她,不是她。"
我心中酸楚,眼泪簌簌滑落,世事自古两难全,我若有命,自当谢你,但眼下不能便是不能。
我到时,早朝将近,而殿中果真不见独孤纯,只轩辕相面泛红光,气势不同平常。
不一刻子荫入来,神色灰暗,面无表情。轩辕翼迎过去,同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子荫却似听而不闻,只到平日席位坐了,便再无动静。
轩辕翼略显尴尬,但毕竟见惯风浪,打了两句哈哈过去,便启朝会。
诸职官员一一汇报,一切妥当,只待到最后,眼见朝会便尽,一名户部官员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启禀丞相,今年秋粮似有不妥。"
轩辕翼抬眼诧异道:"未闻灾异,何来不妥?”
眼见户部官员多有眼色,那小官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道:"秋粮已至,然各地粮食入库都极缓慢,下臣担心有人囤积。"
轩辕翼皱了皱眉,道:"近无战事,囤积居奇又有何用?且去督促地方各府快些成事便是。"
那小官点头称是,轩辕翼便欲结词,正待开口,忽而神色微变,转口又对那户部官员道:"你且抽调人手,将此事查察清楚及早报来。若有官员私心不轨,必要严加惩处。"
他说的完了,转眼又看子荫,子荫还是神不守舍。轩辕翼忍不住皱了皱眉,转头间扫我一眼,然后便念了结词。
我隐隐觉着不妥,只怕轩辕翼同我是一般感觉,虽说战时方才囤粮草,但眼下虽非战时,却也不是真真正正的太平年间。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三宫指中宫,东宫以及西宫,既是‘以及’,便不是简单的入主中宫了。笑~
既悲且喜
朝会既散,子荫却是不动,轩辕翼瞥我眼色已是十分憎恶,上前一步挡住子荫视线,然后托着子荫手肘将他带了出去。
只剩了我,我倒平静起来,见到皇帝派来引路的小公公,便自行迎了上去。那公公年岁尚小,怕还识不清状况,对我小心翼翼,显出十分客气,一直将我带到养心殿的阶前方才离去。
再来便是黄文迎我,他一脸平静,好似前因后果全不知晓一般。我跟随进去,隐隐听见皇帝咳嗽,然后便入了暖阁。皇帝隐约卧在帘后,我便在入门处跪了下来。
里头人咳了一声有气无力道:"著作郎,你近来些,余人便先退了吧。"
黄文道声"是"便领周边退了出去,我不敢起身,只向前爬行数步,跪近帘前。
帘里的人似在端详我,等了片刻方才低声道:"你既是慕容家的人,今日竟也敢来?朕那痴儿为你可算舍得,怎也肯你来?"
我小心翼翼道:"前尘往事臣早已不记得了,陛下召见自然不能不来。至于三殿下,只说了一句,父命不可违,而已!"
"好!好!"圣武帝大笑,笑声中夹杂几声微咳,忽而道:"你倒不说,皇命不可违!"
我不知其意,也不敢接口,皇帝歇了片刻,慢慢又道:"青晚小的时候,朕总以为肖极了他母妃,温和柔弱,事事恭顺。因而朕宠他爱他,替他留尽后路,却从不曾想将这帝位传与他。"
"待到后来,朕突然惊觉,这孩子原只外表肖似他母妃,内心各处竟同朕一般无二。可到日前,朕却又糊涂了。著作郎,你道青晚究竟是肖朕还是肖他母妃?"
我心中翻转数回,却想不出他究竟想我怎样回答,眼见时间流逝,我只能硬着头皮道:"自是肖陛下多些。"
"不错,不错。"皇帝连赞两句,突然间声音变冷,严厉道:"他既肖朕,今日还说什么父子之情?他不生宫变,已算是对得住朕了吧!"
我被这一句突然突如其来的责问吓飞半数魂魄,只能俯首跪地冷汗直出。圣武帝看我良久,忽而叹道:"你这孩子灵性是有的,可同你父亲所言却是差着远了。朕倒是想不明白了。"
"罢了,罢了,你且同朕说说今日朝堂的动向吧!"
我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将先前记录拿出来,一桩桩说与圣武帝听。圣武帝听了一阵,忽然道:"独孤纯呢?他昨便病了,今儿还不曾好些?"
我一想,竟忘了诉说此事,赶紧道:"是,说是今儿病得更厉害了,怕要在家中歇段日子才得好。"
帘子里的人冷哼一声,便过了这桩,让我继续说。我絮絮说到最后,犹豫了下,还是将户部秋粮的消息报了上来。
此事说来是小,但帘中人却似入了深思,许久不发一言。好一会方才问我道:"轩辕翼怎生安排的?"
