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络腮胡须被哈出的热气吹得飘荡起来,果真像一只发怒的老虎。可惜,对于现代化的枪械,他掌握得极为有限,如果杀手们派出的仍然是百步穿杨的狙击手,关伯的铁砂掌也就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了。
我再次拿起餐巾纸,不顾关伯诧异的目光,仔细在上面闻了两分钟,百分之百肯定,就是那女孩子身上的香气。
“小哥,对方什么来路?咱爷俩好像跟道上的朋友没什么过节,到底是什么人上门寻仇?”关伯是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人,始终相信一盆水、三炷香就能了断从前的恩怨,安心过世外桃源的快活日子。
我笑着摇头:“不是道上的朋友,好像是来自于中东阿拉伯世界的杀手组织。”
被同伴狙杀的那两个人有明显的阿拉伯种族特征,之前矮个子更是以阿拉伯语招呼同伴,所以,至少可以确定他们来自中东一带。
伊拉克沙漠战事以2003年底“红龙”被捕为结语,三年来,此起彼伏的恐怖事件从来没有停止过。中东恐怖主义杀手,也成了全世界乱撞的无头苍蝇,随时随地都会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出现。
比如今晚射杀那个女人的事,足以令警察们大挠其头,不可理解。
向关伯叙述今晚发生的事,耗去了足足二十分钟。他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眨着眼睛,胡须乱飞,手掌也时不时在自己大腿上“啪啪”拍着。
当我讲到方星就是江湖闻名的女贼“香帅”时,他骇然站起来:“什么?那个女孩子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是……她不会在进屋行窃时还穿着高跟鞋吧?你是不是弄错了?”
的确,方星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穿的就是一双纤巧细致的巴黎“纳兰派司”时装鞋,后跟高度超过八厘米。真是难以想象,她是怎么穿着这种娇贵的名牌鞋子做出飞檐走壁的特技动作来的?
“那就是她,错不了的。关伯,她的手段很高明,连你这个老江湖都给她骗了。”我用力点头。
关伯摸着胡须愣了一会儿,嘿嘿地笑起来:“这小姑娘,真是了不起,了不起!”看这样子,他对方星的第一印象好到极点,根本不在乎她的身份背景。
藏僧出现(6)
我们居住的这座小楼不算通透敞亮,所以,只要小心留意,不会给狙击手留下太容易得手的机会。
楼上的小客厅、卧室、书房是不能去了,我和关伯留在楼下的狭小茶室里,沏了一壶藏品里最贵的雨前茶,他还从冰箱里取出了一袋新疆特产的巨型原味葵花籽,跟香气淡雅飘逸的雨前茶是天下无双的绝配。
“小哥,好久不摸棋子了,要不,我们摆上一盘?”关伯有棋瘾,也有棋品,但水平极差,输多赢少,长久以来挂在嘴边的一句“胜固可喜,败亦欣然”经年不变。
我本想拒绝,这时关伯又意气风发地捋着胡子:“当年我的祖上关二爷关云长,非但温酒斩华雄,并且水淹七军、刮骨疗毒,何等的惊世骇俗、威风盖世?我们今晚,也得来这么一出,让江湖小辈们看看,老关在此,百无禁忌……”
他时常以关二爷嫡传自居,但我明明知道他的祖籍是山东,而三国名将关云长老家却是山西。
我只能答应,上了年纪的人像小孩子一样,吃顺不吃呛,反正今晚是不敢大意睡觉了,何妨陪他玩几盘,哄他高兴?
关伯取出的是那副一直珍藏着的玉石棋盘和两盒云子,都是价值过万的经典棋具。
第一盘棋刚落了四五十个字,大门外已经有了汽车熄灭引擎缓缓滑过的声音。
关伯“啪”的一声拍下一颗白子,低声笑着:“小哥,这步棋,够你长考五分钟的,我去去就来——”
关伯如果亲眼目睹过常春藤咖啡厅那场狙杀的话,他就不会如此轻敌了。
我不想阻止他,以免扫了他的兴致。人老了,难得有重温昔日威风的机会,让他放手发挥一次好了。先前我们都没提报警的话题,就是因为自己能摆平任何事,不多事但绝不会怕事。
直觉上,今天的狙杀事件背后,会隐藏着某种古怪的秘密,那个女孩子的警示信,更是助长了这件事的诡谲程度。
关伯缓缓拉开了书房的门,倏地闪了出去,轻如狸猫。
我注意到,他早就换了一双薄底布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行走时,所发出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时间只到凌晨三点,似乎杀手们的行动来得太早了些。我捏起一颗黑子,沉吟着审视棋局形势。围棋真的是消磨时间的最佳工具,两个人、一壶茶,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夜,努力思考战局的同时,脑细胞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涤清,越下到最后,思想越是清醒。
“灵童要召见我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千里迢迢而来,不会只为解开我的一个疑惑吧?”这件事如果放在五年之前,我或许会轻信对方,然后急匆匆地跟随而去。现在,经过了都市环境的洗练之后,我变得谨慎而低调,绝不随意接受来路不明的慷慨赠与。
这就是江湖,如同跌宕湍急的山溪,把棱角分明的石块全部冲刷成顺滑的鹅卵石,无人可以幸免。
我把手上的黑子投入一大片白棋的腹地中去,发出“啪”的一声。
那里,白棋大局未定,我随时都可以借一子之力,或救或弃,顽强地撕开一条缺口杀出来。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四面楚歌的困境里唯一的生存之道。
对于狙击手们恐怖的长途射击,我已经领教过,只要他们进入了院子,优势便荡然无存了。我确信自己的飞刀可以在枪手们食指扣动扳机前,准确地杀伤对方,但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我才会断然出手,否则绝不滥杀无辜,这是侠客与杀手的最大区别。
门又开了,关伯走进来,神情有些不太对劲。
我笑着抬头:“关伯,长考过了,等你落子呢?”
外面的走廊一片昏暗,我看到他的双腿之间,还有另外一只脚,穿着软橡胶底的黑色战靴。
“小哥,事情有点难办了……”关伯苦笑,垂下了眉毛。
我意识到他已经被人挟持,但身后传来了更古怪的响声,那是有人弹开自动手枪保险栓的动静,而且是三柄枪同时发出的,可见动作整齐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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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僧出现(7)
“杀手朋友请亮相吧,有事好商量,何必鬼鬼祟祟的?”我抓住了十几颗棋子,在掌心里缓缓揉搓着。
关伯的左腋下,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随即有人冷漠地低笑:“沈先生,打扰了,我们到这里来,是奉命向你借一样东西。大家都知道你的飞刀厉害,但有三柄枪指着你后背的时候,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借什么?”我没想到关伯的演戏本领有这么高,明明可以缩臂夹住手枪,然后扭身拍碎对方的天灵盖,偏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拖延时间。
“借你的手,右手。”对方以为局面尽在掌控之中,所以声音渐渐升高。
此时,我的右手中握着棋子,平日里也就是用这只手的食指、中指给病人把脉。对方这句话表明的意思,或许赶来杀人的缘由跟我的“医术”有关。
我点点头:“手在这里,过来拿吧。”
屋子里的气氛慢慢变得凝重起来,藏在关伯背后的杀手一直沉默了三分多钟,才干笑了一声:“哈哈,沈先生果然痛快。”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也在拖延时间,单纯为了杀人的话,早就开枪射击了,有什么必要一直等下去?他在等什么?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突然眼前一亮,因为空气中传来了一阵香气,混合在昨晚的鸡汤余味里,仍旧清晰可辨。这是第三次闻见它了,难道来的人里面,竟然有那个女孩子?
这个问题,三秒钟之后便有了答案,出现在门口的两人,一个是那女孩子,另一个竟然是一直唯唯诺诺的麦义。
“沈先生,又见面了?”他满脸都是愉快的微笑,向我扬着手里的一只黑色遥控器。
女孩子站在他身后,眼神慌乱。
书房的门关上了,女孩子走过去,打开窗户,放那三名枪手进来,仍旧站在我的背后。
我跟关伯处在四柄手枪的监视之下,暂时动也不能动。
麦义大咧咧地坐下,俨然是这次行动的绝对主使者:“沈先生,先谢谢你昨晚慷慨出诊,能请动你这位港岛名医为我们夫人把脉,明日一早的报纸,肯定会把你写入头条,也包括今晚发生在沈宅的爆炸案。所以,未来几天里,你都会成为各大报纸的话题,一时无两。”
我无声地冷笑着,脑子里反复地思考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丝丝,招呼沈先生。”他的手指勾住拴在遥控器上的指环,得意地转来转去。
“嗤啦”一声,被称做“丝丝”的女孩子取出厚厚的一卷透明胶带用力扯开,走到我身前。
“沈先生,得罪了,请把你的双手抬起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缕惊惶。隔的这么近,她身上的幽香渐渐将我笼罩起来。
我借抬手之机,向她的脸上扫了一眼。她垂下眼皮,没有任何表情地用胶带缠住了我的双手,紧紧地绕了二十几道。接下来,我的双脚、关伯的双手双脚都被胶带缠住。
关伯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沮丧,靠着墙角坐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了,把枪收起来吧,我的圣战勇士们——”麦义拍了拍手,四名枪手同时收枪。他们就是进入咖啡厅时的四名保镖,只不过衣着由西装换成了撕去标志的紧身冲锋衣,脸上那种坚忍残酷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今天,我们所做的一切,将被阿拉伯世界在天的神灵所记载,而你们的灵魂,也将随神的使者升入天堂;你们的名字,将永远活在伊拉克的人民心里。”
“誓死效忠……”四个人举起左拳,庄重地起誓,说的全部是阿拉伯语,但我听懂了他们效忠对象的名字——“红龙”。因为从1991年开始,那个人的名字就不断见诸于电视、报纸、杂志以及今天的互联网等,几乎上过所有的媒体,被全世界各种各样的语言翻译传颂着。
我清楚地听到关伯“咝”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喉咙里紧张地连咽了两大口唾沫,失声吐出了一个字:“萨——”我猛地转头,用力盯着他,眼睛连眨了三下,示意他千万冷静。
藏僧出现(8)
“咳咳、咳咳咳……”关伯呛咳着,牙齿紧咬,终于把剩余的几个字吞进肚子里。
越是面临危险,越要冷静,否则激起侵入者的情绪变化,形势将变得越发复杂。
“呵呵,沈先生,你的老仆人猜得对,我们是‘红龙’的麾下人马。十几年来,他始终是阿拉伯世界的绝对霸主,即使现在被关进了美国人的秘密监狱,仍然可以通过神的力量,指挥伊拉克圣战勇士的一切行动。就像你们中国人尊崇的‘龙’一样,阿拉伯的‘红龙’也是永生不死的,必将冲破一切藩篱,喷出熊熊烈焰,将伊拉克的敌人烧成灰烬。”
麦义慷慨陈词,只是我从他狡黠而诡异的眼神中,获知了更深层的某种秘密。
“永远效忠,红龙不死——”四名保镖应该属于被政治教条洗脑的一类,每当麦义提到“红龙”,他们脸上总会升起无比神圣的虔诚向往。
“红龙”这个名字,原本是1991年海湾战争时,美国军方针对那个人的一次刺杀行动代号,但行动失败并且被媒体曝光后,那个人索性以阿拉伯神话传说中的“红龙”自居,在很多媒体上,只要出现这两个字,就是代指这个令美国人头疼欲裂的中东世界霸主。
“圣战勇士们,现在,咬碎你们下颚上左侧第一颗牙齿,让神的使者带领你们,进入永生的天堂吧——”
麦义举起双手,笔直地伸向头顶。
站在我对面的保镖嘴角突然涌出了黑血,摇晃了一下,无声地栽倒在地。随后,我身后的三人也跌倒了,他们的假牙里一定安放着见血封喉的剧毒,这是各国间谍们最常用的自杀手段之一。
“丝丝,检查他们的心脏,必须保证每个人都无法再次开口。”麦义换了一副阴森森的表情,跟刚刚的无比狂热迥然不同。
被洗过脑的年轻人,最终会变成残酷政治的牺牲品,这四个保镖不过是又一次印证了这句话。洗脑等于无脑,既然无脑,留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毫无意趣了。
丝丝弯下腰,左手伸到第一个倒下的保镖怀里,去摸他的心脏部位,但右手却抓住了那人腰间的手枪。这个极其隐蔽的动作,瞒过了麦义的视线,只落在我眼中。
“呼吸停止。”她慢慢起身,手枪滑进袖子里,回身时与我视线接触,眼神变得冰冷而镇定起来。
“好吧好吧,看看那三个傻瓜,哈哈……”麦义大笑,随手将掌心里的遥控器向桌子上一拍。
殉道者被活着的人称为傻瓜,他们四个不是第一轮,也不是最后一轮。
“沈先生,按照我们最早的计划,这座小楼,连同你、我和这屋子里所有活人、死人会被一起炸上天,成为千万碎片,跟残砖断瓦相混合。然后,美国人的追查线索到这里就断了,赏金猎人协会的人马也会白费力气,不过,计划临时起了变化,你跟老仆人还得死,我和丝丝却不必陪葬了。外面的车子后备厢里放着五百万,还有两张一小时后飞往新西兰的机票,我们会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从此跟‘红龙’一刀两断,去他妈的伊拉克圣战,鬼才信那些胡话呢……”
麦义仰面哈哈大笑,压得身下的转椅“咯吱咯吱”一阵乱响。
我叹了口气,觉得头脑里的大把困惑仿佛找到了一线解决的光明:“麦先生,整件事,跟我似乎毫无关系,为什么偏偏要找上我?而且是从中东到港岛,隔这么远的距离。我这一生从没中过大奖,难道第一次头彩就是这种倒霉的事情?”
从“孕妇、假孕妇”这条线索上,我隐约猜到会跟“红龙”的传宗接代有关,只是战火到底因何烧到我身上,就不得而知了。
“哈,沈先生,你的确是中了头彩。不过没办法,谁叫你什么职业不好做,偏做妇科医生,而且在港岛、亚洲乃至全球都有那么大的名气?算了,这些政治上的三十六计说出来你也不会懂,还是别费脑子的好——看到了没有,这只遥控器能够控制安放在小楼里的六颗‘南斯拉夫甜瓜’炸弹,有效距离五十米。我已经设定好了两小时自动引爆的程序,所以,当我们乘坐的新航班机离开港岛后,你们也会随之升天,不过却是永远不能再完整落地了……”
藏僧出现(9)
他狞笑着,满面红光的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恶毒。
“南斯拉夫甜瓜”是美国人针对科索沃战争开发的新型炸弹,威力侧重于“粉碎性”,理论数据每一颗都能把一整个集装箱的美国蛇果炸成均匀混合的果酱。
我居住的这座小楼面积比集装箱小得多,而且他一下子安放了六颗炸弹,很明显是不想给警方留下任何追查线索。
“我是无辜的,能否让我死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希望从麦义嘴里获知更多的资料,但他不理睬我的问题,向丝丝叫着:“怎么样?检查完了没有?我们该上路了——”
在我们对话的过程中,丝丝已经检查完了最后一名保镖的胸膛,“刷”地转身,枪口指向麦义的额头。
这一幕变化,惊得关伯目瞪口呆,像是在看一部波诡云谲的悬疑电影。
“怎么?你要干什么?”麦义双肩一颤,双眼圆睁,瞪着丝丝。
丝丝冷笑:“计划再次改变了,我不会跟你一起走的,只要是正常人,绝不会跟毒蛇混在一起。”
从她握枪的姿势上看,此前肯定极少接触武器,动作生疏,毫无射击经验。
麦义颓然问:“咱们不是有言在先,杀了这四个累赘,隐姓埋名,永远跟伊拉克战事划清关系,共享那笔巨款。你还说要做我的女人,替我生十个八个孩子,难道都是骗我的?”
