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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魂归洛阳川

但不管怎样,公元976年10月20日那个夜晚还是过去了,时间……继续流动,不以任何人的死亡而稍微停顿。

赵匡胤死,赵光义即位,天下第一富贵权柄骤然转接,但一切波澜不惊。在《宋史》的记载中,明确地记录着“开宝九年冬十月癸丑,太祖崩,帝遂即皇帝位。”

就是这样的简单,赵匡胤死了,他的二弟赵光义即皇帝位,其间没有任何的蹊跷、謎团,更没有任何人有过什么异议,或者不寻常的举动。

因为,紧接着就是“大赦,常赦所不原者咸除之。”之后,“群臣表请听政”,而赵光义“不许”,“宰相薛居正等固请”,赵光义才勉强同意——“乃许”,并在即日起,“移御长春殿”。

他是合理合法的皇帝了。

而对于赵匡胤,人世间给他最后的一点印迹是“群臣谒见万岁殿之东楹,号恸殒绝。”只是一片哭声而已,紧接着就是商量怎样埋葬他了。而那极其的简单,在中国都执行了上千年,是一整套完整的、规范的专流程作业了,再容易不过。

给赵匡胤定庙号,“太祖”,无论如何,谁也没法否认是他亲手开创了宋朝;给他定谥号,曰:“英武圣文神德皇帝。”而《宋史》中给他的盖棺定论是——“五季乱极,宋太祖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原其得国,视晋、汉、周亦岂甚相绝哉?及其发号施令,名藩大将,俯首听命,四方列国,次第削平,此非人力所易致也。建隆以来,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丕平。治定功成,制礼作乐。在位十有七年之间,而三百余载之基,传之子孙,世有典则。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乌呼,创业垂统之君,规模若是,亦可谓远也已矣!”

以上文字,取自《宋史·太祖本纪》,看着像是极力在为赵匡胤歌功颂德,可是古人文笔­精­妙,尤其是此文为元朝人所撰,是好是坏,褒贬之间要细细的玩味。比如“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

只说了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而武功大治则一点不提。这说来似乎也无可厚非,谁让宋朝在武功上一败涂地呢?而宋朝的朝政制度,尤其是军事制度,绝大部分都由赵匡胤手创,并且一以贯之,三百年不变的。

以元朝人的胜利者身份,能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已经非常的厚道了。但真的是这样的吗?总体说来,赵匡胤温和而不酷厉,貌似总有些妥协,不那么“英明神武、­干­脆利落”,在他的身上,没有太多的热血式的传奇。但是一切都平稳和谐,想像一下,我们的生活还需要什么呢?

你希望像契丹人那样,或者像五代时那样,每天都握着刀剑讨生活吗?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区别。要知道,赵匡胤的生命是被突然终结的,宋朝的国运、权柄,它的施政纲领,也是突然间拐了弯的,这甚至带动了我们整个民族的命运跟着一起滑向了一个不可预知的深渊。

这一次的巨变,一直影响到了此后三百年的历史进程,一直在东亚洲处于主导地位的汉民族不断地没落、衰亡,直到第一次全国界的亡国……它造成的余震,甚至一直波及到了我们现代的每一个人心理状态。

曾经亡过国的民族,曾经全民族称“奴”的民族,被元朝定为“第四等”人的民族,此后无论怎样努力,都难以消除心底里的­阴­影和屈辱……

而这些,都随着赵匡胤的突然死亡拉开了序幕。如果他不死,如果他还能再多活几年,事情还会是这样的吗?

这是一个绝望中的猜想,注定了没有答案……在当时,也没有任何人能预知到这一点。每个人都争着擦­干­了眼泪,向新一任的皇帝聚拢,去进行下一轮的权力游戏。

公元976年10月21日之后,赵匡胤冰冷的尸体躺在棺柩里,被孤零零地安置在皇宫的一个角落,要等到第二年的春天,公元977年的4月27日,他才被运往洛阳,葬入由他本人选定的陵墓里。

他死时,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当他落葬入土为安时,他的故乡洛阳已经春满人间,柳絮纷飞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历史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一部完敬请期待第二部太宗卷)如果这是宋史第二部

太宗赵光义卷

天下不过二三事

当很多年以后,年青时“隆准龙颜,往之即知为大人也”的赵光义终于老了,终于“身带旧疮,每年发作,痛苦殊甚”时,他回望前尘,遥想20年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他会想些什么呢……

“当我全身心地追求一样东西,而终不可得时,我知道我会痛苦;可今生将尽,岁月蹉跎,我才终于明白,当你全力以赴,付出所有才得到那样东西时,或许会更痛苦……我发现,那东西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的美妙。可是怎么办,难道能放弃吗?如果重回当年,我真的会改变什么吗?

不,就算它不够好,可仍然有那么多更糟的……那个冬天可真冷啊,哪怕它是一团火,我也要把它紧紧地握在手中,不给任何人抢走它的机会!”

公元976年10月21日,宋朝原晋王、开封府尹赵光义在其兄长、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灵柩前继位,成为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一切顺利。

不管此前赵匡胤是突然暴死,也不管赵匡胤的亲生儿子赵德昭、赵德芳已经完全成年,且未闻失德,赵光义都没有任何争议的,更没有任何纠纷的登上了人间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

仿佛人心所向,理所应当。对了,他还有他哥哥的传位遗诏,一切都显得合理合法,圆满得就像当年陈桥兵变,他哥哥赵匡胤进入柴荣的皇宫时,也有人拿出了幼帝柴宗训所写的禅让诏书一样。所以,挑不出任何的不是。

但真的是这样吗?

史书上的记载先不忙翻阅,野史里的传言更不足采信,如果真的要找到些让人信服的证据,不如来听一听赵光义本人怎么说。

赵光义在晚年,至道元年(995年)10月,曾对大臣说——“朕……继位之初,览前王令典,睹五代弊政,以其习俗既久,乃革故鼎新,别作朝廷法度。于是远近腾口,咸以为非,至于二三大臣,皆旧德耆年,亦不能为异。”

这其中“革故鼎新”、“别作朝廷法度”是地道的吹牛,因为他在当天的开业大典上,当着天下所有臣民们的面,宣布的《即位赦天下制》是这样说的——太祖“猥以神器,付与冲人……凡开物务,尽付规绳,予小子伋绍丕基,恭禀遗训。仰承法度,不敢逾违,更赖将相公卿,左右前后,恭遵前旨,同守成规,庶冲人,不坠鸿业。”

冲人,即小孩子,他把自己定位在一个什么都不懂,全凭死去的大哥作主,才勉强登台办事的小娃娃,他保证什么事都会踩着他大哥的脚印走,“尽付规绳,不敢逾违……”之后才敢谈一下“不坠鸿业”。

从哪里来的“革故鼎新”?真正说露了嘴,到了老年忍不住诉一下苦情露出的真相是最后的那一句——“至于二三大臣,皆旧德耆年,亦不能为异。”

当时有人反对他,而且是太祖朝里的“旧德耆年,二三大臣。”而他自己也承认,这些大臣之所以这样做,也“不能为异”,都是情有可愿的。

只不过当年的工作做得实在到位,把什么都盖住了,那些人是谁,曾经做过些什么,都再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人们所能看到的,是他登台伊始,就大赦天下,并且马上给皇室所有宗亲加官进爵。

如赵匡胤的皇后宋氏,加封为开宝皇后;其长子德昭终于封王,可惜,只是武功郡王,连个亲王都不是。官职从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改为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尹兼侍中,注意,是改,因为官职不升反降了,像检校太傅这样的头衔要等到两年之后,德昭再婚时,才重新颁发。唯一的彩头,是他位于宰相之上。可具体要怎样才能居于宰相之上啊?可以事事都管着宰相吗?

开玩笑。

太祖的次子德芳,由贵州防御使升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并同平章事,他倒是真正的升官了。而最大的彩头给了现任皇帝的三弟。这时的“光美”再一次改名,从此叫“赵廷美”,此人一步登天,由原来的永兴节度使兼侍中升为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封齐王,位于宰相之上。

并且从这时开始,赵匡胤的儿子以及赵廷美的儿子和皇帝赵光义的儿子们并称为皇子,赵匡胤的三位女儿,王、石、魏氏三公主并称皇女。

平心而论,以上的条件,赵光义已经让步到了悬崖边,除了最后的皇位留给他自己之外,已经把什么好处都推给了旁枝的亲属,尤其还有皇位在他之后的继承权。所以,德昭、德芳,还有廷美就都满意了,因为他们都非常的平静,平静到在史书中没有留下任何的记载。

但这不是真的,不管赵光义怎样隐藏危机,怎样改动史书,他都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漏洞。政局可以安定,甚至可以摆布,人心可以压制,也可以收买,可是环顾当时,还是有一样东西是那时的赵光义所搞不定的。

这是股力量,它可怕并且敏感,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只要有一个稍微异常的冲动就会把它突然点燃,而一但它发作了,就会让宋朝的天下瞬间四分王裂,无论谁都没法收场!

是军队。此前完全听命于赵匡胤本人,除了赵匡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调动一兵一卒的宋朝军队。

这时候是当年的10月末,在2个月之前,宋朝征调了绝大多数的禁军分五路进剿北汉,也就是说,在赵匡胤暴死,赵光义越侄登基时,开封都城内的军力是空前薄弱空虚的。

这时就没法不佩服或者羡慕赵光义了。说佩服,就要佩服他眼光独到,选择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做他生命中这件最重要的事;如果说羡慕,就是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他哥哥暴死的时候,居然正是国都军备空虚,握刀子的人少得可怜的时候。

这时要分析一下赵光义的能力组成元素了。他强在哪儿?弱在哪儿?

赵光义从20岁刚出头时就当上了开封府尹,此后一直在全国的行政部门里主持着重要工作,至今已经有近16年之久了。他官场经验丰富,处世待人得体,甚至全国一盘棋,他比谁都明白该怎样去下,是当时宋朝的第一号能吏。这都是他远远超过赵家其他男­性­成员的资本,甚至历史都证明了,在某些方面,他大哥都比不上他。但可惜的是,他瘸腿。

军、政不分家,可他只有一手硬。

也就是说,赵光义唯一的致命缺陷就在军队里。因为他没有资历,更没有军功。而军队是个奇妙的世界,在那里,不管你怎样的和蔼可亲,又或者多么的慷慨大方,甚至哪怕你天生就长了一张皇帝的脸都没有。

想在军队里称王,你必须要有实打实的能耐,“钱压奴婢手,艺盖当行人。”是骡子是马,你得能拉出去遛遛!

偏偏赵光义是个斗智不斗力的人。

这怎么办呢?想想当时的宋朝北征部队,以党进为首,潘美、郭进、杨光义……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满手血腥的人,这些人平时对赵光义都极其的客气,但那时每一个人都对赵光义非常的客气,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赵匡胤的弟弟!

除此以为,这些人还在乎他什么呢?这些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于是这些人就都得远在国境线之外,在北汉境内,既要面对太原城里的北汉部队,更要扛着已经赶到的契丹援军。明明知道了国内已经天翻地覆,皇帝都换人了,可就是等不来撤退的消息。

等来的,只有一个个严令不许撤退,原地待命的命令。

但小心着,这些人也都是从­阴­谋诡计里爬出来的,甚至每个人的职业就是盘算着怎样把别人送进地狱。赵光义的举动他们都懂,而他们也不敢反抗,谁让他们的家小都在开封城里呢。但是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千万别给他们那个机会。

一切都取决于一个机会——一个人是否会突然到来。

这时候让我们回顾几年前那部经典的战争大片《角斗士》,想一下,当罗马的老国王被亲生儿子活活闷死在胸口,然后这位新国王立即出去­干­掉自己的皇位威胁者,那位飞兵团的将军蒙特西莫斯时,将军的活路在哪里?

怎样才能让他在当时的绝境中死中求活,甚至夺取更大的利益?

这位伟大的将军选择了逃避,他杀了来行刑的军人,自己逃回故乡。但什么都晚了,罗马的皇帝可以把手伸到无穷远……他沦为奴隶,成为角斗士,最后用民众的呼声,迫使皇帝走上角斗场和他一决生死。

很动人,很震撼,但很愚蠢。

他唯一的生机,既能保全自己,更能保全妻儿的唯一机会,就出现在老国王被害,新国王来杀他时。想一下那是在他的军营里,他完全可以利用军心(后来在罗马城里,他的军队也曾来救他,那时他才想起军队的重要。想必也曾后悔),就算真的是他杀了老国王,他都能混淆黑白,让新国王死。

当然,我这样说,是抛开感情谈利益,完全抛开蒙特西莫斯不愿当政的心理。

而这时的宋朝军队也是一样,赵匡胤近30年的积威恩德让这些军人肯于,甚至习惯于为他去死,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个人——德昭,或者德芳。

只要他们其中的一个突然出现在远征军的军营里,出示一个哪怕是违造的赵匡胤被害的证据,这些人都会为他起兵,杀回开封,夺回皇位。

想一下,在事过三年之后,远征北汉、燕云的军队都会推立德昭为皇帝,从而让赵光义起了杀心,这时赵匡胤在军中的余威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但让郁闷的是,开封,甚至整个宋朝国境都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德昭、德芳,甚至廷美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们乖得出奇。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每一天的流逝,都让赵光义的皇位变得稳固,直到当年的12月份终于来临。公元976年的12月,赵光义,这位当时全民公认的忠孝仁义,全德全节,堪称人间道德典范楷模的新皇帝,突然做出了一件千古以来,就连隋炀帝这样弑夫杀兄,泯灭人伦的暴君都没有做过的事。

做完之后,他才敢下旨召回了远征在外的军队。

赵光义把他哥哥的年号给改了。从此公元976年,这一年在中国的历史上变得独一无二,它有双年号,在12月以前,它是宋开宝九年,在12月以后,它是宋太平兴国元年。

这事很小吗?

也许什么都不算,毕竟它改与不改都不会让普天下亿万百姓的饭碗里多出什么少点什么。但是要注意,我们中国是讲究忠孝仁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万世之根基不变之人伦。在我国的历代上,除了改朝换代之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继位者在当年改变上一代君王的年号的。

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可赵光义就这么做了,而且没人反对,至少在宋朝的官方史书里,找不到当时有任何的反对声音。或许这是因为人们还都记得,这位赵家第二位皇帝在刚刚登基时就说过自己是个“冲人”,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吧。

小孩子不懂事,或者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只不过要注意,这位“冲人”,当年都已经38岁了。

改完了年号,国都也很平静,这时,赵光义才下令召回了北汉境内的远征军。一个事实已经无论谁都没法改变了——赵光义在名份上完善到了无懈可击。

而且远征部队回到了京城之后,还发现了另外的一些改变,这让他们全都彻底认命了。

顶层官场进行重组,军方第一要人已经登场——曹彬,任枢密使、同平章事;枢密副使则是以前的三司使,后转调为枢密副使的楚昭辅。

潘美等人唯有仰天长叹,彼等生而幸运啊……像他们这样千里奔袭,异国争战,除了粘了满头满脸的北汉灰土之外,还得到了些什么?可曹彬先生就不一样,他在京城里悠闲享乐,高官厚禄就不求自得。

但你有什么办法呢?这似乎就是命运。留在京城的是曹彬,而不是潘美。要不然,想象一下潘美在当年陈桥兵变时都能保下柴荣的儿子,这时他会让赵匡胤的儿子吃这样的大亏吗?!

但命运没有如果,不管怎样,曹彬是当时宋朝的第一军人,就在这一年的年初,他作为主帅,平灭南唐,把李煜从金陵抓到了开封,这是当时最轰动、最显赫的军功。而赵光义抓住了机会,用高官厚禄套牢了曹彬,进尔用他控制军队。而曹彬的“良将”本­色­,让他无条件地服众任何领导,这让他们一拍即合,马上“双赢”。这种亲密的关系一直继续了下去,直到三年以后,那个决定整个国家民族命运的日子的到来……

军队之后,是政界。赵光义如鱼得水。他一反对军队迁就优容的面目,开始立威。为了震慑天下,他选了一个好目标,赵普。这可真是太妙了,于公于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赵普都是他下手最好的,且唯此一人的目标。

赵光义要怎么办呢?直接派个人,或者­干­脆自己出面,来个最解气的,把赵普当众羞辱一番,然后要打要杀随心所欲,抄家灭族,杀一儆百,应该说这是最爽的了。

不过如果他这样做了,连赵普都会对他失望,因为他太不入流了。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从来不这么­干­。赵光义天下为公,从不做小动作。他只是派了一个叫高保寅的官去作怀州的知州。怀州,正是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赵普的辖区。

高保寅刚一上任,几乎连怀州衙门里有几棵树都没数清,就立即上奏——赵普犯规了!他什么事都管着我,我请求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罢节镇领其支郡”!

好了,赵普就算有心理准备,都恨得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不是别的,罢节镇、收支郡,这都是他当年给赵匡胤出的好主意,结果没想到他自己也有当节度使的一天……啥也别说了,作法自毙!

但是别忘了,他叫赵普,历史可以证明,他另外的一个名字就叫做“办法”。别管局势怎样恶劣,甚至连皇帝都想做掉他,他都会有办法。

他主动申请把支郡权交出去,把自己的节度使头衔彻底变成荣誉衔,这都不算,他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堪称找死的决定。他要进京。

名义是给赵匡胤发丧,为老领导送最后一程。

这个名义可太光明正大了,就连赵光义都没法拒绝。那么好吧,你就来吧,赵光义磨刀霍霍向赵普,就等着肥猪拱圈送上门。但赵普就是赵普,他来了,却让你没法下刀。因为他挑了个最好的时机,在赵匡胤的其他老同志,如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廷让、归德节度使高怀德等人一起来朝拜别赵匡胤,并朝贺赵光义登基时,他才来。

赵光义总不会当着这些人来砍他的头吧?因为这是“太平兴国”之年啊,要太平,才能兴国……于是赵光义牙齿痒痒的,却只能笑得呵呵的,老同志们都辛苦了,来,大家继续加官进爵——向拱,你和张永德一样,做左卫上将军;张美,你是左骁卫上将军;刘廷让,你是右骁卫上将军。赵普……你嘛,你与众不同,这样吧,你来个最高档的,你来作太子少保,而且我很爱你,天天都想见你,你不用回去了,就留在开封吧!对了,还有,你也老了,别太累着,同平章的使相之权,就不再给你了……

众目睽睽,赵普脸­色­惨淡,只能躬身谢恩。每个人几乎都有些幸灾乐祸,没办法,谁让赵普当年那么的生猛呢,连赵匡胤有时都得听他的,想必当时都有人在暗笑——太子少保,好大的官啊,可是请问我朝现在有太子吗?你保个什么啊?

但谁也不知道,赵普这时心里简单乐开了花。多简单,就达到了目的。他要的就是丢掉这些烫手的官衔,然后脱离地方,回到开封天子脚下。要知道在地方上,有无数的混帐无赖们,想升官没理由,都在争着抢着帮赵光义找他的麻烦。这样搞下去,终有一天赵光义会理由充分地杀他的头。

与其受小鬼的欺,不如直接面对阎王。

回到赵光义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让全天下人都看得见。只要够乖,只要能忍,想必日久天长,赵光义都会下不去手的。无论如何,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强。

就这样,赵普被顺利拿下。庞大帝国的第一根钉子被拔下来了,下面,赵光义就该面向整个国家,把全国每一个角落都打上他赵光义的印迹,真正变成宋朝的主人了吧?

但是别急,在这之前,他还得再做一件事情。

这事说大不大,但历史证明,它足以让一朝兴,让一朝败,让所有人都把你当领袖救世祖,也能让你突然间臭名远扬,每一个人都离得你远远的……针对于这时的赵光义,这事就更加的神秘微妙,处理得不好,别说当皇帝,他甚至都会瞬间身败名裂,被宋朝全天下的子民们视若仇寇!

在说这件事之前,先把时间往前推移,到若­干­年之后,四川方面给赵光义上贡,贡品特别了一点,是传说中画圣吴道子的古画《长寿仙人图》。

这画非同小可,吴道子之所以能成为中国画的大宗师,就是因为他是道教神仙人物境界画法的创始者,《长寿仙人图》现在虽己失传,但应该是他的得意之作。

神品真迹,人间难得一见,赵光义立即展画欣赏,就等着自己和这副画突然来电,互相感染刺激一下。却不料他突然间愣住了,旁边的人就看见皇帝陛下神­色­愕然,连连眨眼,好像有什么事一下子让他突然抓狂,也说不清他是愤怒还是兴奋,反正是连声大喊——来人啊!

“请问您叫谁?”赵光义的贴身跟班小心地问。

“都要!”赵光义一连声地叫——“军校、内侍、近臣,统统都来,马上来!”

结果皇宫里面紧急总动员,所有人一起往他的身边狂跑,瞬间集合完毕,人人都目露凶光地看着赵光义,就等着皇帝说要杀谁。

却看见赵光义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古画向他们展开,很神秘,且更加期待地问——你们看,这是谁?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仔细看,然后统统地面面相觑,惊异莫名,脸上的表情变得和赵光义一模一样。他们期期艾艾地说——陛下……这,这是御龙弓箭直都虞候戴恩哪。

“对头!”赵光义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就是他。这太神奇了!”

然后戴恩就此平步青云,从禁军的中低层­干­部迅速提升,直至宁远军节度使。史书记载,当时宋廷举朝都称他为“戴长寿”。

这事能说明什么呢?似乎很平常,不过是封建君主专政时朝,所有人的福祸生死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这样传统老旧的没趣论调而已。是的,这没错,但是这发生在宋朝,发生在赵光义的身上,就有它别样的意义。

它无比重大,说它有多重要就有多重要。并且它还有另外一个让我心醉神迷的关键点,可以说,这也是我之所写宋史,而不写唐史、汉史那样汉人扬眉吐气的历史的一大原因。

历史的转折点。

想一下,中国历史源远流长,一朝兴,一朝亡,变化往往要在三四百年之间。这期间无数人做了无数的事,从宏观上讲,似乎历史的进程是缓慢而浑圆的,你找不出这个朝代之所以会最终灭亡的种子是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悄然种下的。

就比如说宋朝,它那么强的国力怎么会“积贫积弱”呢?那么多的贤臣良相怎么会“冗官累政”呢?那么多的­精­兵名将怎么会亡国灭种呢?

这些事,你能从宋朝的具体国政上找到无数的例证来证明。但是你却绝对没法从中找出来为什么赵光义的儿子会突然间基因突变似的变成了一个神汉,整天整夜地和九天十地的各路神仙聊天,还互相写信,并且还找到了自己的神仙祖宗,盖的庙一个比一个高大,把国力彻底掏空,给后来的神宗留下了空前恶劣的烂摊子,逼着后世儿孙变法求活,却不料适得其反,弄得国势一落千丈,不可收拾,埋下了亡国灭种的恶根;你更找不出来,为什么百十年之后,金兵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攻不破,砸不烂的开封城墙会自己敞开了大门,让金兵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冲进了城里,为所欲为……这些,都要从宋朝的统治者们的复杂脆弱的心灵里去找原因。

具体地来说,就是他们对宗教的狂热式的迷恋。

其实从赵匡胤开始,迷信、宗教就和宋朝密不可分了。从柴荣时期,赵匡胤就从“点检作天子”的木牌谶语中得到了好处,然后在陈桥兵变时,用“一日克一日”的迷信征服了后周的军心。再想一下更早的,赵匡胤最初流浪那几年里,为什么会留下来那么多的与佛教徒有关的传说?

和尚给他吃的,给他驴,给他钱,再指点他去北方寻找机会……真的是那样吗?不,这是交易。是赵匡胤一改柴荣“毁经灭佛”政策的回报。和尚用宗教的无形力量,不断地完善着赵匡胤仁君王者,甚至天命所归的形象,让天下百姓更加顺理成章、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子民。而且还越当心里越有底——神佛保佑啊……赵匡胤天生就皇帝,跟着他混,绝对没错的……

而赵光义,他信的是道教。宋人记载,在他刚当上开封府尹,也就是他哥哥才当上皇帝不久,他就派人去北帝宫拜祭一位真君,说赵光义要修庙重饰金身。可是真君突然说话了——“将来太平君主宋朝第二王将修建太平上清宫,”而北帝宫嘛,“此宫观上天已定下修建年月,今非其时。”

赵光义闻报大惊,而听到这个传言的人更加大惊,想必此后他们再看赵光义,二赵的脑袋后面就有一层光华闪烁的光圈了。

再返回赵匡胤风雪之夜突然死亡的往事,那些神怪离奇的传说,其中有些都收入了《国史·符瑞志》里。比如有一位“黑煞将军”降在疻痀县一个平民百姓张守真的家里,自称是天上玉帝的将军,说出来的话“声若婴儿,唯守真通晓”,由于有说必中,从此张守真就变成了道士。宋史里记载,赵匡胤得病后,命王继恩去建隆观设醮祈福,所求的就是张守真所侍奉的“黑煞将军”。史称“神言——天上宫阙己成,玉锁天。而晋王有仁心。言讫不复降。”

赵光义得位,从此也有了“一日克一日”的天命合法­性­。

此后赵光义厚待张守真,为其修凤翔府终南山北帝宫,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太平上清宫”。然后历年更修建了“太一宫”“灵仙宫”“上清宫”“洞真宫”,每一座都修得非同小可,不仅动用了国库,甚至还用了自己的私房钱,不管有多少大臣反对,他都一意孤行。

但那是以后,回到赵光义刚刚登基时,他突然变脸下令——诏令,天下禁止私习天文卜相等书,违令者斩!

而且在第二年,他命令全国运送天文相士等近300人进京,进行分门别类的考试。合格的有60多人,就地留在司天监里­干­活。剩下的,都在脸上刺字,然后发配到沙门海岛当囚犯。

人心的力量是无穷的,而宗教的力量直指人心--社会由人组成,而人受心灵的支配,能支配一个人的心灵就能支配这个人,能支配所有人的心灵就等于征服了整个社会。

宗教是达到这个愿望的最好办法。只有先收笼住人心,赵光义才能进一步去改造宋朝,营造出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并能得心应手使用的官场。

每一个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那么这个天堂的大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呢?

很多人都会指着资料说,宋太祖赵匡胤对文人就非常好了。但如果一直那样好下去,文人绝不会幸福到在宋朝一手遮天,有时嚣张跋扈到连皇帝的脸都敢踢黑。何况赵匡胤还会三五不时对文人们呲牙一笑——“之乎则也,助得甚事!”

这扇天堂的大门,是赵光义打开的。他上任之后,不过区区三个月,也就是第二年,太平兴国二年的正月,就突然宣布——开科取士。

从此,文人们,你们的春天到了。

这一次,宋朝全国各道所发贡士共有5300多人,这些人不管家庭成分怎样,更不管家里有钱没钱,只要学分够(进京之前要有取解试,参看赵匡胤卷),国家就给你出往返路费,支持你进京拍字写论文。就这样,这些人从五湖四海出发,到开封城的礼部报到。

开始省试,进而殿试,紧接着这些人就开始了欢呼——他们做梦都不敢去想,这一次录取的比例竟然是样的高啊——!!!

这一科,赵光义取进士竟然是109人!

要知道这个数字到底是怎样的惊人,请回头参看一下赵匡胤的取士记录。

宋太祖一朝,几乎每年都开科取士,但是所取极严,最多的一科是开宝八年,公元975年,那一年共取士31人。最少的是乾德六年,公元960年,只取了6人。他在位17年,开科15次,一共才取士188人!

似乎太滥了……赵光义的首席宰相薛居正坐不住了,他出面启奏,说——陛下,取人太多,用人太骤了。

但赵光义微微一笑,这算什么?下面的事才真正让他瞠目结舌,惊掉大门牙。

赵光义命翰林学士李昉、扈蒙定109名进士为三等,皆赐绿袍靴笏,赐宴开宝寺,赵光义本人作诗两首以纪其庆。然后第一等、第二等进士并九经进士,直接当官,而且起步就是监丞、大理评事、通判这样的高官。次一等的同进士出身的,以及诸科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俊事之类)共270人,直接送到吏部,这些人的待遇也相当的不可思议,一律免选,优等注拟,好官美差先可他们来。

薛居正等大臣们都傻眼了,这是在­干­什么?这些人满脑子装的从唐朝开始的读书、科考、取士、选官等等的一系列的官场金科玉律就这么的都报废了?

这当官也太容易了吧!赵光义……他是不是在恶搞?

但是这一切还没完呢,等到这一科的新任状元吕蒙正等人向赵光义辞行时,新任的皇帝对他们说——到了任上,好好当官,要是发现了什么不便于百姓的事,可以尽快处理。

也就是说不必上报!

薛居正等人开始大喘气,赵光义却更加和蔼可亲地说——众位爱卿,想必你们初次当官,没什么钱吧。这样好了,我给你们每人20万贯,作为你们的行装钱。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一来是赵光义突然多出了这么的好学生(天子门生嘛),他高兴;二来,这时他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有钱。

他哥哥给他留下了满满登登的封桩库、左藏库,里面金银财宝数不胜数,刚打开的时候晃得赵光义差点昏过去,这么多的钱啊……这得怎么才能花完啊?而且就在这次开科之前,他还有了一大笔意外的收入。

话说左藏库,里面有三个库房,由不同人分别掌管,而且货钱与金帛分开收藏。这一年,三库房分官中的礼部员外郎贾黄中要升官外放当知州了,临行前要交革清楚,于是寻查。发现一个小屋子锁得紧紧的,他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十个大箱子,里面装的全都是黄金!

史称“计其价值数百万,乃李氏宫阁中遗物”,这里有个疑问,是哪位“李氏”呢?五代时称帝的只有后唐李氏,和南唐李氏。说是后唐的,开玩笑,想想当年刘承佑为了对付郭威,恨不得把老婆都卖出去当军饷,国库里扫得一根毛都看不见,还能有这东西?

那就只有是李煜带来的了——曹彬让他回宫收拾好东西,历史记载,李煜真的带了几十箱子黄金进的开封……不管是谁的,这些钱都没入帐(未著于籍),贾黄中报了上去,赵光义等于平空发了笔横财。

所以他有心,也有力给他的文人们不按常理出牌的升官发饷。

现在要留意的,是这一科,即赵光义继位之后的第一科,史称“龙飞榜”的进士们都有哪几位。他们是状元吕蒙正、榜眼李至、探花温正舒,以及王化基、臧丙、马汝士、王沔、张宠、陈恕、宋泌、吕佑之,还有张齐贤。

这些人在政治舞台上像火箭一样的迅速蹿升,速度之快举国震惊,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当过太宗朝的宰相,而且最快的一个当选时年仅40岁。其他人中知制诰、尚书这样的高官更是比比皆是。这都让当时的人不平,更让后世的人猜疑,这到底是怎么了?是这些人的运气太好,好到了没有道理可讲,还是赵光义真的是个“冲人”,从刚开始就少不更事,开始乱来?

但历史又早就证实了,赵光义心机深沉,智计过人,是个不可多得的治国良君。

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把国家真正地抓在手里。

国家是由人组成的,尤其是官场,赵匡胤走了,可他的影子还在,尤其是他留下的官员们。这些人不仅会随时拿赵匡胤说事来比较赵光义,而且在他们的眼中,赵光义的身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他哥哥的神秘光环。

毕竟他们曾是赵光义的同事。

那么与其费尽心思去改造一批人,为什么不直接提拔起来一批新人呢?这些中了选的白丁们从此一步登天,试想他们会对恩主赵光义效忠,还是对已经是过去式的死人赵匡胤听命?

只要不是傻子,赵光义扔过去的每一顶乌纱帽,甩过去的第一块铜板,都会换回来十倍百倍的回报。历史证明,赵光义马上就收到了丰厚的回报。几个月之后,他的手就伸到了全国的每一个角落,成功地把全国所有州县的行政权完全收归中央,并且迅速整顿钱币,规范金融市场。

宋初时每百钱实际只有48钱,赵光义提升到以77为百数,并且规定每千钱重量必须达到4斤半以上。

初见成效,于是顺理成章的,文人们的春天就结束了。

他们直接进入了盛夏。

赵光义决定修书。他命令翰林学士李昉、扈蒙等10多人编纂《太平广记》和《太平御览》。《太平广记》也就算了,这本书收录的是汉魏到宋初的小说野史之类的杂书,修成共500卷;《太平御览》就非同小可,它初名叫《太平总类》,分55部,4558类,共1000卷,征引各种书籍达1700多种。

修书,在我们民族的文化内核中例来都是一件经天纬地的大事,它除了传承文明的基本功能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凡有这种以国集书,继往开来的行为,都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是昌盛富足的,当时的那位国君是圣明贤良的。比如说《永乐大典》与朱棣;《康熙字典》与康熙;《四库全书》与乾隆。

书以人成,人以书传……这是千古赞颂的盛事。

但是书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修的,《康熙字典》、《四库全书》就不用说了,以《康熙字典》为例,它修成时,已经是康熙55年了,满清正是鼎盛时期。就算是朱棣在永乐元年,刚登基就开始修的《永乐大典》,也是明王朝建国34年以后,那时候朱元璋早已经把天下变成了自己的朱家大院,子孙们除了自己窝里斗之外,再没有什么天敌。

可是赵光义呢?这时的宋,只建国区区18年,不仅北方有强虏契丹,以及北汉,就算在长江以南,还有吴越和陈洪进的漳、泉两州还在版图之外,何况他还刚刚当上皇帝,他有什么资格修书呢?

但他就是这么做了,而且很快就做了一件更大的事。

修崇文馆。

说起崇文馆,文人泪不­干­。不管我们的国家曾经怎样的动荡,生民怎样涂炭,我们从来都不曾扔下自己手里的书本!就在五代这样的乱世里,都一样存留着“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

它们就是当时的官方存储天下图书,集纳世间才俊的地方。

但它们是什么样子呢?史称宋初时,三馆建在右长庆门东北,仅小屋数十间,而且“湫隘卑,仅庇风雨,周庐徼道,出于其旁,卫士驺卒,嘈杂其旁”。乱了这个程度,朝廷要是命令三馆的学士们受诏撰述,写点官方文书,学士们都不在三馆内正规的办公室写字。

赵光义亲自到三馆看了看,他摇摇头走了,随即就下令,在左升龙门东北为三馆选新址,即日起昼夜施工,不惜成本,要好、要快,要比皇宫还要美观­精­美!(轮奂壮丽,甲于内庭)就连亭台楼阁的设计图纸,都是赵光义亲自画的。

一年之后,新三馆终于建成了。史称迁旧馆之书,分贮两廊。东廊为昭文书库,南廊为集贤书库,西廊为史部群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共六库图书。其书原有一万二千余卷,平蜀得书一万三千卷,平江南得二万余卷,又下诏开献书之路,于三馆篇帙大备,正副本凡八万卷。

赵光义赐名新三馆为“崇文”之院,借此以诏告天下“扬文抑武”的决心。

提起历史,人们总会习惯­性­说:“……历史长河……”这没错,只是不大­精­确。就像提到人生,人们总是用长跑来比喻一样,乍听没错,细想全错。

因为真正的人生,是短跑。长年累月的准备,艰苦卓绝的训练,都只为了关键时刻的冲刺。然后,人生定型。

历史也正是这样。

它的长河中闪烁着无数的关键时刻,这些或光明、或­阴­暗、或惨烈、或讳莫如深的瞬间时刻,才是我们人类的­精­华体现。其后所有的漫长岁月,都不过是它们的附属品,用来稀释、淡化当时的浓郁内核。

就像公元976年10月21日这一天。

这一天在宋朝历史上的份量并不是特别的重大,只不过它的个­性­太鲜明了,绝对的独一无二。这一天的清晨时分,宋朝所有的臣民们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突然间全体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就像瞬间同时看到了牛头马面,给他们送来了阎王爷的早餐请柬。

一点都没有夸张。事实上,他们中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马上就回想起了17年前,甚至是22年前……那时候他们活在五代十一国里,随时都会血­肉­横飞、妻离子散、人头落地,那是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好日子过得多了,大家也就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似乎这17年以来他们的富足、安定,甚至都能重新奢谈一下的尊严,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可是这一天的早晨,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一切都是谁带给他们的?

答案是柴荣……还有赵匡胤。

但是赵匡胤却突然间死了——就在昨天他还好好的,可只是一夜之后,就被宣布已经是一个死人!

恐惧瞬间袭来,这时候,宋朝的全体臣民们才突然发现,他们的全部福祉,还有生命的保障,竟然是这样的脆弱,完全都维系在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上。这让他们发抖,因为谁都知道,赵匡胤只有一个,是没有任何人能替代的!

但是别怕,这还不算什么。这一天注定了非常刺激,带给他们的绝不仅仅是害怕这种单调乏味的情绪。没过多久,这些人的眼睛就都瞪圆了,变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是真的吗?新皇帝居然马上就诞生了,而且竟然不是赵匡胤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赵光义。

历史记载,在这一天的清晨,宋朝原晋王、开封府尹赵光义在其兄长、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灵柩前奉遗诏即位,成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这时候,宋朝子民们的感觉就开始分层了。有的人选择继续迷惑,他们要猜,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可有的人就感到了更大的恐惧,并且这种恐惧的加深程度和他们官职地位的高低成正比,越是平时那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们,这时候就越显得两眼发直,四肢麻木,随时都会昏倒。他们眼前浮现的,不再是牛头或者马面,而是一张和蔼亲善、温文优雅的中年男子的脸。

赵光义的脸。

这张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扭曲狰狞过的脸,从此在人们的心底里彻底变样。

无数的问号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生成——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匡胤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即位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哥的儿子赵德昭或者赵德芳……

无数个疑问,但都没必要再追查分析。上演了几千年的老剧了,再没有什么情节的哪个变化能做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尤其是“谁犯罪,谁受益”这条颠簸不破永不失效的真理。

于是在那个清晨,人们看着赵光义在他哥哥的灵柩前悲恸欲绝,痛哭流渧,要宰相薛居正等国家重臣再三请求,才勉强答应做皇帝。然后为了感恩和尊敬,他在《即位赦天下制》里宣布——太祖“猥以神器,付与冲人……凡开物务,尽付规绳,予小子伋绍丕基,恭禀遗训。仰承法度,不敢逾违,更赖将相公卿,左右前后,恭遵前旨,同守成规,庶冲人,不坠鸿业。”

“冲人”——小孩子。他以38岁的实际年龄,深自谦抑,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懂,要“尽付规绳”,完全踩着他哥哥的脚印走下去,并且要依赖“将相公卿,左右前后”,一定要做到“不坠鸿业”。

就这样,宣言报告在继续,加冕典礼在继续,一个个法定的程序在继续,一个新的、名正言顺的皇帝在一步步地生成……没有异议,没人反对,全票通过。于是,在那一天的漫天大雪里,至高无上的皇冠落到了赵光义的头上,其他人的头上和身上,落的都是惨白­色­的雪花。

包括原来的皇长子赵德昭、皇次子赵德芳,以及盛殓着赵匡胤尸体的棺柩。

那么就真的没有怨气,没有反对,没有仇恨了吗?!

可是有,或者没有,还有什么意义吗?不管当年、那时的现场到底发生过什么,至少在历史上没有任何的记载,能够证明在那一天,或者在那之后,有谁反对过赵光义登基即位当皇帝,就算我们能彻底不负责地戏说一下,假定那天全开封城里每一个人都想要赵光义死,都只能更深刻地证明一件事——赵光义无所不能。

这是千真万确的,以后22年里所发生的事情将证明,这位新皇帝无论面对什么事都有他解决的办法,不管局势多么恶劣,有多少人,不管这些人是宋朝人、契丹人、党项人,给他出了多少的难题,都从来就没有让他真正的走投无路过。

所以眼前的这点小事,实在是不值一提。而且就从这时开始,人们就可以开始观摩欣赏,赵光义是怎样极为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天下万物收入到自己的囊中。

先安内。

首先是皇族,只见一连串金光闪闪的头衔被赵光义扔了出去,落到他亲爱的族人头上。

封——先帝赵匡胤的皇后宋氏为开宝皇后;

封——原皇长子德昭为武功郡王,由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封为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尹兼侍中,位于宰相之上;

封——原皇次子德芳,由贵州防御使升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

封——皇弟赵廷美(先匡美,再光美,再廷美。为两个哥哥避讳)由永兴节度使兼侍中升为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封齐王,位于宰相之上。

并且由即时起,先帝赵匡胤的儿子和现齐王赵廷美的儿子,享受现任皇帝赵光义的儿子们同等级待遇,并称为皇子,三者的女儿们并称为皇女,以示存亡一体,永无二心。

以上的条件怎么样?不管背后的那根大­棒­是否存在,达到了什么级数,至少胡罗卜的吨位是够了吧?平心而论,赵光义已经把能让出去的都让出去了,除了自己的皇位,连自己儿子的未来继承权都没有保留。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安静。

在现存的史料中,查不到当年赵家内部有过任何的纷争,尤其是最敏感的德昭、德芳、廷美三人。事实上,他们是空气,彻底人间蒸发了,那一段的历史中甚至没有他们的任何出场白,或者哪怕一个现场动作。

下面论到了诸位朝中高官,每人都有赏,闷声发大财,就算是宰相这种没法再升的职位,都可附加上一些额外好处。

原宰相薛居正加封左仆­射­,沈伦(原名沈义伦,避讳去义)加封右仆­射­,参知政事卢多逊升为中书侍郎、平章事,枢密使曹彬加同平章事,枢密副使楚昭辅为枢密使,潘美虽然不在家,也加封为宣徽南院使,其他的大小官员依次加官进爵,严格做到人人有份,见者有份,就连大牢里的犯人都不例外——大赦。哥儿几个可以出去透口气了。

忙完了这些,京城里基本安定了,赵光义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气,进皇宫参观一下自己的新家了呢?但是人们却惊奇地发现,这人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奇特。想象一下,一张脸上既要保持住20年如一日的优雅庄重,还要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悲痛万分生不如死,一边哭着一边微笑,那是张什么样的脸?

仁德是那么好修炼的吗?刘备是那么好当的吗?

但这都是必需的,赵光义的局势还远远没有稳定,环顾当时,还有一样东西是那时的他所搞不定的。

一股力量,它可怕并且敏感,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只要有一个稍微异常的冲动就会把它突然点燃,而一但它发作了,就会让宋朝的天下瞬间四分五裂,无论谁都没法收场!

是军队,此前完全听命于赵匡胤本人,除了赵匡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调动一兵一卒的宋朝军队。

这时候是当年的10月末,在2个月之前,宋朝征调了绝大多数的禁军分五路进剿北汉,也就是说,在赵匡胤暴死,赵光义越侄登基时,开封都城内的军力是空前薄弱空虚的。

这时就没法不佩服或者羡慕赵光义了。说佩服,是说佩服他眼光独到,选择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做他生命中这件最重要的事;如果说羡慕,就是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他哥哥暴死的时候,居然正是国都军备空虚,没有几个握刀的人能对他跃跃欲试。

这时分析一下赵光义的能力组成元素。他强在哪儿?弱在哪儿?

赵光义从20岁刚出头时就当上了开封府尹,此后一直在首都行政部门里主持重要工作,至今已经有近16年之久。他官场经验丰富,全国一盘棋,甚至比他哥哥都熟悉,是当时宋朝的第一号能吏。但可惜的是,他瘸腿。

军、政不分家,他只有一手硬。

赵光义致命缺陷就在军队。他没有资历,更没有军功。而军队是个奇妙的世界,想在那里称王,你必须要有实打实的能耐,“钱压奴婢手,艺盖当行人。”是骡子是马,你得能拉出去遛遛!

偏偏赵光义是个斗智不斗力的人。

这怎么办呢?想想当时的宋朝北征部队,以党进为首,潘美、郭进、杨光义……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满手血腥的人,这些人平时对赵光义都极其的客气,但那时每一个人都对赵光义非常的客气,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赵匡胤的弟弟!

除此之外,这些人还在乎他什么呢?这些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于是这些人就都得远远地隔断在北汉境内,既要面对太原城里的北汉部队,更要扛着已经赶到的契丹援军。明明知道了国内已经天翻地覆,连皇帝都换人了,可就得原地呆着。

因为没有命令让他们回国。

但小心着,这些人的职业就是整天盘算着怎么杀人。赵光义的举动他们都懂,甚至怎么做的他们都能猜出来,而他们也真的不敢反抗,谁让他们的家小都在开封城里呢。但是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千万别给他们那个机会。

一切都取决于一个机会——一个人是否会突然到来。

还记得《角斗士》吗?那里面罗马的老国王被亲生儿子活活闷死在胸口,然后新国王立即出去­干­掉自己的皇位威胁者,那位飞兵团的将军蒙特西莫斯,请问将军的活路在哪里?

怎样才能让他在当时的绝境中死中求活,甚至夺取更大的利益?

这位伟大的将军选择了逃避,他杀了来行刑的军人,自己单身逃回故乡。但是什么都晚了,罗马凯撒的手可以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沦为奴隶,变成角斗士,最后用民众的呼声,迫使皇帝走上角斗场和他一决生死。

很动人,很震撼,但很愚蠢。

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当初就有一线生机,让他既能保全自己,更能保住妻儿的­性­命。那就在老国王被害,新国王派人来杀他时。那时正在他的军营里,他完全可以利用军心(他沦为角斗士时才想起了这点),就算真的是他杀了老国王,他都能混淆黑白,让新国王死。

当时宋朝的军队也是一样,赵匡胤近30年的恩德与积威让这些军人肯于,甚至习惯于为他去死,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个人——德昭,或者德芳。

只要他们其中的一个突然出现在远征军的军营里,出示一个哪怕是违造的赵匡胤被害的证据,这些人都会为他起兵,杀回开封,夺回皇位。

想一下,在事过三年之后,远征北汉、燕云的军队都会找机会拥立德昭为皇帝,从而让赵光义起了杀心,这时赵匡胤在军中的余威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但让人郁闷的是,开封,甚至整个宋朝国境都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每一个人都乖得出奇。对此,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去猜了,赵光义的手段要高明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但历史证明,这都不算什么,紧接着又发生的一件事,才真正地证明了这个人的特­色­——无所不能。

他先是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起名为“炅”。这个字很­棒­,日下之火,光华灿烂,似乎比“煜”字要稍好一些,但不管怎样,改名字是他的自由,也是五代以来当皇帝的人的传统习­性­,无可厚非。但是他紧接着就把他哥哥的年号给改了。

公元976年12月以前,是宋开宝九年,在12月以后,是宋太平兴国元年。

这事很小吗?

也许什么都不算,毕竟它改不改的都不会天塌地陷。不过,要留神,这么搞就算没有天灾,人祸是少不了的。我们中国是忠孝礼仪之邦,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万世之根基,不变之人伦!好笑吗?要知道就在距今170余年前,这还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就算是以外族身份征服中原的满清,也要遵守这样的规矩。其中就有一条,“父死,子不改其规三年”,在中国的历史上,除了改朝换代的造反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交接上岗的皇帝敢在当年就改变上一代君王的年号。就连著名的­干­掉老爹杀掉大哥的暴君代表隋炀帝都不敢。

何况赵光义是以弟承兄,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可他就是­干­了,而且照样朝局稳定,没有任何人反对。记着,历史可以证明,没有任何人反对。

这样的出类拔萃,我们是不是需要膜拜一下?

做完了这些,赵光义下令远征军回国。等潘美、党进等人回到开封之后,他们发现不仅面对了一个在名份上无懈可击的新皇帝,连顶头上司都换人了。

曹彬,任枢密使、同平章事;枢密副使则是以前的三司使楚昭辅。

潘美等人唯有仰天长叹,彼等生而幸运啊……像他们这样千里奔袭,异国争战,除了粘了满头满脸的北汉灰土之外,还得到了些什么?可曹彬先生就不一样,他在京城里悠闲享乐,高官厚禄就不求自得。

还有那个楚昭辅,当年陈桥兵变时当众说假话的神汉,居然变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但你上哪说理去?关键时刻,你不在关键地点……去诅咒命运吧。

军队被搞定了,宋朝全国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样不会有大规模的流血了。但就在庆幸中,皇宫的旁边就突然有人流了血。

死人了,有人白昼当街杀人,而且杀完就逃,不知去向。

事情是这样的,开封城里物业繁华,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商人,有乞丐。这一天,就在靠近皇城根儿的一家大店辅门前,一个乞丐堵着店门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如长江黄河滔滔不绝,骂的­精­彩,听的人多,无论店主人怎样赔礼道歉都不好使,最后好不容易大家伙儿才听明白,这位嘴特臭的乞丐之所以这样激动,就是因为主人家施舍给他的东西不合他心,而且数量不够。

群情激忿,这丫真是欠抽!不过骂归骂,乞丐洋洋自得,乞丐怕什么?除了大狼狗,连大盖帽都不在话下。于是该乞丐的骂声铺盖面更广,在场所有人的家属都被他问候了一遍。然后下一瞬间突然从人丛中冲出一人,拔刀在手,一刀就捅了他个对穿。没等现场的人反应过来,这人扔下刀,冲出人群就跑了。

大快人心,不过这事也捂不住了。第二天,开封城的城管就上报给新任皇帝赵光义。赵光义大怒,立即上纲上线——这是五代时随意杀人的陋习,一定要抓到凶手,立即严办,刹住这股歪风斜气!

有关部门不敢怠慢,全力办案,很快就把结果上报——杀人的是店主人,动机是实在气不过。

赵光义很高兴,说——爱卿,你能如此用心办案,真让我欣慰。不过,你最好再复查一遍,可别冤枉了好人啊。下次把那把杀人的刀拿来。

几天之后,该部门把凶器、狱词一并呈上。程序走完,赃、供俱在,这案子结了。

赵光义却再一次问——真的审好了?

该官回答——审好了。

赵光义突然转头对身边的小内侍说——“取吾鞘来!”

片刻之后,小内侍拿来了一只刀鞘,直接下殿,把那只杀人的刀放入刀鞘,严丝合缝!

赵光义拂袖而起,怒视那个目瞪口呆的官员——“如此,宁不枉杀人!”

一边派人去杀人,一边严令下属去查案,赵光义在庙堂之上瞬间就戳穿了手下人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小把戏。

一举数得。

先是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属下,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也别想在我面前变花样;第二,发出信号,给所有人提个醒,我再不是以前那个好说话的晋王了,我、是、大、宋、天、子!从此都把位子给我摆正喽;第三,我要刷新吏制,新朝需要新气象,各部有司注意了,从此要清白做人,努力做事!第四,如果真的有第四的话,就更加的妙不可言了。

开封城里的命案,归谁管——开封府尹。这时的开封尹是谁啊?赵廷美!

小三啊,别看我给了你个官儿当,可得小心办事唷……不然别怪二哥没给你打预防针。

开始整顿官场,但是光凭这一件小事,死了一个区区的乞丐还远远不够,要震慑天下,就要选一个官中之官的大官来开刀,谁呢?赵普。这太妙了,于公于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赵普都是他最好的,且唯此一人的目标。

为了效果,同时也为了快乐,赵光义选用了上乘的官场手段,一切都进行得公平合理,了无痕迹,但是绝对会达到目的。

他派了一个叫高保寅的官去作怀州的知州。怀州,正是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赵普的辖区。高保寅刚一上任,几乎连怀州衙门里有几棵树都没数清,就立即上奏——赵普犯规了!他什么事都管着我,我请求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罢节镇领其支郡”!

好了,赵普就算有心理准备,都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不是别的,罢节镇、收支郡,这都是他当年给赵匡胤出的好主意,结果没想到他自己也有当节度使的一天……啥也别说了,作法自毙!

但是别忘了,他叫赵普,历史可以证明,如果赵光义是“无所不能”,那么他就是“总有办法”。别管局势怎样恶劣,甚至连皇帝都想做掉他,他都会有办法。

赵普主动申请把支郡权交出去,把自己的节度使头衔彻底变成荣誉衔,这都不算,他还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堪称找死的决定。他要进京。

名义是给赵匡胤发丧,为老领导送最后一程。

这个名义太光明正大了,连赵光义都没法拒绝。那么好吧,你就来吧,赵光义磨刀霍霍向赵普,就等着肥猪拱圈送上门。但赵普就是赵普,他来了,却让你没法下刀。因为他挑了个最好的时机,在赵匡胤的其他老同志,如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廷让、归德节度使高怀德等人一起都来朝拜别赵匡胤,并朝贺赵光义登基时,他才来。

赵光义总不会当着这些人来砍他的头吧?因为这是“太平兴国”之年啊,要太平,才能兴国……于是赵光义牙齿恨得痒痒的,却只能笑得呵呵的,老同志们都辛苦了,来,大家继续加官进爵——向拱,你和张永德一样,做左卫上将军;张美,你是左骁卫上将军;刘廷让,你是右骁卫上将军。赵普……你嘛,你与众不同,这样吧,你来个最高档的,你来作太子少保,而且我很爱你,天天都想见你,你不用回去了,就留在开封吧!对了,还有,你也老了,别太累着,同平章的使相之权,就不再给你了……

众目睽睽,赵普脸­色­惨淡,只能躬身谢恩。几乎每个人都有些幸灾乐祸,没办法,谁让赵普当年那么的生猛呢,连赵匡胤有时都得听他的,想必当时都有人在暗笑——太子少保,好大的官啊,可是请问我朝现在有太子吗?你保个什么保啊?

但谁也不知道,赵普这时心里简单乐开了花。多简单,他就达到目的了。他要的就是丢掉这些烫手的官衔,然后脱离地方,回到开封城天子脚下。

在地方上,有无数的混帐无赖,想升官没理由,都在争着抢着帮赵光义找他的麻烦。这样搞下去,终有一天赵光义会理由充分地砍掉他的脑袋。

与其受小鬼的欺,不如直接面对阎王。

回到赵光义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让全天下人都看得见。只要够乖,只要能忍,想必日久天长,赵光义都会下不去手的。无论如何,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强。

就这样,赵普被顺利拿下。在世人的眼光里,赵光义的形象开始变得高大。

好多年以后,宋朝发生了一件事,很不起眼,似乎只是宫廷生活的小Сhā曲,但如果把它和赵光义即位之初一个同样不起眼的命令结合起来,就能揭示出宋朝曾经出现过的怪异现象的幕后秘密。

事情是这样的,四川给赵光义上贡,贡品是画圣吴道子的古画《长寿仙人图》。赵光义展画欣赏,满心等待着自己和这副画亲密接触,能隔着时空被吴道子感染一下。却不料他突然间呆住了,旁边的人就看见皇帝陛下神­色­愕然,连连眨眼,好像有什么事一下子让他突然抓狂,也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兴奋,反正他连声大喊——来人啊!

“请问您叫谁?”内侍小心地问。

“都要!”赵光义一连声地叫——“军校、内侍、近臣,统统都来,马上来!”

结果皇宫里面紧急总动员,所有人一起往他的身边狂跑,瞬间集合完毕,人人都目露凶光地看着皇帝,就等着陛下说要杀谁。

却只见赵光义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古画向他们展开,很神秘,且更加期待地问——你们看,这是谁?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仔细看,然后统统地面面相觑,惊异莫名,脸上的表情变得和赵光义一模一样。他们期期艾艾地说——陛下……这,这是御龙弓箭直都虞候戴恩哪。

“对头!”赵光义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就是他。这太神奇了!”

然后戴恩就此平步青云,从禁军的中低层­干­部迅速提升,直至宁远军节度使。史书记载,当时宋廷举朝都称他为“戴长寿”。

这事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是芸芸众生,福祸升沉都只在君王好恶的一念之间,这种很烦的陈词滥调而已。但别忙,回到赵光义即位之初,他突然变脸下令——诏令,天下禁止私习天文卜相等书,违令者斩!

而且到了第二年,他更命令全国征集天文相士近300人进京,进行分门别类的考试。结果除了合格的60多人,其余的都变成了罪犯,被脸上刺字,直接发配到沙门海岛看风景,遇赦不还。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既崇仙羡仙,连长相暗合都会破格提拔,可又把职业的“人间神仙”们不当人看,远远地赶到国门之外呢?

得好好想一想。

以上的事情都非常的小,在宋史长卷中只留下了寥寥几个字的记载,但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能找到那些在正统的历史分析里所没法解释的诡异现象的答案。

比如说,赵光义为什么要虚耗国力,修那么多的庙?他的儿子赵恒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了个神汉,弄得“一国君臣如病狂”?甚至百多年之后,金兵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攻不破,砸不烂的开封外城墙是怎样自动陷落的……都与这时赵光义的决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连90年之后那次举世闻名的变法强国之梦,都能在这里找出必须要做的根源。只不过世态万千,人事芜杂,只能到时再说了。

每一个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那么这个天堂的大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呢?

很多人都会指着资料说,宋太祖赵匡胤对文人就非常好了。但如果一直那样好下去,文人绝不会幸福到在宋朝一手遮天,有时嚣张跋扈到连皇帝的脸都敢踢黑。何况赵匡胤还会三五不时对文人们呲牙一笑——“之乎则也,助得甚事!”

这扇天堂的大门,是赵光义打开的。他上任之后,不过区区三个月,也就是第二年,太平兴国二年的正月,就突然宣布——开科取士。

从此,文人们,你们的春天到了。

这一次,宋朝全国各道所发贡士共有5300多人,这些人不管家庭成分怎样,更不管家里有钱没钱,只要学分够(进京之前要有取解试,参看赵匡胤卷),国家就给你出往返路费,支持你进京拍字写论文。就这样,这些人从五湖四海出发,到开封城的礼部报到。

开始省试,进而殿试,紧接着这些人就开始了欢呼——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次录取的比例竟然是样的高啊——―!!!

这一科,赵光义取进士竟然是109人!

要知道这个数字到底有多惊人,请回头参看一下赵匡胤的取士记录。

宋太祖一朝,几乎每年都开科取士,但是所取极严,最多的一科是开宝八年,公元975年,那一年共取士31人。最少的是乾德六年,公元960年,只取了6人。他在位17年,开科15次,一共才取士188人!

似乎太滥了……赵光义的首席宰相薛居正坐不住了,他上奏——陛下,取人太多,用人太骤了。

但赵光义微微一笑,这算什么?下面的事才真正的惊世骇俗,前无古例。

赵光义令第一等、第二等进士并九经进士,直接当官,而且起步就是监丞、大理评事、通判这样的省部级高官。次一等的同进士出身,以及诸科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俊士之类)共270人,直接送到吏部,这些人一律免选,优等注拟,好官美差先可他们来。

薛居正等大臣们都傻眼了,这是在­干­什么?这些成熟的政治动物们满脑子装的从唐朝开始的读书、科考、取士、选官等等的一系列官场的金科玉律就这么的都报废了?

这当官也太容易了吧!赵光义……没当过皇帝可以学,但你不能恶搞!

可是这一切还没完呢,等到这一科的新任状元吕蒙正等人向赵光义辞行时,新任的皇帝对他们说——到了任上,好好当官,要是发现了什么不便于百姓的事,可以尽快处理。

也就是说不必上报!

薛居正等人开始大喘气,这相当于把他们这些宰相以及京城各部大佬们都晾到了一边,成了摆设。赵光义却变得更加地和蔼可亲,对他的新宠们说——众位爱卿,想必你们初次当官,没什么钱吧。这样好了,我给你们每人20万贯,作为你们的行装钱。

就这样,赵光义即位之后的第一科,史称“龙飞榜”的进士们开始了他们的幸福生活。请记住他们的名字,状元吕蒙正、榜眼李至、探花温正舒,以及王化基、臧丙、马汝士、王沔、张宠、陈恕、宋泌、吕佑之,还有张齐贤。

这些人在宋朝的政治舞台上像火箭一样的迅速蹿升起来,速度之快举国震惊,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当上了太宗朝的宰相,其中最快的一个当选时年仅40岁。其他人中知制诰、尚书这样的高官更是比比皆是。通过他们,赵光义开始了对宋朝的改造,把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都贴上了自己的标签。

赵光义迅速收到回报,几个月之后,他就办成了两件让全天下,乃至于契丹等外邦都瞠目结舌的大事。

1,把全国所有州县的行政权完全收归中央;2,迅速整顿钱币,规范金融市场。

前者的重要­性­还用说吗?历史的原因,造成了他的哥哥赵匡胤每天都得想着怎么向外发展,去抢别人的地盘,于是很多国内的典章制度都只能是临时适用的办法。比如为了备战与安定,得允许某些州县拥有特权。但这时整个中国自北汉以南,在实际意义上已经完成统一,再没有什么人有资格跟皇帝讨价还价。

赵光义风行雷厉,从此中国的皇权,自唐中叶安史之乱后,再次回到了至高无上,覆盖全国,公平地欺压每一个人的高度。

关于第2,意义无比巨大,如果要稍微夸张点说的话,赵光义在做当初秦始皇做过的事。首先他统一了货币,“禁江南新小钱,民先有藏蓄者,悉令送官,官据铜给其直,私铸者弃市。”

然后,把钱币的数量重新规定。

这件事就要回到唐朝了,历史记载地唐朝祐年间以前,每百钱的含义就是100个铜钱,并且足斤足两,童叟无欺。但是天祐以后,出现兵乱,每百钱就只有85个铜钱,到了天成年间,又减到80钱,到了五代的后汉时,变成了77钱,进入宋朝,赵匡胤没办法一下子回到天可汗的时代,他规定每百钱上升到80-85之间。

一时间物价平准,似乎全国的钱币流通量与货物存储量等都达到了一个空前平衡的时期,国计民生开始奔向小康。

但这都是官方数字,抛开铜钱的质量不说,在数量上《宋史》都公开承认,“诸州私用,犹各随俗”,真实的数字是48,每百钱只有48个铜钱!

这完全谈不到发展,就连平时过日子都有麻烦,所说的好,不过是与之前的五代时期相比。赵光义下令提升到以77为百数,并且规定每千钱的重量必须达到4斤半以上,从此在货币的数量和质量上都规定了一个硬­性­标杆,让宋朝铸出来的铜钱成了东亚大陆上最坚挺的硬通货。

从此,宋朝登上人类历史上封建社会富裕之巅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初见成效,文人们的春天就结束了。

他们直接进入了盛夏。

赵光义被压抑了近20年的从政渴望和他积累了近20年的对盛世的希求让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修书。

修书,对于我们民族来说,是一种带有神圣光环的伟大事业。它绝不是仅仅代表着文化传承这样的基本功能,而是彰显了一个国家一个朝代对自己民族的交代,更是当时的国君个人修养的体现。

《永乐大典》之于朱棣,《四库全书》之于乾隆,都极大地提升了当时国君的声望和品味,让功绩比他们大得多的帝王们变得相形见拙。

赵光义目光犀利,一眼就洞穿了其中的奥妙,于公元977年年初,也就是他刚刚登基不超过半年时,命令翰林学士李昉、扈蒙等10多人编纂《太平广记》和《太平御览》。

《太平广记》收录的是汉魏到宋初的小说野史之类的杂书,修成共500卷,算是一部难得的趣味­性­百姓读物。《太平御览》却非同小可,它初名叫《太平总类》,分55部,4558类,共1000卷,征引各种书籍达1700多种。为宋以前历朝历代所罕见。

接着,他又做了一件影响更深远,在当时也更轰动的事。

修崇文馆。

说起崇文馆,文人泪不­干­。回顾我们的历史,可以真切地看到,不管我们的国家曾经怎样的动荡,生民怎样涂炭,我们从来都不曾扔掉手中的书本,和心里一直固守的文华信念。就在五代这样的乱世里,都一样存留着“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

它们就是当时官方存储天下图书,集纳人间诗书才俊的地方。

但它们是什么样子呢?历史记载,宋初时三馆建在右长庆门东北,就是几十间破旧低矮的小房子,“湫隘卑,仅庇风雨,周庐徼道,出于其旁,卫士驺卒,嘈杂其旁”,整个一个半露天的农贸市场。弄得朝廷给三馆学士派点活儿,写点官方文书,学士们都躲得远远的,不在三馆里的正规办公室里写字。

赵光义亲自到三馆看了看,他显得很难受,随即就下令在左升龙门东北为三馆选新址,马上昼夜施工,不惜成本,要好、要快地盖房子,至于规模——要比皇宫还要壮观­精­美!(轮奂壮丽,甲于内庭)而且让人吃惊的是,谁也没想到皇帝陛下竟然如此的多才多艺,就连新馆里的亭台楼阁等的设计图纸,都是他亲自画的。

一年之后,新三馆终于建成了。开光之日,举国瞩目,迁旧馆之书,分贮两廊。东廊为昭文书库,南廊为集贤书库,西廊为史部群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共六库图书。史称其书原有一万二千余卷,平蜀得书一万三千卷,平江南得二万余卷,又下诏开献书之路,于是三馆篇帙大备,正副本凡八万卷。

赵光义赐新三馆名为“崇文”之院,借此以诏告天下“扬文抑武”的决心。

就这样,宋朝文人们的夏天隆重来临了,武人们的冬天也就此开始。

在宋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公元978年,曾经发生一件事,历史上很有名,但在《续资治通鉴》这样的宋史经典文献中却查不着,得到更大更经典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才有记载。

事发在这一年的4月份,秦州(今甘肃天水),宋帝国的边缘地带,那里颇有点天高皇帝远,人强不服管的味道,尤其当时正有迁入内地的戎人经常作乱。所以宋朝在秦州境内的清水县屯兵,边­操­练边待敌,规模相当不小。

为首的是都巡检使周承(还有一字,史料不全,未载)、田仁朗、刘文裕、王侁、梁崇赞、韦韜、马知节等人。

某一天,忽然来了一位朝廷使者。该使者骑乘正规,跟班不少,其中就有周承等人所认识的巡驿殿直姚承遂、陇州监军供奉官王守定等朝廷命官,在外观上一切正常。于是见天使如见天子,大家伙儿隆重接待。却不料该使者突然口称有旨(注意,口称),拿问清水县屯兵处的所有官员。

没人敢反抗,周承等人被立即捆了起来。

这时有认命的,像周承,事后证明这人纯粹是吓大的。可是他的副手刘文裕却不­干­,刘文裕突然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天使大哥,你能不能把诏书拿出来看看先?

却不料该天使一听大怒——胡说!我奉的是密旨,就因为你们临阵逗留,剿匪不力,皇上才下令把你们都咔嚓了,还要看诏书?你们不知道封州城的知州李鹤是怎么死的吗?不拿诏书就杀人,这是潮流!

没人敢说话了。这之前两年,就在赵光义刚刚继位的时候,曾经派出很多亲信到各州各县去访查官吏民情,到岭南的亲信报告,封州的知州李鹤很黑暗,诬陷手下的军吏谋反,赵光义于是下令“诏诛之不问状”。

不再审问,也不出示诏书,就把人砍了。

这件事迅速风行天下,就算秦州这样的边远地区也都早知道了。完了……既有成例,还有什么好说的?被捆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数数,计算着还有能几分钟好活。要知道根据这样的“潮流”,只要这位使者一个不高兴,立即就会动手砍他们的脑袋!

绝境是最考验一个人素质的时候,每个人都认命了,可先前就表现得很不配合的刘文裕仍然没有绝望,他仍然认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因为,这位使者之前在自报家门时曾经透露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该使者说——他以前是“上南府时亲吏”。也就是赵光义还在开封府当府尹时的亲信。这真是让人严重羡慕,同时也身价倍增、前途无量的重要保障。但在这时,就是刘文裕的救命稻草了。

原因很简单,刘文裕也是当年晋王府的亲信。

刘文裕万分诚恳地说——自己人啊,大哥,你就忍心不救我?(我亦尝事晋邸,使者忍不营救之乎?)

生机立即出现,只见该使者马上屏退所有人,然后向刘文裕越靠越近,等到距离足够近,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话,把刘文裕一下子就听呆了。

这句话是——“汝能与我同富贵否?”

就看刘文裕连连眨眼,而该使者目不转睛,两人的视线迅速碰撞又急速分离,刘文裕终于点头——共富贵!共富贵!!

于是该使者马上给他松绑,让他一下子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客。第二天,使者骑马出行,刘文裕鞍前马后的照应,这时田仁朗等在押犯也都从宽处理骑马随行。趁人不注意,刘文裕悄悄地靠近了田仁朗,在他耳边低声说了点什么。片刻之后,田仁朗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痛不欲生,像是马上就要死(若殒绝状)。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包括那个使者。下一瞬间田仁朗却突然跳了起来,把该使者一把扭住,摁倒在地。这下子全乱套了,有帮田仁朗抓使者的,更有使者的跟班们来解围的,最后的结果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不管该使者怎么大喊——“田仁朗等谋反,杀使者!”都没用,一­干­天使人等被关进了秦州大牢。

一顿小­棒­子炖­肉­之后,这人招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使者,更不是赵光义在开封府时的亲信。他叫李飞雄,是秦州节度判官李若愚的儿子,凤翔盩厔尉张季英的女婿。

这人胸怀大志,可惜异想天开。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秦州府的所有官方秘密,包括府库兵甲等具体数字,然后从京师到凤翔府去探望他的老丈人,趁人不备,他偷走了他老泰山的官马,一路狂奔,选在一个夜里,进了一家官方驿站,用老丈人的官马骗取了驿站管事的信任,声称自己是奉命巡边的使者。然后以使者的身份,选了一个驿站的兵卒做跟班,再用同样的手法滚雪球一样的把姚承遂、王守定等人骗到手里,跟着他一起到秦州的清水县去杀人,接管军队。

然后就是山高皇帝远,此地归我管……计划怎么样?理论上很周密,行动上很传奇,最后的结果也很惨烈。他怎么也没想到清水县就真有一个原晋王府的亲信,而且他演的李鬼太沉不住气,直接就泄了底。

之后的事就是涉案人等全部腰斩,包括同样被骗的姚承遂、王守定等人,以及当初那个驿店的管事和士卒。至于李飞雄,他被夷三族,连同他的老丈人全家一起死光光。

分析一下这件事,似乎完全是个个案,像他这样突发奇想,除了自己以外,连个同谋都没有就敢去颠覆大宋,从赵光义的嘴里往外分食吃,怎么看都怎么是一个地道的疯子。但问题不在他的IQ指数上,而是要想一下,为什么他能一路行骗,仅仅凭着一匹官马,以及“朝廷使者”的名头就能把那么多的沿途官吏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到了边镇,一句话就把全部武将都上了绑,差一点就全砍了脑袋?

而且要强调的是,这些职业玩刀子的人不仅没敢反抗,就连怀疑都不敢,如果不是刘文裕想拉关系走后门,就真的集体拿下冤杀了。

为什么呢?要知道,这时只不过是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赵光义刚刚当上皇帝不到两年,难道武人就已经混得这样矬了吗?

事实上,是早就这样矬了。众所周知,宋朝的武将没地位,可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以这样的速度失去地位的。

有一件事,足以说明问题。

话说有能耐的伙计连老板都得另眼看待,那么给整个国家守大门的将军又应该有什么样的待遇呢?别说之前的五代以及大唐,就算是一手创立宋朝兵制,打压武人气焰的宋太祖赵匡胤,都对边境上的军队实行一国两制。

边防军可以随意动用当地的财政赋税收入,可以独立从商益利,不仅可对内,对外和异族交易也可以,而且一率免税。并且可以随意动用得来的钱招募勇士、收买间谍、奖励士卒……总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都不算,赵匡胤还在开封城里给这些边关大佬们修别墅,规格之高连施工的官员都看不过眼上报——这不对,都超过皇室亲戚的规格了!

赵匡胤却大骂——不懂就闭嘴!边关将士远比什么皇室重要,“急速造来,无使复言!”

到了赵光义时代又怎么样呢?在他刚登基时,不超过一个月,边关就出事了,而且是最恶劣的那种。不是被外族攻破,而是边关将领们窝里反。

瀛州防御使、监霸州军马仁瑀,擅自命令部下出边境掠夺,选择的出境口是齐州防御使、判齐州李汉超的地段。这就出事了,马仁瑀不地道,抢了李汉超的口中食不说,还给李汉超吃了个大苍蝇。因为事后契丹那边必定要报复,可找谁呢?只能是李汉超。马仁瑀整个白占了便宜,还把李汉超当傻子耍。

李汉超恶­性­勃发,马上就找马仁瑀火并。这时新皇帝赵光义出面了,他不打不骂,不急不燥,相反选择的办法非常温馨,充满了以前晋王的仁者风范——他派人分别给马仁瑀和李汉超送去大批的金银缎帛,并且摆酒给两人说和讲解。

矛盾是暂时的,友谊是长久的,和谐是必须的……于是一场边关火并就此平息。事情过后,赵光义才找了个机会,把马仁瑀调到了辽州,让他们俩离远点。

以上的事情,似乎表明了赵光义是个相当可人的领导,至少比他哥哥要温柔多了。但是,历史证明,武将们把事情给做错了。是的,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是马仁瑀、李汉超,甚至更多的武将们合伙演的一出戏,用意就是要给赵光义一个下马威,让新皇帝知道些好歹,从而捞到更多的好处。

更没证据能表明,这件事之后武将们都很开心,因为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皇帝还真的是蛮上路,他们惹祸可皇帝摆酒,面子大得没话说。

事实是这直接给赵光义敲响了警钟,让他刚上任就不得不对武将们重新审视。而且,“豪勇”的武将们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赵光义不是怕他们,而是在乎这件事对他的“国王之梦”的影响。

那时远征北汉的禁军还没回国。

想想看,国内的事情还没全搞定,禁军又都在国外,边境再出事,那就真的外焦里­嫩­彻底歇菜了。所以,赵光义只能选择保持晋王的老面孔——我忍。

但事情没完,时限转眼就到。转过年来,潘美、党进刚刚回国报到,赵光义就立即变脸。他向全国所有的节度使们下达了一条死命令。

令——天下诸州把各节度使子弟的名单全部上报,然后按名单要人,限期到京。一共有100多人,把这些高­干­子弟都补充到殿前司去,去­干­一些承旨之类的贱职,就此圈养。

这是在做什么呢?对,人质。赵光义已经把部下们当成了各封建属国,要他们送自己的儿子进京为质,以后听命令服指挥,就一切都好,不然你们的儿子们就会人头落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职业军人们本已经开始淡泊的血­性­杀气被空前的危机感再次唤醒了,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那是我的儿子,我的长子!我一生刀头舔血,九死一生,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封妻荫子吗?可现在居然连儿子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谁知道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新皇上什么时候会彻底翻脸,与其那时受苦,不如这时痛快!

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时京城里出现了一个被当时的士大夫们所激赏,更被后世的文人们全体称颂的“文明”之举。

国家的第一军人枢密使曹彬,无论什么时候,走在哪条街上,只要迎面遇到了士大夫们,他一定会“引车避之”。

武人们的领袖也低头了,而且据说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怎样的一盆凉水啊,浇得宋朝全国的武人们都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就从这时起,掌管全国军务的枢密院的地位,从五代时的领袖朝廷,到宋初时的与中书省分庭抗礼,到这时就只能退居次席了。

这是好事吗?是、或者不是,却没法讨论。就像几十年之后的“澶渊之盟”一样,100年间的和平是好事吗?是吗?不是吗?要说好,百年无战事,上帝啊,放眼全人类的整个历史,有过这样的太平日子吗?但它直接的后果是把宋、辽两国都彻底养成了肥猪,只要出现一只野狼,就都成了盘中餐口中食,两国的皇帝哪个也没跑了,都亡国为奴了……至于他们治下的黎民百姓就更没法看。

所以,这时赵光义的所作所为,曹彬先生的谦恭退让,都功罪难说,对错莫辨。反正事情就是这么的发生了,军队里的人变得贬值,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只会说些之乎者也,然后用一撮兽毛在宣纸上画线条的文人们步步高升,飞黄腾达。

有的人忍了,可有的人站了出来。那是名将曹翰。他站在赵光义的面前冷笑着说,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的?以臣看来,那些酸丁们写的还远远不够瞧!请听为臣赋诗一首——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他日燕山磨峭壁,定当先勒大名曹!

好诗!赵光义击节叫好。诚然,名将曹翰文武双全,而且人生经验丰富,随便意与气合就能酿成佳句,但赵光义只是叫好,完全无视诗中的愤怨之气,他转过身来就再次发文人加恩。

没过多久,宋朝在太宗年间的第一次科考就开张了,并且“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凤池,中书省、宰相府也。也就是说,区区十年之后,这些考中的举子们就能当上宰相!

武人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人,都只能活在潮流里,谁也不知道哪片云彩里有雨,会在什么时段下起来。他们只能私下里相对哀叹生不逢时,但就是这样的哀叹,都注定了没人去听。时光在飞速地流逝,转眼就到了太平兴国三年,就在前面李飞雄事件发生之前的两三个月里,宋朝举国都沉浸在一片对皇帝陛下的罕见的智慧与仁德的崇拜之中。

以至于,什么李飞雄,什么曹彬、曹翰,或者节度使的人质事件,都被那时的民众和历史远远地扔到了一边。

好事连连,先是收租子的时候到了。宋朝人眼巴巴地向东南方眺望,三年了,吴越国王钱俶朝觐的日子又到了。

唉,这可真是年关哪。钱俶哀叹,谁让自己当初被赵匡胤给感动了呢?主动说要三年一入朝。得,现在是太平兴国三年,真的是过了三年了,他是再也躲不过去了。

一年前,他曾派自己的儿子钱惟演带着数目空前庞大的贡品去开封庆贺赵光义登基,这一年的早些时候,他又派钱惟濬再次朝觐,就盼着礼多人不怪,笑脸能躲债。可正日子终究还是来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摆在眼前——地主虽然换人了,可租子一定得交啊,不然,地主也就没余粮了……

当然,他可以不去,请假、装病。办法多得是,不过要留神,要是那样,他和当初的李煜有什么区别呢?

别忘了李煜的罪名是什么!

倔,强,不,朝。

那……好吧,那就上路吧……钱俶万般无奈,只好坐上车,不远千里,自己走进了开封城。

新地主赵光义隆重接待,规格之高,比他哥哥赵匡胤那时只高不低,而且他强调,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要说是多么的遗憾哪,比如说三年前的那次接待就是由赵德昭主持、宴会由赵德芳举办的,老钱,我们没机会多聊啊,这样吧,我们现在抓住这个机会,好好亲近亲近,你大老远的好容易来一趟,可得多住些日子……于是钱俶在开封城的美好日子就此无限期地延长。

长到了他一连上表30余次请辞,赵光义都不答应他回杭州。

怎么办?钱氏父子如坐针毡,吴越的随行臣子们头大如斗,可办法就是没有。怎么会有呢?抗议?那还不如不来;吴越地区以武力威胁,不还国王就开战?吴越要有那两下,就不至于从开始就当宋朝的兵马大元帅了;拿钱买?贡品交了那么多,再交,一来没有,二来宋朝人似乎早就把吴越当成自己的了,你交得多,人家可能还骂你浪费呢……看来办法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在杭州再多建几座塔,越高越好,越大越好,名字从“保俶”到“救俶”、“活俶”等等依次排列,总会管用的。

就这样,吴越人成了开封城里最特殊的一群人,他们整天锦衣美食歌舞宴饮尊贵无比,但是却全体愁眉苦脸­阴­云惨淡。怎么办?怎么办?每个人都像念经一样地想办法,结果办法没出来,灾星却来了。

陈洪进,割据南方漳、泉二州的陈洪进也来开封了。

陈洪进,男,公元914年生人,字济川,泉州仙游(今福建莆田仙游县)人,一说临淮(今江苏盱眙县)人。值得提一下的是,如果是前者,那么他就光荣了,一位在后100余年时改变了整个宋朝国运的大佬和他还是乡党。

这是个标准的五代人,他起家是因为能打,他发家跟赵匡胤一模一样,只不过粗暴狠毒了许多。他的老主子死了,小主子太小,当时他们名义上是南唐的下属,他直接把小主人绑到了金陵,理由是这小孩儿要投降死敌吴越。就这样,他扳到了顶头上司,但真正得利的却是他的老伙计张汉思。

张汉思因为资格太老,所以反得上位。但面对陈洪进这样的杀手,谁能坐得安稳?于是张汉思请陈洪进吃饭,准备在饭局上把他做掉。但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邪门到了天崩地裂的程度。

酒席上张汉思刚想说动手,突然间就山摇地动,屋倒墙塌,一片鬼哭狼嚎……千真万确,就是地震了。这下子没人敢杀他了,而且还有人当场向陈洪进告密投诚。

没死成的陈洪进转身就来找张汉思算帐,他用的办法非常低调。那一天他换了身最平常的衣服,就像吃了饱了到老领导家散步一样,就一个人溜达到了张汉思家。然后把张汉思家看门的人都骂走,张老头儿在屋子里刚想打招呼,却不料这人突然从袖子拿出了……一把大锁头,咔嚓一声就把大门给锁死了。

然后谈判——想出来不?想的话把将军的印信都交出来!

就这样,漳、泉二州的领导人诞生了。

这之后,陈洪进在南唐和吴越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求生存,等到赵匡胤崛起之后,他又向宋朝纳贡投诚,并且紧跟形势,在钱俶第一次进开封之后,马上也有样学样也亲自去开封。只不过他这回运气差了点,刚走到半路上,赵匡胤就突然宣布驾崩了。

但陈洪进已经老了,到宋朝太平兴国三年时,他已经64岁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前半生玩了命才弄到手的漳、泉二州,已经成了他的催命符,要是再不识相,宋朝灭掉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于是他千里迢迢主动投降,带着全体家眷和漳、泉二州的14县、151987户百姓、18727名士兵的户籍本册到开封城向赵光义要一间养老的房子。

赵光义大喜,封陈洪进为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又封他的大儿子陈文显为通州团练使,仍然回去管泉州;小儿子陈文顗为滁州刺史,去管理漳州。

开封城全城欢庆,据说还有人在吴越会馆的大门外放了几个大炮仗,把钱俶震得面无人­色­。但就这样,钱俶还是不甘心,他的手下们更加不甘心,“三千里锦绣河山,十一万带甲­精­兵”,难道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投降?!还好,钱俶还有个头脑清醒的大臣叫崔仁冀。

此人警告钱俶——朝廷意可知矣。大王不速纳士,祸且至!

钱俶仍然犹豫,道理他早就懂,这一天也早有预料,不然之前他何必装了那么多年的孙子?只不过事到临头,他还是舍不得……尤其周围其他的随行大臣还在七嘴八舌地说不可、不可、绝对不可以献出土地。

崔仁冀长叹一声,说——各位,你们谁有翅膀吗?

啊?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崔仁冀叹息——各位,要是没有翅膀,咱们怎么飞回到杭州啊……(今在人掌握中,去国千里,惟有羽冀乃能飞去耳)

钱俶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到头这一身,终有这一日啊,也罢!从此吴越86县、550608户百姓,115036名士兵的军队统统奉送他人,换回来一顶淮海国王的帽子,给儿子惟濬找了个淮南节度使的差使,惟治和孙子承祐也各自为镇国节度使,和泰宁节度使。这时赵光义的心情好得无以加复,连积极主动给钱俶做思想工作的崔仁冀都赏了个淮南节度副使的官当。

至此,中国长江以南终于完全归入了宋的版图。太平兴国三年,实际上赵光义才刚刚当上皇帝两年,没动用一个兵卒,没使用半个字句的强迫诏书,就让钱俶和陈洪进主动臣服,献出了土地。当然你可以说,这都是之前赵匡胤打下的基础,赵光义不过是坐享其成。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赵光义把帝国顺利接收,然后迅速步入正轨,让国家变得更加繁荣强盛,让外邦不得不服,不得不降!

开封城陷入到更大的狂欢之中,甚至举国欢庆。但就在这时的开封城里,一个显赫的贵族聚居区里,却有一处人家灯火凄迷,人声幽咽。众人欢乐他不欢,举国同庆独凭栏,宋初时,甚至中华五千年里都屈指可数的那位才子,他的噩运就要到来了……

李煜,他在开封已经“活”了两年多了。

他活得好吗?“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销磨。”他活得不好吗?到了公元978年,宋太平兴国三年,他已经从最初投降时的违命侯升到陇西郡公了。

公侯尊荣,钟鸣鼎食,万人之上,还会有什么不快乐吗?可宋史里明白地写着,单在金钱方面——“右千牛卫上将军李煜自言其贫,诏赐钱三百万。”

很多人都对李煜侧目,搞什么,浪费惯了吧,以为还在你的金陵皇宫里?何况当初仁慈的曹彬曾经允许你随意携带财宝到开封过富翁日子,难道一两年之前就都败光了?

真是这样吗?请翻开《续资治通鉴》的太平兴国二年,看那一页最上面的几行字。原文说,宋朝的左藏库看守贾黄中,在升官外放前,最后一次查库交接,发现一间锁得死死的库房,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个装满了金砖的大柜子。

追查来源,是“李氏宫阁中遗物,未著于籍,”这个“李氏”是指谁呢?是后唐的“李”,还是南唐的“李”?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后唐之后的“后汉”就有答案了。当年刘承佑为了打郭威,连皇后都恨不得卖了去发军饷,还能留下来这么多的金砖?!

可怜的李煜,他不知是被谁把钱给骗走了,连钱的去向都不清楚。因为“未著于籍”,连赵光义得知之后都大喜,特地赏了发现者贾黄中20万贯铜钱。

钱,从来口不言利手不沾钱的富贵散人李煜终于知道钱意味着什么了。人生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冷硬与灰暗的东西和销金红罗帐、春枝锦洞天的区别在哪里,他终于都知道了。

但知道了,却不等于就要去做。就像同样是肚子饿了,有的人会拿起弓箭上山,有的人扛着锄头下地,而有的人,却是悲叹流泪,沿街乞怜。

不是说李煜在摇尾乞怜,如果真是那样他倒好了。他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管是虚幻的还是愚腐的,都绝不允许他不要脸。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前南汉皇帝刘鋹,这个杂种就是个很实际的人。当皇帝时他狂征暴敛,为所欲为,怎么开心怎么来,绝不管别人的死活。等到当了俘虏,那就全面放下架子,给主人当一条最乖最可爱的狗,以便能分到一块­肉­骨头,并且啃得长久些。

但李煜不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但就算再难受,他都要穿得整整齐齐,保留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那点尊严和体面。

李煜却偏偏得不到。什么是战败者呢?就是失去了一切的人!他初到开封时,以为到了人间地狱,可是没想到赵匡胤经常约他喝酒吃饭,还在饭桌上讲论一些文学问题。

这让他分外难受,谈什么文学呢?这分明就是拿他开心。但10个月之后,他就明白了赵匡胤对他有多么的宽容。因为赵光义突然当了皇帝。

噩梦开始了,不说贫穷,饥饿和寒冷离他还很远。赵光义给了他300万贯铜钱,可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他的尊严,和他的女人。办法用得光明正大,有官职的男人每天要朝觐天子,有诰命的女人也要定期进宫里朝拜皇后。李煜的夫人小周氏,被封为郑国夫人,她每月必须进宫,每次都要停留好多天才能回来。至于发生了什么,我珍惜自己的键盘和手指,我不写。

李煜愤怒,可最终却只能习惯­性­地转化成了悲伤和悔恨。他没有朋友,更不能离开开封,远远地躲开,他只能拿起笔,把心里无尽的痛苦转化成了字字血泪的词句。于是,他成名了。

忧愤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李煜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就把“词”这种民间小调式的规律迅速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风弄月式的无病呻吟了,再也不是五陵公子般的寻花问柳了,不管后人怎样贬低他是个没种且没脑的亡国之君,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但李煜的祸事也就此临近。

在他悲伤寂寞的日子里,曾经有三位故人来探望过他。最先来的,是一个渔夫。这个渔夫提着鱼骗过了李煜家的“看门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您……还认识我吗?

李煜震惊,居然是他金陵的乡音。

渔夫抬起了头,那是一张悲喜交集的脸。李煜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这是他的一位大臣的儿子,叫郑文宝。

悲喜交集,但没法多说,郑文宝千言万语都凝聚成了一句话——您要谨慎,要珍惜宋朝皇帝对您的宽容,千万不要乱想乱说!

李煜频频点头,但他或许真的不知道,他在这两年里所写的词句,早就已经风传天下,尽人皆知了。

郑文宝走了,再来的是张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洎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来,居然是来向李煜打抽丰!

人是会变的,但怎么会变得这样快,这样大啊!李煜再不愿多说什么,他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下了一只白金做的脸盆,他随手扔给了张洎,让这个人马上消失。

时光飞逝,转眼间公元978年的7月份到了,李煜迎来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铉。两人见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放声痛哭,徐铉……还有两年前那么的南唐忠臣,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完全辜负了他们!

悲痛中,他脱口而出——悔不该当初杀了潘佑、李平!

李煜再一次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他完全没有看到这时的徐铉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徐铉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很快就告辞了,然后直接进了皇宫,向赵光义复命,把刚才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但历史可以作证,他真的是不知道赵光义下一步要做什么!

徐铉在宋朝就像当年进了曹营的徐庶那样,既不得志,也不求上进,完全自我排斥在官场富贵之外。但什么都晚了,7月,很快七夕月圆之夜就到了。

那是李煜的生日,这一天天­色­刚晚,许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从开封城的各个角落走向了李煜的宅院。这一天对她们来说是神圣的,他们不再去看宋朝人的脸­色­,更不去想他们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她们要——给李煜过生日。

门关起来了,红烛也点燃了,门之外还是宋朝的天下,而门里,仿佛还是两年前的金陵……每一个人都是欢笑的,她们像当年一样为李煜载歌载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够片刻欢娱。这一夜,李煜神思飞越,越过了重重山河,万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江南,回到了他曾经的家园。亡国之恨,身世之伤,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清晰,一些词句像是自动流淌了出来,之后就算经过千年间无数的文人吟咏考辨,都没法从中删改一字。

因为那是李煜的心声,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之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飘出了门,飘出了围墙,飘进了赵光义的皇宫里,“小楼昨夜又东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词句在赵光义的心里只有一个解释——李煜要乘东风,顺春水,回金陵,造反!

那好吧,李煜的歌声还没有停歇,就有人敲门。来人身份极为显赫,那是当今的皇弟赵廷美。他带来了皇帝的祝贺以及一杯酒……李煜在剧痛中死去,死状极惨,剧烈的腹痛让他的身体弯曲,头不由自主地碰到了自己的脚尖,这就是“牵机毒”。

他在词作的最巅峰时死去,心潮起伏,剧痛难当,悲欣交集——因为终于解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从嘉,走好吧,从此再不要嫡落人间。

李煜死了,在当时,就像是一根点燃的蜡烛,被风偶然吹灭了一样,是件无声无息,没人在意的事。

毕竟人人都生而苦斗,谁会去管别人的生死。

尤其是赵光义,他听到回报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在想着真正让他兴奋的事——男人的事业。其它的都不过是些玩物而已,包括李煜的老婆。

一个问题在折磨着他,真是又幸福又烦恼——他现在还要再做点什么?这可真得慢慢地咀嚼享受啊,他需要功业,需要胜利,需要不断更新完善自己的高大形象,那么,他就需要下一个敌人。

赵光义在高大幽深的宫殿深处,默默地把头转向了北方,他的目光­精­亮而深邃,北方让他充满了渴望——北汉。

这个敌人妙不可言,首先它是最后一块骨牌了,只要加上它,局面就十全十美;第二,这个敌人可真强,谁都记得,它经过了什么样的打击,可就是一直都没有倒下去。

这个时代曾经有过的神话,那个锋芒利刃,战无不胜的柴荣,还有拓地千里,横扫天下的赵匡胤,不管他们怎样强,甚至亲自攻击,北汉都巍然不坠,直到今天。那么换到他呢?

赵光义再也遏制不住亢奋的心态,他站了起来,在帝国的中心睥睨四顾,在无人时向自己发问——难道你能不做点什么吗?现在每个人都对你毕恭毕敬,俯首帖耳,似乎你真的至高无尚了,可你做到的哪一件事是你自己本身的能耐呢?每件事都仍然记在你哥哥的功劳薄上!

接管天下吗?这谁做不到?漳、泉归地,吴越献土了吗?可要是非得出兵才能收服他们,那就是你天大的笑柄!

每个人都在背后耻笑着你,这些难道你就真的都不知道吗?!

赵光义为之愤怒,但也为之更加冷静。历史证明,他的头脑绝对清醒,他找来了帝国第一军人枢密使曹彬,像闲谈一样问了一个问题——曹彬,你说说看,以前的周世宗柴荣以及我朝的太祖皇帝,都曾经亲征太原,但都打不下来。是什么原因?是城墙太高太厚,根本就不可能攻破吗?(岂城壁坚完,不可近乎?)

曹彬摇头,就事论事——不是,周世宗时,史彦超兵败石岭关,军心震恐,只能退兵;太祖时,屯兵的地点选在了甘草地里,军人水土不服拉肚子,所以没法不撤。不关城墙的事。

赵光义再问——“我今举兵,卿以为何如?”

曹彬瞬间紧张,他突然明白了事情有多重大。他凝聚­精­力,深思再三,说出了下面这段被后世人骂得狗血淋头的话——“国家兵甲­精­锐,人心欣戴,若行吊伐,如摧枯拉朽耳。”

赵光义一听哈哈大笑,然后“帝意遂决”,北伐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曹彬说错了什么吗?或许因此而骂他的人都是诸葛亮吧,不过都是事后型的。

与北汉相比,甚至与契丹相比,这时的宋朝难道称不上是“兵甲­精­锐”吗?更重要的是,难道就要让北汉一直存在下去吗?

事实上,从赵光义刚刚即位时起,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庞大的,足以震惊当世的计划。为了实现它,他不止一次地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到军营里,亲自指挥军队­操­练,现场观看新设计的攻城器械。但那时他必须忍耐,他很想对天下人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要让你们都知道……但是打住,从青年时起就站在权力之巅的赵光义早就知道怎样去说,更明白怎样去做了。直到两年过后,他真正掌握了这个国家,他才把这个梦想的第一个步骤告诉了他的部下。

征讨北汉。

结果不出所料,有人反对,规模之大居然是整个中书省,即全体宰相。他们以首辅薛居正为首,旁征博引,论述北汉是打不得的。

首先是当年柴荣的例子,北汉只需要坚壁清野,再加上契丹的援军,就足以独立;接下来是赵光义哥哥的例子,话语变得微妙,但以赵光义的智慧足以听懂。他的宰相们在暗示,连神威显赫的赵匡胤亲征都做不到事,你赵光义凭什么说行呢?

赵光义平静地听着,直到薛居正给他辅好了不至于太过丢脸的台阶——陛下,北汉已经“得之不足以辟土,舍之不足以为患”,而且它的人口也快被先帝迁光了,还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攻打它呢?

赵光义冷冷地问——那么,你们想过没有,先帝为什么要破契丹、迁人口呢?

宰相们愕然。

赵光义的回答让他们彻底低下了头——正是为了今天!“朕计决矣!”讨论结束。

就这样,公元979年,宋太平兴国四年元月,宋朝皇帝赵光义下令征讨北汉。

他没有像柴荣或者他的哥哥赵匡胤那样,采取纯粹的军事行动,也就是说,他没有派出军队突然袭击北汉,来达到最好的战术效果,而是先派出太子中允张洎、著作郎句中正出使高丽,通报宋将北伐。

这是在做什么?难道那时的高丽特别强大,都到了能威胁宋朝军队的程度了吗?所以开战之前要先打个招呼?开玩笑,赵光义在敲山震虎,他真正的目标还是契丹。

在别人眼里,契丹是狼虫虎豹,契丹意味着死亡和掳掠,但在赵光义的眼里,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团在太阳下面熊熊燃烧的火焰,“炅”,他深信自己对得起这个名字。只不过,这时他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

但是历史证明,当时的契丹人真的坐不住了,他们的国王派来了使者询问——“何名而伐汉也?”

注意,只是询问,而不是警告,似乎他们只敢问一个理由,像当年的耶律德光那样对中原的国君大呼小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了。

相反赵光义的回答极其强悍有力——“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故;不然,惟有战耳!”

多么的强硬,这是自从唐代中叶以后,从来都没有出自过中原皇帝之口的上位式的话语了。

当年的契丹使者愕然,接着就乖乖地回去了。回顾历史,这时的契丹对宋朝的态度至少是敬畏的,柴荣和赵匡胤给他们的震撼还没有过去,赵光义自登基以来更是以一个超强者的势态存在着。《辽史》里清楚地记载“……赵炅自立……”他自立为皇,绥服南方,把国内所有权柄都加于己身,这些,都让契丹人深深地顾忌。

他们尊重强者。从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赵光义是一个比他哥哥赵匡胤还要强得多的强者!

强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契丹人的使者还在回家的路上,宋朝的军队已经杀进了北汉的国境。

最先冲进去的是云州观察使郭进。郭进挥军疾进,方向却偏离了北汉的都城太原很远。他奔向了太原城的东北方,120余里开外的石岭关,那里才是他的目的地。

石岭关,是并、代、云、朔等四州的要冲之地,契丹人如果援助北汉,这里就是必经之路。而他现在的实际差遣职位就是石岭关都部署,任务就是把这道大门死死地关住。

任务重大,郭进却一边跑路一边偷着乐——潘美、曹翰、刘遇,你们这帮孙子,老子给你们关门望风去,可你们到底谁去­干­什么,都争出来结果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年的元月,赵光义下令,命宋宣徽南院使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制置使,率领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彰德节度使李汉环、桂州观察使曹翰、彰信节度使刘遇等四将进攻北汉的都城太原。

本来很简单,计划是直接冲到太原城下,然后四面攻城,接照职位的分配是崔彦进攻东城、刘遇攻西城、李汉环攻南城,剩下的北城是曹翰的。但是曹翰不­干­了,他的职位不过是观察使,东西南北,只配选最尾,可他却对三位节度使一阵冷笑,然后他选定了刘遇。

——你不行,把西城交给我!

这就是曹翰的要求。话一出口,举座皆惊,刘遇更是大怒,这是对他从头到脚的蔑视,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因为谁都知道,太原的皇宫就在西城,相应地那里的防御体系最强,上几次攻打时,局面险恶,死的人远远超过了其它三面。按理说的确应该派最强的人去攻打,而曹翰之强,在当时的宋军名列前茅,不说别的,你们屠过城吗?曹翰就屠过!

但刘遇不能让步,这不仅仅关系到了事后功劳的大小,更是一个军人的起码尊严。宋朝的兵将,至少在这时,是以做一个强者为荣的!

两不相让,最后赵光义出面,他担心将帅不和,但更珍惜曹翰的骁勇--“卿智勇无双,城西面非卿不能当也”。

西城归曹翰。

就是这样,宋朝的军队别管是为了战胜后的贪婪,还是军队里的好斗血­性­尚存,他们争着抢着杀进了北汉的国境。

兵派出去了,剩下的还应该再做什么?似乎是等待,就像当年的赵匡胤一样,坐镇国都,静等着前线传回来捷报。但没人知道,这时的赵光义想要做什么。

他反复思量两个选择。

第一,他学他的哥哥,静等。事实上这也是最好、也最正常合理的方法。试想,他现在派出去的人,都是他哥哥当年的得力部下,就是这些人在实际­操­作中,为宋朝削平了后蜀、南汉、南唐等国家。事隔不过三年而已,他仍然可以相信他们的战斗力。只要后勤保障充足,相信无论怎样,他们都会给他一个差不多的结果。

那么就这么办吗?

赵光义细如毫发的心灵里分厘必较,他清醒地认知到,不能这样。很简单,坐镇国都,静等胜利,那不是每一个国君都有资格享受的待遇。他的哥哥之所以能那样,是因为之前勇冠三军,把前半生都扔进了军队里并且战无不胜,才得到了遥控指挥军队的权力。要不然,想一下当年的刘承佑,他为什么就不能指挥郭威的军队?还有为什么刚刚上任的柴荣怎么会被部下公然背叛?

赵光义知道自己此前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没有任何军功,军人们可以为了军饷和人质的威胁而服从他,但那是在平时,上了战场呢?

而赵光义绝不允许有任何事情脱出他的掌控范围。更何况,在他的心中,还有那个从来不曾告诉过别人,尤其是不能在这时告诉任何人的伟大计划。

所以,他只能选择第二。

御驾亲征。

其实这样做的理由也很充分,北汉人有多难缠,整个宋朝都知道。想当年神武英明的太祖皇帝都要亲征,何况是别人?一想到这里,赵光义的心跳就加速了,“太祖皇帝都要亲征,”但仍然没有拿下,那么如果我拿下了北汉呢?

我就会成为什么?!

目标远大,但相应的过程就会加倍凶险艰难,已经41岁的赵光义极其善于控制自己,他马上就平静了下来,提醒自己应该开工做事了。

北伐的先头部队在元月出发,大宋皇帝赵光义在当年的二月份,就亲率10万大军从开封启程,自将中军,冲入北汉境内。

铁甲铿锵,马鸣萧萧,庞大的军团向北方运动。行进在行列中的每一个战士,包括皇帝赵光义本人,他们都知道吗?能够想像吗?他们自己正在做着什么。

在公元9世纪,做为世界中心的东亚洲,已经形成了近半个多世纪的格局马上就要因为他们而发生剧烈的碰撞转化,千万年不断衍化迁移的种族,千万年不断流血争抢的生存土地,就要再流尽千百万人的鲜血来覆盖涂抹它们!

那是因为一个种族的长久期盼,还是仅仅因为一个人的梦想?

郭进率军直扑石岭关,在石岭关与引进使、汾州防御使田钦祚(还记得三千打六万的那位英雄吗?)汇合,两人稍微合计了一下,就办了一件坏事。

赵光义的中军正在行进中,突然接到了前方的战报,郭进已经击破了北汉的西龙门寨,仅生擒的俘虏就抓了1000多个,没杀,全都送到了皇帝的中军行营里,开门大吉,向全军献俘!

全军士气大震,前方的郭进冲出石岭关,继续向东北方疾进,昼夜兼程,140余里之后,到达了胡汉交界处的白马山。

白马山,在太原城东北260余里处,旁有木马水,山上有白马关,是石岭关外围的战略要地。郭进与田钦祚分工,由田钦祚在石岭关坚守,作为第二道屏障关隘,而他绝不要单纯的防御,他要前进到白马山主动迎敌,歼敌于国门之外!

很快他就遇到了他的敌人,契丹人是突然出现的。他们“间道进至白马山”,领军的人规格极高,竟然是契丹的南院宰相耶律沙。

《辽史》记载,这一年,契丹人为了保住北汉这道南边的防线,先派出了南院宰相耶律沙为主帅,冀王耶律敌烈监军的庞大军团,紧跟着又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率军接应,再令左千牛卫大将军韩託、大同节度使耶律善补为本路军南援。

三路大军,层层推进,互为救援,唯恐有失。

契丹人为什么要这样重视?这样小心?这次救援北汉的军队,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阻止赵匡胤亲征北汉时契丹人的兵力,这样的谨慎已经带着浓厚的恐惧意味。

要换位思考,北汉是宋朝北面的钉子,是阻止汉人夺回燕云十六州的障碍,而对于契丹人,北汉就是阻止宋军北伐的第一道防线,更加是绝对不容有失的!

公元979年3月,北方苦寒,仍是寒冬,宋军负责阻击契丹援军的郭进将军,在塞外白马山上与胡人野外相遇,两军相接,中间只隔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涧。

没有城池,没有援军,郭进要向称雄野战已近半个世纪之久的契丹铁骑挑战,来吧,就从现在开始,揭开了宋、辽之间近20余年的连番血战!

两军相遇,郭进突然稳定下来,先前的百里奔袭,风卷残云,一下子瞬间静止。他率军驻立在大涧的南边,面对对岸越聚越多的契丹士兵不动声­色­。

对岸的契丹人却不习惯等待,这不是契丹骑兵的传统,尤其是他们的监军,冀王耶律敌烈,汉人的监军们往往遏制士兵们的战斗力,可耶律敌烈的求战欲望却比主帅耶律沙还要强。他不顾耶律沙的反对,命令立即进攻,并且率领自己的儿子耶律蛙哥亲自充当先锋。

监军代表着皇帝,契丹主帅耶律沙只能听令。就这样,白马山里短暂的寂静被突然打破,契丹铁骑纵马跃入了深冬时节冰冷的山涧里,向对岸的宋军冲去。铁蹄溅水,钢刀出鞘,他们以为宋军会像以往的那些汉人军队一样向后退却,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仅仅才到达了山涧的中游,对岸的宋军就突然间跃入了水中,像他们一样无视冰冷刺骨的寒水,冲杀了过来!

第一场血战暴发在山涧之中,郭进以凌驾于契丹人之上的勇猛率部厮杀,混战的结果是契丹人在山涧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监军耶律敌烈及其子蛙哥、主帅耶律沙的儿子耶律德里、令稳都敏、详稳唐番等五位上将当场战死,契丹人溃不成军,蜂拥逃回北岸,郭进率军疾追,乘势登岸,继续冲向契丹人的中军。

契丹人全线崩溃,主帅耶律沙对部队彻底失去控制,只能夹杂在败兵里向北逃命。但是郭进紧追不舍,他用事实证明了自己从开始就没打算过固守阻挡,他要的是把契丹人赶尽杀绝!

就在这时,契丹人的第二路援军到了,是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耶律斜轸瞬间就解读了战场上的形势,他做出了个明智的选择,命令全军收束,放过耶律沙的败兵,然后万箭齐发,把宋军的攻势遏制住。

绝不和杀红了眼,彻底进入状态的郭进争一时之胜负。

石岭关白马山之战就此结束,宋军大获全胜,名为阻击,实为野战。隔天之后,战报传至大宋皇帝的行营,瞬间全军欢呼。这一战,宋军阵斩契丹一万余人,援军变成了逃兵,而且一路北逃,不敢停歇,直到撤回了契丹境内的幽州。

公元979年4月,大宋皇帝赵光义御驾亲征至北汉太原城下。2月出发,4月到达,似乎慢了点,但一路之上,捷报频传,赵光义的每一天都走在命运的巅峰时刻。

他不断地遣兵派将,先头的潘美等主攻部队不算,他自己亲将的10万大军不算,又征发河南的郓、济、博、棣、泽、潞、怀、汝、华、虢等诸州军队及河中的晋、绛、慈、解、齐、德曹、单、淄、卫等诸州将士赶赴太原,一时间整个中原的北部战云密布,军事调动空前密集。

效果显著,一路行军,攻城拔寨,宋朝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北汉的境内,所过之所,所有州县完全荡平。等到中军大营终于出现在太原城下时,所谓的北汉,除了更北边的汾州之外,只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都城。

但无论如何,它是太原城,就算失去了契丹的拥军,北汉人也至少还拥有那条举世闻名,让柴荣和赵匡胤都抓狂的城墙。更何况,最初时潘美等人犯了个大错误,他们的动作还是不够快,在围城之前,就让一个人带兵先闯进了城里。

北汉天雄军节度使,刘继业。

又是他!潘美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手心发痒,但也同时普遍­性­地脑子发木,身子发麻,不是怕他,而是太难缠了!

果不其然,边续攻城两个月,就差像上次一样把汾河掘开放水灌城了,可太原城墙就是死气活样地挺在那儿,无论如何就是不倒。直到他们很没面子地迎来了皇帝。

赵光义把自己的大帐设在了汾河的东岸边,从即日起寻视四城,抚慰将士。稍微休息之后,他写了一道诏书给刘继元,态度很亲切,内容很宽松,只要刘继元能投降,就什么都好说。可是诏书送到了城下,城上的北汉人却既不拒绝,也不传送,充分体现了北汉这时的迎敌­精­神——装聋作哑,非暴力不合作。

意料之中,但是过场也就此走完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光义决定亲自上战场,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穿上了盔甲,先到西城,来看望曹翰。一见面,曹翰死的心都有了,当初他说了什么,全宋朝人都知道,可他现在做到了吗?尤其是皇帝陛下没有半句的埋怨,只有慰问、鼓励甚至感谢……曹翰面无表情地出去了,片刻之后太原城下沸腾了,宋军开始不计生死,全力攻城!

当天曹翰的人马差一点就冲进了太原城里。他的部下们蜂拥而上,天武军校荆嗣第一个冲上了城墙,一连砍翻了好几个北汉兵,可是代价也相当惨烈,他的脚上中了好多箭,手里拿着的家伙都砍得崩了齿。史书记载,赵光义在下面都看见了,他马上命令荆嗣撤下来,赐给他锦袍银带,以示嘉奖。

但是行动还是失败了,宋史仍然有所讳言,眼看城就要破了,谁会因为一位勇士负伤就停止攻击?当年的理由只有一个——这段城墙的里边就是北汉的皇宫,北汉最强的士兵也一定驻扎在这里。那是谁?

刘继业。只能是他。

赵光义转场,他“躬擐甲胄,蒙犯矢石,指揮戎旅,”亲自来到了战斗的第一线,有人劝他留神安全,他的回答是——“将士争效命于锋镝之下,朕岂忍坐视!”

宋军士气大振,“人百其勇,皆冒死先登。”而且这时,宋朝经赵匡胤一生所积攒下来的军备力量充分发挥了威力,当时宋军随行的“控弦”之士达到了数十万,每次发给他们的箭有数百万之多,而且命令他们必须“顷刻而尽”。

就这样,­射­手们列阵在赵光义的马前,“蹲甲交­射­”,其效果达到了太原城头“城无完堞、矢集如猬。”

这还不算完,赵光义巡行四城,走过之后,城上的北汉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只见在赵光义的马前,有数百个军校前导,他们“袒裼鼓譟”,意态豪雄,把随身配带的刀剑抛向了空中,只见白刃飞舞,满空刀剑,这些人却反而跳了起来,左右承接,曲尽其妙,杀人的凶器在这些人的身上不过都是玩物!

但尽管如此,太原城仍然不破,它在数十万人的疯狂攻击之下巍然屹立,让宋朝人无可奈何。

时间进入了5月份,宋军的攻击力度再次加大,达到了整月连续攻击,不分昼夜的程度。到了月末的29日(己卯朔),赵光义在夜间来了太原城的西南角,集结重兵急攻,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太原城的外城羊马城终于陷落了。宋军正要一鼓作气冲进内城,却发现突然间城门开了,一群北汉人冲了出来——是反攻!

杀红了眼的宋军没有丝毫的迟疑,他们直接杀了过去,把这些敢于出城迎战的北汉人全都砍了脑袋,而且拿到了赵光义的马前请攻。可就在这时,一件让他们万分不解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太原城头上突然出现了很多的人影,一阵刀起刀落之后,一大堆的人头被扔了下来。

捡起一看,全是女人和孩子。

事后才知道,冲出城来的是北汉的宣徽使范超,那是来投降的!可是时机和火候都没掌握好,不仅自己被宋朝人杀了,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被刘继元砍了示众……但是大势己去,极限到了,之前无数的史实都可以证明,没有任何一座城池是永远都不会被攻破的。

隔天之后,5月31日,宋军改攻太原城的西北角,这一次北汉人学乖了,北汉的军队首脑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投降成功;6月1日,赵光义发出了胜利宣言——明天中午,我们见城去吃饭!(翌日重午,当食于城中);到了第二天,公元979年6月2日,一切的终结点到了。

这一天,宋军数十万的士兵集结到了太原城的南面,他们疯了,已经整整半年了,没日没夜的强攻让人心力交瘁忍无可忍,就是这座该死的太原城,前前后后让多少人死在它的城下!该结束了,“士奋怒,不可遏”,宋朝的军队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太原城的城头!

紧跟着发生的事情,让最渴求胜利的赵光义都惊呆了,以至于他下令马上后退。因为他害怕他的士兵冲进城之后会大开杀戒屠城……(上恐屠其城,因麾觽少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刘继元投降了,太原城终于陷落,大宋第二任皇帝赵光义在动用举国军力,耗时半年,并且击退强敌契丹的情况下,终于创造了历史。

不,是他结束了历史——五代十一国终于彻底成了过去,从唐末的黄巢起义开始,不断分裂衍变的中华大地终于重新结成一体。

当天数十万人的欢呼声一定震烁古今,响彻云宵,但很显然,其中绝大部分的人都只感到了如释重负。仗,终于打完了,可以回家了……不知道他们看没看到他们正在接受欢呼的陛下的神­色­,那有几分是满足,又有几分是更大的踌躇满志。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什么样的人,才盼望着战争呢?

答,一,战神;二,小孩儿。

战神嗜血,不杀不打他难受;至于小孩儿,打仗太快乐了,最好让他天天打,时时打,而且拿的都是真刀真枪,这样才过瘾。

只不过在中国,有多少长大后的成年人,还保留着这样的爱好呢?

但这都不足以说明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赵光义绝对不是小孩子了,至于他是不是战神,谁清楚?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打破了尘封了72年之久的纪录,把在公元907年自朱温创建后梁以来的割据局面彻底结束。

前无古人,不管他站在了谁的肩膀上才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回到当年的太原城,随着刘继元的投降,几十万宋军,连同数十万原来的北汉居民,都从一场冗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很奇妙,随着两个人的和解,原本你死我活的近百万人,就都可以称兄道弟,和睦相处了。那还再等什么?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吧。

这是最最最根本务实的事了,想一想就连皇帝赵光义也应该满足了吧?他已经做到了之前所有计划中的事,甚至都超标了,连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躲得远远的,他还要怎么样?

但你就是不知道他要怎么样,他就是不走。就像太原城是他的第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他一定要在这儿好好的留恋回味一下。之后他的决定石破天惊,他宣布——远征燕云!

命令震惊了每一个人,因为这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思维状态去猜测,都想不出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

就算千年以后,我们也不好分析。就算层层解构,把军事调动、随行人员、当时战绩等多方面因素都考虑进去,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赵光义是突然间心血来潮,要做这件事,还是他早有预谋,北汉不过是他的起跳踏板,太行山背后的燕云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想一下,军力调配方面——据考证,宋朝在赵匡胤的开宝年间,共有军队378000人,其中­精­锐的禁军有193000人,其他的都是半差役半军事化的厢军。赵光义登基之后,这个数字还有所增加,但是这次动员的人数是数十万,几乎是倾国之兵了,就为了征服区区只有10州、41县、1军、3万多户的人口的北汉?

小题大做了吧?可以证明是早有预谋了吧?但是我们也能说,这就是志在必得,谁让以前太原城的纪录是那么的辉煌呢?

再看他的随行人员,亲征之后,留守国都开封的只有宰相沈伦和宣徽北院使王仁贍,其他的就连前宰相赵普都要随军同行。而且重要的皇室成员一个都没少,如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这三个人至始至终都在赵光义的视线之内。

这说明什么?赵光义要走远道,所以把所有能威胁他皇位的人都亲自看管……但是征北汉时也顾忌一下内部安全也说得过去吧?

再看战绩,太原城如愿拿下,契丹人居然在野外被宋军击溃,这一定让赵光义大受鼓舞,所以才要一鼓作气远征燕云,实现最终的理想。但是就那么肯定,已经41岁,熟读兵书的赵光义连兵危战凶,野战无常这样的常识都不懂?

所以这些解释都是不能服众的,最终极的原因,就在于赵光义那颗志向高远,争强好胜的心。

“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这个问题或许很少有人去想吧,毕竟我们从小就被灌输要立大志,做大事,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所以历史记载,当时尽管没人同意,可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对赵光义说什么。(诸将皆不愿行,然无敢言者)

包括曹彬、潘美在内,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殿前都虞候崔翰走了出来,说——“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当此破竹之勢……”

赵光义奋然而起,遂成定议,即日起远征燕云,驱逐契丹!

可宋朝的将相公卿们却仍然在沉默,他们望着自己的皇帝,心里只有一句话——陛下,您知道契丹是什么吗?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什么样的人,才盼望着战争呢?

答,一,战神;二,小孩儿。

战神嗜血,不杀不打他难受;至于小孩儿,打仗太快乐了,最好让他天天打,时时打,而且拿的都是真刀真枪,这样才过瘾。

只不过在中国,有多少长大后的成年人,还保留着这样的爱好呢?

但这都不足以说明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赵光义绝对不是小孩子了,至于他是不是战神,谁清楚?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打破了尘封了72年之久的纪录,把在公元907年自朱温创建后梁以来的割据局面彻底结束。

前无古人,不管他站在了谁的肩膀上才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回到当年的太原城,随着刘继元的投降,几十万宋军,连同数十万原来的北汉居民,都从一场冗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很奇妙,随着两个人的和解,原本你死我活的近百万人,就都可以称兄道弟,和睦相处了。那还再等什么?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吧。

这是最最最根本务实的事了,想一想就连皇帝赵光义也应该满足了吧?他已经做到了之前所有计划中的事,甚至都超标了,连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躲得远远的,他还要怎么样?

但你就是不知道他要怎么样,他就是不走。就像太原城是他的第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他一定要在这儿好好的留恋回味一下。之后他的决定石破天惊,他宣布——远征燕云!

命令震惊了每一个人,因为这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思维状态去猜测,都想不出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

就算千年以后,我们也不好分析。就算层层解构,把军事调动、随行人员、当时战绩等多方面因素都考虑进去,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赵光义是突然间心血来潮,要做这件事,还是他早有预谋,北汉不过是他的起跳踏板,太行山背后的燕云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想一下,军力调配方面——据考证,宋朝在赵匡胤的开宝年间,共有军队378000人,其中­精­锐的禁军有193000人,其他的都是半差役半军事化的厢军。赵光义登基之后,这个数字还有所增加,但是这次动员的人数是数十万,几乎是倾国之兵了,就为了征服区区只有10州、41县、1军、3万多户的人口的北汉?

小题大做了吧?可以证明是早有预谋了吧?但是我们也能说,这就是志在必得,谁让以前太原城的纪录是那么的辉煌呢?

再看他的随行人员,亲征之后,留守国都开封的只有宰相沈伦和宣徽北院使王仁贍,其他的就连前宰相赵普都要随军同行。而且重要的皇室成员一个都没少,如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这三个人至始至终都在赵光义的视线之内。

这说明什么?赵光义要走远道,所以把所有能威胁他皇位的人都亲自看管……但是征北汉时也顾忌一下内部安全也说得过去吧?

再看战绩,太原城如愿拿下,契丹人居然在野外被宋军击溃,这一定让赵光义大受鼓舞,所以才要一鼓作气远征燕云,实现最终的理想。但是就那么肯定,已经41岁,熟读兵书的赵光义连兵危战凶,野战无常这样的常识都不懂?

所以这些解释都是不能服众的,最终极的原因,就在于赵光义那颗志向高远,争强好胜的心。

“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这个问题或许很少有人去想吧,毕竟我们从小就被灌输要立大志,做大事,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所以历史记载,当时尽管没人同意,可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对赵光义说什么。(诸将皆不愿行,然无敢言者)

包括曹彬、潘美在内,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殿前都虞候崔翰走了出来,说——“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当此破竹之勢……”

赵光义奋然而起,遂成定议,即日起远征燕云,驱逐契丹!

可宋朝的将相公卿们却仍然在沉默,他们望着自己的皇帝,心里只有一句话——陛下,您知道契丹是什么吗?

契丹,提到契丹,我们就必须先承认一件事——契丹人也是人,他们同样有权力生存,更有权争夺自己的生存空间。

我们的英雄可以万里奔袭,到瀚海尽头封狼居胥,那么为什么契丹人就只能在一片隙小贫瘠的草原上受异族压迫,苦苦挣扎?

世上本没有夷狄与华夏之分的,只有先承认这一点,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出,契丹不仅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更是一个伟大的种族。

也只有这样,有一个清晰真实的契丹的对比,才能够看出我们的宋朝是什么样的。

契丹,原指镔铁和刀剑。据说当年哥伦布出海,就是为了寻找他仰慕已久的契丹,而在俄文及拉丁文中,中国一词至今仍为“契丹”,也就是谐音的“震旦”。

这个种族极为古老,可考的最初源头,是鲜卑族三部中的宇文别部的一支。居住在辽水上游,与其他二部慕容、段鼎足而三。南北朝时,鲜卑内乱,宇文部被突然勃兴的慕容部击破,残部分裂成契丹、奚两族。之后契丹人屡受他族侵略,同时被北朝几代政客所轻视,不得己,从北魏的太武帝时起,契丹开始转向中原大地的君主,他们渐渐内附,每岁朝贡不断,直到唐朝建立,他们更背弃了突厥,在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归附唐朝,成为了在中华大地上生存的一个新成员。

在天可汗的麾下,就有契丹族的将军为李氏王朝争战天下。可以说,从一开始,契丹人就不同于之前的匈奴、突厥、回纥等纯粹的游牧民族。但是直到唐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之前,这个种族仍然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颗随波逐流的小沙粒,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温饱和安全而己,可是到了这一年,在他们族中的八部落的迭剌部中出生了一个男孩儿,他的名字叫耶律阿保机。

在我的历史观里,绝对不是时世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时世,分别只是大英雄造出大时世,小英雄的时世也缩点水而已。当然,如果时世也适当,那就一飞冲天,兼并天下。

耶律阿保机就证实了这一点,在他出生前,契丹族什么也不是,在他出生后,契丹人开始了团结,虽然是被迫的。他先是在本族内被选为酋长,负责对外征战,战绩骄人,获得仅次于可汗的于越尊号,然后利用契丹族规,可汗三年一选的机会,把世代为八部之首的遥辇部彻底推翻,成为了契丹的可汗。

之后,他全力以赴为自己更为契丹族争夺生存空间,他的表现完全不是一个传统上的胡人。此人狡诈,他周旋在当时中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他先是与唐朝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在阵前结为兄弟,说好了联手攻破“后梁”,可是转过身来就和后梁的开国皇帝朱温谈好了条件,把李克用卖了。

就从这一刻起,契丹人闻到了诱人的香味,要在乱成一团的中原大地上,为自己争一碗汤喝了。

但这碗汤烫嘴,他错在了最根本的地方——选错了对手,更选错了朋友。聪明的耶律阿保机根据当时实力的对比,选择了当时最强的人朱温做朋友,把实际上同样是少数民族的沙陀人李克用当成了敌人。

乱蜂蛰头了。首先朱温根本就不是个人,朱大恶魔一生都在背叛与欺骗中讨生活。对最初的主子黄巢和大唐的皇帝他都能举起刀,一个塞外的野人种族就想和他天长地久?做梦去吧。而李克用,上帝啊,耶律阿保机可真是给自己选了个最佳死对头。

沙陀人天下无敌!

就这样,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后梁和沙陀人之间犬牙交错的刀尖上跳舞,多弄点好处。可没承想朱温的半根毛他都没拔下来,还被特重视诺言的李氏父子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克用临死时给自己那个神武天纵,绝对千年一见的骁勇儿子李存勗留下了三支箭,代表自己毕生的三大恨,要儿子代为洗雪。其中除了第一,讨伐忘恩负义的幽州刘仁恭;第二,消灭世仇朱温之外,就是第三,把背信弃义的契丹野种耶律阿保机给我­干­掉!

老天在上,真是生子当如李存勗。战无不胜,把战场当成游乐场的李存勗在公元913年,率军攻破号称拥甲三十万的幽州,用白绢捆缚着刘仁恭、刘守光父子高奏凯歌回到晋阳,献俘于家庙。处斩了僭称燕国皇帝的刘守光后,又将刘仁恭押至代州,在李克用墓前处斩。

其后在公元923年四月,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当年的10月2日,他亲率­精­兵渡过黄河,昼夜兼程,仅用了9天,就奔袭600余里,直捣敌巢,灭亡后梁。完成父亲的第二件遗愿。

唯一幸免的就是耶律阿保机。他在公元922年,后梁灭亡之后,对中原贼心不死,率领着30万契丹铁骑攻入居庸关,下古北口,在望都(今河北定县东北)遇到了杀气冲天的李存勗。

李存勗当时的兵力仅有10万,而且都是步兵。并且在开战之始,耶律阿保机就占据了绝对的先手,他居然利用了李存勗过分的自信,调集了绝对优势的重兵,把李存勗重重包围了起来。

当时李存勗的身边只有千余名骑亲兵……但见了活鬼的是李存勗居然骁勇到了没有道理可讲的地步,他就用了这么点的兵力,就冲出了包围圈,并且会和大军绝地反击,把耶律阿保机的契丹兵团打得彻底崩溃,一直往北逃出去100余里才算勉强保住了­性­命。

就这样,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绝望了,他和当年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李存勗或许真的是天可汗的后嗣,9天灭亡后梁,30天灭亡前蜀,还有其它数不尽的功绩……天下就是“后唐”的,谁也没法争了。

但这远远不是什么失败,他只是没占着最大限度的便宜而已。回顾历史,耶律阿保机重复了之前最强盛时期的匈奴和突厥的表现——攻进汉地,然后被汉地当时的主流军队击退。

如此而已,不必沮丧,何况他还顺手牵羊地捞到了最实惠的好处。他掠回来大批大批的汉人,这些人比金子都珍贵,不仅能给他在未经开垦、绝对肥沃的土地上种出大批的粮食,给他造出来他做梦都想不出的­精­美宫殿,还能给他提出当时除了汉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种能独创的治国理念。

那是中原华夏用几千年的战争和鲜血,才总结归纳出的智慧。契丹人却只需要点点头,就可以不劳而获。

但是,这个时候就显出了耶律阿保机是个不世出的人物了。要知道在他之前,草原上的各代强悍种族都严格奉行着当地草根型的原创政治体系,汉人的东西,除了女人和粮食还有布匹之外,对他们的吸引力基本等于零。至于那些枯燥烦琐,能闷煞人的各种臭规矩,连草原上的耗子都不不屑一顾。

所以当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的规章制度点了点头时,一个意义空前巨大的政治实体就悄悄地露出头了。这时就要提到三个汉人的名字——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这三个人,有的是被耶律阿保机抢来的(韩知古、康默记),另一个本来是出使契丹的使者(韩延徽),被他强留下来当劳工。但是一但留了下来,他们就都全心全意地为契丹人工作了。

为什么呢?被弓虽暴的婚姻能幸福吗?但是奇怪的是不仅他们本人,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以做一个契丹人为荣,甚至对宋朝的军队殊死血战,来保卫契丹。

为什么呢?仅仅用所谓的奴­性­、汉­奸­就能解释得了吗?何况当年的汉人们,除了被抢去的之外,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主动投降,甚至潜逃过去的。韩延徽就是这样,他都跑回去一次,可最终还是主动回来了。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以后我们就事论事的来谈。

当年的局面是,辽阔肥沃的草原上,契丹人的生活变得富足且规律了,日子空前美好,但是耶律阿保机的麻烦也跟着来了——眼红。中外一个样,嫉妒是人的本能。但是阿保机没有想到,最恨他的,居然是他的亲兄弟。

耶律阿保机抢了遥辇部的可汗位,可三年一换可汗的祖宗规定却是永恒的,尤其是他的弟弟们时刻都记着,因为根据规定,他们就是顺位最靠前的替换者!

翻开异族史,可以发现在草原上有一条铁的定律,就像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一样无情。无论是之前的匈奴、突厥,还是这时的契丹与后来的蒙古,都毫无例外地遵循着。虽然,他们在这样做时,或许并不自知。

就像传说中苗人养的蛊,一大堆毒虫子自相残杀,只活下来最强最毒的那个,然后才有资格跳出来,摇身一变,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怪物去肆虐天下。

契丹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耶律阿保机在公元907年正月以契丹传统的“燔柴告天”仪式即可汗位,从第五年开始,他的弟弟们就一连开始了三次叛乱。

第一次,在911年,阿保机察觉得早,以为弟弟们年轻不懂事,抓起来训了次话就算了;没想到他皮痒的弟弟们登鼻子上脸,紧跟着在第二年,912年,就卷土重来,这回他们学乖了,一边变得义正严辞——三年己到,甚至都是第二个三年了,重选可汗!

一边集结重兵,趁着阿保机在外,起兵阻击,公开谋反。

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样嚣张,就算放在赵匡胤的身上,都得拔刀了吧?但是别忙,耶律阿保机是个很怪的人,他不仅不像个嗜血的胡人,甚至他的胸襟连“忠孝礼仪”的汉人都没法比。弟弟们赤祼祼的起兵夺权,他只是极端理智地控制住局面,当天就按照祖制再次举行“燔柴告天”礼,宣布自己的可汗位合理合法。

怎么样?没话了吧?那就散了吧。

当天真的散了,众小弟灰溜溜回家,但是没被暴打过的猪就是不好好吃食,再转过年来,这些混帐小子变本加厉欺负大哥。这一次他们充分准备,分头行动。趁着阿保机外出,一方面迭剌和安端率千余骑兵追上去“入觐”,要来个秘密暗杀;一方面寅底石负责把事情做死做绝,他带重兵突然进攻阿保机的可汗行宫,要把大哥的老窝端掉。

计划周密,同时行动。可惜,大哥就是大哥,阿保机终身在­阴­谋诡计里打滚,送来门的小弟被他一眼识破,还是没杀,关起来了事。但是另一面就没这么便宜了,阿保机外出,他老婆在家!回纥血统的述律皇后拒险固守,不仅保住了可汗的仪仗,更把混帐的小叔子们打得抱头鼠蹿满地找牙。

但就算这样,事情仍然没有个完,阿保机最大的同母弟弟剌葛无论如何都要当上可汗,哪怕过把瘾就死都行。他自备了一套可汗的仪仗旗鼓,公开称汗,跟他哥哥彻底撕破了脸皮。

没办法了,耶律阿保机除了退位,就只有拔刀应战。平叛的代价极其高昂,也证明了阿保机之前为什么要对弟弟们一忍再忍。

平叛之后,契丹部落“孳畜道毙者十七八,物价十倍”,要知道草原上的经济极易崩溃,没吃没喝之后政治就要解体,阿保机不得己终于壮士断腕,砍下了弟弟们这些自私守旧的毒瘤,但是,这样伤筋动骨的大折腾,都不过是把他自己的迭剌部内部理顺了而已,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公元915年,耶律阿保机出征室韦(蒙古前身)得胜回国,他刚刚给本族又带来了一场胜利以及丰厚的战利品,结果就被契丹蓁七部酋长围攻。

第九年了,已经是第三个选汗之年了,你难道还要霸着汗位不放吗?!

众叛亲离,7比1,耶律阿保机想了想,那就放吧,他当场交出了可汗的旗鼓仪仗,只提了一个条件——我抢来的汉人太多了,请准许我建一汉城,作为一个新的部族。

这有什么,同意了!七位大酋长扛着抢来的锣鼓喜出望外,像投桃报李似的就答应了。从此,在滦河(引滦入津那条河)边上就出现了一座仿幽州式的汉城,这里土地肥沃,产盐出铁,不仅被抢来的汉人喜欢,从此吃上了饱饭再不思乡,就连远近的契丹人也都往这里搬。尤其是那七位酋长老大,时不时地来打点秋风,盐了铁了从不走空。

谁让耶律阿保机脾气好又大方呢。但是他们不懂,或许就连阿保机本人都不懂,他们的生存方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当时所有种族的最前列。再不是游牧民族了,而是农牧结合,城乡结合的有机体。并且以此为契机,把这样模式越做越大,契丹人,开始吹气一样的胖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皆大欢喜,可是突然有一天阿保机说——我有盐池,诸部同食,只知食盐之利,不知答谢主人,行吗?你们都应该来犒劳我!

七位酋长想了想,去就去,一来真的又拿又吃,不请一顿实在说不过去;二来阿保机都被人看透了,一个孬种软蛋而已,连只兔子都不会杀。有什么好怕?

结果就在盐池边上,这七个人连同他们的亲信都被突然翻脸的阿保机­干­掉,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砍倒了这七个人,阿保机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17年,依照汉例,正式建国称帝,国号契丹(947年,辽太宗大同元年改称辽;984年,辽圣宗统和二年,又改回契丹;1066年,辽道宗咸雍二年,又改称辽。翻来覆去挺烦的,反正是它,怎么顺口怎么叫吧)。

从此再不是部落之间的,以血缘为基础,以军事联盟为方式的生存方式了,他们成了一个国家,以本族契丹人为主,但空前创造­性­地给了本是抢来的奴隶的汉人们以基本平行的地位。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怪胎出现了。

它强悍,一点不比以前的匈奴、突厥、回纥、沙陀们差;它又聪明,不仅懂得怎样打仗,还创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不仅懂得修堡垒,还盖出了比纯种的汉人还要独特的宫殿、寺院、高塔……更要命的是,就像混血儿多半都有着比纯种人更优秀的遗传基因一样,它还长寿,几乎让人绝望地活了200多年。说实在的,能不好好研究它一下吗?

有了这样突变型的改良基因,新生的契丹变成了外来物种,在当年的漠北草原上成了所有种族的天敌。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的简单了,耶律阿保机的生命转化成了一首开天辟地,不断胜利的史诗,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某次被中原的李存勗打得鼻青脸肿之外,其余所有的征伐都所向披靡。

但打仗,远远不是他的主业。

他建立城市,在潢河以北营建皇都(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让草原民族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一个城市级的固定政治中心,还在契丹境内仿汉制设立了州、军、县、城、堡等层层监管实体,把草原具体细化,变得像中原一样的好管理;

他创造了契丹文字和第一部法典《决狱法》,不管实用­性­怎样,契丹人有了自己的经史典籍;

他彻底打破了祖宗千百年的规矩,把契丹八部分成了南北两部,从此谁也别想再搞什么“燔柴礼”“三年换可汗”的把戏了,南北两部的头儿叫宰相,北宰相必须是皇后的族人,南宰相必须是皇室宗亲,外人连门都摸不着。

然后以此为基础,耶律阿保机把周边能看见的所有部落都吞了下去,包括吐谷浑、党项、阻卜等小点的,更包括强极一时的渤海国。

这里要强调一下渤海国,不是说这个由靺鞨族人建立的国家享国200多年有多伟大,而是说这片土地太重要了——就是今天我国东北东部一直到日本海的那一大片超级富饶的黑土地。它的意义并不只在出产多少物品,而是既增加了契丹国土的纵深度,为以后南侵作了准备,没有了后顾之忧,更在历史的角度上高瞻远瞩,紧紧地掐住了契丹未来死敌女真人的脖子,不断地欺压,不断地得利,直到200多年以后被一次清帐。

打下了渤海国后,耶律阿保机的人生就落幕了,他死在了回程的路上。这时他的契丹国已经走上了正轨,契丹民族与他出生之前相比,变化堪称翻天覆地,已经真正强到了草原霸主的地位。应该说,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令人目眩的高度,是当时的东亚乃至当时全人类最成功的人。

但是非常遗憾,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男人活得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死的时候都心事重重。

因为他的儿子,还有他的老婆。

契丹的女人好厉害,这谁都知道了。可是里面大有区别,这位契丹国的第一任皇后述律平,与后来的萧燕燕之流大不一样,其不同之处就像后来满清时的孝庄和慈禧。

孝庄太后一生严格遵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妇­道原则,甚至就算子死了,还把孙子拉扯成|人,一生都在辅佐。可慈禧就不同,什么丈夫儿子孙子的,在她那儿­妇­女必须得到整片天空,不仅要解放,更要占领!

述律平就是这么个角­色­,仔细品味一下她的人生,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别管口号多么响亮美妙,其实归纳起来就一句话——一切以我为主,必须让我舒服喜欢喽。

回到当年,耶律阿保机刚死,她就开始杀人了。杀人很常见,但是像她这么杀就太与众不同,独特得就算把整个人类历史都找个遍,也仅此一例。她先是把跟着耶律阿保机攻打渤海国的100多个大将们的妻子都找来,对她们凄然一笑——你们看,我现在是个寡­妇­了……

没等同情心瞬间沸腾泛滥的100多个老婆对她同声安慰,她又说了一句——所以,你们怎么可以还有丈夫呢?

目瞪口呆,所有的老婆们都傻了,不是说同意,而是过度的恶搞让她们脑袋气麻了,根本找不出话来反驳。可是述律平眼明手快,没等她们醒神,就立即都关了起来,随后就叫来了她们的丈夫,再问——你们想不想先帝呢?

想!——100多个将军异口同声(见鬼,谁敢说不想)。

述律平的脸瞬间变冷——那好极了,想,就跟他去吧。

就这样,契丹族里最­精­锐的100多个将军人头落地,死不瞑目。或许他们死的时候都在同情耶律阿保机,跟这样恶搞的女人活了那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这还只是个开始,经过最初生离死别时的痛苦,述律平对丈夫的思念迅速上升到了一个疯狂的高度,她时常在丈夫生前最体力的那些部下面前转悠,常常连点预兆都没有,就突然说一句——我想我丈夫了,你帮我给他带个信行不行?

然后这个人就被带到了耶律阿保机的坟前开刀。

长此以往,杀人无数,但是次数多了,就终于有人不认帐。有一次她对汉军将领赵思温说——赵,你跟先帝最亲近了,轮到你了。

可赵思温远远不是契丹人那样的蠢脑子,他马上回答——亲近莫如皇后,你去,我就跟上。

述律女士一阵伤心,似乎说出了一句心里话——嗣子幼弱,国家无主,我不能去。

似乎真的是好感动人哦,不过见鬼的是她亲生的大儿子耶律倍已经28岁了!二儿子耶律德光也25岁了,大半个渤海国都是他打下来的!“国家无主”,那是她根本就不让他们当!

僵持不下。

述律平的一双眼睛,瞪着赵思温的一双眼睛,再加上周围无数双契丹人怨毒的眼睛,瞪了好久,结果发现没一个人回避她。那些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屑——哼,你骗谁呢……杀人还要拿儿子小说事,你要不要脸啊?

述律平慢慢地拿出了一把刀,这一次她还是很平静,说——我的儿子真的还很小,可我丈夫也真的很想我……这样吧,我用这个去陪他。

她突然挥刀,把自己的右腕砍断,就以这只手代替自己,去陪死去的阿保机!

当天的矛盾终于平息了,契丹人当众打压了狠毒太后的气焰,恶气出去了,他们也消停了,甚至乐观地觉得残废了的太后也应该吸取教训了吧,不再胡乱杀人了吧?

但是契丹人马上就绝望了,述律平不仅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变得更狠。

她先是把大臣耶律铎臻关了起来,没判刑,只是对他说——看到锁你的这只铁锁了吗?“铁锁朽,当释汝!”至于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当初她建议丈夫先打东边的渤海国,再打西边的各族小部落,耶律铎臻的意见与她相反而已。

紧接着,她把契丹数得着的高官,南院夷离堇耶律迭里以炮烙之刑处死,再抄斩满门,罪名是“党附东丹王”。可是苍天在上,东丹王是谁啊?那就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被正式册封为契丹皇太子的耶律倍!

对未来的,同时也是法定的皇帝效忠也是死罪?!

事情的真相露出来了,一切看似纯暴虐型的杀戮,都是为了达到她的终极目的——让自己的二儿子耶律德光当皇帝。把合法的继承人耶律倍废掉。

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耶律倍不是她亲生的?不,绝对是她亲生的长子,那么是耶律德光的才华高过他哥哥太多,所以为国为家都要废长立幼?也有这原因,但是不全面。最大的原因,会在20年之后才被世人所发现。

回到当时,述律平的理由绝对冠冕堂皇。她说,她的大儿子耶律倍是个基因进化过程中的劣质品,其中汉人的成分比例比契丹人的高太多了,己经不再是个契丹人,根本谈不到做皇帝,更带不来契丹人的幸福。

要想兴旺发达,只有选二儿子耶律德光。

历史证明,她做到了,也选对了。此后的20年里,耶律德光做得比他的老爹都漂亮,真的给契丹人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并且为契丹人绵延到200余年的国祚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抢到了燕云十六州。从此之后,别说草原上流行什么口蹄疫,或者刮白发风,下个什么50年不遇、100年不遇的大暴雪,就算是突然地震了,漠北草原都凭空消失,契丹人都会照样繁华。

因为农耕经济就是当时世界上最稳定的生产方式。

但是,耶律德光却乐不起来。他就算把事业做得再大,都没法保证能记在自己的户头里,更别提什么传给自己的子孙。

至于原因,还是他的老妈。

“只要我活着,就是我当家。”——述律平准则。

话说当年有很多人都非常痛恨赵匡胤的老妈,说这个胡涂老太,要死不死,临死前还弄了个“金匮盟书”,把大儿子一家从老到小都害得死光光。她管得实在太宽了。

但要是跟耶律德光他老妈述律平比,赵匡胤的妈就差得太远了。先看看她怎样对待大儿子耶律倍。时间回到公元927年的11月,述律平终于要选皇帝了,之前杀了那么多的人,这时她要来个真正的“公平”。

她让两个儿子各自上马,然后对百官说——两个儿子我都爱,现在看你们的,你们选谁,就去牵他的马辔头。

谁疯了吗?那天耶律德光的马差点被勒死,所有人都选他。耶律倍被凉在了一边,随后超级郁闷的事情发生了,他落选了可仍然还是皇帝,只不过叫——“让国皇帝”。

你不能这样污辱我吧?!

耶律倍就算再受汉化熏陶,也不至于连起码的尊严都不要吧。他忍无可忍,几个月之后就选择了逃亡,无论如何都再不和这样母亲共处一国。但是很不幸他被抓了回来,直到3之后,他才终于找到了机会,乘船出海,带着数千卷汉人的书籍,逃到了后唐。后唐明宗以天子的仪仗来欢迎他,并赐他以国姓“李”,取名“李慕华”。

李慕华终生再没回故土。

再看二儿子耶律德光,德光之强,举世无双,在人们的印象中那是个恶魔级的人物。但是很抱歉,那是在外面。他回到家里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和自己亲妈说话,只要应对稍不如意,他妈瞪他一眼,他就“趋避不及”。而且最致命的是,他的妈妈己经给他安排好了继承人。

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弟弟,述律平女士的三儿子,耶律李胡。

杜太后只是要赵匡胤在死后才把皇位传给弟弟,可耶律德光在生前,就不得不封弟弟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那是名副其实的接班人!

对此,述律平的解释是,未雨绸缪,万事都得打点提前量。那么她就如愿以偿了,耶律德光真的是突然死亡,在毁灭后唐之后,他成了一具被挖空内脏放进盐料才能保持原形的尸体返回了国都。老年丧子,己经69岁的述律平没哭,她抚摸着自己二儿子的尸体,很平静地说——“待国中人畜安定如故,再来葬你。”

毫无疑问,她当时的苍桑和悲痛都是重量级的,但别为她担心,她足以、也必须把这些都强压下去。因为她有敌人了,20年了,唯我独尊,想怎样就怎样的日子终于到头了,终于有人敢反抗她了。

是她的孙子,她大儿子耶律倍的长子,耶律兀欲,这个胆大妄为的孩子居然己经是契丹的皇帝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耶律倍乘船出海,逃到了后唐,那是真正的逃亡,除了片刻不离身的书籍,连老婆孩子都没带走。耶律德光在这件事上做得很仁义,大哥的儿子他当亲儿子养,封为永康王,而且覆灭后唐时还把他带在了身边。

可惜的是,耶律倍死在了后唐末帝李从珂的手里,他没能再见到儿子和兄弟。之后德光突然在杀胡林病死,大军无主,每个人都想到了远在漠北故乡的老太后,还有那个耶律李胡。

耶律李胡是个地道的“原始契丹人”,他随意杀人,稍不如意,就把人黥面,扔到水里淹死,或者扔到火里烧死。也许正是这样吧,他和他的老娘才这么的投缘,成了她钦定的契丹下一任接班人。

但是契丹人受够了,难得大军在外,而且还有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的长房长孙在军中,为什么不立这位更合法的人当皇帝呢?这时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站了出来,是主管宿卫的耶律安抟,他把同在军中的南院大王耶律吼、北院大王耶律洼招集到了耶律兀欲的身边,由他挑头,号召政变。

每个人都相信他革命到底,永不回头的决心。因为他是当年被述律太后以炮烙之刑处死的耶律迭里的儿子,天道好还,抄家灭门时这个孩子逃了出来,现在就由他来颠覆述律平。

耶律兀欲是新皇帝了,他在二叔德光的灵柩前即位,然后率军返回漠北。不出他所料,他的­奶­­奶­很生气,他的三叔耶律李胡率领京师留守军和宫卫军前来夺位。

没什么好说的,一场大战,李胡大败逃走。其实多简单,抛开他得不得人心不谈,光从战斗力来看,李胡也输定了——城防部队能强得过野战部队吗?

耶律李胡不甘心,述律平更不甘心,她决定带着宝贝老儿子御驾亲征,无论如何都要把亲孙子的好东西抢过来给儿子玩。他们娘俩在当年的闰七月带兵卷土重来,在潢河石桥(今内蒙古巴林右旗西南)与北归的远程部队相遇。

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奶­­奶­,绝对的骨­肉­至亲。一边是百战­精­兵,纵横天下无敌手,一边是城防军部里的大老爷,几天前还被砍得满脑袋大包。这仗还用打吗?还需要打吗?

但述律平要打,并且坚信自己必胜,因为她有秘密武器。这件东西威力无比,之前她20多年里之所以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很大程度上都是这件东西的功劳。

人质。

耶律李胡在开战之前押着大批的­妇­女老幼来到阵前,让对面大侄子的士兵们看得清楚明白,那是他们的家眷,都在耶律李胡和述律平的手里。

——我要是打不赢,这些人就得先掉脑袋!

这就是耶律李胡的战前宣言。听明白了吧?为什么没人敢反抗述律平,甚至最初那100多个最­精­锐的将军们都死得那么委曲懦弱。很显然,述律平一直都掌握着最佳的,也是最根本的统治手段——国家由人组成,每个人又都有弱点,就算没有弱点也有亲人。那么,掌握了每个人的亲人,就相当于掌握了整个国家……

这似乎没错,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有对方的人质,就能换来对方的忠诚(赵光义不也是这么做吗?),但是这本是国与国之间的伎量,没听说过国王要用这种办法来治国!

回顾述律平掌权的这20多年,她就是这么做的,除了这种恐怖高压的政治手段之外,真的再找不出什么治国服人的高招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述律平认为自己最管用的武器,还是她的威信。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唯我独尊,想必臣子们也都习惯了听她的命令吧!

但是她不明白,契丹其实早就变了,尤其是她以前之所以能号令天下,其实就只是因为她能号令自己的儿子。可耶律德光在这20多年里也做了一些事情,等到他死时,契丹国的政治体系己经真正地被完善了,官场被细分,权力被具体规划,环环相扣,变成了个陌生的世界。这时述律平突然要走到最前台,不是她适不适合的问题,而是她到底懂不懂的问题。

但没有教训,又怎么会懂呢?

公元947年7月,潢河,石桥,契丹全国的­精­锐部队几乎都在这里。在表面上看,是耶律李胡和耶律兀欲在争夺皇位。可真正的底韵却是,一个铁血的女人想继续证明一件事——世界还是她的,整个漠北草原仍然是她的闺房,她想怎样就怎样。哪怕让千千万万的族人都人头落地,让刚刚兴旺发达起来的契丹元气大伤。

这些她都不管,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爱。母爱,这是人世间最神圣伟大的东西,一个母亲为自己儿子做点事,来满足他的愿望,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难道还要分出什么对错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

契丹代有豪杰出,二百年间他第一。

耶律屋质。

就在述律老太婆母­性­大发,要和自己亲孙子拼命,顺便把契丹全族拉回到四分五裂的部族社会时,有一个叫耶律屋质的人站了出来。这个人在我看来,他不仅是契丹人里的豪杰,甚至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也从来没见过这样耿直、有谋、有胆的好臣子。

当时他是契丹国的惕隐,掌管皇族政教事务。他站出来对铁血太后述律平说——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则就应速战,以决胜负。但是人心一摇,祸国不浅,请太后三思。

述律平没说话,盯着他看。

耶律屋质坦然面对,直接把问题拉到最关键点——都是太祖子孙,皇位未移他族,有何不可和议?

述律平近将70了,亲历无数风雨,尤其是从一个小部落的酋长妻子到贵为漠北第一大国的国母的经历,让她很清楚一但重新分裂的后果是什么。权衡利弊,她派屋质去见她的孙子,而且带去了一封信,但不说讲和,只是由着屋质游说,看看效果。

果然,当上了皇帝的耶律兀欲非常强硬,一句话——那些乌合之众,怎能敌我?

他说的没错,这是草原上的生存原则,更是帝王产生的必经之路。他在上一战己经击败了李胡,现在为什么要答应和谈?

屋质没劝他,更不哀求,他平静地摆出现实局面——还不知道谁胜?就算侥幸是你赢了,那些家属怎么办?李胡能饶过他们吗?

此言一出,满帐将士不寒而粟。那是他们的亲人,只要交战,无论胜负他们都得家破人亡!新皇帝察言观­色­,只能答应和谈。

但是见了面,一惯强势的老太后和终于扬眉吐气的亲孙子各不相让,开场就掐,根本没有半点的和解迹象。最后述律平年老不支,转向了屋质——屋质,你来给我想个办法。(汝当为吾画之)

屋质的办法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拿起了一把算筹,先抽出一支问太后——当年皇太子在,何故另立?

他居然替新皇帝揭太后的老底,第一句话就是清算当年的老帐。

述律平没有发作,她像当年回答赵思温那样,一切都推给了阿保机——先帝遗命。

可以想象当年契丹满帐权贵们厌恶鄙视的目光,这个当面撒谎的无赖老太婆!但是屋质不动声­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一根算筹问耶律兀欲——你为什么擅自称帝,不问你的长辈?

耶律兀欲满腹怨毒,他的回答直接拉回到了20多年前——父王当立而不立,所以才去国的!

这是一切的导火索,更是兀欲绝不向­奶­­奶­低头的最大原因。

但是换来却是屋质正言厉­色­的呵斥——你父王当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后唐,这是为人子之道吗?现在你见了太后,绝无逊谢,只知道寻仇埋怨,这就是你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么反应,他转身面对太后——太后你偏听偏爱,什么事都说是先帝的遗命,连国君的接替也要你自作主张(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这样你们还想和解吗?你们应该立即交战!

说着他把满把的算筹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战?契丹人全体沉默了,满族­精­英全在这里,全国­精­锐的部队都在潢河两岸,只要交战,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国难以两全,69岁,一生倔强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间悲从中来,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捡起了一根算筹,而且她哭了——太祖当年因为兄弟叛乱,让百姓离乱受苦,今天我怎么能让旧事重演呢?

她的眼泪让孙子震惊,耶律兀欲一下子醒悟到——我父亲当年没做过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为而子为之。指武力夺位),这还能怪谁呢?

说着他也捡起了一根算筹。

和解,终于和解……满帐契丹权贵,不分在哪个阵营里,都不约而同地放声大哭(左右感激,大恸)。终于不必自相残杀了!但是下一个问题紧跟着就来,而且爆炸当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凭着本能一样最先清醒过来——屋质,现在和议己定,皇位属谁?

看来屋质的面子可真够大,但是全体契丹人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皇位属谁”,你怎么回答?被你选中的人不见得感激你,被你扔下去的,却一定是你的死敌!

耶律屋质却一脸平静,理所当然似地说——太后若传永康王(兀欲),顺天合人,复何疑?

这时候李胡再也不忍不住,他跳了出来厉声大叫——有我在,兀欲岂能即位?

屋质冲他笑了笑——礼有世嫡,不传诸弟,当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问题,何况是你?你暴戾残忍,人多怨愤,自己不知道吗?

李胡还想再说,述律平止住了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她清楚,没戏了。就这样,契丹国因为耶律屋质一个人的努力,终于避免了举族参与的自相残杀,并且从耶律兀欲(辽世宗)的亲政开始,守旧狭隘的述律老太后一系的势力被彻底排挤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儿子李胡被迁往祖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监管起来,她在幽禁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寂寞的6年时光,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至于李胡,他因为儿子的叛乱,被牵连入狱,最后就死在了牢房里。

屋质却更上层楼,5年后,辽世宗耶律兀欲死于暗杀,他招集诸王合力讨平叛乱,拥立了下一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璟,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最后官封“于越”。

“于越”,为契丹百官之首,终辽国200余年,只有三位大臣得此荣衔。

第一位耶律曷鲁是因为最初拥立阿保机称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为在辽道宗耶律洪基时讨平耶律重元的叛乱(就是萧峰那次);但谁也比不了屋质承前启后,不仅让国家度过了危机,而且让契丹国的朝令制度变得更加完善,从此可以安心生活了。

耶律璟就活得很快乐,他接了叔伯兄弟耶律兀欲的班当上了皇帝,一共当了18年,这期间他只做了三件事——喝酒、打猎、睡觉。人称“三绝睡王”。

任事不管,但他的运气好得离谱,契丹国内随便他折腾,哪怕他脾气也糙了点都没人介意,因为他至少比李胡和述律老太后差点;至于国外,只有后周的柴荣曾经吓了他一跳,但没等他上战场,柴荣居然就突然病死了。这还有什么话说?继续享受生活吧,直到他全面返祖,向他­奶­­奶­述律平靠拢,被忍无可忍的手下­干­掉。

这个时候,在汉人那边,赵匡胤正亲征北汉,在太原城下刨开汾河水给刘继元洗澡。

良机错过了,契丹的下一任皇帝叫耶律贤,他是“睡王”的侄子,大上一位的皇帝耶律兀欲的儿子。从他开始,契丹国的皇帝完全由最早的那位逃亡耶律倍的子孙来接替。也就是他开始,契丹中兴了。

汉人得到了从所未有的礼遇和重用。首先,拥立他即位的汉官高勋被封为南院枢密使,加封秦王;原汉官领袖韩知古的儿子韩匡嗣被任命为上京(契丹国都临潢府)留守,后改任南京(幽州)留守,加封燕王。要强调的是,在这之前南京留守的职位都是纯种契丹人的,没有哪个辽国皇帝敢用汉人去看管南大门。

历史证明,契丹人当东家,让汉人当掌柜,这个买卖是相当的红火。简单地说,东家敢放权,掌柜的卖力气,中原汉地里那些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污七八糟,令人作呕的官场规矩君臣礼仪在这片原始土地上还没怎么生根发芽。

一切很清新,契丹的典章制度和军队体系,在这时真正地完善成熟了。

看官场,契丹一国两制。北面系统称“国制”,是契丹人的;南面是“汉制”,前身是“汉儿司”,给汉人预备。至于北和南的最初出处,是因为契丹人崇拜太阳,他们以东方为最神圣的方向,所有的房子都坐西朝东,包括皇宫,而且辽俗尚“左”,于是向东,再尚左,契丹的北面系统就站在了皇帝的北边,汉人只好到对面去对乘。

北面官——最高为大于越府,设于越,居百官之上,无具体职掌,用御马间最高长官的话来说,就是“大之极矣,所以没品。”

下面在北之中再分南北,设北、南枢密院,是全国最高行政机关,军政民政一把抓,比宋朝的宰相神气得多;

再设北、南宰相府,由皇族和后族的成员主管,其实只是荣誉头衔,因为他们只能“佐理朝政”;

北、南大王院,这是个大管家的别名,他们掌握的是契丹各部族内部的军民事务;

北、南宣徽院,相当于宋朝的工部;

大惕隐司,比较神秘,他们掌管皇族的政教事务,至于具体职能,参照耶律屋质,其实他居中调节,也是正常工作之一;

夷离毕院,刑部;

敌烈麻都司,礼部;

大林牙院,翰林院。

南面官的汉官系统与北面的大同小异,只是在名称上去掉了契丹术语,与当时宋朝的官名差不多,所以不再赘述。只是其中有一个原则很关键——契丹人能到南面系统当官,汉人则别想登北面系统的门。

下面再简介一下契丹人的政令中心。

在中原,皇帝自古以来就是个画地为牢,终生监禁的人。他想什么时候出去,或者什么时候回来,根本没法作主,那都是举国翘首或者万众齐呼的事,其中的麻烦非有个三五个月的准备是玩不齐全的。而且为了能时刻警告这些表面上没人能管的皇上们别太懒也别太野,就在他们的房子外面,都立着两根石头柱子(华表),上边蹲着石兽。

大门里面朝北的,叫“望君出”;大门外面朝南的,叫“盼君归”。

可天­性­自在的契丹人就没有这些个没人­性­的讲究。虽然辽有五大京城——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县);东京(辽西府,今辽宁辽阳市);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

但是它们从来都不是辽国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因为“捺钵”。

捺钵是契丹语“行宫”、“行在”的意思,契丹皇帝四时打猎,所以随地捺钵,走到哪里都可以捺钵,最重要的文武百官也都得跟着捺钵,于是,命令可以在全国的每一个地点,任何时刻发出。

方便迅速,机动灵活。

再看一下契丹人军制。想想看他们为什么那么能打,除了天生多吃­肉­多喝­奶­,总还有点别的玩意儿吧。那就是“斡鲁朵”。

斡鲁朵是契丹语“帐幕”的意思。契丹人从耶律阿保机称帝那天起,就在皇帝的宫帐周围集中了全国海选出来的­精­锐士兵,组成了和皇帝形影不离的亲兵卫队。之后每一任皇帝都建立自己的斡鲁朵,斡鲁朵有直属的军队、民户、奴隶和领地,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经济军事一体化单位。

简直是国中之国。

斡鲁朵入则居守,出则扈从,是皇帝最可信任的力量,等到皇帝死了,他们就直接成为遗产传给下一任皇帝。这样斡鲁朵的力量层层叠加,越来越强,终辽国200余年,9位皇帝,再加上两位皇太后,以及一位皇太弟再加上一位亦辽亦汉、既父亦臣的高人,一共建有12斡鲁朵加一府(高人的)。想象一下,它达到了什么样的数字和威力。

更可怕的是它的实用­性­。它不像中原兵制那样,一但国家有警,州府各县都要临时集结兵力,向京师要害赴援。比如说,在我们的各个朝代,就不断发生着调集全国兵力进京“勤王”的事件。而斡鲁朵,一有兵事,“不待调发州县、部族,十万骑军己立具矣。”(《辽史·兵卫制》)

并且平时不用国家出钱养他们,而是他们各自放牧生产来养国家。等到出征,军饷由他们自己去抢,抢到的就都是他们的花红。这样­干­脆利落的物资诱惑,比中原皇帝们事后的奖赏,临阵将官们当时的思想教育,要强出怎样的力度?

那么斡鲁朵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了吗?不,物分两极,既有其成,必有其败。斡鲁朵的危害也极大。终辽一世,甚至后来继承了斡鲁朵传统的蒙古人,都不断发生亲王权贵的叛乱,而且几乎每一次的力度都足以颠覆当时的朝廷。

这就是它的副作用。但是近代有人用所谓的“狼­性­”来解释这一点,说是草原种族天生这样,他们必须叛乱,因为崇拜强者,皇帝要像狼群里的头狼那样时刻等待挑战。其实哪儿跟哪儿啊,试问没有实力也一定要造反,草原民族都是没脑子的猪?那样就算再勇猛也不过只能升级为野猪吧。

一切都是实力在作怪,当一只耗子长到狗那么大时,自然就不把猫放在眼里了。斡鲁朵就是中原曾经的藩镇,国中之国,造反是必然的。

再看燕云十六州,这片东西约长600公里,南北宽约200公里,面积约12万平方公里的广漠土地,己经让契丹人彻底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千言万语可以­精­减到一句话,那就是——如果他们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就和前而旋起旋灭的匈奴、突厥等蛮族就没有了任何区别。突然降临的雪灾、瘟疫,以及草原部族间偶然­性­极高的野战胜负,都会让它万劫不复,在历史中除名。

所以当燕云有警时,就连睡王耶律璟都会御驾亲征。

但是这在宋朝皇帝赵光义的眼里,却处处都是破绽和机会。首先看群众基础,燕云十六州里“华人百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地契丹人的人数与之相比,就好像往镜泊湖里撒一把花椒面,连个味道都尝不出。老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可都是纯种的汉人啊,在辽国非人的代遇下水深火热了近半个世纪,难道他们就不想着自己的祖国吗?就不盼望自己的军队来解放他们吗?

不可能!

赵光义深信,只要宋朝强大的军队打到了幽州城下,城里的老百姓们就会自发地暴动来迎接他。到那时,大开的城门,激动的人群,还有鲜花、香烛、美酒,感人至深的颂辞等等等等就都会出现,前景是多么的喜人!

何况,这时仿佛是老天爷把契丹人的脑子给搅混了,燕云的首府幽州,以及周边城市的主管居然都是汉人,尤其是幽州府,居然是一个年青的汉人毛孩子在守城。这太理想了,在十几年前想都不敢想!

用汉人的军队去招降身在异邦为异客的汉人官员,再给他们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他们何乐而不为?怎么可能还会反抗呢?!

更重要的是,还有这时的契丹皇帝耶律贤。经过仔细分析这个人,赵光义充满了信心,他甚至是急不可待地要发动战争,不仅要收复燕云,更要远征大漠,喋血虏廷,做出千年前的大汉天子以及300年前天可汗曾经有过的丰功伟绩。

耶律贤懦弱无能,而且不思进取。这是赵光义通过多方考证,慎密分析才得出的结论。

看理由,契丹皇位在当年的“睡王”耶律璟的手里时,还曾经多次击败过汉军,比如在石岭关把后周大将史彦超­干­掉,御驾亲征把柴荣的手下都镇住,还多次援救北汉把赵匡胤的好事搅黄;可看一下耶律贤,他即位之后,在石岭关上就没打过胜仗,太原城下也是赵匡胤自己主动退兵,就连契丹的传统项目“打草谷”,都被宋朝的猛人田钦祚来了个“三千打六万”,两手空空往回跑。

更不用说就在这半年的时间里,赵光义打得他们丢盔弃甲,连幽州城都不敢出了。但就是这些,仍然不是最重要的,赵光义小心求证,了解到在耶律贤的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的健康。

耶律贤自幼在他父亲辽世宗耶律兀欲被杀的“火神淀”兵变中惊吓过度,从小就体弱多病,连皇帝的正常工作都完成不了,得由皇后萧燕燕帮忙才成。众所周知,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会影响他的情绪,情绪郁积得多了,就会更加影响身体的健康。而一个皇帝的情绪就足以给一个国家的主流意识定­性­。

一个病夫,能让自己的国家国富民强,开明博爱吗?具体到军队,他的军队会很有信心,充满斗志吗?赵光义尽量平静自己的内心,不偏不倚地衡量契丹军队的实力,得出的结论是——―契丹人完了,连野战都不行了。事实胜于雄辩,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还等什么?这就是战机,我方大胜,契丹人闻风丧胆,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就算退一万步讲,我们宋军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比如说打了半年仗了,太劳累,军需给养跟不上等等等等,那也是和契丹人比困难,敌人仍然比我们难!

就这样,赵光义驱动三军,向北进发。在最初的行程中,困难就显示了。第一,军营中己经没有了郭进。这位石岭关英雄己经死了。当时的说法是突然生病,就死在石岭关的防区。赵光义很痛惜,但他没有时间悲伤。大军己动,华夷决战,一切都要抛在脑后。可事后他才知道,这是一桩冤案和陷害,与田钦祚和后来被他派往石岭关助战的王侁有关。

王侁,后周大臣王朴之子,前面李飞雄一案中的受害人之一。

第二,军队的疲劳似乎己经到了极限。他的御驾都到了镇州,可是扈从他的军队却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到齐!赵光义大怒,连行军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决战?!他要下令处罚那些军人,但有人劝阻,正要军人出力呢,还是宽容些吧。

赵光义忍了又忍,把火压了下去。但是这个现象不能忽视,他下令,继征发了河南、河中诸州的军储之后,再次征发京东、河北诸州军储赶赴北面行营,给北征军队注入了新鲜血液,以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公元979年,那一年的6月,宋朝千军万马征燕云,在漫长的行军线上,大宋皇帝赵光义有时会默默地回头,向来路的西南方向遥望。千里之外,那个人早就与墓木同腐了,但他仍然要向那边呐喊,哥哥,我一定能够做到!