我道:"轩辕大人已著户部勘察此事。"
我一说完,圣武帝已在帘中怒道:"一个胆小如鼠,一个愚蠢如猪,尽是成不了事儿的东西!"未及说完,便剧烈咳了起来,久久不得停息。
我慌忙俯身道:"陛下息怒,不是二位大人势弱,而是陛下高明,由上往下看了,自然觉得漏洞百出。"
皇帝咳了一会儿,缓过劲来,轻声又问道:"太子呢?太子如何说的?"
太子魂不守舍,怕是不曾听见。我有点尴尬,不好直说,只能道:"太子不曾说话!"
圣武帝怕是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便不再追问,只捉住我道:"你今日来,便早知晓秋粮之事了吧?"
"臣不知!"我赶紧道:"臣愚钝,便是现下还想不出其中问题。"
"你不知?!朕便知晓你知!"圣武帝收敛的脾气,冷冷道:"年前西南将军迎了个侧妃,却是京城富户,单姓元字的,你可认得?"
我一惊,只能道:"认得的。"
"认得便好,也省些口舌。"圣武帝又道:"单姓富户攀援复姓贵族,原也是常事,但元家生意广阔,此二年却似入不敷出,待到今年新粮入市,更盘出铺面无数。你道他折出这般多现钱是要用到何方?"
圣武帝说得这般明了,我如何不知道答案,但我还是不敢信,只能从其他角度说道:"臣闻西南将军素来忠贞,绝不至冒奇险!"
"你说的不错,可若有人硬将粮草送进你家库房,又逼着你家对头前去查察,你有嘴说不清,偏又拥兵自重,倒能如何?"
我大惊之下已然失色,只能以头抢地,急声道:"陛下英明神武,治下太平数十年,如今起事,不过自寻死路!臣以为,臣以为,不,不至于……"
圣武帝怒咳数声,接我口道:"你以为什么?日前讯息簌簌而来,今日更有人公之于众,天下便有这般巧的事吗?!现刻便想也知西南将军府中境况!也就是轩辕翼这糊涂虫才瞧不清楚!"
圣武帝所言不差,近日诸事忽而一下明朗起来。暮青晚已在皇帝面前明明白白摆出一身反骨来,可他人尚在盛京,若是,若是圣武帝一怒之下派兵围剿暮府,他也是不得过啊。
只怕他先前未曾打算这般早起事,只因圣武帝误打误撞,害我出了岔子,却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动手。如此一说,他眼下当真是祸福难测了。
"著作郎!"圣武帝哑声道:"你现下既已明白,朕且问你一句,你若是朕,该当如何处置?"
"臣不知。"我脸上血色必都褪尽,只能恭顺道:"臣大罪,生死自由陛下处置!"
里面的人冷笑数声,颇带讽刺:"著作郎遍历史书,通晓帝王道理,你再不知还有谁知?"
"臣职责所在,读的是表面文章,倒得实务,却是当真不知!"我奋力解释道。
也不知皇帝听进几分,他歇了片刻,将所有情绪统统收敛起来,然后缓缓道:"你且回去同他说,朕的江山,日后还要他好生守着,他既挨过板子,诸番罪名便一笔勾销,先在府中好好歇着。"
"再同他说,朕虽年老,诸事尚且管得过来,眼下还不必他多费心。他今日既舍得你来,算还念着三分父子情谊,朕百年后也可安心。至于公冶望,已然定罪,只等朕玉玺轻压,这一压煞是轻松,端看他何时肯变宫中布防了。"
我只好称是,圣武帝似没了气力,淡淡道:“去吧,去吧,他如此肖朕,朕心中既悲且喜。”
同生共死
回到暮府的时候,已经过午。暮成见我归来,居然喜形于外,连忙吩咐左右道:"厨房小灶赶紧忙起来!"
我也不客气,打声招呼便入内院。
一进去便见着他,还同晨时一般偏坐在院中。还是那身薄衫,只多了件外袍,随便披在身上。
我瞧他长发半散,便同我出门时也没有半分差别,心知便这外袍也是丫头们不得已给他披上的。尊卑分明便这坏处,谁也不敢来动他,我心里不悦道。
我直走到他面前,他方才醒过神来,抬头看见我,焦距渐变,然后就笑了起来。
他一笑总是带着说不清的情致,随随便便就要将我灌醉,我心里那一丝不悦溜得比时光还快,只能上前拢了拢他的袍口道:"你早就算着好了,我又不得碍事的,还在这里吹风做什么?生怕我不知道呢!"