丝丝重重地点头:“对,我是骗你的,否则又怎么能活到现在,早就死在共和国卫队手里了。现在,把遥控器丢过来,我会给你一条路走——”
麦义听话地挥手,遥控器从桌面上滑向丝丝。
“那条路,就是死——”
“咔”的一声,丝丝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我看得出,麦义是个老奸巨猾的人。按照惯例,这种人一般都不会太相信女人,甚至包括自己的情人、老婆。而且他表现出来的诡诈变数,绝不是普通人所能看透的。所以,我判断他在决定一次行动之前,肯定作了无数的后续计划,将每一步可能出现的纰漏都考虑在内了。
相比之下,丝丝那么单纯的女孩子,应该无法跟他对抗。
“哑弹?哈哈,丝丝,真是不凑巧,竟然是颗哑弹?”麦义大笑,抬手看了看腕表,神色越发得意。
不出我的预料,丝丝的反叛也在麦义预料之中。他是这场好戏的导演,保镖和丝丝不过是他做戏的龙套演员而已。
“我给过你机会,也真的希望能带你远走高飞,但你却不懂得珍惜,所以——”他的袖口里滑出一柄短枪,指向丝丝。
我跟关伯成了无人关注的看客,或许在麦义眼里,所有的医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之辈,只知道救死扶伤,不懂得拿刀弄枪。
丝丝后退了一步,绝望地挺起了胸膛:“开枪吧,我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摇尾乞怜了。那种日子,比死更痛苦——”
麦义冷笑着又看了看表,可能是在计算离开这里的时间,随即食指一动。
我的飞刀就是那一瞬间射出去的,在他手边一闪,随即半空划出一个美妙的弧形,反射回我身边,“啪”的一声钉在墙上,正好供我割开手腕上的胶带。
只要是正常人,扣动扳机所用的都是食指,麦义也不例外,等他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已经从第二骨节断掉的时候,惊骇地忘记了惨叫,只是傻愣愣地盯着我,猛地狂叫一声,丢开手枪,向前一扑,去抢桌面上的遥控器。
“嘿——”关伯吐气开声,一晃便到了桌前,被绑着的双拳狠狠地砸下。
“咔嚓”一声,麦义翻滚着跌倒在地,两只小臂的骨骼被砸得粉碎,软软地下垂着,同时嘴里鲜血狂喷。
关伯的铁砂掌、少林硬气功、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都不是白练的,同样一招,曾经击碎过叠加了十五层的黏土砖。人体骨骼的硬度,只怕不会超过三层砖,这一下,麦义的五脏六腑都被震伤,已经深度致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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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世灵童(1)
“你们……你们会受到‘红龙’的诅咒,阿拉伯天空的神灵会把你们……”麦义大口地咯血,最后突然吐出黑血,身子抽搐了几下,彻底毙命。
关伯在他身上踢了一脚,嘿嘿地冷笑:“诅咒?你不是说,鬼才信那些胡话吗?这些话,还是留着阴间吓鬼去吧!”那些普通胶带怎么能顶得住他的硬气功发力一撑,不必说是二十层,就算丝丝把那些胶带全都缠上,都无济于事。
丝丝丢下枪,身子仍在不住地颤抖。
我弄掉了手脚上的胶带,先取过遥控器,清除了上面的所有程序,免得那些不安分的甜瓜们爆炸。
“沈先生,我是被胁迫的,整件事跟我毫无关系,相信我,那张警示信就是我写的……”丝丝有些语无伦次。
我示意她坐下来,倒了一大杯水给她。
关伯皱着眉,看着满地尸体:“小哥,要不要立即报警?让警局那帮废物过来处理现场?”
丝丝立刻尖叫:“不不,我不想见警察,他们会抓我回去盘问,还会把我交给美国人,送进黑狱里,一辈子……一辈子就别想出来了!求求你沈先生,不要叫警察……”
我制止关伯:“稍等再说吧,还是先把那些炸弹找出来。这个家你最熟悉,还要我帮忙吗?”
关伯挠了挠头发,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大步走出去,再反手关门。
丝丝仰头喝完了那杯水,神经质地哆嗦着,牙齿不停地咯咯乱碰。
“丝丝小姐,我没有恶意,如果不是你早送了那封信过来,或者今晚躺在地上的就是我跟关伯。只要你告诉我曾经发生的一切,等你安全离境之后,我才会向警局报案。半小时内,你一定会在飞往新西兰的航班上。”
从麦义的西装口袋里,我搜到了两本护照,丝丝的全名是“严丝”,而麦义的真名叫做“路德”,都已经取得了新西兰的合法身份。
丝丝惨白的脸色渐渐得到了缓和:“沈先生,外面车子里的钱,我一分不要,全献给你,只求给我一条生路,大恩不敢言谢,下一辈子……”
我打断她:“你大概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向我表述一切,说清楚就可以离开,否则耽误了班机,与我无关。”
钱和人,我都不太感兴趣,只对麦义这次神秘的行动觉得好奇。
丝丝清了清嗓子,确信我说的不是反话之后,马上急促地开始叙述:“沈先生,我的身份,是侍奉‘红龙’身边众多妻妾的‘助理’之一,主要负责缇歌夫人的生活起居、语言翻译工作,跟战争和政治毫不相关。‘红龙’被捕后,我随夫人辗转到了意大利,然后在半年之前移居埃及,一直深居简出。三周之前,麦义来见夫人,带我们一起飞来港岛。夫人的确有了身孕,但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偶尔听麦义说,那是‘红龙’的后代,而此次的半军事化行动,名称就是‘保龙计划’。”
听到这个非常中国化的行动名称,我不禁哑然失笑。
或许“红龙”太相信命运了,以为自己是阿拉伯世界的救星,麦义作为他的追随者,把“红龙”的后代当做“龙子龙孙”,与中国古代皇帝家族的叫法不谋而合,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如果给当初制订“红龙”刺杀计划的五角大楼军事高官听到了,不知会不会笑破肚皮?
“到了港岛,我就再没见过夫人,却跟这个外貌与夫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住在一起,直到昨晚她被狙杀为止,我不清楚她的姓名来历。麦义原来的计划,是要请你到我们暂居的酒店去,那里已经布置了威力巨大的‘南斯拉夫甜瓜’炸弹,足以掀掉整个顶楼。后来,你半路下车,他才匆匆忙忙带我们去咖啡厅。那女人被杀后,我们迅速逃离,在距离五条街的肯德基快餐店里,麦义说,要把爆炸地点转移到你家里。我实在厌倦了这种漂泊流窜的生活,想趁机逃脱,所以偷偷写信给你,刚才你和老伯被绑,我以为没机会借重你了,才自己拿枪动手,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转世灵童(2)
叙述到这里,丝丝举起右掌,严肃但稚嫩地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千真万确,如果有一个字欺骗沈先生,甘遭天打雷劈。”
她和麦义都是百分之百的华人,以我的观察经验判断,她没有说谎。连环杀戮、几千里奔波,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地难以为继,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是你知道的全部吗?”我追问着,迅速在脑海里勾勒着麦义的所谓“保龙计划”。
“全部,我知道的都说了。沈先生,我只是一个低级助理,就算被美国的秘密警察抓到严刑拷问,也只能供认这么多,请相信我。”
我站起身,把护照交给她,同时还有麦义钱夹里的大叠钞票,足有几万港币。
“丝丝小姐,你可以走了,希望你能找到车子钥匙。”
她满脸惊疑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柄明晃晃的本田车钥匙:“我、我这就可以走了?真的……真的吗?”
我替她开门,快步走出院子。
天已经蒙蒙亮,只是这条街上住的都是有钱有闲的人,谁都没有早起锻炼的习惯,所以大街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一辆半旧的灰色本田轿车就停在门口左侧二十步之外的人行道上。麦义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带人杀进去,轻轻松松就能搞定一切,其实他至少应该多做些个人调查才对。
丝丝先开了后备厢,指着一个黑色的鳄鱼皮手提箱:“沈先生,这个给你,谢谢你帮我摆脱麦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看到逃生的希望后,她逐渐镇定下来,脸上渐渐有了红晕,这才有心情去把满头的乱发理顺,眼神也不再极度慌乱。
我摇摇头,替她盖上后备厢,微笑着后退一步。
丝丝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沈先生,这些钱都是‘红龙’的不义之财,而且是分派到麦义手里执行‘保龙计划’用的,现在他死了,我甘心情愿把钱给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耸耸肩膀:“我不喜欢碰别人的钱,你走吧,八点钟我会报警,一切顺利。”
丰田车在空旷的大街上调头,再次停在我面前。丝丝摇下车窗,双手合十在胸前,轻轻向我拜了一拜,然后踩下油门冲了出去。
对面人家的篱笆上,一大排荷兰蔷薇开得正旺盛,满眼全是层层叠叠的红花。
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竟然是方星的号码:“沈先生,五百万就这么白白飞走了?”她的口气无限惋惜,仿佛那些钱被丝丝带走,令她恋恋不舍。
我凝视着那些红花,淡淡地一笑:“钱财是身外之物,何必认真?再说,‘红龙’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每一张钞票上都带着异教派的血,谁要拿了,岂不得夜夜噩梦不止?”
方星哈哈大笑:“沈先生,我猜你是看人家丝丝小姐长得漂亮,故意借花献佛而已吧?这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别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吗?要知道,我在你的小楼里装了至少七十只摄像头和窃听器,所有人的行动都会尽收眼底——”
我跨过长街,走到蔷薇花前,拨开十几根纠缠在一起的枝条,便看到一个约等于三支香烟体积的迷彩摄像头牢牢地黏在绿叶丛中。
方星的笑声停了,我伸手在摄像头前面晃了晃:“方小姐,看到我了吗?图像是否清晰?”
其实,我本身并没有什么秘密害怕人偷窥,坦然大度地过自己的日子,深信在长时间没有收获的情况下,方星就快失去监视我的兴趣了。
“看到了,非常清晰,不过我想沈先生既然可以弹指间对五百万美金不屑一顾,英雄气十足,当然也就不在乎我这种狗仔队行径,对不对?再说,作为港岛妇科圣手,也算是数得着的大名人,被人跟踪偷Pāi是最正常的事,如果无人问津的话,岂不寂寞过度?”
方星的狡辩来得及时,我正对着摄像头诚恳地笑着:“方小姐,我手里没有什么‘碧血灵环’,这一定是个误会,希望你能尽快修正手边的资料,别再浪费时间了。”
转世灵童(3)
说完,我挂了电话,把蔷薇枝条恢复原状,退回院子。
关伯的工作效率不低,已经找到了五颗炸弹,全部被伪装成盒装饼干的样子,藏在各个房间的角落里。
“小哥,只有五颗,我已经搜索了四遍,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颗,会不会是死了的那家伙故意说大话吓唬人的?”
我略微沉思了一会儿,把五盒饼干平铺在桌面上,指着旁边的电话:“八点以后,我会打电话给警局的杨局长,他们的炸弹搜索犬一定有办法彻底清查。关伯,刚刚你真是有耐性,直到我出手以后才行动,难道是故意要看我的飞刀表演?”
那种情况下,我本来料想关伯应该提前出手,在丝丝动手捆绑我的时候就发动袭击了。
“嘿嘿,小哥,咱们在一起待了那么久,还能看不出你的心思?既然你想从这票人嘴里多听到些信息,我肯定会全力配合一下,否则哪容他们指手画脚那么久?老黄忠八十岁了还刀劈夏侯渊,何况我还这么年轻,杀两个小蟊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这样的老江湖,别的文化知识没有,一部三国、一部水浒,举例论证起来头头是道,不亚于撰书立说的那些文史专家们。
“说实话,小哥,这个什么丝丝小姐的长相,跟方小姐比,简直差得太远了。可惜昨晚方小姐没留下来尝尝我的‘霸王别姬’,实在有点浪费,哪天有空,请她到家里来吃饭——”
我惊诧地看着关伯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情:“关伯,她是江湖上最著名的女贼‘香帅’,是国际刑警黑名单上的大盗,你有没有搞错?”
关伯呵呵笑着,摸着自己的下巴:“小哥,大盗也是人对不对?人在江湖,有时候做些身不由己的事总是可以原谅的。有我们爷俩在,就算是大盗也会潜心修炼,弃恶从善,最终成为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说真的,见过那么多女孩子,就数方小姐最对我的眼光心思,说定了——改天一定请她来吃饭,一定!”
我知道,此刻我们的谈话就在方星的监视之下,知道关伯对她的印象如此之好,弄不好会笑得喷饭吧?