巍巍太行山,北起拒马河南到黄河岸,延袤千里,万壑沟深,割断山西、河北、河南三地,是中原大地上天然的界山。

太行险峻,全山无路可行,其中只有八条天然河流切割而成的峡谷能让人类翻越,那就是太行八陉——轵关径、太行径、白径、滏口径、井径、飞狐径、蒲­阴­径、军都径。

这些峡谷最短的也要绵延百里开外,各径两头有关,中间更有无数的险峰危崖,就算空身攀登都不容易,而在公元979年的6月间,宋军数十万远征军却要带着粮草缁重、军械刀枪去翻越它,然后向空前强大的异族挑战。

这时有一个问题出现了。一千多年来,不断地有人问,赵光义为什么要驱使劳累过度的军队走旱路?为什么不学柴荣坐船走水路进攻燕云呢?那样军队就可得到喘息之机,恢复战斗力,并且宋军一直都有水师。

为什么呢?

是、赵、光、义、很、蠢、吗?

其实很简单,宋军有水师,但船一共有多少呢?想想柴荣当年只是率数万劲旅,他当然可以坐船,可赵光义现在手下是数十万人,你让谁坐谁不坐?本来己经累得快死了,再待遇不公,你信不信军队马上会就地哗变?而且就算船够用,但是调集的时间得用多少?往复运送这数十万人又得用时多少?现在最重要的是战机——“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赵光义要的就是乘热打铁,所以绝不能耽搁!

并且赵光义以身作则,和手下的大兵们一起爬山。这样谁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就这样,宋军以久疲之师,翻越天险太行,还能保持士气不坠,在当月14日全军终于越过太行山,抵达了河北定州(今河北定县),就此进入辽境。

战争爆发,进程完全在赵光义的预算之内。他先是在金台顿招募了当地100多个居民,每人赐2000钱,要他们做大军的向导。然后悄悄地派出了东西班指挥使浚仪孔守正,任务是验证他之前的推断是否正确。

定州的后面是易州(即岐沟关),这是契丹人的重镇,刺史名叫刘禹,是汉人。孔守正单身前往,在夜里翻过了城外的短墙,再爬过鹿角障碍,在护城河的桥边向城上喊话,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结果是刘禹投降了,孔守正只是报上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宋朝的皇帝己经御驾亲征,只在几十里之外,易州城就不战而下。而且要强调的是,这不是刘禹一个人的决定,当天夜里孔过正孤身进城,抚慰军民,易州全城没有任何人反抗。

6月21日,大宋皇帝赵光义亲披甲胄,进抵易州。在他进城之前,他的前锋将领傅潜等人己经远远地越过了易州,逼近了辽国南京幽州前面的最后一道屏障涿州(今河北涿州),在涿州城之南与契丹骑兵遭遇。

真正的强敌来了,契丹的主力军团己经悄悄地运动到了宋军的身边。

辽北院大王耶律奚底。耶律奚底是当年3月份从漠北草原的深处率兵向南的,他的任务就是防备宋军北上。这时原先最早抵抗宋军的耶律沙等人都缩在幽州城里不敢出来,但是北院大王不信邪,敌人入境了,尤其是南人来北伐,契丹人居然连接战都不敢,真是奇耻大辱!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以他的青­色­王旗(该死的颜­色­,宋军以后看见青­色­就抓狂)发誓,绝不让宋朝人抵达幽州城下。

就这样,他率领统军使萧讨古、乙室王撒合等部下出幽州,南下主动迎击宋军,在涿州城外的沙河(今河北易县东南之易水)附近与宋军前锋傅潜遭遇。傅潜就像半点前白马山上的郭进那样奋勇进击,还是野战,仍然没有援军单兵团对决,他只以自己的先锋部人马就把辽国的北院大王彻底击溃。

耶律奚底变成了耶律沙第二,他扔下了满地的死尸逃回了幽州,身后面还有500多个部下被傅潜抓了俘虏。之后北地大震,契丹人恐慌了,辽籍的华人震撼了,这是宋军吗?这是20余年前后周的军队,是柴荣的部下!

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的反应也就和当年一样了。战斗结束的第二天,6月22日,大宋皇帝来到了涿州城外,涿州判官刘原德出城投降。而赵光义没有停留,前面就是幽州城了,这是他的哥哥赵匡胤和当年的柴荣都没有达到过的极限目标,他一刻都不能停留了……传令连夜急行军,就在23日的凌晨时分,他率领千军万马来到了燕赵故地幽州城下。

燕云,这里就是曾经的汉地边疆了,幽、涿、蓟、檀、顺、瀛、莫、蔚、朔、云、应、新、妫、儒、武、寰,再往北,就是曾经的生命防线长城……那么开始吧,马上开始吧!他几乎没有休息,就亲自率军冲向了幽州城北的契丹驻军。皇帝临阵,勇气百倍,当年的宋军把幽州城外的契丹军营一扫而空,契丹军死伤近一万人,侥幸逃脱的连幽州城都不敢进,直接逃向更北的地方。

好了,赵光义稍微平复了一下劳累激动的神经,命令向四面八方派出侦骑,时刻警戒每一个动向。很快有情报回来了,在得胜口(今北京昌平西北)发现了大股的契丹军队,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主将的认旗是青­色­的。

青­色­,哈哈——耶律奚底,北院大王,这小子居然还在这附近。有种,那就派兵去拿下他;但是别忙,除了耶律奚底,在青河北(今北京清河镇一带)也发现了契丹的人马。经调查,可以确定主帅是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宋朝人摇了摇头,都没兴趣再往下听了。耶律沙,白马败将,何足一提。

即日起围城!把那些边边蟹蟹的东西都远远地隔在幽州城之外,集中所有兵力,务必要快,只要把燕云十六州的首府幽州攻破,之后就会滚汤泼雪,连锁反应,另十五州指日可下!

公元979年6月25日,大宋皇帝赵光义下令围城,数十万大军把幽州城紧紧地围了三匝……燕云之役打响,宋辽百年恩怨就此开始。

幽州,在3000多年前,它叫“蓟”,蓟国的国都;燕国灭蓟国,迁都于此,改名为“燕京”,此后朝代更替,它陆续又叫过“中都”、“大都”、“北平”、“北京”。

赵光义率军围困它时,它的名字叫“幽州”。

幽州城墙高三丈,墙厚一丈五尺,城周36里,四周设8门。其中南北九里,东西七里,是一座南北长,东西窄的长方形城市。要强调的是,这与太原城防的各项统计数字基本相同。

6月25日,赵光义下令围城,具体分派是定国节度使宋偓攻南城、河阳节度使崔彦进攻北城、彰信节度使刘过攻东城、定开节度使孟玄箉攻西城。

也就是说,四面围城,没给里面的契丹人留半点活路(严重注意这一点)。并且在围城之始就任命宣徽南院使潘美为幽州知府,从这时起就可以在实战中熟悉城防事务了。

攻城开始,但是且慢,在前一天24日宋军出了点小岔子,让这次合围时大家的心理都很郁闷。原因就是契丹人青­色­的王旗——耶律奚底。23日时,宋军确定了在得胜口发现了耶律奚底的残兵败将,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彻底肃清!

于是大队人马杀过去,开始时一切正常,契丹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是追着追着就突然掉进了契丹人的陷阱里。剧烈厮杀,这支契丹军的战斗力空前强悍,宋军拼死突围,虽然冲了出来,可是论战绩,己经是地地道道的中伏小败。

事后才知道,青­色­王旗纯粹是个骗局,旗下面的人根本不是耶律奚底,而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

得说一下这个耶律斜轸了。此人的名字在之前的战事里也曾经出现过,比如宋太祖赵匡胤亲征北汉时,他曾经率军赴援,逼退宋军;在白马山是他遏止了郭进的攻势。但是稍微分析就可以发现,此人根本没动半分手脚,没有一兵一卒的伤亡,就达到了全部的战术目的。再加上这次,骗人骗得一点都不“契丹”,一切都清晰地证明了此人的本质——很坏很聪明,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在乎手段。

被占了点小便宜,赵光义的反应不是愤怒或者戒惧,而是厌恶和更加的蔑视。这就是契丹堂堂的南院大王?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你可以说是兵不厌诈,可是你诈出了什么结果啊?

我的兵你没困住,进了包围圈你都啃不下来。而且没等我再派人,你马上就又跑了……哼,辽国人,就是这样的货­色­。连杀到我身边来­骚­扰一下都不敢!

再看一下这时幽州城里的人吧,更叫人看不上。据可靠线报,守城的叫韩德让,是个替父亲守城的世袭公子哥,而且刚刚上任。提到他的爷爷那是大名鼎鼎——韩知古,辽国的开国功臣,虽然起步时低了点,是当年述律老太后的陪嫁奴隶,但是辽国的典章制度风俗礼仪都出自他手。可是父亲英雄儿孬种,他儿子韩匡嗣给他来了个彻底的子不类父,官职虽然坐到了燕王、幽州留守的极品位置,可是能耐呢?

《辽史》里说得清楚明白——医术高超,只此一项。再联想一下当时的辽国皇帝耶律贤是个怎样的多愁多病的身,宠信是怎么来的就都明白了吧?而且据评估,眼前的这位韩德让是更下层楼,比他的老子更差劲,此前没有任何一点点拿得出手的成绩,年龄倒是己经38岁了。

典型的衙内废物!

万事具备,只差攻城。宋军从14日冲出太行山,到23日凌晨抵达幽州城下,几乎每一天都在急行军之中,并且无日不征无日不战,终于给自己赢得了创造历史的时间。

赵光义的设想实现了,这时辽国方面针对他征讨北汉时所派出的援军都被他击败了,其中耶律沙自从在白马山上被郭进击溃之后就再也没缓过劲来,连战场的边儿都不敢再靠;耶律奚底彻底北逃,无论是这时还是半个月之后,战场上都没了这人的影子,后来证实,他被撤职了;唯一稍好点的是耶律斜轸,但也只能小打小闹敲敲边鼓,请看他这时在哪儿?

得胜口(今北京昌平西北),那与幽州城相距至少80里以上,城里的韩德让就算爬上城楼喊破了嗓子,耶律斜轸都别想听到一声“救命”。

而辽国国内下一波的援军是真正的远水,不管有多少人马,怎样­精­锐,由谁带领,都得先跑过千山万水再说……时间,给了赵光义既慷慨又吝啬得要命的机会——你可以不被­干­扰,专心致志地攻城,能攻下来你就成功!

只不过,那有时效,每一天,你的敌人都在长城以外,广漠无边的大草原上集结,在向你靠近……

公元979年6月22日,宋朝远征军开始攻城。数十万人不分昼夜,不计生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几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击巍峨耸峙的幽州城墙。

有什么办法呢?宋军是轻装简行,一路急行军,翻越太行山而来的,他们没办法携带任何的重型攻城武器,甚至环顾四周,在幽州城外,也没有太原城边的汾河那样的大水系,注定了没有任何的外力可以借助。他们能做的,除了像疯子一样去爬城墙之外,就只有在城墙的下面打洞。

这是个技术活儿,他们先顶着枪林箭雨钻到城墙底下,然后就开始打洞,一直往下挖,但是并不是要一直挖进城。那样就死定了。试想洞口能有多大?你能几百个人一起冲出去吗?外面只要守着几杆长枪,大家就都得变成­肉­串。

墙,不是那样拆的。要做的是一直挖到地基底下,然后在洞顶上用木桩支撑木板,人都撤出来,再放把火把里面的木料都烧了,之后,至少在理论上没有承重的城墙就会轰然而倒。

就为了这点理论上的可能,宋军把幽州城团团围困,达到了“围城三匝,|­茓­地而进”的程度。这时候有人会说,赵光义把事做糟了,你不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放在幽州城下,所谓“围城打缓”嘛。你得把人分开,放出一部分在四周游弋,时刻戒备才对。

但是很遗憾,这种说法是事后诸葛亮。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辽国没人来应援,你打什么?难道要分出去10几万人去四面布防,时刻等待吗?笑话,赵光义的战略初衷就是要占领幽州城,尽快地拿下它,做为自己的落脚点和进一步北伐的根据地,怎能为连影子都还没见着的敌人就自我削弱攻坚力量?!

要说他的失误,那在“围城三匝”上。

这是摆明了不给城里任何人活路,势态很明显,你们就放宽了心吧,都等着死在城里头!这才是兵家大忌,回想一下当年郭威拿下李守贞的河中城用的是什么办法?通过整整一年的消耗之后,郭威还只是三面围城,放出一条生路给城里人。

这一条生路不仅会摧垮抵抗者死拼的意志,同时也是攻城者自己的胜利之路。可是这时的赵光义却把自己的对手往死路里逼,强迫对方跟自己拼命。

攻击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其间也有所收获。幽州城里有人支持不住了,契丹的铁林都指挥使李札勒存带着200个部下逾城出降,随后幽州城的神武厅直部队共400人也出降,时间到了7月份,幽州城下的攻势达到了空前的强度,周边的契丹人先崩溃了,辽国建雄军节度使顺州刘延素主动投降。

这样的震荡也迅速地传到了漠北草原的深处。《辽史》记载,当时的契丹皇帝耶律贤正在打猎,听到消息后马上升帐议事。群臣讨论,最后的结果非常惊人,不是怎样去救援燕云,而是要怎样保证漠北王庭的安全。

因为他们的决定是——放弃幽州,退兵守松亭(今河北宽城西南)、虎北口(今密云东北)。

松亭、虎北口,这两点都在长城线上。很明显,契丹人不仅己经对幽州绝望了,甚至都打好了背靠长城,来阻止宋军进一步地北伐的预算。一切就像他们事后的记载——“……宋乘下太原之锐,以师围燕……辽亦岌岌乎殆哉!”

但是别忙,建国己经63年的契丹的确不像最初时那样的生猛凌厉了,可是全族危难,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只不过这个人并不能让人信服,因为他本是个文官——大惕隐司(掌管皇族政教事物)的长官,惕隐耶律休哥。

他的意见是,不管退守还是赴援,从根本上看都是与宋军接战,那么为什么要退呢?要战,就只在幽州城下战!但是这也要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幽州一定要挺到他带兵杀到为止。不然,就会主客易位,换成宋军在幽州城里以逸待劳,等着千里奔袭,变成强弩之末的契丹人送上门来!

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底,一切的胜负契机都凝结在一个人的身上——幽州留守韩德让。只要韩德让能挺住,契丹人就能保住这一线的生机。如果他先倒了,那么幽州的陷落,就会带动整个燕云地区一起倒向汉人。

那样东亚的格局就会重新规划,契丹人彻底返祖,倒退回32年前,他们仍旧不过是草原上的一片飘浮的落叶,有被风吹起来的时候,也必然会极快地落下去,成为下一个匈奴、突厥、回鹘……耶律休哥率军昼夜兼程奔驰在草原上,他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韩德让能多挺一会儿,再多挺一会儿。

韩德让……这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名字,他的出现绝对是个偶然。幽州,本是他父亲的责区,他只是暂时代理,适逢其会而已。

这就是命运。燕云之役,是一个让强者成名的特殊时段。一些在此之前默默无闻的名字,经过了这半个月炼狱一般的考验后,变得威名震慑大地,成了决定历史进程的大人物。

韩德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年的6月25日之后,让我们进城,和韩德让易地而处,看看他所面临的是什么局面。首先,幽州城外沿36里,敌军有数十万人,平均每一里的城墙都可以分配给万人之众去摧毁,人都挤不下了,得围成三圈。并且这还不是最危险的。

危险的是人心。赵光义四面围城,不给一点活路,这让城里人又惊又怕,但是更狠的却是宋军开始了招降(宋兵围城,招胁甚急)。又打又拉,不说城里面那么多的汉人,就连契丹族的军人都叛逃了600多个。“人怀二心”,这是《辽史》事后对当时的注解。

人心如此,战局同样绝望。首先,辽国自建国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被围困攻城的事。可以说辽人并不习惯防守,不仅没那个技巧,要命的是更没那个心理素质。几十万敌人日夜不停,四面围攻,你站在城头上往下看那是什么情景?

你不怕吗?!

可这也并不是最恐怖的,幽州城坚墙厚,兵甲充足,契丹人己经苦心经营了近40年,无论如何在军备方面都不会比太原城差,但是想一下太原城被围攻时,里面的人心情是怎样的?他们舒畅,因为他们都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救他们的。

契丹一定会出兵……可是现在谁来救幽州?!

草原深处的漠北王廷吗?茫茫大地,你站得高点使劲望吧,小心望瞎了眼睛,也看不见援兵的影子;靠旁边的耶律斜轸、耶律沙?提到他们,就没法猜测当时韩德让的心情了,他是痛恨还是绝望?又或者是心有灵犀的理解?

没法考证,反正这两位手握重兵的耶律们连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的抵近­骚­扰一下宋军,稍微减低些幽州城防的压力都没有。

他们远远观望,任由韩德让和幽州城的自生自灭,直到公元979年7月6日这一天。

这一天是所有人的命运日。

在这一天之前,幽州城内外,甚至整个燕云地区,不论是宋朝人,还是契丹人,都己经把自己压榨到了极限的边缘。

城里的韩德让,自从宋军攻城就一直“登城,日夜守御”,此时己经有半个月之久。实际情况是就算他本人还能支撑,可是城里的军民人等己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西北方80里开外,得胜口,耶律斜轸,他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像是非常的怯懦,也像是极端的冷静,但无论如何他都完整地保持住了自己的实力,他的信条是——不浪费一兵一卒,那都是他的金子,除非等到了钻石级别的机会,他绝不会动用他们去白白送死。

他比谁都清楚,几十万人的宋朝庞大军团是一个超级怪物,悍然去碰它,那不叫解围,连减压都算不上——那是在找死。它随便分出一只手来都足以把他掐死,那边该围城的还在围城,什么效果都没有。

可是等待和耐心更是最煎熬人的东西,耶律斜轸在静止中把自己折磨得发疯,他知道应该会有援军的,应该会有……可是该死的什么时候才到啊?!

耶律休哥却在极限的运动之中,他必须尽快地赶路,可却要最大限度地保持住援军的战斗力。他不仅要到达,更要到之能战,战之必胜才行。但是看一下他的兵力,知情的人就会对他不报什么希望,他居然只有……3万人。

少点了吧?这就是号称骑甲30万众的契丹人所能派出来的援军吗?用这么点的兵力就想千里奔袭,去和宋朝的几十万常胜部队对决?契丹人到底是自信,还是狂妄,又或者是被吓得变态了?

都不是,这也是极限。想一想当年赵匡胤派田钦祚阻止入境的辽兵时,瞬息之间能派出多少援军?那是3000。救兵如救火,契丹人己经全力以赴,斡鲁朵军制快速集结军队的力量在这时显出了巨大的优势。

回到幽州城下,宋朝人更加筋疲力尽了,那不仅是身体上的疲劳,心理的厌倦更让他们忍无可忍。所有人的­精­力、激|情,甚至对杀人放火的渴望都发泄在半年前的北汉太原城下了,这时他们厌战,他们想家,而且他们两手空空,连拿下北汉时的奖金都没到位,他们找不到继续打仗的理由!

这些大宋皇帝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一个人就算再不知兵,难道连发没发奖金也不知道吗?更何况,宋朝当时所有的智囊,包括骨灰级的赵普都在军中,该做什么,是继续强攻,还是马上撤退,就算没有了记载,当时也应该有人提醒过他。

但是一个终极诱惑让他发疯,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走——也许就在下一刻,幽州城就能攻破了!

就这样,公元979年7月6日这一天终于到了,赵光义突然接到军报,幽州城西北,突然出现了契丹人的大股部队。

契丹人来袭!

终于来了……警报传遍全营,可最后领军迎敌的却是皇帝本人。潘美哪里去了?曹彬哪里去了?第一暴徒曹翰哪里去了?要知道当时宋朝的举国重臣都在军中,可为什么一但遇敌,却得要皇帝御驾临阵?

因为军心懈怠了,赵光义比谁都清楚,这时只有他亲自出阵,才能勉强振作军心,把士兵们从愤怨疲劳的状态里强拉出来。

战报紧急,契丹人迅速逼近,当赵光义整军出阵时,契丹铁骑己经推进到了高梁河。高粱河,今北京西直门外原永定河,与幽州近在咫尺。宋朝军队瞬间明白,契丹人来者不善,这样的深入,不是偷袭,不是­骚­扰,而是强攻!

这一天,在宋军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北征以来,敌我双方第一次的主力军团对决,就这样爆发了。

战场上的形式一边倒,契丹人主攻。开战以来不断后退,不断失败的契丹人不见了,他们像是突然返祖,变成了30多年前耶律德光的部队,他们不知为了什么,不计生死,全力以赴地向宋朝人进攻。而且让宋军难以置信的是,这支契丹军队的主帅居然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耶律沙。

这就是郭进在白马山击败过的人?这就是在此前连幽州的边都不敢靠近的那个懦夫?宋朝人难以置信,但是生死边缘,他们的战斗力猛然觉醒,这是中原自后周时起就不断积累着胜利传统的常胜不败之师,这是自中唐以来最强悍的汉人部队,不管怎样劳累,不管对手怎样是谁,他们没有召唤围城的部队支援,就在高梁河的河滩地上,与耶律沙所部血战。

厮杀直到黄昏时分,契丹人死伤惨重,辽国的南院宰相耶律沙不得不下令撤退。

胜利了?真的吗?当年阵中的大宋皇帝赵光义一定难以判断些什么,有资料显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亲身经历10几万人规模的屠杀现场,人山人海,犬牙交错,战局瞬息万变,但不管他懂不懂,宋朝人的阵地终于前移,他被推上了胜利的道路!

夜幕降临,宋军开始追击。这时他们的心情是庆幸的,是解脱的,不管怎样,终于还是结束了,日出而战,日落而息,天黑了,这一天终于过去……可是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这时的夜­色­是那个人预定的。

耶律斜轸。

就在宋朝军队整体前移,快速追击耶律沙的时候,突然间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两条火龙,那是千万支火把凝聚成的一大片火海,从左右两侧向他们疾卷而来!

敌人,契丹人,多少人?!

宋朝的士兵们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凭着直觉,他们发现对面的人数绝不在他们之下!剧战之后,突遇埋伏,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恐慌(宋师不测其多寡,有惧­色­)。

但是谁能相信呢?对面的人数最少要比他们想象的少一倍!因为耶律斜轸命令每一个契丹兵手里举着两支火把(人持两炬)……他要这个效果,他等的就是黑夜!

先声夺人,宋军还没从震惊中恢复,他们正前方正在逃跑的耶律沙又突然回兵,向他们倒卷回来。战局瞬间恶化,怎么办?厮杀了一天的宋军己经绝对没法支撑,赵光义当机立断,命令回幽州城下传令,调围城部队来救急助战!

唯此一招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赵光义在当年漆黑的幽州夜­色­下,夹裹在自己的军队里向幽州城退却,很快,他就盼来了自己的援军,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是他当天犯的最大的错误!

宋军全营皆起,向西北方向迎击来袭的契丹联军,但在他们的身后,幽州城门却突然间打开了,能想像吗?被死死围困了半个月,每天都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幽州守军,居然敢冲出来向宋军进攻!

前、后、左、右,四面都是敌人,就连幽州城里都喊声震天,全城的百姓都在为契丹人助战……战争,第一次向赵光义露出了它狰狞恐怖的本来面目,他身边的几十万部下都在恐慌迷乱中。回望历史,大兵团作战的崩溃阶段是什么样的?

淝水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那都还只是正面冲突,单面受敌,可现在在幽州城下,客境作战的宋军是四面受敌,再无救兵!

但就是这样,经过赵匡胤17年不断­精­选磨练的宋朝­精­兵仍然真正显示出了他们的强悍本­色­,从公元979年7月6日的黄昏时起突遇埋伏,到第二天的太阳终于升了起来,整整一夜,他们队伍不乱,建制不散,一直紧紧地守护在皇帝的周围,他们仅仅是处于劣势,但绝对还没有败!

直到公元979年7月7日的太阳终于照亮了战场,大宋皇帝的黄罗伞盖被契丹人清晰地看到……

耶律休哥疯了,他在太阳刚刚照亮战场时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不顾一切地率军冲向了大宋皇帝的所在——黄罗伞盖。

他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契丹人。此人千里赴援,日夜兼程,到之即战,本来己经是强弩之末了,再经过彻夜拼杀,这时再冲向宋军兵力最集中的地方,他不是找死吗?!

但耶律休哥本人深知,这是契丹人胜利的唯一一个机会了,再不成功,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失败和死亡。想想看,此前的挑战、诈败、火把、反击,甚至幽州城里的韩德让还给了他们惊喜,敢出城助战,能做的他们都做了,但是几十万的宋军建制完整,阵形不散,始终都拿不下来,一但天亮后让他们看出契丹人的虚实,胜负必将逆转!

不胜利毋宁死,不可一世的名将诞生了,敢直面死亡的人才配接受胜利。耶律休哥像当年巴公原上的柴荣那样冲向了敌人的心脏,给自己的民族带来了希望,同时也给宋朝人带来了决战获胜的可能——只要能杀了这时拼死一击的耶律休哥,胜利就是宋朝的!

万箭齐发,人马踩踏,历史证明耶律休哥当时真的命悬一线,他殊死冲锋,筋疲力尽的宋军向他疯狂攻击,他身上连中三处重伤,但是奇迹一样,他真的劈开万人供卫的宋军中军大营,冲到了那顶显赫无比的黄罗伞盖下。

但是抵达的一瞬间,耶律休哥全身都冰冷了,绝望笼罩着他,他发现倒在伞的那个人,竟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护伞宋兵,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宋的皇帝……怎么了?中计了吗?受骗了吗?但是他突然发现宋军的阵形剧烈动荡,连锁的反应向四面八方波及,怎么了?宋军竟然崩溃了?!

这时他的手下们猛然欢呼,胜利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

耶律休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做到了。有人能相信吗?宋朝的那位皇帝居然逃跑了……

你不知道人生在下一瞬间给你安排了什么,你更不知道的,是你在这种安排面前露出了怎样的一张脸。

赵光义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逃跑,可是他现在真的就在逃跑的路上。光荣、耻辱、伟业……生命,这些平时在他脑海里盘旋不休,­精­确计算的东西,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空白。他只记得突然之间契丹人冲到了他的近前,箭如飞蝗,杀声如潮,他们要杀了他!

那中间应该还隔着重重的人浪,他的士兵们还在以血­肉­之躯来延续着他的生命,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最后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但是赵光义惊呆了,这就是战争吗?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丰功伟绩吗?他翻越太行山,不顾一切所追求的就是这个吗?!此前他羡慕天可汗,他不服他的哥哥,他一心想要比他们做得更好,但他从来都没在战场上经受过危险!

他逃了,逃的时候身上己经中了两箭。没法考证,这是在他正面迎敌时被­射­中才逃跑的,还是在他转身逃跑时才中的箭。因为据记载,中箭的部位是“臀”或者“股”,方向大有区别。但是这重要吗?事实是他选择逃跑时,“仅以身免”,身边居然没有卫护他的人。

人呢?都被杀光了?那他还逃得了吗?契丹人己经杀到他身边了。只能有一个解释,他逃跑时,他的士兵们仍然在奋战中……

身后的喊杀声惊天动地,他再不敢回望,那是他的一场噩梦。当他逃跑时,这个梦醒了,从此在他的心里面,一些影子消散了,一些伟岸高贵的东西彻底离他远去。

那一瞬间,他变回了他自己。

剩下的事情,只是一些数据。当天幽州城下,宋军终于全军崩溃,向南30里之间,阵亡近万余人,兵仗、器甲、符印、粮馈、货币丢弃无数,数十万人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他们的皇帝不知去向,后来才知道,他当天孤身一人,忍着身上的箭伤,骑马狂奔了一天,在8日到达了涿州,但是没等进城,同样身负重伤的耶律休哥就紧追杀到,逼着他再次逃命。

这时天又黑了,赵光义慌不择路,陷在了泥淖之中。这时他命不该绝,一支不明战况,仍然向幽州运军粮的宋军发现了他。领军的将军姓杨,叫杨业。

赵光义得救了,杨业杀退追兵,用一辆运粮的驴车送他回国。在他的身后,散乱溃逃的军队逐渐恢复建制。辽国当日只是险胜,他们没有能力更不敢对宋军穷追到底。宋朝人惊喜地发现,全军崩溃,皇帝都单骑逃命,可是随军的王公贵臣们,居然连一个伤亡的都没有。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宋军败了不假,可是绝没有伤及元气。他们真正的损失,是躺在驴车里的那个人,他心里丢了一些东西,还有他腿上的那两处箭伤。

战后盘点,抛开感觉谈得失,宋朝吃什么大亏了吗?燕云没拿下,可太原拿下了;死了不少人,可也杀了不少人啊;丢了不少物资,你怎么不说灭了北汉从此多收多少地皮税呢?

从燕云活着回来的人,稍微定了点神之后,这些念头就都冒出来了。尤其是军人,皇上你不发抚恤金行,可连陈欠的太原奖金都不发,就太说不过去了吧?那可都是粘着人血的钱哪,一点不给你像话吗?

等等等等怨气冲天,但是谁也没敢去跟赵光义说。皇上刚败又受了伤,这时候往前凑纯粹是有病,何况他们掂了掂自己的份量,谁有这个资格呢?

有一个人有,至少他觉得自己有,但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武功郡王、校检太尉赵德昭,他觉得这很不好,办事情要理智,过要罚功要赏才天公地道嘛。于是他找了个机会,来见他的皇帝二叔。想给那些可怜的大兵们讨回点公道。

——陛下,您好。

——嗯。他二叔的神­色­很­阴­沉,以往不是这样的。

神­色­不对,可赵德昭决定还是把话说完。这不仅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说,更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德昭喜愠不形于­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不知回头路在哪。

于是他说,替北征的将士们请功、讨赏,陈述功过是非……可是他怎么也预料不到,他的二叔突然间勃然大怒,向他怒吼——等你自己当了皇帝再赏也不迟!(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

赵德昭懵了,当皇帝……他脑子里突然间闪过一件事,幽州之夜,那些惊慌失措的将领和大臣……他以为己经过去了,可他的二叔还记着!

那是当年7月7日清晨大败之后,赵光义单骑逃亡,不知去向,直到9日他逃到了金台驿,才派殿前都虞候崔翰去招集溃兵,通告自己还活着。这期间宋军都以为他死了,大军不能无主,他们一致拥立当年的太子赵德昭军中即位。

这本是不得己才做的事,数十万人都乱了,总得有个统一的指挥吧?而且他们一但收到了赵光义还活着的消息,就立即中止了一切,重新向赵光义身边集结。

当时赵光义什么也没说,好像他也很理解,并不介意。但是他真的能忘了吗?这与他的前任,他的哥哥赵匡胤死时才不过三年,人走了,可烧了17年的茶真的凉了吗?当时在军中的,不仅有亲王赵廷美,前宰相赵普,还有现任的首辅宰相薛居正、赵光义最亲信的参知政事卢多逊,等等等等那己经是一个完整的朝廷了,这些人一致拥立了一个新皇帝,竟然就是当年的太子本人!

合理合法,浑然天成!

更奇妙的是,现在赵德昭居然来给那些人请功了……真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啊,真有默契!赵光义再也没法忍耐,他用在幽州前线时所没有的突发­性­暴怒直接向赵德昭摊牌。

你想赏人吗?你想自己当皇帝吗?!

二叔翻脸了,不,是要翻牌比大小了,德昭,你怎么办?你真的敢比吗?没人没刀,你死定了……那就承认错误,解释清楚行不行?他不是皇帝也是你二叔,你给他跪下不丢人!

可是德昭的反应是——“德昭退……”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离开了。史书上说,他离开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家(还宫),他突然问身边的人——你们谁有刀?

听到的人都摇头——宫中不敢带。

德昭就一个人走进了茶酒阁,进去后他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就用水果刀自杀(拒户,取割果刀自刎)。

就这样死了,至于原因,史书上只给出了两个字——德昭“惶恐”。只因为被二叔所疑忌,所以一时气闷就自杀了。想想真的很可能,他本是太子,并且是赵匡胤的嫡子。但他生母早死,父亲似乎对他也不亲,的确,从他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一点都不机灵,更谈不上讨喜,甚至就在他父亲死的当夜,他继母想到的继承人都是他的异母弟弟。

更让他心冷的是,一但他看见二叔的暴怒,就会看到一个让他绝望的现状——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他来找二叔是为军队请赏,可是竟然没人提醒他要小心,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坑里跳!

要知道在出征北汉的前夕,还有个姓吕的大胖子提醒他三叔赵廷美千万别奉旨留守京城,一定要申请随军打仗呢!世态炎凉,人间冰冷,二叔己经图穷匕现了,难道还真的要等着一步步逼上门来,被折磨死吗?不如自杀了事,一了百了……

以上就是赵德昭之死的官方资料及解释。但真的是这样吗?再郁闷再激动的心灵,也不会这样脆弱吧?!这里我有两个疑问,

1,幽州之败前,赵光义有杀他侄儿的心吗?

2,德昭被拥立时真的有称帝之心吗?或者赵光义事后认为他真的能继续威胁到自己吗?

先说问题1,如果赵光义想杀他侄儿,在幽州兵败之前,三年的时间相信不会没有机会吧,那非常简单,明的暗的,都不是问题,难道非得要等到兵败之后,回国了再明目张胆地弄事?

问题2,在赵光义失踪,全军拥立的情况下,赵德昭都没法取二叔而代之,他的能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赵光义没有任何必要担心什么。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了,以赵光义的智慧,他会连这都想不到?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对德昭疾言厉­色­?

这关系到一个医学常识,请问一个人在盛夏时节被­射­中两箭,没做任何医疗处理,就骑马逃命达一天一夜。他的伤口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这不是将养的问题,历史里有无数个证据可以证明,赵光义从幽州城下开始逃命时起,就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他变了,不是他想变,而是他必须得时刻准备去死,他得担心后事——不是怕德昭还有另外那两个“亲人”篡他的位,而是怕他们篡他儿子们的位,更有甚者,怕他们在自己突然伤重没法收拾时来逼宫造反!

所以,必须要解决掉他们……重中之重就是德昭,这位原来的太子,难得他还送上门来。

我的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个画面——当年德昭回到家里,他忐忑不安,闷闷不乐,把自己关了起来,沉默寡言的人需要安静才能想事。这时茶酒阁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窗子突然开了,或者­干­脆就是从门外进来,有人用现场的水果刀杀了他……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倒有自杀的物证。

之后的事情是多么简单,赵光义闻讯大惊,他急忙赶来,抱着德昭的尸体大哭——“痴儿,何至此邪!”

我相信他此时的眼泪是真的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赵光义的心同样悲怮欲绝,他抱着侄儿的尸体,心里一定在疯狂地喊叫,孩子,我从小就抱着你,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可是谁让我己经到了这一步……不要怪我,我真的是不得己!

但是这样的悲痛,很快就变了质,人的心就是这样,因为我对不起你,所以要把你伤害到底!很快的,赵光义就把这样的事又做了两次……

国事家事真烦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要债的来了。德昭的尸体还有些余温,契丹人就杀过来了。

公元979年9月份,契丹人由幽州留守、燕王韩匡嗣(韩德让他爹)为帅,率领南院宰相耶律沙、惕隐耶律休哥、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权奚王抹只等统军南下,报复宋军围攻燕云之仇。

赵光义愤怒且郁闷。这是宋朝第一次被契丹人进攻,可是竟然要让他赵光义来创造了这个纪录……真是讽刺。可是他化郁闷为力量,空前重视这次挑战,为了必胜,他给前线的将士们用快马紧急送去了一份法宝。

那是他40多年来苦心冥想,不断实践,并经过燕云之战的回顾,才凝结成的智慧结晶。

前线,满城(今河北保定西北),宋军的主帅是镇州都钤辖、云州观察使刘廷翰,监军是六宅使李继隆,部下分别是右龙武将军赵延进,河阳节度使崔彦进,以及殿前都虞候崔翰。这些人站在徐河边上,向西北边看,只见好大的沙尘暴啊,尘土飞扬,看不清不要紧,“东西亘野,不见其际”,辽国人来了。

这时候弓上弦、刀出鞘,马上你死我活。但是别忙,只见宋朝的大将军们动作一致,他们都伸手往怀里摸,然后各自抓出来一张纸。

人手一图,赵光义的特快专递。

图上面画得清楚明白,皇上要他们分为八阵,每阵相隔百步。具体每阵的内部构造还不得而知,更不知道这是不是后来被称为宋朝军阵第一经典的“平戎万全阵”,但是图上还附带了圣旨便条一张,上面严正警告,不管敌军怎样来,我只这样做,必须这样做!

手捧图纸,面对契丹,大宋的将军们表情平静。他们一个个地互相望过去,“死了。”赵延进说,他刚刚登高远望来着,契丹人好多,而且没分成八部,是一窝蜂拥过来的。

“死了。”崔翰同意。

“死了。”监军李继隆很难受,但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死了。”主帅刘廷翰超沮丧,他知道自己是死定了,不死在这里,战败回去也得掉脑袋。

“翠花。”崔彦进如是说。

“嗯?”大家转头怒视。

“和我老婆永别。”崔彦进冷冷地解释。

“闭嘴!”赵廷进突然暴怒,历史证明这人最有种,他说出了大家都明白,可都不敢说的话——皇上把边疆交给咱们,是要咱们杀敌的,可现在咱们的队伍都分散了,眼看着就完蛋(我师星布,其势悬绝),­干­嘛不把兵都集合起来,和契丹人还有得一拼。你们说,是丧师辱国的好?还是违令胜利的好?!

谁都知道哪个好,但崔翰等一大堆人都冷冷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话——你保证一定能胜吗?(万一不捷,则若之何?)

赵廷进彻底火了,他一声吼了出去——“倘有丧败,延进独当其责!”

吼完之后,他差点气背过气去。就见崔彦进等人跟没听见一样,手捧地图思领袖,一脸的无动于衷。这时候监军李继隆终于说话了——好了,变阵,抗旨的罪名是我的。(违诏之罪,继隆请独当之。)

话一出口,众将官应变神速,只见瞬间之间,八座大阵迅速合而为二,一前一后,互为依托。并且马上有人拿起笔来写信,李继隆凑过去想看,被人一把推走。然后就见崔彦进跟谁也没商量,自己带人就跑了。

“去哪儿?”有人吼。

“谁跟你们这些傻狗扎堆。”崔彦进说跑就跑,跑了很远之后似乎还拐了个弯。

没过多久,对面辽军主帅韩匡嗣就接到了宋军的投降信。信里写的很实在,宋军完了,幽州败得太惨,皇帝不会领导,现在不想死,只能投降。韩匡嗣将心比心,相信了,要知道这也是他们敢杀过来的理由。好,受降!

可是他身边还有个耶律休哥,这人身上前些天才被宋军砍了三刀,差点把命丢了,宋军是什么变的,他比谁都清楚。他说——不对,宋军人很多,都是­精­锐,绝对不会投降(彼众整而锐,必不肯屈)。这是诈降,要作好准备。

但是韩匡嗣别的不行,顽固­性­绝对和他儿子有得一拼,我是主帅我作主,受降!

结果突然之间,对面的宋军猛扑过来,羊变成了狼,卷起的尘沙比契丹人来时还要大(尘起涨天),韩匡嗣吓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匡嗣仓猝不知所为),就这样连懵带骗地被宋军打败了。但这还不算完,契丹人一顿猛跑,刚跑到西山,突然又拥出来一大堆宋兵,为首的就脱离主战场的崔彦进。这伙人趁火打劫,无所不用其极,等到契丹兵终于逃到了遂城,己经被砍了一万多人,丢了一千多匹马,三个将军被宋军抓了俘虏,遂城周边的辽国属民也被抓走了三万多户……只有耶律休哥早有准备,他率本部人马整军力战,缓缓后退,宋军居然拿他无可奈何。

这一战之后,辽国把刚刚在幽州赢的彩头都吐了出来,宋军士气大振,连带着把赵光义那颗原本忐忑萎缩的心也稍微舒展了一些。可是也有了一个副作用,辽国南面的统帅换人了,韩匡嗣下野,耶律休哥正式登台,从此日子不是那么好过了。

宋朝迅速作出了反应,派出一位契丹人的宿敌出任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其具体驻防地,就在雁门关。

雁门关,位于山西省代县,在城西北大约40华里的地方,又名西陉关。与宁武关、偏关合称三关。三关绝险,居于代县北境的恒山之上,北依雁北高原,南屏忻定盆地,蜿蜒于山巅的内长城,孤峰耸峙,相传连南雁北返,都没法飞越山巅,要从山间缝隙之中才能通过,所以谓之“雁门”。

雁门总领天下大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中原九塞之首。向东,是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直抵幽燕,接连翰海;向西,有轩岗口、宁武关、偏头关,直到黄河岸边,是中原汉地自外长城以后,最关键也是最后的的一道屏障。中原历代王朝都派出了当时最强的将领来把守这道门户。

战国时,赵将李牧奉命常驻雁门,大破匈奴十余万骑;

秦时,始皇帝遣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出雁门北击匈奴,悉收河套之地,并修筑了万里长城;

汉时,李广曾在此与匈奴交战数十次,紧守汉家门户,被匈奴人称为“飞将军”;

唐时,薛仁贵为代州都督,镇守雁门。

这就是雁门天险的意义所在,“三关冲要无双地,丸塞尊崇第一关!”宋朝太宗年间派出的这位抵挡契丹人的英雄名叫杨业。

杨业终于恢复本姓,成了一名宋朝人了,并且受命镇守这关乎宋朝全境安危的第一险塞,作为军人,他应该没有遗憾了。何况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宋朝的第二军人,实际上军功第一的潘美。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时的潘美和杨业是两位真正的军人,不管在战场下能否在一起喝酒,上了战场,他们是可以互相交托生死的战友。

战争马上到来,上一次的大败,让本想报复的辽国皇帝耶律贤大怒,历史证明,这个人的身体是很不好,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强悍,他立即就又派出了10万大军,由辽西京节度使萧多啰与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统率,出幽州进犯汉地,进攻地点就选在了代州绝险雁门关。

辽国人选中了雁门关,这是招险棋,天险意味着易守难攻,可是天险之后,就是一马平川。契丹这么搞,纯粹是拉着宋朝人一起上悬崖,总有一个人要掉下去,不是我,就是你!

挑战来了,这次别想再玩上次的把戏,无论是埋伏,还是诈降,都不再管用。甚至以潘美的身份,和杨业多年守边(北汉时)的声望,他们都不可能投降。敌我双方都清楚,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殊死力战。

宋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年初,宋朝三交都布署潘美于雁门关下列重兵,以堂堂之师正面迎击契丹,令部下杨业领麾下数百骑西出井陉,由小路迂回自雁门关北口,伺机攻敌。

潘美、杨业,这是当时宋朝军中最强的组合了,两人一样的强悍善战,一样的锋锐难当。当年雁门关下,血战代州,潘、杨南北夹击,一举击溃辽国10万大军,杀其领军元帅节度使、附马、侍中萧多啰,生擒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不仅是大胜,而且是赶尽杀绝式的胜利。让契丹人雪上加霜,不仅没能挽回上次的失败,反而更添败绩。

但是胜利能带来什么呢?此战之后,潘美的声誉再攀高峰,杨业的英名威震漠北,“杨无敌”的旗号让契丹人望风而逃。但是,边关的压力却急剧上升,契丹人绝不能容忍宋朝的军功如此高涨,尤其是辽国的皇帝,一败再败,他没法向自己的国人交代!

还有新上任的辽国南院大王耶律休哥,这就是他的开业大吉,换你,你能接受吗?这些在不久之后,马上就会再找上门来。

并且还有一点,这样的大胜,对于杨业本人来说是好事吗?此战之后,他以军功升赏为云州观察使,不仅仍判代州,连郑州也成了他的辖区。但是他以一个投降才不过一年的敌将,就骤然冒升,马上就招人嫉恨了。史称有人给赵光义写密信告发了他的种种不是。但赵光义的反应很理智,他不予追究,把信送到了边关,交给了杨业。

杨业感激之余,只有更加竭力尽忠。

边关稳定,宋朝的国内也迎来了一次盛典,太宗朝的第三次科考开始了。这一科,是公认的“龙虎榜”,有宋一代,这一榜涌现出的人才质量之高,密度之大,对国家贡献之大,都是宋代独一无二的。其中名臣众多,以当年的进士张咏的话说——“吾榜中得人最多,谨重有雅望,无如李沆;深沉有德,镇服天下,无如王旦;面折庭争,素有风采,无如寇准;当方面计,则咏不敢辞。”

李沆、王旦、寇准、张咏,这都是宋朝第一流的人才,前三位都官至宰相,张咏则是有宋一代,治理地方最有名的大臣。

风采各异,形神超越的宋代名臣终于登场了,在以后的300年里,一个个既鲜活,又陈旧,既熟悉,可是真实面孔又那么晦涩的名字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让我们小心翼翼地揭开他们的面纱,看看后面到底隐藏了些什么。

但是稍等,目前东亚大地上的主流还是战争。整个宋朝的文官集团都在等待,等着武将们把天下都扫平,好由他们去接管;或者武将们把战争打输了,好由他们来评判。

但是战争到底是什么呢?节约点笔墨吧,一句话,是一把尺子,用来界定一下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地位。比如说,咱俩谁是爷?谁是孙子?或者半斤八两,可以做个兄弟?这都要打个清楚明白才行。

在没明白之前,就只有打到明白为止。这时连连吃亏的辽国人不­干­了,连续两次,近20多万的部队都输了,下一步还要怎么办?继续升级是定了的,只是宋朝人没想到,辽国方面突然之间就玩了个最大的——辽国皇帝耶律贤御驾亲征,总理南面事务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为前部主将,尽出­精­锐,要和宋朝来个彻底了断。

消息传进开封城时,是公元980年的11月间。宋廷震荡,所有朝臣都看着皇帝的脸­色­,却见赵光义非常平静。急什么?得先看看契丹人这次选在哪儿入关再说吧?

没办法,这就是进攻者的权力,可以任选顺眼的地方下刀。这一次,契丹人远远地躲开了潘美、杨业以及雁门关,他们把突破点向东移,选在了幽州通向开封的传统路线的重点关隘——瓦桥关。也就是当年柴荣北伐时从契丹人手里夺到的雄州。

赵光义迅速作出部署,先命令边境上所有驻地将领不得妄动,随时戒备契丹人的攻击变向。然后调备兵力,向雄州一带集结。令——莱州刺史杨重进、沂州刺史毛继美率军屯关南;毫州刺史蔡玉济州刺史上党陈廷山屯定州;单州刺史卢汉氾屯镇州。

至此,宋辽边境战火重燃。公元980年11月3日,赴援的宋军刚刚到达瓦桥关之南,正准备渡过关南水路,进抵城下,辽国人突然发动攻击。

时机掌握得恬到好处,这时宋朝的援军与守城部队隔河相望,两无依托,契丹人发动围攻瓦桥关,把他们彻底隔离,成了两支孤军。

瓦桥关的守将叫张师,这是一员勇将,他当机立断率军冲出城去,要把攻城的辽军打散,好让河岸对面的友军过河。但是他忘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你倒是看一下辽军攻城的主将是谁啊。那是辽国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本人!

辽军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了,张师虽勇,但终究难敌耶律休哥,当场阵亡。他的兵及时退回瓦桥关里,把门户守住。

到此为止,似乎耶律休哥的攻城计划搁浅了,瓦桥关还在宋军的手里,除非他硬攻,但是河对岸就是宋军的援军主力,小心腹背受敌。可这正是耶律休哥计算的­精­妙所在,他不攻城,但牢牢地把瓦桥关镇住,并且通过瓦桥关的危机,让对岸的宋军不敢移动。

时间到了9日,耶律休哥率­精­骑渡水,强攻对岸宋军。对岸的宋军主将不是潘美,不是杨业,不是李继隆,也不是田钦祚……历史上没有记载他的名字,宋军大败,一路败退,直到莫州。耶律休哥大获全胜。

败了,一场战斗而已,是吗?暂时的失败而已,不必担忧,真的吗?可是宋军9日败退,10日赵光义就突然宣布御驾亲征,马上集结京师重兵,立即赶赴前线。

因为瓦桥关被突破了,甚至敌军己经冲到了莫州,中原百里路径,己经是一片坦途,契丹人可以长驱直入了!

赵光义10日宣布亲征,当天动身,也就在当天,莫州前线的宋军不顾一切地集结兵力,主动向辽军挑战。但是从结果上看,这根本就不是挑战,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止辽军的推进速度,给皇帝的亲征大军赢得赶路的时间。

当天宋军全军覆没。

赵光义尽最快速度赶赴莫州,社禝安危,在此一举,眼看着宋、辽两国的皇帝第一次对阵厮杀己成定局,但是,当月的17日,没有任何征兆,契丹人突然退兵了。他们一路向北,再没生事,在26日回到了幽州。

这是为什么?辽国皇帝不想孤注一掷?还是他们另有­阴­谋诡计?甚至赵光义亲自迎敌,把他们吓跑的?都不是,契丹人有内伤。他们内部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后来这缺陷被宋朝人有意无意地发现了,澶渊之盟之所以能签下来,后世仁宗朝的名臣富弼之所以能只增岁币不割地,都很大程度上受益于这一点。

契丹人跑了,赵光义豪情大发,赋诗一首,其中有“一箭未施戎马遁,六军空恨阵云高”。唉,手痒啊,你跑那么快­干­嘛,有种打一架啊!而且《宋史》里纪录,这一段的史实是“关南言大破契丹万余骑,斩首三千余级……”

似乎这一架打过了,而且相当地凶狠呢。

赵光义班师回朝,一路上歌功颂德,欢庆胜利,为陛下的勇敢欢呼。但是赵光义心里清楚,所有的人也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封得住嘴呢?就算再强的舆论宣传,随军参战的士兵成千上万呢!赵光义悻悻回京,没过几天,他大哥的二儿子赵德芳就在睡梦中说死就死了,当时年仅23岁。

德芳死了,这次没有怒喝,没有自杀,没有水果刀,也没有现场直播,抱尸痛哭,似乎人们己经习惯了赵光义每次亲征之后都死一个侄子的惯例。

但是为什么呢?万事总得有点理由吧?

没有理由,因为没有证据,想猜?那好,继续生活,在公元981年的这一年里,宋朝的故事多多,每个人的生活都多姿多彩。

先从去年的一件小事说起,话说开封府里有一个叫吕端的判官,长得肥胖浑圆,平时笑嘻嘻的,给人们的总体印象就是酒量好、­肉­量大,是个饭桌上的英雄,正常生活里的饭桶。这一天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史书没写),只说皇帝对他“赫怒”,命令给他戴上一面重枷,押送到商州(今陕西商县)安置。但是当时开封府里他还有些活儿没­干­完,好多的文件得签署。只见吕大胖子照旧笑呵呵,跟没事人一样,叫道——“但将来,但将来!带枷判事,自古有之。”

结果等他临上路,皇帝又来了一道圣旨,命令他不许骑马,更别想坐船,从开封到商州,1300多里地,只许步行!

完了,吕大胖子,这么肥,还戴着枷,只能步行,这不是要人命嘛。没人敢劝,连宰相、首辅薛居正都托人带话安慰这位吕仁兄,要他暂且认灾。却不料吕端呵呵一笑——这不是我的灾,这是长耳朵驴的灾!

说完大笑上路,毫不介意。

说这事,不是提一下未来的托孤宰相的气度,而是说,赵光义为什么对自己的老衙门老部下生这么大的气呢?要知道,吕端之前所有的记录就只有一条——在征北汉时,提醒当时的开封府尹赵廷美千万别答应皇帝留守开封,而是强烈要求顺军一起去前线。

似乎是个忠臣吧,不管具体是为了谁,至少赵廷美、赵光义和大宋朝都因此受了益。那么赵光义在搞什么?­干­嘛发了这么大的邪火?吕端充其量不过就是赵廷美的一个亲信罢了。

往下再看。

转过年来,到9月,也就是德芳死后整半年,如京使柴禹锡等人突然告发开封府尹、秦王赵廷美,罪名是“将有­阴­谋窃发”,具体表现是“骄恣”。

注意,是“将”有­阴­谋窃发。

“将”有,不等于有。这算犯罪吗?但是每天的火警预报,也都是在火还没有烧起来时才播的吧。

小心无大错,甚至早点提防,也是对“将”要犯罪的人的关怀爱护嘛,免得他真正犯了罪。于是赵光义决定重视一下,针对于“将要”,他应对以“预防”。

他需要一个从政经验极其丰富,政治斗争水平高超的老同志来给他把把关。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很正常,都能让人理解,是吧?只是下一步就谁也没料到了,他找的人居然是……赵普。

居然是赵普,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要知道赵普虽然符合所有的技术条件,但是从原则上讲,他不被肃清就是皇恩浩荡了。何况大宋朝里文官人才鼎盛,光宰相就有两位(遗憾,首辅薛居正在三个月前死了,不然就是三个),找个高级点的秘密警察用得着起用以前的死敌吗?

但他就是找了。

那么换个角度来看,赵普敢来吗?他被压制折磨快6年了,想尽了办法,甚至自觉进京接受监管,才勉强活了下来,他还敢上朝趟浑水吗?

但又是出人意料,赵普来了,而且主动说——我想在朝廷的核心枢纽工作,来观察是否有­阴­谋叛乱。(愿备枢轴,以察­奸­变)

不仅趟了,而且往水最深的地方走。并且当天下朝,他就连夜给皇帝写了一封密奏,信的中心议题就是告诉陛下,请您到皇宫内院去仔细地找找,有一个重要的小盒子,里面装的是您母亲、您大哥,还有臣赵普一起签名生效过的遗嘱,可以证明您的即位是合理合法的——即“金匮盟书”。

好东西,好创意,只是似乎晚了点吧?

这时候前任皇帝赵匡胤的两个亲生儿子德昭、德芳都己经死了,再谈合不合法,还有意义吗?而且总是旧话重提,没完没了地揭赵光义的老伤疤,你信不信拍到了马蹄子上踢你个灰头土脸?!

但事情就是这么的邪门,赵光义不仅没生气,反而“大喜”、“大感悟”,立即把赵普召上殿来,对他说——人谁无过,朕不等五十岁,已尽知四十九年的错了。

一句话,赵普,你真是我的贴心人!当天赵普就被加封为司徒兼侍中,取代己死的薛居正,当上了大宋的首辅宰相。

一步登天,重回旧位。而且不止这些,同样的一个职务,在不同的人来­干­,就有不同的效果。当赵普恢复工作的第一天,率领文武百官上朝时,就发生了一件事。赵廷美的位置后移了。

按照规定,开封府尹、秦王,像以前的开封府尹、晋王一样,位居宰相之上,每朝列班,为御座之下第一人。但是赵普来了,赵廷美就主动申请,把这个位置还给了以前的老宰相,自己宁可后撤。

赵普愉快地接受了,能回来工作,实在是太好了,能和大家伙儿再见面,也真是太高兴了。他的目光划过全场,向每一位同事微笑致意,每个人的回复表情也各不相同。最后,他和一个人短暂地对视了。

赵普的笑容更加亲切了,那个人的表情有些生硬,他叫卢多逊。

幸会,幸会。两人的目光内蕴浓烈,惺惺相惜,连夹在他俩中间的秦王赵廷美都往旁边闪。没办法,赵普和卢多逊挨得就是这么近,一生的缘分,掰都掰不开。

看现在,赵普是第一宰相,其下是第二宰相沈伦,但是很不巧,沈宰相病倒了,重得差点追随原领导薛居正一起到­阴­间报到。而第三宰相就是卢多逊,两人不仅是现在站班挨得近,以后就连上班报到都得在政事堂的同一间办公室里。

看以前,那故事就太长了。两人本不在一个辈份上,不仅是年龄,看资历,赵普己经是赵匡胤的首席幕僚了,卢多逊才在后周考中了进士,等到赵普独自做了10年的宰相,卢多逊才爬到了翰林学士的位置。

也就是说,两人的对比是一手遮天PK刚刚冒头,看着是有点找死,但是卢多逊就有能耐把赵普弄得灰头土脸。因为实力相克,赵普的致命短处,正是卢多逊的特长。

谁都知道,赵普读书不多,当宰相凭的是吏道­精­通,能用普通话和实际行动把天下摆平。可要是一但说到了“之乎者也”,赵普就死梗了。但要命的是,当时的皇上赵匡胤就是个好读书的人。据记载,不管当时宋朝的国家图书馆(崇文院前身)硬件设施多糟糕,他都会频频借阅,而且读完之后和臣子们交流读后感。

每当此时,就是赵普的鬼门关。那是一本一本又一本的线装书啊,今天你说没看过,明天你说读过可忘了,可后天居然还有!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时就是卢多逊的天下了,就像奇迹一样,当年不管赵匡胤读的是什么书,想说什么事,甚至想回味某一个具体的段落,卢多逊都能给你现场背出来!

吓死人吧?但你能想象吗,这不是卢多逊博学广记,而是他单纯的记忆力超强。他每天都和图书馆的馆员勾通,皇帝借了什么书,他也照样借一本,皇帝在看时,他也在看,第二天……哈哈,赢就赢在起步线上。

常此以往,赵匡胤的下巴每天都砸到脚面上,赵普满脸是土,卢多逊锃光瓦亮。从此卢多逊在赵匡胤的面前挣足了印象分,并且抓住每一次与皇帝见面的机会,见一次,就揭露一些赵普的短处,一直努力到了赵普被罢免,赶出京师。

赵普当年与赵光义的争斗是禁忌,知道的人不说,不知道的人不敢猜,卢多逊作为PK赵普的绝对主力,就理所当然地在赵普惨败之后,成了胜利者。从此他平步青云,在5、6年之间就坐到了大宋第三宰相的位子。并且由于他是赵光义的亲信,他上面的薛居正和沈伦都要让他三分,他的地位和专横程度己经基本达到了当年赵普的程度。

一件事可以证明,赵普当年在政事堂里立一陶壶,中外奏章看着烦的,就扔进去,等到量够了,就一把火烧掉;而卢多逊当朝,百官写给皇帝的奏折都要由他过目,他不想让皇帝看着的,赵光义还就是看不着。

至于原因,至于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权力,就不好说了。

赵普能,那是因为人家是开国功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下就是由他和赵匡胤共同打下来的,宋朝执行了300余年的国政纲领,一直都牢牢地打着赵普的印迹。那么卢多逊呢?

卢多逊就是一个执行者,如此而已。但是地球的法则是,你打败了谁,你就高于谁。但是这还不够,卢多逊把它发扬光大了。

他打败了一个对手,之后就要不断地加以虐待。具体表现就是,他似乎对胖揍赵普上瘾。一来二去,时间长了连他老爸都看不下去了,专门找他谈了次话——儿子,你找死吧。赵普是开国元老,你搞他,唉,我还是早点死吧,别赶上你完蛋时受牵连。(彼元勋也,而小子毁之,吾得早死,不见其败,幸也)

但卢多逊一意孤行,决心痛打落水狗。赵普被赶出京城,不行,得继续罢官;赵普进京被监管,不行,还得继续迫害;到后来赵普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叫王继英的亲信了,堂堂的大宋故相,弄成了个孤寡老人,可就这样,还只是个开头!

话说赵普的小舅子叫侯仁宝,是大家子弟,家有大第良田,生活悠闲自在。忽然有天想当官。好,赵普一句话,他当上了洛阳知府。美差啊,那可是大宋朝的西京。但是时光有限,转眼赵普倒台,卢多逊和赵光义的乐趣是一样的,他俩一合计,好,给这位小舅子一个好职位,直接把侯仁宝从洛阳派到了邕州,那可是秦岭之外,等于发配了!

从此苦日子没完没了,一连9年,侯仁宝连个探亲假都没有,更别谈调换职务,回到北方了。最后他连致仕辞职都不被允许,被逼无奈,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其难度之高,真让人瞠目结舌,他居然为了能回家,就算把国家扔上战场都在所不惜。

侯仁宝给皇帝上书——陛下,交州(交趾,古越南)出兵变了,主帅被害,国乱可取,我想到京城当面向您汇报攻取的办法。

赵光义大喜,要知道交趾在五代时独立了,第一名将潘美征南汉的时候,就像王仁斌征后蜀时放过大理国一样,对交趾没理睬,让它继续独立。哥哥的遗憾,就是弟弟的事业,赵光义决定把交趾像吴越、漳、泉那样收归国有,于是马上派人召侯仁宝进京。

眼看侯仁宝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他哪是想领兵打仗,他只是想找个机会回开封,然后就算在开封当街把腿摔断,都绝对不出城了。可是他贼,卢多逊是贼祖宗,一眼就看穿了里边的玄机。一句话就把侯仁宝的美梦砸得粉粉碎。

——陛下,召侯仁宝进京,消息就会泄漏了。不如派他在岭南直接出兵,这样才能出其不意,一战成功。

赵光义一听大喜,爱卿你想得真周到,就这么办了!

于是当年的7月份,侯仁宝欲哭无泪,从驻地邕州领兵出征。朝廷也算对得起他,给他配备了兰州团练使孙全兴、宁州刺史刘澄等文武官僚,水陆并进征讨交趾。

战况简单点说,就是侯仁宝误国误已。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出身只是个公子哥,他懂什么军事?开头时杀了一千多个交趾人,就开始盲目乐观,不等全军到齐,就严令进军。结果交趾人似乎怕了他了,他来就投降,他一高兴就受了降,结果受降大会上被交趾人一刀砍掉了事。

就这么简单,远征军主帅先死了,而且当时正是北半球最湿热的7、8月份,交趾地面上瘴疫流行,远征军严重水土不服,当地的转运使许仲宣当机立断,一面快马回京报告侯仁宝战死,一面直接宣布撒军。

他的理由很充分——如果等朝廷的命令,远征军就都得死光了。(若俟报,则此数万人皆积尸于广野矣)

就这样,征交趾失败了,朝廷里的党争第一次影响了宋朝的军事胜负。但在当时没人去想这个,一来交趾本是外快,抢过来是便宜,没抢到也不是损失;二来刚刚莫州大败,在动摇宋朝国都根本的危险面前,这样的小胜负实在没法吸引公众的眼球。

但是赵普心疼,那是小舅子,而且他老婆大人还健在,天天的闹啊,换谁能受得了?但是很快的,这件事就揭过去了,连赵普的老婆都不再提。其原因不是因为朝廷追封侯仁宝为工部侍郎,并且给他留下的两个儿子封官作为补偿,而是因为赵家有喜事了。

大喜,赵普的长子赵承宗要成亲了,女方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是赵光义的姐姐燕国公主与归德节度使高怀德的女儿。赵家人高兴,这不仅是说结婚添人进口,而是代表着赵普老夫妻晚景终于不再凄凉,身边能有个照应人了。

这之前,赵承宗像侯仁宝一样,被迫到外地当官,在潭州做知府,和侯仁宝一样回不了京城。可是与皇家结亲之后,一般来说可以留京工作,这样不管职位高低,最少是父子团圆,美满生活啊。

可是婚后不到一个月,卢多逊就上表要求赵承宗离京归任……他妈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赵普出离愤怒,你搞了我的舅子还要再搞我儿子,一定要把我全家都弄死是不是?!

那好吧,不是你就是我,你死我活!

就在这时,赵光义突然宣召赵普上殿,要他帮忙“预防”叛乱。好极了,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为什么赵普明知风波恶,偏向深水行的原因。当年的第一权相根本就不是为了贪恋权位才选择回归,他要报复,要生存,要某某人死!

那么有个问题就得想想了——卢多逊为什么一定要恶搞赵普呢?他们真的有什么生死大仇,无法化解吗?

没有,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他们之间有过一丁点的私人恩怨。而在政见上,在官场上更谈不到冲突。一言以蔽之,当年的卢多逊根本就不配和赵普起冲突。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很简单,官场。

想要迅速冒升,必须得有三要素。一,功劳;二,资历;三,关系。这三样,卢多逊一样都没有。他当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凭着读书考试,才进城当官的小家孩子而已。这样的人想冒头,注定得走险招,为人所不敢为。

史称卢多逊“有谋略,发多奇中”,奇中,就是他最大的特­色­。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机会,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赵普在罢相之前,简直是独立官场之巅,连皇帝都不在话下。可是他就能看出其中的危机,并且果断实施,看准了就­干­。

他砸赵普,以实际行动支持了赵光义。这样就把“功劳”、“关系”一次­性­得到。然后以赵普的失败作为契机,他爬到了上层官场,开始出使南唐,谋划战争,给自己的政治生涯真正加码。直到赵光义即位之后,他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宋第一宰相。

顺利成功。可是也有后遗症。病根就在当初的胜利点上。你是怎么赢的,就得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具体到卢多逊,就是你搞了赵普,就要当心赵普反扑,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把赵普­干­掉。除此之外,再无他途。你永远别去想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因为虽然“历尽劫波”,可人家不是你的兄弟!

卢多逊天分超常,深知这一点。

于是不管怎样过分,不管他父亲怎样规劝,卢多逊都要把赵普黑到底。何况赵普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说舅子、儿子都还在当官,就从赵承宗的婚事上看,卢多逊都没法睡安稳觉。

看看新娘子的身份,不仅是国亲,而且是军中领袖人物高怀德的女儿,赵普都这样狼狈了,可还是有人这样亲近他!

必须除之,于是继续恶搞,但是突然间赵普居然就又走上了金殿,并且站了所有朝臣的最前面。第一宰相,首辅,唉……多少年企盼的位子啊,居然被突如其来地抢走。卢多逊沮丧之余心惊胆战,他知道,赵普是一定会报复的。但问题是,报复会怎样来呢?

猜不透,历史很快就会证明,卢多逊还是太­嫩­了,赵普是金峦殿上真正的大师,当他出手时,你只能有一个感觉,那就是郁闷加不解,就像当年五行山下匪帮里的二当家那样坐在村头沉思——为什么我大腿挨了一刀,全身却到处都在冒血呢?咋搞嘀啊?

这还是小意思,当赵普状态好、动力足时,他能只扎一个人的大腿,却让一整片的人都全身往外冒血!

赵普开工,先拿工钱。

就在他抛出“金匮盟书”的当天,他儿子赵承宗就留京任职,转成了首都户口。紧接着没过几天,交趾兵败就找出了责任人。具体负责前敌军事指挥任务的原兰州团练使孙全兴被逮捕下狱,狱中一顿毒打之后,拉到街口砍头示众;在这之前,侯仁宝的另一位助手,宁州刺使刘澄连京城都不用回,在邕州(今广西南宁)就被当街正法,给国家省了一大笔罪囚押运费。

自此,侯仁宝的事告一段落,想来赵普的家庭生活也随之安宁了,他己经可以全心全意地为国家办工出力。可是在这之后,赵普就基本消失了。这个人每天上朝下班,悠游闲散,似乎什么事都不管,完全隔离在所有热点敏感的事情之外。

至少他在这个时段的史书里失踪了,但是大宋朝廷的上层建筑却在近大半年之间风云突变,旧貌换了新颜。他用实际行动向所有朝臣做了个示范,告诉他们得用什么手段,才能做到在卢多逊的面前出剑,却突然刺中秦王赵廷美的ρi股,而且这一剑刺中之后,喊救命的却还是卢多逊本人。

说一下秦王赵廷美,这位排名大宋朝第二号人物的显贵,他一定不会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段历史的主角。甚至根据他的表现,他都不明白赵普为什么会突然上台。

回顾他的人生,先从赵匡胤时代说起。赵廷美的富贵是突然来临的,在他大哥从洛阳回来之前,他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他的血缘,他注定了是一位宗室亲王,可以安享富贵。但是事情突然变化,他大哥在一个月里到他家串门三次,把他的地位一下拉升起来。之后赵匡胤暴毙,他二哥跃过了两个侄子即位登基,他的地位更加暴升看涨,一跃变成了天字第二号人物。

宁封廷美,不封德昭。不知这里的玄机,赵廷美本人知道吗?他肯定不知道,因为他以后做出的事越来越出格。

先说在和平时期,他对荣誉来者不拒,让他当开封尹,他就当;让他当亲王,他很高兴;让他站在宰相的前边上班,他更加乐不可支。甚至他还养成了一个奇妙的习惯,这习惯的独特,在整个300余年的宋史之中,也仅有他这么一例而已。

话说一个30多岁的男人好奇心能有多大呢?请看赵廷美的临床症状。他每天上早朝,进了午门先不去政事厅和宰相们汇合,而是先往学士院那边瞧两眼,如果发现那里的大门横着一块大锁头,那好,他就一定要先走到那边去。

来到门边,向里面问话——喂,里边的人听着,今天谁要升官,谁要罢官啊?

里边的人还真听话,马上照实一一回答。

很小的事吗?但这己经是严重违规犯法了,可以说他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明目张胆地拆他二哥的台,并且天天如此。

宋朝的高层人事任免是国家级的机密。每次的重大人事变动,正常程序是这样的——先由皇帝召见翰林学士,告知任免的人员以及一些意向上的解释;然后赐给学士文房四宝,由内宫宦官护送该学士回学士院草拟公文。这其间学士的能力就分出了高下,而且该学士对任免人员的私人感情都可以得到体现。

他得把皇帝的意向加以总结归纳,变得公文化,能拿得上台面。具体地说,他如果喜欢你,可以让你罢官罢得潇洒,像是回家休假。要是他烦你,他能让你灰头土脸,一辈子蒙羞。这样的事,苏东坡都做过。

事情机密而且私密,于是夜间把学士放进去,外面就上锁。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朝前,才把彻夜加班,搞出来的公文交给皇帝过目,皇帝说行,再令翰林待诏在白麻纸上抄写下来,成为正式的官面公文。然后才能拿到正殿,在文武百官面前来个宣麻。

制度如此,就要遵守,何况这真的很有必要。试问当官所为何来?升官免职是官场最敏感的事,如果能事先知道,往轻了说,有人能及时去巴结新贵,结党营私;往严重里想,小心事先知道被罢免的高官选择造反!

很敏感吧?所以才说赵廷美的举动是300余年宋史里独一无二的。试想有所图谋的人,一来­干­也要静悄悄地­干­,背着点人;二来,时间上也得有点提前量,怎么也得在拂晓之前得到消息才管用吧?像赵廷美这样,马上就上早朝了,才当众打听,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显示出你真的与众不同,能比大家伙儿早知道半刻钟!

再看一下战争时期。攻下太原城时,赵廷美也有过特殊的表现。当时刘继元刚刚投降,赵光义下令殿前都虞候崔翰率先进城,除他以外,不准任何人再进。可是赵廷美就是不信那个邪,我就进,怎么着?结果崔翰迎头一声断喝——滚出去!

他也就出去了,你倒是有种真正学一下曹­操­的长子曹丕,抢先进城,也抢个美女,并且把所有大兵都镇住啊。结果一声断喝就变乖了,并且还事后找帐,把这事主动告诉了他二哥,让他二哥给他作主出气……唉,真是无语了,你在告崔翰前是不是也得先承认自己违规了呢?

结果崔翰被贬出京城,到地方任职。

以上种种,无不表露了一个带有普遍­性­质的常识——家里的老儿子真是不懂事。

但是不怕,赵家的哥哥都是宽厚人。无论是匡胤,还是光义,他们都由着廷美的­性­子来。而且为了让廷美尽兴,光义还把总碍着廷美发挥的吕端给押走,让母亲的小儿子彻底没说没管。

这样的好时光一直延续到了宋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的3月初一。这天是北宋王朝的一个大日子,著名的、闻名遐迩的、军民一体的、耗工费力的金明池终于建成了。

金明池,位于大宋京城开封的外城西墙顺天门外之北,与路南的琼林苑相对,建成之后两者合而为一,成为超过周天子灵池、汉长安昆明池的超巨大洗澡盆,公开的理由是为了训练水军。

这个池子是纯手工打造的,说它大,它“周围约九里三十步”,从太平兴国元年,也就是赵光义刚刚登基就开始凿筑了,不仅征调工匠,甚至都动用了3万5千人的现役军队,也要7年才能完工;

说它美,“临水近墙皆垂杨”,并且在原琼林苑修筑华府大第,赐给宰相、枢密等两府大臣;

说它重要,皇帝每年都要率百官到此观赏水军­操­练,并且还要在琼林苑大宴科举的幸运者新科进士。“我也曾打马御街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这是一个中国人传统思维里至高无上的荣耀,从此成为定式;

说它亲民,北宋一代每年的3月初一至4月初一之间,金明池向全国黎庶开放,任何人等均可出入这个超级华美富丽的皇家园林。到时金明池内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到处都是赌博、餐饮、卖艺的人群,人们还可以免费观赏大宋水军的­操­演,就像现如今的国庆阅兵一样,亲身感受大宋王朝的伟大与昌盛。

今年是第一个3月初一,尤其是金明池最后一个大工程——水心殿终于落成,大宋皇帝赵光义宣布他要亲临开光典礼,为水心殿的开业剪彩,并泛舟池中,尽一日之欢。很好的事吧?但是活动突然被取消,皇帝紧急返回宫中,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人事任免突然频布——罢免秦王赵廷美开封府尹之职,授西京留守。开封府由右正谏大夫李符权接任。

再以后,人们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有人紧急告发秦王廷美将在金明池发动政变,夺取皇位;并且计中有计,一旦皇帝当天不上当,他就要装病,在皇帝过府探病的时候,再关门杀人。让赵光义自投罗网,他好守株待……那个兔。

拙劣不堪!

这就是当年以及千年之间,无数人对这个“罪名”的鉴定。又是“将”有­阴­谋,又是纯粹的莫须有。拜托了,能不能有点技术含量,比如说,赵廷美一生从未掌过军队,金明池里有水军,还有庞大的护驾卫队,你让他拿什么来政变杀人啊?

再说装病杀人,唉,皇帝死在你家,你再摇身一变,扒下血淋淋的黄袍,出来当皇帝……你还是你两个哥哥的小弟吗?混得太矬了,想想你大哥当年,黄袍上一滴血都没粘过;再看你你二哥换衣服,别管具体是怎样­操­作的,连一丁点的把柄都没给人留下。你可倒好,在你家里死皇上?你再取而代之?

太搞笑了吧,这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计谋”啊……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才能看出来那位幕后的总策划是多么的高明,这个计谋可真是太绝妙、太贴切、太量身定做了。

看一下事情的结果。当赵廷美的“­阴­谋”败露之后,光义的仁兄风范显露无遗,他“不忍暴其事”,为了家丑不外扬,他只是把廷美的工作调动了一下,从开封调到了洛阳,一样还是府尹。并且赐廷美袭衣通犀带、钱十万、绢綵各万匹、银万两以及西京甲第一区的超豪华住宅。

不仅如此,在通报廷美工作调动的学士宣麻中更是文辞讲究,关爱从容,超水平发挥了学士爱人的功力,给足了廷美面子——洛阳太重要了,从前是周朝的国都,现在是我朝的西京,这样的地方,必须得由极亲贵的皇室宗亲去镇守才行。皇弟廷美出身高贵、才高品重,治理东京的开封府时政绩突出,现在由他代替皇帝去洛阳,就像皇帝亲临一样……

并且还有附带的优惠条件,由于他的到来,原西京的留守府判官阎矩、西京河南府判官王遹也沾光,平白得到了各百万钱的赏赐。

就这样,到了4月份,廷美被一再催促,终于离开了东京开封,当他走时,他的二哥还派以忠厚长者著称的枢密使曹彬在琼林苑设宴,给他践行。

真是仁厚啊,只是不知道把饭局设在金明池畔的琼林苑,赵廷美会有怎样的感觉呢?那可是他准备“杀”他二哥的地方啊。

但不管怎么说,廷美还是离京上任去了。他一离京,东京城里立即天翻地覆。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左卫将军、枢密承旨陈从信、皇城使刘知信、弓箭库使惠延真、禁军列校皇甫继明、范廷如、王荣等人,“皆坐交通秦王廷美及受其私犒故”,被责降。其中王荣更是“削籍流海岛”,成了化外野人级囚犯。

这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廷美4月1日出京,这些人在4月4日就被抓扔进了班房。这当然还没完,再过3天,到了4月7日,赵普终于走上了前台,因为有件事必须得由他自己办,才能爽心快意,其乐无穷。他亲自向皇帝报告——非常遗憾,您的第三宰相卢多逊也和秦王交通了,并且两人达成共识,希望您早死。(多逊言——愿宫车早宴驾,尽心事大王;廷美答——我亦愿宫车早宴驾。并送多逊礼物多项。)

并且两人之间奔走联络的人都被赵普挖了出来,一时之间,开封城里狱吏奔走,卢多逊和他的党羽统统被送进班房。

赵普的春天到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以往种种,或许他应该杀了卢多逊,或者往死里折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就像他这些年所承受的那样。但他是赵普,他有更强的报复手段。

留下敌人的生命,要杀,就杀死敌人的信念和光荣,要敌人在最苦涩的回忆里逐渐明白一个比死都要屈辱的事实——你什么都不是,你留在历史里的印记,只不过是作为我赵普一时的敌人而已……

卢多逊,因涉连秦王赵廷美结党营私案,被捕入狱。初判死刑,诛斩九族。后削夺其官职及三代封赠,举家发配崖州(今三亚),遇赦不赦,于宋雍熙二年(公元985年)卒于崖州水南村寓所,年52岁。

更加密集的火力瞄准了赵廷美,大宋朝的各级官吏人等,在开封城里拉开弓弦,­射­程达到几百里,纷纷把告状的、揭发的、要求严惩的种种奏章­射­到了廷美的身上。

7日卢多逊下狱,连同被抓的还有中书守当官赵白、秦王府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等人。这些人物虽小,可都是廷美的身边人,秦王府的“隐私”一下子大白于天下。

15日,大宋官家赵光义恍然大悟般再也无法忍受弟弟的忤逆背叛,他召集文武常参官集议朝堂。由太子太师王溥领头,一共有74位高官上奏——“多逊及廷美怨望咒诅,大逆不道,宜行诛灭,以正刑章;赵白等请处斩。”

大臣们义愤填膺,一片杀声,可赵二哥却仍然顾念手足之情。第二天16日,他下令先流放卢多逊;然后命令远在洛阳的三弟马上离开办公地点,回家里停职反省,不准出屋;至于赵白那些小吏,当天就都拉到都门之外,开刀问斩,所有家私完全收没入官。

再过两天,到了18日,下令把秦王赵廷美的所有子女打回原形,皇子变成皇侄,皇女连公主的头衔也去掉,连她的丈夫都不再是驸马,并且马上出京,到西京洛阳去找他们的父亲,非诏不得进京。

到这时,原来的大宋第二人物赵廷美己经从职务上,从名位上统统地变成了自由落体,但是,这仍然只是个开始,金明池叛乱事件愈演愈烈。到了19日,宋朝的第二宰相沈伦,因为与卢多逊同列,却不能及早查觉卢的逆节恶行,被罢免相位,降为工部尚书;

21日,中书舍人李穆也被牵连罢官;28日,赵白的两位哥哥同样罢官,并被流放海岛;进入5月,打击的重点从开封转场到洛阳,西京留守判官阎矩,这位刚刚因为赵廷美来洛阳被赐钱百万的原秦王府属臣,连同前开封府推官孙屿都被贬官,一个到涪州,一个到融州,都变成了司户参军。罪名是因为对赵廷美“辅导无状”。

攻击的收尾动作由现任开封府尹李符来完成,他上书——“廷美不悔过怨望,乞徙远郡,以防他变。”于是降封廷美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再命崇仪副使阎彦进到房州去作知州,监察御史袁廓为房州通判,对廷美严加看管,为了促进他们的工作热情,再各赐白金300两。

县公,尤其是房州,这是当年柴荣的儿子柴宗训被篡位之后,流放监管的地方了。可是赵廷美到底犯了什么罪呢?回顾全部过程,一切的罪名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都在猜测之中!

更有甚者,最后给廷美定罪,把他发配边远山区的理由,竟然是他“不悔过”,而且口出怨言……还有什么好说呢?还是回顾那位幕后的大师为什么要这样“拙劣”吧。

回到创意的最初阶段,要怎样才能既达到效果目的,又能进行得风波不起,一切尽在掌握中呢?

要让赵廷美欲辩无词,更要让他欲辩无地,连说话的机会地点都不能有。要达到这样目的,就必须要这样的罪名。

请想象,如果赵廷美当初所犯的罪,是重罪,是光天化日、众所周知的,那么你是不是就得立即惩处,不容私情了呢?那样就得在天子脚下大张旗鼓,主谋、同谋、随从一体­鸡­飞狗跳全部拿下。

太简单粗暴,太没有情趣了。政治是门拈花微笑,默契于心的艺术。

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传言式的罪名,正好恰到好处轻轻巧巧地把他调出京城,然后先灭其党羽,再一步步蚕食他的家人,最后才掳夺他的官职,把他边远发配。

国手布局,步步扣紧,最初时风起于青萍之末,到最后才浩浩荡荡,无可阻挡。至此,一切完美收官,等尘埃落定之后,他不仅把自己的死对头致于死地,就连宋朝的最上层官场也重新唯他独尊。

前第一前宰相薛居正病死了,第二宰相沈伦罢官,第三宰相卢多逊发配,赵普事隔7年之后,再次成为大宋的独相。

好了,他己经亲身演示了怎样扎一个人的大腿(赵廷美),却让周边一大片人都全身冒血的­精­彩技艺。

似乎很圆满了,他满足了皇帝,也成全了自己,但是谁能想到呢?有一个在这件事里受益最大的人,却对他充满了不满、不屑、甚至是仇视。这个人,直接导致了他的第二次倒台下野。在强调的是,这人不是赵光义。

但这是后话,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了,如果最后一定要找一个赵光义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段来结束他三弟的政治生命的理由,那么在当年的宋史记载中,可以勉强地找出三点印迹来,是与不是,仅作参考。

第一,在前一年,公元981年,赵普刚刚受命“备枢轴,察­奸­变”时稍晚一个月,赵光义下令“驾部员外郎、知制诰贾黄中与诸医工杂取历代医方,同加研校,每一科毕,即以进御,并令中黄门一人专掌其事”;

第二,当年的12月份,赵光义下令向全国购求医书;

第三,转过年来,公元982年,赵廷美刚刚倒台,赵光义就“加封其长子德崇为卫王;次子德明广平郡王,并同列为平章事,分日赴中书视事。”

这一年赵光义44岁了,再过6年,就是他大哥的寿终年限,他会不会有些心惊呢?而他这样大张旗鼓,不管不顾地加快医学研究的脚步,再加上他迫不及待地扶持自己的儿子进中书省,跟着宰相上班学习工作,去熟悉怎么治国,会不会是他的箭伤有了什么变化,让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了呢?

至少除掉他三弟,再掳夺他三弟子女们皇储的地位,他的儿子们己经是大宋皇位的唯一继承血嗣。

当然,这都是猜测了。但是这件事之后,历史突然发生了变化,上苍向赵光义、向全体宋朝的汉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脸,机遇,千载难遇的机遇接二连三地向赵光义袭来,这一年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幸运之年。

只要他能处置得当,把握住机会,他就能扳回之前所有的错误损失,让宋太宗真正变成唐太宗。

只、要、他、能、处、置、得、当……

先是5月份,就在宋朝的第二宰相沈伦刚被罢免之后,辽国突然犯边。这一次的规格和上次的瓦桥关一样,是辽国皇帝耶律贤自将中军,辽国所有的名将大臣几乎全部到齐。

但是他们这次选的地点不太好,是满城(今河北保定西北),也就是上次崔彦进等人手捧阵图叫翠花的地方。这一次满城的将士们还是没按常理出牌,他们面对辽国的皇帝,根本就没想着守城,而是冲出去在城下与契丹人狠狠地拼了一场,硬生生地把辽国皇帝击退,并且箭如雨发,把辽国太尉耶律希达当场­射­死。之后更发挥老传统,在半路设下了伏兵,把辽国的统军使耶律善布给围住,可惜辽国人太多了,马上就有人来救。

结果包围圈被击破,到嘴的鸭子又飞了。不过没办法,来的人是宋军的老熟人,辽国的南院大王兼枢密使耶律斜轸。

就这样,辽国人很没面子,他们在当月就灰溜溜地回国了。

再过两个月,雁门关传来捷报,潘美与杨业在关下击破来犯的辽军,阵斩敌军3000余人,并追击入辽境,击破其堡垒36座,俘获其老幼万余人,牛马5万匹。

北疆接连大胜,宋朝全境都松了一口气。这把自去年以来瓦桥关之败带来的­阴­影大大消除了。但是真正让宋朝人,让赵光义兴奋的事,却与这两战无关。

回到5月份,就在满城之战刚刚胜利的时候,宋朝的国都开封城里突然来了一群陌生的异族人。这些人装束奇异,风尘仆仆,虽然神­色­沉郁,但是难掩其高贵强悍的本质。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王族,是虽然没有帝号,但统治广漠草原己过百年的领主。

这些异族王者在大宋君臣心目中一直是传说般的人物,他们自从唐末以来,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中原王朝的国都里,但是现在他们万里迢迢,从宋朝的西北边疆入境,俯首低眉,给赵光义带来了他作梦都想不到的好东西。

这些是党项人,他们把自己世代居住近200余年的祖居之地,夏、绥、宥、银、静等五州献给了大宋。这片土地,就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平原,好不好?真好!但能不能要?得小心。

党项人的历史,同样源远流长,一说出自羌族;一说出自鲜卑。以羌族为源,他们的先祖在南北朝末期被载入历史,原居住在黄河河曲一喧。到隋末唐初,他们西面的吐蕃人开始兴起,成了他们世代的仇敌,他们被迫迁徙。先到了甘肃的庆阳,之后再分出一部分迁到了陕北的米脂、横山一带定居。

陕北一部的党项人部族,有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利氏、米擒氏和拓跋氏。拓跋,为其中最强。

另一说以鲜卑族为源,主要说的就是拓跋部的族出源头。

拓跋鲜卑的原居住地是东北额尔古纳河东南大兴安岭北段的大鲜卑山一带(几乎与契丹同源)。在公元1世纪左右,他们乘匈奴分裂成南北两部,势力衰微之际,南下至现在的内蒙古呼伦贝尔湖一带;到了2世纪的初期,又迁徙到河套、­阴­山一带;公元3世纪中叶,拓跋鲜卑中的一支,迁到了河西地区,建立了南凉政权;414年,西秦灭南凉,拓跋鲜卑归服于吐谷浑。

隋时,吐谷浑被隋重创,被逐出以青海湖为中心的原住地,拓跋鲜卑乘机发难,联合其他党项诸部,并吸纳了羌族的几个部落,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党项部落联盟。

唐末,黄巢起义,唐僖宗向普天下所有种族求援,当时的党项首领拓跋思恭率部参战,战功卓著,升任夏州节度使,封夏国公,并赐李姓,其军队被命名为“定难军”,从此第一次在汉地正朔朝代中拥有名衔封地。

进入五代,天下分崩离析,中原板荡,可是河套之地牢牢地掌握在党项人的手里,还把陕西北部的盐州、延州两地并入,变得更加庞大。

到了北宋初年,这一片土地己经在党项族人手里经营了近200余年,牧场广袤,牧养无数牛羊,出产名种战马,与汉地交界,胡汉两种生活方式并存,党项的农耕极为发达,与宋交界的七里平等地,放眼望去,皆是党项人的储食之仓。尤为可贵的是,其南部更出产当时可以作为货币流通的上等青盐,且产量巨大,一年能出产近一万五千余斛……这是一片多么富饶神奇的土地啊,历数中原诸州,能不能再找出另一块物产如此齐全,地域如此广大的土地呢?

能吗?!

如果你是赵光义,这样一份旷世厚礼从天而降,你要不要呢?

要?还是不要?

在当年的大宋朝堂之上,能瞬间把这问题返回到最初的取舍点上的,不是一位超敏锐的政治高手,就是一个品牌纯正、无可救药的傻子。

抛开定难五州的丰富物产不说,光看它的地理位置,就必须得牢牢抓住,绝不放手。

银州——今陕西省榆林市横山县党岔镇;

夏州——今陕西省榆林市靖边县红墩间乡白城子村,回到五胡乱华时代,这里就是匈奴人赫连勃勃所建大夏国的都城“统万城”;

宥州——今内蒙古鄂托克前旗城川镇;

绥州——今陕西省榆林市绥德县;

静州——有些争议,指认最多的是今陕西省榆林市米脂县(李自成故乡)。

翻开现在的地图,这些地方都压在大宋国都开封城的左上方,直接威胁到关中平原。关中,赵匡胤曾经设想迁都的长安就在那里。这样,问题就简化了,如果定难五州有人作乱,大宋国陕西境内的永兴、鄜延、环庆、秦凤、泾原、熙河等六路经略都将不得安宁,其辖区的金明、塞门、承平、平戎等370余砦,屈丁、安定、定远、安塞等350堡更要时刻备战。

所以,谁如果想不要它们,那他纯粹是个疯子、傻子,甚至是一个卖国贼。

但是请留意,这时如果有人神情呆滞、目光闪烁、全神贯注地思索,还在念叨着要还是不要,那么这个人就真是太……不好说,不能说他有多聪明,起码是很理智。

因为你用最笨的办法想一下啊,这样的好地方,为什么当年的太祖皇帝赵匡胤就没伸手呢?再往前数,为什么连天可汗李世民也仅仅是在那儿设立节度使的职位,并且随便当地人“恤其家属,厚其爵禄,听其召募骁勇以为爪牙,凡军事悉听其便宜处置”,让那块地儿彻底的民族自制呢?

因为“羁縻”。

“羁”——马络头,即马“嚼子”。有了这东西,人类才能驯服牲畜。引伸到政治手段上,就是派出军队去硬­性­压服;

“縻”——牛缰绳,和“羁”差不多,“马用羁、牛用縻”,但这里就泛指温柔亲切的软招子。不能总打,得在适当的时候,用经济、物资,甚至皇帝的女儿们去安抚一下。

只有这样,又拉又打,简称胡罗卜加大­棒­,才能勉强把彪悍难制,又地处僻远的异族人收服。而且小心,这些人时刻都会背叛。就算到了明、清两代,边疆的改土归流都从没消停过。

但要说明的是,以上种种,都不过是常识。赵光义自幼读书,他父亲、他哥哥当年在战场上抢战利品时,都特意给他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拉书,这点小科普对他来说真是太儿戏了。高明的人要往深里想,历史只能代表历史,不然魏晋南北朝时,那些胡人还敢梦想到中原来撒野吗?

赵光义抛开陈旧的历史概念,仔细地分析起这批西夏人无偿送礼的原因。

来的人是西夏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他带着自己的全家老小献地归降,明说了,就是想在开封城里当个京官,再不回去。但是里边却另有文章,严格地说,这时他己经被西夏人抛弃了。

原来的领袖是他的哥哥李承筠,2年前死了,儿子太小,只好由弟弟,也就是李继捧来接任。可惜他不是赵光义,在那片必须很强很暴力才能生存的土地上,没人服他。没办法,篡位就要分生死,眼看危机临头,他突发灵感,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流行过一种保命法则。

唐朝末年的藩镇时期,混不下去的节度使可以偷偷地跑到皇帝身边宣誓效忠,然后就能良田美舍安度余生。这不是很好吗?于是李继捧就来了个照本宣科。

很好,分析结果立即得出——1,假设李继捧是真心的;2,如果他是真心的,那么西夏部落就己经乱了;3,如果西夏部落乱了,那么就必须得抓紧时间了。

西夏是块超级肥­肉­,看看它的四周,东边是完成了统一大业的宋朝;东北方是当时全世界最强大的种族契丹;西方是繁荣的西域大国高昌;西南方最要命,是他们的世仇,高原上的种族吐蕃。哪一面都是虎视眈眈。你不下手,自有别人下手,你要下手,就必须得抢在别人的前面!

怎么办?这个时候,难道还允许赵光义犹豫吗?

赵光义迅速伸手,他赐给李继捧大批金银财宝,给李氏一族在京城盖起了超豪华住宅,然后向党项方面下令,所有李氏族人立即全体搬家,目的地,京城大房子。

同时派尹宪为夏州知州、曹光实为都巡检使,文武齐备,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就把当地的“土官”变成了内地­性­质的“流官”。

了不起吧,改土归流在赵光义这儿做得就是快。

政令发出,宋朝人紧锣密鼓去西夏捡便宜,一切也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党项的贵族们99%都非常听话,他们俯首贴耳离开了自己祖居近200多年的故乡,跟着宋朝的“护送”军队向开封进发。其中李继捧的叔叔、绥州刺史李克文尤其恭顺,他把唐僖宗赐给党项人创业之祖拓跋思恭的铁券御札都带来了,献给了大宋的皇帝赵光义,以此表示全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到这里,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呢?如果把李继捧改成钱俶,把西夏换成吴越,是不是一切就都是夕日重现了?都是主动送上门来,都是举族搬进开封,从此和宋朝的官家们做邻居,一切美满和谐。

真的吗?

要注意,这都是对宋朝人而言,请换到党项人那边去思考,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李继捧吗?内迁的消息就像一只筛子,把党项人中最桀骜不驯的人过滤了出来。

这一天,银州城有一个刚满20岁的党项青年,他带着几十个随从,抬着自己|­乳­母的棺椁,来到了城门。他对把门的宋军说,要到城外去给|­乳­母安葬。

理由充分,况且他的身份也不算太高贵,他只是李继捧的一个族弟而已,当时的官职是管内都知蕃落使。

就这样,他们出了城,然后从棺椁中取出了弓箭兵刃,纵马狂奔300余里,逃入草原深处,在现今鄂尔多斯大草原水草最丰美的地斤泽地区扎下了营寨。就在这里,西夏人的反抗开始了。

这个党项青年的名字,叫做李继迁。

从开始就是仇恨,回顾一下党项人和宋朝人的历史——赵匡胤刚刚登基,当时的党项首领李彝殷就立即遣使上贡,并且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彝兴,来避赵匡胤父亲的名讳,同时贡献大批的党项战马;

到了李彝兴的儿子李光睿,不仅四时上贡,奉献战马,而且还奉命向北汉挑战,来配合宋军的行动。等到赵光义登基,他又主动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克睿,来避赵光义的讳;

李光睿死,其子李继筠完全继承祖、父两代的恭顺原则,把宋朝当上国天子崇敬,可惜死得太早,两年之后,党项人的首领就变成了他的弟弟李继捧。

李继捧更上层楼,把党项全族当了贡品……

而宋朝人给了党项人什么呢?不过就是一句口头的允诺——“许之世袭”。我准许你们可以在自己的故乡,自主地生活。

现在,连这句话也过期作废了。

由此可见,党项人没有半点对不起宋朝的地方,甚至连一点点的失礼冒犯都没有。这是之后千百年间所有的史学家都必须承认的事实。可是上国天朝却欺侮了他们,趁他们出了一个民族败类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抢夺了他们的家园。

是的,你可以说,国与国之间没有道义,只有利益,赵光义遵循了帝王之道,他的强取豪夺很正常。那么,西夏人的反抗以及他们的报复,也就再正常不过了,在这之后的百十余年间,无论人家做出了什么,宋朝人也应该无话可说。

但是在当时,一切还都刚刚开始,正是见利不见弊的时候。宋朝君臣弹冠相庆,刚刚开始笑,结果更大的喜讯从天而降。

当年的9月份,辽国的皇帝耶律贤突然病死了,年仅35岁。而且绝妙的是即位的人不是他成年的弟弟,而是他才12岁的儿子耶律隆绪。这样的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辽国的皇权落在了他的妈妈,皇太后萧燕燕的手里。而这位皇太后,当年却只“高寿”29岁……

完蛋了,不说当时的契丹人和宋朝人是怎么想的,萧燕燕本人是当众哭了——“母寡子弱,族属雄壮,辽防未靖,奈何?”

当真是奈何,里里外外,从此你就要当家了,尤其是不管辽国内部是不是服你,至少南边还有一位大宋皇帝!真是空前的利好,一连串的喜讯让宋朝人心花怒放,但赵光义本人却愈加沉稳,他在观察,首先看幽州。自从皇帝耶律贤死后,辽国南面的第一重臣耶律休哥也消沉了。他再不出战,只缩在幽州城里,把自己的窝修了又修补了又补,甚至都安份到了宋朝的马、牛放牧时偶然跑过了国界,他都会派人送回来……

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别去翻书,就假想一下自己是公元982年时的宋朝人。很简单吧,辽国空前虚弱,机会来了,用一句曾经流行的话,就叫“趁你病要你命!”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但是不忙,抓了满把好牌的赵光义一点都不忙乱,他坐在开封城里,安静地观察着辽国接下来的走向,他有很多的事要做。首先他得把新得的党项五州消化掉,还有,这时的军队也不是当年远征燕云的时候了……但是一切都非常平稳,就在这种平稳之中,曹彬出事了。

有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曹彬,是当时的第一军人,你发现手下的大兵们军饷不够,实在是苦哈哈的过不下去日子。你怎么办?先说啊,向皇帝要,皇帝老儿不给,你那么多的俸禄,又是众所周知、备受爱戴的老首长,那么你自己掏腰包给部下们一些,是不是很美德啊?

你信不信,这就是罪,是中国历代所有皇帝都忍受不了的罪中之“罪”!

话说好多好多年以前,孔子他老人家突然决定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老学生子路。子路己经当官了,虽然小点,可也是一县之长。老师问——子路,来,报告一下你的政绩听听。

子路想了想,什么是老师最爱听的呢?对了,仁爱,这是老师所有思想的最­精­粹所在。于是他说——老师,本县前些日子闹饥荒,弟子本着救人之心,未经请示,就开仓放赈,百姓们很高兴很感激哪。

却不料他老师瞬间勃然大怒,对他的态度就像面对着一个乱臣贼子——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弟子,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老师,我错在哪儿了?——子路还是不懂。

唉,孔子哀叹——孺子不可教也,只有天子才有资格放赈救灾,你这样做,百姓们感激的是谁啊?你在动摇民心,在收买民心,在与君争利!这是为臣子者最要不得的祸乱之兆!

于是以后千百年间所有的儒家子弟们都知道了应该怎样侍奉皇上。可惜,曹彬大枢密使却不知道,没办法,他天赋再高,品德再纯良,读的书终究还是不够。于是做了错事自己还不知道,直到有一个小官,是镇州的驻泊都监兼酒坊使弥德超突然把他告发,他的罪名比子路还要高得多,因为他——收买的是军心!

好了,别说是赵光义,就算是老主子赵匡胤都容不下这样的罪名。曹彬问题的严重­性­和恶劣­性­质不是教育改造的问题,而是彻底回炉,让他重新投胎作人的问题。

一句话,他死定了。

危难时刻,他那么多的熟人没一个敢出面劝解,尤其是军中的好友。比如潘美,只要敢说话,就会火上浇油,让皇帝更加误会军队己经拉帮结伙。怎么办?堂堂的曹彬就真的死在几锭银子上?

关键时刻,一位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站了出来,他叫郭贽。此人的资历很高,是宋太祖乾德年间的状元,想想赵匡胤17年间才考出来几位进士,就知道郭先生的才学到了什么地步,而且这时他还是著作佐郎、右赞善大夫,兼太子侍讲(太子的老师)。他挺身而出,为曹彬辩冤,史称其“犯颜直谏”,最后都跟赵光义说出来了这样的话——“臣受皇上非常之恩,誓以愚直报答皇上。”

我知道我这样很蠢,但我一定要说,并且这是报答你。皇帝,请你分清楚这里的利害。

赵光义强压怒火,有很多的话他没法直接拿到台面上讲啊,无奈之中他乘机反问——是吗?你说说看,愚直有什么好处?

郭贽的回答只有四个字——“犹胜­奸­邪!”

掷地有声,至少要比­奸­邪小人好!

赵光义苦笑了,曹彬所谓的“罪”,再加上平时的安份表现,真的杀了,似乎也真的过分了些……好吧,罢曹彬枢密使、同平章事之职,贬为天平军节度使兼侍中。然后为了奖励告发者弥德超,把他从镇州的一个地方小官,直接提升为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即日起到京师三部(从这时起,宋朝三司改为三部,各置使)里上班。

一步登天,想想宣徽北院使以前是谁的?潘美!那是在潘美打下了南汉之后,才得到的荣誉,再加上枢密副使……天哪,真是幸运得让整个宋朝都嫉妒。但是能想像吗?弥德超接旨之后大为愤怒,觉得他太委屈了,怎么才是枢密副使,为什么就不能直接替换曹彬,当枢密正使啊?!

难道不是吗?本着谁害人谁受益的诬告原则,多大的投入就应该有多大的回报,扳倒了曹彬,你就应该让我来当曹彬啊!

皇上——你不公平!大臣们——你们都小心着,我还要加倍努力!

就这样,刚刚上任的弥德超以更加旺盛的上进心,更加敏锐的嗅觉,寻找起了下一个目标。很快,他找到了。

王显、柴禹锡,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同事,一样的枢密副使,而且都有宣徽北院使的荣誉头衔。只不过人家先到,弥德超只好屈居其下。这更加不可忍受,他公开谩骂式的攻击——王显、柴禹锡蛊惑皇帝,无功而居高官,自己有保社稷之大功,反居其下,不公!

弥德超又骂人了,满朝文武都一哆嗦,可是当事人王显和柴禹锡却哈哈一笑,两人一点都不分辨,更不生气,直接上殿,把弥德超的原话一字不改地上报给了皇帝。赵光义的反应是大怒,立即就把刚刚上任的弥大枢密罢官,并且余怒未消,把他全家都发配到了琼州(现海南),让姓弥的从此远远滚蛋,再也别想在长江北岸露面。

赵光义有点反常,哈哈,其实内容极其简单。看一下王显和柴禹锡是什么人就一切都明白了。这两人在一年多前也是名不见经传,尤其是柴禹锡,只是小小的一个京官——如京使而已。他们能迅速冒升,完全是因为告发了前秦王赵廷美“将”有­阴­谋窃发。

可弥德超却说这两人是“蛊惑”皇上,“无功而居高位”,那就是说赵廷美一事是假的,这两人都是诬告,顺便也把赵廷美的案子全翻过来了?也就是直接说皇帝赵光义虐待三弟,完全是无中生有了!

什么叫做“利令智昏”啊……就算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内幕问题,你想砸人的时候,起码看一下对方是什么货­色­吧。王显、柴禹锡,那都是和你一样无耻无聊无原则的告密者,你以为谁都跟曹彬似的好说话?

就这样,弥德超在当年的2月份一飞冲天,然后在4月份就直达地狱,过把瘾就死。他走了,把回忆留给了众多的当朝大臣,把苦涩留给了曹彬,也顺便让赵光义清醒了点。

冲动是魔鬼,老臣要珍惜,那都是难得的家底子。这似乎都是真理。只不过,这件事没过去多久,曹彬的故事就再次上演,宋代太祖朝、太宗朝加起来资格最老的那位臣子,他的好日子也暂时告一段落,可以回家休息了。

宋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10月,赵普罢相,以武胜军节度使出镇邓州(今河南邓县),加封检校太尉兼侍中。

这时候距离赵普复相之日,仅有两年。这两年之中,赵普以宋朝开国第一功臣的巨大积威,以62岁的高龄日夜­操­劳,帮助赵光义把北征燕云失利后的­阴­影消除,并且贬谪赵廷美、流放卢多逊,把宋朝整个的上层权力秩序重建,等于给赵光义重新换了一片天空。

可是,一纸罢相制,就把这一切抹平归零,这在赵普的心中,是什么滋味?打击?算不上了,无论如何这没有上次罢相时的错愕震惊;卸磨杀驴?太正常了,花开就是为了谢的,连皇帝都要轮班作,更何况宰相。只是个中滋味,冷暖难言,此生己老矣,再次出京,还有来日吗?

当年11月,皇帝赵光义亲自在长春殿设宴,为赵普饯行,并且当场作诗留赠。诗的内容已经不可考证,只是赵普手捧御诗,突然流泪——“陛下赐臣诗,当刻于石,与臣朽骨同葬泉下。”

不知诗里写了什么,赵普一下了想到了生离死别。

当天赵光义也为之动容,隔了一天,皇帝的心绪依旧难以平静,他对近臣说——赵普于国有大功,朕还是寻常百姓时,就和他是朋友(与之游从),现在他老了,我让他到好地方去平安养老,他感激流泪,我也流泪叹息(为之堕睫)。

但官场不相信眼泪,赵普被硬生生地赶下台,马上就让一位有心人看到了机会,右补阙、直史馆胡旦在当时12月,赵普刚刚离京后,就上了《河平颂》,序中说——“逆逊远投,­奸­普屏外。”

逊,卢多逊;普,赵普。一个逆,一个­奸­,皇帝发觉了,都赶走,所以功德无量。

却不料赵光义大怒,把这位胡先生立即赶出京城,连贬官再罚俸,让他彻底尝一下拍中马蹄子的滋味。因为普通的官儿们道行还浅,他们体会不到一个凡人活到赵光义和赵普的层次,会有怎样的痛苦和压力。这时赵光义就在痛苦中,谁说官场是皇帝的乐园?赵普在朝流里随波浮沉,身不由已,他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赵光义太难了,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其八九,赵普可以一走了之,他却必须得永远站在暴风眼里,去体验他主动追求来的,以及没法预料的各种压力。就像这一次,在赵普罢相的背后,就隐藏着他作为一个人来说,最为悲哀的矛盾。

他的儿子,楚王赵元佐。

就在赵普罢相的10月份,赵光义把他的儿子们的名字,一律从“德”字改为“元”,其中长子、原卫王德崇改名为元佐,进封楚王;次子、原广平郡王德明改名为元佑,进封陈王;三子德昌改名为元休,封韩王;四子德严改名为元隽,封冀王;五子德和改名为元杰,封益王。

从此和他哥哥赵匡胤的儿子、弟弟赵廷美的儿子彻底区别开,并且五个儿子同时封王,都加封同平章事,分日进中书省与宰相一同视事。就从这时起,赵光义的子孙在北宋史上唯我独尊,成了皇位的唯一合法血脉。

这其中就有赵普的功勋,据说赵光义曾以他哥哥当年的惯例,询问赵普是否要传于廷美,赵普回答——“先帝己错,陛下岂容再错。”然后居中谋划,把赵廷美做掉。按理说,赵光义要感谢他,赵光义的儿子们更要感激他,可是事实上呢?

他这次的倒台罢相,就毁在赵光义的皇长子,帝位继承的第一顺位,赵元佐的身上。

元佐,提起他,让人想起了德昭。德昭让人悲悯惆怅,而元佐则让人感慨万千。有一个问题,纵观华夏历史五千年,无数人争名夺利丑态百出且视作当然,这其中有没有人在皇位唾手可得,却只为了心里面那一点良知的折磨,就坚决不要呢?

元佐就是这样,当他父亲费尽心机,在血泊里把大宋的皇冠捧到他面前时,满以为他会欣喜若狂,却不料他冷冷地说,不要。因为那上面有他伯父的血,有他两位叔伯哥哥的血,现在为了它,竟然还要让他三叔也流血。

就在廷美被无端陷害时,元佐曾经极力为之辩白、挽救,可是他理智的父亲却一意孤行,最后廷美被发配了,他无可奈何,但是却可以把这口恶气出在帮凶的身上。于是他以楚王兼王储的身份来要求父亲,把赵普赶走。

他父亲答应了。一来大局己定,朝堂之上己经不缺赵普这尊太重太沉的神;二来,元佐文武双全,聪明机警,就连相貌都和赵光义极为相似,在资质上,在心理暗示上,都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

一个交易似乎达成了,未来是元佐的,无论这时赵家另外两支的人受过多少亏负,等到元佐登基时,他都可以尽情地加恩,为父亲的曾经作出补偿,更给自己添加仁德的光环。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但是,就在他封王之后才两个月,时间进入984年的正月,也就是宋朝太平兴国年号终结,雍熙年号刚刚开始时,从房州传来了一个消息,先是让赵光义如释重负,紧跟着就追悔莫及。

赵廷美死了,年仅38岁。

元佐“疯”了,他见人举刀就砍,有人经过他的府门,他会突然间张弓­射­箭,他无法克制的狂暴,他的老师、他的属下,甚至赵光义本人的规劝都不起作用。其实人人都知道,他在用一个奇特的方式来抱负自己的父亲——你是伟大的帝王,我是个卑贱的疯子,这就是你希望的,那么你赢了!

元佐“疯”了,赵光义追悔不及,他在全国范围内搜求名医良药治病,并且为长子大赦天下,祈求上苍垂怜赐福。

另一方面,廷美突然去世,也让他非常悲痛。有一天,他突然对宰相说——廷美小时候就很刚愎,长大了更加变得凶恶。我因为是他哥哥,一直都容忍他。现在也只是把他迁到房州,让他静下心来想想过错。刚想推恩起复,可他竟然这样快就死了,我悲伤,但无可奈何!(遽讄­乳­媸牛痛伤奈何!)

于是他以王位追封廷美,封涪陵王,赐谥曰“悼”,并且为弟弟亲自发丧服哀。然后把弟弟的儿子德恭、德隆提升为刺史,把弟弟的女婿韩崇业提升为静难军司马。转年之后,再加封德恭为左耳大将军判济州,封定安侯;德隆为右武卫大将军判沂州,封长宁侯。并且赐两人常奉外支钱300万贯。

这样,尽管死者己矣,或许也可以致愧疚悲痛于万一吧。

但是,不久之后,赵光义就又说了另外一番话,同样还是面对宰相们——你们知道吗?其实廷美并不是我的同母弟弟,他的妈妈是己故的陈国夫人耿氏……也就是我的­奶­娘。后来她离开我家,又嫁给了一家姓赵的,生了另一个儿子叫赵廷俊。我因为廷美的原因,对廷俊也非常好,让他在宫里做事。可是他们兄弟却里外勾结,就在金明池凿好,我要起驾出游的时候,廷俊把我的行踪告诉了廷美,准备对我行刺。这样的事,如果我交给有关衙门深究处理,那么廷美断然罪不容诛。可我只是让他到西京洛阳去住,躲开小人,好好反醒。可是廷美却变本加厉,出言不逊,所以我才把他迁到了房州,那也是为了能保全他。至于廷俊,我更加只是贬黜而已。我对廷美,没有亏负的地方。

说完,赵光义脸­色­惨淡,非常伤心。(为之侧然)

怎样,有情结,有内幕,还有相关的互动联系,一切的前因后果从此清楚明了,大白天下了。

这时的宰相是宋史上出名的良善老人李昉。此人的年龄和赵普差不多,他为相没有什么作为,只有几件可以称道他“宽厚”、“仁善”的事迹流传了下来。比如说卢多逊在皇帝面前尽说他的坏话,可他不仅不报复,反而在卢多逊犯事之后为之辩护解释等等。但这并不是李昉无能,要说明的是,在太宗一朝,没有任何宰相在重大国事上能有所作为,包括赵普。

因为皇帝是赵光义,这是宋史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独裁者。

回到谈话中,李昉的回答意味深长。他说——“涪陵悖逆,天下共闻,而宫禁中事,若非陛下委曲宣示,臣等何由知之!”

一切都是你自己说的,让我们怎么品评?!但不管话里有多少刺,赵光义都不在乎,似乎这样他就达到目的了——那不是我的同母弟弟,而且出身卑贱……所以,我怎样对他都无所谓!

一个人的心哪,在失常的时候,能做出多少可笑的事呢?想来30余年的亲兄弟,一步步处心积虑地置之于死地,就算是赵光义也神明暗亏,语无论次了吧!

真是烦恼不断,但是一个人身膺天下重任,喜事总是会有的。在当年的9月份,从西夏党项方面传来捷报。宋知夏州尹宪偷袭草原深处的李继迁部,一举成功。抓住了李继迁的老母和妻子,俘虏1400余帐百姓,李继迁本人仅以身免,孤身逃入草原的更深处。

时间进入第二年,宋雍熙二年,公元985年,西夏银州城下,来了两个老熟人,李继迁和他的弟弟李继冲。他们没带随从,空着手叫开城,走进了大宋西北军团主帅都巡检史曹光实的帅帐。

——我大败了好几次,现在走投无路没法立足了,能允许我投降吗?

李继迁如是说。

曹光实谨慎思考,是诈降吗?他没带家眷,可是他的家眷早就被我抓来了;他说的是假话?但他真的已经被我击破老巢,部属尽失,没有立足之地了;他有埋伏?笑话,他亲自来,连唯一的弟弟都随身带来了,还有比这更有诚意的投降方式吗?

于是曹光实终于大喜,他答应了李继迁的投降,并且带了100多个骑兵立即出发,由李继迁兄弟为先导,赶赴葭芦川(今陕西佳县),去接收李继迁的残余部族。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很简单,功劳。第一要快,第二要隐密。这样才能瞒住驻西夏的宋朝第一长官尹宪的耳目,把召降李继迁的所有功劳独吞。

当天曹光实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里真的等着很多的党项人,只不过李继迁一声令下,突然间万箭齐发,曹光实和他的100多名骑兵全部阵亡……大宋西北军区司令官就这么死了。李继迁剥下了他们的衣甲,穿戴整齐,然后重回银州城。就这样,银州陷落,紧跟着他又打破了会州,把当地的城池一把火烧毁,让西夏的形势彻底逆转。

回顾全程,是他太侥幸?还是曹光实太愚蠢?是,也都不是。李继迁为了套住狼,已经不是舍出去孩子了,他把自己和亲兄弟一起扔进了狼嘴。虽然在祈求侥幸,但已经孤注一掷,不赢就死;而曹光实也算不上愚蠢,谁能在农家大集卖草鞋的摊子上认出哪位是未来的蜀汉国王刘玄德呢?当李继迁只是个走投无路的番邦小崽子的时候,你能把他当成恶魔级的怪物来看待?在历史上霍去病还曾经孤身一人进入匈奴的王庭,把当地全族招降呢。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大宋迅速作出反应。王侁(王朴的儿子,参看李飞雄事件)率军出击,在银州城北,大破李继迁,阵斩其5000余人,李继迁再次一无所有,逃入茫茫的戈壁荒原。

边疆动荡,将士们的头颅和鲜血再次把国境线稳定了下来,国都之内得以歌舞升平,又一次的举国盛事开始了。文人们快乐地走入考场,雍熙二年的科考开始。

这一科,并没有产生什么大人物,要强调的是,第一,这一科的状元叫梁颢,当年只有23岁,但是民间传说,此人空前绝后,及第时竟然高寿82岁;第二,从这一科开始,考中的进士以唱名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布,以此荣耀文士,并由此成例。

战士的胸膛,帝王的勋章;战士的鲜血,进士们却视如平常!就在几十年之后,宋史中著名的臭嘴韩琦就曾经对名将狄青叫嚣——你算什么?“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真的是这样吗?!

不管怎样,文章盛世之后,宋朝更加普天同庆,一个个饭局的理由接连出台。3月份科考,4月份就召集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三司使、翰林、枢密直学士、尚书省四品、两省五品以上及三馆学士,也就是京城里稍有头脸的达官贵人,同到皇宫后苑赏花钓鱼,张乐赐宴,君臣同乐。

当天皇帝兴致极高,命群臣赋诗、习­射­,脱落形迹,尽日欢娱。并且以此成例,每年的4月都要举行“赏花钓鱼宴”。据说,这个皇家宴会的规格极高,不仅人吃的上档次,就连鱼饵也非常的美味可口,以致于几十年之后,有一位不世出的大学士在宴会上居然把满满一碟子的鱼饵都吃了下去,让冷眼旁观的皇帝大失所望,结果那场在人类历史上都屈指可数的大变革要迟了近十年才得以实现。

进入9月,时值重阳节,这更是一个放假休息的法定日子,出于幸福感有时就是私密感的原则,赵光义决定在皇宫里和自己的儿子们过。要强调的是,他这时的个人生活幸福极了。第一,长子元佐的“病”情好转,不经常拔刀砍人了;第二,他刚刚立了皇后,已经是第三位,据说该皇后年青貌美,识见非常,是个品貌双全的美人儿,今年才25岁。

得说一下这位皇后。她姓李,是宋朝开国功臣、著名的吃人恶魔李处耘的闺女,她有三位前任可都死得极早,似乎都在给她让道。其中赵光义的元配夫人尹氏、续弦符氏都在他即位之前就死了,第三位也姓李,就是元佐和元休的生母,本想立为皇后,可惜突然病死,直到元休成为赵恒,也就是宋真宗的时候,才被追封尊号,母以子贵。

所以现在这位李皇后,是太宗时第三位,也就是最后一位的皇后。将门之后,美丽之中大有心机,而且她的兄弟就是战功卓著的李继隆。内皇后而外将军,这是标准的汉朝顶级外戚的配置了,到底在宋朝会有怎样的表现,我们以后再说。

先说当年重阳节,宋朝皇宫内宅里的家宴。话说惯子如杀子,那么关爱呢?父母的关心对儿子又意味着什么?似乎纯真美好……但在有心人的眼里,这竟然也是机会,天地间至高无尚,能随便让万众生死的那个位子,让人的脑子时刻变异。

你信吗?这些人的脑浆是硫酸做的。

家宴开始,与会者有陈王元佑、韩王元休、冀王元隽、益王元杰。对了,唯独没有长子楚王元佐。这是因为作父亲的格外疼爱,赵光义体谅长子大病未愈,刚刚见好,想让他继续休息。

当年赵光义眼望众多儿女心潮起伏,能想像吗?皇宫作宅院,满座皆龙种……9年之前,他是谁,这些孩子又都是什么,回望前尘,想一想都是罪过,但竟然成功了。

这一天父子同欢,至晚才散。散场之后,四个弟弟像是顺路一样,去探望了一下一直蒙在鼓里的大哥。注意,兄弟们见面,弟弟们说了什么,历史上只字未提,大哥的话却记录了下来。

元佐非常难过——“汝等与至尊宴­射­而我不预,是为君父所弃也!”我只是不要皇位,可我不是不要父亲,你们怎么能抛弃我?!

史书记载,当天晚上元佐悲愤交集,到了半夜,他把妻妾都关了起来,一把火把自己的房子给烧了,大火直到天亮都没能扑灭。天亮了,赵光义直接命人把元佐押到了中书省,派御史去审问,而且把巨型木枷放在堂上,大宋宰相办公的地方,第一次成了刑堂。

元佐都招了。

赵光义心灰意懒,连面都不愿再见,派内都知王仁睿公事公办,去宣召问罪——“汝为亲王,富贵极矣,何凶悖如是!国家典宪,我不敢私,父子之情,于此绝矣。”

史称元佐无言以对。

再以后,他的兄弟们以陈王元佑为首,再加上宰相、近臣集体痛哭求情,百般营救,但赵光义不为所动,还是把长子贬为庶人,赶出京城,押送均州(今湖北十堰东北)安置。等到百官们三次集体上表挽留,赵光义终于召回他时,元佐已经走到了黄山脚下。

从此,元佐被幽禁南宫,派专使监护,不通外事,直到终老死去。但当年,他仅仅25岁。

好了,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记载的,可是有几个可疑点,似乎需要另外想想。第一,四个弟弟到底说了什么?是谁说的,还是四口同辞,一心想看看大哥能不能气得更“疯”些?

第二,赵光义为什么直接就把纵火人锁定在长子身上。为什么就不能是宫中的差役不小心失火呢?想一想十几年后,宋真宗年间那场更大规模的火灾时,也与元佐有关,可是为什么就能秉公处理,找出直接的责任人呢?

阳光下没有任何事情是新鲜的,那个人不管隐藏得多深,都会留下他的蛛丝马迹。

陈王赵元佑。

四个弟弟之中,元杰太小,只有15岁,无论怎样,都与他无关;元隽终生不问政事,悠游闲散度过一生;元休是元佐的同母亲弟,两人至死都没有半点不和;元佑则不同,元佐不倒,什么都轮不到他,而元佐刚倒,他就从此改名为元僖,升任开封尹兼侍中,正式成为大宋皇储。

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刺激到冲动天真的大哥,再第一时间暗示父亲是谁纵的火,只是一场寻常的家宴,就能得到天下至尊的宝座……或许应该祝贺他,虽然他长得不像父亲,虽然他没有大哥那么聪明,甚至他手无缚­鸡­之力,不像大哥文武双全,但是事实证明了他才真正遗传了父亲的基因。

那么你就去坐吧,只是得到与保住之间,还是大有区别,祝你好运。

时间进入宋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刚过正月,赵光义从烦人的家事中挣脱出来,一件空前重大的事要他做出决断。

伐辽的时机到了,打还是不打。

看辽国的现状,不是糟透了,而是太烂太恶心,已经腐朽。回到上一界国王耶律贤死的时候,没等宣召,当时的辽国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就带着亲兵直奔皇宫。­干­什么?很香艳,他是太后萧燕燕的情人。他帮着把她12岁的小儿子耶律隆绪扶上了辽国国王的宝座,然后两人公开双宿双飞,彻底夫妻。

真是纲常大乱,这还不算,此人更加得志便猖狂,实足一个小人嘴脸。辽国的皇族、涿州刺史耶律虎古,只是因为顶撞了他几句,他就在契丹王庭的大殿之上,夺过武士的铁骨朵,把虎古当场击毙,而辽国群臣无一敢言。

再说太后萧燕燕,她的作为更让宋朝人鄙视。有情人没什么,中原的太后、皇后们比她风流的多得是,但都做得很艺术。但瞧瞧她,韩德让打马球,被人撞下了马,她立即砍了肇事者,像个小女孩儿似的给情人出气;之后天天见面还不满足,她竟然派人把韩德让的妻子毒死,公然抢夺别人丈夫。

真是太露骨了,这是标准的“国母临朝、宠幸专权”,在中原只要出现这种情况,90%以上都得改朝换代。

何况还不止这些。当年在韩德让刚刚赶到皇宫时,辽国重臣耶律斜轸也到了,萧太后哭着说出“母寡子弱、族属雄壮、辽防未靖,奈何?”时,他的回答是——“信任臣等,何虑之有?”

是啊,真的很信任他,他和耶律休哥一南一北,把持辽国军政大权,在宠幸用事之上,再来了个权臣当道。真是雪上加霜,辽国还想不灭亡吗?

这些情况,每天都在宋朝君臣严密的监视和分析之中,现在时间过去了4年,终于可以肯定了,当年抓到的绝对是一把必胜的好牌,那还等什么?

公元986年正月,宋朝边镇雄州知州贺令图、岳州刺史贺怀浦以及文思使薛继昭、军器库使刘文裕、崇仪副使侯莫陈利用等人相继上表,请求立即北伐,重夺燕云十六州。

赵光义同意了。几乎就在一周之内,北伐的命令就传遍全国,军队迅速动员,宋境所有军州­精­锐的将官们都向开封靠拢。

正月21日,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月,北伐大军就完成了集结,宋朝皇帝赵光义命令兵分三路,立即起程,进讨契丹!

东路军——命天平军节度使曹彬为幽州道行营前军马步水陆都部署,河阳三城节度使崔彦进为副,内客省使郭守文为都监。部下有名将傅潜、李延斌、马正、卢汉贇、杨重进、范廷召、李继隆、薛继昭、史珪、刘知信、符彦寿、贺令图等。

另派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彰化军节度使米信为幽州西北道行营马步军都部署,汾州观察使杜彦圭为副,蔚州观察使赵延溥、指挥使张绍、引进副使董愿为都监。部下有蔡玉、韩彦卿、窦晖、曹美等。

曹彬部与米信部同出雄州,直取新城(今河北新城东南)、涿州(今河北涿州);

中路军——同在21日,赵光义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田重进为定州路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右卫大将军吴元辅、西上閤门使袁继忠为都监,部下有高琼、张承俨、安得祚。中路军自定州北上,出飞狐口(今河北涞源)攻辽;

西路军——24日,命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朔诸州行营马步军都部署,云州观察使杨业为副,西上閤门使王侁及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为都监。出雁门关,直取辽境云州(今山西大同),与中路田重进汇合,然后挥兵东进,从北面会攻幽州。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宋朝已经集结了所有老中青三代将官,从曹彬、潘美等开国第一代宿将,到李继隆、傅潜等新一代主战名将,再到刚刚冒升的王侁、刘文裕,甚至还有降将杨业,已经毫无保留,­精­锐尽出,而且三路大军仅曹彬和米信的东路军,兵力就达到了20万人!

全军总数在30万以上……这已经是自上次幽燕之败后,近7年以来休养生息、不断储备的全部家底,再加上为30余万大军所提供的粮草军械等物,宋朝已经全民备战。胜负之间,已经不是战斗的本身,而是国家元气的亏盈!

为北征事,当年宋太宗皇帝诏谕幽州北境汉人,诏曰——“朕祇膺景命,光宅中区,右蜀全吴,尽在提封之内,东渐西被,咸归覆育之中……睠此北燕之地,本为中国之民,晋、汉以来,戎夷窃据,迨今不复,垂五十年……今遣行营前军都总管曹彬、副总管崔彦进等,推锋直进,振旅长驱,朕当续御戎车,亲临寇境!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凡在众庶,当体朕怀。”

天佑中华,让这一战胜利吧!

临行前,皇帝把三路主帅招集在一起,下达了这次北伐的最高军事机密。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大兵团协同作战,分主次攻击,目的是要把辽国人牢牢地锁死在燕云十六州之间,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刀刀砍成碎片,却偏偏一动都不敢动。

具体情况,要先说明一下两个概念——山前、山后。

燕云十六州以太行山为界,太行山北支东南方的檀、顺、蓟、幽、涿、莫、瀛诸州称为“山前七州”;太行山西北的儒、妫、新、武、云、朔、寰、应、代等称为“山后九州”。

地理不同,攻守的难易就天差地远,大兵团千里奔袭,协调决战,这里面的讲究太大了。赵光义深思熟虑,做辽国人下一个大圈套。

攻击的重点永远都是幽州,但是要吸取上一次北伐时的教训,不能再蛮­干­一样的直取幽州了,要把它孤立,在攻击它之前,先把其余十五州都打下来,这样,辽国人还能搞出什么花样?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赵光义命令先以最强的一部兵马正面直对幽州,大张旗鼓,要让整个辽国都知道幽州时刻在巨大的威胁之下;但是却不打,一定要持重缓行,慢慢地走,把辽军的主力部队牢牢地钉在幽州城里;

与此同时,另两路大军直奔山后九州,全力以赴,把幽州的外翼完全拆除。这其间,辽国人注定了要顾此失彼,但他们无论怎样,都不敢置辽国南京重镇幽州于不顾,先去救援边缘的城镇。这样,等到山后九州完全沦陷,辽国人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被迫和已经汇合的宋朝三路大军,在幽州城下进行大兵团主力决战!

那时以宋军连胜的势头,辽国人马一定惊慌失措,接战必败。

计划好了,分兵派将更加大有讲究。潘美锋利,用他攻城略地,山后九州由他和田重进随意攻击;曹彬稳重,要他独当一面,承受最大的任务。他所领的东路军,正对着辽国最强的第一军事人物耶律休哥。两强对决,唯恐他战力不够,还给他配备了米信,更妙的是之前还把他贬官了,“鹰饱则飞飏”,把他饿着才能真正出力­干­活儿。

就这样,赵光义还派出使臣过海联络高丽,约其夹攻契丹,并且不管高丽是什么反应,宋军的水师已经在渤海湾里集结,随时都会入海在辽国内陆登岸,袭击辽军的后方。

细之又细,慎之又慎,赵光义不敢说己算无遗策,但至少已经殚­精­竭虑,全力以赴。

宋军于公元986年三月攻入辽境,三月初五日,战争在东路率先打响,宋军第一主将曹彬锐不可当,当天就攻破固安(今河北固安),紧接着毫不停顿,迅速进兵,在13日,就攻破了辽国边境重镇涿州,并全歼其守军。

燕云十六州己先得一州,曹彬部面对前方巨大的开阔地,突然收住脚步,格于命令,他们必须慢一些。于是近10万人的庞大军团进驻涿州,一边按原计划镇慑远方的幽州,一边等待着其它两路友军的战况。

中路军和西路军同时在三月初九日展开攻势。

中路田重进自定州沿滱水(今河北唐河)河谷北上,初九日到达太行八径中飞狐径的北端口。这时辽国冀州、康州的守军已经闻讯赶到,田重进于飞狐径外与辽军野战,一战全胜,辽国的援军全军覆没。宋军乘势进攻飞狐径,到23日,辽飞狐守将投降;田重进挥军疾进,28日,辽灵丘(今山西灵丘)投降;四月17日,宋军攻至蔚州(今山西蔚县),当天攻城,当天城破,已经攻入辽国山后九州的腹地。

这时形势一片大好,宋朝边境的民风强悍,边民们自己组织起来攻击辽军,他们趁夜杀入辽国兵营,天亮时提着辽兵的首级到军前请功。远在开封的赵光义大喜,他专程下诏——“有能应接王师,纠合徒旅,凭兹天讨,雪此世仇者……获生口,赏钱五千;得首级者三千,马上等十千,中七千,下五千。平幽州后,愿在军者,优与存录;愿归农者,给复三年!”

此令一出,边民从者如云,宋军的实力更加高涨。

但最强的攻势还在潘美的西路军。三月初九日,潘美、杨业在寰州(今山西朔县东北)城下与辽军接战,以潘杨之威,辽军溃不成军,宋军迅速攻城,当天就攻下了寰州。进兵,13日,辽朔州(今山西朔县)守将投降;19日,辽应州(今山西应县)守将投降;进入四月,宋军攻至辽重镇云州,辽军坚守顽抗,宋军强攻,到13日,云州攻陷。

自此,西路军势如破竹,连战连捷,燕云山后九州己得其四。这时,战争已经进行了近45天,山后战局完全在宋军的掌控之中,可是在山前,曹彬已经出了意外。

开战之初,赵光义的所有作战意图都得以完美实现,尤其在山前战区。曹彬部8天就实现了整个战役最重要的一环,攻占涿州,完成了对幽州的威慑。

看一下涿州到底在哪儿,就是现在的河北省涿州市,它离现在的北京天安门只有60公里!曹彬只用了8天就和耶律休哥呼吸相闻,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距离,真的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威慑效果,宋辽两军的主力军团随时都会血溅疆场,你死我活!

决战一触即发,耶律休哥的处境要比上次宋军北伐时恶劣一万倍,所受的压力难以想象。7年前,那时至少还有辽国为了援助北汉而派出的增援部队,可这时,他只有南院一部之兵,却要抗衡整个宋朝的倾国之力。

怎么办,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如赵光义所料,被曹彬牢牢地压制在幽州城里,一动都不敢动。山后九州想都不敢想,他完全放弃了,随便潘美、田重进去为所欲为。他所能做的就是祈祷。一边盼着他的萧太后在大后方尽快地集结辽国­精­兵,来救他的急;一方面他祈祷宋军犯错。

但是谈何容易,那是曹彬,大名鼎鼎,名负盛誉,在整个东亚、包括高丽都无人不知的宋朝第一军人!犯错?他得提防着曹彬说不得哪天就突然起动,120里的距离,一马平川,两人当天就能见面!

不过谁能想象,此前锋锐绝伦且老辣沉稳的曹彬居然真的就犯错了,而且是这样的小儿科。

曹彬部在三月13日进驻涿州,可是只坚持了10多天,就突然后撤。耶律休哥的反应不是松弛,而是惊异,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分紧张出了幻觉——他真的做到了吗?他竟然把曹彬的粮道给劫了?!

他本来像应景一样只派出了少量骑兵在华北大平原上机动游弋,白天躲在林子里打些埋伏,晚上才出去找机会偷袭宋军的边缘部队。劫粮道,只是他出于战争本能做的功课,却没想到成功了。

而曹彬身为沙场宿将,坐拥10余万­精­兵,居然把粮道给丢了!古今无数战役,失粮道者必败,少吃一顿饭,­精­兵就不再是­精­兵。曹彬千不情万不愿,但总不能坐等饿死。

当机立断,曹彬趁全军战力未衰,立即迅速后退,在四月初返回到国境之内的雄州。这一下,幽州警报彻底解除,整个战局完全走样。

消息传回开封,赵光义大惊失­色­。北路突然间空了,压力完全向山后九州的西路军倾斜,这等于是白送给辽国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但是还不能急,赵光义很快镇静了下来,他发出的命令非常理智——他没有严令曹彬火速进兵,把战况复原。而是派出信使,告戒曹彬千万别再急着进兵了,你马上沿着白沟河(即巨马河,由西向东流入渤海,是当年宋辽两国的界河)向米信部靠拢,东路两军合而为一,养兵蓄锐,保持对幽州的压力,为西路军继续张势,等潘美等人完全攻下了山后九州,再先与中路的田重进会师,然后才向幽州运动,按原计划在幽州城下与辽军决战。

这是当时最稳妥的应变了。想想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系统崩盘了却不想重装,只想着打补丁救急,完全是不知变通。连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必须随机应变的常识都不懂。可是如果你换个新方案,哪怕好上一万倍,但是你怎样通知散布在整个燕云十六州之间的三路,不,实际上现在是四路(曹、米两部还没有汇合)大军及时顺畅地配合呢?

飞马、飞鸽传书?还是宋朝有很多奇特功能的高人,能心灵互动传递信息?

所以只能这样,但是怕什么来什么,从此之后,一个个的突发事件让赵光义和曹彬措手不及。首先,乱子就出在了自家兵营里。

曹彬部下的骄兵悍将们在帅帐里叫嚣成一片,他们拒不执行命令,向主帅质问——为什么要向米信靠拢?为什么要给西路军打杂?我们是主力,一直在胜利,现在却要本末倒置,这是耻辱,绝不能接受,我们要出战!

群情激愤,怎么办?是硬生生地压下去,还是珍惜这份士气,马上进兵?这一年的曹彬刚满55岁,从军整整21年了,正是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时候,现在整个幽燕战局的胜负点都压在他的身上,想要胜利,他就必须得做出最恰当的决定,最起码他得能指挥如意,让部下们乖乖听令。

可是,他竟然向部下们屈服了。宽厚的、爱兵如子的、仁慈的曹彬,在众意难违的情况下,选择了违抗皇命。他带足了50天的粮草,先与米信部汇合,然后全军北渡巨马河,重新进入辽境,再次向涿州进攻。

至于原因,大概是他现在手里没有了赵匡胤曾经给过他的那把天子剑了,所以换他在部下们面前发抖;也或许他还想着耶律休哥仍然老老实实地缩在幽州城里,等着他扑过去继续摁住了暴打,他眼前的这片幽燕大地也仍然是他随意进退的天下。

宋军再次攻入辽境,这回心想事成,他们要敌人,结果就真的在路上遇到了耶律休哥。

耶律休哥出战了,宋军中稍有头脑的人,马上都心里一沉。出事了,至少有两个——1,幽州城;2,山后九州,以及潘美和田重进。

很简单,这两点可以放在一起思考。耶律休哥敢出幽州,就至少说明他不再担心山后,此前他必须挺在幽州城里,前挡曹彬后拒潘美,可是现在他敢冲出来单挑曹彬,山后那边的局势就可想而知了。

辽国一定有人已经赶到了山后九州,战场上的实力对比再不是一个月以前了!

事实上也正是这样。辽国的反应极其迅速,战争在三月初五暴发,远在草原深处的辽国王廷在初六日就接到了战报。萧太后命令马上全族动员,捺钵军制再次发挥功效,契丹的骑兵们几乎就在扔下牧鞭抓起马刀的一瞬间就完成了集结,然后各部­精­兵赶赴幽州,归耶律休哥统一指挥。目标就是宋朝的东路军。

之后萧太后紧急招回正在征讨北方女真族的远征人马,以及这支部队的主帅。历史证明。与宋决战,这个人必不可少——耶律斜轸。他们直奔燕云战区的山后九州,潘美、田重进马上就会见到这个老冤家。

同时,辽国再派林牙勤德率兵赶往平州(今河北卢龙)海岸,防备宋军水师从海道出兵袭击辽军后方;等这一切都安排好之后,萧太后作出了一个让宋朝人瞠目结舌的事。这个年青的寡­妇­带着自己幼小的儿子,疾速前行,追上了前方的增援部队。面对挑战,她选择了最强硬的回应方式——御驾亲征,比她的丈夫耶律贤在世时还要勇敢!

这时应该正视一下这位非凡的异族女士了,她一生中唯一能让人“垢病”的,就是她的情人——韩德让。但是,如果她的丈夫还在,那么她是在乱搞;如果此时她不止有一个面首,那么她可以在道义上受到蔑视。但是她从始至终都只有韩德让一个男人,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

爱情。

不管这个名词有多烂多老套,它都千真万确地存在着。或许野史上的传说是真的(两人年青时曾有婚约,辽景宗用皇权把她夺到手),她与韩德让之间,终生互相扶助,绝无猜疑背叛。纵观整个人世间,尤其是活在权力之巅的人身上,这是极端罕见的。

尤其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要注意,文武全才的韩德让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很多具体的作为,那是因为萧太后的每一个决定里都有他的参谋,两人是一体的。就像这时,他隐身在幕后,为他的女人把赵光义的战略要点完全破译,进而找到了宋军的致命破绽。

最致命的破绽,就是最强的那一点——曹彬、和他的东路军。

赵光义所有的作战意图,都要在东路军以强大的实力震慑住幽州城里的耶律休哥来实现。由此,才能由山后反掠山前,让辽军一动不动地安乐死。但是,如果曹彬直接被打击直至崩溃,又是什么局面?

平心而论,这个问题赵光义一定也想过,但是在开战之初,这根本就不是问题。耶律休哥有那个心没那个力,可是现在不同了,曹彬的部队一退一进之间,契丹铁骑已经增援到位。尤其是年青的萧太后,只有33岁,平生没上过战场,可是她不仅看到了宋军的破绽,而且当机立断,凶狠得让人震惊。

赵光义的战略是蚕食,一点点把燕云十六州分步骤夺取;可萧太后的办法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你伤我十指,我断你一指,看咱们谁疼!

就这样,东路军近20余万人遇上了耶律休哥。相遇点非常讲究,再往前100多里,就是涿州,宋朝东路军曾经占据过的老巢。据战报,城里还没有辽军,怎样,往前冲吧,耶律休哥挡路。如果想后退,小心,契丹人都是骑兵,你怎样退都来不及。

于是就在这个不进还馋,要退更难的点上,宋军开始承受考验。他们与辽军对垒,南北列营长达6、7里,耶律休哥的骑兵却四下散开,飘忽不定。宋军想打,抓不住,但是队形稍有散乱,契丹人立即突进,打了就跑。就是这样的尴尬,大平原上除非骑兵想和你决战,不然你就得用两条人腿,去追四条马腿。

面临困境,曹彬的应对是继续前进。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前面100里就是涿州城,进城后骑兵的功能就要打折扣;第二,进驻涿州,还可以继续原来的战略布署,把耶律休哥拖在山前,给山后的潘美、田重进制造胜利的机会。

战略定好了,那么实施。既要前进,还要时刻防备契丹骑兵的突袭,宋军的办法空前绝后。他们一边前进,一边挖战壕,战壕挖到了哪儿,他们才走到哪儿。强啊,这样真的把耶律休哥的骑兵给难住了,他们总不能跃马跳到坑里去挥刀杀人吧?

于是宋军终于走到了涿州城。但是100余里路,他们竟然走了20多天!

好了,千难万难,涿州城终于到了。宋军蜂拥入城,不­干­别的,先冲向水井。这时是5月间的华北平原,一路顶着太阳挖沟过来的,每个人都快被挤­干­榨尽晒­干­了!

真幸运,先民们之所以在这筑城,就是因为水源丰富,宋军20余万人的庞大兵团在涿州得以稍事喘息。可是紧跟着就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战报,上至于曹彬下至于每一个宋兵都被震惊——辽国萧太后和皇帝已经亲率大军进驻驼罗口(今北京南口附近),随时都会攻向涿州!

20多天辛苦挖沟,就是为了把自己送到辽国援军的刀尖上……曹彬苦笑了,是命运还是他自己跟他开了这个天大的玩笑?但是他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耶律休哥!失败、甚至全军覆没的命运在他心里真实无比地升起。这不必用什么名将的经验去判断,他知道自己只能有一条路可走了。

曹彬急速下令,全军立即后撤,决不可有片刻的迟疑。

这时老天爷帮忙,突然间下起了倾盆大雨,曹彬大喜,这样契丹的骑兵,还有弓箭就会大打折扣。还迟疑什么,快逃吧。但是别慌,撤退更是一门艺术,有些人撤退的时候你都不敢去追他。但是这时曹彬没功夫故布疑阵了,百忙中他命令部将卢斌把涿州城里的全部百姓都带走,沿着狼山向南撤退;而东路军全部主力由他亲自断后,冒雨火速南逃。

只能这样了,希望契丹人会先去夺回被掠走的涿州百姓,毕竟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那样宋军就会赢得千金难买的时间;或者他更希望传言是真的,耶律休哥真的熟读汉人的《孙子兵法》,知道“归师勿遏,穷寇勿迫”,尤其是他现在是全师而退,你敢来追,小心得不偿失!

但是他刚刚撤到歧沟关,耶律休哥就突然杀到。当时是五月初三日,天上大雨如注,地下一片泥泞,宋辽两国的主力军团终于发生决战。但是这再不是公平的决斗了,一方已经千里奔袭回来绕圈,把自己累得半死;另一方却以逸待劳,并且刚刚补充了萧太后从漠北带来的契丹­精­兵,胜负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已经倾斜。

但宋军极力挣扎,他们把运粮的大车当作营栅,环绕在阵前,来缓冲契丹人骑兵的冲击。败了,但没乱,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了天黑。辽军把他们团团围困。

到了夜里,曹彬做出了他军事生涯里最丢脸的一个举动,他抛弃全军,和副帅米信带着少量亲兵逃出了辽军的包围圈,夜渡巨马河,在河南岸扎下了营寨。

第二天,辽军全力进攻,宋军全军无主,战线崩溃,他们被辽军压向了巨马河。当天的河水里满是宋军的尸体……眼见全军覆没,危难中,宋军李继宣将军率部力战于巨马河畔,在数十万人溃逃的局面下,他竟然把耶律休哥挡住,让全军的残余部队得以过河。

这一天,连赵光义亲自委派的幽州城未来的知府刘保勋父子、殿中丞孔宜等高官都淹死在巨马河水里。当天宋军继续南逃,他们的目的地是高阳(今河北高阳),但是途中又被耶律休哥追上。这个契丹人就像7年前在幽州城下那样,他完全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良机,把宋朝军队的有生力量彻底击破。

宋军终于逃进了高阳城,有城墙的阻隔,他们安全了。但是一路之上,他们阵亡了近数万人,兵器、军资堆积如山。更重要的是,给他们运粮的数万民夫被他们扔在了涿州和岐沟关之间,那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将是什么?!

五月初五日,山前战场再没了悬念,宋军已经彻底失败,数万大宋百姓完全成了待宰的羔羊,但是一个消息让宋朝人不敢相信,契丹人竟然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让他们平安地返回家乡。理由是——今天是萧太后的生日,放你们逃生去吧。

然后契丹人马转向山后战场,在13日、14日连调重兵支援耶律斜轸部,到21日,萧太后已经带着儿子北返回京,返回当天再次增兵,进入6月,清理完战场的耶律休哥也率兵进入山后,宋军的中、西路军压力空前巨大。

但是事实上,中路的田重进已经退出战场。在东路军失败之后,赵光义迅速命令增兵到国界线,又急令田重进和潘美撤军,保全实力。田重进毫不迟疑,立即后撤,全军安然无恙回到国内。但是潘美的西路军却在一连串的大胜之后心有不甘,他们要硬生生地再碰一下辽国人,看看到底谁更强。

碰的结果是蔚州、寰州相继失守。当时的反应是潘美在沉默、杨业在皱眉,可是王侁和刘文裕却暴跳如雷。尤其是王侁,他继续了他父亲王朴(当年训斥赵匡胤)的强硬­性­格,皇帝说要撤退,主帅的任务是把云、朔、寰、应四州的居民南迁,这些他都拗不过,可是具体怎么­操­作,他却有话要说。

他针对的是杨业的办法。杨业说——形势变了,没把握不硬拼。不是要移民吗,先出大石路(今山西应县西南),事先和云、朔两州的守将约好,把民众迁到石碣谷,再派上千名弓弩手埋伏在谷口,再用骑兵在中路声援,估计任务就差不多能完成了。

王侁冷笑——想不到啊,率领数万­精­骑胆子却小到这地步!我们要从雁门关的北川大路进军,要声势浩大(鼓行)地到马邑迎敌。

杨业摇头——这样败定了。

王侁的神­色­变幻,杨业看到了他入宋以来最怕见到的表情,敌视加轻蔑,更听到了他一生中最怕听到的字眼——失败?你不是无敌将军吗?领兵数万,只想着逃跑,你不是要叛变投敌吧!

杨业再没话说,他一时间气愤难当,马上答应出战,但是临行前突然转向了这7年来的老搭档潘美——这次我败定了,我是个降将,早就该死,主上反而让我统兵,今天我就以死战报答。只是,你能在陈家谷两侧埋伏下弓箭手吗?我败下来的时候,如果没有接应,就全军覆没了。

潘美和王侁当场答应,并且立即行动,杨业率兵北上主动攻击耶律斜轸,潘美和王侁在陈家谷口亲自率兵伏击。但是从当天凌晨的寅时(3--5时),一直等到了上午的巳时(9——11时),杨业一直踪影不见。

当年西路军全军将士都以为奇迹再次发生了,无敌将军已经胜利,正在一路强攻,追击耶律斜轸。要不然,该败早就败下来了。但是谁能想像,悲愤的杨业正在做什么。

铁甲铿锵,战队无声,自知必败必死的将士一路向北,深深地侵入了敌境,只求证明自己的忠贞,等到败退时,已经离援军太远了……

回到当年战云密布的燕云大地,在雁门关外,耶律斜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塞外征讨女真部落的战线上火速救援山后九州,可在山前战场没有分出真正胜败之前,他不敢向潘美和田重进挑战。

就那么多援军,耶律休哥正用着呢。

但这时不一样了,曹彬彻底崩溃,辽国重兵已经向他手里转移,但是宋军也开始了后撤,他当机立断,不等援军到手,就主动追击。可就在这时,却突然有一支宋军向他主动进攻。

真是盼什么来什么啊,耶律斜轸求之不得,但是让他万分惊异的是,来的人竟然是杨业。这可能吗?杨业从北汉时开始,就与辽国人争斗了近30多年,互相知根知底,这个时候来进攻,你昏头了?

但是今天像过年,有礼谁不收?耶律斜轸决定把活儿­干­得漂亮些。这时就分出了他和耶律休哥之间的区别,换了是耶律休哥,会直接扑上去,双方你死我活,痛快利落。可是在耶律斜轸的手里,就像掉进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你会被缠得筋疲力尽,痛苦万状,死得寸寸断裂。历史很多次都证明了,这个人从不吃生­肉­,他每次都加作料。

这个狡猾的契丹人一路败退,把杨业引到了离朔州30里之外的狼牙村,直到这里,他才突然间伏兵四起,把杨业包围。

杨业的时刻到了,他要的就是厮杀,就是鲜血和荣誉!他要证明自己不管是不是无敌将军,至少不是叛徒更没有二心!

当天在狼牙村里,杨业率部血战,直到再也支持不住,他才边战边走,把耶律斜轸引向陈家谷。从凌晨出发,正午时交战,到达陈家谷时已经是当天的傍晚,全军人困马乏,己经到达极限,可是杨业一眼望去,陈家谷外一片空旷,连一个援军都没有……

那一天,杨业突然抚胸痛哭,这就是我的命运!苍天可鉴,陛下,杨业尽力了!

杨业只剩了百余名战士,他自知必死,要他们各自逃生,可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他们在陈家谷与契丹人血战到底,杨业的儿子杨延玉战死,岳州刺史王贵战死,战士们全部战死……杨业孤身死战,身中创伤数十处,手刃辽军数十百人,最后战马受伤,他躲进密林,一直紧追不舍的辽将耶律奚抵隐约看到了他的袍影,一箭­射­去,杨业终于伤重被擒。

辽国人赢了,生擒杨无敌,这是他们作梦都想不到的荣誉,竟然变成了现实。但他得到的只是杨业的尸体。杨业被擒,绝食三日而死,千年之后,在历史上华人内忧外患最深重时,重新振兴民族的伟人毛泽东对此评价——杨业战死。

他是死在战场上的,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杨业或许是没有什么遗憾的吧!

追查他的死因,那天潘美和王侁到哪里去了?史书记载,他们以为杨业己经战胜,就顺着原路冲上去,要争杨业的功劳。走到半路时,知道杨业败了,他们转身就撤,没留一兵一卒救援。说责任,潘美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毕竟他是主帅,但如果翻开尘封的历史,就会发现身为宋朝军队的主帅,很多时候只有两个字——无奈。

并且,杨业的事并不是仅此一例的,他的死法,在宋朝的将军们之中是非常流行的。杨业也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事实上,如果他不去死,等待他的命运将更加悲惨。就像郭进。

那位在白马山上湍急冰冷的涧水里硬生生击败契丹铁骑的英雄,他根本就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杀。原因就是他的监军田钦祚。田钦祚在战场上是一位英雄,他能“三千打六万”让契丹人灰头土脸,可是在战场下却是另外一个人。他作了很多讨厌的事,郭进刚烈,虽然管不了他,可总是对他怒形于­色­。于是史书记载,“钦祚以他事侵之,心不能甘,自经死,年五十八。”

那么是什么事呢?当时郭进刚刚大胜,而且军中资历远远高出田钦祚,却只选择了自杀。也是­性­格像杨业这样的有“缺陷”?还是形势逼迫,让他没法解释,只能一死明志?

要知道当时皇帝赵光义就在亲征的途中,想解释很容易,可是他却不,唯一的根源就只能是解释不通——谋反叛逆。就像王侁这时对杨业的怀疑。而且更巧合的是,当年田钦祚逼死郭进时,王侁就在场,一切­操­作都很熟悉。

至于潘美,他在王侁强迫杨业时能怎样呢?主帅和副帅联合起来反抗监军?本来仗已经打输了,回国算帐时,你信不信监军大人的述职报告会让你生不如死?要知道郭进的资历并不比潘美差多少!

可惜、可叹,千年之后,潘美倒成了杨业之死的唯一责任人。这个倒霉蛋,玩命打了4个多月的仗,攻城掠战功最高,到头来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妒贤嫉能、残害忠良的骂名……

公元986年7月,各路宋军陆续撤回国内,第二次北征就此结束。战后盘点,宋朝能输的都输了,包括胜负本身、战备物资、阵亡的将士,还有声望、名誉以及士气。

先说西路军,杨业之死,让宋军丢了军中之胆,耶律斜轸没有尊重这位平生大敌,而是把他的首级斩下,先送往漠北辽廷请功,然后传首边疆,让契丹军队和宋军都看到杨无敌的下场。消息传进开封,赵光义既愧且怒,把潘美连降三级,检校太师变成检校太保,然后继续到边疆站岗;至于王侁和刘文裕,被彻底罢免,消职为民,一个流放金州,一个流放登州,从此永远别想再当官。

杨业,为了他的忠勇不屈,追赠为太尉、大同节度使,赐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硕,把他剩下的五个儿子都加官进爵,继续为国效力。

曹彬,这个战争失败的最主要责任人,他的罪名是违抗皇命,违反战场纪律。按说这个罪名放在任何朝代都不必再审了,直接拉出去砍头了事,不诛联他全家就是皇恩浩荡。可是赵光义开出的罚单真是让人喘粗气,居然只是降职,把他从节度使变成了右骁卫上将军,然后以此为基准,崔彦进是右武卫上将军,米信是右屯卫上将军,其他的以此类推,人人有罚,之后各自上班,这件事从此结束。

怎样?似乎在宋朝当武将也蛮好的吧。这样的宽大,细查宋史,只有两个原因。

第一,宋朝不杀大臣。这是在赵光义刚刚登基的时候,根据他哥哥的“遗诏”留下来的规矩。这一点被忠诚地执行了,终北、南两宋318年,被国家定罪诛杀的,只有岳飞一人;第二,要想一下曹彬为什么会反常,他像撞了邪一样在战场上忽进忽退,几乎没用耶律休哥动手,就把自己给溜死。他犯什么病了?

更奇怪的是赵光义,这人更反常。他处罚完曹彬之后,只隔了一年,曹彬没有任何功劳,他就突然提升其为侍中、武宁军节度使,完全恢复了雍熙北伐之前的官职。再往后,曹彬又升到了平卢军节度使。赵光义的儿子当了皇帝,曹彬就又成了检校太师、同平章事,枢密正使,重新成为宋朝的第一军人。

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以他一个丧师辱国,把国力军力都彻底断送的败将,居然还得到了“良将第一”的美誉,他的女儿、孙女被成批地选进皇宫,成为皇后、太后,当上了宋朝的第一女人,在未来的岁月里长久把握着宋朝的国朝大政,连皇帝都得听她们的……这都是怎么回事?凭什么?

内幕和交易。

没有白付的工钱,更没有免费的忠诚。曹彬是个好员工,他完全是先­干­活儿,再收费,赵光义没法不喜欢他。他是为了皇帝的永远正确,才背的黑锅。

翻开《宋史》,当曹彬在战争之初突飞猛进时,赵光义就“讶其太速”;等到曹彬粮尽退却时,赵光义惊愕“岂有敌人在前,而却军以援粮运乎?”等到曹彬再进时,他又指挥说千万别再急进,要和米信合军……等等等等,完全是一位绝世高手,他洞察一切先机,所有的失败因素他都算到了,只是曹彬没有听他的命令,最后才失败。

就算这都是真的吧,也在无形中露出了一个真相——赵光义随时都在指挥着曹彬,曹彬每时每刻都在接受着命令!

遥控器是肯定有了,至于他当时按的是什么键,他自己知道,曹彬更知道,但是曹彬能对外界透露吗?一个深沉、乖巧的人,懂得衡量利弊。曹彬选择把一切都扛了下来,包括战场废物的骂名。他的行为证明了怎样才能当官,那就必须得维护皇帝的光辉形象。

陛下就是太阳,他光芒万丈,至于我,只是太阳边缘偶然产生的黑子,这次真的是给太阳抹黑了,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最后,英明的陛下终究会为他真正忠心的黑子找回平衡的。

就这样,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份内的事。至于失败,嘿嘿——失败不要紧,只要懂做人,别管死多少,我们还能生。

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

但是一支真正的军队,是随便凑齐百十万的农民就能达到的吗?柴荣、赵匡胤用了不下20年,才给汉人留下了一支常胜不败,敢于野战争胜的军队,这时已经被赵光义和曹彬全给败光了!这就是现实,雍熙北伐就是我们民族历史上又一个重要的“点”,这个超浓缩的汇聚时段所产生的可怕后果,要用尽后面100多年的光­阴­才能稀释淡化。

这其间国家得花费国民总值的七八成来养军队,而军队的来源却是那些不得己扔下锄头上战场的农民,地没人种了,产业萧条,国力下降。可是战争的威胁永远都在,于是再增兵,从此恶­性­循环,没完没了……可是当时的宋朝君臣却在忙着挽回影响。

历史上有很多明眼人都在痛骂曹彬的无耻和赵光义的厚脸皮,但是来个换位思考。要曹彬实话实说,要赵光义下罪己诏?在国家空前大败、敌人马上就要报复的时候,再来把皇帝的公众形象、号召力降到最底点?

你想让中国彻底散架吧?毕竟国难当头,还是需要有一个带头大哥,领着中原百姓来等待契丹的报复。如果曹彬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忍辱负重,担下了骂名和责任的话,这份苦心,也就不枉了那个良将中的“良”字了。

至于雍熙北伐本身,倒是或许没有什么一定必败,或者一定要谴责的地方。事后的诸葛亮没有意义,失败了谁都能总结出一定会这样的理由。可是有一位前辈曾经这样说过——有一种理想,兑现了说那是符合规律,落空了说这是违背常识;有一种表现,刑庭上说那是坚贞不屈,会场上说这是死不认错;有一种赌博,赢肥了说是正义必胜;输惨了说是冒险必败……

所以还是把这事忘了吧,过去就是过去了,现在要做的是把牙咬紧点,明天契丹人就又会杀过来。

契丹人9月份开始备战,以辽国斡鲁朵军制的迅速集结能力,他们居然在12月才发起进攻。那么请看一下这次南侵的当量单位吧——辽军倾巢而出,分兵两路,东路由萧太后与小皇帝御驾亲征;西路是耶律休哥,主攻方向是河北。

而且为了牵制住山西一带的宋军,辽国派出北院大王蒲奴宁居驻军奉圣州(今河北涿鹿),与辽山西五州节度使蒲打里合军,压制住雁门关一带的潘美。

但其实没有什么必要了,潘美在北伐过后,已经身败名裂,在军中毫无威信可言。不管有多少苦衷,他犯了军中最大的忌讳,见死不救。从此直到他死,他默默无闻,再没有任何作为。和曹彬一样,宋军曾经的骄傲,最强的双子星座已经毁了。

现在站在宋朝边疆上的人已经全都换了,这些人的经验举世无双,远远高出潘美、曹彬,但到底能管多大用,却谁也心里没底。

因为实在是太老了,请看这些名字——张永德、宋偓、刘廷让、赵延溥。真正的骨灰级人马,有的甚至还是赵匡胤的老上级。这些人重现江湖,宋军的真相已经惨不忍睹,从现状上看,是因为能战的人都死光了,或者在形象和­精­神上残废了;从­精­神上看,皇帝赵光义已经对当打之年的将军们彻底失望,再也不敢托付军国大事了。

就这样,宋朝迎来了辽国­精­心准备的报复。

耶律休哥率先南下,他先在望都击败宋军,把当地的军备辎重全部烧毁,再进兵滹沱(自武台山流经真定,向北注入巨马河)北。这时辽国人吸取了宋军的教训,他们在宋朝境内选择了合兵,东路军的萧太后、辽国小皇帝与耶律休哥汇合,耶律休哥成了先锋,他渡过巨马河,进攻瀛州,与宋朝瀛州兵马都部署刘廷让激战于君子馆(今河北河间西北30里处)。

刘廷让,这是宋朝屈指可数的名将。此人是名门之后,曾祖父就是五代十一国时桀燕帝国的创始者刘仁恭。他在后周、宋初时为大将,宋朝伐蜀时,他是东路军的主帅,那时他叫刘光义,等到赵光义登基,他才改为刘廷让。

战功赫赫,完全可以证明,作将军,刘廷让有足够的强度。

在宋、辽战争史,甚至宋、金战争史上,宋朝面对来犯的敌人,如果想挡住,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率军出击,野战争雄。

如果不然,那么不管城池再怎么坚固,异族的骑兵都可以根本不理会,他们能在宋朝的各个重镇之间的大道平原之上任意驰骋,直扑宋朝的要害之处。澶渊之盟时辽国直入内地,逼得皇帝亲征;金兵入寇,一路直抵开封,都是因为宋军不敢野战。

但是刘廷让除外,他与满城大捷时的监军、沧州都部署李继隆约好,我上前迎敌,你率­精­兵在后,一定要迅速支援我。李继隆出身贵族,但完全凭着自己的军功,在宋朝立足,是有名的硬汉。他答应了。

君子馆之战暴发,刘廷让以数万宋军先在莫州(今任丘南)遇敌,后转战至君子馆被辽军重重围困。这时候才知道辽国人为什么选在12月发动战争。该死的天气,公元986年的冬天竟然寒冷得出奇,宋军对付辽国骑兵唯一的法宝——弓弩,竟然拉不开!

只有刀枪厮杀,近距离­肉­搏,当天宋军的人数越战越少,辽军的援军却源源不断地赶到,刘廷让开始绝望,他知道,耶律休哥的后面是辽国的皇帝,援军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李继隆在哪里?他也需要援军!

但是李继隆这时己经后撤到了乐寿(今河北献县南),远远离开了战场和敌人……彻骨奇寒之中,宋军激战到傍晚,战阵终于崩溃,刘廷让全军覆没,大将武州团练使、高阳关部署杨重进战死,先锋将雄州知州贺令图被俘,只逃出来主帅以及几个骑兵。

辽国方面,这一战国舅详稳挞烈哥、宫使萧打里等人当场战死,一样的尸横遍地,战况极其惨烈。但不管怎样,宋军大败,南下的大门打开了。

辽军乘胜进兵,当月攻克深州(今河北深县西),转过年来,宋雍熙四年正月,辽军再攻破束城县、祁州(今河北安国),纵兵大掠。魏博(今河北大名)以北辽骑纵横,无所抵抗。这时耶律休哥雄心顿起,他建议乘宋军连败之际,长驱南下,把辽国的疆界向南推进到黄河北岸。

条件真的成熟了,如果按耶律休哥说的去做,不仅会给宋朝施加空前的压力,而且黄河以北的宋军都会失去依托,被个个击破。这样,宋朝的军力基本上就全部消失,别再想禁军了,之前的北伐,还有君子馆之战等,禁军早就派上了前线,京都之中就算还有,也必定所剩不多。如果运气好,耶律休哥跨过黄河,到开封城边一游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这个提议被萧太后否决。她不仅不同意,甚至下令班师。后世人回望这个决定,有的说,萧太后坐失良机,到底是­妇­人之见;有的说,萧太后见好就收,已经达到了报复的目的;但是,回顾当年,就在辽军的侧后方,有一个汉人的名字正突然变得响亮——张齐贤。

终辽一世,它从来没有让宋朝真正的崩溃过,总会有汉人突然崛起,打碎它一次次的美梦。

张齐贤,字师亮,曹州冤句人。他的人生非常奇妙,可以作为一个命题——《论怎样从一介白丁迅速飞黄腾达》。

话说他家世代贫寒,他和所有中国农村的苦孩子们一样,人生的希望就在于读书、考试、进城、当公务员。但是他与众不同,他敢于冒险,并且敢在冒险中继续冒更大的险。

当他33岁那年,机遇来了,宋太祖赵匡胤回洛阳祭祖扫墓,圣驾在大街上行进,他突然间冲出去把皇帝拦住,以一介布衣的身份,上表进策,要求面谈。

说到这里,就要认清楚一个事实,人生绝不像戏里唱的那么浪漫美妙,拦轿喊冤,或者拦住皇上进献诗文,表现自己,有时结果会很惨烈,至少印象分就很低。但是赵匡胤并不是皇帝科班出身,他蛮随和,把这个大胆的年青人带到行宫,让他把话说完。

张齐贤以手画地,陈诉自己的治国十策。赵匡胤觉得其中四个还可以,注意,这是40%的中奖律了,在皇帝的日常办工中,大臣的条陈近一半内容得到认可,这非常不容易。应该说,他的冒险已经成功,他的条陈连同他本人马上就会被皇帝采用,富贵己经临头!

