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走近我时,随风而来的是巴黎顶级香水的魅惑味道,让我精神一振。
“叶小姐,我们预约过吗?”我审视着她的宽边墨镜以及披散在肩头的乌黑长发。
“没有,不过我可以付最高额的诊金,只求你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她的目光透过镜片,冷傲地投射在我脸上,与何东雷相比,毫不逊色。
这样气势咄咄的上门求诊者,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没心情与她争辩,索性推门请她进去。
一口气喝完了满满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我的精神马上恢复了一大半。
关伯回厨房去冲第二杯咖啡,女孩子坐在书桌对面,并没有摘下墨镜,警觉地四下打量着。
相信方星布下的监控设备此时都已经被达措的法力摧毁,并且我并不以为这个故作神秘的女孩子有什么值得别人窥探的秘密,只是职业性地询问:“小姐,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没什么不舒服,一切都好,就算现在出去做一次铁人三项都没有任何问题。”她冷笑着,伸手敲了敲桌面,示意我集中精力。
她的唇小巧而性感,红艳艳地微微嘟起,只是嘴角偶尔上翘着冷笑时,破坏了她脸上本该有的娇媚。
“听我说,以下这段奇怪的叙述,跟今天早上梁举医生的离奇死亡有关。我只讲一遍,你最好认真听着,弄不好会关系到你的生命。梁举死了,大概下一个就能轮到你,毕竟在港岛,只有你们两个是难分高下的妇科圣手——”
刻在石头上的奇画(2)
我扬手打断她,向前探了探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叶溪小姐,难道你以为戴了墨镜,全世界就没人认识自己了吗?这种掩耳盗铃的小把戏,哄哄联合国的傻瓜就算了,何必带回港岛来戏耍自己的同胞?”
叶溪,最近一次联合国派往伊拉克境内的核查小组核心成员之一,主要负责项目为“查验伊拉克是否具有超大型杀伤性武器”。她的年龄只有二十三岁,已经创造了联合国特派人员的最年轻纪录。
我并非有意要掀别人底牌,只是不想继续跟一个如此高傲冷酷的女孩子对话。
叶溪“哼”了一声,抬手摘下墨镜,露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与一双修长英挺的浓眉。
“认出我又能怎么样?梁举死了,你很快也会死到临头,如果我不点破那件事,就算你横尸当场,也只会做个莫名其妙的糊涂鬼。”
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是第二次提到了“死”字。我怫然不悦:“叶小姐,我是医生,如果你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的话,请恕我不能接待,请你马上离开。”
死,我不怕,怕的是遇到各种夹缠不清的人,用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把人弄得晕头转向。
关伯端着咖啡进来,我起身指着叶溪:“关伯,请送这位无理取闹的小姐出去,她什么病都没有。”
我实在太疲倦了,放在从前,绝不会如此简单粗暴地驱逐别人出门。
叶溪陡然叫起来:“等等,孕妇,十根脉搏的孕妇——”
只这一句话,令我如同遭了电击一样,定格在书桌前。
关伯放下咖啡,无声地转身出去,回手把门关好。
书房里出现了一分钟的冷场,叶溪仰着脸向我望着,斜挑着眉,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我脸上。她是一个英气勃勃的美女,并且是联合国核查部门出了名的才女,曾多次上过港岛报纸的头版,被媒体称为华人世界的骄傲。
我从来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她见面,更想不到她竟然知道“孕妇”的事。
“沈先生,没想到吧?我来是想亲口告诉你,那个孕妇是我从伊拉克带回来的,目前就住在城西的别墅区里,距离此地只有三十分钟车程。不过,这些事我不会告诉警察,那样处理起来会很麻烦。梁医生说过,他平生最佩服的只有你,任何难题都可以向你求援,所以我才赶过来。”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缓缓坐下,强压着脑海里翻滚的疑团,不让自己表现出过度的激动。
“或许沈先生可以多冲一杯咖啡给客人?”她再次冷笑,不过眼神里的坚冰已经开始融解。
这一次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由激烈的矛盾对抗变成各让一步的局面,只缘于她的一句话。
我立刻起身,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请稍等。”过度疲倦下心浮气躁的情绪失控,于我而言,是极少发生的事。
刚走到厨房门口,关伯已经端着咖啡出来,向我眨眨眼睛低声笑着:“小哥,最近是不是走桃花运了?美女一个接一个,不过这一个仍比不过方小姐,看来看去,就她顺眼。唉,人老了,赶不上年轻人的审美观咯……”
我接过托盘,禁不住一声苦笑:“桃花运?还不知道究竟是桃花运还是桃花煞呢!”
我在厨房门口作了半分钟的稍稍停留,定定神,喘口气,让自己从叶溪带来的震撼消息中解脱出来。我知道,她接下来要叙述的或许是一个冗长的故事,所以必须得让自己的头脑保持绝对的清醒。
“小哥,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关伯皱着眉,把手放在我额头上,“呀”了一声,“你发烧了!是不是昨晚吹风受凉——”
我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近两年的时间一次药都没吃过,非但关伯惊讶,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没事,就是有点疲倦。”我强打起精神。
“小哥,要不要先看看那块石头?”从我回来,关伯已经几次欲言又止,这次终于说了出来。
刻在石头上的奇画(3)
书房的门紧闭着,我稍一犹豫,担心把叶溪单独撇在一边会不礼貌,但关伯不由分说拉住了我的胳膊:“先别管她了,那石头看起来极其诡异,我怀疑跟……跟你们沈氏家族有关。”
关伯的声音压得很低,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困惑。
我猛地吃了一惊:“哦?怎么说?”
“上面刻着的人物图形,像是你的……”关伯还在字斟句酌地选择措辞。
我随手放下托盘,抢先迈向楼梯下的储藏室。
自从接到唐枪的信,我心里就有隐隐的猜疑,他不喜欢随随便便送礼物给别人,最起码我们相识多年,这是第一次接到他的礼物。所以,其中必定藏着某种深意。
储藏室的门虚掩着,一股淡淡的潮气穿过门缝弥散出来。
“小哥,别激动,我只是怀疑。”关伯大步跟在后面。
我“砰”地一声推开门,房间正中的旧木桌上,端端正正地竖着一块黑色的石板,两尺见方,厚度大约三寸。
“就是它?”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一阵发干,仿佛已经焦渴到了快冒烟的地步。
关伯低声回答:“是,是它,我总觉得,它带着一种邪气……”
“邪气?”我长吸了一口气,大步跨到桌前。
这种黑色的石头在沙漠里并不多见,第一眼看上去它更像是一块巨大的木炭,表面带着细致的纹理,毫无光泽。关伯描述的那幅画,的确是用一种纤细的工具刻上去的,笔画圆润,手法纯熟。
画面上昂立着的巨人双臂高举向天,头顶的乱发也是蒿草一般向上直竖着。他的身上披着一件长袍,下摆拖曳在地,遮住了双脚。
他是整个画面的中心,犹如天空中的太阳一样,浑身散发着澎湃的嚣张狂傲。所有人看这幅画时,目光都会先落在他身上,然后才能注意到画面的右侧,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我看到了一柄小刀,就在盘膝坐着的那个男人手里。他的头无力地低垂着,身子微微前倾,空着的那只手攥成拳头,支撑在地。可以推断,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无法保持正常的坐姿,须得依赖手臂的支撑。
“飞刀,沈家的飞刀……”我禁不住喃喃自语。
一瞬间,储藏室里安静到了极点,关伯肃立在桌子的侧面,看看我,又扭头看看那幅画,颈椎活动时发出的“咔嚓”声清晰可辨。
客厅里的挂钟突然敲响,发出“当”的一声,震得关伯肩头一颤,脸色大变。
“这破钟,早不响晚不响,偏偏这时候,唉……”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碴,摇头叹气。
我伸出手指,抚摸着画面上的飞刀。石板带着森森寒意,触手时的感觉,竟然像是质地上佳的玉石一般。
“关伯,上面画的,是我们沈家的飞刀,对不对?”
作为沈家的传人,大概从记事起,每天不下几百次摸到飞刀,它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是尺寸还是重量、弧线、造型,全都烂熟于胸。不必拔出来跟画对比,也能百分之百断定,画上的刀就是沈家飞刀。
“小哥,你说的没错,自从看了这幅画,我一直在考虑,沈家飞刀从不外传,那么这个拿刀的人,会不会也是沈家的某一代传人?到底是什么人,不用笔墨纸砚,偏偏把人物刻在石板上,岂不是舍近而求远?”
关伯又在叹气,指向石板背面:“按古玩行里的藏石惯例,只要是有年头的东西,至少该有背书或者落款。石头和画显然都是不平凡的东西,怎么当初刻画的人,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只有画,连半个说明文字都没有?”
关伯老了,最近他的提问越来越多,自己考虑问题的时候却越来越少。
人的生老病死是无法逾越的自然规律,我发现两个人之间的依赖关系正在不知不觉地逆转。从前,我遇到不懂的问题会主动向他求教,特别是江湖矛盾、社会关系方面的资料,他称得上是无所不知的活字典,但现在,他脑子里储存的知识都已经严重过时了。
刻在石头上的奇画(4)
21世纪的江湖,是年轻人的世界,老规矩必将被无情地打破,像关伯这样的老一辈,也必定会被时代的车轮抛得越来越远。
面对这块沉默的石头,要想得到某些资料,重要的不是守着它自言自语,而是要仔细地探索它、了解它,直到解开心目中的疑团。
画面上的第三个人姿势非常奇特,虽然站在男人背后,但她的整个身体却是向上拔起的,给人一种“凌空欲飞”的感觉。她高举在半空的右手上套着一只镯子,五指结着一个藏密手印,但我无法看清是哪一种。低垂在腰间的左手也结着手印,应该是“宝瓶金身印”,只求防御自保,是战局不利的情况下藏密高僧最擅用的手法。
她和那个男人所穿的都是古装衣服,是一种高领的长袍,腰间系着极宽的腰带。
“古代的沈家先辈?夫妻合战敌方高手?”这幅画面有点像传统武侠小说里的桥段,但那高大的怪人穿着的长袍,却毫无疑问属于阿拉伯世界的特有服饰。
画是唐枪送来的,要了解它的背景,自然该向他请教。
我试着用双手搬动它,沉甸甸的,最少也有四十斤以上,真是一件古怪之极的礼物,基本符合唐枪的孤僻个性。
“关伯,别胡思乱想了,我回打电话给送礼物的朋友,向他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辛苦你了。”我渐渐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我们沈家祖上高手辈出,曾有先人做过宰相、将军、开国王爷、武林盟主、七海盗首、千杯文豪……所以,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目睹了先辈们的事迹后,留了这幅石刻下来,这应该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事。
关伯的情绪受了感染:“小哥,你说没事就肯定没事了。我上了年纪,一遇到变故就会焦虑上火——”
我拍着他的肩膀:“关伯,你是老江湖,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自然考虑得详细全面。这些宝贵知识,就算我学习一辈子都无法全部领悟的,以后只要你提出来的疑问,我一定谨慎关注。有你在,我就永远都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这些话,半真半假,老人也是需要哄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关伯立刻眉花眼笑:“嘿嘿,小哥,你这话说得没错,年轻人就是要谦虚谨慎,学习上进,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他每次提到当年纵横江湖的威风豪情,总要滔滔不绝二十分钟以上才会停止。
我及时打断他:“关伯,我们还有客人——”
“不必客气,我已经不请自到,不会打扰两位吧?”叶溪已经缓缓站在门边,脚上虽然穿着高跟鞋,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我身子一转,挡在石头前,不想给外人发现这个秘密,但她冷笑着甩了甩头发,大步向前:“沈先生,不必遮遮掩掩了,这位老伯当着快递公司的人开箱,早给那些无聊的搬运工人看了个一清二楚,一边向外走就一边谈论这件怪事。”
她是这个年代的高科技精英,每个动作都极其自然地带着高傲无比的气势。单纯以“技术、知识结构”两方面与她比较,我也落伍了,成了她眼里“无用的老前辈”。
关伯恼火地“哼”了一声,忍受不了年轻人的傲气,转身走了出去。
我让开半步,伸手打开头顶的三盏强力射灯,既然对方甘心做不速之客,我也就大大方方地让她看个够好了。
叶溪走近桌子,慢慢俯身,双掌缓缓地按在石头上,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我冷静地微笑着:“叶小姐,看来你对石头的兴趣比对我更大?”
她的手滑过那巨人的手臂,强光照射下,巨人掌心里放着的一件东西骤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忍不住凑近去仔细观察。
那是一支小号一样的东西,但却比寻常乐器缩小了十几倍,体积连巨人的小拇指都比不上,所以才被我跟关伯忽略了过去。
叶溪身上的香水味渐渐充溢了整间储藏室,每次呼吸,香气都直达五脏六腑,让我有说不尽的欢畅。
刻在石头上的奇画(5)
“叶小姐——”我只说了三个字,她已经果断地举手,示意我闭嘴。
我怔了一下,无奈地笑着摇头。看来高科技精英们掌握了通天彻地的密钥,却忘记了人际沟通的基本法则,连相互尊重都不懂。此刻,我仍觉得两边太阳|茓隐隐作痛,头也一阵阵晕乎乎的,浑身肌肉都在酸痛着。
以我的浑厚内力,即使是严重感冒,也不会虚弱到这种地步,我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古怪。
叶溪低下头,把右耳贴近石头,仿佛在努力谛听着什么。这种奇怪的举动更让我觉得疑惑了:“她到底知道些什么?难道对这块石头有所了解?”
我强迫自己提聚内力,把额头上翻滚的热量逼出体外,让脑子变得清醒下来。她是联合国派驻伊拉克的核查小组成员,而这块石板画是唐枪从巴格达寄出的,她或许曾有机会见过它?
前额只凉下来不过一分钟,立刻又滚烫起来。我退到旁边的一张旧式木椅上,缓缓坐下。这种虚弱的状态不必说跟敌人交手了,就算自己勉强起身做事都会跌倒。
叶溪的到访带来了一股不安定的神秘气息,在遥远的中东沙漠上,战争、瘟疫、死亡、炸弹混合成了一个被白色恐怖笼罩的世界。作为核查小组的成员,无论在战前还是战后,都曾数次进入那个被战火毁坏殆尽的国家,她又遇到过什么怪事呢?还带了一个诡谲的孕妇回来?
一切谜题,都要她亲口给出答案。
她保持着谛听的姿势超过三分钟,最后悻悻然地直起身子,困惑地摇头:“没有声音?怎么会呢?”
我静静地望着她,不再出声提醒她什么。上天给了人类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就是要我们多看、多听、少说,才会无限地贴近智慧的顶峰。
“你刚刚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叶溪又甩了甩头发,绕向石板背面。
我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叶小姐呢?不是说有个奇特的故事要讲给我听?”