主管这一区域的林局长单字名亭,是个毫无脾气的笑弥陀,三十九岁,仕途一直非常顺利,据说年内很有可能再次晋升,成为港岛警署的副署长。有钱、有势、有地位的人,总会梦想着人丁兴旺、光宗耀祖,所以已经四五次请我上门,替她夫人求取保生贵子的良方。
我的报警电话打完没有三分钟,林亭的电话便打了进来:“沈老弟,一听说你那边有事,哥哥我简直火冒三丈,心急如焚,不过老弟放心,我会调最精锐的警队兄弟过去,一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放心放心,有哥哥在,谁敢找你麻烦,马上就请他进来吃牢饭,哈哈哈——这样,我身边有美国来的特级警官何东雷先生,他也会随队过去,有事随时说话,哥哥立刻就办,呵呵呵……”
他的“笑弥陀”绰号当之无愧,短短的一段话,竟然笑了七八次,合起来三四十声,让我也受了传染,笑着道谢,然后收线。
何东雷是个很普通的名字,但当这个面目冷削的年轻人笔直地站在我面前时,一下子让我感觉初升的朝阳也失去了暖意。他身上带着一股强烈的寒意,或者说是杀气,特别是当他略带浅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时,我会想起海洋馆里那些看似木讷、实际凶猛无比的鲨鱼来。
“沈先生,久仰。”他伸手与我相握,五指枯瘦有力,如同苍鹰利爪。
我沉静地报以微笑:“幸会,何警官。”
美国警界,吸纳了很多年轻华人加入,并且中国人踏实肯干的特性,非常适合警察这种职业,所以在警队内部升迁很快。我想何东雷可能就是那种年轻人之一,凭自己的实力步步高升。
带队勘察现场的正是杨灿,他手下的十五个警察、三条警犬在一小时内,几乎将小楼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没找到第六颗炸弹,只能沮丧地下了结论:“对方虚声恫吓,不必紧张。”
转世灵童(4)
看着满脸冒汗的杨灿,我只能接受这个结局,又一次领教了警员们形同虚设的办事能力。
何东雷对麦义的尸体、遗物检查得相当仔细,整整有四十分钟时间,他是半跪在尸体旁边的,甚至连麦义嘴边的黑血都取样放入塑胶袋里。
关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特别是三条警犬轮番闯入厨房,对着他的超大冰箱嗅来嗅去的时候,他脖子上的青筋根根跳起,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沈先生,那个女人逃走的时候,你的手脚仍然是绑着的?她怎么会丢下同伴、独自逃走呢?你既然可以制伏麦义,难道不能拦住对方?”何东雷目光灼灼,很显然,我和关伯编出来的谎话是有很大破绽的。
整件事里,丝丝的逃走成了匪夷所思的事。还有一点,麦义明明是来杀人的,却弄了些撤去底火的子弹,几乎是不能想象的。
我射出的那柄飞刀,已经作为呈堂证物被警察装起来,当然还有麦义的半截断指。
“沈先生,跟警察捉迷藏,隐瞒事实,可能会面临重大起诉,这一点你该懂得吧?”何东雷话外有话,冰冷的视线固定在我脸上。
我冷哼了一声:“不劳提醒,如果何警官有闲暇的话,还是替我找到那颗炸弹为好。否则,咱们大家都在这里,一旦炸弹被引爆,全部都得变成肉酱。”
这不是故意危言耸听,炸弹没找到,我心里始终不踏实。
杨灿手下的警察听了我的话,立刻面面相觑地变了颜色,找了个借口全部溜了出去。
我的笔录里,隐瞒了关于“保龙计划”的部分,并且矢口否认知道丝丝的名字。
何东雷的来头似乎不小,根本没把杨灿之流放在眼里,即使当杨灿闪闪烁烁地将我和林亭的交情讲出来时,他仍旧不屑一顾,甚至转过脸去训斥杨灿:“伊拉克人的那个计划,将会危及全球无辜民众的性命。‘九一一’事件之后,全球每一个有正义感的公民,都要为反恐怖主义行动作出自己的贡献。我们身为警务人员,更要以身作则,第一个冲在前面,无论是谁,只要跟‘保龙计划’扯上关系,我就一定追查到底,绝不手软。”
杨灿在自己兄弟面前受了斥责,马上红着脸辩驳:“沈先生是特区医界的著名人物,品德高尚,为人正直,怎么会跟伊拉克人扯上关系?何警官初到港岛,就这么热心为民,值得兄弟们学习,只不过你别忘了,大家同为华人,你端的可是美国人的饭碗,这里却是中国人的地盘。我马上就要收队回去,你喜欢留在这里,等会儿尽可以搭计程车走,再会。”
关伯抱着胳膊看笑话,何东雷这样的冷酷人物,走到哪里只怕都不会受欢迎。
“红龙”与美国人针锋相对,看来何东雷驾临港岛,就是为了追查麦义等人的行踪而来。幸好丝丝已经登机离去,麦义等人一命呜呼,这件事到此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凭心而论,美军两次打击伊拉克的行动中,港岛舆论与民众心理,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因为美国人打的是“反恐之战”,出兵的理由堂堂正正,先给“红龙”定性为“与本拉登同流合污”。
何东雷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杨警官,我说话过重了,向你道歉。”
他的“有错就改”像一阵和暖的春风,倏忽融化了室内的严霜,杨灿也借坡下驴,打了两声哈哈,权当是和解的回应。
警察们离开之前,何东雷意味深长地向我笑着:“沈先生,我是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的孤儿,想必不会跟你的伟大医术扯上关系。所以,以后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多见谅。我们美国人,时刻以打击恐怖犯罪、保卫世界和平为己任,地球上哪个角落里有恐怖主义分子作乱,哪里就会出现我们的影子,再见。”
他身上穿的黑色皮装泛着乌油油的光,像是被污染了的冰块,寒气四射。
“呸,假洋鬼子,吃了两天美国人的饭就不知道自己祖宗是谁了?这要是我的儿子,先打他个满脸开花再说,数典忘祖、狗仗人势的东西!”关伯向着警车离去的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回屋打电话,要清洁公司的人来打扫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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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世灵童(5)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丝丝的救民恩人,唯一担心的,是她如何携带大笔巨款逃过安检那一关,但转念一想,麦义似乎还没有那么无知,要把现金放在箱子里,一本薄薄的现金支票就什么都搞定了。
“红龙”妻妾成群,子女不计其数,要实施这个“保龙计划”恐怕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对于死敌美国人来说,扑灭这些“龙子龙孙”更是件庞大的工作,只怕倾尽全力,也有人会悄悄漏网。
我站在门口愣了好半天,不经意间发觉,大街两边各家的篱笆上,到处都爬满了各种藤蔓植物,绿意葱茏,一派“春色满园关不住”的美景。
春天已经到了,港岛最美的一季再次如约而至,我心里也突然萌动起了某种对于未来的渴望。
从午后一直安心睡到黄昏,一切家务事都交给关伯,根本不必费心操劳,他一定会打理得妥妥帖帖。
醒来时,窗外天色昏黄,某个地方传来鸟雀唧唧喳喳争巢的叫声。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关伯适时地过来敲门:“小哥,有人曾送礼物过来,并且要你亲自拆验。那个盒子很重,弄不好是……”
我的残留睡意猛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床上弹身起来,马上开门。
关伯手里捧着一个古旧的褐色方盒,有一张碟片封套大小,沉甸甸的样子。走廊里的灯不够亮,盒子给我的第一印象充满了莫名的神秘感。
“不会是炸弹吧?”关伯强笑着。
报纸上随时都有邮包炸弹案的报道,看得多了,由不得人不神经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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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墓(1)
我接过盒子,稍微掂了掂,里面发出轻微的“哗啦”一声响,似乎是某种摞在一起的金属块散落开来。
“没事,别担心。”我抱歉地向着关伯笑了笑,害得他跟我一起忐忑不安,真是不应该。
关伯洒脱地大笑:“小哥,没事就好,我熬了鸡米粥,要不要打电话给方小姐,请她过来喝?”上了年纪的人真是■唆,要对什么人好,干脆就三句话不离对方的名字,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感受。
说完,他哼着小调下楼,自得其乐。
我苦笑着摇头,让方星偷着高兴去吧,只要关伯感兴趣的事,我一般不会扫他的兴。
开了卧室里的大灯,我才看清了盒子是由牦牛皮精制而成,四角都包着云头紫铜片,磨得闪闪发亮。它的历史至少会有几十年了,坚韧的牛皮有十几处被虫蛀坏了,又用新牛皮和骨胶粘过,犹如一块块色差过大的补丁。
盒子表面,用火钳烫着字迹斑驳的藏教六字真言,痕迹深入皮层内部,凹进去足有三毫米之多。
“是藏族人的东西?强巴、强森……转世灵童……”我的思路不断跳跃着。盒子上有紫铜搭扣,关伯向来会信守承诺,一定没有打开过盒盖。
昨天忙了通宵,暂时将灵童召见我的事搁下了,现在突然有这样一个陈旧的礼盒出现,强巴说过的话,又重新在我脑海里弹了出来。我将盒盖揭开一条窄缝,陡然间有道金光倏地闪了出来,等到盖子完全翻开,里面竟然是十二块两寸长、半寸宽、半寸高的老式金条,包裹在一块金黄|色的缎子中间。
我猛然一怔:“灵童送金子给我,是什么用意?”
父母的遗产不算太丰厚,却也足够我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所以自己从小对于金钱的概念就很淡。这盒金子,全部换成美金的话,大概能装满一只不小的皮箱,能令一无所有的穷人骤然跻身于港岛富豪行列,不过这一点对我毫无吸引力。
我拿起一根金条,发现它的横截面上錾着一个精致的莲花图案,花瓣共有三十六片,中间放着一只五指并拢的手掌。这是兰陀库林活佛那一教派的独特标志,也就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测,金子正是强巴等人送过来的。
盒子的内部衬着绿色的古老缎子,上面绣满了各种字迹的六字真言,绣线的陈旧程度各不相同,应该是不同年代的人动手绣上的,近的相隔数年,远的相隔至少几十年。单单就这个盒子的古董价值而言,已经价值几万美金,能用它来做礼盒的,不是财大气粗到了顶峰,就是穷途末路到了极点,连教里的压箱底东西都拿出来了。
电话就在枕边,当我把金条丢回盒子里,正盘算着如何退回这个箱子时,电话及时响了起来,是一个港岛本地号码。
“是沈先生吧?我是达措。”听筒里是一个稚气的小男孩的声音,年龄应该不超过十岁的。
我的心念刚刚一转,小男孩立刻接下去:“对,我只有九岁多一点,你的判断非常准确。”
他似乎能直接感觉到我的心里话,我立刻抬手,让电话离自己远一些。
达措是个藏族名字,我一转念间就明白了打入电话的正是转世灵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脸上的肌肉同时开始发紧。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那么小,我总不能称他为“达措大师”。
“请叫我‘达措’好了,在拿回‘鹫峰如意珠’之前,我不算名正言顺的兰陀库林活佛。强巴他们都这么叫我,你也可以。”他的声音虽然稚气,说话时的口吻却是一丝不苟,老气横秋。
活佛转世,前生的记忆会由冥冥中的神秘通道进入灵童脑子里,虽然是小孩子的身体,思想意识却是几十岁甚至上百岁的老头子。
我迟疑地叫了一声:“达……措,为什么要送金子给我?无功不受禄,我正想把它们退还给你……”
达措笑起来:“不,那些是你应得的,因为我会求你一件事,它们将作为你的路费。”听筒里传来汽车喇叭声,偶尔也有风声,他此时应该是在一辆行使着的车子里。
鬼墓(2)
我知道金子不会白白落在自己手上,用这么多金子做路费,去到天边也足够了。
“沈先生,我正在来你家的路上,或者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除了金条,我还有一个消息,要亲口告诉你,一个对你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它肯定能让你无比震惊。唉,可惜我的记忆力刚刚恢复了冰山一角,无法给予你更多提示,但就此一点,也足够引发你的情绪波动了,希望你能做好充分的准备。”
达措的口气有些古里古怪的,我简短地答应:“好,我会沏好名茶待客。”
事实上,我对“重要消息”不抱太大希望,只求能跟达措灵童见面之后,能尽快把黄金还给他,然后大家一拍两散。
达措又一次笑了,口气淡淡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冥冥中有神的指引,让我感觉到你,就一定能找到圣女,而后拿回那件东西,稍后见。”
他的国语很标准,应该是确立了“转世灵童”身份后,有专门的喇嘛教他各种学问,所以,虽然没有踏进学校,知识却比普通孩子渊博几百倍。
我下楼时,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正敲响八点钟,声音依旧清脆悠长,就像老而弥坚的关伯一样,忠实地执行着自己每日的职责所在。
关伯正在厨房里洗苹果,洗菜盆里堆起了高高的白色泡沫。
“小哥,有客人要来了。”他听到我的脚步声,扭回头,脸色显得非常严肃。
我一阵惊愕:“什么?你也知道有西藏人要来?”
关伯用力皱紧眉头,困惑地仰面望着头顶的日光灯管,稍后才用力甩掉了手背上的泡沫,慢慢地回答:“我不知道,好像……有人告诉我,要来一个小客人,他喜欢吃这种来自日本的富士苹果,并且是一半红一半青的。你看,我挑的都是这样的。”
果然,盆子里的苹果青色与红色部分的比例基本保持对称,体积也正好有一只拳头那么大。
“小哥,难道是我老糊涂了,出现了幻听?没有电话、没有人送信,只是心里感觉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一个很老的男人,口音怪怪的,似乎是藏边一带的少数民族——”
关伯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住了一切。
苹果洗净、擦干之后,摆放在一个久已不用的四方藏银托盘里,总共十二个。
“十二个,那个声音告诉我,十二是小客人最喜欢的数字。”关伯端着盘子走向客厅。
我疑惑地叫了一声:“关伯,我会在书房里见客,能否把苹果放到写字台上去?”
客厅里的老式桌椅,只是中式家居的应景摆设,就像墙上悬挂的字画一般,仅供欣赏而已。他知道我的会客习惯,已经有三年时间没在客厅里接待过客人了。
关伯摇头:“不,小哥,书房里刚刚沾染了异族人的黑血,不够洁净。”
他说话的口气像个虔诚的教徒,仿佛将要莅临的是尊贵无比的教中大人物一样。我跟到客厅里,陡然发现地面已经被擦得一尘不染,油光可鉴,忍不住苦笑:“关伯,你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整个下午都在督促工人们擦地?干净到这样的程度,连苍蝇落在上面都要失足打滑了——”
我可以猜测是达措施展神通告诉关伯要做什么,控制了他的思想,那么,我为什么没有受控?而且我还跟达措通过电话,亲自接听到了他的声音?
关伯洗净了一个不锈钢的盆子,盛满清水,放在门口的方凳上,沉默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我踱到院子里,任关伯忙个不停。现在可以确信,达措具有远距离控制普通人思想的能力,使得关伯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般,做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动作。我不想再去打扰他,免得破坏了他的思维平衡,发生意外,只是调匀呼吸,一边嗅着空气里的蔷薇花香,一边平心静气地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让我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大门被轻轻敲响之前,我根本没听到汽车停下的声音。
鬼墓(3)
我走过去开门,迎面先看到强巴、强森两张生硬的笑脸。
“沈先生,灵童登门,恭喜你了。”两个人的目光极为警惕,开门的刹那便越过我的肩膀,观察清楚了整个院子里的情况。
我后退一步,平静地点头微笑:“欢迎,荣幸之至。”
两人向左右一分,一个身高只能到我腰间的小男孩,稚嫩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拇指、食指搭在一起,结着双重“大雪山兰花印”,脸上带着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淡定微笑。
他的身后,还有两个人,垂手侍立,体态相貌,跟强巴、强森非常接近。
“沈先生,冒昧过来,请别见怪。”小男孩眉清目秀,牙齿白生生的,应该是刚刚更换完|乳牙的样子。
灵童转世是藏族人最神秘的大事,更是全球灵异学家、物理学家无法求解的十大难题之一。
当我接触到他清澈的眼神时,不得不相信,在他目光里流露出的智慧之光,能胜过一百个同样年龄的小孩子之和。
“我是达措。”他放开了手印。那种礼节,只有藏族高僧遇到智慧相若的对手时才会用到,寓意是指“同一片雪域之上,两朵兰花竞相绽放,香传佛国不分高下”。
在他无比谦和的笑容下,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好感:“请进,达措灵童,欢迎你过来。”
随行的四个人脸上突然大为不悦,强森更是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称呼有问题,大概是没能如他们预想的那样行“五体投地”的虔诚大礼引起的。藏民对于活佛的崇拜,胜过古代人参拜皇帝圣驾时一万倍,也许会觉得我这样的接待程序,是对灵童的亵渎。
“强森,沈先生是具有大智慧的人,跟你们不一样,不必拘泥于礼节。”达措抬起左手,向强森轻轻一指。
强森猛地打了个寒噤,粗壮彪悍的身子一晃,急忙垂下头:“是,是,谢谢灵童教诲。”
藏民的野蛮性格,全亚洲第一,除了活佛之外,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地臣服于任何人。由此可见,达措在他们心目中,已经跟活佛无异。
踏进客厅之前,达措停步,在水盆里轻轻沾了沾指尖,无奈地叹气:“沈先生,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港岛的水质越来越糟糕了。这样的水,即使是用来涤荡身体的污垢,也会将其中的毒素侵入人体,更不要说是喝进肠胃里了。凡尘俗世中肮脏若此,只有冥顽不灵的人才会痴恋城市红尘,一生蹉跎于此,对吗?”