但是张齐贤在关键时刻冒了更大的险,他与皇帝争辩——我这十条都很好,都应该采纳实行。并且一次次地坚持,决不妥协。

结果赵匡胤火了,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乡下倔小子扫地出门,连同他的十策都扔了出去。

完蛋了,失败了,张齐贤灰头土脸回家去,但是历史记载,赵匡胤回到开封后,对自己的弟弟说,我在洛阳找到了个人才,有用,但我不用,留给你了。结果在赵光义登基之后的第一次科考中,张齐贤榜上有名,但是他的名次不高,赵光义为了重用他,结果把他前面的130多名进士完全除名,就为了提高他的名次。

为什么,因为他的才高,那十策本来就都可用——下并汾、富民、封建、敦孝、举贤、太学、籍田、选吏、慎刑、惩­奸­。哪个是没用的?并且在皇帝面前敢于据理敢力争,这才是大臣的风范。

并且张齐贤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直都保持住了最初的硬度。赵匡胤之所以当时不用他,就是为了把他的锐气、倔强给磨掉,以后用起来才听话顺手。却不料张齐贤愈挫愈勇,变本加厉,就像这时,正规军都忙着从边疆往内地撤,他一个文官却主动要求到前敌坐镇,被任命为代州知州。

山西代州,在雁门关附近,是宋辽边疆上举足轻重的要害。这一次虽然不是辽国的主攻方向,可是一样的大兵压境,战云密布。而且在河北方面耶律休哥节节胜利的时候,这边的辽军也按捺不住了,他们直抵代州城下,要开辟第二战场。

这时山西方面宋军的最高军事长官还是潘美,代州是重中之重,坐镇的是他的副手卢汉贇。辽军来了,卢汉贇派神卫都指挥使马正出战。马正在南门外倚城列阵,与辽军对决,可是众寡不敌,他败了。这时卢汉贇的反应在史书上记载是非常的懦弱无能,他“保壁自固”,也就是说不再出战,学习当年的北汉人,在城墙上和辽国人较劲。

似乎没错,很理智。但是知州张齐贤不­干­了,他要的不仅仅是防守。他派人秘密出城,去联络太原方向的都布署潘美,约好时间来个里应外合,把来犯的辽军击败。但是很郁闷,他派出的使者在回程时被辽国人截住,有人逃了回来,有的人被抓住了。

机密泄露,张齐贤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中,他怕的不是计划没法再实施,而是一但潘美如约而来,辽军已经有了准备,潘美和他的部队就会有极大的危险。那样山西的防守体系就会瞬间瓦解……怎么办?现在没法挽救!

可是突然间事情有了转机,潘美的使者到了,给他带来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说潘美本来已经率军赴约,行军40里已经到达了柏井,可是突然接到了开封的密诏,皇帝命令所有山西方面的部队不许有任何出战行为。因为在东路,刘廷让刚刚在君子馆全军覆没,山西方向不允许再有任何一点点的损失了。

潘美只得收兵,他派人来转告张齐贤,一切小心,但是不必害怕,山西并不是辽军的主攻方向,实力不会太强。

张齐贤长出了一口气,真是死里逃生!但是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两个关键的问题——第一,他的使者被辽国人抓住了;第二,他面前的辽军实力有限……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张齐贤的脑海里形成,想到就做,他马上去找卢汉贇商量。可是这位军头理都不理,皇上都命令全军防守了,你一个文官多什么事啊,何况你这法子纯粹是去送死。一句话,恕不奉陪。而且卢汉贇明确表示,我的正规军一兵一卒都不会借给你,你一定要玩,自已想办法。

卢汉贇以为这样就把张齐贤给难住了,但是他错了,他眼前的这个书生连当年的太祖皇帝的帐都不买,你算老几?张齐贤转身就走,真的自己去想办法。没有禁军,我有厢军,人很少?没什么,智慧才是第一战斗力!

当天晚上,张齐贤把代州城的全部厢军(禁军挑剩下的,平时只做些杂役)集中起来,只有两千人。他先派出200人,每人扛着一面旗,背着一捆草,趁夜出城,到城西南30里的地方,也就是太原方面潘美军的来路方向,把草都点着,把旗都举起来,声势越大越好。

这有点找死吧,或许,但是当天夜里,契丹人突然看见火光四起,而且光影中旌旗招展,声势浩大,他们的第一直觉就是想起了抓获的那几个信使——潘美的援军到了!

潘美在自己的军队里声名尽坠,可是在战场上的威名犹存,尤其是刚刚结束的雍熙北伐,潘美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辽国人马上向北撤退,途中经过了土登寨,就在这里,张齐贤的2000名厢军突然杀出,倒霉的辽国人,以为中的是潘美的埋伏,每个人都只想到了逃跑。

结果这一战,张齐贤大获全胜,生擒辽国北院大王的一个儿子,帐前舍利一人,阵斩2000余人,俘虏500人,马匹、车帐、牛羊、器甲等一大堆。战后,张齐贤以卢汉贇的名义向皇帝报捷,并且向全国展示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辽国人并不是不可击败的。雍熙北伐、君子馆等战役失败,根本没有必要恐辽。

由他开始,宋朝在军事上开始了缓慢的复苏。

时间进入宋雍熙四年,公元987年,宋朝的局势更差了。张齐贤的胜利与雍熙北伐、君子馆之战比起来,不过是辽国人在吃饼的时候偶然掉了一粒小芝麻,有点可惜,但绝不心疼。

并且这似乎还把辽国人给刺激着了,萧太后和小皇帝这次没回漠北,退兵只退到幽州,分兵派将,时刻到宋朝的北方边疆进行传统国民运动——打草谷。宋朝整个北疆都动荡不安。并且麻烦还波及到了西北。

西夏的李继迁再一次证明了游牧民族同样很聪明,或许他们对危险和机遇更加敏感。他时刻观察着宋、辽两国之间的战争,当君子馆之战结束之后,他终于判定,宋朝输定了。连上一次的反击都做不到。那么很好,我得罪了大宋,为什么就不能和辽国做朋友呢?

想到就做,被王侁打得片瓦不留的李继迁,仅仅只能以自己曾经的西夏王族的身份向辽国人求亲。惨了点,但是辽国的萧太后是个绝版好女人,堪称男­性­之友,她透过贫穷落魄的表象,看到了李继迁内在的志气、能力、还有最重要的决心,她断定,李继迁是个非常优秀的潜力股。于是辽国毫不犹豫,就把义成公主许配给他,让李继迁成了辽国的驸马爷。

从此西夏的裤子系上了辽国的裙子,双方从此同心同德,一起瞄准了宋朝的银子。效果马上出现,当年3月,李继迁向王亭进攻,宋军安守忠部被击败,李继迁开始死灰复燃。

到此为止,稍微回顾一下,5年前赵光义抓的那把绝世好牌都己经打出去了,可结果让人沮丧得要死。完败,没有半点的好处捞到手,辽国方面就不说了,现在连西夏的小爬虫都已经找到了靠山,开始向宋朝公然叫板。并且宋朝的国内还发生了一件让整个军队都愤愤不平的冤案。起因就是君子馆之战的善后。

刘廷让和李继隆。

刘廷让活着逃了回来,战场上数万将士的鲜血和头颅让他忍无可忍,马上告御状。李继隆贻误战机、临敌退缩,导致整个北方边疆沦丧,必须要有个说法,就算他是陛下您的大舅子也不能例外!

赵光义开始时很公正,把李继隆抓到中书省由宰相亲自问罪,但是没多久就无罪施放了。这让刘廷让怎么也想不通,就算赵光义不追究他的战败责任,并且立即加封他为右骁位上将军,领雄州都部署,仍然是方面军司令都不行。

没过多久,刘廷让就气病了。赵光义派御医去给他治病,但是刘廷让心灰意冷,上表要求回京城养病,并且不等皇帝批准,他就撤离职守上路了。冲动的刘廷让犯了古今无论哪个朝代都绝不允许的重罪。他被削夺一切官爵,发配商州(今属陕西),连儿子刘永德、刘永和都被贬官。

同样犯罪(而且哪个更重?),结果却天差地远。刘廷让再也无法忍受,他了除了谋反以外最激烈的方式反抗——他的途中绝食,活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赵光义非常后悔,追赠他为太师。但是李继隆仍然逍遥法外,宋军的士气更加低迷。

就在这种情况下,契丹在第二年,宋端拱元年,公元988年的11月再次发起了进攻。这一次,首当其冲的就是君子馆孬种李继隆。

但这一次,这个人向宋、辽两国都展示了一下什么人才能真正地带兵。

契丹人先攻击的是易州。易州城有一支宋军极其­精­锐的骑兵,而且骑兵们的妻子儿女都在城里,卫国也就是保家,这从根本上让军队的战斗力空前旺盛。但是李继隆另有打算,他在契丹人进攻之前就把这支骑兵部队调到了自己的在定州的军营里。

他的监军袁继恩说不行,易州空了,要出事的。李继隆微微一笑,不解释,更不收回命令。于是易州被毫无悬念地攻破,骑兵们的家属全被契丹人抢走。

接下来契丹人乘胜直奔他的定州而来,怎样应对,定州城里有两种完全对立的态度。一方面,朝廷专门派来了皇宫内侍中黄门林延寿等五个人,他们拿着赵光义严令不许出战的诏书,要求据城死守;另一方面,监军袁继恩挺身而出,要求出战——守城只能自安,却打不退外侮,我将身先士卒,死于敌前!

定州城里的军队们更加群情派愤,直到这时,李继隆才表态——军队里的事,还是由军人作主吧(阃外之事,将帅得专焉)。去年,我之所以不在君子馆战死,为的就是今天报答国家。

然后全军出城,向契丹主动迎击,两军在唐河相遇,李继隆的部下眼睛都红了,易州的骑兵们根本就是不要命地冲向了仇人。此战大胜,阵斩契丹一万五千余人,缴获战马一万余匹。

“仁不统兵、义不行贾”,李继隆先对自己人狠,再让契丹人一败涂地,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是什么变的。

接下来战争还在继续,辽国人没完没了,这一次上场的是他们的王牌,辽国的战神耶律休哥。这位仁兄在一年之后,宋朝端拱二年的7月份,得到了一个消息。宋军的威虏军粮草不够了,宋朝皇帝亲自下令,要李继隆派大批­精­锐部队护送粮草辎重,运粮车达到了几千辆。

粮草、粮道……耶律休哥一听就来了­精­神头。他选了好几万契丹的­精­锐骑兵,亲自率领出发。目的是不仅要毁了宋军的粮草,还要乘机把李继隆的机动部队全部消灭。

计划是好的,情报也是准确的,只是在行军的路上,出了点小岔子,他非常偶然的遇到了一小队巡逻的宋军。这支宋军步兵和骑兵混杂在一起,最多不过一千人。耶律休哥理都不理,小鱼小虾别捣乱,今天算你们运气好,他率军继续赶路,就当没看见。但是这支宋军的首领可不这么想。

他是宋军的崇仪使、北面缘边都巡检使尹继伦。契丹的大队人员从他身边急匆匆地赶过去,他把手下们召集了起来——看见没?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这些混蛋把咱们当成了­肉­(彼视我犹鱼­肉­耳),他们一定是打仗去的。如果赢了,回来顺手就把我们抢到北边去;要是输了,回来也会拿咱们撒气。咱们怎么办?

尹继伦长着一张大黑脸,他的部下们在黑脸面前互相看看,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一脸的坏笑。嘿嘿,那还用说吗?全队立即转向,悄悄地跟着契丹人的后面,一直跟到了上次大战的唐河附近。

到了夜里,有马全下马,长家伙的不要,短刀子地­干­活,但是还不要急,辽国人夜里特别­精­神,要等到最好的时机……结果就在第二天早晨,天将亮未亮,契丹人刚刚吃早饭的时候,尹继伦和他的一千个部下突然冲进了对方数万人的大营里,见人就砍,并且直接砍向了契丹人的中心要害——帅帐。

耶律休哥正在吃早饭,筷子都还在手里,就被一名宋兵冲到面前,手起一刀……非常可惜,只砍到了他的胳臂,但是这条胳臂差点就断了。耶律休哥突然重伤,据记载,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逃跑。成绩不错,他成功了,但是这时李继隆派来的护粮军也被惊动了。宋朝大军既动,耶律休哥又重伤逃跑,契丹人乱成一团,被追杀出去十余里路,躺倒了一大片。

之后估计这一刀砍得耶律休哥非常爽,他对战场的兴致再也没那么高了。从此之后,有好几年的时间,辽国人对宋朝非常礼貌。

宋朝和辽国之间的关系非常奇妙,它们要么你死我活,要么恩恩嗳嗳,而且历史证明了还几乎前脚后脚的一起倒霉。

像是同命鸳鸯,还是一对欢喜冤家?反正日子是相当的欢快,一点都不寂寞。但是西北边儿就不是这样的硬朗­干­脆了,从这时开始直到二、三百年之后,是凡与西夏粘了边,就什么事情都非常的微妙。你要处理,就必须得有卓越的头脑,而且该头脑还得正处于灵敏与经验的巅峰状态。

要不然,你就得有巅峰状态的蒙古铁骑的战斗力,才能把那边的问题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这时候就是,看一下摆在宋朝君臣面前的难题。李继迁反了,已经和辽国打成了一片,而辽国无论如何现在都骑在宋朝的脖子上……那个为所欲为。怎么办?连带着对李继迁也听之任之?

想说不,那好,你出兵?没人;谈话?不听;或者也嫁过去一位宋朝的公主,和辽国的女孩儿在后宫竞争一把,曲线救国把李继迁感化喽?

真是开玩笑了,就算真的办成了,那也是在助长李继迁的气焰,更把西夏惯出了毛病……那么就需要那个既卓越又灵敏还处于巅峰状态的脑袋了。看看同样绝望的局势,在有些人的脑子里会闪出怎样的灵光,来个火中取栗,让李继迁和辽国一起吃鳖。

分析一下,李继迁为什么难以制服?他并不很强,此前并非大宋超一流战将的王侁,以几千宋兵的力量就让他丢盔弃甲地跑路;而且这时他也没什么强大的号召力,西夏的原住民们有听他的,也有当他的话一钱不值的。并且他几次大败,连老娘都保不住,跟随他的人的命运就更加凄惨,所以,肯跟他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一句话,这人还没成­精­,他之所以让人头疼,就因为他是块癣——总是复发,没完没了。至于原因,只因为他是条地头蛇。

如此而已。

那么换个思维,一定要用我们自己的汉人去西夏满沙漠地乱跑抓人吗?所谓以毒攻毒,能不能找个更大的地头蛇呢?要知道,就在这时的大宋,就有一位西夏的大哥级人物——李继捧。

这个人当初只是不能压制整个党项全族,可是针对于李继迁,李继捧的地位和号召力就是超级的。那好,把他的家眷都留在京城,超一流的待遇,再给他本人更高的待遇。在职称上,与他先祖拓跋思恭拉平,“定难军”恢复番号,他成为了坐镇一方的节度使大人,而且像唐给拓跋思恭的待遇一样,他被赐姓为“赵”,改名为赵保忠。

具体任务,就是回西夏,把不听话的小弟搞定。

处方对症,效果马上出现。宋端拱元年5月,也就是李继隆在唐河痛击辽军那年的前几个月,宋朝把前李继捧现赵保忠先生派回到西夏支援边疆工作,在年底12月,赵先生就回旨报告,李继迁投降了。

目的达到,别管真假(事实上边疆上的事哪个朝代都别想较真),辽国的女婿向宋朝投降了,至少是一个重大的外交胜利。

消息传到大宋的朝堂之上,从皇帝到官员,所有人都看着那颗卓越不凡,但是已经白发苍苍的脑袋,边看边摇头叹气。唉,咋回事呢?都是人生下来的,可差距怎么就这么的大呢?

赵普,你这个老家伙,都已经67岁了,就不能老得糊涂点?

但是没办法,赵普用自己生命最后的几年时光,再次证明了他真的是天生异种。西夏的事算什么?早在两年前,雍熙北伐刚刚开始的5月份,宋军正节节胜利,赵普就在邓州上奏了著名的《谏雍熙北伐》奏疏,通常被叫做《班师疏》。在见利不见弊的时候,就警告皇帝发兵的时机不对,马上撤军,并且立即加强边境警戒,小心契丹人的报复。

之后的事,印证了赵普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几乎百分之百地预测到了宋、辽之间战争的走向。

什么是实力?全天下的人都像回到了过去的岁数,他们重新想起了一个事实——这颗曾经为宋朝开天辟地的脑袋绝对不会出错。就这样,在雍熙四年的时候,焦头烂额的赵光义把赵普再次召进了开封。两人又一次见面了,回首前尘,百感交集。在赵普,这伟大堂皇的宫殿里留着他几乎一生的印记和心血,本以为永别了,可总是前缘未尽,一次又一次地回来。

在赵光义,再次把这个少年时就以族兄相称,后来又曾反目成仇的人召到身边,是多么的万不得己,甚至是屈辱!

总是得让赵普来给他救急……历史记录下了他的矛盾心态,他明明急需赵普救火,却还是等了多半年,在赵普的请求下,才“批准”他进京的。并且在宣布赵普第三度为相的时候,对赵普说——爱卿,你不要因为官位太高而放纵(勿以位高而自纵),不要因为权力太大而骄傲(勿以权势自骄),要赏罚公平,举荐贤能,军国大事就能治理好了……

这还不算,他还为赵普安排了一位副宰相。这是一颗从开始就以火箭般的速度在官场上迅速冒升的政治新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人是皇帝赵光义的宠儿、亲信,注定了是未来的帝国宰相。

天子门生,龙飞榜第一人——吕蒙正。

但是,赵普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让赵光义明白了他哥哥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宠着赵普。就算知道此人好财、专权,都让他独相近10年。

因为绝对的实力。历朝历代的第一位开国宰相,像赵普、像李斯,都不是被任命出来的,那是物竞天择,抢出来的!

赵普上任,第一件事是先把枢密院压倒。

枢密院,宋朝官场“二府”之一,名义上与宰相的中书省相提并论。但是,人人都知道,枢密院必须后退半步,以保证军队里政委比司令大的铁律。

可是在这之前的雍熙北伐阶段,事情颠倒了。枢密院权势大盛,全国一盘棋,都得给战争让路。于是枢密院与皇帝紧密配合,把中书省扔到了一边,达到的程度让人瞠目结舌——“一日至六召,中书不预闻。”也就是说,在一天之中,国家级政令发布了6条,宰相却一点都不知道!

这真是前所未闻,当然这里面也有当时的宰相,老善人李昉平日里形象太懦弱的原因。就算李昉突发神勇,做出了平生最强悍的一次举动,把赵光义比做了隋炀帝,说雍熙北伐就像杨广当年东征高丽一样,出大兵图小利,利害不相符(“观陛下又欲事炀帝秦、汉之事”),也无济于事。

烂摊子终究形成,就得有人来收拾。历史证明了,在任何时段,任何职场,同样一个职位,不同的人来­干­,权限和效果就截然不同。赵普上台,以宋朝开国硕果仅存的元老身份,上来就把枢密院的副使赵昌言废掉,别管他是不是皇帝早年的亲信,如果不是怕做得过火,导致枢密院形象崩溃,拿掉正使柴禹锡又有什么大不了?毕竟由你们主导的战争烂得一败涂地,真正论罪,砍了你的头也是罪有应当!

紧接着第二件事,就非常的奇妙了。赵普只是要杀一个人,这个人的官不大,只是崇仪副使;朝里也没什么背景,没有哪位高官贵人和他是好朋友,但是要动他,连赵普都要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差点功败垂成。

这个人的名字叫侯莫陈利用。

据《宋史》记载,这位老兄的人生,就是一部童话。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过程,他的发迹不能用平步青云来形容,而是一飞冲天,直接跳到了火星上去;他的死亡更是一波三折,连皇帝和宰相都为他接连吵架,你漫天要价一定要他死,我着地还钱一定要留他条命,直到最后皇帝都暴怒了一把——把他给我剐了!

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成命……这人不一般吧?

侯莫陈利用,成都人,小时候肯定有过奇遇,因为他的本事非常特殊——变幻之术。长大后,他到宋朝的中心开封城去讨生活,结果非常成功,全城的人都被他给晃倒了(言黄白事以惑人),但是还有一点,他的业务很广,还卖药。

结果在太平兴国六年至七年间(公元981-982年),他被当时的枢密承旨陈从信推荐给了皇帝。注意,因为什么推荐的,没交代,可是当天他就和赵光义见了面,而且立即就封官,成了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殿直。

殿直,从九品,非常低,但是侯莫陈利用迅速高升,在短短几年之间,就先后爬到了崇仪副使、右监门卫将军的高度,真正的出入朝堂,与公卿大臣们同列了。并且敢于向皇帝进言发动战争,在雍熙北伐中又被升为并州驻泊都监、单州刺史。事发前,他是郑州的团练使。

团练使,正五品,这时宋朝也有一个人正当着这个官,对比一下大家或许就有概念了——杨业的儿子杨延昭。以边关百战之功,也不过才只是个团练使而已!

这样的高升,到底是因为什么,以后再说。但是一个问题就先跳了出来。有关我们民族一直都强调的道德礼仪的功能是否必要,即为什么天下要由有德者才能居之?

答案——因为无德者一但得志,就会变得极其的混帐!

侯莫陈利用这个没教养的市井骗子无恶不作,光是杀人罪就犯了10多起,而且在朝廷里拉帮结派,赵光义的那些官儿们,别说抗争,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就这样,迎来了赵普的第三次上台。

赵普收集好证据,交给了赵光义。皇帝很犹豫——真有罪啊……但人还是不要杀。

赵普坚持,像当初面对赵匡胤时那样的坚持。但赵光义更坚持,两人对掐了很久,赵普输了。侯莫陈利用被除名流放,并且抄家。但是马上又下旨不抄了。

这个把戏太业余,谁都知道这人很快就会又回到开封城里,一切照旧。很好,赵普再接再厉,这次有了针对­性­,一些让赵光义绝对没法忍受的猛料出笼——侯莫陈利用在郑州时,接见京使时面朝南坐着,腰带用的是犀牛角加玉,并且还用红黄罗袋来配;抄他家时,搜出几张纸,上面写的都是宫廷密事……赵光义火了,大逆不道,甚至是要篡位!来人,把他给我剐了!

但是刚刚派出去执行人,赵光义马上又后悔了,他再派个人去追,千万别杀。可惜,后面的这位跑得太急,马在一块泥地里崴了脚,等换马再追时,侯莫陈利用已经碎了……

杀得惊险,杀得悬疑,可是­干­嘛赵光义什么都不在乎,一定要留下这个成都骗子的狗命呢?回头看一眼这个人发迹的时候,就会发现,那时正是赵廷美、卢多逊倒霉的日子。那段时间,赵光义龙腿欠安,老命不保,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这个人的得宠,就是因为他的“幻术”,宋朝的君子们所不了解的民间治病偏方。赵光义为了自己的生命,当然要一再地对他忍让。

可这不是赵普所想的,他看得很远,在现阶段要为宋朝重整河山,但帝国更需要未来。一个年青人正向他走近。

准王储、开封尹、许王赵元僖。

当赵普这次上任时,元僖做开封尹己经一年多了,但是他的地位却并不稳固。以前他一直都活在大哥元佐的­阴­影里,一年多的时光,他的根系还远远发展不到朝廷的各大角落里,更谈不到什么个人威望。何况还有种种迹象都表明,他老爸还时不时地会想念着被幽禁的长子。还有他身后,那些弟弟们也同样都长大成|人了。

前有狼后有虎,必须都除掉,可还得要做得正大光明、为国为民,这就是元僖面对的课题。而唯一的正解就是第三次重现江湖的赵普。

元僖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懂得和英雄站在一起,最起码也是条好汉。他选择积极支持老同志的工作,当赵普为国家­操­劳时,他每一件事都尽量参与,全力配合,这样当成绩出现时,开封府尹、许王赵元僖的形象也就随而高大、庄严了起来。

而且这样做,还有一个绝妙的好处。那就是赵普和他大哥元佐的关系。赵普得势,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曾经把他罢免的死敌,捧赵普就是打压元佐,妙不可言,不必亲自动手,甚至不必打招呼,元佐就彻底地死定了。

就算这样,元僖仍然没有满足。赵普虽强,但毕竟老了,年近70的老人,随时都会倒下。为了安全,他又给自己下了双保险,首相赵普之外,次相吕蒙正也成了他的盟友。说一下这位宋朝史上的第一位状元宰相,真不知道,他的命为什么这么好。一张考卷让他成了现任皇帝的宠儿,更让未来的皇帝也对他主动微笑。那还等什么?

伟大的王子我爱你……好了,他的幸运在这时达到了顶峰,至于顶峰之后是什么,人人都知道。

从这时起,这三个人紧密配合,以赵普为首,在近一年半的时光里,除了前面所做的三件大事之外,还至少搅黄了两次赵光义的好事——第一次,雍熙三年的北伐失败之后,赵光义要立即就扳回劣势,在雍熙四年就又要出兵雪恨;第二次,到了端拱二年,也就是黑脸尹继伦砍了耶律休哥的下一个月时,宋朝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彗星,而且根据彗星的来去方向,宋朝的高人们得出结论,这是大吉之兆,“合灭契丹”。赵光义大喜,立即决定再次北征。

这样的事,被赵普等人否决。想想当年的形势,除非彗星老大是想让宋、辽两国的君主直接对决,由大腿囊肿患者赵光义PK一个十六岁少年耶律隆绪,不然似乎大宋的胜率可真的不太高。

但是自然法则是没法抗拒的,赵普迅速地衰老了,他最后做的事,是给宋朝留下了一笔最珍贵的遗产——人才。

代州张齐贤在他的极力推荐之下,从边疆回到了开封,被任命为枢密副使,从此这位有勇气且坚定的书生进入了权力中心,开始参与制定宋朝的重大国策。

另外在他实际任职的最后几个月里,一位貌似和他一个类型的年青人崛起了。他叫寇准,这一年才29岁,但是资格已经相当老了,因为他中举之时年仅19岁。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赵光义选人才,不仅要看学问,而且要看这个人的年龄。

太小的不要,因为有些事,与聪明和才华无关。你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知道人生那些说不清,但是又必须得领会的东西是什么。

当时有人劝寇准,把年龄改了,多说几岁。可是寇准从开始时就显露了他的真面目——不改,难道我从现在开始就要欺君吗?

这让赵光义非常欣赏。之后他让寇准在地方官上整整历练了10年,才调回中央,而回来之后,寇准立即就崭露了头角,而且让皇帝下不来台。他跟赵光义在大殿上说事,天生的硬­性­子,把皇上给惹火了,赵光义拂袖而起,准备退朝。可是寇准接下来的举动在宋朝300年间独此一份。

他突然上前,把皇帝的衣服抓住,宋史中的原文是“令帝复坐,事决乃退”。老天爷,他命令皇上重新坐好,把事儿说完了再走!

这样的人,赵光义从来没遇到过。他事后,对寇准的评价非常高。说,我得到了寇准,就像唐太宗得到了魏徵。但是历史证明他说错了,寇准对宋朝的贡献,远远大于魏徽对唐朝的贡献。

年青一代风华正茂,可昨天的太阳终于下山了。赵普在宋淳化三年,公元992年的七月间,死在了西京洛阳,终年71岁。这之前,他不断地上表乞请致仕(退休),赵光义一再地挽留。他亲自写下了诏书,里面说——开国的功臣,只剩下你一人了(开国旧勋,唯卿一人),况且你不比他人,不要总说离开我(无烦固辞)。等到真正的大限之日,我们再说分别吧。

分别的一天终于到了,关于赵普,我们也用自己的话,来送他一程吧。

纵观赵普的一生,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他风光无限,从一介平民,到开国宰相,并独相10年,这在历史的长河里己经是凤毛麟角,可以和秦相李斯、汉相萧何等等旷世人杰相提并论。之后他的命运也和这些人很相似,盛极而衰,站在了死亡的边缘,甚至随时会身败名裂;

但是谁知道他还有第二阶段。这时他以一个纯粹的投机政客的身份重现,帮了皇帝也救了自己,从人生的谷底里硬生生地重回巅峰。这就彻底超越了他的绝大多数同类,让李斯、范蠡、文种、刘基之辈望尘莫及;

可这还远远不是结束,赵普在他生命最后的6年时光里,才真正的有了他在中国历史人物里独一无二的身份地位。

他不用权术手段,不要挟、不欺骗,用实实在在的工作,让从前的政敌、现在的皇帝都对他真心接纳,并让他的后辈们以他为榜样,使他的政治行为、典型的政治手法,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断重现。这样的人,我们通常都叫做——绝世之人杰。

人,都有其生,有其死,但生死之间,能做到赵普的地步,自有人类以来,可说屈指可数。

赵普死了,他可能真的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所以归天后大地上也有连锁反应。宋朝在他死的前后一年间,出了太多的事,让赵光义不光腿疼、头疼,最后连心也剧烈地疼了起来。疼得他夜里睡不着觉,写了首诗以作纪念。

先说一年前,宋淳化二年,公元991年的六月间,宋初第一名将、忠武节度使、同平章事潘美病死在边关任所,享年67岁。宋朝举国震悼,赵光义伤痛之余,追赠中书令,定谥号为武惠。

潘美死了,宋朝开国以来,最强盛、最亮丽的名将之花终于凋落。对他,还需要什么总结吗?宋初拓地最广、战功最多、职责最重,而功赏却相对最薄的事实,已经足以概括他的人生和他的际遇。我只想说,他是一位真正的军人,正是因为他的纯粹,才造成他在官场中屈居人下。

这不是他的耻辱,这正是他的光荣。

至于他人生中唯一的那个遗憾,真的太遗憾了。可是如果真正的计较衡量,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君子馆决战中临阵脱逃的李继隆那样恶劣卑鄙。

但是潘美也是幸运的,他打了一辈子的仗,在临死前的4年,还有幸见识到了古今战争史上的一个奇迹——平戎万全阵。一定要说说它,因为宋朝的军事史是离不开阵法与阵图的。而这座大阵,就是一切的由来与大成。介绍之前,再强调一点,它出自宋太宗赵光义充满了军事浪漫主义的头脑。

请看——“平戎万全阵”,由前锋、殿后、中军、左翼、右翼组成。总兵力达到14万人以上。其中主力的中军,兵力是11万。

中军,3座方阵并列,每阵一大将、各方5里、周长20里、计7200步;3阵间各相隔1里,阵面共宽达17里;3阵中,每500步设战车一乘,每车配备“地分兵”22人;每阵战车计1440乘,另配有“无地分兵”5000人。合计中军三阵共配备车4320乘、士卒110040人。

此外,士兵们分别配备有拒马、长枪、床子弩(大型连发弩机)、步弩、步弓、刀剑、盾牌等武器装备。每阵还有“望楼车”(可移动的瞭望楼)8座,每楼有“望子”士兵80人。

以中军为点,前、后翼两军,左、右翼两军平衡分列。全部由骑兵组成,包括轻骑兵和使用骑枪、骨朵及团牌等装备的骑兵。

左、右翼,每阵一万骑,合计两万;前、后翼减半,各5000,合计一万骑。另各设探马不等,有40骑,也有近650骑。

综上所述,可以说这是面面俱到,攻防一体的完美阵型了。赵光义非常得意,他把这座大阵以高级军事机密的形式在雍熙四年,也就是北伐刚刚失败时,发给了潘美、田重进等边关宿将。要他们仔细研究,立即实行,并且为了加强效果,还配备了­精­神教育课本——《将有五才十过》,一齐发放。

不知道潘美等人看到这些东东时,心里是什么感受。该死,就算落在我这个超级军事菜鸟的眼里,这个阵法都有一个让敌人当场笑死的破绽。

好大的一座阵,只算中军,就有17里的宽度,那么你得选个宽敞点地界摆放吧?好,地方大了,我是辽人我有马,我溜你两步行不?什么,你不跟?那好,我可走了,直接奔你的老巢开封;你跟,你也有马?好啊,一共是3万骑兵,那你就来追吧,小心你脱离大部队,先被辽国骑兵吃掉!

再之后,这座大阵的­精­妙之处就完全显现了。要胜利,只有一个办法——辽国人你不许跑,不许退,咱俩立定脚跟,就这么对掐!

那么宋朝就赢了……朝闻道、夕死可矣,潘美厮杀一生,临老当了皇帝的学生,或许真的很幸运吧。但这就是人生,“担当生前事,莫计身后评。”潘美,一路走好。

宋朝的房梁接连倒塌,辽国人不断地发兵生事,可最有活力的,却还是西夏。那片土地太邪门,谁到了那儿,都马上活蹦乱跳,跳起来没完没了。

李继捧和李继迁联袂演出,两个党项人把宋朝和辽国都看得眼花缭乱,头晕脑涨。

先从李继捧回国开始,昔日的大哥威望还在,李继迁角­色­回归,重新当小弟。可是时间稍微长了点,他这些年努力的效果就出现了。主要就是他的妻子们。

李继迁的老婆没有一个是白娶的,辽国的公主不必说了,其他的都是当地党项贵族豪强的女儿,妻妾成群,也就是老丈人成群,就是领地、军队、物资成群!

他先给了李继捧一个笑脸,顺便捞了个大宋的官儿做。可只有一年多,他就原形毕露,直接挑战李继捧的大哥地位。没办法,草原沙漠上强者为王,李继捧只有应战。战场选在了安庆泽(今内蒙古乌审旗西)。

这一战的目的很明确,战场很开阔,场面也很壮观,只是结果太搞笑。李继迁都郁闷死了,正在玩命厮杀,眼看大哥到手,结果乱军中突然一箭­射­来,正中他的……ρi股。那可是箭哪,至于ρi股,别管是赵光义的还是李继迁的,都是­肉­做的。

李继迁落荒而逃,安庆泽之战就这样输掉。回到老窝,李继迁面朝下趴着(没办法),想来想去,还是得找老丈人,只是这次找最大的,向辽国史上最伟大、美丽的太后求援。太后一听,啊,还有这事?这还了得,马上给了李继迁一个天大的安慰——李继迁,我任命你为西夏国的国王!看谁敢不服?!

李继捧不服,你有辽国,我有大宋,­干­嘛服你?何况就算为了开封城里的妻子儿女,我都得跟你掐下去。于是李继迁卷土重来。要说番种的确和汉人不是一种猴子变的,赵光义ρi股中箭,从此终生半残,可是李继迁转眼就能爬上马,带着大批党项死党重新杀到李继捧的老巢夏州。

李继捧挺不住了,他向开封求援,那时赵普还活着,很简单,就近派商州团练使翟守素出兵,一个小小的李继迁,你比当年的北汉、南唐又怎么样?结果李继迁真的是很乖很识相,宋朝的大兵将到未到,他宣布再次投降。

这次投降的代价是,他也被改名了,从此叫做赵保吉。

似乎天下太平了,两个姓李的重新变成了一家子,大家都姓赵,从此和气过日子吧。但是西夏人永远有花样,这次是李继捧,这位老兄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可能是小吉吉把他在大宋的特权抢光了?还是他也想要个辽国的公主?不太清楚,反正他在小迁迁改名为小吉吉的3个月后,就向辽国投降。

萧太后很慷慨,公主是暂时没有了,不过也给你个高官——西平王。怎样?比大宋给的高吧?

不怎么样,李继捧被激怒了,小迁迁现在都是国王了,我才是个王啊?萧太后,你太厚道了,你不知道,小迁迁现在也是大宋的人了,你真的不知道?

结果萧太后大怒,混帐的党项小白脸,娶了我辽国的人,竟然还做了宋朝的官!这绝对不能容忍,她立即派出大将韩德威率兵前去问罪。

李继迁演砸了……他缩在老巢里不动弹,辽国的姐夫来骂人,随他去吧,我生病了,不见客。于是韩德威只好把气出在其他的党项人身上,在灵州附近来了个传统的运动项目,打了场草谷,然后回国交差。

怎么样,以上就是党项人的有­奶­就是娘,­奶­多的才最亲的坎坷找娘经历。这一切都结束,再过了4个月,赵普才死。

这时赵光义的腿己经开始疼了——侯莫陈利用碎了,正常的太医真的不太管用;他的头也疼了——赵普、潘美死了,朝廷内外都崩了顶梁柱,得再找人啊;可是远远没完,下面轮到他的心疼,疼得他寝食难安,生不如死。

他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也不让他安生。

话说,人类的感观很没品。有时格调越低下,人就越兴奋。往平常里说,就是辣、苦、咸等异味,反而让人舒服;往高深点说,就是悲伤、痛苦又成了潇洒、飘逸的近亲。另有一番魅力。

赵光义就是这样,他扛着巨大的朝廷、凌乱的琐事,外加不断的意外,一路向前走,人生在不断地丰富,这不也是一种美吗?

要善于在痛苦中找到乐趣,这才是男人。于是,赵普死后一个月,宋朝新书馆“秘阁”落成,赵光义就大显身手,以水平极高的“飞白体”为秘阁题匾;又一个月,他亲自到秘阁读书,并且把侍卫司、殿前司的高官们也都带去,喝酒、论诗,君臣同乐;之后再一个月,乐极生悲,他儿子,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个儿子突然死了。

准皇储、开封尹、许王赵元僖。

非常突然,此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当时是宋淳化三年,公元992年的十一月间,元僖这一天正常上班,可是刚刚坐在早朝的候见室——殿庐里,就觉得难受,难受刚开始,立即就支持不住,马上回家。赵光义随后赶去,元僖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叫儿子,元僖还能回答,可是极短的时间之内,元僖就死了。

年仅27岁。

赵光义亲眼目睹儿子死去,他悲痛欲绝,抱尸痛哭,史称“左右人等不敢仰视”。这一瞬间,所有的闲情都离他远去,所有的帝王心术,以平和安稳的外表镇慑中外的假象再也没法维持,他只是一个衰老、伤病的父亲……晚年丧子,历史可以作证,这一年他54岁了,真的己经到了晚年!

何况这个儿子不比寻常,元僖勤恳努力,仁义孝顺,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和父亲一条心(不像老大),在开封府办公5年,工作上没出过半点差错,和朝廷里的主要大臣更是关系融洽,眼看着一天天成熟,正在变成父亲的好帮手,却突然间死了。

万分的舍不得,但是终究还得放下儿子的尸首。为了追念,赵光义追赠元僖为太子,定谥号为恭孝,但是这算得了什么,父子至情,永难割舍,皇宫里的近臣们发现,皇帝整夜流泪,徘徊不睡,他写下了《思亡子诗》,反复吟咏,还给他们传看。

皇帝真的很悲伤!

但是转眼之间,皇宫里就传出了新的命令。把元僖主管的开封府、许王府内的各级人员销职查办;把元僖的妾张氏赐死,其父母的墓地捣毁,亲属流放,左右人等杖决免职;再把元僖的太子级葬礼下诏停办,降到只以一品官的卤薄出殡。

落差太大了,悲伤的父亲发疯了?

一切都因为追查。元僖的死法,落在对药品、尤其是毒酒非常有研究并且实践过的赵光义的眼里,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

立即追查,重案特办,他除了派出必须的御史之外,皇宫里最神秘、最有权,军、政两把都抓的大太监王继恩也亲自出马。还记得这个人吧,就是他在赵匡胤死的那天晚上,把赵光义领进的皇宫。

案子迅速告破,赵光义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东西,并且立即开始了发泄。其内容,就是上面那些突发的转变。至于为什么会那么搞,按照传统,内幕被分成了正史版和笔记版。

先看正史版,这是规矩。但是它太短太枯燥,只有原因及结果,整个过程全部缺失。主要的内容出自《宋史·宗室二·元僖传》。那里面说,元僖死后,有人说,元僖有一个宠妾张氏,很霸道,仗着元僖的宠爱,不仅经常把仆人打死,而且给她的父母修坟,超越了制度本份。

因为这个,赵光义大怒,派王继恩去查办,张氏被勒死,坟被砸破,她身边的人以及亲属都跟着倒霉。其余的内容就非常大路,直接和开封府、许王府的官吏任免流放挂勾,一点都不波及死亡本身了。

综上所述,结论似乎就是因为那个张氏的一点卑劣的小­性­子,加上对她父母的孝心,赵光义就把一大堆人都罢免,并且把儿子的葬礼降格。

当然这太搞笑,宋人又在《资治通鉴长编》里加了点补充,说是“又言元僖因误食他物得病,及其宫中私事。”

什么东西吃坏了,还有了点他家里的私事。什么事?再翻书,在《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里的《太宗皇帝·诸王事迹》里又有点发现。说是赵光义大怒的时候,要把元僖的所有官吏都抓起来严加审问,一定得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这时,一位官员找了个机会,对皇帝小心翼翼地说了番话,把事情遮了过去。

左谏议大夫魏羽,他举了个例子。说陛下,当年汉武帝的太子,也就是戾太子,偷他父亲的兵权谋反。汉武帝对他的帮凶也不过就是抽了几鞭子而已。现在许王的罪没越过戾太子,对他的部下,也应该更宽松些。

赵光义想了想,于是这件事里才没再死人。

看这个说法,赵元僖的罪就犯到了相当的规模。戾太子当年是起兵了的,比戾太子轻点,那就是未起兵,但己经密谋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赵光义还真是很仁慈,仅仅是把葬礼降格,没有追加任何处罚。

那么《宋史·元僖传》里的张氏就太倒霉了,她和她父母的超级大坟,完全成了赵光义的出气筒子,成了地道的无辜受害者。地位急剧下降,主角变龙套,不尊重­妇­女?

不要急,笔记版张氏智勇双全,威风八面,本想搞定大太太,却不料瞄准稍差了一点点……她是成功了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北宋武则天。

武则天,从狭义上说,她是独一无二的,她是皇帝;但如果从广义上说,达到她的实际统治地位的,就不止她一个了。

北宋就也有一位。

在古代,女子想达到这样的位置,就必须走同一条道路——当皇家的嫔妃。具体­操­作,大有讲究。如果要十拿九稳,就要等皇帝亲政前的大婚时,去争一下皇后的位子。当然,这就得有前提条件,该女子的身份也要够高;如果要探求一下命运的神奇,那么就先去众多的皇子中去碰碰运气吧。

你嫁的皇子如果成了太子,那么武则天的影子就会在你的身上若隐若现。这是定律,就在这时,这位北宋版的武则天,已经到了京城好多年了,还在绝对的默默无闻中。无论从哪一个条件的衡量下,她都远远不如现在准皇储、许王赵元僖的宠妾张氏,更接近武则天的高度。

说张氏,她在元僖生前,己经在许王府里说一不二,不仅超越规格给自己死去的父母修了大坟,还格三差五地在府里打死佣人。这样的强势,已经把大太太压倒,再加上她的利已特点,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西宫娘娘形象已经呼之欲出。

一切只等着她丈夫,赵元僖顺利登基。可是在笔记版中,未来的皇帝就死在她的手里。

笔记,是出于宋人王铚的《默记》,里面记载,元僖的正室是功臣李谦溥的侄女(实为女儿),可是元僖不爱她,爱的是这位张氏,两人私下里曾有约定,要把李氏夫人废掉,立张氏为正室。但是不能急,废皇子的夫人比朝廷罢免一个官员要麻烦得多。但是张氏已经在王府里混帐过了,尤其是她习惯打死人。于是决定来个先斩后奏,既成事实。

她秘密出高价,请人做了一个特制的酒壶,里面有双内胆,一个放酒,一个放毒酒。在冬至日这天,赵元僖要上殿朝贺,临走前家人先祝贺他。张氏拿了酒壶给他和大夫人斟酒,但要命的是,那天赵元僖不知犯了什么病,突然向大夫人当众表示亲密,把酒杯互换,来了个超级交杯酒……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张氏以武则天杀女儿的狠心来­干­掉情敌,却不料砍了自己的树根,误杀?不,手段粗暴低劣,她从根本上就比那位正版的北宋武则天差点太远了。

张氏的结局极惨。事后发王继恩立即出马,当天破案。张氏、做酒壶的、部分亲信,被处以极刑——在东华门外先剐、再钉,暴尸示众。(即以冬至日脔钉于东华门外)

然后,皇帝追赠儿子为太子,再把开封府的官吏贬官发配。《默记》里最后一句话是——今国史载此事多微辞,惟言“上闻之,停册礼,命毁张之坟墓”而已。

但这还是不近情理。难道儿子死在宠妾的手里,赵光义就要这样的愤怒加鄙视,把儿子的葬礼降格,并且把开封府的政府官员也都罢免?那最多也不过是许王府里的私人官吏有错而已,关府门外的人什么事?

要从王继恩的身上找原因,他没出马前,一切风平浪静。他搞定案件之后,赵光义才翻的脸。他一定是查出了什么,让皇帝感到了威胁,之后才是愤怒。

用儿子不争气,居然死于家庭丑闻,让他太丢脸,所以才在死后也处罚,根本解释不通。毕竟儿子的形象毁灭,父亲的脸上也没光彩。家丑就得留在门框里边,想想赵光义有多爱面子,这事儿他能不懂?

是那些搜出来的东西,才导致了元僖葬礼的降格、开封府人员的免职,以及戾太子造反的类比。这三件事,完全都是政治事件,也只有政治事件,才能让以皇位为生命第一防线的赵光义这样在乎。

总结整个事件,最突出的关键词,是“开封府”以及“准”太子。

开封府,这个职权太敏感。它是皇储的代名词,能用它做什么,赵光义比谁都清楚;至于“准”太子,为什么是“准”呢?要知道,从这时往前推,到唐朝哀帝天佑年间(904-907年),将近100年的时间,中国出现了差不多30位皇帝,可是一位皇太子都没有出现过!

就像柴荣和赵光义,他们的地位,也从来没有以太子的头衔来装饰过。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太简单,太子是四分之三的皇帝,一但权力过大,皇帝就会升级,变成太上皇了。

宋朝的国政最重要的就是个“防”字,防武将是一方面,其实如果真的要彻底些,就一定要让太子和开封府也分开。不然就会变成这时的赵元僖。从他府里搜出来的东西,一定让他父亲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更让他老爸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有关于皇太子的。

在一年前的九月份,那时赵普虽然还没有死,但是已经病得不行了,吕蒙正是唯一的宰相。这时有5位大臣,以左正言、度支判官宋沆为首,上书请立赵元僖为太子。似乎很好的一件事,但是赵光义的反应是大怒,他在表文上批了四个字,“词意狂率”,然后扔到一边,对这5个大臣严厉处罚,但是事情还没完,赵光义紧跟着就上纲上线,把吕蒙正也叫来。

——知道叫你来有什么事吗?

——不知……知道。

吕蒙正一声叹息,他当然知道。赵光义对他这位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冷冷一笑,你不比别人,得多给你四个字,合起来是八个,“援引亲暱,窃禄偷安”,会加进你的罢相制里,在历史上永远流传!

就这样,吕蒙正被罢免了。“窃禄偷安”,说的是他的工作作风,什么也不做,白领工资。但有什么办法,他的上司是赵普,这样的老师能不尊重?“援引亲暱”,一点都不冤,宋沆是他老婆的亲戚,更是他举荐的。傻子都能看出来,宋沆请立太子,是听他的指使。

好啊,宰相和开封尹、许王勾结都不够力度了,一定要宰相加太子才有份量!你们想­干­什么?想把我放在哪里?!

历史证明,这是赵光义的真实心声。天家父子无亲情,在稍后的几年里,他再一次这样公开地怒吼,无论是谁,都别想威胁到他的皇位!

但是当时,他并没有为难儿子。是一次妄想,那么就给他一次教训,经过打击式教育的孩子,才能真正懂得深浅。于是那一页就翻过去了,儿子还是好儿子,父亲更是好父亲。那么问题出现,当时那样明显地争权,结党联合地争权,赵光义都能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那么为什么在儿子死后,却还发了这么大的邪火呢?

只能有一个解释,有比请立太子,分割皇权更严重、更恶劣的事被发现了。所以做父亲的才恩断义绝,连已经死去的儿子也不太过,没法折磨他的­肉­体,也要贬毁他的名声。要不然,老子没法出这口恶气!

但至于是什么,已经深埋于历史长河,永远都没法查阅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赵光义变了。

说到变,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别看史书,那里面都是些“帝沉谋英断,虎步龙行”之类的肥皂话;也别去搜索自己的脑子,那里面通常都塞满了世代流传下来的,纯印象派的感觉。

感觉里说,宋太宗赵光义是个温文尔雅,笑容可掬的中年人,他­性­子柔和,当弟弟时哥哥高兴;当皇上时臣子们有福。纯粹一个好家长。

错了,其实就一句话——急­性­子的功利人。

此人是个非常暴烈的赌徒,他敢于制造一些翻牌就分生死的大赌局,并且他绝对敢下注。比如说,他得到皇位时,得有多大的把握和准备才敢去玩“烛光斧影”?但他就做了,一夜之间,就摇身一变,当上了天下至尊的皇帝。

可如果不成功呢?

再说北伐。无论是太平兴国四年的第一次,还是雍熙三年的第二次。他都征调了全天下的­精­兵,几乎是拿宋朝的所有,去赌辽国人的全部。并且两次发布命令时,都是瞬间完成,谁的话也不听,我想做,我就做!

赢就赢得天大地大,输……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宋朝在七八年之间,两次北伐,高梁河、莫州、岐沟关、陈家谷、君子馆五大财仗,已经损失了近30万的­精­锐禁军,当年赵匡胤留下的家底完全赔光;此外再加上至少翻一倍的死于战乱的平民数字,庞大到让人晕倒的军备物资支出,被辽人抢走的边境官民物资……等等等等,足以让一个人变得理智,或者说,胆怯了。

现在守护宋朝国界的,除了一些后周柴荣时期的猛将,如张永德外,是一条西起保州(今河北保定)西北,东至泥沽海口,沿河北平原宋、辽交境边缘,利用河渠塘泊,筑堤储水,形成的超级泥潭。用这样一大片半人工搞定的沼泽地,来限制契丹骑兵的马蹄。

战争的主导方针,已经变成了消极防御、坚壁清野,并且不许出战(如代州张齐贤向潘美求援,潘美已经出动,可是还得奉命收兵)。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出兵,也只许倚城列阵,按阵图打架,完全达到了百分之百和皇帝的内心波动相结合的默契程度。

那么皇帝的心灵到底变成了什么呢?

皇帝长学问了。他每天都捧着几本流传了两千年,并且中国人存活到什么时间,就一定会不断讨论研究到什么时间的书,不停地看。

老子,《道德经》,以及同类的《庄子》等。

而且陛下变得特别的关心宗教事业的发展,一座座规模宏大、各具特­色­的道观、佛寺拔地而起,看看这一长串的名字和数量吧——道教,太一宫,1100区,历时2年;上清宫,1241区,历时7年;灵仙观,630区,历时1年;洞真宫,265区,历时6年;

佛教,先来三次普度,共有17万人获准出家。这超出了赵匡胤时期的10倍,把柴荣当年灭佛兴邦的局面完全打破。修开宝寺灵感塔,历时8年,花费亿万贯钱;修启圣禅院,历时6年,建房900间,屋顶全用琉璃瓦,所费近数千万贯;还有同等级别的普安禅院、泗州普昭王寺僧伽大师塔、宝相寺、显圣寺、天清寺等等……

这些神灵的住宿楼们一个一个地建起来,宋朝有良知、有见识的大臣们再也忍不住了,他们接连上表劝阻,其中以著名的直臣、知制诰田锡的话最有力度——陛下,“众以为金碧荧煌,臣以为涂膏衅血!”那都是民脂民膏啊……

但是皇帝一不生气,二不停止。并且在修最宏伟壮丽的上清宫时,臣子们集体反对,皇帝都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当年做亲王时,太祖对我特别友爱,给我的赏赐数不胜数,现在我拿出来,修这座道观,为百姓祈福,不用官方的钱。

也就是说,赵光义深信神灵们、出家人们能为帝国和百姓带来安定和幸福,所以要不断地往这上面砸钱!真的吗?在历史上,只有数不清的皇帝为自己的长生不老去信佛求道,没见过有任何一个人间的帝王为他的子民去花这种没影的钱!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的需要。一个身体上、心灵上都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一个灵魂里背负了太多秘密的人,没法向任何人忏悔,他只有另想办法宣泄……于是祈求神明的保佑,让国泰民安吧,别再出事了,我已经不打仗,不杀人了,能不能给我些安宁?

但是天心即民意,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就在赵光义的儿子刚死之后的两个月,真正的动乱,就从西南方突然卷地而起,席卷两川,全民皆仇,宋朝又创造了一个纪录——刚刚建国没超过50年,就像暴戾短命的秦、隋王朝一样,暴发了农民起义……

据考证,中国的老百姓是历史上最好管理、最服驾驭、最没有怨言,只要有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造反的一群人。

宋朝时的四川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传说中,宋朝的子民们富足、安定甚至悠闲,可这与四川人无关。赵匡胤平蜀之后,把后蜀国库,以及民间的宝货、钱币、布帛、粮食等等物资,全都运进了开封城。这为宋朝统一全国,甚至向契丹进攻,都做出了特出的贡献,完全举足轻重。说得有些夸张?更夸张的是,赵匡胤这样抢劫后蜀人的东西,所用的时间是多少。

前后不间断,一共是10多年!

10多年的岁月里,后蜀人被残酷地剥削,“天府之国”,唐末动乱、五代动乱,几乎没受影响,太富足了,你不出血谁出血?这就像后来的清朝,江南最富,可江南的人民也最苦,没完没了的税收,把最后的一点血汗也榨­干­。

何况,在这时的四川,还有一项在中国历代都极力避免,可都躲不过去的亡国之祸在剧烈蔓延——兼并,土地的兼并。

中国是农业大国,土地,是最根本的生命保障。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必须得有一块土地,然后才能谈到生存。于是兼并就变成了最大的瘟疫,道理很简单,皇帝与国家是最大的地主,可他下面的各级地主们,用各种手段把小农民们的土地都划到了自己的名下,变成超大的“主户”。再用各种名目,比如说考上了进士不交税,或者把各种税务摊派到底下的“客户”(失去土地,还得生存,就得去种主户们的地)身上,这样一来,国家收的锐越来越少,老百姓们越来越穷,直到两方面到达了一个临界点,那好吧,人民会起义,而国家无力镇压,就此改朝换代。

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992年的冬天,快过年时,四川就到达了这个临界点。

说一下当时兼并的程度——眉州,主客户比例是各50%;嘉州,比例是客户占80%;阆州,是65%;普州,比例是90%;昌州,90%……

这样的比例,得有多少人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而且那些主户们,对客户“使之如奴隶”,并且“相承数世”。好好的平民,成了地主们家养的奴才,世世代代都是奴隶了!

而且这还不算官府方面。在宋朝君臣们的心里,这片土地是既有钱,而且还特别的危险。他们一直都记得,当初平后蜀时打孟昶是多简单,可平暴乱有多费劲。于是,从最开始就派来了最强有力的知府。

第一任,竟然是当时的参知政事,副宰相吕余庆。带参知政事衔任地方长官,这在宋初仅此一例,而且一任就是3年;

之后是赵匡胤的早期幕僚刘熙古,接任­干­了4年,回开封后立即就升任参知政事,以此表彰在那个鬼地方当官可真是太不容易,太委屈了。

接下来的几任也都差不多,不是开封府里久经考验的同志,就是皇帝的亲信。这些人齐心协力,把四川人的生活变成了地狱。

比如当时的一个四川平民,他的生活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先是祖先们给他留下来一块或大或小的地。可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得看病,或者发个水着个火什么的来点天灾,又或者得罪了哪个官差,摊派的税务大了些,就得要现钱,于是只能借贷,或者直接卖地,结果就是成了客户。

从此一件小事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他和他的子孙们变都成了奴隶。主户家的地得去种,主户家随时会有命令得去办,官府的各种徭役租调也得由他去出工,而且要小心,除了宋朝的国税(二税制,夏税和秋税,以后细谈)之外,还全盘继承五代后蜀时期的各种苛捐杂税,如头子钱、牛皮钱、脂粉钱等等,这些主户们能逃就逃,逃不过的,就都推给客户们身上。这些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的杂税,足以让这个客户的债永远还不清,作为遗产利滚利地一直往下传……

这还只是指那些有地种的客户们的生活,四川山地很多,那些没地种,靠种茶、卖茶为生的川人,就要加倍的悲惨。因为宋朝的君臣们实在具有商业头脑,他们把酒、盐、茶等生活必备日用品的销售权完全收归国有。在四川,这个机构就叫做“博买务”。

就是这个博买务,把当时四川永康军青城县(今四川灌县东南),一个叫王小波的人的生活彻底毁了。青城是山地,王小波的家连一棵茶树都没有,是当地贫农中的贫农,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卖茶。可是天知道,得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竞争得过国家。于是中国农民造反的唯一一个先决条件终于成熟。

连口饭吃都没有了!

王小波天生是个带头人,他把所有的苦难和希望都凝聚成了一句话,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当时人们最盼望的一件事——“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所有的茶农、茶贩都蜂拥而起,马上就要饿死的人没有恐惧,15天之内他们就聚众数万人,当月就攻下了青城县城。转过年来,宋淳化四年的二月,起义军不断壮大,王小波率众攻破了眉州彭山县(今四川彭山),并杀死县令齐元振。而且天从人愿,这一年的四川发生了旱灾,走投无路的客户们从四面八方向王小波的身边汇聚,起义就像天谴一样在四川大地上曼延开来。

但是,能相信吗?直到这一年的年底,宋朝的皇帝赵光义都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他和他的大臣们每天都很忙,尤其是那些传说中古之圣贤一样的臣子们,他们传奇一样的故事一个接一个,都在争相表现自己的智慧和胆略,来争一下在早朝站班时,谁能和皇帝挨得更近些。

从状元宰相吕蒙正说起。他被罢免之后,接任他的是之前被他接任的李昉。两人就是这么的有缘,不久之后,他们还会再颠倒一次。李昉在宋淳化二年,公元991年的九月,第二度任相。他的副手,是张齐贤。

这又是一老带一新的对子,就像赵普带着吕蒙正,于是强悍聪明的张齐贤也像吕蒙正一样的沉默了。善良的老人李昉一团和气,有他在,宋朝的上层建筑真的很平稳,可是时间一长,赵光义就很烦。因为他累,­干­手净脚的管家婆看着舒坦,可活儿谁去­干­?

皇帝自己折腾了两年,在淳化四年,公元993年的五月,他终于忍不住把两位逍遥自在的神仙宰相叫来吼了一顿——你们这些人,没当宰相之前,都说自己是管仲、乐毅(始未进用时,皆以管、乐自许),可当上了宰相,一个个较着劲地比赛谁更能玩沉默(乃竞为循默),我白天晚上­操­劳国事,累得要死,一点空隙都没有(日夕焦劳,略无宁暇),皇上和臣子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吗?(臣主之道,当如是耶?)

李昉和张齐贤跪倒认错,两人明白,好日子到头儿了。过了一个月,先是张齐贤被罢免,罢相制里说他——“力不逮心,名浮于实。”整个一空心大佬。不过别急,赵普看中的人绝对不会错,要等好多年之后,张齐贤的脑子里才会突然间灵光一闪,然后千里之外鄂尔多斯大草原上正处于人生巅峰的李继迁立即身败名裂,突然死亡。

再过3个月,李昉可以回家了。给他的罢相制里客气了些,完全是对事论事——“岁时屡换,绩用阙然。”就是说他,这个岁月啊,一天又一天,可是你的功劳和用处,却一点也没有啊!

可这能怪李昉吗?其实这完全是皇帝要求他这么做的。看看当初的拜相制,里面说——李昉有大学问(学穷缃素,识茂经纶),长时间当大官,而且做过宰相(久服大寮,尝居台席),要他像以前那样做事(奉行故事),给外面的臣子做好表率(聿为外廷之表)。

但既然己经沉默,那么就不妨沉默到底,李昉什么也没说,回家休息。其实,他应该庆幸,也应该认罪。在他的任内,西夏和辽国不去说了,王小波己经成了气候,起义军冲出了家乡青城,队伍迅速壮大,正在向宋朝在四川境内的军事首脑之一,西川都巡检使张玘接近。激战迫在眉睫,能不能把暴乱压制在萌芽之中,马上就见分晓。

但是谁能预先知道这次暴乱的当量单位呢?包括王小波本人在内,他知道自己的成绩和命运能优秀到什么程度吗?

不可能。所以当时宋朝的工作重心,还是在重建上层建筑,把当家人先选出来。吕蒙正再次登场,这一次他作为首相,并且是独相,再没有人能分割他的权力了,也再没有什么威望卓著的前辈们在前面挡道。他决心大有作为。

从上任第一天起,他就获得了皇帝的尊敬。事情从他上次罢相时说起。当年有一个官,叫张绅,是蔡州的知府。吕蒙正查出他贪脏,动用相权把他罢免了。可是有人给赵光义打小报告,说这事有内幕,吕蒙正在没考中状元前,穷得要命,曾经向张绅要钱,张绅给了,可是少了点,吕蒙正就记恨在心,这次是在公报私仇。

赵光义立即给张绅复官,这一下满朝皆知,等于是当众煽了吕蒙正一记耳光。但是吕蒙正的反应出人意料,他不争辩,不追究,安然自适。就像他默认了。

日久自明,在吕蒙正再次入相之前,宋朝的考课院(相当于中纪委)查实了张绅的确贪脏,再次把他免职。赵光义很抱歉,两人相见,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张绅果实犯赃。”

皇帝低头了,可吕蒙正却再次安之若素,连谢恩都没有。过去了,就算彻底过去,再提一点意思都没有。他要说,就要在大场合,说大事情。

两个月之后的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宋朝普天同庆,皇帝亲自设宴,招集大臣们一起观灯。当天晚上开封城里金吾不禁,花灯如昼,人流如潮,赵光义在高处设台,眼前这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让他大为感慨。他说——你们知道吗?世界上的事,真的是否极泰来。想当初,后晋、后汉的年代里,生灵凋丧贻尽。到了后周,这座开封城还曾经被洗劫,在那时,谁还能再想到会有今天的太平日子呢?到我治理天下,我仔细处理天下政务,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才有今天的繁华局面。可见结束战乱,重整乾坤,完全在人。

这个人是谁呢?当然就是他自己。

在场大臣臣正要集体歌颂一下,吕蒙正突然站了起来,他离开座位,当着全体官员的面对皇帝说——这是您的都城,所以才这样繁华。臣曾经亲眼所见,都城之外几里的地方,就有饥寒而死的黎民百姓。臣愿陛下看到近处,但更要看到远方,这样才是苍生之幸。

赵光义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吕蒙正神态自若,走回座位,继续吃喝观灯。

古之名臣不过如此。吕蒙正再次复相,他真的想做一些实事。并且他的前任李昉就是因为不作为才丢的官,那么他积极一些,是不是正迎合了当时的趋势呢?很可惜,不是的,身处局中,就算再聪明的才子,也有看不破的地方。

回望赵光义此前所有宰相的任期,就会发现一个问题。时间最长的是最初的三位宰相,薛居正、沈伦、卢多逊。分别是5年、6年、6年。从他们之后,赵普两次入相,都是2年;李昉两次入相,一次4年,一次2年;其他的如吕蒙正第一次,独相时仅1年;整体趁势是越来越短,并且罢免之后,转眼就又恢复。

这样的折腾,为的是什么呢?只有一个解释,皇帝不希望宰相有自己的班底,有过高的威望,那样皇权就会被分割。所以努力工作的不见得有赏,悠游闲散的不见得被罚,而且结果都是一样。

铁打的中书省,流水的宰相。

可叹吕蒙正聪明一世,却看不透这一点,他现在的强势,仅仅是给他以后的失败带来了伏笔。就算他说得再对又怎样,都城之外数里,饥寒遍地。西南方千万里之外,动乱更加骤然升级,已经不可控制了。

当天深夜,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慢慢走回了漆黑的深宫内院,在他背后,是已经散尽了绚烂烟花的漆黑夜空。他的心屈辱又悲凉。

能够想像吗,他自己亲手提拔的,堪称第一亲信的臣子,都能在大厅广众之下让他这样难堪。国势真的颓唐了,人心,也可想而知!

叛乱、饥寒,这些难道他会不知道吗?以赵光义的耳目之灵,四川的事已经快发作一年,无论如何臣子们不敢瞒着他!但是,作为他,是不能惊慌的,如果能在四川本境之内就把事情平息了,那才是上上大吉。何况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叛乱早在几年前就一次次地出现了。

雍熙三年时的八月,剑州一带的饥民就曾经造反,“盗贼四起”,可终究被当地的官兵扑灭;四年时的九月,饶州一带,也是“群盗”横行;淳化二年,也就是两年前,长江边上的夔州,甚至都有数百名的官兵在造反……等等等等,其实就在此时此刻,四川的叛乱又算是什么,开封的东面,陈、颖、宋、毫等四州之间,连续三月大雨不断,农田颗粒无收,大批的饥民早就在皇城附近造反了!

赵光义真的不知道吗?查一下史书就能看到,那时他对一个月之后就被罢相的李昉怒吼——“卿等盈车受俸,岂知野有饿殍乎?”

你们这帮家伙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拉俸禄,知道在野外有饿死的饥民吗?!

赵光义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不得不装傻充大……可恨的是,还有人在他面前摆起了名臣的架子,拿些圣贤话来砸他。但是现在终于装不下去了,四川的告急文书终于以官方急报的方式传进了开封。叛乱已经不可控制。在两个月之前,王小波与西川都巡检使张玘决战,结果是两人同归于尽,可是起义的饥民们却变得更加凶猛,他们推举了王小波的妻弟李顺为首领,队伍进一步扩大,就在开封城欢庆上元佳节的时候,四川的中心重镇成都已经被他们攻破。

李顺在成都正式与赵光义分庭抗礼,不管历史上怎样定义,他自称“大蜀王”,建国号“大蜀”,改元“应运”,并且建立了中央政权机构。他有中书令、枢密使、仪鸾使、军帅等一整套班子,同时开始铸造自己的铜钱“应运元宝”,铁钱“应运通宝”。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丝毫的停顿,已经分兵四出,迅速扩大战果,整个以前后蜀的地面,完全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之下!

赵光义无可奈何,只有马上作出决断应战。但是,问题在最开始时就出现了,军队还有,主帅派谁呢?

历来平蜀无功臣,那地方关起门来就是一个国家,这时候里忧外患,你信不信派错了人,当年后唐时孟知祥监守自盗,霸占四川建立前蜀的事再重演一次?

何况手头现有的将军们,能让他放心的,能力过硬的,也实在太少了。想来想去,他派出了他的撒手锏——十全十美万能大太监王继恩。

这个人政治可靠,久经考验,军事能力?不要小瞧这位王公公,人家也是出生入死在前线的刀丛里滚出来的人。前些年雍熙北伐时,知道是谁从前线给皇帝带回来曹彬在岐沟关大败崩溃的消息的吗?就是这位王大公公。

尤其是他还有一个先天的,哪位将军也无法竞争的中标优势——他是太监。谁听说过太监割据称王的?好了,好处多多,越想越妙,但时间不等人,李顺己经在四川遍地开花,疯狂抢地了。他的两路大军,北路己经攻占了绵州(今绵阳)、阆州(今苍溪县东南)、巴州(今巴中)、剑州(今剑阁)等地;东路军进展更快,已经攻占了遂州(今遂宁)、合州(今合川)、广安军(今广安县北)、渠州(今渠县)、达州(今达县)等地。

翻一下地图就能看到,这样一来北抵剑阁、南距巫峡(今巫山)的大片土地都己经过户,不再姓赵,而是姓李了!

那么宋军这时还有吗?他们在哪儿忍着呢?别忙,梓州(今四川三台)、眉州(今眉山)等少数几个城池还在宋军的手里,所有人都在里边缩着,等着援军来救命。

十万火急,赵光义抄起笔来,几笔写就一份诏书,里边委任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全权处理川峡间一切事物的大权,然后一脚把他踢出京城,从开封城边开始,你必须全速狂奔,去和李顺抢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因为李顺己经在玩最狠最致命的招数了。他抢在宋军入川增援之前,率20余万重兵奔向了两个点。一个是屯积了大量宋军有生力量的梓州;另一个,是剑门关……他要把入川的道路锁死,而且还要把川内的所有宋军都消灭。

这样四川就真的是他的了。可是别忙,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次序。你先做哪一个?是一、还是二?

就像围棋,几子落秤,已经固定了就是那几个点位,可是先下哪个,后下哪个,结局完全不同。这时李顺要做的,也是一样。你先打梓州?还是先拿下剑门关?

李顺的决定印证了一个真理——胜利是个杂种,它极端势利,无论你有多少的苦难和眼泪,都换不来它的垂青。

它只认对错不认人。

李顺第一时间派相贵率领着20余万重兵扑向了梓州,一定要全歼龟缩在那里的宋军。至于四川的门户,天险剑门关,他只是派出了几千个人去攻打。

他从最开始就犯下了最严重的错误。这不仅决定了他的败亡,更决定了他一定会迅速败亡。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历史上另有解释,说当时剑门关上的宋军只有几百人,而且还都是老疲之兵。李顺需要重视他们吗?

以李顺攻破成都的军威,再加上10倍的兵力,更重要的还是从里往外攻打剑门关,这些都加在一起,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几千人的部队足够了……但是,必须深挖一下内因,才能看到这一次起义的必败原因——见识和修养。

梓州的宋军是10万块钱,随手就可以拿到;而剑门关上有100万、1000万甚至是1000个亿,可是你们得等,大家猜,赤贫的川人们选哪个?

百分之一万,必选梓州!这就是他们败亡的根本!!

只贪眼前的小利……就像他们急疯了头一样,刚刚尝到了胜利的甜头,立即就皇帝、枢密的大封官,无论怎样都要先过把瘾。紧接着剑门关和梓州就都成了他的噩梦。

剑门关的守将叫上官正。这人很强并且很幸运,他率领着几百个老弱残兵正准备拼命,结果先盼来了救星。救星名叫宿翰,是从成都城里逃过来的败兵,两人合兵一处,立即超过了李顺派来的几千人。这样还守什么关?宋军直接冲了出去,李顺的几千个人大败,逃回去的只有300人。而这些人逃回成都之后,全被李顺杀了。原因是他们“惊众”,应该说,这是起义军第一次隐约地记起来,他们和职业军人有什么不同。

至于梓州,那可太不寻常了,事后连赵光义都纳闷,我还有这样的员工?

话说四川容易让人感觉“巴适”(川语舒服),外地人去了时间长点也跟着巴适,于是开始放松。但是梓州的知府就不。他叫张雍,警觉得就像他才是造反的人。

李顺没进成都之前,他就开始捉摸着怎么守城了。他先是训练原有的城防部队,觉得不够,又临时招募了4000多人;没钱发饷,不要紧,他敢动用附近州县的库藏;发觉武器不够,那更简单,把庙里的铜钟给我化了,铜汁铸成箭头;再砍了大批的木料,准备大批的绳索,彻底备战。并且向朝廷申请救兵。

这时他和上官正一样的好命,同样从成都败退下来的都巡检、内殿崇班卢斌带着10州之兵路过他这里,张雍的脑子来了个急转弯,立即扣留。卢斌,你哪儿也别去了,我委任你为梓州监护之职,就在这儿给我看家!

这还不算,他还在城外新挖了条大沟,把附近的河水引了进来。这下子梓州城什么都不缺了,连护城河都有了……这样的一座城,己经没有破绽,得用什么样的军队才能迅速攻破?

李顺派来的那些不再饥饿的饥民吗?结果80多天过去了,梓州城巍然不动,4月中旬时,宋朝的援军终于跨过千山万水,从开封城来到了蜀川门前。十全十美大太监王继恩率军顺利通过剑门关冲进了四川。

王继恩变成了20多年前的平蜀主帅王全斌,他走的路几乎和前任一样。先川北,由剑州开始进攻。他的副手曹习从葭萌关出发,进攻阆州。两路势不可挡,进展极速,很快剑州、阆州就相继陷落,紧跟着他们攻向了绵州和巴州,进一步向成都逼近。

这时距王小波发动起义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此前节节胜利,不可阻挡的起义军们怎么了?他们的战斗力下降了这么多吗?还是王继恩带进川里的人马过分骁勇和庞大,超出了四川饥民的承受力?

不,两样都不是。第一,起义军内部最核心的部分露出了它真正的底蕴,本应最强的那一点,变得让人绝望;第二,在这个时间段里,宋朝派进四川平叛的军队,最多只能算是二流角­色­,真正的­精­兵,就在王继恩刚刚离开开封城时,就派向了另一个地方。

那边的敌人,才是宋朝的心腹大患。从这时开始,它反复无常,苟延残喘,之后突然间壮大,一直纠缠了宋朝100多年,直到最后把北宋的江山拖垮耗­干­。

西夏,李继迁。

人见人爱,丈人众多的小吉吉自从上次惹火了大辽的萧太后之后,似乎就沉默了。他一直很安静,真的在悔过而且自新了?

才怪。在这一点上,赵光义是非常清醒的。狼,总能知道另一只食­肉­动物的真正心灵内幕。他从最开始就对李继迁实行了控制,军事上暂时做不到,那么来更狠的。

经济,可以不客气地说,太宗时期的宋朝就已经是当时整个世界上最有实力进行经济打击的国度。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宋朝什么都有,而辽、西夏甚至高丽,它们的出产都太单一。

针对西夏,宋朝只是一纸法令文书,就断了党项人的活路。他们有什么?别提千年之后,宁夏地区驰名中外的五宝——枸杞、甘草、贺兰石、滩羊皮、发菜。在当时,他们只有两样东西——骏马和青盐。

党项的战马宋朝这时还能得到一些,但是青盐,宋朝突然说我们不要了。一瞬间,党项人看着自己大批上好的青盐堆成了山,可是都成了废物!大宋有无边无际的海岸线,煮海成盐,说不用就不用,可是汉人的绫罗丝绸,大米白面,茶叶药材,却是党项人少不了的。

怎么办?聪明的李继迁在巨大的危机中看到了极其珍贵的机遇,太­棒­了,宋朝在给他送礼!他迅速召集党项族人,为了共同的生存利益,大家请把刀拔出来,跟着我一起到宋朝的边境去抢劫!

这个号召被全体通过,李继迁终于当上了带头大哥,党项人以空前的激|情投入到了抢劫运动之中,收获很大,死伤也很多,但是在生存的基础上,建立的同盟牢不可破,他们紧紧地团结在李继迁的周围。

不过论聪明,有谁想和宋朝人较量一下吗?还是一纸文书,李继迁就立即众叛亲离,而且被反攻倒算。

宋朝人突然说,很好,青盐吃着顺口,我们又要了……结果党项人瞬间从李继迁的周围散开,争着抢着回家拿盐做生意,把这位老大扔在了茫茫戈壁滩上乘凉发呆,提着刀气得说不出话来——弟兄们你们倒是想想啊,宋朝人是因为什么才答应我们又开了盐禁的,那就是因为我们抱成了团,拿起了刀!所以弟兄们我们要继续奋斗……

斗你个头,这些族人们不仅再不理他,其中有位叫高文岯的哥哥还掉过头来,抽刀向他砍了过来。李继迁气得晕头转向,这都是什么人啊,他只好收拾人马回自己的老巢,但是没过多久,他的脑子里就又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他越过了时代的鸿沟,瞄准了一个让大宋,让吐蕃,让回鹘都胆战心惊的目标,只要拿下了它,他瞬间就能变幻体态,再不是蟒蛇了,而是一条腾空而起,不可遏制的妖龙!

灵州,只要拿下了这一点,他立即就能成­精­。

翻一下地图,灵州就是今天的宁夏灵武,现在它很平常了,就算在宁夏自治区本地,也排不进前五的位置。但是在历史上,它的作用说有多大就有多大。它在公元前191年就由西汉帝国建立,是当时整片茫茫戈壁草原上的政治经济中心;秦始皇时,在这里筑城,防卫匈奴;到北魏、隋朝,这里的地位再次上升,是灵武路行军大总管的驻地;到了唐朝,这里变成了圣地。

安史之乱时,唐肃宗李亨就在这里即皇帝位,重振大唐江山。

为什么这么重要,看一下地理位置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位置,我们把之前所有文章里夸夸其谈的什么“位于黄河上游、河套以西,土地肥沃,农牧两宜……”的废话都扔开,简单点,它在宋朝版图的左上方,李继迁老祖宗的定难五州把它压在了宋朝的边境附近,它右边稍上方,是夏州、银州;它的上方稍偏左,就是怀州和静州。这样形象吧?

那么又是什么让它比定难五州重要了那么多呢?是因为当时的民族分布图。它下边的南方是宋朝、它西边是河西走廊里甘州的回鹘、它西南边,是吐蕃族的诸部,再加上它北边的党项人。怎样?一目了然了吧,它就道堤坝,至少四股洪水被它顶在了四面八方,哪一方面冲破了它,立即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势力的均衡就会被打破。

现在很幸运,它还在宋朝的手里,托辽国人的福,汉人的军队损失很大,赵光义暂时把它闲置,只在稍有转机,宋朝的军队就会冲出边境,以灵州为基地,开拓大西北无边的疆土。但是现在李继迁就盯上了它,他不管这时的力量与局势,就是要出其不意地拿下它。

怎样,这是个无理手,没什么道理就发力,但是他运气就是这么的好,正好碰上了王小波的起义!无情的事实在那儿明摆着,如果你不管,那么他就会成功……局势逼迫,赵光义无论如何必须作出反应,他可真不想两线同时作战,但是不行,那好吧,他咬了咬牙,开始在他的将军中挑选既能打,还听话的贴心人。

老天保佑,他还有一位能与汉武帝的舅子将军群落相媲美的将军,一样的骁勇,一样的至亲——李继隆,他的大舅子。

就这样,当年的三月份,李继隆几乎与王继恩同时从开封城开拔出征,他的任务简单明确,就是击溃李继迁,甚至擒斩李继迁,必须将之在党项的势力连根拔起!

军队都派出去了,真的两线作战了……开封城里的大宋皇帝赵光义变得沉默,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李继迁、李顺是他眼前的敌人,可更大的隐忧让他接近崩溃的边缘,怎么办?为了避免亡国,难道他真的要那样做吗?

赵光义的头脑告诉他,他必须那样做。可是只要稍微那样想一下,他都会痛不欲生。他不懂,为什么上苍一定要这样折磨他,越是骄傲自尊的人,就越要忍受这种最不能忍受的屈辱!

是北方的死敌辽国人。谁敢把他们忘了吗?只要这时辽国人突然出兵趁火打劫,宋朝就会三面受敌,局面立即崩盘。

赵光义不寒而栗,但思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能让他躲过这一劫。一个,是祈求上苍让辽国人突然集体失明,宋朝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视而不见;另一个,就是他心底里不由自主升起的那个办法……而且这个办法如果要用,那么就必须得快用,晚一点都会失去意义。

但他真的不甘心,他祈祷着奇迹能出现,那就是李继隆和王继恩能迅速结束战斗,把四川和西夏在短时间内全都搞定,这才能让辽国人在根本上断绝幻想!

但是谈何容易,王继恩面对的是遍地蜂火,要全都浇灭必须得用大量时间,要不然就得用上非常手段。为此,赵光义下令,把剑南、东西川、陕路诸州上至官吏下至黎民,所有人欠朝廷的赋税钱物都一笔勾销,从心底里瓦解起义军的斗志;另外严令王继恩不许在外围恋战,要直取成都,擒贼擒王先抓住李顺。

而李继隆,他面对的就是苍茫天地无边的大漠,你去抓吧,骑着党项骏马的李继迁就是一缕时聚时散的妖魂,或许你只有把全部宋朝的子民以及城池都原封不动地移植到定难五州,把那片地儿挤得满满的,然后才能在人堆里把李继迁揪出来……

很荒诞,很黑­色­,但一点都不好笑。就从这时起,宋朝君臣齐心协力和时间赛跑,王继恩在蜀川大地上攻城拔隘,一路势如破竹直奔成都;李继隆在唐代时的“参天可汗道”、“灵州大道”上,同时也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上快速突进,他的目标先是夏州,这是定难五州的中心点,正是由于戈壁荒原的庞大,才更要占据中心,四下撒网。只不过,他的大军才动,西夏方面就得到了消息,等待他的是一个更加迷乱,甚至敌我难辨的局面,远远不是能用马刀就能解决一切的。

至于皇帝赵光义,他在开封城内努力平缓着呼吸,镇静心神。他必须­精­确客观地计算眼前、以及之后的每一方的每一时刻的战局发展,来判断在什么时候去做那件让他生不如死的决定。

西南、西北同时开战,但动作最快的人却不是李继隆和王继恩,而是宋朝定难军节度使兼职辽国西平王的双料高官两面派李继捧。

李继隆刚出国境,他的人就进了开封。对宋朝的皇帝说,他的保吉弟弟己经非常乖了,尤其是非常听他这个大哥的话,完全是宋朝的忠实臣子,至于灵州……非常抱歉,保吉知道错了,正在改正中……您给他次机会吧,为了担保,也为了预先感谢您的仁慈,我特意贡献50匹党项战马,您笑纳,您开恩……赵光义的回答是,李继隆,给我再加快点速度杀过去!

李继隆的速度更快,李继捧的反应是更更快加超复杂。他第一个反应,是带着亲信,搬着财产,到了夏州城外,再不在城里呆着了。第二个动作,是派出了亲信手下李光祚去找……李继迁。

把宋朝的所有行动都告诉了这位“好兄弟”。

这就是他为什么忙乱的根源。生存是需要智慧的,他此前做得非常好,当时的西夏里,小迁迁、宋朝、辽国,哪个他都惹不起,可是他的脑子灵光一闪,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惹他们呢?和他们全都做朋友,难道就不好吗?

于是他有了大宋的官职,更有辽国的头衔,还和小迁迁也重归于好。但是好日子就是这么的短,大宋发兵了,他以前有多好,现在就有多糟,最起码他还得保证李继迁的安全,小迁迁一但落网,他第一个就得被供出来。

还好,信送到了,他也到了城外,随时都在观察着李继隆的进度,随时都能逃跑,似乎很安全。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宋朝的大军还离他挺远的时候,一天夜里,他的营盘突然被人袭击。突如其来,而且对方非常熟悉他们的建制和部署,完全没法反抗,慌乱之中,他一个人逃回了夏州城,所有的亲信外加财产,全被敌人一抢而光。

在夏州城头上,他才看清楚,外面的敌人竟然是……他的好弟弟李继迁。

李继迁敏锐而现实,他对自己的前途不报半点幻想。暴风雨就要到了,为什么不给自己多加件衣衫呢?何况他的哥哥还搬出了夏州城,主动在城墙外面等着他!

吞下了这一口,就像吃进去一块人­肉­,自己人的血脉,更快地迅速融合。来吧,李继迁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承受国家级的打击,但是他发誓要挺下去,哪怕是在草原上终年游荡,或者是以别的什么方式。

这些事都发生在宋军赶到之前,但还不是最终结果。当天夜里李继捧在夏州城头眼睁睁地看着堂兄弟李继迁带走了他的所有家当,转过身来,就发现城里原来的部下们也都变成了敌人。

他被关进了一间小黑屋子,被告知他会活下去,直到宋朝的大将军李继隆驾到。

完了……众叛亲离,身份暴光,李继捧在黑暗中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命运。等待他的必将是死亡,还有比死亡更悲惨的屈辱。回首从前,是什么让他从定难五州之主,党项人至少在名义上的君主落到了这步田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现在的李继迁,一直在苦苦挣扎,可一直都活得生猛痛快!

只因为他一直都在投靠,都在找人来保护,就输在了没有一根坚硬的脊梁,变得一无所有,连最起码的尊严都丢光了……等他再见到光明时,他看见了宋军征西主将李继隆。宋军其他的将军们暴戾戏虐的眼神里都明白无误地透出了个“杀”字,可李继隆只问了他一句话——你叫什么?

那一天,李继捧颤抖着说出了三个字——赵保忠。

好了,他的生命被延长,李继隆下令把他打入槛车,押送开封,交给皇帝处置。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李继迁和银州城,李继隆驱动大军杀了过去,但是还没到,他就胜利了。

李继迁逃了,银州城投降。

接到这个消息,李继隆的心情瞬间恶劣到了极点。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他可真没料到,这个李继迁竟然这样的聪明,而且敢于决断,把诺大的银州说扔就扔了,老巢老家统统的不要。

这样都不如大战一场,弄个两败俱伤。那样的话,宋朝的援军就会源源不断地进入西夏助战,而李继迁的人会死一个少一个,直至最后死光。但很明显,李继迁也看透了这一点,他连象样的抵抗都没有,就彻底地选择了逃亡。从此茫茫大漠草原,塞外无边大地,要怎样去抓他?

没办法,李继隆只有收拾心情,准备开始下一步的追击搜捕,可就在这时,从开封传来了新的命令。

命令的内容过分强悍新颖,让见多识广的李将军都大吃一惊,虽然诏书上说,这样做可以让西夏的问题一劳永逸。

皇帝和首相吕蒙正决定,把夏州城毁掉,城里的百姓都迁到别处去。这样西夏叛党的一个重要据点就没了,以李继迁的能力,他也绝对没法再筑城。他不是能跑吗?好啊,这下子跑了和尚但是也丢了庙,看你哪儿多哪儿少?

李继隆出了一身的冷汗,不为别的,朝里的大佬们,你们在朝堂之上,拿自己的生活习惯去衡量党项人,你们吃撑了吧?没有城李继迁有帐篷,大不了返祖得彻底了点而已。可是我们汉人却得要城,有这个夏州在,我们就可以驻军,就能在定难五州里扎下一根钉子,让李继迁想到哪儿都得绕道,时刻小心被绊倒。

李继隆火速写好工作报告,不仅反对折毁夏州城,而且建议在银州与夏州之间的南界山附近再增设一些土寨据点,把势力加厚,这样逐步蚕食,就能把西夏一点点地变成内地州县,最起码有了它们,还能切断叛军的粮道……但是朝廷的命令马上回复,李将军,一切行动听指挥,你的任务是抓住李继迁,其它的不要你管。为了照顾你的面子,这次你的工作报告我就不公布了。

于是夏州城,昔日威名赫赫的统万城,由匈奴铁弗部赫连勃勃在公元413年,驱使10万人,昼夜不停历时6年才筑就的,连铁锥全力穿刺都不能入墙一寸的空前坚城,就此被拆毁了。而李继隆的下一步行动在历史的记载里查不到。

在他个人的《宋史本纪》里没有,在《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没有,里面只说,他曾经回答自己的部将说——“今保吉远窜,千里穷碛,难于转饷。宜养威持重,未易轻举地。”他在强调没法有效地追击,真的在戈壁草原上兜开了圈子,会把自己先饿死累死,不如保持攻击态势,在银州城里呆着。

但是查不到他在什么时候退的军。历史上没有记载,也或许是四月间,他拆毁了夏州城之后,就亲自押着李继捧回了开封,因为在他的《本纪》中,有“既而继迁遁去,擒保忠以献。”的记载,似乎他亲自向天子献俘请功。

那么他回师的日子就是在五月,那时赵光义亲自责问李继捧,李继捧认罪,被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宥罪侯。

但更可能是,他一直留在西夏很长的时间,因为在这之后的近3年的时间里(当然,李继隆不可能3年一直都驻军境外),李继迁都非常的乖,他不停地向宋廷请罪送礼,讨好宋朝的皇帝。李继隆的军威,还有宋朝拆毁夏州城的决心都明显把他吓怕了。

但不管怎样,宋朝没能如愿抓住李继迁。胜利了,但是局面已经恢复到了当年赵普送李继捧回西夏牵制李继迁之前的老样子。

这真的是胜利吗?

重心转向大西南,四川方面的王继恩成为焦点。他和副手曹习分两路合击成都,一路快速突破,行军途中顺手牵羊一样派出了几千人马去梓州援助张雍,结果20余万起义军瞬间崩溃。

回到前面的那个问题,起义军的战斗力急剧下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毛病就出在最核心的那个人身上——李顺。

在历史评价中,由于他攻破了成都,建立了政权,人们普遍把他的成就定位在王小波之上。但是,纵观他的一生,他就是一只烟花,在绽放的最初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散发出了所有的光芒和壮丽,在之后的所有时间里,都只是一只剩下来的空壳子而已。

攻下成都之后,他把自己真的当成了皇帝,不管前线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始终坐在成都城里,让自己的同伙去给自己挡灾。

再看看历史上成功的那些农民起义者,刘邦、朱元璋,甚至李自成,他们从始至终,几乎从来没有脱离过战场,尤其在最关键的几个战役中,他们都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起义者的低端装备和战争素养就决定了想成功、想生存,就必须身先士卒!

李顺在玩失踪,再看看农民军的战术。王继恩入川之后,一路行军,攻城拔隘,一直打到了成都城边,都没有经受过一次大规格的兵团决战。起义军的城池与城池之间根本就没有联系,随便宋军一一击破,就像他们没有统一的建制。

这样的防御,比当年的后蜀孟昶都不如。

五月六日,宋军抵达了成都城下,即日攻城,10余万起义军被当天击溃,3万余人当场阵亡,成都就陷落了,一天都没有支撑下来。这就是这次起义的成­色­,以饥寒反抗,因富贵失败,他们一点都不壮烈。

“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王小波的惊世之言犹在耳边,可惜,早就被“大蜀王”李顺扔回到青城老家去了。多么美丽的梦想,曾经那样的让人怦然心动,但最后只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记录——中国农民战争史上,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均贫富的口号。

王小波起义就此结束,不管当天李顺是不是真的战死了,还是下落不明,在30余年后,才在广州被抓遇害,都己无关紧要。

时光流逝,到了宋淳化五年,公元994年的九月,这时距离成都的陷落己经过去了近4个月,距李继捧被押送京师,李继迁弃城逃亡同样过去4个多月,宋朝皇帝赵光义坐在开封城的皇宫里,把人都赶走,他得静静地想一想,这时与开战之前到底有什么不同。

说西北,似乎很成功。在七月间,李继迁派自己的亲弟弟李延信进京上贡,青盐拿不出手,带来了好多匹上等的党项骏马,并且正式谢罪。在谢罪的表文中他率先表示应该把这段记忆删除,为了诚意,他自称仍为“赵保吉”。也就是说,他在强调他仍然是宋朝的臣子。

吁——―此人竟然投降了……够诚意,也很有面子。赵光义决定要给臣子改过的机会。他回复诏书,也以赵保吉相称,等于同意了李继迁的认罪。

似乎这场战争没白打,但是细想一下,李继迁叛宋的最重要的两个象征——辽国的义成公主和西夏国王的头衔,还都仍然留在小迁迁的身边,哪样都没向辽国退货。

这就是输赢的真正结果,李继迁的脚仍然同时踩在宋、辽两国的船舷上,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定要查一下真实的得失,那么灵州己经安全了。虽然那也是暂时的。

看西南,赵光义的心情和他大哥当年的一样,因为王继恩这个死太监也完全复制了当年的王全斌。他进入成都以后,“纵卒剽掠子女玉帛”,“杀人如戏谑”,把蜀川百姓彻底激怒,结果成都城门10里之外,就再次烽火遍地。

李顺变软了,一个叫张余的人站了出来,他看得很准,宋军夺下的只是蜀川境内的几个重要城市而已,“农村包围城市”,他再次揭竿而起,只率领了万余人,就向宋军发起反攻。这时他的成功不知该喝采,还是要感觉悲哀。

他们又有战斗力了,沿长江东进,先后攻克了嘉州(今四川乐山)、戎州(今四川宜宾)、泸州(今四川泸州)、渝州(今四川重庆)、涪州(今四川涪陵)、忠州(今四川忠县)、万州(今四川万县)、开州(今四川开县)等八州,势不可挡,进而继续攻打夔州(今四川奉节),只要再打通了这一关,他们就能东出三峡,彻底扰乱赵家的天下。

又有了动力,是因为再次被虐待,这是他们的可怕?还是他们的可怜?抑或是可恨?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在夔州遇到了阻挡,宋军的峡路都大巡检白继贇与巡检使解守颙前后夹击,把农民军击败,他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最初时的嘉州。到了第二年的二月份,张余被俘,不屈而死。又过了3个月,张余的余部王鸬鹚再次起义,只不过这是最后的余波了,转眼之间就被扑灭……至此蜀川起义彻底失败。

但是这都是后话,在当年的九月份,赵光义只知道西南方向仍然在剧烈地动荡,他所盼望的平静,能把他从灭亡绝境中拯救出来的平静仍然没有出现。也就是说,西南、西北两边的局势与开战之初几乎没有区别!

威胁仍旧存在,那件屈辱透顶的事,看来是不得不做了……

这一年的八、九两月间,宋朝皇帝赵光义两次派人入辽国求和。宋史中对此一掠而过,但是它当年真的发生了。

辽国拒绝,理由是宋朝没有递交正式的求和国书。而赵光义再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这件事不了了之。但是,这是近40年以来,辽人第一次接到了汉人的主动示好,他们的反应是非常惊喜,立即对边将严加约束,不准再随意侵入宋境剽掠。而且在转年之后,辽国人就表现出了他们的诚意。

辽国境内的武清县有100多个人私下里结伙进入宋地抢劫,回去之后被辽帝下令全都处死,并且把抢来的人畜财物全部归还。

回顾全程,其实可以说,这是宋朝的一次意向上的和平提议,谈不到什么屈辱,而且达到了目的。但是在赵光义的心中,乃至于宋朝全体朝臣的心里,却是酸楚和悲凉的。

近40年以来,从柴荣开始,汉人强势复兴,一直对辽人进行强硬的压制,不停地进攻,不断地胜利,甚至举国兴兵收复故地,但这一切,从这时起就完全变成了遥远的记忆!

再也不可能了……赵光义在心底里悲叹,人们可以用刘邦,甚至天可汗李世民的例子来宽慰他,这两位皇帝中的伟人都曾经以和亲等更加低姿态的方式与异族谋和,那么他这时的一个小小的议和提议又有何难堪?

休养国力,从头再来好了!

但是真的是不可能了,赵光义比谁都清楚,这时连第二天的太阳对他来说都是奢侈品,还谈什么抱负与理想?!还是在这一年的九月,他把晚年最喜欢的一个下属从青州(今山东益都)召还,在宫中把裤腿掀起,说——“卿来何缓?”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你看,朕的伤势已经……

这是寇准,少年得志,大起大落,却永远强硬尖锐的寇准。但是按说这时他也应该沧桑一些了,从那次把皇帝摁在椅子上听完报告起,寇准已经开始了他的电梯人生。

那是在三年前,淳化二年的春天。当时大旱,皇帝问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我们君臣最近的工作不对头,老天爷发火了?大臣们都说这是上天的规律,与人事无关。但是寇准说——《洪范》中说,天人之间,随时影响,这时天旱,是刑法上处置不公。

赵光义的脸当时就黑了,他没法不生气,实事求是地说,他的为政之道首推一个“勤”字。在历代所有皇帝之中,能做到每天都上朝视事的,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出勤律,一直坚持到了这一年之后的995年的12月。直到那时,他才效仿汉宣帝的五日一视朝;唐太宗的三日一视朝;唐高宗的隔日视朝之例,变成三日一视。

这样的勤政,竟然被臣子当面说出刑罚不公,他实在是受不了。但是要注意形象,不能当场发火,他拂袖而起,要回内宫。

这时在场的人都看着寇准,皇帝又要跑,是不是再把他拉住摁倒?

很没劲,那天寇准的情绪很低潮,他放了皇帝一马。皇帝回屋生闷气了,一会儿之后就把他单独叫了进去,问他到底是指哪件案子。

寇准摇头,我现在不说,您把中书、枢密二府的长官们都叫来我才说。等宋朝一国所有的顶尖级官员连同皇帝都在场之后,他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参知政事王沔——副宰相阁下的弟弟王淮和祖吉都是贪赃,祖吉贪的少被杀了,王淮贪到了上千万,却只不过打了几板子,而且还官复原职,这不是不公是什么?

王沔立即认罪,寇准当场升官,那时他年仅31虚岁,就做到了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同知院事的位置,可以说这在宋朝前所未见。但人太顺了就容易发疯,连皇帝都敢拽的人会当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什么?当时的枢密正使叫张逊,寇准上任之后立即和这人开掐,不仅在枢密院里掐,还总在赵光义面前开练(准与知院张逊数争事上前)。时间一长,连命运都开始看他不顺眼了。

有一天他和另一位枢密副使温仲舒结伴逛街,突然有个疯子冲出来,向他高呼万岁。寇准立即躲开,但是被张逊知道了。张逊指使自己的好朋友判左金吾王宾上告寇准谋反,寇准没怕,温仲舒给他作证,那人是个疯子。

但是事情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寇准和张逊都被贬官外放。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真假,而是说事时的态度。更重要的是,这事虽然像是天灾,但也是必然,寇准这一生注定要上上下下,连滚带爬。­性­格决定一切,这就是他的命运。

外放了寇准,赵光义对他很是想念,经常打听他在青州过得怎么样。这里有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喜欢寇准呢?这小家伙莽撞冲动,倔强抗上,这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表现出来,却连官场的基本秩序都遵守不了,要他何用?

但是人类最喜欢的就是自己本身,尤其是理想中的,达不到的那个自己。锐气聪敏,胆大气盛的寇准,与老成练达,从年青时起就温文得体的赵光义完全是两个极端,但谁知道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赵光义是什么样的?

没有答案,只不过赵光义在这一年的九月,把寇准紧急召回京城,让他看完自己的伤势之后,问了他一句话。此前这句话,曾经有人对皇帝说过,后果是五人被贬官,宰相被罢免(参见吕蒙正第一次罢相),但是这时,赵光义主动说出了口,他问——“朕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

我的哪个儿子可以继承皇位?赵光义开始安排后事了……

寇准的回答让人替他发抖,他说——陛下要为天下选太子,跟您身边的女人、太监商量(谋及­妇­人、中官),这不行;跟我这样的近臣商量,也不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您亲自选择,自作主张。

皇帝身边的太监,指的是十全大补丸王继恩及其党羽;皇帝身边的女人,是凡知道一点宋史的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当时的宋朝正牌皇后李氏!

在皇宫里当众说话,把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动物全部一掌拍平……这时赵光义低下了头,他想了很久(帝俯首久之),然后才把所有的侍从都屏退,小声地问——襄王行吗?

寇准的回答变得稍微艺术了一点点——知子莫若父,您既然觉得他行,那就马上决定(愿即决定)。

赤­祼­­祼­地赞同,从此宋太宗的第三子,原襄王赵元侃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判开封府尹,改封寿王,正式成为准皇储。而寇准也因此重回中央,并且从西府的军事部门枢密院,调到了东府中书省,成为文官系统里的顶级人物——参知政事。

再一次富贵险中求,要立就立大功,要得罪就往死里得罪人,他又一次乘电梯从低层一跃而起,飞黄腾达,这以后也成了他的人生模式。不过别急,这人还会再摔下来,但怎么样也摔不死。

不死的还有赵光义,还是在这一年的九月,他的生命突然有了转机。正统的医官们照样还是饭桶,但是来了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峨眉山的僧人茂贞,以及河南道士王得一,这两人像从前的侯莫陈利用那样,用左道旁门的办法把赵光义的箭伤控制住,他又能重新振作,处理天下繁杂纷乱的大事了。

就从这时起,赵光义的生命己经快到尽头了,但是始终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他,却绝没有那些凡夫俗子那样,在生死间走过一回,就把人世间的事都看“破”,他反而激发出了更加强烈的愿望,一点遗憾都不想留,无论是谁都不原谅,一个敌人都不放过,以前生命里所有做过的事,他都加倍地浓缩到了最后的这两年的时光里。

要硬就硬到底,永不悔改,我就是这样的生存过!

先是西南方面,他把本己经派出,马上就到蜀川里替换王继恩的赵昌言留住,让他在凤翔一动也别动。他突然想起来,赵昌言虽然是他的亲信,而且军事过硬,但是此人没有儿女,放他进了蜀川,就等于风筝断了线。

然后给王继恩升官,不管这时王小波起义的叛军还没有彻底消灭,也要马上升官,但是有讲究。为了奖励这个太监,他特意独创了一个官衔——宣政使,却绝不给“宣徽使”这个意义非凡,潘美都曾经得到的职位。因为宣徽使到手,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接触到政治了。

再派张咏进成都。这时成都已经被降格成为“益州”,张咏这位宋朝史上数一数二的方面大臣开始了他仕途中最艰难,但也最辉煌的演出。这位寇准的同年进士的能力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他到了成都不久,就上报朝廷,再也不用从陕西向成都运军粮了,而且蜀川方面己经有了两年左右的储粮!

赵光义大喜——“乡者益州日以乏粮为请,咏至未久,遂有二岁之备。此人何事不能了!朕无虑矣。”

再之后,宋朝的这位倔强自尊,始终都极力追逐荣誉的皇帝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他因为蜀川之乱而下了罪已诏。诏书中他坦诚自责——是我选用的官不对,这些人在蜀川刻薄剥削,把好好的百姓逼成了强盗。说到底,是我见事不透,烛理不明……

做完了这些,宋淳化五年的九月份终于过去了,进入十月份,他开始给自己的新任开封府长官,三儿子赵元侃配备助手。其中有温厚严正的长者如杨徽之,有后来真宗朝的名相如毕士安,更有清苦梗直,虽以状元应试得名,却绝口不提的杨砺……不是正人,就是能臣,他要让儿子快速成熟起来,让他有自己的翅膀。

到了十一月份,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突然间对西北的李继迁露出了灿烂的笑脸。他派使者特意给李继迁送去了大批的器币、茶药、衣服这些党项人,甚至所有游牧民族都不会生产的东西。这些连同上次李延信上贡时带回去的赐品,让李继迁非常的感动,为了表示谢意,他在第二年的元旦过后,派亲信张浦(是汉人)带着大批马匹骆驼进京上贡。

双方背地里咬碎钢牙,见面时笑得满脸开花,宾主非常友好亲切地会面。张浦向四面八方小心察看,希望多看出点宋朝的虚实动态,赵光义却很安详,他照例先关怀了几句之后,突然问——上次李延信带回去的弓箭继迁还喜欢吗?

张浦变得有点为难,但他必须得回答——喜欢,但是……拉不开。

废话,那是一石六斗的弓,宋时一石是现在的92.5斤,也就是说弓力达到了148斤,那可不是把150斤的大米扔到后背上!李继迁曾经拿出这张宋朝皇帝赐的弓向族人们炫耀,结果没一个能拉得开的。

赵光义微微一笑,传令班直们集合,只见数百名皇帝的近卫,在崇政殿前演­射­,每一个人都能随意拉开这样的弓,百发百中。

张浦吓傻了,赵光义问——戎人敢敌否?

张浦回答——蕃部的弓太弱,箭太短,不敢敌。

赵光义这才切入了主题——蕃部没什么好留恋的,你为朕带话给继迁,何不归顺来朝,永保富贵。

李继迁,你这个小破孩儿,我就不信搞不定你!

送走了张清,赵光义开始等回信儿,但是好大的帝国,每天都会有无数的事来刺激振奋他,当然,他也随时去刺激振奋别人。

一个月之后,宋至道元年,公元995年的二月,先来了件好事,蜀川方面把张余的首级送到了开封,王小波、李顺起义终于被扑灭了。然后又过了两个月,到四月份,他在权力中枢里刺激了一个姓吕的,又振奋了另一个姓吕的。

被刺激的是吕蒙正,他第二次被罢相。官面上的说法非常温馨可人,说是要“均劳逸”,怕把他累坏了。实际上的原因人人都知道,是吕蒙正太兴奋了。

这次他当首相时间是一年半,几乎从来没顺过赵光义,除了在上元夜花灯节上让皇帝当众丢脸之外,他还来了把现场版赵普模仿秀。

那是在李继隆发兵西北之前,天朝国度,砍人之前要先给个警告,于是宋朝决定要派一个使者。那么派谁呢?吕蒙正身为宰相,责无旁贷地由他拟定名单,结果人选送上去,皇帝一个劲地摇头。

这人不行,给我换了。

吕蒙正没说话,带着名单下朝,几天之后再交上来,居然还是原来那份。

赵光义好涵养,不发火,只是要他再拟、再议。但是见鬼的是吕蒙正再交上来的,仍然还是这一份……别惊讶,这样的回合一共进行了至少三次,最后赵光义终于大怒,把奏章名单一把摔到地上,厉声喝问——搞什么,­干­嘛这样固执?必须给我换了!(何太执耶?必为我易之!)

吕蒙正慢条斯理地回话——不是臣固执,是陛下不了解。其他人都不行,只有这个人才行。臣不愿以媚道取悦于陛下,那样曲从您的意见,就会危害国事。

当时其他的宰相枢密们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吕蒙正却慢慢弯腰拾起奏章,收入怀中,从容退下。好风彩,真宰相!连赵光义都望着他的背影感慨地说出了一句话——“是翁气量我不如。”

没说的,那就用这个人吧,该人出使西夏果然称职。史称“太宗益知蒙正能任人,而嘉其有不可夺之志。”但是把这件事从头回想一下,是不是觉得有点眼熟?对,当年赵普也­干­过,结果同样是赵匡胤听了宰相大人的话,皆大欢喜。可是有一点,同人不同命,事同理不同。

你要分清楚,你面对的是谁,而且正处于什么时期。你可真是忠,而且能,但是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我都搞不定你,我儿子得拿你怎么办?于是风彩非凡,学识高深,品德隆重的吕蒙正先生只好下野,去当右仆­射­这样既尊贵又清闲的散官,彻底去“逸”,再也别想“劳”了。

接他的位子的,是另一位姓吕的仁兄。那就是号称衰中之衰,既烂且衰,连衰40余年不停衰的“衰神”吕端。

吕端其实开始并不衰的,他的出身是相当的高档。他的父亲大人吕崎曾经在后晋时当过兵部侍郎,他从踏上仕途起就有特权,起步就是以恩荫补千牛备身。

到了宋朝,他的运气更好,他的大哥就是宋初时的参知政事副宰相吕余庆,而且是一直参知了10年之久。但是好运截止在太祖朝,他大哥和赵匡胤死在同一年。进入赵光义时期,他开始独自闯荡江湖,就此开始了一衰再衰再四衰的人生旅途。

这期间第一次严重倒运,就是跟了顶头上司开封府尹、秦王赵廷美的霉庄,被赵家二皇帝千里发配,只许走路,当了把大耳朵驴;第二次,由于他表现好,人憨厚,又被调回了老岗位开封府,继续给第二任准皇储许王赵元僖当下属。结果赵元僖离奇死亡之后,又一次被钦定为御用出气筒。

当时他正在开封府堂上办公,突然间御史武元颖连同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出现。煞星临门,满堂震恐,可是吕端徐徐起立,静待诏命。

当天吕端取帽下堂,与二位天使大哥随问随答,从容自若。三个月之后,这些“有罪”之官都按律到考课院领处分,并且恩准可以面见皇帝,表达一下自己的切身感受。只见表演现场渧泪横飞,嚎声一片,所有的堂堂大宋命官都把脸面扔到皇家御用厕所里,彻底变成了痛苦不堪的水龙头,哭得跟窦娥似的,但只能强调出一点痛苦之源——臣有罪,但是家里太穷,您要是再贬了我,就要全家饿死了……

表演收到赏钱,这些往往都被赵光义原谅,就算贬,也不会贬得太狠太低太远。可是轮到了吕端,这位衰神却只说了四个字——臣“罪大幸深”,积极要求外贬,越远越好!

赵光义深深地凝视他,也只回了四个字——“朕自识卿。”不久之后官复原职。

这是必然的,就在吕端两次出任开封府属官之间,在那段被贬的岁月里,他的表现赵光义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在宋端拱元年,公元988年的四月,他奉命出使高丽。回程时海上突然起了大风,波涛如山,推樯折舵,同船的人连同副使吕佑之都吓呆了,下令把船上所有的货物都扔进大海,才逃过这一劫。但是这一切发生时,吕端独自坐在舱中怡然读书,神­色­不变,就像在自己家中的书斋中读书一样。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吕端。”这样的胆识,这样的气量,尤其是霉运当头却绝不怨天尤人,更不摇尾乞怜,吕端用光明宽厚的人格的力量硬生生地扭转过皇帝的成见。

15年前,皇帝说他“是大家子弟,能吃大酒­肉­,余何所能!”,到这时,皇帝要升他为首相,有人提醒说“吕端糊涂”,赵光义却强调“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并且在当年的赏花钓鱼宴上作诗以赠——“欲饵金钩深未达,磻溪须问钓鱼人。”

这是把吕端比作千古兵家第一祖姜子牙了。的确,吕端与姜尚同样都是大器晚成,这一年吕端己经整60岁了,是一位真正的老人。但是赵家的这位绝不放权,甚至不相信任何人的皇帝,却给了吕端一份从所未有的特权与殊荣。

“自今中书事必经吕端详酌,乃得闻奏。”——没有吕端的认可,国家的公文赦令不许上传皇帝!

在宋初,最鼎盛时期的赵普也没有这份待遇……

时光继续流转,当年英姿伟岸或者笑颜如花的人都成了过去,就在吕端得势的当月,宋太祖赵匡胤的皇后,宋开宝皇后宋氏死了。

时年仅44岁。

这是无可质疑的皇后,曾经母仪天下,为宋朝后宫之主。她的死亡,依礼必须要有全体臣民,包括现任的皇帝在内,都得全体默哀进行国葬。但是结果却是,赵光义不为皇嫂成服(连丧服都没穿),并且不准臣子们临丧吊孝。宋皇后的棺柩被迁到他的姐姐,己经死去多年的燕国长公主(嫁给高怀德、曾经用擀面杖把赵匡胤抡出家门的那位女士)的家里,之后就殡葬在了普济寺。

这位在寂寞中孤独死去的女人连最后一点死亡者的起码权力都没有得到,她既不能与丈夫、宋太祖皇帝赵匡胤合葬,就连她的神主(牌位)也不准进入太庙,这等于是把她驱逐出了赵氏家族!

这样的残酷对待,连小户人家的伦理底线都打破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有一个说法,是说她死后,赵光义传皇位给自己儿子的所有威胁都己除掉,可以真正安心了。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她在活着的时候还能再威胁到赵光义什么吗?

或者说在赵光义死后她还活着,就能再以她的号召力把皇位重新夺回到太祖一系?

这太不可思议了,在历史记载中,除了在“烛光斧影”之夜,她曾经命王继恩去召唤德芳,让赵光义感到了威胁之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身影。她非常安分,赵光义即位后命她移居西宫,她就去了;在雍熙四年,又命她移居东宫,她也答应,根本就是百依百顺。

她的生命之路就是17岁入宫,44岁死亡,只与年长她25岁的丈夫生活了8年,没有任何亲生子女陪伴。这些寂寞凄凉的数字,就是她的一生。权力根本就与她绝缘,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死在了赵光义的身后,她也绝不是她的弟妹的对手。

别忘了那位李氏弟妹的哥哥是谁——李大将军李继隆……宋家却谁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赵光义本人的心灵了。昨天还感恩的事,过了一夜或许就会勃然大怒,当年哭着说出“共保富贵,无忧也。”的心情,过了20多年里忧外患的日子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而且更古怪的是,后来赵光义的儿子真宗皇帝即位之后,不到两个月就给自己的叔叔赵廷美、哥哥赵德昭、赵德芳追封名位,进行补偿,可是对自己的婶母,堂堂的开宝皇后却一点表示也没有,直到太宗陛下的玄孙、神宗皇帝即位之后,才把她的神主升袝太庙。

这都是为了什么呢?

不得而知,资料太少了。关于她的死,在历史中还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宋初时著名的翰林学士王禹偁。这位大佬和另一位知制诰田锡先生是最敢对皇帝说三道四的人,田锡更威猛些,不仅和皇帝对着­干­,还时不时地拿宰相开刀,结果早在端拱二年时,砍赵普崩了刃,至今还没修好。

王禹偁这次其实已经很小心了,他根本就没敢在公开场合说任何话,只是在私下里和自己的宾客说——“后尝母仪天下,当遵用旧礼。”结果赵光义的耳朵太长,很好,非常好,吃我的饭,连我的家事你都敢管。给我滚出京城,到滁州当官去!

另一个人嘛……是寇准。这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次不是他政治觉悟不高,更不是他突然间状态大好,想和皇帝再­操­练一下,而是他个人的爱情问题。真不巧,他的老婆大人就是宋皇后的亲妹妹,说穿了,他居是光辉伟大既圣又德神勇无敌突然死亡的赵匡胤陛下的连襟……

寇准的事先放一下,宋皇后的葬礼事件到此结束,他的电梯时刻还要再等几个月,那时的速降感觉足以让他觉得头皮发麻满眼金条。

赵光义更加繁忙,风言风语都靠边站,他有重要的军国大事要做。在做之前,他的三儿子赵元侃给了他一个好彩头,新上任的开封府尹报告——在太康县,有村民抓住了一只玄兔,贡献给皇上。

“玄兔”……一只黑兔子,不知道哪里特别,反正儿子献得高兴,老子收得愉快,太宗陛下亲自给这事定了­性­——“玄兔之来,国家之庆也。”

至于庆在何处,因、为、这、是、祥、瑞。请注意,这是未来的真宗陛下第一次流露出对国家兴旺民族昌盛的巨大向往,以及对祥瑞事件的勇猛追求欲望,特此纪念一下。

这之后,赵光义集中­精­力,回忆了过去近100多年里皇帝和藩镇之间的生活经验,权衡再三,给西北方面的李继迁提出了一个非常美好的生活建议。

派使者入西夏宣诏李继迁,加封其为鄜州节度使,辖区就在今天的陕西省中部。

这和上次托张浦带去的口信内容一致,让李继迁从野人世界的定难五州搬到中华文明最集中的长安城一带,直接一步跨进文明人的现代生活,这是多大的幸福啊。想来一直活得既痛且苦的李继迁该感恩戴德了吧?

当然,事实上这只是一道小小的测试题,就看李继迁是不是读过书,懂不懂历史。不必太远,只是最近的五代十一国时期就够了。还记得吗?后唐帝国是怎样灭亡的?燕云十六州又是因为什么样的起因才被割让出去的?

让节度使搬家,这是皇帝清除藩镇势力的不二法门,最强有力的一招!当然了,这也是藩镇反口咬皇帝,鲜血淋漓改朝换代的二不法门,最强有力的一招……

不过前景应该不错,据可靠情报,李继迁平生大字不识一个(西夏文字这时还没出现),党项人的各种神奇古怪传说肯定是听满了一脑子,所以抱着祖宗的基业死也不放,但是汉地里的故事他知道多少呢?

这真是个问题,以前是虐待党项人的身体,这一次改成要鄙视李继迁的智力了。

李继迁有点伤神,准确地是伤心。被人蔑视的滋味太难受了,居然以为拆了我家的夏州城就把我吓死了?我李继迁是吓大的?!

刚刚给了点好脸,马上就想要我的身家­性­命,当我是白痴?!

何况学问与能力无关,那只是组成能力的一部分,有太多学问高深隆重的大角­色­其实都只不过是电脑里的硬盘,得有­操­纵的人才能往外倒料。更可贵的本事叫本能,有些人天生就知道什么叫危险,或者怎么叫别人难受。

伤心过后,李继迁彻底看清楚了这个宋朝皇帝的本相,作为敌人,站在对立的角度,才有资格这样的衡量——赵光义是个彻头彻尾的侵略者。对待西夏,完全就是当初对待辽国的翻版。不管形式怎样,他都要想方设法地把敌人­干­掉,把土地和财富并入到自己的库房里。

很好,李继迁思量了好久,没有当场翻脸,他只是像当年第一位识破搬家诡计的藩镇大人那样回复了三个字——不奉诏。

好意心领,但我也没造反。皮球踢回去,再看你的反应。同时李继迁进行二手准备,活在这个世上,看来手里得永远都得抓着把刀。

回到开封城,赵光义一边听信儿,一边在交代后事。他给自己的三儿子举行了正式的册立太子之礼。那是在宋至道元年,公元995年的八月十八日,宋太宗皇帝正式下制,诏告天下亿万子民,立襄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

同时宋朝大赦天下,诏皇太子兼判开封府(判,位于开封府尹之上)。至此中原汉统自从唐哀帝天祐(904-907)年间以后,近百年光­阴­,第一次重现皇太子之册立。

当天赵元侃这位命运的新宠儿出皇宫进御道参拜太庙列祖列宗,然后出现在京城百姓面前,搏得万众欢呼——“少年天子也。”

这句话立即就传进了深宫内院,现任皇帝他老爸赵光义的反应是极端愤怒,他立即就把这件事的始作蛹者寇准叫来。劈头一句话,让以后千年之间听到看到的都痛斥他真是虎狼之­性­,泯灭天伦——“人心遽属太子,欲置我何地?!”

连儿子的权力都要争,这算是什么父亲?

可是谁说他是个好父亲了,并且在他的心里,甚至于在天下万民的心里,都从来没要求过他是个好父亲。他应该做的是当个好皇帝,而他这时反应,绝对的标准正规,是人世间曾有过的任何一位英主的标准反应!

所谓的“英主”是什么?举例子吧,刘邦、刘彻、李世民、朱元璋、康熙、乾隆,他们都是大有作为的皇帝,就其功业而言,绝对称得上英主了。

他们共同的一个特点,就是至死不放权!

前面的四位汉人皇帝,虽然都有太子,但是哪一个都是直到尸体冰凉之后,太子才能触摸到国家的权柄。到了后面的两位满人皇帝,他们更绝,连太子是谁都是秘密。死后去爬“正大光明”匾,秘密都在后面。别提乾隆的太上皇,嘉庆前六年的皇帝时刻都坐在火山口上,那是什么日子人人心知肚明。

这就是强势天子的真相,他们的仁慈,都只有在敌人都被征服之后才会显现。而且在人类的封建历史上,权力越统一,才越能给人间带来平安,所以赵光义这时的反应与嫉妒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并且只要再让他受到刺激,感觉到更大危险,他绝对会做出李世民当年的事来。

­干­掉自己的亲儿子,管他是不是太子!

并且别忘了,这只是宣布了一下赵元侃小同志是皇太子了,不过是个天气预报,正式的册立仪式还没到哪……这么大的变数,这样大的压力,并且这样的突出其来,寇准一点慌乱都没有,他端正朝服,向皇帝施大礼郑重祝福——陛下选择立太子交付天下神器,为的就是有一位社稷之主,这时臣民拥戴,正是“万世之福”也。

赵光义的反应是没有回答,他扔下寇准,走回到后宫,和他的皇后嫔妃们谈论了一会儿。史称“后宫中皆前贺。”都向他祝贺,他这才出来,把寇准留下,两人当晚喝得烂醉如泥才散场(极醉而罢)。

到此为止,寇准在册立太子这件事上做到了有始有终,开头并且收尾。但是也留下了一根刺,皇帝为什么要先回后宫和他的女人们品味一下寇准的说词,然后才出来表态呢?

这可是太不英主了。

一个事实是,这时的大宋明德李皇后陛下,她正亲自抚养着赵光义的原皇长子、废准皇储赵元佐的儿子赵允升。李家的儿子很强悍,李家的女儿更加果敢,她的喜怒之间可绝不小女孩儿式的乍风乍雨,她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出来。

虽然这时赵元侃的皇太子位已经不可逆转了。

一个月之后,当年的九月二十四日,太宗皇帝升朝元殿,册立皇太子,陈列如元会之仪。依唐时旧制,盛况如下:

皇太子赵恒自东宫衣常服乘马,赴朝元门外幄次,改服远游冠、朱明衣,三师、三少导从入殿,受册、宝,太尉率百官奉贺;

再,皇太子再易服乘马还宫,百官常服诣宫参贺,自枢密使内职、诸王宗室、师保宾客宫臣等毕集,皆序班于宫门之外。

庶子版奏外备,内臣褰帘,丘太子常服出次就坐,诸王宗室参贺再拜讫,垂帘。皇太子降坐还次,中书门下文武百官、枢密使内职、师保宾客而下以次参贺,皆降阶答拜;讫,升坐,受文武百官、宫臣三品以下参贺。

当日礼毕。

再至二十七日,皇太子具卤簿,参拜太庙五室,常服乘马出东华门,升辂。至此,原皇三子赵恒终于名正言顺成了大宋帝国的正式皇储接班人。

可是皇宫的深处,另有一些人,他们冷冷地看着这些过场,看着原赵元侃现赵恒不停地脱衣服换衣服,来来回回走进走出,觉得这一点意义都没有。

古来太子何其多,曾有几人到皇座?一切还要看到时候能不能及时赶上那辆疾驰而过,从不等客的火车……

开封城里的宋朝百姓们为百年难得一见的珍稀物种欢呼,可在西北,李继迁的党项脑子里却想出了和千余年前诸葛孔明一样的生存办法。

大宋好比当年巨大的魏国,党项最多只能是偏处一偶的西蜀。那么想一下当时诸葛孔明的进攻宣言吧,对这时的李继迁是多么的适用——“伐魏亦亡,不伐魏亦亡,何如伐之?”

何况宋朝亡西夏之心不死,赵光义无论怎样都不放过李继迁。那就伐之!

李继迁在赵恒举行皇太子册立大典的同一月份,九月,率领着党项骑兵再次进攻宋朝。在当年的史书记载里,西北方面的清远军上报宋廷,说李继迁入侵,己经被击败并逃走。

很强,但很无耻。这是假的,只要稍微扫一眼半年之后的宋史,就会发现这是个一丝不挂的谎言。因为那时再说到西北形式时,一下子就提到了西北战略第一要地灵州己经被围攻了近多半年!

多么无情的事实,李继迁再次公开反宋,直接就又奔向了当地最大的要害,还是灵州,不拿下来誓不罢休。但是宋朝君臣当时的反应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更要紧的事要做。

太宗陛下拿出了一只新制的琴,向亲近大臣们展示。只见这只琴的形式开终古之先河,绝对的前所未见。它不再是七弦古琴,而是九弦琴。陛下向臣子们解说道,九弦依次分列为——君、臣、文、武、礼、乐、正、民、心。

众臣舞蹈拜颂,不胜欣喜。

再之后,陛下召见了参知政事张洎(回想一下李煜),命这位才高识博的江南才子把京城内外近八十余间的坊名重新改撰,开封城由此分定布列,具有了大国首都的制度;然后再派峰州团练使上官正(守住剑门关的老兄)、右谏议大夫雷有终(被赵匡胤打掉大门牙的雷德骧的儿子)一起担任西川招安使,配合益州张咏的工作,把十全大太监王继恩换回来。

这些都做完了之后,时间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年底,赵光义忽然间对自己身边的侍臣说——朕为皇帝,治国的业绩不在我的哥哥之下(无惭于前代),要超过周世宗柴荣(过于周世宗时)。

这是为什么呢?他突然给自己的人生下了评语。并且在新年之始,宋至道二年,公元996年的正月间,他亲自到太庙中拜祭祖宗先灵,并合祭天地于圜丘,大赦天下,加恩于中外文武百官。

紧跟着他又开始疼爱起其余的儿子们,依次加封为——越王赵元份为杭州大都督、兼领越州;吴王赵元杰为扬州大都督、兼领寿州;徐国公赵元偓为洪州都督、镇南军节度使;泾国公赵元偁为鄂州都督、武清军节度使。

爱心大暴发,所有的儿子们都共享无私的父爱,可惜里面有两个稍微深层次点的内幕。

第一,加封皇太子以外的其他皇子,并且给他们以实权。这是历代以来非常经典的牵制皇太子,分太子权柄的招数。赵恒小同学从此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第二,这是内幕中的内幕,赵光义的私人医生团体里又有了新成员,名叫潘阆。这人风流倜傥,大有诗名,生长于秀丽天成|人杰地灵的杭州,号逍遥子,一边行吟遨游天下,一边卖药普济苍生,实在是过着神仙日子。至于他为什么能来到太宗陛下身边,是那位刚刚回到开封,马上就再显忠心的大太监王继恩。

王继恩刚回来就又立新功,潘阆的确医术非凡,赵光义的箭伤开始好转。请注意,这里要着重声明一点,不管王继恩以后做出了什么,他在赵光义生前时绝对100%的忠诚。就这样,时间到了这一年的四月,西北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宋史中记载赵光义命令白守荣护送40万石粮草去灵州,结果李继迁亲自率军在浦洛河打了个埋伏,白守荣全军崩溃,40万石粮草都落入了李继迁的手里。

截止到这里为止,回顾最近这次宋、西夏之间的结怨过程,完全是赵光义没事找事。他先破坏了有利于宋朝的和平形式,逼着李继迁造反,然后又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着西北重镇灵州被党项人日夜围攻却不闻不问。一切都愚蠢无聊到没法解释。

但这只是从表面上看。真实情况是宋朝内部关于灵州救不救,怎样救,已经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李继迁的实力已经大大地超出了宋朝君臣的预先估计。

这次围攻灵州,李继迁的人马超过了一万!

这再不是以前王侁以几千骑兵就能打跑的党项人土豪型武装了,宋朝己经错失了­干­掉他的最佳时机,那就是上一次李继隆出重兵进攻西夏的时候。那时李继迁为什么不应战,扔下老巢银州就逃跑?

那根本就不是怕了宋朝的大军,而是因为他刚刚吞下了堂兄李继捧的实力,还没来得及消化,他不敢拿这样半生不熟的军队去孤注一掷。可这时经过两年多的时间了,李继捧也被宋朝人抓回到开封,西夏己经是李继迁一个人的天下,他摇身一变,已经恢复到了当年定难五州之主的真实身份。

要打他,就要做出与一个国家开战的准备。

这就是为什么要先送那么多的粮草过去的原因,要先让灵州能再挺一段时间,宋朝发兵得需要准备。但是谁能想到李继迁竟然能一边继续围困灵州,一边都有余力围城打援了。形势危急紧迫,真的刻不容缓了,就在粮草丢失的当月,赵光义下令命侍卫司马军都指挥使李继隆为环、庆等十州都部署,殿前司都虞候范廷召为副都部署,以当年潘美扫平南汉的灭国级军力(同样是十州之力),立即出兵攻打西夏,讨伐李继迁!

十州之力,分五路进兵。

主将李继隆自环州、范廷召自延州、王超自夏州、丁罕自庆州、张守恩自麟州。目的地在开战前己经确定——定难五州中的乌、白池。

要注意,上面的这些数字和名称,里面包含的信息量极其庞大,并且这次战争的决胜点都己经先期出现。首先,要想一下,宋朝为什么又要分兵前进。

上次北伐契丹时分兵是三路,实际上是四路;再往前数,最著名的汉武帝伐匈奴时,卫青与霍去病、李广等人也都是分兵而进;甚至再往后看,到了明清两代时,明末清初决定汉满兴衰的萨尔浒之战,明朝是分兵四路;到了康熙征葛尔丹、乾隆征大小金川,也都是分兵进击。这都是因为什么?

不要看结果,因为上面的战例里有胜也有败,历史证明分兵绝对带不来必胜,也绝对不是意味着必败。那么这样做,就只有一个原因——怎样抓鱼。

出兵塞外,茫茫天地就像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拿着一把鱼叉去一次只攻击一个目标好,还是分散开,合围进击,像一只鱼网那样铺天盖地的成功率高?

何况汉人的人数就是占优,就是有当鱼网的本钱,那么­干­嘛不用?所以赵光义还是选择了分兵。

再来,就是要看一下乌、白池。

这是个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信息了。与早期的西夏人打仗,最让汉人愤怒的不是党项人的战斗力,而是他们的战马。李继迁飘忽不定,四处流动,在千百年前就做到了“敌来我退,敌退我进……”等等的经典游击战略要点。一句话,不是打不过,而是抓不着。

但这次不一样了,宋朝的准备工作空前优秀,他们居然事先就探定了李继迁的老巢所在,就在乌、白池这个点上,只要到达,就一定能找到敌人!

剩下的就是战斗了……那根本就没有半点悬念,因为这次宋军出动的人数极其庞大。史书上记载,总军力不明,但是光主将李继隆一路的先锋部队,就有三万人!

再加上西夏方面宋朝原有的驻军,这是什么样的实力?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李继迁在劫难逃,就算他变成了一只党项种沙漠牌的蚊子,宋朝派过去的大炮都能满天开火,把他轰下来。

九月份,宋朝的大军冲出边界,杀进党项境内。最开始时,各路人马的一切行动和行军方向都严格遵守战场纪律,和皇帝临行时配给的方略、阵图严丝合缝。但是,问题突然出现在主将李继隆的身上。

李继隆这是第二次征战西夏了,老马识途,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路线不对。

如果按着皇帝、他妹夫赵光义指示的路线图,他得先路过灵州,然后才能杀奔乌、白池。那样的话就要走一个多月,并且路上缺水。这是最致命的,搞不好他庞大的军团就会不战自乱。这时他的先锋官,原银、夏州钤辖卢斌给他出了个主意。

这位久驻党项的先锋建议,不经过灵州,从他们的出发点环州开始,走直线,10天之内就能突然出现在乌、白池。

李继隆的脑子里灵光闪动,经灵州,不外乎就是顺路为灵州解围。可是突然打击乌、白池,更是围魏救赵,让李继迁不得不回救老巢,灵州之围不战自解!

主意越想越妙,他派自己的弟弟李继和火速赶回开封,面见皇帝,把改道的事上报。赵光义一听就急了,他搞不懂为什么总有人不听他的,居然连李继隆也这样!他在便殿里召见李继和,只说了一句话——“汝兄如此,必败吾事矣!”

他马上亲笔给李继隆写信,命令他必须听令按原计划行事。并且派引进使周莹黸去做监军,必要的话强令李继隆服从。可是晚了,当周监军赶到时,兵贵神速,李将军己经出征,绕过灵州走捷径己成事实……愿望是好的,见识是高的,如果成功了,那么李将军的威名必将远播西域,威震当时。

但是,历史上的记载非常郁闷,他走了10多天,结果是……“不见敌,引军还。”

这是怎么回事?!这可能吗?敌人就在乌、白池,走到就领奖,绝对没有错。而且后面发生的事也证明了宋朝先期的情报100%的准确,那么他怎么会“不见敌”?

其实说穿了就一句话,他迷路了。如此简单而己,在沙漠戈壁之中,想贪便宜走捷径,结果适得其反……并且更要命的是,他不仅自己白逛了一圈就回家,当时还和丁罕合兵,一起这么玩的。

宋军的主力大军就这样无功而返。

可这也比另一路的张守恩强。西京作坊使、锦州刺史张守恩是名门之后,他的父亲就是宋初名将张令铎。他从麟州出发,严格按照路线图前进,结果他遇到敌人了。但是这个杂种居然无耻到突然间选择失明,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们回家吧……就这样,他带着人马平安无事、全须全尾地就回来了!

只剩下了王超与范廷召两路。

这两人合兵一处,所走的路线是最艰苦、最漫长的一条。“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们来到了无定河。

无定河在现在的陕西省北部,是黄河从青藏高原的崇山深谷中激流而出后,支流中最著名的一条大河。看数字,它全长近500公里,水流量极为充沛。但是在当年王超等人率军过境时,它竟然是­干­涸的。

宋军是一边挖井一边行军,硬生生地从戈壁荒原中挣扎到了铁门关。就在这里,宋军远征西夏的第一战终于打响。

宋军中一位年仅17岁的少年站了出来,他是王超的儿子王德用。为父亲作先锋,他率万人冲过党项第一道防线,虏掠牲畜数以万计,随即杀进最先确定的目标——乌、白池。

这时他终于发现,最初的情报是多么的准确,他面对的真是党项之王、李继迁!

千里奔袭,终于找到了李继迁,但是同时也得面对党项人全族的­精­锐。这时宋朝全军的主帅范廷召和王超的反应是“不敢进”。

突然间的胆怯,这和之前的顽强前进,强突防线的表现转变太快。但是情有可原,宋军五路合围,只有他们到达,他们的军力到底是多少,史书中没有记载,但是下面的一个事实却能推论出来,他们的实力远远不如光前锋部队就有三万人的李继隆部。

王德用请战,这位年尚未及弱冠时的少年是主帅的儿子,可他领到的­精­兵只有五千人!这就是那时的真相。只以这区区五千人,王德用与李继迁鏖战三日,大小共数十战,连战连捷,最后宋军全军压上,李继迁终于被击溃,率残部逃离老巢。

这是一次惨胜,宋军虽然胜了,战绩是阵斩五千余敌,生擒两千余人,抓获党项部落的酋长未慕軍主、吃囉指揮使等二十七人,马两千余匹,兵器铠甲过万数,但是自身的伤亡,还有连日的行军、激战,己经是彻底的伤疲之军,而且身在客境,实在没法再去追击。

退兵,宋军几乎是刚刚击败李继迁,就从乌、白池开始撤退。但是退兵的过程中才真的是凶险万状,幽灵一样的党项骑兵在西夏荒原出没不定,只要宋军稍微露出散乱不支的迹象,他们就会随时再杀过来,胜负生死之间根本还都没有确定。

王德用请父亲和范廷召先行,他率军独自殿后,严令——敢乱行者斩!宋军全军整肃,队伍严整,就在离原夏州50里的地方,党项人真的出现了,一直尾随在他们的背后,但是始终不敢挑战。眼睁睁地看着宋朝人越走越远。

西夏之战就这样结束了,宋朝这一次真正地得到了胜利,但是胜利的程度还远远不够,这一点李继迁清楚,宋朝的皇帝赵光义更明白,对于西夏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就此扫平,绝不给李继迁再死灰复燃的机会!

转过年来,赵光义任命侍卫司马步军都虞候傅潜为延州路都部署,以防御契丹;任命殿前司都虞候王昭远为灵州路都部署,继续向李继迁进攻,攻击不断,时刻搜索,务必要斩草除根。

战况激烈,不到一个月之后,王昭远就在灵州行营上报,再次击败李继迁,但是李继迁仍然逃脱了。这时候时间到了宋至道三年,公元997年的二月间,赵光义59岁了,纠缠了他近18年的箭伤终于不可控制,史书记载,他病情恶化,生平第一次在便殿决事。

他下令灵州前线停战。之所以这样做,无外乎两个原因。一,兵家乃不祥之物,赵光义要以休战来邀上苍之幸,恳请赐福再延长他的寿命;二,以他对战争的关注程度,这次由王昭远征讨李继迁,他一定还是赐阵图,定计划,全程遥控战局,这时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只有放弃。

之后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宋史中再也没有任何政治、军事、人事变动的记载,很明显,帝国最重大的事情就是皇帝的健康。但是举倾国之力,也无法延缓一个人生命的流逝。

3月28日,赵光义终于病倒,彻底无法料理国事。第二天,他就死在了皇宫内的万岁殿。

万岁殿,居然还是万岁殿!时光轮回22年前,就在那个风雪交集的夜里,他匆匆走进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去面对争哥哥的尸体,这时居然也要从这里离开!

22年了,他留下了太多的印迹,在正统的史书上,人们可以看到历朝历代人士给他的盖棺评定。宋人的评价当然很高,说他不仅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指征服北汉),而且之前就协助赵匡胤奠定了大宋的基业。完全是一位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超级皇帝。

到了元朝,也就是《宋史·太宗本纪》里以及后来的明、清两朝的学者们,对他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元人强调他“太祖之崩不逾年而改元,”这是说他对哥哥不敬;“涪陵县公之贬死,武功王之自杀,宋后之不成丧,”这是他对弟弟、侄儿、嫂子的不仁。最后的一句还算厚道,“后世不能无议焉。”说他身后会有些议论。

的确,这些事情一直都在千年间口碑流传,对他声讨斥责。但是,这都是他的私德,与军国大事方面的成败无关。与之相对比的是李世民亲手­干­掉自己的哥哥、弟弟,又贬死了自己的太子,无论哪一点都比他做得狠,但一点都不影响千古一帝的名望。

明、清两代人所着重的就是这个。因为无论怎样解释、掩饰,赵光义从他哥哥手里接过来的江山,都是一座欣欣向荣,统一将成,社会稳定的大好局面。而到他死时,扔给下一代的却是一个破烂摊子。辽国人欺负到头顶上来了,西夏人再不是臣子,连自己国内都有了四川大起义的反叛,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可是这些也不足以说明这个人。

他太复杂了,但是也极其的简单。一句话,是他的追求害苦了他,更害苦了他的国家。他全心全意地去做着他没法胜任的事,而且每次的运气都是那么的糟糕。

无论是两次北伐契丹,还是远征西夏,他都只差那么一口气。可以说如果他坚持住了,那么辉煌的、无与伦比的胜利就会属于他。他就会如愿成为那个神圣无比、压倒所有前人的完美帝王。

但为什么每一次他都那么倒霉呢?

可是却又无法否认,他又是那么的幸运。比如说,如果他没有和他哥哥赵匡胤生在一个娘的肚子里,他还会是他吗?帝王,将与他遥不可及!

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终结点。他本不是个命中注定的帝王,却有着那么崇高的理想。这时就不要说他的“功绩”了。后人们一致认定,从唐朝中期开始,中国的政治就开始歧形,由太监们掌权,皇帝任由他们随便生杀废立。到了五代,武将们又把太监杀了个­干­­干­净净,从此黄袍加身的戏一次次上演,总也玩不腻。直到赵匡胤开始,才把政治拉回到正轨,由懂行的文官来执行。

而真正做到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人却是赵光义。可以说,以后百余年间北宋的繁华昌盛、和平安定的根本就是由他来奠定的。可是要注意,这样的“功绩”会让赵光义感觉非常悲哀。这完全是他不得己才这么做的!

如果他北伐成功,他就会当之无愧地成为军队的灵魂,作为最高的、唯一的主宰,他完全可以像他哥哥那样去平衡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决不让一方压倒另一方。但是谁让他败了,为了安全,他只能选择现在这样的局面。

就是这样的无奈,宋朝的无奈就从他开始。时光然倒流,风雪黄昏万岁殿,这里是一切的开始也是最终的结束,恍惚间,那个曾经血­肉­至亲的身影再度出现,远远地在宫门之外等着他。

一句似乎无关痛痒的问话——光义,你快乐吗?

终生追求,用尽手段,现在满足吗?

回答只是一丝难解的微笑——我来过,我奋斗过,如此而已……

59年的岁月,22年的风霜,经过便是经过!

(第二部完敬请期待第三部真宗卷)如果这是宋史第三部

宋真宗赵恒卷

一个人生而劳碌,至少死后应该得到些许的安宁了。这是对一个死者最起码的尊重,但是骄傲、强势了一辈子的赵光义却偏偏就得不到。

真是悲哀,他刚刚咽气,真正的尸骨未寒时,他两个生平最近亲的人就背叛了他。

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和他的皇后李氏。

在正史记载中,一切都是太监不好。王继恩可能是习惯了颠倒皇位,于是在老主子刚死的时候,就直觉­性­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

再明显不过了,让皇太子顺理成章地登基,有他什么功劳?可是再另立一个,那么22年前的旧事就会重演。他还是那个拥立新君,立下头功的人。

这样的美事,想着都兴奋,简直就是唐朝时伟大的太监群落才能做出来的事,而他,一个太监,居然就能两次成功,这是空前绝后的纪录,是太监中的太监!于是他先动手联络了两个同伙——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三人联手还是觉得分量不够,于是才又找到了赵光义的遗产直接继承人。

李皇后。

这可不是乱说,在两宋318年的历史上,各个时期的“赵某氏”们绝对是皇位继承人中的第一顺位。层出不穷的太后、皇后们从第一位太后(赵匡胤他妈)开始,就从来没闲着过。

何况这时的李皇后不仅有名位,更有实力。她的哥哥李继隆大将军是宋朝禁军殿前司的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要知道这时殿前司早就没有都点检了,这位指挥使大人就是禁军的第一高官,并且他本人此时就在京城里。

这种配置,至少在理论上己经达到外戚最强时的汉朝的高度。那么还等什么?时间不等人,王继恩只要稍微看一眼李皇后身边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儿,就知道了皇位的继承人应该是谁。

原皇长子,现废庶人赵元佐。

李皇后马上就同意了。前面己经说过,她早就一直在皇宫里抚育着赵元佐的儿子。这时是爱子及父也好,还是从前时因为爱其父才养其子也罢,反正她被打动了。

就这样,万事俱备,只差一人。只要再搞定了那个肥胖痴呆的老衰神,新皇帝就会顺利调包换人。

以上就是在正史记载中,宋朝第三位官家诞生时的难产前因。

正史如是说,那么就这样看下去。因为无论是王继恩和李皇后谁先找的谁,都对他们的同伙­性­质没有区别。要强调只有一点,就是他们入伙结盟的时间。

做这样的大事,记载中,居然一切都是临时决定的。

事情从赵光义病倒开始,也就是他死的前一天。从那时起,王继恩才和李昌龄、胡旦结党,准备推举赵元佐。

同时一个事实让人摇头苦笑,能想象吗?在这种重要时刻,皇太子赵恒居然一直都没在病危的父皇身边。他被隔离了,连皇宫都进不去。但这实在不能怪他,在中国历代帝王的传承规律中有一个现象。越是强势的父亲,所选择的继承人,就越会是一个低调的儿子。刘邦这样,李世民这样,甚至后来的朱元璋也一样。赵恒也不例外,皇宫里的所有命令都挂着他父亲的头衔,他必须得听。

但不急,有人能进去,60岁的首辅宰相吕端亲自进皇宫探病。有证据证明,那时吕端的视力己经很不好了,他努力地向四周张望,结果发现谁都在,除了最应该出现的赵恒。吕端立即警觉。他当官快40多年了,甚至五代十一国时的乱世都亲身经历过,何况他之所以这时进宫,就怕出这样的事。

但他什么都没说,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是悄悄地避开所有人,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笏板上写了两个字——“大渐”。马上派亲信送给皇太子,要赵恒立即进宫。

就在这时,赵光义死了。

王继恩立即行动,他首先去见李太后(立即升级),两人瞬间勾通,达成协议(正史写的),并且认识到了问题的最关键点。那就是立一个皇帝,无论是太后,还是太监,都说了不算。

必须得有大臣,不管有什么样的内幕和命令,确认皇帝的身份都得有公章、有诏书,而且这些都必须得由国家的公务员出面才能名正言顺产生效力。哪怕这些东西都是违造的。

那么这时宋朝的第一大臣是谁呢?吕端,你绕都绕不过去这位老眼昏花的仁兄……那太好了,这就是当年王继恩的第一反应。

首先吕端太好对付了。过往的一切资料都显示,吕端不过就是一个肥头大耳好脾气的大胖子而已,甚至对付他王继恩还很有经验,当年在开封府里把吕端革职查办的就是他。第二,可真是天从人愿,这时吕端就在皇宫里,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妙极,争分夺秒马上去找他,碰巧赵元佐也正关在皇宫的南宫里,这样不出宫门就能把事情都办妥。

越想越高兴,但是一走出李太后的宫门,王继恩立即瞬间抓狂。吕端居然不见了,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那个既老又胖行动不便的老头儿居然失踪了。

立即去找!有人报告,说吕端己经回到了中书省。王继恩松了口气,还好,不太远。但是事情重大,他决定亲自出马,像22年前那样去找吕端。

事情就这样有了一点微小的差别,从吕端自投罗网,到王继恩去中书省上门找人。就这么点区别,就让整件事情,以及大宋天子的归属彻底改变。

太监的本职就是服侍与传旨,中书省政事堂可真是太熟了,王继恩三脚二步之后就见到了吕端。这其间计谋己经想好,来个狠的,第一下就得把吕端震晕。

陛下架崩了!

晴天霹雳,看谁不怕,然后再用太后的名义来压服他,这样国有长子,不传诸弟就顺理成章,更何况这位长子还有位深得太后欢心的长孙,历史上因为有个好儿子才当上皇帝的大有人在,为什么这时就不行?

想得很好,可惜吕端就是个迟钝。他表示了悲痛,但很有限,不过接下来王继恩就非常兴奋。简直是惊喜,他说了太后要立赵元佐,而吕端居然不反对!

长出了一口气,看来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你想得越轻松,那么很可能去做时就超复杂。但是你咬着牙以为特难办,却很可能有惊喜!

只是今天注定了是个坐过山车的日子,惊喜过后吕端就又让他突然间凉了一下。吕端很认真地说,立谁不立谁,我们说了都不算,太后说了也不算。

谁算?王继恩紧张。

吕端慢腾腾地说了两个字——遗诏。

“遗诏……”王继恩的脑子急速运转,难怪这个死胖子刚才不怕,原来有遗诏!这是突如其来的变数,不过对他只有好处没坏处,最起码的一点,没有遗诏接理就得由皇太子接任皇位,那么有了遗诏就得另说。太­棒­了,至于遗诏上写了什么,再把它读成了什么,嘿嘿,以为我王继恩不认字或者读不出错别字?

那么下一个问题,遗诏在哪儿?!

吕端晃着很胖的身子站了起来,嘟囔着说,还能在哪儿,中书省政事堂的诏书阁呗……喂,你别急,咱俩一起去拿!可惜他说晚了,就在他满含悔恨的呼声里,王继恩己经再次启动,这位十全太监以花甲老人超常的敏捷嗖地一声从又胖又笨说走了嘴的老宰相身边­射­了出去,冲向了诏书阁。

必须要快,先到先得,拿到了诏书就死不撒手,怎么改怎么读就都是我的事了。别再说什么读遗诏也是宰相大臣们的事,我连领兵打仗都有资格,这算得了什么?就这样想着,王继恩终于领先吕端冲进了诏书阁,但是一切也就此结束。

这是他在这一天里犯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个错误,他的一生就此落幕。

诏书阁里鸦雀无声,偌大的厅堂满阁诏文默默无声地面对着他。在他的身后,诏书阁的大门突然关闭,紧跟着就是铁锁落钥的声音。

王继恩悚然回头,不过转头间己是百年身,什么都晚了,在他和吕端之间己经横垣着一扇大门,外面的广阔天地从此与他隔绝,他突然明白过来——被吕端算计了!

可是竟然是这样的屈辱,从头到尾吕端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跳进笼子里的,还一直都在亢奋喜悦中!这个死胖子……那天王继恩只能在大宋的机密要地诏书阁的门缝里,眼睁睁地看着吕端满身是­肉­,一步一颤地离去,留下的只能是他的悔恨和后人的猜想。

关于悔恨,是他当时的个人感觉,千年之后无论怎样也没法复制,那就算了。

至于猜想,倒是有几个。第一,他为什么又要玩这个谋立新君的把戏?真的像前面正史里所说的,他要在新朝廷里再次呼风唤雨,所以才烧冷灶赌偏门,再三再四的走钢丝,直到把自己摔死?

不太像,正解和另一个问题有关,即他和李太后之间,谁是主谋谁是协从,这才是关键点。一个太监,不管他多得宠多有权势,有赵光义这样暴烈宅男型的君主在位,他想在皇帝死了才不一会儿的工夫里就闪电式搞定太后?

玩笑开得太大了吧。

第二,有种说法,是王继恩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终于良心发现,对自己第一次颠倒皇位时的错误有了修正之心。说他在22年间亲眼目睹了大宋朝在他选出来的赵二的统治下走向了没落,所以才想这次挑个强悍点的,用有­性­格的赵元佐来替换软蛋赵恒,才这么不顾一切再次下海。

不过,“良心发现”?请问一个在不久前还在蜀川成都杀人成­性­的老杂种,他会突然间天良发现?

这个玩笑不靠谱。

第三,就比较切合实际了。请问王继恩当天真的是一个人迫不及待地冲进政事堂找吕端说事的吗?大宋皇宫里顶尖大太监外加宣政使大人,会没有几个随从?就算王继恩本人利令智昏被骗进了诏书阁给锁起来了,他的随从们会连一个锁头一扇木门都砸不开?

这些都是疑问,不过第三问要留一下,等到太后出场后,以及新皇帝登基之后才能全面联系最后的结果,来一次总体解答。

那一天吕端步履蹒跚地晃进万岁殿,等待他的情景就像是22年前的翻版。还是一个死了的皇帝,外加死皇帝的老婆大人。

物是人非,旧话重提,李太后这一年38岁,她比当年的宋太后幸运多了,有资格直截了当地向宰相说出自己的主张——皇上死了(宫车晏驾),立长子即位,这是顺理成章的(立嗣以长,顺也)。

很好,言简意赅,掷地有声,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关键时刻她突然间底气不足,又多加了四个字“今将奈何?”

她在问“现在怎么办?”

少废了多少口舌,吕端立即跟进——先帝立太子,为的就是今天,怎么能容忍有异议存在?(岂容有异议邪?)

注意,这句话之后,李太后马上就沉默了。正史中记载,从这时起,所有反对赵恒即位的阻力立即全部消失。而之所以会这样,给出的答应是因为王继恩不在。这样李太后就失去了和吕端抗衡的力量,她不得不服软。

真是这样吗?或许在皇宫内院里,一个顶尖大太监的实力的确要超出身为外臣的宰相吧,那么就算王继恩本人不在,他的党羽这时在哪儿?各级大小太监外加带刀行走的侍卫们都在哪儿?如果真有这些势力,就算吕端强悍到和满清时的鳌拜一个等级,他的下场也是当场被拿下吧?

所以根本就不关王继恩什么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李太后的意思。想要证据,那就请回忆吕端进万岁殿之后,李太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她开头就表明了自己要­干­什么。如果她是被王继恩所鼓动的,那么只有吕端一人进来,这有多反常?王继恩在哪里?她这样倚仗王大太监的存在,怎么会在他缺席的情况下马上就向宰相亮底牌?

这样就敢比大小,她疯头了吧。

不过这仍然蛮古怪的,比如说,如果真的是她太后陛下的一意孤行,那么为什么吕端这样一句貌似稀松平常,半点营养都没有的话就把她给瞬间冻结,彻底封口了?她为皇储换人计划所准备的武器库里不会只有这么一句开场白吧!

这要从吕端回答的那句话里找玄机。

“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你小心了,这可是你丈夫早就准备好了的,回头看一眼那具死尸,你觉得这位跟你睡了20年的男人,他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你的动机?

你一直养着赵元佐的儿子赵允升,不管是不是因为你虽然也生过一个儿子但早死了,膝下荒凉才养着玩,你丈夫可都天天看着,会不知道?赵光义是什么人,就凭你这个连开封城都没出去过的女人就想在他面前当众耍花枪?

你在找死。

敢找吗?相信当天肥胖迟钝,稍显痴呆的吕端像堵­肉­墙一样屹立在李太后面前,一定让她产生出了一种幻觉。只要这堵­肉­墙向旁边一闪,他背后就会突然一下子涌出她丈夫为这事留给她的“遗产”……好了,女人话多,可聪明的女人明白什么时候闭嘴,李太后选择就此沉默。

貌似空城记再次得逞,但到底是不是空城根本没法考证。就像废除皇太子这种级别的狠招都敢出,会连自己的亲哥哥李继隆都不通知吗?李继隆也会被吕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搞定吗?这些同样也没法去推敲,因为局势就是这样的平静,李继隆当时是个凭空消失的透明人。历史记载,他不在现场,根本没他什么事。

直到这时,真正的主角赵恒才及时赶到。皇太子变身立即进行。

程序和22年前一样,由赵恒站在他父亲的棺柩前,再由副宰相、参知政事温仲舒当众宣读遗制(该有的总会有的),把他由皇太子升格为当今的大宋官家。

身份确认完毕,所有人离开己经死去的老皇帝,一起去前面的参政大殿。要在最正规的地方接受完文武百官的朝拜,赵恒才能算100%变身成功。就在这最后一道关口时,吕端突然大失常态。

宋朝的规矩,由首辅宰相押班,率领文武百官进殿。这时所有官员听指挥,全看吕端怎么办。却见吕端站在大殿上,新皇帝己经垂帘落座,他就那么站着,一点下跪的意思都没有。众目睽睽,他突然做了一个北宋100余年间空前绝后的举动。

没有任何请示,吕端从臣子的阶下之位走向了天子的宝座!不仅如此,他亲手把皇帝面前的帘子挑开,真提老眼昏花了,但他直到真正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就是赵恒之后,才重新下殿,率领百官向新天子朝拜。

成功了……终于结束了。花甲老人吕端终于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重大的任务。“大事不糊涂”,不仅要想得清楚,更要做得彻底,什么脸面风度,都滚一边儿去。这是正史,在宋人笔记《后山谈苑》中的记载就更加无所顾忌。

吕端不仅是挑起了帘子看赵恒的脸,而是在上大殿之前,就在福宁庭里直接登上御塌,把赵恒的衣服解开,仔细察看皇太子的身体,来确认是不是本人。这次确认之后,由于还要君臣分开进入参政大殿,所以上殿之后才再次确认。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皇太子身体上的某一特征,那是因为太宗陛下早就私下里对他说过:“与太子问起居。”赵光义真的早有准备!

以上就是宋朝第三位官家的诞生经历。是不是有种感觉,不管怎样剖析,还是很不刺激?的确,也许其间发生过什么,但都被习惯­性­地掩盖掉了。可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硬件元素的不足,缺了一个人。

吕端和王继恩都是花甲老人了;李太后是一深宫女流之辈;李昌龄、胡旦的资格不够;至于李大将军,他再有威望实力,奈何赵匡胤兄弟二人在前后执政了39年之后,早就把军权分得零零碎碎,没有皇命,没有枢密院的签条,他一兵一卒都调不动……这些统统的不是没能力就是没活力。可只要那个人在,一切就会超级火爆,忠­奸­分明,你死我活。

寇准,寇准哪儿去了?

寇准己经坐电梯直达底层,在邓州忍了快8个月了。

事情要从赵光义临死的前一年,至道二年的正月间说起。那时太宗陛下亲自祭祀天地,按规矩仪式结束官员们就开始过节了。他们每个人都会官升一级,外加大批的物质奖励。

这个规矩是如此的美好,以至于被各级官员牢牢记住,在以后的岁月里利滚利提高价码发扬光大,直到神宗陛下咬牙——因为再也赏不起了。

可是这时还没关系,赏,而且这一年的赏赐主持人就是寇准。春风得意的寇准,己经搞定了皇帝,压倒过宰相,并且还确立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皇太子,于是意气风发开始为所欲为。

赏罚要公平,这是最起码的准则。可是寇准就不,我喜欢谁,谁就升高官;我烦谁,谁就去倒霉。结果他喜欢的右通判、太常博士彭惟节升到了屯田员外郎,他厌恶的左通判、左正言冯拯升到了虞部员外郎。

完全颠倒,冯拯原来的官比彭惟节大,结果升赏之后反而比彭惟节小了!

这还不算,要给冯拯小鞋穿,就得让他痛出声来。有一个制度,宋朝官员们工作时向皇帝上奏章,好多的贴子得按官职大小排列好,你总不能让下级的报告压在领导的前面吧?这时问题出现,由于彭惟节一直都比冯拯官小,码贴子的人惯­性­发作,还是把冯拯的放在上面。这下正中寇准下怀,就这样的小事,他居然动用参知政事的副宰相职权,以政事堂的堂贴命令,把彭惟节的贴子压在了冯拯的上面,并且把这事报告给了赵光义。

说冯拯太没规矩。

碰巧赵光义当时乱蜂蛰头,火不打一处来,那时候灵州城正被李继迁团团围困,在蜀川方面李顺的余部王鸬鹚又聚众造反,结果发现臣子们连点起码的规矩都没有,简直是欠揍!

冯拯被叫来痛骂一顿,不过赵光义的理智还在,骂过就算了,没再深究。可是冯拯都快被气昏过去了,他冤!

结果有冤报冤,他把寇准公报私仇的事上报,而且一下子连锁反应,寇准升官这么快,早就有人眼红了,岭南东路转运使康戬斜刺里跳出来,来了个超级华丽的突然袭击——报告陛下,寇准己经是权倾朝野,没人敢管了。您是不知道吧,吕端、张洎、李昌龄这些人都是寇准引进的(事实),这些人中吕端对他感恩戴德(端德之);张洎本来就是个没品的奉承人;李昌龄是个软蛋(昌龄畏懦),他们都不敢和寇准对抗,所以寇准才敢胡作非为,颠倒制度!

赵光义一听大怒,还有这事?!

他没找寇准,先把吕端等人叫来,一顿教训,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李昌龄和张洎彻底吓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吕端平静地回答——寇准的­性­格太刚烈,总喜欢自己作主。臣等不想和他争,那样就怕有伤国体了。

话很平常,但越想越是高明。第一说的是事实,寇准的­性­格往好里说才是刚烈,坏一点就是跋扈欺人,他何止是喜欢自己作主,综合以后的表现,准确点说叫唯我独尊!第二,把自己和李昌龄等人一下子撇清,我们退让绝不是因为他是我们的恩人,只是不想大臣们之间争执,那样就会耽误国家大事。

多懂事,多有身份。同时把最可怕的一处隐患浇灭——我们绝对没有因私结党……

赵光义想了想,你们都退下,传寇准。结果就此换成赵光义开始郁闷。寇准绝不认错(综合以后的人生经历,这不是他不认错,是他相信自己绝对就是正确的!),并且开始滔滔不绝有理有据,一件事一件事地和皇帝评理。

这时皇帝给了他一个劝导式的警告——寇准,“若廷辩,失执政之体。”就是告诉他,你如果在大殿之上和皇帝当廷争吵,这不是宰相应该做的事,太丢脸了。

但是根本没用,六七年前我就敢把你摁倒,听我说完话才放你走,现在和你多说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寇准继续吵(准犹力争不已)。

赵光义一声叹息——唉,“雀鼠尚知人意,况人乎!”耗子和麻雀都能通点人­性­,何况你还是个人!

没说的了,这个孩子被惯坏了。寇准当场被贬官,从参知政事副宰相贬到了给事中。这仍然还是高等京官,按理说当天寇准就算是再猪油蒙心,也该见好就收了吧?

是的,当天他是消停了,不过一夜之后他就再次变本加厉,卷土重来。他居然在第二天把中书省里的各种帐簿搬进了大殿里。皇上,你不是说我处置不公吗?不是对冯拯那混帐压制吗?好,您查帐,看看到底有没有错……

滚!赵光义再没心思答理这个不通人­性­的毛头小子(寇准这时36岁了),滚到邓州当地方官去吧,再也不想见到你。

以上就是寇准第二次坐电梯的经历。不过别急,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会儿还回来。总体来说,他就是个远视眼。

好有一比,他和一大群宋朝同僚们外出,3000米之外有物体移动,大家看不清是什么,寇准能极肯定地告诉他们——那是一匹骡子。

为什么不是马、不是驴,一定是骡子呢?所有的同僚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寇准目­射­神光地解释——因为我看见了,那畜生比驴大,耳朵比马还小……3000米外看清耳朵,视力就是这么的惊人!推衍到政治上,他就是能见人所不能见,为人所不能为,拥有绝对出众的能力。

但是,这群人继续再往前走一步,他突然就不见了。眼前就有一个大坑,谁都看见了都能躲过去,他却偏偏就掉了下去,就是看不见!

以翻天覆地之功升官,再以­鸡­毛蒜皮之事落地,这人就是这么的神仙……

所以这时寇准还是离京城远点的好,新皇帝暂时不需要轰然巨响,躺倒一片的手榴弹,而是一把计算­精­确,创口面极小的手术刀。

以无厚入有间,现在讲的是技巧。再不是开国创业时了,可以大刀阔斧;也“没有”你死我活的政变,血淋淋的东西开始不入流。治理这样一个超级庞大、内蕴丰富的帝国,需要一个怎样的帝王呢?

内蕴更加丰富、心智超级庞大……

赵宋的第三位帝王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看他,绝对不能只表面化。比如说从他最初发布的几个命令里。

照例他先封赏。

从他最亲爱的“妈妈”开始,他选择完全失忆,对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转眼就忘。原李皇后的身份被正式确认为太后,同时为了尊敬,让她老人家仍然居住在原来的西宫嘉庆殿;之后他才给自己的亲生母亲,早己去世的李氏追尊为贤妃。有了这个基础封号,才能再进一步追封为元德皇太后。

之后大面积封赏亲族,他的四个弟弟一齐封王。元份、元杰本来就是越王和吴王,这时改封为壅王和兗王,实际待遇提高。元偓和元偁之前不过是节度使,现在一个是彭城郡王,一个是安定郡王。而且来日方长,亲王指日可待。

要着重提一下的是他的同母兄长赵元佐。被贬为庶人,幽禁深宫的元佐这次成了他的政敌,不管是否有意,都真实地威胁到了他的皇位。但是赵恒毫不介意,他封亲哥哥为楚王,并且要进宫去探望。可是元佐拒绝了,说就算你来了,我也不见。

这一年,赵恒29岁,元佐只有31岁。他们真的从此终生再未见面。

这是为什么呢?也许当年主动放弃皇位的哥哥,认为弟弟不应该、也不配当这个皇帝吧!无声的抗议,就像当年装疯让父亲失望,不得不抛弃他……

以上是对内,对外也像是照本宣科,完全重复新皇帝登基的程序。比如说大赦天下,宋朝的官儿们都晋升一级,首辅宰相吕端加封为右仆­射­,身份更加尊崇。自己当太子时的宾客李至、李沆提升为参知政事,马上开始办工,等等等等毫无新意。

并且最没劲的是,他对自己的死敌都过于温柔客气了。原参知政事李昌龄仅仅是调动了一下工作,当年的调令原文是“责授忠武节度行军司马”,只是责备了一通之后就封了节度使的高官,并且还是行军司马。虽然很遗憾,这都是虚职了,再没了实权;

看王继恩,是“责授右监门卫将军”,然后均州安置。注意“安置”,这在宋朝的犯官条例中,是说“指定地点居住,行动有一定限制。”它比“编管”轻(编管相当于双规),比“居住”重。完全就是个呵护型的处分——请你到外地去养老,只是别离开我的视线!

最倒霉的是原知制诰胡旦,此人被注削户口,流放去了浔州,彻底被打入下水道。

总体来看很明显,造反的行情变了,新皇帝心慈手软,是个见不得血的软蛋。

真是这样吗?

一点都不,只要换个角度,就会看到赵恒的另一面,他做事非常突然,说得严重些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从他即位开始时的名位大赠送说起。话说活着的亲戚都有份了,死去的呢?除了他的亲妈以外,他还记起了亲叔叔和两个叔伯哥哥。

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

德昭、德芳也就算了,毕竟他俩是“意外”死亡。可是赵廷美却是犯了大逆谋反之罪才贬官流放的,这是遇赦不赦的重罪,不能再大了。何况孝道讲究的就是“父死子不改其规三年”。三年?两个月之后赵恒就追封德昭、德芳为太傅、太保。三叔的追封更离谱,是直接恢复其生前最显赫的爵位——“秦王”。

“秦、晋、楚、壅、兗、襄”这些都是王爵里的头等大位,是绝不轻易授予的。他这样迫不及待的加封,不仅是下官雨,降低了国家封赏的规格,更加是明显地抽了他父亲一记耳光。

当初是有大罪才贬的,现在突然恢复,到底当初是有罪没罪?如果真的没罪,他老爸逼死亲弟弟的名声是不是很动听呢?