鬼墓绿洲来的女人(1)
石板背后什么都没有,再次令她失望了,她用力拍了拍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着手指。
“沈先生,我的故事如果出售给各大报社的记者们,必定能引起全球性的轰动,换句话说,它很值钱,我不想白白地讲给别人听,你明白吗?”她的嘴角一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种微笑,仿佛是她的招牌动作一般,随时都会出现。
“我明白。”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所以,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比如说——这块石板,就当做听故事的酬劳可好?”在她故作高深的外表下,掩藏着的其实只是一些低级的少儿级手段。刚刚对石板表示了极大的兴趣,马上就要将它据为己有,这种交换条件,只能骗骗小孩子而已。
我再次点头:“可以,但是你要把它的来历讲给我听,并且是你知道的所有细节。”
对付高科技专家,采用单刀直入的方式会比较容易奏效,这是心理学医生们总结的经验。
叶溪的眼珠转了转,“啪”地一声弹了弹指甲,爽快地点头:“一言为定。”
我们一起回到书房,分坐在书桌两边。
关伯泡了一壶新茶上来,是大陆十大名茶之一的“人参乌龙”,香气浓烈霸道,将叶溪留在书房里的香水味迅速冲散。下意识地,我把叶溪、严丝、狄薇、方星作了比较,气质、相貌当属叶溪最为优秀。
以前很少在工作之外接触女孩子,现在短短几天内,接连遇到四个非常出众的女孩子,关伯说的“桃花运”也算是贴切。
关伯把几片感冒药放在我的手边,引起了叶溪的嘲弄:“我以为全港岛的中医都与西医是绝对的死敌,永远不会服用西药的,没想到沈先生这么开明?”
我冷静地回答:“一个人要想成功,做任何事都要取最佳捷径,不管中医还是西医,都要以治愈病痛为目的,哪一条路快,我就选择哪一条。”
叶溪说话时,眼珠一直在转个不停,我知道,某些顽皮的孩子在编造谎话之前,都会有这样的表现。
关伯想要退出去,我及时拦住他:“关伯,叶溪小姐马上要说出石板画的来历,还有一个与‘十条命的孕妇’有关的恐怖故事,你也坐下听一听,说不定能给我们以帮助。”
叶溪肯定会说假话,至少有一部分是假话,有关伯在,更容易找到她的破绽。
窗外,太阳过午,风和日丽,是个最适合聊天听故事的时间。
我倒了三杯茶,先双手捧给关伯,然后是敬客,最后才轮到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自己沉迷于苏杭茶道,为此耽误了很多正事,所以在非特殊情况下,不碰茶壶和茶杯。
茶很香,依关伯的沏茶流程,必定先把头道茶滤掉,只喝二道、三道,然后再换新茶。我们躲在这个小院里,饮食起居,自成一统,日子过得平淡安逸,也就有心情细细地品茶、养花、美食、看书。
“这种平静,很快就要被打破了。”我能感觉到,外面虽然阳光灿烂,接下来的日子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好茶。”叶溪放下杯子,清了清喉咙,向我探了探身子,“我可以开始了吗?”
我淡淡一笑:“早就洗耳恭听了。”
麦义死了、严丝逃亡、梁举离奇死去,有关于“保龙计划”和“十命孕妇”的内容,或许只能从叶溪嘴里听到了。
叶溪又清了清喉咙,十指相对,合在胸前,双眼直视着我:“孕妇的名字叫做雅蕾莎,伊拉克人,我们最初的相识是在两年之前的秋天,地点是——‘鬼墓’。这个地点,沈先生清楚吗?”
我沉默地点头,石板画也是来自“鬼墓”,我预感到自己的猜测肯定与真相非常接近。
“那时候,战争刚刚结束,核查小组第四次进入伊拉克境内,搜索的主题为‘大杀器’的去向。当然,五角大楼的‘扑克牌通缉令’刚刚下达不久,几乎每天都有联军与伊拉克民兵交火的消息传来。9月16日,我带领一个三人小组赶去一个名叫‘干海姆’的小村子,位置在摩苏尔东北四十公里的沙漠里。据说,共和国卫队曾在战前长期驻扎于此,核查指挥官怀疑那里会有大规模的军事武器设施。”
鬼墓绿洲来的女人(2)
关伯不耐烦地长叹一声,随即被我的目光制止住。
伊拉克战争持续的时间比世人预计的要短,“红龙”的部队不战自溃,放弃抵抗,成了近代军事史上的一个不解之谜,连五角大楼方面都被弄得莫名其妙。毕竟伊拉克军队的实力是阿拉伯世界首屈一指的,应该算是一支“身经百战”的强悍部队。
全球军事专家们估计的“巴格达巷战”并没有如期展开,反而演变成了美军的和平解放。
对于这些军事战场上的事,关伯自然不感兴趣,他要听的,或许只是那石板画上握刀的人到底是谁?
“对不起,我的奇遇就是从探察完‘干海姆’开始的。我们乘坐的三菱越野吉普在返程的一半,遭到了伊拉克民兵的火箭炮袭击,三名同事当场死亡,我则幸运地跌进沙坑里,逃过了一劫。不过,等我从昏迷中清醒,已经到了半夜,我是被沙漠的夜间严寒冻醒的。当时,我穿的只是普通陆军作训服,根本无法抵御摄氏零下十几度的寒冷。向前或者向后,都至少有十公里路程需要跋涉,而我的两条腿都被弹片擦伤,每走一步,伤口就流血不止。”
我了解她说的情况,在沙漠里离开汽车和骆驼,唯一的结果就是死——早死或者晚死。
“谁救了你?或者说,你遇到了谁?”我替她倒茶,顺便问了一句。
茫茫沙漠一直被人称为“死亡之海”,酷热、严寒、缺水、毒蝎,以上列举的每一个因素都能轻易致人于死地。
叶溪捧着杯子,向后仰着,任自己的长发悬垂着,顺滑如漆黑的流瀑。她很会讲故事,懂得在设置完悬念之后,稍停一会儿,不断提升听众的渴望。
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子,身处战后的伊拉克沙漠,周遭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有“红龙”的党羽或者趁火打劫的民兵跳出来。等待她的,将会是死亡或者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噩梦。不过,我坚信,她的故事将是另外一个奇特的版本,否则今天也不会困惑无比地出现在我的小楼里。
关伯全神贯注地望着她,急切地期待下文,他已经被吸引住了。
“我看见了海市蜃楼。”她脸上掠过一片茫然。
关伯陡然“哧”地笑出声来,大声驳斥:“海市蜃楼?开什么玩笑?”
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当时的情景必定对她造成了巨大的震撼,所以至今回忆起来,历久弥新。
关伯说得也有道理,世界上的海市蜃楼绝大多数是出现在白天,在日光折射和水汽弥散的双重作用下,才构成了地球上这一奇观。
“的确是海市蜃楼,或者天底下没有一个人相信,包括我爸爸,都以为那只是我极度疲惫状态下的个人幻觉,可它是真的,绝对是真的,我敢用自己的生命担保……”她伸手捋着长发,声音越来越苍白无力。
关伯大笑着:“小姑娘,你撒谎的本领还不到家,真想骗人的话,还是回家练几年再出来闯荡江湖好了。唉,我真没心情听你说了,还是去厨房做点好吃的,给小哥补补……”
他不顾我再三使眼色阻拦,径直开门去了厨房。那里是他自由发挥的领地,平时一直都是闲人免进的。
“我知道,没有人相信……永远没人相信……就像我转述上天的神谕,也没人相信一样,但现在不是已经应验了吗?”
我心里的某根弦一下子被触动了,“咝”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上天神谕?你……你就是在2004年圣诞节舞会上……对美国总统说‘红龙’一定会被抓到……的那个中国女孩子?”
这句话太长,而我的心情又是激动到无法抑制,所以根本无法一口气流利地说出来。
“对。”她淡淡地答应了一声。
我连做了三次悠长的深呼吸,才勉强稳定住自己的心情:“我信,从现在开始,你说的所有话,我都无条件相信。”
五角大楼发出“扑克牌通缉令”后,半年内“红龙”的麾下高官相继落马,但唯独没有他的消息,这件事一直让美国总统与国防部高官们如坐针毡、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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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墓绿洲来的女人(3)
就在2004年的国防部圣诞舞会上,总统突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位华裔美女传达了来自上天的神谕,‘红龙’一定会被捕获,时间会在一年半后。”
他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但已经足够引起全球媒体的一片哗然了,称这个“东方女巫”为国际骗子,应该被钉在十字架上烧死。如果这个所谓的“预言家”就是叶溪的话,真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你真的相信我?”她挺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坐起来。
我直视着她,坦诚地笑着:“是的,百分之百相信,所以更希望听到下面的故事。”
那个“红龙被捕”的预言,也曾在港岛坊间传为笑谈,但到了最后红龙真的被美国人抓获,长舌妇们立即闭嘴,无话可说。
叶溪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反复打量着我,以确定我是不是在随口敷衍她。
“连最疼我的爸爸都不信,为什么你会相信?”她重重地皱眉的时候,小巧而挺直的鼻梁上也现出了一层细密的皱纹,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凭直觉吧,如果那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何必管别人怎么看?在你身上发生的事,只对你自己有切身的利害关系,别人说好说歹,随他去就是了。中国人喜欢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想想这句话,也就心安理得了。”我柔声安慰她,像对待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对于女孩子的完美标准,我赞同港岛影视圈里一位著名的情场浪子的名言:三十岁的冷傲、二十岁的身体、十五岁的思想、十二岁的纯真、八岁的撒娇发嗲,把以上五种如同摇晃一杯马提尼酒般融合在一起,五味杂陈,将会组成一个对男人一击必杀的完美女人。不过,这种女孩子只是在理论上存在,真要在现实中出现的话,全世界的男人都要死定了。
我恍惚觉得,叶溪有点近似于以上这种女孩子。
“谢谢你。”她笑了,双颊上各现出一个又深又大的酒窝。除了冷傲之外,她身上集中了所有华裔女孩子的优点,无论是体态还是五官,都漂亮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叶小姐,请继续说下去,你看到了什么样的海市蜃楼?”我收敛心神,重新回到她的故事中。我曾在中国大陆的蓬莱和非洲大沙漠里看到过五次海市蜃楼,并且拍摄过三次现场录像,所以对这种自然现象并不陌生。
叶溪甩了甩长发,一声低叹:“接下来的事,越来越匪夷所思。我看到的景象,犹如一部武侠水幕电影,一男一女正在与一个超级巨人激战。几个回合后,男人受了伤,踉跄着后退跌倒,那女人立在他身后,巨人仰天咆哮——”
她所描述的,无疑就是那块石板画上的情景。
我再次无言地倒抽冷气:“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海市蜃楼?”
叶溪挑了挑长眉:“你仍然相信?”
我喝干了杯子里的残茶,强笑着反问:“为什么不信?海市蜃楼展现的本来就是莫名的幻影,无论是宫殿楼阁还是绿树碧波,都能被世人接受,当然也应该接受你说的这一种。地球上存在很多无法用物理知识来解释的自然现象,存在即是真理,我当然要相信真理,对不对?”
叶溪黯然长叹:“你说的对,可惜爸爸一辈子坚持‘人定胜天、子不语怪力乱神’,把我说的都当成魔幻小说。”
我笑着打手势,请她继续说,并且决定再不会打断她。
“那些混乱的图像消失后,我看到一个顶着水罐的女子,就在我身边十步之外,惊骇地望着我。她身上穿着黑色的阿拉伯长袍,当晚是个阴天,视线很差,但我能看清她的眼睛,一直在闪闪发亮。
“我用阿拉伯语向她求救,她招了招手,转身一直向西走。我踉踉跄跄地跟着她,一直走到一座巨大的黑色帐篷前面,看着她掀开帘子,当先走了进去,并且再次回头招手。我口袋里的军用手枪早就子弹上膛,自信能够瞬间击毙任何突然出现的敌人,所以径直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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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墓绿洲来的女人(4)
“帐篷空荡荡的,中央铺着一块黑色的地毯,四边和顶棚都是黑色的,所以在三十秒的视力调整后,我才发现,地毯上摆着一块黑色石板——沈先生,或许你不会想到,我当时见到的,就是现在储藏室里这块。”
她有意识地加快了叙述速度,并且尽量地简化情节。
我笑了笑:“请继续,后来呢?”
叶溪讲述的情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至少需要全部听完才有发言权。
“我的伤口很疼,向她要止血药品,但她突然张口,用生涩的英语告诉我:‘我们都是神的羔羊,如果有所需,尽可以向神索取。天上的神,洞悉人间一切苦难,并且随时都会垂下仁慈的手,施以拯救。’”
这段话,似乎是在背诵某部经书上的教义,生硬而晦涩。
“那女子指向黑色的石头,并且说,那就是天神的传声筒,任何求取的人都能得到满足。我当然不相信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会有如此神奇的法力,但到了石头前面,双膝一阵发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腿上的十几条伤口同时迸裂,痛彻心肺。
“我忍不住在心里大声祈祷,只要让我的伤复原,我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就在那时,我听到了——”
她停下来喘口气,视线茫然向前,双手在桌面上摸索着茶杯,进入了一种半梦游的迷离状态。
我俯身向前,握住她的手,关切地低声叫着:“叶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冷……我觉得浑身冰冷,陷在深深的绝望里,或许我不该承诺要将灵魂卖给魔鬼,但我一个人被孤单地抛弃在无尽的沙漠里,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我又能怎么样?美国人或者联合国的高官们,除了在我下葬时将国旗覆盖在棺材上,还能替我做什么?”