他的话里暗藏玄机,我保持沉默,在没听到他带来的那个消息之前,自己最好不要有任何表示。
关伯躲在厨房里,不再出现,而强巴等四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客厅里只有我和达措两人。
他走到桌前,踮起脚尖,拿了盘子里最尖顶上的一个苹果,对着那银盘子微微发愣:“是来自大昭寺的东西吧?本是雪山圣物,可惜误结尘缘——”忽然转身,仰头凝视着我:“沈先生,你的房子里装那么多监控设备做什么?难道是给我准备的?”声音里已经有了隐隐的怒意。
那些东西是方星免费替我安装的,要想从头解释的话,只怕会耽误大家的时间,所以我只是微笑着摇头:“不,是一个朋友弄来玩的,不针对任何人。”
我承认,对达措电话里说的“消息”抱有一定的好奇心,而且强巴说过,灵童要解开我心里的一个困惑。
达措握着苹果,目光从我脸上挪开,蓦地左脚抬起来,轻轻一跺,嘴里吐出两个低沉而古怪的音节。刹那间,他的嗓音至少苍老了数倍,发出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年男人的声音。
“好啦,那些设备全部失效,你那朋友的游戏也该结束了——”他稚气地笑起来,爬到桌边的上首椅子上,举起苹果咬了一口,指着另一张椅子,“沈先生请坐,我们应该开始了。”
近几年的清修静养生活,我已经修炼到了“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境界,无论遇到多么怪异的事,只是冷静沉默地静观其变,绝不会骇然变色、大惊小怪。
鬼墓(4)
藏族传说中,活佛法力无边,可以借着任何微小的动作实施惊天动地的神奇功夫。方星的偷窥设备都是精密先进的美国货,真的被达措毁掉的话,弄不好会让她心疼好一会。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费力找专门的搜索公司进行清除了。
“沈先生,开门见山地说,我来见你,是希望你去一次喜马拉雅山脉的库库里峰。那里有一个隐密的万年冰洞,就在雪峰的背面,万仞壁立之处。洞里,有你我都感兴趣的东西,你去取回来,我带走属于我的一份。那些金子,作为行动所需的费用,目前我能调用的干净资金只有这么多,不够的话,只能由你补足。”
他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手里的苹果一样,身上穿的,是儿童版耐克运动装,头发也剪得整整齐齐,从任何角度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小男孩,除了那双眼睛。
我注意到,他的任何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右手只是虚垂着,似乎带着某种先天性的残疾。
“库库里峰?西藏传说中的‘死神之牙’?”我反问。那座雪峰的高度,只有海拔五千多米,但却早就吞噬了近千人的生命,全球登山协会先后有近五十支探险队在这里全军覆没。
“对,就是那里。”他每咬一口苹果,都会细心地咀嚼二三十次,然后才慢慢下咽。
“给我一个去那里的理由?”我继续问。
攀登雪峰不难,我有两个朋友就是专业的登山家,曾经数次登临珠穆朗玛峰,对喜马拉雅山脉的大小山峰如数家珍。
他们都亲口说过关于“死神之牙”的传说:“那座雪峰,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征服的,从望远镜里观察,它像是从天上凭空掉落下来的一样,孤零零地矗立在群山之间,上半部分,有近两千米高度近乎直上直下,根本没有攀缘的可能。”
其中一个说得更是贴切:“登临珠峰五次所费的力气,也不够攀登库库里峰一半。有生之年,希望有登山高手能征服它,我们算是看不到咯——”
“理由?沈先生,天冷了生火、夜来了点灯、饿了进餐、渴了饮水、冷了穿衣、热了摇扇——这些,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摇摇头:“不需要。”他举的例子并不可笑,而且很容易理解,那些都是人类生存必需的活动,只要存在于世界上一天,就得重复去做,但攀登库库里峰却不属于这一类。
达措轻轻咳了一声,门外“嚓”的一声,有人打着了火机,随即一阵浓烈的藏檀香味飘起来。强巴手捧着一个紫铜莲花香炉,里面Сhā着三支一尺高的黝黑檀香,低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恰好在我与达措的中间,然后再低着头退出去。
香烟笔直向上,一直碰到屋顶,才悠然散开。只怕香没烧完,烟就弥漫满屋了。
客厅里,只有达措咀嚼苹果的声音。
香炉上铜锈斑驳,肯定也是古物。司徒开曾说过,在藏边寻宝,即使是半点古董知识都没有的人,随便收购点什么回来,也能一夜之间变成百万富豪。那个地方,遍地都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铜器、玉器、牛角制品,取之不尽,求之不竭。
“你分心了,或者像我一样,只有借着这种青红果和藏檀香,才能集中自己的智慧?”
隔着不停上升的青烟,达措审视着我,如同一个考古学家在举着放大镜看一件不识来历的珍贵古董,看得极其仔细。
他终于吃完了苹果,连果核一起嚼碎咽了下去。
我迎着他的凝视微笑:“冰洞里有什么?怎么会跟我有关?”
他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搔了几下,皱着眉:“要详细说明这件事,会费时很长,所以——”他的手向我身后一指,低语着:“让黑夜和思想暂时停止吧,赐我以决断蛛网尘丝之智慧。”
不必回头,我也能感觉到墙上的挂钟停摆了,关伯前天明明刚给它上过弦。下意识地,我低头去看腕表,这只价值不菲的欧米茄表也停了下来。
鬼墓(5)
“时间的流逝,会改变说者与听者的心,所以,我必须让时间停止,抱歉。”他收回手,在桌面上拍了一下,如同讲故事的人清场时的惊堂木一样,“沈先生,我要开始了——”
客厅里突然间安静到了极点,我们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这是个必须要以‘倒叙’手法讲出来的故事,我,达措,出生于尼泊尔境内靠近边境线的察多亚村,十二个月时才能开口说话,但并不是叫爸爸妈妈,而是一句奇怪的话——‘鬼墓’。察多亚村并不算闭塞,经常会有印度登山队从这里经过,只是没人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你该知道?”
我点点头:“它在伊拉克摩苏尔以北的一个沙漠绿洲里,据说,那是魔鬼栖息的地方,只要受到魔鬼蛊惑的人,总有一天会坠入魔道,永远得不到救赎。”
世界上取同样名字的古墓很多,却都名不见经传,只有它,已经随着两次海湾战争名扬天下。
达措伸手罩住檀香,很快,他的手就被香烟笼罩住了。
“这个动作,能令我的记忆更清晰,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试试?”
我摇头:“不必,请继续说下去。”灵童转世,带着前生的记忆,我能猜到,是兰陀库林活佛曾去过“鬼墓”,才在达措思想里留下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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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枪与无情(1)
“三岁,我从一位登山家的行囊里偷到了一本世界地图,找到了那个绿洲的位置,也打开了自己的记忆之门。沈先生,在这里,我希望用一个比喻来说明关于前生记忆的恢复状况,犹如现代化办公中的网络传输一样,如果你传一个体积非常庞大的图片到异地去,对方的电脑屏幕上,会分步出现这幅图片,一点一点,或者一小块一小块的,直到最后,资料传输完毕,图片也就在对方屏幕上完整再现了。
“在这里,我就是对方的电脑,而前生的记忆则是那幅无比巨大的图片,到现在为止,我接收到的仍然只是其中一部分,而非全部。于是我常常在想,如果这种传输因为某种故障中断的话,我脑子里将会仅存着这一部分不完整的东西,尴尬无比地生活在世界上,既不是尼泊尔人达措,也不可能是兰陀库林活佛。所以,我要拿到冰洞里那些东西,早日修成正果。”
他停了停,满意地叹了口气:“还好,我说的,你全都懂。”
我站起身来:“你能看透我的思想,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我去——”讲故事的人都会口渴,我的本意是要去泡壶好茶。
关于人类能不能拥有前生记忆的辩论文字,早就在各个国家的书店里汗牛充栋。
我始终相信每一个传说背后,都会隐藏着记录人最初的原始蓝本,就像中国的考据癖专家们说的——《西游记》、《封神榜》、《搜神记》记载的都是地球上曾经发生过的东西,而不是作者完完全全的编制臆造。
活佛转生、暗语传递的故事在藏族世界存在了几百年,其中总是有它的科学性存在的。
达措伸手阻止:“沈先生,请别出这间房子,我的功力,只够封闭这一点空间。后面的故事还很长,我们一定要处在这个禁锢的空间里,容我全部说完。”
从外表看,客厅里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那种出奇的安静之外。
我顺从地坐下,做了个“请继续”的姿势,希望他尽快说到“消息”的正题。
“我知道自己到过那个绿洲,却不知道曾经做过什么。一直到五岁时才明白,鬼墓并不是重点,我的身体是在库库里峰的冰洞里,一个非常深邃的白色世界,四周全都是万年寒冰,而我也被冻在冰里。我身上有两样东西,是必须要转交给后代的,一件是‘鹫峰如意珠’,另一件则是一面玉牌,那是……属于你的东西,我得交给你,因为这是某个人临终时的嘱托……”
我听到“玉牌”两个字,立刻吃了一惊,再听到“某个人的临终嘱托”时,更是思想一紧,垂在桌子下面的手偷偷地用力攥紧,以此来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
“玉牌上有字,我看不懂,应该是某种晦涩的象形字。它属于你,而且是你族人的传家之宝。我的使命,就是找到进入冰洞的勇士,拿到珠子和玉牌,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继续寻找雪域的圣女。”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纸片,推到我面前:“看,这就是玉牌的样子。”
我打开纸片,玉牌是长方形的,上面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达措的绘图水平一般,那些文字如同乱草一样纠缠着,无从分辨。
“沈先生,我们应该联手合作,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圣女跟你也有某种奇怪的联系,但记忆恢复得很慢,而且分支越来越多,只怕十年之内,不会有大的突破性进展。如果拿回珠子,我会得到一部分来自前生的法力,或许能迅速唤醒所有的记忆,也能对你有所帮助,因为我怀疑那个嘱托过我的人,就是沈家的上一代传人……”
“圣女是什么人?沈家上一代传人又是谁?”我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达措愣怔着摇头:“我不知道,记忆全都是些碎片,每次我只能拼合出十几片,暂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我长吸了一口气,慢慢把纸片折好,推还给他,再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谢谢你的信任,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五年之前,或许我会因为一点点空|茓来风的线索,就发疯一样满世界寻找失踪的父母。不过很可惜,我已经过了那个容易热血冲动的年龄,没有七成以上把握,绝不会贸然相信与之相关的传言。”
唐枪与无情(2)
达措显然料不到我竟是这种态度,皱着眉叫起来:“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那个交给我玉牌的人,有可能就是你的父亲,那部分记忆暂时还无法恢复,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去世的地方,就在‘鬼墓’旁边。我得到的所有跟圣女有关的线索,也都与他有关。这么多谜题,只能在库库里峰的冰洞里找到答案,沈先生,你会对我带来的消息不动心?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发脾气时的样子,百分之百是个成年人,包括激烈地挥动双手的动作。
连续三次吸气吐纳之后,我的心情便彻底平和放松下来,此时脑子里所想的,也全都换成了出诊、把脉、孕妇之类的东西,彻底把他刚刚说的情节摒弃在外。
“你……你……你……”他有点气急败坏,像是没有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他能探测到我的思想,但我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的探测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讲完了吗?”我继续保持微笑。
达措点点头,又摇摇头:“暂时可以理顺的记忆也就这么多了,我曾在美国做过脑部探测手术,很可惜,我的大小脑容积只是普通人水平,活动能力极其有限,才导致了无法短时间里恢复前生记忆,真正接过兰陀库林活佛的遗命,沈先生,只有你能帮我,也只有我可以帮你,我们为什么不能合作?听说你一直都在寻找父母失踪的原因,我保证,恢复法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帮你寻找他们——”
在强巴等人眼里,他是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转世灵童,但也仅仅限于“灵童”而已,还不是包罗万象的活佛,所以总有困惑不能自解的时候。
他现在的口气,应该是在向我苦求,因为“鹫峰如意珠”是这一教派的最神圣传代信物,没有珠子,就算勉强被人尊为活佛,也不具备统领族人的说服力。所以,登临库库里峰的事,对他太重要了。
我冷淡地摇头:“库库里峰是人类征服不了的天神奇迹,我并没有能力进入你说的冰洞,不过我可以提醒你,如果雇请全球顶级的登山专家出手,只用掉那些金子的三分之一,也许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
每个人都该有自知之明,我的长处在于天下第一的医术,而不是雪峰探险。
达措失望之极地苦笑起来:“沈先生,谢谢你的提醒,该做的我都做了,去年春夏两季,已经赔上了四十多名登山高手的性命。”
我知道,如果有人征服库库里峰的话,早就见诸媒体和报章杂志,成了轰动登山界的大事,我没有理由不知道。
“沈先生,珠子关系到我能不能恢复记忆,接下来是完成寻找圣女的任务,找到那只奇怪的……环,然后带着它去做一件事。我们兰陀库林教派存在的目的,就是要积蓄力量完成最后这件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不知道……唉,如果我的手指能够停止世界的运转就好了,那就能不惧怕时间的流逝。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时间越走越快,每走一天,那个日子就会趋近一天……”
表仍是停止不动的,我起身准备送客:“不必在我这里继续浪费时间了,你说的事,我无能为力。”
我不想被别人看透自己的思想,特别是对某些事还没有头绪之前。
达措不情愿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向我伸出手:“沈先生,我希望你能有改变决定的勇气。”
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成年人的思维特质,这一点,绝对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我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无声地微笑着,表示对这件事并没有兴趣。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我本来以为你会对父母的失踪有极强的探寻欲望,事实上,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感觉到你渴望揭开事实真相,唉,算了,我……”
这是一次不欢而散的会晤,他跨出门口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和我的腕表重新开始工作,不过已经延迟了四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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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枪与无情(3)
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
达措站在台阶上,贪婪地吸了一口浓郁的蔷薇花香,向我做着最后的游说:“沈先生,我还会在港岛停留十天,想通了可以随时找我。不必打电话,只要你有这个念头,我就能感知到。”
强巴和他的同伴一直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旁边,达措打了个哈欠:“我累了——”其中一人立刻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这一行人出了大门,沉默而疲惫地慢慢走向街口。
等他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我胸膛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释放出来,浑身抽了筋一样,一下子坐在台阶上。
用内力来控制自己的思想活动,等于是在向自身施加催眠的力量,至少要耗费双倍的体能。再拖延几分钟下去,我就会忍不住全身崩溃了——之所以这么费力地折磨自己,是因为我不想再让达措探测到自己的内心活动。
说实话,我对他说的“消息”非常动心,因为那玉牌是家族代代相传的标志,由爷爷传给父亲,贴身佩戴。如果他没有离奇失踪的话,将来一定会传给我。
“人在玉在,人死玉亡”,玉牌既然落在兰陀库林活佛身上,父亲一定是遭了不测。
“摩苏尔的‘鬼墓’?那片已经被美伊战火焚烧殆尽的绿洲上究竟发生过什么?父亲怎么会去那里?”