很刺激,但是比起下一个,这个就显得太人文,太温馨了。

话说四年前,有一位叫武程的仁兄,本是雍邱县的县尉,官儿很小,可是肯定大有来头,因为他给当时的皇帝赵光义上了一奏,说“愿减后宫嫔嫱。”也就是说,皇帝老儿你屋子里的女人太多了,希望你放出来点。

是不是很诡异?一个县尉居然能知道皇宫里现役女人的数目有多少,而且敢于以正式的公文方式传达。但是更诡异的是,连当时的宰相,著名的良善老人李昉都看不过去了,大骂武程是个不入流的贱种(微贱)、突然说胡话又疯又瞎(辄陈狂瞽)、给他点厉害降职查办(宜黜削以惩妄言)。可是皇帝本人却不生气,他很正式地回复了武程,说皇宫里啊,现在只有300个女人,都是后宫里管事的,离了哪个也不成,所以不能放……

这里要注意,300个,这个数字可真是不多。赵匡胤以节俭、不好­色­著称,他晚期的皇宫里的宫女太监加起来大约是230人左右,多了70个,很大的事吗?而且那天赵光义郑重保证,说自己绝对不会像秦始皇和汉武帝那样强抢良家女子,去作离宫别馆的嫔妃,一切请放心,我也很不好­色­。

事情就过去了,武程平安无事,赵光义表现得非常仁君。但是赵恒小同志刚刚上任,就突然有一天,对大臣们当众说:“宫中嫔御颇多,幽闭可闵,朕己令择给事岁深者放出之。”

好多的嫔妃宫女,一直关着好可怜,我己经给放出去了……前后只有四年,不会是赵光义临死前发春,强抢了那么那么多的美女吧!

爷俩肯定是有一个说谎的,是谁呢?

但是这都不重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赵恒这样做的内核就是六个字——“安反侧、释宿怨。”谁都不要再担心什么了,一切的陈欠,都己经随着我老爸的死亡而消散。

让我们重头再来。

同样,透过事物的表象,去深挖一下这时宋朝的本质,就会发现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己经生成。皇帝再不以前的皇帝,宰相也不再是以前的宰相了。

记得刚刚有宋朝的时候,第一代皇帝赵匡胤把宰相的军权、财权分离,使军、政、财三权鼎立,把宰相专权的隐患一举清除;到第二位皇帝赵光义当政,他更彻底,换宰相的频律就像换家具,不仅权力小了,而且连业务都别想熟悉。

这样就造成了一个事实——宋朝的宰相无论如何都别想对皇帝说个“不”字。别看赵普和吕蒙正都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皇帝听自己的话,使唤自己推荐的人。但反驳权牢牢控制在皇帝的手里。

毕竟他们只强迫了皇帝一次,皇帝却天天都在强迫着他们。

但是到了赵恒时,情况变了。看上面的记载,大恩人吕端首相位置不变,加封右仆­射­,并且历史记载,赵恒对他始终毕恭毕敬,两人每次见面,就算在大殿上,皇帝都会站起来,对宰相大人“肃然拱揖”。并且为了能让满身赘­肉­,行动迟缓的吕端上殿,皇帝还特意命人把大殿的台阶都改造了……这仅仅只是恩宠和礼遇吗?

再看看两位参知政事副宰相,李至和李沆。两人都是老资格并且都是他当太子时的宾客,说白了就是老师加谋士。就是从这时起,宋朝的宰相大人们变得尊贵无比,他们挺直了腰,板硬了脸,对自己的皇帝上下打量,左右端详,不仅仅是国家大事,就连私生活都会每时每刻的关心指点,稍不如意就会上纲上线!

而且随着时间的增加,这种趋势变本加厉,直到宋朝覆没在时间的长河里……

之所以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一般­性­质的史书上解释,是说赵恒小朋友天­性­就是善良型的乖宝宝,他没脾气,喜欢听不同的意见,所以惯得大家都没了大小。可事实上呢?非常简单,他倒是想威严(注意他的后半生),不过他没法像他伯父那样顶天立地,自己打出来的江山,谁敢不服?也没法学习自己的父亲,他老爸当开封府尹好多年,早就是宋朝当时的天下第一能吏。

他从当皇子起就是个没法与人竞争的人,上面的两个哥哥,一个是文武双全的嫡长子,另一个计谋深沉,连老婆都剧毒无比,他从小就习惯了低头做人。到了长大,完全是命运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就像当年的李煜一样,是被强迫着当了皇帝。

这就是赵恒的本相,先天不足的软胚子,全世界都等着看他出洋相。

不过那就真得等了,赵恒的一生几乎每一次都是硬生生地把全世界的盼望都拧弯——东边好是吗?我偏西;失败好是吧,我偏成功;至于盼着我成功嘛,“知其白而守其黑,知其雄而守其雌,损之又损,知足而不辱……”

不明白是吗?没关系,很多事赵恒自己也不明白,并且老天作证,这世上绝对就没人明白!但他也都做出来了。所以,我们只能像一千多年前的宋朝人一样,安静地旁观,看着他走上舞台,把世界变得加倍的多彩绚烂。

赵恒走上了舞台,这时他非常清醒,近30年来不断地由最正统、最出­色­的私人教师给他上这世上最正统、最仁德的课本,让他明白除了把好处分给亲族和大臣们之外,更要让他的老百姓们得到实惠。于是,他就开始了苦闷。

打赏得给钱,可是上哪儿去弄钱呢?

他和他老爸一样的发愁。打开遗产证书,里面的东西实在是寒酸,堂堂的大宋朝在赵光义晚年时财政己经濒临破产,北边、西边、国内、国外同时打仗要钱,不断地打仗要钱,己经入不敷出了,这时还要再给老百姓点甜头,真是谈何容易,从哪儿去变钱呢?

这时幸福突然出现,人才自己找上了门来。准确地说,是他没向任何人说起,他要办这件事,就有人替他想到了这件事。

王钦若。

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先于一步明白领导最盼望什么,这就是王钦若最强的地方。事实上就在赵恒还是开封府尹、皇太子时,王钦若就救过他一次了。

那是在至道二年时,赵恒刚刚当皇太子多半年,他的开封府下属17个县都报告发生严重旱灾,粮食颗粒无收。于是他下令,免税。很仁德是吗?但是突然有人上报给他父亲,说开封府夸大的灾情,免税是因为皇太子要收买人心!

赵光义立即警觉,他下令马上调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赵恒开始发抖,他老爸就在半年前还在叫唤“四海心属太子,欲置我何地?”他就来了个调买人心,成心逼着老爸抓狂下狠手吧?!

但是天可怜见,赵恒的运气非常好(他一生都很好),派下去调查的官员们回报,灾情基本属实,尤其是其中有一位是这样说的——陛下,灾情非常严重,开封府对这些县减免的税赋还不够。

赵恒的眼泪差点流下来,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王钦若。再看看这时,王爱卿再次出现,又给他带来了急需的好东西。贵而不费,一点不费,但是黎民百姓和他本人,都因为王钦若的一个小念头而受到了极大的恩惠。

王爱卿,让我怎能不爱你,你真是我的贴心人!

这一次,王爱卿是带着一张崭新的统计表格进殿的。这张表格之新,可以说连纸张上的墨迹都还没有­干­透。但是要透过它看它背后的原始资料,那么就会被陈年积累下来的灰尘给呛死。

最早的都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那是从宋朝开国时就算起,全国各地的州县每年积压下来的没交足的田赋。这个数字逐年积累,利上加利,超级庞大。看到它,一个无情的事实就摆在了我们的面前。都说宋朝是富足安乐的人间天堂,那么截止到这时候为止,赵匡胤、赵光义时代是吗?抛开赵匡胤的赫赫武功,也别再去追捧赵光义的文治社会,就看老百姓的实际生活。

王小波起义是真实的,吕蒙正说过的话也是真实的——“臣尝见都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都甚众……”这就是赵恒当时所面临的局面,老百姓连温饱都达不到,皇帝登基想封赏百姓都拿不出钱来!

而且这些数字还都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下面的更加庞大恶劣。因为有陈欠就有追讨,自古以来“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宋朝国家部门的讨债英雄们每年到了收税的季节就四下里散开,打开帐本扑向每一扇平民家的大门,四个字:“敲诈勒索。”要是再形象些,就换另外四个字:“敲骨吸髓。”

不仅搬空你的家,还把你家里人抓去坐牢,什么叫家破人亡呢?概念清晰了吧。并且这样的苦日子根本就没有个头,你挣的每一分钱都不是你的,因为有债!还不完的债!

针对这些弊病,王钦若给新皇帝呈上了这份表格。赵恒立即就懂了,喜从天降,还有什么恩惠比这个更好呢?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在老百姓们是无债一身轻,从此人心安定,在心底里觉得人生有了盼头。在朝廷方面,再更绝妙不过了,一文铜钱都不花,并且再想得实惠些,这些陈欠本来就是绝对收不上来,一笔勾消了对他也没有半点损失!

绝妙的创意,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坏事变成了好事。但是太好太突然了,赵恒反而不敢致信。他问:“王爱卿,这么好的事,先帝怎么就没做呢?是不知道吗?”

王钦若郑重回答:“不,先帝什么都知道,这正是专门留给您向天下臣民施恩的。”

这样的回答让赵恒非常温暖,有功却不居功,完全归功于皇帝,而且是上一任的皇帝,让天下的子民们不仅称赞现任皇帝的贤德,更感念皇帝父亲的仁慈。这是多么好的臣子!

赵恒下令,全国立即把这项债务完全蠲免,并且把因为这种债务被关押的犯人全部释放。最后的统计数字是,共蠲免陈欠的田赋1000万贯,释放的囚犯人数是3000多人。

庞大的数字,这时别再去想当初抓这么多人时是多么混帐无耻了,毕竟还都活生生地放了出来。王钦若就是这样走上了历史舞台,他这件事做得利君、利国、利民,无可挑剔,只是走出皇宫之后,他的笑容一定很是得意,又有些狡狯。

那份表格为什么会墨迹未­干­,是刚刚弄好的吗?这里面有个不起眼的小秘密。

三司省判官毋宾古。这人是王钦若的同事,都是给宋朝管钱粮的。只不过王钦若是个新手,赵恒登基之后,感激他当年拉过一把,所以把他从开封府升到了三司省。这一天新老两位同事闲聊,毋宾古说,唉,百姓们苦啊,皇帝也难,小王你新来,不知道那么多的陈欠根本没法还,我明天准备上奏皇帝,把陈欠免了吧……

王钦若当天晚上召集亲信连夜加班,把陈欠的数目核实清楚,第二天清早就赶进皇宫,把表格上交。就是这样,一切都很好,就是有点不地道。

但是天下人都知道,“结果好,就一切都好。”不管王钦若以后的名声是怎样的,就算是个­奸­臣吧,这里都有个问题——所谓的­奸­臣是什么啊?不管对别人怎样,对皇帝永远忠诚的,算不算­奸­臣呢?

有点复杂,以后再说。

事情按部就班,给天下百姓一个见面礼之后,赵恒开始细化自己的领导班子,以及施政纲领。有人劝他要稳,说的话极其的经典——“利不百,不变法。”并且“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此最为先。”

一句话,没有100倍的好处,就一丁点的规矩都不要变。并且把敏锐迅捷(浮薄)、没有资历(新进)、积极工作(喜事)的人等都赶到一边,一律不用。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这些话的人,以吕端、李至、李沆等新任大佬为首。

另一些人正相反,他们给新皇帝总结了一句16字真言——“若守旧规,斯未尽善,能立新法,乃显神机。”就是告诉皇帝,你老爸的那套不怎么样(斯未尽善),你得自己立点新规矩,才能把事儿办得漂亮。

这16个字,出自前宰相张齐贤、两位太宗朝最显赫的言官王禹偁、田锡。

听谁的呢?两边的人物都非同小可,更何况赵恒从登基开始,就对臣子们说过,从他开始,就算是皇帝犯错(人君有过)、政策昏头(时政或亏)、军事锈斗(军事臧否)、民间利害,你们都随便说,尽情地说(直言极谏),就算写成正式公文,口气嚣张、忤逆皇帝(抗疏以闻),都一切没关系。

那好,难题出现,听谁的,不听谁的?这可是完全满拧的意见,南辕北辙,没法调和。

但赵恒自有办法,我谁的都听,但也谁的都不全听。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看着是一团棉花,白白的,软软的,感觉手感就是舒服,不过小心了,别真的往下使劲按,里边有根针,扎上了会很疼的!

赵恒端坐在皇帝宝座上,脑子非常清醒。

天下事无非军、政、民、财。头两样必须稳,他听宰相和参知政事的;后两样明摆着,按以前的方法过日子,都快穷死了,还不变吗?

赵恒说变就变,变得举国上下高兴的欣喜若狂,难受的痛不欲生。但还是从头来,先说一下必须稳的。

政治,己经交接完毕了,走上前台的吕端、李至、李沆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稳得不能再稳。更何况以吕端为例,此人为官40多年,从知县、知州、知府的地方官做起,到中央部门的国子主簿、秘书郎,直弘文馆的著作佐郎、直史馆,再判太常寺事,考功员外郎兼御史知杂事,历两任开封府判官,再判太常寺兼礼院,为大理少卿,最后为枢密直学士,再一跃攀升到国家首辅宰相。此人几乎把大宋的官从低到高做了个遍,没有任何事他不懂,谁也别想瞒住他什么。说到底一句话,他仅比大宋史上号称最凶残最恐怖的“官吏克星”杜衍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这样的人坐镇,足以安定天下。更何况还有二李。其中李至也就算了,李沆绝对非同小可。别的官是被下属称颂,被后代敬仰,他是被同僚称颂,被寇准、王旦甚至皇帝本人敬仰!

再说军队,赵恒请出了宋朝军中最大的那尊神——原枢密使曹彬。让他官复原职,重新成为第一军人。对于他,别提什么功什么罪了,凭着他独一无二的资历,以及他的仁慈宽厚的威望,就应该能把后赵光义时期的军队安抚住。

尤其是边疆,别忘了曹彬当初是因为什么才丢的枢密使的头衔,那就是私下里以自己的俸禄给边关将士发放“月头钱”。军中恩怨分明,赵恒的选择绝对正确。

但遗憾的是,这绝对只是第二选择,真正最合适的那个人己经死了。潘美。战士的眼睛雪亮,皇帝的好恶与他们无关,最强的英雄才是他们的偶像。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潘美是新皇帝的元配老丈人,赵恒的第一位正妻就是潘美的女儿。

可惜的是,女儿竟然死在了父亲的前面,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子女,烟消云散了,或许这就是命运,如果潘美多活三年又是怎样的局面!

毕竟历史马上就要证明,军队对于赵恒是多么的重要。

但最重要的还是民与财。早在三国时,孙权就曾经说过,金珠宝贝都是垃圾,对平民百姓以及官儿们才有用,对君王来说,就是废铜烂铁。

所以他可以给曹丕一大堆一大堆的珍珠象牙,可是长江以南的土地以及子民,半点都不给!

赵恒这时也是这样。先说为民,他即位不到两个月,就特意下了一道圣旨,说“国家大事,足食为先。”先让老百姓吃饱饭。

口号很响,做起来就太烦。首先,他得把天下重新划定,总体分为15路,然后再把其中的蜀川单独细分成4路,全国定为18路。之后把所有的“路”一级长官,即转运使,逐个召回京城,亲自告诉他们,第一从此减免各种无名力役,暂缓土木建筑,让农民有点空闲;第二,再把农民的空闲没收,让他们去开垦荒地,外加种桑养蚕,国家全力支持,开出的土地直到第5年起,才收赋税。

但是远水不解近渴,政策再好,老百姓等不了,眼见就死人了。那么再想办法。办法名叫“预买绢”。简单点说,就是在每年春天播种之前,农民们经过一冬天的消耗,连种子粮都吃­干­净时,国家先给他们贷点款,然后秋收时再还。

办法很好,农民们欢迎。但是注意,这是最开始的时候,什么都会变的,只要跟钱有关系。

那么说钱。

国家来管钱,就得先管一下制度。宋朝的钱粮大管家名叫“三司使”。相信大家不陌生,不过这个“三”字是大有讲究。两种解释,第一,是说盐铁司、度支司、户部司等三个部门的总长,那么就是一个人,叫三司使;第二,就是指这三个司每司都有一个长官,于是就有了盐铁使、度支使、户部使。说的就是三位使。

很乱吗?政策就是浮动的,根据需要,赵匡胤需要统一,那么就是一个人的“三司使”;赵光义讨厌臣子们专权,那么就分开,变成三位使。

赵恒现在一切都给经济民生让路,只要统一指挥,尽快见效,所以重新把三司归权到一人。从此灵活调动,并且三司的地位回归到了它最初时的地位,仅比东西两府小半级,无论是宰相还是枢密,都无权­干­涉过问它的职能。

但这只相当于开源,还必须节流!赵光义时期那么多次的考试,那么多的进士都在当官,有用没用的衙门都在要钱,宋朝亡国的绝症——“冗兵、冗吏、冗费”的局面己经形成。

怎么办?兵现在是必须的,多少都不够,可是冗吏有什么必要?何况冗吏就必有冗费,赵恒的反应只有一个字——裁!

从这时开始,一连三四年,宋朝裁撤冗吏计19万5千8百人。

以上种种,不过是治理一个超级大国的最宏观的几项任务而已,新登基的皇帝赵恒忙得没有一点空闲。历史上遗留他当年的一份作息时间表,上面写着——每天清晨在前殿接见中书、枢密、三司、开封府、审刑院等各大部门的请对官员,听闻奏事,能决定的立即答复;

早饭后处理各司奏事,批阅奏章,直至中午;

下午看书,并且安排各项例常活动,他不可能一天到晚坐在皇宫里;

到了晚上,真正紧张的时刻到来了。他得像当皇子、太子时那样,恭严整肃地听当世最著名的儒学大师们给他讲学,研讨经史并咨询政事得失,直到深夜。

直到夜静更深时,他才能回到自己的寝宫里……只有这时,才是他个人的时间。但是非常遗憾,想来他最神秘、最愉悦的那份享受己经消失不见了。

在他做皇子、太子的时候,每天夜­色­降临,他都能轻装简从,悄悄地走出堂皇的王府,去到一个叫张旻的臣子的家中。那里有一间典籍满室烛影暗香的书房,一个俏丽动人的女子在等着他,不管多少年过去,仍然像是最初时的情人。

可是这时不行了,人是物非,佳人己经名正言顺地进驻皇宫。宠爱依旧,只不过,再不是当年那个纯朴灵黠的蜀川妹子了。

日复一日,赵恒就这样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从不敢偷懒懈怠。因为他清楚一个事实,家道中落了。这时往前迈步,那么海阔天空,可是后退了,他身后就是万丈悬崖,摔下去这世界上就再没有了宋朝。

翻阅历史,至少在中国有个规律,几乎每一个王朝,在它建立之后的四五十年至七八十年间都有一个极其危险困难的时期。半信史时代的夏、商、周是这样,信史阶段的秦、隋是这样,甚至就连唐朝这样辉煌强盛不可一世的超级王朝也一样。

六十余年之后,就有了武则天。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仅仅是巧合吗?还是说,每一个王朝到了这个时期都是从开国创业时的兴奋中开始平静,最初的强势君王开国重臣也己经死去,弊端出现,臣民们开始怀疑,内部、外邦都开始了反叛,所以才会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这太复杂,而且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具体情况。但无论怎样,现在宋朝轮到了赵恒来承受这一切,而他面临的局面的复杂危险程度,远远超过了当年的秦二世胡亥、隋二世杨广、唐三世李治……不管他怎样祈求平静,想关起门来过几天消停日子都办不到。

因为他有恶邻居。

在契丹、党项人的眼里,年近30的赵恒就是一个捧着巨大的金元宝,走进了龙蛇混杂、无法无天的闹市里的小毛孩子,富饶辽阔的中原大地不是他的家业,而是给他招灾惹祸的祸根!

他不是他的父亲,赵光义就算到了生命里最后的日子,都是一只牙碎爪裂却仍然狰狞可怖,不停咆哮攻击的猛虎,不仅打得李继迁像兔子一样满戈壁滩地逃命,就连辽国,也被他渐渐地扳回了劣势,军事上最后几年胜败基本持平。

考验马上就来了,最初的,是一道智力题。

党项人李继迁。

时刻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超级敏锐而且无所谓光荣耻辱,宋朝的皇帝换人了,李继迁立即派人进了开封城,目的是——求和。注意,是求“和”。

这世上只有对等的敌体,才能提议和平。

这在赵光义时代不可想象,一个事实是,不管战场局面怎样,李继迁永远都只有谢罪称臣的份儿,并且还得主动声称自己姓赵,叫保吉。而且别忘了就在不久之前,他的老巢乌、白池还被王德用给抄了,他连尾随反击都不敢。这时居然就大大咧咧的派人来求“和”……这是什么样的脸皮,这是什么样的厚度啊!

相信当年宋朝大殿上的众多高官们哭笑不得,然后直接把该使者啐下堂去。

但是错了,结果是戏剧­性­的,远在党项沙漠里的李继迁只怕会立即跳上马背,不管外边是什么天气,哪怕是狂风大作,满天都是拳头大小的石头,他都要立即冲到祖先们的坟地去。

第一时间通告天大的喜讯,祖宗的基业终于回来了——!!

无法想像,宋朝不仅同意和平,而且给予的条件无比优厚。不仅承认了他占据夏州、银州的合法­性­,并且把绥州、宥州和静州也都赐给了他。正式封他为定难节度使。也就是说,他己经完全恢复了党项祖先对定难五州的所有权,十多年欲死还生,多少次站在刀刃上讨生活的日子没有白废!

党项在狂欢,汉人在愤怒。赵恒和他的大臣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这十多年里无数战士的生命,无法计算的物质投入,以及对异族人的进攻态势和心理都毁掉了……悲哀吧,更悲哀的是,这个决策居然是由当时朝廷里保守、革新两派的大佬们共同做出的。

主要出面的是李至和王禹偁,两派各出一人。

这样的事情做出来,千年间无数的汉人对他们君臣竖起了中指,尤其是对赵恒,我鄙视你!竟然这样就妥协了,简直是不战而败,没血­性­、没胆量,不是个男人!

但是实在应该回到当时的宋朝廷议中,听一听那些大臣们到底是怎样说的。

论调很实际,首先提问,定难五州很重要吗?没它过不了日子吗?第二,就算全都得到了,就像最开始从李继捧手里得到时那样,能保住吗?得用内地的多少钱粮,多少壮丁,多少军人去不断地填坑?什么时候才能填满呢?!

第三,请问陛下,您比您的父亲怎样?还想再五路发兵,攻打西夏,变成沙漠组团超级旅游吗?那得要多少钱,而且收回了多少,现实是最无情的帐本,什么事情都是生意,得划得来再­干­吧?

第四,请参看第一条,定难五州对李继迁就太重要了,得不到就会没完没了的闹下去,除非他死……但这么多年了,他就是不死!

怎么办?很简单,回到最初点,定难五州对宋朝是什么?不过就是个外快,不管有多肥多好,都得平静安定才能收进腰包,现在己经是祸害了,还要留着它吗?

把事情拉回到唐朝去,拉回到拓拔思恭的时代去,那时唐朝是用什么来笼络住党项人的?无非恩与威,现在您的父亲己经把威做到了,您所要作的就是恩。那么就索­性­大方些,定难五州二缺三,那个三握在手里始终都有事,一起都还了两­干­净……

以上就是宋朝放弃定难五州的官方言论。但是里边有两个内幕,第一,赵恒的­性­格真相——棉花里的那根针,事实胜于雄辨,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人们就会发现,每一个敢于使劲按赵恒的人,都会被扎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记住,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第二,赵恒和他的大臣们真是太聪明了,要不就是运气太好,因为他们几乎马上就要遇到能颠覆宋朝,让它万劫不复的危机了,在那之前能躲过李继迁的纠缠,哪怕只是暂时的,都极端难能可贵!

因为大辽国。

在辽国的前面加个“大”字,相信汉人们会很不爽,但这就是现实。当时的辽国不论是疆土面积,还是国际影响,或者军队的威名,甚至国家财富的对比,都远在宋朝之上。

尤其是这几年,当宋朝陷进了战争失败,导致国力衰退,声誉受损,于是再调集财富,发动战争,然后再战败,更加衰退的泥潭中时,辽国在萧太后的治理下,己经重新回到巅峰,进入了开国之后的第二个黄金岁月里。

她只做了几件事,第一,向赵匡胤学习;第二,给汉人人权,以及参政权;第三,科举,而且是以汉人的学问做考题;第四,改革赋税制度。

关于第一点,她活学活用,汉人的问题在于藩镇,契丹人的问题在于部族,尤其是贵族与皇族们。还记得她刚死了丈夫时的哭诉吗?“母寡子弱,部属雄强……”那么必须消弱。她下令把原来处于奴隶地位的旧部族都变成平民,并且这成了规矩,以后再征服的部落,也都平民化。

这样皇帝才是真皇帝,子民才是真子民。

不过遗憾的是这事没法一刀切,只有更好,没有最好,尾巴一直留着。不久之后,就拖住了萧太后和辽国的后腿,让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刻在宋朝人面前突然虚脱。

第二点,估计汉人们就真的对辽国有了归属感。在这之前,如果一个契丹人杀了一个汉人,他只要回家牵出来一头牛或者一匹马赔给死者家属就可以了。多杀多赔,无论多少该契丹人都没有死罪。但是萧太后规定,从此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汉人和契丹人一个价。并且汉人开始大批进入辽国的决策层。这是幸运还是悲哀呢?汉人一直在说“以夷制夷”,而辽国人却总是“以汉制汉”……

第三点,科举,就不好说了,汉人的东西什么都好吗?科举制度对一个国家来说到底是好东西还是毒瘤呢?这个问题太复杂,要论述的话根本说不清,但以后会有三个活生生的例子来证明,宋朝本身就不说了,另两个本来生龙活虎纵横天下的民族(辽、金),为什么全盘汉化之后就立即灭亡了呢?这是怎么搞的?

但萧太后没法未卜先知,从她开始,辽国开始了科考,并且真正的优中选优,第一科只录取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放高。

第四点,只有好处。契丹人彻底把燕云十六州给消化了。他们把燕云地区先进的汉人赋税制度推广全国,辽国人的钱越变越多。

以上就是辽国在这些年里的实际情况,一个越来越强盛的异族敌国时刻都压在宋朝的边界线上。这样的威慑,连晚年的赵光义都不堪重负,被迫主动求和,何况是新上任的小孩子赵恒。

更何况辽国变得非常古怪。

越强大就越沉默,辽国什么动作都没有,它就静悄悄地站在宋朝人的身边,你知道那是它,可你就是不敢相信那真的是它。一连三四年了,它没出过一次兵,甚至连打草谷都被禁止了。

这还是契丹吗?

在中国的古书里有一个定义,什么是妖呢,物反常即为妖。契丹人信佛这是真的,可它不是突然间集体吃素了吧?!这太反常了,妖得让人发怵。尽管宋朝每个人都盼望着他们能多沉默几天,甚至就在沉默中死亡才好,可谁敢相信这真能心想事成呢?

赵恒不敢,他登基之后,很快就通过边境线上的官吏给辽国人带了个信(不太正规),像他父亲一样,提议和平。结果就更发怵,契丹人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根本就是不搭理。结果宋朝人的心理压力越发沉重,除了加紧给自己补强体力,等待契丹人恢复正常外,对李继迁也选择了一次­性­的通盘忍让。

结果时间就在忐忑不安中流逝,宋朝一点一点地从谷底里往上攀升,每爬上去一步,都要向北方小心翼翼地看上一眼,契丹人终究会杀过来的,这是宋朝人的共识。

可是现实让宋朝人迷惑又惊喜,契丹人一直在沉默,时间长达近两年。两年之后,他们才知道了一件事,或许这就是契丹人一直放弃进攻的真正原因吧。

耶律休哥死了。

他死在公元998年,那时是辽统和十六年,宋咸平元年。不知道他享年多少,因为在历史中,只记载了他去世的时间,却没有他出生的日子。这是个令人难忘的敌人,是他毁了汉人整整两次收复燕云平原,重新拥有长城要塞的机会,也等于是给宋朝亡国、汉民族衰落埋下了致命的种子。至于其他的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战役胜利就更不用提了。

他是当时汉人的大敌,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是契丹人的英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耶律休哥,他是辽国200多年历史中最杰出的军事人物,没有他在高梁河深夜里、拂晓时的殊死搏斗,没有他在雍熙北伐时对曹彬的冒雨追击,辽国早就完了,根本谈不到以后的圣宗中兴。

作为一个皇族,作为一个军人,保卫国家的边关,成为本民族最强的依靠,这应该是一个男儿最大的荣誉了。我无端地想像,耶律休哥应该有双叱咤风云的眼睛,能够透过千年尘封的历史,仍旧咄咄逼人。我似乎能听到再过100多年以后,当契丹人面临亡国之祸时,他们会像我们在崖山上怀念岳飞那样呼唤着他的名字——如果耶律休哥还在,辽国就不会灭亡!

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并且除了在战场上之外,他对宋朝人绝不轻易杀害,为他的勇敢,为他的正直,向他致哀。

埋葬了耶律休哥,契丹人在当年的七月份正式向国内下诏宣布,伐宋。声势浩大的动援,以辽国的斡鲁朵军制,也整整调集了两个月之久,到了九月底,北方的天气开始变冷,秋­色­满天,草枯马肥,寒带游牧民族的黄金争战时段终于到来了。

辽国萧太后率部亲征,这是自12年前的君子馆之战后,萧太后再一次亲上战场。

但是她在第一步就失算了。

­干­嘛要下诏呢,改了契丹人的老规矩,赵恒始终对北方小心翼翼,他立即就得到了消息。宋朝应战,他任命太宗朝的最后一任北方最高统帅,原延州路都部署傅潜为镇、定、高阳关行营都部署,总领北面战事。配备的副手是宿将张昭远,宦官秦翰是监军,三位先锋官依次是田绍斌、石普、杨琼。总兵力步、骑混杂达到了8万余人。

同时为了迎战这次自登基以来的最大考验,宋真宗皇帝在开封城里检阅了20万禁军,随时派往前线,去增援傅潜。

九月底,辽军终于突破宋朝国境,第一个目标是宋朝的保州(今保定市附近)。这是个好地方,不是说多么重要,而是他们迎头就撞上了宋朝的三位先锋官。

保州境内有长城口(内长城),辽国人刚刚接近,还在一个深夜里,突然间被宋军袭击,那是宋朝的两位副先锋石普和杨琼。辽国人震惊,10多年了,一直都是辽人攻、宋人守,别说夜袭,就连白天的决战都是负多胜少,现在居然这样大胆!

但辽国人来就是攻击的,一场恶战,石普和杨琼渐渐不支,可是还有宋朝的行营押先锋(总先锋)田绍斌。田绍斌率部接应,宋朝军队在黑夜之中全力进攻,战斗的结果是辽军败退,在战争刚刚开始时就被宋军硬生生地倒卷出国境,赶回契丹国内。

天亮后打扫战场,辽国人扔下了2000多具尸体,外加500多匹军马。开场第一战,宋军全胜!

但辽军马上就回来了,他们没退多远,方向稍微偏离了一些,转向了保州西北的威虏军(后改名广信军,治遂城,今河北徐水西北)。这只是一座战略意义上的军城,地处要害,但是城池很小,说白了就是一座超大的后勤保障站。

辽国人决定迅速拔掉它,开辟出一条从辽国直通宋境的大道。但是他们再次出乎意料,这个小小的威虏军城居然屹立不倒,无论他们怎样强攻都不奏效。再打下去才突然发现,城里的守将居然是杨延昭!

杨延昭当时的职务是保州缘边都巡检使,保州范围内的边境他都有巡视守卫的职责,辽兵犯界,他时刻戒备,这时他准确地预判到敌人的主攻方向,抢先一步进驻到威虏军城里。

进城就开始守城,一面向前线总帅傅潜求援,一面想尽办法守住城池,把敌人牢牢地拖在自己身边。这时有一个惊人的数字对比,杨延昭的全城人马总数才不过3000人,而城下的辽军是全部主力,连萧太后本人都亲自督战!

攻城开始,小小的军城被四面围攻,就算契丹人不擅长攻城,这样的压力也可想而知。而且有件事情怪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杨延昭从九月初开始守城待援,可是直到一个月后,都进入十月了,居然还是一个援兵都没有盼来……傅潜在做什么,三位先锋官在哪里?契丹人绝对没有分兵去各处­骚­扰,他们没有半点的压力,但就是踪影不见!

就是这样的压力,整整一个月,然后就换成了辽国人在懊恼。他们比杨延昭还要奇怪加愤怒,真是见鬼了,就这么一个小破地方,居然就无论如何都攻不下来!而且更让他们绝望的是,在一天夜里,突然间天气大变,来了一阵寒流,第二天早晨一看,只见威虏军城头上银装素裹,冰光耀眼,全都是一层厚厚的冰……辽国人望冰兴叹,他们明白了,是杨延昭在夜里把水泼在城头上,这城再也没法爬了。

这就是杨六郎。和他父亲一样的忠勇顽强,在契丹人面前半步不退。可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自己一个人战斗,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被战友抛弃了……但是这一战之后,他的名字在异族人的心里更加响亮。

“六郎”,并不是说他在家中排行第六,而是辽国人迷信,认为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颗主镇幽燕北方,是他们的克星,而杨延昭就是那颗闪亮星斗的人间化身。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唐有虎狼将,宋有杨延昭。”

在当年积满冰雪的城头之上,杨延昭应该可以骄傲地目送着蚂蚁一样众多的辽人退走,但是他的神情却必定是大惊失­色­的。

因为辽军的方向……身为边关守将,他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了,如果辽国人得逞,那会比威虏军城失守恶劣一万倍!

辽国人突然向宋朝境内的纵深地带穿Сhā。兵分两路,一路迅速逼近祁州(今河北无极)、赵州一带,邢州(今河北刑台),洺州(今河北永年)都在它的威胁之中;另一路是主力,萧太后、辽圣宗、韩德让都在其中,他们向东,河北重镇乐寿县(今河北献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突然攻破。

正中要害,这是宋朝防御体系中最致命的弱点——一个个散布在边关的城池只是力量分散的据点,中间有巨大的空隙,它们不是长城,只要敌人敢于穿越,就会轻易突入进宋朝国境的内部!

这时再要阻挡他们,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宋朝的野战部队,傅潜在哪里?他的8万余人的步骑混合部队在哪儿?

这样的疑问从威虏军城里的杨延昭一直延伸到了宋朝的都城开封里,开战整整一个多月了,不仅是顶在最前线的战士们,连皇帝赵恒都不知道傅潜的现状!

傅潜消失了,没有他的军报,而且河北的情况急剧恶化,契丹人把开封与河北之间的路段完全切断,没有任何消息能够往来,就像整个河北都己经沦陷……开封城开始恐慌。河北丢了,现在的天气己经滴水成冰,黄河不再是天险,契丹的骑兵能踏冰而过,只不过是几十里的距离,开封城就会直接暴露在异族的刀枪之下。

万分危急,有人找到了刚刚登基两年的皇帝,提出了挽救帝国安危的最后一招——陛下,没有别的办法了,请您御驾亲征!

这人叫王继英,是枢密院的管事,但说实话,论出身他只是个小人物,是当年大宋第一宰相赵普的随身小吏。但是他与常人不同,不仅是现在的赵恒,连当年的赵光义都对他另眼相看,因为他的品德。在当年赵普众叛亲离,被皇帝打压,被朝臣欺侮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在留在了赵普的身边,绝不趋炎赴势,绝不以利害选择去留。

忠贞的人绝无坏心,他的话打动了皇帝。紧跟着一位叫柳开的官员,也同样上书,建议新皇帝效仿他的三位前辈——柴荣、赵匡胤、赵光义,他们每一个人都曾亲临前线,抗击敌国的入侵!

或许这就是宋初时,皇帝们的命运……赵恒别无选择,在这一年的年底十二月初,他下旨亲征。

但是十万火急的军事行动居然被延缓了,而且理由乍一听实在是混帐。宋朝有规矩,每三年的年底要举进一次郊祀大典,三年一界,今年正好赶上了。

可那又怎么样,国家都快灭亡了,还要留着这些死规矩?但是出人意料,赵恒坚持着亲自把大典主持进行完毕,然后才集结军队,带着大臣赶赴前线。

看着真是又迂腐又死板,但在当时,这把开封城里的紧张恐慌气氛大大地降低了,人是一种从众心理的动物,赵恒的镇静安宁,就是宋朝子民们的希望。

之后赵恒脱下了盛装的礼服,战争的真正面目在等着他,谁都能回避,唯独他不能。他把京城交给了副宰相李沆(吕端病了),京师的安全则由资格最老的先朝宿将张永德来负责,一切安排妥当,他在宋咸平二年的十二月五日,公元1000年的1月14日启程,率领20万以上的禁军向河北地带开拔。这时距离开战时起,己经过去了三个月。

庞大的军队经长坦县(今属河南)、韦城县(今河南滑县东南)、卫南县(今河南滑县东)、澶州(今河南濮阳)、德清军(今属河北),渡过黄河,近十天之后,到达了大名府(今河北大名)。这时终于有了傅潜的消息了,听到之后,赵恒气得脸­色­铁青,全军将士一片哗然。

没法相信,第一次北伐燕云时的先锋官,与契丹人野战获胜的名将傅潜居然变得这样的懦弱无耻!

他率领着8万余人的­精­锐大军,一直安安稳稳地驻扎在定州城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失。当辽军进攻威虏军城时,他按兵不动;当辽军放弃了威虏军城,从他身边经过向宋朝腹地穿Сhā时,他仍然无动于衷,做出的反应堪称可笑——只派出了3000人,去向辽军挑战。

战什么战啊……这么点­肉­辽国人半点胃口都没有,理都不理,自顾自地急行军,扑向了宋朝各大城池之间的所有州县村落,随意地烧杀掠夺,毫无顾忌,那些才是他们的目的。

宋军的将士们气疯了,眼看着城外边就是人间地狱,自己的同胞被辽人杀戮,他们自发地准备好出击的装备,向主帅请战,这时连同着城外的3000多人马,还有雪片一样飞来的告急求援文书,都在催着傅潜发兵。一个无情的事实是,他不动,整个河北大地上根本就没有宋朝的机动部队,那和敌战区有什么分别?!

可他就是不动。傅潜大将军下令把军营的大门牢牢关闭,无论是谁来请战,包括杨延昭、杨嗣、石普、田绍斌,无论是谁,都是劈头一顿大骂,骂完了直接赶走,就好像他身为军人,出战是一件多么可耻丢脸的事情一样。

傅潜就是这么的坚定,纵观历史,谁能说勇敢的英雄就真的比那些败事的孬种们信念顽强呢?就像这时的傅潜,无论谁说什么,他就是有一定之规,说死都不出战!

杨延昭等人官小,敢怒不敢言,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再来的是监军秦翰和三年前征战党项乌、白池的英雄范廷召。范廷召的官职也比他小,准确地说是小了三分之一。傅潜是总管镇、定、高阳关三地的行营都布置,范廷召是定州行营都布置,但无论如何再加上个监军总够分量了吧?

傅潜还是摇头,不管外面死了多少同胞,不管整个河北己经沦为敌占区,更不管军心士气是不是被他压制得快变态,仍然还是……不出战。

征战一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主帅,范廷召气疯头了,在帅帐里当众对他破口大骂——傅潜,你一点胆子都没有,简直就是个娘们!

无论怎样,傅潜也是个军人吧,也是曾经血战疆场的勇士吧,这是多大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结果简直能把人闷死,他居然一不生气,二不表态,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不至于再接着骂吧?更不至于私自出战吧?那好,散了吧……

范廷召和秦翰再没话说,只能抬腿走路。但情况继续恶劣,终于全军的副帅张昭远也坐不住了,他是副帅,不是说全军的失误有傅潜一个人顶着就算了,他也有责任的(后来果然),他问这到底是­干­什么。直到这时,傅潜才笑着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那可真是老谋深算,让人目瞪口呆:

“敌人太猖狂了,这时候出去较量,我们的锐气就会被挫伤的……”

这居然就是理由,还谈什么锐气,如果有的话,也早就被他自己给挫伤了!这句话说出去后,不知道当时宋军全营是什么反应,是不是集体鄙视了一下这个白痴。不过其结果很有趣,傅潜终于让步了,他允许范廷召带着8000骑兵、2000步兵出战,而且许诺随后就派人接应,就这样,宋军终于开始了反击。

范廷召率军冲出了定州城,直接杀向契丹人盘踞的中心——瀛州。但他深知自己的一万人根本没法与辽军决战。为此,他向高阳关都部署、马军都虞候、彰国军节度使康保裔求援,约定合兵进击。

高阳关的康保裔,这是当时宋朝边关的重臣。论职务,他是傅潜之下的宋军另外三分之一,但他比范廷召更受重视,他单独率兵踞守关隘,关键的时刻可以自作主张。这时他亲自领军赴援参战。

他到了瀛州西南的裴村,在这里,他再一次接到了范廷召的紧急求援,范廷召所部己经与辽军接战,要他马上分兵增援,越快越好。危难时刻,康保裔没有多想,他立即分出了自己的­精­锐部队,赶在主力之前,火速支援范廷召。

这样,他的兵力就被削弱了……在当天晚上,历史出现了两种不同版本的记载。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前提,范廷召和康保裔约好了在第二天的清晨时分集结双方的兵力,一齐向辽军挑战。可是记载中,一个说,在那天的深夜里,范廷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突然静悄悄地撤走了(康保裔本纪);另一种说法是,范廷召是迫不得己,他在当夜继续与契丹军队血战,被缠住了所以没能在约定时间出现(实录)。但不管怎样,在第二天的清晨时分,康保裔和他实力不全的军队突然发现孤立无援,被庞大的辽军重重包围。

绝境突然到来,战场上的优劣胜负一目了然,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康保裔的部下马上劝他,将军你把盔甲换下来,改装逃生吧。康保裔厉声回答——临难毋苟免,今天就是我死战报国的日子!

当天康保裔率军与辽人决战,战阵动荡,往来冲杀数十回合,辽军的重围牢不可破。宋军最强的武器是他们的弓箭,最后箭都­射­尽了,康保裔和他的部下全都淹没在辽人丛中……没有人支援他们。

高阳关的统帅和他的部队全部失踪,这就是当天战场上最后的遗留。这个消息也是宋真宗皇帝赵恒到达大名府之后,得到的前线最新战报。

愤怒,但是要冷静。不管随军大臣们怎样弹劾傅潜,赵恒都给了自己的主帅最后一个机会。他派出了宋太祖赵匡胤的女婿石保吉和太宗朝王小波起义时守住了最关键的剑门关的上官正,由他们两人率军北上,再命傅潜马上出击,与北上的禁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以图击溃辽兵。

命令发出,开始等待……这是最高的皇命,但是整整过去了十天,战场上一刻千金的十天,定州傅潜方面居然还是毫无动静!

赵恒终于被激怒了,他派最可信任的王继英穿越战场向傅潜传令,立即到大名府御营朝见。傅潜来了,他到时全须全尾毫发无伤,赵恒对这个人再没有半点怜悯和兴趣,直接下狱,经审讯,判处死刑。

这个判罚在当时大快人心,但是在后世却争议不断。在当时,面对河北大地上,死伤无数的同胞,被抢掠一空、焚烧殆尽的城镇,相信每个亲眼目睹,或者思维健全的人,都会恨不得生吃了这个昏庸懦弱的败类(想想汶川地震,那还不过是天灾),所以当战后,赵恒赦免了傅潜的死罪,改为免官、抄家、流放时,举国都愤恨不平。

当时官员们的评价是,傅潜就是柴荣时期高平之战时的何徽、樊爱能,是临阵脱逃,形同叛变,造成国家重大损失的叛将,必须处死,然后才能平息民愤,重振军威,像当年的柴荣那样把入侵之敌消灭,赢得战争。赵恒当时真有这个心,尤其是,历史马上就证明了傅潜再次耽误的这十天是多么的重要。

因为当宋军重新集结,开始发动总攻时,突然发现敌人己经不见了。契丹兵团突然撤退,带着抢来的大批物资走在返回燕云十六州的路上。

没有原因,难道是被赵恒亲征给吓着了?可是在当时,在后来,谁能这么天真般的乐观呢?而且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重要的是战争本身。

宋朝亲征的禁军大兵团来不及了,赵恒派出了5000名­精­锐骑兵,火速追击,不管战果,就算是拖也要把辽兵拖住。这支骑兵由王荣率领,从大名府一路疾行,不惜一切代价追击,可惜路途太远了,他的很多部下们竟然把自己和马匹都活生生地累死,也一直没有追上……但是别忘了,在战区内部还有范廷召!

范廷召突然启动,他率部杀向了十几倍于已的敌军,在莫州(河北任丘北)以东三十里的地方,终于追上了辽兵。血战的时刻到了,范廷召所部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万余人,但他的战绩居然是阵斩辽军万余人,夺回被掳掠的老幼百姓数千人,其它的鞍马兵器不计其数。

以血还血,征战党项的英雄为康保裔讨回了些许的血债……

当天范廷召大胜契丹,但是契丹的大队人马却没有回程应战,就那样撤出宋境,回到了辽国。这一次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辽国撤军的原因,成了一个谜团,在当时没有正解。要在四年之后,宋人才会发觉真相。那就好像,当你看见一个人无缘无故地跳进小河里乱扑腾时,觉得奇怪,可是几年之后,发现他在长江里游泳,就一切都明白了吧?

当初不过是在练习。

但是在当时,宋朝毕竟渡过了一次危机,尤其是新皇帝亲征,别管胜负,至少保住了领土的完整。于是一切都从轻发落,比如说范廷召,不管怎样,他导致康保裔孤军无援,全军覆没,但是不仅没有处罚,反而加封为检校太傅。傅潜这位冬眠型的前线主帅也因此保住了脑袋。

这时候就该说说他到底该不该杀了。

前人的评论说过了,现在要说近现代学者们的看法。说傅潜冤枉,当时只有8万多人马,而辽国是太后、皇帝亲征,至少在10万以上,傅潜保存实力,等待时机是对的。请看康保裔就是例子,硬拼,结果全军覆没,有什么好处?

而范廷召就是在辽人退走时追击,只有区区一万多人马,看看战果多么辉煌。并且赵恒命令夹击时,只给了他10天的准备,这对古代的大兵团作战来说,时间太少了,没有出击也正常。

真的正常吗?

前蜀是30多天灭亡的,后蜀是66天灭亡的,这怎么解释?至于说辽人退走时再追击,那样要战士是­干­什么的?为了战争的最后胜负,就要用老百姓的生命去消耗敌人的锐气,一个尖锐的问题是,如果宋真宗没有带20余万禁军亲征的话,他傅潜要用多长的时间,多少宋朝百姓的生命,才能满足辽军的胃口,让他们对刀枪厌倦?

那之后,才是他出击的时候?!

要说保存实力,就更可笑了,他保存实力为的是什么?当他出兵的时候,皇帝没有告诉他,你先顶住,我随后就亲征吧,也就是说横竖只有他自己,敌人在眼皮底下越杀越有状态,越杀越肥,自己的兵憋得郁闷至死,这怎么会敌消我涨,直到最后胜利?

或者就算赵恒曾经私下里告诉过他,随后就亲征,那么他这样“保存”实力就有意义吗?

千年之后的西方,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是拿破仑的滑铁卢之战。他面对英国的威灵顿,派出自己的部下格鲁希去追击普鲁士军队,结果这边拿破仑用尽所有的兵力去冲击英国人,马上就要成功,可是普鲁士人却突然作为援军杀到,拿破仑就此崩溃。

格鲁然呢?他先是追丢了人,然后就算听到滑铁卢方向重炮齐鸣,一个超级战役正在打响,都绝不回头助战,而是继续执行陛下的纸面命令——追击普鲁士。除非另有新的纸面命令到达。

新的命令终于到了,是通知他,法国己经战败。这时候他的勇气、智慧、经验、果断等等一个军人所能拥有的全部才能,才突然间爆发。在五倍于已的敌人包围圈中,他一兵一卒,甚至一门大炮都没有损失,就突出了重围,他要带着军队去救自己的皇帝。

可是这时,还有一丁点的意义吗?

傅潜也是这样,就算皇帝会亲征,你在这之前就什么都不做,不说有效地消耗契丹人的战斗力,给皇帝制造一击必胜的机会,还压抑己方的士气,让敌人加倍的猖狂,于军、于民、于皇帝,他哪一点做对了?

就看见了自己这点兵力的得失安危,军事,是一个全局统筹的概念,本就是轻视生命的东西,所以才有饵兵,有诱敌,有埋伏。在战场上没有生命价值,只有最后的胜负结果。谁要想着安全,谁就不配当兵……

所以傅潜该死。

但是国家急需“胜利”,唯有胜利,才能把灾难降到最低点。不然就算重建了家园,民心士气都会从悲愤到屈辱,再降到自卑麻木。所以要庆功,要封赏。于是随军的大臣们开始歌功颂德,连皇帝本人也在大名府的行宫墙壁上留下了两首《喜捷诗》,然后才返回都城。

这其中军队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不仅傅潜保住了­性­命,就连普通的士兵也都有赏赐。但是历史仍然记载下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那是康保裔的副手高阳关副都部署李重贵,他远远地离开了喜笑颜开的人群,默默地悲叹——“大将陷殁而吾辈计功,何面目也!”

面对康保裔和那么多死难的战士,有什么脸接受封赏……

可这就是战场,或者人生的真相,战后盘点,每个人的生死都只是力量对比的符号。在返回都城的路上,宋真宗赵恒的心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他损失了康保裔,以及边关总帅傅潜的声誉,但是辽国方面的损失却是空前巨大,而且没法弥补的。

辽北院枢密使、魏王耶律斜轸在军中病故。

这是仅次于耶律休哥的契丹族­精­英,多年以来,他们两人分管南北,同时成为辽国周边所有种族的噩梦。在南面耶律休哥独自抗衡着庞大的宋朝,耶律斜轸则不断在辽国的北疆攻打高丽,讨伐女真,一生都在征战中度过。对他,要说些什么呢?按说本着“我之大敌,即敌之英雄”的原则,我们应该尊重他。但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形象实在不太好。

休哥总能让人感到热血和冲动,为自己的民族不顾一切的忠贞血­性­,让即使是敌人一方,也理解并感动。可他就太凶险太毒辣了。更何况,他不尊重自己的敌人,对同样为自己民族尽忠的杨业,他冷血并且残酷。所以我们只需要记得,他是一个杰出的敌人就够了,其他的,让他活在契丹人(如果还有的话)的心里去。

提到了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这对契丹双壁,就应该提到他们的老对手,宋朝的第一军人曹彬了。在这一年里,时光走得太快,不知不觉中一个时代己经结束了。

半年前,曹彬病死。

他的死法应该算是个遗憾,古来的名将都有一个响亮的,震彻千古的心声——大丈夫得死于疆场,幸也!就像耶律休哥、以及耶律斜轸。他们一个死在自己的前线戎所,与宋朝接壤的燕云地界,一个直接抱病从军,死在了真正的沙场上。可是曹彬,他早就远离了战场和刀枪,死在了温暖的家里,以及超级感人和谐的气氛当中。

他病时,皇帝亲自去他家,亲手为他和药,并且赐白金万两,还问他还有什么临终要求。曹彬推荐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说都有资格做将军。简单地说一下,这两个儿子分别是他的长子曹璨、次子曹玮,关于哪个更强,他自己说,“璨不如玮”。这倒是真的,历史可以证明,曹璨,就是个微缩版的曹彬。

而曹玮,那应该是潘美的儿子!英武豪侠,机敏强悍,是宋朝历史上第一等的军人。

回到曹彬,以他的历史地位,以及鼎鼎大名,似乎应该在他刚刚病逝时就重点回顾,点评他的一生。但那样是不仁道的,会完全违背曹彬将军一生做人的准则。想想那时国事繁忙,甚至外敌就要入侵,他是个多么顾全大局的人啊,怎么会容忍自己一个普通臣子的死亡,去搅乱历史进程的真正大事呢?

所以我们必须尊重他,以及他的一贯表现中所透露出的­性­格。

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实在看不出他真正的­性­格。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做出的事到底是不是他个人的本意,这些都是没有正解的謎。或许他的人生就是一个个偶然选择中的错误。

以监军的身份伐蜀,只是以廉洁守法著称,在全军的贪婪暴虐中显得独特,才得到的赏识;再因为征南唐,胜利毫无悬念,只是要尽量减少战争中的损失,才派他这个当时资历战功毫不出奇的人当了主帅,从此高高在上,变成了宋朝的第一军人。

这就是他的发家史,注意,对他来说,绝对没有什么“英雄造时势”,而是彻底的“时世造英雄”,因为凭他这么点的军功,这样的能力,放在任何一个其它的朝代里,都绝对没办法爬到这样的名位。这就是宋朝的特­色­。

姓赵的官家需要乖巧听话的军人,现在回想,他的那些作为,是智慧还是乖巧呢?挥挥洒洒间把人看通透,于是他知道赵匡胤会给他怎样的封赏,更能做到在丧师辱国,毁掉赵宋最后一次振兴的机会之后,还能让赵光义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让他官复原职。至于是怎么做到的,那就是秘密了,就像他为什么在雍熙北伐时,在燕云大地上忽进忽退,哪怕是平地挖堑壕都要向前冲,直到最后冒着暴雨向后退……这都是謎,与皇帝的声誉息息相关,也必定与他后来的命运息息相关。

最后曹彬走了,他走时,都没让人真正的看清楚他,连同着当年的那些事,都彻底随着他的死亡而沉沦。遗憾吗?不,这正是他成功的地方,一直到死都忠诚到底。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曹彬应该满足了。最后,让我们以一句话来归纳概括一下他的人生。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被皇帝所选择的人,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一个放弃小我成全大我的人,一个根本就不应该从军的人!

好了,曹彬谢幕,再见。

一个时代结束了,身在其中的人很难知道,尤其是主宰那个时期的王者,像赵恒,他只有好多年之后突然回首,才会发现自己完成了什么。

实事求是地说,如果后世人说清朝的圣祖皇帝康熙,是“名为继承,实同开创”的皇帝,所以应该定庙号为“祖”的话,那么宋朝的真宗皇帝赵恒也做了基本相同的事情。

康熙平三藩、收台湾、清宁北疆,赵恒的人生经历也是这样的,要说区别,只在成果的大小丰硕之间,并且要注意,在他们的早期阶段,赵恒的一项成就还让康熙所望尘莫及。尤其是,他们都在极度的忧患之中开始。

赵恒刚刚在北方击退了契丹人,回到京城开封才几天之后,就再次乌云压顶,蜀川再一次叛乱了。而且这次的危险系数骤然长级,远远大过了王小波、李顺的起义,因为再不是饥民暴动了,而是宋朝驻成都的正规军突然兵变。

原因跟宋朝的国家政策,或者对蜀川地区的传统­性­歧视虐待再也挂不上钩,完全是当地的官员们太混帐。

别提张咏,这位宋初时最有能力的地方官己经被调到杭州去了,这时的益州知州名叫牛冕,在这之前名不见经传。相比之下,军队的主管大有来头,是声名比曹彬更加显赫的符彦卿的儿子,叫符昭寿。

这两个人的能力和品行,简单点说,牛冕,可以用张咏临行时的一句话来概括说明——“冕非抚众才。”

德不能服众,才不足以制人,就这么简单。后来的历史证明,张咏看人极准,不仅是对这个牛冕,就连寇准,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说符昭寿,这就完全是符彦卿,还有赵光义的错了。当年符彦卿号称“符第四”,这位符家的第四位儿子,纵横五代,所向无敌,连契丹人最强的皇帝耶律德光都被他打跑过。但是进入宋朝以后,他老了,也聪明了,别的大将们需要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明着说要他们去吃喝玩乐保平安,才有懂事。可符彦卿却早就身体力行了,他在自己的驻所连贪污再枉法,把自己一辈子廉洁大度的名声抹黑,保住了一世的平安。

符昭寿,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之后赵光义为了表示优待老同志,并且要派遣最放心的子弟兵们去看守四川,才把他安排到了成都。

于是西南方向成都锦官城,就变成了符大公子展示独特美感的大型T台。

他迷上了蜀锦。

这似乎没有错,蜀锦那么美,人人都爱,但是他太出格。一个将军,居然什么军务都不管,一天到晚地寻访手艺高超的织锦工人,把他们集中起来,给他变着花样的纺织,让蜀锦更新换代。

至于原材料,他发挥了宋朝军人在成都的光荣传统,从不掏半文钱,街上有的都是他的。时间长了,连带着他的仆人们都趾高气扬,老百姓之外,他们开始虐待官兵。就像宋朝官派的军校们,是他们这些仆人们的仆人。

仇恨在积累,但是这还不足以让人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选择兵变造反。但是别急,英明的领导都是一样英明的,败类型的领导各有各的败类,符昭寿就是有办法让手下的大兵们忍无可忍。

话说符大公子手下有两个常驻兵团,分别由两位都虞候董福和王均来率领。你很难分清谁才是真正的好官,因为董福带兵非常的严谨,至少在表面上,他的军团纪律严明,行为规范。而王均不同,他属于没有官架子,和部下打成一片的类型,经常和手下大兵们一起喝酒赌博,于是难免的让人觉得军纪涣散。

于是注重美感的符公子决定给他们分出来层次,给董福兵团加福利,尤其是盔甲穿戴,让他们漂亮起来神气起来,至于王均那些痞子兵……己经烂了的就让它更烂些吧。

紧跟着成都城就举行了次军演,只见老百姓们人山人海看热闹,两个兵团一个神气活现,一个灰头土脸……层次真的出现了,大家一起穷,就不是穷,可是突然间有了分别,就会让人眼红。冲动的确是魔鬼,可是不冲动就会变成灰孙子!

当天的军演在王均部下们一片怒骂声中结束,可是符昭寿和牛冕等官人们却一点都没在意,他们在盘算着怎么过公元1000年的元旦佳节。就在这一天,王均的部下们突然杀了符昭寿,然后冲进兵器库里全副武装,杀向正在益州府衙门里扎堆喝酒的各位高官。

众位官人们反应神速,首先知州大人瞬间就没影了,牛冕不管造反的是什么人,有多少人,立即选择出城,先保住老命再说。比他官更大的是蜀川四路的转运使张适,这位仁兄是幸运呢还是倒霉?到益州城里喝次酒,居然正撞到兵变,可是牛冕真厚道,要跑一起跑,结果不管这时的叛军们是不是真的成气候,没法再遏制了,益州里都没有主心骨。

但别怕,在场的还有一位明白人,都监王铎,历史证明,这才是让这次兵变成形的最关键的人。他比王均的官大,冲着王均吼了一声——你的兵造反了,由你去摆平!

王均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办事。结果两方面一接触,上帝啊,王均目瞪口呆,这时所谓的叛军首领居然只是一个叫赵延顺的小兵!

一个小兵能聚起多少同伙?可是竟然­干­掉了驻军主帅,吓跑了政府领导,并且该小兵非常理智,马上提议由王将军来做我们的带头人,我们来拥护他!

这是明摆拿王均当枪使了,按理说一个人稍微有点理智就得玩命的拒绝。但奇妙的是,王均就这样同意了,而且以后­精­诚合作,造反到底,和自己的弟兄们同生同死。

以上就是这一次蜀川变兵的起因和经过。感觉很怪是吧?是不是一切都太随意了?兵变弄得像是即兴表演,尤其是杀了人砍了主帅之后才想起来要找首领,并且该首领当时还在官府衙门里正常喝酒庆祝元旦……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是不是一群疯子?

但哪个不是疯子呢?符昭寿是不是?牛冕是不是?歌舞升平,饱食终日,这些看似正常优越的生活,却导致了叛乱,那些人算不算是疯子?

但在战场上,王均却绝对不是疯子。宋朝任命雷有终为平乱主帅,李惠、石普、李守伦为部将,带了8000名禁军赶往蜀川,随后又派上官正、李继昌、高继勋、王阮随后跟进配合。

用心良苦,这样的配备面面俱到。

首先雷有终是文官,出征前是户部使,让文官领兵作主帅,这是宋朝史上的第一次。这创意一举两得,先是能避免进了蜀川就可能关上大门当皇帝的危机,二来还能借国内平叛的机会看看文官打仗的成绩。而且随后跟上去的上官正等人,早年都有在蜀川当兵打仗的经验,想想这次是兵变,不可能像王小波李顺那次闹得遍地起火,似乎应该够用了。

想得美,王均的确不是李顺,他是职业军人,哪儿轻哪儿重全知道,他先是占领了成都,然后顺手把汉州端掉,紧跟着就亲自带人杀向了蜀川的咽喉要害剑门关。这时候宋朝的援军还在道儿跑路,好了,大门马上就要关死,蜀川开始过户。

眼看着就要淹死,救命的稻草却离得太远,蜀川里的宋朝官儿们开始自救。剑门关再一次向南迎敌,在蜀川内部却另有一位仁兄给大家都来了点惊喜,蜀州的知州杨怀忠。他悄悄地摸到了王均的身后,带人突然攻击成都,要把叛军的老巢端掉。

但是战果郁闷,王均虽然没在家,他的部下们却压根没把杨怀忠放在眼里。叛军直接列队出城,在城外的江渎庙附近与官军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整天,谁也没作弊,天黑前胜负见分晓,杨大人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身后是一片叛军们的嘻笑怒骂声,傻儿们,老子是叛军就得跑?你们都忘了吧,成都的驻军才是蜀川里最­精­锐的,居然还敢上门打架?

这之后,宋朝人才反应过来,这次是正规军面对正规军,而且别想着再投机取巧,你懂的对方都懂,你会的人家也会,而且更别想着你是政府你就有人民,宋朝把蜀川的百姓们给害苦了,他们能保持中立,谁也不帮,就是雷有终等人的上上大吉了。

平叛从这一年的3月份正式开始,最初由宋朝的职业武官王均给宋朝的职业文官雷有终上了一课。

事情是这样的,先是平叛的军队源源不断地进入四川大地(这一年,蜀正式分为四路,从此叫四川),刚进来,还没等真正出击,叛军们就崩溃了。他们在四川境内的绵、汉、龙、剑都巡检使张思钧的打击之下,就丢盔弃甲地扔下了汉州,跑回到老巢成都。

于是平叛大元帅雷有终阁下等人所要做的,就是直接把军队开到了成都城下。接着形势更加喜人,王均简直是望风而逃,立即放弃成都,开始逃跑。

这时成都四门大开,里面全是百姓,雷有终等人就开始分裂,简单点说,就是有人变成了司马懿。是李继昌,他觉得这城进不得,明显就是个空城计。可雷有终、上官正、石普这些或文或武,都极有资历身份的人却不屑一顾。本来嘛,想想带着千军万马是来­干­什么的?

就算里面全是敌人,都得想方设法地硬攻进去,现在四门大开反而不敢进了?笑话!

于是大军进城,进去之后老传统老毛病统统发作,军队一哄而散,四面出击,目标就是成都每一家豪华店铺外加美丽的川妹子……再然后就是城门突然关闭,王均出现,叛军们成建制地追杀满城零散的官军,效果好到了什么程度,就看官军中最主要的几位大人物的遭遇吧。

副帅李惠当场被杀,雷有终、上官正、石普都是从城头上顺绳子往下遛,才勉强保住了这条命。他们再不敢停留,马上后撤,一直撤回到汉州。

王均没追他们,他脑子非常清醒,在做更重要的事。他派人把从成都逃出去的老百姓都抓回,有关进大牢的,有当街把全家全族都砍成­肉­段的,为的就是把人都吓住,然后把全城的青壮年都集中,给他当兵。为了保证忠心,他用的手段非常正规,虽然某些细节过了头。

就是大面积的纹身。先是在手上刺字,然后再剪断头发,再在脸上刺字,这很侮辱人格吗?倒真是说不上,在宋朝当正规军也得这样。比如说,宋朝史上最伟大的将军岳飞,他的手背上也有这样刺字。

这之后,雷有终和平叛军们的噩梦就开始了,还是由他们攻城,但是难度­性­就好像一个人跟自己的影子打架。你用手,对方还你手,你用脚,自己也被踹。具体点说,就是造梯子爬城墙、用战车撞城墙、挖洞过城墙等等传统打法一概无效,王均他们都练过。

那么玩狠的,当时雨季到了,四川的每一片城墙都太滑,尤其是成都的城墙。平叛军就发明了一种叫洞屋的攻城器械,具体图型没有留下来,不过肯定非常沉重,因为他们推着洞屋向城墙边靠,一步步逼近,眼看大功告成,却突然间脚下一空,连人带洞屋全都不见了……天杀的叛军居然偷空也挖了个地道,就等着官军往上踩!

这还不算,官军们再接再厉,在城北的鱼桥边上堆了座土山,天天向城里­射­箭,再从新造了一种叫“雁翅势敌棚覆洞车”(估计这回的能轻点),再次向城头逼近。这回就充分地显示了王均和他的叛军们的高超灵活的想象力。

再不挖地道了,来个新的绝的。只见宋朝的攻城车向城墙靠,城墙上却突然间也出现了一个几乎完全一样的“敌棚”,而且两个棚车逐渐接近,城头上面还有人喊话,给两座棚车起了个新名,叫“喜相逢”……

喜相逢过后,城上嘻嘻哈哈,城下跳脚大骂,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间城上­射­下来无数支利箭,­射­中的立即就死,不管伤在哪儿。

箭上有毒。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雷有终没办法了,招数都己经用完,难不成真的为了打破成都城,来个武器开发创新大会吧。于是总结经验,想来想去,还是洞屋最有效,至于太沉了容易平地消失……嘿嘿,那就灵活点选择前进方向,叛军再强,也不会围着成都城墙一整圈都挖好了地道吧?

洞屋终于顶到了城墙上,它的威力开始显现,居然把城墙从外到内,开了一扇新门。门里边是叛军们顶得像蜂窝似的枪尖,官军是由两名重赏之下的士兵,挺着长矛硬生生从这道窄“门”里挤进去的。成都城就这样被攻陷。

但是事情还只是开头。前面说过,无论是蜀汉、前蜀、后蜀,成都城都没被攻陷过,从来都是投降。但是雷有终的命运就差了点,他硬冲了进去,可还得巷战。当天从早打到晚,城里边火光冲天,不过都是官军放的,到了夜里,判军死了3000多人,终于逃了。可是雷有终吸取经验教训,说什么都不再相信。

他的办法是,全城继续放火,至少把成都的主要­干­道全变成不夜城,直到第二天天亮。

天亮了,雷有终等人没完没了,再次放火,而且专令全城,召集以前宋朝的官吏马上来报到。报到之后就开始筛选,只要是当过王均的官儿的,不管是怎样被强迫的,都一律扔进火里。

史书记载,这一天烧活人行动从早到晚持续了一整天,总共烧死了数百人,连宋朝的官方史书都评价了四个字——“颇为冤酷”。

在这些非法更非人道的恶行中,只有一直小心谨慎的李继昌严格约束部下,除了不许扰民,还把大批儿童­妇­女都安置在寺院中,派兵把守,等局面平稳之后,才遣送回家。

可是平叛还没有结束,要一直等到这一年的十月份,王均逃到了富春地界,才势穷力尽,自杀而死。四川的叛乱又一次平息了,杀伐动乱之后,川人们似乎得到了些许的补偿。

第一,昏庸无能的牛冕被撤职流放,张咏回来了,这一次他将长驻,给四川的百姓带来难得的富裕和安宁;

第二,雷有终保持了一项与四川有关的,几千年来都一直有效的记录——凡是带兵进四川公­干­的官儿们,从古到今哪个朝代的都没有好下场。他轻点,被诬陷贪赃受贿,可是事实上,为了激励将士,他都把自己的家产变卖了当奖金。但幸运的是,他的皇帝赵恒真的很厚道,只让他在一段时间内感觉到了挨累不讨好,之后马上就更加重用他。

叛乱终于平息了,用时整整近一年。表面上看来,这是当时宋朝的主旋律,最重要的国事。但是翻阅史书,看一下星星点点,散落在这些平叛记录中的那些“琐事”,才能真正清晰地看到宋朝和赵恒在过着怎样的日子。

这一年的四月初三日,吕端死了;

九月份,张永德也死了;

对于前者,赵恒万分悲痛,他是个知恩的人,虽然吕端从他即位时起就身体不好,第二年就因病辞去了宰相的职位,再没办过什么实事。但是他从始自终都把吕端当作长辈一样的尊敬。生前尊为太子太保,死后追赠司空,谥“正惠”,可谓生荣死哀。并且在几年之后,还私下里帮着吕端的不孝之子还上欠债,赎回房产,派人帮他们理财,完全是有情有义,像一家人一样;

对于张永德,这是位长盛不衰,类似于神化传说的一位老将军了。一个人能历经三四个朝代,至少为六个皇帝服务(刘知远、郭威、柴荣、赵匡胤、赵光义、赵恒),一直都有地位有面子,死的前一年还在皇上亲征时被任命守卫国都,这是怎样的成就,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智慧,真是难以想像。所以他的那一长串的头衔,还有历史上的评定就真的一点都不稀奇了。

不过还是列出来吧,因为真的是好成功喔——彰德节度使、兼侍中、卫国公、赠中书令。并且死后宋史列传中有皇帝的金口评语:“方今天下诸侯,贤明知书者,惟永德一人而已。”并且这位皇帝还是宋朝史上最挑剔、最不好侍候的那位,太宗陛下赵光义。

以上是一文一武两根最粗的台柱子断了,更刺激的在后面。

黄河决口了。

是春汛,在郓州城那段的河坝,突然坍塌,洪水泛滥,从巨野经过,把整个江北平原都淹成了一片泽国,最后流入淮河、泗水。于是刚刚打过一场大仗的国家,就得一片平叛,一边治河,一边继续监视辽国,一边抢险救灾……并且正常的日子还得过,连科考都得继续。

就在这一年的前后,宋朝第一次,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在科考中出现了“锁宿制”与“封弥制”。

“锁宿制”,就是考生太多了,谁想捣鬼没法控制,那好办,就在考生进场考试前,先把考官给关起来。让他们双方没法见面;

“封弥制”,更加是迫不得己了。在这之前,考生答完的卷子,上面的姓名、籍贯等等都清楚明白地写着,谁都能看见。而中国那时的考试,按现在的标准来说,完全是文科,“存乎一心之妙”,谁高谁低完全看老师的喜好,我觉得这个高,那么这个就是高,根本没有一加一肯定等于二的事。再加上考生姓名都公开,要是没作弊的,那才是没天理了。

于是就要把卷头密封,或者­干­脆剪掉,这还不成,还得再由专门的抄写员,把卷子重新抄写,让字迹都彻底统一,然后才交给考官们评分。

百般防范,就为了能给国家多找几个人才,同时还要­精­减各部门的多余官员,前面提到的一次就裁减195800个冗官的壮举,就发生在这一年。

怎么样,这就是苦难版的赵恒在1000。尽心歇力,小心翼翼,但是还时刻都不得安宁,最后终于黄河归道了,新的宰相们正常工作了,四川的叛乱也平息了,赵恒刚刚想喘一口气,但是别急,西北边紧跟着就又出事了。

宋朝的定难军节度使原李继迁、现赵保吉先生突然间老毛病发作,又把宋朝运往灵州城的军粮给打劫了。

­性­质恶劣、行动粗暴,不仅损失了粮草,护粮的宋军损失同样惨重。完全就是几年前赵光义时代那次著名的一次­性­抢劫40万石军粮的翻版。

消息传来,宋朝的君臣们全体沉默了。与其说他们这时是愤怒加惊愕,倒不如说是懊恼和悔恨。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的迟钝,其实一年前李继迁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们了,他马上就会动手!

那是在公元999年某天的晚上,传说李继迁的营地内突然间一声巨响,火光四­射­,声震百里,那声势就像是有100多个赵匡胤当量的皇帝同时诞生。当时所有的党项人都吓醒了,他们爬起来后连夜开始搜索,结果就在李继迁的帐篷外面,发现了一个大坑,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奇异的石头。

是陨石。

真是奇异,当晚李继迁幸运得没有天理,该陨石只要再偏一点,就能来个彼此换位,直接换他上天去当星星。并且更奇异的是,该陨石上面还刻着一行字——“天戒尔勿为中国患。”

注意,这时还没有西夏文字,上面写的是中国的汉字。所以完全可以肯定,这是汉族系统的神仙们显灵了,在警告李继迁千万别再去宋朝那边惹事生非。李继迁马上宣布自己听劝,他严重发誓说我再也不往南边走了,说话算话,不然就让我天天看流星雨……

这件事传到了中原,汉人们从心底里的喜欢,尤其是赵恒和他的大臣们。不管这件事真是神迹,还是李继迁在捣鬼,都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李继迁在极有诚意地向外界宣布,从此与宋朝合好,再不生事。并且用这个老天爷的命令为理由,让自己好战的族人们听话。

嗯,多么的用心良苦啊。可是,当时汉人们怎么就不想想这块陨石背后的潜台词呢?

南边不让我去了,那么我得往哪边走?北边和东边,那可都是契丹人,不论怎样,我强壮嗜血的老丈人住在那儿;那么除了东、北、南,就只能往西了……西边的是正西方的回鹘,以及西南方的吐蕃,那都惹不着陨石,更碍不着中国的事。

不过小心,只要往西,就还是要顶到宋朝的要害的——老朋友灵州。

所以就只能很抱歉了,为了向西,为了听陨石大哥的话,就只能拔掉灵州,打劫军粮就是第一步。

这一点宋朝心知肚明,甚至李继迁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毕竟在几年前,李继迁把什么都演练了一遍。

所以摆在赵恒面前的解决办法也非常的直白,那就是向他的老子赵光义学习。当年是五路出兵,打得李继迁抱头鼠蹿,直接扫荡他的老巢乌、白池,让他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自然而然地就放弃了妄想。

但是,赵恒却选择忍了。没有出兵,也没有谴责,他除了把自己一方失职的运粮官撤职流放之外,对李继迁毫无表示。

似乎很懦弱,但是请为他的冷静欢呼。

实际点说,李继迁是个命运的宠儿,别看他的危难,在他的人生里,每逢重大事件,运气总是出奇的好。比如说他上次袭击灵州时,正赶上了王小波的起义;这一次又刚好赶上了王均在造反,宋朝总是对他牙根痒痒的,手脚却麻木的,并且这一次他的心里还更有底。

一件事当时的宋朝不可能知道,辽国在李继迁动手之前,加封了他的儿子李德明为朔方节度使,关系好上加好,远远地超过了宋朝给的所谓定难军节度使的头衔。一切迹象都表明,只要赵恒压不住火,敢对党项用兵的话,就将同时面对内部、党项、辽国三方面的压力,这样的危机是当年赵光义都不敢面对的。

别忘了只是面对李顺和李继迁,赵光义就曾经向辽国求和……国内破败不堪,国外强敌压境,宋朝的局势风雨飘摇,所以赵恒选择了忍耐。他一方面派张咏重进四川,把蜀中彻底根治;一方面加紧对辽国的侦查,时刻保持戒备;至于党项方面,他只是严令边境上的邠宁环庆清远路副都部署杨琼,命他对灵州方面严加提防,尤其是灵州的外围清远军城。

清远军(今甘肃环县山城堡附近),这是宋朝专为灵州设立的堡垒,两个据点互为犄角,彼此呼应,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攻守体系。赵恒命令杨琼,一但清远军受到攻击,必须得亲自领军,带全部人马去救援。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沉默和等待了。在沉默中积蓄力量,去等待必将到来的重大挑战。

宋咸平四年七月,公元1001年的8月,挑战终于来了。北方前线发来警报,契丹人马上就将入侵。赵恒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此前对党项人的容忍,都变成了加倍的凶狠,还给了北方的辽国人。

经过深入探讨,赵恒和他的班底们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辽国人之所以每次在战场上都那么嚣张,就是因为他们的前锋太强。比如说,有很多次,都是耶律休哥充当先锋,宋朝正好相反,大将都隐藏在阵后,说什么将在谋而不在勇,必须­操­控全局。于是就被一点击破,层层击破,一溃到底。

这次赵恒一反常态,命令集中­精­兵强将,从最开始就凝结成一个超强的前锋点,就是要和辽军的前锋对冲,硬碰硬,从一开始就分出胜负高低。

为此,他任命前枢密使王显被前线总帅,镇、定、高阳关行营都部署(以前傅潜的职位),副帅是远征党项乌、白池时的王超(那位少年英雄王德用的父亲),王汉忠、王继忠是两人的助手。兵力配备乍一看很薄弱,只有三万五千人。但是要小心,全都是骑兵。

这些人马布置在莫州、北平寨,以及定州一带。定州名义上是大本营,但只留了一万五千名骑兵,最前方的莫州、北平寨却各有一万铁骑。这座大阵前重后轻,重心己经抵达到了边境,但是赵恒在兵力到位之后又下了一道新命令,令大阵再次前移,要达到威虏军城,这样就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再不让契丹人冲进国境线。

战况一触即发,可是辽国方面却突然没了动静。不久一个新的谍报传来,说是辽军延缓了行动,近期内不会进攻了……赵恒疑惑,但他不能不信,要不然就会把实力暴露给辽国人,让敌方有所准备;但是信了,难道退军吗?

思来想去,他只好命令大阵不动,就在莫州、北平寨一带待敌,这样全国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北方。

西北方却突然间出事了。

八月份,也就是一个月之后,李继迁突然变得非常可爱,他派自己的亲信带着大批的党项骏马到开封城进贡,并且再次重申“我叫赵保吉”。

太好了,宋朝举国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多难得,北边吃紧,李继迁能这么懂事,真是宋朝的福气啊。不过福气大约只持续了一个星期,也就是从西北边疆快马送信进开封城的这段时间,宋朝人就知道了,李继迁一边在送马一边继续打劫,两边同时进行,什么事都没耽误……

这个该死的党项混帐,这明显是在试探甚至是戏弄,但是没办法,就算这时有心开战,人手都不够了。几个月以前,连范廷召都突然病死了,宋朝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赵恒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不过是一念之间,本来就是想两全其美,把一个人的工作调动一下,却不料完全改变了以后的历史进程。

他任命前宰相张齐贤为泾、原、仪、渭、邠、宁、环、庆、鄜、延、保安、鎮戎、清远等州军安抚经略使,知制诰梁颢为副手,立即赶往西北边疆,去主持那里的工作。

这创造了一项纪录,在宋朝的历史上,节制边疆重镇防务的经略使就从张齐贤开始。看着是很重视了,但这纯粹是种惩罚。张齐贤的宰相职位被罢免的,原因纯粹是他自找。

每年的冬至日,宋朝都有一个重要的朝会,这一天张大宰相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喝得酩酊大醉,勉强上朝之后,差点当众趴在地上。这下子连皇帝都保不住他了,宋朝的御史们都是有弹劾指标的,每100天必须得弹劾一个人,张齐贤就是份大奖,当年不知道让多少位御史感激他。

所以呢,这个经略使的大头衔,说白了就有点像当年十全大太监王继恩的宣政使,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己,因为把前宰相发配到边疆站岗,这在宋朝也是头一份,多少得有一个小安慰不是。但是谁能想到呢,就从这时起,命运之轮开始旋转了,冥冥中像是真有些奇异的安排在发生,在当时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偶然事件,甚至一些事都是悲剧。但是别急,等到最后的结局定型之后,人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要达到那个让所有人,包括宋、辽、党项都满意(或者是忍受)的结果,哪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

包括张齐贤在冬至日朝会上当的那次醉鬼。

但是当时没人会知道这些,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做着自己份内的事。其中李继迁最活跃,他在把宋朝到灵州的运粮线掐断了近一年之后,觉得时机终于成熟了,但他仍然没有去动灵州,而是变得加倍的小心,并且加倍的狠毒。

他打起了灵州的外围,清远军城的主意。

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都记着前几次,只要他敢动灵州,宋朝就不顾一切发兵,把他逼成了党项沙漠里的孤魂野鬼。就算他明知道现在宋朝在全力以赴地防备辽国都不敢再妄动(一个小问题,请问以李继迁和辽国的关系,还有他这次选择的攻击时间来看,辽国会不会与他事先有联络呢?)。所以小刀子慢慢割,先把灵州城彻底孤立再说。

九月份到了,李继迁突然进攻清远军。清远军城一面抵抗,一面按计划向邠宁环庆清远路副都部署杨琼报警求援。警报到得非常及时,杨琼也立即发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原大地上每逢最重要的关键时刻,总是会有“但是”),杨琼的部下们说话了:“将军,发多少兵?”

“全部,皇上的命令。”

“不行啊,这样咱们的后方怎么办?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呢……”

活见鬼吧,担心后方,这时咱们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明确一下他们当时的地理位置。画一条从西北开头向东南方倾斜的线,线头的西北方顶端是宋朝国境外的灵州,紧接着是清远军,再向下就进入了宋朝国内,先是环州,最后是庆州。这时杨琼的位置在哪儿史书上没标,可是随后却有个记载,他向前进兵之后,才到了庆州!

一直都在国境内,连环州都没到,你还担心后方……这时候范廷召是死了,不然得骂出来你是个刚出娘胎的娘们!

但是叫人极度郁闷的是,杨琼居然就听从了这些部下们的建议,真的就把大部队留在后方,留在身边,只派出去了六千人的部队,去攻击李继迁,解围清远军。

六千人,去查一下历史,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想当年王铣只用了五千骑兵就把李继迁从夏州城下打跑,让他到戈壁滩里反省去,那么现在的六千人是不是绰绰有余?

这时就要明确一个概念,事实上李继迁应该换一个名字了,叫“拓拔思恭”。这是一位新兴的,并且是白手起家、艰苦卓绝、从骨子里得到每一个党项人真心拥护的民族英雄,而且他比当年的远祖拓拔思恭还要更强,他有这时世界上最强的国家辽国的支持。这样的人物,六千人就想把他怎么样吗?

杨琼却振振有词,先挡一下嘛,然后我的大军就到了,什么事都不耽误。历史证明这句话错得最不靠谱,简直就是概念上的错误,把一个“人”,和一只野兽等同了。

杨琼还陷在救援要快,所以人少些无所谓,并且要留下大量预备队在后方随时机动应敌的老套子里。而李继迁从公元982年造反起,到现在公元1001年,快20年了,天天都站在刀刃上,每时每刻都只能成功不准失败,失败了就是死亡,所以他早就习惯了赌搏和冒险。

这一次他攻打清远军城,从一开始就集中­精­锐,全力以赴,带着他的儿子李德明亲自上阵,没等那六千人到位,清远军就失守了。这时杨琼才做出了第二步反应,他派严州刺史李让火速再次增援,但是人数更少,只有六百人。这些人没等出发多远,党项人己经进入宋朝国界。

杨琼和他的大队人马被顶在了望梅原的青岗寨。很危险,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是李继迁生平第一次离开沙漠,把头伸进了宋朝国境内,杨琼身为这片防区的副统帅,身边带着全建制的增援部队,面对送上门来的肥­肉­,就算不能一口吞进去,也至少可以牢牢地拖住他,然后传令周边所有驻军合围,李继迁就算不死,也得脱掉一层皮。

之后的事情就非常的熟悉了,李继迁只有发挥老传统,再次逃跑,战场重新回到党项境内,只要一直紧追着他,清远军城就唾手可得,之前的失败会变成一次成功的诱敌。

这样,不管李继迁的生死怎样,灵州至少会安全,党项人的势力仍旧被死死地摁在定难五州里,就不会再有以后的西夏王朝……但是这统统都被杨琼和他的部下击得粉碎。

他的部下们像以前担心“后方”的安全一样,说:“青岗寨太不理想了,这里的水源太远,没法驻扎大队人马。要是人少呢,就根本守不住。所以只有一个办法,放弃它,马上后撤。”

历史重演,副统帅大人再次听劝,他把撤退做得非常经典。粮草、军械都烧了,青岗寨里的居民都带上,军民一起疾速后撤。历史证明他们成功了,骑着党项骏马的李继迁居然都来不及去追他们,而是只能选择了另一个目标。

宋朝境内的麟州城。

麟州城……洋洋得意的李继迁突然狠狠地挨了一记迎头闷棍,让他没来得及回味一下咬中了宋朝境内的肥­肉­有多幸福,就急吼吼地往回跑。

必须得快,慢一点老命都得扔在这儿。

哪儿不好去,偏得去麟州,这里的守将姓曹,曹彬的曹,第一良将的二公子,曹玮就驻扎在这儿。这是后来党项人的噩梦,开市第一刀,就砍向了党项人的中兴圣人李继迁。

当时李继迁攻城,觉得很来劲,可是突然之间身后边出事了,他也在长途作战,他也要运粮辎重,结果就在麟州附近的唐龙镇西柳拨川,他的运粮车队被一支突然出现的宋军打劫,手段一点都不宋军,比他们党项人更狠,粮草都烧了,杀了好多人,还抓住了四名将校。

消息传来,李继迁有点懵。怎么回事?宋朝人跑出城来野战了?换我的粮草被宋军打劫了?这个世界堕落了,我20年如一日地坚持着打劫别人的粮草,宋朝人居然连点尊老的自觉都没有!

但是他马上就清醒了,长年打劫,粮草被断之后得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立即后撤,他老老实实,以最快最乖的动作,从宋朝境内消失,跑回了党项老家。

这就是李继迁的真像,所有的痴心妄想只需要狠狠的迎头一­棒­,然后就什么都安份了。这之后,他记住了一个人名,以及曾经的八个汉字。

人名是曹玮,不仅是他,连同他的儿子李德明都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汉人将军的名字;那八个汉字,就是陨石大哥身上的纹身——“天戒尔勿为中国患。”

他决定了,此生真的再也不往南边走,回头,先把灵州城打通。那之后,天地将豁然开朗,他李继迁以及整个党项族人,就再不是以前局促在黄河岸边上的一小撮流动的游民了,那是他们从来不敢梦想的广阔天地……为此,他忘记了杨琼,也不再想着曹玮,灵州城成了他此后生命里最重要的目标。

但是他没法知道,他此生最大的劫数己经临头。在他这三个月里,纵横党项、宋朝边界的行动中,一直都有一双苍老、睿智的目光在远远地盯着他,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分析着他的本­性­、能力,以及他以后所能达到的高度。

这之后,死亡的­阴­影就笼罩了如日中天的李继迁。以后的历史将证明,不管他怎样的坚忍不拔,或者是凶狠狡诈,他都死定了,因为他的对手在某一方面超过他太多。

那是智慧,以及把人、事都一眼看穿的经验。真正的高人,能看清楚下一阶段必将成功的辉煌后面隐藏的是什么,从而去决定,到底要不要这次成功。

但是李继迁不成,他是一只狼,盯住了一块­肉­,就算明知后面有着无数的陷阱、刀枪,他都要去抢!那样才痛快……就这样,当他转回身去围攻灵州城,满足自己的美梦时,他的那个命中注定的煞星也默默地离开了宋朝的边境,此人请求进京面见皇帝,把他的发现秘密呈报。

是张齐贤。

没人忘记吧,他是怎样起家的。他根本就不是吕蒙正那样的读书胚子,走进历史,就是以实打实的十个条陈打动了赵匡胤,再有就是赵光义时期的代州之捷,那是军功!

纵观他的一生,他就是一个穿着文士长袍的将军,只有在边关,在军事领域里,他才光芒四­射­,高人一等。一但进入了政界,他实在只是个平庸之辈。

赵光义时代,他只是跟在老善人李昉的身边做个忠实的跟班,什么作为也没有(或许他也不希望这样),连赵光义都气得对他吼叫:“只知道一车一车往家里拉俸禄,野外冻死那么多的百姓都不管!”到了赵恒这一代,他的职业记录更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的本纪里记载,当时一个皇族死了,两个儿子分家产,闹得不可开交,原因就是都觉得分少了。赵恒派了好几个官员去分,但怎样都摆不平。这时张齐贤出面,一句话就让两家都服了。他说,现在听我命令,甲儿子全家不许携带任何东西到乙儿子家去,乙儿子同样不准带任何东西到甲儿子家去。然后此案就算了结!

真的是心悦诚服,张齐贤的小花招生效,根源处,就是他把人类的虚荣、贪婪、利己感彻底看透,之所以总是争,无非就是“隔岸看风景,总是对岸好。”那么就让他们互换好了。很高明吧,不过堂堂的大宋宰相,在本纪中居然要以这种逸事趣闻来填充空间,这是荣誉还是耻辱?!

所以当他因为喝醉失态,被赶出朝廷,再次回到边关站岗时,并不是件很糟糕的事。他的­精­气神又回来了,这次回开封城,他就要给皇帝一个惊喜。

可是皇帝现在需要的是对策。这时的开封城变成了时政论坛,围绕着两个问题在展开辩论。第一,清远军丢了,那么是不是再筑一个城,来呼应灵州?第二,第二个问题就让前一个失去了意义,因为议题是说,应该正视现实,直接把灵州城都放弃……

真是太刺激了,直接放弃灵州,这是什么样的摛子才能想出这样的脑筋急转弯答案?抛开灵州城的重要意义,就算是为了单纯的土地出产,都必须守住它。

灵州地区土地肥沃,难得的是还有水利资源,那里之所以需要内地大量地运送军粮,完全是因为党项人闹的。连年打仗,老百姓只能逃跑,剩下的都是军人,于是就得内地运粮,再被打劫,再运,就让内地的老百姓也跟着遭殃,这是多大的负担。

可是只要再加强军备,保障了安全,就能让老百姓再回灵州,于是土地被耕种,军人有饭吃,甚至增兵都不成问题,就此形成良­性­循环。所以无论如何也谈不到放弃二字吧,说得严重点,说这话的是不是个党项内­奸­?

但是要小心,这话出自宋朝史上最让人敬佩、怀念,让每一位宋朝的官家以及大臣们宾服的“圣相”李沆。历史证明,只要是他说出的话,就百分之百的正确,甚至能像《推背图》一样的预测未来!

注意,李沆说——“继迁不死,灵州终不保。”换句话说,就是灵州城丢定了,所以没必要再做什么努力了,都是徒劳。

这是圣相对于未来下的第一个定义。从这时起,他就会对宋朝的未来,以及各个主要人物的命运,比如说赵恒、寇准,以及后来的刘皇后、王旦、丁谓等人,做出了百分之百正确的预测。结果无一例外,当时谁都不信,以为不过是些偶尔的笑谈,可是过后却都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一致公认,李文靖真的就是圣人!

这时就是这样,没人相信李沆。无论如何,连初出茅庐的曹玮都能把李继迁打跑,还有以前那么多次对党项人的地毯式扫荡,现在只是稍微失利,就彻底认输,连抵抗都不想,就把灵州直接扔掉?

开玩笑,于是议题回到第一条,要再筑一个城,用来代替清远军,把灵州的防御体系再次巩固起来。说­干­就­干­,地点都己选好,就在绥州(今陕西绥德),而且皇帝非常认同,他马上派人去实地考察,要求考察的结果必须是具体­精­确的,再拿什么修城就要驻军,驻军就得运粮,运粮就有风险,而且百姓压力过大等等老生常谈来搪塞,绝对不过关。

于是宋朝的有关部门热火朝天地动员起来了,又是测量,又是勘探,还要准备筑城的物资,因为谁都看出来了,皇帝同意的面大。而且李继迁打架不挑日子,灵州城随时都需要支援,这事儿耽误不得!

所有这些忙碌中,只有一个人冷冷地旁观,一点兴趣都没有。是张齐贤,他与李沆天­性­不合,一个是火,一个是水,有种说法,张齐贤在真宗朝当宰相一样的碌碌无为,很大程度上就是被李沆制约的,但是这时,只有他才清晰地感知到了李沆的神奇。

他们不谋而合,但是要命的是,他是在西北前线实地观察之后才得出来的结论,可是李沆却不出京城一步,就能把事情看穿看透!

这是什么样的智慧……而拥有这样的能力,居然还能在赵光义的时代里甘于寂寞,不在前台抢风光,难道是当时他也看清了太宗朝的大臣们都没有好收场?

这些离奇的想法,是无数人对李沆的猜想,而且越想就越伤自尊,这真的是个揣摩不透的高人。

这时唯一能让张齐贤保持自信的是,李沆终究只是看出了事情的最终走向和结果,却没有拿出解决的办法来。而他,带回来的就是那个办法。他选了一个皇帝独处的时间,说出了自己对宋朝贡献最大的那句话——陛下,请给潘罗支王爵的封号……

潘罗支,这是灵州西北方吐蕃人六谷部的酋长。自从唐朝以来,吐蕃人的势力一直长盛不衰,进入宋朝,六谷部是他们中最强的一个分支,这时盘踞在河西走廊的西凉府(今甘肃武威)一带。

武威、酒泉、张掖……这些地名都能与汉家前代的英雄名字连接在一起,那是卫青、霍去病、李广……可惜千年之后,这些从前的版图都支离破碎了。这时张齐贤突然提起来,让赵恒一时摸不着头脑。

给潘罗支封王,为什么?离得那么远,平时连纠纷都没起过,­干­嘛要突然赏这么大的面子?

张齐贤的回答非常简单,为了李继迁。

接下来赵恒就沉默了,居然是这样,要潘罗支去遏制李继迁……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在他的头脑里形成——灵州城东西两端分开了党项与吐蕃,灵州城不破,潘罗支和李继迁就绝对不会见面,那么王位就白封了;可是一但王位发挥了作用,潘罗支真的对付了李继迁,就只能证明发生了一件事。

灵州城陷落了……

说来说去,灵州城还是丢定了。这让赵恒极度的郁闷,但更大的是忐忑,李沆这样说,现在张齐贤也这样看,难道灵州就真的保不住了吗?他不甘心,为此专门召集了大臣再次讨论,讨论的结果让每个人都满意的离开,因为所有的意见都被采纳了。

筑城派还是去勘探,封王派忙着去写诏书,一一都得到了满足。只是都稍微打了点折扣。筑城的报告被要求细上加细,别以为就一定非筑不可;潘罗支的王位也被缩水,高明的人就算有求于人,也不会过于殷勤,所以王位变成了在宋朝境内一抓一大堆的防御史,就算是未雨绸缪吧,先给潘罗支点甜头。

就这样,双管齐下,一边提防着最糟糕的结果,同时做着最大的努力,宋朝在不知不觉间,注意力都被党项人吸引了过去。时间,在这样的军国大事面前,无论是筑城的勘探,还是与潘罗支的联系,注定了要被浪费,要受到当时缓慢的交通速度的制约。结果一个半月过去了,一切还是悬而未定,可是北方的边界却突然间狼烟四起,契丹人入侵了,这次宋朝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接到!

契丹人这次恢复本­性­,说来就来了。很突然,按说也收到了效果,不过后来才发现,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比如说返祖。

时代发展到了整整公元1000年了,契丹大哥们,你们不能还像老祖宗似的,以为骑的马够壮,自己的勇气也很足,就可以上阵砍人了吧?

最少你得先跟老天爷商量一下,问问明天是什么天气,再跟大地母亲借块好地,然后才能开打。可是这一次契丹人决定勇敢,什么叫天时地利,我要战天斗地!于是他们选的地方,就还是保州附近的长城口(上次在这里他们被痛扁过),至于天气,他们快接近目标了,结果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毫无准备,整个契丹兵团被浇透了,效果好到了他们马上开始犹豫,这仗还打不打?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们怕水!但是来不及了,暴雨中宋朝的军队突然出现,莫州、北平寨、定州方向的全骑兵大阵及时反应,最前锋的张斌部己经主动迎击。骑兵就是快,在长城口外就截住了契丹人。

先锋对先锋,看谁更强!并且这时先到有奖,这场雨让张斌发财了,契丹人露出了致命的破绽,他们的弓弦。

有一个问题从原古到现在一直没有答案,那就是人类分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原始时代根本就没法相互勾通,但是为什么他们都会使用弓箭呢?是谁统一教给他们的?还是同一物种智力差不多,所以创造力也就差不多,你会了我也会?

这个先不去想,要弄清楚的是,弓箭的原材料在世界各地也是各不相同的,尤其是弓弦,游牧民族只能用牛筋、羊肠、皮革之类的东西,而农耕民族没那么多的牲畜,就要用蚕丝、麻线等材料,这就是巨大的区别,像契丹人这时用的皮革类弓弦,遇到雨水就会失去弹­性­,等于一张没弦的废物!

风水轮流传,当年君子馆之战,寒天冻地里宋军的弓弦失效,根本没法拉开,所以全军覆没,这时天赐良机,互相争战了几十年,互相知根知底,张斌一面感谢上苍的及时雨,一边全速疾进杀进了契丹人的重围。

战况空前惨烈,暴雨中宋军的战斗力不知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辽军的前锋被彻底击溃,向北逃蹿,当天战场上契丹人的尸体达到了两万多具!

战果辉煌,但张斌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他率军继续紧追,把辽军赶出国境,一直追到了辽国境内。然后就撞上了后面的辽军主力……宋军定州大阵的三位统帅王显、王超、王汉忠却没有及时追上他,张斌当机立断,撤军。这时宋军全都是骑兵,一路疾驰,在辽军合围之前安全撤回到宋境,进入威虏军城。

威虏军再次成为焦点。雨不会一直下的,两万多士兵更不能白死,辽军主力紧跟着就追了上来,然后他们就碰上了老熟人。

杨延昭,以及与他齐名的杨嗣。

六郎这次没在城里忍着,他提兵出城,与辽军野战。这是勇气,但是当年他有多少兵力,以及是否有预约的后援,都不得而知,他的帮手只有杨嗣,可是他的对手,事后才知道,规格高到了吓人的地步。

是辽国皇帝耶律隆绪的弟弟耶律隆庆,而且辽国皇帝本人这时就在幽州城里,等着弟弟战胜的消息。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辽军都输不起。

再次硬碰硬,无论六郎和杨嗣有多强,从本质上看,都是宋军的先锋在对抗辽军的主力,而六郎的命运差一点就变成了他的父亲,只要是姓杨的出战,就注定了没有后援……还好,这次在二杨快要崩溃前,宋军的援军终于到了。

是李继宣与监军秦翰的部队,秦翰,虽然是太监,但是久经战阵,进入宋真宗时期,无论是上一次赵恒的亲征,还是进四川平叛,秦翰都像一个合格的军人那样首当其冲,而且决不懦弱;李继宣,他的本名非常响亮,叫做李继隆。

可惜他的妹妹不是皇后,所以他得把名字改了。但他在战场上的表现,绝对不比那位国舅爷差。甚至在雍熙北伐的时候,他还救过李继隆一命。这时他的职务是康州刺史,与二杨及秦翰分管静戎、威虏两座军城。这天当他率部赶到时,二杨己经与辽军转战到了威虏军城北面的羊山。

生力军到了,但是仍然不是定州大阵的主力。可是此前二杨的苦苦缠斗终于显出了效果,李继宣和秦翰的军队投入战场,契丹人也感受到了一次支撑不住的滋味。辽军败了,他们逃上羊山,李继宣穷追不舍,一路之上,他的马连续被辽军­射­中,他一连换了三匹,一直追到牟山谷,终于被他追上了。

威虏之战大胜,这次辽军一点好处都没捞到,灰溜溜地逃回了本国。战后论功行赏,宋朝方面的张斌、李继宣、秦翰都理所当然地成了英雄,升官发财众望所归。只是二杨被招进了京城,金峦殿上等着他们的是赵恒的愤怒。

失败是要受罚的,他们被调离原职,而且御史们着重弹劾,要求严办。最后还是皇帝发了善心,说念在二杨平素勇敢,遇事当先,这次就暂且宽大,以观后效……

事情闪电般地过去了,留给宋朝人的只剩下瞬间紧张,又突然间快乐的记忆,一切都那么快,让他们来不及回味什么,就又开始了正常的工作生活。

老话题,绥州城筑不筑?灵州城还守不守?

派去绥州实地勘测的人回来了,报告真的很详细。计有筑城的好处是七条、害处有两个,结论是利大于弊。于是反对筑城的吕蒙正、王旦、王钦若等人闭嘴,向敏中、王继英、冯拯胜出。赵恒下令,马上集结工匠物资,以最快的速度到西北边疆去盖房。

这时己经入冬了,但是战事紧急,尤其是北方的游牧民族,越是天冷,才越是爱打仗,所以刻不容缓。而且关于灵州,宋朝也终于有了定论。

守,一定要保住。

而且不是简单的增兵,去增加灵州城的防御力量,而是主动地攻击,去消灭李继迁的有生力量。赵恒在这一年的年底,元旦前夕,任命王超为西面行营都部署、边将张凝为副手,秦翰(要尊重他,他是宦官,可也是个真正的军人)做监军,率步、骑混合兵种6万余人,远征党项。

宋朝这次的反应迅速,态势积极,除了赵恒的决心,和李继迁的咄咄逼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上一战对契丹人的速战速决,让宋朝少见的腾出了手脚,可以对党项人凶狠地挥舞一次大­棒­。

开门大吉,春天刚到,张凝就给李继迁送去了份小小的问候。新春快乐——张凝从白豹镇冲进党项人的地盘,一路烧杀掳掠,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收队回营,战绩是烧了二百多个帐篷,杀了五千多个党项人,活捉九百多个,其它的嘛,烧了八万余石的粮食,两万多头牛羊,外加好大一堆兵器盔甲。

公元1002年,宋咸平五年,就是这样开始的。

可是好的开端却没能延续,张凝回来之后,宋朝的远征军队就沉默了,在历史上,没有这方面的解释,为什么没有乘胜追击,大举攻进党项腹地,至少灵州与宋朝的边境并不是太遥远……但是一个事实是,绥州城也停建了。

还是这个春天,赵恒调发了两万名士兵和民夫到达指定地点筑城,可是争议再次出现,负责此事的边将孙全照上书,说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没法动工!

赵恒很郁闷,一个决定或许会让他后悔终生,他没有强令动工,或者把孙全照撤了,换个能­干­活儿的去。而是非常民主的又派了两位高级别大臣,工部侍郎钱若水和并、代州钤辖陈兴再去考察。结论又有了反复,说是真的有困难,一是太远了,光是运送工地人员的生存物资都成问题;二,就是最根本的建筑材料。当地根本没有,如果内地运送,不说开支庞大,运输困难,就算全力以赴的运到了,在时间上也会耽误太多,完全失去了战略意义……

于是,争论再争论,改变再改变,不管宋朝在边境线上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境外的灵州城却丝毫都没有得到半点的助力,时间,就这样毫无价值地遛走,这一年的4月份终于到了。

4月,不知出于什么内幕,赵恒突然临阵换帅,他用太宗朝的宿将,现任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汉忠替换远征军主帅王超,而当时王超己经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驱动军队,赶赴边疆,到了环州一带。这时王汉忠赶上了他,权力开始交接。但是紧跟着一个消息传来,新老两位主帅突然间都失魂落魄,目瞪口呆……

一切都晚了,就在4月间,党项腹地的李继迁突然出现在灵州城下,赌徒再次冒险,他集结了所有族人,抢在宋朝的援军到达之前,全力攻城。

世上没有任何一座城池是永远不破的,尤其是孤悬境外,粮道被劫,子城(清远军)毁灭,己近两年之久的灵州。

意义重大无比的灵州城终于陷落了,当年长河落日,塞北寒风,孤零零的灵州再没有创造什么奇迹,或者惨烈的守城厮杀。因为知州裴济和他的士兵们己经­精­疲力竭。

让我们记住裴济,宋史中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上任两年了,正赶上灵州最困难的时期。为了生存,他带着部下在城池附近兴修水利,开荒屯田,一心为宋朝经营这片境外的据点。可是整整两年了,真正的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就这样他一直挺到了最后的时刻,与城池共存亡。

但是悲哀的是,他所盼望的救兵就囤积在国境线上,无论如何就是不来救他们,临死前连因为什么都不知道!

灵州城就是这样丢的。关于它的最后的记载,是和它的姊妹城清远军一样的命运,王超和王汉忠像两年前的杨琼那样立即后退,根本就没想过再去收复,或者解救有可能还活着向回逃亡的同胞。

从此宋朝对河套地区彻底失控了,有两个猜想和一个事实留了下来。猜想是,一,宋军为什么临阵换帅,为什么不及时前进?要知道本来是要狂飚突进,扫荡党项的!

二,灵州这样的重要,为什么会苛惜那几万人马,不去再把它抢回来?

先说一,这个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正解,而且前后的因果关系来看,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先说前因,以王汉忠替换王超,本来是有加强军力的意味。因为王汉忠的职位要比王超高,资历更是没法说。那么无论怎么看,都是宋朝与灵州双受益的好事,并且里面充满了对王超逗留不进的愤怒,等于是对他的惩罚。

但是结果让人抓狂,看看赵恒对二王的处罚吧。王汉忠被贬去殿前都指挥使的宋军第一实际军职,改任襄州的知州。王汉忠不服,他刚刚上任灵州就丢了,有他什么事?结果连气带病,没等上任,他就死了。

他的儿子、朋友都为他不平,上书要求重审平冤,但是赵恒的决定居然是把他的儿子也免官、发配,宋朝的宽容,仁道,在他们父子身上完全不适用。

而王超呢?竟然是不仅没有任何处罚,而且在几个月之后就重新获得重用,调到北方边界去对抗契丹……天理何在?

但是原因绝对没法寻找。

说第二,就很好理解了。早先对于灵州的放弃与否,宋朝高层里就一直摇摆不定,这时丢了,或许更是帮了他们做出了个决定吧。至于那6万军队,军队是多么的珍贵,契丹人随时都会再来,能留一点是一点……难道要拼光了他们,再去夺回灵州?夺回来又怎样?不还是再回到老问题上,守?还是不守?

于是就这么回事吧……

对了,还有那个事实。那就是宋朝丧失了最后一块可以得到塞外骏马的根据地。从此以后,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本土之内就再没有出现过合格的战马,除非能像岳飞那样去抢。宋朝的大兵们,好好锻炼你们的腿脚吧,还得再练一下蹦起来砍人,谁让你们当年就是不多走那几步路,去救一下灵州呢?

宋朝在公元1002年4月23日丢了灵州,王汉忠成了替罪羊,让人觉得很冤很愤怒,但是仅仅两天之后,另一位替罪羊就闪亮诞生,冤枉愤怒之外,还让人奇怪得想拿脑袋去撞墙。

得闹明白些啊,就算要人家死,也得给个理由先?但就是没有,并且事情的起因只不过是一封信。于是这件事在宋朝史上就非常的有名,简称“一封信引发的血案”……

事情从一个叫任懿的人开始,他是个刚刚通过科考当上官的幸运儿。但是非常不巧,他家里死人了,于是只能扔下官职回家奔丧。就在狂跑的道儿上,可以理解,他一定是心情极度悲伤焦急,所以就丢了点东西。

就是这封信。

然后开封城里的参知政事副宰相王钦若大人的脑袋就开始要搬家。因为那封信,是王钦若主持科考时受贿的证据。

前面说过了,宋真宗时期对科考舞弊的重视力度空前,“弥封制”、“锁院制”统统出炉,就在这样的严打浪潮中,王钦若顶风作案了。事情经过如下:在前一年,就是公元1001年的科考中,王钦若是主考官,于是他就被锁进去了。但是宋朝很人­性­化,各位进院的考官们可以单独吃各自家里送来的饭。结果王钦若的送饭家人就带进来了一个消息。说他的夫人李氏,己经做了一笔买卖,请丈夫来配合一下。

这时就能看出来任懿实在是个聪明人,想使盘外招吗?那得有手段,有设计,更得有创意。才不直接去找主考大人呢,这样太简单粗暴了,会吓着大人的。那么最稳妥、最善良同时也最有效的中间人是谁呢?

主考大人的老婆就最理想了。

不过那可是有诰命头衔的极品夫人啊,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地考生就想随便见着?还得再达成交易?作梦不是这个做法……于是再想个办法。

那就是和尚。

自古贵­妇­多信命,她们的身边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出家人,这些神佛的使者们随时向她传达命运的暗示,结果每一个暗示就都成了命令。然后再由她们去命令各自的丈夫们,于是“神佛”们的意志就变成了现实。

现在王大主考的老婆就是这样,任懿的贿赂就是由两位与她走得很近的高僧传进王家的深宅大院的,再由送饭的仆人传进了戒备森严的科考重地。

成交,而且事情顺利,就算有弥封制,王钦若仍然让任懿如愿的考中了进士,当上了官。于是他就再通过仆人-李氏-和尚-任懿,这条单线联系的关系网索要事先约定好的那笔钱(白银250两)。就在这时,任懿的家里死了人,他急着奔丧跑出了京城,但是和尚的追债信却如影随行追上了他。

此人信用良好,立即按合同交钱。只不过接下来再跑,就把和尚的追债信给丢了……

之后他们就尝到了当名人的痛苦。王钦若就不用说了,大宋朝权力中枢里的人,天下谁不知道?任懿更是这样,“一举成名天下闻”,他是发达之后再发达,这封信让他登峰造极了。

追债信变成了检举信,很快就送到了开封城里,宋朝的各位御史大人们立即摩拳擦掌,两眼烁烁放光。天天办案子,可是宰相犯事可真不常见,尤其是科场舞弊,收受贿赂,这个罪名一但成立,不管是谁,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时候说一下王钦若的相貌吧,此人很矮,其貌不扬,而且脖子上还长了个大瘤子,日后被人称为“瘿相”。根据他的行为,估计早就有人替他计算过,这个瘤子能给玩刀的侩子手添多大的麻烦。太­棒­了,现在马上就能实验了!

于是御史们公推自己的老大,御史中丞赵昌言来办这个案子,工作的­精­神只有四个字——“从重从严。”而且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让皇帝坐不住了。

赵昌言要求提审王钦若。

开天辟地了,大宋朝自建国以来,别管出了什么事,从来都没有审讯在职的宰相的先例。尤其是这个人和当朝皇帝的关系还不一般。

赵恒亲自接见了赵昌言,说出的话非常温馨人­性­化。他说:“这事不合常理。王钦若和朕的关系很密切,要是缺钱直接说话就是了,怎么会收考生的贿赂?而且他是副宰相,事情没弄清楚就下令逮捕,是不是不合适呢?”

答案是合适。御史里的御史,中丞大人根本不买皇帝的帐,赵昌言牢牢地记着宋朝御史的天职——对同事要像寒冬般无情。一定要把王钦若扔进牢房。因为事实俱在,前面的犯案经过,完全就是任懿的供词!

怎么说都说不通,赵恒急了,他直接把赵昌言,乃至整个御史台都调开,换成翰林院的侍读先生来审理这个案子。结果这次的结果就非常令人满意,任懿改口了,新的供词是:他在考试之前,通过自己的舅子认识了一个考官,这位不姓王了,而是姓洪,叫洪湛。但是就此打住,仅仅是认识了啊,可没别的事。之后他还是找到了那两位高僧做中间人,不过高僧们怎样走的门路,把钱就给了谁,他就统统都不知道了……所以收钱的考官,可能姓王,也可能姓洪,但也可能不姓王,更不姓洪,到底姓什么,实在是不知道啊。

而且更加奇妙的是,上一次交代案情时所涉及到的王钦若的门客、仆人都失踪了,再也没处找,等于是无法取证。

但是办案人员是绝对尽职尽责的,他们绝和稀泥,而是准确地给出了最终的答案——受贿者就是……洪湛!种种迹象都表明,就是他收了任懿的钱!

于是就这样定案了,任懿、两位高僧等行贿的被严肃处理,充军发配;受贿的洪湛被判处死刑,最后宽大处理,被除名免官,流放儋州(今海南);最初审案的赵昌言也有罪,他的能力尤其是态度实在太让人失望了,根本不适合做御史,被撤职,从此成了闲散官员……

回望历史,这件事和王汉忠事件都表露了赵恒心灵深处的一些东西,仅仅是不公正,或者昏庸吗?不,这样的解释太浮浅了,昏庸有很多种,比这荒唐一万倍的事件在中国的历史中也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就像每一个皇帝,哪怕是汉武帝、唐太宗那样的千古一帝,也都有自己的小毛病,可是之所以会那样做,就耐人寻味了。所以要想,赵恒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两件里受益的王超、王钦若,都有一个特点,即对赵恒有恩。王钦若不必说了,王超在真宗朝屡立战功,在赵恒的心中,绝对不是王汉忠这样的京城守将所能比;再看洪湛,此人在不久前曾经做过一件事,应该是他的取死之道。

赵恒事先派去勘测绥州城到底能否筑城,回来报告说筑城有七个好处二个害处的那个官,就是他。

综上所述,再加上后来赵恒的人生表现,他的动机就非常明显了。那就是他太看重过往的感情,以自己心灵的好恶来判断事情的对错。

他不理智,他在清醒中做着错事,但是毁坏的程度却总在控制之中。他的这一特­性­,也给他治下的宋朝最终定­性­。

李继迁也在忙着给自己定­性­,因为人世间的真理就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了,是你做到了什么,你才是什么。

于是他铆足了劲,继续做。

灵州打下来了,而且没费什么劲,下一个目标是哪儿?按说应该是西边了,但是别急,我只要不向南就对吧?现在我向……东。

东边,很遗憾,那还是大宋的地界。这时有必要提一下当时的党项、宋、辽的三方交界地了。党项的定难五州向东,正是宋朝的最北方边界,那时称作“河北”,最前端的丰州己经顶到了现在内蒙古自治区的伊金霍洛旗和准格尔旗。但是那里李继迁说死都不敢去,因为那是辽国人的地盘。

敢进,他就会把宋朝和辽国都惹火。

于是他的目标就只能向下稍微偏移一点,就是麟州。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上一次打下清远军之后,就直奔这里的原因。

说一下麟州,这是个极有传奇意味的地名。在《杨家将》里,杨家第一代英雄火山王杨衮(真名杨信),他的驻地就是麟州,还有杨门女将里最强的穆贵英,她的娘家穆珂寨也能在这里找到原型。它们分别叫“火山军”和“神木寨”。这一片土地从唐末开始,就一直动乱不停,直到宋朝建立,也一样时刻经受契丹人的侵袭,所以这里的民风极其强悍,边民们的战斗力丝毫不比宋朝的京都禁军差。

但是这些对李继迁根本无效,就算上次在这儿被曹玮痛扁的记忆他都不在乎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像灵州城一样嘛,打了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只要不断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于是他就再次努力。他带来了两万名党项骑兵把麟州城团团围住,就像当年赵光义围幽州一样,是四面围,半条活路都没给城里人留下。看着是不是也很蠢?他要的是地盘,并不是城里人的命,那为什么这样赶尽杀绝,逼着城里人跟他拼命?

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也证明了他的确是有备而来。这正中了麟州城的要害,因为这座城里没有水源……只要把城里的人都堵住,宋朝军民的命运就只有两条。一,在城里活生生渴死;二,出城来和党项人决斗。

而人类忍受缺水的极限是多少时间呢?这是个恐怖的念头,或许只需要半天的时光,战士就将失去战斗力。这让李继迁越想越得意,并且总是抢劫别人粮道的他这次也不会再让曹玮钻空子了,剩下的还有什么?一切尽在掌握!

曹玮现在并不在麟州城里,他升官了,是麟、府、浊轮部署,负责整个周边的安全。城里守卫的人是知州卫居实。

这个名字和灵州城的裴济一样,此前默默无闻。但历史马上证明了宋朝的边关守卫者们绝大多数都是英勇尽职的好男儿。

面临险境,卫居实想到的是进攻,事实上这也是麟州城的唯一活路。这一点曹玮更加清楚,在党项人刚刚围城时,他就派来了援军,是金明巡检使李继周。但是很遗憾,初战失利,李继迁的包围圈纹丝未动,李继周撤退了。

之后曹玮就沉默了,但这实在不能怪他,里面有个秘密。上一次他之所以能突如其来地劫断了李继迁的粮道,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军队的复杂成分。

有很多是内附的熟户,就是己经投降宋朝的党项人。就像刚才的李继周,他就是个熟户,以前和以后都对宋朝忠心耿耿,但是这时呢?李继迁己经又一次摇身一变,成了党项人中兴的偶像,一颗前所未见的党项牌的太阳,那些貌似养熟了的党项人还会出力吗?或者说曹玮还敢在战场上使用这些人吗?

此一时彼一时,都成了问题……于是险要关头,卫居实只能靠自己。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了搏命阶段,每时每刻都关系着水源和生命,史书称麟州城“屡出奇兵突战”,而且卫居实出重赏招募勇士在夜晚顺长绳悄悄滑出城外,偷袭党项人的营地。

很有成果,黑夜之中李继迁的人马分不清敌我,自相残杀,伤亡惨重。但是时间却是麟州城最大的敌人,卫居实己经不分昼夜的战斗了,可是一天一天的过去,水……麟州城还是没能夺回水源地。

这时远在开封的皇帝赵恒也坐不住了,麟州危及,李继迁竟然打进了宋朝国境,这在事前绝对没法想象!匆忙之中,他只来得及用最快的速度向麟州全城传旨,令军民人等合力守城,有功者重赏,环、庆都部署以下的高官任选!

但这都是假招子,这时就算把大宋朝西府枢密使的头衔加到卫居实的头上去,难道就能让李继迁打半个寒战?真正的决定­性­的力量来自北方第一重镇太原,以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雨中的麟州城得到了上天的恩赐,接下来并州、代州副部署张进(最强方面军的副统帅)突然出现,他是亲自率军赴援的,到时战争才进行到第五天。李继迁再次露出了贪狼本­色­,强敌来到,他根本没敢接战,立即就撤退了。不过也难怪他,就在这五天里,他的兵己经死了一半,都一万多人了!

这就是当年麟州之战的惨烈,五天之内见分晓,攻击的一方都死伤过半,防守者的处境更加可想而知。尤其凶险的是,卫居实和李继迁都不知道,张进是私自带兵杀过来的,他没有皇帝的诏书!

太原府的重兵是不奉诏绝不允许动用一兵一卒的,以潘美当年的威望,在救援张齐贤时,还被赵光义硬生生地从半路上挡回去,想想张进冒了多大的风险?庆幸的是,事后赵恒没有责备,而是特意下诏奖励张进,这是个巨大的鼓励,宋朝边关将士的枷锁似乎从这时起又松动了一些……

但这只是个美丽的错觉,宋朝的军人们几乎是立即就清醒了过来。事情的起因是北方的前线总帅王显因为年老辞职了,得有人接替他。人选没有争议,是按顺位上浮的。

王超。

此前他就是王显的副手,这时被从西线紧急调回,到北方重­操­旧业,他的副手是王继忠和韩守英。至于西线,自有王汉忠替他背黑锅。

记住这些名字,包括己经辞职,退出军界的王显。此后历史的走向与他们紧密相联,牢不可分,尤其是王显。他自己都绝对料想不到,一个曾经的枢密使头衔竟然能对宋、辽两国的战局,还有不久之后东亚地区最大的那次对抗与媾和起了那么重要的作用。

回到王超。他上任之后第一次被皇帝接见,就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希望把莫州、北平寨、定州方向的骑兵大阵前移,达到保州和威虏军城之间;第二,在王显时期,除了骑兵大阵的主力军团之外,一些特殊的将领,比如张凝、魏能、田敏、杨延昭、杨嗣等人都拥有自己的一支军队,被称为“奇兵”,不归三路部署司的指挥。现在王超要求把他们都划到自己的名下,让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北方总帅。

平心而论,在纯军事角度上,这些要求都不过分。稍微想一下前面的战绩,就能发现王超都说在了点子上。

第一点,大阵不前移,离边境就太远,如果像上次那样战争突然暴发,根本就没法及时反应。其结果就还是只能由张凝、二杨的部队去和辽军的主力抗衡,上一次是胜了,可不会总那么幸运吧。

第二点,其实是最基本的常识,统一指挥,只有统一了指挥,才能打集团军作战的庞大战役,这难道有错吗?从这个意义上讲,上一次的胜利只不过是侥幸,是那场大雨,还有二杨、李继宣、秦翰等人自发­性­的积极配合,才拼出了那场胜利。这不是常胜之道,必须得改。

但是赵恒全部否决。他很温和地回答王超,说不必急于和辽军决战,保持原状,你上任去吧。然后转回头向各位宰相、枢密使大人们发问——还有别的人选吗?把王超换了。

别怪赵恒,这不仅是大宋朝的官家们,就算是唐、甚至对外军事战绩最成功的汉武帝刘彻都不见得会同意的要求。用人不疑,可是真要用后不悔就太难了。卫青、霍去病给他带来了辉煌的胜利,可是后面的李广利就让他追悔莫及。像王超这样当面要权,要是答应了,你信不信他下一步就会连监军都赶走?

好在这时东西两府所有的长官集体向皇帝保证,王超最称职,只有他了。

赵恒就没再坚持,但他还是把王继忠和韩守英私下里找来,这两个人都是他当太子时的亲信,他悄悄地叮嘱,说你们都是我的心腹爱将,要尽心,要稳重,要上下一心……

在下一次宋、辽大战之前,宋朝的将军们就是这样走上战场的。

时间在逐渐接近那个改变东亚格局的巅峰时刻,但是直到这时,那位主角里的主角,最凌厉风发光芒万丈的人物却还没有到位。

直到王超离开京城,赶赴前线后,此人才从开封之南的邓州一步三摇地晃进京城。是寇准,一别四五年,他终于又回来了。不过很可能仍然宿酒未醒。

这几年里他过的是标准的腐败高官的花天酒地式生活,糜烂奢侈的程度居然都给邓州城留下了千年不衰的传统产业——花烛。因为他好喝酒,而且绝不喝寡酒,要有声有­色­有歌舞。

说声,往来无白丁,邓州知府衙门里文人雅士络绎不绝,就像一个超级文化大沙龙;

说­色­,寇准在黑夜里说了,“要有光——―”于是光明大作,邓州府入夜之后灯火通明,偌大的宅院里就连马厩和厕所都用蜡烛照明(注意,1000年前的蜡烛很贵的),效果要达到第二天起来一看,烛泪要成堆,高到足以把人跘倒;

说歌舞,就更不得了,寇准喜欢的是“柘枝舞”。据传说这种舞蹈起源于西域、流行于唐朝,是一种集体舞,跳舞的人数少则24,多的到40人,跳起来场面宏大,气势非凡,那叫一个震撼!而舞台通常是巨型厅堂,或者用超级帐篷搭起来的围幕,寇准的酒就是在这种场合下喝的,每一次都看得如醉如痴,喝得昏天黑地。一般来说,由于酒局现场的灯光过于明亮,参饮的各位名士根本都分不清当时是黑天还是白昼,他们一但走出围幕,马上就天旋地转,头晕脑涨,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都扶着墙进、再扶着墙出……

这样的生活怎么定义呢?首先要强调,没人敢管他,别看他当时只是个知州了,但是资历太雄厚,他从前是宰相!这一点就足以把他头上的转运使等顶头高官震死。再有,就是他给后来者开了个特别糟糕的头,以后二三百年间的众多退休宰相们,都这一个德行了,不说远的,张齐贤也这样。可是要往好里说,比如说你直接问寇准,这样的恶搞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寇准会先用眼神杀了你,然后他的拥趸们才会极其不屑地对你说——不懂就别问,寇准有扭转乾坤之力,补完天地之手,比三国时有名无实的庞统强一万倍。庞统被强迫当县令时都可以喝酒误事,来发泄不满,我们寇准为什么就不行啊?!

问题是不是不行,而是影响太坏,以至于皇帝想提升他时,都有人站了出来大声喊反对。翰林学士杨徽之,这是位学识品德都无懈可击的老前辈,他完全用事实来说话,把寇准从根子上就全都否定了。

一句话,寇准不是个贤臣,他最初升官时的路子就不正!还记得吧?他是以天旱为理由,证明宰相失职,把当时的王沔告倒,才当上的副枢密使,从此平步清云的。这在后人看,是痛快刺激,可是在士大夫阶层里,这就叫“倖进”,是投机取巧,迎逢皇帝,最无耻的一种举动。

所以他是回来了,不过职务上还不能太乐观,宰相没他的份儿,屈尊吧,先­干­两天开封府尹……

宋朝的开封府,那是个超级有传说有故事的衙门,而寇准,他本身就隐藏在故事和传说里。这时轮到了寇准来当开封府尹,于是传说和故事就突然间变本加厉了。

快年底的时候,来了两个告状的。来头相当巨大,是前宰相薛居正的孙子,刚刚死了的左領军卫將軍薛惟吉的儿子。叫薛安上、薛安民。他们要告的人是……他们的妈。

妈姓柴,是薛惟吉的正室大老婆。柴氏没生育,这两个儿子都是妾生的,但在古代理法上,她就是薛惟吉所有子孙的亲妈亲­奶­没商量。

只不过她马上就要改嫁,按说这很正当,古代女子初嫁从父,再嫁由已,男人死了,服过孝了,嫁不嫁的谁也管不着。那么这两个儿子来告什么呢?

初看是心理不平衡,因为他们的妈,这位柴氏女真的是太非同凡响了,她第一次嫁,就嫁给了前宰相的儿子,第二嫁,居然就嫁给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前宰相!

张齐贤。

这时迎亲的马车都跑在道上了。那么就有一个问题,张齐贤花痴了吗?这时他的岁数也相当地不小了,这位柴氏女就算再漂亮,又能怎么样?值得他坏了这么多年的纯洁名头,还连带着把从前的老上级、老领导的名声也都毁了,让自己和死了的薛居正一起难堪?

别急,自有原因。这位柴氏女可是位“财女”,她把老薛家父子两辈人所攒下的所有财产都打包捆进了自己的嫁装里,在一千多年前就实现了­妇­女离婚法、继承法上的先进理念,一个子都没给两儿子留下。这就是让薛安上、薛安民抓狂的根本原因。

案子到了开封府,寇准一看心花怒放,太­棒­了!想什么来什么,告张齐贤,求之不得!因为宋史上有个说法,寇准这些年一直被压在邓州喝酒听歌,很大程度上是被张齐贤压制的。两个一样有脾气有­性­格的大佬,早好多年就是老冤家了。

这时天道好还,寇准是抬头见喜,上任就能出口恶气。但他再不是以前了,这次他做的一点都不过份,直接原封不动地把原告状子转交给了皇帝。

怎样?一点都没添油加醋,看着很厚道吧,不过事实上他己经最大限度地凶狠了。以开封府尹的职权,根本没法提审前宰相张齐贤,就算他寇准一样也是前宰相都没用。只有皇帝和御史台才能做到这一点,于是他什么都不说,绝不给张齐贤留下任何借机发力,转移视线的机会,就让案件升级,并且扩大了影响。

赵恒只能受理,下令转交御史台。就这样,这事儿就谁都掩不住了。可是万没想到紧接着就轮到了百官克星的御史台郁闷。

柴氏根本就不怕事大,这女人超强悍,她以薛家夫人的显贵身份,没定罪之前根本不怕受任何伤害,于是她反咬一口,把薛家的两儿子给告了。

而且用的手段骇人听闻,她为了一点遗产分割,以及二婚再嫁的破事,居然走到皇宫的大门口,把登闻鼓给敲响了。这里要强调一下,登闻鼓只有在最末尾的阶段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是到了清朝时,规定除了“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这样的案子才能击鼓鸣冤。但这样的形容词得配上什么样的人间奇闻,才能靠上点谱呢?

所以满清时基本这玩意儿就是个摆设了。

但是从前不这样,就在赵光义时期,还有人因为丢了一头猪,就敲鼓把赵恒他爹给震出来过……所以柴氏的举动也不算过份,但是在一千年以前,一个贵­妇­人因为急着改嫁,就敲得惊天动地的,这就实在耸人听闻了吧?

于是赵恒就只有再次坐殿听案,接着案情就有了大发展。柴氏说了,她的儿子本是好儿子,完全是一个人给教坏的,那个人就是现任的副宰相向敏中!

具体情节是向敏中看上了薛家的老宅子,先是以种种手段贱价买了去,然后更打起了她的主意,要娶她过门。而她那么贞洁当然不愿意了,于是向敏中就教唆她的儿子们来反对她,这完全就是个­阴­谋,向敏中卑鄙无耻,就是想财­色­兼收,不成功就这样蓄意报复!

案情突然大发展,有了新料了。这样大宋朝的君臣一方面仔细打量这些柴氏女,看看她为什么就这么有宰相缘呢?这就是三个宰相和她有关系了……一方面就转回头问向敏中,老实回答,怎么回事?

向敏中脸­色­惨淡,他承认了的确用500万贯的价钱买了薛家老宅,但是柴氏他根本没见过,怎么能谈到男女作风问题?而且他刚死了老婆,正在用尽全力地悲哀呢,哪有心情想女人?

嗯,赵恒想了想,就没再追究。但是要命的是,登闻鼓紧跟着就又响了,还是柴氏,她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一定要把向敏中拉下水一起淹死!

这下子皇帝可火了,国家大事、辽国党项,这么多焦头烂额的事都顶着他的脑袋,一个死女人居然也这么的缠着他!没别的,他下令把这女人扔进御史台大狱里,好好地审问一下,她到底错乱了哪根大筋。

于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柴氏在御史台里招了(别说是她,就是苏东坡后来都在这地方挨揍,一样的鬼哭狼嚎),她背后的确有人,是张齐贤的大儿子张宗诲。目的就是要转移视线,用向敏中顶缸,谁让他真的买了薛家的房子。

这时候一个案底也被查了出来,关于薛家老宅的房子,是太宗陛下当年亲自批过不许买卖的。那时就是知道了薛家的儿孙们不成器,怕他们败光祖业。于是向敏中倒霉,千不该万不该,正赶上一个中年女人急着打男人……于是他就被御史台给弹劾了。

但是事情远远没完,墙倒众人推,向敏中的冤家们一个接一个的跳了出来。先是三司使里的盐铁使王嗣,此人堪称目光独到,一击必中。他直接点到了向敏中的死|­茓­。他向皇帝报告,说向大宰相犯了欺君之罪,他死了老婆马上就在想女人,己经预定了驸马都尉王承衍的女儿,只差下聘礼了!

火上浇油,赵恒立即派人去查,结果王家的女儿亲口承认这是真的……赵恒失望透顶,这就是他的宰相,好了,罢免他。

这样第一个冤家的报复成功,紧着是第二个,这次是翰林院的学士宋白。此人以前找向敏中借钱,但是宰相大人没借,于是就怀恨在心。这时罢相制就由他来写,他忍住了满心的喜悦,调动起全部仇恨,给向敏中批了八个字,让他背一辈子——“对朕食言,为臣自昧。”

向敏中捧着这样的诏书,眼泪一滴滴地落下,简单是奇耻大辱痛不欲生!这从根本上否定了他,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是在说他目无君父,是个最为人所不齿的小人!

但是生活仍然在继续,他被调出中央,担任永兴军节度使,之后兢兢业业,负责大宋朝的整个西北战区,直到真宗皇帝的末年,又重回中央,再做宰相。

这件事里的其他人,也依次受到惩罚,一个都没跑了。张齐贤被贬职去当太常卿,彻底一个闲职,而且东京开封就别呆着了,你太烦人,滚到西京洛阳去;他的智慧超人的大儿子被贬得更远,到海州去当别驾;薛家人的处罚看似轻了些,不过当事人肯定疼入骨髓。

柴氏只被罚铜八斤了事,薛安上被打了一顿板子,一切就算结束。不过柴氏的所有家当都被收没入官,从此无钱一身轻,而且再婚的美梦彻底破灭。别说张大宰相不敢娶了,她的泼­妇­名声己经随着激昂的登闻鼓声传遍了神州大地,估计就连契丹人都对他没兴趣了……薛家的公子们没法卖房子,只能守着偌大的深宅大院坐困愁城,捧着金饭碗饿死。

这就是一个欲婚女人引发的血案。注意,大宋的三位宰相就此变成了两个,还剩下了李沆和吕蒙正,但是不久他们也相继出事,就像前面说过的,一切都像是上天的安排,看着是悲剧,但是不这样,怎么来给那位神奇的强人腾出宰相的位子呢?

公元1002年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一年的春节时,宋、辽、党项三国各自进行年终盘点,其结果有人欢喜有人愁,很遗憾,宋朝仍然是最不欢乐的那一个。

里忧外患,西北的党项和北边的辽国像预谋好了一样,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边境,其结果是北边不停地被掳掠,西北边……灵州城都丢了,再加上国内连顶级大臣都不学好,出的那些烂事,实在让人焦头烂额。但没法子,忍着吧。

在辽国,形势很微妙,乍一看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打着宋朝拉着党项,是三国中最风光的一个。但是实际上它正在权力重组中,只是运气好,这时的党项人和宋朝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然它的乐子会更大。

耶律休哥、耶律斜轸都死了,这不仅仅是丢了军中之魂,更重要的是上层权力出现了真空,要由谁来填补?辽国的决定是12级地震型的,此前一直被萧太后随身携带的韩德让一跃而起,成为了辽史200余年间权柄最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强人。他被任命为齐王、大丞相、北院枢密使、南院枢密使,成为休哥和斜轸的集合体,总领辽国南北全境的军、政大权于一身。

并且受赐国姓“耶律”,取名隆运,特许其可以组建只有太后和皇帝才有权设置的斡鲁朵宫帐,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国中之中,军中之军……这些都做完了之后,辽国的皇帝耶律隆绪还给了他另一个殊荣。

赐予他丹书铁券,由辽圣宗本人亲笔书写,斋戒焚香,召集蕃汉全体朝臣,在北斗七星之下当众宣读,发誓对韩德让永不相负。

以上种种,一般来说韩德让就该当场昏倒,醒来后就选择自杀了,免得以后死得更惨。他身为汉人,熟读汉、辽两国经典,这样的权势和恩宠,在哪个朝代里都相当于一把雪亮的屠刀了,百分之百意味着不久之后韩德让以及他的全家全族的人,就都会脑袋搬家,绝无例外。哪怕你和太后或者更多的皇后、公主都相好,也于事无补。

那么问题产生,既然这样,辽国的小皇帝(上帝,他今年32岁了,不小了)为什么要这样封赏他,而韩德让也来者不拒,给多少都照单全收呢?

真的是感情太好了,怎么做都无所谓?那为什么还偏要这样做,弄得全世界都知道?

最根本的一点,就在于——这些你不给韩德让,你给谁呢?不是说韩德让的才能真的就到了举世无敌,全辽国再找不出第二个人的地步。那绝对不可能,就算他政治上这样成熟,可是军事呢?他真能面面俱到,全都出类拔萃?

背后的潜台词要把韩德让之所以被提高到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以及这几年里不停地发兵攻打宋朝,都联系到一起来分析。

自古发动战争,一是为了复仇。但是辽国现在无仇可复,它正欺负别人呢;二就是为了得利,可辽国现在不缺钱,这些年它的发展要比宋朝强,光是燕云地区,还有辽国境内其它汉城的出产,就绝对够辽人们丰衣足食,穿的用的和宋朝内陆地区一样好。所以别以为还像老早年那样,打草谷是契丹人必须的生存事业。

那么它­干­嘛要这么不依不饶的每年开战呢,还有要像个超级花痴那样,把自己国内的第一男宠捧到了历史最高峰的地位上去?

当然有原因,但这个秘密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现在只需要知道辽国作出了这些安排举动就可以了。

下面说三个国家里最快乐的那个——党项,还有李继迁。

这个年,李继迁是在灵州城里过的,只不过他把这里改名了,叫“西平府”。正月里,他正式宣布这里就是他的都城了,然后就加班加点地盖起了宗庙,把他祖宗们的牌位从沙漠深处迁到了这里。紧接着再修建了大批的官员公署,把他的部下们从牛皮帐篷里赶进了汉人式的砖瓦房子,从此就算安居乐业了。

怎样,不求天长地久,只要今天拥有。李继迁无师自通,和古往今来所有的掠夺者一样,急三火四地忙着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其核心内容就一句话——哪怕我只得到了一天,也要造成既成事实的外部形象。

这一切都做完了,李继迁才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西平府太理想了。向北,它­操­控河北、朔方;向南,可以遏制庆州、凉州,它压迫在宋朝各路的上游,而且还能对西边的吐蕃、回鹘直接威胁。我要在这里修城挖濠,练兵积粮,一旦时机成熟,我杀出城去,整个汉中平原就都是我的,汉人根本没法防备。更重要的还有一点,就是这里原来的百姓都是汉人的风俗习惯,他们尚礼好学,这是我最大的资本,我将借此作为进取之资,成王霸之业。”

注意,这是党项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发出的立国之声,虽然意义重大,但是音量极小,并且非常腼腆似的,他没给自己的国家定什么国号。也就是说,“西夏”这个词现在还是个遥远的未来,甚至就连那句著名的“西掠吐蕃战马,北收回鹘锐兵。”的光辉口号,也轮不到由他说出口。

他所能做的,最多还只是半躺半卧在改头换面期间的灵州城里,回想着20余年前他是怎样抬着|­乳­母的棺材才混出的银州城,带着几十个人逃进了茫茫大漠,把生命和自由绑在一起,不自由毋宁死,不独立毋宁死,不复国毋宁死!这么多年满手血腥千灾万险地走了过来!

连他的亲生母亲和元配的夫人都被宋军抓走,死在了异国他乡……想着这些,还需要什么合解,什么退路吗?

而且回望历史,甚至再耍点赖,以现代人一千多年后的知识优势,总结一下所有游牧民族的共­性­,他们从来都没有像汉族人这样,强调“花未全开月未圆”的美好,他们不懂收敛,天生就收不住脚的,只知道向前冲,哪怕死在道上,倒下去,也得头冲着目标的方向才算英雄!

李继迁也是这样……

契丹人更是这样,战争对于他们来说,正是一本万利的时候。于是宋朝的君臣们在年后不满100天,就再次面临了战争。

宋咸平六年,公元1003年的四月,辽军由南宰相耶律诺衮、南京统军使萧挞凛率领,南下进攻宋朝。这一次的兵力更加充足,准备更加充分,不知道辽军是不是也先期知道了宋军的兵力配置,他们再不在边境的长城口、威虏军等地纠缠,而是直接突破,目标直指宋军前锋大营的根据点——定州。

一路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宋军的前线主帅王超直接面对危险。这彻底体现了辽军的新主帅萧挞凛的风格。

凶狠、强硬、直接,寻求决战、勇于决战,甚至乐于决战。

说一下这个人吧,这之前他在宋朝的心里没什么印象,因为他一直都属于辽军的北面系统,是耶律斜轸的人。只有在好多年前宋军的雍熙北伐时,他才随着耶律斜轸紧急增援燕云十六州。结果在陈家谷之战中,就是他的部队抓住了重伤力尽的杨业。

之后,他就又回到了辽国的北面,专心致志地征讨高丽以及更北边的各族蕃部。这时为了战争的需要,他被调到了南方,主攻大宋。

王超在辽军入境之后才得到了战报,沙场老将,立即警觉。他的反应是坐镇定州,静待敌至,稳定住整个战场局势,然后传令防区中的另两方重镇——镇州、高阳关两处兵马火速向他靠拢,集结兵力,与契丹人对决。

接到命令,镇州路的都部署桑赞马上行动,他快速赶到了王超的身边,但是另一边高阳关的都部署周莹却只回给王超一张纸。

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王超你命令不动我,没有皇帝的正式诏书,高阳关的一兵一卒都别想调动!

王超震怒,整个前线的将士们都怒不可遏,但是却毫无办法。因为第一,高阳关的兵力非同小可,从来就享有特权,就像之前的康保裔,他就可以独立于傅潜军令之外,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出击;第二,这位周莹周大将军的来头实在巨大,王超根本不是对手。

周莹在出京为将之前,是地位崇高的宣徽使,在成为高阳关的主将之后,皇帝赵恒还特意加封他为定、镇、高阳关的三路都排阵使,让他的地位更加超然。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还记得王超在就任之前曾经说过什么吧?他要前线的总指挥权,结果赵恒很愤怒,想要撤了他。但是想一下为什么之前的王显就不这么说呢?

再简单不过了,王显之前的头衔是枢密使,是军队里的第一号主管高官,宣徽使正是他的下属,周莹再怎么骄傲也得低头,可是王超的履历表就太暗淡无光了,所以他心知肚明,一定要得到确认的前线总帅身份才行……

果然,这时出事了。大敌当前,突然间少了三分之一的主战力量。王超无可奈何,结果只能以桑赞为助手,与辽军的新锐主帅萧挞凛决战。

激战最先发生在定州北方的望都县(今属河北),时间是近傍晚时,宋军最先迎敌的是1500名步兵,他们在望都县城外结阵阻敌,把契丹人骑兵的速度延缓,随后王超率大队人马杀到,宋、辽两军再一次的集团军野外决战就此打响。

战斗直到深夜,由王超对敌萧挞凛,辽国的南院宰相耶律诺衮由王超的副手,副都部署、皇帝的亲信王继忠接战。战况异常激烈,宋军以劣势兵力在入夜之后奋勇将辽军击退,但是主帅王超清楚自己的兵力太少了,再打下去只有全军覆没……他传令,趁夜后退,回兵据守关隘,等待后方的援军。

但是战场太混乱了,直到天亮以后,他才发现王继忠没有撤出来,在原来的战场上激战仍然在继续,王继忠己经成孤军之势!

那一天天亮之后,王继忠的退路就被辽军骑兵切断了,而且直接焚毁了他的军粮辎重。王继忠环顾战场,再看不到自己的友军,他唯有孤军奋战,率领麾下人马向粮草被焚处出击,先去抢救辎重。可是他的盔甲太鲜明了,宋、辽两军连年争战,连辽国的弓弦怕雨都不再是秘密了,宋朝大将的服­色­更是人人都认得,几乎在一瞬间就成了所有辽兵的靶子。

众矢之的,辽军蜂拥而上,达到了数十道重围,王继忠被枪林箭雨淹没。他身边的战士全部重伤,但始终保护着主将殊死战斗,一路且战且行,史称依傍着西山向北突围,一直转战到白城,这时终于到了极限,他的战士伤亡殆尽了,他身上的大将服­色­是那么的醒目,这是辽人的勋章。

就像杨业那样,他被辽军生擒了……

王继忠全军覆没,可是战斗还没有结束。迫于形势,王超没有全军回师救援,但是派出了另一位副手张旻率兵杀了回去。

张旻和王继忠一样,都是赵恒作太子时的亲信伙伴,他于公于私都义不容辞。又一场激战暴发了,虏骑千重,张旻要劈开所有阻挡,才能到达王继忠的身边。回望历史,那一天的张旻奋勇拼杀,身为主将都负伤多处,可是限于实力,他的人马实在是太少了,无可奈何,只能在辽军主动撤退之后,他才来到了白城附近的主战场。只见遍地尸骸,没有任何生还的人……他只能拒实回报,王继忠为国殉难,己经战死了。

消息传进了东京开封,赵恒悲愤交集,史称“闻之震悼。”这就是他的伙伴,无论胜败,都为他拼尽了最后一分力。他们无负于国家,难道他就要有负于他们吗?!

赵恒的反应空前激烈,那根深藏在棉花丛中的钢针,在契丹人、党项人的不断欺压下渐渐地露了出来。他广泛征集意见,从最上层的东府宰相、西府枢密使到杨延昭、杨嗣这样的基层军官都一一问到,最后做出了在北线集结15万大军的决定。

吸取教训,定、镇、高阳关三路大军再不分散,而是全部集结在定州,在唐河两岸布成大阵。这是整个战阵的核心,但是兵力的配备与从前完全两样了。在太宗的“万全平戎阵”里,是步兵为主力,居于阵心位置,两侧才是少量的骑兵,只是大阵的点缀和侧应。

但是这座大阵正好相反,步兵在外围,中心的是骑兵。并且赵恒强调,如果再与辽军开战,阵容要平静,最初只派先锋、次先锋挑战,等待辽军的冲击,那样辽人所面对的就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宋军兵步,试问效果会怎样?

辽人一定会习以为常的轻松……然后大阵的核心处就会突然冲出大宋的骑兵!

而这只是定州方向的一个陷阱而己,赵恒还给契丹人另外安排了几处惊喜。在这座大阵以北,最前线的地方,安排了三支全机动的骑兵,第一路由魏能、白守素、张锐三人率领,共6000人,进驻威虏军城;第二路,由杨延昭、张延禧、李怀巴三将率领,共5000名骑兵,进驻保州(今河北保定);第三路,由田敏、张凝、石延福率领,5000骑兵,进驻北平寨(今河北完县北)。他们的任务是对冲辽军的前锋,如果辽人太多,那么就放过去。等到后方的大阵和辽军交战,就在边界处把敌人的粮草辎重全都隔断,并且待机前后夹击辽军。

另外为了万无一失,在定州大阵的偏东方,大名府一带,再设立四处驻军。由孙全照等率8000人进驻广宁边军城(今河北蠡县),李重贵等率5000人进驻邢州(今河北邢台),石普率10000人进驻莫州(今河北任邱北),石保吉率10000余人进驻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

这样在大宋的北方防线上就布满了实力强劲的各个据点,并且骑兵的作用被再次突出。所有这一切从构思到调配,两个月里就完成,就等着辽人再次送上门来,再用鲜血和刀锋来一次较量!

但是见鬼的辽国人却突然间没消息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再杀过来。宋朝庞大的集团军只能虚悬在边境线上,时刻警备。这很消耗力量,说起来也多少有些尴尬,但这就是现实,主动攻击辽国,或者出兵报复,己经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

宋朝就这样时刻顶着雷暴过日子,而且国内继续出事死人。先是田锡死了,他是当时宋朝公认的最强硬、最尖锐、最敢说话的一位谏议大夫。他的死,完全是个无可弥补的损失,因为他太特殊了,简直就是一位完美型的御史。

他不仅仅是批评别人,还对每一件错事都拿出自己的主张。绝不像别的职业“评论员”那样,终生都只是骂别人什么都不行,而自己却又什么都不做。翻开史书,他的涉及面是那么的广泛,农业、商务、军事、政治,几乎国家的每一个部门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由于篇幅的限制,还有他毕竟只是言官,只能提建议却没法定决策,所以在国家大事中才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这就是中层­干­部的一种遗憾,事情几乎都是他们做的,可是上层建筑里没有他们的名字,基层的老百姓们也不认得他们,尤其在历史的长河里,他们都只是河床底部的鹅卵石,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里,河水突然变清澈了,我们才会偶然间看到他们。

但是他们实在是不应该被忽视的……下面出事的就是位顶级的大人物了,宋朝史上第二位三任宰相的吕蒙正,突然间病倒。

那是在五月间,望都之战刚过去了一个多月,吕蒙正“暴中风眩”,马上就支持不住了。这一年他57岁,在古代己经是高危人群,赵恒非常紧张,马上就去探望,他少不了这个人。

这位老宰相一生中的确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不像当年的赵普那样威震朝廷,是当之无愧的群臣之首。但是他的资历,尤其是他严明刚正的气节,就足以让风雨飘摇的宋朝获得一根定海神针。要是他再突然间倒了,让赵恒怎么办?

而且让人更担心的是,另一位宰相李沆的年岁也和吕蒙正一样,都快60了,这样的年纪,谁敢保证他就永远健康?

赵恒的苦难在加重,外战良将遇难,内政大臣病亡,焦头烂额,但这仍然只是个开始。再四个月之后,西北边疆突然传来了警报,李继迁集结了全族的人马,这一次大张旗鼓,目标直指宋朝境内的环州、庆州,要一举拔掉宋朝边疆的重镇,让它们成为第二个、第三个灵州!

消息传进开封,宋朝的大臣们一片惊恐,他们建议立即向西线增兵,甚至不惜动用北方防线的骑兵,去紧急增援。

与辽人的战争都发在宋朝国境之内,这时再被党项人打进来,那就真的四面漏风,国将不国了!

但是赵恒的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他只说了一句话——李继迁在耍诈,他的目标是西边。

西边?大臣们摸不着头脑,这有什么根据?是皇帝有什么内幕消息,还是单单只凭着一时的直觉?可这事关系到国家的安危,道理谁都想得通,比如说此前李继迁没一次敢堂堂正正地挑战,永远都是反抗,或者偷袭,纯粹是一个有点蝇头小利就来,占了点便宜就跑的地摊货­色­,但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还敢拿老眼光看人吗?

所以有备无患才是上策,得增兵啊……赵恒却拒绝,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再不解释什么,北方的防线绝不抽调一兵一卒,心灵的关注点也远远地跃过了环州、庆州,甚至以前的灵州,到达遥远的河西走廊。此时此刻,他只想亲眼看到那个吐蕃族酋长,看他到底能对大宋的国运起到盼望中的作用。

六谷部,潘罗支。

李继迁一定是声东击西,辽国他不敢碰,宋国他碰不动,唯有向西!那么潘罗支真的准备好了吗?在这之前,宋朝派遣使者,远渡大漠,把大宋防御使的官衔赐予了潘罗支,双方的联系就变得非常频繁,亲热程度也与日俱增。现在潘罗支的官己经升到了朔方节度使、灵州四面都巡检使,相应的,他的回报也着实地丰厚。

他居然派人兜了个大圈子,绕过了党项人,把5000匹吐蕃战马送给了宋朝,并且声称自己准备好了6万名士兵,随时都等待和天朝上国配合,去­干­掉那个党项野种李继迁。

那么也就是说,潘罗支是随时都在备战的,李继迁应该没有什么空子可钻才对……赵恒坐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停地计算着西北边疆之外到底会发生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时整个东亚都是一盘棋,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就足以决定另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但是他却注定了无能为力,开封府和西凉城(今甘肃武威)离得实在太远了,河西走廊上发生的事,他至少要两个月之后才能知道,他根本就没法抢在李继迁的偷袭之前,去警告潘罗支。

但是事情应该还是乐观的,同是蕃种的吐蕃人一直都保留着草原人种的警觉,或者从唐朝、五代开始,就一直凌驾在党项人之上的军威也应该保持不变,无论怎样比较,潘罗支都没有败的道理,何况是以逸待劳。

可是谁能相信,李继迁竟然成功了。他率领着全族人马先向南,然后突然转身向西,对西凉城千里奔袭,发起进攻。一点准备都没有的吐蕃人被打懵了,他们以为李继迁还会像往常那样,去和老冤家宋朝较量,结果战争突然临头,他们才发现一直以来都把李继迁给想错了!

弱小的民族又怎样?名不见经传的蕃种土包子又怎样?吐蕃人忘了,几百年前,比党项人还落后还荒蛮的沙陀人就在他们的眼皮底子逃生,一跃成了中原北方的主人,那么现在的李继迁就注定了只是个小毛贼的命吗?!

迟钝和傲慢是犯死罪的,西凉城在第一次攻击中就宣告陷落,连宋朝的灵州城都不如。潘罗支和自己的亲人只能选择逃亡,河西走廊就这样被李继迁一头撞了进来,咬下了最肥的一块­肉­。

河西走廊,是指现在的甘肃省黄河以西,祁连山和北山之间,东西约长1200公里,南北约宽100-200公里的广褒区域,历朝历代都是中原东部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汉唐之间最著名的“丝绸之路”就必经这里,就是现代也是内地和新疆之间的主要­干­道,战略意义无比重大。

好了,现在也是李继迁的了。他的愿望己经实际,不仅夺下了世世代代限制党项人发展的灵州城,并且让灵州四通八达的作用短时间就发挥了出来,党项人真的有了自己的翅膀!

这时李继迁就面临了选择。是就此满足,先把西凉城消化掉;还是乘胜追击,把吐蕃人赶尽杀绝,彻底肃清河西的敌人,在最大的真实程度成为这里的主人。

前者是慢功夫,得移民,或者加派重兵,逐步的巩固势力,把党项人的基因牢牢地刻在西凉大地上。后者就­干­脆利落了,手起刀落,一劳永逸,只要­干­掉潘罗支的六谷部,还怕有什么后患?这本就是最原始也最有用的占领方式。

那么猜一下,李继迁会选哪一种呢?历史证明,就算让李继迁的马去想,都只有一个可能。

十月份攻占西凉城,十一月李继迁就带人冲出西凉城,向更西边杀了过去。他要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抓住潘罗支,把吐蕃人的势力连根拔起。但是事情从这时起,就变得诡异了,李继迁再次面临了选择。

是要“好”,还是要“更好”呢?要以一搏一,本本分分地赚老实钱,还是要以一搏十,在瞬息之间就让实力倍增,立即得到向宋朝,甚至向契丹人叫板的实力呢?

这真是个问题,突然迎面扑来的富贵,骤然升级,本来不敢企及的梦想,竟然一下子就要成真了,这让李继迁为之痴迷疯狂,他的人生在向他招手,又一次蜕变的时机到了……

潘罗支竟然宣布投降。

落差太大了,本来铆足了劲准备举刀砍人的党项人觉得脑子有点缺氧。晕哪,这样就都搞定了?堂堂的吐蕃最强部落六谷部就这样完蛋了?

不会吧……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拜托你骗人也要高难度些好不好?诈降也是门艺术,你这样太生硬了!但是李继迁却不管这些,面对赤­祼­­祼­的欺诈,他选择立即跟进。

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草原上讨生活,这样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完全是个惊喜,傻子才不要!想想部落之间的合并和反复有多频繁吧,在当年为了一把青盐,李继迁本部的弟兄们都能抽出刀来砍他,那么这些吐蕃们就算真心投降了,难道就不防范了吗?

所以就算是诈降,也不过就是风险再大些,警惕­性­再高些就罢了。

但是好处却显而易见,砍了这些吐蕃人,就算全胜,他的资产也得迅速缩水,毕竟杀人一千自伤八百。但是受降了,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党项人就会在河西走廊成为主人,那样以诈对诈,他还居于主位,看谁占便宜?

所以思前想后,根本就不复杂。李继迁决定顺水推舟,明知有毒,也昂然吞下,到我肚里是我的,看谁能折腾过谁!

于是趁热打铁,投降的心急如焚,受降的心痒难耐,双方一拍即合,迅速举行投降大会。

这个大会举办得热烈、真诚、宏大、传统。就以李继迁这个投降专业户的老到眼光左看右看,都没查出任何一点瑕疵纰漏,因为潘罗支做得实在是太到位了。

他把自己以及六谷部全族的首领都集中在一起,没一个缺席的,一起向草原上新兴的霸主李继迁宣誓效忠,会场之外也没有伏兵。一句话,比当年李继迁走投无路,带着亲弟弟到宋朝的银州大营里诈降时还要有诚意,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就这样,当天在一片和谐融洽的气氛中,投降大会圆满结束了。李继迁成为了定难五州、西平、凉州,甚至整个河西走廊的主人,他心花怒放,带着这样的头衔开始回头往家里走……

然后他突然发现,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奥妙不同,原来诈降还能这样搞啊!

隆重推荐,诈降里的最后一招,堪称卑劣中的卑劣,丑恶中的丑恶,最没有人­性­的一个变种——潘罗支的欢送。

一切都搞得像最有诚意的投降,只不过在李继迁回家的路上,突然间伏兵四起,那是吐蕃人六谷部的全部家底,再加上紧急召来的其它部族,大家齐心合力,一起来欢送李继迁直达地狱。

这一下落差更大了,一瞬间党项人的脑子超级缺氧,这个世界还有公理和道德吗?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可是情绪的激动没法百分之百地转化成战斗力,尤其是李继迁就算再谨慎再霸道,也不可能带着全族的兵马一起来参加受降大会,于是他就只有一个结果了。

发挥他几十年如一日勤练不輟的逃跑神功,就是逃啊,只要能跑回西凉城,就还是一条好汉,大不了再重头再来!

可是他只成功了一半,逃出来了,但是吐蕃人的战马不比党项的差太多,弓箭也太密集了些,李继迁身上挨了好几箭,勉强跑回西凉城,立即躺倒。

唉,不是当年了,以前也中过箭,可是转眼间就能再上战马,生龙活虎,可是这一次不比往常,历史没有记载他中箭的部位,不过估计肯定不是赵光义式的ρi股大腿,没过几天,他就伤重而死了。

真的是太离奇、太偶然,谁能想到打不死锤不烂拖不垮的李继迁会这样就谢幕了?人生的巅峰在向他招手,他己经登上了最后的那一层台阶,只需要站稳了而已!

但偏偏就在宝座上被人暗算……起于诈降,死于诈降,这难道真的是报应或者宿命吗?这一年他41岁,正当壮盛之年,死得实在是太早了,但是回顾他的一生,是这样的坚忍不拔、波澜壮阔,充满了不屈与挑战,为了自由,为了自己民族的独立与强盛,他从始至终地奋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活得­精­彩万分!

他不是个生来的王子,但却是命运的豪杰,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永远歌颂这样的英雄。别去看他的手段,为了生存,为了压迫下的反抗,他做什么都可以不被道义所谴责。他应该得到尊重。

而且他在剧痛中死去,却仍然保持了极端的清醒。临终前他警告自己年少的儿子德明(党项名阿移),要保密,千万别让吐蕃人知道他死了。然后先向辽国报丧,要辽国封你的官,做你的保护神。然后一定要向宋朝归附,要“倾心归附,一表不听则再请,虽累百表,不得请,勿止也!”

苦难中崛起的英雄,临死前仍然放不下自己的部众和儿子,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死时容易后事难,李继迁走得是那么的不情愿……

全被他料中了,他死了没几天,潘罗支就卷土重来,党项人竭尽全力也只是能保着他的儿子逃回灵州城。

西凉府才得就又丢了。

这时是个天大的利好机会,少不更事的李德明被一群狼围在中间。宋朝、吐蕃、回鹘,个个都恨不得生吃了他爹,再拿李继迁的骨头做成标本,摆在荣誉室里长期炫耀。

还有辽国,别以为契丹人就真的把李继迁当成亲爱的女婿来看待,就算李德明真的是那位辽国公主生的又怎么样?辽国上演过那么多次亲兄弟夺位,还有亲­奶­­奶­和亲孙子都不共戴天,一群才交往不过15年的党项人凭什么就想得到宠爱?

所以机会大好,只看敢不敢火中取栗杀过去!

但是叹口气吧,那个年月没有电话只有快马,而且灵州城还在党项人的手里,消息都被隔断,宋朝要在第二年的春节过后,也就是公元1004年的二三月份,才知道西北边出了这样的事。

宋朝紧急开会,讨论一下怎样给李继迁安排一下后事呢?据说当年的西北边疆,宋朝的每一个将军都急不可耐,整顿军马,就等着一声令下杀进党项,把灵州城、定难五州都抢回来。其中尤其是曹玮,他都恨不得先行动后汇报,这种事先到先得,谁抢了就是谁的,就像当年刘备抢荆州一样,晚到一步,就成了孙权、周瑜、鲁肃,想得回来,还得给刘备找新家!

但是能气死你,宋朝的君臣们开了好长的会,把彼此的脑子都互相搅扰了一番之后,做出的决定居然是——继续优待……赵恒派一位中枢大臣(是谁没说)到边境,找到了李继迁的汉人亲信张浦,传达了对李德明的好意。

赵恒说,“阿移既孤,宜即招抚。”只要能退出灵州城,安守些本份,宋朝就不会亏待你。但是阿移的反应却超级缓慢,他磨磨蹭蹭,拖延了好久,才回了一次话。

说,他老爸还没下葬呢,丧事期间,头晕眼花心也乱,实在没法办公。您容我两天成不?

成,赵恒没催他。因为天朝上国讲究的就是这个。孔圣人规定,为父母服丧,三年期间都得当行尸走­肉­,不许办公,不许居家,不许喝酒喧哗,更不许和妻子亲热,等等等等,才算是一个最低限度的“人”。

所以要对阿移的孝心和人格表示尊重……就这样,当李德明再次回信的时候,他己经成了大辽国萧太后的乖乖外孙,李继迁也得到了辽国的追封,成了尚书令。辽国还派专人到灵州城吊孝发丧。

机会失去了,在当时在后来,千百年里都有无数的人对赵恒竖起了中指,严重鄙视他浪费了这样千载难逢的黄金机会。为什么不出兵?只要稍微强硬些,灵州和定难五州就不一定会是谁的了,就算还是夺不回来,也能让党项人雪上加霜,让他们彻底灰暗,怎么还会有西夏后来的迅速坐大?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回顾一下,为什么我要浪费那么多的篇幅,从赵恒即位,到李继迁死亡,这一段三五年间的历史事无巨细、不管是三国间的血腥战争,还是一点点的磨擦纠纷,都一一介绍,唯恐不清?

就是针对历朝历代的史书里,包括近现代的各位名家的著作里,都存在着的一个缺陷——分门别类写历史。写宋与辽,那么就单写它们之间的事;写宋与西夏,那么除了他们之外,就不说其它。可事实上,这三个国家是掐在一起拧成一团的,完全就是八九百后之后的另一个《三国演义》,互相牵制,单独说事根本就说不清。

比如说现在赵恒对李德明手软,真的是宋朝的软骨病开始发作?或者说赵恒比他老爹差太多了,他爸要是有这等机会,就算再没兵没粮都不不会放过,他能把皇宫里的侍卫都派上战场,去捡这个大便宜。

好啊,那的确是赵光义能做出来的事。以前把李继迁逼反不就是这样?也是和辽国掐得正欢,急着扳回劣势,想北边损失西北补,结果给子孙后代惹来无穷无尽,看不见头的大麻烦。

那么现在赵恒也得这样的勇敢贪婪,才算是英雄好汉?

前面刚刚提到,宋朝在北方定州一线,布置下整整15万的大军,时刻戒备,就算辽国人在悠闲自在睡大觉,宋朝大兵们都不敢松开刀把子。这是什么日子?脑袋时刻都顶在狼嘴里,还想着再主动出兵打别人,彻底疯头了吧。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事情有轻重缓急,赵恒最起码是个理智的人,不能为了砍别人一条大腿,就自己丢了大半截身子是不是?所以先宽容一下小毛孩子李德明是个相当不错的决定,反正到他长大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有帐不怕算。

不过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疯狂了,一样还是这些人,这些事,只是两三个月以后,赵恒就突然改变了主意。­干­掉李德明,马上就出兵,管他什么辽国不辽国,想­干­就­干­了。而且奇妙的是,他的理由照样充分,无可挑剔。

起因是开封城里又来了一群外国人。这些人以前注定会被冷处理,不过现在得热情欢迎。因为是新英雄潘罗支的亲哥哥邦逋支,他给宋朝带来了幸福的烦恼。

先是郑重通告,李继迁真的死了,他中的箭上有吐蕃人的商标。所以不管是否逃走,他都是吐蕃人的猎物,功劳要计准;

第二,李继迁实在太卑劣,他攻打凉州城时不宣而战,把宋朝赐给潘罗支的牌印、官告、衣服、器械等等荣誉物资都给抢走了(当然潘罗支也有不对的地方,当时跑得那么快),现在也没还回来。不知宋朝是不是再照原样来一套?毕竟吐蕃人是那么的追求荣耀……

第三,就非常的重要了。为了西北长期的安宁,更为了宋朝和吐蕃的共同利益,是否可以迅速地团结一下,双方合伙出兵,把党项姓李的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对于前两点,宋朝的态度明确,功劳属于吐蕃人,你的猎物是你的。关于赏赐和荣耀,也没的说,按原样再赏一套,虽然更鼓励你们去灵州城去抢回来。

至于第三点,就让赵恒好好想了想。这一次不同了,以前李继迁正嚣张,为了更大的死敌辽国人,只能先忍了他,让请战的吐蕃人失望。可是这时再不同意,小心潘罗支失望过度,而且从此小看了宋朝,以后有变成李继迁第二的可能。

更何况,为什么就不趁火打劫,也让李继迁的后人们尝尝赵恒当初的感觉?!