叶溪的身子向前一倾,扑倒在自己的胳膊上。
我按向她的右腕脉搏,仍旧平稳有力地跳动着,只是情绪稍稍失控而已。
“叶小姐,不要紧张,过去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只是简单的历史画面。如果你不想说,没人会逼你。”我用右掌紧贴住她的掌心,催动内力,把一股强劲的纯阳暖意传输过去。
阴阳五行门派的高手都明白,男属阳,女属阴,任何时候,人体都需要将自身的阳气或者阴气调整在一个恰当的范围内。只要脱离这个范围,无论阳盛阳虚或者阴盛阴虚,都极容易令人情绪失控,导致无法预料的恶果。
医家讲究“阴阳调和”,所指的除了男女之间的身体结合,更重要的是强调“精、气、神”的有机融合。
过了足有五分钟时间,叶溪的情绪镇定下来,她倏地坐正,迅速把自己的手抽离了我的掌控。阳光在她跳跃的黑发上一闪,犹如十几条乌溜溜的灵蛇同时飞扬着。
“我没事了,对不起。”她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搓了两下,精神明显地委靡下来。
我拉开抽屉,取出一盒正宗的花旗参切片,放在桌面上,先拿了一片含在自己嘴里,然后凝视着她的脸:“叶小姐,这些参片,有强力提神的功效,对人体保健很有好处,请含一片。”
她放下手,眉尖一挑:“从小,爸爸就教育我,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有毒。”
我一愣,会意地笑起来:“我不是巫婆王后,你也不是迷路的白雪公主,并且这些看起来枯燥无味的东西是参片,跟毒苹果毫无关系。”
白雪公主的故事流传了几十年,不过那应该是十岁之前小女孩的床头读本才对。
叶溪伸出纤细的手指,选了一片最小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怀疑的神色,迟迟不肯放进嘴里。
现在的港岛,越来越多的西医枪手对于中医横加诬蔑,其手段令人发指,也很大程度上将新一代年轻人彻底洗脑,迷信西医的同时把中医视为毫无意义的巫蛊之术。
“相信我。”我微笑着,其实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着她说过的话。
“黑衣女人、黑帐篷、黑色的石板画,她能听到什么呢?”西方神话里经常有人类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桥段,并以此换取某种超能力,那么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鬼墓绿洲来的女人(5)
叶溪把那片小小的花旗参放进嘴里,谨慎地品味着。
“叶小姐,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得到‘红龙被捕’这个启示的?难道这块石头本身,会蕴涵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不是它,而是与它相似的另外一块石头,同样是黑色的,同样在正面刻着那幅图画,但石头的背面却刻着另外的东西,一条……喷火的红龙……”每次讲到不可思议的部分,叶溪总会不由自主地喘息加剧。
并非每个人都有好莱坞魔幻编剧们的想象能力,我明白她这种自然而然的表现,证明内心里对自己当时遇到的事也并非完全确信。
真实与幻觉,只隔一层薄纸,就像古人说的“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哦?红龙?”我皱了皱眉。刚才我们三个都仔细看过石板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有。
“你的意思,它是一块被单面复制的赝品?”事情的变化越来越奇妙了,不过却让我突然松了口气。如果仅仅是某件神秘物的仿制品,自然不会具有什么破坏性的魔力,也就不值得为它担心。
“对,它只是仿制品,当时我看到背面那条红色的龙栩栩如生,甚至会奇怪地联想到,阿拉伯人的图腾崇拜怎么会与中国人相同呢?嗯,这些参片虽然味道怪怪的,提神的功效却真的很明显呢!”她脸上又浮起了微笑。
十根脉搏(1)
中国神话中,龙主水,是纵横四海、布施雨水的大神,所以,喷火的龙往往被视为异端妖孽,况且是一条红龙,更应该是邪恶的象征。
“难道跟那个名为‘红龙’的伊拉克霸主仅仅是巧合?”我轻轻按了按太阳|茓,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纠缠为一团。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感冒加上身体的极度倦怠,相信自己的思维能力还不会脆弱到这种地步。
“叶小姐喜欢,可以整盒带走——”我能感觉得到,与叶溪之间的关系正在慢慢融洽。
“我继续说吧,当时我扑倒在石头前,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号角声。对于乐器,我最喜欢并且擅长的是钢琴与小提琴,深知它们可以演奏出低迷柔媚、回肠荡气的音乐,但从来没想到号角也能吹出如泣如诉的声音——”
她仰起脸,稍微沉思了几秒钟,轻轻哼起了一段旋律。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第一时间叫出来:“葬礼!是阿拉伯人葬礼上的哀乐,而且是召唤死神将入土者灵魂带走的那种。”
“对,就是哀乐。”叶溪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书房里的气氛蓦地阴冷下来,客厅里的挂钟再次敲响,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夕阳的光晖斜射在叶溪脸上,在她发梢边缘浅浅地镀了一层金色。
“我听到了哀乐,就是从石头里传来的,立刻惊骇地扭头去看那个黑衣女人,同时拔枪对准她。沈先生不要见笑,早在战争之前,核查小组的成员就统一经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我们配备的大口径军用手枪和强力开花弹,瞬间便能轰碎野牛的头颅——”
我急促地制止她:“我明白,请说重点,那女人做了什么?”
神秘的沙漠部族,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图腾崇拜和宗教信仰,所使用的最残忍的手段丝毫不亚于美洲的食人族、猎头族。他们是大沙漠的真正主人,几千年来,生命已经与黄沙融为一体。
“她还在,并且毫不惊慌地撩去自己的蒙面黑纱,指着那块石头。一瞬间,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双腿上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沈先生,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惊骇地大喊大叫,我也没能例外,现在想想,真是既好笑又惭愧。”
叶溪的话同样让我震惊:“瞬间令人伤口愈合的超能力?是巫术还是鬼神的力量?”
“那个女人就是雅蕾莎,她告诉我,是石头里发出的声音指示她去找我的。石头来自于‘鬼墓’——我刚刚忘记说了,按照地理坐标计算,帐篷所在的位置,已经非常接近‘鬼墓’所在的绿洲。雅蕾莎只会讲生硬的英语,据她自己说,是在某年的夏天不慎遭了雷击,丧失了与生俱来的使用阿拉伯语的能力,却平添了从未学过的英语会话能力。
“我在她的教授下,从石头里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苍老声音,如同背诵经文一样说了很多段话,也包括‘红龙被捕’的预言。还有,他曾提到过,我的命运将会与雅蕾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生死与共。”
在她的匆匆叙述里,我渐渐失去了提出问题的思索能力。她的遭遇如同天方夜谭一样,会说话的石头、对于未来的预言、被雷击的阿拉伯女人、失去记忆却又被填充以另外的记忆……一切都是不可思议,但又脉络清晰、顺理成章。
“与对方的命运紧紧相连?”我淡淡地重复着。
一个华裔高科技精英与一个阿拉伯无知土著妇女的命运相连,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造化拨弄呢?
叶溪点点头,再次接下去:“黎明时,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救援小分队的悍马吉普车里。他们根本没看到什么黑色帐篷和阿拉伯女人,发现我时,我正蜷缩在一丛仅仅能遮蔽阳光的灌木丛里。这件事过去了两年,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像一场古怪的噩梦,并且这段经历被传为办公室里的笑谈,连上司都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所以,我痛下决心,要自己把这个梦忘掉,直到‘红龙’被捕之后,我才突然成了大家眼里的‘巫师超人’,重新大放光彩。”
十根脉搏(2)
叙述到此时,好像还没接触到“十命孕妇”的核心,我忍不住看了一下腕表,考虑要不要留她在这里吃晚饭。
关伯对叶溪印象不佳,如果换了方星的话,或者早就赶着要留对方一起用餐了。
叶溪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歉意地一笑:“对不起沈先生,我的故事背景太过冗长了。三个月前,我在巴格达的派驻任期已满,接到上司的休假命令,准备返回港岛来看爸爸,就在动身前,接到了雅蕾莎的电话。她过得很不好,住在破旧的贫民窟里,缺衣少食,又刚刚怀了孩子——”
我举手示意要Сhā话,但她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频繁的汽车炸弹事件夺去了太多伊拉克平民的生命,雅蕾莎只告诉我,孩子的父亲失踪了。”
“于是,你就带她回港岛来,并且请梁举医生替她诊断?”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叶溪高傲的外表下包裹着的应该是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否则也不可能屈尊去看一个美国人眼里的“伊拉克低等难民”。
“是的,我带她回来,让她住在家里一幢闲置已久的别墅里,但梁举医生是不请自来的。我们在市中心的超级市场里偶然遇到,他不小心撞倒了雅蕾莎,怕对她肚子里的胎儿造成影响,所以才主动要求,免费上门义诊。刚开始时是三天一次,一个月后改为天天上门,对雅蕾莎关心备至。”
叶溪脸上又露出了苦笑,看来她并不清楚梁举的为人。
以我对梁举的了解,只有遇到“有研究价值的人”时,他才会表现得如此积极而狂热。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错误地以为梁医生是爱上了雅蕾莎,才会如此殷勤的。”她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膀。
男欢女爱的浪漫电影看多了,总会留下像她这样的幻想后遗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英雄救美,爱屋及乌的动人情节,是永远不会发生在梁举身上的。
我报之以微笑:“也许吧,只要地球每天在转,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一周之前,我去别墅看雅蕾莎时,正好遇到梁医生匆匆出来,一边走一边兴奋得手舞足蹈,精神极度狂热,与我面对面擦肩而过,竟然视而不见。他去开车门的时候,手指颤抖得厉害,钥匙连续跌在地上四五次。我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说的是‘十条命、哈哈、十条命的孕妇、哈哈’……”
叶溪站起来,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梁举的动作和表情,只是那种说话的口气让人又一次不寒而栗。
我指了指她面前的咖啡,淡淡地笑了笑:“叶小姐,请不要紧张。我看得出,这件事给你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不过一切都是过去式了,放松点,好吗?”
作为一个妇科医生,我对女孩子激动时的种种情绪表现了如指掌,并且非常明白,叶溪正处于重度的“帕梅斯拉强直性记忆重复”状态,如果一直发展下去,将导致梦游式的精神错乱,后果不堪设想。
叶溪双手按在桌面上,上半身向我探过来:“沈先生,你与梁医生是比较熟识的朋友,可曾见过他的这副表情?”
她的目光带着咄咄逼人的寒意,紧咬着唇,露出唇角两侧白森森的虎牙。
“没有。”我笑着摇头。大多时候,梁举的表情木讷而高傲,下巴高挑,目中无人,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
“这就是了,他的样子如同即将癫狂杀人的神经病一样。”叶溪的手背上青筋暴跳,双臂不停地震颤着。
我悄悄按下了书桌侧面的一个白色按钮,接下来,隐蔽在书桌对面的一台空气加湿器将会被无声地启动,喷出一种提炼自薰衣草与薄荷叶的天然香雾,能够起到醒脑镇定的有效作用。
“叶小姐,请坐,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温和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做了适度的意念力催眠,两下夹攻,应该能很快令她平静下来。
几秒钟之内,书房里便充满了淡淡的薄荷清香,叶溪举起手扶在自己额头上,懊恼地“哦”了一声,后退一步,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不起对不起,沈先生,我刚刚太失礼了……”
十根脉搏(3)
我的催眠术水平并不逊于排在港岛前十名的催眠师,只是作为中医高手,很少施展,刻意地保持低调而已。
“没关系,咖啡凉了,我替你换一杯?”我礼貌地指着她面前的杯子。
咖啡真的凉了,她那段叙述太过冗长,至少超过了二十分钟。
“不必,我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她捧起杯子,两大口便把冷咖啡全部喝了下去。
关伯轻轻敲门后,推门进来:“小哥,晚饭又加了菜,爆炒|乳鸽、泰式鳗鱼清汤、咖喱牛肉块,留叶小姐在这里吃饭好不好?”
其实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的关系,根本不像主仆,而更像是叔侄。好多事,他喜欢大包大揽地替我做主。
厨房的门没关,一股浓郁的咖喱香味径直飘进来。
他在向我挤眉弄眼,并且在对叶溪的态度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一时间弄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以叶溪的身份,似乎不会轻易在陌生人家里吃饭,我也一向不喜欢与病人走得太近,毕竟青年男女之间,存在诸多不便,一不小心,便给外界的狗仔队们留下了编排中伤的口实。
“唔,关伯,其实叶小姐的问诊马上就会结束,我想——”
叶溪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放下杯子,用力挺了挺胸:“不,沈先生,我还有几个极其困惑的问题要请教,如果不太麻烦老人家的话,就在府上叨扰一餐,谢谢。”
她转头向着关伯,优雅地点了点头。
关伯摸摸胡碴,得意地一笑:“不谢不谢,那两位慢慢谈,半小时后开饭。”
我意识到关伯一定在耍什么小花招,而且厨房里有勺子碰到锅沿的叮当声,还有一个人在轻轻走动。
“关伯——”我微微皱眉。这几天发生的事已经够复杂的了,我可不想再后院起火。
“小哥,你们聊,慢慢聊,我先出去。”他又向我挤了挤眼,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窃喜,随即退出去,反手关门。
“沈先生?”叶溪察觉到了我的分心。
我收敛心神,无论如何,关伯对我绝没有恶意,随他去好了。
“叶小姐,你怀疑梁举的话指的是雅蕾莎?为什么不带她去看别的医生?”这是我注意到的最大疑点,以叶溪的应变能力,绝对能做到这一点。能进入联合国核查小组的人,必定有超强的情绪控制力,绝不会在突发事件前手忙脚乱。
“沈先生,我明白这一段叙述疑点颇多,最根本的一点,是我突然昏迷了一周时间,直到今天凌晨才突然醒来。”她又举手扶着额头,皱着眉,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昏迷的起因,就在遇到梁医生的当天。他那种诡谲的表情让我大吃一惊,立刻跑进去质问雅蕾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虽然不太懂中医,但之前梁医生过来替雅蕾莎把脉时,我也一直在场,偶尔也试着测试她的脉搏。联合国的军训课程里,也有通过脉搏跳动来检查人体活动能力的方法,只是不如中医理论那么高深罢了。”
我下意识的拿起了笔筒里的一支铅笔,在右手边的白纸上迅速记录着她叙述的要点。
“雅蕾莎的脉搏非常奇怪,几乎每三秒钟之内就会变换一种跳动方式——请注意,我说的是方式,而不仅仅是快慢频率。”
我点点头,如果仅仅是严重心脏病人那样忽快忽慢的心律不齐,是不会令梁举大惊失色的。
“方式变化,大约有七八种甚至更多,排列毫无顺序,给我感觉最强烈的,是一种类似于深海水雷爆炸时的震动声,仿佛那种脉搏震荡是从极其幽深的海底传出来的,以标准的‘过山车’正弦波图形传导着,两个波峰之间相隔一点七秒——我的比喻,你明白吗?”
这些术语,都是美军武器专家们的专业语言,联合国核查小组的成员,接受的完全是美式军事教育,所以叶溪的叙述,九成以上会引用那些动作做比喻。
我在白纸上顿了顿铅笔:“我明白,请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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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根脉搏(4)
“其余的几种,有的非常微弱、有的尖锐高亢、有的波峰延续时间特别悠长、有的竟然像电子音乐中的三十二分之一音符一样极其短促。我当时的感觉,雅蕾莎根本不是一个真人,而是一个电子合成的人形频率发生器模型,才可能产生这么多种脉搏跳动方式。”
叶溪苦笑起来,困惑地用力摇摇头。
“叶小姐,这种情况的确匪夷所思,如果换了是我,也会感到惊讶万分。可惜你不是专业的医生,对方的脉搏既然如此混乱,身体的其他部位肯定也会不同,比如眼神、呼吸、体表特征、皮肤颜色,你有没有注意这些方面?”我每列举一样,都会在记录纸上迅速写下来,只有综合考虑那个怪人的所有异常表现,才可能找到一点端倪。
假如梁举在电话里说的话全部属实,在射线探测下也无法发现孕妇腹内异常的话,那就真的奇怪了。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以我的估计,当一个人体内的脉络循环如万马奔腾时,她的外表当然会产生古怪变化,而且不止一处。
我注意到,在谈话过程中,叶溪每次提及雅蕾莎,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对脑海里的某些画面不愿再次回忆而引起的不适,慢慢地,我发现这种手势越来越频繁,已经形成了某种病态。
“她的眼睛,应该没什么特殊变化,我记得曾抬头与她对视过,好像……好像……”这一次,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叶溪的到来,与唐枪寄来的怪石这两件事恰好撞在一起,实在是天大的巧合。不过,唐枪行踪不定,电话号码更是以平均每周两次的频率快速更换着,我根本无法找到他。关于这张奇特的石板画,也只能等他再给我某种提示了。
更令我感到郁闷的,是他的信使竟然偷走了达措灵童送来的金子。
到目前为止,我和达措交浅言深,不敢轻易迈出合作的这一步。纵观藏教历史,从唐朝时便有了汉藏两族的国书来往,但那仅限于礼节性的互访,雪域藏教始终保持了其民族独立性和神秘性。
就算是再胸怀广阔、胆量过人的江湖大侠,也不可能凭着对方几个人、几段话就轻信不疑。在寻找父母线索的过程中,我和关伯都曾上过骗子的当,虽然没有大的经济损失,感情上所受的欺骗、满怀希望又重遭失望,早就弄得我们心寒了。
“叶小姐,你在对方眼睛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一切祸端都与雅蕾莎有关,我希望帮港岛警方这个忙,彻底消灭这个突如其来的危机,还梁举一个公道。
说到底,梁举不是坏人,只是一个禀性古怪、喜欢走极端的医学奇才而已。华裔医学人才中,像他那样痴迷于医道的,整个港岛找不出十个。他的死,毫无疑问是人类医学史上的损失。
“我什么都没看到,她脸上带着微笑,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纯洁光辉……”
叶溪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忍不住愕然:“是吗?”