"不是!"他又笑,扶住我的手起身。我只觉他双手冰凉,又不好怪他,只能握紧了暖着,然后催促他回屋。他倒不着急,靠住我身,慢吞吞往回挪。
到了屋里,赶紧倒些茶水给他,又问他衣衫在哪,他稀里糊涂地也说不清楚。我说叫丫头过来,他又说不好,害我只能上下翻找,好容易才找着一身厚些的衣衫。偏他还不肯放过我,抬着手非要让我给他套上。
我莫奈何,心想真是认着命了。忙活了好一阵,终于给他穿上,他悠哉悠哉道:"出去一回果真好了,你从前那样懒的,现下可算是勤快,为□也可凑合凑合了。"
我险些没朝他喷血,只能用力掷他一个大白眼。他不介意,笑得像春花一般灿烂,柔情脉脉道:"过来!"
我说:"还要做什么?"脚下还是老老实实走过去。
"若在寻常人家,你平日里便要这样服侍我的吧?"
我心里笑开了花,上前便捧住他的脸,用力亲他一记,道:"做梦咧!家务繁重,又要纺纱织布,又要生娃喂奶,瞧见你,头都大了几寸,哪还有气力服侍!"
他闭着眼,很真诚地点头道:"哦,原是要有些家底儿的才成呢!"
我心中暖暖的,笑到不行,只倒在他怀里。他轻轻抱着我,也不管我笑得呵呵地,只翻来覆去地亲吻,许久轻声道:"你若不能归来,我自也活不过去。"
我心头一惊,抬起他的脸与他对望,然后小心翼翼道:"你这话何意?"
他吻上我的唇角,轻飘飘道:"粮草明日方能过江。"
这一日一惊一乍反复不停,我眼前一黑,险些便要昏过去。我勉力撑住,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何日能入将军府?"
"再两日。"
我几乎跳将起来,却被他拽住,然后轻声在我耳边道:"别怕,父皇被你唬住,轩辕翼又一时辨不清状况,只待过了明日,便是昼夜加鞭,也赶不及给西南将军送讯了。我只担心你今日有险,现下既然归来,便是一切安好了。"
我心中慌乱,半分镇定也挤不出来,只能哑声问道:"若我今日死了,你待如何?"
他瞧我紧张神色,只散漫笑道:"同生共死,还待如何?"
我紧紧抓住他道:"倘若只要我死,你能求活呢?"
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笑道:"你今日既去,你我便已盟誓约,同生共死,又何用言明?我便不曾留下一生一死的余地。"
"更何况,我的性子,便是欲死,也定要你陪着我。哪来的其他可能!"
我脸色骤白,心头泛上无数惊恐。
他愣了愣,有些讶异,却耐着性子安抚我道:"今朝瞧你镇定如常,方才让你知晓,不想倒是错了。你今日累着,且安心睡上一觉。明日醒来,你我便只得同生,再无共死,实不必担惊受怕的。"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呀。
他上下端详我,伸手仔细摸摸我的脸颊额头,然后温和道:"不怕便好,我也觉着怪呢。既如此,便先传膳吧?"