于是宋朝下令,命泾、原路部署陈兴在驻地等待潘罗支的军报,只要潘罗支有消息,就立即带兵杀向党项境内的天都山(亦称西华山,位于海原县西安州古城西15里,在党项史上意义非凡),不必再向朝廷请示。一切都以突然、战果为最大目的。

就这样,潘罗支他哥满意了,宋朝也变得非常期待。一个新的世界似乎在生成,党项人死定了。由此,西北草原的势力必将重新规划,宋朝就将再没有后顾之忧,而且还将会得到与辽国抗衡的巨大助力。

美妙的畅想,就等着潘罗支一声令下。

潘罗支这时很忙,党项人仍然让他头疼。近20年以来李继迁颠沛流离,可也迅速的风生水起,与之相比,吐蕃人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

这就是差距,最初的西凉城之战就是最真实的对比。吐蕃人根本不是对手。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发现,哪怕是李继迁的死亡,都只是个意外。

如果中箭的部位等细节变一下,是什么结果呢?吐蕃人顶多会得到一场大胜,并且乘着李继迁养伤期间收复西凉,如此而己,难道还想着反攻灵州,覆没党项全族吗?

所以这时就要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把准备工作真正做到家,并且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然后才能启程去攻打李德明。于是噩梦就这样降临了。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以潘罗支就少不了吐蕃六谷部本族之外的友好临邦,比如说者龙族。这个种族在历史的长河里基本没留下任何印迹,但是却在实际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事情是这样的。话说者龙族当时很不小,有十三个分支部落,是潘罗支的主要力量之一,在围攻李继迁的战斗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由此,也给党项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后来反攻夺回西凉城之后,有一些跑得比较慢的党项人就向他们投降了。具体是落迷般嘱和日逋吉罗丹两个党项小部落。

这实在很正常,草原上打仗就像打猎,当场杀了的就是口粮,投降抓获的就可以养起来当家畜。而且由于种种原因,这事没向潘罗支报告,成了者龙族的实力小金库。

结果某一天,潘罗支正坐在西凉城里想心事,想着怎样扫平定难五州,再帮着宋朝打辽国,那么接下来宋朝会不会觉得他比吐蕃人的远祖松赞­干­布更可亲可爱呢?会不会也给他一位年青、貌美、学历高而且嫁妆超丰厚的汉人公主呢……美事没想完,突然有人报告,说者龙族被党项人围攻了,非常危急!

潘罗支二话没说,冲出去跳上马就往者龙族大营跑去,由于他的勇敢以及匆忙,他只带了100个人。结果他到了,者龙族里乱得天翻地覆,有外敌,更有落迷般嘱和日逋吉罗丹这两族的内应,潘罗支立即就被人群淹没,死得比李继迁要­干­脆利落一万倍。

然后西凉城就又姓李了,少年李德明可以骄傲地向全世界展示,真正的诈降高手在这里!我是伟大而狡诈的李继迁的儿子,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抢走任何东西!

这个消息传遍东亚,辽国方面欢心鼓舞,这个外孙子暴强!开封城里就气压低沉,人人都胸口发闷。看来这个李德明比他老爸还要难缠,更大的麻烦在后面……

结果吐蕃人提的三点建议全部作废,邦逋支火速启程往回赶,不过他己经晚了。因为形势的需要,潘罗支刚死,吐蕃人就推举了他的弟弟厮铎督为六谷部的首领,他回去得再快,也只是对新酋长的效忠诚意更加浓厚些罢了。

欲满雕弓西北望,一场春梦不分明。

这就是当年赵恒的心理写照,多么美好的前景啊,多么诱人的计划,可惜,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头细想一下,宋朝简直就是闭门家中坐,却时刻过山车。

一会儿是李继迁登峰造极了,一会儿是潘罗支突然脆败了,突然间李继迁就死了,再过一会儿潘罗支又宣布告别了人间……一连串的诈降、诈降再诈降,宋朝这边时刻戒备、放松、再紧张,最后终于决定随时出兵了,但故事却突然结束。

现在终于都结束了,事后盘点,宋朝有什么损失吗?懊恼,这是难免的了,那么多珍贵无比的天赐良机,就这么白白溜走了。其间只要抓住一次,宋朝的形势就将大不一样。但就是没有啊,而且更愤怒的是,这些机会总是瞬间变形,你刚刚庆幸没有冲动,结果就超级悔恨为什么没有冲动,如果你动了,就正好迎头撞中下一次的利好变化……几个来回下来,得有什么样的心理素质,才能不对命运抓狂呢?

但是只要平静下来,就会发现宋朝幸运得让人发疯,什么都没做,只是浪费了几两金子,几匹锦缎,给潘罗支送去了牌印、官告、衣服、器械等等荣誉­性­物资,就把李继迁给废了,并且让千里之外,本来没有任何瓜革的吐蕃人自动进京寻找主人。这是多么大的成功!

这就是汉人最强的战斗力——谋略。以夷制夷,分化离间,坐享其成,这样的成功案例从古至今不知有过多少,但像宋朝赵恒时期的这一次,己经是非常成功的了。唯一的遗憾就是规模小了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辽国、契丹人还毫发无伤,宋朝还得继续打仗。

但是,己经是单线作战了。

这时时间己经接近了宋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的7月,近7年来一直饱经战乱的宋朝人不知道一波空前巨大的惊涛骇浪己经在不远处生成,很快就将由北方的深处向他们压来,他们正沉浸在国内所发生的悲剧里,太悲痛了,以至于有些麻木。

7月23日,右仆­射­、首辅宰相李沆病逝,时年58岁。他病得非常突然,只是一夜之间就卧床不起。赵恒立即去探望,离开前还一切正常,等御驾回到宫门时,李沆病逝的噩耗突然传来。皇帝当即痛哭,命令马上回程,去李沆的灵前致哀。

在灵前,赵恒悲痛地说:“沆为人忠良纯厚,始终如一,岂意不享遐寿。”说完再次痛哭。君臣情谊表露无遗。但这只是他个人在悲痛中的小感触,不足以涵盖李沆的一生。

他的早期前面己经说过,在太宗朝几乎不为人知,但也避免了吕蒙正式的名不符实,在真宗朝这短短7年的宰相生涯里,他己经成了宋朝史上的神话人物。他私德高洁、公务贤明,而且既知人,又明事,把天下万物,以及汉人中的顶尖人物的未来,都看得一清二楚。

都归纳在短短的6句话里。在未来这些事将要发生时,我会一一道来,那时才会看到“圣相”的美誉是多么的适当实际。

而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品德力量感召着、震慑着朝局,和另一位宰相,德高望重、资历无双的吕蒙正合作,让宋朝的臣民们在连年的征战里、内外交困的灾害变故里,能保持镇静,正常地生活。这很简单吗?是不是比各种匪夷所思的计谋,尔虞我诈的算计没劲多了?

但如果他治理国家,根本就用不着这些,或者没人敢在他面前耍花样,这样的能力,比起必须时刻竖起全身的毛,和周边所有动物咬得头破血流的角­色­怎样呢?

要说他的功绩,就好有一比。汉相萧和。最不显山露水,却又最重要关键的人物——“镇国家、抚百姓……”这就是一个宰相的最大职责。

他的功绩大到了什么程度,还有一个真实的硬­性­指标,但这时揭开谜底为时过早,等到再过些日子,宋朝百十余年间的太平盛世终于来到时,蓦然回首,才会惊觉赵恒、李沆这对君臣在这短短的六七年里到底做出了些什么……

死者己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想法活着。赵恒擦­干­了眼泪,开始给自己和庞大的帝国选宰相。

需要说明的是,在李沆死之前,“暴中风疾”的吕蒙正终于也挺不住了,他的政治生命己经被迫终结。彻底成为一个老去的记号。

接下来他所有的生命意义,都留在了临死之前的一句话里。那将决定另一个姓吕的同族少年政治生涯的开始。吕夷简,他将填补他叔叔的所有遗憾。强悍、­精­明、揽权、高贵,外加屹立不倒,长享富贵。这些吕蒙正一生都可望不可及的东西,都将在吕夷简的身上闪现。

但这时的宰相,就注定了要劈荆斩棘,头破血流,不仅在内斗,更要外斗,要十八般武艺俱全,随时摸爬滚打才行。所以看一下现在的几位参知政事以及枢密院的长官,冯拯(曾被寇准恶搞)、王旦(他的时代还没到)、陈尧叟(论到谁也论不到他)、王钦若(别累着贵人,这时的宰相不是人当的)、王继英(资历不够,下人出身)……

都是这样的货­色­,赵恒郁闷的闭上双眼。这就是现实,当初之所以让他们当副职,就是因为他们只能是副职!所以只能另选,第一个,首辅宰相。什么样的人才能坐稳这样的位子,那可太有讲究了。

要么得有赵普那样手段、能力;要么得有吕蒙正式的运气加资历,或者李沆式的神圣难明,但最重要的是一种气度与修养。不是说,你够强才能当,某些人越强越招人恨,爬得越高内斗就越狠!

比如说寇准。

所以寇准也不行……最后赵恒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叫毕士安的人的身上。毕士安,字仁叟,代州云中人。本名叫毕士元,但是赵恒和他的皇弟们以前叫“元休、元份”……所以他就改为“安”。这之前没有什么显著的功劳,是个非常正规标准的宋朝官员。先进士、再地方官、再京官、开封府尹、翰林学士兼秘书监。如果说他的特­色­,就只有两个字——仁德。

虚无飘渺,可是重如山岳。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从古至今,如果没有这两个字,那么能力越大的人,就越对人间有害。

这类似陈辞烂调了,不过在毕士安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相位那天,赵恒与毕士安有过一段载入宋史的对话。

赵恒:“朕倚靠爱卿为宰相,主持国事,不止在今天。但是现在天下四方多事,你也需要助手,你看谁行?”

毕士安:“‘宰相者,必有其器,乃可居其位,’臣实在愚笨,本不足以担当这样的重任。寇准忠贞义烈,善断大事,他才是宰相的真正人选。”

“可惜,他刚烈任­性­,不能服众。”

“不,寇准为人方正慷慨,大节凛然,忘身徇国,秉正道而去­奸­邪,所以与小人势不两立。这都是他长年如此,所积累下来的浩然正气。在现在的朝臣中无人能及,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不为流俗所喜。看现在的国势,陛下的仁德虽然普惠天下,让国内的臣民安逸休养。可是西北边境的外敌正在猖獗,这正是寇准施展才华的机会。”

赵恒点了头,但是说,“你说得对,可是要‘藉卿宿德镇之’。”就这样,寇准与毕士安出任大宋宰相,但毕士安兼修国史(注意,首辅宰相的特权),为首相,寇准是副手。

寇准上任了,不过离开的不是开封府,而是三司使。没办法,他是注定的电梯人生,才一两年的时间,就从开封市长就升到了国家钱粮一把手的地位。需要提一下的是,当时送他高升的三司内部官员里,有一个形貌清秀,神清气爽的中年人。此人今年38岁,比寇准小5岁,从地方官上调进京才不久,但是要注意他,他才是这个时代里最强有力的一位权臣,不管是绝世聪明而且兼职语言大师的王钦若,还是潇洒凌厉、百无禁忌的寇准,甚至就连皇帝赵恒本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个个翻身落马,狼狈不堪,并且再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而且他的事迹,都可以与“太祖代周”、“平荆湖”、“收兵权”、“契丹和战”、“西夏叛服”等等这样的天下大事所抗衡,在《宋史纪事本末》里独立成章,叫做“丁谓之­奸­”……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不过圣相所遗留的六大谶语里就有关于他的一句。

或许只有李沆才能对付他吧,不过也仅仅是在第一步上防范——永远不升他的官。如果一但让他得位,历史证明,他将横扫一切。

话题变远了,回到寇准和毕士安的身上。是不是看着很不公?寇准如此大名、大才,居然被皇帝硬生生地压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学士底下,还郑重声名,要毕士安以“宿德”来“镇之”,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可是转眼之间,寇准的报应就到了。让他平时那么嚣张,开封府尹、三司使虽然也不小了,但是毕竟不是宰相,他刚刚当上了副宰相,就被人上告,罪名足以让他抄家灭族。

说他与安王赵元杰勾结谋反!

寇准立即就吓呆了,还记得赵廷美是怎么死的吗?卢多逊是怎么倒的吗?他和赵元杰就是30年之后的真宗朝再版!

而且最可怕的是,这种事没法辩解,越描越黑,就算当时皇帝放过你,可是最恶劣的印象己经被记住了,这一生就算彻底完蛋。

就在这时,毕士安的仁德开始闪光,一位忠厚的长者不仅可以解开无形的枷锁,甚至还能挽救崩溃边缘的民族和帝国。历史为证,没有他,就没有寇准,更没有以后的百年和平……

不是他的事,可是毕士安主动伸手接了过来。之后以他并不高深的资历,更不隆重的圣眷,开始力保寇准。

只要稍微看一下这个案子,就会知道他在冒怎样的风险。

告寇准与赵元杰勾结谋反的,居然是个平头老百姓,叫申宗古。邪门吧,一个普通老百姓,居然能知道当朝宰相和亲王之间最隐私的密事,是不是很离奇?但更离奇的是,这事居然被正式立案,上传中央了!

要没内幕才怪,这位申先生背后要是没有大家伙挺着才见了鬼……这样显而易见的官场勾当,人人都看了出来,大家都往后躲。甚至都可以想像,在宫廷深处,权谋计算中长大的赵恒对这些更懂,根本就骗不了他。

但为什么某些人还要用这样的假招子来污陷寇准呢?

因为管用。不管怎样,这都证明了寇准不得人心,只要他登上了相位,就始终会有人闹事,为了正常工作,皇帝都得罢免他!

就这么简单,而且谁敢跟寇准站在一起,就会立即成为这些人的死敌,平白招惹麻烦,断自己的活路。

很头疼,但是别忘了毕士安也当过开封府尹,怎么审案他懂,而且别以为仁德就代表了软弱。毕士安的办法凶狠、利落,第一步就是把申宗古扔进大牢,严加审问,手段不知道,但是史称“具体­奸­罔”。把内幕里的事搞到手之后,他却没有追究,直接上报给皇帝,然后下一步,就是把这个胆大妄为,喜欢被人当枪的老百姓一刀砍掉。

事情我知道了,但是人证我也杀了。怎样,给你们留了面子,并且替你们砍掉了祸根,再不识相,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就这样,寇准终于平安无事,可以去做他名垂千古,光耀后世的丰功伟业了……

历史开始变得灵异。

一个民族的兴旺生哀,千万亿兆黎民的存亡福祉,真的是有它的气数存在的。当年宋朝在公元1004年的8月25日宣布毕士安、寇准为首、次宰相,其后又紧接着发生了寇准谋反的疑案,等这些稍微告一段落,大概只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北方就隐约传来了契丹人震撼大地的马蹄声。

宋景德元年九月十六日,公元1004年的10月2日,宋真宗皇帝赵恒召集东、西两府执政大臣,说:“己经多次得到边境的警报,辽国马上就要入侵。国家重兵多数都集结在河北,军情不容忽视,朕当亲征决胜,卿等共同商议,何时出发为好?”

首相毕士安先说,老成的人,先想到的是执重:“陛下己经任命了前方大阵的主帅,应该继续信任他们。如果一定要亲征,也不必到最前线,澶州最合适。但是澶州太小了,没法长时间供应大军的驻扎,所以我认为晚去为好。”

次相寇准完全相反,君子不以私德爱人,在公务上绝对以本心说话。他说:“澶州合适,但是大军在外,陛下亲临很有必要,而且越快越好,可速不可缓。”

东府宰相各执一辞,西府的枢密使们就成了决定­性­的砝码。正使王继英说:“国家重兵多在河北,陛下亲征一可壮军威,二可亲自谋划各路军队的配合,而且可以随机应变,尽速决策。但是澶州是最远端的极限,不可跃过。尤其是要掌握时机,澶州的实际情况决定了没法早去。所以,臣以为要缓。”

寇准是少数,于是就此决策,宋朝依然选择了严阵以待,就像以往一样,把主动权交给了契丹人。但是战报己经迅速传遍了宋朝北疆的各大军城,所有军队进入临战状态。

16个月了,定州大阵、威虏军、北平寨、保州,15万宋军枕戈待旦己经超过整整一年,决战终于到来,宋军的勇士们就像他们开国时的前辈那样,临战决胜,不管是南方的割据朝廷,还是北方的异族敌寇,等待他们的都是鲜血、刀锋,以及辉煌惨烈的胜利!

战斗最先爆发在边境最前端的威虏军城。辽军倾巢而出,契丹人的皇帝、太后,以及新统帅萧挞凛统统出现在前线,全军数量在20万以上。

威虏军城是定州大阵的前锋,重中之重,但只有6000­精­骑。主将是魏能,副将是白守素和张锐。定州大阵虽强,但是步兵居多,不利于迅速移动,从计划到现实,根本不能指望大阵前移来救援。于是在辽军杀到之前,威虏军、北平寨还有保州之间的宋军主将们就都私下里耳语了一番……之后空前大战的前奏就让人哭笑不得。

辽军最先派出来的居然是个外国和尚(树蕃僧为帅),只带了100多个辽兵出来打劫宋朝的边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不过马上就惊喜万分,中了头等大奖。

20万辽军压境,契丹皇帝御驾亲征,面对区区一个弹丸之地威虏军,能想象宋军还敢出城吗?于是这位和尚大哥正在充分享受打劫的快乐,就被突然出现的大群宋军所包围,砍瓜切菜一样,100多个辽军身首异处,该和尚下马投降。

然后宋、辽两军都怒不可遏。在宋朝,魏能杀心难耐,满心带队出城砍个有份量的契丹脑袋,却不料只拿一个混帐外国和尚开刀,呸,真晦气!可在辽军,这真是奇耻大辱,在皇帝面前丢了大人。

辽人是纯真无邪的佛教徒的,不说别的,现在的前锋大将除了顺国王萧挞凛之外,还有一位叫六部大王萧观音奴。怎样,可以崇拜到这个地步,但是别吃惊,这是小意思,契丹国王耶律隆绪的小名更伟大,叫文殊奴……可是宋朝人居然敢这样对待佛门弟子!

辽军立即出动­精­兵追击,这正中魏能下怀,来得好,他在城外等着,两军相遇,第一次血战就此爆发。魏能是宋军中有数的勇将,这时奋勇厮杀,但是寡不敌众,关键时刻,他率部向后面稍微退了一点,这时他的脸上应该带着一丝非常诡异的笑容——他的后面有一个辽国人的噩梦。

北平寨的张凝!

就是那位在大雨中,冲上长城口,一路斩杀辽军过两万的战场屠夫!张凝出战,压抑了16个月的暴戾把和魏能消耗了大半军力的辽军立即催垮,契丹人仓惶败退,向大部队求援。

但是辽国的三巨头却没什么反应,这个混帐威虏军,真是又臭又硬,这么多年了从没捞到过好处。但是它太渺小了,根本没必要跟它纠缠,别忘了这次出兵的重点是什么……于是辽军立即抛开它,向宋朝的下一个据点进攻,不会每个地方都是威虏军城,总会有所收获的!

但是见鬼的是,他们选中的是北平寨……

那是张凝的老家,而且里边的主将叫田敏,那是比魏能更狠的角­色­!从待遇上他就与其他所有的将军都不同,为了重视和荣耀,田敏有天子特赐的御剑,可以随他便宜行事,定州方面的前线总帅王超都得让他三分。

这时辽军突然进攻他的防区,要注意,他的部队比魏能还要少,只是5000­精­骑,但是他的选择是主动出击!北平寨的前沿小村——杨村,田敏部与辽军先锋遭遇,硬碰硬的野战,失败的竟然是久负盛誉的契丹铁骑。而且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战胜之后的田敏根本就没有回军的意思。

他在等一个消息。

傍晚时分,消息回来了,是他早就远远撒出去的探子。回报说契丹人的皇帝就在这里往北10里远的蔳­阴­驻寨,那实在是不太远啊……黑夜中的田敏和一路疾行赶回来的张凝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太好了,还等什么?!当天夜里田敏率­精­兵夜袭契丹皇营,催营直入,无所阻挡,视20余万辽军如土­鸡­瓦犬!

据正史记载,当天杀声四起,全营大乱,契丹皇帝耶律隆绪大惊失­色­,马上召来主帅萧挞凛,问——“今战者谁?”

萧挞凛回答——“所谓田厢使。”

契丹皇帝叹息——“彼锋锐不可当。”

然后全军开拔,转向别处攻击。这次的运气啊,就还是那么的好,因为他选中了保州,那是杨延昭的地盘!不过根本没办法,这些地方本就是宋朝边境的重要城市,你要打架就只能选他们。

结果这次更郁闷,在威虏军、北平寨还是与宋军的主将较量,但在保州,连城市的边角都没看见,杨延昭的影子都没摸着,就先倒了个大霉。

辽军的前锋正在赶路,没招谁没惹谁,结果路边的树林里突然间乱箭齐发,一片人仰马翻之后,辽军冲了进来。但是林子太密了,只能下马步战,但是他们忘了,宋军300多年里最强的武器就是弓箭。仍然是箭如雨下,辽国人被­射­得只有一条可走。

那就是重新上马,该­干­嘛­干­嘛,不理这帮暗箭伤人的家伙。而且走得实在狼狈(一片一片的箭啊),连死伤的契丹弟兄们都来不及拉走。结果事后这些宋军走出林子,收拾战场,还在一个辽军军官的身上搜出了“右羽林军使印”。

更要命的是,猜一下这伙宋军有多少人?只不过才10个!他们不过是出来打探军情的,就敢向辽军的前锋挑衅。

历史记住了他们的带头大哥的名字——振武小校孙密。

契丹人憋了一肚子的闷气,牢牢记着半路上的屈辱,来到了保州城下。杨延昭,你管教部下不严,现在就让你替他们还债!

辽国开始猛攻,保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攻击的好对象,防守者试金石。因为城墙够长,但是人数却太少,杨延昭也只有5000­精­骑。但是他一反常态,根本就没冲出城来和契丹人比刀子,而是就稳稳地呆在城里,纯粹防守。

这个理念一但确定,辽国人都快发疯了。还记得五六年前严冬时节的威虏军城吧,杨延昭那时的人更少,都能让萧太后望冰兴叹,黯然退走,这时保州城内兵马齐全,更有长期训练的民兵,他要死守,辽国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结果只能是比来时更郁闷地撒退转移,再到别的地方去碰运气。在他们身后,保州城头上的杨延昭应该笑得比前几天的田敏更加凶险。他早就不屑于冷兵器战场上片刻兴奋的血腥厮杀了,他刻意保留下了自己的实力,就是要办件更痛快的事。这件事,在宋朝来说,己经有10多年没做过了。

他发誓也要让辽国人尝尝宋军铁骑的滋味!

这时战线全面铺开,不止在镇、定、高阳关方向辽军四处出击,就连西边的山西并、代两州(原后汉太原方向)的地界,也爆发了宋、辽两军之间的激战。

宋军的主将是并、代钤辖高继勋。辽军有数万人越境而入,高继勋登高远望,他前面就是一片天然的战场——草城川。这是太行山的一条余脉,不太险峻,但是山势起伏,连绵不尽。只见虏骑数万,彻地而来。但是他笑了,对身边的苛岚军使贾宗(开封特派人物,近于监军)说:“看到吗?敌虽众,但是阵不整。契丹人的将军是个庸才。我兵虽少,但必胜之!你带人先到山下去埋伏,我必将击败来敌,把他们赶进你的埋伏圈,那时你须勇战,我军必大胜!”

一切都像他说的那样发生,他在旷野中击败了来敌,但是这远远不是他的目的,他驱赶着契丹人就像在放牧着自己的牛羊,准确地把他们逼进了贾宗的埋伏圈——山下的寒光岭。

寒光岭变成了契丹人的墓场,契丹人被前后夹击,溃不成军,自相践踏蹂躏,死伤近万余人。在战争的最初期,不仅在主战场,在偏远地带一样遭到了重创。

回到主战场,宋、辽两军突然间主力碰撞。辽军集中所有兵力,越过了威虏军城、北平寨、保州等边境据点,直奔宋军的定州大阵。

公元1004年的10月底、11月初,辽国的皇太后、皇帝、主帅三位集体莅临定州,宋朝北方主帅王超出定州,在唐河沿岸列阵,步、骑间杂,按御赐“阵图”布置,不差分毫,等待契丹人主攻。

注意,王超不是魏能、陈凝或者田敏、杨延昭,那些前方星罗其布的前锋们,可以因地制宜地自作主张。他是总帅,皇帝的每一个命令他都要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执行!

赵恒的命令是,最先坚守不出,经一宿之后(计划中辽军将疲惫),才击鼓挑战。战斗的方法是:先派前锋、次前锋去挑战,任务是引诱敌人来追,大阵则静待来敌。

敌人如果来攻打了,那么大阵骑兵居中,步兵在外,不许乱动,让敌人只能就此厮杀,让契丹人的骑兵发挥不了作用……

王超严格遵守,连同他那个骁勇善战,可以在党项腹地,李继迁的老巢里把党项人驱逐出去的儿子——王德用,都在定州唐河一线上“稳重对敌”,从此直到战争结束,一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辽国人的攻势却举世皆知,他们突然间就出现在了定州大阵的背后,宋朝的冀州、贝州(今河北清河)、祁州(今河北安国)都被突如其来的猛攻!战争的格局瞬间被打破,天平倾斜了,辽国人抓住了定州大阵、“平戎万全阵”等等等等乃至于汉人们以为万无一失的所有大阵的最大弱点——我不打你行不?

河北平原一望无际,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天然阻碍,那么我为什么要拼了老命的跟你们宋朝军队硬抗?我是契丹我有马,我就是要遛你两步,你跟不跟?

如果不跟,那么广阔天地全是我的,随我烧杀掠夺;如果跟,那好,大阵立即走型,注定了只有骑兵­精­锐中的­精­锐才能追上他们,那时以众凌寡,随心所欲……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问题了,王超征战一生,连这都想不到?

这时他的选择是最理智的,既然己经错,那么就错到底,这时再慌里慌张地跟上去,就纯粹是找死,那时败光了家当,除了军队都死光,完全于事无补之外,还要再背上违抗皇命的黑锅。于是定州大阵就此无声无息,在宋朝的各种官方文献中,都找不到这15万­精­锐正规军的在这段时间内的存在记录。

于是远在河南的开封城里,宋朝的君臣们手脚大乱,每一个人都露出了心灵深处最本真的原形。聪明绝顶的和丰姿伟貌的,都想到了同一个词——逃跑。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不仅以近乎君前失礼的态度来镇服朝臣,而且还针对突发恶劣的军情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解决办法,决不仅仅是强硬、霸道或者天生好胜这样简单。

寇准,他的辉煌时刻终于到来。

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一样从河北、甚至河南飞进了开封城皇宫内院的……对不起,不是枢密院,而是中书省。

这一点至关重要,从根本上决定了历史进程。

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真宗朝最早时的宰相吕端、李沆等人,都是赵恒的恩人或者老师,为了信任,更为了尊重,赵恒下令不仅是国家政事,就连军事行动,也要首先交给宰相们看。

这个习惯被保留了,毕士安、寇准当上了宰相之后,一样拥有这个特权,压制着枢密使。这就让寇准成为了当时开封城里最早得到第一手情报的人。

情况紧急,都到了“一夕之间,急书五至”的地步。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脑袋,都能想象到20多万的辽兵,己经冲进了宋朝的腹地,门户大开,每时每刻都在杀人放火,生灵涂炭,多耽误哪怕一分钟,就会又多死多少条人命!

但寇准就是不急,这些十万火急的告急文书他却连看都不看就扔在了一边。这时他和皇帝离得很近,随时都能请见,但就是不。他吃饭、喝酒、聊天、嘻嘻哈哈,想­干­嘛就­干­嘛,似乎乐得很(饮笑自如)。

而奇妙的是大宋朝的首相毕士安就在边上看着,也不管,随便寇准为所欲为。

直到第二天的早朝,中书省才把这些烫手的,粘满了人血的文件上交给皇帝。那一刻,赵恒的眼前肯定变成了黑­色­。

知道灾祸发生了,知道危险临近了,可就是没有消息,以为还好,还安全……可是突然间就大难临头,不可收拾,整个河北都成了敌战区,连河南都在被突破中!这是怎样的刺激?!

要知道宋朝的国防理念基本就是边关重兵防御,国都内禁军压制全国,而在国都与边关之间从来都是空的。藩镇之类的强势力量早就被赵恒的伯父、父亲给彻底抽空,变成了赵宋官家的天堂世界,但现在也成了入侵之后的契丹人的天堂世界!

感谢这时赵恒的理智,在巨大的震撼中,他仍然认清了这时唯一能为他解开死结的人——寇准。他问,现在该怎么办?

寇准的回答则非常体贴到位:“陛下,您想快点了结此事,还是慢点?”

如果换成是赵匡胤,相信寇准的大门牙就应该在话出口的一瞬间飞舞在金峦宝殿上了,你简直是在恶搞,怠误了军情,还敢拿皇帝开心!

但是三代才出一个贵族,赵恒是宋朝真正的第一位生在深宫内院,长在罗琦丛中的皇帝,他有涵养。他说,我要快。

寇准回答则简洁明快:“那么很简单,臣以为五天之内就可了结。只要您亲征。”

历史在这里出现了争议。寇准说出这句话,赵恒的反应是什么?有一种说法,是赵恒犹豫了,他说要回后宫再细想。但是寇准强调,军情紧急,再没有时间了!所以赵恒匆忙起驾,立即亲征;

这出自北宋人陈师道。

另一种说法出自官方,赵恒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因为他之前就曾经说过要御驾亲征,还要东、西二府的高官们商讨出征时间,事到临头,怎么会退缩?况且五六年前,他刚刚即位时,就曾经亲征过,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

但是不管怎样,当天赵恒都答应了寇准的请求。只是昂然下殿,准备征伐的寇准忘了一件事。他为了追求效果,刻意地积压文书,刺激了皇帝,但是也因此把别的人也刺激到了。

聪明绝顶的王钦若,和丰姿伟貌的陈尧叟。一个是参知政事副宰相,一个是枢密副使,基本上都与他平级。等朝臣都散开,该­干­嘛都­干­嘛去了,他俩悄悄地到皇宫深处请求赵恒的接见。

两个人的意见一致,都是请求皇帝逃跑。差别就在于一个请皇帝逃到成都(陈尧叟的老家),一个请皇帝到金陵(王钦若是江南人)。

这个提议看似很突然,根本就没有道理。眼放着宋朝国都之内还有数十万的禁军,河北、河南境内战况只是恶劣,但绝对没有崩溃,为什么要这样的绝望。但是要强调的是,第一,契丹人这次的兵力非常雄厚,达到了20多万,这在真宗朝以来,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二,整个河北被突破,连河南都被威胁,这更加是宋朝立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就拿上次赵恒的亲征来说,他也是到的大名府,那仍然是河北境内。

尤其现在快入冬了,黄河马上就会结冰,那时最后一道天险也成了平坦大道,开封城最后的保障就只剩下了当年赵恒他老爸的五字真言——“在德不在险”。

这就是当时的现实,不过从此前赵恒所有的表现来看,这些都应该吓不倒他的。他虽然不甚强硬,但是从来都没有怕过战争,宋朝人都等着由他来率领,再一次渡过难关。

就连寇准也是这样,所以当他再次被皇帝紧急召进皇宫时,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之后,他就记起来了。为什么当初赵光义要给自己的三儿子取这个名字——“赵恒。”

当年赵光义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说——“名此,欲我儿有常德,久于其道也。”

儿子,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要提醒你,要有始有终。你的本­性­是很好的,只是要坚持住,别有头无尾,朝秦暮楚啊……赵光义一生虽然建树少、破坏多,但是他的确有他超人的地方,以文治国,至少能把一个人的本­性­和缺陷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三儿子最大的毛病就在于此,一个没长­性­的孩子。

在这之前,赵恒对国家的施政,尤其是对战争的处理,都有节有度,紧轻把握之间老到沉稳,而且绝没有怕战避战的表现。但是这时不同了,他召见寇准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朕现在是去成都好?还是去金陵的好?”

居然是想逃跑!

想来当时寇准在震惊之后,心里最强硬尖锐的一句话应该是——陛下,那么你是想当孟昶呢?还是想当李煜?!

但他终究是宋朝的臣子,这样的话怎能说得出口,他向旁边看了看,发现­肉­瘤子王钦若和高大英俊的陈尧叟就在身边,一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事论事没有用,得让背后的教唆犯疼了才行!寇准说:“是谁给陛下出的这种主意,应该马上砍了他的脑袋!现在皇帝神武,将帅同心,只要您亲征,辽国必将撒军。就算您不打算亲征,我们坚守城池,时间长了,辽军也自然疲惫,无论怎样,都到不了您抛弃宗庙,出外逃难的地步!”

但是这样的话太没营养了,根本就打动不了赵恒。很简单,大难己经迫在眉睫,这样传统教科书式的套话,去骗小孩子去吧,赵恒一点都不白痴。

形势己经急剧恶化,辽军这时终于取得了重大战绩,祁州(今河北安国)被攻破了,守军全军覆没,接着辽军又猛攻瀛州(今河北河间)。所有的消息都被隔断,瀛州的存亡根本没法判断,而且辽军的前锋又继续南下,己经接近了冀州、贝州(今河北清河)!

再后面就是河北重镇大名府了……紧接着就是最后的屏障黄河。

这里要说一下地形。宋朝北疆的州府分布是这样的,先是威虏军城、北平寨、保州等前沿据点,后面的镇州、定州等是超级军城,再往后才是祁州、瀛州、冀州、贝州、大名府这一连串的居民点,再向后,才是河南境内的澶州等地。

但是这部分的河南,并不是“黄河之南”,还在黄河以北,过了黄河,才是宋朝的国都开封。

而这时宋朝的军力分布却让人绝望。重兵都集结在定州大阵,但它一点作用都没起到,辽军扑向了河北以南偏东的方向,那边的大名府一带,充其量只有3万多人的军队。怎么说呢,在这样的大场面下,比没有强点,而且想要像田敏、张凝那样和辽国人硬拼一场都做不到。

大名府可不是北平寨,他们身边有数不清的宋朝老百姓,你一时痛快了,除非能把辽国人一举击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时寇准无论怎样鼓励、威胁甚至展望美好的前景都没有用,你得有办法,河北空了,整个防线都漏了,你得能迅速补上!

寇准的对策有三条——第一,马上调天雄军(河北大名府一带驻军)步骑混合约一万人,由周莹、孙全照等人率领,火速赴援贝州。如果人数不够,就先发五千人,由孙全照全权负责;再令莫州方面的石普等人策应,不单是向大名府增援,更要向北,直接进入辽国境内,尽一切可能烧杀抢掠,让辽军有后顾之忧。军队如果不够,就选派民兵;

第二,如果这时辽军己经越过贝州,逼迫大名府,那么立即命令定阵大阵南移,至少分出3万人南下增援,定州大阵的损失,就由土门方向的雷有终来补充,命他即时率兵靠拢。再令王超在定州依城列阵,与威虏军城的魏能、北平寨的田敏等人汇合,选择时机向大名府集结,以便您御驾亲征。

第三,万一定州被辽军隔断,王超的大阵没法前来汇合,而且大名府一带全被辽军袭击,就只有命令魏能、田敏的全骑兵部队不顾一切代价南下,去牵制辽军的进一步行动。而这么做的全部意义,都只在于滞留辽军的攻势,等待您的亲征……

亲征,赵恒仍旧沉吟,但寇准的话还没有说完。

现在全部的焦点都在河北大名府,没有兵,但是我们有大臣,要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天下皆知的您的亲信大臣去,这样才能让百姓军民们相信,您没有放弃河北。这个人……他突然转向了聪明绝顶的王钦若。

参政大人,现在是为国分忧之时,您不能推辞!

蓦然抬头,王钦若惊觉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雷劈中了。四目交投,他看见寇准的眼睛里闪烁着痛快淋漓的仇恨,那里面的每句话他都读得懂。

……该死的懦夫,你敢当逃兵,老子就让你第一个去扛炸药包!

……你不是聪明吗?留着你在皇帝身边,你的聪明就会没完没了,跟皇帝咬耳朵说悄悄话,把皇帝搅得心乱如麻。那就把你远远地扔出朝廷,让你和辽国人耍聪明去,看看管不管用!

但是王钦若也是人中之杰,并且实事求是地说,不管他对于宋朝是个什么角­色­,他对于赵恒来说,从始至终都是忠贞不二的。他瞬间就稳定了下来,态度沉静地对皇帝说:“陛下,臣愿去。”

只是从此在心底里深深地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寇准,从现在开始,有你没我!

就这样,宋朝的参知政事副宰相王钦若亲临前线,火速赶往了当时最紧要的关口——河北大名府。缺兵少将,但还要把定州大阵都堵不住的敌人拦住,给皇帝亲征争取时间。

支开了王钦若,寇准正要展开下一步谋划,但就在这时,一件奇妙的事发生了。在前线的远端莫州城,宋朝的大将石普突然见到有四个汉人装扮的士兵来到城下,为首的人自称李兴,他拿着一封信,说,这是写给汉人的皇帝的……

这时整个河北就像一片汪洋,契丹铁骑就是海水,而宋朝的几座为数不多的大城,只是海水中飘浮的岛屿。这种情况下,四个宋兵居然能安全地来到城下,并且写的信是要交给本国的皇帝的!

奇哉怪也,但是更奇怪的是,石普接过信,只是看了一眼信落款处的人名,就再不迟疑,马上­精­选了多名亲信,分走不同路线,命令他们跨越整个河北,一定要把这封信送进开封都城。

上交皇帝本人。

于是就在王钦若北渡黄河,赶往大名府前后,这封信千辛万苦终于在公元1004年的11月7日送到了宋朝皇廷之上。这其间好几个送信人都出事了,一个叫张皓的还被辽军生擒。记住他,在这场伟大的战役中,整个东亚的格局都将为之改变的超级赌搏里,一个个小人物都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张皓就是其中之一。

但无论谁,都比不上这封信和发信人的作用……

当年宋真宗赵恒展抚信笺,审视来函,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是一封死人写来的信。

王继忠。

竟然是他当皇子时的玩伴,后来又为他而战死的将军,难道还没死?

王继忠在这封信里先解释了一下当年在战场上都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怨恨救援不利的王超,而是自认有罪。战败就是军人的失职,何况他还投降了辽国。但是他说,辽国知道他是宋朝皇帝的亲信,所以对他也非常的好,现在两国交战,他回忆起当年与皇帝在一起,时刻都听到皇帝说,要“息民”、“止战”,而且现在辽国一直很钦佩您的仁德(况北朝钦闻圣德),想和您重归于好,希望智慧仁慈(睿慈)的您能勉强听从这个建议……

听吗?首先得分清楚这件事的真假。而且关键点并不在于王继忠是否真的没死,这封信真的是他发出来的。而在于,这封信的确是契丹人的意思。

凡事要多想,在这种非常时刻,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说挺在前线(也可以说是陷在敌占区)的石普是不是怕死了,违造了这封信来骗皇帝去主动求和;也很有可能是契丹人感觉强攻太费劲,要耍诈来麻痹宋朝人。就像当年南北的石勒那样,一边进攻,一边苦苦哀求说我没恶意,就这样一直到敌人的城边,才露出了本来面目。这样的事类太多了,胡人别的智慧没有,说到战场上的鬼魅伎俩,一点都不比汉人差。

讨论展开,很快统一了意见。以首相毕士安为首,集体同意“相信”契丹人一次。不为别的,至少这时稳和一下,对宋朝人只有好处。而且还给出了契丹人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这几年有不少契丹人越境投降,据他们说,辽国惧怕陛下神武,以及本朝资财雄富,深恐我们举兵收复燕云,所以才以进为退,屡次挑衅(自比北魏、辽为蜀汉?)。现在他们一再受挫,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撤退,所以要讲些条件。似乎应该是真的。

但是赵恒摇头——不对,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辽国是真的想议和,也有别的企图。他们要的是关南的土地,以前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如果他们要钱财,可以答应,如果他们要土地,那么只有一战。朕必将亲征!

就这样,两天之后,宋朝给王继忠回了一封信,信里答应可以议和。但是仅此而己,不急迫,很镇静,等着辽国的进一步动向。但是等来的,却是辽军猛攻瀛州,瀛州己经陷落,并且连冀、贝两州也都岌岌可危,即将沦陷的流言!

越没有消息,就越有流言,每日每夜,压力都在急剧增涨,直到20日,准确的军报还是没来,但是王继忠的第二封信却到了。

信里措辞仍然非常恭顺,但是却非常强烈地暗示了一点——关南地区本来就是辽国的地方,人、地两熟,瀛州恐怕是守不住的……希望皇帝早派使臣去议和。

很明显,这是辽国人的语气,但更明显,对方说的是实情。

面对赤­祼­­祼­的要胁,宋史的官方记载中,赵恒是这样说的:“瀛州素有防备,不必担忧。不过我方先派遣使者,也没什么损失。”(瀛州素有备,非所忧也。欲先遣使,固亦无损)

说得很轻松,也着实的大度,有上国的气派。但是做买卖,谁先开价谁吃亏,没人不知道!但是身临其境,谁能怎么办……于是宋朝先选出来一位军中勇士,叫李斌,由他持信箭穿越战场,通知辽国宋朝将派遣使者。一方面要枢密院推荐,由谁来担当这次议和的使臣。

使臣自己站了出来,叫曹利用,是枢密院的一个小吏,当时的官职是“鄜延路走马承受公事”。说白了就是一个跑腿传令的办事员。

一瞬间赵恒肯定觉得被伤害了。关键时刻,国家都危难到了这个地步,平日里那些高官厚禄、脑满肠肥的大臣们居然一个个都缩头了,只推出这么个小东西来顶缸,哪有半点对他,对这座江山的忠心!

愤怒中,他告诉枢密院重新选人,这个不行。但是枢密正使王继英郑重重申,陛下,这个人一定行。

行吗?赵恒心里没底,估计他每晚睡觉时大殿外边巡逻的,都比这个曹利用的官大些。而一个人的官职,是可以直接和他的能力挂钩的……于是他对这位小曹同学千叮咛万嘱咐,把这次的使臣工作定了标准。

“契丹人不是要求割地,就是要钱财。关南地区归中国己久,寸土不给。但是你要知道历史的传统和惯例,像以前的汉朝就经常以钱财玉帛赐予匈奴的单于,这个分寸你要把握好。”

语重心长,有节有度,曹利用也恭顺地听完了,但是抬起头来却一脸的激愤(利用愤契丹,­色­不平)——陛下放心,如果契丹人痴心妄想,臣宁死也不会答应!(彼若妄有所求,臣不敢生还!)

宋朝的和谈使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悲壮必死的决心,但不管怎样坚强不屈,他都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弱者的地位。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瀛州。

瀛州城丢了,战局进一步恶化,所以要低调作人嘛。

可事实上完全相反,辽国人集中了全部军队,不分昼夜猛烈攻打了10多天,瀛州城却成了他们的噩梦,可以说是历次宋辽战争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

在这次攻城之战中,辽军全力以赴。上至萧太后呣子,下至每一个士兵,尤其是契丹国内地位低下的奚族人,都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们扔下了马匹,像汉族人那样临时打造了大批的攻城器械,然后四面围城,背负着盾牌一样的木板,向城墙攀登。同时箭如雨下,密集的程度肯定超过了赵光义围攻太原城时。

因为战后发现,城头上挡箭的木板,方圆几寸的地方,就先后中箭二三百支!

宋朝的瀛州知州是西京左藏库使李延渥,他手下只有少量的州兵和厢兵(民兵,当时称为强壮),这都是宋朝军队里二三流的等级,所庆幸的是,冀、贝两州的援军抢在了辽军围城之前赶到,让李延渥得到了宝贵的补充。

就这么点人马,就开始经受20万辽军没日没夜的轮番进攻。简单地讲,就是辽国人不断地往城墙上爬,可宋朝人把城里能砸死人的都扔下去,城下面辽国人的死尸越积越多,但是萧太后都亲自上阵击鼓,要辽军士兵不计生死地继续往上爬!

10多天之后,全体辽国人都绝望了……再攻打下去,瀛州城也许会破,但是他们的人或许也都会死光!因为他们己经付出了死3万余,伤6万多人的巨大伤亡代价,可是瀛州城仍然不是他们的!

只有撤走,而且非常的匆忙,战后宋朝人出来打扫战场,辽军扔下的铠甲、盾牌、兵仗等物有数百万件,光是护城战壕里就捡出来40多万支箭。

多奇怪啊,正在战争中,而且远离大本营,这些急需的战备物资为什么都扔下了?而且更怪的是,辽军的下一个目标居然是更南方的大名府。想想看,在他们的身后边己经留下了魏能、田敏、杨延昭、石普等宋军边关重将,以及15万之众的定州大阵,他们的确把这些宋军人马与宋朝的国都隔开了,但相应的,这些人马也把他们与燕云十六州隔开了!

没有了退路,并且在瀛州城下大量减员,士气受挫,这种凶险时刻居然仍然选择南下,继续侵略,他们是想­干­什么?是不是在自杀呢?!

可同时却又秘密地通过暗道,直接和宋朝的皇帝提议讲和……这样的异族人,在以前任何一个朝代里的汉族人,都从来没有遇到过。

所以注定了曹利用的和平使者身份也不好当。他顶着刚刚提升的阁门祗候、崇仪副使的头衔渡过黄河往前赶,到了大名府就被王钦若、孙全照给拦住了。

绝大多数的史书里都说,这是因为前方在打仗,所以王大宰相和孙将军不放曹利用再往前走。其实哪儿跟哪儿啊,什么前方后方的,战火己经烧到了大名府的城墙根儿底下,全城百姓连带着各级官员随时都会城破人亡尸横遍地,这时候出城,你是举着白旗请降,还是堂堂正正的议和?!

所以王钦若不放曹利用出去,决不是仅仅是因为人身安全的问题,更有国家体统的考虑!

这时要鄙视一下各种版本的历史读物,甚至王钦若、孙全照的官方本纪,难道是王钦若以后的声名狼藉,所以让以后千百年间所有写史的人都对他刻意的压制?这不公平,因为大名府之战的难度绝不在瀛州保卫战之下,在一定程度上或许还要超过,功、过分明,不能因人而废事。

当年大名府城内,除了少量的厢兵、民兵之外,只有临时赶到的一部分天雄军,数量绝对不会超过瀛州城内的翼、贝两州的援军,辽军突然杀到,满城军民一片惊慌。这时王钦若招集众将,分配各自的防区。

办法很公平,抓阄(探符)。

但是孙全照反对,他说:“我家世代为将,请不探符。诸位将军你们随便挑吧,全城门户,你们挑剩下的,就是我的。”

最后挑剩下的,不出意料,正是北门。那是契丹兵正来的方向。这时王钦若以宰相之尊自任去守南门,虽然不是正面的门户,但仍然是独当一面。可是孙全照再次反对:“这不行,参政大人是主帅,你要号令全城的。尤其是南北两门相距20里,到时你一但下令,必将耽误大事。所以你应该留守大名府城中央的府衙,这样才能占据中心,四面照应。”

王钦若听从了。刚刚分派完毕,辽军就杀到了城下。紧接着,这些在宋朝北疆几乎所有城下都遛了一圈的辽国人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只见大名府的北面城门完全打开,吊桥落索,没有一兵一卒露面,你们随时都可以进来,欢迎你们进来,只要你们敢!

但是没有谁敢,因为孙全照的威名就是辽国人身上的伤口。多少年了,只要两军交锋,孙全照出阵,辽军的身上就会变成筛子,哪怕他们披着最重的铠甲也完全失效。

孙全照的弓箭手都使用一种漆成血红颜­色­的劲弩,根据资料可以知道,这还不是后来宋军中最强的“神臂弓”,但仍然让辽国人闻风丧胆,他们绕过了北门,去攻打东门。

当时的战场就此变得诡异,大名府北门全门洞开,却寂静无事;另一边的东门却喊杀震天,辽军像攻打瀛州城那样在攀墙而上,重复着爬上摔下来,再爬上去再摔下来的无聊运动。什么原因呢?仅仅是一些弩箭的威胁?

或者还是勇战者不死于沙场,敢战斗的心灵压制住了侵略者的气焰?

不知道,反正辽国人猛攻了一整天,快到晚上了,他们悄悄地安排了别的行动。他们先是去攻打大名府的老城(地点不详,战况不详)。到了深夜,他们又迂回到了大名府的城南,但没有攻城,而是声势浩大去攻打大名府倚为犄角之势的子城——德清军。

王钦若一直守在官衙里,他得到了报告,第一时间反应派出城里的主力天雄军去追击。但是刚刚冲出城去没多远,前方的辽军一片火把,还在很远的地方,可身后突然间伏兵四起,另一股辽军己经把他们的后路给断了!

辽国人吸取了上次瀛州围城失败的教训,他们成功地把宋军守城的主力引出城外,在黑夜中前方的辽军也迅速回头,成前后夹击之势,要一举歼灭天雄军,再回头攻一座没有了兵源的空城!

当年大名府的城头上,每个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天雄军陷入绝境,却毫无办法,危急关头还是孙全照从北门赶了过来。他一边命令自己的嫡系部队向南城集结,一边找到了王钦若:“如果丢了天雄军,大名府转眼就完蛋,北门你换人,我去救他们。”

说完带兵出城,黑夜中万箭齐发,紧跟着贴身­肉­搏,史称辽军设在南城边的伏兵被他砍杀殆尽,终于把天雄军接应了回来。不过,他杀人的时候,辽军也没闲着,天雄军能回来的只有十分之三四而已,黑暗中辽军不再找他们的麻烦,而是就近就把德清军城攻破,里面的军民人等都死了……

就是这样的凶残狠毒,灭绝人­性­,消息传回开封,宋朝人既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得胆战心惊。更绝的是,没过几天,王继忠居然又来信了,说是辽国同意宋朝的提议,可以和谈,并且敦促宋朝快些派使者过去。

真是又拉又打,打吊结合,让宋朝君臣在打、和之间不停地犹豫,要怎样打,到底能不能和,甚至得怎样讲价钱,都摸不准路数!

可是却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寇准。他一直都在着手准备怎样与辽国开战,把不利的局面给扳回来。因为一个真理是永恒不变的——弱国无外交,更不可能有什么和谈。

想谈,必须得有谈判桌上的砝码。

为了这一点,他迅速动员了全国所有能够征调的部队,以及战场之外宋朝由于种种原因而不敢动用,本来决定永久封存的一员超级战将。

就是这位将军,在不久之后,给了辽军最致命的一击,就像一瞬间扭断了辽国人的脖子,让他们彻底窒息。

上党名将李继隆。

这个人己经在历史上消失六七年了,本来也注定了要永远沉沦,再不见天日。一切都只因为赵恒即位时,他的妹妹明德太后李氏的那个愿望。

用原楚王赵元佐替代己经是皇太子的赵恒登基。

结果赵恒登基之后,他就被解除军权,成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同平章事。按说挂宰相头衔的道级节度,这真的是武将们可望而不可及的顶级地位了,但是对李继隆来说,却只是一个尊而不贵的牌位,让他痛苦不堪。

李将军是个天生的士兵,稍微回顾一下他的前半生吧。出身名门世家,父亲是宋朝的开国功臣,但并没能带给他什么特权,甚至他的父亲李处耘曾经得罪过赵匡胤的结义大哥慕容延钊,在他投身军界之后,反而步履艰难,要在校军场上每­射­必中,技压全场,才能被任命为南方小郡的监军小官。从军第一仗,就是宋朝平定后蜀之后,虐待川民引起的叛乱。这时李继隆年未弱冠,没到20岁,就走上了战场。

战绩突出,凶险百倍,他曾经连人带马摔进山谷里……再只率领300名士兵到长沙去剿灭数千名当地的蛮族,结果毒箭贯穿他的手臂,大胜之后奄奄一息……进入太宗朝之后,他开始独当一面,人人都说,这是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小舅子,但是纵观他的战绩,除了在君子馆惨败时他让人愤怒之外,几乎从来没有败绩,就算在雍熙北伐全线溃败中,也只有他的人马全军而回。

不夸张的说,在太宗朝中晚期的10年之间,他是宋朝对外战争中总揽全局的人。

但是他被赵恒在人间蒸发了,国家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与他没有关系。灵州失守,他的好朋友裴济战死,他立即请战,但不被理会;望都之战失败(王继忠被俘),李继隆多次上书,要再上战场与辽国决胜负,但仍然被搁置……至于这时他被宋朝想起来了,官方的说法是因为战况危急,必须动用一切力量。

但是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李继隆己经没有什么危险系数了。因为他的妹妹明德太后在九月份己经病逝,临时前想见见自己的兄长,但格于禁忌,李继隆只能在妹妹的寝宫大门外跪拜,与亲人永诀……就是在这种蚀骨之痛中,他接到了朝廷的征调军令。

战争终于来了,你可以上阵了。

李继隆被任命为驾前东面排阵使,副手是侍卫司马军都指挥使葛霸,正在大名府激战的孙全照被任命为都钤辖,张旻、石保吉、秦翰等赵恒的亲信悉数上阵,率领开封禁军赶赴前线,但目标是……澶州。

前面的大名府不管情况怎样危急,这些生力军都置之不理。因为他们使命只有一个,为皇帝打前站。

宋景德元年十一月二十日,公元1005年的1月3日,宋真宗赵恒终于御驾亲征,命雍王赵元份监国,率领文武百官,连宰相带将军,全体出战。也就是在这一天,他又一次接到了王继忠的信,信里面再次声称辽国的皇帝愿意和谈,但是宋朝的使者怎么总也不露面?

赵恒在亲征的路上回信,说曹利用己经出发,将穿越大名府战场,要辽国表示诚意,派兵将接待护送。就这样,一边揣着和谈的密信,一边带着数十万把尖刀,宋朝的皇帝在逐渐接近辽国的陛下。不过感觉怎么这么的怪哪,当年的密信应该是当时的最高机密了,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于是走在一片杀心的庞大军阵中央,下决断的这位皇帝却肯定是首鼠两端的。

要狠狠的打,还是留下分寸和余地?打得太重了,辽国会不会恼羞成怒,不再和谈了?那样不好吧!

一切不得而知,只是刚刚走出去一天,后方就突然传来一个噩耗——留守京城的皇弟雍王赵元份暴死,除了开门晦气之外,还得马上决定谁回去监国。

选中的人叫王旦,这位后来的宋朝首相接到命令以后没有马上启程,而是说:“请陛下宣召寇准,臣有话说。”寇准来了之后,王旦的话是:“陛下,如果10天之内还没有胜利,我需要做什么?”

注意,只是10天。是不是非常古怪,两国君主亲自交锋,无数兵将生死相搏,这样的场面,10天能分出来什么结果?但是在正史记载中,赵恒一下子就沉默了。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说出了三个字——“立太子。”

等于交待了后事!

因为辽军这时又有了新的动向,他们似乎是知道了宋朝的皇帝正在做什么,己经扔下了大名府,冲向了黄河北岸的澶州。像是急于接近赵恒,这个当时世界上最珍贵、最富有,看上去也最容易抓到的猎物。

这是和谈的迹象吗?在这种压迫之下,出征的第二天,也就是公元1005年1月5日,宋军抵达韦城(今河南滑县东南)时,危机再次出现了。

军队里突然谣传四起,说前方战事危急,皇帝马上就要南逃了,连逃跑的最终目的地都己经定好,是南唐的故都金陵。

而赵恒的反应让这种谣传立即升级,他真的要走回头路!这个转变太突然,让人真的怀疑是不是赵恒天生就是个逃跑的胚子,他父亲说得对,一个没常­性­,心底深处隐藏着懦弱基因的孬种。

可是更深一层的内幕却不是这样,它涉及到一个极端理智的实力对比——宋朝军队的实力。

从头说,第一代开国皇帝赵匡胤时期,宋军最多不超过38万,其中­精­锐的禁军只有近18万,但南征北伐百战百胜;到赵光义时期,军队数量猛增,基本是打完一仗之后,就增加一倍,直到后期达到了近70多万。还好他死得及时,不然破百万纪录就不用等到他的孙子了;再看现在的赵恒,他的军队数量只比他父亲多,绝不比他爹少。

到了他死的时候,是91万,己经临近大关,这时稍少点,但也有限。但问题就出现了,其中有多少是能上阵杀敌的?

像魏能、田敏、杨延昭所部能与辽军野战争雄的人数是多少?所以现在簇拥在赵恒身边的这些禁军们,能让皇帝陛下有什么样的信心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历史上轻描淡写拖过去的一句话,对赵恒的打击度是多少,就更加清晰——“先是,詔王超等率兵赴行在,踰月不至。”

一定要把王超的定州大阵叫到身边来,哪怕是要王超所部跨越整个战区,把拦路的契丹人都踢到河里去,也得到我的身边来!!

但事实是,如果王超能这样过来,他还有必要亲自杀到澶州去吗……可这些我都不管,没有那些正规的野战军,我心里就是不踏实。何况现在就连这些禁军老爷兵们,也都开始哗变一样的起哄了,别说赵恒这样的地道贵族公子哥,换了赵匡胤、柴荣,信不信一样头晕呕吐?

所以后面的事情才顺理成章——急怒交集,他把寇准找来了。而寇准在进行营之前先来个小动作,他站在门前,静静地向里面偷听……结果正听见里面有人在对皇上说:“那些大臣要把官家怎么样?还不快点返回京城!”

寇准进帐,他的脸­色­应该比在皇宫里面对王钦若、陈尧叟更加­阴­沉愤怒。赵恒也不再罗嗦,他直接问:“朕南巡如何?”

逃跑的决心赤­祼­­祼­……寇准耐住­性­子,来了个全盘解说:“陛下,您身边的这些臣子(髃臣)既胆小又愚蠢,说出来的话就像乡下的老太婆一样可笑。现在敌人都到眼前了,国内民心浮动,都在看着您。如果您向前进,那样河北诸军就会士气大振,战况必将改变。但只要后退半步,就会立即万众瓦解,全线崩溃,那时敌人乘势追杀上来,您根本逃不到金陵的!”

掰皮子说馅,连解释带威胁都用上了,按说能有点效果了?不,一点都没有,因为寇准没有接触到事实的核心,他是文官,代表不了军队!

正史里记载,寇准转身就出去了,迎头正遇上了殿前都指挥使高琼。高琼就是《杨家将》里知名人物高怀德的儿子,以后挑滑车阵亡的高宠的远祖。

像是巧遇,寇准立即握住了高琼的手:“太尉世受国恩,今天可有回报于国?”

高琼回答:“琼乃一武人,以死报国!”

很好,寇准带着他马上回帐,对皇帝说:“陛下,您不信我的,现在请问高琼。”结果高琼的第一句话差点让寇准跳起来:“陛下要是想去金陵,那一点都不难。走水路,几天的时间就到。”

这是实话,开封城又叫汴梁。汴,就是通济渠,也就是大运河,当年赵匡胤的水军就是从这条人工河直抵长江,进攻南唐。

可是没等赵恒高兴,高琼紧接着又说:“可是有件小事陛下要留心,我们禁军的将士都是北方人,妻子儿女都在开封城里,如果南逃,小心他们在半路上就一哄而散(中道即亡去耳),那时谁来护驾?臣愿陛下快速前行,直抵澶州。臣等愿效死力,敌不难破!”

寇准紧接着趁热打铁:“机不可失,陛下要快速起驾。”

但是赵恒仍然犹豫,你寇准能玩,自己说不动我,到外边就抓来个同伙。就在你进帐之前,我的身边人还在说呢——“这些大臣想让官家怎么样……”你们是想让我送死!

这时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贴身侍卫王应昌。这是亲信,也是军人,看他怎么说?结果王应昌(又是一个小人物,可又决定了整个国运大局)说:“陛下亲征,一定会胜利,可要是停下来,敌人就会加倍的嚣张,那时就不好办了……”

言外之意,逃跑更是死路一条。直到这时,赵恒才痛下决心,前进,再不后退!只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就在这时,澶州前线己经战火骤燃,宋、辽两军最强的主帅己经突然间短兵相接。两国的国运,以及整个东亚地区的势力走向,都要由这两个人用胜负生死来划分决定!

李继隆在公元1004年12月底左右率军赶到了澶州前线。澶州,这个命定的焦点,被宋朝皇廷不止一次提到的亲征远点极限,却只是个破败不堪的小城。

地势太险要了,背靠黄河,是宋朝唯一一道天然屏障的最后依托,而且本身就一城横垮黄河支流的两岸,形成南北两城,但是城墙低矮,没有任何“敌栅战格之具”,等于完全不设防。李继隆大军到了,只能驻扎到城外。

背城列阵,可半点城池之利都没有,李继隆面临的是一定要和契丹骑兵野战争锋的局面。不过野战就野战,李继隆半点都不在乎,那是他起家的法宝。甚至有多少次是他主动领兵出塞,去和党项、契丹等外敌野战争胜,在大漠草原的腹地追逐鏖战,几乎从无败绩!

只是他现在己经年过50了,而且这次的交锋意义重大无比,必须要沉稳、小心且必胜。为此,他做了周密的布置。

首先马上挖深战壕,未虑胜先虑败;然后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密布拒马鹿角,限制辽军骑兵的行动;再把数千辆辎重车卸去一个轮子,重重叠叠围成一个大保护圈,宋军兵马都隐藏在后面,静等辽军出现。

萧挞凛几乎马上就出现,只比他晚到了一步而已。之所以晚,是他纵军大掠,把大名府的子城德清军给屠城了……这样契丹兵的士气终于被重新提升了起来,一路上吃的那么多憋都扔到了脑后。他们­精­神百倍地冲向澶州,在澶州之北重兵云集,契丹的骑兵在李继隆的大阵之外游弋不定,除了背后的黄河一面,北、东、西三面都被紧紧包围。

然后萧挞凛一刻不停,亲自领兵直犯大阵,从西北角突击宋军。战火终于燃起,开战以来近三个月了,宋、辽两军的主力军团终于短兵相接。

这一天是一个纪念日,对萧挞凛来说,这100天以来,甚至他从军以来,都没有遇到过准备充分,斗志旺盛,并且将强兵勇的宋军。此前无论是潘美、杨业,还是田敏、魏能、杨延昭,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或者不在最佳状态,或者限于自身军力,没能施展出真正的战争能力。他太幸运,或许也是太悲哀,没能像耶律休哥那样,直面接受巅峰状态的曹彬的冲击。

可这时不同了,李继隆是个陌生的对手,但足以让他尝到老一辈宋军主将的威风。激战突起,萧挞凛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力不从心。

城池都可以打破,一些辎重车辆算什么?踏破万重山河,地面上的一点拒马鹿角又能怎样?萧挞凛没费怎样的代价就冲进了李继隆的大阵之中,然后开始志得意满。他的皇帝、太后都在身后看着他,在南方不远的地方,宋朝的皇帝也在看向这里……

看他怎样耀武扬威,屠杀宋朝的军队!这本就是他们的计划,尽量消灭宋军的实力,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但他失算了,宋朝的禁军仿佛回到了赵匡胤的时代,此前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是上过战场的­精­兵,相反,有太多的史料提及过,他们一天到晚只知道演习一些现代团体­操­似的“阵法”,以整齐划一的“万岁”呼声来博得皇帝的欢心,获取丰厚的赏赐,纯粹是些圈养的宠物。但是要看这时由谁来率领他们!

李继隆,只短短地接手了几天,他就让这支部队深深地打上了他的烙印。决战决胜,他把辽国的顺国王、统军主帅萧挞凛死死地缠住,在澶州城下杀得难分难解。关键时刻,一路宋军及时赶到增援,那是赵匡胤的女婿石保吉,两人合力,把萧挞凛击败,辽军狼狈地从辎重车圈里逃了出去,李继隆乘胜疾追,一路追杀直到10余里之外。

宋、辽两军的主帅对决,以宋方大胜收场。但是,这只是一个开始。见惯了大阵仗的李继隆收兵之后,马上就开始了戒备,除了远远的派出探马,还把宋军的一种独门武器抬到了前线——床子弩。

这是一种极端不仁道的武器,老实说,它根本就不是用来对付人的。造它,是为了攻城。看看它的构造——顾名思议,它不是随身携带,能随时开弦­射­击的。它是个相当巨大的固体装置,由三张或四张强弓联体作为动力,以轴转车(即绞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一条安放一支巨箭。

这支箭号称“一枪三剑箭”。也就是说它的外形根本就是一支标枪,长约三尺五寸,尾羽是三片铁翎,就像三把长剑一样。这样的巨箭再加上旁边矢道一起发­射­的稍短利箭,如果成排强力­射­出,轰然巨响之后,对方的城楼就己经摇摇欲堕,就算侥幸不塌,它们也成排成行地钉在了城墙上,宋军士兵可以攀登它们,直接爬上敌楼。

就是这样的东西,被李继隆安在澶州城头……而尽职尽责的契丹人萧挞凛很快就出现了,他要找回颜面,还要给他的陛下和太后再次带来急需的胜利。所以他要观查地形,仔细研究宋朝军队的兵力分配和强弱点布局。

而他也非常的小心,离着宋军防御线的边缘己经足够远了,据说至少在700步开外。也就是说,至少是现代的500米远。不过,他很可能不知道,床子弩的­射­程到底是多少,其中一个特殊的­操­作手法或许可以给他个事后参照。

那东西强到没法由人去拉弦,更没法用人的手去放箭,得用一只铁锤去用力敲打机簧,然后“一枪三剑箭”才会轰然巨响,撕裂空气,­射­向它的目标……

那一天应该很冷,深冬时节的黄河岸边,寒气迫人,潮湿浸骨,萧挞凛一行数十人盔甲鲜明,旗帜飘扬,史称“异其旗帜,躬出督战。”

就是要显得与众不同,成为敌我两军中最闪亮耀眼的焦点。就要这么的嚣张,就要做得这样完美。生气?但历史上早就无数次的证明过了,越是凶残的侵略者,就越要强调自己的威严,仿佛他们有多光荣。

这一切都被澶州城头上的一个阿兵哥看到了,他是宋军的威虎军军头张緓。这位兵哥哥冻得够呛,可还得挺在寒风中的城头上站岗,结果远远地就看到了一群金光闪闪,锦缎包裹的契丹人骑着马转来转去,对着他的方向指指点点。

气得他手心发痒,老子忍饥挨冻,都是你们这群契丹杂种害的,可他们居然还这么神气!

这时他发痒的手里正拎着一只不太大的铁锤,床子弩就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还等什么?距离差不多,准头没法说,因为床子弩的­射­击轨迹也是抛物线,是没法­精­确瞄准的。不过这时宋军中的“一枪三剑箭”的数量可不像千年之后中日甲午海战中定远舰上主炮那样,只有三发炮弹。就算­射­不中他们,吓他们一跳也划算,老子得出出气!

何况700步开外,那是一片好几十个的契丹将星,就像扔块砖头砸向一堆­鸡­蛋,总能砸碎一两个的!于是张緓手起锤落,床子弩瞬间剧烈震动,四五张强弓同时击发,三尺五寸长的巨型利箭­射­向了契丹人的将军群落。

转眼之后,就看见契丹人乱成了一团,他们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的那个家伙,己经翻身落马,倒在了地上!澶州城头上张緓有些发呆,他身边的人,还有闻讯而来的人,都和他一样,狂呼大笑,解恨消气,但是都不知道刚才这一箭到底­射­中了谁的哪里。

700步开外,眨眼之间,谁能准确判断?于是这就成了宋朝百年间的一大憾事。成功了,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这一箭只达到了一半的效果,宋朝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什么实利。

宋朝不知道那一天的晚上,在辽军营地里,上至辽国的太后、皇帝,下至每一个士兵,都沉浸在浓重的恐惧中。

历史记载,当天萧挞凛中箭的部位是头部,简直是命中注定一样,成抛物线­射­击的“一枪三剑箭”居然­精­确打击到了二三十厘米的范围之内。那样别说只是契丹人,就算是契丹草原上最强壮硕大的一头野猪,也受不了这样的创伤。

他在当天夜里就死了。然后萧太后带着皇帝亲自到他的灵前痛哭,为他輟朝五天,全军致哀。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的功劳大?或者像史书里所说的,因为他“幼敦厚、有才略、通天文”,所以人才难得,才这么难受?

开玩笑,他再怎样,论才高不过耶律斜轸,论强远不及耶律休哥。但这时辽军的悲痛又绝对是真实的,因为他们怕得要命。

孤军深入,后边绝对没有援军,也没了退路,前边有宋朝皇帝的亲征大军,怎样的实力己经见识过了;后边还有宿敌田敏、杨延昭等人,外加15万之众的定州大阵,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由于太后、皇帝,尤其是萧挞凛的军中威望。

军中之胆,震慑敌人,同时更安稳本国的部队军心。可是萧挞凛突然战死,连最后一点心理上的安慰都破灭了。想像一下,当时萧燕燕的眼泪,有几分是为了哀悼萧挞凛,又有几分是怕她自己马上就要步他的后尘?

可是哭过之后,燕燕的心灵再次变得强硬。她严密封锁己方主帅阵亡的消息,不让宋朝知道,一方面命令王继忠再给宋朝皇帝写信,问赵恒你的使者为什么还不从大名府里出来?要是实在怕死,就换个人好了。

这就是赵恒从韦城再次启程后,所接到的两个消息之一。一个是李继隆向御营报捷,只提到了在澶州城击败辽军,他的资历和荣誉感不允许他为床子弩的偶然事件夸大其辞;关于第二个,萧太后催促使者,赵恒下令,命王钦若放曹利用出城,这回是向南方返回了,到澶州城下去见辽国的君主。

己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可还是要主动派遣使者,追求和谈。

辽国人积极影响赵恒的诚意。他们的契丹脑子变得异常的清晰仔细,居然想到了要张皓(送王继忠的第一封信时被抓的小校)去大名府,证明辽国人没有恶意。

可王钦若仍然不信,但紧接着赵恒的命令也到了,他就只有放曹利用出城,于是,宋朝的使者终于开始工作了。而澶州城,也就成了所有势力的汇聚点,在公元1005年的1月8日时,汇聚的力量达到了顶峰。

赵恒终于到了,宋朝的亲征大军终于进抵澶州的南城。那一天铁甲铿锵,战旗如云,庞大的亲征阵容就算只凭借数十万只震动大地的脚步声,都足以惊动数里之外的契丹人。但奇怪的是,队伍竟然就此停滞不动了。

真是很奇妙,在一河之隔的北城,也就是前线,宋军要集中全部实力,由李继隆、石保吉协同作战,才能把辽国人击退。而现在终于来了生力军,却隔着河向他们亲切微笑,同志们辛苦了,但是……请继续辛苦。

稍微有点人心的,都能感到一种出离的愤怒,这完全就是挑了一担清水进沙漠,要救的人马上就要渴死了,可我就是离你20米,让你可望而不可及,就是不给你喝!

那么为什么不再走了呢?理由非常简单,打尖住店的时辰到了,皇帝一路劳累,现在要把南城的驿馆升格为行宫,马上就地休息。消息传出来,全军都在大喘气,其中有的人是觉得突然得救了,简直死里逃生。比如说副枢密使冯拯;有的人却两眼发黑,末日到了,如果不过河,还不如不来!

这是寇准和高琼。

两人马上来见皇帝,问赵恒这是为什么。结果回答得振振有辞,说这是军队的意思,而且是北城的前线军队。李继隆说了,北城实在太小,根本容不下大队人马,皇帝过去了连禁卫军都住不下,拿什么保证陛下的安全?

言外之意,皇帝过了河,完全是添乱,根本就没有实际意义。

但寇准不这么想,李继隆这次错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独立战斗­精­神,士兵们需要心灵的支撑,尤其是面对辽国的皇帝、太后时。凭心而论,作为辽国而言,无论从立国的时间,还是国力的强盛,或者现在实力的对比,以往的战绩,都远在宋朝之上,你不能以纯粹的­精­神力量去感召,去命令你的士兵们勇敢到底。

他们也需要自己的皇帝,没有人能为一个孬种工作时还­精­力百倍!

可是寇准怎样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算不要命了,也得珍惜一下忠臣的名声。结果他只能这样的劝:“陛下,如果您不过河,敌人就不会害怕,我们的军队就没士气,那样就没法打胜仗。您别犹豫了,抛开这些亲征的禁军,全国各地的勤王大军也在征召中,不过一两天就都会到达,情况会越来越好!”

但是他的话再次失效,历史证明,当一个人昏迷的时候,只有电击才能让他清醒。在澶州城下,宋朝当时的第一军人高琼的话,才是那把电击枪。

这个大老粗的第一句话是:“陛下,您要不到北城去,老百姓就像死了爹妈一样!(百姓如丧考妣)”

这句话太出格了,而且这时的第一军人再也不是赵匡胤、慕容延钊时期的身价了,他旁边有位大佬立即就接住了话把,对他一通乱吼,骂他君前失礼,罪该万死。

这人就是副枢密使冯拯。

冯拯……寇准气得有些头晕,看来还是皮痒啊,当初虐待的不够狠,现在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乱他的事!但这时没用他发飚,高琼在第一时间就以318年宋史里,武将对文官几乎仅此一例的“粗野”反击道:“冯大人,你以文章升任两府长官,现在敌人就在眼前,你说我君前无礼,你­干­嘛不赋诗一首把辽国人吓跑呢?!”

说完再不和他的顶头上司,枢密院的大佬罗嗦,直接命令手下的禁军卫士把皇帝的御辇抬起来,目标北城,马上前进。

结果走到了河边,临上桥头,御辇还是停了。这时史书没写是谁命令御辇停下的,只是说高琼举起鞭子狠抽抬辇士兵的后背,大声喝骂:“马上快走!现在都到这儿了,还犹豫什么?!”结果皇帝在辇上发话,说走吧,于是大宋朝的皇帝才终于踏上了桥,过了河,抵达达澶州的北城。

不知道这是高琼的忠心大爆发,替皇上教训了不听话的辇夫;还是打骡子惊马,直接骂不懂事的皇上,让他明白,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怎么样你都得过去!

反正是终于过河了,过了河的皇帝是什么呢?几十米的距离,要逃也不过是多浪费十几分钟吧。但从心理上,他己经和前线所有士兵一样,成了有进无退,只有胜利才能活命的“卒子”……当天大宋皇帝的黄龙旗,至高无尚的皇族标志,终于高高飘扬在澶州北城的门楼上。河北平原,千里一望,突然间全军欢呼,陛下亲征,战无不胜!

声震四野,快有近15年了,汉人的皇帝终于出现在战争中的沙场上,不管他的本质是雄狮还是绵羊,都让他的士兵臣民看到了希望!

赵恒登上了澶州城头,在黄龙旗下遥望敌阵。这时李继隆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是一个辽国的间谍。赵恒直接下令砍了,把血淋淋的头颅扔到城下去,让契丹人看到与宋朝为敌的下场。

宋军声闻数十里的欢呼声,至尊显赫的黄龙旗,再加上鲜血淋漓的头颅,让转战奔突接近100天的辽军大惊失­色­。结果萧太后惊怒交集,来了个狠的。

你要下马威,好,我给你。她马上命令数千­精­骑冲向澶州城,不必去强攻,但是要挑战,把宋军的气焰打下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澶州城门立即大开,宋军在第一时间应战。皇帝就站在背后的城头上,宋军勇气百倍,近一万人的混战,宋军大胜,当场阵斩辽国近一半人马,把剩下的那一半也追到了对方的大营前,让自己的皇帝亲眼看到,传说中强悍无敌的契丹人也能变成逃跑的兔子。

完美无缺的“开门红”,这样的结果让每一个宋朝人满意。赵恒更满意,他亲切地接见了前敌指战员,尤其是自己的舅舅李继隆,勉强、抚慰、奖励,之后他才在天黑时返回了城里的行宫。

澶州北城的城楼上,留下的是宰相寇准。

历史传说,赵恒回到行宫之后,他不放心,悄悄地派人去城头上去看,要知道寇准正在­干­什么。结果肃杀凝重的前线敌楼己经变成了杯盘狼藉的歌舞场。寇准就像还在邓州当知州那样,和杨亿(神童,11岁中进士,古今第一人)欢呼笑闹,喝酒猜拳,放肆得没有一点宰相体统。

结果赵恒知道后,大松了一口气——好啊,宰相这样放松,我还紧张什么呢?洗洗睡吧。

只是不知道辽国人看到了这一幕(肯定会看到,看不到寇准会非常愤怒),是什么样的心情。被羞辱了,所以要生气?还是从心底里往外地冷笑,宋朝不过如此,这根本就不是军营所应该有的素质,装疯卖傻,当谁好骗吗?

古往今来,只有紧张害怕的人,或者另有所图的人,才会故意显得这样嚣张。

宋朝是哪种?要麻痹对方?还是要激怒对方?都谈不到吧,寇准并不是醉鬼,他最大的目的,也不过就是镇静一下自己皇帝的那颗敏感的心灵。

他了解赵恒,所以才做出了这样小丑的举动。不过他还是错了,因为正史里有这样一句话,可以证明,赵恒当天晚上大概80%还是当了逃兵……

“戊寅,移御北城之行营。”

戊寅,是二十八日,赵恒登上澶州北城时,是二十六日。既然一直都在北城里,为什么又来了这么一句,两天之后又搬到了北城的行营里?

如果只是在城里换了间房子,宋朝的史官就特地记了下来,那也实在太­精­细负责了些吧……但这都没什么,契丹人没法知道瀛州城里宋朝皇帝的一举一动,就像宋朝人也不知道萧挞凛的死亡,还有辽国必须和谈,没法再支撑下去的那个先天­性­的缺陷。

所以这时曹利用的局面就非常的凶险,他不知道任何一点点对方的底细,却必须得坚持决不妥协,决不伤害本国利益,甚至不准动摇大宋尊严的信念。

公元1005年1月10日,也就是赵恒重新“回”到北城御营里的同一天,曹利用由张皓带领,进入了辽国的军营,宋人有史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辽国皇室家族的真容。

据曹利用后来写的战争回忆录里说,萧太后还真是蛮漂亮的,虽然年纪稍大了些(51岁了),但真的是很迷人。当时的场面是这样的——中军大帐里最显眼的位置是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即萧燕燕女士和韩德让先生,辽国的现任皇帝耶律隆绪反而和臣子们扎堆坐在下首,而且举止动态间都是一群很没有礼貌的家伙(仪容甚简)。

曹利用的待遇和辽国的皇帝一样,坐在车下面,北方人实在,先给他来了顿吃的。没桌子,就放在车辕的横木上,他们是边吃边聊,像商量这辆契丹牌大马车到底值多少钱一样,讨论了一下要让宋、辽之间不再继续死掐,得互相让什么样的步,开出怎样的价码。

但是谈不笼,历史上没说第一回合萧太后怎样漫天要的价,也没说曹利用这只超级铁公­鸡­如何着地还的钱,反正结局是辽国选出了自己的和谈大使,叫韩杞,让他跟着曹利用去见一下宋朝的皇帝,探探汉人兄弟的真正意思。

到了宋朝的地界,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接待工作变得正规、专业,而且人员分派极有讲究。先由一个人到郊外去迎接,是澶州的知州何承炬。

这是明摆着给契丹人一个下马威,何承炬的战功虽然不太大,可却是位老边疆了,契丹人和他互相知根知底,见面就都知道,大家老实点,诚信第一才好做买卖。

到了澶州城的大门边,才由另一位知识­性­人才、翰林学士赵安仁接替。赵先生博学多才,善于交际,就由他来正式担任契丹使者的全程陪护,当时简称叫“接伴”。

很快契丹人就会知道,这位文质彬彬的赵先生对他们有多友好,堪称细致入微,关怀备致……紧接着工作就进入了正题,辽使者韩杞别想像曹利用那样,随便就能见着天朝上国的皇帝,至于同车吃饭更加想都不要想。

他得先在行宫的前殿,向隔了七八堵高墙之外的赵恒跪倒,把国书递交给宋朝皇帝的代表(閤门使者),然后到一边凉快去,静等皇帝的反馈意见。

辽国国书就此进入宋廷,但按规矩,寇准等人的宰相群落还没资格动它,得由专访人(内侍省副都知阎承翰)来启封,然后才能交给各位宰相大佬去阅读理解。再之后,宰相们有了一个集体认可的解读之后,才能交给皇帝来看,等到皇帝也有了理解之后,再互相交流。

交流的第一句话是,宰相们说:“辽国国母说了,让臣等代为向您致敬,问候您的起居状态,祝身体健康。”

中原的皇帝有点心不在焉,没理这个茬。他直接问:“爱卿们,现在契丹人的开价到了,果然与我所料相同。就是要关南的土地,我们怎么办?”

这时,才透露出辽国国书的内容,要想停战,必须把当年后周世宗皇帝柴荣抢到的三关三州十七县还给他们。因为,那是当年他们的乖儿子石敬塘孝敬他们的!

反对暴力——―!抗议抢劫——―!把契丹人民应得的财产还回来——―!

面对这样的质问和愤慨,赵恒被气得没法正常说话,经过全体宰相群落的公同劝解,以及各种可行­性­参考建议的提请之后,他才整理了一下思绪,给整个和谈的宋方基调再次定­性­:

第一,要土地,一寸都不给;

第二,看你们辽国人太穷,给你们点钱是可以的。但不是一次­性­,得分批分期地给。也就是说,今年乖了今年就有压岁钱,要不然一毛钱都没有!(当岁以金帛济其不足)

第三,这些话由曹利用和韩杞两个人口述就行了,先别写进正规的国书里,契丹人没开化,或许给个­棒­槌就当针,还以为谈判就此破裂了呢……

以上就是宋朝对辽国的第一次开价的回应。可以说原则没变,气节没丢,但是进行实体­操­作时,却出了点小问题——用什么格式体裁来写这封国书呢?也就是说,要用赵恒式的?不过一直也没通过信哪;用赵恒他老爸似的?那格调就颓了些,没什么光彩……所以最后决定,要用他大伯赵匡胤式的,当年他大伯父对辽国人又拉又打,能互相通使,友好相称,也能拔刀­干­他妈的,一切都占据了绝对上风。

所以,还是上风的好……可问题居然又出现了。

大伯父当年是咋写的啊?

离着开封实在太远了,诏书阁里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当年的每一封来往国书,但那都成了文物了。眼前的这些随征大臣们,没一个曾经看过、记得的!

烦不烦啊,连想牛一下也不成……但天无绝人之路,这时接待专员赵安仁先生慢悠悠地走了上来,说这太简单了,本人什么都记得,拿笔来!

刷刷点点,一会儿写完。下面的程序就是给辽国人钱,是使者的跑腿费。给韩杞一大堆好东西,包括“裘衣、金带、鞍马,器币”,比曹利用的那顿饭贵了太多。而且临走前,姓韩的辽国人还想得便宜卖乖。

此人把宋朝皇帝御赐的衣服脱下来了,换上了契丹人的“左衽”服。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此人还笑嘻嘻地解释,宋朝的衣服非常好,只是太长了,我穿着不习惯。

他就是要给契丹人提提气,近距离地恶心宋朝皇帝!

赵安仁是“接伴”,文明人说了些“理智”的话:“你要到正殿去接受我国的国书了,要是不穿我们皇帝赏给你的衣服,你觉得行吗?”

聪明话讲给聪明人听,韩杞一下子就全明白了。现在国书还没到手呢,要是穿成了个讨厌样,惹得宋朝皇帝不高兴,一怒之下取消和谈,或者只要来个节外生枝他怎么办?萧太后会夸他真有契丹族人种优越情结,还是会一刀砍了他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更何况现在是战争状态,“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那是唱戏。真砍了他,又能怎样?

想来想去,越想越冷,韩杞立即换衣衫,除了头型没法变之外(契丹人髡发秃头,剃光中央的头发,变成秃顶,保留四周的,但不结辫),其余完全成了一个宋朝人。然后才顺利地接受了宋朝的国书,完成这次的任务。

按程序,他还得带着国书和宋朝使者曹利用再回到辽国军营,下一个回合的价钱还得继续谈。

曹利用高调进入辽营,一个人面对整个契丹狼群,而且韩杞还给他介绍了一个新朋友,叫高正始,是辽国的政事舍人,这时担任契丹方面的“接伴”。

你好你好,火花乱冒,曹高两人都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要让对方窝火跳脚。

谈判第二阶段就此开始。

赵恒的回书没管用,辽国方面一开口还是关南的土地,不土地,不和谈,没得商量。而且萧太后亲自出马,一点都不回避柴荣的名字,“后周世宗皇帝”强抢土地,没有天理,宋朝理应归还!

曹利用却连一点点的还价余地都没给她,这只铁公­鸡­迅速进入了状态:“后晋和后周时候的事,本朝一概不知,与我们何­干­?老实对你们讲,土地的事,我根本就不敢对我们的皇帝提,就算是钱币,给与不给,都在两可之间!”

一口回绝,斩钉截铁,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断了契丹人的幻想。当然,这在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疯了,尤其是他面前的这些契丹人。他们奇怪,既然这样你这个和谈大使还来­干­什么?直接开战好了,这样半点诚意都没有,是找个机会近距离直接气我们的太后、皇帝吧?!

盛怒之下,辽国全体君臣都认为宋朝的这个使者很变态,不和他谈了,直接去找宋朝的皇帝说话。于是赵恒就在澶州城里又见到了辽国的另一位使者,姓名不知,是个监门大将军,再次重申辽国对关南土地的合法所有权。

赵恒只回复了一句话——曹利用全权代表宋朝,有话找他说去。

于是契丹人只好再次回到谈判桌前,但是曹利用却开始心慌胆战……真正的时刻到了,时间不能再拖,结局必须尽快出现,宋朝上下都知道,他们根本拖不起。辽军有它的撒手锏,比如说现在黄河己经结冰,辽军随时可以踏冰过河,那时全骑兵兵种游弋在宋朝柔软的腹地,让宋朝军民怎么办?

全民皆兵不现实,让步兵去围追堵截骑兵难度系数更大,这都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更要命的是,他现在非常清楚,宋朝根本就没有发动战争的可能!

他完全是在虚张声势,以便为宋朝尽量争得一个能够接受的议和价码。

临出发前,他曾经和皇帝单独相处过。两人各有一句极其重要的话。

赵恒说:“……购买和平的价格上限是每年100万两白银。”

曹利用的话是:“……陛下别急,臣的侍者里有懂契丹话的,曾经偷听到韩杞对他手下人的话,澶州北营的官兵让他们震惊。这次臣去谈判,会仔细查看对方的军营,如果他们有非份之想,就请皇上派兵剿灭他们。”

之后赵恒没有回答。但是他刚刚出行宫,就被寇准逮着了。

寇准也对他说了一句话:“……皇帝说上限是100万两,可要是超过了30万两,我就砍你的脑袋!”然后拂袖而去,再不罗嗦。

曹利用感到的却不是害怕,而是难过。

寇准最先的两府职称是西府方面的副枢密使,对他来说是老上级,说什么都得听着。但是这样强悍的威胁,却透出了一个无比真实的遗憾——寇准也在强调和谈的价格了,也就是说,再不是主战!

这还只是他的个人推测,他不知道的是,寇准和赵恒之间也有过几句秘密的对答。

赵恒:“……我要和谈,我要花钱免灾。”

寇准:“反对!”

赵恒:“……?”

寇准:“陛下,这是千载一时的好机会啊,现在辽国人己经是瓮中之鳖,前面有李继隆的禁军,后边有15万人的定州大阵,更后边杨延昭都己经杀进辽国境内了!只要抓住机会,萧太后等人就在劫难逃。到那时不仅仅是一劳永逸解除警报,甚至连燕云十六州也都可以收回来,并且让契丹人就此服输称臣!”

寇准越说越是亢奋激昂,他相信,这是每一个汉人所追求的最终梦想,是可以用所有代价去换取的。但是可悲的是,他和赵恒就此变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火,一个是冰,冰火不相融。那一天,寇准只能默默地告退……但是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其他的任何人,都不相信他会就此罢休,不然他就不会再是把赵光义摁住听报告的寇准,更不是刚刚还把皇帝“绑架”到前线的这个人!

可是,几乎只在半天左右,他就彻底放弃了眼前这个超级宏伟的蓝图目标。再不提什么打仗了,也不再幻想燕云诸州和长城天险,寇准黯淡地转身走开,所做的唯一一点努力就是警告曹利用,给国家省点钱,别让后世子孙负担太重!

因为,己经有流言出现,说寇准一心一意想打仗,就是想借机独揽大权,不仅把持朝纲,还要以此挟持皇上……

曹利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梗着脖子向辽国叫板。按说他的本意是好的,出发点是崇高的,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在找死。

因为他只知己而不知彼。他只知道价钱杀不下去,寇老板会砍他的头,但是根本就不知道辽国方面真正的底细。

比如说辽国近七年来为什么不停地打仗?为什么这一次不管不顾地一再纵深穿Сhā?这样有决心,却又为什么从最开始时,就通过私人渠道(王继忠)表示和谈诚意?

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没搞清,你凭什么和人家谈价钱?

但是不怕,既然自己有了一定之规,铁了心做只不掉毛的大公­鸡­,那么对方怎样,就完全是对方的事。这时曹利用开出了价钱,然后就稳住情结,静等辽国人还价。

还价的人选出了意外,不是正使韩杞,却是辽国的“接伴”高正始。高大人目露神光,跳出来第一句话就说得杀气腾腾虎头蛇尾。请听:“这次我们大辽国御驾亲征,为的就是关南的土地。如果达不到愿望,根本没脸回去见人!”

隔了一千多年,这句话都能把人气乐了。你回去有没有脸见人关别人何事?真是讨价还价啊,不过买条裤子才能用上这样的手段吧?宋朝就算再善良过度,同情心泛滥,也不至于把大片的土地当成遮羞费无偿送给辽国皇帝吧?

结果曹利用一听心花怒放,南朝文人一瞬间就把契丹人的嘴脸解读归纳成了一句成语——“­色­厉内茬”。别装了,辽国人心更虚!

利好,立即跟进,曹利用变得更加强硬,他对着高正始,更是对着幕后的萧太后、韩德让以及耶律隆绪,说出了历史记载中的最后一句谈判关键话语:“我来谈判,就随时准备去死。只要你们辽国不后悔,就只管贪婪到底,乱提要求,那样土地你们别想得到,就连眼前的战争也别想停息!”

这一句之后,全体辽国人都就此沉默,什么都结束了。不管是不是巧合,曹利用都正中他们的要害,辽国国家制度,最核心处的那个致命缺陷,被宋朝人抓住了。

一言以蔽之,辽国的死|­茓­就在于它的“军制”。比如说“斡鲁朵”,它就像是汉人曾经有过的藩镇,国中之国,它让辽国始终都保持着旺盛的军队实力,并且同时还不断滋长着辽人“尚武”的风气。

因为它能让士兵们出头露脸,成名立万啊。于是不断地打仗,不断涌现出“英雄人物”,这些人物转过来就手握兵权,于是更盼着打仗,这样循环下去,每打一仗,军队的实权就不断地下放到军队首脑、斡鲁朵首领的手里,辽国的皇帝就逐渐被架空。

这基本也是所有游牧民族的顽疾,不治之症,这种制度上的病毒,不仅仅是辽、金,就算到后来的后金(满清)时,都不好收拾。

比如说皇太极在刚刚登基时,得把军权最盛的另三位兄台同时请上金殿,一张龙椅四人坐,才能平稳下当时的局面。说到处理得当,只有蒙古,就像奇迹一样,成吉思汗在最初时就把部落混编成了军队,自己成了军队的唯一指挥者。真搞不懂,他是怎样做到的,既有“杯酒释兵权”的和谐,又能让将领们继续忠心效力,或许这就是他无敌于天下的一大原因吧(当然,他死后也仍然出了点后遗症)。

回头说契丹,萧太后和韩德让非常清醒自己的危机,他们打定的主意就是“以战迫和”。一方面不停地修理赵恒,让宋朝从赵光义时代的颓势中缓不过气来;一方面借机向国内“诸藩镇”炫耀武力战功,证明最强的“斡鲁朵”一直都在皇帝的手中(这一点极重要,不久之后,萧太后就要面对当时第二强的斡鲁朵的挑战)。

但这不是长久之道,仗如果总打下去,终有一天“藩镇”的力量会强大到一个难以制服的级数,而且萧太后今年己经51岁了,她不可能长生不死,如果在她生前不能彻底解决这件事,那么等到他的儿子单独做皇帝时,既要面对宋朝的报复,还要紧紧压制国内的诸侯,那样的局面会让她死不瞑目的!

所以他们才会不断地进兵,跳跃­性­地逼近宋朝的心脏,用尽办法把宋朝的皇帝逼到必须讲和的地步,而且这个火候、时机还要­精­确把握,因为绝不能决战。辽军这时的战斗力就算不计算士气的话,也只剩下了大约12万人!

御营被打劫过,野战曾经失利过,尤其是刚刚萧挞凛的死亡。那是意外,但严格地讲,辽国人也没什么借口好找,因为在他中箭之前,李继隆己经堂堂正正地击败了他!还拿什么打啊……可是还必须得谈下来个光辉体面的撒军方案,不然回国之后,面临他们的将是更大的一个噩梦。

那一天,黑云压顶,契丹人不得不对曹利用低头,眼睁睁地看着他非常诡谧地伸出了三根手指头,那就是大宋朝能给他们的“劳务费”的最大值。

折腾了七年多,再连续玩命100多天,前后死了10多万军人,换来的只是这个数——绢20万匹、银10万两,合计每年约30万两白银。

太少了!为了让这个数字变大,越来越大,契丹人都下定了决心要让和平尽量延长,好让这份和约无限制升值!为此他们把曹利用请进了一间密室里,去见一个传说中该死却没死的人。

王继忠。

通过王继忠,辽国传达了另两个要求。第一,为了两国邦交的正常化,并且在正常化之上再来点亲密化,是不是可以让宋、辽两国的皇帝变成兄弟呢?我们辽国的皇帝岁数小些,吃点亏,当弟弟好了;第二,既然宋朝是哥哥,那么就要讲些厚道。以后的和平岁月里,千万别再在边关附近挖大沟、建城堡让俺们提心吊胆,那样的日子没法过的。

如果同意,那就请双方立誓,并写成书面文字,以此为证百年好合。

现在辽国一方的誓书己经先期写好了,就请曹使者带回去,并转达王继忠的怀念之情,希望赵宋官家也能感动……就这样,曹利用带着每年30万两白银的要债条和一封兄弟情深的投名状,以及一位叫姚柬之的辽国右监门卫大将军(不知是不是上次那位)往回赶,进了澶州城,把姚将军扔给了赵安仁去“接伴”,他自己赶赴行宫,去向皇帝汇报。

但他实在太敬业了,竟然正赶上了饭口时间。赵恒正在用膳中,皇家礼仪,这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帝。但是隔着一道门帘,曹利用急,赵恒更急,到底和谈成没成,到底从此每年都欠多少债,总得有个数才能吃得下去饭吧?!

为此他特派了一个小太监到门帘外面去问,结果他就变得和之前的契丹人一样郁闷。

曹利用就是不说,理由非常充分。这样的大事,只能当面禀报,所谓法不传六耳,这是国家的超级机密!

当然超级,后来有很多人都说,曹利用这时是别有用心,最起码也是在吊赵恒的胃口,想给自己捞点好处(事实上也真捞到了)。但另一个事实是,他谈回来的条件并不是定议,宋朝的皇帝如果觉得不爽,完全可以否了这次,接着再谈。

但如果事先把内容泄露了出去,弄得尽人皆知,想想宋朝会有怎样的后果?不是说以后再谈会怎样被动的事,小心着民心士气严重受挫,打得正来劲,居然要赔款谢罪,还是每年赔款谢罪!这还怎么玩?谁还愿意再陪着赵恒玩?!

所以曹利用保持沉默半点错都没有。但是赵恒的好奇心却无可阻挡,晚知道半小时真的会死人的。于是他一再派人出来打听,曹利用实在没办法,只好再次打出了那个经典的手式。结果三根手指伸出来,立即晴天霹雳,震得门帘里头返回了史前冰河季。

传说中赵恒的筷子都掉地上了:“三……三百万!太多了!”但是随即他就突然放松,“要是这样能了结了,也不错。”

这句话让以后千百年间无数的“仁人志士”对赵恒竖起了中指,怕战、避战、求和,都到了这步田地。一年300万两白银,这要由多少中原百姓的民脂民膏才能换回来他一个人的太平岁月?!自私怯懦、胆小如鼠,难怪赵宋一朝苟且偷生狼狈度日,都是自找的!

但是这些稍后再议,为什么300万两每年,赵恒都能忍受,这里面是有实际依据的,绝不只是一个怕死鬼为了能平安睡觉,才什么样的保护费都肯交那样简单。

说曹利用终于在他饭后进觐,说出了30万两每年的实际数字。巨大的反差,让赵恒一瞬间登上了天堂,竟然是这样?这是真的吗?!这个臣子很得力,重赏!之后他全盘同意了辽国的请求,在和约上签字画押,让以下条款生效。

一、宋、辽从此为兄弟之国,辽圣宗年幼,称宋真宗为兄,各自的后代依次排辈,不可乱套;

二、以白沟河为国界,双方撤兵。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收留隐藏。两国边境线上的城池守备,以现在为基准,不得修筑新城,增加战备,一切保持原样;

三、宋方每年向辽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每年到雄州交割。时间大致定在了秋天;

四、双方在边境线上设置榷场(贸易集市),要做到公平讲价,和平经商,宋朝人别耍诈,契丹人别强抢,尽量双赢。

签完了字,不禁让人有些茫然。这就算完事了?从公元979年,宋太宗赵光义北征开始,到这时为止,宋、辽之间己经打了25年的仗,其间生死相搏,生灵涂炭,难道说就这样停下来了?

和平真的到来了吗?

是的,和平真的来了。此后最大的争端也只是发生在赵安仁和姚柬之之间。起因是契丹人的酒品实在不怎么样,稍微喝了一点,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吹牛皮。

居然是从耶律德光吹起,看样子一定会吹到刚死的萧挞凛为止。赵安仁很烦,他以宋朝翰林学士的学识、能力轻而易举地就让契丹的大将军清醒,这之后,和约的最后部分才加速完成。

姚柬之拜见宋朝皇帝,献契丹国书,受宋朝国书,然后由宋朝名将李崇矩的儿子李继昌陪同,返回辽营。这样双方的君主虽然没有见面,但是和约己经正式生效完成。

以上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之所以叫澶渊,是因为古代的澶州有大湖,现在早就­干­了,而且在唐朝时,“渊”字犯了唐高祖的讳,像龙渊宝剑改名为龙泉宝剑那样,改成了澶州。

和约谈成,赵恒心怀舒畅。他率领文武百官登上了澶州的南楼,观滔滔之大河、宴功高之百官,歌舞尽兴,纪此幸事。

据说,当时寇准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虽然眼前平安,但数十年之后,虏(契丹)一定又生他念……何如趁此机会,一鼓聚歼,可保百年之太平!”

因为这时正是机会,契丹人正在退却中,士气在低落之后更见松泄。如果这时御营禁军突然追击,再命令北方的定州大阵、田敏、魏能、杨延昭等部拦截,一定会出其不意,杀得辽人措手不及!

千载一时的绝佳良机,如果去做,前面的和谈就是最好的烟雾弹,把辽国人彻底麻痹,多么完美的欺诈,成功之后必将万古留名!

可是赵恒却微笑着摇头,他说:“数十年之后,自然会有扞御契丹的人,我不忍心生灵涂炭,就这样吧,让和谈保持诚意。”

之后他下令北方的诸将各守本位,杨延昭更要从辽国境内撤回,对返程的辽军全体放行,不许阻拦截击……

历史的记载到此为止,之后的事就是赵恒如何的封赏他的功臣们了。尤其是武将们,从开国时起到现在,他们总算是出人头地,风光露脸了一次。

再之后,就是御驾回京,天下太平了。

不过,怎样想赵恒和寇准之间的谈话都不应该只有上面的那两句。请容我臆想一番,假借他们之口,把“澶渊之盟”的得失、利害,以及对赵恒本人的评价高低都做一点阐述。

首先是这个和约是不是个亏本的买卖?关于这一点,相信这一君一臣都心知肚明,根本就不会讨论。

因为赚大了。

每年扔出去30万两白银。看着着实的­肉­痛,可是能知道当时宋朝在北方战线上,应付一场中等级别的战争,就要投入怎样的国力物资吗?

那是白银3000万两以上!

这是个多么恐怖的数字,再想想近7年以来,赵恒在东北、西北,甚至西南方面一共应付了多少场超级战争,就知道这30万两连根毛都不算吧?!

但是寇准会说:“……陛下,钱虽不多,但是头开不得。赔款仅次于割地,甚至以后就会既赔款又割地,这会后患无穷,后世子孙会有样学样的啊。”

赵恒却只微微一笑:“赔些钱就这样的丑陋?那么既赔钱,还赔上女人的算是什么呢?王昭君和那笔嫁妆又怎么算呢?”

“……但无论如何,眼前的机会失去了实在可惜。”寇准坚持,“契丹人己经死定了,就算他们能渡过黄河,再折腾一阵,我们的损失再大些,可剿杀了他们,也都值了!”

“真的吗?”赵恒的表情应该很落寞,因为伟大的宰相居然不能再想得深一层。“试想萧太后等人都死后,难道北方的辽国就再选不出皇帝了?那时除非我们像汉武帝那样出塞征战,彻底大胜,要不然,这样的国仇大辱,契丹人会不报复?那时兵祸连绵,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寇准无言以对,但心里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但是,但是在历史上,陛下就会留下个避战、怕战的懦夫之名了……”

“哈哈哈哈……”赵恒的笑声应该回荡在冰封的黄河两岸:“为何后人要对朕如此苛刻?试问汉人中最强的汉武唐宗,这两人中刘彻要在父、祖两辈的努力之后,才能为先祖刘邦击败匈奴,洗刷耻辱;李渊也要在最初起兵时对突厥臣服,求得支持,为何不见世人对他们的嘲笑?变因为他们后代的成功?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朕在父亲留下的废墟上立即崛起,把前数十年间那么多皇帝都搞不定的契丹人降服?这是什么道理?!”

寇准又能有怎样的回答?更何况赵恒一定会再问一句——“这七年以来,朕难道做得还不够好吗?”

这时应该揭开一个辉煌的谜底了。这时是宋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在之间,是宋咸平元年——咸平六年,这里面隐藏着一个让人极度震惊的事实。

宋朝以富足、安康著称,但是历数各代的“盛世”,有宋一代,却只一个排名。即“咸平之治”。赵恒在他父亲留给他的里忧外困,千疮百孔的国家里,在每年不停地与党项、契丹作战,甚至还有四川叛乱的情况下,居然让国力猛增,经济复苏,而且人文鼎盛,制度清明,就连人口数量都成倍地增长!

这是怎样的成就,难道他还需要背着什么“骂名”过日子吗?在不久之后,他开始了挥霍,各种花样繁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统统出笼,花了太多的钱,让后世的“学者”们对他戟指大骂,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有资格对这些人竖起中指,回应一句国骂——“都他妈的闭嘴,那都是我自己赚出来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但无论如何,这也只是赵恒自己单方面对“澶渊之盟”的见解而已。这件事的本质就是一个万花筒、多棱镜,一万个人对它会有两万种解读。

因为,很可能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情下,对这件事都有180度大转弯的看法。不久之后赵恒本人都会这样。

现在跳出宋朝人的范围,也同样离契丹人远点,站在历史的天空中,俯视一下“澶渊之盟”的真正味道吧。

第一,相信大家也都看到了,写到萧挞凛死后,我的笔触就变得嘻嘻哈哈,根本就没有半点写“宋朝十大历史事件之一”时应有的严谨和厚重。这是因为我实在是提不起­精­神。

这场架实事求是地说,在萧挞凛中箭死后,也就都结束了。双方再没有开战的可能,不过就是两个互相都心虚气短的病人在讨价还价而已。而且在商讨的过程中,眼放着有数十万把尖刀握在手里,都不敢拔出来真正地“砍”价。这太没劲了,让人拿什么热血沸腾地写,­精­神百倍地看?

第二,从历史进程上看,宋、辽之间也没办法再打了。辽,如果没有萧燕燕出现,它己经开始衰落。游牧民族的衰落速度是极其惊人的,像匈奴、突厥,都只在两三年之间就土崩瓦解,无可挽回。契丹凭什么会例外呢?

所以打到了澶州,己经是它的极限,再敢玩下去,就是彻底的狂人加疯子;

宋朝也是这样,第二代君主的瓶颈期差点让赵光义把宋朝给玩死,赵恒好不容易挺了过来,不说讲和对当时的好处怎样,只要稍微归纳一下美妙的前景,相信是个人就都会垂涎欲滴两眼放光——西北李继迁死了,李德明太小,而且吐蕃人还成了坚强的盟友,算是彻底安静了;辽国如果能真守信用,那么从此天下就太平。这是从唐朝中叶开始,汉人就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日子,还不赶快狂欢庆祝吗?!

如果非得要吹毛求疵,说宋朝在­精­神上输了,那就实在无语。赵恒的名份是“哥哥”,耶律隆绪只是“小弟”,比当年的石敬瑭的­干­儿子强出了多少?比汉、唐两朝时的便宜大舅子又差在了哪里?

所以说,“澶渊”是宋、辽两国共同的福地,它们都在这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但是今天之利,不等于明天之益。不知道在当年的澶州城头上,宋人目送着契丹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北方地平线上时,会不会听到天空的高处,有人在轻声地唱着一首歌。

或许那是赵匡胤和耶律阿保机的合唱——漫长的战斗,己经打了整整25年,辉煌的名誉、不朽的业绩,让勇士们厌倦……今天是从来没有过的好日子,胡、汉第一次平等携手并肩。我弹起我的锦瑟,你吹响你的胡茄,放我们放下刀枪,从此友谊地久天长。往后美妙的日子将有118年,慢慢享受吧,直到把武器忘记,去迎接那最后的、可耻的灭亡!

话说终于搞定了契丹,而且先期做掉了李继迁,赵恒长出了口气,一身轻松往家赶。真是爽啊,幸福的时光总算开始了!

但奇妙的是,从此一切都好,可赵恒却半点都没开心。幸福真的在开封城里,但居然落在了另一个人的头上——寇准。

翻阅历史,无论从哪方面讲,寇大宰相才是澶渊之盟后最风光,最神气,也最幸福的那个人。现在就看一下他的具体工作生活,以及他是怎样对待他周围的人的。

首先是他的首席老冤家王钦若。王副宰相从大名府回来了,侥幸没死,而且还是真正的战争功臣,但是转眼之间就自动辞职了。宁肯不要这个参知政事,也绝不再和寇准在一间办公室里上班!

要说赵恒真厚道,王爱卿,朕非常地理解你。这样好了,我特意为你发明一个官衔如何?叫“资政殿学士”,你去上班吧,并且主修《册府元龟》一书,既贵且闲,先­干­几天,祝工作快乐。

可是没几天,这事就让寇准知道了,他立即两眼放光,心花怒放。敌人永远都是敌人,契丹人跑得快,好些的毒火还没泄尽,接着拿王钦若开涮!于是他利用手中的职权,把资政殿学士的头衔降到了翰林学士的下面,让前宰相王钦若连个刚考上的状元都不如……这实在太不仁道了,宋朝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这么虐待过宰相。

结果赵恒看不过眼,在王爱卿的官衔中加了一个“大”字,变成了“资政殿大学士”。一字之差,出人头地。然后皇帝才笑着问“大”学士:“爱卿,做这个官还满意吧?”

寇准很不满意,一怒之下,他把枪口对准了曹利用。这个大兵哥在澶州城下出来进去,辽营跑得跟平地似的,是当时最拉风的一个,可能寇准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结果战后,此人因功升任枢密院副使,一跃成了西府高管。可是在寇准的眼里,这不过就是大兵里的大兵!

于是曹枢密就根本没法讲话,只要稍微与寇宰相的意见有一点点的不同,立即迎面一阵暴风雨:“……你这个笨大兵懂什么,国家大事要你Сhā嘴?”

于是曹枢密只有闭嘴。

但是寇准就更不爽了,曹利用资历太浅,不敢说话,欺负他一点快感都没有。怎么办?他的满腔激|情,和过于旺盛的斗志,都让他无法忍耐,而且此人一直到死,都没忍耐过。于是他就抖搂­精­神,把激|情都撒向了当时汉人中等级最高、最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个人。

皇帝赵恒。

寇准在赵恒的面前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我是功臣我要待遇,不仅仅工资劳务那么简单,我还要尊重。于是赵恒就都满足了他。甚至就像当年对待吕端那样来恭敬寇准。

细想也没错啊,吕端是直接导致了他的登基即位,可没有最初时寇准帮他得到了太子的名份,他拿什么去顺理成章呢?再加上刚刚过去的澶渊之盟,无论怎样,他都远远超过了老衰神吕端对宋朝的贡献。

所以他就更加的理直气壮了,就像提醒皇帝的记­性­一样,他时不时地就要在大厅广众之下对赵恒说:“……陛下,您可别忘了,没有我,您还能回到开封城,当这个太平天子吗?”

上帝啊,这句话像不像是三国时,曹­操­打下袁绍的冀州城,临进城前,许攸甩着马鞭子对他笑嘻嘻说的那句万古流芳的话:“……阿瞒,汝不得我,不得冀州也……”然后没过10几天,他就被盛怒之下的许褚砍了脑袋。

可寇准事后是什么待遇呢?他居然都可以在皇帝与宰相们的朝会里迟到早退了,而且在他单独提前离开时,皇帝居然一路目送,崇敬不己。

这一切都被王钦若看在了眼里,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但只有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观察得到微妙隐晦的那一面——最强点即是最弱点,可你必须得能发现!

王钦若发现了。就在寇准大摇大摆地走出金峦殿,在皇帝的目送下昂首挺胸阔步在他的人生巅峰上时,他的祸根己经发芽,在一瞬间就动摇了他生命的根本。

王钦若轻声细气地问:“陛下,您这样敬重寇准,是因为他有大功于社稷吗?”

“当然。”赵恒有点惊讶王爱卿的话,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啊。

“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反以为寇准有大功……这,这从何说起啊。”王钦若忧形于­色­。

“怎么?”赵恒习惯­性­地响应。

“陛下您细想,与辽国结盟不是坏事,但地点并不在国境线上。是在我们宋朝的腹地澶州,而且您在城里,辽军在城下……这是《春秋》一书里提到的最典型的,再耻辱不过的‘城下之盟’……是不折不扣的投降啊!”

轰的一声巨响,赵恒的世界坍塌了,他所有的荣誉、骄傲,都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耻辱。更要命的是,他这才反过味来,原来他一直都活在一个虚幻的妄想里,以为人人都在称赞歌颂他,却不料他早就被钉死在了耻辱状上,尤其是他所最得意的30万两岁币,竟然成了他投降的“罪证”!

奇耻大辱……赵恒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无处容身,要怎样才能挽回自己的颜面?!可就在这时,王钦若又开始说话了。

陛下,您知道赌博吗?”

“啊……啊?赌博?”赵恒都要死了,哪有心理会这个。

“赌博呢,是要有赌注的,”王钦若十分耐心地继续讲解,“而赌注快要输光的时候,赌徒往往就会……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赌在上面,来个‘孤注一掷’。而您,在澶州城下,就是寇准的孤注。他一次次地逼着您走上前线,再过北城,还必须得听他的话,一直留在前线……这就是寇准的功劳,这就是寇准的忠诚?”

“够了!”赵恒再不愿听下去,人最怕的就是“翻然悔悟”。“城下之盟”、“孤注一掷”,这八个字就把寇准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以及最大的功劳的本质完全颠覆。再不要提什么寇准了,再别提什么澶渊之盟,朕要好好地静一静……

但静下来的赵恒却没有去翻字典,不然关于“城下之盟”的解释会让他好受一些,或许中国的历史也就不会再是那个样子了。因为历史上真正的“城下之盟”并不是屈辱,而是充满了血腥味十足的强悍与不屈,是有种的爷们儿才配获得的有尊严的“盟约”。

那是公元前594年,楚国的军队己经包围了宋国国都长达9个月之久。弱小的宋国没法支撑了,但是投降吗?宋国还有别的想法。

他们的宰相华元在夜里缒城而下,悄悄地潜入了楚国军营,一直摸进了楚国元帅的大帐里,用一把匕首逼住了对方——宋国的国君对您致意,我们己经开始吃人­肉­、烧人骨过日子了,的确没法支撑。但是签订城下之盟,就和国家灭亡没有不同,那样我们宁可战死,绝不投降!现在楚军必须后退30里,还宋国以尊严,那样我们就可以和楚国签订盟约。

楚军同意了,在30里开外,与宋国结盟。这才是“城下之盟”的真相,试问宋国哪里有半点的屈辱?如果赵恒真的做到了那一步,信不信不仅是汉人的后代,就算是胡人异种,也一样的对他尊敬有加?

但是他很忙,正在忙着没完没了的感受痛苦,我怎么就这么容易的就被寇准给骗了呢?!“孤注一掷”……寇准你真是太狠了,连你的皇帝都敢这样对待!

但真不明白,这场战争是寇准的战争?是他和萧燕燕之间的对垒?赢了输了对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信不信王继忠那样的都能在辽国混得人模人样,寇准去了都能把韩德让挤到一边去?

这些赵恒都不管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量地挽回损失,人的名誉是第二条生命,一定要怎样跌倒再怎样爬起,要把这个天大的耻辱变成比天还要大的荣誉,这就是以后的努力方向。

来吧——!整个的宋朝都要为这个目标而奋斗,不惜一切代价,把皇帝的面子找回来!

但是,这更是个要求技术含量的活儿,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赵恒自己日思夜想,王爱卿也没闲着,但是蒙在鼓里的寇准却仍然还是那个时期里最神气活现的主角儿。

他更忙了,折腾完了朝中重臣,就连个黄牙未退,|­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都不放过。

话说宋朝的神童多,后来的“方仲永”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是个反典型。正面的典型更多,比如说在澶州城头和寇准喝得昏天黑地的杨亿,更比如这时突然出现的神童晏殊。

但晏殊也不是最牛的,他进京的时候己经14虚岁了,真正强悍的神童叫姜盖,当时只有12虚岁,两人同时上殿,接受皇帝的考试。晏殊要作诗、赋更一篇,姜盖年纪更小,考题单一些,是作诗6首。

结果晏殊才思敏捷,迅速完成,诗、赋俱佳,让赵恒非常欣赏,立即就要封官。请想像,盛世出神童,天子重门生,这是多好的事,当时满朝文武都齐唱颂歌,人人叫好。但是寇准走了出来,板起脸说了一句话。

“陛下,封官就封姜盖吧。”

“啊?为什么?”赵恒有点发愣。

“为什么?”寇准的表情更怪,仿佛听见了一个反天地反人类反祖宗的大谬论,“这还用解释吗?姜盖是大名府人,晏殊是江南人。”

这是个规矩,终北宋一朝,皇廷之上,长江以南的人,能不用就不用,用了也不可大用。太祖、太宗陛下曾有过重要语录,就贴在东府宰相的政事堂的办公椅上——南人不可坐此位!

所以后来名震千古的王相公安石先生、蔡相公元长先生等等大佬,不管对宋朝是忠是­奸­,是破坏还是贡献,都被这一条统统否决,钉在了违规上岗的警示状上。

所以这时寇准说得理直气壮,想必他的眼角还瞟向了在旁边怒火万丈,却只能忍气吞声的王钦若——怎样?老王,江南人就是不能重用的,因为他们就是­操­蛋……而王钦若,就是个地道的江南金陵人,李煜的老乡。

事情就要决定了,皇帝看上去会像往常一样顺从寇准,王钦若,还有小孩子晏殊,都注定了要再次忍耐。却不料赵恒突然一笑:“江南人怎么了?唐朝的宰相张九龄也是江南人,难道不是一代名相吗?”

一语成谶,这句话不仅定了王钦若、晏殊两人的终身,让他们后来都成了大宋朝的宰相。另一方面,也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至少寇准的命运被突然扭转。朝堂之上,百官面前,他被皇帝当众揶揄,是气恼?是震惊?还是茫然不知所以?

反正,他很快就要下台了……

寇准在宋景德三年二月,公元1006年的3月间第二次罢相,被贬到了陕州(今河南陕县)去做知州。这时距离澶渊之盟时,己经过去了近两年了。

物是人非,他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至少还活着。

这之前,毕士安死了。他本就有病,可是国家需要他,他只好带病上朝。在景德二年的十月份,一次早朝时,他突然间昏倒。赵恒步行冲出了大殿,但是晚了,毕士安连话都说不出来,送回家里就死了。时年68岁。一位端庄仁厚的长者就这样死去,算是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了;

枢密使王继英也死了,也是­操­劳过度,得病而死。此人从一介小吏,赵普的跟班做起,死时位列三台,是宋朝的西府之首。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英雄不问出身低,王继英的出人头地,是机遇,但更是他自身的努力,他的一生,对得起宋朝,更对得起他自己;

高琼也死了,这位宋军中的第一高官,殿前都指挥使的一生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夸耀的辉煌战绩,但是他在澶州北城的吊桥前的举止己经在历史上留下了不灭的形象。就仿佛他是专为那一瞬间而生。可他还比不了另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

上党名将李继隆。

李将军也死了,澶渊之盟就像一道分水岭,有多少英雄就像是为它而生,为它而留存着生命,一但它确定之后,这些人就随之烟消云散,融化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从此再也不见了……其实寇准也是这样,严格地说,这次罢相以后,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寇准就己经死了。他就是一位为了拯救自己的国家、民族而生出来的特殊人物。

在战争中珍贵无比,战争过后只是一堆垃圾。这次他又坐上了电梯,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等他第三次回来时,他就变了。

再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党棍、政徒,恋权不放的愚人而已。

他走后,宋朝的上层建筑再次重组,东府宰相集团那边,首领人物换成了王旦,参知政事是冯拯、赵安仁;西府枢密使那边正使是陈尧叟,副使是韩崇训、马知节。看一下名单,是不是少了一位重要人物呢?

王钦若,王爱卿哪里去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除了挂一个副宰相的头衔之外,他在搅尽脑汁,以求突发奇想,去应付皇帝交代下来的超重大任务,那可不止是聪明,或者是高超的语言艺术就能搞定的了,必须得博古通今,把有史以来最顶级的皇帝们的心术都摸清楚了才行……

王爱卿,想好了吗?”四顾无人时,赵恒问。“朕得怎么办,才能挽回颜面,让万众敬仰啊?”

“容易,”王钦若一脸的轻松,胸有成竹。“哪儿跌倒的哪儿爬起来,您可以再来一次亲征。这次远点,直接收复燕云十六州,只要您大振神威,一战成功。那样不仅契丹人会拜服在您的脚下,就连您的父皇太宗陛下,开国太祖陛下也都比不上您。千秋伟业,盖世名声,就此唾手可成!”

……赵恒只想唾他一脸唾沫。他的脑子瞬间闪回到两年前冰天雪地里的澶州北城头。再回到那个鬼地方,甚至到更远的幽州,再去和契丹野人拼命……很好,可以把王爱卿­精­确摆放到澶州北城外七百步的地方,然后架起“一枪三剑箭”,本皇帝亲自瞄准,轰他一炮,以解俺心头之恨!

竟然敢恶搞我……可赵恒却没法直接发火反对,还得冠冕堂皇地解释:“河北的百姓太苦了,刚刚得到喘息,朕怎么能再把他们推进战争的火坑呢?打仗暂时不行了,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王爱卿继续冥思苦想:“这个……如今天下太平,再想惊天动地,可实在不容易……不过,”突然间灵感从两千年以前跳过来,直接砸中了他:“啊,陛下,”王钦若瞬间爆炸:“想起来了,封禅!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效果立竿见影,威名万世流传,简直可以震动四方,宾服蛮夷,使您的名声达到凡人不可乞有的顶点!”

“啊?”赵恒一脸茫然,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先期进入了“顶点”状态。

“不过……”王钦若瞬间又低沉了下去,“封禅可不是随便就能做的啊。不是要有超级功勋,比如说汉武帝大破匈奴……”王爱卿瞬间瞥了一眼皇帝,暗示北伐契丹是同等当量的功业,但立即收回目光,皇帝神­色­不善。“但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祥瑞’也是可以的啊,上苍赐福,神灵显圣,那是昌盛的预兆,人间必须设坛封禅,来回报上天。”

“‘祥瑞’……”赵恒沉吟不语,这事儿行吗?无数的念头在他的心头升起。说“祥瑞”,即得承认有上天、有神灵,可谁亲眼见过?而且用最笨的办法去想,如果“祥瑞”,甚至封禅都这样的好,为什么之前的各朝各代都没几个人做呢?

而且还有最让人绝望的一条——天降祥瑞,那么容易啊?!你是二郎神,上帝是你老舅?

聪明人立即就解读了皇帝的思维,博学多才的宰相只用了一句话就击中了祥瑞事件的要害:“陛下,古时的祥瑞也都是人为的。比如说‘河出图、洛出书’,这样的文明源头,难道就都是真的?可那时的君王深信不疑,郑重召告天下,所以臣民也都跟着相信。事情也就办成了。”

赵恒再次长时间地沉默,空旷的大殿里变得鸦雀无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即将做出怎样的决定。连王钦若都在忐忑,自古以来陪着皇帝装神弄鬼的人,并不都是有好下场的!

但赵恒打破沉默之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王旦能同意吗?”

皇帝居然同意了!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不说话,是在考虑怎样去实施……王钦若瞬间放松,剩下来的小问题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去转告他。陛下的话,想来他会听。”

这句话多轻松,又多正规,甚至很平凡。宰相难道能不听皇帝的话吗?但是宋代的宰相,不论是北宋,还是南宋,宰相都有否决皇帝旨意的例子,大不了辞官不做就是了,绝对没有生命或者彻底罢官的危险。就像最近的李沆、寇准,他们两人就不止一次地对抗过赵恒,而且基本都赢了。

但王旦不是这样,就从这时起,他的生命变成了一个悲剧。他的原则是,不管皇帝做什么,他都全力以赴地配合,同时再尽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挽回损失,稳定天下和朝局。这是个悲天悯人的人,注定了筋疲力尽,伤心伤神的死法……

但赵恒顾不到这些,从这一天起,他变得有点恍惚,经常一个人散步、思索,而且长时间地到秘阁(皇家图书馆)里翻阅古老的典籍。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偶遇秘阁直学士杜镐,这是一位公认的博学且正直的宿儒。

赵恒突然问:“‘河出图、洛出书’,真有其事?”

杜镐不明所以,但是他看到了皇帝苦恼的表情。于是他决定“待君以诚”,说实话:“假的。是上古圣人为了教化天下,才假借这些神怪的事,让百姓们相信。”

本来嘛,谁能相信一匹马从黄河里跳出来,背上驮着上帝赐给伏羲氏的图案,让他创造出八卦?再由一只灵龟从洛水里浮上来,把刻着红­色­纹理文字的“天书”交给大禹,要他写成《尚书?洪范九帱》的?

不过是比喻,不过是骗局。

但是杜镐发现,皇帝的脸­色­瞬间就开朗了,显然某个难题己经解开。那天晚上,他目送着真宗皇帝步履轻盈地离开,绝对没法想象,大宋帝国从此就将陷入彻底的疯狂迷乱之中。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由于他刚刚所说出来的那句实话……这该死的诚实。

诚实和欺诈,到底哪个才更有益于这个世间呢?

王旦,字子明,河北大名府人,官宦世家出身。但步入政界,却是自己凭本事考上的进士。那一科里人才济济,李沆、寇准、张咏都是他的同年。他的年岁要比寇准大些,却比李沆整整小了10年。这样的差距,再加上他沉稳谨慎,不像寇准那样锋芒毕露,所以他的辉煌时光注定了要比前面那三人晚一些。

但晚成熟的稻子,结穗更饱满,世所公认,他是有宋一代里屈指可数的名相。

但那是结论,身在其中的人没法预先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时好日子己经来了,毕士安死、寇准被逐,他己经是帝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可是他却非常不快乐,因为他的副手王钦若跟他说的那些悄悄话。

皇上要假借祥瑞,封禅天下了,而且要他配合着弄虚作假……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国家的利益、君王的喜好,还有他个人的名节,哪个更重要,要怎样取舍呢?!

忧心忡忡,但还得坚持工作。就这样,那个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他无可避免地和皇帝单独相处。看着皇帝温和微笑的脸,他的心是不是也挣扎过呢?难道真的要违心奉承,百依百顺,才能算是帝国的忠臣?但是出乎意料,皇帝没跟他提任何“祥瑞”、“封禅”的事,居然是请他喝酒。酒席之间,两人谈得非常随便,非常融洽,直到临走,皇帝还令人取来一尊美酒,亲手递给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此酒味道极美,您带回家去,与妻儿老小一起享用吧。”

君王赐,不敢辞。王旦只能手捧美酒把家还。到家之后,他才发现,里面根本就不是酒,而是满满一尊珍珠……皇帝的话在耳边响起:“……与妻儿老小一起享用。”

是许诺,也是威胁,家族富贵一念之间,失宠坠落也不过就一念之间。

但另一个声音却穿越时空,从三年多前回放到他的耳边。那首先是他本人的一句哀叹:“……什么时候天下才能太平,让我们这些人悠闲自在些啊!”

这是因为当时与契丹、党项的战争连绵不断,弄得宋朝的宰相、枢密们焦头烂额。可那个声音却带着微笑说:“有点麻烦事也是好的,太平安了就会懈怠,将来没有了战争,你会怀念这时的。因为朝廷就会出别的乱子。”

是李沆,死了己经近三年的李沆,说过了这句话之后,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把各地受灾、盗匪、混乱等事情上报,让赵恒简直惶惶不可终日。记得他本人还曾经反对过,但李沆却就此说出了他的“圣相谶语”中最大的那句预言。

“圣相谶语”之一:“……皇上正当盛年,应该让他了解治国的烦难。要不然,他不是被声­色­犬马所迷,就是要大盖宫殿、开疆拓土,或者求神拜佛去了。我老了,这些怕是看不到了,可是你要小心,将来这些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果不其然,被李沆说中了。现在这些晶莹温润的珍珠在烛光下煜煜生辉,可是要用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它?从心底里不想要,但是他敢吗?或者说,他的心灵能容忍他违背至高无尚的皇帝的意愿吗?

可是他也清晰地记得,李沆也曾经面对过他现在的局面。那是“圣相谶语”之二的内容,细节先不说,圣相的反应是当着使者的面就把皇帝亲手写的诏书给烧了,并且让使者给皇帝带个话:“就说这事儿李沆不同意。”

于是这事就真的被圣相给否决了,并且事后皇帝没有一点脾气。

但他是王旦,同样是一起赶考毕业,人的差距就是这么的大。那一夜,不管他怎样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怎样的痛心疾首哀悼自己的名节,天亮后,他都会端正衣冠走向大宋朝的中枢要地,去配合皇帝的所有决定……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并是在那天晚上被皇帝请客的唯一一个人,宋朝东西两府的好多位长官都在与君同乐,却没一个像他这样愁眉苦脸的。

据北宋伟大的发明家、文学家、怕老婆的典范、害朋友的败类沈括先生在他的《梦溪笔谈》里记载,那天晚上陈尧叟正在枢密院里值班,突然被内侍带进皇帝深处,七扭八歪走好久,才停在了一处小殿前。进去一看,老熟人不少,像三司使丁谓、老翰林杜镐都在。不一会儿皇帝赵恒也来了,真正的君臣同乐,不分大礼,吃喝过程中,每人各得一袋子珍珠,临走前又得到一批“良金重宝”。

沈括有才无德,但基本《梦溪笔谈》里没什么瞎话,再联想一下陈、丁、杜马上就要在宋朝版的“天书奇谭”里扮演的角­色­,就更能证明这些事的真实。

看来无论谁想做点什么事都不容易,就连皇帝也一样,事实上他不过就是要做一场梦而已,却得对自己的伙既又客气又打赏,还得亲自陪着喝酒,下到这样的本钱,还得再等好些天,直到过年的大日子,才能稍微吐露一下自己欲说还休,乍惊乍喜的心声。

公元1008年2月12日,宋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初三,宋真宗皇帝赵恒紧急取消年假,在崇政殿的西侧殿召见了东西两府的主要官员。

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皇帝陛下在办公的正式场合这样开始了讲话:“……爱卿们,你们知道朕睡觉的地方是怎样布置的吗?”

……搞什么?皇帝要自暴八卦?但是在场的每个人都非常认真虔诚地听着。

皇帝继续讲:“是这样布置的——朕寝宫的四壁上都挂着青­色­的幕布,晚上和早晨要是不点灯的话,那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可是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1008年1月8日),快到半夜时分,朕刚刚就寝,突然间整个房室光明大作,一片雪亮。朕正惊讶,结果一位神仙突然出现。他的帽子上星光闪烁,衣服是火红颜­色­的。他对朕说:‘你要在正殿建黄篆道场一个月,上天将赐你《大中祥符》三篇,事先不可泄露天机。”朕悚然而起,恭迎神仙,但神仙却忽然消失了。朕马上提笔记下了神仙的吩咐,从十二月初一时起,就吃素戒荤,虔诚持斋,在朝元殿建了道场,结九级彩坛,又用上好香木雕成车舆,以金珠珍宝装饰,等待神仙的赏赐。己经过去了一个月,但仍然不敢撤去。”

下面他突然给了臣子们一个巨大的惊喜!

“就在今天早晨,就在刚才,皇城司派人奏报,说左承天门的门楼南角的鸱吻上挂着一块黄绢,不知是何物。朕惊疑不定,悄悄派人去察看,结果回奏说:‘这块黄绢长约两丈多,上面系着一个像画卷的东西,外面还缠着三周青绳,缄封的地方隐约能看到有字。”朕仔细思量,这就是那位神仙所说的天赐之书啊!”

东西没有亲眼看到,就己经下了断语。这充分证明了赵恒对神仙的崇拜、向望和坚决的信任之情。于是下面的宰相枢密们以王旦为首,立即被感染了。他们这样的回答:“陛下以至诚事天地,仁孝奉祖宗……(以下省略近80个字。实在没办法,古人喜欢引用语录,买块豆腐都得与天地祖宗挂钩,太烦太乱!)臣等早就觉得皇上会感动上苍,得到好报。现在果然神仙先来预报,然后天书按时下凡,这都是上天在保佑大宋,赐福皇上啊!”

然后众大臣齐声欢呼,向皇帝跪拜,一阵忙乱之后,他们有了个新的共识:“陛下,这是上天单独给您的。一会打开天书,请您独自启封,所有人都退开。”

赵恒摇头:“此言差矣。上天如果是批评朕治理国家的过失,那自然也跑不了你们,咱们一起研究怎么改;要是单独警告朕一个人,那更要你们来监督指正,怎么能把上天的旨意藏起来让谁都不知道呢?”

至此讨论结束,皇帝陛下和各位大臣一起起身,步行走出大殿,直奔左承天门而去。

左承天门到了,香案己经摆好。皇帝亲自向那块黄绢拈香跪拜,然后命令两个太监周怀政、皇甫继明顺梯子爬上去,把黄绢以及里面包裹的东西都取下来。

礼仪从这时就己经启动,先由首相王旦接过了“天书”,跪倒奉给皇帝。赵恒也跪倒,向天书行“二拜礼”,然后那辆从神仙下凡起就雕好了的超级香车就有了用场。“天书”被放进车里,由皇帝和首相亲自步行引导,带到了朝元殿的黄篆道场。

在那里,由枢密院正使陈尧叟开启“天书”,宣读上天的旨意。庄严的时刻到了,蜀川才子陈尧叟无比荣耀、无比兴奋地解开了那块两丈多长的黄绢,只见里面果然有天书三幅,都是用黄|­色­的字体写就。但是别忙,包天书的黄绢上还有上帝亲手写的收信人姓名地址。

“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明明白白,准确无误,这就是写给承受天命的宋朝的皇帝赵恒的,要他守护神器,保证正义,而宋朝的江山会有700年,稳定系数是最高的——九中之九,没有再大的了!

读完了这21个神圣大字之后,陈大枢密使才开始正式启封天书,当众朗读。结果发现上帝老人家的文字水平还真是造诣颇深,年代至少和上古时的“大禹”年代相仿,因为天书的格式文体是相当地接近《尚书?洪范》以及《老子道德经》。

这三卷的内容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第一卷是夸奖了宋真宗皇帝能用孝道和仁政来管理国家,是个好皇帝!第二卷是告诫了一个年青有为的赵恒,你不要骄傲,要清静简俭,千万别浪费;第三卷收尾,是再次重申了一下上天对宋朝的特殊关爱,你们一定会国运昌盛幸福永远的,只要听上帝的话,跟赵恒走,那么连700年这个大数都是可以无限延长的!

当天的仪式在一片热烈、喜庆但又有序的状态中结束,“天书”被收藏进宋朝著名的金盒子里,也就是“金匮”,进入大内禁中,成为赵恒永久的珍藏。

人群散去,但是据记载,当天晚上,赵恒和王旦都回到了黄篆道场现场,名义上是再次向上天致敬,但哪个导演和主角在戏开拍第一场后,不得反省一下现在,计划一下明天呢?

毕竟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开始之后是突然沉默,一连接近50天声息全无。就像上帝偶然间心情快乐,给人间的宋朝皇帝写了封信,问候勉励了一下,然后就彼此两清,各不相­干­了。

但是常识告诉我们,惯­性­越大的东西,启动时就越费劲,可一但它运转了起来,要它停下来就更难!50天的启动时间,之后稍有心机的人就无不佩服宋朝的官员们办事就是高明。

公元1006年4月份,衮州城突然成了全国的焦点。

先是从衮州突然来了一大群老百姓,­精­确数字是1287个人。为首的叫吕良,他们要求赵恒接见,并且提出了要求——鉴于最近国泰民安,外邦宾服,而且连上天都对您这样友好。我们请您到泰山举行“封禅”大礼,来答谢上苍。

赵恒不同意。

衮州人再请求,赵恒再不同意;再请求,仍然不同意;直到第三次,赵恒烦了,直接拿钱给他们路费,老实儿点回家给我种地去。

衮州人的第一次努力就这样失败了。但是紧接着衮州城的官员们就集体上书,请求皇帝到泰山封禅。到底是知识分子,他们见多识广,理论充分,“封禅”被上升到了国计民生甚至国际地位的高度。但是非常遗憾,赵恒竟然不再民主,他仍然不为所动。

衮州人的第二次努力再次失败了。

可是这一年真凑巧,正是科考年。全国各地的考生们云集京城,结果一位叫孔谓的衮州举人大出风头。他热烈倡议,号召同年们一起去皇宫请愿,恳请皇帝一定要到山东去,一定要封禅!

但是活见鬼,以往那么和蔼可亲的皇帝居然变得不通人­性­,第三次打击了衮州人的热情。他严正声明,封禅是古往今来少有的人间壮举盛事,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做的。我不妄想,你们更别作白日梦!

冷水浇头,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国,把皇帝冷静、客观、务实、谦逊的作风告诉了每一个臣民百姓。宋朝人都知道了,他们的皇帝不喜欢封禅,而且绝不会去封禅,他只想成为一个办实事,讲效益的好皇帝,让他们安静地过好每一天……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这时的赵恒还生存在人间。直到公元1006年5月8日,宋大中祥符元年的四月初一这一天。

这一天在皇宫内院的功德阁上发现了第二份天书,内容和第一份一模一样。多明显,老天爷在说赵恒你不懂事,同样的要求要我说两遍,我在给你面子啊,为何还不去“封禅”?

于是天大地大,不如神仙大,赵恒像古代的圣人那样“敬天畏命”。上天说什么,他只有做什么了……他终于下令,这一年的十月,将在泰山举行封禅大礼,来答谢上苍。为此,他任命了两位顶级大臣王钦若、赵安仁为封禅经度制置使,先到衮州,去负责封禅大礼的所有具体事宜。

其它的顶级大臣们也都要放下所有国家政事,去作“大礼五使”——宰相王旦为大礼使;王钦若为礼仪使;冯拯为依仗使;陈尧叟为卤簿使;赵安仁为桥道递顿使。

要注意,这样的规格,不仅在宋代绝无仅有,就算在五千年中国历史里也算是开了先河。哪怕是秦始皇、汉武帝时的封禅,也没有把国家军、政两府的首脑一网打尽,全体动员的道理。

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因为“封禅”本就是本糊涂帐。怎样做,做什么,都没有一定之规的。简单解释一下,什么叫“封”,什么又叫“禅”。

封——解释1,就是用土来建祭坛,因为是用来祭天,所以要和天离得近些。所以要选在泰山之巅;解释2,是用金银绳或者特殊的泥,把呈给上天的装有祭文、印玺的匣子加封。等于是寄信时的胶水;

禅——解释1,“禅”其实是“墠”,指开辟土地。在祭祀上,就是单指划出一块土地来祭祀地神;解释2,与古礼“禅让”有关,有代代相传,永无断续的吉祥­色­彩。

这两样加在一起,就是说要“祭天”加“祭地”。连伟大的《史记》里都有“封禅书”这一章。但是后来,由于人类总是活在地面上,所以对“地”就不屑一顾了,说到了祭,就只祭天。“封禅”就变成了到泰山之巅去堆土,向老天爷近距离问候。

不过这时问题又出现了,到时怎样向老天爷打招呼啊,你总不能让赵恒爬上山巅,然后像后世里­精­力无处发泄的无聊男子那样,冲着无际太空,来一声“啊——!”的长啸吧……

马上翻书,崇文院(三馆、秘阁)、龙图阁、玉宸殿、太清楼等等等等统统开放,各位翰林晁迥、李宗谔、杨亿、杜镐、陈彭年等等等等全体出马,立即去查!要把前朝所有年代、所有场次的“封禅”大典的仪制都查出来!

穿什么衣服,怎样行礼,祭坛的直径是多少,土要堆多高,先做哪件后做哪件,都要查个一清二楚,点滴不漏。

可是,刚开始就卡壳了。就算把所有史书都翻烂了,也找不到最著名两次封禅——秦皇、汉武两位大佬的封禅细节……秦皇大哥一统六合,混成天下之后,准时上泰山向上天汇报工作。可没承想刚上到半山腰,突然间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赢政立即大惊失­色­,他在五棵大松树下躲完了雨,就下山回家了。

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封成禅。整个行动就是封了那五棵大松树——从此叫“五大夫松”。

换成汉武,话说击败匈奴,汉威远播。“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着实地风光威猛,于是他就把秦始皇做过的每一件事,都重新玩了一遍,其中就包括了封禅。但他照样很烦。

因为他也不懂,这个“禅”到底要怎样“封”啊……但彪悍的人生无所不能,他自己制定了封禅的礼仪,就按照祭东皇太乙的规格办!可是最后到底耍了什么花招谁也不知道。

他是一个人带着汉人史上军功最盛、锋芒最锐的将军霍去病的儿子上山顶的,怎么祭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而霍将军的儿子下山后不久就暴病而亡,秘密从此被断绝,成了彻底不可考据的死证。

然后千百年后,换成宋朝的一大堆翰林们挠头,但是别怕,希望还是有的。一来宋朝这时的藏书就是多,单是处于皇宫最南端,会庆殿的西边的龙图阁(多有名,也有派,以后历代的龙图阁大学士比资政殿之类的学士们有款多了)里就有六阁,其中儒家典籍3762卷;史书阁各代史书821卷;子书阁诸子百家共10326卷;文集阁近人文集8031卷;天文阁天文、地理类共2564卷;图画阁藏画1421轴、卷、册……这还只是下层,上层的名目更惊人,那是赵恒他老爸赵光义的“御集”、“御书”,不过别误会,不是指赵光义的收藏,而是赵二本人的遗作。

试想再加上崇文院、文清楼等等同类会所,那是怎样的图书资源?

二来嘛,要是翰林加书院这样的配置都搞不定的事,天下谁还能清楚呢?自然是我说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

如此这般,时间过得飞快,各位翰林终于把封禅的理论意向上升到了具体的物体要求。怎么搞终于有谱了。

第一,把需要的东西罗列一下。

这主要是取于“封禅之齐桓公”记载。那里面说(管仲说的),得要有“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江淮之间,一茅三脊”、“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并且还要有凤凰、麒麟以及其它15种珍禽异兽的出现,才能去封禅。

据说,管仲说完之后,齐桓公就重新变成小白了,像个地道的小白痴那样傻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叫一声易牙何在,给寡人上菜,让封禅见鬼去!

这时这些东西由翰林们发掘出来,上交赵恒,不知道宋朝的官家是怎样的一副嘴脸。没有记载,不过事情估计也不妙,上面的那些非人类遗产最后只被允许留下“江淮之间,一茅三脊”,其它的一概忽略。

一来是难办,难找;二来是时间根本来不及。这时都快六月了,十月就要到泰山顶上去办事,哪有时间全国海选挑山珍海味的?

可就这一项,就己经够人抓狂的。“三脊茅”到底长什么样,哪儿出产,古书上只写了个“南方”!于是大宋朝南方总动员,终于在岳州董皓的老先生站了出来。在他的指点并带领下,“一脊三茅”终于找到了,而且数量相当的不少……

第二,祭天需要玉器,具体地说,就是玉牒加玉册。

这个按说不难,中国是玉的国度,要别的钻石、蓝、红宝石、猫眼之类的东西我们一样没有,对不起,就是不出产。但是珍珠和玉石要多少有多少。可仍然卡在了时间这一项上。

雕琢玉器需要极长的时间,就算是皇家需要,也没有三五个月就能搞定的可能。在这个硬­性­指标面前,连神通广大的五位封禅管理员也束手无策了。但是真正的奇迹出现了,一位皇家玉工,叫赵荣的人突然报告皇帝。说老早年了,您的老爸,也就是太宗皇帝,曾经下令雕琢过这些玩意儿。当时整整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做好,但一直没用,都存在某某库房里呢!

赵恒一听大喜,马上派人去查,结果千真万确,用料上乘,­精­雕细琢的祭天版玉牒、玉册都静静地躺在库房的深处,像是在几十年前就一直在等待着现在这一天。

赵恒手捧玉器,感慨万千:“先帝真有先见之明啊!”不过这时赵光义手底下的重臣们都己经病老将死了,年岁最小的寇准也被他远远地发配出去,不然,他就会被提醒,这些东西到底是怎样的来例。

毕生追求荣誉的赵光义陛下在公元984年,宋雍熙元年时也曾经想过封禅,都己经下诏当年的十一月将有事于泰山,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是皇宫里却突然间起了大火。

那场火,烧掉了当年那位太子的名位宝座,也烧光了赵光义封禅的心情yu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尚不能齐,何谈治国?更怎样、何颜去泰山之巅持礼器面见上帝?

所以当年这些玉牒册只能静静地收归库房,让往事淡忘吧,那些曾经疯狂追逐功业的年华,和那个终身困于箭伤,却仍然苦苦支撑的人……

万事俱备,只差……排练。为了让这次封禅成为历代封禅中的经典,确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恒决定无所不用其极。最出格的是,他成了彩排演练中的演员。

皇宫搭戏台,封禅成国事。赵恒粉墨登场,开始提前进入角­色­。而皇宫之外,更是捷报频传,无数的祥瑞像马蜂一样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

一会儿某处大丰收,一会儿某地“狱空”(人民都不犯罪了,多好),一会儿某处仙鹤云集,翩翩起舞。这还是小事,泰山周边才真的是祥瑞大爆炸,震得整个东亚地区都头晕目眩,呕吐不止——先是泰山突然涌出了一股清泉,旁边的锡山上出现了苍龙;然后是泰山上的猛虎开始大搬家,全都抛弃祖业,向徂徕山转移;更神奇的是,开封城里的皇帝忽然间突发奇想:“对了,泰山上有个王母池,也应该祭祀一下吧。”

结果命令刚刚发出,泰山上就有消息回报进了皇宫:“陛下,真是太神奇了,王母池的池水近来突然变成了紫­色­!”查一下日期,变­色­的那一天,正是赵恒刚刚起心动念,想要祭祀王母的时间……而泰山为了回报宋朝官家的深情厚意,也给了他一个具体回报。

一大堆五­色­金丹送到了赵恒的面前,只可惜史书上没有记载,赵恒吃了没有,是当天的正餐,还是饭后的甜点。

这些小垫场之后,真正的大戏才出炉。那是在公元1008年7月10的早晨。话说王钦若正在泰山上监工,著名风景区醴泉亭的北面草地上,一块黄绸子从天而降,第三份天书降临了!!

古语云:“事不过三”,真不知是指的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最近外星人的邮局很忙碌,赵恒接二连三地接到了上帝的密信。

“信”被加紧加急,百般恭敬地送进了京城。皇帝加首相再次率领文武百官把它迎进了皇宫,和前两份一体收藏。这些都做完了之后,终于大功告成,圣驾可以启程去山东了。

但是禅,不是那么容易封的;京,也不是那么容易出的。为了各方各面的安全,赵恒临走前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京城留给了前宰相向敏中,由他来全权负责。这是个利好消息,证明宋朝在姓程的或者姓朱的“圣人”出土前,男女关系还不会彻底弄毁一个人。向敏中的第二个春天就快到了;

接着马上派人去辽国,去通知他的好兄弟以及萧大婶,他这是去山东地界“祭天”,可不是第三次御驾亲征啊,友邦不必惊诧。同时再派大太监刘文质去齐州(今山东济南)去当都监兼都巡检,由他来防备北方的突然袭击。万事都要留一手才有安全感;

又派另一位大太监周文质去西北,允许他在紧急的情况下,有权调动凤翔、邠州一带的驻军,来对付传说中非常乖的党项小孩儿李德明。

这些都摆平之后,赵恒才能从京城里换衣服出门。不过在临走前,他还是叫过来了一个人,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爱卿,你老实说,这次出行,国库的钱够花吗?”

被询问的是大宋三相之一的“计相”,三司使丁谓。此人面­色­轻松,语气从容,说出了被后世认为最不着调的那四个字——“大计有余。”

您放心,只管敞开了花,不仅够,还能剩点呢!不过,到最后,可真是只剩了一点啊……不过当时赵恒却是心花怒放,有钱就是不一样。于是大队人马出城去,经澶州、郓州(今山东东平)、濮州(今山东鄄城北),直奔泰山脚下的乾封县(今山东泰安东南)。

一路上车行犹如陆上舟,扈从如云骑如龙,大家踩着新铺的道路,住着新修的行宫,身边还有750人的随行乐队时刻演奏,走得那叫一个爽!

一共走了17天,远远的,泰山终于近了,天上的神仙们,我们来了,很快就会见面……

见面从爬山开始,结果怎么爬、谁来爬,就都有了严格的规定。公元1008年11月24日,具体的爬山人员产生,连同皇帝加在一起是24人。其中有两位王爷——宁王赵元偓、舒王赵元偁。即宁且舒,口彩甚好。外加“大礼五使”等顶级官员,以及一些有头脸的太监。

不过在泰山脚下直到玉皇顶巅峰的一路之上,守卫的士兵达到了“两步一人”的程度。

赵恒先是坐着特制的“金辂”到了山门,然后换成“步辇”,继续往上爬,快到山顶时,他下辇步行。毕竟在古礼中,上天才是世界的真正主宰,任何皇帝都不过是“总理山河”而已。

山顶好风光,祭坛己经堆好了,圆形,周长5丈,高9尺,暗合“九王之尊”,青­色­,意为“东天青帝”,为上古第一真神。宋真宗皇帝赵恒身穿衮服头戴冕冠,率先奠献,由他的第一臣子,首相王旦在旁跪读玉册、玉牒文字。

其辞曰:“天赐皇帝太一神策,周而复始,永绥兆人。”

但这是简化的,原文三篇共分“玉牒文”、“玉策文”、“玉册文”,合计共有640余个字,都记录下来的话估计等于上了一篇古文课,而且会让我们更加佩服赵恒。冬天的泰山极顶是非常冷的,就算他的“衮服冕冠”再特制加厚,恐怕也不是那么的舒服。

之后宁王赵元偓亚献、舒王赵元偁终献,三献成礼,最后把玉册、玉牒放进金匣、玉匣中,再用金屑、|­乳­香和成的泥把金、玉双匣封固,放入事先修造好的石函中。至此“封禅”之礼大成,山上山下齐呼万岁,宋天子独立山巅,前有古人,后无来者,顾盼自雄!

然后大加恩赏,改乾封县为奉符县;封泰山神为“天齐仁圣帝”;封泰山女神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在泰山顶唐摩崖东侧刻《谢天书述二圣功德铭》。诏王旦撰《封祀坛颂》、王钦若撰《社首坛颂》、陈尧叟撰《朝觐坛颂》,各立碑山下。

至此东封泰山终于全部圆满结束。

但是请注意,结束的仅仅是“东封泰山”之礼。前面说过,“封禅”的经典解释是既封“天”,还得封“地”,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赵恒当天就下了泰山,第二天就赶到了邻近的社首山,到那里去行“禅地祇”之礼。

据说这次祭地的形式和过程,跟前一天的祭天差不多。结束之后,按说和中国古代传统中的“对偶”制就差不多了(好比对联和诗文,一切对乘和谐),可赵恒不这么想——我们真正的传统是天、地、人三才合一,现在己经到了山东了,你们说,下一步应该去做什么了?

人人面露惧­色­,低声回答——祭孔……

对头!孔子己经近在眼前,我们难道能放过他吗?而且曲阜就在兖州的边儿上,就算看在兖州的面子上,也得走这一趟。于是在当年的12月1日,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山东地界里拐了个小弯,来到了孔夫子的老家,给老人家加官进爵。

封孔子为“玄圣文宣王”,封颜回为国公,费侯闵损等9人为郡公,成伯曾参等62人为侯。注意,这样一连串的封下来,赵恒本人是非常不爽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跌份了。

孔子的文宣王称号早就有了,再封根本就体现不出来宋朝官家曾经到此一游。赵恒的本意是要封孔圣人为“帝”。但是宋朝有太多懂行的高人了,他们说孔子一生都自认是周朝的臣民,周朝最高的是王,如文王、武王,甚至连孔子的终身偶像姬旦也不过是周公,孔子为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是造反。

于是赵恒只能在文宣王的前面加上了玄圣二字,证明自己比前代的所有皇帝都高。可是后来这个“玄”字大有讲究,才又改成了“至圣文宣王”……大家清楚了吧,所谓的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完整头衔,其中的重要部分就是由赵恒发明且补充的。

这之后终于天人合一,再无遗憾了,赵恒命令启驾回宫。又用了10多天才回到了开封,整个行程用了47天。这时又一个春节就快到了,新年将近,万象更新,历史的进程会变成什么样呢?从此皇天后土保佑,孔圣人赐福,宋朝会越来越好?

还是鬼神下界,群魔乱舞,让这个世界加倍的­鸡­飞狗跳?

时间进入了公元1009年,宋大中祥符二年,老天爷真的开始照顾宋朝了。在赵恒的国家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黄河没有改道,四川也没有造反的。一切都好,要想再找这样的日子,只有回到300多年前唐朝的贞观之治,或者唐明皇李隆基的早期。

相反,党项人和契丹人却都掉进了深渊。

先说李德明,这孩子现在正过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的日子。先说火焰,可真是温暖,他在辽国姥姥那儿得到了策封,还是西夏王。与宋朝也经过讨价还价,双方达成了五点和平协议:

1,封李德明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2,每年赐茶两万斤、钱两万贯、银万两、绢万匹;3,给予内地节度使俸禄;4,党项使臣可以带着货物一边出使一边做买卖;5,开放青盐之禁。

而李德明的回报就是纳表称臣,在宋朝一方,他又姓赵了,叫赵德明。这样他就把党项人的东北方、东南方都稳定住了,不过真可惜,他也有他的西北方,那就是他的海水了——吐蕃人和回鹘人。

吐蕃人己经是解不开的死仇,而且实在太强。他刚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潘罗支暗算了,结果潘罗支的弟弟厮铎督转眼间就把党项人赶走,把凉州城又夺了回去。从此之后,李德明用尽毕生之力,以28年的超长光­阴­,再加上他那个仿佛神魔转世的儿子的帮助,才把凉州城搞定。可那太遥远了,这时他想都不敢想,只能在梦中对着凉州城流口水,纯粹幻觉而已。

可他却同时对回鹘人也下手了,就在赵恒登泰山小天下的时候,他两次派兵去攻打回鹘人的甘州,结果被人家一顿胖打,灰溜溜地回家。从此之后,也要近24年,还是由他那个儿子替他出马,才把回鹘人的家乡夺下。

这其间他对宋朝和辽国乖得不能再乖,整整近30年啊,每时每刻党项人都生活在纷飞的战火之中,两处强邻,另两向作战,让他们时刻都有灭顶之灾。可惜的是澶渊之盟之后,辽国和宋朝都彼此圈养了对方,呵呵,成了互相的宠物,不然早就生吞了党项,养得肥了,再去修理对方!

这时一个问题出现——如果说赵恒是个贵族公子,他天生不爱战争的话,为什么辽国方面,像战争女王萧太后等人中之虎狼也放过了小德明了呢?

真的是因为当年李继迁娶了辽国的公主,一家人下不去手?开玩笑,真正的原因是李德明的运气太好了,或者说党项人真有兴盛的命运,萧太后就在这段时间里,刚巧死去。

她就死在公元1009年,而且死之前大开杀戒,让辽国人人自危,等她死了之后,都各自庆幸自己还活着,半点打仗的心都没有了。

事情从澶渊之盟订立之后说起,萧太后带人回国,迎面就看到了自己春风满面的亲大姐——辽国皇太妃萧胡辇。这时要提一下萧氏姐妹们那位非凡的老爸,前宰相萧思温。他为了保险,把自己三个女儿分别绑在了辽国三位顶级皇亲的身上。

长女嫁给了太平王,也就是辽穆宗的弟弟,等燕燕的老公辽景宗登基之后,被封为皇太叔,于是她也就成了皇太妃;

次女嫁给了辽景宗的弟弟赵王,当时赵王在继承人排名上也是相当的靠前;

三女,就是现在的萧太后燕燕女士了。萧宰相的愿望顺利实现,三重保险终于生效,他成了无可争议的后族第一人。可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女儿们的命运也就此断送……

首先是都没丈夫了,太平王死得最早,长女先守了寡;二女儿的赵王倒是很健康,可惜火力太旺了,争皇位至死不休,基本上就是造反、被抓、放了、再造反、再被抓、再放了的N次循环,没完没了的折腾。可是辽景宗好脾气,比当年的耶律阿保机都能忍,就是不杀他。结果这人就得寸进尺了,在辽景宗病重的时候,他像是习惯­性­似的又反了一次。

不过行情变了,萧燕燕走上了前台,二话没说就抓了砍头了事,一瞬间就让二姐进入了寡­妇­阵容。

而她二姐真不愧是和她同一个妈生的,相同的血液里一样的强硬泼辣。她没本事起兵为丈夫报仇,可在一次家宴上给三妹下了毒……燕燕没死,死的是她。她三妹亲自下令处死了自己的二姐。

斩草除根,只剩下了大姐。两人都没有丈夫,从此相依为命,要说明的是萧胡辇基本上是与萧燕燕同等级的人物,她的军事政治能力并不比妹妹低多少。翻阅辽史,辽太妃领兵出征,扫平北方蛮族的记载随处可见。就连死在澶州城下的萧挞凛,都是她的嫡系部下。而三妹对她也另眼相看,萧胡辇在辽国的北方边界驻守,拥有自己的军队部属,俨然女王一般,接受北方各族的朝拜。

可她却一点都不快乐,自古以来,疯狂工作的女­性­,几乎都有一个残缺的家庭。萧胡辇比不了她的妹妹,她没有韩德让,没有爱情,所以总是那么的­阴­郁。可这时竟然满面春风地来迎接妹妹,萧燕燕是多么的高兴!

可惜,她做梦都想不到,辽国的危机就这样出现了,最强的斡鲁朵和次强的斡鲁朵很快就展开了对决……

姐姐悄悄地告诉妹妹,她恋爱了。这时萧燕燕都年过50了,胡辇姐姐贵庚几何呢?但燕燕才不管这些,她热烈地祝贺姐姐得到了幸福的第二春。然后悄悄话在继续,请问那个“他”是谁啊?

萧姐姐甜蜜且羞怯地说出了四个字:“挞览阿钵……”妹妹就皱眉,怎么没听过这个人,他是­干­什么的?

“……一个马夫。”

妹妹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沉默不语,气压在降低,最后只是意兴阑珊地问:“想玩多久?”

却不料姐姐的回答竟然是——我要嫁给他!

石破天惊,萧燕燕跳了起来。这不是疯了吗?和一个年青英俊,体壮力强的马夫谈个恋爱或许是别有情调的,可要嫁给一个低下的奴隶,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败坏了大辽国的体统,更羞辱了萧家的门楣,尤其是把她震烁古今的萧太后扔到了一个无比羞耻的地步——竟然成了一个马夫的妹妹!

这绝对不能忍受,哪怕是名义上的也休想!

萧燕燕的­精­神状态瞬间回到了当年二姐下毒时的家宴上,她不由分说就把那个销魂的马夫抓来,一顿痛打,然后远远地发配边疆,让他和萧胡辇永远别想见面。做完了这一切,她才转向目瞪口呆,变得冰冷僵硬的姐姐,她郑重许诺,一定会给姐姐找一个文武双全,英俊年少,而且门弟相当的男朋友,完全可以保证会是一个年青版本的韩德让。

怎么样,这样总会满意了吧?

萧胡辇选择默默离开,她搞不清这是她的妹妹,还是她的老妈,但她和萧燕燕以及那位早就死了二姐一样,说一不二,心里喜欢的东西一但认定了,就永无更改!

她真的爱那个年青的马夫……一年之后,萧燕燕只好把挞览阿钵还给了她,让他们到北方自己的地盘上去逍遥快乐。

挞览阿钵的心­性­绝不只是一个马夫而已,此人野心勃勃而且善于记仇。被毒打了一顿,并且被拆散了一年,富贵美梦险些被彻底打破,这让他从心底里恨透了萧燕燕。对于再次回到了萧胡辇身边,他感到的不是庆幸,而是郑重地告诉自己,机会来了。

他要当第二个韩德让,要成为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男人!

这样就必须要把萧胡辇推上帝国第一女人的位置才行……于是他不断地挑唆,不断地哀求,不断地刺激,终于使萧胡辇决定起兵造反,可自始至终,她本人都没有争位的欲望,完全是一个陷入爱河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去听从情郎的支配。

刀兵四起,辽国内部一番死拼,萧太后的兵力就算再雄厚,威望就算再高大,可她刚刚打完了澶渊之战啊,20多万人马带出去,仅仅回来一多半,这是怎样的损失,并且这么多年以来,她都以强权者身份来统治辽国,对她怨恨的人不在少数。

更何况萧胡辇久经战事,部下也都是百战­精­兵。这场内部死斗的规模和残酷的程度,估计会比当年述律平和孙子耶律阮真的冲突起来要小些,但对契丹人的伤害要远远大于刚刚结束的伐宋之战。

最后还是萧燕燕赢了,可是民族内斗,手足相残,让萧燕燕既痛且恨。没有别的,大姐和那个该死一万次的马夫统统杀了,所有敢造反的只有死路一条!

当年­操­劳一世,­精­疲力遏的萧燕燕再一次胜利了,可她也垮了,身心俱疲,油尽灯枯,一生都走在命运之巅是什么感受?双手沾满鲜血,甚至是她亲人的鲜血,真的能像荷尔蒙一样去刺激神经,变得加倍的凶残暴戾,去更加兴致勃勃地享受杀戮吗?

无从得知,不过萧燕燕很快就死了。扔下了她的情人、儿子,还有一个虽然内部伤残,却己经收拾­干­净的帝国。辽国曾经在她的手里复兴,当她死去时,她又给它打下了长期兴盛的根基。后世人提起萧太后,偏激的会说她不守­妇­道,而且嗜血凶悍,是一个穿着裙子的男人,侵略成­性­的动物;喜欢她的人(主要是女­性­),羡慕她敢于追逐自己的个人幸福,而且真的完美地达到了一个女人只能做梦才能享受的快乐。

文武双全,人中龙凤的情人、听话孝顺,聪明懂事的儿子、还有那么巨大的个人资产(整个辽国啊),试想自有人类以来,这不就是无法超越的幸福的巅峰了吗?

在这一点上,汉人的各位女强人们,比如汉吕雉太后、唐武曌皇帝、清慈禧太后等等哪个比得了她呢?但这仍然归纳得不全面,萧绰女士不仅是在幸福指数上让上面这些女人们无法比拟,在政治成就上也让她们望尘莫及。

至少有一个起评名最高的单项上还独领风­骚­,无可比拟——战争女神。她每战必亲临前线,从宋雍熙北伐时挽救国家,到澶渊之盟给自己的民族争取到最大限度的利益,她都走在了士兵们的中间。

那时,她是一位太后,还是契丹族士兵们的祖母?为这样的女士战斗,是件光荣且无憾的事。并且要说明一点,多么遗憾,汉人中久传不衰的宋朝女英雄佘太君、穆桂英的原型,就是她,这位美丽、聪明、强悍但也很无情的契丹女­性­……

她走了,这个世界一下子黯淡了好多。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宋朝的机会,该发兵时就发兵,趁着辽国死人快砍过去啊,管它什么盟约不盟约,连党项人的骆驼都知道,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仇恨,更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何况这个盟约早晚都会被宋朝打破的,为何不抓住现在这个好机会?

可赵恒不,他非常感激老天爷把他的契丹大婶­干­掉,看来祭天还是有用的,那么就变本加厉的再祭一些吧!他下令开始修筑“玉清昭应宫”。本意就在名字上,是感激上天降下天书,天既有昭,宋必有应,所以要盖这座空前华丽奢侈的大房子。请看它到底奢华到了何种地步:

宫址定在了皇成西北天波门外旧内殿直院处。最初是任命太监刘承硅、蓝继宗来主持此事。预计此宫东西长310步,南北长430步,计有2610区,比他老爸赵光义时期营造的“上清宫”要整整大出一倍有余,而且用料之讲究,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是全国总动员。

史书记载:“其所用之木,则有秦、陇、岐、同之松;州,汾­阴­之柏;谭、衡、道、永、鼎吉之杉、松、桐、楮;温、台、衢、婺之豫章;明、越之松杉。其石,则淄、郑之青石;卫州之碧石;莱州之白石;绛州之斑石;吴越之奇石;洛水之玉石。其采­色­则宜圣库之银珠,桂州之丹砂,河南之赭土,衢州之朱土,梓州之石青、石绿,磁、相之黛,秦、阶之雌黄,广州之藤黄,孟泽之槐花,虢州之铅丹,倍州之黄土,河南之胡粉,卫州之白垩,郓州之螺粉,兖泽之墨,宣歙之漆,贾谷之望石,莱芜、兴国之铁……等等等等。”

就连建宫殿时的用土都有讲究,原址处的土太低劣,赵恒下令要从京城的北面取土铺垫。根据需要,要达到土层厚3尺至16尺不等,这就由此产生了一个建筑史上的谜。

当时的土,是以人力、畜力在陆地上运过来的?还是按某些历史记载,是临时挖了一条运河,从开封的城北到西北,在水上行船运的土?现在没有遗迹了,因为相传,宫殿盖好之后,这条河就被再次填平。但无论如何,光是运土这一项,就己经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浩大工程!