她垂下自己的双手,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晶亮的汗珠:“对,她很正常,是我不该疑神疑鬼的。后来,她送我出来,替我开车门,我回到自己家之后,可能是精神太紧张了,所以一下子昏迷了过去。”
我抽了两张纸巾给她,淡淡地一笑:“你的确是太紧张了。”
精妙的催眠术,能够瞬间对目标洗脑,让对方的记忆出现间歇性的空白。比如现在,我随时都能够对着叶溪发功,让她忘记书房里发生过的一切,包括这场冗长的对话。
“雅蕾莎对叶溪使用过催眠术?这个神秘的阿拉伯女人,到底要干什么?”我把记录纸上的“眼睛”两个字圈起来,在旁边标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沈先生,雅蕾莎仍旧住在别墅里,我想请你去看看她。梁医生死了,她在分娩之前,无论如何都得需要一位妇产科医生。我觉得,你会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以吗?”
十根脉搏(5)
叶溪恢复了平静,略显不安地望着我。
她之所以对雅蕾莎这么热心,应该是怀着一种强烈的“感激报恩”的意愿。
每个到过伊拉克的人,都会对烈日下千里黄沙的大漠产生极度的畏惧感,看过战争的无数残酷黑暗面之后,无不觉得在这片一望无垠的悲凉土地上,人的生命实在是低贱如草菅。
未知生,焉知死?或者反过来理解,只有知道了死亡的恐怖,才能深刻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如果没有雅蕾莎,当年的叶溪,早就成了沙漠里的几根白骨,最后会赫然出现在联合国方面的阵亡烈士名单里。
中国人历来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请,港岛的妊娠医学已经达到了世界顶级水平,她一定会分娩下一个健康活泼的生命。”我笑着安慰她。
“咚咚”,敲门声过后,关伯探进头来,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小哥、叶小姐,可以开饭了吗?”
叶溪略显局促地站了起来,躬身向关伯浅浅地鞠躬:“叨扰了。”
一阵高跟鞋的嗒嗒脚步声在餐厅里响起来,我只听了三声,忍不住长叹:“关伯,你请了另外的客人?真看不出,你的神通越来越广大无边了?”
那是方星的独特动静,虽然只见过一面,我对她的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印象非常深刻。
“是是,小哥,方小姐送了很贵重的墨西哥果篮给我,有来无往非礼也,所以我自作主张留她吃晚饭,你不会反对吧?”关伯狡黠地笑着,这种意义上的笑容通常在为我物色结婚对象时才会出现。
“当然,你老人家定下的事,我……”说实话,我对江湖上毁誉参半的大盗方星,并不觉得讨厌。相反,她从前做过的几件轰动天下的大案子,曾被我跟关伯津津乐道过。
江湖人推崇“盗亦有道”这句话,如果是恩怨分明、劫富济贫的大盗,往往能得到大多数人的称赞,他们只不过是做了普通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七手结印(1)
我陪叶溪走出书房,整座小楼都被各种美味的香气塞满了,看来关伯已经使出了最得意的看家本领,只为讨好方星。
“沈先生,又见面了。”方星慧黠的目光在叶溪脸上一瞟,随即绽出微笑,“咦?是大名鼎鼎的女博士叶小姐,幸会。”
仅这一句话,她在叶溪面前马上反客为主。
叶溪在港岛媒体上的曝光率不算低,所以方星的话丝毫没有引起她的警觉,两个同样优秀的女孩子握手为礼,看得关伯的目光在一直发呆,长叹一声,走回厨房去继续忙碌。
方星的身上流露的是一种扑面而来的洒脱不羁,而叶溪一旦摆脱了神情恍惚的局面,马上重新变得冷静高傲,下巴不自觉地昂了起来,迅速表现出自己睿智淡定的大家风范。
“我姓方,关伯的朋友。”方星的自我介绍在钻言语空子,小小地耍了个诡计。其实以她目前的装束,就算道出自己“方星”的原名,也不会有人怀疑她就是名满天下的大盗“香帅”。不过,我察觉到她的神情有些怪怪的,似乎对叶溪出现在这里有一点点疑惑。
叶溪大大方方地微笑着:“方小姐,幸会。”
我耸耸肩膀:“大家请便,不要客气。”
既然方星喜欢以半个主人自居,那我乐得清闲,缓步踱到客厅里去,表面虽然平静,但脑子里一直在对叶溪说过的话逐一过滤——
可以肯定,在叶溪探测到雅蕾莎的脉搏异常后,后者出于某种阴险的目的,对叶溪做了非常厉害的催眠。叶溪的长时间昏迷,正是这种霸道无比的催眠术带来的后遗症。她们之间无冤无仇,雅蕾莎竟然使用了这么歹毒的手段,也许可以证明,她结识叶溪,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后者。推而广之,就算是上一次在沙漠里对叶溪的援救,也是这个利用计划的一小部分。
雅蕾莎的目的何在?到底是何种生物的怪胎,竟能令同一个母体具备十根怪异的脉搏?妖怪、异灵、未知生物?
我已经作了决定,不管对方是人是妖,接下来我将去会一会这位脉搏诡异的孕妇。
好奇心是人类探索未知世界的主要动力,我担心这一次如果不能把梁举的死因弄个明白,还将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港岛的平安要靠警察部门来维护,但更需要每一个有责任心的市民主动贡献自己的力量,大家共同维护这个日益繁荣昌盛的大环境。
“沈先生,在想什么?”方星无声地出现在我面前。她能够自由控制高跟鞋发出的声音,或大或小,来去自如,正是顶尖轻功的表现。
我淡淡一笑:“我在想,到底这座小楼里有什么宝物,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牵挂着?如果仍旧是子虚乌有的‘碧血灵环’,方小姐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方星银铃一样地笑起来:“沈先生误会了,我只是路过贵府,感激上次关伯邀请我吃饭的盛情,才买了果篮送进来。难道我们之间,只能是盗与防的对立关系,就不能做和谐共处的朋友?”
我被她的笑声感染,轻轻叹息着:“也对,普通人能有方小姐这样妙手空空、飞檐走壁的朋友,何其荣幸?”方星这样的江湖名人,百年一遇,我猜在关伯心里,的确为能与“香帅”结识而感到脸上有光,到时候见了过去的老朋友,又有吹嘘的资本了。
方星的目光向那块老式挂钟上一扫,又望了望纜乳芟滦吊着的两盆垂莲,眉梢一弯:“沈先生请了好高明的帮手,竟然只凭无形内力便震碎了十一只摄像头的感光系统。如果我也能具备这种惊人的破坏力,就算电子系统密如蛛网的美国总统官邸也能自由出入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黯然长叹:“这批仪器价值五百万英镑,遭了你朋友的暴力摧毁,简直是暴殄天物,唉,浪费……”
达措毁灭监视系统所用的手法,绝对不是武林高手擅长的内家真气。在这个不算太宽敞的客厅里,如果他发动强劲内力的话,我没有理由感觉不到。神秘的藏教武功之中,有不下几千种让人匪夷所思的手段,其威力差不多接近神仙幻术,毁掉方星的仪器,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七手结印(2)
我笑了笑:“方小姐,咱们之间并没有签什么保管协议,所以我没有义务替你照顾那些摄像系统,请原谅。”
方星甩了甩头发,钻石耳钉放射着湛湛精光。她“啪”的一声打了一个响指:“对,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求我说出——算了,咦,那是什么?”
她只说了半截话,向前迈了一大步,站在门口走廊里,额头险些撞到了栽着垂莲的花盆。
引起方星注意的,是达措蘸过手指的那只水盆。
卫叔大概忘记了它的存在,任由这盆清水留在走廊里,反映着粼粼荡漾的灯光。
暮色刚刚垂下,院外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所以走廊里显得有些昏暗。
“这是什么?沈先生?”方星的语气变得十分急促,再次向前,在水盆前蹲下来。
她不问是“做什么用的水”,而问“这是什么”,这种提问方式让我有些疑惑,但只是简短地回答:“那是一盆水。”
这里不是推崇藏教的雪域地区,我也不是具有疯狂信仰的藏胞,还没到把灵童蘸过手指的水当做“圣水”的地步。
方星长吸了一口气,双手颤抖着前伸,仿佛要去碰触那层触动不休的水面,但只伸到一半就僵直不动了。
我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抬手按了开关,走廊顶上的四盏大功率白炽灯同时亮起来,扫清了暮色里的一切诡异气氛。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街道尽头,有一辆洒水车响着电子音乐缓缓地执行着自己的固定任务,一切看起来安静如常。
“方小姐,你怎么了?”我缓缓地提高了警惕,以防备可能会猝然出现的危机。
“我……看到了……”她艰难地喘了口气,肩膀也因为过度紧张而高高地耸了起来。
方星的手枪应该藏在右腿的膝盖侧面,以那种蹲伏的姿势,非常容易做出拔枪射击的动作,但她的身体似乎已经陷入了僵硬状态,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水盆。
那是一盆普通的清水,在达措走后,我曾仔细观察过数次,没有任何发现。
“沈先生,我看到一面镜子,有人端坐在镜子里,七手结印——”
我微微有些惊愕:“七手结印?”
“清水如镜、七手结印”这一说法,曾多次出现于藏教典籍中。据说历代高僧修炼到佛法的至高无上境界时,身后现出琉璃宝光,任何时候面对水面,倒映出的都是颈生七只手臂,各结着不同的法印,象征“天、地、佛浑然一体,我即是天地间唯一金身主宰”。
我在记录唐朝佛教文化的《天宝圣鉴》这一古籍上面曾经读到,松赞干布的九十九位恩师中,就有一位来自雪域的无名大师,练成了“七手结印”,最终随晚钟松风坐化,被七只仙鹤托起,升天而去。
方星背对着我,声音颤抖着:“不错,就是‘清水如镜、七手结印’,你快来看……”
她此时的表现,绝不像是开玩笑,但我清晰地知道,这种只会发生在藏教高僧身上的奇异现象,是不可能与一个21世纪港岛的女飞贼有关的。
叶溪的叙述给我带来的诡谲感受,被方星的话冲散得无影无踪。
白炽灯的光芒能够照亮走廊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现在看到的,难道是无稽的幻觉?
我深深地吸气,陡然向前一跃,手指钩住了悬挂垂莲的那根绳子,居高临下地垂直向水盆里望去。
水面上映出的,只有我的影子,轻轻摇摆着。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身子一荡,跃到方星对面。
“方小姐,我们该进去吃晚饭了。”有惊无险之后,我觉得自己的颌下有些汗津津的,心跳也加快了不少。
方星困惑地抬头,盯在我脸上:“你难道没有看清楚?里面是一个‘七手结印’的白眉喇嘛?”她慢慢起身,脸色惨白,身体的各处关节更是发出脱力之后的“喀喀”声。
“既然遇到如此古怪的事,方小姐为什么没有其他应变反应呢?你的动作一向都是快速绝伦的——我们不必耽误时间了,吃完饭我还有事要出去,请吧?”在我眼里,那的确是一盆清水,毋庸置疑。
七手结印(3)
方星的左手横摁在丹田位置,不停地按压着,眼神变得异样的复杂,严肃地问:“沈先生,你的确什么都没看到?”
我点点头:“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七手结印”的传奇故事流传了几百年,以讹传讹的闹剧也上演了无数次,所以我对方星的怪异表现并不太感兴趣。
方星错愕地仰面向上,望着那盆刚刚长出了嫩芽的纤细睡莲,惶惑地喃喃自语:“难道……难道我的前生竟然是藏边的喇嘛僧?怪不得……怪不得……”
她陡然垂下头,用力指着水面:“沈先生,刚才你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的呢?我的双手、我的脸、我的身体——还有头顶的花盆、纜乳埽什么都没有吗?”
一连串的问题,把我问得一愣:“我没注意,不过既然是一盆清水,当然会把外界所有的东西都映射出来,不对吗?”