我带着重重疑虑走进书房,拉开抽屉,取出那张奇怪的照片。
达措也曾模糊地提到过一个什么“环”,或许指的就是它,方星口中所说的“碧血灵环”?我心里陡然升腾起了强烈的愿望,要不顾一切地去库库里峰,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助人就是助己,给达措灵童取回“鹫峰如意珠”的同时,我也能拿回传家玉牌。
关伯已经在厨房的角落里睡熟了,脸色透着几分憔悴。上了年纪的人,昨晚通宵熬夜后,精神早就无以为继了。
我轻轻叫醒了他。撩开眼皮的一瞬间,他的表情透露着无比的茫然:“小哥?我……我在干什么?怎么会睡在这里?”
水龙头没有关紧,嘀嘀嗒嗒地落进水盆里。
“好香的苹果味啊?家里来客人了吗?”他困惑地揉着眼睛,走向客厅,瞪着桌子上的银盘和苹果,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
那个紫铜香炉被强巴带走了,空气里留着如烟如雾的檀香味道。
以人的力量来对抗玄妙的藏教异术,始终还是太渺小了,他虽然满身武功,一旦思想被达措控制,立刻变得毫无意义。
“小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浑身的骨架像要散开一样,头也晕晕的,一阵一阵天旋地转……”关伯扶着自己的头,郁闷地回卧室去休息,把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关了所有的灯,任自己陷在无边的黑暗里。
达措蘸过指尖的水盆闪着粼粼的波光,像是一口神秘无边的镜子。我走近它,里面模糊映出自己的脸。
我拒绝了达措的请求,只是不想在自己没有完全考虑清楚之前,便被别人事无巨细地看得通通透透。人在江湖,始终牢记要有防人之心,否则一招不慎,被人骗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也是地球上每天都会发生几千件的常事。
关于父母的记忆悄悄浮现出来,最深刻的一幕,就是母亲在乡下老家的阁楼顶上迎着夕阳久久地伫立,而父亲则躺在她身边的竹椅上,用一块雪白的锦缎手帕,擦拭着家传的飞刀。
这种沉默的画面,往往能一成不变地维持几个小时之久,直到暮色降临为止。
同样的刀,也在我的手里,并且在感受到有人灵巧地从楼顶一跃而下时,“嗤”的一声激射出去。
那人落地时,灵猫一样悄无声息,但飞刀险之又险地穿透了他肩头的黑色夜行衣,将他钉在木栅边。我无意伤人,对方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思,反手拔下了那柄刀,又弯腰拾起被碰落在地上的一朵栀子花,笑着叹息:“可惜了这么一朵好花,你闻闻,港岛环保屡屡亮起红灯,温室之外,这么香的花,已经很少见了。”
唐枪与无情(4)
他在自己衣袖上蹭了蹭刀锋,慢慢走到门前,亮晶晶的双眼满含笑意。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踱向门口,冷冷地审视着他的脸。
“别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涂了这些夜行迷彩之后,紧巴巴得太难受了,或许可以借你手边的那盆水洗洗?”他翘起嘴角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阁下是谁?是不是走错夜路了?”我不想引狼入室,对方的轻功高明之极,腋下、腰带两侧、腿弯都藏着细小的武器。有麦义等人的夜袭在先,我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呵呵,我是——”他反手伸向怀里。
我的指尖稍稍一动,第二柄刀又弹在食指、拇指之间,刀刃上跃动的寒光,刹那间割裂了茫茫夜色。
“别误会别误会,沈先生,我是给唐枪送信来的,只是路过,毫无恶意,更不是穿门越户的飞贼……嘻嘻,当然,府上时常给飞贼光顾,就算我是贼,也不多我一个对不对?”他笑得弯下了细瘦的身子,但双手却听话地高高举起来,对我手里的飞刀颇为忌惮。
“你是谁?”我盯着他的胸口位置,直到确信那里并没藏着厉害而歹毒的暗器发射装置。
“我姓无,单字情。”他眼睛里的笑意像永不止息的波浪。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他的信呢?请拿出来。”
他举起那朵落花,凑近自己的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的花,沈先生躲在这里享清福,远离江湖上的风风雨雨,真是羡慕死我们了——信在,但我总得索取点什么报酬吧?”
“你要钱?”我反问。
“对,我要——”他的话没说完,我已经向前猛冲,从他身前掠过,带起的风声,把他手里的花卷得叶瓣四散。
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已经落在我手心里,带着万宝路香烟的淡淡甜香。这是唐枪一直以来保持的习惯,即使是在最阴森恐怖的古墓里,他的嘴角也永远叼着香烟,而且是唯一的万宝路品牌。
他喜欢用烟盒里的锡纸写字、画画,并且有一次曾告诉我说,自己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背着画夹的吟游诗人。只是造化弄人,握着画笔的手现在握的却成了开启古墓的钥匙。
“我在摩苏尔,寄给你一张画,很酷,查收,无情是你的崇拜者,前去瞻仰,记得给他签名留念。”
唐枪的中国字写得歪歪扭扭,远不如他的英文手写体来得漂亮,毕竟是在英国漂泊过那么久的人,除了盗墓,还学了满口正宗的伦敦音英语,并且混了一张剑桥大学的博士生证书。
“沈先生就是这么感谢信使吗?早知道是这种规格的礼遇,不如不来了!”无情用力摇头,右耳上挂着的一个古银耳环不停地来回晃荡着。
我微笑着道歉:“对不起,最近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我不得不防。”
“那么,我的酬金呢?”他丢开残花,向我伸出右手,促狭地紧盯着我的脸。
我皱了皱眉:“支票簿在楼上卧室里,跟我去拿。”
他的神色突然一阵窘迫,抬头向二楼急促地望了望,马上改变了口气:“算了,下次再说吧,我还赶着有事,这就告辞,再会。”
这个小小的变化,让我立即起了疑心,因为卧室里放着达措送来的金条,虽然所有的窗户上都安装着钢栅防盗网,却不一定能挡得住这些夜行高手。
“请留步,只要一分钟就好。”我担心那些金子的下落。
“好吧,主人好客,我也只能——”他的身子骤然箭一样向上弹起来,犹如膝盖上装了最强力的弹簧一般。
我不想伤他,有不超过十分之一秒的迟疑,但旋即跟着跃起,单手抓他的脚踝。
“呵呵,来抓我啊?”在空中无处借力的情况下,他竟然能急速地向侧面飞旋了出去,如同一架被湍流鼓动的水车,这种轻功,即使不是江湖上最高明的,也能进入当代前一百名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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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枪与无情(5)
飞刀在我手里颤了两次,始终没有射出去。
又是一次不该有的迟疑,他已经轻飘飘地落在篱笆上,轻笑着甩手:“还你飞刀,你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哈哈哈哈……”
刀的来势灵动飘忽,他应该也是一名暗器高手,发射手法堪称高明。
我接下了刀,看着他一路飘然离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烧。
“这是一个女孩子,真是太大意了!”我狠狠地自责,被达措夜访弄昏了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刚才从她怀里取那封信出来时,指尖已经略有察觉,此刻被她握过的刀柄上,更留着淡淡的粉香。再结合她的体态、说话时的语气以及故意遮掩的脖颈位置,全都说明了她的身份。
我是一个妇科医生,但她现在不是我的病人,那样唐突的动作,实在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可惜现在,想向她道歉辩解,也没有机会了。
不出我所料,金子已经全部消失,盒子里只留下一张烟盒锡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张龇着大牙的笑脸。
我郁闷地长叹,看着纹丝没动的防盗窗,真是怀疑这种东西的存在到底有什么价值?抑或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摆设?其实,刚才达措离开时,我应该先把金子还他,免得节外生枝才对。怪只怪他说的“消息”让我的精神高度紧张,竟然把金子的事全都忘在脑后了。
睡了一整天,到这时候已经毫无倦意,索性重新回到书房,刚刚落座没有三秒钟,面前的电话铃声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
十根脉搏的孕妇(1)
我立刻抓起电话,免得如此突兀的动静惊吓了关伯。
“喂,沈老弟,沈老弟,重大发现!我有一个重大发现!你听见了吗?这是一个奇迹,人类医学史上的奇迹……”
对方的嗓音已经提高到了极限,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听筒里激荡着巨大的回声,表明对方是在一个空旷的大房子里。
“梁医生?这么晚了,什么事值得如此兴奋?”半夜三更打电话来的,不是疯子就是工作狂,这位姓梁名举的医生是香港中医大学的顶级教授,不折不扣的超级工作狂,自称“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师无友”,医学钻研就是他生命里的一切。
我跟他并非深交,只不过在去年中医大学那个“脉象层次决定同体生命个数”的课题中有过几次交流,大家例行公事地交换过名片而已。
“沈老弟,你能不能现在就来大学的绿楼顶层实验室,我有无比重大的发现,如果研究能有定论,将会凌驾于古今中医学史上的任何顶尖人物,什么华佗、扁鹊、孙思邈、李时珍,统统滚一边去,给我提鞋都不配。你、我将成为名彪青史的伟大——”
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下来,但兴奋程度有增无减,我只能打断他:“梁医生,很晚了,我已经休息,明天见面可以吗?你最好现在服用一点镇静剂,对自己的身体会好一点。”
对于工作狂而言,根本没有时间观念,就算他手腕上戴满手表,也不会弄明白下午三点和凌晨三点的区别。
梁举陡然高叫,声带马上要破裂一般大吼:“十条命!我把过脉了,她有十条命,一个有十条命的孕妇——”
听筒里似乎有高亢而激烈的声浪喷出来,让我情不自禁地皱着眉,把电话拿得远一些。
“十条命的孕妇?”我一瞬间并没理解他的意思,以为是“怀了十胞胎的孕妇”。
十胞胎的怀孕情况虽然惊人,但人类医学史上的多胞胎之最,却是一位一次生下了十五个胎儿的女人,只是都没有活下来。目前有资料可查的,是巴西农妇莎达路,在1964年一胎生下八男二女共计十胎,成为世界上多胎一次存活的最高记录。
能在港岛发现怀着十胞胎的孕妇,也可以说是一次惊人的纪录,但似乎并不能成为令梁举疯狂激动的理由。
“恭喜你梁医生,港岛能够有机会平了世界多胞胎纪录,特区医###合会,一定能颁奖状给你。咱们明天再说可以吗?我真的不太方便。”
跟这个工作狂通话,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因为你实在分不出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心脏不好的人搞不好就会被他吓得提前离世。
我假装打了个重重的哈欠,明明白白地提醒对方“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梁举沉默了,听筒里传出他急促的呼吸声,如同一只被激怒了的美洲气蛙,庞大的肚子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咕咚咕咚”,他好像在喝什么东西。我很担心癫狂状态下,他又会像上次一样把手边的福尔马林药水随口喝下去,闹出连续七八次洗胃的笑话。
“梁医生,你还好吗?”我试探着问,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取出夹在书里的照片,皱着眉审视着。玉镯里那些缭绕分布的血丝,看上去像一座回环相连、绵绵不绝的迷宫通道。
我突然有了灵感:“如果把实物置于几百倍的放大镜下,是否会有不同的发现?”其实不必动用观测细菌专用的高倍显微镜,仅仅是二百倍的放大效果,就足以将手镯上的秘密一览无遗,不过那必须是实物才行,一张图片即使再生动一千倍,也只是死板的图片,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猫有九条命,对吗?”梁举的声音低沉下来,平添了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他平日就是一个动辄大呼小叫、作惊人之举的怪人,所以,中医大的学生们都把他叫做“短路教授”,对他毫无尊敬之意。我现在只是基于同行的礼貌,才在这里勉强继续与他通话。十胞胎的孕妇,即使把孩子顺利地生产下来,只怕也不容易百分之百地成活。
十根脉搏的孕妇(2)
“对。”我把照片翻过来,凝视着父亲笔下那几行楷书。
“审判日必将到来?难道那就是地球人类的末日?”我猜不透父亲把这些句子写在照片背面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碧血灵环”跟“审判日”有某种关联?
“沈南,你没在认真听我说话?为什么每个人都不相信我?”梁举颓然长叹,又是一阵响亮的喝水声。
他直呼我的名字,这是第一次,原先的称呼一直是“沈老弟”。
我又打了一次哈欠,准备结束这次通话:“梁医生,十胞胎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骤然尖叫起来:“十胞胎?不不不,你理解错了,是十条命,一个人具有十根脉搏——你听懂了吗?十根脉搏,每一根的跳跃频率都不相同。原来你们都理解错了,绝对不是十胞胎,而是十——条——命……”
我猛然惊觉:“十根脉搏?”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整理思路,再次开口时,已经平静了许多:“沈南,我也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今晚,我替她把脉至少超过一百次,并且带她去了中心放射室,连做了四次彩色透视。我生怕自己弄错了,再搞得整个大学里哗然一片。听着,我是神经质的工作狂,但不是疯子,一直都在用传统手段与科学仪器,对她进行检测,最终结果——她肚子里只有一个成形的胎儿,受孕时间为三个月零六天。”
我冷静地听着,中医大的光学仪器来自德国,是去年刚刚升级换代完毕的,误差容错率小于十万分之一。
“我的把脉问诊水平,是大学里最高明的,这一点连几位校长都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我探测到她有十根脉搏,千真万确,甚至连左右腕脉、脚脉、颈后脉动点和心房监测等所有的手段都用过了,只差没有把她的肚子划开来检查。或许我‘十条命’的说法并不严谨,但你能告诉我,该如何描述这件事吗?我知道,神话传说中猫有九条命,至少要杀死九次,才会彻底毁灭。难道她肚子里怀着的竟然是只猫灵?”
梁举的声音越来越沮丧,最后变成了喃喃的自言自语。
一个孕妇的脉象竟然显示有十根脉搏,这一点即使从理论上说都不可能存在,根本无法解释。人体内更不可能孕育猫灵,听完梁举的最后一句,我只觉得自己背后阵阵发冷,浑身汗毛都缓缓倒竖起来。
异术界有句行话:夜不可语鬼神。
白天是属于人类频繁活动的世界,到了夜晚,一旦失去了光明,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到底掩盖着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某位灵异大师曾说过一段最经典的警世名言:上天用黑夜来遮挡人类的视线,就是要给另外的地球生灵以透风活动的机会,所以,天黑时,聪明人最好乖乖闭眼,不要试图去探索黑暗之中的世界。
人类的思想有“知”与“不知”的边界,也可以看做是上天的故意安排。
我觉得房间里有些气闷,起身打开老式木窗,透些新鲜空气进来。远处,竟然真的有叫春的猫,在一声接一声地凄惨怪叫着,似乎是在应和梁举的话。
“沈老弟,能不能请你现在就过来?我觉得整幢绿楼里到处都鬼影憧憧,她肚子里怀着的一定是妖怪,而且是世间最凶恶的幽灵。求求你……求求你……”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像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一样无助地哀哭着。
腕表显示,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再有一个小时就该天亮了。
就算我立即赶过去,费时半小时多,又能帮上他什么?既然胆战心惊到这个地步,不如直接拨打报警电话,向警察求救好了。
我想梁举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吓糊涂了,竟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梁医生,别再疑神疑鬼了,或许只是心理作用而已,不必害怕。天马上就要亮了,我保证上班前就去你那里,明天见,好不好?”