而每天在工地上­干­活儿的工匠,就有近三、四万人,至于工期,最初定为14年……

14年,这个数字几乎接近了他伯父赵匡胤当皇帝的总年限,谁敢保证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呢?所以要加快,而这就得找到能人。

最后国家财政部门第一把手亲自出马­操­刀,接下了这块烫手的山芋。丁谓丁大人终于走上前台,开始了他的辉煌仕途。

丁谓,字谓之,后改为公言。苏州长洲(今属江苏)人,生于公元962年,现在47岁。正牌的科举进士。回顾一下他的履历,此人起步之高,使人头晕。他高考中举之后,第一个官职就是大理评事、饶州通判,己经是一省之副省长。只过了一年,就调回了中央,以直史馆、太子中允的身份到福建路去采访。回来之后,把当地的茶盐等重要问题来了一篇利害判断,就当上了转运使。

这己经是唐朝的节度使的身份了!并且还兼职三司户部判官,真的是京都里有房,地方上有粮,肥得没有天理。再以后他接的活儿就比较凶险,朝廷要他去川峡路那边去公­干­,命令一下,朝野同志们就开始给他采买花圈。

很简单,丁谓快挂了,那时候正是四川闹兵变,王均称大王,宋朝打得非常艰苦!但是丁谓的能力也真正的显示了出来。富贵险中求,他一下子更加出人头地。

王均叛变时,宋朝先是征调了当地施、黔、高、溪等州的蛮族子弟去当兵,可没承想王均是个地头蛇,早就把当地的蛮族给同化了,这些少数民族的子弟兵们临阵叛变,杀得宋朝大兵措手不及。怎么办,贼越杀越多,可当时西北的李继迁闹得更欢,再调兵根本就谈不到。

丁谓有办法,他来了之后亲自深入蛮地,去见各蛮族的酋长,这是怎样的危险,但他以自己的口才和个人魅力(历史证明,这一点天下无敌,是丁谓的必杀技),初来乍到就把蛮族们全部搞定。酋长们不仅收回了各族的子弟,还反过帮着宋朝去搞定王均。

人强就是没天理……他临走前,还定下了一条规矩。从此以后,允许蛮族用自己多余的粮食,来换汉地的食盐,这简直就是蛮族世代的梦想,他们真心地拥护宋朝,为丁谓立下了石柱,上面刻着丁大人的功德。

活儿­干­得漂亮,引人注目之外,他被当时一个还处于低谷的传奇人物盯上了——寇准。寇准爱惜这样有胆量、有见识、有才能的好汉子。于是他重回京城,当了三司的计相后,就把丁谓提升到了自己的身边。从此丁谓有了真正发达的机会。

而寇准的末日也就此埋下。

丁谓开工,首先讲一个“快”字。这不仅是在争分夺秒,要现任的皇帝能亲眼看到这座宫殿的落成,更直接关系到丁大人本身的仕途攀升速度。

早­干­完早收钱,这就是他的政治资本。于是他命令加班加点,不分昼夜的赶工,在整整6年之间开封城的西北城边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辉煌壮丽,“自开辟以来未有之”的超级宫殿终于落成!

至于它具体华丽到了什么程度,等6年之后,我再细细地介绍一下。

回到当时,这边京城里“玉清昭应宫”在修着,全国各地也都没闲着,赵恒下令全国各路、州、县都要修建“天庆观”,来供奉“三清玉皇”,以答谢上苍降下的天书。经统计,这些天庆观们的修造规格并不统一,有大有小,但是全国都建,数量是相当的惊人,达到了1000多座。

并且要说明的是,这些还仅仅是开头而已,“玉清昭应宫”、“天庆宫”之外,在赵恒还活着的岁月里,各种各样的宫殿会雨后春笋一样的不断冒升出来,宋朝在战争、内乱、黄河改道等天灾人祸里省下来的钱,都扔到了这些规模吓人、跟现在的电视剧拍摄外境地似的面子工程上去……

但是事情就是这么的邪,你说拜神没有用?但是怎么来解释赵恒自从“天书降”之后就接二连三发生的喜事呢?

前面己经说了他的契丹大婶萧太后被天书“克”死了,紧接着就在1009年的这一年里,他更大的喜事,可以说是他和宋帝国的最大喜事也终于降临——他有儿子了。

公元1009年5月30日这一天,他的第6个儿子赵受益诞生,这一年赵恒己经42岁了,千真万确的中年得子。现在简单说一下他的家庭成员,过往的妻子、现任的老婆以及那5个夭折的儿子。

他最初时的元配夫人是宋初大将潘美的女儿,可惜这女孩儿命薄,只活了22岁就死了,赵恒登基之后追封为“章怀皇后”,她没有子女留下来;接下来是郭皇后,她生了赵恒的次子,叫赵玄祐。一来是皇后所生,二来其他的兄弟早死,他的太子地位己经在确认之中。不过在他9岁那年,就是公元1003年5月份,宋、辽望都之战王继忠被俘前后,一场大病,也死掉了。不久之后,郭皇后伤心过度,也跟着儿子走了。享年只有32岁,赵恒悲痛不己,破例为她服丧12天(天子服丧一天为一月,也就是说,他为妻子守丧整一年)。

外面吃败仗,宫里死太子,赵恒满心的颓丧,但更郁闷的还在后面。当时15天之后,他的又一个儿子诞生了,不过就像逗他玩一样,才两个月也死了……从此之后,赵恒虽有后宫佳丽三千,但是再没有儿子降生,眼瞅着宋帝国蒸蒸日上,但这产业就是划不到他的名下。

直到赵受益诞生。

官方说法,赵受益的妈妈姓刘,叫刘娥,当时的身份是“修仪”。按说这身份可实在太低,她上面还有修容、充媛、婉容、婉仪、顺容、贵仪等等,而这还没到“妃”的级别。但是她的岁数却相当地不小了,和赵恒很般配,己经40虚岁。

人老珠黄、天近黄昏,却突然间生出了帝国的继承人,可真是不容易!但参考一下她的生平,就会知道这不算什么,她的命运就是一个让人惊叹,且不可复制的奇迹。客观地说,翻阅整个中国历史,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起点像她这样低,而达到的高度却又是那样的极限。

再次对比一下吕雉和武则天。吕雉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父亲过生日,当地的官僚全来祝寿;武曌更不用说,她父亲武士彟是唐朝的开国元勋,生母杨氏是陇右大士族、隋朝宰相、遂宁公杨达的女儿,这是多么显赫的门第,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天之骄女。

可我们的刘娥,却只是四川成都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生活所迫,在10几岁就嫁给了当地一个叫龚美的银匠作妻子。每天龚美走街串巷打造银器,刘娥就摇着拨浪鼓招徕顾客,完全是生活在饥饿线上的小市民,像蝼蚁一样朝不保夕。

她命运的转机正是因为穷困。龚美的生意不好做,决定到北方去碰碰运气。他本想扔下刘娥不管的,可刘娥却微微一笑:“我和你同去,还不知谁帮着谁。”于是这一路之上,刘娥摇鼓卖唱,勉强度日,和丈夫千山万水走进了宋朝的国都开封城。

却不料天子脚下,万物皆备,一个在边远山区都混不下去的手艺人,凭什么在这里立足生根?穷极无聊,龚美做了一个让人没法评说的决定——卖掉刘娥。

能鄙视他无耻、薄幸,一个男人居然想到了卖老婆度日?还是赞同他该放手时就放手,没法养活女人就让她再走一家去享福?人生有太多没法说清的东西了,可这竟然暗合了一位贵人的心愿。

命运之轮开始旋转,就像《易经》所说的“否极泰来”,刘娥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曙光,开始了她的传奇人生。

当时的襄亲王赵恒,和所有北方的少年一样,梦想着南国佳丽,他尤其认为四川的女孩儿才最理想。因为她们“多材慧”,既善解人意,又能当家理财。

历史证明,他说得是多么的对啊,刘娥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回到当时,龚美真的把她卖了,买家是一位姓张的襄王府的给事。此人眼光独到,立即上交给赵恒。天知道是什么样的缘分,刘娥和这位亲王出身截然不同,受教育的程度天差地远,可两人居然一见钟情,非常投缘。

但刘娥转瞬就掉进了冬天。她招人嫉恨了,不是赵恒的妻妾们,第一个跳出来的是赵恒的­奶­娘。这位老太太要做就做到绝,把这事儿捅到了赵恒老爸赵光义那里去,说赵恒不务正业,而且连身体都被这个四川妹给搞坏了……

赵老爸大怒,勒令赵恒立即把刘娥赶出王府,永远不许往来。结果刘娥只能黯然出府,悄悄地躲进了那位张给事的家里。而张给事为了避嫌,从那天起就吃住都在襄王府里,再不回家。从此刘娥因祸得福,无论在与赵恒的爱恋关系上,还是在个人的学识修养上,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说恋爱,得不到的才是好的,有距离才有美感。赵恒每天要偷偷的才能遛到刘娥的身边,而且还要时刻提防,晚来早走,那是怎样的急迫和私密感的愉悦?

说学识,张给事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张旻,纵横沙场,与辽军血战,也是位文武双全的好男儿。他家里藏书相当不少,刘娥每天畅游书海,不仅学会了吟诗作对,更重要的是博览群书,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成了行家里手。

美貌加学识,外加从底层社会里挣扎过来的苦难经历,让她面面俱到,成了日后那个既能上得庙堂,更能了解厨房的全能高手,没人能骗得了她!可就算是这样,她身上都有两个没法弥补的致命伤。

第一,出身;第二,不生养。

关于第一,可真是没办法。从古到今,就算是叫化子成亲,都要讲究一下你是在北京要饭的,我是在上海要饭的,然后双方才会互相认可,不错,可以组成一个家庭。

何况是皇帝的老婆。

赵恒是真爱她,多少年来不止一次的伪造档案,要合法的提升她的地位。说她家原籍太原,父祖两辈都是五代时的高级将领,是战乱把她游离失所到四川去的。可谁信呢?她从一个见不得光的侍妾,到美人、修仪等嫔妃职位,都是一步一个争执,一提一个对头的挺上来的。就连当年的“圣相”都对她嗤之以鼻,其他那些个修养差些的官儿们,简直就是冷嘲热讽,让她下不来台。

这些在稍后的时光里再具体说明。

说第二,就更加没办法了。有荐于赵恒曾经有过5个儿子,所以他的身体一定是很健康的。问题出在刘娥自己的身上。

这可真是悲哀,女人的肚子不争气,就算是现代,也一样是婚姻以及身份的天敌。时光一天天的流逝,刘娥在一天天地变老,希望渺茫了,可是真正强悍的人生永远都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这不孩子真的生出来了吗?

虽然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孩子他妈”,还另有讲究……可刘娥就是有这样的能耐,人人都知道,却谁也不敢说。看看后宫里都还有些谁吧,至少有三位在出身和地位上远远高于她,但都由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被她拿下。

1,杜氏;2,沈氏;3,杨氏。

先说杜氏,这位女士是自作虐、不可活。她本是宋朝第一太后,赵匡胤老妈杜夫人的娘家人。生来高高在上,谁都不在话下。具体的表现就是连赵恒的面子都不给。话说赵恒在祭泰山前,曾经正式下诏提倡节俭,皇宫里的具体要求就是谁也不许穿销金衣服。

人人遵守,杜氏不­干­,她不仅穿了,还穿到了迎接赵恒祭泰山回京的欢迎大会上。众目睽睽,赵恒勃然大怒,去出家吧,当个女道士,从此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2,沈氏,这是前宰相沈义伦的女儿,名门高第,真正的千金小姐;3,杨氏,这是刘娥的老乡,也是四川人。她的父祖两辈倒真的都是武官,就算级别不高,也都有据可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人是一种特殊的动物,走进了一个新群体,就开始自然分层。

你是不是人上人,与你最初进入时的排名没有关系。仿佛没有道理可讲,总有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才成了最后的大赢家。可到底是因为了什么呢?仔细地查吧,或许只是他(她)说话办事时的神态、语气让你没法拒绝,或许更微妙,有些人天生就能支使别人去­干­活儿……而遗憾的是,更多数的人,总是听从别人的意见去做工。哪怕只是出于一种“不忍心拒绝”的心态。

猜一猜,你还有刘娥都是哪一种呢?

时间进入公元1010年,宋大中祥符三年。宋真宗赵恒决定玩个狠的,要把封禅、拜神等事情做大、做强,更要做­精­、做细,尤其要做得非常的不厚道——也就是说超越所有的前人,让秦皇、汉武外加唐朝的各位姓李的老大一起晕倒。

具体的步骤分两步,第一步在本年度马上实施,目标是先消灭汉武帝刘彻,让他的纪录作古。这就要提到一个拜神的特殊名目——祭汾­阴­。

汾­阴­,地名,是现在山西省荣河县北九里,那里有汾­阴­故城。祭汾­阴­其实就是与祭天的“封禅”礼相对应的“禅地”礼。前面己经说过,赵恒在泰山封禅的第二天,就到社首山祭了地。可汾­阴­县与“祭地”的关系实在太密切,要正宗只有它。

因为汉武帝在那里得过到一只宝鼎,建了后土祠,并且亲往祭祀。从此就成了惯例。闲话少说,宋朝立即全国总动员,形势和过程参照上次的泰山祭天,马上开始。

7月,河中府的官紧急上报,他那儿有1290个各界人士,包括和尚道士,集体联名递上状子,请求皇上亲自祭祀后土。9月初,变本加厉,河中府全体出动,文武官员外加平民百姓一共3万多人浩浩荡荡进了开封城,再次恳请陛下亲自去祭汾­阴­。

赵恒同意,他决定在明年的春天,大地复苏时节御驾亲征……啊,不,是御驾亲祭到汾­阴­去祭后土。那么在这漫长的小半年的时光里,还要有什么准备呢?

那就是汉武帝的噩梦了。教化昌明,时代进步,一只宝鼎又算得了什么?宋朝的祥瑞版本会图文并茂、追根溯源、有情节有故事、有实效有预谋的。

当年的11月,这次的祀汾­阴­经度制置使陈尧叟有了发现,河中府百姓巨沼报告,他家有一样东西要交给皇帝。那是他的五世祖世诚在唐德宗时做的一个梦。梦里也是一位神仙出现,对他说:“中条山苍陵谷里某块大石头,你马上去剖开。里边有黄金封护的‘灵宝真文’,善自保藏,等将来天书降临时,用它与天书相互参照。”

巨诚真的去砍石头了,也真的找到了黄金……其后近200余年间,战争就没停过,可巨家平安无恙,这分明是真文灵验无比。现在把它献出来,好让皇帝用它来和天书共同对照。

接下来的事,就是真文进京、赵恒出城,在第二年的3月24日到汾­阴­举行了祭地大典,再于5月6日回到京城。再往后,就轮到了唐朝的天子们变成了小巫,纪录就是用来打破的。李世民的把戏也不在话下。

想当年,李世民出于种种考虑,把自己陇西李家的各位老祖宗李信、李广、李陵等超级战将的祖先群落上面,又盖了一位中国文明史上最高深莫测的“先先祖”——太上老君李耳。

这样的好处多多,至少他的稍带“杂胡”血系的血统里,汉家的程度就大幅度的提高,并且变得金光耀眼神圣漂亮了。可是这样的事怎能让唐朝专美?戏法人人会变,且看宋朝不同。

公元1012年,宋大中祥符五年的10月25日那天夜里,赵恒再次做梦了。他又梦见了那位“天书降”时来预告的神仙哥了。这次神仙转达的上天的命令是——现己派你的祖先赵玄朗即日下凡与你相见,你要像唐朝崇奉玄元皇帝(李耳)那样来崇拜他。

第二天晚上,神仙继续传话,这次是赵玄朗本人在说——俺要一个坐西朝东的座位,另外再斜着点摆放6个座位。

赵恒一听大喜,很明显,老祖宗在天上混得很开,至少是七个人一起下凡,太­棒­了!(为什么是七?七仙女?)于是他在皇宫内的延恩殿开设了道场。

11月10日凌晨,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出现,神仙活生生地下凡了——―!!!就见东南方金光耀眼,道场内异香弥漫,神仙的仪仗队从天而降,赵玄朗先生的装扮就像元始天尊一样……祖孙见面,亲热非常,赵恒被赐坐,与神仙们畅谈人生,好一会儿,神仙们才腾空而去。

天大亮了,赵恒把这一切生动详细地讲解给匆忙赶到的宰相、枢密,以及各位有职使的大太监们。于是大家一起舞拜称颂,这是自有人类以来,都没有过的天大幸事啊。陛下,您真的是洪福齐天,智勇双全,联想丰富,实在­操­蛋……当然这也不是您的错,谁让您竟然是神仙的种子呢?

接下来就是全国联欢,人人有奖,包括监狱里的囚犯。宋朝的官员们更加是工资上涨,待遇加倍,而且连普通老百姓都得到了实惠,他们的农业税被大幅度减免。

好了,到此稍微做一下总结。对比一下唐、宋,谁高谁低己经一目了然。同样都是皇帝,同样都是老祖宗,唐朝的“玄元皇帝”就算再高大,可谁都知道那是等同于弓虽暴老君,人家李耳没有亲口答应!

可宋朝就不同了,谁能亲眼目睹自己远古时的祖先呢?并且还喝茶聊天,一谈就是整个大早晨?并且更重要的是,“赵玄朗”在谈话中透露了一个超级震撼的消息,那就是赵家的出身要比李家高大一万倍!

“赵玄朗”曾三次下凡,最近的一次在五代后唐(就是这次生了赵家人),最早的一次是人皇九人中的一个,是所有赵姓人的共同祖先;而第二次就神圣无比,因为他那时竟然是轩辕皇帝,也就是黄帝!那是九洲万民,连同匈奴、鲜卑等异族都一体认同的共主先人!

震晕了,彻底震晕了……这下子己经没有任何牌位能再超过赵恒,真正的空前绝后,再无来者,除非还有谁敢宣称他的直系祖宗就是最原始的生命体盘古。

至此造神行动是不是可以圆满结束了?不,如果这就完了,宋朝那么大的文化名声就颜面无存了。事情还要做得更完美,更贴切,要把宋朝前两代的君主都拉进来,让他们曾经发生过的往事也都自然流畅地归纳到神异事件里,那才叫大功告成。

话说宋朝大内库房的最深处,珍而重之地存放着一块不起眼的黑石头。但是它的待遇却要比最珍贵的宝石都要隆重,因为它的非凡意义,

它来自公元982年,宋太平兴国七年,也就是赵光义做皇帝的时候。由一个舒州怀宁县的普通百姓叫柯萼的人进贡京城。据他说,是他闭门家中坐,突然和尚找上门,约他进万岁山取宝。进山后,在一棵古松下他挖出了这块黑石头,上面有字:“志公记:吾观四五朝后,次丙子年,赵号二十一帝,敬蘸潜山九天司命真君,社稷永安。”

然后该和尚突然平空消失。

赵光义一见大喜。“志公”,这是南北朝时的一位传奇僧人,预言极准,基本上百发百中。他竟然在数百年前就预言了宋朝会有21个皇帝,这是多么大的惊喜。于是他命令舒州建司命真君祠,命名为“灵仙观”。然后收藏这块黑石头,等到有一天宋朝只有18个皇帝时,好去­阴­间找志公算帐……

但是这就留下了一处疏漏,或者说是硬伤,因为石头上所写的“九天司命真君”是谁啊?没说清楚,可还得“敬蘸”呢,该办的事不办,小心老天爷会反悔的!

于是无所不能的赵恒把前因后果有机结合,来了个灵异事件大拼盘。但是仍然别急,其中还要再加进去一个重要的“作料”——神汉“大将军”王中正,才算功德圆满,­色­香俱全。

王中正,平民,本名王捷,生在福建汀洲长汀县。年青时经商在江西南康军星子县(今属江西省)遇到了一个姓赵的道士。教他烧汞炼金、秘制草药的异术。临别时给他一把带环的宝剑以及一个盛有文书的宝盒,要他交给当朝皇帝。

之所王捷的人生就变成了上访——皇帝不见客——闹事——被发配充军——逃跑、再去京城——再被抓(这回狠,要砍头了)——突遇贵人的疯狂历程。

贵人名叫谢德权,通过他以及大太监刘承硅,王捷才找到了门路去见赵恒——敲登闻鼓。从此逃犯王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州级参军王中正。

不知道那本宝盒里的文书究竟写了什么,他平步青云,一路直上,最后的官职竟然达到了右神武大将军、康州团练使,与杨延昭等边关宿将同级。并且在公元1016年他死的时候,追赠他为“节度使”,并在景灵宫里为他塑像,这更是那些傻大兵们做梦都得不到的殊荣!

这都与那个教他“道术”的那个人有关——该道士姓赵……以上两大传说结合,再加上赵恒前几天做的梦,就让赵玄朗与赵道士还有那块疯狂的黑石头联系到了一起。赵道士就变成了赵玄朗,赵玄朗就变成了“九天司命真君”,黑石头也有了正规的官名,叫“神告帝统石”。

如何,系统完整慎密,前后衔接顺畅,让宋朝的神授血统从此有理论有依据,可以说在历朝历代的造神运动中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仍然只是个开头。

重头戏在半年之后上演,公元1013年的11月6日,宋大中祥符六年十月十一日,伟大的从所未见的超级烧钱的玉清昭应宫终于建成了。此宫在存留人间的有限日子里,被宋人心情复杂的讴歌,其中亲眼见过它的人曾这样写到——“……宫宏大瑰丽,不可名似。远而望之,但见碧瓦凌空,耸耀京国。每曦光上浮,翠彩照­射­,则不可正视。其中诸天殿外,二十八宿亦各一殿。梗楠杞梓,搜穷山谷,璇题金榜,不能殚纪……冠古今之壮丽矣!”

有没有夸大?不好说,但时代进步了,工艺在发展,秦朝的阿房宫、汉朝的建章宫在起步上就相形见拙,而且玉清昭应宫在建造中穷奢极侈,只要稍微有一点点的不完美处,就会把整座己经建好的房子全部拆毁重来,丝毫不肯妥协,这是怎样的施工质量。

而且全国一盘棋,它只不过是个装东西的盒子而已。时间拿捏得极其准确,这边房子盖好,另一边建安军(今江苏仪征)也把玉皇、圣祖、宋太祖、宋太宗的铜像铸好,赵恒命令丁谓、李宗谔等人用四条大船把铜像运抵京城,良辰吉日,举国欢庆,恭迎四位神仙进驻新家……

以上就是继“天书降”之后的“圣祖临”的全景实录回放,应该说从计划到实施都非常的完美了吧?但是打住,没有最好只是更好,以上行动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程度还只是个学前班。

因为你只实践了,还没有总结,必须得要升华一些,再来些形而上的,才能算是够品味够档次。

到最后,这些都要融入到宗教之中去。这是个奇异又温暖的大家庭,就算是现代人,一样都需要它的心灵抚慰。

首当其冲是道教。这是有历史根源的,从唐朝起,道教就像是李氏的家庙一样受尊崇,别看着那时候各位大和尚玩了命的长途旅游,到印度留学,或者过海到倭国传经,那都是逼的。不这样,佛教根本没有发展的可能。

但是道教随着唐朝的覆没而衰落,讲究白日飞升、­肉­体成圣的道教,成功率实在是太低了。而佛教讲究­肉­体只是臭皮囊,要修炼心­性­,只要“开悟”就可以万事无忧,这是多么的平民化和可­操­作啊……所以在五代十一国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佛教反而大肆昌盛,把道教给比下去了。

到了宋朝初年,道教只能缩在四川和江西一小片地域,真切地面临了生存危机。可是别忙,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外来的和尚们就算再会念经,比如说想尽了各种方法,一定要和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拉上关系,硬说太祖陛下曾经在他们弟子开的菜园子里偷吃过大白菜都没用。

赵匡胤、赵光义兄弟二人都对和尚不感冒,这是不争的事实。

赵匡胤当年曾在佛像前问当时的名僧赞宁:“朕该拜吗?”似乎问得有些多余,在赵匡胤之前,中国有过无数的皇帝向佛像下拜,你算老几?敢说不拜?

但赞宁的回答却是:“如来是过去佛,您是现在佛。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赵匡胤哈哈一笑,只是一揖了事。

算赞宁识像,就在不久前,宋朝大雨不止,赵匡胤曾经派人到龙门广化寺无畏三藏塔前对佛宣言——如果雨再不停,定拆此塔!

并且在他一次战胜回京时,全城百姓都出城迎接,一个叫辉文的和尚却置之不理,带着女人喝酒。赵匡胤勃然大怒,把辉文活生生打死,并且把一寺僧人都痛打一顿,然后发配流放。

这就是太祖陛下对和尚们的态度。可是世道变好之后,和尚们却对赵匡胤不爽了起来,因为佛教的祖训就是“沙门不拜王”。除了释迦牟尼之外,不敬任何世间人。一个小小的赵匡胤,真是狂妄的匹夫!

可是在紧接着的赵光义一朝,这些人却加倍的老实了起来。

赵光义是不轻易发火的,而且和蔼可亲,万事都有商量。于是当时有个和尚找到他,说希望为佛祖盖一宏大庙堂,落成之日,他愿焚身以报。

赵光义看看他,行,同意了,只是派了工程队­干­活儿的同时,吩咐负责人说:“记着,‘事了’才可回报。”然后开工、建成。建成之日,负责人在庙前点了一把大火,来,请你焚身!

该和尚吓傻了,超强的想象力也只想出了一句缓兵之计:“请让我回京城,到皇上面前再焚吧……”负责人理都不理,直接扔和尚进火炕,然后回京报告:“臣‘事己了’”。君臣相视一笑,各自默契于心。

但万能的和尚们不这么讲,他们能列出一连串的名单条目来证明宋太祖、太宗兄弟对佛教的重视和友善,比如说这些年造了多少庙、剃度了多少僧侣,比那个万恶的灭佛魔王柴荣强一万倍还不止,赵氏兄弟完全是佛祖转世,是佛教的亲人……可只要跟宋朝修的道观、整理的经书数量等一对比,立即就会知道当时的主流到底是哪一边。

尤其是到了赵恒的时候,他一边强调“儒、释、道”三教并行,不分厚薄,一方面却在“圣祖临”之后,在公元1013年8月28日,大中祥符六年七月十九日,亲自到毫州(今安徽毫县,相传老子诞生地)去祭奠道祖、玄元陛下,加尊号为“太君混元上德皇帝”。紧跟着再把天上的神仙来了个排排座,把老子的位置从最高等降了下来。

中国本地神仙系统的最强者变成了“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玉皇大天帝”——也就是玉皇大帝,这是中国历史第一次出现了这个名号。赵恒对于道教的贡献可以说是创造­性­的。

事情截止到这里,己经过去了整整近10年。一代新人己经悄然成长,而当年风华正茂的己经开始老化,一些人甚至己经死亡。澶渊之盟变得是久远以前的模糊记忆,新的历史时刻就要来临,这10年中,宋朝的政治、经济得国家大事也都有着复杂、­精­密的衍变。

首先武将们的地位彻底沦陷,不必说普遍怎样,第一流战将们的命运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以石普和杨延昭为例。

石普倒霉了,在近10年的“神话”运动中,宋朝有很多反对的人,说出来的话尖锐刻薄,有些都等于当面骂赵恒。例子很多,以后专章列举,但赵恒都不在意。可要注意,那些人都是文官。轮到了石普,战功卓著的石将军只是说,陛下,少搞点宗教活动行不?那样每年能少开支近70万贯呢,这对国家多好……70万贯,要说石普还真是小家子气,他什么都不懂,搞一次封禅的费用是多少就会吓死他!何况这区区70万贯,直接让人想到了边关的军饷。

结果石普被抓了个小现行,以“私议天象”的罪名被判处死刑。但皇帝开恩了,没有真砍他,死的人是杨延昭。

六郎在边关病死了。对于他的死,表面上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古人寿短,他57岁了,似乎也该死了。但实际上,这是一场软谋杀。一个男人活着,需要心情和事业。而从澶渊大战开始,他就从来没顺心过,被彻底扼杀。

当时他己经反攻杀进辽境,不仅是野战争雄,还率部攻占了辽国的一座古城,史称“俘馘甚众”。可当时的澶州大本营却突然急令他回撤,不许再打辽国人。六郎只能服从,结果他回程时,正遇见从澶州签了和平协议退兵的辽军。

辽军正在发挥优良传统,在宋朝境内打最后一场草谷。六郎怒不可遏,他再不管什么军令(赵恒严令诸军不许攻击回程的契丹人),率部杀了过去,把辽人抢走的百姓、牲畜都重新夺了回来。可这能换得来什么呢?只有他死时,边关河朔等地百姓们自发送他棺柩回乡时的眼泪,以及此后近10年的朝廷严加管束……飞鸟己尽,良弓早藏,宋朝的武人们,你们的冬天到了,要看清楚自己的命运。

而在这一点,聪明的文官们早就看清楚了,残唐五代时委曲了百十多年的文官们己经不满足于锦衣玉食了,他们有更高的追求,其中就以聪明绝顶的王钦若王大人为代表。

权力是场游戏,王大人玩得很开心。请看他仅仅以一些轻松随意的语言,就把一个个政敌都搞倒搞昏的超强技术。

第一场,王钦若VS寇准。这己经是过去时了,相信大家都己经看到,寇准是怎样被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抹杀了盖世的功勋,被踢出朝廷,到边远地区站岗的;

第二场,王钦若VS赵安仁。这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了,因为前翰林学士,现参知政事赵安仁并没有什么得罪过王钦若的地方。何况一个是东府副宰相,一个是西府的枢密使,不搭界啊。但里面另有玄机。

话说有一天,赵恒春风得意地从后宫出来,直接到政事堂去找宰相,问题很老套——怎样才能让刘娥当皇后呢?很不巧,那天政事堂里静悄悄,首相王旦请病假了,只有赵安仁值班。

赵恒就问,赵爱卿,给朕想想,这事儿怎样­操­作?

赵安仁直接摇头,幸福的文人己经变成强硬的文人了。“刘氏出身卑微,恐怕不宜做皇后。”

赵恒很愤怒,但他没办法。于是只有起身走人,再走几步,到西府枢密院去找知心人。那边王钦若正在辛勤地办工。君臣见面,赵恒开始诉苦,把赵安仁怎样骂他老婆的话重说了一遍。就见王大人没什么反应,仍然轻飘飘地说:“陛下,那就问一下安仁兄,他认为谁当皇后比较好呢?”

赵恒好脾气,第二天果然就这么问了。奇怪的是赵安仁也真的是马上就回答:“陛下,德妃沈氏是前朝宰相沈义伦的后代,她做皇后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赵恒想了想,觉得说得对,但更加郁闷了,难道刘娥就真的没有皇后命?他散步直到枢密院,把刚才的话再次复述给王钦若听。却看见王钦若笑了,很不经意似地说:“果然如此,陛下不说,我也知道他会这样。安仁兄以前是沈老宰相的门客嘛……”赵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好你个赵安仁,欺负我年青,不晓得你们的老关系?

当面欺君,罪无可赦!赵安仁就此被踢出政事堂,而且在领导的心目中形象全毁,终赵恒一朝,再也别想高升。

这是西府的枢密压倒了东府的宰相,有点以下犯上。不过王大人的表演才刚刚开始,赵安仁不过是个副职,他连德高望重的首相王旦都敢欺负。

第三局,王钦若VS王旦。

话说在宋朝的史书中,王旦和宋真宗完全是一对言听计从,亲密无间的同志加战友。两人一起上前线,再一起去拜神,谁也没法离间他们的真挚友谊。

但王钦若能。

在公元1012年,宋大中祥符五年,王旦鉴于翰林学士李宗谔工作认真,业务出众,要把他提拔为参知政事副宰相,报表都己经填好,就等着明天上朝时递交。但是被无事不知的王钦若知道了。事情就出在当天的夜里。

王爱卿是随时都可以见到皇帝陛下的,闲聊神功再次发动。陛下,跟您打个赌,李宗谔就要发财了,但实际上是王旦就要发财了,可真正的底蕴却是皇上您要丢钱了……超级绕口令让赵恒有点懵,王爱卿,你在搞什么搞?

很简单啊,王钦若就稍微解释了一下,说李宗谔欠了王旦很多钱,根本没法还,可王旦还急着用钱,怎么办?于是王旦就要利用职权升李宗谔的官,让他俸禄加倍,不就好还钱了吗?但说到底,吃亏的就是您了……

赵恒深深地呼吸,转身就去睡觉,养足了­精­神等待着第二天的早朝。结果当天上班,王旦真的就把那份升职报表给递上去了。

后果很严重,王旦的印象分被扣了些还不怕,因为分数实在是太高了,但李翰林的宰相梦就此搁浅,从此终老于翰林院。尤其可怕的是,空缺出来的那个参知政事的位置不能总空着,必须得给一个人上岗。就这样,好运气凭空而落,被原三司使丁谓得到了。

丁大人的由计相升入东、西二府的关键一步,就是这样的轻而易举。

这时总结一下,这件事对王钦若有什么好处呢?他恶搞王旦,毁了李宗谔,到底得到了什么?回顾历史,他什么也没得到,还是当他的枢密使,而丁谓也从来都不是他的人。这就暴露了他的最深层本质——小人。损人不利己,但只要别人难受他就高兴,为别人的痛苦而努力,是一件多么刺激兴奋的事啊!

不过这也把他自己引向了深渊,王八蛋都是招人恨的,有人早就对他手心发痒。

第四局,王钦若VS马知节。

马知节,字子元,北宋开国功臣马全义的儿子。7岁丧父,赵匡胤收入宫中养大,赐名“知节”。但此人是个硬汉,虽然有这样的背景,却完全靠自己的功勋升入宋朝的顶级官场。

18岁从军,一直转战边关,东北边的天雄军、定州、贝州;西北方的秦州、延州等地都有他战斗的遗迹,尤其以刚直、决不阿谀闻名。于是他差点死在了这一点上。

他跟着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入蜀平叛,结果老毛病发作,不买王继恩的帐。大太监就给了他个美差,带着300个老弱残兵去守彭州,可攻打彭州的起义军却有10万人!这下子马知节就算是马超也没辙了,一天之中他的就兵死伤殆尽,自己一个人突围出城。这时王继恩的诡计得逞了,就等着他逃到大营,然后一刀砍掉了事。

可没承想马知节就近招来了援军,转身就杀回了彭州,不仅夺回了城,还把起义军杀伤大半。就这样他一步步迈进了大宋朝的权力中枢,直到这时成为王钦若的副手,枢密院副使。王钦若的所作所为他都看了眼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马知节的老毛病再次发作。

­干­掉王钦若!但是办法却实在不大好想……马知节想来想去,王钦若上有皇帝下有党羽,根本立于不败之地。怎么办呢?最后只有来个最狠的——同归于尽!

从此王钦若的倒霉日子来临,马知节就像他的影子,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形影不离;又像是他的应声虫,你说什么就跟着聊什么,只不过意见完全相反。而且有理有据,那些君臣之间不能说、不好说、没法说的事情都从他的嘴里滔滔不绝地发­射­了出来……天哪,赵恒都忍不住发抖,这日子没法过了,赶快把这一切都结束!

公元1014年7月20,宋朝西府枢密院王钦若、陈尧叟、马知节这套班子被全体罢免,最聪明的人死在了最蛮横的办法之下,一点技术都没有,可王钦若就被扳倒了。

王钦若倒台,人人拍手称快,不过更爽的还在后面,上台的人居然会是深得人心、永远都­精­彩新鲜的寇准!这真是让人兴奋,但稍微深想一下就会立即泄气。

王钦若另有新工作,去主修《道藏》了,在不久之后,这部《道藏》就将达到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规模,为宋朝的文化事业以及后来“道君”皇帝的修行之路指出光明大道。并且眼下这工作就妙不可言,王钦若可以随时与皇帝就彼此都深深沉醉的道教神灵的各种奇异事件交换心得,感情更加深厚,知己更加知己。

这样的后果就是不久之后,王爱卿就会卷土重来,并且登峰造极,变得前所未有的辉煌显赫。但他现在得忍着,老对头寇准正在金光四­射­呢。

寇准是表里如一的,就算在落难之中,都是亢龙不悔的。他在陕州忍了这么多年,小的不说,有三件事就流传千古。

第一,虎落平阳被犬欺,寇准被死冤家辽国人给鄙视了。他在陕州知天雄军时,有辽国的使者路过,慕名来拜访这位名震北国的南朝宰相。照例吃喝,可席间该使者突然问:“寇公,您德高望重,为何不做宰相,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满座惊怒,这是明目张胆的嘲讽,专挑寇准的伤疤下手!众目睽睽之下,寇准哈哈一笑,“朝中无大事了,我大宋天下太平,只有这东北边的大门,要由我寇准来把守才放心!”

硬朗还击,以牙还牙,不过寇准的心却被严重地刺伤了,多年郁积的不平、愤懑变成了放浪和荒唐,才有了接下来的第二件事。

第二,寇准当皇帝了。

在一次过生日时,寇准突然穿出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地地道道、既黄|­色­且绣龙的皇帝制服——龙袍!而且他大摆筵席,广邀宾客,在所有人面前穿着龙袍簪花上马,四处炫耀……这样的消息立即就传进了开封京城。

真正的那位皇帝把宰相王旦叫来了,只问了五个字:“寇准乃反耶?”

还用再问吗?在任何时代,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王旦却不动声­色­,此时寇准的命运就在他一念之间,但历史有定论,他在仁厚的方面,要比当年的长者毕士安还要慈悲。

他静静地看完密奏,突然笑了:“寇准也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不知轻重。可笑可叹,臣立即写信,骂他一顿,要他谢罪。”

宰相的轻松感染了赵恒,是个笑话?那好,就当个游戏去办吧……危机渡过,可是紧接着寇准就出了第三件事。

第三,私发军饷。

还是辽国人惹的祸,不知是哪一批的辽国使者,在回国时照例要由宋军派兵护送(当然更是监视)。寇准一向慷慨,他没经请示,就擅自给护送的宋兵们发了津贴。问题是发就发了,你倒是慷慨到位啊,可寇准居然又写信给皇帝,要求报销。

这下子赵恒真是又恨又烦,寇准也算是进士出身吧,没有学问还没有记­性­?前首席军人曹彬是因为什么倒的霉?不就是私自拿自己的工资给边关的将士发津贴嘛,居然有样学样,给朕的北方重镇天雄军的士兵们也来这套!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恒的反应是一边儿向朝臣们冷笑:“寇准喜好收买人心,博取高名。你们看,这事儿就是证据。”一边儿给寇准回了个批条——你有钱,你付帐,朝廷不认,彻底自己掏腰包吧!

命令发出,满堂嘘声,这就是处罚?赵恒,你真是丢你老爹的脸,参照曹彬的例子,继续贬寇准的官啊。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你想所有的人都登鼻子上脸?

但赵恒有自己的算盘,此人从来没有失去过理智,近10年以来,他都是在绝对清醒的状况下搞的天书封禅。寇准一来有群众基础,全国的百姓官员都服他;二来有工作经验,他最早工作的科室就是西府枢密院。这些优势加在一起,超级大奖就意外地砸向了东北方的陕州。

公元1014年7月,宋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寇准重回权力之巅,任西府枢密正使。在他身后,是全国官员百姓们殷切期待的目光,盼着他能扭转乾坤,让宋朝恢复到活人生存的社会;在他的身旁,是微笑着的首相王旦,他多希望寇准能助他一臂之力,以刚直、无畏的个­性­,来做那些他不敢做,却真的想做的事。

但老天知道,寇准上任,直接倒霉的就是他……

寇准上任,完美的诠释了他的为官之道——政坛即战场,他变成了一个“战士”。何为战士?用千余年后,林语堂骂鲁迅的话来解释就再贴切不过了。

“……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

寇准也这德行,和平得太久了,快要把人闷死了,来,我们来运动一下,大家都捡起石头来互相砸!不过响应的人基本没有,但这并不防碍他砸别人的兴致。

上任第一枪,先就砸向了自己的老同学,大恩人王旦。

话说大宋朝东西二府在一般情况下互通议程,军政事物总要协调一下好商量。这一点就算在王钦若时期都没有停顿过,于是在寇准上台之后,王旦方面对枢密院的文件送交率就更高了些。

这明明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宋朝的上层建筑盖得更好点,不过事后整个东府集团都要郁闷至死,这个寇准真是个疯子。

东府交过来的文件,寇准小心阅读仔细挑错,结果以他几十年执政经验,什么错误疏漏挑不出来?之后他的作法不是平静友好地把错处注明,再发回东府,让工作顺畅,让友谊升级,而是直接上报给皇帝,让赵恒看一下东府集团有多无能、多可笑,为什么还要让我呆在低了半级的西府,还不把东府的大权还给我?!

结果王旦,以及整个东府都被赵恒鄙视了一下,弄得人人狼狈,个个火大,于是全体人员聚­精­会神,来审阅西府送来的文件。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错误谁都有,真的发现了。大伙儿连忙上交王旦,大佬,报复的机会来了!

可王旦却安安静静地改完,再交还给寇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东府集团仰天长叹,王旦啊,怎么说你呢?送你五个字吧——真是“没事找抽型”的!而且不止如此,当赵恒偶然向王旦问起寇准如何怎样时,王旦还总是回答寇准这好、那好、什么都好。

日久天长,连赵恒都看不过眼,对他挑明说:“为什么寇准总是说你坏,而你却总是说他好呢?”

王旦的回答却非常官面文章,看似一点都不和皇帝交心:“臣当宰相时间太长了,毛病都暴露了出来,寇准直言无忌,这正是他的长处,我也因此而推崇他。”

这是实话,还是敷衍?是故作高势态,还真是肚量过人,不跟寇准一般见识?但只要稍有头脑的人,就都会想到,如果王旦快意恩仇,大肆反击之后,宋朝的官场会变成什么样?

赵恒听完无言地点点头,再不说这事了。寇准听到后,终于惭愧无地,找上了门来:“同年,你怎么这么大的肚量?”

从此宋朝的东西二府基本无事,但并不是说寇准就改了脾气,变成“家里憋屈型”的了,他只是给了王旦点面子,把枪口稍微转了个方向而已……

三司使方面惨遭池鱼之灾,成了寇准发泄的对象。这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

“天灾”是因为要寇准动手,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东西两府之下就是计相的三司,不是它会是谁?至于“人祸”,可真不巧,这时的三司使是林特,这人论资历没什么了不起,可当时很走红,因为他在天书封禅等事情里大出风头。

管钱粮,注定了是那时的主角。

这就让寇准很不爽,装神弄鬼、媚上邀宠……最看不过眼的就是这种人!于是各种招数摆上来,林特和三司使集团开始晕头转向。争斗的细节很繁琐,但焦点凝聚在河北转运使李士衡的身上。

林特命令河北路上缴绢帛,但时间太紧,李士衡根本无力筹集,但不怕,他的老上级就是寇准。寇准为此专门找到了皇帝,说林特是有意陷害李士衡,并且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天雄军时,就曾经主动上缴绢帛5万匹,当时林特不收,说京都不缺。可现在很快就要紧急征调,明明是林特捣鬼,要么就是三司使失职,请皇帝把三司部门的官员该撤的撤,该罚的罚,要不然国家的经济调控就要出大问题。

赵恒很无奈,寇准说得似乎有道理,于是三司部门的大批官员被裁撤,连林特本人都被处分。可是有一点,赵恒要拜神,就离不开钱,这是最根本处,所以像丁谓、林特这样的人决不会长久地失宠。很快,在一次拜神行动中的大赦福利里,三司部门所有官员官复原职,林特的赏赐加倍。而寇准的枢密使也当到头了。

上任不过10个月,就要再次下台,寇准的心情非常低落。是他恋官?还是说对于荣誉太过于执着?他事先知道自己要被罢免后,悄悄找到了王旦。

皇帝不宠爱,同僚都烦他,似乎只有这位厚道的老同学才能帮他吧。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王旦帮忙,让他成为“使相”,即带着同平章事的头衔的节度使,这样的罢免,才能少一些屈辱和凄凉吧。

身为首相10余年,王旦早就看惯了人事浮沉,他忍住了太多责备寇准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使相岂能私下谋求?”不答应。

寇准更加怀恨在心,这个世界真的是都抛弃了他!但是罢免的命令真的下达时,他才发现,国家还是给了他使相的称号。他哭着进宫谢恩,说不是陛下宠爱,怎能得到这样的封号。但赵恒却说了实话。

……别谢我,这是王旦的意思。

当天寇准茫然出宫,这人生和人,可真是越看越不懂了,真的只是名利场或者斗兽场那么简单吗?

大到一个国家的衰亡,小到一个身体的崩溃,往深度里分析,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前因,但在表现上,却往往是突然间发作的。

宋真宗皇帝的统治也是这样。在寇准被罢免之后18天,即公元1015年,宋大中祥符八年,5月21日,突然间天灾人祸接踵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赵恒的八弟荣王赵元俨的宫中突然起火,火势迅速漫延,无法控制,皇宫内院的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秘阁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损失巨大得让人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看有形的,比如左藏库,那是从赵匡胤时代起,就收罗神州大地各处的财富,集于一身才形成的皇家、乃至于整个国家的财源根本重地。一把大火烧成了飞烟,用赵恒的话来说,就是:“……两朝所积,一朝殆尽,诚可惜也!”

用契丹人的话来说,就是:“……该死的,不要了给我行不?那至少够几十年、几百年的岁贡!”

无形的损失就更加巨大,简直无法估计——崇文院、秘阁中尽是历朝历代所珍藏的绝版图书文献,一烧之后,世间再无存本,就此彻底失传!

朝野大怒,追查根源,最后的发现让人咬牙切齿,居然是赵元俨府里的一个姓韩的侍婢想偷几个金镯子,怕主人发觉,索­性­放了一把大火把荣王府的金库烧了,想来个死无对证。可谁承想效果这样好,居然把大宋朝的国库也给毁了……

赵恒少见的残忍了一次,他勉强听从了王旦的劝告,就事论事,不株连他人(近百余人豁免逃生),连赵元俨也只是被削去节度使头衔,荣王降格成为“端王”,但从严法办了主犯韩氏。这个既贪又狠更蠢的女人被“诏断手足,示众三日,凌迟处死。”

但是国力骤然下降,国库储备金损失殆尽,宋朝的形势一下子恶劣了起来。毫无防备,一点应急的办法都没有。但比起下一年就要发生的事,这还算是小的。

公元1016年,宋大中祥符九年的初夏时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蝗灾突然降临……先是京城附近,紧接着京东、京西、陕西、河北等路也迅速告急,蝗虫铺天盖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下子就覆盖了长江以北的半个中国。

宋朝当时的应对办法是真宗朝里最时髦的——建坛、祈祷。

效果是非常的好,马上就有各地的基层­干­部迅速上报,说“本地的蝗虫都不吃庄稼了,都在吃树枝树叶……”、说“本地的蝗虫出行不利,被大雨给淋着了,死尸满地,多达几千斛……”,更有京城附近最靠近法坛的蝗虫的卓越表现,它们居然“纷纷绝食,自行死亡,”等于畏罪自杀了。

一片形式大好的喜人景象,赵恒先是绝望然后又乐观。他一边加强了祈祷的力度,一方面要求各级­干­部们组织人力去扑打蝗虫,焚烧虫卵,有计划有步骤地扫“蝗”。在他想来,这样双管齐下,蝗虫应该很快消除了。可是有一条,经过了10多年神灵灌顶的宋朝臣民们还有现实化的科技观念吗?

宋朝的官方史书都承认,各地官员们基本上都没怎么去认真理会蝗虫。于是几个月之后,连长江以南的各地州县也都被蝗虫覆盖,全国大地一片“蝗”,局势无法控制了!

这是国库储备烧光光之后,连当年的口粮都成问题了。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会清醒地认识到,宋朝的国力经济己经骤然倒退了20余年,连赵光义时期最艰难的岁月都不如了。试想那时也不会国库全光,粮食颗粒无收吧?!

灾情终于隐瞒不住了,各地的告急文书开始雪片一样地飞进了紫禁城,赵恒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是有一天,他正在吃午饭,突然间外面的阳光不见了,天地一片昏暗,他连忙派人出去看,紧跟着不等回报,他自己也亲自走了出来。

结果他看见了天空中无边无沿,黑压压遮天避日,全都是蝗虫……当天的蝗虫终于全都飞过去了,可皇帝依然站在殿外,不言不语,木然呆立。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走回了宫殿里,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不吃、不喝、不说话,宛如一个木头人。好长时间之后,近侍们才发现,陛下病了。

一个声音在赵恒的耳边轰然回响,震彻他的心神灵魄:“……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

这是他的臣子孙奭对天书降、圣祖临等一系列造神运动所下的定义。其中“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的话一定会让他寝食不安、魂惊梦怕,因为他真的迷信。

历史记载,在赵恒刚刚登基的时候,寿州曾经献上了一只绿毛大乌龟,当作吉祥物来讨个喜。却不料赵恒突然起了心障,绿毛的,到底是凶是吉?

当时吕端还活着,他一口断定,是吉。而且振振有辞。第一,赵恒曾受封为寿王,龟出寿州,预示着陛下将长寿;第二,龟生水中,属­阴­。辽国、党项都在北方,也属­阴­,那么龟生绿毛就代表着柔顺,是上天示吉,说异族很快就将降服。

这才让赵恒保持镇静,没有刚刚上任就开始鬼神当道。可这时不同了,经过10多年的弄虚作假,在外人看来,他是在享受着诸天神佛的全力保护,可他自己清楚,如果真的有神,他完全是在欺神、骗神、亵渎神!

再加上现在突然出现的蝗灾,试问谁是当事者,不会心惊­肉­跳呢?

这时说一下迷信与赵恒的关系吧,为什么造神运动会一搞10多年?如果真的是为了挽回在澶渊之盟时所丢的面子,那么当初按原计划第一次泰山封禅时的风光早就够用了吧,以后的那些祭汾­阴­、圣祖临的把戏是不是彻底的画蛇添足?

分析这个原因,古往今来不外乎归纳出来两点。第一,是为了夸耀外邦,震慑敌国。要辽国、党项人知道宋朝是天地万神所宠爱的神明世界,是天生高贵,不容冒犯的圣地。而且实践证明,目的达到了。在这10多年里,辽国友善,党项很乖,这都是前所未有的好现象,为什么不保持呢?

一旦不做了,信不信外族野蛮人会以为神明抛弃了宋朝,马上就起了不良之心?

第二,那就是传说是真的,赵恒真的是大有来历的“来和天尊”的转世——宋初的状元杨砺曾在五代时梦到过自己的功名册以及自己未来的主人,那就是来和天尊。与他相约40年之后相见,那时他才会时来运转。当赵恒作襄王时,杨砺一见大惊,因为与梦中的天尊长得一模一样,而他也真的从那时起,才开始转运……

但这都太片面了,说契丹人、党项人尚处于萨蛮教等原始宗教的启蒙阶段时,所以宋朝的满天神灵下降会真的震住他们,这有一定的道理。但要说一震100多年都没醒过来,那就是大汉情结发作,在集体说梦话了。

国力、军力、士气、物质满足感等等因素,才是宋、辽两国百年好合的根本基础。

至于第二点,那根本就可以忽略,“来和天尊”……他后面还有“赤脚大仙”呢,再往后还有赵匡胤转世投胎到金国回来复仇,要是全信了,宋史也就变成了《封神演义》。

赵恒迷信,这一点才是最根本的源发点。从这一点出发,可以确信,就算没有澶渊之盟,他一样会搞封禅、显圣之类的把戏,区别只在力度与规模。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清赵恒为什么会10多年如一日的、花样百出乐此不疲的祭了天还得祭地、祭了地还要祭人(孔子、老子等)、祭了人还要封祖宗,这样的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都搞出来强迫症了!

这时发力有多大,挫伤就有多重,正吃饭时被严重打击,赵恒病了,用现代的医学名词来说,很可能就是脑血栓。其具体症状就是从此变得颠三倒四,时昏时醒,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别管多大的决定,都能自动作废。而且最要命的是,那个曾经正常的赵恒还会灵光乍现三五不时的突然回来一下,谁也搞不准他什么时候正常,或者反常!

太多的人和事,都死在了这一点上……然后天灾在继续,一连三年,蝗虫只增不减,数量之多都飞出宋朝国境,进入燕云十六州了,连辽国人都跟着喊救命。但宋朝的人祸才刚刚开始,方兴未艾。

公元1017年,宋天禧元年,6月7日,首相王旦终于­操­劳过度,心神交瘁,因病罢相。在这一年的10月6日,他死了。享年61岁;8月28日,王钦若卷土重来,他打破了宋朝南人不许任宰相的成规,一跃成为了大宋的首相;再往前数,公元1013年2月27日,刘娥己经受封为皇后。

这样宋朝的格局就变成了皇帝晕病、首相去世、寇准被贬、皇子年幼、皇后­精­明强­干­,而­奸­邪之流像王钦若等人却激流勇进,攀上了政坛最高峰的局面。

假如明天来临,世界将会怎样?

有些人活着时,仿佛无关轻重,可他一旦死了,人们才会发现,原来他重如泰山。王旦就是这样。

要说一下他,这样才对得起一位忠贞、负责、谦退、忍让等等古代文人诸般美德皆备的长者。回顾他的一生,是一个岐形的极端。一方面他位极人臣,一连10多年的太平宰相,是历代多少­精­英豪杰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幸事;而另一方面,他苦不堪言,又没法对任何人倾述,只有长久地忍耐,默默地劳作,直到油尽灯枯,疲病而死。

因为他的生命己经成了一个笑柄。他很清楚历史会给他怎样的终极判定——骗子、神棍,最轻的也是个懦夫。知道自己的皇帝在做错事,却不敢谏、不能谏,反而去推波助澜……这是多么的无耻,只要想一想王旦的灵魂都会整夜哭泣。

他本是一位德才兼备、品格无缺的完人啊,辅仁君而为名相,可这一生居然是这样的收场!史书记载,当王旦与“天书”同行时,他“常悒悒不乐”;当赵恒赐给他众多赏赐时,他闭起眼睛悲叹:“生民膏血,我哪里受用得了这么多!”等到他死时,留给儿子遗言,要“消发披缁以敛。”也就是说,他要剃掉头发,身穿出家人的服­色­入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弃之不孝。王旦这样做是在自虐,他辜负了这一次的生命,愧对自己的祖先父母,所以无脸去见地下的先人。这是多么沉痛的自责。

很幸运,这个作法被他生前的好友杨亿阻止了。名相就这样死去,但历史还是给了他公正的评价。他有错,他不能也不敢阻止赵恒拜神,可是在他的参与其间,他微妙的控制着局势,就算王钦若、丁谓、林特等人无所不用其极地折腾朝廷和天下,他仍然能让国家保持着平稳和繁荣,哪怕只是表面上看。

光这一点,就善莫大焉,何况他保护提拔了那么多的贤臣能人。比如说寇准、赵安仁、杨亿等,并且他做得非常低调,很多时候人们受了益,都不知是谁做的。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就是王旦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生前仿佛无关轻重。

但是他死后宋朝官场大乱,他的继任者无论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干­练,或者拥有怎样非凡的勇气和号召力,都再也没法稳定朝局。

而且一个个丑态百出,接连跌倒。其中就有王钦若,也有寇准。忠、­奸­两面,无一例外。

王钦若上台,他先摸着政事堂首相的坐椅长叹了一声:“因为王旦的一句话,让我晚做了10年的宰相。”这话有前因,是说多年以前,王旦曾像寇准排斥晏殊那样,重申宋朝不用南人做宰相,最多只能担任枢密使的禁条。而且就在王旦临死前,都差一点把他的宰相梦再次打碎。

王旦病危时,赵恒曾经去探望,问谁能当宰相?无论提到了谁,王旦都沉默不语,直到最后皇帝急了,一定要他说,他才在病中勉强举起上朝时所用的笏版,珍而重之,向皇帝进言:“愚臣以为,只有寇准……”

哼,貌似忠贞。王钦若心底冷笑,北人嚣张,官官相护,说到底是对他的嫉妒。这么多年来皇帝言听计从的只有他王钦若,王旦和寇准算是什么?宰相早就应该是他的了。

结果他的命运就印证了一件非常无情尤其无聊的老话——拼命去抢一样东西,却得不到,这是种悲哀;可拼命抢到了,却发现那玩意儿根本就没什么意思,是加倍的悲哀!

王钦若抢宰相就是这样,终于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才知道晕船是什么滋味。在他两年的任期里,只有一件“政绩”值得夸耀,那就是——蝗虫消失了。如果那真的是他搞定的话。除此以外,历史上再没有任何记载,他为大宋朝做出过什么贡献。

老毛病却常犯,继续的说怪话使绊子,把一个个同僚拉下马。这样他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了他现在己经站在了阳光下。

以前他的小动作百试百灵,最根本的一条成功秘诀是他躲在­阴­影里,悄悄地和皇帝说知心话,让一个个大敌灰飞烟灭。但这时他是帝国的首相,天子以下第一人,还这样搞,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次脱衣秀,什么都让人看到了。

连病中的赵恒都看出了毛病,对他渐渐变冷。直到两年后,王钦若犯了最搞笑的那个错误。

有人告他受贿。王钦若大怒,在赵恒的面前情绪冲动,百般抵赖,而且为了清白,他要求动用国家的专业审查机构御史台来调查此事。当天他肯定是急昏了头了,没看到赵恒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恶劣。直到他稍微喘了口气,停了一下时,皇帝才冷冷地说:“国家设立御史台,难道是为了专门替人调查私事的?”

王钦若瞬间冷冻,他呆了。这还是他亲爱的、慈祥的、包容的老首长吗?他是多年以来忠诚可靠、可爱好玩的王爱卿啊……这不对,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等他明白过来时,恨不得把自己鄙视死。这个错误犯得真是太垃圾,居然蠢得像当年的寇准一样,在皇帝面前急着表白、证明,结果连最起码的官体都丢了。那一天,他灰遛遛地逃出宫去,估计狼狈得连他脖子上的瘤子都瑟瑟发抖。

他的日子结束了,公元1019年7月,宋天禧三年六月,王钦若罢相。而且被直接调离京城,到杭州去当知州。乍一看还是很体贴,苏杭美景,人间仙境,尽管去休闲放假。可私底下人人都在窃笑——他终于滚回长江之南了,皇帝也是很幽默的嘛……

王旦死、王钦若被“流放”,宋朝的权力出现真空。但万众瞩目,却没人敢伸手。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位置是谁的。

寇准。

论资格、威望,还有工作经验,尤其是身为王钦若的死对头这一点,宰相之位都非他莫属。何况他还充分地做了一些前期工作,让皇帝明白他己经痛改前非,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寇准了。

这是个由内及外,面面俱到的表白过程。如果看结果,那么寇准是最大的受益人,但是看前因,发起者却另有其人。

大太监周怀政。

这个名字在天书第一次降临时出现过,是他爬上了梯子,把系在左承天门的门楼南角的鸱吻的黄绢摘下来的。此后每逢赵恒出巡、泰山封禅之类的活动时,他都会走在离天书最近的位置。这样他就像丁谓、王钦若等人一样飞黄腾达,在皇宫内院里职务飚升。做这件事时,他是“入内副都知”。

这个官不算很大,隶属于入内内侍省。简单地说一下宋朝初年时的宦官等级和部门名称。入内内侍省最初叫内中高品班院,与内侍省对半分权组成近七成的太监集团。后来它又分别叫过入内内班院、内黄门班院,以及内侍省入内内侍班院。到了赵恒的手里,它并入了入内都知司、内东门都知司,才成了入内内侍省。主要的职务就是掌控宫廷内部的生活事务。

这活儿很俏,是离皇帝、皇后最近的人,注定了能呼风唤雨。这时周怀政的上面还有都都知、都知,然后才是他这个副都知,底下还有押班等。所以他是个兵头将尾的角­色­,想往上爬,就得多多努力。

此人凶狠(以后更狠),他想出的办法内外兼修,把大宋朝的里里外外都搅和在了一起。第一步,他先找到了一个京外的武官,名叫朱能。

周怀政的办法在现代来说,俗称叫做“对缝”。主要手段就是自己是丙,游走在甲与乙之间。对甲说,乙己经同意了,再同时找到了乙,说是甲要他来的。

在古代呢,就更形象些,“狐假虎威”的升级版。两只对面掐的老虎,都面对着同一只狐狸,可在它们的眼时在,都觉得该狐狸来头太大,千万惹不得。

具体­操­作如下:先是要朱能,在永兴军地界内的乾佑县(今陕西柞水),“发现”了天书。这很方便,朱能的职务就是那里巡检。这样就把寇准推上了风口浪尖,因为永兴军正是他被贬之后的辖区。请问寇准得怎么办呢?赞成?做梦,寇准是正直的代表,强硬的化身,一直都在批判造神。

那么反对,天书送上门,正好当场戳穿。可这是在找死,近10多年来“天书奇谭”就是宋朝的第一国政,一个落难的大臣敢扼杀天书于摇篮之中,那罪名比欺君还要大,是在欺天!

于是寇准只有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老子不管总成了吧?但别忙,在同一时间,周怀政己经找到了皇帝。对皇帝说,天书又降临了,宋朝的好运再次出现,而且这次与众不同,降落点是在寇准的地盘。

试想这时赵恒的心情。正在乱蜂蛰头,心理扭曲,正被“神的报复”吓得心理失常,结果突然再次得到天书……天哪,不会是上天原谅了我,真的写信来了吧?那可是寇准,人家不撒谎的!要么就是另一种情况,寇准终于善解人意,懂得体贴皇帝了。寇老西子有变成寇爱卿的可能。无论哪样都是惊喜,都是救命的稻草!

于是皇帝被打动,更妙的是,为了保险起见,赵恒一贯地谨慎了一下。他私下里召见一位大臣(是谁没有记载),问这事靠谱吗?永兴军降天书,那儿有过这种前例没?

该大臣更谨慎,而且明显地厌恶造神。他这样说:“既然在寇准的辖区,那就让寇准上报朝廷吧。他一向不信天书,如果他都来证明,天下人才都会相信。”

结果这句话,就把整件事情搞定。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飞向了陕西,传进了寇准的耳朵里。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的变动,说话的人变成了皇帝赵恒。

这样就相当于寇准突然接到了皇帝抛过来的媚眼。多少年了,自从澶渊之役结束后,他就再也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都要受宠若惊了。但不忙,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第一次的拒绝都是惯例。

寇准摇头,我不信天书,这事我得查。就算是真的,我也不管它。

可远在京城深处的周怀政早有预料,不强逼不硬劝,而是出门遛了个弯,到一个王曙的小官家里转了一圈。然后王曙紧急打马出京奔向永兴军,寇准就此被搞定了。

王曙是寇准的女婿,把京城里暗流涌动,王钦若己经失宠很快就会罢相的信息告诉了岳父。多简单,只要您顺从了皇帝的意思,宰相十有八九就会落入您的掌中!

寇准迷茫了,权位与­操­守,信念和欲望,这样的对比是多么的强烈,要怎样才能安守志向,做人们心目中的那个“寇准”啊……结果他没能超越自己的宿命和身份。

他不过就是一位官吏,宋朝的一个臣子而已,他的职业就是当官,那么敬业些难道是错误吗?

公元1019年,宋天禧三年三月,知永兴军寇准上报,在乾佑县发现了天书。一个月之后,皇帝赵恒派专人迎接天书进京。宋史中真宗一朝的最后一次天书终于出现了,与前面相比,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政治把戏,在当时,看出这一点,并且出于各种目的来反对的相当不少。各派人物,正邪两面,都有人跳了出来。

包括孙奭和鲁道宗,也包括天书老大王钦若。前两个人的反对,是因为一直在反对。后面那位就是因为自尊心受了伤害。天书一直是王钦若的专例啊,居然被侵权了,而且是多年的死对头。不可忍受,一定要反对。

但是无效,这时全盘失控了,就连寇准本人想反悔都晚了。在他起身去京城之前,他的一个门客曾经最后一次警告他:“此行凶险,您有上中下三策可选。上策,您走到河阳(今河南孟县),就自称有病,决不入朝,只当地方官;就算入朝,也要在大殿之上,公共场合,揭露乾佑天书的虚假,这样才可以保全您一生的清白令名。此乃中策;如果您一定要宰相,那实在是下策,声名尽毁,所得无几,您会追悔莫及……”

寇准大怒,败兴的蠢物,怎知本宰相的抱负!此去可以­干­掉王钦若,可以一殿鸿图,天书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我以此上台,但以本­性­办事,我还是我,天下人怎会蔑视我的名节?!

就这样,寇准重回京师,王钦若在当年的7月罢相,他在7月17日,天禧三年的六月十三日重回相位。天地豁然开朗,命运开始对他微笑了。这时他没有任何一个敌人,放眼望去,皇宫内外,朝野臣民,全都唯他马首是瞻,都是他的盟友。只要善加利用,他就可以既成全自己,又造福苍生,甚至把宋朝重新拉回到巅峰!

千秋伟业,万世传颂,都在向他招手。寇准,你要好自为之啊……

简单说一下寇准的形势乐观到了什么程度。先说他的直系手下,在东府方面,三位副手分别是:李迪、王曾、丁谓。

这三位参知政事,前两人都是状元,分别是公元1002年、咸平五年(王曾),公元1005年、景德二年(李迪),在宋史中都是学品兼优的正人君子。如果说两人的区别,那么李迪就是文采风流型的马知节,关键时刻也会变成手榴弹;而把王旦去掉些过于泛溢的仁德和软弱,再加上些圣相李沆曾有的果断强硬,就是王曾。

他们和寇准都是老关系,比如说寇准两次被贬到陕西,李迪就是那边的转运使,在落难中都处得很好。王曾更近些,相当于寇准的门生。此人中状元时年仅29岁,当时寇准是宰相,非常赏识他,破格提拔,让他当上了右正言、知制诰,能和皇帝朝夕见面,很快就进入了权力的内层。

但既为君子,就有原则。这两个人虽然与寇准站在了一起,却是“党而不群”的人。也就是说,不是什么事都顺着寇准乱来,人家都有自己的调子。但是下一位,就是既要党,更要群的人。

丁谓。

前面说过,他也是寇准亲手提拔起来的,这么多年以来丁谓知恩戴德,对寇准毕恭毕敬,一心想亲密亲密再亲密,不过这就犯了一个大错误。

寇准是个欺负人的人,要获得寇准的尊重,那实在太难了。历史早己证明,你是他的上司不成,他甚至会找办法搞垮你;你是他的下属更不行,他对你呼来唤去,如使奴仆,如曹利用;你就是皇帝,他都能把你按到椅子里,何况他是你的恩人,而你还低三下四……唯有你既有才华,又有原则(别是个­性­,不然就掐起来了),还得自尊自重,这样才能千辛万苦地获得寇准的低头——比如王旦,那过程多艰难。

但无论怎样,在寇准刚上任时,东府集团紧密地团结在他的周围,忠心不二,集体对外。

再看西府枢密院。

这时的正使是老朋友曹利用。此人多年积劳,步步稳升,在上一次马知节牌手榴弹爆炸事件中,王钦若、陈尧叟、马知节这套枢密班子集体下岗,他被提拔了上来。

他更好对付些。不说寇准是枢密院派系的老上级,哪个上台都得拜他的山头,就算是澶渊之盟时的积威发作,都能让曹利用随时闭嘴听话。所以关系更加理得顺。

看枢密副使,一个姓钱的贵族走上了前台。钱,吴越国王钱俶的钱。他的二儿子钱惟演。钱俶这时早就死了,和李煜一样,死在了自己的生日宴会上,但那时赵光义总打败仗,所以事情没有李煜那样的嚣张,一向不为人知罢了。

小钱吸取教训,谨慎小心,基本上是用裙带关系来巩固地位(盯住别人家的女人,再舍得自己家的女人,既狠且准,肯下本钱),对谁都友善亲切,别说是寇准这样的大佬,就算是普通的京官,他都称兄道弟。

所以此人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小心,海龙王钱鏐的子孙也曾经是帝王龙种,从小就生活在宫廷之中,熟悉所有的内斗武器。很快小钱就会让人刮目相看,寇准在他身上栽得格外狠。

但那都是后话了,枢密院也成了后花园,现在去看皇宫内部。

一个原则,皇帝陛下只是讨厌寇准,可从来都没有蔑视过、或者怀疑过寇准。他的能力还有忠心都举国共见。所以现在既然用了,就是要让他真正当成大管家,是要放权的。何况赵恒的身体健康目前一泄千里,想像以前那样严密控制根本就做不到了。不放权又能怎样?事实上连最基本的皇权都分出去了一小半。

握在了皇后陛下的手里。

所以看宫内,就是看新任皇后刘娥。刘娥现在混得不怎么样,她只找到了两个,不,是一个半帮手。其中的半个,就是她的现任丈夫赵恒,因为时常出离发呆,神智不全了,所以实力打折;另一个,就是她以前的丈夫,龚美。

龚美现在叫刘美了,随了前老婆的姓,诈称内兄,也就是皇帝的大舅子。要说这对四川原配小夫妻的命运还真好,抢在了宋朝的姓程或者姓朱的圣人出生前就开始了人生,不然就算刘娥的魅力再大一万倍,皇帝再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也别想走出皇宫中那块见不得光的小厅堂,因为舆论真的能杀死人!

可就是这样,刘娥的日子仍然太难过。她勉强把前夫任命为侍卫司马军都虞候,并且实际主管本司事务,把京城里的军队抓到了一半,接着再去攀亲带故找帮手,就一连串地碰壁,撞得一脸的大头包。

她先是扑向了权知开封府刘综,暗示都姓刘,俺们是亲戚。结果刘综退避三舍,不对啊,皇后,俺是河中府的,跟您离太远了,不可能有亲人在宫里;没办法,过了一阵子,她又急吼吼地召见另一个大臣刘烨,这次策略改变,直接就要证据——刘卿家,把你的家谱拿来,咱俩很有可能是同宗。

刘烨的回复非常谦恭到位,一连气地说“不敢,不敢,不敢,实在不敢……”至于怎么不敢,为什么不敢却啥也不说,刘娥心照不宣,羞怯难当,也没了下文。

这就是一代女中豪杰初出山门时的境遇,她多么盼望着有一位实力派的老臣来做她的靠山,寇准,只要稍微有点友好的表示,立即就会赢得皇后陛下的友谊。从此内外兼修,天下无敌。

但是综上所述,这些所有的优势,都会被寇准在极短的时间里完全破坏,把一个个朋友、亲信都极为粗暴生猛地胖打一顿,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去。然后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最后数败俱伤,一起完蛋……­精­彩绝伦,马上开演。

开演之前,要先说一下寇准的老同学,宋史中第一地方官,知益州张咏。此人己经死了,本应大篇幅多角度的介绍这位奇人的生平,但是非常可惜,地方官终究不能参与国家大事,他的事迹除非单独列传,不然没法与宋史挂钩。

尤其是蜀川近20年的平静,越平静就越显示了他的能力超凡。但是也把他的神奇之处抹平,连想为他树立丰碑的人都会抓狂——你倒是让局势偶尔地乱一下啊,好让人看看热闹!欣赏你是怎样铁腕治蜀,软硬兼施的。但就是没有,当他离开成都返京述职时,留下的是一片寂静中的繁荣。

百姓安居乐业,天府之国早己恢复生机……这里要说的是他经过陕西,与老同学寇准相见时的事。

一顿宴席之后,寇准送他出城,临别前郑重请教:“乖崖(张咏号),何以教准?”注意,这不是客气话,张咏无论才气、脾气都决不弱于寇准,史书记载“咏与寇准最善,每面折准过,虽贵不改。”啥时候想批他就批,从不惯病。

这时张咏留下了一句话:“霍光传不可不读。”

寇准立即去读,结果看到了《霍光传》中近尾处的四个字:“……不学无术。”寇准笑骂了一声,“好你乖崖,竟然这样说俺。”然后扔掉书本,继续我行我素。

想来张咏一定很郁闷,我让你看《红楼梦》,是想让你去悲叹宝玉、黛玉的真挚爱情,可谁让你去研究宝玉和袭人是怎样偷­情­的?!霍光,是汉武帝刘彻的托孤臣子,汉史中最锋锐难当的将军霍去病的异母弟。此人富贵终生,权倾天下,都达到了废立皇帝,让汉室27天出现皇位真空的程度。可他死后,霍家被灭族。

这明明是警告一下寇准要小心做人,不要锋芒太过,不然就算达到了霍光当年的政治地位,也终有一天下场悲凉。更何况你寇准终生都别想做到霍光!

那么请注意,在继续介绍寇准是怎样施展“化友为敌”大法之前Сhā进张咏这段,就是想让大家带着一个问题来观看事情的始末。问——寇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什么会行事这样颠三倒四,像个疯子一样的毁灭自己的人生?

真的是骄傲过度,目中无人,还是别有隐情,他心里有些其它的东西,让他没法与当时的整个文官系统相融合,直到他再次落魄出京,以失败结束自己的一生?

砸人的行动是分期分批,与时俱进的。先从身边人开始,丁谓首当其冲,有两件历史记载的小事,可以说明寇准、丁谓之间的前恩后怨。

说过去进行时,那是在寇准被贬到陕西给国家守大门的时候。那时歌舞照旧、宴饮照旧,某一天,酒席设在了户外。当时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乌鸦齐飞。就见寇准突然长叹一声:“唉,众位请看那群乌鸦。如果丁谓在此,一定会说那是一群……‘玄鹤’。”

一语道破天机,丁谓这些年步步高升,凭的就是不断地报祥瑞,再使出浑身解数来给皇帝造宫殿。这两样让全天下人都恨得他咬牙切齿。因为实在太费钱了,百姓们的赋税越来越重,换谁谁不急?寇准的心里一定在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听圣相的话,要执意提拔这个无耻的小人!

有了这个前因,才能对现在进行时的后果有个理智的判断。

历史记载二。话说大宋朝东府宰相集团为了工作的需要,每天的午饭都要在政事堂里就地解决,这一天喝的是菜汤。寇准长须飘摆,埋头苦­干­,结果抬头时就发现胡子也喝得很饱,这时说时迟那时快,参知政事丁大人突然启动,抢在了所有的侍者之前,蹿到了寇准的桌前。然后取出手帕,为长官细心抚拭。

很敬爱,很体贴,却不料长官大人呵呵一笑:“参知政事就是为长官揩须的吗?”一语成谶,据说“溜须”一词从此诞生,流传四方,同时也让丁大人的行为永垂不朽。

回到当时,丁谓痴呆呆僵立,周围无数异样的目光,那里有他平级的同志,王曾、李迪。可这份屈辱、自找的屈辱让他再也没法在这两个人面前抬头;更有太多的侍者,转眼间这些下人就会把副宰相如何自取其辱事传播四方,而且必定会添油加醋!

尊敬和感恩瞬间消失,一切都不必回报了,官方史书确认,这是丁谓怨恨寇准,并且结党陷害寇准的具体起因。这应该没错,但是有一点,从此之后,丁谓己经恼羞成怒,欲置寇准于死地。但是在寇准一方呢?

真的要处心积虑,搞垮做掉自己的政敌,会在一件小事上先出口恶气吗?那叫打草惊蛇,低劣得不入流的把戏。寇准就算再怎样疏狂,也不会幼稚到这种地步。只有一个理由,他只是想折辱一下丁谓,真的只是出口恶气而已,根本就没想过丁谓敢成为他的敌人……

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丁谓这时己经有了怎样的政治能量。

丁谓多年以来时刻掌握着宋朝的经济命脉,熟练程度和人脉关系都己经到位,再加上现在的副宰相位子,可以说己经具备了登顶的实力,差的只是最后一步。

但这只是说,他在正常进行的仕途中,快要接近完美,可如果要与寇准作对的话,他差的还太多,简直没法动手。

因为威望与资历。

寇准少年得志,成名时未满30岁,东、西二府外加三司,宋朝顶尖的官场没有他没坐过的位置,仔细说来,在宋初三代以内,除了他,没有第二人。并且在澶渊之役中专权独断,胁迫君王上战场,安定整个天下,这在春秋战国之后的人臣之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试想,要扳倒这样的人,仅仅当了10年多的钱粮大管家,就觉得够份儿了吗?丁谓很清醒,决不乱动弹。他照样每天正常上下班,笑脸迎人,就当那天的事没发生。可是暗地里加紧活动,主要是寻找能压倒寇准的势力。

这很难,但目标极明显,直指后宫刘皇后。除了她之外,帝国之中没有人再是寇准的对手。但是怎样­操­作呢?刘皇后是需要帮手,急到有些饥不择食,但要长远合作、­精­诚合作,且合作的内容是搞掉比自己势力威望强万倍的首相,试问皇后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拉关系,为什么不拉首相?别去想后来刘娥成了什么人,那是后话。自古以来皇后被臣子算计到身败名裂的数不胜数,刘娥没必要非趟他这个混水。

于是还要等,有些时候“静待敌变”是唯一的正解。你的敌人会自己露出破绽,只要你有耐心。丁谓是有福的,他的敌人不是李沆,不是王旦,更不是王钦若,以上三位都非常慎密。寇准风采绝伦,倜傥不群,时刻都有好玩的事发生。

丁谓多年以来时刻掌握着宋朝的经济命脉,熟练程度和人脉关系都己经到位,再加上现在的副宰相位子,可以说己经具备了登顶的实力,差的只是最后一步。

但这只是说,他在正常进行的仕途中,快要接近完美,可如果要与寇准作对的话,他差的还太多,简直没法动手。

因为威望与资历。

寇准少年得志,成名时未满30岁,东、西二府外加三司,宋朝顶尖的官场没有他没坐过的位置,仔细说来,在宋初三代以内,除了他,没有第二人。并且在澶渊之役中专权独断,胁迫君王上战场,安定整个天下,这在春秋战国之后的人臣之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试想,要扳倒这样的人,仅仅当了10年多的钱粮大管家,就觉得够份儿了吗?丁谓很清醒,决不乱动弹。他照样每天正常上下班,笑脸迎人,就当那天的事没发生。可是暗地里加紧活动,主要是寻找能压倒寇准的势力。

这很难,但目标极明显,直指后宫刘皇后。除了她之外,帝国之中没有人再是寇准的对手。但是怎样­操­作呢?刘皇后是需要帮手,急到有些饥不择食,但要长远合作、­精­诚合作,且合作的内容是搞掉比自己势力威望强万倍的首相,试问皇后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拉关系,为什么不拉首相?别去想后来刘娥成了什么人,那是后话。自古以来皇后被臣子算计到身败名裂的数不胜数,刘娥没必要非趟他这个混水。

于是还要等,有些时候“静待敌变”是唯一的正解。你的敌人会自己露出破绽,只要你有耐心。丁谓是有福的,他的敌人不是李沆,不是王旦,更不是王钦若,以上三位都非常慎密。寇准风采绝伦,倜傥不群,时刻都有好玩的事发生。

刘娥俏生生地坐在皇宫的深处,向着不远处的政事堂冷笑。寇准,说到底,你也是我的臣子,真的以先帝、今上都奈何你不得?

且看一个女流之辈让你怎样去死!

命运之轮开始旋转,话说某一天,病中的赵恒头枕在贴心太监周怀政的大腿上(亲信!),突然叹息自己的身体,说病深矣,国事烦多,太子要是能监国该有多好。

周怀政就像接了个家常话一样,随声附和。但天大的事情就这样被定了下来,赵恒似叹息、似惆怅,他亲口说出了要11岁的小儿子赵受益当家作主。当天,在他昏沉入睡之后,周怀政轻轻地站了起来,立即出宫去找寇准。

悄悄地把刚刚发生的一幕小心报告。注意,这时他表现得完全就是个奴仆,一个太监在正常的为皇帝传话而已。

而且顶级国事,传给了顶级大臣,一切都无可非议。

可在寇准的心里就是另一回事。他震惊,事情太突然了,皇帝还没死,可太子要监国,而且是宫中的太监来传的令。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时间返回近20年前,他自己曾亲口说出过这样的话——“陛下为天下择君,谋及­妇­人,不可;谋及中官,亦不可……”

这是他当年回应赵光义立太子时的话,这种事随时都会变成一场政变或者­阴­谋,那么这时的周怀政可信吗?

寇准选择谨慎,他选了个机会,单独地谒见了赵恒。君臣四目相对,法不传六耳,这时他才郑重询问,皇帝千真万确地点了头,保证确有其事。

寇准勉强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好运真的来了,太子还小,皇帝病了,皇后……哼哼,那个村­妇­,国事与她何­干­,天下之事非首相更待何人?寇准立即就进入了角­色­,他马上跟进,说陛下,立太子监国再好也没有,只是还需要正人君子来辅佐。可是现在的参知政事丁谓就是个又­奸­又滑没有­操­守的人,决不能让他靠近太子,请罢免他另选贤人!

兴奋的期待,一瞬间之后就超级兴奋。皇帝这一天非常爱他,无论有什么样要求,都一律同意,概不驳回。当天寇准离开皇帝急速回家时,一定快乐得飘飘欲仙,多年的宿愿突然实现,全新的人生在等着他,由他拯救过的宋朝就要由他来管理,只需要他把程序走完。

加班加点把太子监国的诏书写出来,然后再突然公布,要达到让所有人都只来得下跪,想不出任何方式的反对。这样才能大功告成。

要知道这事儿等于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尤其是皇帝还病着,信不信每一个大脑都会有自己的解释。真要乱了,别说寇准本人吃不消,那甚至会影响到太子的前程(后来果然)。

寇准的经验非常丰富,他悄悄地约来了自己的老朋友,在澶州城头上都一起喝酒的杨亿。如此这般,你的明白?杨亿心领神会,这和他想的一样。要振兴大宋,只有让寇公掌权,才能把这10几年来污七八糟、群魔乱舞的世界清洗­干­净,回到太宗陛下,甚至太祖陛下时的盛况!

为此而努力。

尤其是寇准还答应他,将以他取代丁谓,新的国家里有他的位置,可以大展抱负,为黎民苍生造福。当天两人散了,各自怀着激动的心情分头做事。

说杨亿,历史有两种记载。一个是说,他深夜回到家,秉烛挥笔,­精­心构思,连仆人都不让靠近,就为了怕走漏了消息;第二个,是说他写完之后,心情大好,正好他的小舅子来访,闲谈中他憧憬着美好的明天,于是脱口而出:“数日之后,事当一新。”

该小舅子心领神会,然后激动得无法压抑,他也像杨亿一下,“语稍泄”,就是说最多只找了个亲近的人,稍微透露了一点。

说寇准,他的激动例来是李白式的,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必须得有酒!结果他当天很幸福地喝多了,还把为什么这样幸福全盘地交待了出去,以便大家都幸福。

泄密了,但无论是哪种,是他们俩谁犯的错,范围都很小,至少都在自己的家里。但是结果却是死对头丁谓瞬间就知道了,此人马上行动,坐上了女人出行时才坐的车子(女式遮挡更多),去找自己的同伙曹利用、钱惟演,还有后宫中的那位活神仙……

寇准败得无话可说,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来,他的一举一动早就都在丁谓的严密监控之中,而丁谓要做什么,他一来不知,二来没法阻挡。

丁谓找到了同伙,同伙们联袂进宫,刘皇后转身就找到了丈夫,一句话就让赵恒恢复了神智——你的皇位要丢了!

寇准在造反,要立你的小儿子当皇帝,你和你儿子都会变成傀儡!

严重的刺激听说可以让人失忆,赵恒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但是把之前怎样答应寇准的都忘得一­干­二净。罢免寇准,立即进行!

这时天己经晚了,百官早己下班,但丁谓等人开动脑筋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既有权力写诏书,又有理由深恨寇准的人。晏殊,这位当年的江南神童己经是宋朝的知制诏了,就用他。

却不料晏殊一口回绝,任免宰相的诏书,我不够资料写,那是翰林学士的职权。然后转身就走,但决不出宫,就静静地坐在殿外,让谁都看得到他,就此沉默。态度很明确,我不参与,但也决不坏你们的事。

这时天­色­更晚,丁谓等人百般无计,结果看向了钱惟演。小钱,没办法,你重­操­旧业吧。虽然你己经不是翰林学士,而是枢密副使了,但为了阻止大犯规,一个小错误无所谓。可钱惟演毕竟曾是宋朝的顶尖笔杆子,瞬间想到了更严重的事。

陛下,罢免了寇准,首相让谁当?国有千事,决策一人,从来都是边罢免边任命,这个位置必须得有人。但赵恒的回答,更暴露了这件事的底蕴。他使劲地想了又想,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那就再等一等,稍后再议。”

真要是政变临头,还能容许你再等?!真要是赵恒还神智健全,连个首相的提名都说不出?!但这件事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寇准在当年的7月9日被下诏罢免,直到9月份宋朝仍然没有首相,真的创了一个纪录。但是5月——7月之间这段日子呢?杨亿的太子监国的诏书一直都没写出来?寇准在近60天的时间里仍然身为首相,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随时都会遭殃的命运?

到底挣扎过没有,以他的­性­格不会坐以待毙吧。可宋史的官方记录中没有任何记载,这事平静度过,只是有人上班,有人下班而已。

寇准被罢免,其结果是敌我双方都非常失望,忐忑不安。看刘皇后一边,寇准虽然没有名份,但他还留在京城里,此人只要不死,就算彻底消职为民,都一样具有庞大的号召、甚至是煽动力。

何况李迪、王曾等“寇党”还在副宰相的位置上坐着,威胁仍然存在。

看寇准一方,最失望的人痛苦在皇宫的深处——周怀政。此人费尽心血把寇准推上前台,再制造出机会让太子名正言顺地接掌全国,这一步步走得是多么的稳健又迅速。可要命的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谁知道大名鼎鼎,像神仙一样伟大的寇准、杨亿等人竟然犯了幼儿园里的错误,连起码的保密工作都做不好!

尤其可恨的是,寇准等人败了,一样的高官厚禄快意人生,可他一个只能生存在深宫中的太监从此就暗无天日了。刘皇后的报复比寇准的罢相制快得多,周怀政被隔离,事发后再没和皇帝见过面。这就等于掐死了他的生存之路。

那是皇后,而且是太子的“亲妈”,他一个太监,尤其是连皇帝都见不着的太监,永远都别想把她怎么样!他先是选择了忍耐。但皇宫外面又及时地发生了另一件事,让他连忍耐都做不下去。

8月8日,李迪当上了首相,而且是太子亲自选的。

当时赵恒勉强支撑病体,召集大臣议事,当众要求李迪上任,可李迪不­干­。这时才11虚岁的太子突然走了出来,向父亲行礼:“多谢父皇,让李宾客做宰相。”李迪,本就是太子宾客,与未来的皇帝朝夕相处。

赵恒微微一笑:“太子都这样说了,李相,你还要推辞吗?”

李迪就此上任。可这让丁谓等人大失所望,怒火中烧,妒火中烧,必须得找个出气的。寇准、杨亿的目标太大了,正好皇宫里有个死催的太监周怀政!可有志不在年高,心狠不需要胡子,周怀政敢于策划首废立相、太子监国这样的大事,他身边早就有了一大批死党。

难道要等死吗?唐朝的太监能在甘露政变中奋力反击,把朝中的宰相、将军等大佬杀得满街都是,彻底达到随意废立皇帝把持朝权的程度。那么宋朝的太监就狼狈到只能忍辱偷生,连在死前连奋力挣扎一下都不敢?!

周怀政纠集了自己的同党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閤门祗使杨怀玉等人,决定在8月16日这一天发动政变。内外同时进行,杀丁谓、废刘娥、扶太子即位,让赵恒去当太上皇养病,首相仍然让寇准当,这样天下一新,宫里宫外一新,对宋朝对他对谁都很好!

但是很遗憾,周怀政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他的同伙是因为什么才投靠他的?拜托这是宋初不是唐末,太监别管怎样尊贵显赫,都还只是皇帝的宠物,别人听你的,是因为你让赵恒觉得可爱!

那么这个浑水是不是继续趟,就要大大地讲究一下了……结果在政变的前一天夜里,杨崇勋、杨怀吉终于临战崩溃,他们悄悄地跑到丁谓的府上去告密。丁谓再次坐上了女人的车子,又一次半夜跑路去找同伙。

后面的事再没有悬念,第二天清晨时分曹利用进宫,以枢密使的身份预先平叛,把主犯周怀政抓获。周怀政死了,明正典刑,公开处斩。可他的剩余价值超级庞大,丁谓等人无比的珍惜,事情被推回到最初的源头处,从“乾佑天书”,也就是周怀政诱惑寇准时开始,把所有的当事人一一清算,哪个也别想跑。

一连串的高官被清洗,计有枢密副使周起、枢密直学士王曙(寇准女婿)、閤门祗使杨怀玉、签署枢密院事曹玮、翰林学士盛度、知开封府王随等等近数十人,其中有大臣有武官更有宦官,有亲寇派也有中立派,反正所有非丁谓系完全罢免或者贬官,其中的重点有两个人。

一个是朱能,那个当初以道术进宫活神仙。此人强悍,他杀了专门来传旨处罚的太监,然后率部叛逃,公开造反。宋廷派兵追杀,朱能在众叛亲离之后只好自杀,他的11个部下被活捉,先被钉在木桩上示众三日,然后断四肢再斩首,仅次于凌迟处死,是宋朝史上少见的血腥场面。

另一个就是寇准,最沉重的打击留给了他。

在事发当天,也就是刚刚逮捕周怀政的17日稍晚时,寇准就被彻底打入了深渊。他的官职从大宋首相被降为太子太傅、莱国公(刚罢免时),再降为太常卿、知相州,变成了一介地方官,而且勒令即日离京,不许逗留。

寇准走了,相传那一天京城民众自发送行,人群簇拥,连马都走不动。这时寇准悲愤难抑,突然挥鞭抽马,“皇命在此,我都不敢逗留,你还敢不走?!”围观者一片叹息,但在寇准的心中,却没有怨恨皇帝。因为他下面说出的这句话。

寇准流泪了,他对送行的同僚说:“你们有空替我问丁谓,我寇准哪里亏负了他,竟然要这样害我!”无言叹息,寇准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才败亡。他就这样走了,京城里的是非风雨却刚刚开头。

铁打的朝廷,流水的宰相,又一批新人登场。但这都是小事,无非是丁谓、李迪等人走上前台。真正的重点还在太子。

试问如果周怀政成功,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谁受益谁犯罪,矛头直接指向了11虚岁的赵受益。这时的赵恒很可能彻底糊涂了,有人提醒他太子也有谋反的嫌疑,他的反应居然是立即愤怒,要儿子付出代价。

这时李迪走了出来,问了他一句话:“陛下,您还有几个儿子?竟然想做这样的事!”赵恒才突然警醒,此生只此独子,继承祖嗣,送他本人进太庙的,只能是这个孩子。

爱心开始出现,一个老问题摆了上来——让太子监国吧……不知道寇准和周怀政会不会在­阴­阳两界同时抽搐,浑身发抖。居然是这样啊,您也能想到这个?思前想后,寇准等于是被赵恒和他老婆出尔反而、前后夹击给玩死的,周怀政更惨,史学界对他的定论都没法统一。

他完全看清了当时的弊病,要把太子扶上去,可该死的是用的办法却太犯规了,哪有“忠心”的臣子这样体贴现任皇上的?居然是勒令赵恒退休!可赵恒的身体真的不等人,他自己在片刻的清醒状态下主动召集大臣,在承明殿正式下诏,从此太子在大殿听政,皇后在宫内详断,一般的日常事物,就全交给他们娘儿俩了。

全体朝臣同意,并且宰相、枢密群落集体建议,要求政事党、枢密院的两府高官们,从此都兼职太子东宫的职称,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在太子的手下办事。

很正当,赵恒同意。事实上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他的命令仍然还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皇命。

可关于这些暂时­性­、过渡­性­的职称的评定,又惹起一片轩然大波,好有一比,“可惜金瓖玉,变成大砖头”,有时候人急了,真能舍得用花瓶砸耗子。

丁谓生平第一次做出了“丁谓”才能做出的事,从此一个比王钦若更刁钻,比寇准更霸道的人正式诞生。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人随便用什么都能打击政敌,堪称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无剑而胜有剑……

先看两府大臣兼职太子东宫职称的名单,就这么点事,他就能把寇准派系残余的势力打压到底。具体的官职名称超复杂,简单点说丁谓晋升为门下侍郎兼太子少师;李迪为中书侍郎兼左丞,再兼太子少傅;其他的如曹利用、冯拯、钱惟演、王曾、晏殊等人也各自加封,但问题就出现在了李迪的身上。

李迪己经是首相了,他至少得是中书侍郎兼尚书,兼左丞一来没这个例,二来不升反降了。通过这个名单,就会在未来的新皇帝的排班站位上大占便宜,把刚刚上任没几天的大宋官场重新洗牌。

并且这样做时,丁谓没跟任何人商量,完全一意孤行。这就等于把李迪等人逼进了死胡同,如果再听之任之,就别想再做人了!可是想反击你得有办法,丁谓那边的势力己经内外结合,连寇准都只能乖乖等死,李迪有什么辙?

思来想去,李大状元记起了一位曾经轰然巨响,把王钦若炸成碎片的仁兄——马知节。然后就信心倍增斗志旺盛了。很乐观,马知节当年只是枢密副使,都能达到那样的效果。现在他是首相,如果自我引爆的话,丁谓是不是会碎得比王钦若更加的彻底?

说­干­就­干­,先在政事堂里开练,导火索就是丁谓的老同事、后来并称为“五鬼”的林特。也是百密一疏,丁谓在名单完成后,才想起要为林特争个席位,并且相当的高,是枢密副使、太子宾客。李迪一听就火了,果然不出所料,真的要欺人太甚了!

——丁谓,林特去年晋升右丞、今年晋升尚书,这些你跟我们商量过了吗?他是个什么品­性­,朝廷内外一片骂声,你居然又把他提升为执政大臣,还兼职太子宾客,这像话吗?况且你刚拟定好名单,马上又改,成何体统,你到底会不会当官?!

越吵越火,李迪竟然抓起笏板,就要冲过去。眼看着宋朝版参、众两院议员的全武行打斗马上开演,其他的执政大臣们连忙拥了上去,各分派系,把自己的老大分开。结果是丁谓跑了,直接去找皇帝,那里应该能安全点。

这正中李迪下怀,要的就是在皇帝边上点火!李首相跟踪追击,杀奔长春殿,把副相、皇帝一锅端。当时病中的赵恒有些闲适慵懒,心情还不错,他看着气势汹汹的李迪进入大殿,自己拿起了一张纸:“爱卿,你们研究出来的东宫署官的名单我己经看过了,不错,就这样频发吧。”

火上浇油,李迪瞬间爆炸!

这不对,皇上,这名单有假,臣恳请不担任拟定的兼官,丁谓是个小人中的小人,他这样这样的邪恶,那样那样的混帐,您不信吗?就以林特为例,他的儿子前些时非法用刑,伤人至死,死者家属告状,却投告无门,都是丁谓一手遮天搞的!

这时大殿变成了菜市场,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钱惟演、冯拯、曹利用、王曾甚至后宫的刘皇后都被惊动了,紧急赶往事发地点。眼看场面变大,李迪突然间又变身成为一挺机关枪,扣动扳机向四面八方扫­射­——陛下,丁谓之­奸­不是个人现象,这些天来寇准无罪却被贬黜、朱能造反的事也不应该公之于众、东宫太子的兼官就算要搞也不应该这样的兴师动众。你,对,钱惟演就是你,你是丁谓的亲戚,按例你应该回避,根本就不能担任执政大臣,可你也当上了,必须辞职!你,冯拯,多年的老好人你装什么?你和曹利用都是丁谓的同党,一伙儿的就是一伙儿的,光明正大的站出来!你们这一群小人……

事情就这样搞大了,李迪是要把丁谓一党一网打尽,拖着他们所有人一起返回基层去当农民,哪怕是彻底罢官!当天他的目的看上去达到了。赵恒震怒,把他和丁谓都赶出大殿,留下了其他的执政大臣,来商量这件事怎样了结。

结局:翰林学士刘筠起草诏书,将李迪、丁谓各降一级,罢免宰相,调外地任职。具体是李迪任郓州知州、丁谓是河南知府。玉石俱焚再次奏效,李迪胜利了。

不过很可惜,丁谓是大宋官场从没出现过的动物,曾经管用的那些招数,在他身上统统失效。

宋朝很仁道,京官们被罢免之后,除非十恶不赦,特殊勒令立即出京的,基本上都可以缓收行李慢告别,路上更可以游山玩水当个公费的行吟诗人(后来苏东坡就这样),至于宰相们更是这样。

所以丁谓被罢相之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留在京城里,没去河南府报到。一线生机就这此出现——那份由他起草的执政大臣兼东宫太子的职衔名单。它仍然有效,毕竟皇帝的病和太子的监国都是现实状况。

赵恒把他找进宫去,问他名单到底还有没有疏漏,并且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那天的争吵上。丁谓很委屈,他请皇帝回忆一下,那天他是逃出政事堂,到长春殿来避难的,可万没想到李迪居然不顾君前失礼,更不管陛下正在病中,来了个跟踪追击,简直是残忍加暴力,其行径让人发指。而且您都看到了,臣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嘴……

让一个心脑疾病患者回忆,高,实在是高。估计赵恒能想起的,只有印象最深刻强烈的那部分图像,即李迪口吐莲花,四面喷­射­火焰,长春殿内外无一幸免的壮观景象。唉,丁爱卿,也难为你啊。赵恒点头感叹,同是正在难受人,来,赐座。

事情就从这个简单体贴的小命令开始质变。当小内侍搬来座位时,丁谓和缓但坚决地说了一句:“陛下己有旨,复臣平章事。”皇上己经下令让我再当宰相了!你们看好,这个是圆墩,是给一般官员坐的,我要的是宰相的传座——木杌子!

当面撒谎,可皇帝没有追究,内侍也没敢拆穿,这看似丁谓在冒险,他欺负赵恒神智不清,而且赌了一把一般的小太监不敢多嘴多舌。但是细想,就可以看到丁大人的计算既准且狠,是胆子,但更是智慧。

赵恒的昏病在寇准下台时就很清楚了,时昏时醒,就算被赵恒当面抓住,也可以推脱说前一瞬间您的确是那么说的,您有病,您不知道?这样绝对不会有死罪;关于内侍们,就更简单了。刚刚杀了一个周怀政,丁谓这时就是太监们的噩梦,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不开眼的敢到他面前找死。

何况还有刘皇后隐藏在幕后,不怕丁谓也怕刘娥。

所以稳稳地坐在了木杌子上的丁谓在下一瞬间就敢做出更大胆的事,他起身告辞,马上就重回政事堂上班。并且随后就有太监出宫宣布,诏令丁谓重回东府,位居首相!

瞒天过海,当初寇准就是因为赵恒的昏病,才被当成政变的主谋赶出民京城。可同样的病,在丁谓的眼里就是机遇,他居然毫发无伤,重新上岗。

很儿戏?那么看李迪,就在这前后,他一样得到了单独面对皇帝的机会。但他走进去时是郓州知州,出来时还是大宋朝的前宰相。政事堂与他无缘了。

究其原因,他和寇准都差了一个人,刘娥。寇准是要废掉她(至少周怀政是要这样),而李迪也差不多。不久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赵恒突然发火:“昨天夜里皇后把人都叫走了,只留下朕孤零零一个人!”

病人单独过夜,这是平民百姓都不能容忍的凄凉事,但大臣们都敢怒不敢言,人人都清楚,刘娥当时就隐身在皇帝身后的屏风里。但李迪站了出来:“陛下,果有此事,为何不依法处置?!”

多正义,但又多悲哀,他话刚出口,赵恒就神思恍惚地接着说:“没、有、这、回、事……”寇准和他的朋友们都一个命啊,都是这样被赵恒的超级记­性­给活生生玩死的。尤其是李迪的这句话,真的被屏风后面的刘娥听见并且牢牢地记住了。

罢官诏令重改:丁谓官复原职,并且升任首相;副相是冯拯;枢密院一边原职不动,曹利用、钱惟演把持大局。李迪被勒令即日出京,到郓州城报到。

计算一下成果,李迪的自爆案发作后,己经把当年的寇准派系炸起支离破碎,留在朝廷里的只每剩下了一个王曾。王曾是很怪的,李迪的事他半点都没Сhā手,是君子党而不群,他根本就不喜欢,所以不支持?还是说他早与李迪有过约定,李迪和丁谓同归于尽,把宋朝未来的东府相位留给他,由他来清洗官场,达到一个让李迪哪怕贬官外调也希望看到的局面?

不得而知,反正理想敌不过势力,在成|人世界里最好不要作梦。

丁谓的春天到了,他生平第一次坐在首相的位置上,天子以下第一人,多么荣耀。但是要小心,还不到快乐的时辰,比寇准难缠的人突然杀了回来。大宋朝的官场姓丁,还是姓王?还真说不定。

王,王钦若的王。

王钦若重回开封,这让赵恒久病的心灵感到了些温暖。故人江南来,还记当年否?赵恒开始明显地恢复了些许的记忆,每当他和王钦若见面时,就显得格外的清醒、快乐。

这让丁谓非常不安。

一但王钦若再次得宠,只要重新踏进了中书省政事堂的门坎,就绝对没有只当参知政事的可能,只能是首相。那得怎么办呢,王钦若可不是寇准,更不是李迪,也是多年的老首长了,能­干­出什么来,丁谓当年都亲眼目睹过。

况且形势继续恶劣,王钦若迅速恢复功力,在短时间内就重新成了为资政殿大学士,并且在薪水上享受了宰、执大臣们的待遇。更要命的是,他被安Сhā到了太子的身边,在东宫的兼职竟然是太子太保,比丁谓的太子少师还要高一级!

眼见得步步紧逼,丁谓的位子就要不保,但绝想不到的是,真正的危机会在突然间出现,让丁谓甚至刘娥都措不及防。那是个很偶然的一天,丁谓和王钦若一起去见皇帝,一切正常,闲聊中的赵恒突然说:“爱卿,你为何不去政事堂理事?”

丁谓骤然紧张,就见身边的王钦若平淡从容地躬身回答:“陛下,臣己不是宰相了,怎能到政事堂理事?”那好办,赵恒就像话赶话一样接住了话茬,即日送卿入堂视事,来人,这就去办!

没有准备、没有讨论、更不给任何争议反对的时间,当场就有太监带着王钦若赶赴政事堂,就这样开业上班了!

旁观的人都目瞪口呆,不管这是不是赵恒的又一次昏招,但皇命就是皇命,他说出的话就是真理!当年曹利用、冯拯、王曾、晏殊、钱惟演等等无论是寇系还是丁系的两府高官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钦若复辟成功,再次莅临政事堂,一点办法都没有。可只有丁谓己经稳定了下来,他只下达了两个字的命令——摆酒。

为王钦若大人接风。

当天政事堂中杯觥交错笑语盈人,以王钦若的资历和圣眷,这样的待遇实在并不算太高。于是宾主尽欢,但是喝得差不多了,问题终究浮上了水面。

王钦若的位置在哪里?首相、还是次相?丁谓却只微微一笑,“奉圣旨,于政事堂款待王钦若。”仅此而已!

什么?说皇上亲口说的要王钦若回来“理事”的?很好,非常好,请问哪一次的宰相废立不是由皇帝亲口下令的?但之后是不是得有翰林学士写诏书,再到大殿之上去召集百官当众宣麻,然后才能正式生效呢?

这些王大人不懂?还是想让王大宰相在以后的工作中名份不足?你们啊,可真是乱闹……当天王钦若勉强吃完了这顿饭,重新一步步走出了宰相重点政事堂,他只能对陪他来的太监说一句话:“请转告陛下,没有诏书,臣不能在这里工作。”

说完,他的宰相梦就真的破碎了。因为一顿官面文章的饭,是要吃很长时间的,足够把消息透进后宫让刘皇后知道的了。然后诏书真的下来了,只不过“宰相”改成了“使相”,王钦若被任命为山南东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那里本是丁谓当初被贬的地方,看来注定了要下放一位曾经的首相。

但是事情还没完,王钦若是公元1021年1月6日,宋天禧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到河南府上任的,到了第二年的冬天,他要求回京,理由是病了,得放长假休养。病了?丁谓第一直觉就是要出事,王钦若贼心不死!但却拦不住,别说皇帝对他还旧情不忘,就是一般的官员,也没有带病工作,进到病死京外的道理。

那很好,让他回来。只是方式稍微变了一下。丁谓先是利用首相职权,把王钦若的请假条压了好些天,然后悄悄地派人给王钦若带去了个口信儿——皇上好几次都谈到了您,很盼望再见一面。您不必等朝廷的批条下来,有病直接回京就是,皇上绝对不会见怪的。

王钦若很感动,回忆从前,他和皇帝是有这样的友谊的!那好吧,他听从劝告,就这样启程回京。但是进了开封城之后,直接面对的就是面­色­狰狞的丁谓。

——请问您回来­干­什么啊?镇节一方啊,没有命令就擅离职守,您太目无法纪了吧!什么?我派人送去的口信儿?您要栽赃拜托有些诚意,证据在哪儿?!

王钦若无言以对,没想到一辈子打雁,临老却被雁啄瞎了眼。他被再次贬职,变成司农卿、分司南京,马不停蹄地再次出京。离走前,他看着丁谓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你行,开封城就让给你了,你无耻的样子真的很有我当年的风采!

所谓“丁谓之­奸­”,到此可以稍告一段落,因为时间到了。公元1022年,宋天禧五年终于来临。它的开端是那么的美妙,让所有人都觉得春天就在不远的地方。

皇帝赵恒突然间恢复了神智,变得就像五六年前那场大蝗灾来临之前的样子。他开始到大殿参与议政,甚至还亲自到启圣宫他父亲赵光义的神御像前去拜祭。到了2月20日,开封城彻夜花灯,他登上了东华门观赏,3月5日,他又登上了正阳门,发布大赦令。一切的迹象都表明,54岁的赵恒正在从疾病的深渊中向上攀升,生命即将迎来新的转机。

但是到了3月19日,突然间他垮了下去,直接病危,进入了半昏迷状态,拖到了24日,即­阴­历二月二十日这一天,他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死了。

虽然己经病了好多年,但他的死仍然是突然­性­的。有太多的事没有交代,甚至有很多是从五六年前就一直拖到了现在。病榻之前,他只能奄奄一息地听着大臣们向他保证,必将扶保少主安定社稷,等等等等,敬请放心。说这些话的,就是丁谓丁相公。

这时说一下为什么丁谓会有那么大的荣幸在《宋史纪实本末》中留下了自己的专属一章了。“丁谓之­奸­”,的确,他的手段凶狠利落,­干­脆有效,把寇准、王钦若等不可一世的人都迅速斗倒,天下唯他独大。但要说到祸国殃民,遗害无穷,他这点子勾当却又明显地不够瞧,那么到底是因为了什么呢?

因为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试想赵恒是个怎样的皇帝呢?说他懦弱可以,说他糊涂也成,但你绝对不能否认,他是位仁慈、善良、公平甚至爱民爱官如子的好皇帝。他是从唐朝中叶开始直到这时,唯一的一位把士大夫,以及臣民们当“人”看的皇帝!

就连赵匡胤都有杀伐决断的时候,赵光义更加猜忌心重,一但发火,无所不用其极,可在赵恒的管理下,国家开始有钱,黎民开始有饭,甚至就在他后期的拜神行动中,他都用重宝向占城国(今越南境内)买回了耐旱的水稻新种,即后世流传的“占城稻”,又从西天竺(今印度境内)买回了绿豆新种,在自己的宫廷内院中试种成功,然后推广天下。尤其是对官员士大夫们赏赐慷慨到了奢侈的程度,更是前朝历代所未闻未见。

就是这样的好皇帝,一但神智昏迷,丁谓就忍心当面撒谎欺君,何其卑劣,何其残酷!人心何在啊……所以他被扳倒之后,再没有寇准、王钦若那样几上几下的经历,因为后两者从根本上来说,都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的皇帝!

但是赵恒也真的做了太多的错事,主要就是他浪费了大好的光­阴­。宋朝真正富强奋发的机会白白地遛走了,东封西祀、封禅拜神,这些事情是赵恒本人的污点,更是当年宋朝的悲哀。

眼放着契丹的内乱却听之任之,党项方面正和吐蕃、回鹘杀得你死我活也都漠不关心,“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些事都成了后来宋朝的噩梦。而且在内政方面,赵恒也没有梳理清爽。那些无聊的党争其实并不会伤害到国家的根本的,作为农业大国,最重要的两件事他也没去做。

第一,清查全国土地;第二,整顿农业税制。

这才是国家之本,这两样事情赵匡胤连年争战没时间去做,赵光义从即位起打到驾崩止,也有心而无力,可澶渊之盟后,近10多年的安静时光,正是­精­雕细刻确立制度的大好时机,可他却变着玩样地玩纯意识流游戏,真让人无话可说。

要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做事情是有时限的。比如说后来的清朝,康熙晚年懒了,清查全国土地就做得有头无尾,等到雍正登基,就算用尽铁腕,不惜残忍,也只是事倍功半,而且骂名千载。试想雍正的强硬是赵恒的子孙可比的吗?那么宋朝在最基本的国策方面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吧。

虽然富贵,但比较歧形,总的方针总是立不下来,改革成了必须,却也总是首鼠两端犹疑不定,祸根就深埋在了赵恒这10多年的“游戏”之中!

这时总结他的功过,好也是他,他带来了宋朝百余年的太平岁月,再没有连年的战争;坏也由他,承平日久,都成了圈养的动物,血­性­和杀气都融进了诗文图画之中……总的说来,宋初三代的君主更有所长。赵匡胤为宋朝打下了江山,赵光义给宋朝定了格调(从他起,向外扩张再不可能),而让宋朝变成了人们现在心目中的那个既繁华又委靡的文人天堂的,却是赵恒。

他给宋朝定下了味道。

尤其是他突然的死,留下了孤儿和寡­妇­,他们都只能顺延着他的道路走下去。由此,真正意义上的宋朝开始了,璀璨绚烂光华夺目的大宋名臣就要登场,他们和新皇帝的故事历久弥新,被千古传唱——最文明、最富足、最开明的时代,多么令人神往!

(第三部完敬请期待第四部仁宗卷上)如果这是宋史第四部

宋仁宗赵祯上卷

与其歌颂生命,不如期待死亡。因为历史的契机,从来都不是随着哪个高人的诞生而出现的,永远都是哪位权贵死了,才给后来者留下了些许的机遇。

比如说皇帝。谁让它是终身制。

时间凝聚到公元1023年3月23日,宋乾兴元年二月十九日,宋朝皇宫大内西北角的延庆宫。宋真宗赵恒就要死了,他安静地躺着,等着生命与灵魂,天国或地府的归宿,可在他耳边、眼前所闪烁的,却仍然还是尘世间的幻影。

一个声音在小声地向他保证,每一个字都被写进了史书之中:“皇太子聪明睿智,天命己定,臣等竭力奉之。况皇后制裁于内,万务平允,四方向化。敢有异议,乃是谋危宗社,臣等罪当万死。”

这人是首相丁谓,长篇大论,其实完全可以归纳成一句话——皇上,你放心死吧,俺们大臣决不欺负你的孤儿寡­妇­。

就是这么的简单,而且说这话时,他与皇帝之间还隔着时年13岁的皇太子赵祯,以及一大堆的宰相、枢密等顶级高官,并且谁都知道,皇帝卧榻之后几步开外的屏风里,就隐藏着当朝皇后,那位早就替赵恒打理朝政的蜀川女子——刘娥。

一切很美好,这些话让赵恒带着一丝宽慰的微笑死去,但当时马上转入哭嚎阵容的人们绝对没法想到,人类的心理有多复杂,有的人越是在郑重其事的保证什么,其实就正是在处心积虑地破坏着什么。丁谓的心,从意识到赵恒必将很快死亡之后,就开始转变了。

其具体表现,就从赵恒刚刚咽气开始。据史书记载,赵恒死了,两府高官立即跪倒在地,一片哭声,难过得一塌糊涂。当时刘皇后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格外的冷静,凛然说出了自己在正史中留下的最初的八个字——“有日哭在,且听处分!”

都别嚎了,我有话说!

多么简明扼要,掷地有声,完全是一个强者形象,非常符合她在历史中的地位。但很可惜,是符合她以后的历史地位。在当时,她说出这八个字之后,就立即被踢出舞台,到一边凉快去了。

皇帝死了,官场重新洗牌,你以为你是第一顺位继续人,就可以大声说话了?开玩笑,孤儿寡­妇­就是要受期负的,不管你是皇后还是村­妇­。

丁谓抢占镜头,八字喝令出口之后,就成了他的天下,请看表演。他率先听从命令,把眼泪抹­干­净了,然后爬起来去做最重要的那件事——写遗诏。这里历史有两种说法,第一个,是说东西两府的宰执高官们当场就退出延庆宫,到外边的殿庐去写字,内容依据是赵恒临死前的遗言;第二个,是《续资治通鉴长编》里的一句话,“初,輔臣共聽遺命於皇太后,退,即殿廬草制。”,也就是说,是先在延庆宫里听刘娥说了怎么办事,然后出来一一抄写,变成书面文字而已。

到底哪个是准,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事情要看的是结果。两种版本不管怎样,都是离开了死皇帝、活皇后之后,大臣们单独成圈,来写最重要的传位诏书,以及各位人等往后的具体官职。丁谓的表演就此开始。

殿庐中,大臣们忙成一片,丁相公悠然举步,鹤立­鸡­群,他看着遗诏执笔人副宰相王曾小心谨慎地写了几个字,就突然间叫停:“王曾,有个字你多写了。”

嗯?全体宰执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可能!刚才竖耳倾听,现在众目睽睽,谁敢多一字、少一字?篡改诏书,那是要诛连九族身败名裂的!可是丁相公就真的具体指出了错在哪里。

——王曾,“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有这个“权”字吗?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变得目光凶狠,咄咄逼人。“权”,在这里是指代理、暂时的意思,也就是说,皇太后刘娥虽然有权和小皇帝一起治理国家,分享军国大权,但只是暂时而已,一切都因为皇帝太小,只有13岁。

但是去掉了这个“权”字,就等于赵恒曾经亲口说过,并且写成了书面法令,刘娥可以终身与赵祯分享皇权,立即就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武则天!

一字之差,天地之别,这己经超出了篡改的范围,完全成了翻写。除非是刚才在延庆宫里所有的宰执大臣们都悲痛过度耳膜穿孔,把字听岔了,不然丁谓的行为就是彻底的忤逆先皇、背叛当今,是在造反!可问题是丁谓现在己经在很有诚意地在造反了,请大家来狠扁我吧——但谁来出头呢?

沉默,东西两府全体大臣们一致决定用目光杀死他,纯粹凝视,可时间在迅速地遛走,眼看这个“权”字就要被删除搞定了,但就是没人跳出来扬名立万。丁谓悠然自得,他在享受着这时的寂静,在他来看,这是一种对威严的敬畏,他丁谓在后赵恒时代的天下己经树立起了无人敢犯的权位!

事实上他早就算定了,看看周边的这些人吧——他本人是东府首相,以下是副宰相冯拯、任中正、王曾;西府枢密院一方,正使是忠诚的老搭档曹利用、副使是可爱的钱惟演,以及新上任的张士逊,这些人无论哪个都不敢、不愿与他作对。但事情总是会有万一的,竟然真的跳出了一个敢叫板的,而且还是其中最弱势,最微妙的那个人。

那人突然把笔扔掉:“政令出于房阁,不入庙堂,己经不是国家之福。称‘权’字才能勉强善后,何况刚才言犹在耳,怎能随意篡改?”

丁谓蓦然回首,惊觉自己仍然百密一疏,真的有人不顾自身安危,敢于公然对抗他!

王曾,真的想不到会是他!按说此人早就被冷处理了,自从他的同党寇准、李迪被贬出朝廷之后,他能幸免留任己经是“相”恩浩荡。而之所以留着他,一来是才子难得(状元之才,并且他考中的那一科是宋史中最难的几界之一);二来也就是为了作个样子,表示朝廷还没有变成一言堂。但无论怎样,王曾都失去了话语权,直到眼前这一刻为止,他己经在史书中彻底沉默了很久。

事实上就算是所谓的执笔,也不过就是个抄写员,他的手得听别人大脑的支配。但这时他敢于跳出来叫板,丁谓的脑子瞬间闪出了太多的问号,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王大状元,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或者说,你知道我丁谓正在­干­什么吗?

是纯粹地想当个忠臣,来维护新老两位皇帝的合法权益,还是说也是个有心人,看透了丁谓的把戏,真正想拆台?

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丁谓接下来的行为才有了在史书中的记载的这一幕——他居然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王曾点了点头,示意王曾把笔捡起来,按照你记住的条文来写。

也就是说,“权”字被保留了。

但是别忙,事情还没完,丁谓的考验才刚开始,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懂不懂,或者你们懂了几分……就这样,王曾重新提笔才又写了几个字,丁谓又突然叫停。

——等等,王曾,这次你漏写了,淑妃应该晋升为皇太妃。

淑妃,是指赵恒的小老婆杨氏,此女子前面说过,出身比刘娥高贵,资历更是一点不差,就连在小皇帝赵祯的母系排名上,也仅次于“生母”刘娥一点点。刘娥是“大娘娘”,杨氏是“小娘娘”。那么是不是顺理成章,由皇妃而升为皇太妃呢?

王曾的反应是再次把笔放下:“刚才没听到这一句。”仿佛还是与前一句抗议雷同,彻底的重复,但是两人四目相对,甚至殿庐中重臣环绕,却都觉得胆战心惊。

说丁谓,他这一次的提议看似非常无厘头。分析一下,为什么要突然提到后宫里一个本来没有任何参政经验,以及政治资历的嫔妃呢?是为了继刘娥之后,再次、更加与皇宫结下深厚的工作友谊?还是在刘娥的授意之下,才这样来说?

都不对,首先王曾的话己经证明,刚才刘娥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第二,皇太后之外再出现一个皇太妃,尤其是各种资历都差不多的另一个女人,那就是东、西两宫的雏形了。丁谓这样做,是在分刘娥的权!

历史也马上就证明了刘娥的愤怒,各种史书都随后表明,“明肅亦知之,始惡丁而嘉王之直。”“明肃”,是刘娥以后的封号,是说就从这一刻起,她才开始对丁谓深恶痛绝,而对王曾的忠直开始赞赏。但丁谓的行为仍然非常奇怪,这样解释仍然不通的。

试问,前一个提议是要让刘娥直接当皇帝,终身当皇帝,那么第二个提议,为何就要另立太妃,把刘娥的权力再分化一下呢?

为什么呢?

这就是那个“真相”了,王曾、甚至曹利用们,看你们到底懂不懂。

其实很简单,第一个提议,是试探一下群臣们对赵恒的忠诚度,以及对刘娥、赵祯的怜悯度、期望度……更是在试探着他丁谓本人此时在官场高层的认知度。

结果看似很失望,被王曾跳出了当场给掀翻了,但是丁谓一定在偷着笑。多理想,我的同伙们还是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只有以前的死对头寇准的一个小帮兵还贼心不死,想和我较量。很好,现在不忙,转眼就让你遭殃。

而第二个,就是要试探一下,包括王曾在内的高官同仁们,你们对近五六年以来隐在幕后­操­纵国家的刘太后的认知度是怎样的了。我搬出来杨太妃来分刘太后的权,看看你们是什么样的反应?

很微妙,执笔人王曾再次反对了,貌似与上一次相同,可这只是表面的行为,内里的底蕴是什么?是为了太后还是因为己经死了的老皇帝?也就是说,这个王曾是想当现在时的宠臣(讨好刘娥),还是要当过去时的忠臣(忠于赵恒)?

不大好分哪,知人知面难知心,就连这时其他众位同僚的心理都不好揣摩。请问,同样是沉默,有人当作“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可另外还有种说法,叫“无声的抗议”!所以一个真正高明的心理战高人,我是说,是那些以心理战为职业,代价是全家全族人生死荣辱的实战者们,是绝对不会单凭着自己的心灵喜好,或者所谓经验,去来判断别人微妙的心理变化的。

无论如何,那样成算太低,风险太高。只有所为的学者们,才可以不付代价地尽情“研究”。

丁谓的高强之处在于,他根本就不去特别用心的猜,我当场试验你们一下,稍微看一下反应就成。不是没有太激烈的反抗吗?仅仅是以“刚才没听到这一句”为底限来抗争吗?那就好,丁谓急转直下,神­色­突然轻松,像开玩笑一样地说了一句:“遗诏可以改变吗?”然后就走到一边,不再搭理这件事了……

当天的遗诏终于百分之百地按照皇家宫廷的意思写成了,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按说这就是天下太平,君臣有序了,因为名份是封建社会里最大的安全系数和保障,有了它当时的人类才会生存。从此皇帝做皇帝的事,太后帮皇帝做事,大臣们为太后做事,多简单。

但是根本没那回事,名份是名份,“真相”是真相,那玩意儿就算没人能懂,可事到临头,不容你不服!

丁谓雷厉风行,他用一连串的强势行动,去教会所有人懂这个“真相”。在他狂风一样席卷大宋官场的袭击行动中,彻底做到了一视同仁、有虐无类。其中就包括各位官场老油条,东西两府外加三司六部的大佬们,也包括新上任的太后、皇帝,同时更包括了他以前的老领导,无论是多牛的、多高的、怎样显赫的人种,都统统卧倒,奄奄一息。

以商议皇帝、太后的日常工作时间表拉开序幕。

先是感觉良好的副宰相王曾率先讲话,状元博古通今,他提议要援引历史上太后当国次数最频繁、效果最显著的东汉王朝为先例,请太后与小皇帝每五天上朝办工一次,地点设在正规场合随明殿。连具体的办公桌摆放次序都己经找到了经典。

皇帝在左,太后在右。

大臣们都没话说,汉,尤其是东汉,是中国正朔朝代里的典范,引经据典找到那时候,是完全正确,并且堂皇正大的。正要同意,但丁相公突然提出动议,王曾的办法不好,我的才对。我提议,建于皇帝太小、太后­操­劳,每个月只上朝两次算了,就在朔、望两日(即每月­阴­历初一、十五)。具体的办公方式更要讲究,如果有大事的话,那么请太后、皇帝召见宰执大臣们共同解决;如果没有大事,那么请太后和皇帝就安生地休息,静等皇帝长大吧。

俺们大臣负责一切事务,等有了解决办法之后,会由大太监雷允恭(多大?比周怀政大)传递到后宫里,只要太后和皇帝签个字、盖个章就算了(宫中批奏)……

此言一出,政事堂里的两府大佬们再次目光凶狠,咄咄逼人,被刺激得满脸青筋,可敢怒不敢言。目光可以杀人,可纯凝视时间长了就等于向领袖行注目礼了。最后忍无可忍开口说话的还是王曾——两宫分处,宦官揽权,这是祸端的征兆。这绝对不行!

一语道破天机。如果按丁谓所说的办,皇宫深处,太后和小皇帝本就不住在一起,两人分别被大批的太监、宫女所包围,每个月只有两次可以走出围墙,到外边见到大臣。想想一年才有24次,还不算必定会有的特殊情况,如太后或者皇帝身体突然不适,没法上朝办公。这期间谁来保护他们的安全?

太监们?

可是传递政令的就是位大太监,时间长了,这条联结内外的纽带必定会变质霉烂,此太监和外面的主事大臣一握手,整个朝廷和后宫就将被彻底洗白。历史上这样的事太多了,从来没有例外。

所以王曾要争,无论如何都要争到底。他己经运足了气,等着和丁谓以及整个丁谓集团你死我活,却不料这一次丁谓连理都没理他,直接跳过他的头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是首相我说话,把我的动议直接送到后宫,请太后决定。看听我的,还是听别人的。

目瞪口呆,丁谓脑子锈逗了?要恶搞别人,还问当事人是不是很愿意?刘娥是出身贫农没错,可她从来都不喜欢被领导!

但是片刻之后,宋朝的顶级高官们彻底僵硬了,他们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了丁谓丁大相公。这是真的?丁谓真的让皇太后刘娥屈服了?真的?当年,好多年,连赵恒都没法压抑住刘娥从政报国的欲望和决心,丁谓一个轻飘飘的小建议,就让刘娥乖乖听话了?!

可是千真万确,宫廷大内传出来的太后手书,真的是全盘同意了丁谓关于太后、皇帝日常工作的时间表,就这样,大宋王朝的行政管理命脉就此真的落入了丁谓的手中!

可是这一切都为的什么啊,刘娥不是真的有什么心理障碍,刚巧这时候犯病了吧……

刘娥躲在深宫内院里,她想什么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原因所在。外人只能猜。那么猜测,这种心理活动,人类的共同特征就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没看准,所以不敢乱说乱动!

但只有丁谓不然。此人突然间就像厉鬼附身,其凶悍无情的程度,让后来宋权倾朝野数十年不倒的宋朝第一流­奸­邪权相如蔡京、贾似道之流都望尘莫及,因为他做事做绝,毫无顾忌。

什么皇帝、太后,都给我靠边站,他做任何事时,都绝不跟任何人请示。小事太多,真正的大事以内外相分,有两件。

第一,他要清算恩仇,杀人到底。矛头指向老冤家寇准、李迪。

很多史书上讲,丁谓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狠毒心肠,所谓­奸­臣不是人,害人才快乐。但这样解释就太模糊了,把丁谓­精­于计算,运帱帷幄的心术看得太低。他之所以要痛打落水狗,恐怕这段时间内王曾的表现是一大原因。

老政敌们蠢蠢欲动了,难保新皇帝上任,再把两个老家伙招回朝廷,尤其是寇准,此人坐电梯的次数太多了,没法让人不提防。那么何不先下手为强,既泄愤又保险,­干­得漂亮些,于公于私都是双丰收。

于是丁谓提议,把现道州司马寇准再贬为雷州司户参军;现户部侍郎、知郓州李迪贬为衡州团练副使。两位前宰相彻底威名扫地。但这只是开始,丁谓要求再把他们的罪名播于中外,让契丹人、党项人、高丽人都知道,这两个道貌岸然、声名显赫的人都是什么德­性­。

贬官制的规格很高,由知制诰宋绶来写。根据丁谓的要求,给寇准批了四个字:“为臣不忠。”给李迪的是:“附下济恶。”

所谓一字定终身,这样的考语在儒家的君臣伦理中己经是十恶不赦,不忠、济恶之徒,足以为万世君子所唾骂。宋绶写完,既内疚又忐忑,为寇准李迪悲伤,更为自己的清名所痛惜。可是没想到丁谓竟然大为不满,这写的是什么东西?现如今的知制诰连个字都不会写了吗?!

“舍人都不解作文字耶?”丁谓横眉以对。宋绶无可奈何,先道歉再请示,那么应该怎么写?丁谓示意你滚开,我自己来。

他在寇准的贬官制上添了这么一句:“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皇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此沈剧。”也就是当寇准这个“丑徒”在朝廷上搞风搅雨做坏事时,正遇上皇上开始得病,是被他吓的,才病重而死!贬他的官都是轻的,他实在是个害君致死的败类!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是尽管这样,冠盖满开封,却无人敢一言,眼看着文件就要生效下放,寇准李迪的声誉就要遭到最所未有的伤害,最后还是王曾走了出来,再次反对。第一,这样的贬词太严重了,不妥;第二,寇准贬的太远了,崖州,那是南海之滨,荒蛮不毛之地,让一个年己六十的老人万水千山而去,不是要他的命吗?

言辞恳切,不单单是反对,更是劝解,落井下石很寻常,可是对一个老人稍微怜悯一些可以吗?但丁谓静静地凝视着王曾,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话——“居停主人勿复言。”

王曾立即闭嘴,后退,再不反对。

居停主人,这四个字是王曾的心病。当年寇准刚被罢相的时候,他曾经把自己的房子借给寇准住。很平常吗?但这事可大可小,联系到之前的党争关系,以及现在他再为寇准说话的立场,丁谓很容易就会把他再次扔进党争的漩涡,把他也扫地出门。

根据后来王曾的表现,这时他不是怕,而是还有那么多、那么重要的事没有做,他决不能白白地被丁谓迫害挤走,于是他只有选择忍痛退后。就这样贬官制开始生效,丁谓的政敌从官职上从名誉上都被一撸到底,考虑到彼此的年岁差距以及得势的程度,丁谓应该感觉满足并且安全了,但是千真万确的,当时开封城里所有的宋朝高官们都没有想到,这仍然只是个开始!

贬官制照发,由官方派出使者送往雷州及郓州,送交寇准、李迪本人。只是在使者的行囊里多了些东西,那是丁谓的私人礼物,却盖上宋朝官方的印迹。这就是丁谓的风格,你得罪他,或者他得罪你,都只有一个结果。

你死,他活。

开封使者离京城,宋皇旨意要杀人。一看这两位分别赶赴道州、郓州的使者的行囊装扮,开封城里稍有慈悲之心的人都不禁侧然下泪。

寇准和李迪就要死了,而且是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因为在这两位使者的坐骑上以锦囊各包着一柄长剑,任谁都知道,那是去赐人一死的朝典。

君王赐,不可辞,做臣子的人除了死路一条,再无选择。

就这样,道州城里终于迎来了寇准的凶信。只见这位使者直奔府衙,一路之上面无表情,长剑半露,州兵衙役都吓呆了,甚至忘了替他通禀。

该使者很高兴地发现,道州府衙里正在欢歌宴饮。酒香扑鼻,歌声绕梁,寇准的标准生活仍然在道州继续。这很好,要的就是这个强烈的逆差,该使者很有谋略,他没理府衙,先进了驿馆,然后才派人通知皇命己经进城。一瞬间就把所有的欢乐都冻结。

道州官吏们立即迎了过来,诚惶诚恐,静听吩咐,可这位使者一来不见,二来不答。按理说这样府吏们根本就不用等了,可以回去继续喝酒。但谁敢呢?使者的冷脸,还有诏书与长剑都意味着什么,开封人懂,道州人也懂!

可寇准不懂,前首相仍然坐在府衙里,喝酒听歌,无动于衷。这就是自信,更是招数,这时寇准的表现完全有别于稍后的李迪以及数十年以后的苏轼,他的镇静击破了丁谓的预谋,以及这个使者的招数。

相持了好一会儿,寇准才派人去传话:“如果朝廷要赐死寇准,请把诏书拿来我看。”

直到这时,该使者才不得己把诏书打开,当众宣读。吁——一身的冷汗啊,原来只是贬官制,那把剑嘛,看来或许只是该使者走长途时的自卫武器,根本一字未提……寇准哈哈一笑,脱掉刚刚借穿的一件官袍,招呼宾朋再次入座,我们接着喝!

明日天涯远,有酒今朝乐。雷州,那真是千山万水之外,海天相接之处了,我寇准可能再无回日,但生当尽欢,死要无憾,这一生,过得值了!

这是寇准,是不是觉得他也没什么凶险的呢?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毒酒和设计,没怎么为难他嘛。但只要再看一下李迪的遭遇,就知道寇准当时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在郓州,使者的表现和道州的一样,李迪却万念俱灰,他在接旨之前就选择了自杀。结果被他的儿子救下来没死成,接着的遭遇就更惨。他被剥夺了自由,关了起来。如果有来探望他的亲朋部属,那位使者也不拦着,只是当面一一记下各人的名字。如果有谁送来了吃的,就摆在那里任它霉烂,李迪半口都别想吃到。

一切都合理合法,自杀是你自己搞的,探病的我也没拦着,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就这样,李迪都快饿死了,他儿子都不敢出头,结果终于有一个宾客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此人名叫郑余,是个硬汉,开场就把天窗挑开了,跟这位杀人的天使说说亮话。

咱们明说了吧,你就是在讨好丁谓,想害死我的主公。现在你听好,我郑余不怕死,你要是弄死了我的主公,我就要你死!

直到这时,该使者才宣读了诏书,李迪才得以到衡州去上任,继续当他的官。

回顾整个过程,堪称杀人不见血,并且连责任都不负。如果丁谓真的得逞了,有一天他和两位老前辈在­阴­世里相见,想必他都会笑得哈哈的。拜托你们真好玩,俺只是稍微的暗示了一下,就都急吼吼地去死了……怎样,很爽很服气是吧?

但是却一点都不能嘲笑李迪的“自动自觉”。第一,他应该不是怕。怕就不会去自杀。顶多只是不愿被砍头,想留个全尸罢了;第二,要想知道为什么一把裹在锦囊里的长剑就能有这样的威力,那么请参看赵光义执政初期的“李飞雄事件”。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连个诏书都没有,就能把宋朝边防重地的全体官员都拿下,差点一起砍头卡嚓,试问李迪的反应是不是很正常呢?

再问寇准的胆魄是不是很超人?

消息传进了开封,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都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望向丁谓的目光就更加的复杂。这时有位仁兄(史书没提是谁)实在没忍住对丁谓说:“丁公,要是李迪真的死了,您想后世的史书和天下士人的议论会是怎样的?”

丁谓却根本无所谓:“又能怎样?‘異日好事書生弄筆墨,記事為輕重,不過曰『天下惜之』而已。’”能、奈、我、何?

接着他又神游于心,静虑深思,思考怎样对皇宫之内也做点必要的措施了。

教教前后台老板,现皇太后刘娥女士怎样认清现实,即那个“真相”。然后老实做人,彻底分清楚彼此的大小关系,为以后的工作生活打好基础。

事情很凑巧,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突然发生,变成了火花四­射­的导火索。

话说某一天小皇帝赵祯忽然感觉很不舒服,说什么都不起床。可是早朝的时间却到了,尽管不是初一、十五的正日子,必须出去见人,但是大臣们会按时在前殿等待招见。这事就有点不妙,涉及到礼仪,涉及到影响,一但传了出去,会让全体臣民对还没亲政的小皇帝失去敬仰更失去信心的。

于是太后传旨,请宰执大臣们先到她那里议事,并且让大家不必担心,皇帝只是太幼小,今天是有点赖床而已。

事情截止到这里为止,都很平常,甚至很家居,试问小孩儿赖床是件多么可爱多么温馨的事啊,何况这在绝种好孩子赵祯的身上是那么的罕见,怎么就不能原谅一次?

这里要稍微的提一下仁宗陛下的天­性­品格。这位皇家第一,且唯一的男孩儿自从降生之日起,就被当年全世界(没夸张,中国那时就是世界文化之巅)最杰出的老师们调教成了一位沉默庄重的优秀儿童。史书记载,就算在他面前变戏法玩杂技时他都不动声­色­,视而不见。

但他现在终究只是13岁而已,任谁都想不到别的上面吧。但是事情传进了政事堂,当值的宰相们就全体沉默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棘手。前面说过,丁谓的提议里就有一条是“两宫分处”。也就是说,小皇帝是自己单独独住的,于是好坏处都非常明显。坏处是单独被太监宫女包围,好处是大臣们觐见时也能独自享受皇权,所谓名正言顺。但是这时太后要求大臣们到她那里办公说话,这算是什么?

太后不是要垂帘听政,而是要独自听政了!

事情一点都不复杂,大宋朝顶级朝臣们瞬间就解读了太后刘娥的潜台词是什么,可是要怎么做,却都沉默不语。因为当时政事堂里缺一个人。

首相丁谓当天请病假了,没来上班。

思来想去,次相冯拯对传旨的内侍说,请先回禀太后,一会儿丁相公就会来,等他“出厅”之后再商议。然后马上派人去紧急通知丁谓,该怎么做,请您快点指示。

片刻之后丁谓就出现了。此人直接进宫,把政事堂里所有的同僚都扔到一边,去单挑太后。说出来的话冠冕堂皇,义正辞严——“臣等止闻今上皇帝传宝受遗,若移大政于他处,则社稷之理不顾,难敢遵禀。”

于他处——别管是不是皇帝他妈的住处,也不行!

斩钉截铁,丁谓高举祖宗家法,以及先皇赵恒的牌位,把同样铁腕的刘太后砸得满天金条,哑口无言。哼,丁谓冷笑,蠢女人,跟我耍这种闺房把戏,前有契丹女人述律平拿自己儿子小说事,总是不放权,现在汉人也来这套了,还是孩子小,居然想睡个懒觉就把帝国大权霸占了,想得美!

丁谓转身出宫,又找政事堂的麻烦,苗头直接对准了通风报信的冯拯:“诸位怎能这样没种?何必等我,当时就该直接驳回!”

只见一片宰相枢密都低下头去,人人老实听训。

丁谓这才觉得爽了些,想了想己经连续口吐霹雳,把宋朝两处最高级别的办公室都轰炸了,而且目的达到,他才心满意足地到后边更衣里换衣服去了(史实,真的去更衣)。敢情他也急,不定穿什么衣服就冲进宫的。

在他的身后,冯拯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悄悄地对另一位参知政事鲁道宗说:“这人只想自己做周公,却让咱们去当王莽、董卓!”

实在这才说到了点子上。丁谓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的事,都是为了当周公。周公,即周武王之弟周姬旦,那是在武王早死,新君年幼的情况下,军政大权一把抓,里里外外事无巨细什么都做,最终殿定周朝八百年基业的人。而现在的宋朝是不是与当年的周朝很像呢?

赵恒死得很暴,赵祯又这么的小,何况丁谓熟读史书,更­精­研宋初三代的历史转变,他的行为证明了他肯定是第一个看到了那个“真相”的人。

真相——即转变。宰相之权在中国历代王朝中的增强或衰弱,在宋初三代的消亡又突然间的强盛,这都是必须要想,而且看准了就要去做的!

简单回顾相权,以及与国君的地位比较。在汉朝以前,或者说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前,宰相是可以和皇帝促膝相谈的。也就是说,两人都以古礼跪坐,近到了膝盖相碰,互相亲切且私密地交流天下大事、治国之道。

再之后就是坐而论道。

秦皇、汉帝之后,皇帝高高在上,大殿御座之旁神圣不可侵犯,无论是谁都别想靠近皇帝的方寸之地。但宰相们有座位,并且有茶水,当家人还是很有地位的。

接下来就是赵匡胤了,历史传说赵先生出身五代时的武人,对文官们天生就不大感冒,何况还要收回君权,来个强­干­弱枝。于是他在把相权一分为三之后,还在某天耍了个小花招。那时还是范质、王浦、魏仁浦当宰相,正在手拿文本正常说事,赵匡胤突然说,爱卿们暂且闭嘴,我眼睛突然间花了,看不清你们,近前来,咱们离近了好说话。

结果三位宰相起身离座,近前回话。但是办公完毕再回头时,座位全都不见了……从此以后,就连大宋第一宰相赵普都得站着上殿,挺直了做人,永远“脚踏实地”。可是人间的事就是个不一定,你有了铁打的规矩,还得有铁打的人,才能把规矩变成法律。

到了赵光义时人生就无奈了。败仗太多,可正因为失败,才更不能对武人放权,要加倍的警惕!所以文臣们,尤其是宰相们的行情迅速看涨,如吕蒙正都敢当面让皇帝下不来台。可终赵二一朝,所有的宰相都没有实权,聪明强悍的光义把他们当走马灯玩,连千古人杰赵普都只有活活累死的份儿。

但到了赵恒时期突然风云变­色­,相权在瞬间就高大威猛,神武英明了。因为那位可怕的大胖子衰神吕端。

没有吕端赵恒就别想当上皇帝,而且一直活在老而不死、伤而不废的伟大父亲赵光义的­阴­影之下,赵恒在亲政的初期啥也不懂,必须得由一大堆的前太子宾客加老师,如圣相李沆等人来帮助指导,这样才能勉强把当时千疮百孔、外焦里­嫩­的宋朝驱动。可一个大后遗症也在此时生成——宰相是老师加恩人了,皇帝变成了孙子加徒弟,每个人都可以称颂宋真宗赵恒的仁慈和开明,但他也是千古以来,最弱势、最没法独裁的一位皇帝。

当然,被造反推翻的那些例外。

那么到了赵恒死、赵祯13岁,尤其是刘娥还只是深宫里的太后的关口时,相权与君权的对比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后世人等可以根据史实来推算,那会一目了然,毫厘不差。可是身当其时的宰相们又得怎样才能给自己定位呢?创造历史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变化,如同吕端在25年前时一样,每个人都要给自己重新定位。

这就需要试探,有志者如丁谓就在延庆宫外的殿庐中连续给遗诏执笔人王曾出了两道难题,那更是给所有的宰执大臣以及深宫里的皇帝、太后摆出了自己的姿态。只看他们懂不懂,还有,根据他们的反应,丁谓也就知道了他们都会是些什么货­色­。

比如王曾,看你这位大状元是敢造反,跟我一起分割君权,做一个比当年吕端更强的“恩相”,不仅是立幼主,更要“扶保”幼主安全长大,在这个过程中担当国家所有重任,还是只想当个传统型的忠臣,不管皇帝、太后都是怎样的状态和货­色­,都恭顺到底,做孔夫子的纯洁门徒,当赵氏皇帝的孝子贤孙。

结果答案出来了,王曾拒绝合作。那么很好,目的达到,以后有他的好果子吃。再直接去试探深宫里的太后,彻底露出狰狞面目,让他们呣子初一十五才能出来见人,等于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

他的目的再次达到,相信他在满足之余难免也会有些心惊。因为刘娥真的听从了他,这也就是说,刘娥要么真的怕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所以才安分守己呆在宫里享清福;要么就是她也同样看清了眼前的局势,懂了变化和真相的到来,这就有点麻烦。隐忍和理智,通常都伴随着非常高深的智慧。

而智慧高深的人,永远都不甘心屈居人下的……但不管怎么说,丁谓在赵祯朝最开始的一段时期里旗开得胜、万事如意。接下来,他作为大宋朝的首相,也该开始做一些必须得做,不能耽搁的正事了。

怎样给赵恒建陵下葬。

这是仅次于新皇登基的头等大事,可至少己经耽搁了10多年。话说中国的古人(今天也一样)把死看得比生更隆重,几乎每一位皇帝都在生前超级重视自己的­阴­间住宅,比如秦皇、汉武、唐宗、清康熙这时的头等皇帝,陵墓都是造了三五十年。

宋朝的规矩要简单些,从赵匡胤开始,几乎都是临死之前才给自己选墓地、造­阴­宅,可那都是不得己。赵匡胤是地道的暴死,他在选墓时可不知道半年左右就会有“烛光斧影”;说赵二,一生伤病,到最后都心理变态,讳疾忌医成了习惯,谁敢跟他提个死字?还提早建坟,信不信赵光义立即翻脸,砍了那个乌鸦嘴?

但是赵恒就不同,他有大把的好时光、好银票,给自己盖个独特风光的超级­阴­宅。澶渊之后近10年的大好光­阴­啊,不过他想得更高,与其盖大房子,何如交好朋友?他和九天十地的神魔大哥都见过面了,还怕死后没有好着落?

所以他的陵墓一直都没修。

这时回顾一下赵祯即位后的大事实施顺序时间表。赵恒死于当年的二月十九日,当天丁谓就开始擅改遗诏;10天之后,二月二十九日,寇准和李迪被再次贬官,等于发配一样扔向边远城镇;这之后丁谓又提出了初一十五才让太后、皇帝出门放风的建议,再之后,才轮到了正式讨论怎样给赵恒盖房子。

这时时间己经接近了三月份,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但还不是全部。先说一下,丁谓还做了非常多的其它准备。之后,他才担任了历代首相的特权任务——山陵使(陵墓修建总负责人)。直到这时,其他大臣们才加入到怎样给赵恒挖坟的讨论中。

结论是,坟照例要挖在洛阳,靠近当初赵匡胤所选的赵氏墓地。修建日期要加班加点,必须要抢在本年度的七月份之前搞定完工。这样问题出现,由于丁谓实在太能­干­,朝廷片刻都离不开他,具体的施工监督任务难道还得要他两地奔波,开封、洛阳两边跑?太不仁道了,得找位替身才成。

这是必要的,而且也解决得非常圆满,只是丁谓的噩梦就此出现。

大太监雷允恭隆重登场。

首先说他的“大”,大到了身兼西京作坊使、普州刺史、入内押班等内外数职;再说他的风光,此太监己经飞黄腾达左右逢源,成为了皇宫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桥梁,不仅皇帝、太后对他另眼相看,就连处于巅峰状态的丁谓都对他“深德之”。

感恩戴德。没有他,丁谓就将失去对皇宫内部的控制。

于是,雷大太监最近就非常的痛苦。因为他觉得被蔑视了。话说先皇赵恒的陵墓在洛阳加班加点地修建,山陵使丁谓又主管朝局脱不开身,于是皇宫中的太监们就接二连三地在雷允恭的视线里消失,都跑到洛阳大坟的工地上去了。

这让雷允恭忍无可忍,“山陵事”乃是极大的荣耀和特权象征,阿猫阿狗们都能去主持大局,为何我堂堂的皇宫第一大太监反而被隔离在外?这不行!这样下去我会终身遗憾的!

于是他直接找到了皇太后刘娥,强烈要求为先皇站好最后一班岗,请让我去挖坟,您就让我去吧……可刘娥摇头,理由非常正规甚至还很体贴:“雷,你要想清楚,我并不是特别压制你。而是考虑到你从小就进宫,从来没担任过外事,一但到了外面,不懂的事太多,而你现在的官职又很高了,下差们不敢对你指点,你出错了怎么办?那样就是害你了。”

但是追求荣誉的心从来不畏惧艰难,雷允恭真的急了,他连哭带嚎地要求(允恭泣告不已),说您要是不答应,就是在让我犯罪,因为先帝对我那么好,我怎能不为他老人家尽最后的一份力?不成,我一定要去,无论如何请您答应我。

就这样,他如愿发偿了。刘娥真的答应了他,他和张景宗一起去洛阳替换先前的山陵事副使,去给先帝挖大坟。在他兴冲冲一路狂奔的烟尘背后,想必丁谓和刘娥都露出了截然不同的两副嘴脸。

丁谓——该死的,就知道出风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死了的皇帝重要,还是现在活着的皇帝还有太后有威胁?这时候你跑得那么远,真出了事以外你能置身事外?难道你现在跟我不是一伙儿的?!

刘娥——嘿嘿嘿(面目清秀,保养极好的半老徐娘的­阴­森得意状),福祸本无门,唯人自招取。这是你自找的……嗯,哀家一切都满足你们,我喘口气先。

丁谓对皇宫的控制力骤然下降,刘娥的影像从此变得模糊。但形势没有变化,丁相公仍旧一手遮天。可全国最­精­彩的桥段从开封转移到了洛阳。

紧紧跟随雷大太监。

雷允恭火速冲到最拉风的挖坟现场,立即进入角­色­,把原来的山陵副使还有张景宗等全班人马都踢到一边,自己坐镇主持一切。事情也真是凑巧,就在这时,宋朝当时的国宝级风水大师司天监邢中和先生突然有了新发现,他找到了新任副使雷大太监,郑重报告:“报告,根据最新的天象研究,如果把先帝的坟往上挪一百步远,就会像汝州的秦王坟那样,对子孙后代有极大的好处。”

雷允恭立即两眼放光,挖坟行动的出新求变,就是他的事业成功:“那就挖,还等什么,快挖!”

“可是……”邢中和变得吞吞吐吐:“只怕那里石头太多,而且会有地下水。”地下水,那是修陵墓最忌讳的东西,­阴­宅入水,死者不安,于生者即为不孝,这是最要不得的!

但雷允恭己经彻底听不见任何负面的警告,功劳决定一切,哪怕要冒风险:“不许乱讲。先帝只有今上一位后嗣,没有第二个儿子,如果真的能像秦王坟那样对子孙后代有益,那就马上换地方,立即挖!”

不行吧,邢中和继续摇头,给皇帝换墓地,那是要走N多个程序的,如果真的要换,七月份就绝对没法完工了。

可是雷允恭让他闭嘴,同时走向了来时所骑的那匹快马。他表示现在就去面见太后,这么点小事儿还走什么程序?只要我说话,就没有不行的,管她是不是太后(我走馬入見太后言之,安有不从)。至于你们,马上开工,立即挪坟,耽误了事儿,杂家唯你们是问!

刘娥超郁闷,啥搞的?这个雷允恭刚刚出宫没几天,突然间就又跳了回来,而且告诉她,她男人的坟现在己经高升了一百步,而且从此之后现任皇帝,以及后面的N多位皇帝都会大有好处……哪儿跟哪儿,到底是什么好处?有没有我刘娥的份儿啊?!

愤怒中的刘娥还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和理智,她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此大事,何轻易如此?”看似平淡,但这话极有份量。大事,是说皇帝陵墓的大事;轻易,是说你一个太监凭什么为所欲为,想做就做?你把事儿想得太简单,把皇家看得太轻易了吧!

可雷允恭的回答简直没有半点的觉悟以及太监应有的恭顺:“使先帝宜子孙,何为不可?”堂皇正大,把太后的话怎么来的,再怎么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刘娥没办法了,有些人是蜡烛,不点不亮,可有些人是没有灯芯的蜡烛,你点他,他还是不亮。那好吧,替他找个能点亮的。刘娥忍了又忍,把事情再疏通开一点点的余地:“你去找山陵使,看他怎么说。”

山陵使,丁谓丁相公,这个人应该懂事吧,让他来管管这个混帐太监。

但是丁谓不知是为什么,明知道这事儿不妥(谓亦知其不可),但还是没有当面反对,他不置可否,含糊其词。历史证明,这是他犯下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错误,初出宫廷一直在兴头上刹不住闸的雷允恭立即就转身冲回到了太后的面前。

“山陵使也不反对,他赞成。”

好了,刘娥再没话说,那就听你们的,挖吧。无论怎样,我得先顾着活人。死了的赵恒,就随你们去吧……但是紧跟着洛阳方面就传了噩耗,司天监邢中和真的有两把板斧,全让他说中了,原皇陵以上一百步真的挖出了石头,并且冒出了地下水!

雷允恭目瞪口呆,翻滚而上的地下水清冽冰凉,他仿佛就站在了洛阳大坟中央,被这些水从头到脚来回冲刷洗泡……冷啊,就等着洗­干­净了挨刀吧。但这只是个契机,不管他怎样看得起自己,他都只是个太监,这件事迅速变成了一根导火索,炸毁了另一个人。

仁宗朝第一位冒升的名臣,就以此为由,开始了自己的名相之路。

王曾,当年冠盖中华的脑子瞬间就把几件事捏合到了一起。雷允恭、洛阳、山陵副使、严重渎职,丁谓、开封、山陵正使、不在现场……但是是他指使雷允恭这么做的!

无中生有,但是联想无罪。

为了让这个创意变成现实,王曾又再次开动了脑筋,耍了个小花招。某一天,他像闲聊一样对其他的宰执大臣们说:“真遗憾,我到现在也没个儿子,太悲哀了……”

大家一致同意,这可真悲哀。

王曾继续说:“但幸运的是我弟弟有办法,他儿子一大堆,己经说好了,他分我一个,明天退朝后我就向太后单独请示。”

大家再次同意,没意见,而且目光中都显得非常的喜悦和暧昧。想不到啊,你王曾也有今天,这是也想像我们一样给自己未来的“儿子”讨恩荫(官宦子弟,不必科考就有出身)了。这很好,以后大家一般黑,你也就没法再拿这个跟我们唠叨。

于是第二天退朝后,王曾名正言顺地单独与太后会面。当他小心地说出把雷允恭和丁谓捆绑在一起销售的独特创意后,相信刘娥一定万分激动,恨不得跳起来紧紧拥抱他,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于万一。

她终于盼到了,原来真还有人敢于主动帮她去对付丁谓!要知道,不管多么强势的皇帝也需要臣子的辅助,就算强到了项羽的份儿上,也没法独自搞定天下。何况她只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形势比人强,这之前所有的朝臣都沉默到底,就算她再心高志大,也只能选择忍受。

而这也正是王曾要耍这个花招的原因所在,他也拿不准冯拯、曹利用等人到底是何居心,是己经变成了丁谓的死党,还是居中观望。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哪一种,这些宰执大臣们都会单独瞒着他。

因为他从最开始时就摆明了立场,与丁谓势不两立。

在这种情形下,他才冒险先探明了刘太后的真心,确定好了共同对丁谓的大前提。可是下一步却仍然远远不到直接找丁谓麻烦的地步,他必须还得再确认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这件事做不好,他和刘娥就都是在找死。

另一个小花招,要让所有其他的宰执大臣们都表明身份立场,到底你姓丁还是姓刘,马上站好队伍!

理由非常正当,当山陵副使严重渎职,并且在渎职之前曾经请示过正使的情况下,是不是正使大人也要解释那么一两句呢?

所以丁谓被刘太后叫到了宫中,场面正规,由太后与皇帝垂帘问话。问题很严重,丁谓很重视,他集中­精­神努力辩解,要把自己和雷允恭的猪头行为区别开来。效果貌似也相当的不错,自从他开始演讲起,帘幕中就静悄悄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断他,更没有呵斥和指责。于是他就不停地讲,再三地讲,直到突然一个小内侍出现,把帘幕拉起。

“相公在和谁说话?太后与皇帝早就走了。”

丁谓大惊失­色­,只见帘幕后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不是申斥是蔑视,这不是指责是污辱!堂堂当朝首相,正在举国无敌的时候,居然被人耍得声情并茂的面对一团空气演讲!

当天丁谓窘迫交加,无计可施,没法愤怒更不敢请求接见当场质问。他只能选择手持笏板叩头退下,依礼回家听参。但是消息却迅速地传遍了开封官场,每一个稍有头脸的大臣们都知道了丁谓丁相公刚刚出了怎样的洋相。

更不用说冯拯、曹利用、任中正、钱惟演、张士逊、鲁道宗、吕夷简等顶级大臣。

这时就要重新讨论一下“沉默”的定义了。不说话决不等同于服从,当丁谓不留任何余地的打压寇准、李迪的时候,冯拯等人的确被这种杀­鸡­给猴看的场面给镇住了,但那顶多只是恐惧,却不是真正认命的屈服。审视一下这些人,冯拯,以当年寇准押着皇帝上战场的威势,他都敢在澶州北城的桥上跟寇准唱反调。你丁谓充其量只是比寇准坏,绝对没有寇准强,为什么要屈服?

曹利用,这是敢孤身入辽营,化身没毛铁公­鸡­的人,胆子能小到哪里去?再看鲁道宗和吕夷简,一个是未来的“鱼头参政”,让皇亲国戚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另一个,吕夷简是宋史中强到没话说的人。别人坏、抢权夺利打压异己,会招惹皇帝厌恶、百官围攻。可吕夷简争了一辈子权,打压了一辈子的同僚官员,还能让皇帝在他死后痛哭怀念!

凡此种种,这都是大宋朝的顶尖人杰,他们之所以沉默,原因和刘娥一样,都是在等着势态的明朗,至少要知道小皇帝的妈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能替她出头吧?

联盟瞬间结成,大宋朝里最聪明(王曾)、最沉稳(冯拯)、最坚忍(曹利用)的几个脑袋彼此联络了一下,倒丁方案就此出台。

先从雷允恭着手,勒令其在洛阳陵墓处待罪听命,就算他手里拿着挪坟草图,证明自己是无辜的都别想踏进开封城一步。再查出来他盗用大内库金3110两、银4630两、锦帛1800匹、珠43600颗、玉56两以及各种珍玩器具无数,在六月份时下令把他乱棍打死,全家发配出京,到郴州编管。

这就给“擅移皇堂”罪定了­性­,一个从犯都这样重办,那么主谋应该怎样处理呢?其被砍­性­呼之欲出。于是在当年的三月初到六月份这段日子里,就有个课题比较有趣——请问丁谓丁相公的感受怎样呢?他会害怕吗?

答应是应该不会,因为他的前期工作做得实在到位,换了谁都老神在在。

文官系统里他己经唯我独尊,在武将一面他也震慑全国,让各方面军队都心惊胆战。当时的军中第一强人曹玮都被他轻松拿下,他还怕什么?

说一下曹玮,这时的曹玮正处于人生之巅,是宣徽南院使、镇国军留后、左卫大将军、容州观察使、莱州知州,并且具体职务是“镇定都部署”。这个官职在十年之前是整个宋朝的安全保障,是北方军队的最高首脑,镇州、定州方面的军区司令员。

回顾他的生平,曹玮没有经历过“雍熙北伐”、“澶渊之盟”那样的超级战役,在他镇守边关时,西夏、契丹都显得非常温柔,这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他的军事生涯太过平淡。但这就跟治蜀的能人,宋史中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张咏一样,越是平静才越显出了他们的才能——与其成功救火,何如让火根本烧不起来?

就是这样的人物,官职方面除了没有枢密院和太子系统的头衔之外,己经在百年之后的岳飞之上,可是丁谓就敢动他。而曹玮的反应也跟后世的岳飞一样,甚至更彻底。接到调令,他把所有的亲随都留在军营,只带了十几个老弱残兵就上了路,并且全体人员都不携带任何武器。

让丁谓再找不到任何借口加害,他终于平安地解除了军权,回家休息。

可在事实上,这也让全天下人都看到了丁谓己经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英明神武,光芒万丈,神圣得没法侵犯。

但反观事后,丁谓会仰天长叹,后悔无及。不留余地,强极则辱,达到无可攀登的高度之后,无论向哪边走,都只有下坡路!时间来到公元1022年,宋乾兴元年的七月份,某一天午休,宰执大臣们在资善堂里共进午餐,突然间后宫宣召大臣们入见,但人人有份,唯独丁谓例外。他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饭桌上。

一瞬间机警灵异的丁谓神­色­大变,他马上就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到临头,强悍无忌的心灵突然间变得懦弱,他生平第一次在人前露怯,向同僚们请求,希望能在太后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只见众位高官神­色­各异,像是己经离他很远,非常远,每个人都高高在上,神­色­俨然,向他优雅地微笑……只有钱惟演回应他:“当尽力,无大忧也。”但是旁边的冯拯立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钱惟演马上闭嘴,一行人再不耽搁,走出了资善堂,继续自己的富贵之路。

丁谓独自一人,面对残羹冷炙,这时他应该感激刘娥,他的人生正变得更加炫丽奇异。就在不远处,他的命运被自己的敌人们随意摆布,那像什么呢?像不像是刑场上的犯人,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怎一个屈辱了得……想不到他丁谓也有这一天!

那一天的片刻寂静,足以让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应该清醒了,什么都是假的,他的聪明、能­干­、强悍甚至凶残,都是假象。说到底他冲不出时代的局限,具体点说是他败给了赵匡胤、赵光义还有赵普。

这三位帝国的缔造者给了文臣们空前的地位和权力,可也在暗中悄悄地把权力都渗了水,谁也别想真正的造反。想想看丁谓的发家史,他在真宗朝的得宠是因为满足了赵恒的拜神欲望,是个掏不空的钱匣子;在赵恒死前的三五年里一手遮天是因为赵恒己经神智不全;可只要是宋朝的统治者换了人,哪怕是个女人,都轮不到任何臣子兴风作浪(南宋除外,那始终是个崎形儿)。

对寇准、李迪赶尽杀绝能怎样?那也是刘娥的死敌,你越狠她越高兴;拿下了曹玮又能怎样,曹玮在战场上是潘美,在政治上像他的父亲曹彬,两方面都做得合理合法接近完美,你倒了之后曹玮仍旧会东山再起。而就在这时,你丁谓的命运己经成了冯拯等人嬉笑戏谑的玩具,随人家怎样开心怎么摆弄。

冯拯提起笔来很犹豫,他似笑非笑,想了又想,才对身边的参知政事鲁宗道说:“鱼头兄,你还记得五个月以前,鹤相(丁谓别号,当年的祥瑞事件里,他总以仙鹤云集说事)是怎么贬的寇准吗?”

嗯?鲁宗道大有兴趣,静听下文。

“鹤相当时很是感慨,特意对我说:‘欲与窜崖,又再涉鲸波如何?’他想把寇准直接贬到海外,和卢多逊当年一样。”说着冯拯很兴奋。崖州,就是现在的海南三亚的崖城镇,那是直接出大海了,基本上和淹死没啥大区别。

回想五个月以前,那时他欲说还休,本来对寇准恨得咬牙切齿的,但也没忍心再落井下石。结果丁谓拿起笔来给寇准缩短了些路程,改崖州为雷州,还在大陆之内。

但这时轮到了冯拯来写丁谓的贬书了,真是犹豫啊!让丁谓去哪儿呢?按说与丁谓交恶不过才半年,仇恨度无论如何也超不过平生大敌寇准,但他提起笔来给丁谓改户口,两个字写下去之后,换得周围一片的点头赞叹声。

——崖州!

“今暂出‘周公’涉鲸波一巡。”冯拯掷笔,大快人心。而且特事特办,就在当天,丁谓还在资善堂里坐等的时候,他的罢相制就己经写好频出了。

临时找不到翰林学士,就由冯拯急召一位中书舍人(东府一位办事员)进来写字,不合规矩又怎样,谁让丁谓丁相公那么的凌厉风发,不可一世。他被贬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接着再贬为崖州司户参军,跟寇准的官衔再次拉成平级,然后即日出城,不许逗留,连同他所有的儿子也都被停职查办,一家回归平民……

崖州远于雷州,丁谓踏上了不久前寇准所走的同一条路线。朝坐天子堂,暮为烟霞客,这一路万里行程,还有很多的事等着他。不过开封城还有大宋朝的任何高层决策,都己经与他彻底无缘,此生再不相见了。

­干­脆利落的放翻丁谓,这让人激赏,那么接下来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放翻所有朝臣,并且包括外边的契丹、党项两处大敌,还让他们统统的既爱又恨、既敬又怕,这又是什么样人物呢?