刹那之间,方星脸上显现出了一种超然物外、洞察一切的淡然浅笑,仿佛我的回答变得稚嫩无比、毫无意义,以至于连被她鄙薄的价值都没有。
在向水盆里观望的时候,我只注意有没有“七手结印”的怪事,的确没在意其他的东西,于是跨上一步,伸出双手,立刻在水面上倒映出来。
方星失望地摇头叹息:“他已经离去了。”
自从看到水盆后,她的每一个措辞都显得万分古怪,即使水中有幻影的话,也应该用“消失”这个词,而不是“离去”。
关伯在餐厅里叫起来:“方小姐,可以开饭了,请入席。”
我忍不住在心里笑:“关伯用心良苦,这一顿饭连食材带心思只怕花费不少。”
其实,自己身边有他这样的老人家照应着、絮叨着,心里会一直洋溢着家的温情暖意,否则,独院小楼,一个人居住的话,冷清悲凉自然会是夜晚的常客。
“沈先生,这盆水,可以送给我吗?”方星变得忧心忡忡,双眉轻蹙。
我微笑着做了个“当然可以”的表情,暂且把她刚才的异样表现放在一边。
怪不得关伯要用“入席”两个字,今晚餐桌上的菜丰盛至极,六凉六热十二个菜,外加一锅“鸡舌鸭血党参汤”,还有一瓶白瓷红封的极品茅台酒,总造价超过一千美金,实在奢侈浪费。
面对佳肴美酒,就座的四个人很明显各怀心事,食欲并不旺盛。
关伯没有料到方星的情绪会突然急转直下,夹在她碟子里的鳗段、鸡舌动都没动,只喝了一小碗清汤,便歉意地表示:“关伯,我吃好了,谢谢。”
她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一直处于心事重重的沉思状态。
“是给那盆水害得吗?难道里面真的会有‘七手结印’?可能吗?女飞贼香帅与藏教喇嘛之间会有前生后世的联系?”藏教高僧灵魂转移的个案在任何年代都层出不穷,但却极少有与外族人发生关联的例子。
在藏教文明中,只有饮雪山圣洁之水的藏人,才能具有承接高僧智慧的纯净心灵,一旦离开那片神圣的雪域,坠入红尘俗世花花世界,灵智就会被蒙蔽封印,不可能再与高僧产生精神上的深度交流,更不要说灵魂更替了。
叶溪也吃得很少,只有一小碗贡米白饭、两块鸡胸肉。
满桌的菜超过一半以上都没被碰到过,令关伯大皱眉头,简直成了他厨艺大成后的极度耻辱,她一边吃一边长吁短叹。
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吃饭,对于关伯的苦心孤诣深感抱歉。
“小哥,吃完饭,我们可以打四圈麻将消遣消遣,你说好不好?”关伯仍不死心,企图用我们的“国粹”麻将牌来创造我与方星交流的机会。不过,他明明知道我不喜欢麻将,自始至终就排斥这种港岛最流行的娱乐方式。
“不,关伯,我还有事,应该告辞了,改天再陪你打麻将可以吗?”方星抢先拒绝,脸上的笑容殊为勉强,仓促地起身。
关伯挠着头皮,无奈地笑着:“也好也好,你们年轻人总是有自己的事业要忙,去吧,不送了。”
七手结印(4)
他苦心设计的这场饭局,以凄凄惨惨收场,心里绝对不会好受,但其他三个人各自抱着自己的心事,谁都没时间顾及他的感受了。包括我在内,都一直食不知味,不断地想起叶溪描述的那个古怪的孕妇雅蕾莎。
“十根脉搏的孕妇?这是人类医学史上的创造性发现,一旦坐实,有可能要列入各国典籍。梁举表现得那么疯狂并不为过,因为他很清楚,假如自己是这件事的第一见证者,或许下一秒,他就将变成世界的焦点,‘梁举’这两个字将与历史上那些光辉灿烂的医学名人放在一起,成为后人瞻仰崇拜的对象。”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
傲立独行的梁举,始终不能完全脱俗,做了被名利驱使的牺牲者。
我送方星出来。她亲手端起了那个水盆:“沈先生,多谢了。”
水波荡漾,无数光影反射在她白皙的下颏上,与那两枚钻石耳钉相映争辉。
“方小姐,如果有什么重大发现,希望你不会藏私,能分一些报酬给我,怎么样?”我的玩笑话并没有打破小楼里的凝重气氛,方星的注意力全在这只水盆上,嘴里“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我打开院子里的灯,替她拉开楼门,院子里的新鲜空气立刻让人神清气爽。
方星小心翼翼地跨出了走廊,目光一直盯在水面上,刚刚进入院子,蓦地站住,失声叫起来:“啊,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
她的眉倏地用力皱起来,向前探着身子,几乎要把脸埋进水里去。
那盆水的深度连二十厘米都不到,清澈至极,以此时的光照水平,应该很容易将盆底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她额前的几绺头发落进水里,像是濒临湖岸的垂柳柔枝一般。
“我错了,唉——我大错特错了!”良久,她一寸一寸地抬头,目光茫然,湿了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头上。
围绕这盆水引出的话题已经太多了,我对方星的古怪表现无法解释,也没有时间细细追究,取出手帕递过去:“方小姐,你的头发——”
她愣愣怔怔地转身,水珠涔涔地落下,打在胸口的衣服上:“什么?”
一瞬间,我的眼角余光飞速转向街道对面的一幢灰色小楼,就在小楼顶上的女墙尽头,有道蓝幽幽的光芒猝然一闪。那是高倍率军事望远镜上的特种贴膜被车灯扫过时的特殊现象,我确信有个神秘人物就躲在墙后,向这边偷偷窥探着。
“会是什么人?与麦义一伙的吗?”麦义等人的死,一直让我的心情感到有些压抑,至今不能缓解。
小楼里的半隐居生活一旦被打破,各种怪事接踵而来,络绎不绝,躲都躲不开了。
方星把水盆放在地上,接过手帕,惋惜地连连叹气,仿佛错失了暴富良机的赌徒。
“沈先生,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盆水的来历?”她擦净了额前的水滴,心有不甘地缓缓摇头。
关伯与她一见如故,我本以为达措到访的事她早就从关伯那里听说过了,不禁一愣,简单地回答:“水盆是为一位藏教客人准备的,他只在里面略沾过手指,在此之后,其他人谁都没有碰过,难道关伯没有告诉你?”
对于自己喜爱的人,关伯从来都是事无巨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享受与我完全相同的优待。
方星无声地摇头,端起水盆,倒向旁边的花丛树根。
她对待这盆水的前后态度判若云泥,令我更是迷惑。
“沈先生,一切结束了,谢谢你的慷慨大方,告辞。”方星避开了我探询的目光,转身大步跨出院门,没等我跟随出去相送,一阵大功率摩托车的轰鸣声骤然咆哮起来,按声音判定,车子几秒钟内便驶出了这条街,汇入了主干道上的车河里。
空了的水盆被丢在花丛旁边,倒掉的水很快便被土地吸收,不复存在,但方星的一切异常表现,到底说明了什么?
摄像系统毁掉之前,方星一定曾经看到过达措的样子,那么她应该早就发现这盆水的异样才对,而不是迟迟等到现在,才感觉到它蕴藏着的神秘价值。
七手结印(5)
我记得当时达措说过,他自己的灵力只能严密封锁客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难道在破坏摄像器材的同时,也洗去了方星的脑部记忆?这种可能性,只能理论性存在,不要说是转世灵童,就连正位活佛的法力都不一定能做到。
“唉,小哥,今晚大家是怎么了?满满一桌菜,剩下了九成九,方小姐到底有什么心事,难道就一点都没跟你透露?”关伯咬着牙签踱出来,在我身后惋惜地叹着气。
我沉吟着:“关伯,藏教客人到访的事,你没跟方小姐提起过?”
关伯极其诧异地“嗯”了一声:“什么藏教客人?”
我猛然转身,看到他脸上满是困惑,连连摇头:“小哥,你在说什么?出了什么事?”
“催眠术?”我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这个水盆怎么到这里来了?一次都没用过呢,真是奇怪,是你拿出来的?”他俯身提起水盆,对面楼顶的望远镜蓝光又是一闪,这一次连关伯都注意到了,低声冷笑:“小哥,有人在给咱们拍电影呢!”
与麦义等人演的那场“文武戏”,彻底把关伯已经泯灭的江湖豪气给勾引了上来,对于任何侵犯性行为,他都跃跃欲试,巴不得有机会出一次手,技痒难耐。
“算了,关伯,忍耐些的好,最近外面不太平。”如果有什么人能够轻易替别人洗脑的话,在这场战斗里,胜利的筹码一开始就分配不公了。并且已经出现的催眠术高手,不止一人,不止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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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行高手司徒开(1)
走回客厅之后,关伯对方星的匆匆离去仍旧感到郁闷,向书房门口抬了抬下巴:“小哥,这位叶小姐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赖在这里不走了?”
上了年纪的人都比较固执,第一印象好的,以后什么都好;第一印象差的,始终不会给人家好脸色。
我无奈地摇头:“关伯,家里来来往往的大部分是病人而已,其实没必要追问得那样清楚。”
储藏室的门虚掩着,我陡然记起一件事:“嗯?关伯,方小姐有没有去过储藏室?”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不相信方星会单单为了送果篮而来,像她那种超级神偷,时间比黄金还要珍贵,哪能随便浪费?
关伯一愣:“我一直都在厨房,没太留意。不过方小姐是咱们的朋友,不至于偷偷下手吧——”过去的那套“忠孝、仁义、兄弟”理论,他一直都没割舍下,总以为大家一个桌子吃饭、一个锅里喝汤就能深入交心,情同知己,其实现代人的交往过程,怎么会如此简单纯洁?
我不假思索地快步冲到储藏室门前,已经有了预感:“石板画已经消失了。”
果不其然,桌子上空空如也。
关伯在我身后恼怒地低吼了一声:“可恶,实在可恶。”
盗贼的手脚非常利落,把原先的包装箱一起带走了,甚至连丢在一旁的泡沫包装纸都没有放过。
“是方星?”她是我的第一怀疑对象,我脱口而出。
关伯跨到桌旁,狠狠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骂了一句粗口,但随即涨红了脸为方星分辩:“小哥,不会是方小姐,她不是那种表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的人,我看得出来。”
我无声地苦笑,不想反驳他。小楼里只有四个人,除了我、关伯、方星,难道会是叶溪?但她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视线,也没出过小楼——
“是对面楼上偷窥的人?”另一条线索也同时跃入我的脑海,那个曾借送信为名偷走了金条的无情。已经作过一次案,再次出手,肯定熟门熟路,更容易成功。
我返身出来,快步走向楼梯。
叶溪正拉开书房门走出来:“沈先生,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还有些事——”
我在极度焦虑中不忘保持冷静,笑着打断她:“叶小姐,请稍等五分钟,我很快回来。”
只要是智商正常的人,都能感觉出关伯冷热不均的态度,从晚餐开始,叶溪脸上就一直挂着不自然的笑容。
“沈先生,太勉强的话,我希望约个时间,改天咱们再谈?”联合国的核查特使,在全球的任何一个国家里,都是被追捧和敬奉的对象,她很显然还不习惯被冷落的滋味。
我已经上了楼梯,停下脚步回身,换了一副严肃认真的口吻:“叶小姐,我需要五分钟时间处理一点点私事,然后咱们马上出发,去看雅蕾莎。你刚刚讲过的资料,我非常感兴趣,请稍等。”
今晚,我想会会那个诡谲的阿拉伯女人,看她到底是在为了何种目的装神弄鬼。
叶溪感激地一笑,退回书房里。
我进了卧室,按了床头柜侧面的按钮,立刻有一扇四十厘米见方的暗门在墙上打开,一架九英寸屏幕的监视器亮出来,即使是在夜色中,红外线探测系统仍旧清晰照出了对面楼上的情形。
在这条街上,要想顺畅地监视我所在的这座小楼,唯一的最佳藏身点,就是刚才有望远镜放光的位置,我安装在楼顶的监测镜头,也正是对准那一点的。
英雄所见略同,高手心里想的,大同小异。
在那道女墙后面,伏着一个瘦削的影子,后背上醒目地捆绑着一支美式短颈速射霰弹枪。
我不禁一怔:“这种近距离突击武器,不可能用来中远程作战,他到底是什么意图?难道目标是叶溪吗?”
看到那支枪,我的心稍微放松了一点,毕竟对方携带的不是一击必杀的狙击步枪,两座楼之间相隔有五十米,以霰弹枪攻击的话,无异于隔靴搔痒。
古玩行高手司徒开(2)
我调整了监视屏上的按钮,迅速拉近了那人的头部特写,他的腕上戴着一块美式天梭军用表,手里举着的望远镜也是美式装备,甚至腰带侧面Сhā着的也是一柄美式短枪,但看不出有明显的攻击性意图。
“小哥,是什么人?”关伯从门口闪进来。
我继续调整焦距,想看清对方的脸,但他似乎有所警觉,侧身翻滚,望远镜上举,望向卧室的窗户。
关伯摩拳擦掌地低叫:“我去抓他回来,问个清楚?”
就在这句话之后,那人已经兔子一般敏捷地屈身弹起来,迅速后撤,消失在女墙的转角,应该是借助于架设在二楼窗口的防火梯逃走了。
我忽然明白了一点:“霰弹枪是武林高手的近战克星,很显然,对方很清楚自己的监视目标是什么来历。”
如果盲目出击,霰弹枪下,绝对是进攻者吃亏。
我再次点击按钮,监视器又隐蔽起来,并且不得不正色告诫关伯:“只要是小楼外发生的事、出现的人一律不要管他,这个年代,武功已经不能左右一切了。”
关伯皱起了眉,挥动着手里的功夫茶壶:“小哥,你怎么老是长敌人的志气?霰弹枪有什么了不起,咱们中国人的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练到七重以上,绝对刀枪不入,想当年……”
那只海底青色的小茶壶,抓在他蒲扇一样的大手里,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关伯的祖上曾有一位精通外家硬功的高手,是当年小刀会的得力悍将之一,运气护体之后,的确能抵挡住火枪的近射,这也是关伯能够时时吹嘘的谈资之一,但在这个年代,枪弹威力比之清末的火枪,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不要说是金钟罩的功夫,就算少林寺的“龙虎铁布杉”、武当派的“太极绵里针”这两项天下第一的护体神功,也未必经得起霰弹枪的当头一轰。
我凝神想了想,压低了嗓音:“关伯,你好好想想,真的不记得有藏族客人来访的事?你不是亲口说过,有人在意念中告诉过自己,说有位小客人要来,并且他最喜欢吃红富士苹果,每只盘子里要放十二个?”
关伯皱眉:“小哥,我说过,那些事我根本没有做过,难道会是梦游中发生的?”
我蓦地长叹:“不是梦游,而是被人家的催眠术给洗脑了。”
现在能够肯定,达措的到访,虽没有恶意,却也绝不完全是平和的善意,已经在弹指之间对方星、关伯的思想做了手脚。我之所以能够幸免,不是因为对方手下留情,而是在脑组织细胞的高速抗衡中,自身功力与他相差无几,所以谁都无法影响到谁。若非如此,达措造访的这件事,早就在我记忆中彻底消失了。
藏教秘术,历来被中原武林视为“异端”,能产生匪夷所思的力量。达措作为转世灵童,正是掌握秘术的绝顶高手,上次见面,我绝对被他小孩子的外表给骗过了,完全忽视了那些潜移默化的力量。
“一个连小孩子都不能轻敌的江湖——”我淡淡地苦笑。
关伯跟着压低嗓音:“小哥,你要陪叶小姐出去?要不要我帮手?”
我摇摇头,多事之秋,关伯的躁进绝不是好事。
关伯略微有些失望:“小哥,你说,偷走石板画的会是谁?如果能肯定不是方小姐的话,我想把以前用过的机关暗器再拿出来晾晾,或许应该给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贼们一点教训,好不好?”
他的脸上蓦地现出一丝淡淡的惆怅,那是只属于恋爱中的年轻男女才有的表情。
“关伯,过去的事,别再想了……”我拍拍他的胳膊。
五十年前,关伯鲜衣怒马闯荡江湖,曾是江北最有名的天才侠少之一,遇到了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但却因为某个意外,与那个女人永别,这已经成了他生命里最深刻的痛楚。
“‘神工鬼斧、妙手班门’,那些岁月,倏忽之间竟过了五十年了。小哥,五十年前,我们也像你与方小姐一样年轻潇洒、快意恩仇过,所以,事事用心,该进取时千万不可错过,对不对?”