梁举失望地连声叹气,就在此时,说不清是听筒里还是窗外,陡然响起一声幽长的猫叫声,像是一个怀春的古典女子正在哀怨地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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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根脉搏的孕妇(3)
我握着听筒的手猛地颤了一下,猫叫春历来是生活中最难听的“四大声音”之首,其他动静无可比拟。
望望窗外,只有栀子花在夜风里摇曳着,万籁俱寂。受梁举的声音感染,像我这样并不胆小的人,都感到四周阴风阵阵,真看不出,他还有讲恐怖故事的天分。
“那好,只能明天见了……”电话断了,一阵“嘀嘀”的占线忙音传过来。
我挂了电话,才发现手心里竟然渗出了一层冷汗。在此前我的接诊经历中,曾有三十几次为双胞胎妈妈把脉的个案,脉象跟单个胎儿的妈妈截然不同。
“十根脉搏,根根不同,到底梁举遇到的会是什么人?”
电话里他一开始慌乱激动,到后来颓丧疲惫,其实真正的情况反倒并没介绍太多。我只大概明白,有个孕妇今晚请他把脉,然后出现了异样的状况。其间,他动用了放射室的仪器,自己也忙碌着无数次把脉,这能说明什么?一个奇怪的孕妇而已。
如果梁举是个严谨认真的普通人,或许我接到这种古怪电话后,会立刻前往,但他平素的行为实在让人好笑,就像那个“狼来了”的故事中说的,大呼小叫一百次之后,很难让人继续相信他的第一百零一次谎报军情。
我冲了一杯黑咖啡,重新回到桌前,蓦地记起了常春藤咖啡厅里被射杀的那名“假孕妇”。
真是巧得很,我跟梁举分别遇到了一件与孕妇有关的事,不知道他的病人到底是何来历?沉吟了一会儿,我决定打电话过去,再详细询问一下。
梁举的电话一直都在占线,我连续拨了四次,都无法接入,听筒里一直都在“嘀嘀、嘀嘀”响着。
“难道这老头子吓破了胆,又在向谁求救?”我疑惑地放下了电话。
“一个人同时显示十根脉搏?到底预示着什么?”我找不到答案,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圈,其间又拨了几次梁举的电话,但一直无法拨通。
“这老头子究竟在搞什么?就算实验室的电话是大学统一买单,也不必抱着话筒不放手吧?”对于一个他这样的怪人,没有人能猜得出下一步他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彻底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在转椅上闭目思索着达措灵童来访的每一个细节,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关伯安睡了一夜,精神好了很多,我再问他昨晚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基本上一问三不知,连自己洗苹果、倒水的事都记不得了。
“小哥,我老了,却没糊涂,别问来问去地考察我了!”问到最后,关伯有点恼火,低头忙碌,看都不看我一眼。
只要他身体上没受损伤,我也没必要追根究底下去。相信达措的催眠术要比普通心理医师的手段高明几十倍,不会令被催眠的人留下后遗症。
关伯是跟我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如果有谁对他不利,我绝不会放过对方。
我回到楼上,只简短地打了个盹,让脑子里的紧张和焦虑稍稍缓解之后,立刻起床,再次拨打梁举的电话。
这一次电话通了,不过是个年轻的陌生男人,声音冷冰冰的:“谁?”
我脑子一转,马上判断出了他的身份:“何警官?”
对方反应似乎不输给我,立刻叫出我的名字:“沈南先生?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
我也很纳闷,因为何东雷似乎没有理由出现在中医大的绿楼里,而且是在梁举的电话旁。一瞬间,我的第六感敏锐地意识到:“一定是梁举出事了!”
“沈先生,我刚刚要拨打你这个号码,死者梁举,两小时前曾给你打过电话,通话时长十二分钟。那是他最后一次与别人说话,与死亡时间吻合一致。所以,我要求你马上到死者的实验室来,配合警察的调查取证工作。”
何东雷的声音非常冷漠,令我肩膀一颤,深深地打了个寒战。
“梁医生死了?怎么死的?”直觉告诉我,他的死,会跟十根脉搏的孕妇有关。
十根脉搏的孕妇(4)
何东雷不带一丝热情地笑了一声:“来了就会知道,我等你。”
脑子里残存的疲倦睡意骤然一干二净,我轻轻拍了拍额头,让激荡的心情稳定下来:“何警官,死者的确给我打过电话,不过却是为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我要求检查他所有的电话记录,还有近几天里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
何东雷冷笑着打断我:“这是警察的事,你要做的,就是马上到中医大实验室来,或者,我该派几个兄弟去请你过来?”
此时此刻,我无暇计较他的嚣张傲慢,立刻换衣服,边系领带边向外走。
关伯正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疑惑地皱着眉问:“小哥,不吃早饭就要走吗?有什么急事?”
米粥和水煎包子的香味从他手里的托盘上飘出来。要在平时,空了一夜的肚子该咕咕叫了,但现在连胸带腹堵得满满的,一根针都Сhā不进去。
我急匆匆地到了门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大声叫着:“关伯,最近家里乱,你自己多小心些,留意来访的陌生人——”
关伯惊愕地“哦哦”了两声,愣在门边,很久都没回过神来,直到我跨出大门口,才听到他大声在后面叫:“小哥,你自己也要当心!”
杀戮的齿轮一旦转动,似乎没有那么快就终止下来。我是不由自主卷入这个危险纠葛中来的,眼前暂时一团漆黑,看不到敌人在哪里,更不知道怎样才能终止杀戮。
中医大的绿楼已经被警察封锁,七八辆警车胡乱横在楼前,建立起的安全警示线除了阻挡学校里一批好事的师生靠近围观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挡住那些肩扛“长枪短炮”的记者们无孔不入的触角。
外墙上茂盛的日本爬山虎正郁郁葱葱地迎着初升的朝阳,奋力向楼顶攀升着,这也是“绿楼”之所以得名的原因。不过,我曾在盛夏时来过这里,绿色植物生长过盛后,整座大楼都被某种阴森森的气息笼罩着,给人带来阴凉的同时,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森森寒意。
跨入楼门的刹那,一股凉意迎面扑来,令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实验室在十二楼,电梯门打开之后,我立刻闻到了一股浓烈之极的血腥气,仿佛踏入了一个久不清洗的生猪屠宰场一般。
这间巨大的实验室面积足有五百平方米,中间是条五米宽度的走廊,两侧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试验仪器。此时,每台仪器上都沾着淋淋沥沥的斑斑血迹,十几名带着塑胶手套的警察正举着放大镜,小心地观察着那些血迹。
我抬手捂着鼻子轻咳了一声,提醒大家有人进来,免得惊吓到那些全神贯注工作的警察们。
何东雷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前,嘴里衔着一支烟,烟灰已经累积了半寸长,显然正在专心致志地苦苦思索。
带领警察们处理现场的,竟然又是杨灿,他一见我,立刻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沈先生,感谢你百忙中赶过来,这件案子有些棘手,林局长安排我全天候协助何先生工作,其实我本来不是这个辖区的……”
何东雷猛然旋身,用一声威仪十足的重咳,截断了杨灿的话,鲨鱼一样的眼珠定定地落在我脸上。
杨灿惭愧地低下头,乖乖退到一边,露出摆在一张长条形办公桌上的尸体。
我举步向办公桌方向走,何东雷抢先跨上一步,挡在我面前。
“沈先生,梁举在电话里告诉过你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值得凌晨四点钟还要通电话?”
他直盯着我,用的是警察审讯犯人的态度。
尸体是盖在白被单下面的,从头到脚,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我向侧面写字台上的电话指了指:“梁医生的电话带有录音,何警官听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我不是待罪的囚徒,也就无法容忍何东雷的冷酷傲慢。其实,我一向都赞同港岛警方提倡的“警民合作、共建和谐城市”的号召,只是不愿意给莫名其妙地呼来唤去而已。
十根脉搏的孕妇(5)
之所以到绿楼来,是因为我对梁举的离奇死亡感到内疚,他曾向我求救过,如果我及时赶来,或许不至于发生这样的血案了。
何东雷冷笑:“沈先生,警察怎么做事,不必你来教,我问你的事,将来会作为呈堂证供,最好请你想清楚再说。”他直起腰,倨傲地挑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冰冷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狐疑。
杨灿偷偷地向自己的手下打着手势,让大家专心做事,不要观望。
我向后退了一步,抱着胳膊,学着何东雷的口气冷笑:“何警官,我是来协助调查的,不是犯人。如果你继续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如果梁举刚刚打完电话就遭了不测,警察至少比我早到一个小时,勘察到的有用线索足够清晰勾勒现场发生了什么。何东雷要做的,是马上查找凶手,而不是把我锁定为犯罪嫌疑人,白白延误破案时间。
我最反感的就是这种故作高明、不懂装懂的官僚,他甚至不如反应能力稍差的杨灿可爱。
站在这种满眼血迹、满鼻子血腥的房间里,本来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何东雷冷笑着逼问!
女助手狄薇(1)
“不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吗?”何东雷陡然逼近,右手“啪”地一下扣在我的左肩上,倏地收紧。
我早就注意到他曾练过“大力鹰爪功”之类的功夫,所以有所提防。肩胛骨一痛的同时,我的右手上翻,捏住了他的脉门,反手一拗,化解鹰爪的同时,单臂一振,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他的高大身躯凌空甩了出去。
鹰爪功最犀利的攻击点只是双手,何东雷想以这种功夫制伏我,实在是打错了算盘。我只是自卫,并没有展开凌厉的反击。
何东雷的轻功身法变化极快,脚尖在一台玻璃蒸馏器顶上一点,平举双臂,稳住身子,如同一只待机猛扑的孤鹰。
我向侧面横跨了一步,鼻子里冷冷地“嗤”了一声:“何警官,何必如此冲动?请记住,这里是21世纪的港岛法制社会,一切讲究证据,就像你在美国执行公务一样。再说,单以中国武功论,港岛这块藏龙卧虎之地,比你厉害几百倍的大有人在,最好能当心一点,省得丢了美国警察的面子。”
那些本地警察早受够了何东雷的傲气,有我替他们出头,乐得捂着嘴偷笑。
杨灿慌忙跳出来讲和:“两位千万别伤了和气,都是林局长的座上客,大家全是为了港岛的和平安宁,精诚团结才是,拜托给兄弟一点面子,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何东雷再次冷笑:“我有权利对任何身份不明的人进行检查讯问,沈先生的武功再好,能胜的过这房间里的十柄手枪?不看林局长的面子,今天就铐你去警察局,要你好看。”
杨灿不停地打着圆场,看他的面子,我才没有继续发作。毕竟追查梁举的死因,比任何口水战都重要,何东雷的武功远远在我之下,可能在美国警察总部里没遇到过高手,才变得如此傲慢起来。
我掸了掸肩头被他抓过的地方,仰面冷笑:“何警官好身手,中国的鹰爪功传到美国去,劲道变化没增加多少,姿势倒明显是改进了很多,变得越发精致好看了。”
江湖上懂得鹰爪功的人很多,但真正登堂入室的却少之又少。如同正在持续衰败没落的所有中国武术一样,终将无法摆脱被枪械淘汰的宿命。
这次短促的交手,将何东雷的锐气折服了大半,重新落地之后,他的脸上也渐渐有了和煦的笑容。
“梁举的死因非常奇怪,像是被某种体形庞大的猫科动物所伤。对方抓裂了他的五脏之后,竟然又带着他凌空在实验室里绕了几十个来回,将所有仪器上都淋满了鲜血,然后才扔回地上。”
杨灿揭开被单,瘦削干枯的梁举已经没有人样,满头满脸都是两厘米深的抓痕。失血过多后,翻起的每一道白森森的伤口都让人不寒而栗。
“惨不忍睹吧?”何东雷拉开梁举胸口早就破裂的衣服,从胸到腹,血肉模糊,随处可见白生生的断裂骨茬,死亡的惨状,只能用“蹂躏”两个字来形容。
猫科动物中,体形最庞大的应属老虎,但老虎是不可能叼着人满屋子乱飞的。如果杀死他的是老虎,此刻屋子里应该不会再有一架完好无损的仪器,再有,老虎也不可能自己乘坐电梯到达十二楼,它们还没有那么高的智商。
何东雷早就听过那些录音,对于“猫灵”两个字,不止一次地嗤之以鼻。对于“十根脉搏的孕妇”这个话题,更是不屑一顾。
杨灿的地位非常尴尬,既要照顾我的面子,还得接受何东雷的调遣,不时地露出难堪的苦笑。
这个房间里,找不到任何关于那个孕妇的记录,杨灿及时提出了一点:“梁举有个年轻的医学助手,名叫狄薇,很快就会赶来,应该能给咱们提供一些资料。”
梁举的五官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表情。
“是谁杀了他?难道是一个拥有十条命的孕妇?杀人灭口?”
关于“猫灵杀人”的恐怖话题,在六七十年代的港岛非常盛行,不过随着高科技的进一步发展,新一代年轻人的兴趣转向了日本动漫,与咸蛋超人奥特曼、火影忍者之类的舶来品打成一片,本土的神话传说就渐渐地被人淡忘了。
女助手狄薇(2)
我替梁举盖好被单,走到窗口去透气。
俯瞰中医大的校园,远花近树,郁郁葱葱,满眼蓬勃生气。迎面吹来的春风,带着丝丝暖意,提醒我夏天就快近了。如果不是梁举的突然死亡,能在这里吹吹风、看看风景,该是多么惬意?
就在此时,我的电话响起来,是关伯打进来的。
“小哥,快递公司送了一只大箱子来,说是一件礼物。我已经拆开了,你说怪不怪,里面竟然是一块黑色的石板,足足有两尺见方,四五十斤重,上面还有一幅画。”
关伯大惑不解地述说着,一边在用力挠头。
只要是“画”,就该是唐枪寄来的,不过他却没说,那画是留在块石板上的。我按了电话的侧键,让听筒里的声音降到最低,漫不经心地问:“画上是什么?”
挠头的声音消失了,关伯愣了两秒钟,才迟疑地描述着:“一个男人盘腿坐着,手里握着一件东西,好像是一柄小刀。一个女的,站在男人背后,高举着双手,右腕上戴着一个镯子。他们的对面,是一个高大的巨人,披着长袍,头发乱蓬蓬地向天直竖着。看这样子,似乎是一男一女跟一个巨人即将展开殊死搏斗——”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何东雷一直狐疑地向我望着,只能含混地说:“关伯,我不方便讲话,回去再说吧。”
“小哥,这幅画是刻在石头上的,笔画极其纤细,以我的经验,寻常小刀无法做到,竟然像是激光雕刻出来的——”关伯仍在继续说下去。
“关伯,我现在有事,回去再说。”我只能打断他。
何东雷像只警惕的猎犬,我不想让他将怀疑的触角一直对着我,耽误了抓获真凶的机会。
刚刚收线,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一阵女孩子高跟鞋的声音怯怯地响起来,实验室里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向电梯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披着一头柔软金发的年轻女孩子,手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文件夹,略带慌乱地向前走着,竟然来不及整理披散在额前的乱发。
当她抬头向实验室里看时,突然发现这么多陌生男人的眼睛整齐地盯着她,越发慌手慌脚,文件夹脱手落地,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随即夹子里的资料四散乱飞出来,落了一地。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她一下子愣住了,双手捂着嘴,脸上露出惊骇莫名的表情。
几个年轻的警察立刻抢出去,以“英雄救美”的洒脱姿势,一边低声安慰她,一边弯腰捡拾那些资料。
何东雷“哼”了一声,倒背着双手,踱向另一面窗子。
我打赌,像他这样冷漠乖戾的警察肯定不会有女朋友,哪个女孩子愿意每天面对一大块硬邦邦的坚冰呢?