刘娥以一个统治者的身份初次走上历史舞台时,就是这样一副面目。

从头说起,丁谓刚倒台时,无数的人跟着胆战心惊,因为心里有鬼。要知道丁谓独领朝纲好多年,有多少人曾经表过忠心递过顺表?这些东西都在丁谓的府里藏着,只要刘娥愿意,这些人都要挂上丁谓同党的标签,一起去海南旅游。

可刘娥在第一时间里下了一道诏书——“中外臣僚有与丁谓往来者,一切不问。”而且为了言而有信,她派侍御史方谨言进入丁府,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抄出来的所有士大夫书信一把全都烧掉。

宋朝的官儿们都长出口气,一致宣誓,我们爱刘娥。

接着的大事就是给真宗赵恒治丧下葬,有两件事不可不提。第一,借此机会照会契丹,我们宋朝换皇帝了,而且请你们看准,我的名字叫刘娥,一切我作主。

契丹的皇帝很难过,辽圣宗耶律隆绪召集蕃汉所有大臣,为赵恒举哀。并且对自己的宰相呂德懋说:“我和南朝皇帝约为兄弟,己经20年了,现在他突然去世,想我只比他小两岁,还有几天余生!”说完他更加悲伤,而且忧虑,因为南朝的皇帝年岁太小,想想就让他头疼,要是这小孩儿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被人别有用一心一番,那就不堪设想了。

就在这时,宋朝的报丧使者到了。双方一阵勾通,辽圣宗感觉好受了些,原来俺的皇嫂这样了得啊,他转身对自己的萧皇后说:“就由你写信给大宋的皇太后吧,也让你能名传中国。”然后下令在范阳悯忠寺为赵恒设灵堂,建百日道场。并且下令全国,不许任何地名、人名犯赵恒之讳(即“恒”字)。

以上的一切,应该算是仁至义尽,真正把赵恒当哥哥来祭奠了。那么刘娥怎样接待辽国的使臣呢?那让耶律隆绪直摇头,要是俺的母后还活着就好了,宋朝的女人还真是不简单!

辽国的吊孝使团进入宋境,一切很顺利,20多年的友好往来,接待工作早就变成流水作业了。可是千好万好,小心最后一刀。

话说该使臣该跪的全跪了,该哭的也全嚎了,当然吃喝玩乐也都没闲着,然后他忠实地传递了契丹皇帝耶律隆绪的亲切情义,想面见宋朝的最高领导人刘娥皇太后(“使者将致问于皇太后”),但是问题突然出现。

宋朝的脸板了起来。小同志,你是不是有点搞错呢?我们来回忆一下。20年前签定澶渊之盟时,是谁和谁签的啊?对,是宋真宗陛下和辽国萧太后女士,从来没有隆绪小弟弟的事。现在我们的皇太后按辈份是大嫂,无论从哪条来说,都“礼不通问”。

史书记载,辽国使者“语屈”,他没话了。

这事看着很小,很家居,很腻很烦很无聊吗?对不起,这事超级大。回想一下石敬瑭叫耶律德光什么?赵恒又跟隆绪怎么论?还有宋朝给辽国的岁贡叫什么?给党项那边的又用什么名义?甚至后来赵构怎样称呼金国人,这都是顶级的国家大事,涉及到国家民族的­精­气神还有国际地位!

所以刘娥的面目从此在异族人眼里所得冷峻而强悍,是个地道的顶门立户型的强势寡­妇­。这件事很快就有了连带的收获,党项人变得更了。李德明主动上书,再次声称他叫“赵德明”,而且同样为赵恒在西北边治丧举哀。

这样,宋朝的国际周边形势,就并没有随着赵恒的突然死亡,赵祯年仅13岁而有什么变化,在治理内部,把丁谓清除之后,又把外忧控制到最完美状态。

可刘娥的工作还没完,听说完美型的女士们的爱好就是整完了敌人整亲人,整完了下属整老公,天下万物都得瑟瑟发抖,这样才会变成金牌人生……

刘娥先对自己的男人下手了。很凶残,这时候赵恒己经死了多半年了,可她仍然是那么的“爱”他。话说她继承的遗产里有几样东西是旷古未见,地球少有。基本上分不清是人间的产物,还是火星人的东西。

那就是耗尽了宋朝人财力、体力甚至­精­神,才被赵恒请下来的“天书”。赵恒死了,拿它们怎么办?

一般来说要继承,更要神圣的供奉。要知道在宋朝的馆阁重地(昭文馆、秘阁)里还珍藏着赵恒老爸赵光义的各种手迹,连那些玩意儿都不扔,何况神仙特意赐给宋朝的得国合法­性­、保佑长久­性­的法定文件?

但是刘娥却下令,让天书都陪着老公到洛阳大坟里去,天上的东西人间不该有,谁请的谁带走,老娘不侍侯。

就这样,虽然对着己故的丈夫凶狠了些,可是被天书降、圣祖临搞得家徒四壁咬牙切齿的老百姓们却长出了一口气,唉……看来神仙也有死的时候,封建迷信活动终于不再搞了。由此,国内长期积压的怨气也被冲掉了不少。人人都有一种崭新的感觉,新的生活,或许就要开始了。

正确,宋朝的顶级高官们最先体验到了这一点。这绝对是个事件,刚发生时人人喜笑颜开,等明白过来之后气得脸­色­苍白。

话说赵恒终于被葬入永定陵之后,刘娥哭了。她面对全体宰执大臣,非常真诚地道谢。说国家内忧外患,要不是大家同心协力,哪能把事情办得这样妥当?现在先帝的丧事己毕,这样吧,请各位把你们每个人的子孙以及内外亲族的姓氏名单都写出来,我当例外推恩,大加封赏。

振奋、惊喜!这些被赵光义、赵恒父子两辈的高官厚禄养得肥滚滚的大臣们立即眼冒绿光,看来多劳多得没错的,更大的好处等着家里的每个人!

于是纷纷回家,查阅家谱,把子孙后代还有门客好友的名字,统统一个不拉地仔细填好,原则是——一个都不能少!然后送交刘娥,开始了充满希望的等待。不过在以后悠长的岁月里,他们极度郁闷地发现,是凡交上去的名字,没有一个人被刘娥推恩过,都被死死地压在了人事部门的最低层。

因为那些名单,都被刘娥画成了图形,贴在了垂帘旁的墙壁上,每当有臣子要推荐谁当官,她就会歪过头去看一眼,上面没有那个人,她才会批准……

这就有点冒险,从常理上说刘娥刚刚挫败了政敌丁谓,何况她身为女子,要想总揽朝纲就必须得拉帮结派,形成自己牢不可破的关系网,这样才能让她的位置稳固,让她的命令不打折扣的向下执行。

可她居然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她的功臣们,就不怕冷了众兄弟的心,来了卷堂大散伙?

可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的邪门,往往深想一步,就会发现“常理”所说的话都愚不可及。就比如说刘娥这时的倒行逆施。她为什么要狠一点?刻薄一点?甚至忘恩负义一点?原因就在于她的丈夫对臣子们太好了。

赵恒一边崇敬神仙,一边体贴臣子,花钱花到了麻木。最后连开始时保证“大计有余”的丁谓都害怕了,私下里警告再这么玩,国家经济就要崩溃了。可他却反过来安慰丁谓,别怕,只要我们不乱花钱,谨慎些,就不会到那步田地……可怎样才算“不乱”、“谨慎”,却一点标准都没有,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那么处在刘娥现在的位置,如果要让这些臣子们衷心地为她服务,能继续赏钱,甚至赏更多的钱吗?那样就会贪得无厌,要起来没完。最后给得少了都会失望,谁是老板谁是打工的彻底颠倒。

何况通过丁谓的事,刘娥也应该看清楚了,所谓的亲信、同党有什么用?该叛变时照样叛变,所以“恩”己经不顶用了,现在需要的是——威。要让这些在宋朝安逸了62年的大臣们重新认清自己的身份,是驴,就得去驮东西。

更何况官场重新洗牌,这次上台的人没有一个是富贵浪费型的。请看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这些人以王曾为代表,此人清廉到连送礼,都只是从旧书简上裁下来的剩纸。而张知白,他在死时家无余财,贫不能葬,得由国家出钱才能入土为安。鲁宗道也差不多,只有吕夷简是个例外,不过那要在刘娥死之后,他才敢于转变。

这些人,根本用不着拿什么高官厚禄来笼络。

事情还没有完,在对官场进行普遍的官职封锁、经济打击的大前提下,刘娥还彻底地让人大跌眼镜,就算­精­研历史多年的大行家都想不到,她竟然砍了自己的树根。

刘娥把钱惟演也赶出了京城。这是她目前剩下的唯一的“娘家人”。

翻阅史书,无论是哪一个朝代,女主临国想站稳脚跟,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有强硬的娘家在支撑。如汉代的那些了不得的太后、皇后们。之后的晋朝也一样,断送了汉人天下,让胡人肆虐中原的西晋贾南风皇后尤其是,事实上除了刘娥,就只有一个例外。

武则天。

现在说刘娥,她在这方面穷得一清二白。唯一的亲人,她的“哥哥”刘美还比赵恒都早死了半年,钱惟演是刘美的大舅子,不管怎样迁强,毕竟名份不远。可只要底下的官儿们说了一声,钱惟演是皇亲,不宜担当两府重任,于是就马上罢免。枢密使不要当了,直接出京去做保大节度使,知河阳府。这是当年十一月份时的事。这件事在宋朝的政治史上并不出奇,但是在文化史上却独一无二。

钱惟演是个风雅的人,钱塘吴越的子孙风神秀爽雅致天成,他有着高品味大见识的艺术家气息。以此为契机,到几年之后他出任西京留守时,宋朝第一批璀璨瑰丽的文士们汇聚到了他的身边。那里面就有宋朝的首位文坛泰斗欧阳修。

就这样,公元1022年,宋乾兴元年终于过去了。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刘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合法化,并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决定——改元。

这时要回顾一下宋朝历代的年号,这非常有讲究,每一个都真实地体现了当时君主的最深切愿望。如赵匡胤立国,第一个年号叫“建隆”,宏伟博大的建设;第二个叫“乾德”,阳刚至大的道德;到赵光义时,叫“太平兴国”,他要和平收服天下,既平又兴;以后赵恒的如“咸平”,那是渴望安宁,他爸留下的烂事太多了,拜托请安静一会儿;之后的“大中祥符”更贴切,一眼就看出来他要拜神求签过日子。

所以说年号这个东西,既是个口彩,更是个广告,简单具体的几个字,立即就能让全天下臣民明白当时的国策民情。而且古代人超级相信这个,年号如人名,会严重影响一个时代、一个皇帝的命运走向。这在后面还真的应验了,如赵祯的“儿子”,那位英宗皇帝,就是被一个年号给克死的……

回正题,刘娥的愿望就是翰林院的任务,全体学士们搅尽脑汁怠­精­竭虑,终于想出了两个字。其水平之高,可以在后代千年里向所有文人挑战,绝对没有更贴切的。

名为——天圣。

天,可拆字为“二人”。天圣,即为“二人圣”,明白无误地宣布这时的宋朝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每个人都要明白,朝堂之上垂帘后面坐着的那两个人,主事的是谁。

刘娥。

现年55岁的刘娥终于走上了前台,她在一月份的时候以皇太后的身份下旨改元,然后在五月份时又下令议皇太后仪卫制同乘舆。就是说­精­确地制定出皇太后兼领皇帝职之后的具体礼仪待遇。

一切都变得正规合法化。

可这本身就犯法了,刘娥终究是女人,“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并不是在她死之后的几十年才由宋代圣人程某、朱某所订出来的,而是出自《礼记丧服子夏传》。这是中国封建年代牢不可破的社会道德规范标准,几千年以来,只有一个女人曾经打破过,就是武则天,除了武曌陛下之外,无论哪个朝代哪位太后掌权时,都必须得以儿子的名义来进行。事实上就算是宋代本身,也只有刘娥一人做到了在名份上与当朝皇帝平起平坐。

不过这也难怪她,一个人的心灵是与时俱进的,尤其是女士们。往大里说,以武则天为例,她在李世民手下是一个样,在李治手下又是另一个样。往具体里说,请每一位男士回忆你们的女朋友,她在你面前是一个样,在另一位男士面前就是另一样,身份不同,表情各异。

所以自从赵恒神智不清时起,就掌握了帝国大权的刘娥,这时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以后还会愈演愈烈,说到底,谁都希望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而她的运气也是好的没办法,依着祖宗家法,而且躺在功劳簿上,说什么都杀不定的老家伙们一个一个的都自然死亡了。

第一个,就是天圣朝的第一位首相,冯拯。

冯拯的官场生涯里找不出什么特殊出彩的地方,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他是寇准的敌人。而他之所以被寇准厌恶,也正是他攀上帝国首相的原因所在。

他做作而­阴­险。这在他临死前达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高度,把刘娥都骗了。

先说做作,宋史中官方记载,他“气貌严重”,也就是说庄严加凝重,连太监们看了都头晕。比如说皇帝有圣旨传达到政事堂,如果是别人当班,那么至少有茶水有座位,不管怎样这是天使。可冯拯不行,甭管哪位大太监,来了面朝南站着宣旨,读完了马上走人,别说茶,连个座儿都没有。这样一来,皇帝马上就知道了他不畏权贵,不怕内臣,是个硬骨头汉子。

再说对同僚,无论谁跟他办事,得分场合分时间连得分清楚自己是忠还是­奸­。要不然肯定灰头土脸。往远里看,以赵恒拜神时期的五鬼之一林特为例,就栽了个大跟头。那时林特是工部尚书,官是相当大,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自去他家,想就一些朝廷公务私下里聊聊,可就是见不着人。事后林特想了想,原来自己是错了,公事哪有私办的道理?这不是自己找骂吗?

没办法了,只好公事公办,大白天的去政事堂。但冯拯还是不见,并且当场派人传话:“公事何不自达朝廷?”——有话去找皇上说,你小子的心思我都知道,不外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瞬间林特满面羞惭,迅速离去,而仁人志士们的眼眶都温润了,这是个多么正直、多么凛然的忠臣啊!

再往近里看,钱惟演因为是皇亲而被调出京城是谁­干­的呢?也是冯拯,当太后的权势正在壮大中,都能这样据理力争,真是一位忠臣加诤臣啊。于是他在太后还有小皇帝的心目中,形象也加倍的鲜明可爱了起来。

不过可惜的是,他的身体不争气,病倒了,重到没法上朝,只好辞职去当武胜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侍中、判河南府。这样一位好同志病倒了,领导们决定派专人去探望慰问一下,结果探望人员据实回报,把太后都感动得哭了。

因为堂堂的大宋首相,家里穷得既俭且陋,病得躺在床上,连铺盖都是百姓级别的……刘娥立即拔白金五千两、锦缎做的卧具、屏风等物送去,要他安心养病,等好了朝廷必将重用!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冯拯平时的生活嘛,那是寇准的级别,按宋史官方的记载是“拯平居自奉侈靡”,什么“俭陋”、“被服甚质”,完全都是假象,是他特意布置用来骗人的!

这就是冯拯,之前所有的举动在一件事里都爆了光,再联想一下赵恒过澶州北桥时他的表现,还有他帮助刘娥扳倒丁谓有几分是王曾式的忠心,又有几分是出于憎恨和报复的快感,此人外君子而内小人的嘴脸就呼之欲出了。

冯拯,字道济,公元1023年,宋天圣元年九月因病罢相,一个月后去世,赠太师、中书令,谥文懿,临死捞的一票还是很肥,和与他同月而死的另一个人比起来,堪称官场成功的真正典范,获得终生享受成就奖。

但是另外死的那个人,才被世人千年传唱,万古流芳,成为传说中的神话,宋朝文臣的顶峰象征。

公元1023年,宋天圣元年闰九月初七日,寇准死于雷州贬所,终年62岁。此时距离他考中进士,进入宫廷己经过去了43年;距离他独力承担,为赵恒争来储君位置,己经过去了29年;距离澶渊之盟,更己经是19年前的事了……一生的光辉都己成为过去,尘封在了历史的长河里,更被太平年间的君臣们所遗忘,或许对他们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数字是这个吧——此时距离寇准被远贬雷州,才过去了一年零七个月。

让一位花甲老人、三朝功臣远涉江海,发配万里之外,这是不是一种谋杀呢?不错,目的达到了,而且一切的责任都可以推给­奸­臣丁谓,尤其是所选的地点之远,更是丁谓的刻毒心肠发作,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刘娥就没有­干­系了吗?不管当时丁谓有多嚣张,只要她稍微反对一下,那么像李迪被贬的衡州的尺度是不是也有商量?

可是寇准没有这个待遇,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有什么样的敌人,同时铸就他独特的命运。“生当尽欢,死要无憾”,就算被陷害,都痛快淋漓,置之死地!回首一年多前,寇准从道州赶赴雷州,道路艰险,沿途州县的官员百姓们给他准备了竹輿,要一路抬他送到贬所。

但寇准拒绝了,我是罪人,有一匹马就很好了。就这样,史书记载他骑马南行,日行百里,左右人等无不垂泪,公道自在人心,这是曾经挽救国家安危的功臣!可寇准却毫不在意,他到了雷州之后,大小也还是个官,司户参军嘛,雷州的府吏给他送来了当地的府库图经,第一页就写着雷州东南门至海岸距离十里。

寇准恍然大悟,他像领悟了命运一样,轻声说:“我年青时曾经写过一首诗,里面有‘到海只十里,过山应万重。’今日看来,万事自有前定……”

但说到诗与命运,他在本岁时随父亲登西岳华山时所做的那首诗才是他一生真正的谶语——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他的一生,只有“天”,也就是皇帝,才能高过他的声望,其它的“山”们,也就是同时期的大臣们,都没法超越他的锋芒;可是只有他当“举头”,与皇帝(红日)亲近时,才能风光写意,一但倔强顽固,那么就只是白云野鹤,晚景凄凉了……

但当寇准死的时候却一定是毫无牵挂,心神安宁的。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于国有功,于民有惠,就算是那些政敌,也都在可有可无之间。其中就包括陷他于死地的丁谓。

丁谓被贬往崖州的时候,是路过雷州的。寇准送给了他一只蒸羊,丁谓顿时百感交集,提出要和他谈谈。在丁谓看来,寇准一定会答应的,想想看当年在朝堂之上争天下第一人的权柄,今天却在天涯海角相遇,都是沦落人了,我们会有共同语言的。

可寇准却拒绝了。他用行动告诉丁谓,我可以送你蒸羊,但是并不代表和你有什么相逢一笑。当天两人不见面,就此永别,寇准对这位前下属、前政敌的最后一份心意是,把自己的家丁都约束住,关上大门,直到丁谓走远,才放他们出来。

每个人都很奇怪,包括丁谓都在若有所思,这还是当年的寇准吗?真是老了?快意恩仇、睚眦必报的劲头都耗光了?答案是错!

在寇准的耳边响起了20年前圣相李沆对他说的话,谶语又应验了……当年寇准极力推荐丁谓,李沆反对,说观其为人,能让他位居人上吗?

寇准锐气正盛,立即反问,以丁谓之才,能始终让他位居人下吗?

李沆就再不劝了,只是微笑着说——他、日、后、悔,当、思、我、言。

但李沆还是小瞧了寇准,你说中了,看得真准,可我寇准却没有后悔可言,那只羊就是留在人间的最后的态度。官场一游,彼此尽兴,但要来去明白,要让你小丁知道,我们之间摆平了,但是你更要知道,和你也没什么好谈的,无恩也无怨,为什么要谈?

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历史可以证明,寇准真的是心无牵挂而去,他的死居然像是传说中得道高僧的死亡,居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

远隔千山万重,寇准突然命令家人回洛阳老家,给他取一样东西。那是当年太宗皇帝赐给他的通天犀角带,宋朝举国只有两条。

路途遥遥,寇准一直在等待,终于犀角带来了,他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向北面的皇帝与祖先跪拜,之后急令左右为他铺设卧塌,他躺了上去,安然闭目,竟然就此逝去……

一个传奇结束了,但却难以盖棺定论。说他什么呢?最简单也最普遍的说法是,他是宋朝的巴顿。一个在战争时期的无价珍宝,以及在和平时期的朝廷毒药,一个偏执而狂傲的人。理论依据就是他在澶渊之盟后,与皇帝、与同僚都势同水火,根本没法合作,所以也就谈不到对国家的其它贡献。

很多人就此说,寇准的政治能力太低劣,基本上人情世故都不懂。但是有一点,看一下那个时候的所谓皇帝与大臣,为什么要跟他们合作,为什么要给他们好脸­色­?!

赵恒脱离了辽国和党项的噩梦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神智不全的痴汉,剩下的王钦若、曹利用、丁谓,甚至王旦,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能扭转当时的局面,把宋朝拖上正常发展轨道,把皇帝的晕头行为扳回来的正臣、直臣。这是个极其可悲的事,就像王旦在死前就要求“削发披缁入敛”,那是忏悔,是愧疚,是对自己深深的鄙视,他们缺少的就是寇准的桀骜刚烈。

可以说,寇准的不合作的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时代的悲哀。而他的责任心,爱国心,甚至是他自己的自尊,都要求他去改变这一切。于是才有了后来,要另立太子为皇帝,废皇后,让赵恒去当太上皇,好让宋朝焕发生机的举动。

但是寇准终究还是太过豪放了,正史对他的评价也没有错——“臣不密则失其身”,搞­阴­谋政变却走漏了消息,那么失败就没话好说了。可是正史里也没有就此而判定他是谋反,是­奸­臣,从始至终,都对他充满了惋惜和哀痛。他本应有更大的作为……

寇准死了,但余波未尽。难道要把就地埋在雷州吗?自古曰“入土为安”“落叶归根”,难道寇准连一个平民百姓的待遇都没有?!

答案是有,经过寇准的夫人,前宋皇后的妹妹亲自回开封进皇宫请求,刘太后开恩了,宋朝拔出专款搬运寇准的灵柩北还。但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专款的数额经过­精­确计算,只够到达……洛阳。

堂堂大宋朝,号称当时东亚最富,甚至实际上也是全地球最富的国度,给前宰相的最后一次旅差费居然缩了水。这真是搞笑,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变成了史实。

翻开地图看一眼,右下角是雷州,它向上偏左临近黄河时,就是开封,要再往左,拐个小弯才是洛阳。这就是问题所在,运费怎么会不够呢?如果论直线距离的话,到开封和到洛阳几乎没有区别,甚至开封更近,至少它们都在河南省内。于是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一切就都清楚了。

刘娥的决心——无论生死,寇准都别想再进开封城!

而这也是给整个大宋官场的一个警告,在发配了活的丁谓之后,连死人也不放过。她如愿了,官场的反应非常乖,寇准就在洛阳下葬,这咫尺距离,运费的差价估计连寇准生前的一场夜宴的花费都不到,可就是没人敢掏这个钱。

而且事情还没完,寇准的谥号也下来了,叫“忠愍”。查一下谥法,忠,危身奉上曰忠。这很好,也很贴切,寇准从来没有顾忌过自身的安危,事君以忠,更加事国以忠。但是“愍”呢?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傦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对比一下冯拯的“文懿”,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温柔圣善曰懿。高下对比,一目了然,所以后代称呼寇准时从来不叫什么“忠愍”公,而是一律叫他“寇莱公”。

莱,是莱国公,那是他生前的封号。

寇准的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他的名字再闪现在历史长河中,那是在11年之后,仁宗陛下偶然想起了他,才恢复了他的太子太傅衔,赠中书令,复莱国公,可“忠愍”的谥号不变。

回到这时的公元1023年,死的寇准被开封城拒之门外,可另一个人却再次活着走了进去,重新­干­起了老本行——帝国宰相。让人羡慕?还是让人嫉妒?都不会,这只是让人们看到了刘娥的另一面,除了惊人的冷酷之外,她还有着绝顶的聪明,她懂得在什么时候、把什么人挤­干­榨尽,并且还能借此安定人心……

王钦若,温暖贴心王爱卿再次回到京城。老本行很顺手,只是稍微遗憾了些,不是首相,是参知政事。接替冯拯的人是天圣第一功臣——王曾。

这就看出了刘娥的绝顶聪明,试问如果要选出真宗朝里既是人才又是奴才的绝妙型大臣,不选王钦若的话,你会选谁呢?无论是寇准还是丁谓,都是人才而非奴才,管用,但是绝对的不顺手,甚至不听话。就算是周公型的王旦也有他的局限­性­,很多事情都非暴力不合作,让他办点事得既请吃还得送礼,并且郁闷得宾主双方都不痛快。

王钦若就不同,此人博闻强记,才­干­卓著,无论是政治还是钱粮又或者是人事任免,都己经有几十年的功力,彻底炉火纯青了。并且妙就妙在他无条件的服从,是条真正的变­色­龙,你是明君他就是贤臣,你是昏君他就是­奸­宦,一切都跟着领导走。

这样的人正是刘娥现在所急需的,帝国的一切过往都藏在王钦若的脑子里,要他的才­干­,却在他的头顶上压着王曾,让他没法再兴风作浪,只有老实­干­活。并且王曾,还有曹利用他们也别想好,刘娥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份大礼。原知开封府尹鲁宗道也得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就成了他们的同事。

这让王曾们也头晕,多年的老同事了,实在有点怕,鲁鱼头之前是真宗朝里有名的谏官,根据太祖武德皇帝定下的规矩,他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口吐莲花教训朝廷里的大臣,其火力之猛有时都误伤无辜,连赵恒都被他K过,但是气归气,人家有理,皇帝也只好在办公室里签字留念。

一座屏风上有赵恒的手书“鲁直”二字。

这样一条完整的食物链己经做成,从小皇帝开始,依次是有事询问王钦若——经过王曾的考查——经过曹利用审视——如果一切正常,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地狠狠瞪一眼,看他们是否心虚有愧,再没事,好,可以频布命令,签发执行了。

以上看看,是不是天衣无缝了呢?不,仍然不行,刘娥继续审视周围的世界,仍然觉得不够满意。

王钦若,温暖贴心王爱卿再次回到京城。老本行很顺手,只是稍微遗憾了些,不是首相,是参知政事。接替冯拯的人是天圣第一功臣——王曾。

这就看出了刘娥的绝顶聪明,试问如果要选出真宗朝里既是人才又是奴才的绝妙型大臣,不选王钦若的话,你会选谁呢?无论是寇准还是丁谓,都是人才而非奴才,管用,但是绝对的不顺手,甚至不听话。就算是周公型的王旦也有他的局限­性­,很多事情都非暴力不合作,让他办点事得既请吃还得送礼,并且郁闷得宾主双方都不痛快。

王钦若就不同,此人博闻强记,才­干­卓著,无论是政治还是钱粮又或者是人事任免,都己经有几十年的功力,彻底炉火纯青了。并且妙就妙在他无条件的服从,是条真正的变­色­龙,你是明君他就是贤臣,你是昏君他就是­奸­宦,一切都跟着领导走。

这样的人正是刘娥现在所急需的,帝国的一切过往都藏在王钦若的脑子里,要他的才­干­,却在他的头顶上压着王曾,让他没法再兴风作浪,只有老实­干­活。并且王曾,还有曹利用他们也别想好,刘娥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份大礼。原知开封府尹鲁宗道也得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就成了他们的同事。

这让王曾们也头晕,多年的老同事了,实在有点怕,鲁鱼头之前是真宗朝里有名的谏官,根据太祖武德皇帝定下的规矩,他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口吐莲花教训朝廷里的大臣,其火力之猛有时都误伤无辜,连赵恒都被他K过,但是气归气,人家有理,皇帝也只好在办公室里签字留念。

一座屏风上有赵恒的手书“鲁直”二字。

这样一条完整的食物链己经做成,从小皇帝开始,依次是有事询问王钦若——经过王曾的考查——经过曹利用审视——如果一切正常,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地狠狠瞪一眼,看他们是否心虚有愧,再没事,好,可以频布命令,签发执行了。

以上看看,是不是天衣无缝了呢?不,仍然不行,刘娥继续审视周围的世界,仍然觉得不够满意。

年幼的宋仁宗陛下就是在这种施教力度下成长着,按理说刘娥应该满意了,她的丈夫、公公、大公公们也应该满意了。当时世界文明最昌明的国度,正以倾国之力来培养她的儿子,这位年幼的帝王。

可问题是,这样管用吗?不去分析汉文化到底适不适合孕育出强大的皇帝,我们去看一下周边的国之少年们正在怎样成长。

这时正是一个特殊且敏感的阶段,契丹、党项这两族中的皇子也在成长和完善中,未来的对手,几年之后就会争斗不休,实在有必要在这时就互相引见一下。

他们分别是,宋——赵祯,15岁;辽——耶律宗真,字夷不堇,|­乳­名只骨,8岁;党项——李元昊,21岁。以上的截止日期在公元1024年,宋天圣二年。

这就与人们传统中的印象不符,宋仁宗陛下在位有42年,印象中是位宽仁厚德的长者,而西北暴徒李元昊突然兴起骤然灭亡,给人的感觉比他的爷爷李继迁还要年少跳脱。但实际上,他是当年东亚三强的皇储中最年长的人,而且就在一年前他刚满20岁的时候己经率军出征,生平第一次以统帅的身份走上了战场。

回顾此前这人的生命,他一定是带着特殊使命来到凡间的。从出生起就时刻踩在命运的刀锋上。他出生前的几个月,李继迁达到了生命的顶点,攻占了凉州城,但是随即死亡;他一岁的时候,宋、辽两国经过澶渊之战达成了百年好合,这就给了党项人千载难逢的喘息之机。

下面他的父亲李德明更开始了20多年的休养生息,为他积攒家底,但是无论怎样做,他都不满意。先说一下李德明,现在没有西夏史,所以不知道党项人怎样评价他,要是去翻《辽史》、《宋史》或者去打听古代吐蕃人、回鹘人关于他的传说,那么就会超混乱。

因为他的脸,是不一样的。根据不同需要,他是君子、强盗、复仇者还有乖孙子。

乖孙子是说他的父亲娶过辽国的公主,契丹人是他的外祖家。他可比李继迁这个混帐女婿可爱得太多了,从来没去外婆家乱来过。

说君子,是指他在大宋人眼里的印象。《宋史》里对他的评价很高,说他“塞垣之下,逾三十年,有耕无战,禾黍云合。甲胄尘委,养生葬死,各终天年”、“自与通好,略无猜情,门市不讥,商贩如织。”这基本都对,只是其中有点小出入而已。

------朋友们大家好,我感冒了,换季就感冒,我很无奈,难受,脑子乱,只写了一篇,明天看状态,实在不行,就周一时更新三篇,感谢大家的支持,周一见

事实上明的暗的,李德明从来就没闲着过。说明的,只有一次出了点格。那是在公元1010年,宋大中祥符三年,天老爷正全力以赴地和赵恒互致问答,约在泰山顶上见面,所以对契丹人和党项人就关怀得少了点,其中党项人闹饥荒了。

肚子太饿,李德明凶相毕露,他给宋朝写了一封信,要求“求粟百万石”。百万石粮食,按说对当时的大宋来说还真不算什么,不必查什么当时的食货志,只要回想一下灵州城还没丢时,宋朝一次派过去的军粮有多少,就会了解百万石是什么概念。

是40余万石,所以说筹措一下虽然不太容易,但绝不会影响国计民生。可这根本就不是钱和粮食的事。

李德明在试探,看看宋朝会怎样应付,是强硬的下诏切责,痛骂他一顿,还是会秉承着一贯的澶渊­精­神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不动刀兵。

怎么办呢?当狼还是做羊,只在一念之间,可小心着再惹出来,或者再惯出一个李继迁!宋朝上下开始举国挠头,烦哪,这帮混帐党项人,就没个安生的时候!可有一个人还保持着镇静,只回了一封信、一句话,就让李德明冷水浇头欲­火­全消。

名相王旦,信中回道——“己敕令有司于京师聚粟百万,尔可遣众来取。”

我们己经在开封城给你准备好了百万石粮食,只要你能带兵打进边关,冲进京城,你就随时都可以拿走!

威胁变成了找抽,李德明只有摇头叹气,他要真有那份能耐,还写什么信啊,直接带人砍过去不就得了?唉,“朝廷有人”,这四个字是他对宋朝的重新认识,然后就号召全族人民勒紧裤腰带,共渡难关,同时暗地里变本加厉搞小动作。

李德明的小动作一搞就是20多年。先说他的合法收入,其中不光宋朝每年给他钱,就连辽国也一样给他按时发饷,但这太少了,李德明翻了翻以前西北各族对汉地中央的“忠诚”习惯,就大有心得,决定发扬光大。

他组团向两大上国表达敬意,即“上贡”。

这是一个传统,一般来说汉族人既自命为“中央之地,物华上国”,即中华,那么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一切非中华谱系的种族们,就必须进贡,表示忠诚和敬意。而且为了显示大度和仁慈,往往回赐的东西比收的东西要值钱得多。于是副作用出现,上贡的蛮族们得到了甜头,就不停地贡,连续地贡,拉帮结伙,一个国家派出三四个种族名头地去贡。

汉地后来烦了,在边关设了路卡,限时限量,每年只许有那么一两次跪倒磕头的机会。但这对李德明无效,他的使团一年四季经常­性­出没在宋朝和辽国的边境,去的时候除了贡品之外还多了非常多的党项土特产,回来的时候除了正常的回赐物品之外,还带回了大批大批的国家紧俏急需物资。这样的行为叫什么呢?

在近现代,它有个专用名词,叫——走私。而李德明所做的比走私更犯规,因为他是官方走私。但就是没人追究他。宋、辽两国不管国家经济因此而受了怎样的騒扰,都“顾全大局”,以和平稳定为主。其理由也非常的简单,无论是赵恒还是耶律隆绪,打仗都打够了,再没有半点心情去理会这点小损失。

看清了这一点,李德明就找到了更大的动力,他不满足于每年几次的长途经商了,要来个频繁­性­的短平快,赚钱要及时,捣鬼要果断!他的脑筋动到了边境口岸上——榷场。

党项与宋之间,党项与辽国之间的榷场彻底变质,除了正规的贸易买卖之外,党项人的黑市生意超级红火,只要你有钱,党项人的青盐可以卖给你,就连战马都可以卖给你!为了金钱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比起下一个活动,榷场里的勾当就只是小毛贼的游戏。

党项人的光荣,李德明彻底返祖。

无论是河西走廊,还是定难五州,或者灵州城,都是古代西域各国通往东方汉地的必经之路,在遥远的、党项人开始骑马握刀的时代起,商队和使团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他们明抢。

不管什么来头,什么目的,我要你们的钱;不管这事儿有什么后果,不管明天是不是就有人砍上门来,我要你们的钱!20多年以来李德明像个钱痨疯子一样的四处抢钱,可仍然还是不够用,他总是缺钱。那么钱到哪儿去了呢?

都变成军饷、抚恤金以及军需物资了,这也直接与他另外的两张脸——强盗、复仇者有关,他一直在打仗,对象就是吐蕃和回鹘。这场塞外三国传奇中,每个人都知道后来的赢家是党项,但如果开头你就敢这样赌的话,相信没有任何人敢跟你的注。

从最浅的层面上稍微分析一下吐蕃、回鹘、党项这三家的发家史,就能看出来党项人的底子有多薄,一对一都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是以一敌二。

简单地以唐朝时的势力来对比,吐蕃人在唐朝最强的君主李世民时期,都能以战争的方式来威胁天可汗——我要你的女儿!然后面对盛怒的唐朝,敢于在战场相见,虽然打输了,但也赢得了李世民的欣赏和认可,文成公主得以进藏;

回鹘,在唐之前的隋朝时就崛起于大漠草原,第一步就是对抗当时的草原霸主突厥,他们一战成功,宣布独立。进入唐朝,在贞观二十年时配合唐军,攻灭了薛延陀政权,首领吐迷度自称可汗,接受唐朝的管辖,既独立又与当时东方最强国建立半宾主半友谊的关系;

而党项,要在唐末黄巢起义,唐军彻底疲软时,才由拓跋思恭率领,从宥州出发进入中原,平叛之后以他亲弟弟拓跋思忠都战死疆场的功劳,才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夏国公、赐姓李。想想有多难堪,在那种状况下的唐朝,都归了国姓,变成私养­性­质的属臣……

这就是党项人的底蕴,说实话他们得感谢赵光义还有他们的民族败类李继捧,如果没有这两位大佬的通力合作,党项人就会一直平安下去,也就是一直沉沦到底,和太多的只在历史中稍微冒过一头,然后就彻底消散了的民族一样,留不下什么印迹。

党项人强的就是有人。李继迁是一块从烈火里炼出来的真金,他没能达到松赞­干­布、吐迷度的程度,没能及身创建党项人的帝国,但是基业己经都打下了。

之后这个种族的运气突然好到了没有天理,独此一份,他们遇上了澶渊之盟,这是汉人与胡人间几千年里只有一次的百年好和,连带着他们也可以享受和平,把以前的恩怨和附带的危机都一笔勾消,安心地消化灵州、凉州,还有那块让人垂涎三尺的河西走廊。

这是个慢工夫,得有耐心、有恒心、够­阴­险的人才能去做。这时上天派给了他们李德明。这个生于忧患突然孤独的少年完美地守住了老爹的基业,一边拉一边打,不停地变幻脸孔为党项人争夺利益。这样的岁月一天天的过去,他把宋朝的真宗皇帝赵恒熬死了,紧接着辽国的圣宗皇帝也变老了,而他自己的儿子却己经长大。

这一次上天派给他们的人是一个变本加厉的李继迁,需要再次握刀杀人时,多么的理想,李元昊是第三代接班人。

历史记载,这个人从小就对他的父亲不以为然,在他正式接班之前,只有两段话留了下来,都是与他父亲的吵嘴,从行为到思想截然相反。

第一段话,当时李德明正发火,他派去到宋朝的使者团回来了,带回了大批的宋朝物资,可是多虽多,东西买错了。可这又怎么样?一般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千里奔波,再怎么样一顿皮鞭抽过去,什么火也消了吧?不,李德明大怒,把为首的使者给砍了。

人头落地,事情了结。没人敢对自己的首领说三道四。可年仅十二三岁的李元昊走了过来,“老爸,你忘了我们是什么人了吗?”

李德明惊疑。

“我们是戎人,生来就是骑马­射­猎的。现在用我们的战马去换这些一时半会用不上的东西己经是失策了,何况还杀了自己的使臣,以后还会有人为我们出力吗?”

少年李元昊如是说。

这话看着很单纯,似乎每一个男孩儿都这样做过,都乐于蔑视自己的父亲。可仔细点看,李元昊从一个小毛孩子时起,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民族意识都己经觉醒,把党项、宋朝、契丹分得清清楚楚。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一个种族最重要的是人,一个帝王最宝贵的是人心。

时光流逝,李元昊在长大,几年之间,他看的书又多又杂,就算没有宋朝资善堂里的顶级大家来讲学,也没有辽国己经进行了数十年的科举制度所培育出来的文化气氛来熏陶,李元昊还是把各种杂七杂八甚至互为矛盾的理论装满了一脑子。

他­精­通汉学,又通各种蕃文,看法律书籍,更看兵书战策,经常带着百人卫队出去打猎,可对于佛学却又有独到见解。怎样,是不是觉得有点乱?其实多简单,就以佛学一项来说,都是必须要学的。那是当年,甚至现在也是,在整个东亚大陆上都是各个不同种族的通用嗜好。

以汉学、蕃学去了解各个对手,用法律建成国家秩序,学习兵法去开拓疆土,再以佛学安抚人心……拥有了这些,他才和他的父亲进行了第二段对话。

己近青年的李元昊靠近了老爹,爸,把你的钱都拿出来吧,分了它。

李德明惊慌。

“我们对宋朝开战!”

李德明变得惊恐。

李元昊侃侃而谈:“我们的部众很多了,可什么都缺。这样下去,人都会跑光的,­干­嘛不把宋朝给我们的赏赐都散了,去招募党项之外的更多部众,那样往小里做就去征战四方,抢多少是多少;往大里说,就去侵夺疆土,自立一国。只有那样我们才能上下人等都富足,才是长远之计。”

李德明己经恢复了平静,他拉着儿子来到库房,让他去看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孩子,你知道我们曾经打过多少年的仗,才得来的这些吗?我们党项人三十余年来穿锦缎罗绮,这是宋朝的大恩,我们不能忘,更不可负心!”

父亲说得激动,儿子却不屑一顾,李元昊冷笑着说:“衣皮毛,事牧蓄,这是我们蕃人的习俗。英雄之生,在于称王争霸,要这些锦缎做什么?!”

难说李德明听到这段话的心情是怎样的,出于游牧民族的食­肉­天­性­,他会为儿子的桀骜凶狠而自豪?还是慢慢低头,为党项人注定了要再次争战而祈祷……但李元昊的名声己经传遍了党项内外,让边境上那位党项人的克星,李德明的噩梦都开始关注他。

宋朝边帅曹玮。

曹玮痛打过李继迁,更明目张胆地欺负李德明。党项族内部有点风吹草动小矛盾,他就敢大范围大动作的招降策反,结果导致李德明的辖区人口大规模缩水,党项部落里的逃民一批批的拥向了宋朝边境。

曹玮来者不拒,全部收编,这些人反过来都成了宋军里的骨­干­,忠实追随曹玮东征西讨,不仅党项人,连吐蕃人都被他们砍得肢体不全……这些李德明都只有­干­瞪眼。但是现在不同了,党项人的下一代又己经长成,曹玮必须得有一个提前量。他密切关注李元昊。

李元昊的学识、习惯、­性­情,甚至长相,都在曹玮的刺探之中,兴趣越来越浓,曹玮终于决定亲自出马,要亲眼看一看这个未来的敌人到底什么样。

千万条情报,都是经别人的转诉才得到的资料,那是第二手、第三手甚至第N手的复诉,对于一个敏锐而睿智的人来说,远远比不上初见面时的第一感。

为此,曹玮化装改扮混进了宋、党项边境上的榷场。根据可靠情报,李元昊经常带着大批随从在这里出没。但是历史在这里再次眷顾了未来的西夏国主,曹玮等了他好多次,他居然一面没露。但曹玮的决心不变,他一定要看到这个传说中的少年。

他派人深入党项,画下了李元昊的图像,如愿以偿,曹玮却突然如临大敌——“真英物也!”

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他断定李元昊必将成为大宋之患,但是他却没法在近距离接近这个少年。历史没有如果,但面对图纸都让曹玮如此震惊,那么在混乱吵杂的榷场中两人相遇,会发生什么?曹玮会不会突然不顾一切拔刀­干­掉他?!

边境事件,例来没法深究,何况以曹玮之强,就算事后能准确地把帐算到他头上,李德明甚至赵恒都只能睁眼闭眼两可之间。但问题是,宋朝没有那个命!

当时曹玮遇不上他,现在曹玮己经死了……

丁谓倒台之后,曹玮立即卷土重来,他以华州观察使、青州知府的身份去主管北方重镇天雄军,之后永兴军、河阳府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但是很快他就病了,最后的官职和职所是真定府、定州都总管,彰武军节度使,一直到死,都守护着宋朝的北大门。

北宋最后一位配享太庙的武将就此逝去,宋军对于党项,甚至是契丹和吐蕃的巨大威慑力也就此消散。在他生前,党项的李德明对他敢怒不敢言,一切听之任之;契丹人的使者经过他的防区,一律慢行,不敢策马飞奔;而吐蕃人的赞普,后来李元昊的大敌唃厮啰只要听到曹玮的名字,就立即面向东方,合手加额致敬。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们要回顾当年的三都谷之战,曹玮一战灭吐蕃万余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那时起直到宋神宗年间王韶发动河湟战役之前吐蕃人的友谊和恭敬,都是曹玮打出来的!

曹彬、潘美、李继隆、曹玮,他们是北宋年间汉地军人的象征和荣誉,其中曹玮出身名门,史称“将兵几四十年,未尝少失利。”是真正的常胜将军。但他的冒升和死去的时机都太不巧了,他没能赶上李继迁最嚣张的时候,也没能在有生之年遏制住李元昊的壮大,作为一名军人,他错过了真正辉煌壮烈的战场,但更大的遗憾却是整个宋朝和汉民族的。

党项人真好运,上天夺走了汉人的战神,或许他们真的命中注定,要在这个时段兴起吧。

曹玮死,赠侍中,谥武穆。

现在请契丹小朋友耶律宗真出场,他的年岁最小,只有8岁,但是地位排名却很高,仅次于皇帝头衔的赵祯,超过了只是王子的李元昊。

早在三年前,也就是公元1021年时他就被正式册立为辽国皇太子。说到他的身世和学问,就和他的皇兄赵祯太像了。

赵祯要到八年以后,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之痛。耶律宗真从出生起,举国上下就知道他必将带来一场动乱,时限就是他父亲耶律隆运死的那一天。

因为他不是皇后生的。

辽圣宗的皇后是他妈妈萧燕燕女士的弟弟萧隗因的女儿,|­乳­名菩萨哥,说白了就是他的姑舅妹妹。12岁入宫,据说貌美多才,十全十美,可就是生不出孩子。于是她丈夫合法的出轨了,招数和他的宋朝皇兄赵恒差不多,一个宫女成了幸运儿。

萧耨斤,历史记载这也是个奇女子。论出身,决不比萧菩萨哥差,正牌皇后的父亲是萧燕燕的弟弟,可那又怎么样,她的祖先是辽国第一太后述律平的弟弟阿古只!

这样的身份,居然沦落成了宫中的侍女……更奇异的在后面,她生得面­色­黝黑,目光凶狠,按说这样奇特的视角效果,身为大辽皇帝的耶律隆运再怎么全力以赴的审美,也一样的逃跑没商量。但是人强不如命强,萧耨斤在正常工作中,在皇宫内部就做出了中国历史上最远古最神圣最奇异的女子集团的最大奇迹。

伏羲是怎样生出来的?他妈妈在雷泽中踩中了雷神的足迹;

黄帝是怎样生出来的?他妈妈看到了天空中矫夭变化,震慑大地的闪电;

尧是怎样生出来的?他妈妈在黄河岸边看风景,一条赤龙裹着一股­阴­风从她身边掠过;

商朝的始祖“契”是怎样出生的?他妈妈野外洗澡时吞下了一颗鸟蛋……注意,以上各位神人一体的女士们基本都是在野外发生奇遇的,而萧耨斤妹妹是在宫内给皇后菩萨哥叠床铺被时突然发现了一只金­鸡­,然后她就吞了下去,奇迹这就样发生了!

不知她那天哪根神经短路,或者辽国的史官是个疯子,写奇遇变态到了要吞金子,那是会死人的!可发生在未来的太后身上就不一样了。

只见金­鸡­落肚,容颜突变,萧耨斤身上的一切缺点都瞬间改良,她的脸变白了,身上的肌肤更加光泽超常,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哪怕吞进了肚子里!然后耶律隆绪先生一见倾心,无法忍耐,奇迹加奇迹,幸运更幸运,辽国的皇太子就此诞生了。

事情截止到这里为止,都很童话很美妙,但是孩子生出来之后,问题出现,他是谁的?没有讨论,萧菩萨哥直接抱走,本来嘛,后宫里的一切产业都属于她,就算是前宫女萧耨斤本人的生命都一样,那么这个至关重要的婴儿怎能例外?

何况这种事,哪朝哪代哪个女人做不出来呢?

耶律宗真由皇后陛下亲自养大,她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对待这个儿子,呣子感情非常好,好到宗真知道了生母是谁,都没能减少半点对她的亲切和感恩。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后来发生的事足以证明。但是也有一点不能忽略,也得看看那位真正的孩儿他娘是个什么人吧。

可悲的是,萧菩萨哥不是刘娥,萧耨斤却的确是述律平第二!

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现在重要的是耶律宗真也在健康地成长,他像赵祯那样学习汉文,也像李元昊那样骑马­射­箭,继续着契丹族半汉半胡的先天优势,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每长大一天,都是离着那个让他左右为难的日子更近了一步……

未来少年们就介绍到这里,现在把视线重新转回到宋朝国内。天圣二年,整个宋朝一直在忙碌着两件大事。第一,重开科考;第二,年方15岁的陛下要大婚了。

这是个大问题,科考在它面前也轻如鸿毛。谁说皇帝不需要帮手的?他最亲近的人,皇后,历代的皇后有太多都是因为强大的家族力量才登上了母仪天下的宝座,从此皇位更加稳固,甚至当皇帝出现意外时,即位的太子也能借助母党的势力顺利登基。

好处多多,也危险多多,反正得选准了人,一个不小心,就会演出母党夺权的闹剧。这时就要说一下宋朝选皇后的特­色­。在这场角逐中,基本上体现了赵匡胤的­精­神,人人有份,公平竞争,皇后宁有种,女儿当自强,不管你是世代将相之家的千金,还是平民百姓家里的碧玉,一切皆有可能。

针对赵祯的第一次婚姻,就有他来自民间的绮梦记忆……

人世间最幸福的是皇帝,皇帝最宠爱的是他的太子。这是一条普遍­性­的真理。但那是假的,还有另一句话,叫做“天家父子无亲情”。具体表现在赵祯的身上,就是他的师傅们、臣民们还有父皇母后对他的“夸奖”和“爱护”。

李迪曾问,太子为何在宴会上面对优伶戏子的表演无动于衷?真宗皇帝答,他平时在大内皇宫里也基本是这样沉默斯文。

一种儿子己经成器,父亲自豪骄傲的感觉扑面而来,可是有没有人想过这位孩子自己的感受呢?作为皇宫里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位皇子,赵祯本应该受到最高级别的宠爱,无所不用其极的满足他的任何一个要求。但可悲的是,这句话在字音上一个字都不差,可要真写出来,就得把“他”换成“她”——他妈妈刘娥的她。

宋史中记载,刘娥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严厉,虽然抱养了,但根本不屑于和小孩子整天厮混,她有那么多的国家大事要­操­心。真正的保姆是杨妃,这才是赵祯心灵深处让他感到温暖的真正的妈妈。

不知道贫民出身的刘娥到底在这几十年里读了怎样的圣贤之书,真正的做到了“君子抱孙不抱子”,她严厉,正史记载对赵祯“未尝假以颜­色­”,儿子连她的笑脸都没有见过。而且赵祯生病,患风痰,想吃海鲜,刘娥明明知道,可就是不给。最后还是杨妃看不过去了,她悄悄地私藏了一些,亲手做给小皇帝吃,并且哀叹:“太后何苦虐吾儿如此!”

这就是宋帝国中本应最幸福最优渥的少年赵祯的生活。现在他终于当上皇帝了,名义上的九州之共主,天下第一人,可他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他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没法保住,只能眼睁睁地被人夺走!

他最初喜欢的人是个民间女子,大乡绅、土豪级的人物王蒙正的女儿。两人怎样相遇不可考了,但能确定的是一定在皇宫内部。因为赵祯出不去。

赵祯爱上了她,据说这位少女“姿­色­冠世”,娇美温柔。想想看从小就被刻板的礼教所管束的孩子是多么的孤独,赵祯一但喜欢上了,就把她当成了心目中的最爱的人,理所当然的皇后。可以想象,这是单纯的喜欢,不带任何杂质的感情,唯其如此才真正的动人心魄,让小皇帝压抑住多年以来的恐惧心理,向他的母后坦露心事。

我要娶她。

可刘娥严厉拒绝,她的理由是,这个女孩儿“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她立即就把王蒙正的女儿赶出宫去,和儿子彻底隔离。赵祯难过,但无可奈何,最多他只能像宝玉那情悲叹,为什么女人总是这样的为难女人……可紧接着发生的事就让他悲愤伤痛,忍无可忍。

刘娥居然马上就把他的心上人嫁了出去,选的丈夫居然是她的前夫,名义上的“哥哥”刘美的长子刘从德!忍无可忍……可还得忍,母亲,你到底是我的母亲吗?!赵祯在心灵深处愤怒的咆哮,这股怒火一直压抑着,但他始终都没有忘。

10年之后,己升为洪州别驾的王蒙正出错了,他和父亲的婢女私通,生了孩子却不敢认,被婢女告到官府,这件芝麻大点的风流罪过立即就惊动了宋朝的最高层。特事特办,王蒙正被除名编管,削去一切官职发配岭南,皇帝亲自下令,不准王蒙正的女儿以国戚身份进入皇宫,其他子孙也不准再与皇室联姻。

少年一段情,十年仍未醒,只为当时酷,终老怨恨心。可是赵祯不会知道,这只是他的个人感情伤痛的开端……

公元1024年,宋天圣二年十一月十一日,仁宗大婚,娶以故中书令郭崇的孙女为皇后。

此前的大臣们不管多有能力、多有­性­格,但都稍逊文采。比如赵普,这是半部《论语》治天下的人物,再比如寇准、王钦若,再有才能,笔头上的功夫也实在一般。当然,是和他们的后辈相比较。

这一科的前三甲分别是宋庠、叶清臣、郑戬,之下排名是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哪一个都在宋史中大名鼎鼎,但真正文名最盛的,却是一甲第十名宋祁。

他是状元宋庠的弟弟,才华,单论才华要远远高出乃兄,当时的考官都把他定为了状元,可是伟大的刘太后知道后很不快乐,她或许是从人伦大防,或者家庭和睦出发?说了一句“弟弟的排名怎么能高过哥哥呢?”于是大宋排头站,小宋退第10,排名就此搞定。

状元没了,可小宋一点不在乎,他今年才26岁,什么都来得急。尤其是清寒人家出身,一跃进入罗绮丛中,富贵无可限量,怎一个销魂了得?从他开始,我们来见识一下,这时、还有以前、将来宋朝的顶级文人们都在怎样生活。

宋祁注重享乐,富贵温柔,是一位理想型的才子佳人。尤其是天生幸运,生在真宗与仁宗年间,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富足、最安宁也最开明的时代。他所享受到的人间快乐,是其它朝代,如汉唐时的司马相如、李白或者明朝的唐伯虎之流所望尘莫及的。反映在诗文里,就是一派“春日之酣乐,欢乐不晓天。”

不晓天,是说他及时行乐时的派头。他比寇准都奢华,寇准喝一夜酒,顶多是蜡烛浇满地,跘人几个跟头。他是喝完之后,让所有的客人都晕头转向,出门就昏倒。因为他也是用重幕把酒局包住,里边点上巨烛,歌舞弹唱,完全不计时间,直到散场时一拉开幕布——外面阳光普照……

所以他过的是贾宝玉的梦中生活——富贵散人,但好则好矣,了却未了,这方面真正的大师是他的一位前辈,两人无论是诗文,还是身世,都非常的相像。

当朝重臣,前神童晏殊。

此人凭着在真宗朝晚期的明哲保身以及稳重厚道,己经是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了,不久之后就会加封给事中。富贵比宋祁更富贵,闲雅比宋祁更恬淡,他早就不去追求纸醉金迷的表层享受了,他要的是富贵等级里的极品,即富贵得不像富贵。

可以在他的诗文中寻找,他曾经鄙视过另一位词人李庆孙,李氏写《富贵曲》时,用到“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也就是说以写金粉写字,以玉牌记名,真是很富,不过那是暴发户。晏殊自己的风格是:“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看不到半点夸富的词句,但优越闲散的生活活灵活现。

联想到现在,顶级的富豪之家,或者劳斯莱斯那样的名车,哪有半点张扬的地方,一切都温文而低调。这就是境界。但是说到底,他和宋祁都只在宋词中留名,没法独领风­骚­。

第一,他们所擅长的都是“小令”,这是从五代时起就流行的口语化词牌,­精­新明丽,短小动人,对言辞能力要求极高。他们也做得极好。但终究只是继承,最多是在原基础之上发扬光大,没有破格创新,另立一片新天地。宋词的经典“慢词”,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由那位终生潦倒,但­精­彩绝伦的人来推陈衍生。

第二,他们的文风太绮糜了,说到底就是五代南唐的遗风,花间派,追求极致的艳丽,纯粹的宫廷享乐风格。如果要比较的话,他们顶多就是早期的李煜。那么试问论­精­妙灵动,他们怎配与李后主并论?而后主的词都没法与唐诗相比,诗借古喻今,包罗万象,可以怀古、可以论政,也可以伤情,与之相比,这时的词还只是民间小曲。

所以晏殊等人的艺术,都只是在富贵的生活之中炫耀他们的优雅,抓着满把的金钱,玩命的表现自己多么的不在乎,多么的向往自由的生活,既又要富贵又要当散人。看穿了这一点,也就知道了他们的所谓成就,以及个人的人品高低。

文章映人心,要不违心才能动人心,在这一点上,有一个人做到了极致,他虽然没有富贵,却真正的做到了散人。所以他才是那个时代里的唯一。

林逋林和靖。

宋代数雅士,首推林和靖,其余诸子不过附会而已!就连苏东坡都包括在内,都是身站富贵岸,遥望彼岸花的人。

一个个都放不开眼前的名利,一生都在官职薪禄之中打滚。以坡仙为例,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叫嚷着“我要归隐!”但总是归不成,原因何在?

就像佛家所说——要想没有老、病、死,除非根本就不生。一语中的,想要归隐,你得先入世,既然己经入世,繁华罗绮缠绕,怎能说撒手就撒手?所以林逋最高,他根本就没有入过世。

他是一位真正的隐士。

提到隐士,先说年代。林浦生于公元967年,死于1028年,严格划分,他应该算是宋真宗朝代里的人。那么就有一个例子来对比——真宗朝紫气东来、金光闪烁、声震寰宇,看一眼就晃瞎,听一声就震聋的无耻大隐士种放。

此人应该说很有影响力,但我基本没提,因为我懒,实在没那么多的­精­力去写一个无聊、无用之人。此人姓种名放,字明逸,河南洛阳人。父亲是个小吏。从小学文,父亲要他科考,他不去,说学业没成不去现丑。长大之后,几个哥哥都弃文从武(有种说法,后来宋军西北战场的种姓名将,就是他们的后代),他则­干­脆带着老娘进终南山豹林谷的东明峰隐居。

隐得很有成绩,公元992年,陕西路转运使(省长)宋惟­干­向宋太宗推荐这位隐者,赵光义一听很有兴趣,立即下诏征种放进京。但老种没理这个茬,原因据说有两个。

第一,他妈说了,你想隐居就好好隐,结果连皇帝都找你了,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乖儿子,我要离开你,独自进深山彻底隐居;第二,说老种是想应征的,连官方给的路费都收了。但他刚想启程,他遇上了从秦州刚被贬官回家的好友张贺。张官人一语惊醒傻狍子,对他说:“死蠢,你现在去应召,大不了给你个县主簿或者县尉之类的芝麻官,还要脸不要?你马上装病,就是不去,这样将来的希望就会大大地了,这才是有面子有成绩的隐者。”

那个才最真,根本没考据,但可以看后面的事实。

到了真宗朝,果然名声在外,加上种放的脸皮己经超级加厚。刚刚咸平元年,赵恒刚登基,他老妈就死了,在古代双亲亡故,是所有做官人的噩梦,无论是谁都得弃官守丧,可种放就不同,他直接托人给朝里的翰林学士宋湜等(居然隐居到了和开封城的翰林成了朋友!)带信,说俺老娘死了没钱埋,你们马上帮我想辙啊!

结果宋湜不敢怠慢,立即联合两位文坛名人钱若水、王禹僻一起向赵恒上奏。说种放是先帝所看重的隐士,现在有了困难,我们出钱不合适的,不如您来掏,就可以显示朝廷是多么的仁德且有爱心啊……于是赵恒掏钱,然后召见,第一次赐官就是左司谏、直昭文馆,己经是宋朝的中级朝官。

这是什么概念,可以参照后来苏轼他老爸,三苏之首被征召时,也不过就是个县簿而已。是老苏的才华不够高?不,纯粹是招数不够好!

再以后,种放的官职火箭一样爬升,成为右谏议大夫,吃饭时以翰林学士西向、王钦若东向,知制诰西向下首、真宗皇帝南面正坐,他以客礼北向相陪,走路时可以和皇帝手拉手,家里的田产成千亩,收租时无偿动用官府驿站的工具……种种混帐事数不胜数,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只是请留意,这就是当时世间第一隐士的风范。

那么回头看我们的林和靖。

和靖生在江南,隐居在杭州西湖的孤山上。西湖自古游人如织,杭州更是东南形胜的大都会,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林逋一点都没有刻意地强求自己隐居的表面形式,一定要躲进深山。

他隐居极早,刚刚进入青年,就躲进了孤山。当时无数人为之婉惜,因为他少年成名,江淮之间文名卓著,本是一颗迅速升起,可在考场之上大出风头的未来学士。但是说隐就隐了,他“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但这样彻底,却没有半点的孤傲清高假作派,如果有人来看他,无论对方是薛映、李及这样的无名文人,还是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这样的大才子,他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本来嘛,隐居是我个人的生活方式,何必弄得神神怪怪,不近人情?

说到他的生活,世人传颂他“梅妻鹤子”,真是潇洒出尘得没法形容。尤其是那个年代,或者是整个人类早就有了一个共识——抛弃了人世间夫妻人伦欢乐的人才是难得的,于是就变成了圣人。就比如仁宗的老师之一崔遵度,此人以儒雅风采著称于世,理由之一居然是他酷爱弹琴,往往通宵不倦,以至于他老婆想见他一面都很难……那么是不是林逋这样终生不娶,荡漾在梅林之中,与仙鹤为友的人就更加的了不起了呢?

纯粹是放屁,林逋自食其力,在孤山种了300多株梅花,自己辛勤劳作,以出售梅花、梅子为生,那是怎样清贫辛劳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他写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夜黄昏。”的千古佳句,又是怎样的乐于清贫,甘于自守的­精­神!

是的,他也接受了真宗皇帝的赏赐,但宠辱不惊,连写诗感激皇恩浩荡都没有,更不去拍马屁,称颂皇帝封禅多重要,拜神多神圣。最后他死了,死后的待遇是杭州西湖的苏堤之上,建了三个“三贤堂”,其中两位是唐代白居易、宋朝苏东坡。

另一个,就是终生白衣的林和靖。

更有甚者,宋室南渡之后,杭州变成了帝都。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庙,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等完全迁出。可唯独留下了林浦的坟墓。而这也给林逋,带来了最后的祸事,南宋灭亡之后,有盗墓贼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墓中的珍宝必定极多。于是去挖。

可是坟墓之中,陪葬的竟然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支玉簪。

端砚与男儿,那是林逋自用之物,那只玉簪呢?终生不娶的林逋到底有着怎样的往事,才让他在青年时就灰心于世途,归隐林泉终老此生?

或许他的另一首以女子口吻所写的小词才是他的心声——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己平。

为林逋叹息,不如为他祝福,愿他在天上一切如意,能见到他一生怀念的人……但无论怎样,他再高洁出尘,也只是个人的情怀,清和淡雅之风敌不过刚烈直肠之辈。人类社会延续,一个民族的兴旺都离不开心怀天下的人的支撑。

这样的人,和他们的词,才是宋代文人的真正­精­华。林逋之后,一个真正的传奇正在默默无闻地耕耘,这个人的伟大,让后来以品评历代人物为己任,把刻薄当乐趣的南宋大圣人朱熹都称誉为——宋亡,而此人不亡,为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

但是这个人的生命,却起源于贫寒甚至是屈辱。以这时宋天圣二年为界,他拥有自己的姓氏才刚刚9年。在这之前,他姓朱,名说。

朱说是山东淄州长山县(今山东邹平县)富户朱家的儿子。从小就与众不同,家里有钱,可他喜欢的是读书,并且为了求静,主动上山去醴泉寺里寄宿,与山僧们过同样寂寥的生活,在晨钟暮鼓里苦读经书。

这是好事,相信朱家一定非常期待。富之后都盼着贵,宋朝开创了历代所没有的科考制度,士、农、工、商所有行业的子弟都可以通过考试去作官,这是一条光宗耀祖的正路。想来朱说本人,也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竟然不是朱家的人,而是苏州范家的儿子。他的父亲叫范墉,是宁武军节度使掌书记,也就是徐州军区长官的秘书。范墉先娶的是陈氏,后娶了谢氏,他是谢氏所生,即庶出,小老婆的儿子。出生第二年,他的父亲就死了,而谢氏夫人因为贫苦无依,只好改嫁到山东朱家。

事情很简单了,为什么会孤苦无依?难道范家没有产业?朱说不是儿子?另一个事实是,朱说只是范墉的第三个儿子,陈氏是大老婆,还有两个嫡出的儿子,怎么会容忍小老婆分家产。

朱说呣子是被赶出家门的。

屈辱袭来,不要说继父的养育之恩,也别说母亲的迫不得己,纵然那个时代还没有开始崎视改嫁,可朱说受不了。他身上流淌着另一个人的血液,并且在朱家他是拖油瓶的累赘,在范家他是被赶出家门的庶子,无论从哪方面讲,他的生命都是废物,毫无光荣可言!

他立即收拾行李,拜别母亲,徒步到外地求学,立誓必有所成,才回来迎接母亲。为了感谢继父多年的养育,还有母亲还需要朱家的照顾,他保留了朱说的名字。

一个传奇就这样开始了,生于忧患,甚至生于卑微,朱说的起点己经低无可低。

公元1011年,宋大中祥符四年,朱说来到睢阳应天府书院(今河南商丘县)求学读书。这是当时他最好的选择了,也可以说是宋朝对他的恩赐。

应天府书院贵为宋代著名的四大书院之一,共有校舍150间,藏书数千卷,师生云集,硕儒辈出,但完全免费。朱说的苦读生涯就此开始,关于他的艰难,史书中有如下记载。

他每天的饭只有一盆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吃两块,其它的还有几根咸菜、半盂醋汁,这就是全部。然后长年累月,千篇一律。终于有同学看不过去了,那是南京留守(市长)的儿子,给他送来了一些美食,但过几天来看,东西原封未动,都长毛腐烂了。

同学很生气,问他搞什么。朱说长揖道谢,说我己经习惯吃苦,一但享用,就怕以后无法再坚持了。同学释然了,可深层里的话却没法对人说。

君只管得一饥,可管得百饱?施舍之食如果我能嚥下,那么为何还要离开朱家?《孟子?告子下》上说,“……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可也没说要忍受­精­神上、出身上的折磨!

连那些都要忍耐,小小的口腹之欲又算是什么?有种人,以­精­神上的痛苦,为最大的痛苦,于是才会有气节这种东西的产生。

朱说更加勤奋了,别人赏花他看书,别人游戏他看书,就连皇帝到亳州朝拜太清宫,路过书院,每个人都争着跑出去看,他仍然看书。同学来拉他,他只回了一句:“将来再见也不晚。”

果然,第二年,他考中了进士,在崇政殿参加殿试,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真宗皇帝。从此开始了他崭新的人生。

这时是公元1014年,宋大中祥符七年,朱说终于可以回山东接回自己的母亲,并且为自己恢复姓氏。从此他姓范,名仲淹,字希文。

衣锦还乡,可要注意的是范仲淹的年龄,这时他己经27岁了。在现代还只是个小伙子,但在古时己经快步入中年。可他还没有娶妻生子,做什么都很晚,他的生命是朵彻底迟开的花。

他先是被任命为广德军(今安徽广德县)司理参军,负责讼狱、案件。再调到集庆军(今安徽亳州)任节度推官。推官,是幕僚职员。直到公元1021年,宋天禧五年,他才被调往泰州海陵西溪(今江苏省东台市),做盐仓监官。直到这时,才在历史上留下了他的的第一项业绩。

泰州近海,就是现代的黄海,煮海造盐是个大生意,可海水太大了,就会成灾。唐以前这里曾有过一条捍海堤堰,可是五代年间都抛荒失修了,进入宋朝,每年潮起潮落都大水漫城,连泰州府都被淹了,想想近海的村落,还有盐场的亭灶设施是什么模样?

范仲淹提议,要在通州、泰州、楚州、海州,也就是从今天的连云港直到长江口北岸近500余里的超长海岸线上重修一条捍海长堤,来护卫黄海近岸的百姓民生。

事是好事,也超级难做。与大海争利,比在内地挖运河也差不到哪儿了。范仲淹先向江淮漕运请示,漕运再上报朝廷,真的批准了。而且就命令他去做兴化县的县令,直接负责这项超级工程的运作。

时间回到天圣二年,就在这一年的秋天,范仲淹率领四州数万名民夫到海边围堤治堰。书生治海,当年即成,数百里长堤真的筑出来了,可其间的艰难险阻谁能想象?刚开始的时候就遇到过夹雪的暴风,紧接着就是一次大海潮,不仅毁了刚筑成的堤坝,就连民夫都死了100多人。一时间很多官员都认定这是天意,上天不许造这条堤坝,提议取消这项工程。是范仲淹力请,再加上同科好友滕宗谅的鼎力相助,才完成了这项造福沿海万民的伟大工程。

而这件事,也是伟大的刘娥皇太后当政10年间屈指可数的政绩之一。

谢天、谢地、谢人,范仲淹完成了,却并不居功,他记住了滕宗谅的友谊,并且从此互相扶助,终生不变。但这也成了他后来欲哭无泪的悲哀宿命——他身边的每一个朋友,不管是品德多么高洁的君子,还是能力如何超凡的高人,就比如这位后来造了岳阳楼的滕子京先生,都成了坏他大事的扫帚星。准确率百分之百,无一例外。

此后他被调回京城,做大理寺丞,成了一名京官,可以近距离接近朝政了。

范仲淹的人生开始了,众所周知他功在社稷,心怀天下,是宋代文臣的领袖,并且文学素养极高,尤其是诗词方面,远远超过了像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博学大家,几乎与苏轼并驾齐驭。但必须要提出的是,他还不是北宋文学史上开天辟地,划分时代的第一人。

那个人现在仍然还是一身白衣的士子,只有17岁,要再过几年,才能通过科考站在世人面前。但那时仍然不算他的经典时刻,他还没有变成后来那个劈破五代旁门,回归盛唐文章的伟人。他还只是个拿文章当敲门砖,去砸开富贵当官路的纯粹考生而己。

世所公认,他的经典时刻远在33年之后的公元1057年,宋嘉祐二年,那一年也正是宋朝不世出的大文豪苏轼进京赶考的时候,这人身为主考官,才扳回了延续近百年的浮滑绮靡,不知所谓的文风,让宋朝的文学上升到了可以与汉唐相比较的地步。

但是,我个人认为,对宋朝文风,同时也对这个人本身来讲,更为重要的经典时刻是在以这时为限的10年之前,也就是此人才有五六岁的时候。

他出生在公元1007年8月6日,宋景德四年六月二十一日,生于绵州(今四川绵阳),和范仲淹一样,他幼年丧父,三岁时母亲就守寡了,但幸运的是他有个好叔叔,一直照顾着他们,虽然清贫但是衣食无忧,并且从小读书。

接下来的幸运的决定­性­的,他回到父亲的老家吉安永丰(今属江西)后,有一个富而知礼的好邻居。这家姓李,长子李彦辅是他终生的朋友。李家藏书颇多,他可以随意借阅。五六岁时的某一天,他偶然在李家阁楼中发现一个破筐,里面积满了灰尘,可隐约露出了书卷的一角。

拂拭灰尘,书名展露,小孩子被惊得目瞪口呆,那竟然是一本《韩昌黎先生文集》——道济天下之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这是一个伟大的契机,让他从小时,还没有被科考应试彻底僵住灵识时就知道了世间还有这样雄浑厚重,讲究实理的文章存在,从而一生都念念不往,最后推行宋朝的古文运动,使有宋一代的文章没有完全被风花雪月等小情调所掩盖,拥有自己的历史风格和地位。

此人复姓欧阳,名修,字永叔。是上继柳宗元、韩愈,下启王安石、曾巩、三苏,为唐宋八大家中继上启下功盖两代的大宗师。

公元1024年,宋天圣二年终于过去了。回顾一下,它应该是个“纳新”之年——皇帝成亲、开科取士。皇宫内外都在添人进口。

而下一年,公元1025年,却是一个“吐故”之年。新人辈出,老一辈的名臣们却凋零将尽了。宋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玉清昭应宫使、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冀国公王钦若故去。

他终于死了,死得比寇准隆重、庄严甚至辉煌一百倍。请看他的待遇。首先他应该算是工伤,是在去传法院的路上突然得病的,回家后就再没起来。皇帝亲自去探病,赐白金五千两慰问。死后追赠太师、中书令,谥号为文穆,并且把他的亲戚、下属共20多人都恩荫作官。

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来,就连《宋史》都要强调一下:“……国朝以来宰相恤恩,未有钦若比者。”就算是开国宰相赵普,都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那么问题出现,现在的皇帝不是赵祯吗?不是还有刘娥吗?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奸­邪发这么大的善心?

为什么,凭什么啊?!

回答是当然有内幕,因为他实在是太可爱了。温暖贴心的王爱卿,他让每一个当权者都如沐春风,如沐甘淋,如下澡盆……反正就是一个舒服。

先说工作,他一上台就让刘娥呣子嚎啕痛哭、心满意足。那是他用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在赵恒手下工作时的详细记忆以及真挚充沛的感情,写成的《真宗实录》,来纪念这位刘娥的好伴侣、赵祯的好父亲、神仙的优良笔友、伟大杰出的皇帝。

这样,一个彼此诚信,亲如一家的气氛就做成了。紧接着王钦若全面展开他为官数十年,通晓宋朝官场上下所有关节的超级能力,来为啥也不懂的小皇帝解答疑难问题。

比如说读了一天圣贤之书的小皇帝问——犯私罪是怎么回事啊?

底下就一片沉默,王曾、鲁宗道那些人出于种种原因就是不说。只有王钦若正面回答。

“回陛下,很简单,私罪就是一些跟公事无关,可有失官体的事。比如说升官了应该向皇帝道谢、向长官道谢,可谢得晚了些;再比如上朝时咳嗽,或者把笏板掉到了地上,这都是私罪。”

­鸡­毛蒜皮的小事吗?可罚起来是很重的,会改官,也就是说降级。

那么为什么要轮到王钦若来说?­奸­邪之人抢着谄媚?别乱讲,私下怀疑人也是私罪……原因很光明正大,王曾、鲁宗道他们都是君子,君子必方且厚重,人家讲究的就是日常必须严谨,时刻严谨,不严谨就是罪!

而这在王钦若的心中就什么都不是,风浪见惯,他是寇准的敌人,当年做过的哪件事不比这些重要上万倍?所以他就直说了。后果也功德无量,从此私罪还是罪,但只斥责、罚款了事,再不必降级。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都是日常方面的,到了国家大事涉及安危的时候,王钦若的作用就更加鹤立­鸡­群。那还是在天圣二年,他正在病中,突然北疆传来警报,契丹人有了个小小的请求。说他们的草场在这段时间都秃了,能不能把我们辽国的牲口赶到你们宋朝的国境这边来啊?

几斤草料,一片草场的事,有什么大不了。但宋朝的全体朝臣都沉默了,每个人都想到了曹­操­写给孙权的那封信——约你一起到江东去打猎。两件事一样的­性­质,都是开战的宣言,是威胁,是挑衅,就看你怎么回答。让还是不让,关系到是和是战。

而且要注意,这是契丹可不是党项,比李德明借粮那次严重得多!

尤其是这时王旦、李沆、寇准都己经死了,想来想去,只剩下了王钦若,刘娥只好派人把他抬进了皇宫,问他怎么办。只见前朝老臣很随意,就回了两个字:“借它。”

刘娥更紧张:“北敌强梁,怎能放他们进关?”

王钦若摇头:“不借就是示弱,还不如直接借。”随后一笑:“这只是恐吓,一个试探罢了。请回忆,咸平年间契丹人每年都打进来,哪一次事先打过什么招呼?”

几句话解释得清楚明白,最基本的一点,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你说不借人家就不来了?刘娥只好听他的,大大方方地回复契丹,草场借给你们了,就在雄州一带,随时都可以进关。但就是这么奇妙,宋朝越大方,辽国越不好意思,这件事就此结束,辽国没有一头牲口靠近过宋朝的边关。

以上就是王钦若在仁宗朝的表现,可圈可点,但照样里外不是人。他居然是被活活气死的。

一切都源于英明伟大的刘太后所做出的那条食物链。即有事就询问王钦若——经过王曾的考查——经过曹利用审视——如果一切正常,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地狠狠瞪一眼,做最后的安检收尾。

看出门道了吗?王钦若其实就是个­干­活儿的苦力,下边有一大堆人在盯着他,时刻准备对他深挖狠批,斗倒斗臭。其中就以能用目光杀死你的鲁鱼头为主力。

于是王宰相的日子就非常难过了,得时刻看着别人的脸­色­,可仍然得不到的半点好脸­色­。时间一长,经过N多次哪怕说得对,分析得在理,也仍然被同僚们鄙视之后,他终于受不了了,发了句牢­骚­:“王子明(王旦)在日,你们也不这样。”

鲁宗道立即冷笑:“王文正(王旦谥文正)先朝重德,岂是他人可比?公既执政平允,宗道安敢不服?”硬邦邦地砸了回来,王钦若立即闭嘴。

义正言辞,正气凛然,把他给吓着了?笑话,当年活着的王旦,甚至寇准也没吓着过他吧。他根本就不是自觉得理亏,而是恨自己一时糊涂,怎么主动找抽?

他面对的是一群翻身作主人的君子。君子们骂人是有武器的,通常自己份量不够,就随时去圣人堂里挑。上至孔子等至圣先师,下到近朝近代的各位公认贤臣,谁都成。那例子太多了,可今天他居然主动把王旦提了出来,那是鞠躬尽瘁,累死也没怨言的人,他王钦若怎么能比?真是自己找死。

但心里一定有个话闷着——王旦归王旦,当年有他在,我也没话说。可你鲁鱼头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上句?只凭着你道貌岸然,还有那个所谓“诚实不欺君”的好名声?

这次对话以后,王钦若的日子更加难过了。君子们的温存是留给百姓的,君子们的恭敬是留给圣人和皇帝的,对于所谓的­奸­邪,就是要痛打落水狗,根本就没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一说。不过最后的一击也怪王钦若自己不争气,是他找死。或者说运气低了,踩到只蚂蚁都能跘一跟头。

宋朝宰相的任务不仅仅是帝国大管家,或者说要“调理­阴­阳,抚理万物”这样简单,还必须得时刻留意下面的办事人,以及有才华却没出身的仕子们。要举荐,让国家得人,让人尽其用,这才算合格。

看着很美,是个大肥差,不过要小心,举荐的背后就是风险。你推举的人出了什么错,都有你的份。王钦若就栽在了这上面。

他举荐的人叫吴植,是个标准的埋没型人才,被发掘之前不过是个县尉。但在王钦若的大力举荐之下,他终于得到了知邵武军的差使。邵武军不是天雄军、永兴军这样的大郡,但好歹那是个州府级的职位啊,昊植高兴,但转眼悲愤。

他居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病倒了。时也命也,怒也恨也!但一点办法都没有,第一病倒了就是病倒了,说什么也爬不起来;第二,他得到的是差使而不是官职!

这一点太重要了,这是宋朝太祖陛下独创的玩意儿,你是什么官并不重要,你得到了什么差使才最重要,而差使不等人,你不行,千百万个人都眼巴巴地盼着呢!眼看到嘴的肥鸭子要飞,吴值决定铤而走险。具体办法就是再找自己的举荐人想辙。

但首先要想好怎样摆平举荐人,要说他真是个人才,在重病之中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几十年前的旧事(王钦若科场舞弊案),知道用什么办法去打动王大恩人。

钱,别无他物。而且为了隐密,他还想到了另一个人,就是京城里的殿中丞余谔。这是他的好朋友,他请余谔为他先垫上黄金20两,并且找个合适的机会交给王钦若。怎么样,曲折周旋、灵动微妙,官场行贿术很到位了吧。

但计划多好,也得由人去实施。吴值、余谔、王钦若都倒霉在了这个实施人的身上。

这位吴家的大管家直闯进王钦若家里,不管什么人在座,更不管王宰相正在­干­什么,就直接喊了出来——王宰相您好,俺是吴值派来的。他给您带了20两黄金,20两啊,您就帮他把邵武军那个差使留住吧……您为什么瞪眼?啊,问黄金在哪儿?不在我手里,在殿中丞余谔余大人那儿呢,他是俺家主人的好朋友,这钱绝对差不了,几天之内就给您送来。您神通广大,就把事办了吧。俺家主人对您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啊……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干­嘛抓我啊——王老爷,我真的是吴值派来给您送钱的啊,您别不信!

众目睽睽,王钦若如堕冰窖。不必向左右张望,他都知道四周布满了怎样的眼光。心里是悲凉的,想不到自己聪明一世,竟然要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跟斗。

居然还是钱!受贿!

王钦若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接命人把这位吴府的大管家押送开封府,理由是——企图贿赂朝廷命官。注意是“企图”。

而盈堂的宾客,己经在瞬间变成了目击证人,片刻之后事情就升级了。开封府不再受理,改由御史台出面,因为事情涉及到了朝廷命官。真是大快人心,王钦若,王“瘿相”,几十年间人天共愤的大­奸­邪,还有什么比弹劾他更过瘾的事?

何况这次己经不是弹劾了,而是犯法。

御史台派出了著名的侍御史韩亿,加大力度,务必要做到了一击致命,彻底去掉这块毒瘤。但可惜的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行贿的初衷在吴值,买官的黄金在余谔,王钦若没摸到一分一毫的赃款,甚至在知道自己将被行贿时,就第一时间报了官。

如果说吴值是“企图”行贿的话,那么王钦若连“企图”受贿的机会都没有。你拿他有什么办法?所以最后千不情万不愿,御史台也只得如下定案。

判——吴值以行贿罪除命(此次任命作废)、余谔勒令停职、王钦若诏释不问,但追究他举荐失查之罪。可这个罪就实在太微妙了。它能让举荐者一起受牵连贬官罢职,也可能只是被皇帝小小的训斥一顿,怎样区分,完全看当权者的心情。

这时刘娥的心情非常好,王钦若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看上去真是君臣和谐,太后吉祥、王钦若吉祥,不过他们马上就后悔了。你不按牌理出牌,就别怨别人的无理手。

第二天宣诏,宰执大臣们齐集待漏院(上朝前的候车室),人人都知道王钦若又逃过了一劫,但不是每个人都敢怒不敢言。鲁宗道一脸怒气,直视王钦若,王瘿相自知理亏,低头不语。时间到了,众人出门上马,突然间一只老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过众人马前。鲁宗道突然大喝:“汝犹敢出头!”

突然暴笑,宋朝顶尖的宰执大臣们来了个轰堂彩,王钦若一下子脸如死灰。

纵然不是帝国宰相,也从来没有想过被当众这样羞辱!他居然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都可以喊打了……可有什么办法,眼前众怒难犯,数十年间的威福享用,都让他有口难言。

他不是寇准,从来都没有以一己之力去压服所有朝臣的胆量。当天,他忍了,无论怎样难堪,他都选择了上马,再次跟着这些人去上朝,正常工作。

说到底,他还是恋权的,但是奇耻大辱,终究让他受了内伤。他把自己气病了,加上去传法院的路上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就此谢幕。

回顾整个事件,还有王钦若的整个人生,让人有种非常连贯的感觉。即王钦若有了以前在真宗朝的­奸­邪事迹,所以在仁宗朝才会遭受羞辱。一切都顺理成章,甚至是天道好还,自作自受。但真的是这样吗?

纵观王钦若的一生,他的所谓­奸­邪事迹不外乎就是劝赵恒去“封禅祭天”,除此之外,后面的大建宫殿,圣祖下凡等把戏,己经是赵恒本人的原创,还有丁谓等人的努力,王钦若早就不是主角了。其实就以封禅的事来说,错的一方就只有王钦若吗?

“为尊者讳,为贤者隐”,这是古代作史,甚至作人的最高准则,于是就把赵恒的错给讳去了。平心而论,王钦若是劝了,那么你就一定听?当初还有人劝刘邦寻找六国后代,继续分封天下呢,刘邦为什么不听?这就是明君与昏君的分别。

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奸­邪,有的只有昏君。就像永远别怪儿媳­妇­不乖,从来都是你儿子不争气!尤其是找借口的,都是某某­奸­邪的错……这更是无能的士大夫表现。

何况就算上面完全是王钦若一人的错,宋史也对他太苛刻了。试问“盖棺定论”四字,讲的就是要给人以最后赎罪的机会,而一但该罪人以实际行动改过自新了,就要还他以清白和公正。那么回头看王钦若在仁宗朝的表现,他还是个­奸­邪吗?

正好论证上面的话,你是昏君,他才是­奸­邪,你是明君,他就是能臣。王钦若这种人,才是一面镜子,能照出皇帝的成­色­和本来面目。

王钦若并不是什么­奸­邪,他有大能力,也有大贡献,就算在真宗朝最危难的澶渊之役,他都远远地顶在赵恒和寇准的前面,这些不应该被世人所忘记。尤其是要明确一个概念,王钦若不论是好是坏,他都是以能力来侍逢国君。而不像那些君子们,就比如鲁宗道、晏殊之流,只以所谓的诚实、鲁直的态度来谋取上位(这个以后再说)。

宋史对王钦若有失厚道,在宋朝三百余年间璀璨瑰丽的文臣群落中,应该有他一席之地。

刘娥加薪记

王钦若死后,宋朝一连三年平安无事。翻阅史书,天圣四、五、六三年里发生的大事记载如下:

后宫有位张氏进封为才人;前太宗朝太子楚王赵元佐死了;医官院铸出了俞|­茓­铜人,并颁印《铜人针灸图经》;副宰相张知白死了,张士逊接替他;那位张才人进封为美人,但是马上就死了。还有就是在天圣四年的六月,开封城进了大水,平地水深数尺,数百人淹死。

除此以外,就剩下了一系列的刘太后加官进爵图。注意,是加她自己的官,进她自己的爵。

那么一个问题出现,刘娥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成绩,连带着给自己争到了怎样的待遇?好,再翻史书,一切都有明文记载。

先看待遇。

赵恒刚死的第一年,即宋乾兴元年,她没有任何举动,可以说是很尊重自己死去的丈夫,但也可以充分地理解到,那时丁谓正意气风发,宋朝没有她什么事;

第二年,天圣元年,刚过完年,她就立即规定把自己的生日(一月八日)定为长宁节,其庆贺的仪制规格和皇帝的生日乾元节几乎相当。并且以此为例,每年举行;再过4个月,她命令礼仪院特制了太后的行辇,名为“大安辇”。大安辇出行的规格,显赫到了如下程度:

龙直总54人,骨朵直84人,弓箭直、弩直各54人,殿前指挥使左右班200人,禁卫皇城司200人,仪卫供辇官62人,宽衣天武共300人。其他的侍卫诸司人等,完全向皇帝出行的护卫乘舆看齐;

并且在这一年,刘娥把自己的父祖三代都追封为王。其中从未当过官的父亲刘通为彭城郡王,她妈庞氏为越国太夫人,连同她那位“哥哥”刘美,以及刘美的家人、门人、仆隶也都­鸡­犬升天,在宋朝的王庭之上,甚至后宫之间随意出入;

截止到这里为止,虽然有点出格,但是也要注意到,这或许是刘娥不得己而为之。因为不管她之前在赵恒晚年神智失常时就怎样管理国家,但都隐藏在幕后,现在她是寡­妇­,儿子又太小,不给自己增加待遇,加码威严的话,能震慑朝廷,主宰天下吗?

所以就算过了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进入天圣二年之后,刘娥的行动就引起了宋朝宰执大臣们的不安。

天圣二年的九月,真宗皇帝的谥号、皇太后刘娥、皇帝赵祯的尊号都要举行受尊号册的大礼了。几经反复,真宗、刘娥所用的是纯金,小皇帝因为是第一次受册命,才勉强用了纯金,明文规定,以后都用涂金。

更严重的是,刘娥要求在例来举行顶级大典的天安殿进行她的受尊号册之礼。

彻底逾规了,那是只有皇帝才能拥有的特权,她一个才当了两年的太后,有什么资格像明目张胆的篡位一样的嚣张?

这时王曾站了出来,他像反抗丁谓那样来阻止刘娥。争执的结果是双方各让一步,刘娥的尊号在天安殿发册,在文德殿受册。没有真正的造反,但相信王曾等人一定是心有余悸。很明显,这只是第一次,以后会有无数次!

果不其然,就在当年的五月份,刘娥就想出了新的花样。她要求太常礼院为她制定新的皇太后礼服。如愿以偿,请看宋朝她之前的皇太后穿戴和她这时的对比。

延用赵匡胤开国时的开宝皇后制,皇太后穿祎衣,革带、青蟱舄(青黑­色­的鞋)、白玉双珮、黑组、双大绶、素纱中单、蔽膝、大带,首饰花十二株等。现在刘娥的是服朱衣,其余蔽膝、革带等都如衣之­色­,即都为朱红­色­。

朱红­色­,在宋代是皇帝的衣­色­。朱红以下,如绯­色­,即粉红­色­,是高等朝臣的象征。想像一下刘娥乘坐大安辇,在近千人的护卫中出行时,一身朱红,远望的臣民们看到她时,和看到一位当朝皇帝有什么区别?

但小不忍则乱大谋,考虑到刘娥的年岁(60多了),还有赵祯的年岁(15岁),王曾等人没再说多余的话。结果刘娥一步步地逼了上来,到了天圣四年的年底十二月时,她又有了新的招数。

这一次是小皇帝出面,赵祯对宰执大臣们说:“朕打算在明年的元日朝会时先率领百官为皇太后上寿,然后再去天安殿受朝贺。”

王曾等人立即急怒攻心,忍无可忍,刘娥这个老女人没完没了,一定要事事都抢在皇上的前头,无论如何都要取而代之!

可事情被刘娥自己给搅黄了。没等王曾等人说话,她抢先回复了一下自己的乖儿子。“陛下,怎么可以因为我的缘故使大朝会拖后举行呢?”

王曾喜从天降,立即跟上,“太后您说得太对了。陛下,您以孝奉母仪,提出了这个超级­棒­的建议,但是您的妈妈不忍心破坏国体,您还是听她的吧。”

刘娥瞬间冻僵,该死的谦虚,别看60多岁了,政治上还是不成熟!都选择打劫儿子了,还装什么伟大母亲?但是话己出口,实在没法挽回。眼看着这一年的机会又要白白地溜走……但别忙,她的名字叫刘娥,她有各种各样的上不得台面,但绝对有效的办法。

就像当年让宰执大臣们把亲人图谱都交上来一样,她私下里又耍了个小手腕。很简单,回宫之后对儿子一顿暴力(不是我乱想,宋史里说了,她从来没给过儿子好脸),随后仁宗陛下就颁出了圣旨,上面写的还是先为她上寿,然后再举行元日朝会大典。

举朝无奈,这一次,她真的得逞了,比皇帝还皇帝了。

那天的上寿仪式是宋朝所有忠于王室的臣子们的噩梦。赵祯身穿兖袍(未加冕),在文武百官还有契丹使者的面前,向刘娥行二拜之礼,向她跪献两杯酒,接着再由百官的代表(非宰相,是枢密使)向太后上寿,一切都结束之后,赵祯才能戴上兖冕,到天安殿去接受百官的朝拜。

综上所述,刘娥据大宋皇位仅有一步之遥,即她是在会庆殿中行使的人君之礼,而不是天安殿这个最正规的场合。而在实际上,她更是早就行使了百分之百的皇帝职权,大婚之后的赵祯只是个摆设。

下面再看她到底为宋朝做出了些什么贡献,值不值得她这样的牛气冲天。截止到天圣六年为止,把宋朝所有君臣的功劳都归于她一身,也不过以下几点:

第一,澄清吏治。

这件事名头超大,封建王朝甚至现代社会这都是首要问题。尤其是中国古代文明越昌盛的朝代里,这个问题就越急迫尖锐。因为以儒家为本位思想的国度里,法律永远存在,但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它不像法家,会严格得近乎固执一样的执法。法之外,还有天、理、人、情。

弹­性­太大了,于是法治就变成了人治。于是选什么人去执法,才是头等大事。

在这里要注意宋史对事物程度的名词掌握,比如说,它称刘娥是“澄清吏治”,而不是“刷新吏治”。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具体的改革措施。只留下了六条警告臣子不许贪污,否则严惩的诏书,以及一句训人的话。

那是她刚上台时,京西路转运使刘绰为了讨好她,说要把多余的千余斛粮食运送京师。可没曾想刘娥发火了,对他一阵冷笑:“你认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和鲁宗道吗?他们哪个是因为搜刮粮食多而升官的?”

但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刘娥不是个深宫里享乐型的太后,她知道天地间多劳则多得,一切自有定数。平白无故多出来那么多的粮食,一定是有老百姓被剥削了。能体查下情而已,但对宋朝整个官吏制度,如何防贪,又怎样养廉,没有半点用处。至于下面所说的,在她的这种倡导之下,宋朝涌现出了范仲淹、王随、张伦、薛奎等一大批廉吏的说法,更是荒谬可笑。

以范仲淹的身世、个­性­和修为,他在任何朝代里都是廉吏,与刘娥有什么关系?其他人如薛奎,早在真宗朝就有“薛出油”的外号,跟鲁鱼头一个德­性­,更是君子慎独,修身齐家的人物,与外界的所有潮流都保持距离,维持自己的人格的独立,这是他们最起码的本能。

由此可见,刘娥的所谓“澄清吏治”,根本就没把脏东西洗­干­净;

第二,重视水利。

这是千真万确的功劳,不管刘娥有没有亲自下河堤挖过一锹泥,在她治理下的宋朝终于在天圣五年,把从宋真宗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起,在滑州(今河南滑县)西北天台山旁决口的黄河给堵住了。并且还有范仲淹在黄海一带所修的五百里捍海长堤,稍后还有灌田千顷的舒州吴塘堰等大型水利工程。

但这时不再是史前时代了,这9年的洪水也没到淹没全国,民不聊生的地步。所以刘娥就算变成了大禹,也没有当国王的功劳;

第三,完善科举。

赵恒晚年停止的科举重新开始了,而且还增添了武举人这一项,算是对宋朝太祖陛下的老同行们网开了一面。很仁慈?的确相当好,并且还兴办了州学,赵祯的老师孙奭在兖州建立州学时,她下令赐给学田,从此成为学院的私有财产。

但是这些顶多都只能算是“仁政”,给人民的一点甜头而已,当年王莽篡汉时把太学(国立大学)扩大了几十倍,也没见天下人服他。

还有第四项,这一项才勉强算是有些创新,不过仍然太勉强。

第四,发行交子。

交子就是宋朝的钞票,是中国历史上出现最早的流通意义上的纸钞。它的前身有汉武帝时期的“白鹿皮币”和唐代中期的“飞钱”。

白鹿皮币纯粹是个拍脑袋应急想出来的东西,当时汉武帝对匈奴连年开战,打得游牧民族不停地搬家,连带着自己的国库也都被洗白。为了有钱花,他除了使用“白金币”(银和锡合铸的)外,又把宫宛中养的珍稀白鹿都宰了,每一尺见方的白鹿皮为一币,每币的流通值是40万钱。

这就很明显了,完全脱离了皮币的本身价值,最后只能成为王侯贵族间互相送着玩的“贡赠之礼”;

飞钱,唐朝的商贸业务很发达,商人就变得很烦恼,带钱出去办事简直就是场噩梦。因为无论是金子、银子还是铜钱,那都重金属,只要上到了一定的数目,就重得吓人。这时伟大开明的唐朝有了创举,政府出面开具出写着金额多少和存钱地点的凭证,然后商人带着上路做买卖,可以在异地提款购物。但创举不彻底,飞钱本身不介入流通,没有货币的职能,说到底只是种汇兑凭证。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纸钞。

接着时光流转,五代十一国时没吃没喝,这些就都成了往事。进入了宋朝,纸钞终于出现在了货币最混乱、最粗糙也最庞大的四川。

先明确一个概念,这个发明创举完全不是因为发展太快,繁华过度的需要,而是一个很难看的不得己。

天府之国进入宋朝之后,应该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后蜀时期差多了,赵宋官家对他们很残忍,可是川人自古坚韧,他们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发展壮大,其结果就是卡在了货币流通这一关上。

当时四川别说金子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都被赵匡胤兄弟十几年如一日的搜刮进了开封城。迫于无奈,他们只能使用铁钱。于是灾难出现。一铜钱兑换十铁钱,每1000纹铁钱的重量,在小铁钱是13斤,大铁钱就是25斤,当时买一匹布所需铁钱是两万纹,好了,算一下是多少斤呢?

大约500斤……请问这日子还能过吗?

于是聪明的川人开始自救,民间自发形成了“交子铺户”。简单地说有点像现在的银行,有人把钱存进去,就能开具出一张刷着红黑两­色­的店铺和市民共同牢记的,相当隐秘的记号图案,以后就可以凭票取钱了。

但是和现代存折不同的是,交子铺户不给你利息,你得经它3%的保管费。

弊端也跟着出现,这玩意儿太诱人,一张纸就相当于一座山那样高的铁钱,于是不管商家怎样费尽心机作出密码图案,都被成功仿制。多简单,这东西就算再难,也没有仿制古画那么废神吧。于是打官司,追逃犯,整个四川­鸡­飞狗跳。

但办法仍旧是好办法,铁钱的问题也一定得消除。这时川人盼来了他们的救星——张咏。这位宋史中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在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开始,命成都16户富豪连保主持,用统一的纸张、统一的印文印制交子。上面的密码变得超级复杂,因为是16家铺户联合签署,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独特标志。此外再加上张咏治蜀的巨大威慑力,交子终于开始顺畅流通。

可是张咏不会长命百岁,他离开四川之后,交子再次出现危机。终究是民办的,伪造高手杀之不尽。这时刘娥开始接手,她在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下令在成都设立交子务。开始官办交子。官交子与私交子的区别有三项。1,官交子上盖有益州(即成都)交子务和益州观察使的官印;

2,取消以前一张交子面额巨大且随意的填写法(千贯、万贯随便填,与你当时存进去的数额相当),变成每张都有面值,比如一贯、五贯、十贯,彻底变成了现钞;

3,设立官方准备金,每造一界(即一批)交子,备本钱36万贯,每一界以两年为期,到期兑换。

这就是刘娥对她家乡的贡献。综上所述,清楚明白,她仍然只是在原基础之上的改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独创,完全可以肯定,要是张咏早有这份权力,这事根本就轮不到她。

她对宋朝的贡献除以上这四点之外,还有一条,但那要到她死的前一年才会做出。可也只是增设了一个官方的衙门,很有用,但说到底仍然只是恢复了她公公赵光义的一个陈年老主张。如果一定要强调她是多么的了不起的话,还有一个可以真正称道的事情。

她把她丈夫赵恒拜神的行动彻底中止,把宋朝从鬼魅横行的荒唐世界里拯救了出来。但也要看到,她只是不再玩了,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对。

好了,可以总结了,以上这些功绩,如果换成一位男­性­皇帝的话,顶多只是个中等偏下,很平庸的守成之主。只配战战兢兢的小心过日子,哪来的什么资格来篡位逼宫一样的每天闹人?但是她就这样做了,并且时光流逝,进入宋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这女人变得急不可耐,某些异样的影子在她身上闪现。

天圣七年是一道分水岭,从开头到结尾,充满了争斗、贬官、失火以及死亡。名臣贤相一一凋零,宋朝元气大伤,这从当年的第一个月就开始了。

一月,枢密使曹利用罢,后贬房州安置,为宦官所逼,途中自尽。

相当凄惨,看一下他犯的是什么事。居然是被迁连的,他的侄子在赵州横行不法,最恶劣的行为是身穿黄衣,在大醉之后跑到街上,命令军民人等都对他高呼万岁,跪拜行礼。而在事后追查,该侄子承认了,这事是他伯父曹利用让他­干­的。

书面证据确凿,曹利用犯了大逆之罪。这可真够瞧的,按说只有杀头,杀他全家全族的头才算罪罚两清。不过这事儿有先例的啊,寇准曾经亲自穿着黄龙袍骑着马上街到处跑,不也什么罪都没有,只被当时的宰相王旦写信臭骂了一顿吗?

为何到了堂堂的枢密使大人,连任了己经近15年的枢密使大人这里,就变得这样严重?

一切要从办案人是谁讲起,那是当今太后刘娥的贴身太监罗崇勋。罗崇勋、甚至整个深宫都己经是曹利用的死敌。

现在介绍关于曹利用之死的宋史官方说法,以及一般史评者的评论。

宋史说,一切都是曹利用自找的。他太不知进退,太骄傲、太愚蠢。他是对国家有过大贡献,但国家对他回报更好。在真宗朝,他得到了顶级待遇,赵恒死的那一年,他是左仆­射­兼侍中、武宁军节度使、景灵宫使,皇帝亲自下诏,他和开国元勋曹彬一样,每年给他公使钱一万缗,并且上朝时,他班列于宰相之上。

作为臣子,还有更高的待遇吗?除非是再封王、建九锡、剑履上殿、称拜不名了……不过那是曹­操­。之后宋史宣称,曹利用就开始了神经错乱,倒行逆施,强烈要求死得尽量难看了。

天圣七年是一道分水岭,从开头到结尾,充满了争斗、贬官、失火以及死亡。名臣贤相一一凋零,宋朝元气大伤,这从当年的第一个月就开始了。

一月,枢密使曹利用罢,后贬房州安置,为宦官所逼,途中自尽。

相当凄惨,看一下他犯的是什么事。居然是被迁连的,他的侄子在赵州横行不法,最恶劣的行为是身穿黄衣,在大醉之后跑到街上,命令军民人等都对他高呼万岁,跪拜行礼。而在事后追查,该侄子承认了,这事是他伯父曹利用让他­干­的。

书面证据确凿,曹利用犯了大逆之罪。这可真够瞧的,按说只有杀头,杀他全家全族的头才算罪罚两清。不过这事儿有先例的啊,寇准曾经亲自穿着黄龙袍骑着马上街到处跑,不也什么罪都没有,只被当时的宰相王旦写信臭骂了一顿吗?

为何到了堂堂的枢密使大人,连任了己经近15年的枢密使大人这里,就变得这样严重?

一切要从办案人是谁讲起,那是当今太后刘娥的贴身太监罗崇勋。罗崇勋、甚至整个深宫都己经是曹利用的死敌。

现在介绍关于曹利用之死的宋史官方说法,以及一般史评者的评论。

宋史说,一切都是曹利用自找的。他太不知进退,太骄傲、太愚蠢。他是对国家有过大贡献,但国家对他回报更好。在真宗朝,他得到了顶级待遇,赵恒死的那一年,他是左仆­射­兼侍中、武宁军节度使、景灵宫使,皇帝亲自下诏,他和开国元勋曹彬一样,每年给他公使钱一万缗,并且上朝时,他班列于宰相之上。

作为臣子,还有更高的待遇吗?除非是再封王、建九锡、剑履上殿、称拜不名了……不过那是曹­操­。之后宋史宣称,曹利用就开始了神经错乱,倒行逆施,强烈要求死得尽量难看了。

幸福的太后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太后各有各的不幸。往前数,汉朝的吕太后最大的不幸是自己的儿子不像她那样狠毒,而她的吕氏家族也没超强的人物来安排她的后事。结果她的坟几十年后就被挖了,尸体也被拖了出来再见天日。

往后看,清朝的慈禧太后的遗憾是没法长生不老,享受的时间实在还是太短了!相比于她们,宋朝的刘太后就显得琐碎了点,她的生活里充满了点点滴滴的不如意,不太疼,但实在太烦了。

其中就有枢密使曹利用大人对她的不尊重。

话说真宗赵恒死后,曹利用的地位更加上升,尤其是丁谓倒台、李迪被贬、寇准死亡之后,他就是宋朝当时资历最老、威信最高的超级重臣,地位尊崇到了连刘娥本人都不直呼他的姓名,而是叫“侍中”,并且宋史特意强调是每次都这么叫。

可曹利用的反应是——心不在焉。他在垂帘前与太后应答时,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敲打自己的带鞓。这就是个行为艺术了,前面说过,朝堂之上打个喷嚏都是“私罪”,那么现在这个有意识的行为怎么论呢?当时曹大佬在帘外随心所欲,帘里的事情他半点都不知道。

有内侍手指帘外,轻声说:“太后,先帝在时,曹利用怎敢这样无礼!”刘娥默默地看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但这只是在领导心中的印象分被扣了,远不至于让刘娥当场跳起来抓狂,据说真正让太后陛下无法忍受的是她在发现曹利用不恭之后,又发现了此人还对她不忠。

当然,也是在她的忠实、勤劳、积极要求向上的太监群落的帮助下。

话说人人都有欲望,太监也一样,具体的东西就不说了,因为相对来讲,宋朝的后宫己经相当的­干­净。只说太监的主要癖好之一——爱钱、爱权。

他们也只能爱这些了。

于是刘太后就时刻被讨职、要钱的呼声所淹没。但是非常的遗憾,宋朝的规矩实在太严密了,别说是太后,就算是皇帝想要点什么,都极其的费劲,从第一代皇帝赵匡胤开始,就己经被赵普恶搞过了。

那时赵匡胤心血来潮,命令内侍给他做个竹编的小筐子,感觉就是金银玉器看烦了,回忆一下以前的纯朴岁月。但是命令发布下去了,一天天甚至一个月都过去,堂堂的大宋国王就是等不来一个小竹筐子!

赵匡胤大怒,叫来内侍大骂,就差­干­掉对方大门牙,可内侍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制度上,然后就顺藤摸瓜抓到了宰相赵普。都是他定的臭规矩,宫里要什么,都得经过超多个部门来审查!于是换赵匡胤怒视大管家。可赵普很放松。

他说,这不是针对您的,是防备您的后世子孙变­操­蛋。比如说隋为什么亡国?穷奢极侈。那么皇宫之内无论要什么都得层层审批,而且耗时超长,请问皇帝的兴致还会那么高吗?

赵匡胤大喜,高,实在是高!于是此规矩成立。这时就换成刘娥受罪。无论她想升谁的官,给谁发钱,都得经过N多道部门审批,政事堂或者枢密院都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具体到个人,就是王曾和曹利用。

这时就出现了些小区别。刘娥发过来的条子,只要是乱升官乱发钱的,他俩基本都不批,一律驳回。其中王曾特别狠,百分之百没商量,最后逼得刘娥都搞小动作,得趁着王曾请病假没在班上,才紧急命令中书省签署她前夫刘美的女婿马季良提长龙图阁待制的诏书。

但是曹利用就不同,一样的铁脸对白条,可是渐渐的太监们发现了个小秘密。就是条子被驳回来后,偶尔再送去一次,曹利用也会发善心,批上那么一次两次的。好了,坑就是这样挖出来的,曹利用噩运临头,请看太监们的智慧是多么的细腻动人。

太监们悄悄地对刘太后说,太后请专心看个小戏法。于是像平常一样送白条进枢密院,结果被曹利用照例踢出,接着就稍等了一两天,再送去,奇迹发生了,曹利用批准。

刘娥大为惊奇。可是太监们的神奇还在后面,他们讲了个内幕——太后,您知道曹相公为什么又批了吗?是俺们走了个后门,先去他府上,拜托了他家老太太,这事儿就办下来了……刘娥大怒!

以前显得有多忠,这时就感觉有多­奸­。曹利用形象尽毁,可自己仍然蒙在鼓里。他对太监更狠了,最严重的一次就是把太后的红人,大太监罗崇勋除去冠巾,痛骂一顿,让皇宫内外都震慑在枢密使大人的雷霆之下。按说这样就足够了,但曹利用的威风还不止这些,他在某些公开、经典的场合里,甚至能和皇帝平起平坐。

每年春天,宋朝皇宫内院都要举行赏花钓鱼之宴,君臣同乐,都在御苑水池边垂钓,就以各人钓上来的鱼入席,既风雅又有趣。但是更有规矩。比如说皇上还没有钓到鱼,臣子虽然得鱼但不得起竿,皇上起竿时左右人等以红丝网兜鱼,然后臣子们才一切随意,钓到即起。

可这一次,小皇帝赵祯起竿后,某位新提升的翰林学士紧跟着就要起竿,身后突然有人喝到:“侍中未得鱼,学士竿未可举。”于是大家只好等。只见满场人等注视,曹利用悠然自得,好半天终于钓到了鱼,就见内侍们居然也用红丝网兜起!

综上所述,宋史中不厌其烦林林总总,大小事件完全记录,中心思想就一个——曹利用该死,完全是他自己找死。朝廷怎样对待他,都是罪有应得。

于是他侄子喝酒闹事的小勾当就让他全家丢官流放,他本人的流放地超级经典,进入宋朝,什么人最危险、最敏感,都会被扔到那儿去——房州。从柴荣的儿子柴宗训开始,到赵廷美都死在那儿,曹利用比他俩差点,没活着到达房州,他在途中就自杀了。

谁让押送他的人是太监杨怀敏,审他案子的人就是大太监罗崇勋呢?

回顾一下他的罪名吧,这也有利于我们认清给他定罪的人。比如说刘娥的本来面目。

他的罪没有一项是拿得出手的,都是些私罪(与太后对话时手敲带鞓)、陷害(太监版曹府批条子)、不谨慎(骂太监。但那是很大的事吗?何况当时有个内幕,是罗崇勋犯了事,刘娥下令把他送到曹利用面前,要侍中大人教训一下的),只有他在赏花钓鱼宴上的表现才稍微算得上是个罪名——偕越。他非臣子之礼。

不过那不是正规的场合,是宴会,尤其宋朝的宴会往往就是不讲君臣之礼的。

一切很明了,曹利用是个政治牺牲品,一个没有心去争什么,但心太粗,让有心争的人受不了的人。以宋史的官方评价,就是他的列传中最后的四个字——“天下冤之。”他是冤枉的;以一般史评者的论调,就是曹利用真傻,寇准当年骂对了,真是个傻大兵。在他之前,有那么多比他牛得多的人都死在这上面,就比如寇准、丁谓,他还是要犯,智商啊,真是人傻没办法!

说得都对,但都片面。他的死与历史进程有关,要把天圣七年里发生的另一些事结合起来看,才能真正明白他的死因所在,还有那个历史进程是指什么。

一月份曹利用死,六月份王曾罢相。其理由是相当的“合法”,不过任谁都知道,那完全是恶搞。宋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六月二十日,开封城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那座“自开辟以来未曾有之”的超级宫殿,倾宋朝全国之力,昼夜施工,不计成本,前后共历时6年才营造出来的“玉清昭应宫”突然被雷击起火,3610楹宫殿,连同着里面存放着的“天书”副本,都一火焚之,最后仅剩下了两座小殿,其余的全部烧成了灰烬。

这是地道的天灾,可是在中国自古以来深信不疑的“天人合一”理论的笼罩下,宰相罪责难逃。王曾负有“管理不谨”之罪,被罢相出京,到兖州任职。

这才是玉清昭应宫被烧事件的真正灾难式的后果,可笑一般的史书里却在强调着另一件事。即刘娥事后对大臣们哭诉,说“先帝力成此宫,一夕延播殆尽。”意思就是要重修。然后枢密副使范雍先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不如全烧尽了。”刘娥一脸愕然,范雍再火上浇油,说这完全是天意,当初修它就把国力耗尽了,现在再修,小心百姓承受不起,会出大乱子。

然后刘娥就知错了,显得范大人高风亮节,忠于社稷,真是忠臣啊君子啊,要万代歌颂他……哪儿跟哪儿?与那个历史进程比起来,玉清昭应宫算根毛?它顶多是座宫殿,可不是老赵家的万里江山!

天圣七年,刘娥要篡位。

要做到这一点,她就必须得拔掉两根最大的钉子——大宋朝东西二府的首席长官。这两个人一个资格太老、­性­子太傲(曹利用),根本不可驾驭;一个­阴­奉阳伪,表面上和刘娥一条心,从开始时就一起合作扳倒了丁谓,再替她打理国家,井井有条(王曾)。但只要刘娥稍微有一个越轨的迹象,他就会立即变脸,从同盟变成冤家,在7年里搅了刘娥太多的好事。

于是在天圣七年,半年的时间之内,两位顶级大臣就都被清洗。一死一贬,层次井然。时间进入了七月份,刘娥的快乐日子到了,一切迹象都表明,她可以为所欲为,就连上天都站在了她一边。因为那个比王、曹加起来都让她头疼的宋朝伦理总护法也死了。

鱼头参政鲁宗道,他仅比曹利用晚死了一个月。新年伊始,二月份,鲁宗道就因病逝世。这实在是去了刘娥的心头大患。回顾他的生平,有些事必须得单独提出来论述。那就是“刘娥加薪记”里关于她怎样伸手要待遇时的最经典一幕。

话说那时有一天,刘娥突然问了鲁宗道一句话,“爱卿,你说唐武后是什么样的人啊?”

这句话太有讲究了。第一,唐武后,武则天,据考证这应该是刘娥的心中偶像,她念念不忘这位女人中的神祇。而她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和武则天当年称帝之前是多么的像啊——丈夫多病早死,死前就己经参与政事;儿子太小,自己手掌大权,天下事随她予取予夺。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就不能再复制一下女人的辉煌呢?!

可是要复制,就少不了一样东西。支持者。唐武曌陛下当年篡位成功,是有一大批忠实追随者的,其中文武皆备,如名将李世勣、宰相许敬宗、名臣王孝杰等等等等,那么她刘娥有谁呢?

所以才有了第二,即询问鲁宗道。

鲁宗道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在真宗朝,他只是户部员外郎兼右谕德,辛勤工作,忠心耿耿,让皇帝都亲自手书“鲁直”二字在墙壁上,也不过就是提升到了左谕德、直龙图阁。

右变左而已,可在仁宗朝,他一跃升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直接就变成了副宰相!这是怎样的知遇之恩哪,按说他应该为知己者死,刘娥让他怎样死他就怎样死了。尤其是这时面对太后的关于“武后本质”的询问,这是赤­祼­­祼­的暗示,我要当武后了,请问鲁参政,您想做许敬宗吗?

却不料热脸贴上了冷ρi股,鲁宗道冷冷地回答:“武后乃唐之罪人,几危社稷!”唐朝的天下差一点就毁在她的手里!

刘娥顿时默不作声,她搞不懂她的死鬼老公、瘸腿的公公、暴死的大伯父都给了这些人什么好处,她都为宋朝­操­劳近20年了(赵恒晚期她当家),居然还是养不熟他们!

但是不急,细节决定成败,地方往往会影响中央。突然有个叫方仲弓的小臣上书朝廷,提出要为太后建刘氏七庙。

这才是真正威胁到了赵宋王朝的致命一击!

七庙,即三昭三穆,加上太祖之庙,合而为七,用以祭天祭祖。那是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去做的事。而立七庙,也正是武则天当上皇帝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当年她以父亲武士彟为太祖孝明高皇帝,又尊西周的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武氏子弟如武承嗣、武三思等都封为王,姑姐都封为公主,天下所有武姓人氏一概免除赋役,这些特权之后,她在洛阳设立了武氏七庙。

同时,长安的李唐太庙被降格为享德庙,继续供奉唐高祖、太宗、高宗的神主牌位。然后周才正式替唐。并且稍微知道些唐史的人,也都会明白刘娥正在做什么,就连这个提议立七庙的方式方法,都在照抄武则天。

当年武周载初元年九月三日,也是由一个七品芝麻官、侍御史傅游艺率领好几百个关中父老到长安城上书请愿表决心,要求武则天自己当皇帝,改唐为周,让当时的现任皇帝李旦改姓武。那么现在的问题就简单了,立了刘氏七庙之后,小皇帝赵祯怎么办?

叫刘祯?

这些刘娥都不管,孩子,你姓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永远爱你……她直接在丈夫的朝堂之上问宰执大臣们,立刘氏七庙,你们看怎么样啊?

没人回答,当时王曾在场,曹利用也还没死,但都牢牢地闭上了嘴。多简单,这是彻头彻尾的篡位宣言,能问出这句话来,就是在翻牌比大小,小心一个应答不对,立即人头落地,朝堂变刑场,古往今来有太多的政变都是以这一幕开场的。

但是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危难中还是鲁宗道站了出来,他反问:“立刘氏七庙,如嗣君何?”您把您的儿子怎么消放?

归根结底一句话,天下还是赵家的吗?赵祯还是皇帝吗?史书记载,当天刘娥再次沉默,然后众人就都散了。该­干­嘛就­干­嘛去,没有下文,没有后果。就像一句家常话一样。那么我们的心情就应该和当天走出朝堂的王曾、鲁宗道们一样了。

迷惑不解。刘娥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外面没有刀斧手,你就想让全体大臣都投降?甚至鲁宗道跳出来反对,连一个刘氏同党紧跟着还击都没有,这就是要篡夺赵氏江山了?还是说刘娥太爱她的小儿子了,看自己己经年过60,早晚要升天,所以才说反话,来试一下宰执大臣们的忠心?

有点恶搞过了份。真是这样,就未免太亵渎刘太后的伟大了,她不是伟大的妈妈,而是伟大的女王。紧接着她就又往前迈了一步,某一次皇室大游行,是去慈孝寺上香,刘娥又一次提出要让自己的大安辇走在皇帝的玉辂之前。

大安辇很大了,比起那辆从唐太宗时起,就一直延用的玉辂差不了多少,再加上刘娥也同样是一身朱红,试问宋朝的子民们相隔至少150米(宋开封城内的御街全长近八里,宽200余步。一步5尺,即为1000多尺。宋一尺换算今天30.72厘米,即御街之宽至少307米)的距离,要怎样才能看清楚哪位是皇帝,哪位是太后呢?

他们要向谁欢呼?!

还是鲁宗道站了出来,照例没多废话,就问太后您知道您是个女人吗?知道您出身很矬,但孔子的话知道不?

“­妇­人有三从,在家从父,嫁从夫,夫殁从子。”

书上这样说,您看着办吧。

天大地大,历史发展到宋朝,早就是孔子最大了。刘娥啥话也没有,只好乖乖地守规矩,让大安辇走在了玉辂的后边。

以上就是鲁宗道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事迹,是不是显得刘娥更加的不着调呢?没把握的事儿总是往上抢,纯粹是主动找抽,每次都被抽得乖乖听话,真是太丢脸了!

但事情到了天圣七年的七月间,这些行为才有了答案。她当时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只有对手没有帮手,所以才有了后来­干­掉曹利用、赶走王曾,这之后她要做什么,才能有所余地。第一步,就是立一些资历尚浅,并且非常机巧可人的宰执大臣。名单如下:

首相吕夷简、次相夏竦、薛奎;枢密使陈尧佐。

一代名相吕夷简终于登台,登得实在很艺术,人生里最关键的一步,他竟然玩了个似缓实快的招数。一年前,次相张知白死了,当时王曾推荐他,曹利用推荐张士逊。按说王曾主管东府系统,就算张士逊的资历比他高,也一样挤不动他。但吕夷简却主动对太后、皇帝说。

“张士逊事上最久,且有纯德之美,当先用。”

于是就先用,结果张士逊只­干­了多半年,就跟着曹利用一起下台。而吕夷简只付出了近200天的光­阴­,就骤然直升东府首位,并且在太后的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薛奎,关右人,简单说来,在忠义道德等­精­神层面上,他是鲁宗道的微缩型翻版,而在办实事上,他比鲁宗道强多了。他之前的本职是龙图阁学士、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事,各种政事都是行家里手。于是宋朝的权贵们的噩梦就做得更多了些,鲁鱼头之后,又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薛出油”。

陈尧佐就是澶渊之役时提议赵恒逃亡四川的陈尧叟的二弟,但弟弟与哥哥截然不同,尧佐是一位清官、能臣,他的事迹中充满了清廉与倔强,连他的诗文都与此时宋朝盛行的绮靡香艳不同,是一位响当当的好男子。

至于次相夏竦嘛,一切就不好说了。此人博学多才,科考时正好和陈尧佐一届,主考官事后都说,论才学他比尧佐要高,只是因为年纪小了些(17岁),才有意的压了他的名次。但才学以外,就一切非常微妙了。他的故事太多,后来仁宗没能扭转宋朝的吏治,让问题逐年叠加,一直压到了神宗朝,来了个问题大暴发,里面就有他的功劳。

综上所述,不论忠­奸­,刘娥都把宋朝的最上层官场来了个大换血,接下来她的心就安定了,去做什么,应该有了些把握。

年底十一月,宋朝举行郊祀天地大典。郊祀天地,其实就是小型的封禅之礼,一样要建祭坛,献牲礼,隆重庄严的程度要远远超过每年元旦日的大朝会。可以说,是一年之中最神圣的一天。

更是皇权凸现的最显著的一天。

可是小皇帝突然宣布,他要像长宁节(刘娥生日)一样,先率百官到会庆殿为皇太后贺寿,然后才到天安殿受朝。

此言一出,满朝沉默。您真是孝子,我们无话可说……每个人都清楚,这跟长宁节上寿的本质一样,都是刘娥在背后指使,那么争也是白争,并且争了也争不过。曹利用、王曾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还做什么呢?到时候随波逐流,一起跪倒磕头就是了。

这正是刘娥要的效果,沉默是金,闷声发大财,等哀家变成了寡人,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可是且慢,宋朝建国至此己经69年了,共三代君主,一以贯之的善待天下士大夫,尤其是被五代乱世所损伤的文章道德正气早己恢复,人间早己不是纯粹的唯利是图的世界。

作养天下士子,士子自然有报。有宋一代,烈士不断,直到崖山覆没时,穷途末路仍然忠贞不屈,这就是因果。赵匡胤比朱元璋就高在了这里,像明朝,皇帝对臣子暴虐,结果臣子们也德行败坏,承平之日可以在朝堂上大打出手,到了危难之时,举城投降,大雨中的金陵城外,跪满了投降的明朝臣子,据说他们簪缨上的红­色­被雨水冲刷,就像遍地流淌着血水……

宋朝就不是这样,哪怕刘娥能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但是维护正统的人仍然会有,杀不尽,更赶不绝。新上任的宰执大臣们不敢反对,可一个刚刚回京的小官站了出来。

秘阁校理范仲淹。

上一次他修完了海堤进京当官后不久,他的妈妈就去世了,于是回南京(应天府)守丧。三年孝期己过,刚好是天圣七年,才回京城,立即就遇上了刘娥对江山社稷最严重的一次侵犯。

冠盖满京华,斯人敢直言。

危难中只有范仲淹站了出来,他直接上书,原文如下——“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

要孝敬您老妈,请回自己屋里去,办公地点,不是内宅!

不知这一年己经整满20岁的“小”皇帝看了之后会有何感想,这是最基本的皇帝义务和权力的说明书了,难道那么多的大儒,给您上了那么多年的课,连这个都没讲?!皇帝的心事不可猜测,可晏殊吓坏了,这位同样出身贫寒,可是早就习惯了富贵的“贵人”紧急召见范仲淹。

——仲淹,你想害死我吗?你这样乱说乱讲,是会连累我的!

前面说过举荐的义务和后果,范仲淹之所以能当上秘阁校理,在皇家图书馆里和皇帝近距离接触,完全是晏殊在举荐他。这时范仲淹突然闯祸,把晏殊吓得半死。要知道这个人是有才并爱才的,北宋仁宗、神宗年间的顶级名臣至少有三分之一出自他的举荐,可他本身只是个胆小怕事,惜命如金的官场如意郎。

他要的是官位,可范仲淹要的却是名节。

范仲淹冷冷地回答,承您举荐,每天都怕不称职,让您难堪,谁知道今天竟以忠直得罪门下。之后拂袖而去,他紧接着上了第二本。这一次石破天惊,骇人听闻,他直接要求皇太后退位,把亲政大权还给己经成年的皇帝!

晕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刘娥从真宗朝天禧元年赵恒得病时起,正式在幕后管理这个国家,近十多年以来从来只有她呼风唤雨,杀伐决断,连寇准、丁谓这样的强人都倒在她的手下,谁敢抢她手里的东西?王曾、鲁宗道最大的限度也只是阻止她严重出格的几件事罢了,从来没想过剥夺她的权力。

那是刘娥的生存根本!

奏折交上去了,范仲淹坐等天雷劈顶,可是左等右等,居然晴空万里……搞什么?仔细想一想,似乎百分之百的眼下没什么,可未来更险恶。

参照王莽篡汉、武曌篡唐的前例,刚开始时都是一副大仁大义、胸襟宽广的圣君嘴脸,别说只是上个奏折表达一下个人想法,就算再出格的事,都可以百无禁忌。当然,肯定秋后算帐。

那么刘娥在搞什么鬼?范仲淹决心扳倒大树捉老鸹,一定要把事情做清楚。他主动去查,却发现他的奏折根本就没交上去,一直在政事堂里压着呢。

新上任的宰执大臣们原形毕露,都是一群软蛋!范仲淹愤怒但无可奈何,秘阁校理的官职实在是太低了,就算他想越职进言,都没有门路。那么接下来还做什么?按说这他应该明白些事理了,在他自己而言,他己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该说的该做的,都己问心无愧;对整个官场来说,他也要照顾一下其他人的感受。

政事堂长官在给他面子,奏折压下了,虽然刘太后肯定会知道,官场也都会知道,但就当没发生过,大家仍然平安过日子吧。这难道不好吗?范仲淹的回答是,不好!

他一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国家在发生什么事,而臣子们应该去做什么事!为此,他主动上书辞职,要求把自己直接贬出京师。这次他如愿了,国家迅速反应,他被任命为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蒲州镇)判官,即日上任,马上出京。

范仲淹出京,变成了当权者的噩梦。他在秘阁的同僚,还有慕名而来的官员为他送行。长亭中,众人举杯致敬——“范君此行,极为荣耀!”

至此他拉开了自己跌宕起伏,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生。更掀起了扼制刘娥篡权,为仁宗收回皇权的斗争。

范仲淹之后是宋绶,此人的规格很高,是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可以说是宋朝里又闲又贵的有数的职务。可他也不要命了,不仅反对,而且条理分明。

请太后把军国大事以外的皇权,先还给陛下。

范仲淹是鲸吞,一口气就要让刘娥返回深宫,彻底养老;宋绶是蚕食,慢一点,一步步来。但结果都一样,宋绶也被赶出京城,到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去支援地方。

按说这样的打击力度很大了,再也不顾忌什么影响,甚至就要杀­鸡­骇猴,杜绝这股打劫太后权力的歪风斜气,但没用。宋绶之后还有林献可,刘涣,以及一大批不知死的鬼。他们分开时间段,一直保持着上书的节奏,让太后始终都能听到要求还政的呼声。

结果刘娥真的火了,看来还是赶的不够远,打得不够疼。很好,让这些人直接跳过长江,到岭南反省去!“蹿贬岭南”,在唐、宋史上非常经典的处罚决定就这样发生。可有什么用呢?这样的事还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渐渐的,刘娥开始认清了一个事实,她对自己的将来也不得不进行了一点修正。

事实:她可以控制宋朝的顶级官场,做到让东西府长官一起换人,可是除非把整个官场都换掉,不然,她还是没办法随心所欲。历史记载她心慌了,私下里找来了宁国军节度使、驸马都尉李遵勗,悄悄地问:“外议如何?”

外边都说我了什么?

李驸马沉吟了很久,才说:“臣无他闻,但人言天子即冠,太后宜以时还政。”还是要她还政,说到底,无论怎样都是要她还政……不知道刘娥是不是会仰天苦笑,像蜀人最敬重的汉诸葛丞相那样说,“时也命也,夫复何言?”

真的,这也是刘娥的另一个先天­性­的悲哀,除了出身太低之外,还失去了当女皇的先手。在她之前约341年前,武则天表现得太生猛了,让那之后所有的男士都在提心吊胆,决心不让那件事再重演。怎么办?唐朝三代以下女主临国,宋三代之后她刘娥就再也做不到了吗?

苦苦思量,最后刘娥变得心灰意懒,太后、或者皇帝?就走着瞧吧,到哪步算哪步,再不强求了……宋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后,宋皇太后刘娥再没有什么突出特别的争权行为了,随着时光流逝,她越来越老,她的儿子越来越大,她最大的举动也只是派人给儿子送去儒家的一些关于孝道的经典,如《孝经》、《论语》、《惟皇戒德赋》、《帝范》等等文章,要他反复诵读。

孩子,或许我还会再活几年,你还是再乖一些吧……

党项得到了瓜州,进一步侵入河西走廊,李元昊本人也在三位国之少年中稳持先手。下面年纪最小的那位也终于登场,辽国太子耶律宗真在宋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的六月登上了辽国皇位。

他的父皇辽圣宗耶律隆绪死了,享年61岁,在位49年。“圣”——扬善赋简曰圣,敬宾厚礼曰圣,神话难明曰圣。这个谥号就算在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中也绝对少见。在后世,只有清朝的一代大帝康熙才配享有这样的庙号——圣祖。

可是纵观耶律隆绪的一生,他也勉强用得。当然,是指在少数民族的皇朝中。在武功方面,澶渊之盟可以归划到他的母亲名下,他亲政之后,曾经对高丽及西北诸部发动战争。连年得胜,并且远征喀什噶尔,声威远播中亚。

在文治上,他更是辽国承前启后的一位明君。在他早期,他的妈妈以他的名义把契丹、汉两族拉成平等,同罪同罚,再没有歧视;他亲征后更上一层楼,自他而起,辽国的游牧奴隶制开始瓦解。他下令,以前被强迫当部曲奴隶的,可以回归原籍,成自由人。遇到水灾卖儿女的,以第二年正月起,每天计佣钱十文,卖身钱价满,就可以恢复自由。并且在他统治期间,辽国新增了34个部族,那都是原来宫帐大族的官私奴隶,从圣宗朝开始,这些人可以参与国事,可以作官,一切与正常人无异。

综上所述,这己经不是一个纯游牧民族血统的酋长了。他有见识,有爱心,不残忍,在位49年之间,辽国境内的各个种族基本上都能平安生存。平心而论,这是他个人的崇高之处,也是汉文化熏陶的结果。

西晋五胡乱中原时,把汉民当成猪狗,结果随后兴起的隋、唐两朝让他们吃尽苦头。契丹是个异数,他们从开始时就对汉文明非常亲近。以耶律隆绪为例,他一生­精­骑­射­,晓音律,能绘画,崇信佛、道两教,并且还能以契丹文字翻译《白居易讽谏集》,一生作曲达到百余首,堪称多才多艺。

汉文明也给了他们丰厚的回报,契丹的强盛以及长寿,是之前的匈奴、突厥所不能想象的,更别说其它转瞬就灭亡的前燕、前秦之类的历史小片断。

耶律隆绪死了,他比他的皇兄赵恒小了3岁,晚死了9年,两人都有仁德、宽厚的美名,但更像是他们的身后之事,其实只相差了一点点,就几乎是无差别翻版。

他们都管理不了自己的后宫。辽圣宗更惨点,还没死就出事了。

太子耶律宗真的亲妈,原侍女萧耨斤女士突然跳了出来,大厅广众之下当面辱骂皇后萧菩萨哥,“现在还有人宠着你吗?等死吧!”

果然,耶律隆绪刚刚咽气,萧耨斤立即自立为皇太后,就是辽史里的钦哀皇太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皇后、现本应是皇太后的萧菩萨囚禁,再把萧菩萨哥的整个家族连根拔起,比如说辽国北府宰相萧钽不里,至于罪名,那是相当的贴切——谋反。

紧接着下一步,打击重点再次回到原皇后的身上,无论如何,她必须死!这时辽国上下没有任何人敢反抗萧耨斤,只有小皇帝站了出来,为自己的养母求情:“皇后侍奉先帝近40年,并且把朕养大,太后之位本是她的。现在太后当上成,还要治罪,这太残忍了……”

却不料他生母的本­性­就是残忍的,只回了他八个字:“此人不除,当有后患。”一定要她死。最后宗真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才勉强把萧菩萨哥押送辽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软禁。

宗真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样就算有了一线生机了。可他毕竟还是太小了,14岁的孩子没法理解到一个本­性­凶残的女人压抑了14年的嫉火,能残暴到什么地步。萧耨斤趁他外出打猎时,突然派人赶往上京,不走任何程序,直接杀掉原皇后。

辽史记载了齐天皇后萧菩萨哥的结局,那一天秘使到达,皇后没有乞怜,更没有漫骂,她平静地说:“我实无辜,天下共知。卿容我沐浴,而后就死,可乎?”

秘使默默无言,躬身退出。片刻之后,齐天皇后上吊自尽。宗真就这样失去了养母。但他很快就发现,他根本就没得到过生母。

他妈妈对他也像是仇人。新太后上任,把亲儿子完全架空,自己的娘家兄弟一个个都扶上了辽国的权臣重位,紧接着再大把捞钱,办法就是卖官。

这个侍女出身的女人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是浅薄和狭隘。从此辽国王廷变成了菜市场,谁有钱谁当官,什么东西都有了个价钱。可是试问国王的珍宝是什么?你都是皇族领袖了,你要钞票和财宝有什么用?

土地、军队、稳定,这些才是国王的财富,可惜这些贵族出身的萧燕燕懂,一个久受压抑的侍女可不懂,萧耨斤只认得眼前的官位和现银,除了这两样,什么都是假的!

包括她的亲生儿子耶律宗真。4年之后,萧耨斤开始对宗真下手,具体情况,她可真不愧是述律平的后代,跟自己的老祖宗犯一个毛病,看自己的长子不顺眼,要让二儿子去代替。

可惜宗真的弟弟,耶律重元(《天龙八部》里被萧峰在百万军中抓获的皇太叔)不想跟老妈恶搞,他悄悄地把造反内幕报告了大哥。宗真提前发动,把亲生母亲押送到父亲辽圣宗的墓地边软禁。可是他终究心软,没多久就把生母接回到京城,但呣子之间毫无亲情可言,嫌隙终生不泯。

以上就是辽国女­性­天下无敌,强大过分只好内部厮杀处理的兴宗妈妈双城记的故事。相信有人会问,契丹人不是汉化了吗?汉族的礼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嫡”统论。家有长子、国有储君,皇太后之礼也一样。

皇太子即位之后,一定要尊其父皇的嫡后为皇太后,无论如何都会排名在他的后母之前,那么为什么这个萧耨斤(对不起,不愿叫她萧太后)就强悍到了这个地步?“自立为太后”,并且马上把丈夫的元配夫人废掉再害死,这是谁给她的权力?

没谁给她这个权力,只能说,这是草原的规矩。并且以现代人的理念来看,尊重­妇­女的生育权,让亲生母亲享受儿子的最大回报,简直是太应该了,难道还有什么不好吗?

好与不好,涉及的东西太多了,这里不谈人权和礼教,只去分析萧耨斤和萧菩萨哥的成败功果。一切都是萧菩萨哥太仁慈,而萧耨斤太暴虐了。试问在圣宗没死、兴宗未立的14年中,她有多少机会下手做掉萧耨斤?当断不断,萧耨斤可丝毫没承她这个情,只要反过手里,就立即斩草除根。

这个女人的政治能力很低下,可政治心­性­很标准。

与此相对应的就是宋朝关于太子生母的双城记故事。宋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的六月份辽圣宗死,兴宗即位,萧耨斤杀人。半年之后,宋天圣十年的二月二十六日,宋朝皇宫里的一个女人也默默无闻地死了,在名义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前朝嫔妃而已,但她的死亡,对当时宋朝的稳当至关重大,对宋朝仁宗亲政之后的朝局发展更加影响深远。

因为那位非凡的宰相,开始了自己第一次的个­性­鲜明的招牌动作。

公元1032年,宋天圣十年的二月二十七日早朝,“小”皇帝赵祯照例陪着他的母后刘娥走上了大殿。帘幕在他面前垂下,母后在右,他在左,先后落座。

很平常的一天,只是不知道他昨夜是否心神惊悸,夜不能眠。

这时他己经23岁了,此前己经不算短的岁月里,他留下的印迹少得可怜。按史书记载,这位国王大概只说过10句话,而且完全无关痛痒,与国家大事无关。

比如,他父亲真宗赵恒出殡时,灵车法驾造得超巨大,别说出城门,就连开封城沿途的民宅都碍道儿。于是当时的治丧委员会说了,得拆了城门,再拆民居,一路拆,才能平安地送走前皇帝。刘娥就同意了,但当时年仅13岁的赵祯突然说,“城门可以拆,民宅不能动。”

于是仁宗之“仁”,从小彰显;

再比如朝堂之上,宰执大臣们和太后反复论事,商量怎样处理这个庞大帝国的每天柴米油盐事,作为皇帝,有时他得表态点头,于是经典出现。他说:“但尽公道就行了。”

公道在哪儿?就在他妈妈的心坎里……凡此种种,这就是10年以来赵祯的全部人生经过。所以他肯定习惯了默默地坐在妈妈的身边,做个又乖、又哑的好儿子,不管出了什么事,他的职责就是——八风不动,聋哑到底。

这一天也不例外,只见和平年代里、早朝很无聊,正要解散回家,突然首相吕夷简走了上来,此人像是问了一句很琐碎很无聊的话。

“太后,听说昨天宫里有位嫔妃死了?”(聞有宮嬪亡者。)

真是没品,不管满廷官员什么表情,相信小皇帝一定对他投去了轻蔑的一瞥。才上任的,你什么都不懂吧?宰相该­干­什么你不知道?甚至宰相的职权有多少你也不知道?你是皇家办事员,宫廷之外才是你的天下。却不料他的威镇天下的母后突然间站了起来,如临大敌,“宰相,你要管宫中之事吗?”

说完不等吕夷简回答,立即拉起了他,走进内宫。那一天,赵祯一定满腹不解,但是他己经习惯了无条件、不询问的顺从。他被匆匆带回内宫,然后他的母后又匆匆离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更不敢问。

刘娥急速回到前殿,吕夷简仍然原地没动。四目相对,心知肚明,刘娥直接发问:“你为何要离间我呣子!”(卿何閒我呣子也!)

吕夷简也只回答了一句:“太后,以后你不想再保全你的家族了吗?”(太后他日不欲全刘氏乎?)

大逆不道,当殿无礼!竟然敢威胁当朝太后的家族安危。可诡异的是,一生强势的刘娥却沉默了,她细细地思量,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意稍解”。她消气了,并且有些理解了吕夷简的用意。

当天就这样散了,但事情还没完。上面吕夷简和刘太后的共四句话的对白根本前不知头、后不知尾,但涉及面极广,那与绵延了23年之久的宋廷最大内幕有关。简单地说,刘娥是有福的,这位“宫中嫔妃”远比她年青,却死在了她的前面,这让她少了多大的麻烦。但吕夷简所提醒她的关于她的家族的安危的话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所以她才会“意稍解”。

但是犹豫了,却没有去做。她仍然要用普通的宫人之礼去发送这位“宫中嫔妃”。而且理由冠冕堂皇,是礼部的官员查出来了该嫔妃死的时辰不对,所以没办法大办丧事。这时吕夷简再次站了出来,他反对,这次不再问太后是不是还想着秋后算帐,直接要求在皇仪殿治丧,太后和皇帝都要举哀成服。

刘娥没理他,宫里有圣旨传出,说要把这位“嫔妃”的灵车从皇宫的城墙小门运出去。吕夷简火了,他直接要求觐见太后,我们面谈!刘娥再次拒绝,她派出了一位相当震撼的大太监,就是那位把曹利用赶尽杀绝的罗崇勋。要他去问,你吕夷简到底想­干­什么。

吕夷简的要求很简单,灵车一定要走西华门,除此以外,概不答应。

刘娥很失望,这就是她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她派罗崇勋再去传话:“想不到你也这样!”(豈意卿亦如此也!)

吕夷简无动于衷,他回答:“臣位宰相,朝廷大事,理当廷争。太后不许,臣终不退。”

但是吕夷简倔,刘娥更狠,你不退,我更不答应。结果罗大太监来回跑了三趟,宋朝顶尖的两位大佬就是谈不笼。这时吕夷简面临抉择,还要怎么办?再僵下去会不会立即吃眼前亏?可是突然间软了,还不如当初沉默!

要做就做到底,人生才会有自己的标签。他决定扔出最重大的那个秘密,一切都挑明了说,咱们都别再藏着掖着!

——“宸妃诞育圣躬,而丧不成礼,异日必有受其罪者,莫谓夷简今日不言也!”

这就是吕夷简当年的原话。“诞育圣躬”,说的是生了皇帝;“宸妃”,就是死的这位“宫中嫔妃”。连起来读,就是她是现任皇帝赵祯的亲妈!

这涉及到了23年前的一段隐事。当时赵恒努力了好多年啊,可生出来的不是公主,就是长不大的皇子。尤其是最宠爱的刘贵妃,到了40多岁了肚子还是不争气。可是信神终得救,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女成全了赵恒以及刘娥。她姓李,是刘娥的贴身侍女,生­性­沉默寡言(该死,不知这是天­性­,还是后来被刘娥压制的),赵恒某天冲动了一下,结果她就怀孕了!

生下的竟然是宋氏皇廷盼望了N年的皇子。但是别高兴,侍女是奴隶,奴隶没功劳,她的儿子马上就被主人刘娥抱走,之后彻底隔离,永不相见。赵祯此前23的生命里,这位李氏夫人不仅没法走近儿子半步,而且在赵恒死后,她还被刘娥赶出宫去,去给赵恒守坟。

至于她的名位,直到死之前,仍然只是“顺容”,与嫔妃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宸妃”的名号,说白了就像是男人们死了之后的庙号、谥号那样,算是临别礼物吧。那么现在就有一个问题。

请问这件事真的隐密吗?说不隐密,为何以皇帝之尊,赵祯还长大到了23岁,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如果说隐密,那么为何李氏刚在宫中去世,外面的吕夷简立即就知道了?

要知道吕夷简不是他伯父吕蒙正,他新当的宰相,应该没有那么多的宫中眼线。而且就算有,这种超重量级别的隐密,也别想传得出去。并且那是23年前的隐密了,得有什么岁数的眼线才记得住,说得清呢?

但吕夷简就是做到了。

怎么做到的?是他太神奇了,仁宗朝的第一权相从开始起步时就与众不同?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个秘密,天下尽人皆知,但谁都不去动。只有他这个傻大胆去突然扛刀?

历史证明是后者。富贵险中求,人人都不敢去动的东西,那里面才隐藏着人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荣誉。吕夷简之所以能成为吕夷简,其间绝没有半点的侥幸。

但这时他一样得为小人挠头,就是罗崇勋。小人是什么人呢?就是个鼠目寸光的蠢物,只看见了眼前的好处,玩了命的固守,一点都不在乎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活。具体到罗小人,就是他真的把刘太后当成了唐朝的武太后,刘娥己经60多岁了,还真以为她能像武则天那样60多岁登基,到80多岁才死?!

所以才逼着吕夷简撕破了脸,说出“……异日必有受其罪者,”那会是谁?异日到来,即是赵祯亲政之日,那时刘太后肯定死了,看谁还能罩着你们!这句话立即起效,威逼有时就是比利诱管用,罗崇勋火速赶回宫里,这回时间不长,太后懿旨传出。

——一切都按宰相的意思办。

吕夷简长出了口气,吁——终于搞定了。看来男人和女人之间就是不好勾通,得需要一个超级优秀的半导体才成!

之后的事情就变成了皇家出殡演示流程。李氏以皇太后服­色­入殓,棺内注满水银,灵车由西华门出,宫中从三月初一日起发哀成服,皇帝和刘太后一体服丧。宫外辍朝三日,普天同祭。到了初四日,追封李氏三代,十四日入葬时,再辍朝三日,直到这时,一切才算告一段落。

这期间帝国首相吕夷简是真正出头露面的人。原因是皇帝太小,并且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掺合进来;刘太后嘛,现在天大地大唯她最大,中原大地上谁的葬礼才能请得动她?于是人人都满怀敬意地看着吕大首相端庄肃穆,一脸诚敬地主持发丧礼仪,把真正的皇太后送走。五体投地的佩服吧,这才是真正的忠臣,人家做出了谁都知道,可都不敢去做的事!

但生于人世,什么都是交易。忠心也有价钱,吕夷简心里有杆秤,他知道,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己经就此确定,并且颠扑不破,谁都没法动摇!

终于把自己的(情敌?、下属?、合作伙伴?)给熬死了,刘娥的心情是怎样的?突然放松,再没了危机感,无论如何她都是皇帝还活着的唯一的娘了?还是说,她也难免心有愧疚,人,做事最好别太残忍。

60多岁的熬死了40多岁的,这中间的差距只能在于她们的心情。一个位于人世之巅,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另一个却寂寞冷清,默默地陪伴着死了的“丈夫”,再痴痴地凝望着远隔无数宫墙的儿子……那是怎样的人生!

这是作孽,隔断人世间最至亲的呣子之爱,是一定会有报应的。天道好还,刘娥的噩运马上就到来了。

李氏二月末死,八月间宋朝的皇宫内院突然发生火灾。当天晚上,大火直接从大内的重中之重——寝宫烧起,熊熊烈焰,瞬间就把刘娥和赵祯的住所吞噬。史书记载,多亏一个叫王守规的小黄门内侍及时发现,把他们呣子从寝宫后门扶到了后苑中,再躲进了延福宫,才幸免于难。天亮时回望来路,只见一片焦碳,满目灰烬,烧得片瓦不存。

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崇徽、天和、承明、延庆等八座大殿,都变做了一片白地。灾后计点损失,相当地惨重,连赵祯登基时的受命册宝都烧毁了,但惨中之惨,还是集中到了太后陛下刘娥的身上。

两件事让她忍无可忍,但还不得不忍。

第一,起了火就要追究原因,到底是谁点的?是不是有意想害死她啊?这一点被宫中所有的太监们集体负责,经过狠挖严打,最后终于确定下了是谁犯的事。是个做针线活儿的“缝人”,于是把该罪人扭送到开封府大堂,要来个明正典刑,好给太后老佛爷出气。

但郁闷的是开封府尹程琳先生当天就是不提供任何一把铡刀……他说了,开封府是个审问的机构,可不是个单纯的执行部门,别想着你们扔过来个犯人,我就按说明书砍人。

图画出来了,问题一目了然,直指后宫的某一座炉灶以及它临近的一块板壁,就是它点燃了它,然后它再点燃了整座宫殿。至于最初的动机,程琳的解释是“……岁久燥而焚,此殆天灾,不可以罪人。”

没这个裁缝什么事,放人,是老天爷看皇宫不顺眼,顺手给点着的。

刘娥有点发呆,好多年都没有出离愤怒了。可这个程琳让她真的受不了!老天爷点房子,这谁都没办法,谁让那是老大里的老大。可程琳这么说就让她没法接受,落差实在太大了!

这人在不久前还为她进献了《武后临朝图》,要她去作武则天,可惜时机错过了,正是她对皇位摇头叹气的时候,于是她半真半假地把该图扔到了地上,说出了那句感人肺府的儿媳­妇­宣言:“我不做此负祖宗事!”

但程琳的忠心她就此记住,渐渐的引以为心腹,可是今天居然当众恶搞来拆她的台。一句老天点的火,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话,直接就把她扔到了火堆上去。

果然,有人立即跟进。就是范仲淹的好朋友,殿中丞滕宗谅,以及秘书丞刘越。两人把问题无限上纲,联系到了宋朝的国家根本命脉上——太后,您知道我们宋朝是以“火德”王天下的吧,现在火己经变态(火失其常­性­)烧自己了,病根儿就出在您的身上。

您把政府给弄乱套了,是“政失基本”,只要尽快撤帘,把大权还给皇上,一切就都安生了!……一切还是为了夺她的权。

但刘娥这次再没了铁腕治群臣的心情,滕宗谅和刘越安然无事,继续在首都上班。其中的原因不是说他们的运气有多好,而是因为刘娥的心情太颓废。她正在伤心着呢,这些事居然是她儿子指使的。

火灾之后的第三天,赵祯下令群臣可以放心大胆地随便说话,论点就是现在的朝廷到底哪儿出错了,惹得老天爷发火点房子。

于是才有滕宗谅、刘越、程琳等人的非太后不合作。更有甚者,小皇帝居然在一边修复宫殿,一边决定改元,要把彰显她的国家地位的“天圣”年号换掉。

刘娥郁闷且紧张,一时不知道是“儿子”知道了什么真相,所以对她不亲了,还是说她这些年威福享尽,真的开始报应临头。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威力指数,刘娥对朝局进行了一次重组­性­质的改革——添了个职能部门,叫知谏院。

这个部门以前有过,是她的老公公赵光义时代的产物,但是后来并入了东府宰相集团。这时刘娥为了压制群臣们没完没了的上书找茬行动,决定来个一劳永逸。我彻底把你们的言事权肢解掉,把门下省变成知谏院,让它成为言官首领御史台的对等体,然后看你们怎么办?

一权而二府,自己死掐去吧。

这是个纯粹的试探,就算宋朝的官员体系就是叠床加屋,让机构重复重复再重复,让每一个官员都生活在温室软床上不思进取,这仍然太离谱。第一重叠得过分了;第二,御史台一直都很安静,在这之前,一直都格守着赵匡胤最初创立它时的准则——认准方向,背对皇帝,面向群臣。是皇帝制约臣子的武器。

但刘娥得逞了,知谏院顺利成立,仍然没人反对她,于是她的心情稍微好转,开始答应把自己以及皇帝的私房钱,连同金银器皿一起交给左藏库,兑换成现银,大约价值20万缗。就用它来修复被烧毁的八座大殿。

但知谏院本身却纯粹是个错误。在当时,让天下人看到宋朝的臣子们更加言论自由,无所顾忌了,真是文人的天堂。可是到后来,说话的人太多,而且各有系统,一群群舌头发达斗志旺盛的言官们不必去找外敌,就在本体系内部就斗得你死我活。

不太远,就在仁宗朝,这些了不起的谏官们就耽误了宋朝的中兴大计。

接下来的事情蛮神奇,八月份烧毁的宫殿,一共是八座,到了十月份就都重新盖好了。样式、规格与从前一模一样,换的只是名字。

崇德改紫宸、长春改垂拱、滋福改皇仪、会庆改集英、崇徽改宝慈、天和改观文、承明改端明、延庆改福宁。

刘娥搬进了新家,火灾的事就此告一段落。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心情就会真的好转,噩运之二还在等着她。对了,总结这次火灾,还得再提一下首相吕夷简大人。他再一次人前露脸,或许是这次天灾之中唯一得利的人。

那是火灾的第二天清晨,百官齐集宫门,来探问皇帝陛下的安全。这时赵祯出现在宫墙上面,黄罗伞盖下面的黄|­色­身影刚一闪现,百官立即叩头致敬,但是百官之首吕夷简却直立不跪,他目不转睛地直视宫墙上的皇帝。

直到赵祯派人下来问他在搞什么。

吕夷简说,昨夜大火,臣很担心,现在离得太远了,您能近些让我们看清楚吗?

赵祯一听,立即心中大喜。我的首相不愧姓吕,就像把我父亲扶上皇位的吕端一样,大事绝不糊涂!来人,我们下去,让他看清楚。

君臣见面,吕夷简才跪拜如仪,恭贺陛下圣体安康。从此仁宗朝第一宰相不仅给自己的未来加了必胜的砝码,更在眼前的现实中让皇帝看到自己是多么的独特。

刘娥却对这些都无动于衷,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办。那就是她的噩运之二了,她得重新服丧。宋朝皇室的好“下属”,宋朝人民的好朋友,既温和又礼貌的党项李德明同志,在这一年的十月份死了。也就是说,刘娥刚搬进了新家,立即就接到了这一噩耗。

有鉴于李德明近30年来的良好表现(去死吧,只是与他爹李继迁相比较而已),宋朝决定以最高规格的礼仪表达他们的沉痛心情。

辍朝三日,追封李德明为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再派开封府判官、度支员外郎朱昌符为祭奠使带着绢700匹,以及牛羊酒品等葬仪去党项致哀。这之后,刘娥和赵祯还在皇宫之中穿上丧衣,为李德明服丧,文武百官都要为这件事专门去安慰他们。

怎样,规格之高,相比赵祯的亲妈也不差了吧。想必党项的新任酋长,那位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李元昊应该感激渧零,继续他父亲的未竟事业,以当宋朝的忠实臣属为荣了吧!

一定是这样的。

站在当时宋朝君臣的立场上,不管心里有多少个问号,他们都会这样宣称。其原因有一些是复杂的心理因素,更多的还是与党项近30年以来的和平岁月有关。

30年,这是整整两代人的青春时光,岁月叠加,就会变成一个让人抓狂的事实。好有一比,你的爷爷、你的父亲都享受着和平,过着舒适的正常人生活,到了你时,你会突然间嗜血如命,向往战争吗?

除非是少不更事,气血太旺的毛孩子,他们成开念叨着打架;或者就是恶魔转世,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祸害。

李元昊是哪一种呢?

身在当时,谁也猜不出。宋朝人只掌握着几个数据,排列如下:李德明,貌似恭敬,小动作不断。有钱之后更变得贪婪。20年前在傲马山一带大修宫殿,10年之后,更定都怀远镇(今宁夏银川)。大兴土木,宫殿群落极为壮观。宋使到来,他会命令摘掉宫殿的题榜,保持臣属的姿态,但东西就背朝外的放在殿门的台阶上,无论是谁,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

宋使离开,马上再挂上去。并且还换上皇帝才能穿的赭黄袍,一切都向宋、辽两国的皇帝看齐,完全脱离游牧民族的毡帐酋长格调;

李元昊,年青气盛,征战不断。就在这一年里,他攻占了凉州,让党项的势力直抵玉门关,据有整个河西走廊。

凡此种种,李德明父子己经全面超过了李继迁当年的巅峰时期,“西掠吐蕃健马,”他们早就击败了潘罗支的六谷部吐蕃;“北收回鹘­精­兵。”这时夺下的凉州城,己经是河西走廊里回鹘人的最后一个据点。

有时忠诚就来源于征服,李元昊己经露出了征服者的嘴脸。

不怎么办,依原例,李元昊拥有他父亲名下的一切荣誉。比如“夏王”,他的车服旌旗只低天子一级,宋朝承认他崇高的地位,他的爷爷终生苦斗而不可得的东西,早己唾手可得。

至于效果,刘娥己经无心去管。宋天圣十年,不,是明道元年,她的好“儿子”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不等年终岁尾,就迫不及待地改元了,为了避开“二人圣”所导致的“火德失控”……所谓明道,仍然是日月同辉,呣子称制,不过月亮的光芒怎能与太阳相比,她己经退居次席,强烈的预感袭来。

这个冬天,是她生命的寒冬。

独居深宫,壮志消散,皇帝的梦远去了,身体的健康也迅速垮掉,一些久远从前的回忆开始自然生成。自思量,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呢?午夜梦回,是否回到了蜀川中低矮潮湿的小茅屋里,仍然是那个无依无靠,早早嫁人的孤女?是不是也想过当年怎样千山万水,一路卖唱进入帝国的中心。

最初的愿望不过就是一个温饱!

我以前是刘娥,现在是皇太后,可要让这五个字连在一起,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和岁月的煎熬!那么为什么还要留有遗憾?

年关将近,刘娥想到了祖先。不是她虚无飘渺的北方太原武将世家,更不是她蜀川中不堪回首的族系,是她的夫家——赵宋的“祖”、“宗”所在。

她要去参拜太庙,但更要完成她一直心魂梦萦,要完成,但还顾忌万千的愿望。她下令,要用皇帝的兖冕服­色­走进太庙,在宋朝皇帝的最终灵魂栖息之地与他们平起平坐。

立即招来了无数的反对之声,博学的晏殊拿出了《周礼》,指正皇后的最高礼仪的极限;三司使薛奎­操­着一口关右口音戏谑一般地反问,“陛下大谒之日,是作汉儿拜?还是女儿拜?”但不管怎样,都动摇不了刘娥的决心。

哪怕再有一些妥协和折扣,也要挣脱开皇后、或者皇太后的身份枷锁,那个梦,那个梦!她近乎偏执一样的地追寻着那个梦,遗憾的是,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一心要追求顶级荣誉的心理,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在当时,在后世,想必知心者寥寥无几,近乎于零。但刘娥不管不顾,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二月的彻骨寒风中强撑病体,穿袆衣,戴花钗冠,坐上了天子才能乘座的玉辂车,走进了赵宋王朝最神圣本源的太庙之中。

在列祖列宗面前,刘娥默然直立,她缓缓地换上另一套衣服,那是经过稍微改动的天子兖服。历史凝聚在这一刻,她头戴仪天冠,以儿媳?还是以皇帝的身份,向祖宗献祭。

……我是你们的儿媳,可我也是皇帝,生于卑微,长于贫贱,可我一样证明了自己。就像太祖陛下你一样,都是出身于布衣!

近10年以来,刘娥念念不忘为自己争名份、树典仪,可又坚决不步杀子篡位的武则天的后尘的矛盾行为,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她首鼠两端,看着又是贪婪又是犹豫,让人有时不禁摇头叹息。这里面固然有着宋朝政体的完善,不容再有女主当国的产生,但更重要的原因要从刘娥的心灵底蕴去找。

她根本就没想过一定要篡位,让赵家江山改姓刘,她要的只是个承认,一个当年有多苦,现在就要有多辉煌的愿望!

蜀川女儿今己老,庙堂一拜别此生。这是她对自己灵魂的交代。当天刘娥走出太庙,回归大内,病情立即转重,她的愿望己了,人生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三月二十一日时,病危,二十九日时,她终于逝去。可叹宋史中最后一项关于她活着时的记载,仍然充满了误解,或者刻意的歪曲。

是说仁宗问大臣们,太后弥留之际,己经不能说话,但她几次用手牵自己的衣服,似乎有所嘱托,那是指什么呢?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薛奎站了出来。他说,太后是想除去天子的兖服,如果穿着它,怎么去见先帝真宗呢?

史称仁宗恍然大悟,在刘娥神智还清醒的时候,为她除去了皇帝的标志,换上了太后的服­色­。

可以肯定,刘娥是带着一丝刚烈据傲,但又凄凉无奈的笑容死去的。人世间最后的一个愿望终于还是留下了瑕疵,她的皇帝身份没有保持到最终。

想想看,如果要在她临终之前才除去皇帝的服­色­,是不是说,她在离开太庙之后,就一直穿着它们?甚至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没有下令脱掉?

既然如此,怎么就能确定,刘娥用手牵着自己的皇帝衣服,不是说她要一直保留,直到入土为安呢?

仁宗之问、薛奎之答,完全是君臣之间的一种默契,再加上皇位本体至上的、男权至上的中国封建史官的演绎解说。

回顾刘娥的生平,除了她人间从所未见的传奇经历,毫无根基,连稍微高贵些的血缘都没有的情况下就达到了离皇位仅半步之遥的程度之外,她的争议之处,就在于她对宋朝的贡献、本身的能力,还有她是否是位可亲、可敬、可爱的女士。

说到贡献,很多人会撇嘴,就连宋史都会这样说:“……当天圣、明道间,天子富于春秋,母后称制,而内外肃然,纪纲具举,朝政无大阙失。”仔细品味,这是赞,还是贬?

多么的艺术啊,“无大阙失。”也就是没有大失误,也没有大贡献。这一语道破了天机,刘娥的一切都只是恢复、并重复她的丈夫赵恒在澶渊之役之前的执政纲领,前面己经交代过,实在是没有改变、创新什么。

但这就是无能吗?众所周知,她的重孙子就改变了,变得宋朝七上八下、不亦乐乎,真是爽呆了!与民休息,在绝大部分的时代里,都是唯此一招的善政;

说到她的能力,从仁宗的生母李氏的问题上就可见一斑。谁都知道,满世界都清楚,但直到她病重、将死,都没人敢泄漏出去。这样的铁腕,就算在男人世界里也极其罕见。但是另一点,却又让很多的“历史大家”们蔑视嘲笑。

就是我一直在同步列出的关于党项李元昊的扩张。针对后来这个党项魔鬼的行为,刘娥当政这10年绝对是先期­干­掉他的最佳时期。就算不能要他的命,也至少可以延续他称霸西北的脚步,给仁宗、给宋朝留下可贵的喘息之机。

但是参照赵恒对契丹的怀柔示好,对党项的姑息养­奸­,为什么就要苛求一位女士的不勇敢、不血腥呢?何况就算是女人中的男人——武则天,在军功一项上,也只有一项对外战绩可以炫耀,击败吐蕃,收复安西四部。但那要建立在唐初时汉人极盛的武功上。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对党项出兵,赵宋最有志气、也最敢动手的那位皇帝,太宗赵光义陛下早就试过多次了。以当时宋军之强,以及李继迁之弱,都没法根除。现在到了李德明、李元昊的强盛时期了,还能梦想一招制敌吗?

有时不做,不等于胆怯和懒惰,更不是愚蠢的同名词。刘娥对李德明的礼遇,与李世民对吐蕃的恩惠相比何其类似,唐朝那可是嫁出去了自己的女儿。之前和以后的历史都证明了,对异族最好的办法就是“羁縻”;

剩下的问题就是她到底是否可亲、可敬、可爱了。有人说,她压制了儿子整整10年,太贪、太酷,但是相对于武则天连亲生的都杀,一直杀到底,刘娥是残忍还是仁慈?她在晚年招见当初的死敌李迪时曾问:“我今日保护天子至此,你以为如何?”

李迪的回答是:“当初不知皇太后盛德乃至于此。”这句话应该出自肺腑,要知道赵祯并不是她的血亲,天家父子尚无亲情,一个养子杀了也就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甚至造成了赵恒再没有亲生骨­肉­的情况,只能是有利于她本人的登基。

可是她没做,“保护”一词用得很恰当,刘娥虽无子而有子,大娘娘并不是真的薄情寡义。生命逝去,透过千年的尘埃迷雾,只要有心,仍可在朦胧中见到数十年前少女灵黠妩媚的笑容。地下有知,当再见赵恒时,仍然还会让他痴迷吗?

刘娥死于­阴­历三月份,北方春晚,惊蛰时分应该才到。惊蛰,春雷乍响时,地底里的虫子们都会被震醒,它们都爬出来了。

各有各的办法,都在让皇帝知道某个真相。

但谁都不敢抢先,一位重量级人物登场,八大王赵元俨。这真是个有故事的人,宋朝小说里最脍炙人口的八贤王赵德芳,据说就出自他的原形。而他到底做过什么,虚的实的,可比他的父亲赵光义、哥哥赵恒加在一起都出彩。

此人是父亲的第八个儿子,所以才“八”。说功劳,此人的名誉不小,宋史中首先严正声明他有个好相貌:“……广颡丰頣,严毅不可犯,天下惮之,名闻外夷。”其实就是好大张胖脸,而且毫无笑容,看着就让人发抖。其视觉效果都达到了夜晚大灰狼的级数,说“燕冀小儿液啼,其家必警之曰:‘八大王来也。’”然后世界就此清静。

这是在民间,传说在朝廷里一样的无敌,就算刘娥也不在话下。话说赵恒死的那天,痛苦中的真宗皇帝突然间手指胸口,做出了一个奇特的手势。他先伸出了五根手指,放松,再伸出了三指,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当时的首相丁谓等人,像是有话却说不出来。

屏风后的刘娥立即转了出来,她宣布散会。然后到了外面,她说刚才陛下的手势是说,三五日病就会好,大家不用担心。

但在场的人都神­色­诡谧,目光游移。三加五,那是八,现在八大王就在皇宫里,而且宋朝的传统就有“兄终弟及”这一说,人家是在等皇位,而且现在真宗陛下都暗示了!

危急中,据说是李迪解决的问题。八大王在皇宫里的理由很正大,是“问疾”。我哥病了,我来探病,有什么不对吗?

但是一定得赶他走。于是正理不行用怪招。李相公四下遥望,正看见翰林院给八大王送热水。只见李迪提起笔里,就在热水瓶里涮了两涮,于是银瓶盛墨水,黑白很分明。照样给他送去。

八大王一见,大惊失­色­,立即跳上快马,飞奔回家。有毒啊——―他们要害我!