古玩行高手司徒开(3)
他爱过的女人,就是江湖上以暗器机关著称的“妙手班门”大小姐班兰亭,至今储藏室的一个隐秘暗格里,还藏着当年班大小姐驰誉江湖的暗器“相思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没有酒,关伯的话里却多了三分醺醺醉意。感情上的伤,是人生至死不能泯灭的创痛,发生在谁身上都是一样。
今晚的餐桌上,那瓶茅台酒并没有启封,如果是因为我的终身大事,才令关伯如此感慨,我会深感抱歉。
“小哥,我在江湖上漂泊了五十年,方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得清。听我一句劝,这么好的女孩子,千万别错过,否则到老了一定追悔莫及。”关伯扳住我的肩膀,苍老的双眼里,仿佛有潮湿的水光在迷蒙闪动着。
我黯然一笑:“关伯,我知道,你自己多保重。”
作为一个隔了近五十岁的晚辈,再动听的劝慰,关伯都不一定能听得下去,除非班大小姐能死而复生。
我缓步下楼,被关伯眼里情真意挚的关切弄得心情有些酸涩。
“沈先生,时间已经不早——”书房的门大开着,叶溪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汽车钥匙。
我振作精神,挥去胡思乱想带来的不快:“叶小姐,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那块石板画刚刚失窃,我曾答应过你要转送的话,暂时无法实现了。”
叶溪“啊”地惊叫出声:“什么?难道——这块仿制品也会有人关注?会是谁呢?”
她极不信任地望了我两眼,大步走向储藏室门口。
就在此时,两个人的电话同时响起来,竟然都是诺基亚的经典振铃声。这个小小的意外,无意中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走进书房,取出电话,竟是司徒开的号码,心里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接,早听见叶溪的声音从储藏室里传来:“爸,我没事,我在……沈南先生家,有个朋友病了,请他出诊。”
仔细想想,叶溪的声音极具磁性,字字清晰圆转,而且每句话都进退有度,措辞严谨,比起方星的洒脱随意来,更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记得之前港岛评选过的第四届“十大淑女榜”上,叶溪赫然榜上有名,那大概是四年之前的事了。
我不太情愿地接起电话,因为司徒开最近来的几十个电话,谈论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让他的小妾“传宗接代”的事。
“哈哈,老弟,吃过饭了没有?”司徒开照例以哈哈大笑做开场白。
日进斗金、心宽体胖的司徒开,在古玩圈子里,他属于“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人,但偏偏祖师爷赏饭,只要他是名下的生意店铺,个个顺风顺水,超过半数以上的年终赢利一路飘红,引得圈子里的人艳羡不已。
我坐进转椅里,一边翻看晚饭前的记录纸,一边回应着:“吃过了,有什么指教?”
司徒开又打了个哈哈:“老弟,有一个忙,非得请你出手相助不可,不知道能不能卖给哥哥一个面子?”
电话那端,有一个朗声打火机不停地开合,发出的“啪啪”声。
我简短地回答:“请说。”
方星提到过“碧血灵环”的事,那种成色绝佳的玉制品市面上绝不会有,真的要大海捞针一样去寻找,必须得倚仗像司徒开这样的业内大亨。
古人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真的是绝对的至理名言。
“我手边有张五千万英镑的支票,是一位朋友要我转交给你的,老弟看看,是送到府上去合适呢还是辛苦一趟过来取一下?”他不再大笑,换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谨小慎微的商量口气。
我皱着眉笑了:“司徒,有钱可拿是天大的好事,而且是五千万英镑的巨大数字,不知道是哪位朋友这么慷慨大方?”
打火机的声音停了,司徒开在听筒里紧张地长吸了一口气,发出“咝”的一声怪响,缓缓地吐出两个字:“老……龙。”
古玩行高手司徒开(4)
那是一个具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般震撼力的名字,我“哦”了一声,声音虽然没变,但胸口如同遭到重锤一击似的,隐约作痛。
“司徒,我有这么荣幸吗?”半秒钟迟疑后,我淡然笑着回应,免得司徒开以为我被对方的大名和支票吓破了胆子。
叶溪的通话已经结束,经过书房门口,踱向客厅,凌乱的脚步声,显示出她的心情此刻早就被焦灼与忧惧充满。
我在记录纸上,潦草地写了“老龙”两个字,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铅笔。
“当然,只要你点点头,支票立刻奉上。老弟,其实对方的要求很简单,他需要一个医道高明的神医,为自己的第十六夫人诊断胎气,直到婴儿降生为止。五千万英镑只是预付,呣子平安之后,还有一亿五千万现金转入你的户头,前后总共两个亿。老弟,最近英镑持续坚挺,这应该是笔合算的生意对不对?”
司徒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呼吸也变得急促了数倍。
我笑了一声,没有立即答复他。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江湖上亘古不变的规矩,但胎儿的孕育、降生过程是一道具有几万个节点的自然发展程式,每个节点都无法百分之百控制。即使没有这么多赏金,我也会全力以赴地帮助每一位孕妇,但有再多赏金入账,我却无法保证每一位经自己手的孕妇呣子平安。
神奇的大自然,充满了匪夷所思的变数,人类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族群,又怎么能夸下海口做任何保证。
“沈老弟,有什么顾虑吗?你的大名是老龙钦点的,如果我能促成这件事,也会得到一点小小的酬劳。怎么样,老弟不会让哥哥我为难吧?”
司徒开焦躁起来,声音慢慢提高。
客厅那边,叶溪的高跟鞋不停地发出“嗒嗒嗒嗒”的动静,像是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片刻安静。
我微笑着:“司徒,我尽力吧,有时间先同孕妇见一面,掌握了全面情况后再定。至于那笔钱,请替我还给对方,大功告成时,我会开列账单出来,到时候再清算。”
巨额英镑并没有让我激动起来。司徒开长舒了一口气:“好好,谢谢老弟给面子,大恩容我后报。”
以他的古玩界大亨身份,替老龙撮合一件小事竟然看重到如此地步,由这个小小的侧面,也能反映出“老龙”其人在港岛至高无上的地位。
“那张支票,我明天送到老弟府上去?”司徒开的声音流畅自然了很多,朗声打火机的“啪啪”声又开始响起来。
我轻轻一笑:“不必,代我谢谢对方,好意心领了。”
临挂断电话之前,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声:“司徒,记得你从来不用打火机的,怎么改习惯了?”不等他回答,我已经收线。
司徒开年轻时笃信佛学,对油性、充气式打火机一碰不碰,无论任何场合,只使用火柴。所以,话筒里传出的打火机动静,必定另有其人,也许就是委托他办事的老龙本人。
我缓缓起身,把铅笔放回笔筒里。
关伯已经快步下楼,站在书房门口,低声问:“小哥,一会儿出去要不要带武器?”
看得出,他的情绪有些紧张,或许是在监视器里看到那偷窥的人有枪在身的缘故。港岛政府明令禁制市民持有自动化武器,只不过在暴利驱使下,黑市上仍旧能买到各种各样的长短武器,与欧洲、美国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很少使用枪械,在这个治安日趋好转的城市里,随心所欲的飞刀已经足够应付一切了。
“关伯,不必——”
关伯神神秘秘地走近我,用悄无声息地唇语讲了下面几句话:“叶小姐电话里提到,要带你去揭开那件诡异的事,她怀疑雅蕾莎是鬼魂附体。还有,她在接完电话后曾经反复自语‘梁举是不是死在雅蕾莎手里?’。”
我点点头,同样用唇语回答:“我都听到了。”
储藏室与楼上的卧室之间,有暗地里安放的窃听器,21世纪高科技无处不在,我与关伯自然不甘落后于时代,所以很轻易地便能获取叶溪的电话内容。
古玩行高手司徒开(5)
“小哥,我总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是不是?”关伯仍然放心不下。
我抬起右手,“嚓”的一声,食指、中指缝里弹出一柄小刀,冷静地笑着:“关伯,我心里有数。只要飞刀在手,任何时候,我都能平安回来。”
关伯皱着眉想了想,忽然一笑:“小哥,有时候我真猜不透,你的飞刀究竟是藏在身体的哪个部位的?到底有几柄?总不能比昔日江湖上最出名的‘杨家回风舞柳三十六飞刀’还多?”
我笑着摇头:“不知道,这是沈家的秘密,传长不传幼、传女不传媳。”
一句简单的武林谚语,蓦地触动了我心底深处的一块疮疤,早就结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滴血,脸色也瞬间一变。
关伯善解人意地在我左肩上拍了一掌:“别多想了,早去早回。”
叶溪的确等急了,我们一起向院外走的时候,她虽然穿着纤细的高跟鞋,仍旧大步抢在前头。
上车之后,她立即发动引擎,油门轰到最底,调头冲向小街尽头的车流。
夜色里的霓虹,红红绿绿,摇曳多姿,我的心却有些沉甸甸的。
父母失踪之前,我曾无意中看到过工工整整地写在沈家族谱上的祖训:“每一代子孙,务求单传。如果有一胎多子、一代多子的情况,务求在一周岁前,仅选择生命力最健壮的一个留作接班人,其余全部自处。”
由此看来,我之所以能成长至今,是因为自己是所有孩子中最健康的,如果没有这个先决条件,早就被某种方法“自处”掉了。不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父母反复强调过,这一代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我,再没有其他的姐妹兄弟。
中国古代很长一段时间里,家族论盛行,族规、祖训胜于一切,也不知道有多少不科学、不合法的事,在这些堂而皇之的规矩教条下,光明正大地得到了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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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孕妇雅蕾莎(1)
车子一直向西,车流渐渐稀少下来,过了相当于港岛西三环的西玛诺道后,迎面看到的是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几十幢独立三层别墅,全部是仿照欧洲古典小镇的风格建造,外表装饰,华美无限。
叶溪放缓车速,抬手从头顶遮阳板上取下一柄两寸长的微型手枪,熟练地打开保险栓,Сhā在自己左腕的衣袖里。
“沈先生,只是防身手段而已。”她不好意思地向我笑了笑,扭转方向盘,驶向一座有着|乳白色阳台、浅灰色尖顶的奥地利风格建筑。
我点头表示理解,淡淡地问:“叶小姐,其实你经历的一切,已经足够向警局申请保护或者调查,何必来找我?”
她在建筑前的鹅卵石小径旁停车,尴尬地一笑:“红龙被捕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我已经被冠上了‘东方女巫’的恶名,这一次,如果不能有确凿证据揭示真相,只怕又要被媒体嘲弄。我是小人物,丢不丢脸无所谓,但我爸却是……”
她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
我瞥见一楼窗户位置,有个人影急速一闪,转眼就消失了。
二楼、三楼都没有开灯,大部分门窗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到。
“沈先生,之所以登门求教,更重要的一点,当时梁举仓皇离去时,曾不停嘴地嘟囔‘这件事一定要告诉沈南’。以我个人看来,他对你的敬佩超乎寻常,所以才过去见你。”
我们同时开了车门下地,一阵草叶芬芳传来,空气要比市中心新鲜得多了。
梁举几乎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与我只能算是谈得来的泛泛之交。
叶溪站在小径尽头,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借此来缓解紧张的情绪,随即举步走向小楼正门。
这片楼区,在港岛规划图上,被称为“夏风椰浪别墅群”,售价昂贵,是港岛富人们的聚集地。据说,几大当红的影视歌三栖明星都在此地拥有多处房产。
“沈先生,这套房子闲置多年,雅蕾莎喜欢清静,所以并没有请别的佣人,仅是她一个人居住。”
停在深棕色的胡桃木门口之后,叶溪抬手按了门铃,门口两侧高大的花枝造型路灯,投下|乳白色的柔光,把我们两个影子并排投射在门扇上。
门无声地被拉开,一个蒙着黑色面纱的窈窕女子出现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略显忧郁地深垂着:“叶小姐,你来了?”
叶溪的叙述中,并没有重点说到雅蕾莎的相貌,初次见面,她的大眼睛、长睫毛、微黑的皮肤和细得不盈一握的纤腰,立刻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是一个漂亮到极致的阿拉伯女子,拥有非常少见的会说话的眼神,虽然只穿着一套素净的碎花睡衣,浑身的动人之处却表露无遗。
“雅蕾莎,这是沈南医生,梁医生有事,以后不能再替你检查身体了,所以我才请了他回来。”叶溪不动声色地解释着。
“是,谢谢你,谢谢沈先生。”雅蕾莎的眼神从我脸上掠过,绵长细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后退一步,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她的长发结成一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身后,那是阿拉伯女人惯常的发型,黑纱覆盖下,鼻子上嵌着的一个直径约一厘米的金环映着灯光闪烁着。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的征兆,目光扫向她露在睡衣外的两只手腕,干净光滑,肌肤细腻,与普通人毫无两样。
大厅里的欧式装修风格,豪华大气,特别是一套英国维多利亚风格的|乳白色真皮沙发,恐怕是价值过百万的欧洲顶级品牌产品。
叶溪指向其中一只双人沙发:“沈先生,通常梁医生就是坐在那里为雅蕾莎把脉。”她故意强调“把脉”这两个字,用意自然是要引起我的高度注意。
我的眼光一直锁定在雅蕾莎身上,希望从神态、脚步、举止上察觉出她的与众不同之处。梁举能够发现的,我相信自己也能。
沙发对面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国际新闻,大概我们到达之前,雅蕾莎一直在看电视解闷。从她的腰部轮廓分析,绝对是三个多月的孕妇体型无疑,但过于纤细的腰肢,必定会影响到她七个月后的分娩,也许到时候做剖腹产手术才是最明智之举。
神秘孕妇雅蕾莎(2)
叶溪关了电视,向我递了个复杂的眼神:“请沈先生替雅蕾莎把脉可以吗?”
我轻咳了一声:“好的,不过我希望先去把手洗干净,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中医除了讲究“望、闻、问、切”四字真经之外,更要顺应“天时、地利、人和”三才与“风、火、水、气、声”五变,远道而来,自己的气息都没有调到中正平和的地步,又怎么可能去替别人诊断?犹如一架自身都不准确的度量衡工具,要去准确地量度另外的东西,岂不是纸上谈兵?
洗手间在大厅的右侧,需要穿过一条略显阴暗的长廊。
叶溪陪着我,一路替我打开墙上嵌着的玫瑰壁灯。别墅的豪华气息弥漫在任何地方,连不起眼的角角落落都照顾得无微不至,所有的灯具上都錾刻着英格兰玫瑰的浮雕标签,那应该是属于黛安娜王妃生前专用的一个品牌。
“沈先生,你觉得雅蕾莎正常吗?”叶溪拧开了洗手台上的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里长叹着问我。
镜子里同时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她抱着胳膊,神情无比困惑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低头洗手,在水流里反复冲洗着手指。四月天,冷水依旧带着几许寒意,水花更是点点飞溅到脸上,让我略带焦躁的心,缓缓冷静下来。
“至少在刚才看来,她是正常的。”我淡淡地笑着,心平气和地按下开关,挤了几滴洗手液出来,轻轻揉搓,立刻满手都是带着柠檬清香的洁白泡沫。
危机来临的时候,我的第六感会自然而然地起反应,现在还没有。
“我总觉得,有时候看上去,雅蕾莎不是雅蕾莎,而是另外一个人。沈先生,我说不清那种感受,差不多像隔着毛玻璃看人,明明知道对面是谁,却睁大了眼睛都看不清她的眉眼五官。唉,每次有了这种感觉,我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不知道自己从伊拉克带回来的究竟是当时救我的女人呢?还是某个被魔鬼附体的傀儡——”
她挥手开了侧面向东的窗户,夜风裹夹着晚春的花香,一路翻滚着涌入,冲散了洗手间里的沉郁气氛。
“港岛那么小,人口那么少,一旦我带来的是魔鬼撒旦的载体,等到恶灵孕育完成,降临这个世界,首先遭殃的,岂不就是我们眼前这颗繁华美丽的‘东方之珠’?”