“狄薇小姐,请到这边来,资料交由他们收拾就好了。”杨灿大声招呼那个女孩子。
我不屑于跟何东雷保持同样的窗前站立的姿势,向门口方向迈了几步,恰好跟那个女孩子眼神相接。在她眼里,蕴涵着说不出的忐忑,特别是瞥到满屋子血迹的时候,她更是像一只误入屠场的小鹿,只差没有加速奔逃而去。
“是狄薇小姐吗?我是沈南,梁医生的朋友,咱们以前好像见过的,对不对?”我极力想打消她心里的惊惧。梁举死了,只有他的助手才能提供一切有用的资料,基于这一点,狄薇的地位变得极其重要而微妙。
“是的,沈先生,我见过您……梁医生的死太可怕了,原谅我的失态……”她的脸颊上飞起两团红晕,苍白的嘴唇也恢复了一点点血色。
狄薇是个中美混血儿,中英两国语言都非常流利,是近五年来唯一一个让梁举觉得满意的助手。
她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睫毛又长又翘,五官特征更偏向于华人血统,身材也是略显娇小,与人高马大的美国女孩子绝不相同。
杨灿搓了搓手,挤出满脸的笑容:“哦,沈先生与狄薇小姐熟识?这就好了,我们或者可以去隔壁谈?那边的小客厅环境稍微好一点……”
女助手狄薇(3)
他是好意,并且很明显是想先让狄薇的情绪平静下来,但这个友善的举动竟然也遭到了何东雷的喝斥:“杨警官,我们是来办案,不是拿着纳税人的钱满世界泡妞的。看看你的手下,为了一个女孩子就放下手边的工作,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这里我说了算,谁再胡乱发号施令的话,就请他先出去!”
杨灿的脸“刷”地红了,接着一片惨白。
那些正在捡拾资料的警察不约而同地直起身,松开手掌,刚刚拿起的资料又全部落地,以这样的无声愤怒来抗议何东雷。
我寒着脸站着,想看看何东雷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杨灿用力搓了搓手,梗着脖子答应了一声:“是,长官。”
港岛警察部门一向采用军事化管理,要求下属对上级无条件服从,即使是明显的错误指令也要执行。杨灿虽然憋气郁闷,却也无可奈何。
直觉上,狄薇抱进来的资料都不会有用,因为梁举从来都不是一个按规矩办事的人。很多时候,他视那些登记档案为垃圾,根本不会接触,遑论提笔记录什么。
神秘事件应该从蹊径处着手,若是遵循这些现场勘察的老路,肯定毫无意义。
何东雷大踏步地经过我的面前,走向狄薇,像一只掌控了局面的老鹰要伸手去攫取可怜的小鸟一样。
我向侧面闪了一步,避开他的锋芒,同时目光转向靠窗的这面墙。从梁举的死亡原因分析,应该是死于某种力大无比而又行动灵活的怪兽爪下。既是怪兽,那么从电梯上下的可能性极小,所以要从窗户和顶楼天台处着手。
如果我的思路正确的话,在天台应该能发现某些线索。
“狄薇小姐,昨天你见到梁举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对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何东雷例行公事一样的讯问,很标准但也很愚蠢。他对“怪人”梁举不了解,以为梁举不过是大学里的普通教授,一定遵循普通人的行为准则。
我向杨灿使了个眼色,慢慢走出实验室,折向右边那个通向天台的步行梯出口。那里有一扇沉重的绿色铁门,被一把巨大的牛头铜锁牢牢锁住。
杨灿跟出来,迅速靠近我,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黄铜钥匙:“沈先生,门锁着,地上的灰尘痕迹表明,近一周内没有任何人上过天台——钥匙全在这里。”
的确,靠近铁门五步之内的台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尘土,那是从门扇底下的缝里吹进来的。牛头锁上也落满了尘土,完全是自然沉淀而成,没有一个手印。
杨灿继续解释:“据校工讲,天台上没有任何值得检查的人工设施,所以往往一个多月都不会有人使用这扇门。每次开锁,几乎都要先向里面滴润滑油,是个最让人头疼的差事。”
我沉思着点点头,杨灿对于事件的表面分析头头是道,但这些理论性的东西只适合于记录在刑侦报告上,对侦破梁举的死因毫无用处。
杀人者是怪兽的话,自然不会使用电梯和这扇门。
若杀人者是人类,自然会在行凶后乘坐电梯离去,更不必开这扇门。我怀疑的目标是天台,而绝非这扇门。如果杨灿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多年的警队历练可真的是白过了。
我指向铁门:“杨警官,我觉得,大家应该把注意力放到天台上,凶手可能是从窗子里翻上天台,然后逃走。”
杨灿挠挠头,大惑不解:“翻上天台?飞檐走壁的轻功?”
我微笑着:“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是不是不方便开门?需要请示何警官?”
普通人都以为“飞檐走壁”是电影里挂着钢丝、吊着威亚才能表演出来的动作,他们永远都想不到,其实在21世纪的都市里,不论是小小的港岛还是庞大的纽约、伦敦、华盛顿、东京……都会有轻功高手出没。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中永远都不会缺少耐不住寂寞的高手。
“嘿嘿,是,我得请示何警官才能行动,不好意思。”杨灿尴尬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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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助手狄薇(4)
我不动声色:“好吧,我还有事,去请教一下何警官,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如果事事都要向上级请示才能作决断,战机早就贻误殆尽了,还谈什么破案擒凶?我与其在这里耽搁下去,不如回家,看看唐枪到底给我寄来的是什么怪画。
回到实验室里,何东雷与狄薇仍在一高一矮对站着,从他冷冰冰的脸上能够猜到,狄薇根本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像梁举那样的人,只忠实于自己的学术研究,不会相信任何人,更不会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任何所谓的助手、朋友、上司或者学生。
“何警官,我真的一无所知,梁医生什么都不告诉我,而我只负责批改学生作业、带学生们做初级试验或者替他出席学术会议之类,其他的我都说了,就这么多,相信我。”狄薇的声音可怜兮兮的,像是被警察抓到的小偷。
何东雷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旁边那些警察都很不满,放慢了手里的工作,不断地斜眼瞟着他。柔弱的美女总是惹人疼惜的,这是人类社会的通则,放之四海而皆准。
“你是他的助手,一定对他的死因有所了解,再想想,再好好想想,他说的每一句话、接触到的每一个人……”
何东雷在做最后的努力,只是这些官方语言显得太过苍白无力,让我不得不对美国警察的办案水平也产生了怀疑。
我在门框上敲了敲,礼貌地向何东雷点点头:“何警官,我有事需要先走,可以吗?”
其实自己心里早打定主意,就算他不允许,我也懒得理他,掉头就走。我是港岛良好市民,当然有足够的行动自由。
何东雷望了我一眼,抬起右手向我一指,立刻带起一股劲风。很显然,他刚刚的出手被我轻松化解,心里很不服气,还想显露一次自己的武功。
“沈——”他只说了一个字,狄薇的身子随着她的手势摇晃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来。
我不假思索地向前滑步,张开左臂,揽住她的肩头,同时身子下蹲,把她平放在地面上。旁边的警察们发出一阵低呼,其中一个叫起来:“快送医院,快送医院……”
他或许忘记了,这里就是医院,而我和晕倒过去的都是医生。
狄薇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非常微弱。我伸手探她的脉搏,跳动迟缓之极,应该是长期睡眠不足、精力损耗巨大导致的气血两亏现象。
杨灿跟在我身后,低声叫着:“沈先生,她怎么样?没事吧?”
我把右手拇指按在她的人中|茓上,稍稍用力,感觉到她的神志正在清醒时,马上借撩开她的头发之机,用“传音入密”的绝顶功夫告诉她:“不要动,我送你离开。”
“传音入密”与“腹语”都是内功修炼到极点时才可能突破的语言障碍,相信何东雷与杨灿都不会注意到我的小小“诡计”。
狄薇的身子柔软而轻盈,隔着合体的灰色西装,我能清晰感受到她有一次短暂的战栗。她听懂了我的话,并且乖觉地继续闭着眼睛,做出奄奄一息的样子。
何东雷皱着眉冷笑:“沈先生,终于轮到你英雄救美了?”
他刚刚明明有机会抢先一步扶住狄薇,但却没有伸手,反而下意识地退缩了半步,好像正要跌倒的不是金发美女,而是一条咝咝作响的毒蛇。
我仰起脸盯着他,淡淡地一笑:“梁医生和狄薇小姐都算是我的朋友,要是都跟何警官这样,见到朋友跌倒都不扶一把,那还算是人吗?”
华人世界的绅士越来越少,没想到连美国来的人都丝毫不带绅士风度,如此下去,肯定会给彬彬有礼的欧洲人笑掉了大牙,“亚洲无绅士”这个冷笑话必定越传越广。
何东雷一怔,隔了两秒钟才醒悟过来我话里带的尖刺,下巴一挺,便要再次发作。
杨灿及时跳出来解围,横在我们中间:“何警官,既然狄薇小姐不舒服,能不能稍后再作笔录,先由沈先生将她送去急救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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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助手狄薇(5)
这一次何东雷没有反驳,挥了一下手臂,仍旧风声虎虎:“好吧。”
我抱起狄薇走向电梯,杨灿快步跟随,并且替我按了电梯的召唤键。
“沈先生,别怪罪何警官,大家都是当差的,都是为混口饭吃罢了,仅仅职位高低不同而已。他这次来,据说肩上压着五角大楼方面的特别任务,责任重大,所以就……呵呵,你是林局长的座上嘉宾,大人大量,千万别……”
他跟随林局长久了,侦破办案的能力不见提升,这“笑弥陀”的功夫倒是学到了八成以上。
我缓缓摇头:“没事,你太多虑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杨灿夸张地大笑起来,拍着我的肩膀:“好好,沈先生够爽快,怪不得林局长跟你一见如故呢!改天我做东,请你去吃海鲜——”
电梯到了,我跨进去,杨灿又殷勤地替我按键关门,并且向我挥手道别。
“狄薇小姐,可以醒来了!”我低头提醒,电梯正在急速下落着,到处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不过当她轻轻抬头时,金发上带着的淡淡幽香,轻盈地充满了我的鼻腔,煞是受用。
她的体重最多不超过四十公斤,即使是在华人女孩子里,也是非常纤瘦的了,所以抱在怀里一点都不觉得吃力。
“哦,对不起沈先生,我头晕得厉害,麻烦你送我去教师宿舍区……”她仍旧闭着眼,长睫毛颤了颤,犹如黑天鹅优雅收紧的羽翼。
我试探着问:“你的身体非常虚弱,需要细心调养,最好是服一些安神补脑的温和汤药,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梁举的诡谲计划(1)
医不自治,但这里是港岛顶尖的中医学府,即使是成绩最差的实习生,也会明白这些低级的中医原理。
中国民间有句俗语:男靠吃,女靠睡。话虽然粗糙,却蕴涵着至真至纯的伟大哲理。
男人的肌体组成是不断需要高热量、高蛋白的食物来补充的,一旦缺失,则会在精、气、神、血、力这五个要点上全面退化,直到最后加剧衰老,身体各项男性器官严重退化,以“阳痿、性厌倦”为中心表现,慢慢向中性人过渡。
女人的身体构成与男人恰恰相反,任何病症都是从“血”开始,所以中医妇科有句亘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女子不可百日无糖。
红糖、红枣都是女人身体的必需品,充足的睡眠可以顺畅地完成血糖的转换、吸收,养血便是养颜,睡眠良好的女孩子必定身心健康,极少生病。
我第一次替狄薇把脉时,已经判断出她每天的睡眠绝不超过四小时,严重偏离了科学睡眠的最低限度。
“沈先生,我明白自己的身体,只是每天有很多工作要做,熬夜太多……对不起,还是麻烦你送我回去,稍微躺一会儿就好了……”
有温香软玉美人在怀,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渴望,只有梁举那样的木头人或者何东雷那样的冰块才对美女避之唯恐不及。
我把狄薇抱紧了一点,背靠冰冷的电梯内壁,看着液晶屏上的楼层数字不断地变换着。
狄薇的眼角忽然滑落下来一颗晶莹的眼泪,像是夏日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惹人遐思。
我不敢猜她落泪的原因,恰在此时,电梯已经落到一楼,“叮”的一声,门开了。
“沈先生,请走侧面的员工通道,我不想给外面的记者骚扰。”她睁开眼,长睫毛扑扇了一下,眼底深处满是复杂的羞怯,楚楚动人。
我也不想被记者狂拍,成为明天早报上的头版人物,于是迅速转向左边,进入了略显幽暗的一条长廊。
“谢谢你。”狄薇举起右手,撩去了覆盖在前额上的乱发。她的手指纤细瘦长,应该是双最适合弹钢琴的手。
我低低地叹了一声,不作回应。作为一个妇科医生,最重要的职业操守就是摒弃男人最普遍的“自作多情”的通病。狄薇是那么漂亮、那么柔弱,正是引发男人“自作多情”的导火索,我不想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所以必须保持足够的冷静。
中医大的教师宿舍区环境优雅,十几栋两层小楼掩映在枝叶茂盛的高###国梧桐丛中。
狄薇的住所,就在距离绿楼最近的十三号楼的二层,有着清亮的落地玻璃窗和宽大的露台。从外面看,露台的白色栏杆旁,几盆枝繁叶茂的常春藤悠闲地将叶子披垂下来,一直落到一楼的窗前。
看到常春藤,我条件反射一样联想起前天那场咖啡厅里的狙杀事件,脚步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沈先生?”狄薇敏感地仰起脸,柔腻的目光一转,挣扎着落地。
或许是我的严肃表情吓到了她,她又现出了受惊的小鹿一样的惊恐眼神,脱开我的怀抱后,立刻整理着自己的西装套裙,刻意地将裙摆向下拉了一下,遮住灰色丝袜包裹下的膝盖位置。
“我到了,谢谢沈先生送我。”她惶急地后退,踉跄着扶住身边的树干,再次痛苦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呻吟。
我一步跨过去,扶住她的手臂,微笑着问:“能不能请我上去喝杯水?”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想知道她心里的秘密。在梁举被杀的现场,她表现出来的惊恐大大超过了普通人应有的尺度,所以我判断,她应该知道某些谋杀案的内幕。
狄薇犹豫着:“房间里很乱,沈先生千万不要见笑——”
五分钟后,我进入了狄薇的房间,才真正体会到她说的“乱”不是自谦,而是实际情况。
接近三十平米的客厅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包括沙发上、茶几上、书桌上,无一例外的是摊开的厚重的词典,散发着只有在藏书馆里才能闻到的古卷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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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举的诡谲计划(2)
一个女孩子的房间按理说不会这么乱,这里更像是工作狂的室内布局,如果主人换成是梁举的话,我一点都不吃惊。
狄薇歉意地苦笑着:“我最近在帮人翻译一份资料,没时间收拾,不好意思。”
她搬开沙发上的书,让出一个可以坐下的空间:“沈先生请坐,我去冲咖啡。”
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沙发对面的墙上,那里靠墙竖着一块两米见方的黑板,上面醒目地写着“猫、斯芬克司、墓|茓、木闸、铜闸”这五个中文词汇。中文旁边,则是一一对应的埃及象形文字,古怪曲折。
所有的文字都是用粉笔写上去的,旁边的一个纸盒里乱七八糟地丢着一堆粉笔头,地上更是落着厚厚的粉笔末。
我的心立刻再次被揪了起来:“猫?梁举死于巨大的猫科动物爪下,他的女助手狄薇却在住所里研究与猫有关的埃及文字?”