我点点头。他还是不放心道:"只是脸色突然白成这般,我心中难免担忧,莫不是受着凉了?还是待会儿寻医师瞧一眼的好。"
我犹豫了一刻,勉强道:"也好。"
他舒了口气,一头传膳,一头重新倒了热水给我,然后枕在我面前桌上,柔情脉脉望着我饮水,软软笑道:"瞧你脸色白的,还当我方才说着什么吓人的话儿了!许是这两日天气变得太快,受着风寒了。"
"唔。"我点点头,转眼想起一事,同他道:"独孤相今日连着抱病了。"
他头也不抬,还是枕在桌上,双眼带笑,语气柔软,却句句让人心惊:"等的便是这番。若他尚有胆识,只怕父皇还要绸缪片刻,同轩辕外戚比上一回。"
"独孤纯年岁愈大,胆子倒是愈小,便连个宫妃也不如了。倒是静妃,昨儿便探过她哥哥了,可惜不成事儿。如是最好,他要总同静妃一条心,我日后难免还要多费些气力。"
我看他神采飞扬,连话都比平日多了数倍,心知他头回冒险斗过圣武帝,难免兴奋异常,不管日后输赢,这一回总是难以忘怀的了。我担心他一时胜利,冲昏头脑,但又想他平素谨慎异常,放松一回也是好的,便不伤他兴致,随他说说笑笑。
时间匆匆便过,翌日醒来,便闻到一股花香,睁开眼,桌上Сhā着一大丛白色蔷薇,他正坐在窗前看我。
鲜花美人,相得益彰。我难得有点羞赧,但幸好中衣俱全,便爬起来,去看他罕见的浪漫多情。近了便见蔷薇胫上的微刺已被小心削去,我有些喜悦又有些心怜。
他从身后揽住我,替我挡住风,轻声道:"父皇不曾食言,我昨日方才撤了宫防,公冶望夜间便自尽了。也便算了,父皇总想要保全子荫,便先随他去吧。"
我脑中顿时晃过公冶青的容色,身子微僵,即刻便又将她挥了开去。已是眼下最好的结局了,至少不曾延及到她,她要怪我,随意便是。
人皆为己,我也无话可说。
既是拂了开去,我便问道:"怎不早些叫我起身,错过朝时,便不好谒见皇上了。"
他笑道:"你当父皇真愿见你?见着也多是一肚子火!你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也便够了。"
我点点头,犹豫道:"现下便都好了么?我怎觉得心中好虚。"
"父皇舍不得他的威名,京防旁落,外援又在我手中,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心道不错,只不知子荫现下如何,毕竟风云突变,眼下该是举步维艰了,我心中难免不忍。犹豫了片刻,却还是不问的好。真到万不得已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周结文
置死后生
果不然,数日后朝廷上下升迁不可数,圣武帝的心思既然明了,两方派别便益发清楚起来。偏向三皇子的,多是擅于审时度势之徒,偏向子荫的,多是皇后旧党,亦或是忠贞老臣。
待到后来,西南隐约事发,更有人当庭号哭,指着西南方大声痛骂,只是骂归骂却又是无可奈何,既是忠贞之士,自不能陷万民于水火,亦不敢让皇帝受损,便只得红着眼低着头在中间站了。
暮青晚闲适自得,总是冷眼笑看,倒似自己在了戏外,每每看到那些忠贞士族百般委屈,更是不以为意,回头与我笑说,只当是瞧了一出闹剧。
我心中因而略为不安,便同他道:"虽是迂腐,总也忠贞有加,殿下识其好,用其好便是。天下这般大,总非一个人的事儿。"
他笑了笑,说了一句"不错",见我眉头轻蹙,便伸手抚了开来,然后道:"夺势之时,自得用非常之人,待到日后安定,自然好说。现下还是先灭了他们锐气的好,莫让他们以为我身侧无人,轻易欺负了去。"
我摇摇头道:"殿下不曾欺负旁人,已算是好的了。"他便不语,再开口只同我说风花雪月之事。
倒得九月下旬,朝中斗得愈加厉害,水火不容甚而搬上台面。但姜毕竟是老的辣,眼见形势似有失控迹象,皇帝突然派黄文当廷赐婚,并严旨半月内礼成。此一举满朝皆惊,轩辕翼更是目瞪口呆,迷惘中诧然之极,忽然惊觉自己日前所为,一夜间竟都成了笑话。
那一刻,子荫分明陷入绝境,皇后旧党昏昏惶惶,泰半看向轩辕翼脸色,偏生轩辕翼也是左右摇摆不定,一时间,拍手称快的,面如土色的,悲恸欲绝的,都搅在了一块儿。
倒只剩下子荫一人,令人惊异地镇定如常。一直到退朝之时,他方才踱步到我身侧,随意翻了翻我的手稿,淡淡道:"我已收着那些旧信。我信着你了,你果真不是她。"
我很快明了他的意思,然后便听他低声道:"你同她说,子荫已晓得错了,原来天下万物皆不及她万一。只要她肯归来,我必一切尽随她意,便是天涯海角也同她一道去。"
我苦道:"殿下这话当真说得太晚了。"
"我并非到得绝境才出此言,你让她信我一回。"子荫顿了顿,轻声又道:"你要瞧清眼下形势,只要我现下放手,他便不必迎娶轩辕氏为妃。"
我苦笑,实不知该怎样回答。
"她在何处?"虽然依旧低声若耳语,这一句询问却明显严厉多了,分明是他在逼我,倒好似他被我逼得透不过气来。
似怕我不曾听清,他转口厉声又道:"她究竟在何处?"
我无奈之极,只能坚持道:"她宁愿赴死,也不肯伤了殿下。早同殿下说了的,只是殿下不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