我从镜子里能够看见东窗透进来的霓虹余光,遥远的东面天际,大概都被几十栋摩天大楼上的广告牌给映得五光十色了吧?
“叶小姐,你想得太远了。”我开始冲洗手上的泡沫。
叶溪若有所思地长叹:“沈先生,难道你不相信经书上说的,魔鬼撒旦历千年而不死,一代一代在俗世灵魂中托附寄生,如果有了合适的成长温床,它将迅速膨胀为主宰黑暗世界的力量,然后让地球永远沉沦于宇宙‘黑死星’的笼罩之下?”
我扯下两张纸巾擦手,不急不慢地反驳她:“叶小姐,你说的内容,不是来自经书,而是那本曾经轰动整个北半球的《巨人的向日葵》,对不对?不过,那本近似于科幻小说的著作自从1990年华语第一版后,已经被全球四十个以上的国家列为禁书,根本不会予以再版,已经售出的十万册,也在陆续收缴中。我有幸购得了其中一册,并且详细阅读过——”
自从人类发明文字以来,被列为禁书的册子大概早就汗牛充栋,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曾颁布过类似的法令条例。
《巨人的向日葵》一书的封面,几乎是照搬了梵高的那幅同名画作,但在每一片葵花叶子上,都绘着一个婴儿般甜甜微笑的撒旦。书的内容,则是描绘了一颗隐藏在银河系中的怪异星球,名为“黑死星”,那是一切人类灾难、瘟疫、战火的源泉,而魔鬼撒旦则是“黑死星”派往地球执行这些毁灭人类行动的使者。
书的最后,以预言的形式阐述了地球的悲惨未来——“魔鬼觉醒之后,接收来自‘黑死星’的毁灭信号,导致陆地沉降,地球表面完全被洪水覆盖。大气层被地球人制造的二氧化碳毁坏殆尽,太阳光的辐射强度增加四千倍,然后洪水被逐渐烤干,蒸发一空,随即地球的绝对质量减掉四分之三,在太阳的引力作用下,最终坠毁于太阳表面,成为冷硬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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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孕妇雅蕾莎(3)
那本书的作者署名为“银河骑士”,并且在前言与后序中,号召一群不甘坐以待毙的地球人联合起来,共同为追杀魔鬼撒旦而努力,直至将其彻底剿除。
“那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我擦干双手,对着镜子,拢了拢略有些凌乱的头发。
叶溪更用力地抱紧胳膊,喃喃地重复着:“对,很有意思,不过当噩梦变成现实的时候,就不会再有人这么说了。在炽烈的摩擦之火中,地球以超过光速一百六十倍的呼啸之势,撞向太阳,然后,太阳的循环发热状态由于强烈的震动而丧失动力,银河系的一切发光源、反光点都会消失,陷入永远的黑暗。那时候,没有人类,没有一切,只有黑暗,并且是绝对意义上的黑暗,就像一个超级巨大的黑洞,连同几千年来地球人创造的辉煌思想一起吞噬。我们,连同我们最初的祖先,都将变得不复存在……”
她是在复述那本书的内容,当初,我也曾被这些无比深邃的语言而震撼过。
与宇宙、银河系、星球相比,港岛连巨人脚下的蚂蚁都算不上,如果《巨人的向日葵》一书描述的结果出现,全球将有几万个如港岛一样美丽的城市在巨人脚下化为乌有。
“叶小姐,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可以离开了吗?”我礼貌地提醒她。
“切”只是中医的基础诊断手法中最后一项,见到雅蕾莎的第一面,我已经用“望”字诀作出了判断:“她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孕妇,绝不可能具有令梁举疯狂的十根脉搏。”
就算此刻出去,为她把脉,所得到的结论,也不过是如此。
叶溪紧了紧袖子里的短枪,歉意地一笑:“对不起。”
我跟着微笑起来:“叶小姐,如果雅蕾莎真的有什么古怪,这柄枪的杀伤力,恐怕也只能起到为对方挠痒痒的功效。下一次,我劝你换一柄大口径、高填弹量、使用特制钢芯穿甲弹的好枪,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个黑市上贩卖枪械的朋友给你,怎么样?”
与方星相比,叶溪对于武器的使用和认识显得太过稚嫩了点。
叶溪直视着我,提高了声音:“沈先生,战斗胜败,很多时候,并不取决于武器的精良与否,而是斗士们的勇气。相信你一定读过中国历史,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例子在古代、近代战争史上比比皆是,做孤身行刺暴秦、不成功便成仁的荆轲,也比坐拥河南江南大片国土、十万勇士的徽钦二帝那种亡国奴的好。”
她抢在前面出门,气势昂扬地大步前进,仿佛义无反顾冲向战场的勇士。
转入洗手间外的长廊,一直向客厅望去,恰好能望到两棵足有两人高的观赏型巴西木正在郁郁葱葱地抽着新叶。
这个角度,看不到那组天价沙发,所以也就无法判断雅蕾莎的位置。
陡然间,所有的灯灭了,刹那间四面一片漆黑,凭着陷入黑暗前的视觉暂留,我向前滑进两步,一把握住了叶溪的手臂。
在她来不及张嘴惊呼前,我已经贴着她的耳朵低喝:“不要叫,有危险。”
与黑暗同步而来的,是一种锁簧弹起的轻微动静瞬间传入我的耳朵里。
“古埃及金字塔锁、印度恒河鳄鱼密齿锁、泰国象鼻锁、墨西哥食人花锁——”锁簧共响了四次,每一声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以上四种世界名锁,再加上中国的“御用九子连环锁”的话,已经凑齐了全球造锁业的五大顶级产品。
如果一只箱子上同时加了这五种锁的话,足以让天下一流的开锁匠郁闷到吐血而死,因为某些开锁名家终其一生的智慧,都不一定能攻克其中的一种。
我同时听到了四种不同的锁簧开启声,是不是就代表在这栋别墅的某个角落里,正有人顺序打开了这四把锁?能动用四大名锁来把守的箱子,里面放得就算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也该是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
那种声音的来源,大约在小楼的西北角、空间位置上升二十米的地点,简单说,应该是位于三楼的某个房间里。
神秘孕妇雅蕾莎(4)
锁簧声消失后,我的耳边只剩下叶溪的急促呼吸声。
“你抓得我好痛。”她忍不住叫出声来。等我稍稍放手,我们两个同时身子一侧,紧贴在右侧墙壁上。她的长发飞扬起来,幽幽发香无可逃避地充满了我的鼻腔。
“只不过是普通的暂时停电罢了,不要大惊小怪。”隔了约有三十秒钟,她忍不住扭回头来,压低了嗓音对我说,嘴里的暖香扑面而来。
那个理由可以解释别墅陷入黑暗的原因,但只要对目前港岛资源供应的形势有深入了解,便可以轻易推翻她的话。
港岛目前的电力供应主要来自于三大电力公司,竞争非常激烈,所以从1999年开始,三大公司统一对市民做出承诺,任何地区、任何时段的电力供应停顿间歇,绝不会超过三秒钟,否则,每延时一秒,将对用户做出一千港币的赔偿,以此类推,直到电力恢复供应为止。
商业社会,一切以利益为本,所以七年来,港岛从没有过大规模、长时间停电的个案发生,政府和市民,对三大公司的信任度也在持续上升,导致这三家的股票价值也是一路飙升,成为港岛股市上的绝对绩优股。
“别说话,刚刚我听到有锁簧弹起的声音,会不会有小偷混进来了?”
叶溪的身子陡然一颤,嗓音突变:“什么?什么锁簧?”
这是叶家的别墅,如果有什么珍贵财产存在的话,她没有理由不清楚,但是却决不至于惊骇到这种地步。
我放开了她的手腕,贴近她的耳朵:“西北角、三楼,有连续四道名锁被打开的声音,我觉得——”
她猛地打断我的话:“不可能,不可能……”在极度慌乱中,她的双手绕过我的肋下,用力抱着我,头也紧贴在我胸前,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我只能双手下落,慢慢抱住她的肩,柔声安慰:“别怕,什么都别怕。”
“啪”的一声,有人在客厅里用打火机点着了蜡烛,一环温暖的烛光亮起来。
叶溪猛地后退一步,双手按在我的胸前用力一撑,“啊”地低叫一声,转身向着客厅飞奔出去。
这骤然一按,力道很大,我的身子向后一挫,消去了这股力量,肩头撞在墙上,有几处凹凸不平的地方,硌得火辣辣的。
“好好的墙面,为什么装饰成这个样子?”我有些纳闷,但牵挂着叶溪,立即追了上去。
点燃蜡烛的是雅蕾莎,也只能是她,因为叶溪之前早就强调过,这栋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居住。
烛台搁在壁炉上方,闲置的壁炉在暗影里像是一只蹲伏的巨嘴怪兽,黑黝黝的,让人觉得压抑沉闷。从落地窗望出去,其他人家照样灯火通明,根本没有停电。
“雅蕾莎,最近别墅里老是这样停电吗?”叶溪拢着头发,不敢回头看我。
“是的,叶小姐,时间总是在每晚的八点十三分,大约过二十分钟后,能够自动恢复正常。”雅蕾莎站在壁炉旁,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腿侧,显示她具有良好的教养,绝不是沙漠里那些大字不识的文盲女孩子。
叶溪不满地走近门口,拉开一个外观经过精心装饰的配电箱小门,“啪嗒、啪嗒”按了一阵,纳闷地自语:“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没电呢?”
客厅西北角,有一架精致的不锈钢旋转楼梯,一直向二楼、三楼延伸上去。
“如果有人在开箱子,叶溪怎么会不担心呢?她既然说过楼里只有雅蕾莎自己,总不至于听到其他动静时,表现得漠不关心吧?”我抑制着心里的纳闷,因为那可能是叶家的私事,与外人无关。
雅蕾莎站立的姿势、精神、气度,让我觉得她像是某个阿拉伯部族的公主,即使与叶溪这种大家闺秀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沈先生,可以给雅蕾莎把脉了吗?”这才是叶溪最关心的,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雅蕾莎的脸,表情中敌意与焦虑参半。
“叶小姐,我很好,其实不必总烦劳你的。”雅蕾莎的华语说得这么纯正流畅,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神秘孕妇雅蕾莎(5)
等到我们同时坐在沙发上、我的手指压在她的腕子上之后,果然不出所料,脉搏平和流畅,频率稳定在八十五到九十之间,正常到了极点,绝对符合一个怀孕一百天的孕妇应该具有的脉象特征。
“沈先生,怎么样?”叶溪已经非常紧张,右手一直压在左腕上,保持随时可以抽枪射击的姿势。不过从我的表情上,她大概也能读出一二,焦躁不安地叹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与雅蕾莎靠近之后,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应该是来自红海沿岸的一种名为“魔鬼草”的香料,极其珍贵,自古以来就是仅供阿拉伯王室家眷使用的东西。基于这一点,我对她的身份,越来越起了怀疑。假如是阿拉伯部族的重要人物,怎么可能潦倒至流浪街头的下场?要靠叶溪的救济才能衣食无忧?
我放开手指,脸上保持职业性的微笑:“你的身体状况非常好,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心情也尽量放松,一定可以生出一个健康漂亮的宝宝。”
一路赶来的时候,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揭穿“十根脉搏”的谜底,找到对侦破梁举被杀一案的线索,但从进门到现在,这个希望是铁定落空了。
雅蕾莎的眼神纯净而空灵,偶尔流露着一丝淡淡的悒郁,行动举止,每一个手势都优美雅致至极。
我与叶溪已经交换了十几次眼神,两个人同时感到失望了。
果然在二十分钟后,别墅恢复了电力供应,所有的灯全部亮了起来,只是根本没有听到配电箱开关发出的响声,真是奇怪。
“叶小姐、沈先生请稍坐,我去煮咖啡。”雅蕾莎起身走向后面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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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盲文(1)
叶溪盯着她的背影,举手抹去了额头上的涔涔冷汗,困惑无比地自语着:“到底怎么回事?她的脉搏明明具有好多种不同的跳动方式,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我现在很清醒,绝不可能被雅蕾莎催眠,以至于作出错误的判断。
“也许,她的另一面只会在情绪变动时才表现出来?”叶溪试探着问。
我无法回答,只能摇头。在第六感不出现的情况下,我只能据实说话,不能用臆测和瞎猜来敷衍别人。
“沈先生,你刚刚果真听到了锁簧弹开的声音?那么能说出被打开的是什么锁吗?”叶溪的狡黠表情,无疑是在表示自己不相信我说过的话。
我微微皱眉:“叶小姐,如果这问题与咱们今晚的行动无关,我是否可以拒绝回答?”
叶溪举起手,眼神中略带挑衅:“不,只要你回答正确,我可以带你去三楼参观,那个房间,藏着我爸的一个巨大秘密。”
巴西咖啡的香气,从厨房里缓缓飘散出来。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在这种警力监控并不十分得力的度假别墅区里,如果真有歹徒盯上了叶家的珠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引发一场洗劫血案。我避开这个问题,只是不想让叶溪有“露白”的机会。
“一共有四种锁,只要你说出其中一种的名字,就算你赢了——”叶溪不依不饶,对我的摇头微笑置若罔闻。
晚饭时吃得很少,并且食不知味,现在闻到咖啡浓香和酥烤点心的味道,肚子里蓦地响起了一阵咕咕声。
叶溪一愕,随即捂着嘴,仰面轻笑。
“叶小姐,我只是多嘴提醒你一句,港岛的治安再提高十倍,大家仍要小心那些黑道上讨生活的朋友。毕竟有些人天生就喜欢一夜暴富,并且嗅觉非常灵敏,就算有什么宝贝藏在双层保险柜里,都有可能被他们找到。所以,这个问题,咱们还是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我坦率地拒绝了她的挑衅问题,有些品行拙劣的黑道人物,要钱、要人更会要命,所到之处,基本上杀掠一空,然后一把火烧光。就算最后血案告破,死者却无论如何不能复生了。
叶溪伸出右手支着下巴,左手向旋转楼梯方向一指:“沈先生,刚刚我只是开个玩笑,但三楼上有一只超级保险柜,里面似乎大有古怪,我希望你能帮我看一下,是否可以打开上面的怪锁——”
我再次皱眉,准备回绝她,但她已经抢着嫣然一笑:“沈先生,你的能力,早在五角大楼方面的一份情报上标注得一清二楚,千万不要过谦。其实美国人对你非常看好,之所以拖到现在为止,不曾派人到府上骚扰,只是全球战争总参部的领导层出了一点问题而已。假以时日,最多拖到今年圣诞节之前,你一定会成为——”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便停了,因为雅蕾莎已经端着一个白色的托盘走回来。托盘上放着一壶咖啡、两只阿拉伯骨瓷杯,还有一碟酥脆可人的果仁甜饼。
雅蕾莎微微屈身:“两位慢用,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也充满了疑惑:“这是一个百分之百正常的阿拉伯孕妇,怎么会出现梁举说的‘十根脉搏’呢?那种古怪的脉象从何谈起?”