三千年前的埃及人把猫视为天神,在金字塔和各种古建筑上留下了大量与猫有关的文字,历史上再没有一个国家或者民族,对猫的尊崇能超过他们。当然,物极必反,后期埃及人对猫的残杀,也创造了历史之最,与先前的敬畏形成了近乎可笑的鲜明对比。
我迅速向旁边的书籍扫了几眼,竟然全都是与埃及象形文字有关的典籍,大部分盖着中医大藏书馆的红色印章。
小厨房里飘来了雀巢咖啡的甜香,狄薇再次出现时,金色长发已经束了起来,温顺地搭在肩后。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巧的托盘,上面放着两杯香气和热气一起升腾的褐色咖啡。
“沈先生,咖啡好了,请用。”她的声音依旧柔美,体态也仍然轻盈,但我后背上突然掠过一阵不寒而栗的凉意。
我跟梁举通电话时,清晰听到了一次猫叫声,基本可以断定,那种声音是来自于听筒的,也就是说,电话还没结束,就有一只猫进入了实验室里。
“是猫?还是猫灵?谁能说得清楚?”我定了定神,不想给狄薇察觉自己的心思,同时,刚才抱她时产生的一点点绮思都抛得无影无踪了。
狄薇把托盘放在茶几上,双手捧起其中一只杯子,恭敬地递给我。
我淡淡地笑着:“狄薇小姐,想不到你对埃及文字还这么有研究,真是失敬了。”
考古学家们对于埃及文字的研究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仍旧无法全部破译,任何人走进这个房间,都会对狄薇的意图产生极大的怀疑。
狄薇苦恼地皱起了眉,指向那块黑板:“沈先生,其实你应该能看出这是谁的笔迹,是吗?”
我恍然大悟,刚才看到“猫”字,情绪过分激动,竟没有辨别出来那是梁举的笔迹。怪不得房间里乱到这种程度,除了梁举那个工作狂,谁还能整日泡在乱七八糟的书堆里却无暇收拾?
“哦,是梁医生写的,那么你跟他——”我脱口而出,不觉心里一阵难言的怅惘,五味俱全。
“不不,沈先生,你误会了,我跟梁医生之间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借用我的客厅和互联网线路。他在做一项复杂的研究,并且要我做其中的部分翻译工作,已经支付过我一笔费用。我的任务,是把几十页古埃及文字翻译成中文。”
狄薇涨红了脸,紧张地看着我。
我微笑着点头,不置可否。
狄薇急促地解释着:“我在大学里选修过古埃及文字,所以赚这份钱并不为过。梁医生交给我的文字复印稿都在茶几下面,不信的话你可以马上抽出来看。这项工作已经持续了五个月,进度非常慢,但梁医生又催得急,所以,我只能每天加班到凌晨四点钟,那笔钱……”
没有人想跟梁举的死扯上关系,或许这也是她在血案现场过度恐惧的主要原因。
茶几下面也堆满了泛黄的古书,其中一本里夹着厚厚的一叠复印纸,我顺手抽出来,最上面一张,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直挺挺趴着的小猫,不过都已经被制成了木乃伊。
“这一张,就是那份资料的封面,我查过,它代表的含义为‘猫的墓地’或者是‘猫灵的栖息之地’。”狄薇浅啜着咖啡,一谈到学术问题,她的情绪便慢慢平稳下来。
梁举的诡谲计划(3)
我粗略地翻阅着这叠纸,应该是四十余张,其中出现最多的就是猫形木乃伊的文字,或多或少,每页都有。
“沈先生,这些资料讲述的是古埃及人制作猫形木乃伊的详细过程。我并不清楚梁医生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而且会付十万——”她说漏了嘴,手臂一颤,咖啡飞溅出来。
我笑着摇头:“十万美金吗?不要怕,我不会说出去的,只当没来过也没听过。”
狄薇长吁了一口气:“是,那笔钱我一直没敢动,梁医生并不是个太有钱的人,我怀疑在他的背后,另外有人在支持这件事的进行。”
我冷静地听着狄薇的叙述,如果换做何东雷的话,不知道又要呵斥打断她多少次了。
十万美金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零碎数字,不值一提,但对于梁举那样的穷教授,却相当于他半年的薪水,绝不会随便就拿出来发放给别人。所以,狄薇的怀疑完全正确,是另外的人出钱请梁举做事,然后他又雇用了狄薇,那些钱绝不会是从他的银行账户里划掉的。
“请继续说,如果最后向警察汇报这些情况时,可以把钱的问题省略掉,那都是你应得的。”我明白,按照警察办案的惯例,一旦发现与死者有关的钱款,肯定是上缴、封存、充公,然后就不知去向了,还不如留在狄薇手里更合适。
狄薇感激地笑了笑:“谢谢沈先生,梁医生经常说,你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现代侠士,比起古代的荆轲、要离、专诸等著名勇士毫不逊色,他果然没有看错。”
我忍不住给她逗笑了:“哈,原来我在梁医生心目中竟然如此伟大?”梁举排列出来的这三个人物,充其量不过是争强斗狠的刺客,简直跟我风马牛不相及,这些例子拿来形容唐枪还差不多。
“三个月前的某一天,我翻译到了‘巫师给猫形木乃伊进行注射’的那一页,反复校对后交给梁医生,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提到‘阿拉伯之神’这句话,还有一次对着电视机自语‘拯救’和‘保龙计划’——”
我愕然低呼:“什么……什么?保龙计划?”
严丝曾经讲过,麦义也在执行一个“保龙计划”。同样一个词组,从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嘴里说出来,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狄薇侧着头,沉思了几秒钟,很肯定地点着头:“对,那天的事给我印象极其深刻,电视里播放的是——”
我迅速截断她的话,凭着知觉替她说出来:“是美国人允许‘红龙’当庭自辩的现场直播,对不对?”
那一次的法庭审讯传播面之广,创下了全球收视率之最。据第三方调研机构统计,当天至少有超过十五亿人全程收看了“红龙”自辩的全过程,并且这则消息在第二天登上了全球范围内的所有顶尖报纸头版。
“对,你也收看那个节目了?”狄薇瞪大了眼睛,万分惊讶。
我点点头,不知不觉捏紧了手里的纸,突然发现自己的后背衬衫已经全部被冷汗湿透。梁举的死,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他到底是在进行着一个什么样的诡谲计划呢?
房间里的书卷霉味越来越重,狄薇善解人意地起身:“沈先生,要不要去露台上坐一会儿?”
我跟着起身,穿过狭窄的走廊,走上露台。屋子里的确很闷,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而且目光每掠过一本古籍,脑海里就会自动把梁举死后的惨状复习一遍,弄得连咖啡都失去了香气。
露台上摆着很多瓶瓶罐罐,里面高高低低地栽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花,只有那几盆常春藤生长得异样茂盛。
阳光均匀地穿过树叶缝隙洒下来,仿佛带着让人陶醉的魔力。
露台正中,摆着一张古藤制成的躺椅,旁边则是一张低矮的小方桌。
“我住的很简陋,让沈先生见笑了。”狄薇又一次表示歉意。
十万美金应该可以稍微改善她的居住环境,不至于过得那么辛苦。一个像她这样的美女,在欲望横流的大都市里,完全可以循着另外的途径改善自己的境遇,但她能坚强自立地安于贫困,本身就是值得别人尊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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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举的诡谲计划(4)
满眼阳光驱散了刚刚被那黑板上的字带来的莫名恐慌,我迎着她的苦笑:“狄薇小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再赚十万美金的机会。”
“嗯?沈先生在开玩笑?”她撩起长睫毛,眼里闪过一阵荡漾的柔波。
“不是开玩笑,只要你肯把已经翻译完的资料卖给我,马上就能收到支票,怎么样?”
我绝不是盲目地向她施舍,而是在脑子里迅速勾勒着梁举与伊拉克人“保龙计划”的关系图。他是狂热的医生,但绝不是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盗墓高手,不会无缘无故拿到这些埃及文字的复印件。
梁举死了,凶手的行动仍在黑暗中继续,如果我能从资料入手找到某些东西,其价值又岂是区区十万美金能相比的?
“真的?我现在就把资料给你,昨天凌晨已经全部完成……不过,我不会要钱,白送的,希望它会对你有用。”狄薇的情绪明显好转起来,当她明白自己的劳动没有白费时,至少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
毫无疑问,梁举参与了那个“保龙计划”,并且成了其中相当关键的一环。他对于妇科疑难杂症的研究程度相当高深,当然可以在“龙子龙孙”诞生之前,为孕妇做最贴心的保健。
“那么,从哪里冒出来的十根脉搏的孕妇呢?难道这个‘保龙计划’保的就是这个古怪的孕妇?一个人怎么会产生那么多脉搏……”问题越来越复杂,缠绕得越来越紧,根本无法拆解,但我明白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核心,那就是——“梁举到底做了什么?到底对那个孕妇做了什么?”
以何东雷与杨灿两个人的智慧,把这些问题丢给他们,不知会不会把他们愁白了头?
狄薇转身去拿资料,把我一个人留在露台上。
腕表已经指向上午十一点,我已经忘掉了吃饭与唐枪寄来的怪画,所有心思全部在梁举身上。
“喵呜——”猫叫声似乎就响在耳边,我猛吃了一惊,咖啡杯竟然脱手,“啪”的一声落地。
声音来自左后方,我急速转身,一柄飞刀无声无息地落在右手食指、中指之间。猫叫声已经成了我思想里的一种不祥之兆,仿佛带着说不尽的诡异杀气。
大约在十五步外的相邻楼顶上,伏着一只浑身漆黑的大猫,身长足有半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向我望着。
灵异学家们曾一致下过定论:黑猫、黑狗乃至一切浑身通黑的动物,都是黑暗力量的特使,灵魂中封印着某种奇异的力量,一旦身体上的封印被揭去,必将成为人类世界的祸患。
我能在弹指之间射杀这只黑猫,不过狄薇的迅速出现,阻止了我下一步的动作,指关节一屈,飞刀重新弹回了袖子里。落在地上的杯子没碎,只是可惜了那半杯咖啡。
“喵呜——”那只猫又叫了,站起身,懒洋洋地走向屋顶的背阴处,尾巴摇摇晃晃的,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散漫。猫绝不会明白我这柄飞刀的厉害,似乎也没法理解人类对它的好恶。
“沈先生,资料都在这里——嗯,那只猫不知是哪一家的,经常在那座楼顶出现,向这边呆呆地看,唤它也没有反应。”狄薇的声音与动作都轻快了许多。
我把资料摊在小木桌上,以最快速度浏览着狄薇的译文。她说的没错,通篇都是埃及人制作猫形木乃伊的事,没有一点能牵扯到现实世界里的情节,可以把它视为木乃伊的“制作教程”。
“十万美金买一份翻译教程?梁举到底在干什么?”我开始第二次翻阅资料,速度放慢了许多。古人告诫过我们,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所以,我总是习惯性地对于同一份资料反复阅读。
译文中有一个古怪的词汇,叫做“死亡契约”,旁边用红笔重重地标注了一个问号。
“这个词,原文上写的是‘与死神签立契约,然后从它手里接过种子’,我只是笼统地这么翻译过来,却不明白‘种子’是什么?难道有人肯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什么种子?”狄薇茫然不解。
梁举的诡谲计划(5)
她虽然是半个“中国通”,但对某些词汇的特殊含义却不是很了解,至少“种子”一词,在中国人嘴里还有另外一层“传宗接代”的含义。
以上的话,连起来就是——“所有的猫,与死神签约,然后接过种子,心甘情愿地向死神叩拜,并且将灵魂奉献出来,任由死神在上面写满诅咒、愤怒、怨恨,然后进入地火的熔炉,死亡并且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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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石头上的奇画(1)
整篇文字,每个字都认识,每句话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唯一令人不解的是,梁举的用意到底何在?难道是要改行做木乃伊生意吗?他对着电视里的“红龙”自语又是什么意思?
我收拢了所有的资料,指着第二页最顶上的一句:“巫师给猫形木乃伊注射的‘空气之虫’到底是什么?梁医生有没有说过?”
狄薇摇头:“没有,他看了我翻译的文字,只是沉默,什么都没说。我觉得,‘空气之虫’大概是跟灵魂差不多的东西。古埃及巫师经常告诫平民,说他们的灵魂死后会变成飘浮在空气里的小虫,无比卑贱,做皇帝脚底的微尘都不配。我虽然每天都在查资料翻译这些东西,却根本不明白它的用处,总不至于现实社会里还有人妄图继续制造木乃伊吧?”
我取出支票簿,签了一张十万美金的支票,递给狄薇。
这些资料到底值不值钱、值多少钱都是未知数,我只希望能让她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些钱。
抱着资料离开之前,我顺便提到了另一个话题:“梁医生在给我的电话里说,他遇到了一个身怀十根脉搏的孕妇,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就这个问题,相信何东雷已经问过她几百次,都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果然,狄薇用力摇头,同时以一个医生的科学态度认真回答:“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出现十根脉搏的,古往今来,医学史上从没有这样的记载。”
我禁不住莞尔一笑:“可是,昨晚梁医生在电话里那么激动,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算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再见。”
回程之中,我渐渐觉得无比困倦,睡意一阵一阵袭上来,有几分钟时间,我竟仰在计程车的后座上睡了过去。到达住所门口时,幸而有计程车司机的提醒,我才没有将那些资料遗落在车里。
站在大门前,我努力提聚内劲,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免得给关伯看见我委靡不振的样子会担心。
就在我准备推开大门时,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孩子匆匆推开一辆半旧的丰田轿车车门,扬起手臂向我叫着:“沈先生,请留步。”
那辆车早就停在隔壁的门前,只是我没有注意到罢了。
我打了个愣怔,身体的困倦程度持续上升,甚至有些头晕眼花起来。
“沈先生,我姓叶,有事请教,可以进去谈吗?”她穿着一身质地良好的巴黎帕尔尼套裙,外面披着一件皮尔卡丹的当季最新款风衣,虽然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却已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卓尔不群的华贵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