雅蕾莎的体态集中了阿拉伯女子的所有优点,隔着面纱,她鼻子上嵌着的金环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沈先生,每一次雅蕾莎的背影都会给我极其陌生的感觉,包括这一次。”叶溪陡然长叹,伸手端起那壶咖啡,目光连连闪动着反复观察。
“叶小姐,你到底在怀疑什么?”我无法体会到叶溪的心情,但却能把握住一点,联合国方面,绝不会聘请一个神经质的女孩子去做核查工作,她既然起了怀疑,一定就会事出有因。
“怀疑什么?”她苦笑着放下咖啡壶,又端起那碟点心,“我在怀疑,不知什么时候,这些食物里就会被掺上‘日月藤、苦苦哈兰草、黑蜥尾’,一旦入口,马上肠穿肚烂而死,连打医院急救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黑夜盲文(2)
她说的三个名字,都是阿拉伯人在冷兵器战争中惯用的致命毒药,奇毒无比,见血封喉。
“叶小姐,既然你夹在中间这么辛苦,何不拿一点钱出来,让雅蕾莎离开?难道她的护照身份有重大问题?”
赶到这边来的路上,我基本已经想明白了叶溪的尴尬处境,报恩未成,雅蕾莎便成了她最大的心病。如今的港岛社会,只要有足够的钱,大部分问题都能轻松摆平,拿几百万港币出来,一定能让雅蕾莎换个住处,过上清闲自在的日子。
只是这中间,必定牵扯到雅蕾莎的身份问题,我甚至怀疑雅蕾莎根本就不是以伊拉克难民身份入港的,而是根本就没有户口,连“雅蕾莎”这个名字,杜撰的可能性也极大。
叶溪长叹:“对,她没有户口,我是通过爸爸的特殊关系带她入境的。作为联合国的核查人员,带一个伊拉克女人离境,这本身就是一项重罪,一旦败露出去,很可能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所以,我不可能要雅蕾莎离开,再说,那么做,也是中国人最讲究的‘道义’所不容许的。”
她向后仰身,重重地靠进沙发里,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苦恼。
我又一次听到了开锁的声音,但强令自己不动声色,举起咖啡壶,斟满了两只杯子。
巴西咖啡位列全球之首,但本身也会分外三六九等,再加上烹调手法、糖奶搭配的不同,其口味更是参差迥异。
一股浓郁缭绕的香气从杯子里盘旋升起,直跃入我的鼻腔,让我精神一振:“嗯,绝妙的咖啡,叶小姐,你有没有觉得,一个窘困于伊拉克战后街头的乡下女孩子,怎么可能拥有这手调配咖啡的绝技?还有她的华语、行为举止、说话时的神态,无一例外地表明,她一定是长期生活在一个富足优雅的环境里。关于她的来历,难道你就不能再多提供一点情况?”
叶溪摊开手,摇摇头。
我沉思着,忍不住低头浅啜着杯子里的咖啡。
“极品蓝山咖啡豆,注入上佳纯净水,不厌其烦地研磨,然后以七层真空滤纸精心过滤,先调以摄氏七十度的纯奶,最后加入高纯度冰糖粉。咖啡豆、水、奶、糖的比例,无不精心量度,才会煮出这样一壶完美的极品咖啡。”
我默念着咖啡大师们烹煮极品蓝山的程序,雅蕾莎看似毫不出众的操作过程,实际已经达到了普通咖啡师都无法企及的顶尖水平。
“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叶小姐,这栋楼里,果真只有雅蕾莎一个人,你确定?”锁簧弹开的声音、沉重的门扇被小心推开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着,犹如港岛鬼狐电影里的三流配音。
叶溪狐疑地挺起身子,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楼梯,困惑地摇头:“当然只有她一个人,你听到了什么?”
我不想再隐瞒下去,清晰地告诉她:“三楼西北角的位置,很明显传出有人在开启机械锁的声音,一共四把。还有,存放保险柜的房间,是否装着一扇极其厚重的木门?已经被人推开了。”
叶溪跳起来,不自觉地伸手抽枪,霍然变色:“不可能,雅蕾莎怎么能具有开锁的本领?再说,她已经回客房休息去了,根本又没见她第二次开门出来。”
雅蕾莎的房间,是在客厅的左侧,完全处于我和叶溪的视线范围之内,但声音却是从三楼传出来的。
“沈先生,我们上去看看?”叶溪抬腿向楼梯方向走。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担心这会不会是某个人的圈套?毕竟我和叶溪的交情,还没到可以共享家族秘密的程度。
当我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刚要起身时,一阵彻骨的寒意汹涌澎湃地扑面而来。几乎是感受到危机的同时,飞刀无声无息地弹了出来,落在右手食指、中指之间。
寒意来自楼梯,我甚至能形象地体会到,它从三楼上一路奔涌而下的嚣张气势,如同一股不可阻挡的湍流。空气是无影无形的,危机更是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我的确没有听错,这栋小楼里,除了身份不明的雅蕾莎,还有某样东西存在着,就在建筑物西北角的最高、最凶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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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盲文(3)
五行之中,西方属金、北方属水,西北方则是金、水会合之地,几乎毫无例外地形成“冷剑枕寒溪”的凶相格局。假如当初小楼落成时,没经过风水师的谨慎破解、小心铺垫,则凶气将会越聚越多,越来越重,直到建筑物无法承受,一溃千里的决堤之势,撞到谁身上,轻则五劳七伤,重则罹祸横死。
“沈先生,可以走了吗?”叶溪已经站在楼梯边,扭回身招呼我。
凶相毕露的阴气落地即散,但我明白,阴气会散、会流动,但不会离开自己的核心,正如液态水能够蒸发升腾一样,阴气也会通过各种渠道,陆续回到出发点,等待着下一次的决堤爆发。
这种纯粹来自于心灵感应的东西,不懂阴阳五行、不明乾坤八卦的人是感受不到的,比如叶溪、梁举、雅蕾莎等人,仍旧能够在别墅里惘然不觉地来来去去,而丝毫不觉得惊怕。
“上面是阴气会聚的核心,此时贸然闯入,是不是太鲁莽了?”我用力捏紧了刀柄,感受着来自金铁利器上的寒意。
港岛市民众所周知,自从1990年英格兰著名占星师德纳克大张旗鼓地进入港岛之后,在英国皇室的支持下,大肆宣称欧洲占星术的科学性,并且信誓旦旦地要以此横扫中国五千年来源远流长的阴阳师、风水师、猎命师。
西风东渐,港岛新一代民众的信仰,的确也随着英美文化的大肆入侵,产生了明显改变,直接导致了本土中华异术的萎缩,很多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高手渐渐过上了遁世隐居的生活,曾经禁规森严的异术界,也成了招摇撞骗者的天下。
别墅里目前这种状况,最要紧的应该是寻找一位精明干练的猎命师过来,涤荡阴气,修改楼宇格局,才能保护居住者的平安。作为一个中医,如果勉强去担任猎命师的角色,即使大功告成,也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叶溪的左手摁在不锈钢栏杆上,又一次催促:“沈先生,算我求你好不好?那件事一天没有结局,我的心就一天放不下。至少,你该看在梁医生惨死的分上,把谜底彻底揭开对不对?”
或许是她再度提到“梁举”的名字,让我最终下了决心,急步跟了过去。
楼梯上铺着精致的土耳其地毯,踩在上面,没有丝毫回声,但我的手扶在栏杆上时,又一次明显感到了强烈的凹凸不平感,细细体会,栏杆上竟然铸满了密密麻麻的盲文。只是,明晃晃的栏杆反光极强,不是特别留意的话,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
“建筑师怎么会在栏杆上使用盲文?根据报纸上的资料披露,叶家并没有失明人士,何必在这样的别墅里故弄玄虚?”
仅仅在楼梯上设置盲文也就罢了,毕竟可以解释为一种特立独行的时尚装饰元素,但是走廊的墙上呢?甚至可以推断,在更多的地方,一定会存在着大量的盲文字符。
叶溪开了二楼的壁灯,继续盘旋向上,见我一直保持沉默,忍不住再次开口:“沈先生,你真的听到了那些声音,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到?”
我无声地笑了笑,警觉地向二楼右侧长廊里逡巡着。到处都是幽深的黑暗,角角落落里不知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先生,三楼上的布局稍稍有些古怪,不过那是以前爸爸特意请了风水师勘察之后修改的,请不要见笑——”
盲文一直随着楼梯绵延上升,我的左手始终按在栏杆上滑行,粗略地辨别出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封印咒语,其中出现最多的是“黑”、“死”两个字。以我对异术界各派咒语的认识,铸在栏杆上的这些,根本不属于港岛范围内的任何一派,甚至不像是中国高手书写符咒的常规笔法。
用作“封印”的咒语,绝大多数不是空|茓来风,必须要有值得封印的确切东西、确实理由,才会谨慎写下来。至少,在栏杆上毫无理由地铸刻上咒语,是绝对背离异术界规矩的。
三楼上一片寂静,叶溪走完楼梯的最后一级,举手按下墙上的开关,头顶的几十根日光灯同时亮起来,光线之强,刺得我的眼睛微微作痛。
黑夜盲文(4)
“抱歉沈先生,当初的灯光设计做得也很……必须一亮全亮,一灭全灭——”
眼睛适应强光之后,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正面墙上悬挂着的一幅近两米高的真人黑白照片,一个穿着白纱裙、系着白色腰带、长发上打着白色蝴蝶结的女孩子笑吟吟地对着我。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中,她的形像极富立体感地表现出来,似乎呼之欲出。
三楼的格局非常奇怪,迷宫一样分布着曲折的隔墙,把空间分割得乱七八糟,视线所到之处,全部是墙壁和照片。
所有的照片上,都是那个一身白的女孩子,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握着的工具没有两张是相同的,有的是剑、有的是刀、有的是罗盘、有的是拂尘,也有木鱼、金钟、禅杖、经卷,不一而足。
“这是我的小姨,妈妈的亲妹妹,她的名字,叫做‘纳兰小舞’。”叶溪的声调有些凄切。
细看过去,画中人的眉目,依稀与叶溪相似,只是那双带着男性倨傲气质的剑眉,每每流露出刚直不屈的豪侠气息。
纳兰小舞,是个很好听的名字,而且听上去似乎非常耳熟。
我横向踏了几步,已经明白,风水师在这层楼上设置的是一个“正反九宫八卦阵”的变数格局。从楼梯上来的人,笔直向前,可以从“生”门直入大阵的核心,进退自如,不受任何羁绊;但是被困在阵中的人,要想突围出去,却是非常困难,至少要按照周易的六十四卦方位变换,每一步重新推算,才能顺利破解出阵。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无论是学识多么高明的异术士,只要神志被别人的阵法所迷,再想退出来就无法自主了。
“请跟我来。”叶溪低头看着脚下,小心地单独踏着印有并蒂莲花图案的方砖前进,屏住呼吸,不敢出错。
“叶小姐,你要我看的东西,是在阵势的‘死’门旗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重重落锁不说,还要修建这么诡异的八卦阵困着它?”我停在入阵口,不肯完全相信她。
左右两侧,各挂着一张纳兰小舞的照片,左边的手里握着青龙偃月刀,右边的则是捧着一卷字迹斑驳的古书。她的眼珠清澈灵动得仿佛随时都会动起来一样,其真人一定是个笑一笑就能迷倒众生的大美女。
我的手无意识地摸向墙面,赫然发现,垒砌这些墙面所用的,全都是精雕细刻的上好花岗岩,并且细密地凿刻着盲文符咒。“死”字的出现频率高得惊人,其中一句,竟然罗列了十一个“死”字,笔画之间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恨。
脚下和顶面,也都没有避免,同样刻满了符咒,与异术界不同的是,这里的咒语都没有明显的出处,跟我接触到的知识完全不同。
“沈先生,那是一只大型保险柜——”叶溪停在了前面的拐角处,她的身影与纳兰小舞的照片并列在一起,真幻难辨。
我向后退了一步,闭上双眼,摆脱了照片中女孩子笑靥如花的诱惑力。
奇门遁甲阵势,是绝对不可以乱闯的。
这种神秘法术,由春秋战国时的鬼谷子首创,一直发展延续至今,高深诡谲至极,不仅仅能够应用在两军厮杀的战场上,更能随机应变地布置于任何地点,杀人于无影无形之中。
叶溪身在阵中,思想变化肯定会受阵法的影响,身子一闪,已经过了拐角,从我视线里消失了。
对于“九宫八卦阵”的一百多个变化,我也曾经认真熟读过,所以没有经过太多的考虑,跟着入阵。叶溪作为别墅的主人,总不至于自己布阵戕害自己吧?
在阵外看那些黑白照片,只是些美女的影子,一旦入阵,才发现身边的人似乎全部活了起来,手里的种种武器,也带着隐隐约约的杀气。
所有的奇异感受中,最强烈喷涌着的,是西北角“死”门位置的阴气,自始至终喷薄欲出。
我追上了叶溪,她的脸上已经滴下了冷汗,左手扶着隔墙,缓缓前进着。
黑夜盲文(5)
所有的隔墙都是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的,这种布局轻易让我联想到雪域藏庙里的某些建筑物,格局狭隘,但立面尺寸高得惊人,有些地方会超过六米甚至八米。站在小楼外的人,大概永远都想不到三楼上会是这个样子。
“小姐、叶小姐……叶小姐……”我听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叫声。
叶溪茫然地停了下来,低声答应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一步迈到她的前面,再经过了一个拐角,前面出现了一扇两米宽的顶天立地的铅灰色的木门,上面银色的笔迹画着无数弯曲连环的咒语,从地面到屋顶,连一平方英寸的空闲位置都找不出。
“死”、“黑”两个字和扛着镰刀的死神、婴儿般邪恶微笑着的魔鬼撒旦是咒语中最突出的四个元素。
银色记号笔很少作为民用工具出现,据我所知,按照通常规律,在高辐射危险物上才会使用这种颜色特殊标注出来,比如运输核燃料、核废料的船舶或者是陆地运输核反应原料的车辆上。
“就在门后面?”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脸上浮现出微笑。
情绪太紧张的状况下,会导致人体做出任何走样的动作,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微笑却可以从心理暗示的角度,诱使自己放松下来。
“就在门后面。”叶溪又在抹汗,随即茫然地追问,“谁在叫我?是小北吗?他在哪里?”
我摇摇头,她的神志似乎不算太清醒,不过那声音是来自楼下不假。
“一定是小北,我熟悉他的声音。”她喃喃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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