其实哪儿跟哪儿,宋史里有记载,真宗驾崩时,赵元俨也病着,他扶病入宫,瞻拜皇兄的遗容,对皇嫂刘太后号啕痛哭,然后回家继续养病。一养就是整10年,直到这时出来见皇侄。而且李迪那时早就被贬出京城了,真宗死时,连寇准在开封之外。

他真正的事迹就一个,前面说过,他在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的五月二十一日,非常荣幸的由自己的一个婢女把大宋的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秘阁等地都给点了,一把火烧做白地……业绩伟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宋三百年,他最强!

除此以外,就是他这次10年之后的出关了。只见丧礼隆重,小皇帝悲痛欲绝,八皇叔却悠悠然无动于衷。威严的大脸变得神圣庄严,他郑重地说。皇帝,你的妈不是你的亲妈,你的亲妈这么多年都没法当你的妈,现在你在哭的根本就不是你的妈!

赵祯的脑子急剧缺氧,八叔你慢点说,我头晕。于是八皇叔在那高高的金峦殿上,讲述从前的故事。把赵恒、刘娥还有李氏的关系,一一复述。中心论题是这一句话:“陛下乃李宸妃所生,李妃死于非命。”

赵祯的心灵慢慢地退进了一个冰冷遥远的地方,那是他生命的本初之地。母亲原来另有其人,这么多年以来她只能默默地看着我,却无法相认!而且己经死了,是“死于非命”,再联系起大娘娘刚刚故去,能得到怎样的答案?

64岁的刘娥在自己的身体垮掉之前,害死了唯一能威胁到她的人!我的亲妈是被人害死的!

赵祯的心灵突然异变,忍无可忍,他立即要知道自己的亲妈埋葬在哪儿,要看到她,就算在死后也要见她一面,看她受过怎样的苦楚!

马上去查,生母安葬在哪里。没想到答案马上出现——洪福院。赵祯一愣,竟然是很正规的地方……他立即就要赶去,却被再次拦住。

八皇叔说,你还有个亲舅舅在,何不让他先去?

亲舅舅……赵祯悲喜交集,他在哪儿?回答是就在京城,是宫里的三班奉职。赵祯再次一愣,就算在悲愤激动中,心里还是划过了一个问号——大娘娘是不知道还是发神经,竟然留着他在眼皮底下?

但顾不得了,他派舅舅李用和先去打前站,随后他就启程。同时派兵包围了刘娥的“哥哥”刘美的住宅,只要发现生母李氏的尸体有伤害的迹象,立即抄家拿问。

牛车辚辚,生母面前没有天子,赵祯放弃了玉辂,以牛车代步,赶到了洪福院。下车直奔棺椁,生死天堑,一木之隔,终于打开了。

只见李氏夫人面­色­如生,平静地躺在水银之中。她身穿着皇太后的服­色­,没有半点受苦伤残的痕迹。“……陛下乃李宸妃所生,李妃死于非命。”八皇叔的话回响耳边,是的,前半句没有错,我乃母亲所生,但后半句却无从谈起。

并不是死于非命。

心灵平静了下去,赵祯的底蕴在这里显现。他悲伤,从这时起,他陷入了多年的哀怨之中,对生前从未谋面,没有交谈过只言片语的母亲无尽的思念。乃至于多年以后,一位翰林学士为她写了一篇《进袝李太后赦文》,其中写道“……为天下母,育天下之君,不逮乎九重之承颜,不及乎四海之致养,念言一至,追慕增结。”赵祯突然悲从中来,找来该翰林。

“卿何故能道朕心中事?”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为人子者最痛苦的事。

而那位翰林说,臣是庶出(小老婆生的),从小受兄弟歧视,母亲无能为力,孤苦无依……赵祯突然落泪,竟然与他一样的命运!

这时,他应该明白了他命运中最大的两条主线中的一个——他是个不知道自己正在孤苦中的孩子,当他知道时,己经晚了……

但就算这样,他也不迁怒于人,绝不像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于自己手握生杀大权之时,大肆杀戮,用别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的孝心。

当天他平静地放下了棺椁,低头微微叹息:“人言岂可尽信,大娘娘平生分明矣。”随即命令包围刘宅的军队撤走,从此只有哀伤,没有愤怒。

这是无奈的,这世上每个人都逃不脱时代的限制。赵祯更是这样。他的悲愤只在于他的生母“死于非命”。一但证明了不是,那么满天的乌云就都散开了。

因为刘娥并没有做错什么。

抢了李氏的儿子又如何?在中国古代的封建礼教里,主奴之别是最严酷不可改变的。别说是皇家,就算在一般的家庭里,小老婆生的孩子都得称父亲的正室为母亲,对自己的生母,一律称为“姨娘”之类。

就像《红楼梦》的贾探春,她是赵姨娘所生,但生平从不管她叫妈,她的妈妈是王夫人。而赵姨娘的另一个儿子,宝玉的三弟贾环也一样,赵姨娘想训他,只能关起门来在自己的屋里。而且一但外面王熙凤断喝一声,她还得闭嘴,因为“环兄弟怎么说也是位爷,有什么不对的,自有老爷太太去管教,用得着你骂他?”

李氏,当年不过就是刘娥的侍女,她的一切,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是刘娥的。何况刘娥这么多年都没有加害于她,就连她的弟弟李用和,一个流落他乡,以凿纸钱为生的小工,都被刘娥细心找到,一步一步,从低到高做到了三班奉职。己经很是仁致义尽了。

所以夺子之恨,还有赵祯被剥夺的天伦母爱,都只属于遗憾,绝对上升不到仇恨上去。就算赵祯有万般的苦恼,他都没有权力公开报复。

说到底,他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就是以封建君主道义的理论为依据的,让他怎么来砍自己的刀把子?可是不能恨,并不等于不去恨。赵祯自有自己的办法,给母亲出气,让自己心安。

首先,他对大娘娘的葬礼不闻不问,只要进行就好了,我不去。第二,他要让自己的生母成为真正的皇太后,就算在死后,也要享受到最高级别的礼遇。具体行为就是让她进入太庙,供奉于父皇真宗的身旁。

争议立即出现,人走的确茶会凉,可刘娥的统治近20余年,并不会一个为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尤其是前枢密使钱惟演。他建议,最大限度也只是把李氏与刘娥持平,让她们两人一起进入太庙。可这个动议被太常礼院驳回。

你在乱讲,太庙之中从来都是一帝一后,太后是皇帝的敌体,两人是平等的,只能是一位!

赵祯冷眼旁观,知道大多数人都在反对。可反对就反对,下面的才更刺激。

刺激从晏殊开始。老神童获得了一份超级荣誉,由他来为大宋的双太后来写神道碑铭,也就等同于官方的丧事报告以及该太后的生平总结。

这就有点为难人,想想两位太后啊,真的要并列?可是主次之间,谁高谁低?没办法的,无论从哪方面讲,只要是官面文章,刘娥一定在前面。

于是晏殊写道:“……五岳峥嵘,昆山出玉;四溟浩渺,丽水生金。”这些都没有错吧,完全是赞扬,前两句是说以中原大地五岳之强,才生出了两块“玉”,即是两位太后;后两句是说水真是好水,以五行而论,才生得出世间的真“金”。就是皇上您哪。

用词端丽,比喻巧妙,士大夫一致称赞。赵祯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截止到这里,两位太后还在平衡状态下。紧接着晏殊就分别进行了太后们的身世描述,赵祯就突然间火大了。

只见碑铭上写道:“……李氏生女一人,早卒。无子。”他妈的,无子,那本皇帝是谁啊?!

赵祯怒不可遏,就算到了这步田地,天下人还是要把我当成个瞎子、废物,还要让我承认是刘娥的儿子,把我的生母置于无子之地!

但宋朝的文人就是这么的幸运,他叫赵祯,不叫杨广。于是怒火只是怒火,没有变成钢刀,而是在他的心底里投下了一片­阴­影,让他把过去发生的事记得更牢——晏殊在天圣10年间,一直都是刘娥的亲信。他姓刘,不姓赵。

这一点被记得牢牢,11年之后,晏殊因此倒台。连他的罢相制里都有这件事的存档。可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生母李太后的葬礼进行得圆满。经过N番较量,赵祯和群臣终于互相妥协,达成如下条款:

第一,无论是刘太后,还是李太后,都暂时没法去和先老爸赵恒相会了。您们得等,唯一能在太庙里陪伴丈夫的,是丈夫的第一位夫人——郭太后;

第二,太庙之外另建一处大殿,名叫“奉慈庙”。刘氏、李氏在里面不分彼此,当年的主、奴关系被抹平。一个是庄献明肃皇太后(刘氏,后改为章献明肃);一个是庄懿皇太后(李氏,后改为章懿)。

以上就是赵祯能为生母所作的最大限度的身后安慰了。

由此可见,封建礼教就是妙,它自成体系,还能自圆其说,能让你在这边享尽荣华富贵,受万千亿兆黎民的无限膜拜,如赵祯是皇帝;但另一边却要忍受心灵的煎熬,明知道母亲是无辜的,是受尽歧视的,却还没法还她公道。

真是与人情心灵相悖,谁得利谁舒服,谁伤心谁知道!

伤心的后果就刺激的继续。具体说来,上件事是刺激了赵祯,下一件事就是刺激了全体朝臣。大宋官员们集体暴笑,齐声歌颂。陛下,您真是太有才了,­精­彩!

轮到了光辉伟大、金光闪闪的八大王赵元俨。出力得有工资,再怎么说,八皇叔也是10年才走出的卧室,专门出来为我点醒身世之谜的人。要奖励,大大地奖励。

奖励刘府(刘美)女子一名,根红苗正的刘娥族人,领回家去,做你的儿媳­妇­吧。……不知道赵元俨当时是什么嘴脸。这就是他隐忍了10年之久,才勇敢地站了出来,为新皇帝点明身世,与刘娥作终身斗争的报酬!

有点太刻薄了吗?应该不是。回头看刘娥给赵元俨的待遇就知道些赵祯的心情。天圣共10年之间,赵元俨躺在家里什么活儿都不­干­,但是官职己经升到了太师的地位,特权都有了佩剑上殿的规格,其它的物质收入更不用说。

就是这样优待,嫂子一死,小叔子就跳出来揭老底、搞诬陷,这人是不是厚道得过了头呢?至于说让他和刘娥的族人结亲嘛,也是美事一桩。所谓怨家宜解不宜结,从此一家亲,大家好说话,不是很好吗?这也才能看出仁宗之“仁”的广泛内涵。

真正是包蕴四海,无所不在……

回到宋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的四月间,前面发生的那些事,都可以让它们飘远些了。归纳起来都是些副食品,可以调味,但不是正餐。当一个国家的君主,有太多的正事远比这些重要。

第一项,就是这个国家现在的真正大佬到底是谁?你以为刘娥死了,赵祯就成了自然接班人?开玩笑,后宫的太后数不清,刘、李之后还有杨。

当年的“小娘娘”杨妃,现在的杨太后。历史证明她可真是刘娥的好姐妹,就算死了,刘娥都要让伟大的母爱由她延续,以书面遗诏的方式留言,要她继续垂帘听政,“保护”也她们的儿子赵祯。

结果就在赵祯第一次亲政的朝会开场上,好戏上演。一位阁门使(负责礼仪交接)突然拦住了官员队伍——请大家稍微拐个弯,别忘了规矩,先去朝见太后。

场面凝固,暗自咬牙。这就是当时宋朝百官的形象。没人敢出头说话,一来这是近10年以来都以皇命方式发出的太后诏书;二来,皇帝本人也并没有明确反对。但是危险系数却是超级的,一但这次去朝拜,那么马上就会变成定式,宋朝立即就会进入另一个太后执政的时段。

太后复太后,太后何其多。我生尽太后,万事成蹉跎!

危急之中,突然有一位官员挤出了人群,向这个传达员断喝一声,“谁命汝来?!”只有四个字,然后一切结束,该阁门使立即消失。

细想一下,真是艺术。第一,这人的身份非同小可,乃是当时的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蔡齐。这个部门的属­性­就是全体官员的克星。连同宰相在内,都是它的监管对象,何况是个小小的阁门使;第二,蔡齐一向与刘娥作对,当年可以动一动笔,写一篇大庙的开光词,就能得到参知政事副宰相的头衔,可他就是不­干­,宁肯被贬出京,到河南反省。

这样的人突然发飙,想想被打击的人是什么滋味?何况还有第三。就是那四个字的威力。“谁命汝来?”你敢回答吗?那涉及到后宫里的当权者,杨太后本身应该剔除在外,她多年以来什么都不管。但那些刘太后的内侍们,如果再有一位太后做主,是不是又能­鸡­犬升天?

杨太后的垂帘之梦就此破碎,而且关于刘太后的身后之事也就此定­性­。天下人都知道了,皇帝陛下讨厌自己的继母,风向180度大转变,该怎么办,还有人不明白吗?

宋朝的官儿们,不分大小,一窝蜂地拥了出来,争先恐后向新皇帝报料,您的继母大人在这10年之间这样那样的不对,那样这样的不妥,而且某些事情还相当地邪恶呢……仁宗就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顺应一下民众的愿望,把大娘娘的生平重新总结一下呢?

历史的岔口出现,宋朝的整风清算运动即将开始。一但真的开始了,那么刚从“天书降”、“圣祖临”等国家统筹事件中恢复了10年平静的宋朝,势必就会再次进入混乱。但这时根本就谈不到阻止。

有谁能在抢占新一代朝廷的有力位置的争夺战中保持一点清醒,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了。这时宋朝举国上下也许只有两个人能够做到。第一个,就是远贬河中的范仲淹。他在这一年的四月十八日,终于重返京师,回到了宋朝的权力中心。

回来之后就和整个朝廷唱了个大反调。他上书,对赵祯说。陛下,您不要再过多地纠缠以前的小事了,太后保护了您10多年,现在要多想她的好处,其它的都忘了吧。

赵祯感愧交集。这句话出自从前反抗刘娥最激烈的范仲淹之口,比什么样的规劝都有力度。他马上就清醒了,大娘娘纵有千般不是,也留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国家,以及他本人完整无缺的身体。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下令这件事到此为止。

不许再议论皇太后垂帘听政时的任何得失对错。

而第二个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任何动作。可事实上他本应是动作最大、无所不在的那个人。因为他是帝国首相吕夷简。

首相大人一直微微冷笑,从蔡齐呵斥阁门使开始,到范仲淹给清算运动划上句号为止,他都无动于衷。你们都在搞什么?官,不是这样当的。看我翻手为云覆手雨,怎样撂倒别人……再­干­掉自己。

当别人用谄媚迎奉的手段去追求地位时,当范仲淹用学识和良知主持公道时,吕夷简早己直奔主题。帝国首相己经和新出炉的皇帝私下里交流了很久,为的是定下来新一届的政府名单。

一个大原则,凡是与刘太后关系密切的,不要;凡是与刘太后作对的,升官。这里面就包括了之前发过言的范仲淹。他是和宋绶一起回京的,小回顾一下就能发现,当年他俩接力一样的上书要求刘娥还政。

根据这种指导方针,名单很快就定出来了。原政府中只留下了三人,两位参知政事张士逊、薛奎留任,剩下的那人嘛,就是他自己。这里面就巧妙地潜藏着他的一个小小的私心。

为什么要留下这两人?话说官员有辈份,新来的要懂得忍,于是所有的危险就都在老同志。这两位嘛,一个过刚,薛出油的名声就只能一辈子当副手;另一个太柔,张士逊当年就是曹利用的跟班,忠心的程度都有了“和鼓”的外号,这样的人,身无刚骨,永远别想自立门户。

于是他吕夷简才能继续在新一届班子里独步江湖。想来想去,算无遗策,很好,就此实施。接着时光流转,到了四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吕大宰相押班,引领大宋文武百官上早朝,他静静地听着一个个人事任免。以前的9人班子中的6位,正在按照他的布局被一一踢出京城。

枢密使张耆出判许州(后改陈州);

参知政事晏殊出知江宁府(后改亳州);

参知政事陈尧佐出知永兴军;

枢密副使夏辣出知襄州(后改颖州);

枢密副使范雍出知荆南府(后改扬州);

枢密副使赵稹出知河中府……宰相吕夷简出判澶州——!!!

一瞬间天旋地转,吕夷简魂飞魄散,我听错了吗?这是真的吗?我也被外放贬官了?!

多希望是错觉,但它偏偏就是真的。吕夷简在美梦中被兜头一­棒­狠狠砸醒。当天他用尽平生之力,才克制住自己的震惊,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皇命。

下来之后,他悄悄地找到了自己的秘密武器——宫中太监阎文应。这就是吕夷简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绝不像王钦若、丁谓那样和宦官打成一片,但更不像寇准那样神­色­凛然目空一切,皇宫里的内线他早就有了,但一点都不张扬。

从阎文应的嘴里,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突然垮台的原因。那是一阵香艳温柔的皇后级枕头风——仁宗第一位皇后郭氏。话说赵祯终于摆脱了刘氏老妈的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生存了,为了庆祝,他和吕大宰相仔细研究了怎样抄刘系高官的鱿鱼。结果越想越高兴,下了班也克制不住,在皇宫里就和自己的皇后悄悄地说了一遍。

没料想郭皇后听完神­色­平淡,她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说:“吕夷简就不是太后的人吗?只不过他太聪明,做得巧妙而已。”

一句话,就让赵祯凉了下来。一个终极问题出现,如果吕夷简真的是刘太后的系外人,那他是怎样当上首相的?该死,这种原则­性­的错误居然要让皇后一个女人来提醒!

越想越生气,于是决定给吕大宰相本人也来点回报。当朝宣布,新鲜刺激。……原来如此,吕夷简什么也没说,就加入到了外贬流放的大行列中去。那里面有他的6个老伙伴,还有些天圣年间的顶级红人——9个超人气大太监。

入内副都知江德明、东染房使罗崇勋、劣苑使杨余懿、杨承德、供备库副使张怀信及杨安节、武继隆、任守忠、蔡舜卿。记住这些名字吧,他们权倾一时,但都没有为害太大,没一个有资格入选《宋史·宦官传》。这也间接地说明了刘娥为政期间,不仅是外戚,就连宦官也没能真正的专权。

在这些人的身后,是明道新人们的欢笑之声。新的领导班子完全由皇帝的亲信组成,其中的宰相、副宰相,就分别是他的两位老师。

张士逊、李迪。

李迪终于回来了,10年生死两茫茫,在政治的打压漩涡之中,活下去就是最好的反击之道。相比于凌厉风发的寇准,李迪在方面是强多了。他终于熬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天。其它的职务人员名单如下:

副宰相薛奎、王随升;枢密副使李谘升、王德用(太宗年间,远征党项青、白盐池,击败李继迁的少年英雄);三司使,蔡齐;御史中丞,范讽;知谏院,孙祖德;右司谏,范仲淹。

一个个都胸怀大志,满怀信心创造一个完美新世界。不过历史很快会证明,真正的焦点仍然还在远走澶州的那个人身上。并且一定要记住,吕夷简是绝对惹不得的人。触犯到他只有死路一条,不管是尊贵如郭皇后,还是圣贤如范仲淹,都会翻身落马,灰头土脸,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条定律一直有效,就算到仁宗朝中后期的名臣们,如富弼等人,都逃不出这种宿命。

有个问题,一个24岁的男青年,在什么情况下是最快乐的?比如他有钱有闲有地位,人世间的任何物质都在他的名下。

答案只有一个:他爹妈都死的时候。

从此人间唯他独大,天地豁然开朗,原来皇帝是可以这么当的!赵祯在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中纵情率­性­,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快意的时光。其中之一就是为真宗朝里最传奇的名臣平反昭雪,寇准在死后10年终于被宋朝官方所承认。

他被赠中书令,复莱国公;

第二件事,赵祯把真宗朝另一位名臣钱唯演踢出了京城,让他到西京洛阳去作留守。

一褒一贬,层次分明,前者是刘娥的死敌,后者是刘娥的亲戚。赵祯在发泄,哪怕不能正面作些什么,皇帝的愤怒也要起些波澜。但有趣的是,这一次他的愤怒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个分界点,西京洛阳变成了文星璀璨流光溢彩的传说之地,有些人在那里悄然成长,稍晚后开创了中华文明史上不弱于盛唐文章的宋代诗文。

接下来赵祯追忆似水流年,他想起了自己的红粉知己,那位在天圣年间一直陪伴着他的张美人。思念复思念,伤感再伤感,赵祯决定给予她一个女子所能得到的最高身份——帝国皇后(别惊讶,赵祯一贯喜欢让他的皇后一生一死,时刻保持两位)。之后他茫然四顾,结果就看见了N多的……红粉知己。

有什么办法,在皇宫中稍微张开眼,看到的活物,除了大批太监之外,就只有清一­色­的女人。何况从古到今“爱”就不是罪恶,那都是荷尔蒙犯的错,与人类何­干­?于是历史就这样变得香艳绮靡,宋史中、甚至所有汉人所开创的王朝中唯此一位的“仁宗”陛下,他亲政的最开始时光,是沉醉在了无拘无束的温柔乡内。至于外面的世界,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这种时刻理会。

赵祯在快乐,同一时刻里,李元昊己经愤怒得快要发狂。公元1033年,几乎是他的灾年,一样的父亲去世,独掌国政,他却没有感到半分的赵祯式快乐。

从他登上党项之王的宝座时开始,其中的关键就是他的身份得附加上两条确认——契丹人的允许、宋朝人的允许。

契丹人的还好说,怎么讲都是他名义上的外婆家,何况党项人世代相传,契丹人神勇无敌,很习惯拿党项人的脑袋当球踢。于是问题就出在了宋朝人的身上,因为他们是那样的富足、那样的软弱,还有那样繁文缛节,超级罗嗦。

比如说李德明去世,得有使者来,李元昊即位,仍然派来了使者。而且来了就是大爷,这些人捧着张黄绢,面朝南站着,念念有辞,叽叽歪歪,不管你听不听得懂,都得低着头跪好了去听!

奇耻大辱!李元昊都快气疯了,党项人世世代代竟然这样尊敬自己的仇人!想想当年的爷爷是怎么死的,想想宋朝的太宗皇帝是多么的残忍刻毒,我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宫殿里低眉折腰?!但是更屈辱的是,他居然真的就给宋朝的一片黄绢给跪下了……是惯­性­,还是没有抿灭­干­净的奴­性­?当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顺服的跪倒,一边听完了宋朝的册封诏书,一边默默地质问自己。无论怎样,他完成了定难节度使、夏、银、绥、宥、静五州观察处置押蕃使、西平王的世袭,再加上检校太师兼侍中的额外头衔。

一切荣耀高不可攀,可在他的心里就变得加倍的讽刺,宋使的宣读刚刚结束,他就突然跳了起来,向所有人叫道——如此国家,尚屈膝于人,此先王之大错也!

相信那时的宋使杨告等人一定大惊失­色­,在宋朝,无论谁也不敢说自己的老爹半个错字,可这个李元昊竟然这样的大逆不道。但更刺激的在后面,屈辱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李元昊给他们准备了个特别的宴会。

酒席很普通,音响太特别。杨告等人和党项贵族们在大殿上吃饭,殿后边一直叮当乱响,冷兵器时代的成年男人一听都清楚,那是在锻造兵器。

事情很明显,李元昊在挑衅,而且他不惜决裂。这是给宋朝的使者借口,你们完全可以愤怒,然后指责、叫骂、威胁,再然后战争,怎样我都不在乎!不过可惜的是,杨告等人很沉默,吃饭归吃饭,不要太杂乱……只要任务完成就好。

我们宣诏了,李元昊听封了,一切很美满,还要怎么样?至于所谓天朝上国的尊严,对不起,似乎很久以前,汉人们的使者都有着宁教身死不教名灭的血­性­,比如苏武,再比如比苏武更刚烈骄傲的出使大宛国的汉使,以金马换汗血马不成,宁可身死异域也绝不辱使命。但那太遥远了,像是模糊的传说,在宋朝没有市场。现在提倡的是“为主分忧的,不如让主人省心的。”

吃饱喝足,打道回府,留下李元昊继续愤怒,也许他会气死,那不是更省心?

事情也真的是这样发展的,李元昊怒不可遏,他越想越冲动,跳过了宋朝使者,直接找宋朝皇帝的麻烦——拒不使用宋朝年号,而且质问,你们为什么要用“明道”二字?不知道我的父亲叫什么吗?是“李德明”,汉人们连避讳都不懂了?!

党项人和宋朝人都不懂了,这个李元昊是不是真的疯了?要让堂堂的汉人天子为一个蕃部的酋长避讳?也就是说李元昊他爹是赵祯他爹的身份?

滑天下之大稽,可悲可叹,顽强的李继迁、理智的李德明,却生出了这个人头猪脑的子孙,上天啊,有时你还真是不公平。就这样,宋朝怀着对党项人深切的同情,没有追究这件事,显得很宽大、很博爱,蠃得了大批党项人的钦佩和忠诚。

但不包括李元昊,在他看来这是种漠视,是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轻蔑,居然连个骂声都不屑于给他!那好吧,长久以来压制在他心里的那个愿望,己经强烈到了近乎仇恨的地步,他决定再也不去忍了,爆发!但是别忙,就在他血贯瞳仁,杀­性­难遏的时候,汉人己经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了他身边,就在兴州城里展开了对他的空前的蔑视和冒犯。

手下人紧急报告,不好了,有两个汉人在酒楼里喝得大醉,在墙上乱写乱画,其中就有您的名字在里面……李元昊有点头晕,避讳,宋朝人是真的不知道避讳是怎么回事了吗?他伟大的父亲的名字被亵渎了,现在居然连他的名字也被恶搞。

成了汉人醉鬼取笑的玩物!还等什么,给我把他们抓来!

片刻之后,两个锦衣峨冠的家伙被绑了过来,身上的都另穿了一件由麻绳­精­心编制的背心,被捆翻做一团。但就是这样,这两个汉人仍然面不改­色­,神­色­嚣张。这时李元昊己经知道了酒楼的墙上写了什么,乃是八个大字——“张元、吴昊来此饮酒。”

……倒也不是特殊的可恨,但是“元、昊”二字俱在,难道会有人身在兴州,却不知党项新王的名号?李元昊大叫,为何敢冒犯我的名字?

却不料这两个汉人一笑,“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在乎,又何必在意名字?”

轻飘飘的一句话,正中李元昊的命脉,这正是他的心事。他姓什么?李,还是赵?他是什么人,唐,还是宋?都不对,他乃是堂堂鲜卑后嗣,“衣皮毛、执弓矢,自在于天地之间,”与汉人何­干­?与“元昊”二字何­干­?

他立即上前亲手解开绳索,待二人如上宾,之后毫无隐瞒,和这两个汉人互相吐露心事。就在这一刻,他完成了中华五千年历史中,从周幽王峰火戏诸侯,被犬戎部落击破没落开始,直到满清入关,甚至日寇侵略都必备的一个先决条件,即得到“汉­奸­”。

张元和吴昊,就像明末的洪承畴、范文程等人一样,是教导异族人怎样侵略本民族的导师。至于他们的出发点,那就太简单了。他们在本民族内混不出头,却绝对不想甘于寂寞,他们自己的个人利益高于一切,只要能历史留名,并且享乐当时,那么无论什么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包括让自己的千万同胞都死于异族的刀下,更包括我们的锦绣河山从此割裂,版图零落,这些国仇家恨,都敌不过他们个人的一点点心灵上的私欲满足。

针对于张元和吴昊,这两个人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把从未谋面的李元昊看得通透,并且把大宋的致命弱点也洞若观火,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诸葛亮隆中对那样来一篇天下大势的纵论谈,而是给李元昊熬了一锅心灵­鸡­汤。

在满足他的强国之梦前,先满足了他的怪异心理。

世上有种人,无论他生在哪里,出身怎样,都会认为自己天生异种,早晚神圣,而且连带着他的种族(主要是和他流着同样的血)都会­鸡­犬升天,与众不同。

例子非常多,几乎每个伟大人物的成长,都与他们自命不凡的心­性­有关。但具体到李元昊的身上,就更多出了一分诡异。他心里的东西要小心剥离,然后才会看到一个既自尊自傲,又自惭形秽的扭曲心灵。

只见他和张元、吴昊聊了几次之后,某一天突然闪亮登场——真的是光华夺目,­精­光耀眼,各位党项人看到了一个超级大秃瓢。李元昊原先乌黑浓密的头发都不见了,他剃了个大光头(超独特,是个雪山式秃头,四边还留有些许的头发),而且还穿了耳孔,戴上了一对超重的大耳环。

样式新颖,别出心裁,然后他全方位地展示自己,接着下令,全体党项人以我为模特,三天之内必须剃光了头,并且戴耳环,特别强调必须是重的。如若不然,杀头,全家全族可以由任何人随意地去杀头——!

也就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众所周知,满清人入关之后,就是用这一招来扭曲汉人的心灵,从最根本处把一个种族的斗志和尊严给毁灭的。想想那是怎样的屈辱,又是多么的恶毒,但那总归是人民外部斗争,怎么搞都没有约束。可李元昊是在自己民族内部折腾啊,他为什么?

理由很辉煌,因为他是鲜卑人的子孙,伟大的鲜卑祖先们一律都是秃头,我们复古一下有什么不好?或许鲜卑的强悍就会觉醒,像五胡乱中原时那样成功地虐待汉人,不是件超爽的事情吗?

于是就此秃头,党项山河一片秃,瞬间全族假和尚。但这才是开始,李元昊的梦想是那么的全面细致,他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党项提升到所有游牧民放的毡帐本­色­之外的另一种全新模样,从此独立于民族之林,和谁都不一样。在任何方面,都绝不弱于契丹和宋朝!

那么……为了这个宏伟的目标,就继续折腾吧。

第二件事,换服装。

伴随着李元昊的秃头出现的,是他的一身新衣衫。只见他上身穿雪白颜­色­的紧身窄衫,(下身怎样史料未载,估计他也得穿点什么)头戴一顶红里毡冠,冠顶后还垂着一条红­色­的结绶。红白相衬,鲜艳华贵。

自此这就是党项王族的制式服装。

接下来规定文官要戴幞头、着靴,穿紫­色­或者红­色­的衣服,执笏;武将按官位高低,戴金帖起去镂冠,银帖间金镂冠、黑漆冠等各­色­帽子,衣服一律是紫­色­襴衫,下垂金涂银束带,垂蹀躞,着靴。至于手里的家伙就变得多种多样。

你可以根据喜好带短刀、带弓箭,只要不太长,就随你的便。真正的限制落在平民的头上,以及下级官员。低级官员没帽子,大概得四季光头,平民们只准穿青或者绿的衣服,颜­色­杂了就杀头。这样的效果就非常的好,只要李元昊登高一望,立即就能看到自己的国家里谁是谁,只要不是­色­盲就绝对不误事。

前两件事像小丑,可第三件就绝对的非同小可了。李元昊创制了党项文字。

时至今日,我们应该很清楚,一个民族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哪怕早己灭亡,都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其要点就在于要有自己的文字。其中的对比就像汉人和匈奴、突厥之间的区别。试想能与汉、唐两代角胜数十百年之久的民族会没有他们光辉灿烂的历史吗?那其间隐藏着汉武帝和天可汗的敌人。但转眼即逝,就算留下些模糊的传说,也不被史学家承认。

就是因为没有自己的文字。

而李元昊排除了重重困难,不经过自然衍化,就硬生生地创制出了一种全新的文字。这种文字照例没法脱离汉字的影响,它运用了字形体构造的“六书”,即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等六种构字原则,但会意字占大多数,具体的笔画比汉字繁复,撇、捺等斜笔多,没有竖、钩,整体的形象就像一棵棵没有经过修剪的野生树。

主杆太少,枝杈太多。但无论怎样,它出现了,并且从最开始就形成了12卷之多的“蕃书”。李元昊极端重视它,创造成功后就命名为“国字”,颁行之日举国欢庆,立即向民间推广,并且成立了“蕃书院”和“汉字院”,不分种族择优选才,毕业生专门用来把汉字和党项字互译。

从此国内的法令文书都用“蕃字”,与宋朝、辽国的外交文件也分成了正副文本,副本用党项字存档。再之后岁月悠长,党项人的美感也与时俱进,他们的党项字出现了汉字中的真、草、篆、隶等变体,那些就都是后话了。

李元昊继续忙碌,一个必不可少的,比文字还重要的东西等着他。可以说是之前任何一个党项人都不敢梦想的东西,但李元昊敢,只不过手生了点,刚做就摆了个大乌龙,让他回家连洗了三天澡——呸,真晦气!张元、吴昊,还有那么多的蕃、汉谋士们,我不懂你们也不懂?开业第一件事啊,就触了这么大的霉头。

党项人从拓拔思恭开始,就把自己牢牢地定位在臣子的位置上,唐朝就算沦落到只是朱温手里的一根草,他们都谦卑地自称我姓“李”,并且汉人一但中兴,就立即遣使上贡,向赵匡胤臣服。这种世代的臣服意识直到党项枭雄李继迁兴起都没有消散,连带着他的儿子李德明也不敢逾雷池半步。

有帝王之实却不敢称帝王之名。

但李元昊不,他刚刚即位就要在­精­神层面上与这个世界的最高统治者拉平,其作法就抛弃了宋朝的年号,将“明道”改为“显道”,随即又改为“开运”,就此自立门户。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年号啊年号,把他跟后晋时期被耶律德光抓到漠北不知所终的倒霉孩子石重贵拉到了一起,那是后晋的亡国年号!

呸,真衰……马上再改,变成了“广运”。不过千刀万剐,不和头一把,党项人的好运就此开始,国祚绵长,他们的年号一直独立留存了189年,拥有了自己的体系。

年号之后,李元昊的­精­神建设继续进行,张元、吴昊的讥笑终于可以抹平了,他为整个党项王族改姓为“嵬名”,宋、辽所封的官职也一律抛弃,他再不是什么西平王或者西夏国王,他是“兀卒”,党项语里的意思就天子克汗,是游牧民族所能想象出的最尊贵崇高的称谓!

但“兀卒”的谐音怎么念就有了大讲究。契丹语失传了,不知道含义怎样,但在汉语里,它的音译叫——“吾祖”……该死的,就算有一万个党项翻译一起解释这是误会,宋朝的君臣们都难免把它跟一句骂人话挂上钩——我是你爸爸!

以上种种,李元昊走过了多种多样的秀场之后,终于想起要做些实事。他把党项官场的职称和权限规范了一下,宏观上来看,他照搬了辽国官制,细处着眼,他仍然复制了大宋。

官制分为党项官和宋制官两个系统,理论上互相平行,没有高下。其中党项官分为宁令、谟宁令、丁卢、素赉、祖儒、吕则、枢铭等,不容任何外族人Сhā手,纯种党项才能担任;而宋制官就太熟悉了,中书省、枢密院、三司等重要国家部门的权限甚至名称都完全保留,下面分出的16司也彻底照抄。

这时就要回首看一眼当年“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的豪言壮语了,人们总喜欢拿某一伟人幼年时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举动来解释他之后的一生,其实那有多荒谬,以李元昊为例,汉人的锦衣绸缎尚且不要,汉人的文字制度为什么还要照搬?是他当年说这话时少不更事,根本啥也不懂,还是说志大才收疏,他想独创却没那个能耐,只好表面说得硬气,暗地里还得老实学习?

试想既要偷东西,还得表现得英雄神武,不可一世,这是怎样扭曲又可悲可笑的心灵啊。但是没办法,不论是国家还是个人,从低往高走时,往往都需要一张厚脸皮(原谅我说实话,人世间有太多的例子了)。

做完了这些,李元昊的目光开始向南望过去,多么肥、又多么软的宋朝啊,我现在既成功地梳理了内部,又手握一支长胜不败,在10年之间击破吐蕃、回鹘,兼并整个河西走廊的军队,还等什么?宋朝乃至辽国都早己腐朽,现在是党项人的天下!

但是他的谋士们却集体对他叫停,这里要提一下他们的名字,算上刚来的张元、吴昊,还有6人,其中除了嵬名守一个党项人之外,全都是汉人。他们叫张陟、张绛、杨廓、徐敏宗、张文显。这批“汉人”面露微笑,在党项人的铁血本­性­之外,又涂抹了一层诡秘难言的暗­色­。

李元昊的狡诈凶狠被提升到了雄才伟略的高度……

——您要攻打宋朝,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要直接出兵,并且别先动手。要联合契丹人,让他们先在宋朝的河北开战,然后党项才出兵关右,占领关中平原,向中原腹地挺进。这样宋朝就会两面受敌,“一身而二疾,势难支矣。”

李元昊听得两眼放光,马上就要行动。但又被拦住。

——且慢,您是不是又忘了点什么呢?您要明白,一但向大宋开战,就会生死攸关,是一生的事业,更是一生的大敌。您的背后都清理­干­净了吗?回鹘和吐蕃,并不只有潘罗支吐蕃或者甘州回鹘,那么多别的分支,您都处理好了吗?

……是唃厮啰吐蕃,还有沙州回鹘。李元昊深深地呼吸,后者也就算了,前者是远远比六谷部潘罗支吐蕃强大得多的吐蕃赞普!

赞,雄强之意;普,藏语男子,这是历代吐蕃皇帝的称号。自从唐末吐蕃分崩离析之后,这个尊号己经极少出现,但是唃厮啰就得到了它。

唃厮啰,这个名字在吐蕃语中是佛子、王子的意思,但他的真名本叫欺南凌温,流传至今的藏文史料可以追溯到他真的是吐蕃赞普的后裔,可是他被发现时,己经流落到了高昌国(今新疆吐鲁番)。在12岁那年,他被一个大商人(异族吕不韦啊)发现,带回到河州(今甘肃临夏东北),当时被称为“河湟”。

河湟是各部吐蕃的聚集地,地大人杂,一直在争,却争不出谁是首领。欺南凌温刚一出现,立即就被利用。被一个叫李立遵的宗哥吐蕃僧人,和邈川(今青海乐都)的吐蕃酋长温逋奇推举为至高无上的赞普。但实际上,他只是个无依无靠,没有半点势力的傀儡。

但历史证明,有从奴隶身份崛起的将军,更有从傀儡角­色­夺得政权的皇帝。唃厮啰是位难得一见的人杰,他在近20年的光­阴­里低头忍耐,利用各种时机,把李立遵和温逋奇一一击败,变成了真正的高原之王,吐蕃人中的赞普。

李立遵倒台,纯粹是他自己找死。这个蕃僧贪心不足,当上了河湟吐蕃的论逋(藏语宰相)还不满意,为了压倒温逋奇,他想出了一个超现实计划。

派人到宋朝讨官。

开价是要得到赞普的封号,本钱则是他可以替宋朝教训李德明。不过他命苦,要是早些年或者晚些年,宋朝都会答应他,可是当时李继迁死了、李元昊还太小,一个非常乖的李德明为什么要去招惹?何况宋朝当时的皇帝是宽仁厚德的真宗赵恒,而且己经进入了著名的“大中祥符”年号,拜神还来不及,傻子才去开战。

于是李立遵就向宋朝开战,他需要的只是个胜利,来升高他的威望,至于对手是谁,他才不管。于是他在公元1016年(宋大中祥符九年)带着三万吐蕃骑兵攻进了宋朝的西北重地秦州,这一次他终于转运了,那是宋军最强的将军曹玮的防区!

决战发生在三都谷(今甘肃甘谷),当天吐蕃人扑天盖地而来,曹玮却忙着吃饭,直到敌人进入一箭之地,他才掷筷而起,率军出击,但人数只有6000。而且这还是困难重重,像要小钱一样冲朝廷争来的。这之前,曹玮准确地预判出战争必将爆发,进而皇帝请兵,但是赵恒的反应是询问了一位大臣——我把曹玮撤职,你看怎么样?

拥兵自重的军人要不得,曹玮在变坏!万幸的是那位大臣是李迪,李迪以身家­性­命担保,曹玮言不轻发,必须马上增援。这才有了三都谷外,曹玮野战争雄的本钱。

没有逗引埋伏,更没有迂回包抄,曹玮军中冲出了100名骑兵,正面直奔吐蕃主将。临近目标,突然散开,最后面的一位骑士张弓搭箭,一箭正中敌将。历史记住了他的名字,是骁将李超。之后曹玮驱兵大进,吐蕃人全面崩溃,败退20里,一路死伤万余人。此战之后,吐蕃人终北宋一朝都不敢与汉军争锋,近百年的和平,是曹玮血战的功劳。

而这一战也给唃厮啰带来了命运的转机,失败的李立遵威信尽失,唃厮啰迅速向温逋奇接近,在公元1023年(宋天圣元年)左右,他把王城从李立遵势力下的宗哥城(今青海平安)迁到了邈川,吐蕃的宰相也换成了温逋奇。

赞普的力量在增涨,但仍然还不稳定,傀儡还是没有真正的兵权。在党项的汉人谋士集团要李元昊肃清西北敌手时,他和他的吐蕃仍然还是散沙,命运似乎正在对李元昊微笑。

但是世上有多少人,是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手里遛走的。商机就在那儿,但是本钱不够!这就是当年李元昊的伤心理由,雄才伟略也好,杀心难遏也好,一个民族的崛起需要时间,就算上面那些强制­性­的全民改头换面令是同一时间颁布的,人民总得适应,然后才能看到功效,战争的本钱才会渐渐积累。

公元1033年就这样过去了,对党项人而言,他们有了自己的年号、新衣服、新名字、新文字等等等等,但在历史层面上却要注意,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新皇帝。李元昊的“兀卒”头衔,只敢自称为天子克汗这样比较朦胧的解释。

时间还在对宋朝仁慈,仍然给了他们准备的时间,但是回到开封,就会惊奇地发现,伟大的仁宗皇帝在短短8个月的时间里就做出一个奇迹。你没法不佩服他,皇宫里最大的地震己经发生,居然是——废皇后。

皇后姓郭,前面说过她是己故刘太后亲选的,为的就是抵挡姓王的那些绝­色­美女对皇帝的诱惑,那么她本人的容貌也就可想而知了。更糟糕的是,她出身于武将世家,本­性­就糙了点,而且在10年的夫妻生活中向婆婆刘娥的作风看齐(要命,你为何学后期的刘娥,不学刚开始时的川妹子啊),不仅面对丈夫时是冰山美人,就连整个后宫都被她冻住了。

有她在,赵祯就别想去亲近别的女人。

结果她就严重地妨碍了赵祯在后刘娥时代的幸福生活,具体的表现就是——皇后亲自打人了,给了皇帝一巴掌。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话说赵祯陷在了温柔乡里,该乡有两位最著名的美女,一位姓尚、一位姓杨,相亲相爱的程度都达到了夜不归宿的程度,这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于是皇后陛下怒了,她忘了子曾经曰过女士们的“生存七戒”,犯了就会被赶出家门的,其中之一就是“妒忌”。

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年底十二月份,某一个寒冷的冬天里,那一天皇帝正和两位美人触膝长谈,渐入佳境,结果郭皇后突然驾临,目的很明确,就是败兴加搅局,我冷清你们也别想快活。按说这己经是第N次了,以往都会遂她的意,不欢而散。但是这一次她绝对没料到长久的压抑己经质变,突然间爆发,不可收拾。

一向很乖的尚美人居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语带讽刺(尚氏嘗於上前出不遜語)。震惊加愤怒,不管是不是皇后,一个妻子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被情敌所污辱!一瞬间郭大将军的基因本­性­发作,郭皇后忍无可忍,扑过去就是一个大嘴巴。

可是仇恨敌不过爱心,她的速度明显慢于她的丈夫,仁宗陛下护花心切整个身体都挡了过去,结果这个嘴巴,就打在了从没有任何人抽过的脖子上……仁宗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蠢女人,新仇旧恨,尚妹妹、杨妹妹,还有从前的王妹妹、张美人,一个个好梦都被她搅了局挡了道儿,现在太后死了,她仍然不让朕顺心!

废了她!

当天他怒气冲冲出宫去,直接去了政事堂,把自己的脖子展示给宰相看,那上面还留着郭皇后挠出来的爪痕。

“你看怎么办?”赵祯在愤怒中还没忘原则,皇后的废立是仅次于皇帝即位、皇太子确立的头等大事,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百官的意见,尤其是宰相的意见才更关键。

只见该宰相看了又看,再看,然后召来内侍副都知阎文应,仔细询问了事发经过,之后清晰地回答——废了她。

郭皇后的命运就这样被确定,因为这位宰相姓吕,叫吕夷简。

吕夷简回开封己经有两个月了,四月份时罢的相,十月份就官复原职。其中的奥妙很简单,半年的时间足以让皇帝知道当年他曾经为陛下的生母尽过怎样的忠心了。美中不足的是他取代是副相张士逊,首相的位置上坐着德高望重,重如泰山的李迪。

实在是搬不动他,近10年来的政治迫害,再加上仁宗老师的身份,于公于私都让李迪变成了一个悲剧­性­、悲壮感的政治符号,是忠臣、正臣的代名词。目前的吕夷简只能选择默默低头,既钦佩又景仰的配合工作。但绝不等于永远恭顺!

现在机会就来了,注意他表态之前的举动,他先询问了大太监阎文应,千年之后我们知道那是他的秘密武器,我们不知道、至少是不能肯定的是,为什么在仁宗怒气冲冲赶到政事堂时,里面值班的人为什么是吕夷简,而不是李迪?

如果是道德隆重的李老夫子的话,百分之二百的,这件事的进程和结果就会有天壤之别。我们只能稍微地想象一下,偌大的皇宫,层层院落,就算年青的皇帝的腿脚再利索,他也得花上一段时间,至少是半个小时。好了,政事堂那边的值班人应该己经心里有数,真正要做到的,就是——单独面对皇帝。

只有做到了这一点,下面的事才能顺利发生。

真的废……了?事到临头,赵祯突然又有些犹豫,毕竟那是他共同生活了10年的妻子,而且他是“仁”宗,­性­格中真的有太多的不忍。但吕夷简明确地说出了自己支持废皇后的理由:“东汉的光武皇帝,那是中兴汉室的一代明主,他就曾经废掉自己的皇后,理由不过当时的郭皇后口出怨言、心有不满(‘怨怼’)。何况您的郭皇后居然打伤您的脖子?”

言之确凿,罪证俱在,怒火再一次从赵祯的心里升腾。而且更重要的,“仁”宗­性­格里的另一面也被触动——是凡心慈手软,优犹寡断之人,最怕的就是面对毫不含糊、态度强硬的说客。基本上都会屈服。

下一步吕夷简己经越过了废不废的问题,直接去构思废了之后怎样确保废之有效。关键点就是御史台和知谏院。

这两个职能重叠的衙门在宋朝的作用就是帮着皇帝制约臣子,其中的潜台词就是制约宰相。本着和平年代­鸡­毛蒜皮都要敲打一番的原则,这次废皇后简直就是逼着他们发狂。基本上可以肯定,命令颁布之时,就是乱蜂螯头之日。

但是不怕,吕夷简想出了三条应付之道。第一,抬出了儒家之正理,男人们最大的幸福武器——女子七戒,也就是封建年代的女子七出之律。即“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在古代,只有哪位己婚女士犯了其中的一条,就可以扫地出门,回娘家单过了。

而我们的郭皇后,她至少己经犯两条:妒忌,还有无子。她与仁宗结婚10年了,连个女儿都没生出来。更何况她彪悍到了连七出之律都规范不了、也定义不了的程度,她连丈夫都打了;

第二,就完全是政治上、官场上的工作技巧。吕夷简第一时间以书面文件的方式通报有关部门(先敕有司),不得接受御史台、知谏院的奏章公文,让他们有话没地方说,统统地憋死;

第三,就比较的另类。他替郭皇后想出了一个“体面”的下岗理由。以仁宗皇帝的身份发出了一道诏书,“废后”的理由变成了皇后引咎辞职的声明书。书上说,皇后发现自己10年都没能生出孩子,真是太惭愧了,于是自动让贤,给能生孩子的女人腾地方。皇帝深受感动,为了以前深厚的夫妻感情,他答应了她。

封她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另赐名净悟(上帝,幸亏不叫悟净……),搬出东宫,到长宁宫隐居。

如此这般,一切就绪,只等第二天早朝,看看是皇帝加宰相的顶级组合强大,还是宋朝的言官大老爷们无敌。

暴风雨如期来临,废后诏书就像一声令枪,所有的台谏官都一哆嗦,但紧跟着就血贯瞳仁,火花四­射­。不必号召,更不必准备,从跪听诏书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

他们的首领就是御史中丞孔道辅。

这是公认的首领,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他都是当之无愧的道义领袖,就连人生正处于百无禁忌,遇神杀神阶段的范仲淹都要承认,孔大人既是他的前辈,更是他的楷模。

先说出身,孔道辅乃是圣人苗裔,孔夫子的第45代孙。出身显赫,但更珍惜羽毛,他是正规参加科考,考中了进士才踏入的官场。那一年,他才25岁。当官的前期有两件事留在了史册中。

第一,他给自己的老祖宗争来了360间房子。那是在真宗赵恒时期全国大兴土木,神庙盖了一座又一座,实在让读书看不过眼。这时孔道辅出面,请皇帝为孔子扩建庙堂。于是赵恒还留下了个尊孔的好名声;

第二,公元1022年(宋乾兴元年)真宗驾崩,他升官了,是太常博士、左正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上书,要求皇太后刘娥下台,把权力还给皇帝。想想那是刘娥,而且刚刚垂帘听政,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人往下赶,那是什么心情?所以结局很经典,孔道辅比范仲淹等人至少早了五六年就被赶出京城,去乡下劳动改造。

这样的经历让他在刘娥去世之后,回京城就当上了言官之首,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当天在他的率领之下,御史台方面有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刘涣;知谏院方面比较单薄,史料中只记载了主官孙祖德和右司谏范仲淹两人。没办法,职能虽然对等,但知谏院才成立不满两年,实在是没法站到头排。

言官们群情激愤,但稍微扎了一下堆就又都散开了。程序第一步,回家各字写稿子。身为法律风纪的纠正维护者,做任何事都要依着规矩来。

于是他们就撞上了第一堵墙。文采飞扬、正气凛然的稿子交上去了好多天,但一点回音都没有。要查一下才知道是吕大宰相的命令己经生效,从即日起不许转达台谏的任何奏章。……你好毒,但是这半点都不能阻止我们的斗志和愤怒!

言官们从家门里走了出来,一个个穿戴整齐,全套朝服,目标金峦宝殿。程序之二,言官有权力要求和皇帝面谈。

但是他们又撞上了第二堵墙。只见偌大的紫禁城,金钉朱户的大殿门,居然叫破了嗓子都没人回应。怪事吧,谁能想象全国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宫门前,居然就这样聚了一大堆人大呼小叫,可就是没人制止。但就是发生了,绝对的死气活样,躺倒挨锤,只求着你们有火就发,发完走人。

怎样,这就是吕夷简临时想出来的应对绝招——家里没人。你们总不会破门而入吧!但他想错了,门,神圣无比、显赫无比的金殿之门,在那天真的被人敲了起来!是孔道辅,他抓起殿门上的铜环用力拍击,大叫道:“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

这下子皇宫之中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是做皇帝耶,起码的尊严和制度总得留一点吧?不一会儿,有太监开门传令。皇帝说了,请大家去政事堂,有事找宰相去说。

画面切换到政事堂,值班的仍然是吕夷简。李迪老夫人还是不知去向。各位言官终于看到一个活人了,火力空前密集,七嘴八舌,一开始就把问题上升到了最高的程度——宰相大人,请问你有爹和妈吗?

啊?吕夷简瞬间痴呆,搞什么?就算再经验丰富,天赋禀异,他也没料到各位言官老大的开篇辞居然是这个……

“人臣之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这就是当年言官们的原话,意思很明确,你爹和你妈吵架了说离婚,难道你当儿子的拍手赞成?

尤其是你亲爱的妈妈、受了委屈没处说的妈妈要被扫地出门了,你还欢天喜地的帮你爸找扫帚?你还是不是个人啊?!

面对人格侮辱一样的质问,吕大宰相表现得非常从容,他只回复了六个字——“废后自有故事。”故事,指的是前例。在宋朝这是个很强的逻辑­性­字眼,只要有过先例,基本上就都可行。

但没料想博学多才的言官们瞬间轰笑,别逗了,吕夷简,你有多少料我们都知道,虽然也是考上来的进士,但能这么快就爬到这个位子,不都是因为你有个好伯父?还“故事”,用得着你来给我们讲?

孔道辅和范仲淹马上就复制了他对仁宗皇帝说过的话:“你对陛下所说过的话,不过就是引用东汉光武皇帝曾经废掉自己的皇后这件事,对不对?但那是光武皇帝一生的污点,是他失德的地方,你想让我们的皇帝有样学样,跟他一起错?!尤其是从哪儿以后,历代所有废过皇后的皇帝都是昏君(自餘廢后,皆前世昏君所為。)圣上应该去学习尧、舜的品德,你为什么要误导陛下去效法昏君?”

牙尖嘴利,而且善于定­性­。所有曾经废过皇后的皇帝,都是昏君。这事就比较让人昏迷,难道说当了皇帝之后,一个封建时代男人的最基本权力,换老婆就己经失去了?皇后只要当选就一定是终身制,无论做了什么都无责任、无处罚?

肯定有千言万语的反驳,但吕夷简选择了沉默,甚至是认输。他恭恭敬敬地向众位言官大佬施礼(拱立),说出了超级窝囊的一句话:“请诸君明天早朝时亲自向圣上讲明此事。”他回避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居然是这事我办错了,己经没能力再搞,拜托你们明天去皇帝那里善后。

一时间言官们有点不适应,这就算结束了?不会吧,争论才刚开始,最起码的吕夷简还有个杀手锏没用呢,仁宗皇帝脖子上还有伤,那是经过官方验过的,有存档记录的皇后的暴力证据,一但拿出来谁都不好解释,毕竟皇后打皇帝的例子是那么的珍稀,他怎么就是不用呢?

对啊,为什么?或许答案只有一个,即吕夷简真的只是个凭着伯父声威才当上宰相的废物,一个典型的衙内。

当天各位言官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这个,所以他们很满意。胜利了,宰相被搞定,只要明天上朝把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也说服,那么就大功告成。于是他们气势汹汹而来,得意洋洋离去,满足啊,一个奇迹己经创造了——斗倒宰相;另一个奇迹就要产生——教训皇帝,还有比这更充实的人生吗?

多、么、的、神、奇、啊——!

但怎么就不想想,如果万一吕夷简不是个衙内废物呢?那么这样的软弱就一定有他的内幕。果然好戏上演,他们前脚才走,吕夷简马上就和皇帝单线勾通,传达了他的一句话:“陛下,台谏官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应予贬逐。”

哈哈,报应瞬间临头。这时就应该回放一下吕夷简刚才貌似很矬的嘴脸了,看看当时言官们是多么的能言善道并且博学多材,但有什么用呢?以为这是在课堂上,谁说得有理听谁的?开玩笑,那是竹统夫子李迪老先生的风格,想当年机关枪一样把周边所有的高官都突突了一阵,结果自动下野,后悔不及。可这是吕夷简,他从不跟任何人多废话。

要做就做到狠,让你们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

第二天,晨光熹微,言官们在孔道辅和范仲淹的率领之下向皇宫步步逼近,他们坚信,随着每一步的迈出,皇帝、宰相、大臣,以及所有心怀不轨的人,包括后宫里的那些美人,都会心惊­肉­跳,寝食难安。随着这次胜利,大宋一国的风气节­操­都会被清洗­干­净。

于是大家加倍的表情庄重,气氛神圣,万众瞩目也,扬名立万啊,还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嘛?答案是有,他们才走到待漏院,也就是官员上朝休息室,惊喜就扑面而来。某位太监阿哥捧着圣旨己经等了好久了——诏,权御史中丞孔道辅出知泰州,右司谏范仲淹出知睦州,即刻启程,不必入宫告谢。

瞬间冷冻,就这样被踢出京城,连见皇帝最后一面的权力都被剥夺,这就是此次斗争的“神圣”结局?!

贬官诏书立即生效,言官们被勒令集体转身,马上出宫,回家听候发落。其中孔道辅、范仲淹的遭遇是最经典的,皇宫、家、城门变成了三点一线,太监们、宫使们如影随行,没有半点的停留,把他们直接赶出京城,变成地方官。

其余的蒋堂、郭劝、杨偕、马绛等人或降职、或罚款,是凡参与者人人有份,无一幸免。于是效果就出来了,不再是什么杀一儆百,而是真正的全军覆没。并且更加惨痛的是,这件事变成了宋朝言官们椎心刺骨的噩梦,他们的权力瞬间缩水,丢掉了最重要、以及最基本的两种武器。

第一,诏书里明文规定,从此言官们再想说什么话,只能私下里偷偷写好奏章,再通过非正式渠道转达,才能请皇上过目(密具章疏)。这也就是说,他们连正常上书,让文武百官第一时间知道他们弹劾了什么,都做不到了;

第二,再不准拉帮结伙,一窝蜂地找皇帝、宰相搞集体辩论(毋得相率請對)。这就是说,他们从此丢了要求和皇帝面谈的特权。

那么综上所述,还能再找出什么言官的权力吗?不能说、也不能写,能做的似乎只有沉默。理解到了这一点,那么也就应该明白吕大宰相所渴望的理想办公环境是怎样的了——不仅要为所欲为,而且对反对的声音都零忍耐。

要荣耀且清静地生活!

多么的强悍的人生,但是副作用也跟着出现。

你能压倒言官,但真能压制声音吗?

前者只要有权力就可以做到,可后者就纯粹是做梦,就连残暴凶狠到秦始皇、汉武帝的程度,当时都有记载君王暴行的史书留存了下来,一个宋朝和平时期的浅资历宰相,再加上一个刚亲政的24岁小皇帝,就想让天下人都闭嘴?

尤其是只用了贬官、罚俸这样的小招数。

当天的开封南城外,就出现了集会抗议的场面,那是为范仲淹第二次贬官送行的队伍。时间往前翻,上次是5年前的天圣六年,那时他因为要刘娥退位,被赶出了京城。那一次也是百官送行,大家举酒致敬——“范君此行,极为光耀。”这一次,他被当天遣送,时间太急迫了,可是仍然有官员紧急赶到了南城。

再次举酒——“范君此行,愈觉光耀!”

范仲淹有点苦笑,做了点份内的事,有那么大不了吗?他随口做了首诗回赠给这些不畏强权的朋友,同时也给这个事件定了­性­:“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话里话外,他仍然在强调废皇后是要不得的,并且他们言官这一次绝对没有错。

那么错的是谁?前因后果细细思量,他把目标­精­确地锁定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吕夷简。从头到尾,只有这个人是错的,除了吕夷简之外,没有坏人!

这个极端的论断在公元1033年时的范仲淹的心里,是半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偏激的。范仲淹的人生分几个阶段,在这时他的眼里世界只有黑白两­色­,不为忠者即为­奸­,非此即彼,绝无混淆。而且分析起来证据确凿。比如说皇后错了吗?

言官们早有答案,“郭后自居宫中,不闻有过……”至于耳光门事件,言官们选择­性­失明;

皇帝错了吗?

答案是错了,但是情有可原。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他太年青,而且刚刚亲政,做什么都没有经验,正是需要大臣们晡佐的时候,而皇帝也及时地向大臣咨询了,可结果却这样糟,正说明了该大臣的该死­性­;

于是问题集中到了吕夷简的身上,根据范仲淹的思维,这人从根错到了梢,从头坏到了脚,无论是原则上、还是细节上,都堪称人渣,无可救药。具体分析如下:首先支持废皇后就等同于赶走亲妈,这是在人伦上的堕落,连最基本的人格都己丧失;第二,此人在与言官的较量中只重势力,不顾道义,明里一套很光明,让言官们奔走在政事堂、大殿等最正规场合,可转过身后,就开始暗箱­操­作,利用国家赋予他的权力达到他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

其结果就是伤害了宋朝的国家利益,把赵匡胤、赵普当年煞费苦心制定出来的制约百官的机构——台谏系统给毁掉了!这样做朝廷很快就会变成一言堂,昏君、权臣都会浮出水面,简单地说,就是没有制约的权力让个人腐烂,没有言官的朝廷会整体腐烂!

这一切都是吕夷简造成的……就从这一刻起,范仲淹把吕夷简当成了敌人,以铲除这块政治毒瘤为己任。

宋明道二年年末时的废皇后事件是个很大的舞台,曲终了,主角走了,可戏还没散,有很多人还在演,他们的本­性­在这件事里暴露,并以此为分界线,变得立场分明,敌友分明,变成一生的政敌,不断纠缠,让国家受累,百姓遭罪。

主要的手段还是上书。要强调一下,上书言事绝对是个重量级的官场武器,比小说里最吸引人眼球的­阴­谋了、陷阱了、争吵了、动手了什么都要有破坏力,而且是把双刃剑,伤人又伤己。

当你给皇帝写报告时,皇帝会认真看,反复看,直到领会你的意思,扳倒你的政敌。可只要是文件就会存档,小心几十年之后都会被翻出来,当作你抄家灭族、罪不可赦的理由。这样的事,在中华五千年的历史里屡见不鲜,太常见了。

回到这时,针对废皇后、贬言官事件,各级官员几乎都表了态,其中有和范仲淹齐名的宋绶,但他己经老了,变得非常含蕴,在轻微的反对之前先努力地歌颂了一下皇帝陛下的英明,实在是非常体贴,我们暂时把他忽略吧,去看一下另一个年青气盛,一生都没怕过任何人、任何事的鹰派人物吧。

名臣富弼登场,先从这一篇奏章开始。原文很长,但实在­精­彩,我把其中的一些经典语句摘选出来,让大家看一下,一位有胆子的宋朝臣子,能把话说到什么份上。

“……陛下为人子孙,不能守祖宗之训,而有废皇后之事,治家尚不以道,奈天下何!”

“……昔庄献(刘娥)临朝,陛下受制,事体太弱,而庄献不敢行武后故事者,皆赖一二忠臣(范仲淹等)救护之,今陛下始获暂安,遂忘旧日忠臣,罗织其罪而遣逐之……”

“……今匹庶之家,或出妻,亦须告父母,父母许,然后敢出之。陛下贵为天子,庄献、庄懿山陵始毕,坟土未­干­,便以­色­欲之心,废黜嫡后,而不告宗庙,是不敬父母也。”

“……今仲淹闻过遂諫,上副宣谕之意,而反及于祸,是陛下诱而陷之,不知自今后何以使臣!”

“­色­欲之心、诱而陷之,始获暂安,罗织其罪而遣逐之,”这是说仁宗寡廉鲜耻忘恩负义,既好­色­,又无信,真是个无耻之徒;

“不能守祖宗之训、奈天下何!坟土未­干­,不敬父母,”更是把赵祯钉在了道德伦常的耻辱柱上,试想那是封建社会,儒家纲常理论大如天的世界,堂堂皇帝居然是个不敬父母、不守祖规的忤逆之子!

难以想像还有什么名头是更刺激的,如果要­精­确计算的话,似乎伟大的亡国纪录保持者隋炀帝杨广也不过就是如此吧,好­色­、忤逆、陷害忠臣,所差的就是赵祯的手上还没粘上人血。而富弼所差的就是还比死人多口气。

他死定了!这样的奏章比刚被赶走的台谏官们的指责严重恶劣了多少倍?何况富弼这一年才29岁,官只做到了将作监丞,那只是负责土木工程、祠祀省牲牌、镇石、炷香、焚版币等事的工部小官,竟然敢一下子把皇帝全盘否定,他是不是个疯子?

一切迹象都表明,刚刚平息下来的官场马上就会再次爆炸,空前的污辱必将招来空前的报复,尤其是皇帝、宰相都己经明确表态,从此执行零忍耐,再不对任何人手软。但奇怪的是,当年这份奏章居然失踪了。就在那个极为敏感的时间段里,没有任何官员在官方渠道看到过它。

它被直接封档存库,官方名词叫“不报”,即不予公开。富弼本人也在照常上班,没有半点被打击报复的迹象。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会这样?事后分析,这才是吕夷简的高明之处。雷霆霹雳之后,突然间和风细雨,大容量的宽容,让一直顶牛的敌对方放松,并且最大目标己经达到,郭皇后己经被废,那么为什么不让生活回到正轨上来呢?

毕竟新皇帝刚刚亲政,打理好后院之后,对前台工作也有些渴望。

梦幻空花,适得其反

明道二年很麻烦,但总体说来,也是赵祯的幸运年,这一年以年初时太皇太后刘娥嫔天起始,到年终时把皇后郭氏关进长宁宫为止,赵祯挣脱了在深宫中的所有枷锁,终于一身轻松,自主生活了。

他的新人生从改年号开始,此前无论是“天圣”,还是“明道”,都有日、月并行,人间二主的意思,这不行,要改,改为“景祐”。景,旭日当头,光华初现,天地必将豁然开朗!

新年新气象,景祐元年的正月,他就做了一件石破天惊、震撼百代的大事情,这要从他颁布的第一道诏书开始,原文如下,请猜测其中的秘密——“天下承平久矣,四夷和附,兵革不试。执政大臣其议更制,兵农可以利天下为后世法者,条陈以闻。”

这是向天下征集治国意见,在军队、农田方面,只要有利国利民的好办法,无论谁都可以写成奏章送上来,我会把它们定为法制,流传后世。

看着很平常是吧?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但颁布之后,全天下立即震动,很多人甚至痛哭失声。有救了,皇帝终于看清了危机,来救我们了!这些人,主要都是农民。之所以痛苦,这涉及到了我们民族的生存环境。

众所周知,我们是农业大国,尤其是古代,国家的税收几乎都从土地中得来,也就是说是农民养活了所有人,但到了宋朝的仁宗初年时期,他们己经活不下去了。具体的状况就是“稻苗未立而和籴,桑叶未吐而和买,”和籴、和买,这是官府向民间征收粮食、丝麻用具的专用名词,达到了上面所说的程度,就是提前预支,寅吃卯粮,农民要超前交好多年的税。

之所以这样,都是“兵”闹的,就是诏书里所说的“兵农可以利天下为后世法者”中的兵,宋朝己经有20多年没在边关打仗了,可是每年农民都要像澶渊之战时那样向国家提供战备级物资!

20年啊……那都是怎样支撑下来的。至于交上来的钱和物都到哪里去了,很简单,不断扩编的军队、不断壮大的官员队伍、给辽国和党项的“馈赠”,再加上给各级神仙佛祖修的庙还有和尚道士的生活费……没一样对国计民生有用!

所以才要改,并且如果改,就是要触动国家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要省钱,你想省谁的钱?军队、官员、辽国、党项还是神仙?

动哪个都头大。

于是赵祯努力工作,以身作责,勤奋的程度瞬间超越父亲赵恒和养母刘娥,达到了历代皇帝中最勤奋的那位楷模——赵光义的程度。是每日视朝。而且不论大事小情,只要有奏章,他就全部亲自批阅。想想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最后连宰相都看不下去了,由吕夷简出面,劝他说注意休息,小心累死(若小事皆关圣鉴,恐非所以养圣神。)

但赵祯一脸严肃,回答这是我老爸交给我的差使,全天下啊,我敢放心躺着吗?(朕承先帝所托,况以万几之重,敢自泰乎?)

那么就接着累,并且带头开始节俭。他下令先把自己后宫里的专职珠宝作坊给关了,每年从四川进贡来的绫、锦、罗、绮、透背、花纱等奢侈品也都减少三分之二,而且前一年两淮、河北等地遭灾的省份还有大部分百姓在挨饿,那好吧,从皇宫储备中提出几百万贯钱、绢送去,救助朕的子民。这还不算完,具体到他个人身上,他开始穿旧衣服,皇帝的衣服是洗了又洗,结果让皇宫里的下人们都暗地里笑话。

这样的皇帝,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些都做完后,他下令全国停止再盖庙,和尚道士的人数也要减,紧接着他就要向帝国的公务员们下手,这些人又胖又肥,每年都涨工资,而且还引经据典连带着他们的子孙后代、门客亲戚都享受各种福利,都是什么道理?要改、要狠狠地改!

但就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时,仁宗皇帝突然昏倒。他太累了,如此的辛勤工作,可结果却只是招来了骂声一片,而且骂的内容不是诅咒,而是蔑视。

赵祯在宋景祐元年八月十一日昏倒,人事不知,长达数天。开封城里­鸡­飞狗跳,动员一切力量召集所有御医会诊,最后的结论是——病因不详,没法下手。

于是堂堂的大宋皇帝就只能躺倒在紫禁城里变成疑拟植物人,大家仔细观察,看他会自动苏醒,还是终于咽气。最后还是他的姑妈,太宗赵光义的第八个女儿,魏国大长公主救了他一命。姑妈大人顶着谋杀皇上的罪名给他推荐了一个太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该太医治疗的方法实在过于生猛。

“针心下包络之间,可亟愈。”就是说,要用针灸,但是下针的地方是皇帝陛下的心脏下方,想想那里有多敏感,是不是华佗当年要劈开曹­操­的脑袋治头疼的风险系数差不多了呢?!但是效果是那么的诱人,太医许诺,是立即苏醒。

可谁敢信呢?下一瞬间,众多的皇后、皇妃、皇亲、大臣都拥了上来,一个不可一万个不可……但魏国公主用一句话和一个办法把他们踢到一边:第一,出了事我去死;第二,先找个太监来,在心脏下边要下针的地方先扎一次。

结果那个太监全须全尾,能跑能跳。好了,手术立即进行。效果非常好,仁宗真的立即就苏醒了过来,并且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经过观察,真的好像没留下任何后遗症(真的吗?)。于是历史记住了这位太医的名字,他叫许希珍,立即被授为翰林医官,并且奖励巨款。许先生用这笔钱在开封城西建了一座扁鹊庙,还没修好,全国各地就拥过来一大批慕名学医的学生,当时朝廷也凑趣,­干­脆把太医局也搬家,就立在这座扁鹊庙的旁边。

以上就是宋仁宗突然昏倒症的开始,以及他神奇苏醒的过程,但是赵祯本人转眼之间就恨不得再次昏倒,并且长眠不醒,再也不见这个讨厌的世界,和那些混账无赖的人了!

他八月份昏倒的,七月末一个让中国历代所有皇帝、大臣、百姓都痛不欲生又无可奈何的灾难发生了——黄河改道。

黄河经常决口,但改道级的崩溃是不多见的(共8次),尤其是宋仁宗刚刚亲政这一年的改道级别,可以在中国历史上排进前10,仅次于14年之后的另一次,进入前8的那次。多灾多难的民族,­操­心废力的仁宗,他的命运可真是太好了!

这次是先决口,地点在京东的横陇段,决堤而出的洪水席卷人畜,漫过大名府地界,再折向北流,地方官们全力抢修堤坝,可仍然无济于事,只好任其改道。从此之后,中原大地上河患频生,近80余年里,再也不得安宁。

赵祯苏醒之后,就面临了这样的局面。但没有办法,灾来了,只好救灾,再烦再累,都只有咬牙挺着。他动员己经微薄到所剩无几的财力,投入到灾区中,尽量抢救自己的黎民百姓。但就在这样危急困难的关头上,他又听到了指责漫骂声。

那是关于他昏倒的所谓“内幕”。分成明、暗两个渠道,己经风行全国,变成了官员百姓们一体把玩寻味的趣味谈资。

先说暗的,东京开封城里发生的事,南京应天府(今商丘)居然知道得最详细,当地留守推官石介(注意,北宋二介,唯石与唐,这是真正的人物)给新上任的枢密使王曾写信,汇报情况。说他听到了皇帝废掉皇后,宠信美人,达到了“倡优日戏于上前,­妇­人朋­淫­宫内,饮酒无时节,钟鼓连日夜,”的程度,然后皇上才昏迷不醒的……整个一个贪­淫­好­色­,纵欲过度的报应!

赵祯气得浑身发抖,心中更是苦辣酸甜五味俱全。天哪,难以置信,这就是他的臣子,仍然还是抓住他废皇后的小辫子不放,他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居然都等于零!一阵悲凉涌了上来,这么苦、这么累,换来的就是这个?

正在思索,京城内部就有了新的奏章。这回是正式的言官,知谏院的左司谏滕宗谅(范仲淹好友、同年)上书,他的总体意思是劝皇帝注意身体,疏远内宠,这都是好的,但请看他用的具体语句——“……日居深宫,流连荒宴,临朝则多臝形倦­色­,决事如不挂圣怀……”那是说赵祯上朝的时候又黄又瘦又疲倦,像个被女人掏空了的­色­鬼,处理事务的时候没­精­打彩,像个白痴一样对国家大事不上心。

好,好啊……这比石介说的更­精­彩,外面传的是昏迷的原因,京城里己经判定他变得痴呆了!赵祯再也无法忍耐,他把滕宗谅直接踢出京城,到外地去当官,接下来就轮到了大宋朝之后30年内各代官员们追悔莫及,因为皇帝开始心灰意懒。

有恨意难平,赵祯独处深宫,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自小受到了最正统的儒家教育,当皇帝就是要勤修政务,整顿朝纲,节俭自身,厚爱黎民。这些他做得还不够好吗?那么为什么当年师傅们所说的百官拥戴、同心同德的局面就是没有出现?

反而是死死地揪住了他生活里小节大做文章,难道他只有把自己关在透明的屋子里,每时每刻都接受检查,让他们都看到,他只有工作,没有家庭,至少是没有女人,然后才是合格的人生?!

呸——!

他的眼前闪过了10年之前的一些嘴脸,还是这些臣子,当年在刘娥的管制之下统统地战战兢兢,他的养母随便擅权逾礼,为所欲为,除了最后的底线之外,见过哪个臣子敢说半个不字?就算是上书,也都是小心翼翼斟词酌句,生怕铁腕太后有半点的不高兴。

可真应了那句话——敢对天使咆哮,却不敢对恶魔呲牙。一切说来还是都怪他自己,都是他纵容的!于是痛定思痛,他强迫自己要变得狠一点,当男人嘛——!不过下一瞬间就再次泄气。

大臣们再次拥了上来,这次的表情变得亲切而沉痛,目标就是要让他永远健康。陛下,您知道您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吗?对,是女人,具体来说就是尚、杨两位美人,都是她们的错。请把她们驱逐出宫,立即执行,再也别让她们缠着您了。

赵祯摇头,绝不。但可惜的是病还没全好,身体虚弱,反对得很不坚决。于是大臣们不依不饶、说三道四、没完没了,我们都是为了您好啊——最后竟然使出了必杀技,把隐居在深宫里的“小娘娘”,当年对赵祯最好的养母杨太妃也请出来了。

婆婆出面,总能赶走两个小帚把星了吧?不,赵祯仍然摇头。为了自己的幸福,还有以后的独立生存权力,他坚决地守住了最后的底限。但接下来崩溃的方式就变得超级搞笑,让他从此之后再也不愿回首,不然都会有心理障碍的……

决定­性­的一击竟然是他的贴身生活伴侣,大太监阎文应。话说此太监忧国忧民忧圣上,忧虑过分就变得神经兮兮,每天利用职务之便给赵祯来了个全天候­骚­扰。赵祯24小时养病,他就1440分钟不停地“哀告”。

赶走美女,赶走美女,赶走美女……赵祯都快抓狂了,结果某一瞬间意志突然崩盘,他的头不小心地点了一下。

就这一下,阎文应就在他面前瞬间消失,皇宫的另一端,他指挥人手把尚、杨两位美人塞进两辆毡车,拉出宫门,再关门了事。据记载,那一天两位美人痛哭流涕,说什么也不肯走,可大太监的吼声威力无比:“你们这些宫婢有什么可说的?”上车!

第二天,宫中传出圣旨,尚美人被勒令出家当道士,杨美人有荐于在耳光门事件中很安静,被从轻发落,可以“别宅安置”。就是说,换个地方睡觉,只是迁出了皇宫。消息传出,普天同庆,只留下赵祯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深宫内院里,他默默地猜,下一批女人是什么样的?

终究会有的吧?美丑不论、高矮不详,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回不再是太后指定的了,但仍然不会是他所喜欢的!

受伤复受伤,强悍的心灵会选择报复反抗,赵祯却在失落和迷茫中度日,直到他的身体渐渐康复。那时己经是深冬腊月了,那一年京师久旱,突然降了一场大雪,赵祯心有所动,他率领着两府大臣亲自去开宝寺、上清宫、会灵观谢雪。当天各处仪式走过,拜神成游乐,一行人登上了开宝寺里的13层木塔,一瞬间,赵祯突然无比真切地触摸到了他父亲的心灵。

登临塔顶,俯览大地,眼前一片白茫茫大地无边无沿,赵祯乱麻一样的心灵渐渐地舒展了,人事繁扰,何日是头,不如清静!

走下木塔,赵祯命人在他新置的经筵之所——迩英阁、延义阁里的屏风上抄写了《尚书?无逸篇》,让来讲经义的帝师们先看到皇帝的心灵走向,再由他们把这一信息传播天下。按说这一章是讲士大夫不可好逸恶劳,要时刻勤奋,这很好,皇帝是要继续他的奋斗岁月,不过他的具体表现却是——集诗书、修礼乐。

中华之礼乐,自西晋五胡乱中华之时己经散佚流失,残缺不全,至所谓的盛唐时己经参杂了大量的胡风,再无纯正古乐。又经过五代十一国之乱,本来面目更加无法追忆。赵宋立国,文华昌明,至今己逾70年,虽然历经整归,但仍然粗鄙。现在赵祯要求全国选材,集成新礼乐。

至于修书,就是拜真宗年间八大王赵元俨府上的那场大火之所赐了,当时烧了大内左藏库不说,还把崇文馆、秘阁中的珍藏图书也一网打尽,是等于把中华文明从唐末历经五代之乱硕果仅存的一点余脉也烧尽,怎不让人欲哭无泪。

所以赵祯召集馆阁(崇文馆、秘阁)、两制(翰林院、知制诰)等相关人员,重修经、史、子、集,尽量恢复原有图书。

皇帝亲自监督,效果非常的好。半年之后,礼乐先一步修成,经办人叫李照。他把新乐汇编成了一本书,叫《乐书》,修成之后,多次在崇政殿演奏,请皇帝和两府大臣试听。紧接着宋朝的官方学者们都不甘人后,冯元、聂冠卿、宋祁等人合著了一部共81卷的礼乐巨著《景祐广乐记》,而宋祁又高人一等,他意犹未尽,自己独立成书,叫《大乐图义》,共两卷;

修书的进度慢些,因为工程实在浩大。但一年半之后,经、史共8435卷校勘完毕,子、集共12000余卷校勘完毕,宋朝馆阁重开,文章典籍终于又有了依据!

皇帝这样表率,宰相立即跟进。中书省的各位大佬以吕夷简为首,具体由参知政事宋绶执笔,写成了一部《中书总例》,也就是说中书省政事堂的宰相们怎么­干­活儿,这本书里什么都有(总例)。

书成之后,吕夷简喜不自胜,他张开了,注意是怀抱,来抚摸着这套书,然后逢人便讲——自从有了这套书,就算只是个蠢人,也能当宰相了。(自吾有此书,使一庸夫执之,皆可为宰相矣。)之所以敢这样自信,首先一点从书的卷数上就可以看出。

一共是419册!或许吕夷简得全身展开,上面用手、下面用脚尖,才能“抚摸”完全这套书……文人们的天堂到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被赵祯指使得团团乱转,累得七窍生烟,但是快乐似神仙,再也听不到半句骂皇帝的君子宣言。

也许他们真的满意了,皇帝如此用心地去做“正事”。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到了,皇帝再也没有每日视朝,对于救灾、黄河防汛这样的事,也不见再有大动作,至于整治军队、土地这样的根本国策也再没了下文,这样的日子除了不拜神之外,己经完全恢复到了真宗朝末年的时候!

历史在倒退,希望太渺茫,而这时就再不见那些了不起的言官们有什么奏章!

到了这时,我们应该认识到那些所谓的名臣、诤臣们都是些什么货­色­了,他们在意的都是些什么。那绝不是百姓的生活,或者国家的富强,而是支持着他们成为超级人类,可以自由享受人生的礼教大防。比如上下有别、皇后是举国人类的妈绝不可轻废,皇帝不可以多搞女人之类的陈词滥调,仿佛这些一但破灭,那么下一瞬间这个地球都会爆炸消失。

当然,这也怪不了他们。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就像我们现在就集体反对克隆人体胚胎一样,谁知道几十年之后这会不会成了眼角膜捐赠之类的善举呢?我们所要知道的,就是当年那些传说中的神明一样的名字们,如吕夷简、范仲淹、富弼、文彦博,还有欧阳修、韩琦等人的本来面目,确切地讲,是落在我们这些现代人的眼里,他们都是怎样的。

好了,下一位终于论到欧阳修出场,文人的天堂,那些风流韵事只有在上面的前提下,才能品出来它们是个什么味道,而且到底是不是需要羡慕和颂扬。

说到欧阳修、韩琦等人,就要提到一个享誉宋史三百余年的名号——天圣进士集团。在刘娥当政的10年期间,政治成绩暂且不论,她开科取士考上来的人材,是宋朝有史以来最璀璨夺目的,像井喷一样的突然到来!

请看下列名字。

天圣二年甲子科,前三甲是宋庠、叶清臣、郑戬,之下排名是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贾昌期,宋祁等;

天圣五年丁卯科,前三甲是王尧臣、韩琦、赵概,以下有文彦博、包拯等197人;

天圣八年庚午科,状元王拱辰,以下有刘沆、石介、蔡襄、孙抃、田况、刘涣、王素、张先、张谷、孙甫、尹源等,欧阳修名列一甲第14名,后来的一代名相富弼也出自这一年,只是他是茂材异等科(特殊才能被举荐),并不是出自考场。

纵观历史,这些名字不仅闪耀在现在的仁宗朝,更是后来的英宗朝、神宗朝的骨­干­力量,某些人直到哲宗时期仍然有影响力,所谓仁宗养士,三代受益,指的就是他们。在这一年,宋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他们中的一些人己经崭露头角,但并不是在职务上,大宋朝的官场顶级职位距离他们仍然有一段距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名闻天下。

文章名气。其中的代表就是欧阳修。

欧阳修,字永叔,生于公元1007年,四岁时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由叔父资助长大。可以说他的生活比范仲淹还要苦,家里连纸笔都买不起,他的妈妈要用芦荻为笔,以沙地为纸,教他认字。“画荻教子”的典故就是这样由来。

但他学的,还是以应付科举考试为目的官方认可的“时文”。也就是晚唐五代以来,直到宋仁宗中期以前一直盛行的西昆派、四六体(晚唐诗人李商隐写骈文,好以四字、六字为句)。用这种文体来书写自己对四书五经的见解,就是当年士子们考试的内容。

家境贫寒,必须考中,欧阳修把他10岁时在邻居李家仓库里发现的柳宗元的文集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记忆的深处,开始了刻苦研读。

17岁下场,27岁终于殿试成功。前后计算,不仅是十年寒窗,更是十年的科场,欧阳修终于跃入龙门,进入名利场,他最早的官职是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

多么有缘,以西昆派、四六体格式考上的官,马上就要向西昆派的当时掌门人报到——西京洛阳当时的留守就是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的钱惟演。吴越王的后代风雅绝伦,不仅深通做官之道,比如说,他是刘娥的“哥哥”刘美的舅子,丁谓丁相公的亲家,仁宗即位之后,他又马上把郭皇后(刚废的这位)的妹妹娶作儿媳,裙带的关系与时俱进,随时与皇家保持亲切的距离。

更在诗文造诣上惊艳世人,他是与杨亿、刘筠相提并论的西昆派领袖,严格说来,就连晏殊也是他的后辈。具体的表现就在不仅他个人的文风绮丽浮艳,浓得就像桂花嫁接了玫瑰,他的幕府也号称“天下之盛”,全都是诗词俱佳的人才。

欧阳修如鱼得水,他结识了谢绛、尹洙、梅尧臣等风流才子,曾是洛阳花下客,那时节无拘无束、快乐逍遥,是他一生中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光。他们游龙门,上香山,探白居易隐居之地;处普明院,入竹林,效昔日七贤之饮,也喝得一塌糊涂,甚至年青人会犯的错,他也都一体犯之。

某日,钱惟演在后花园设宴,宾客齐至,唯独欧阳修未到,好久之后,才见他与一官妓姗姗来迟。众雅士不问推官问佳人,为甚地来迟?

答曰:暑热午睡,金钗都弄丢了,正在找,所以才迟。

众皆大笑,如你能让欧阳推官填词一首,金钗我们赔给你。于是词牌史上的名作《临江仙》就此诞生——“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晶双枕,犹有堕钗横。”

妙哉!但更妙的是留守大人的风雅解人,钱惟演之雅量高致,能做到在众幕僚冬日出游,乐而不返,从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崇山峻岭时,被大雪阻断深山,他派人夜渡伊水,送来了官厨和歌妓,说官事不忙,请尽兴游乐,只要归来时佳作满笈就足矣!

这样的日子截止到钱惟演的死期,就在这时的公元1034年。欧阳修也被调回京城,进入翰林学士院、授宣德郎、充馆阁校勘,变成了京官。此时富弼等人也开始在各自的职位上渐为人知,但真正让他们迅速蹿起,动摇吕夷简、晏殊等人地位的机缘却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疆发生。

没有这件事,他们就得按资排辈,等到气血两衰人老珠黄时才能熬到与宰执大臣同列的资格。想来那时,他们早就没了心情再去论什么短长,历史的进程,和他们的声名,就会完全两样。

西北的党项与吐蕃之间剧烈动荡,起因是唃厮啰先苦后甜,终于实至名归。而李元昊视力超群,反应敏捷,只是手、眼之间的配合稍显生疏,看得慢了些,动得快了些,结果头破血流,恼羞成怒。

话说自从曹玮在三都谷教训了李立遵之后,唃厮啰就摆脱这位汉姓大喇嘛,把王城搬到了邈川,以温逋奇为宰相,接着他的生活就变得比在宗哥城时更狼狈辛酸。

温相的作风很­阴­柔,可以用美国传奇富豪洛克菲勒的名言来形容——“打前锋的都赚不到大钱,所以要等。”他总能沉稳地等到别人失败,然后从中找到机会和教训。比如李立遵的失败就告诉他决不可以胡乱开战,尤其是向外。

于是邈川就进入了一个极端平和的时期,没有外战,没有内战,连小的争端都没有。尤其唃厮啰非常的乖,他决不搞任何小动作扩大自己的实力和影响,做客人做得非常礼貌。那么本份的唃厮啰,加上能等的温逋齐,是不是吐蕃人的和谐社会就此到来了呢?

答案是错,而且就是这么的奇妙,破坏这一切的,居然就是特别擅长等候的温逋奇。他在宋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的年初时,突然发动政变,把唃厮啰囚禁,关进了一个地牢,并且堪称心狠手辣,立即捕杀唃厮啰仅有的一点亲信。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以我们汉人的斗争经验来看,可以说再没有半点的悬念。唃厮啰死定了,而温逋奇马上就会成为下一任吐蕃赞普。但事实上偏偏相反,其过程的传奇­性­,还有结果的必然­性­,都深深地揭示了当时吐蕃人的心理状态,还有世代相守的伦理观念。

绝境中的唃厮啰被一个看守悄悄地放了,他逃出地牢之后没有逃跑,而是马上来到他的臣民们当中,“我是赞普,为我平乱。”就这八个字,就终结了温逋奇的生命、他整个家族的生命,还有这次政变的进程。

­干­净利落,绝没有半点的含糊。并且要强调的是,这些是发生在温逋奇世代相守的故乡,邈川城里。

之所以会这样,和当初温逋奇选择造反的理由很一致。是因为唃厮啰的年龄,还有吐蕃人根深蒂固的赞普至高观念。

赞普是国王,而国王神圣不可侵犯,必须无条件服从,这样的理念似乎一直都是汉族人所自豪,并且深信领先于任何民族的。就连提倡这种观念的孔夫子等人,也一体被封为圣人。但事实上呢?就连儒家们自己都承认,早在周朝,周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三家分晋时,君主不可侵犯的禁条就被彻底打破了,而且不受任何处罚。

那一年三家分晋,周王承认了既成事实,封他们三人为诸侯。于是礼崩乐坏,天下大乱,战国从这时开始。后来宋朝的史学家,那位伟大的“千古两司马”中的司马光先生的毕生力作《资治通鉴》也从这一年开始记事,提醒君王们要怎样治人,而不被人治。

但吐蕃就不是这样。按年限分析,这时在后来政教合一的藏传佛教——黄教,还没有出世,但雪域高原上严酷的环境下早就产生了领袖神灵化的概念。他们不像汉民族这样每时每刻都把忠君爱国挂在嘴上(感觉像不像之所以要总强调,正是因为总忘记?),而是把这事儿当成了吃饭喝水,那再正常不过了。

于是唃厮啰只要有所谓的赞普血缘,就可以被河湟吐蕃立为国王;只要逃出生天,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温逋奇打入地狱。同样道理,温逋奇也着实地必须造反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等。因为唃厮啰在长大,再大一些,就必须承认他的合法权力了。

那么是不是也要问一下,既然吐蕃的赞普这样了不起,为什么之前唃厮啰还要小心做人,低三下四呢?也很简单,第一他不是生来的赞普,血缘上多少有些问题;第二,赞普之所以神圣,是因为他的神明。温逋奇之前没有半点的不恭敬,凭什么要杀其人、灭其族,来个血洗邈川?

就这样,吐蕃终于在百年之后,再次产生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赞普。可动乱就是动乱,这绝对逃不脱党项之狼李元昊的耳目。

大家好,昨天的吐蕃党项两章作废,它把故事的连贯­性­破坏了,文笔也没法看,以今天的更新为准

东京开封城,美得就像一个梦。大宋至今立国己过70年,汉民族勃然复兴,己经把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天堂。据考证,此时人口在1万以下的城镇,共有3000多个;在1万与10万之间的,北宋不会少于1000个;超过10万以上的超级大城,不会少于6个。

比如风光旖旎的苏州、富饶锦绣的成都、位于南北东西交叉口上的交通枢纽的鄂州以及西京洛阳、北京大名。但所有这些,都远远不及京都开封。

伟大的开封城,它的人口至少超过100万!而它的繁华,就由上面所说的所有城市来供给,其中最主要的生存命脉,就是四条运河——汴河、蔡河、五丈河,广济河(又名金水河)。每年由它们从南方运进开封的稻米就有600多万石,其余的各地特产就更多不可数。史称“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至于其它的珍宝玉玩,服饰器具,更加难以想象,是以后直到清末,甚至就在现代也望尘莫及,再也没有达到过的!

物资的天堂,代价就是生存的极限。有太多的人向往它,包括当年的蜀川小银匠龚美,不远千里进东京谋生,却只能卖了自己的老婆刘娥,才能勉强活下去;当然也有更多的人一贫如洗走进来,却变成达官显贵,荣耀一生。比如那些考中的举子们。

这就是那层炫丽外表下面所隐藏着的真相,每个人都活得很累,小人忙于挣钱,大人忙于争权,而且难度­性­也是当时最艰巨的。公元1034年,欧阳修所走进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进城之前,他是个风流才子;进城之后,他成了……一个噩梦。在以后他还剩下的近40年的生命里,他把他的敌友双方都摧残得体无完肤、躺倒一片,几乎在任何事情、所有场合里都有他活跃的身影,直到仁宗朝改革不成,人事不兴,最后他自己也背负丑名,灰头土脸。

一句话,此人堪称是北宋史上最不知所谓的一颗灾星。而他爆发的速度,是从刚刚走进开封城时就开始了。事情的起因,是当时的另一位著名的大嘴巴——石介所引起的。

石介本是南京应天府的推官,乱讲话、敢讲话早就出名,大家可以回想之前关于赵祯突然昏倒时他的表现。他能远隔数百里,写信报告当时的枢密使王曾,讨论一下皇帝昏倒的内幕。这时他升官了,被任命为御史主簿。这消息让他振奋,这就算是御史台的人了,以后可以变成官方的大嘴巴了。

于是兴之所致,信口开河,他把当时的各个部门的工作都评价了一下(注意,这是他的爱好,别说这时,以后还会变本加厉)。结果就是还没到御史台报告,就被开除。

官场一片轰笑,多么理想的御史台人物啊,居然就这样被浪费了!而这也正是欧阳修想说的。注意他选择的谈话对象,他可没像富弼那样动不动就写信给皇上,他的爱好是把国家用来监管官员的特殊机构——御史台、知谏院的长官揪住,大耳光来回的抽,抽完这个抽那个,抽完那个再抽这个,直到所有人都鼻青脸肿。

从御史台开抽,当时的长官是杜衍。杜衍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他活着的时候“不置私产,第室卑陋,葛帷布衾。”就是没有私家存款、没有大房子、没有好被褥。到他死的时候“殓以一枕一席,小塘庳家以葬。”即没有陪葬,没有大坟。可他最后的官职却是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为宰相,迁太子太师,封祈国公。

以上就是他的品德,再看杜衍的能力。杜衍让大宋朝各级官员都恨之入骨,此人的公认外号是“官吏克星”。他什么都懂,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耍任何花样。但欧阳修就要从他最强的这一点着手,告诉这位克星,御史不是你那样当的!

第一,欧阳修解释了一下什么是“主簿”,定义为这本不是言事的官员,是御史台的内务人员。于是定义延伸,即石介的行为就是多此一举,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力和必要。很好,相信杜衍看了一定会会心一笑;但大才子马上笔锋一转——那么为什么石介还是说了话呢?这正是他的高明和杰出的地方啊!试想他没权力都说话,那么他有权力了又会怎么样呢?对,他会加倍地说、努力地说、忘我地说。这正是一个御史最应该具备的素质!

于是结论出现:石介不仅不该被降职退货,反而应该正式进入言官的行列,成为御史台的正式员工;

第二,欧阳修展望了一下开除石介的后果,逻辑如下:现在把石介给退货了,接着还要选人。选的人必须得比他更好。可好的人怎样表现?对,好辩,一定是好说话的。但以石介为例,好说就会被开除,于是再次选材……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对,只有等到找到了那些不好说话的“人才”,你们才会满意!可那还是言官吗?!

于是结论再次出现:马上把石介请回来,官复原职,并且升职,这才会杜绝可能产生的循环式言官失语证的可能……

不知道杜衍当年看到这些分析的时候是不是脑子很晕,不过事情的结果是欧阳修被强力反震,胸闷、缺氧等等头晕迹象都开始出现。因为杜衍的反应是——不用。

我不反驳、不理会,只是不用你,你还有何话说?老天在上,实在这才是最英名的对策。杜衍不知是从哪里感知的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的真实底蕴,还是说他歪打正着,没心情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没理他。反正综合以后三四十年里的事例分析,这才是对付欧阳修的最好办法——千千万万别去理他,不然事儿就会无限扩大,不可收拾,敌我双方都会­鸡­飞狗跳。

欧阳修的事告一段落,出师不利,休养生息,只好去等下一次机会。但他的名头己经打了出去。毕竟让御史台长官低头不语,骂不还口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可是与这个时段站在风头浪尖上的那些人、那些事相比,他还是太渺小了,根本不值一提。

帝国宰相又换人,吕夷简荣升首相,李迪几乎是自动跳崖,成全了他的首相梦。

事情由当时的一位名臣范讽引起。范讽,字补之,进士及第,论官职,他达到了两府之下的最高等,曾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权领三司使,而且长期在御史台工作,曾经一度做到了御史中丞。此人胆子极大,非常活跃,在近十几年以来的所有大事里,都有他的参与。比如刘娥贬除曹利用,他曾经悄悄地对刘太后说:“今权臣骄悍,将不可制。”他当时的官,不过才是太常博士。

玉清昭应宫被雷击烧毁,刘娥要重修,他不仅反对,而且还反对追查失职人员,理由是老天爷烧的东西,要是把这结果归于某个人,是篡夺上天的成绩……还有无论如何都要把钱惟演赶出京城,不许这个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五代遗孽”当宰相:以及到山东当官时,当地发生饥荒,他把宰相王曾家里的粮库打开了,搬出几千斛粮食赈灾;他甚至还对契丹人叫过板,有一年他出使辽国,路过幽州城北,只见平原旷野,高云长天,突然慨叹:“此为战地,不亦信哉!”

契丹人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默不做声。最近的一次风头,他出在废郭皇后的事儿上。他在吕夷简表态之前,就率先说过,皇后没生出儿子,早就不称职了。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性­格——胆大、­性­狠、敢做,而且目光敏锐,料事极准。

他不是顶级大臣,可什么事都敢掺和,并且都赌蠃了。唯独最后这一次,但这也不能怪他,谁在事先时,能知道哪件事才是极限,哪个人才真正的惹不得呢?

那个惹不得的人,叫庞籍。庞籍,字醇之,单州成武人。及进士第,按部就班熬小官,从县到州再进京,非常规范。按说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离着前面范讽所惹过的那些人十万八千里远,根本不够瞧。

惹他就惹了,又有什么大不了?但问题是庞籍主动惹的他。

庞籍进京之后的官也很杂,开封府、大理寺,最后转到了御史台做殿中侍御史,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他把范讽弹劾的。但是综合来看,前面所说的一系列京官头衔里,每一个他都或隐或现地触犯了范讽的利益。

先说弹劾内容,有点绕,容俺细细道来——范讽当时是三司使,以财政总长的身份为左藏库监库吴守则申请升官,理由是监官有方,没丢东西。这是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很正常,但是私下里发生了一件事,他又拿出了­精­美的银制鞍勒送给吴守则作贿赂。这就奇怪了吧,大宋朝财政总长啊,居然给下属一个小小的仓库保管员送礼?!

别急,稍看内幕,特别正常。吴守则的女婿,就是导致大宋朝皇帝挨耳光、皇后被废除、大殿门口成菜市场、范仲淹孔道辅被勒令下乡改造的尚美人的异母弟。怎样,七扭八歪,目标准确,一定要和皇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拉上关系。这也着实地符合范讽一贯的做事风格,胆子大、眼光毒、下手狠,只是动作太快了点,转眼之间耳光门事件发作,尚美人己经出家,成了太上老君的人了。

注意,截止到这里为止,范讽还没有什么错犯出来。提拔手下、婚姻自由,这在宋朝都很合法。但要命的是突然之间范讽觉得­肉­疼——钱哪,给吴守则的贿赂太多了!怎么办?正巧他离职出京,到兖州去当官。临走之前,他大声喊穷,然后就把翰林院里用白金做的各种器具给拿走了数千两(重量计)。接着三司使大人的经济型头脑自动运转,这些白金被利用得非常划算。

他从开封带走,一直到了齐州才出手,据说两地的差价又被他赚了不少。以上就是这件事浮出水面的违纪始末。

稍加分析,看看这事的大小。其实只是鄙视加好笑,贿赂自己的下属,卷带翰林院的金器,哪有半点的使相风度,三司使可是大宋朝名义上的第三高官啊,做成这个样子,为何还不去自杀?于是无论怎样定­性­,都不够罪大恶极。

但结果超可怕。无论是庞籍还是范讽,外加上他们的支持者,都斗得头破血流丢官罢职。先是庞籍以御史的身份进行弹劾,被受理,范讽被紧急召回答辩,结果是庞籍输了,首相李迪亲自判定庞籍所奏不实,被反坐,处罚是迁官。

就是被赶出御史台,下放变成地方官。

庞籍不服,不服的力度是朝廷派出了淮南转运使黄总、提点河北刑狱张嵩去二次复查。看一下这两人的官职,再想一下范讽的违纪程度,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宋朝是派出了辽宁省省公安厅的厅长去调查牤牛屯老张家丢的那只­鸡­!

事情闹大发了,在这样的力度下,从翰林院公然拿走的几千两白金器具还查不出来?范讽有罪,被定成了铁案,不仅他自己被迁官,去武昌军做行军司马,就连李迪的大宋首相也被拿下,几千两白金(宋朝的白金,基本上就是白银)居然把宋朝的顶级官场洗牌!

全天下都向庞籍致敬,您真是名副其实的御史,真有力度。但庞籍一定在苦笑,按说这么做也有他自己的一点私心,根源就在吴守则的女婿的异母姐姐尚美人的身上。前面说过,仁宗昏迷,她和杨美人被赶出宫,但杨美人只是别宅安置,尤其是事后(16年之后)又被重新接回宫里,不断升位,直到死时被追赠德妃。而尚美人就老死在道观之中,再不见天日,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她的嚣张。

她­干­政。这女人自从在宫中受宠之后,就觉得天下除赵祯之外她最大,居然某天派出了她的亲信太监到开封府一游,带来她的“旨”意——把开封城内的一些工人的租税免除。这是在命令国家公务机关,来­干­扰国家的税务体制。那时庞籍是开封府的判官,没等主官下令,他命令把这个该杀的太监按倒先痛打一顿,然后上报,并且建议,从此之后,后宫嫔妃的任何命令,开封府都不接受!

梁子就这样结下来了,之后没完没了,就算尚美人变成了尚道士都要斗个清楚明白。之所以这样,根源就在于庞籍的­性­格。

庞籍的眼里不揉沙子,在敌、友、黑、白之间有自己的分辨,一但确认之后,他的手段就只讲究效率,决不去多想什么正义或者风度。这一点再过些时候,能让李元昊都叫出疼来,让党项人元气大伤,甚至埋下了以后100多年里西夏历史的混乱根源。

想想宋朝内部这些泡在和平酱缸里的龌龊官们得怎么消受他?

回到这件事上,庞籍决心搞掉范讽这条投机取巧营私舞弊的官场老油条,所用的办法非常巧妙。挑的都是些小错,没有什么大的国家损失,可招招都指向了一个男人在官场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品德。一但成立,范讽就再没有出头之日。这些具体的小罪名只够让他降级,但降下去之后,就再别想升起。

于是才会有首相李迪的出现。

李迪纯粹是友情演出,他是范讽多年的老友,老朋友的终身大事啊,怎能不拉一把?可谁曾想一个小小的庞籍居然这样强硬,要求复查,紧接着复查的力度就疯狂飙升,超出了首相、前使相的思想准备——不对,两人的心迅速下沉,庞籍的上面肯定有人,这人的地位权势绝对不小!但能是谁呢,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时的大意,竟然恶化到了集体翻船,回家养老。

宰相吕夷简,他一直在等着扳倒李迪的机会,难得他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好吧,走运的庞籍,我来帮你。于是事情紧转直下,变成了吕夷简心花怒放,心想事成,紧接着目瞪口呆,痛不欲生。

他先是如愿以偿,李迪连同范讽被一体降官。当天李迪的待遇是丁谓式的,皇帝和各位宰执大臣在延和殿里商量怎么处理范讽,唯独留下他一人在政事堂发呆,第二天早朝时,官员们自动排队,就再没有站在他的身后。

没等宣布撤职,就失去了领朝押班的权力。那一刻吕夷简激动万分,快乐似神仙,终于盼到了,我是大宋朝臣第一人!然后他就觉得身后边不对劲,转头一看,身后边的人不再是王随和李谘这两个参知政事,而是王曾!

……你,你不是西府枢密院的人吗?你站错位置了。

呵呵,王曾随意地笑了笑,皇上刚把我调过来,说我还是在东府的好。吕夷简瞬间昏倒!

王曾,那是在天圣年间做过7年首相的人,当时吕夷简还是他的手下,这是老领导,老资格,这在宋朝是要命的资本。天哪,为了赶走李迪费尽了心思,谁曾想竟然是替王曾做了嫁衣衫,这人到了东府,中书省还有他吕夷简的什么事吗?

百忙之中,拜相制己经宣读,吕夷简强忍住慌乱,听清楚了大次序——他是首相,王曾是副相,谢天谢地……他突然站了起来,我反对,王曾是国之元老,有丰富的首相经验,比我强,我决定仍然做他的副手,听从他的领导。

周围­射­过来各种目光,有当年他推荐张士逊,甘愿不做宰相时的佩服,但更多的是鄙夷加愤怒。花样可以玩,但不能玩两次,现在谁都知道你是什么人,再装还有意思吗?回答是有,吕夷简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无论是巩固位置,还是抵挡王曾,他都要做出成绩。

于是做得越多,就越让那个人憎恶。范仲淹,他己经回到开封城了。

范仲淹是因为在南方治水有功被上调回京的,回来之后的官职就有点闲,是天章阁待制。问题出现,先解释一下官职。

“阁”,或“馆”,在宋朝的官职里非同小可,比如说龙图阁、昭文馆,这都是非常有名的建筑物,但千年以后人们之所以知道它们,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龙图阁大学士包拯”之类的显赫名头,但实际上,最强的却是昭文馆、集贤院。

宋朝自天圣年间以后,首相就必加昭文馆大学士,次相必加集贤院大学士的头衔。于是等而下之,各处馆、阁的学士、直学士、待制等官职也水涨船高。其中就有天章阁系统。

天章阁,建立得有点晚,它是赵祯的父亲、真宗赵恒在大中祥符年间拜神时盖起来的,位置在皇宫里龙图阁的北边、会庆殿的西边,用途就是放些私人文件。直到赵恒死后,它变成了遗产,才有了些神圣和怀念的味道,官职也由它来命名。但权限和职务就实在没法看,尤其是“天章阁待制”,说白了就是皇帝的侍从,跟班的!

这样一来问题就太明白不过了,回忆一下六七年前,范仲淹为母亲服完丧回到京城,那时的官职是秘阁校理,也不大,可以说是皇帝的文学侍从,但经过努力之后,己经升到了知谏院当上了右司谏,这就位高权重,出人头地了。可这次下乡改造,连治水这样的累活儿都搞定了,官职却居然昔日重现,再次回到了侍从,而且跟文学不贴边。

怎么搞的?就算上次真的罪大恶极,但也不能一罚终身制吧?都外贬一次了,该结束了吧。这只能证明了一件事,即不止是他盯着别人,别人也一直在盯着他!……吕夷简,帝国宰相,他的肚子不太大,一定撑不下一条船。

这正中范仲淹的下怀。做敌人,痛快些也很爽!吕夷简就是个­奸­臣,这个信念在范仲淹的心里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一定要铲除他。

于是侍从就侍从,范仲淹一点都没反对,事实上这简直太绝妙了,真是为他度身定做!天章阁就在皇宫,侍从早晚都会见到皇帝,以范仲淹的才学和名声,几乎天天都能得到和皇帝聊天的机会。请想象一下不必写奏章,随时都能发表意见的乐趣。

时间就这样过去,时间大概只过去了100天,吕夷简突然托人给他带了句话——“待制乃是侍从,非口舌之任。”这是提醒他,你是个跟班的,拜托别再像言官那样说三道四。

可范仲淹满不在乎,振振有辞——“论思政侍臣职,余不敢勉。”给皇帝进言,讨论政治,正是侍从该­干­的活儿,我可不敢偷懒。就这样把首相大人的警告?威胁?或者示好(毕竟是私下托人,己经给了面子)?等种种复杂内涵给浪费了。

这就给吕夷简出了个难题,你对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摁住继续暴打?这倒简单,也做得到,只是身为首相了,举国瞩目,只为了耳根不得清静就打击报复,也太小家子气了吧?何况不必后果也要想想名声,尤其名声是当官的根本!

可是贿赂也不行,范仲淹是个怪人,似乎当年吃糠嚥菜留下了后遗症,他对美食、美衣、美女等等男人的最爱统统地无动于衷。怎么办,这样的人除了一刀剁了之外,好像根本没法对付。但千万别小看吕夷简,这是位真正的官场斗士,人家什么招法都有,天生就是个以折磨众生为己任才生下来的人才。

吕夷简盛装上殿,在满朝文武面前突然180度大转弯。向皇帝陛下建议,前右司谏范仲淹品格出众,才­干­突出,当个跟班儿的实在太不仁道了,我推荐,他当开封府尹!

全体朝臣目瞪口呆,大家盯着首相大人,集体摸不着头脑。搞什么,那是他的政敌,而他是吕夷简,他转­性­了?还是说范仲淹私底下叛变了?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否认范仲淹真的有这个资格和声望。

那好吧,赵祯只好下令,推荐有效,范仲淹即日上班。那一天就这样神奇的结束了,在各种各样的目光的追随护送下,吕夷简走出了大殿,下班回家。一路上他一定目光炯炯,神­色­庄严,但心底里早就乐开了花——范仲淹你个丫的,你不是有­精­神头能说话吗?我就让你去当开封市长,京城里数不清的领导上级,千头万绪的关系网,再加上堆成山的积压文件,哪一样都足以累死你这个自命清高的乡巴佬!看你还有什么空闲来找我的麻烦!

平心而论,吕夷简这招深得三国时周郎用兵之妙。当年东吴把刘备烦到了骨头里,可仍然要把他接过江东,锦衣玉食地养着,并且把吴王的妹妹嫁过去,来个全方位服务。

所图的,就是让奔波一生的刘备陷在温柔乡里,不思进取,忘了天下。

现在吕夷简突然优待范仲淹,也是相同的道理,一来用冗繁的政务累死他,让他再没­精­力捣乱(尤其妙的是,范仲淹必然竭尽全力地去累,决不偷懒。忠臣不怕死嘛);二来也让他尝一下当高官的不得己还有大享乐,说不定就理解了,甚至同化了,从此再不是冤家。

可这些都要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即范仲淹是个呆书生,或者徒有其表。但不要忘了,这是有宋三百余年里共认的最完美的人,不仅有志向,更有能力和决心。

范仲淹上任一个月之后,开封城里的大事小情迎刃而解,史称“处之弥月,京师肃然称治。”至于他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就非常的简单。万事只要清与廉,自古以来天子脚下的京都,哪有什么杀人越货的大土匪大强盗?尤其是宋朝的东京,禁军数量之多,法制之健全,是历代所罕见的,如果说治理不好,只有一个理由。

即下不了狠手。

各种各样的面子,各层各面的领导,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烦人的勾当的确能把人折磨死。但如果你不想让它折磨,也超级简单——一脚全踢开,老子不侍候。于是一天云彩就都散了。

可说来容易,自古有几人敢拿前程,还有身家­性­命去这样“爽快”呢?所以才更能显出范仲淹的超常能力,以及吕夷简在这件事上的彻底周瑜。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吕夷简不仅白送了个开封府尹给范仲淹成名,更给自己挖了个超级大坑,范府尹上任的这一个月里就给了他回报,把他在皇宫深处所隐藏的触角一刀砍断,砍得他鲜血淋漓,却只能陪着笑脸说,你砍得真妙,应该的!

事情从被废除的郭皇后说起,但真正的起因是仁宗陛下多愁善感的心灵。说话一日夫妻感情浅,十年夫妻常翻脸。上次的废皇后场面很劲爆,但稍微冷静之后,赵祯就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了,他想她。其实换个角度想事,所谓的废皇后事件是多么的儿戏,不过就是20多岁的小夫妻吵了一架,扇了个落点不太准的耳光,有什么大不了的?差别就是他们的身份在作怪,不然扇到猪头脸也不必善后。

一年半过去了,赵祯生活在女人的海洋里,某一天偶然到后花苑去玩,他看到了一乘积满了灰尘的小轿。那是他前妻经常坐的……那一天人们发现皇帝呆呆地站了很久,然后提起笔来写了点什么,命人送到了长宁宫。前郭皇后,现玉京冲妙仙师看了突然流泪,那是一首《庆金枝》,她的丈夫还在想她。

郭皇后伤感之余,写了一首和词,回赠了赵祯。据资料记载词句哀惋凄切,皇帝看了之后更加难过,立即命人悄悄出发,请前妻坐上小轿秘密进宫,见上一面。但没想到被拒绝了。前皇后有一个条件,要爱情、更加名份。如莫要她再进宫,必须“百官立班,受册万可。”

百官立班,那必须是朝政大殿了;受册方可,更加严重,连皇帝登基都要造个金册,以示合法,她要求再受册,就是要再当皇后。

这……就是条件?史称赵祯犹豫了,他长时间地沉默,不置可否。于是一般史书上两种论调都同现,第一,郭皇后继续昏迷,真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啊。好容易丈夫想你了,不说见面之后趁热打铁先拉近关系再说,反而大沷冷水,一下子把丈夫浇得回到现实——想起她有多么的强悍;

第二,赵祯也是个心血来潮,做了再说,没有前瞻概念的毛头小子。既然废了就不要想、既然想了就别犹豫,这样既想又怕,你在搞什么?别说皇帝,你连个男人都不算。

但系统点翻阅宋史,仔细点考证时间,就会发现赵祯沉默的理由。那不是他愿不愿的事,而是­操­作的难度实在太大了……这时再册立这位郭皇后,就得先废掉曹皇后再说!

赵祯早就有了一位新皇后了,那是开国元勋,第一“良”将曹彬的孙女。看时间,废郭皇后是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的十二月,立曹皇后是在第二年的十一月,将近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除了烦人的朝政、言官之外,赵祯就在为女人发愁。他不懂,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就这么的难吗?就连己经亲政的、死了爹、妈、养母等所有管制人员的皇帝也做不到?!

事实上就是做不到,他又一次被人强迫着娶了这位名门闺秀,最有教养、最被宋朝士大夫所认同喜欢的曹彬将军的孙女。而他本来喜欢的女人又一次被赶出宫门,就像十多年前的王姑娘,以及半年多前的尚妹妹、杨妹妹一样。

这一次的妹妹姓陈,以前从没见过面,是淮南寿州一位大茶商的女儿。之所以会被领进皇宫,一来是基于上次废皇后的诏书里己经包含了再选皇后的意思,宫里相关人等必须执行;二来就是陈茶商的活动能力。提到商人,相信大家就非常的期待,宋朝的商业和商人实在是太令人神往了,必须得详细讲讲,可时机还没到,只能先就事论事地说说陈茶商的伟大目标。

先就是遗憾,宋史里虽有食货志,但是从不给商人立传。不然很可能这位陈姓商人就一定在内,至于原因,请看他的成就。他先是经商成功,然后花钱捐官,这似乎很普通,每个朝代每个时期都有人这样做,但能把女儿成功的引渡进皇宫,再让皇帝亲眼看到,试问有几人能做到?

这需要什么样的关系网?如果再让猜测升级一些,比如说他真的成功了,陈妹妹成了大宋皇后,那么这位国丈的前途和作为又会怎样的辉煌(会不会资本主义真的空降到宋朝?)。种种神奇,但都只是猜测,事情回到原点,最重要的还是皇帝对陈妹妹的感觉。

一见钟情,赵祯确信自己找到了梦中人。没有资料显示陈茶商的女儿是多么的漂亮,只记录过仁宗陛下对她的喜爱程度。

赵祯亲自翻阅《百叶图》,那是宋朝选择良晨吉日时才有的举动。他要给自己的婚礼定日子!这时我们就应该明白一个事实了——赵祯的择偶取向。只要稍微回忆一下他曾经真心喜欢过的人,以及他讨厌的人,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仁宗不爱大家闺秀,他喜欢的是民间女子,小家碧玉。从前的王姑娘是大土豪王蒙正的女儿,尚美人、杨美人也没有显赫的出身,再加上后来的“温成皇后”张氏,以及这时陈妹妹,哪一个都不是钟鸣鼎食、被礼教和富贵训练成冰山美人,或者娇蛮公主的女孩儿。

由此也可以稍微窥测到赵祯的心灵一角,他从小就是被刻意训练成的皇太子,从出生起就没有亲情、疼爱、撒娇、玩耍等的孩童特权,所以他盼望的就是这些。可要命的是,永远都有人来阻碍他。

以前是他的养母,现在就是他的大臣。头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副宰相宋绶,这是当年替他向养母刘娥要过权力的恩人,可这时不同了,宋绶很激动,并且手里拿着一份当年最震撼的红头文件。

就是那份废皇后诏书,宋绶逐字地念给他听,里面有这样八个字:“当求德门,以正内治。”这就是说,要从贵族门阀之中找女朋友,你曾经向全国子民保证过的,现在找的却是个下贱的商人女儿!

赵祯有点懞,真的?这么长的诏书,难得你还记得……废话,宋宰相瞪眼,当初那就是我写的。那又怎样,爱情面前,宰相靠边,赵祯决定不理睬,可紧跟着首相、枢密等等一大堆的宰执大臣都拥了过来,七嘴八舌,集体反对。

赵祯自有办法,他身手矫健,瞬间失踪,躲回了皇宫内院。怕了你们,躲了还不成?关上房门,自成天地,我有陈妹妹,再定个好日子,看你们有什么办法。于是他就翻开了《百叶图》,于是宋史里太监的巅峰表演时刻就此出现。

赵祯正在看,身后突然有人问:“陛下阅此何为?”一回头,原来是专门管药的太监阎士良。怎么办,太监敢多嘴,这是在挑衅啊。正确的应对就是断喝一声,大胆的奴才,要你来管?

然后直接暴打。

但要小心,皇帝和皇帝不同。赵匡胤那样的是农田里长大的,进了皇宫太监就只能是奴才,可赵祯这样宫里长大的,太监有时就是家人,说话可以随意的。所以才有赵祯的回答。

他反问:“你要说什么?”

太监更绝,不回答,继续提问:“陛下知道‘子城使’是什么样的官吗?”

嗯?赵祯不解。

“那是大臣家里奴才的官名啊……”阎士良边说边摇头,然后才说出正题,“那个陈茶商,他捐的官就是子城使。您要是娶了他的女儿,置公卿大臣于何地?置您本身于何地?置列祖列宗于何地?置……”

“够了!”赵祯勃然大怒,可心底里却突然悲凉,名分……他知道他的梦又一次破碎了。

曹皇后就是这样被选进宫的。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确定,赵祯的悲凉铸就了她以后的寂寞。他一点都不爱她,但有足够的教养去尊重她。宋史里一位经典的皇后、皇太后就此诞生。

一生尊而不贵,贵而无威,只是一具锦缎包裹、彩绣辉煌的神像,就算在丈夫死后,都得低头做人,任劳任怨。

不知道看到这样的皇后,是不是还有女孩儿为王子、皇帝怀春呢?

答案是有,至少还有前皇后郭氏。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提那个条件的理由,一乘小轿秘密地接进宫去,这是偷­情­,还是怀旧?无论哪一样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灵,那本来都是她的!现在居然要像个贼!

可她还是错了,这个女人是激|情型的,头脑一热,就只奔着自己的目标直线杀了过去,从来不看周边还有些什么。就像当初那个耳光一样,忽略了离得太近的丈夫,这时她把问题仍然看得太简单。她忘了皇宫是个森严寂寞的地方,宫女太监们唯一的消遣就是刺激­性­的小道消息。她要求复位的条件就像一格疾速流淌的暗流,从她的长宁宫瞬息之间就流到了信息终端。

准确无误,那个上次对她落井下石的人的耳朵里——大太监阎文应。紧接着消息外传,转递给了中书省里的主人,首相吕夷简。

谁犯罪谁受益,谁得利谁提防。这个女人一但重新成为皇后,终有一天会反攻倒算。那还等什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在宋朝的正史中被列为“怀疑”,几件事连续发生,没法证明到底是谁做的,可是­干­脆利落,烦恼和痛苦都不见了,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解脱。

事发顺序如下——1,年底十二月,赵祯按惯例出宫到南郊举行郊祀大典;2,长宁宫里的郭皇后突然生病;3,阎文应带御药院的医官去看病;4,几天之后郭皇后暴亡;5,御药院的头儿叫阎士良,就是前面说过把陈妹妹赶出皇宫的人,也是阎文应的儿子(亲的、­干­的不详)。6,赵祯回宫后才知道人死了,很悲痛,但没办法,只能再搞出生死两皇后的把戏,追认前妻的皇后身份,以最高等级出殡发丧。

以上就是全部的事发始末,很明显,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内幕的人,就都会闪出一个念头——郭皇后是阎文应害死的,手段是趁机下毒。说不定就连最初时的得病,都是他派人做的手脚。谁让他儿子是御药院的,还就在现场。

但问题的关键是没法指证,不仅没证人,就连物证都找不到。比如说最起码的一点,中毒啊,尸体还在,可以解剖求证嘛。可那是皇后,不管是不是前妻,都是陛下的私人产业,以为死了就可以随便谁去乱动?信不信就算宋慈早生150多年,在北宋就当上了提刑官,敢动这个念头,都得被打得满地找牙?

于是就只有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死太监逍遥法外,快乐人生……那还要那么多的言官­干­什么?!回头说言官,御史台和知谏院都元气大伤了,孔道辅他们被赶出京城,台、谏内部大批换人,换上去的都是吕大宰相的亲信。效果非常好,基本上在上次的废皇后风波之后,直到吕夷简倒台为止,御史台、知谏院就再没找过皇帝和宰相的麻烦。

可这次是例外,这样的事都可以沉默,那么大宋的天下到底姓赵,还是姓吕?!知谏院系统有人站了出来,是谏官姚仲孙、高若讷,他们联名弹劾阎文应,罪名是毒死前皇后,证据嘛就比较新颖,是一些声音……赵祯去南郊举行郊祀大典时,有人听到阎文应在行宫里大声骂人,被骂的是御药院的。也就是说,必须得动用相当吨位的联想,才能联系到后来郭皇后的死。

——御药院的人本来没想下毒的,是被阎文应威胁的。

这就比较恶搞。试想阎文应真的要威胁,还喊到了那种分贝,是不是满行宫的人都应该听到诸如“……去把这包药给郭皇后吃了,你得保证她一吃就死,不然你就去死。”之类的吼声?

那还是威胁吗?那是在向大宋朝的皇宫人员的基本智商挑战。退一万步讲,阎文应当时真的这么吼了,也有N多的人听到了,可你有留声机吗?大宋律例里声像制品可以是呈堂证据吗?这些事真是越想越烂,相信赵祯听了之后都会苦笑摇头。

恨可以,但有点技术行不行?答案是不行。言官们变得声­色­俱厉,我们知道没证据,正因为这样,才更要不讲理。一句话,不管怎样,阎文应必须得死!但在宋朝,你想杀死一个官员,那可实在太难了。求其上而仅得其中,经过反复较量,阎文应和他的儿子閰士良都被贬职,赶出京城,到老少边穷地区去改造。

皇后死了,可凶手却不死……言官们气得集体挠墙,却不料更抓狂的事在情后面。处罚下来了,可阎文应居然拒不执行,我就是赖在京城里不走,你奈我何?这可真是大太监八面威风,言官算什么,皇权又算什么,圣旨不如草纸。

谁让我上面有人?

人人都知道,那个人就坐在宫中,中书省、政事堂的头把交椅里,乃是当朝首相吕夷简。这时有个问题,吕夷简为什么要这样保阎文应?与言官为敌,甚至与皇帝作对。这就要往回翻书,回到15年前左右,那时也有一对宫里宫外相互勾结的最佳拍挡,名字叫丁谓、雷允恭。

自古权臣­奸­相,都少不了这个结构,尤其是和平时期。宋朝,甚至以后的明朝,不论是忠的,还是­奸­的,不论是这时的吕夷简、稍后的文彦博,还是几百年之后的张居正,都跑不出这个宿命——除非你不想独领朝纲,说一不二。

于是有一个推论在一个人的心里形成:吕夷简要保住阎文应、吕夷简还要内外勾结、吕夷简是个权臣、­奸­相、吕夷简必须得铲除!

这个人就是范仲淹。他很清楚,要达到上面推论的结果,就必须得回到最初的原点——搞定阎文应,先把吕夷简在皇宫里的黑手砍掉。

但这实在是个难度,因为阎文应的罪证本就模棱两可啊,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敢、吕夷简也才敢把他留在京城里。但不要脸的,永远都比不了不要命的。范仲淹的本质,就是在做任何事时,都要做到一个极致。他现在要不顾一切地参倒阎文应,所使用的招数就比那些台、谏官员强悍上百倍。

可以说是大宋三百余年里文官系统里所仅见。他绝食了。从上书弹劾阎文应那天开始,他就把自己的长子叫到了身边,告诉他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这次“吾不胜,必死之。”与­奸­相、阉党势不两立!然后绝食开始。就是要让皇帝明白。

不管有没有罪证,阎文应必须处罚,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看着办吧。

就是在这种压力下,同时知谏院方面的姚仲孙也再次上奏,才把阎文应赶出了京都。结局很奇妙,出了京城的阎大太监没走多远,就死在了路上。这似乎有点耐人寻味,说死就死,正常死亡?如果一定要再找出点发问的理由,可以参照一下阎太监的发配地点——岭南。

北宋时期的岭南可不是现在的旅游胜地,其恶劣的程度可以直接发放死亡证明。从这时起,直到北宋亡国,官员的处罚除了直接砍头之外,发配岭南就是最严重的了。

事情截止到这里,言官与范仲淹己经胜利,他们既定的所有目标都己经达到。阎文应死了,吕夷简的宫中黑手也被斩断,那么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恢复正常工作了?就算要继续斗下去,也得讲究一下节奏,至少也要让年青的皇帝有个喘息适应的机会吧。

赵祯也正是这样想的,他去举行郊祀大典之后,照例加恩百官,但这次有额外。他加封宰相吕夷简为申国公、参知政事王曾为沂国公。潜台词很明显,杀了阎文应朕有点抱歉,但朕还是很信任你的,吕夷简,你好好­干­,我很喜欢你。

这同时也是给朝臣们的一个信号,首相大人并没有失宠,这事儿结束了,再别揪着不放。别来烦我!可是这对范仲淹无效,再次重复一下前面说过的话,范仲淹不论做什么,都会达到一个极致。他己经认定了吕夷简是个­奸­邪,那就一定要把他扳倒,这其间绝对没什么斡旋、折扣可打,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但他绝不鲁莽,大宋三百余年间第一人做事是超级严谨、细致、入微、有理有据的。他要花巨大的­精­力来做一件事,这件事完成后,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人都会赞同他,那时就是吕夷简势力崩溃,身败名裂之时。

《百官图》,这是范仲淹­精­心绘制的,详细记载着近年来,自从吕夷简当政之后,文武百官的升、迁、降、谪之路的列表。其中一一指出,哪些官员的升迁是正常的,哪些是吕大宰相一手遮天,强升暗降的。真是以事实为依据,以大宋律法为准绳,清楚明白地挑明了一切。

陛下,只要您认字,只要您稍有一点点的公道之心,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再不采取措施,就得“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了!”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吕?这个没有谋策定国之功如赵普、也没有挽危局扭乾坤重立江山之功如寇准的小小太平宰相,居然嚣张到了这步田地,陛下您不废了他,还等什么?

如上所说,完全成立,范仲淹百分之百地深信,只要这张图递上去,让皇帝看上十分钟,吕夷简的死期就到了。

但事实永远都出人意料,这样的重量级作品呈交了上去,只换回来了吕大宰相的八个字:“仲淹迂阔,务名无实。”范仲淹这个小同志,是个只讲大话,不通世务,不切实际,只想搏出位争名利的人。之后这个《百官图》就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范仲淹气得都快爆炸了,我们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下,这个《百官图》是容易做出来的吗?先说一下得有怎样的心胸和抱负才会想做这件事,这几乎把现有的官场完全涵盖,把每一个同僚都扯了进来,揭老底、报出身,从根子上分出来三六九等,这得得罪多少人?!而且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得罪,还有办法再挽回吗?

这是决心,再说具体工作量,想一下范仲淹才刚刚回京,他就算己经到开封府上班了,可以充分利用手边的资源来了解官场,解剖官员,把每一个人的履历都弄到手,但那又得需要多少个工作时?最后还得咬紧牙关,拼着一身剐,才敢于把它交上去。

试想这一步步,是多么的不易、艰辛、勇敢、华丽,而且还那么的……影视啊。联想一下现代,我们每个人都看过了太多的反腐败、反黑恶的电影电视剧,那么多的黑帮、赃官不都是这样覆没的吗?比如某个涉黑犯恶的大集团,多年横行霸道,没人敢管,终于有一位铁肩担道义的英模人物费尽心机收集证据,上交中央,然后黑恶势力暴光,就此完蛋。于是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各级领导泪花盈盈走上前来,对英模说,好样的,继续做,我们永远支持你……不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轮到范仲淹就不行了呢?!

为什么呢?范仲淹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悲哀,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世界太黑暗,吕夷简太厚黑!而皇帝陛下……还没有清醒,那么他就得再去做。

有进无退,就事论事。不是说我迂阔、无实吗?好,我就要让你们都看到我到底怎样。范仲淹连夜赶写了一篇奏疏,里面具体论事,集中在四点上。1,论帝王好尚;2,论选贤任能;3,论近名;4,论推委。完全与现实朝政挂钩,与当时人物联系,直言无讳,让天下人都看到,我范仲淹不仅有胆,更有见识,一点都不迂阔。

而且在最末尾,他还加上了这样一句:“汉成帝信张禹,不疑舅家,故终有王莽之乱。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这是个典故,发生在西汉。张禹是成帝的宰相,非常得宠,可以在家里办公,得病了皇帝都要登门慰问。成帝的妈妈叫王政君(注意,与王昭君无关),汉朝的外戚权柄极大,从刘邦的吕皇后开始直到东汉末期的何太后,哪个都让自己的儿子、孙子发抖。其中这位王政君的抖动量超大,因为她的娘家侄儿就叫王莽。

可让王莽在几十年后崛起,篡夺汉朝江山的,就从张禹做的好事。此人力保王家忠诚,在汉成帝期间,封王太后的哥哥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位列三公以上,并且把他的兄弟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五人同日封侯,史称“五侯”。王家就这样坐大,再也没法控制。

范仲淹举出这个例子来,用意非常凶险。吕夷简就是宋朝的张禹,他现在不讲原则,胡乱任命,说不定哪里就藏着王莽,早晚有一天会血洗赵氏,毁掉宋朝天下!

这就没办法了,他己经不留后路,把吕夷简往死路里推,同时把自己也扔上了悬崖。你死我活,看来只有这个结果了。但是这次的结果更加出人意料,上次是《百官图》,这次是四项原则,哪一个都条条是道,有理有据,要想驳倒看来得花上八项原则,十六项原则那样的规模。

但郁闷的是吕夷简只回了12个字——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你说的那些我统统默杀,拒不回答,因为你这样说话本身就错了。“越职言事”,你现在是开封府尹,不是知谏院的右司谏,朝廷有规矩,乱讲遭雷劈,先认清你自己的错误!

范仲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自己有什么错,相反吕夷简在他心里变得加倍恶劣。他看清了,这就是个政治流氓。自己所提出的真材实料的证据完全避而不答,前后只用了20个字的官腔,就想把这些罪恶都遮过去。想得美,门都没有!

他再次拿起了笔,保持自己严肃认真的好素质,就事论事,根据吕夷简这次的12个字继续上书答辩。我是对的,道理、甚至真理都在我这边,我就是一个一个的澄清,就算有人不懂,我也要把他们教育懂了。

这就是范仲淹的行为,和他的想法。多么的坚贞、倔强、可爱,但又幼稚啊。其实一句话就足以看到他的结局——你不是在课堂,你是在官场。这是谁说得对,谁才胜利的地方吗?就是争一块豆腐,也是斗争,而斗争就要有势力。

不过要说明的是,这时的范仲淹己经有他的势力了。那就是他的力量之源——道德人心。这个事必须得仔细地说明一下,范仲淹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引领了一个潮流。但更准确地说,他是让一些问题尖锐化、表面化的导火索。那就是宋朝文官们的平静中的分流。

宋朝的文官太幸福,从宋太宗开始就泡在蜜水里长大,而且水里的甜份还不断地增加,幸福啊,过了度就产生了副作用。文官们、士子们中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追求更大的甜份,皇帝说怎样就怎样,宰相说怎样就怎样,一点出格过分的事和话都不说不做,一切只为了得到更大的好处;可另一派就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向往着­精­神方面的崇高伟大,一切的言行思维,都向远古时代的无比清高的绝种人类靠拢,即“君子”们。

严格地说来,这些君子的向往者、跟随者们也要钱,至少是不拒绝钱,但他们把一些东西看得更高。比如国家的兴旺要比个人的幸福优先,民众的思想教育要比个人的声­色­娱乐优先,甚至皇帝的品德­操­守、工作态度,要比自己的­性­命、全家全族的­性­命优先!

也就是为国为民,不惜牺牲任何代价。按理说,这的确是好的,没有异议的好。但有一点,怎样才能界定国家的兴旺、民众的思想、还有皇帝的品德是否优秀,他们的标准就真的是正确的吗?

这是个多么尖锐,但又无比实际的问题啊。简单点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世上真有个不变的、永恒的尺度吗?你真的相信自己永远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吗?如果不能,你凭什么去要求别人,甚至命令别人去服从?

那对这个世界,是好,还是坏呢?

身在现代,以上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们知道人类在进步,思维无永恒,可在宋朝仁宗景祐三年时,这些问题早就有了终极答案,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也就是他的势力,绝对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其信心的来源,就在于熟读的圣贤之书,以及自己优秀的个人品德­操­守。

我按照对的做了,所以只要你们与我不同,那么你们就是错的。就这么简单。这是不是显得很无聊,很幼稚,或者很霸道?不,一点都不,这些就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一样,是人类曾经的真理。

并且要强调一下,如果上面的思维状态能够一直延续下去,而不走样的话,那么宋朝就不会有所谓的南宋,北宋就会一直存在。它之所以灭亡了,就因为连这样的准则都没法坚持,后来的争斗根本就与对错无关,只与意气有关,只与恩怨有关!

好了,回到当时,我们来看一下范仲淹的势力都包括了哪些人,以及他们的结合方式。人,大多很年青,职务大部分都在馆、阁之间,比如天章阁待制李绒、集贤院校理王质、秘书丞、集贤院校理余靖、馆阁校勘尹洙,以及宣德郎、馆阁校勘欧阳修。

这都是些文学闲职的年青人,共同的特点是学问好、才学高,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之所以聚到了一起,除了举国科考制让他们在同一个考场追求分数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诗词文章。比如欧阳修,他进开封城没多久,就迅速地打入了这个小圈子,与他在文艺复兴之都——大宋西京洛阳钱氏沙龙里的显赫声名有关。

于是乎,这些了不起的年青人们就都聚在了一起,每日里行风雅之文,忧天下万众之事,日子过得既轻松又神圣,直到他们的带头大哥范仲淹与黑恶势力交上了火。他们也再坐不住了,之后才有吕大宰相的12字回批中的“……荐引朋党。”

朋党,这些风华正茂的年青人啊,你们知不知道就是这两个字,往远里说,把大宋的江山社稷给毁了。往近里说,你们把范仲淹直接废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孔、孟诸贤的圣人语录里并没有“祖宗家法”等内容,他们不该懂的什么都懂,而该懂的,却都不屑一顾。

“祖宗家法”,其中有言者无罪,但更有“异论相搅”。这一条不懂的话,就永远没有办法知道宋朝的官家们思维最核心的那部分,是怎样运作的。

所以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就一直郁闷的生存、抗争、理想、破灭、继续抗争……直到沧桑到死。就像他们这时刚开始,就莫名其妙的遭受了第一次打击。

无论范仲淹怎样答辩、追问,吕夷简的12字真言威力无穷,皇帝的处罚颁布——剥夺范仲淹京城一切官职,罢免其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在当年的五月九日,被贬到饶州去做地方官。

……这就是失败了?我居然失败了?范仲淹悲愤交集,可是前思后想,却不允许自己去触摸最根本的那句话,“该死的,难道说皇帝也疯了吗?!”这句话被他紧紧地扼杀在潜意识里,他所有的力量、信念之来源,都建立在对皇帝的彻底忠诚之上。

皇帝就是神,怎么会存心捉弄他呢……但事到如今,一定有错的人,会是谁?范仲淹苦思冥想,四下张望,他要找出那个关键所在,就算是输了,也要再尽最后一次力。但他的朋友们比他还要激动,己经先一步行动了起来。

前面提到的那几位声名显赫的年青人在皇帝认可的“荐引朋党”的罪名下主动站了出来,我们就是范仲淹的朋党,他是个贤人君子,与他为朋,幸也!

看着是很失礼、很违法,甚至可以说很欺君了,但是做得光明正大。因为我们是“行天下之正路”,就是要让朝里的­奸­邪,对,就是首相吕夷简,要让他看到,没有谁能一手遮天,压制所有的正义之声!

多么的正义啊,那么多的热血,一时之间万众瞩目,群情激昂,就算没造反,也把朝中的大佬们吓出一身汗。请注意,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就在这样的大场面里,欧阳修仍然是最为独特耀眼的一位大明星,原因就是他的招法实在是太匪夷所思,神妙莫测。就在大家全力以赴修理吕夷简的时候,他突然间转身往旁边冲,抓住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让所有人都记住,这是他的独门武功,招牌动作!

就是每当他不爽的时候,御史台、知谏院的兄台们就要小心,他指不定会抓住谁的脖子,来回狠抽大耳光。这回中招就是知谏院的右司谏高若讷,欧阳修写了封私人信件过去,大骂他身为谏官,尤其就是以前范仲淹的那个位置,居然眼看着吕夷简这个大­奸­邪在朝廷里横行霸道,却闷声不响。试问你还是个读书人吗?

每天还恬着脸出入朝堂,与士大夫为伍,真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

高若讷懵了,紧跟着就勃然大怒,要知道高先生也不是好惹的,刚刚结束的倒阎文应事件中,他就是带头提起弹劾的人。那是多么的勇敢,刚过去没到三个月,正回味无穷呢,突然就变成个胆小鬼、无耻人了?但愤怒归愤怒,高若讷是个知法守法的人。他没有写信回骂(嗯,聪明,个人认为他骂不过欧阳修嘀),而是把欧阳大才子的原信上交,请皇帝亲自过目。

您看一下吧,有这么当官的吗?你的馆阁重地还能留着这样的人吗?于是欧阳修的大名脱颖而出,引起了皇帝以及大臣们的特殊关注,大家都想想,他这么杰出,我们怎样对待他?

以上种种,虽然热闹,但都不是这时的主流。重中之重,仍然在范仲淹的身上,他在钻牛角尖,他一定要把事儿弄懂,他不怕死,就怕糊涂,一定得把这件事是怎么失败的整清楚!于是他想来想去,目光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

没能扳倒吕夷简,这个人的­干­系也很大,可以说此人是当时宋朝唯一能对抗吕夷简的人,无论是资历、威信、名位还是在皇帝眼中的份量,都只在吕夷简之上,如果他能及时动手相助,吕夷简早就卷铺盖回家了。但让人愤怒的是,这人从始至终袖手旁观,根本无动于衷。

当罪恶出现时,助纣为虐是错的,漠然视之同时也是错的,尤其是身有力量可以阻止的人,当作而不做,更是在犯罪!

本着这个原则,范仲淹确定了这个人,并且直接找上门去。他要当面质问,天理公道,朝廷法典,所有的真理都在我一边,你为什么不帮我?

就是这时,他问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宋史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契机,它是一代名臣范仲淹苦闷悲愤到了极点,忍无可忍才问出去的。痛心疾首,追问到底,他的临界点到了。这句话,和对方的回答,就是范仲淹超越欧阳修、韩琦等同辈,甚至远远超过王安石、司马光等人,成为宋朝三百余年间第一人的根源所在。

伟大的蜕变,终于开始了。

“明扬士类,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独少此耳。”王曾王大人,您身为宰相,理所应当弘扬士大夫之中的正气,可您袖手旁观,独善其身,您的盛德,在这方面有重大缺陷!

没错,这个能压制吕夷简的人就是王曾。以他当年对抗丁谓,制约刘娥的声望,以及曾任7年首相的资历,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吕夷简都无法望其颈背,如果他适时出手,吕夷简绝对没法举重若轻地胜出。至少王曾说话,他得一条条地回答,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而到了那一步,范仲淹深信吕夷简就完蛋了,《百官图》上都是实据,根本就没法狡辩!但可恶的是,王曾偏偏躲在一边看笑话,从始至终不吭声。那好吧,我今登门拜访,请问您到底是为什么,真的是金口难开?!

但这一次,他如愿了,王曾静静地凝视他,轻轻地说——“夫执政者,恩欲归己,怨使谁归?”

又是12个字,范仲淹一听,立即就呆住了。从字面上请,完全是答非所问,并没有回答王曾为什么要静观其败,无动于衷,可里面的含义却非常深邃,就看你是不是个聪明人,并且是不是个钻牛角尖的聪明人。

从字面上讲,应该这样翻译——手握国家权柄的人,如果想让天下之恩惠皆归于己,那么相应的怨恨之情想推给谁?

但它的深一层含义,却应该这样解读——手握国家权柄的人,如果只想让大家说他的好,不让大家说他的坏,是可能的吗?

这是在说,吕夷简一定是坏人吗?他做的都是坏事吗?试问当家人,泔水缸,做得越多,就越招人嫉恨,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没人讨厌!一语惊醒梦中人,范仲淹猛然自省,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吗?一些最基本的,平时绝不怀疑的原则观念在他的心里升出了问号。

是做圣人,还是做事?是想建设,还是在破坏?回想这些年,他在地方上的确又治水、又救灾,做了很多的实事、善事,可是只要一进入京城,就立即投入了破坏之中。比如说,他按着这样非黑即白的观念继续做下去,扳倒了吕夷简之后还要再做什么?再去扳倒谁?一生就只是在打压、攻击、漫骂中过日子吗?

谁做事,就在边儿上铆足了劲等着挑错,这样的人,就是君子吗?观念的改变,带来思维上的飞越。范仲淹再不用王曾解释什么,就应该想到了王曾不出手的更深一层的含意。

比如说王曾出手了,那就是大宋朝的首、次两相之间的对抗,以前有太多的例子证明,只要出现这样的局面,无论对错,都是同时下台的结果。那样是解恨了,可国家谁去管?民生谁去管?大宋朝堂从上到下,打成一锅粥,就是你范仲淹的盼望?

宰执之臣,雍容大度,必须从全方位考虑事情,黑、白之外,还有千万种­色­彩,要走那条对国家、对朝局最有利的那条路。

所以王曾选择了沉默,至于说什么君子、小人、­奸­邪,见鬼去吧,没有这些珍稀动物,不分得这样清,赵匡胤也把宋朝的天下打下来了,赵光义也活得很快活。

当天范仲淹心神恍惚地离开了王曾,他似乎看到了另一条道路,可不知该怎么去走。但走,是一定的了,他必须离开京城去饶州。临行前,十里长亭仍旧有人来送他,那是携酒而来的王质,他举杯致意——“范君此行,尢为光耀!”

至此己经是三光了,从“极为”到“愈为”,再到现在的“尢为”,他的品德与意志逐年叠加,不断上升,己经成为君子道德人士们的一面旗帜。可是光­阴­似箭,范仲淹己经46岁了!一生至此,老之将至,成就何在?难道就只是一些虚幻的,于国于民都没什么用的圣贤光环吗?!

只见范仲淹凄然苦笑,再没有上两次的热血激昂——仲淹至此己经是三光了,下次如再送我,请备羊一只,就当是我的祭品吧。说完上路,把多年以来的追求和京城都抛在脑后,他眼前的路,变得宽广光明,从今而始,忘身许国,要做实事!

范仲淹走了,在他身后的京城里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由他引起的第一次朋党­干­政风波还没有收尾。不光是欧阳修等人宁死不屈,发贬到远边地区去当官都一点不在乎,就连京城之外也出了问题。西京洛阳方面的推官蔡襄写了一首诗,题名《四贤一不肖》,四贤就是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四位大君子,那位不肖就是知谏院的右司谏高若讷。蔡襄此人文才极高,这首诗迅速从西京波及到东京,又向东京辐­射­全国,最后竟然连百年好合的友邦辽国也被惊动了。

那是因为正好有辽国的使者进京,这位仁兄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追星族?羡慕宋朝的风气文化?还是说看出这里的乐子,回国张扬一下?),他花重金请人抄写了这首诗,回到幽州之后,就帖到了城门上,让所有胡汉居民观看——大宋朝里好热闹,文化太昌盛,连骂架都可以写成诗!

而大宰相吕夷简的愤怒也终于表露了出来,他授意自己的亲信,御史台里的侍御史韩渎出面,奏请皇帝在朝堂之上树立一张榜,那就是有名的“朋党榜”,范仲淹的成分变复杂,一边是伟大的君子,一边是结党的小人,以他为典型,从此严禁结党营私,组建非法小集团。尤其是强调一点,绝不允许百官越职言事。

你们该是­干­嘛的,就只能去­干­什么,职务之外,不许乱­操­心!

至此总结一下,范仲淹和他的朋友的奋斗应该说也有了些成果,最重要的就是让范仲淹的心灵得到了升华,他的成熟,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是宋朝之幸,更是宋朝子民之幸。但这样轰轰烈烈的君子整风运动,如果站得稍微高一些,目光飘过宋朝的边境,就会发现它们分文不值,异族人己经野心膨胀,磨刀霍霍,快到生死存亡的兴衰关头了,还玩这些假招子有什么用?

虎狼屯于陛下,尚谈因果,愚不可及!

西北边疆剧烈动荡,吐蕃与党项两族浴血厮杀,在争夺西域真正的霸主地位。战争是李元昊挑起的,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黄金机会,只要能抓住,他就必将击溃河湟吐蕃部百万之众,一举奠定党项人的千秋伟业。

因为吐蕃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们自从唐末就开始不断地分裂、动乱、叛变,直到四分五裂之后仍然恶习难改,区区一个河湟部,在12年之间,就连续发生了两次。

第一次,发生在公元1023年,即宋天圣元年时,那时拥立唃厮啰当上吐蕃赞普的那个叫李立遵的和尚终于挺不住了,他在三都谷被曹玮痛打之后,实力大损,但野心仍然不灭,其结果就是被河湟部抛弃,把他扔在了老家宗哥城,全族都迁往邈川,在那里建立了新的王城。但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加深了。

因为邈川是另一个吐蕃强人,宰相温逋奇的老家。这对于唃厮啰来说,就是才脱虎口又进狼群,一个没有根基的在外族地区长大的孩子,只能是这个命运,他的有名无实的赞普生活还在继续,同时危机也在继续。

危机爆发在公元1035年,即宋朝的景祐二年,温逋奇突然发动政变,他把唃厮啰少得可怜的班底人员一网打尽,并且把赞普本人都关进了一座地牢里,可以说集突然­性­、狠毒­性­于一体,并且这都发生在他盘据多年的老根据地里,应该说天衣无缝,必将成功。

这就是李元昊所发现的黄金机会,国王和宰相的火并,那是千载难逢,要是再不砍过去趁火打劫,他就不是李继迁的孙子了。他立即派大将苏奴儿率25000名骑兵昼夜兼程杀进吐蕃,务必要长驱直入,闪电进攻,毕其于一役,把河湟吐蕃给灭了!

想得很美,可是在头一道关口,吐蕃名城猫牛城(今青海西宁东北部,亦名牦牛城)前,苏奴儿竟然全军覆没,连主将本人都没逃出来!

消息传来,李元昊又惊又怒,他搞不懂是哪儿出了错,但是他的反应是立即亲自出马,率重兵亲征,少年时就曾灭国拓土,他不信这时灭不了一个动乱中的吐蕃。

可是历史证明,他真的是什么都不懂,这也难怪他,根基浅薄就是党项人的通病,暴发户通常都不理解世家巨族的那些古怪,但是又奇妙的老规矩。说党项,李继迁是个被动的反抗者,他面对着暴力和强权,那么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暴力以及狡诈;看李德明,一个貌似忠厚,实则凶狠的二世祖,身处两个超级大国之间,为了生存和利益,他根本从来就没想过什么信义和道德;而李元昊是个变本加厉型的升级版李继迁,从出生到死亡,一贯唯力是视。

吐蕃就不同,那是一个有着千年传承的、独特历史信念的古老国度,赞普的意义绝不是中原的皇帝或者党项的“兀卒”可以比拟。唃厮啰是被关进地牢里了,可是他被一个守卫的士兵偷偷放了出来,他只身出现在民众面前,只是一声简单的号召,立即万众响应,温逋奇就此垮台,他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吐蕃之王,赞普!

这样的事情,就算在最讲究君臣之礼,仁义道德的中原,都不可能发生。我们所习惯的就是血淋淋的政变,唃斯啰不可能被关进地牢,他会被直接关进棺材!这就是吐蕃的过人之处,几百年后的政教合一,早在这时,甚至更加久远的年代里,就埋下了深深的种子。

苏奴儿和25000名骑兵就是这样覆没的,他们计算中的动乱根本就没发生过,相反,吐蕃人在新生的赞普的领导下­精­神百倍,非常期待厮杀。就这样,轮到了李元昊在猫牛城下嚎叫,一个小小的吐蕃外围边城,居然让他堂堂的党项兀卒御驾亲征,打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动静!气死我了——―非得让我使出祖传绝招吗?!

李元昊向猫牛城的吐蕃居民们露出了最真诚的笑容——你们太伟大了,既坚强又勇敢,还这么的有信念。我决定和你们做兄弟,这就撤兵,为了表示敬意和长期的友好愿望,临走前我希望和你们缔结一个永久的和平条约。

让我们成为平等互惠的友好临邦吧,我的手伸出来了,请握住它,让党项和吐蕃永远和平——―!

骄傲的吐蕃人相信了,因为这实在合情合理。猫牛城下己经埋葬了三五万的党项骑兵,连他们的皇帝都束手无策,除了求和,还有什么办法?于是约定日期,大开城门,准备好了吐蕃美酒,以及等待宰杀的耗牛,要向天发誓的。

那天李元昊站在城门,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你们的弱智表现非常欣赏。”然后挥军直入,寸草不留,都给我杀光!猫牛城就这样陷落,怪只怪吐蕃人的信息太闭塞了,完全不了解党项人的发家史。

翻书回忆,李元昊他爷爷赚到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搞的?对了,是带着亲弟弟到宋军银州大营向曹光实诈降,从最开始就摆明了是诈降家族,那是祖传的玩意儿!旗开得胜,终于砸开了吐蕃人的院墙,李元昊毫不停顿,直线杀向了唃厮啰的老巢。第一步,就攻陷了前王城宗哥城,下一步攻占带星岭,目标直指青唐城(今青海西宁)。青唐城,那是唃厮啰最新的王城,他刚从邈川搬过去!

问题简单化了,在李元昊和他的军队眼里,唃厮啰己经是个死人,这样的攻击在以前发生过很多次,比如击溃各部回鹘,把整个河西走廊掠入版图,这一次也决不可能例外。唃厮啰的反应也非常的配合,他龟缩在青唐城里一动不动,把­精­兵从各地抽调集中,却不是去迎敌,而是集结在鄯州(今青海西宁境内)。其作用让党项人从心底里开始对他蔑视。

放弃大半部领土,让举国­精­兵挡在身前,完全是懦夫的行为,只顾自己的安全!那还等什么,李元昊率军强渡宗哥河(即湟水,今黄河支流西川河),主动出击,只要击破鄯州,河湟部吐蕃必将土崩瓦解,无论从实力上还是­精­神上,都被党项人控制。

千秋伟业当前,李元昊却证明了自己的确是位配得上胜利的君主。他没被优势冲昏了头,渡河之后,他命令士兵做一件关于整个战局走向的大事。

未虑胜,先虑败,他要士兵们在宗哥河的浅水处立下标识,以后不管是胜利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在回军时都有安全的退路。怎样,这才是大统帅的风范,时刻都保持着非常的冷静。

可这次的冷静,是多么的、多么的,让人抓狂啊。

话说鄯州城变成了加­精­版的猫牛城,集结了河湟部绝大多数­精­兵的实力,再加上背后王城里赞普的号召,让这场关乎吐蕃、党项两族命运走势的大战,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超级战争,其规模没有宋太宗赵光义围困幽州时那么大,但时间却超出了太多太多。

前后相加,战争竟然连续鏖战了200多天!最后李元昊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唃厮啰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阴­险派,他收缩兵力,放弃领土的作法,竟然是汉人们常用的坚壁清野!200多天的战争,超长的物资供给线,都让党项人再也支撑不住,再不退兵,小心全军都埋在吐蕃境内。

那就退吧……原路返回,李元昊的党项大军回到了宗哥河边,也找到了他们留下的浅水标识,但就在这时,扑天盖地的吐蕃­精­兵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反正绝对不是鄯州城方面的追兵,数量之多竟然在10万人以上!面对这样的伏兵,党项人只有选择怆惶渡河,越快越好,从那些浅水处冲过去!

于是千军万马冲进河,成片的尸体浮上来,全都淹死了……天杀的吐蕃人,竟然悄悄地把他们放在浅水处的标识挪到了深水处,这时候突出奇兵攻击,等于是迫使党项人跳水自杀!

那一天李元昊侥幸逃生,他回头看着满河的尸体,还有对岸数不尽的军械辎重欲哭无泪。历史证明,他真的是小瞧了唃厮啰。这个吐蕃人早在他进抵鄯州城开始攻击时,就把10万大军埋伏在了宗哥河边,他的退路之上,无论前线多紧,都从来没动用过这支力量,就是要在这时出其不意,让宗哥河变成党项人的坟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对党项人的打击是致命的。残兵败将逃回去,连同李元昊在内,都再不敢对河湟吐蕃正视。终唃厮啰一生,直到他去世为止,党项人再没敢对河湟用兵。他们看清楚了,唃厮啰就是李元昊的克星,通过战争的检验,在各个方面,两人都是水火不容。

李元昊善攻,不择手段,疾如烈火,进兵的速度、战争的胃口的确惊人。可纵观唃厮啰,他夺回赞普实权,以及这次战役的胜利,完全是靠了一个“忍”字。无论是李立遵、温逋奇,还是李元昊,都是主动去挑战他,可被他绝地反击,一败涂地。

有这样的人物屹立在西疆,不仅是李元昊的噩梦,更是中原的汉人、河西走廊里残存的回鹘散部等党项敌方的幸福。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保持着河湟吐蕃的稳定、富强,该有多好!

可该死的是,吐蕃人的老毛病没多久,就又犯了。

百余年前的噩梦重演,吐蕃再一次内部分裂。而且这一次的分裂级数是致命型的,没人敢于冒犯的赞普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背叛。

唃厮啰原配夫人所生的长子瞎毡、次子磨毡角分别逃离青唐城,各自拥兵自重,盘据高原,从此不受父亲节制。为了安全,他们更选择向父亲的仇敌示好,其中次子做得最到位,经他同意,他的首席谋士郢城俞龙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李元昊的儿子,变成血­肉­至亲。

緬颜事仇,报敌叛国!想不到一世英雄竟然生出了这样的败类,唃厮啰无可奈何,面临分裂,他选择后退,把自己的王城从青唐城后移,迁到了历­精­城(今青海西宁西),就此让出了战争的主动权。

李元昊在惨败之余突然间面临了春天,吐蕃人不战自乱,这对于党项人的兴起是个无与伦比的契机。说到这里,就要重新论述一下英雄与时势的关系了,具体点就在于一个民族的兴起的最大要素是什么。那决不是出现了耶律阿保机、赵匡胤、李元昊、完颜阿骨打、铁木真或者朱元璋、努尔哈赤等不世出的人物那样简单,而是历史中看似巧合,但实则必然的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机遇。

比如说唐末不乱,耶律阿保机不可能趁机做大,让他在李世民时期出生,他不过是个低眉折腰的蛮族小酋长;如果五代十一国不是乱到了极致,百姓们再也不堪忍受战乱,再加上刘承佑砍了郭威、柴荣的全部儿子,赵匡胤终身就是个将军命;如果不是百年和平把宋、辽两国都圈养成了温室动物,金兵再强,也没办法在13年之内就把两个超级大国灭亡;而铁木真的运气更好,统一了草原之后,四下观望,金,早就不是铁血强国了,连南宋都拿不下来,而南宋,种种原因,让它比北宋更加的富足,也更加的糜烂,蒙古铁骑只管纵横驰骋,世间早己没有强敌……

这就是历史的真相,具体到李元昊的身上,从吐蕃人内乱自残开始,命运之神就对他露出了笑脸,他没有可能不成功,唃厮啰的儿子,还有赵祯以及他的臣子们都在推波助澜,把他举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上。具体的做法如下。

回到宋朝,宋朝人应该知道李元昊和唃厮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证据就是他们对唃厮啰的帮助,主要就在册封。让唃厮啰的地位在西北边疆处节节攀升,虽然还没有李元昊的王爵地位,但己经是节度使的级别。可除此以外就再没有别的动作。

以宋景祐三年七月为限,这时范仲淹刚刚第三次离京,他引发的第一次朋党之争以惨败收场,在西北边疆上李元昊己经漠视吐蕃人的存在,开始扫荡河西走廊中最后残余的回鹘力量。他先是攻下了瓜州(今甘肃安西东南),再西进攻占沙州(今甘肃敦煌),至此达到了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回师途中再把肃州(今甘肃酒泉)占领,这样在他的国土之内,真正达到了大一统,再没有反抗的声音和力量。

他所要做的,就是最后一次深呼吸,把军事、经济等战争要素再次整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以期不久之后向南攻击那片传说中处于人类富裕之巅的国度——宋朝。可在宋朝国内,纷乱庞杂的家务事正搅得所有人心烦意乱。

先是一连串的死亡和报复和罢官。

景祐三年的十一月四日,赵祯的第二养母,保庆皇太后杨氏驾崩了。他非常伤感,这是他童年时代真正意义上的慈母,没说的,一切葬仪从优从厚,进谥号为庄惠,其身后事的标准只比刘太后稍差不多;

十二月,枢密院长官李谘也死了,枢密副使王德用升职,当年征战党项,和李继迁生死相搏的少年英雄终于出人头地,这是好事;

转过明年,景祐四年的二月,赵祯的复仇时刻到了。10多年以前,他所喜欢的那位王姓女孩儿的父亲,大土豪、刘太后的姻亲王蒙正终于被他抓到了把柄,被除名编管,一路发配到广南,直到老死,不准回京;

到了四月,真正的闹心事出现。教会范仲淹重新做人的副宰相王曾终于忍无可忍,和首相吕夷简发生火并。其原因就在于吕夷简成­精­了,他像是挺过一次杀虫剂没死的虫子那样,被范仲淹疯狂攻击却毫发无伤之后,变得无所顾忌,此人收受贿赂,结党营私,再不管就要尾大不掉了。

王曾实在是没有办法,以国家的名义,我们同归于尽吧。

中书省里吵群架,宰相集体罢免。招数是老招数了,可王曾做得风度翩翩。某一天,王曾来到皇帝面前,报告,首相吕夷简收受贿赂,结党营私。

贿赂……结党?!赵祯一听就火了,贿赂小意思,居然敢结党?我烦什么你们就来什么,传吕夷简,要他当堂解释。吕夷简懵了,事情明摆着,不解释,就是认罪,敢解释,就是在争论,一但开口,罢免势在必行!

可是又怎能沉默。急中生智,他只说了一句话,请王大人拿出证据来,我受了谁的贿,与谁结的党?说实话,这非常的克制与冷静了,但王曾表现得更绝。只见王大人一言不发,没有什么证据,何必要什么证据?我要的就是和你的争执!

没有范仲淹《百官图》式的具体指证,只有欧洲古代骑士一样的挑战风度。我把白手绢轻轻地甩在了你的脸上,你不会疼,更不必担心我会出口不驯,只是要你清楚明白地感觉到,我对你的蔑视和挑战!争执就这样产生,所有人都看出了王曾绝不与吕夷简共立朝堂的决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主角们还都保持着当朝重臣的风度,可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说话。中书省政事堂里的另两位大佬,参知政事宋绶和蔡齐突然间怒火中烧,互相开炮。他们一个捧王曾,认为这是李沆之后的另一位圣相,是人间的正气象征,必须保护和支持,何况吕夷简独霸朝纲,都快成一言堂了,还需要什么证据?这是蔡齐。可宋绶认为吕夷简是被冤枉的,就事论事嘛,没有证据怎么能乱讲话?

争吵终于开始。王曾的目的达到了,宋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四月间的宰相罢免行动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首相、次相、参知政事,所有与争吵有关的人员全体贬职,政事堂里一下子空空荡荡。吕夷简出判许州,王曾出判郓州,都被赶出京城,宋绶降为礼部侍郎,蔡齐降为吏部侍郎,成为一般京官。

乍一看,中书省卷堂大散,在宋朝历史上,真是头一遭,非常爽。但激|情过后就会发现小皇帝给自己挖了个坑。他养母留给他的成套的领导班子,到这时为止,都被他赶走了,以后要靠谁­干­活儿,还真成了问题。

自力更生,物极必反。这8个字互不搭界,但却是这时赵祯的心理和选拔宰相的标准写照。他决心按照自己的心灵走向来挑人,朝廷的办工气氛必须像开封雪后的开宝寺13级木塔之巅一样,安宁又清灵。这就要在选人方面慎之又慎。

新宰相必须沉稳、善良、睿智,并且经验丰富,归纳为一句话,就是资深。

资深到无与伦比。半个月后新官上任,就连枢密院也一体更新。人员名单如下:首先是一个改革,没有首相和次相了,两位宰相王随、陈尧佐并列,不分大小;参知政事有三位,韩亿、程琳、石中立(英明,再分派掐架,只会是2:1,绝不会再平手);枢密使是盛度。

看年龄,这都是一些老人。王随65岁、陈尧佐75岁、韩亿66岁、石中立66岁、程琳50岁,盛度很吉祥,刚过70大寿。宋朝宰执年龄相加,这一届竟然接近了400岁!

这是个空前绝后的纪录,但更绝的是这些人的特­色­和做派。

王随,字子正,河南人。他的履历平淡,但极有特­色­。可以作为典型来证明,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员,在宋朝四平八稳往上升,能达到怎样的高度。《宋史》中他的列传里记载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被派到京西路担任转运副使,临行前,对当时的皇帝宋真宗赵恒致谢。感谢陛下,我父母都在洛中老家,去京西路当值,正好随时侍奉,您真的太仁德了,感谢您!

这是孝顺,在当时绝不是私人的小事。就在这时,宋朝那位仁宗年间最脍炙人口的开封府尹,华人历史中最刚正不阿的清官,还在家里尽孝呢。人家考上了进士,却十年不出,只为尽孝,成为举国瞩目的道德典范,没当官,这份孝顺就足以让官员们胆寒。这是谁?包拯包清天……

回头说王随,另一件事就是他在仁宗作太子时,曾经与大太监周怀政有些关联,密切的程度可真是非同小可,周怀政被杀之后,他主动交代,曾经借给周怀政白银……50两!这是多大的数目啊,又是多么结实的交情!

他竟然主动交代了!

由此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多么的谨小慎微。选他作宰相,打死都不会有当朝吵架,或者教训皇帝的事发生。又乖又诚实,不用他用谁?

但是能力也非常的重要,这就是选陈尧佐的原因。陈尧佐首先是资深到恐怖的程度,别说是王曾和吕夷简,就算是老宰相李迪、寇准俱在,在他面前都得自称晚辈,他是宋太宗端拱二年(公元989年)中的进士,早于王曾六榜,李迪七榜,是名正言顺的大学长。并且要严重强调一下,不仅是他自己,他全家都资深得可怕。

古龙笔下的小李飞刀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显赫得一塌糊涂,但陈家是“兄弟三进士,名下两状元!”他哥哥陈尧叟、弟弟陈尧谘都是状元,他家老爷子陈省华待客的时候,三个儿子站在身后侍候,弄得没人敢登门!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科考时的辉煌,与政治能力有什么关系?人们能记住的,就是陈尧叟在澶渊之役时劝皇帝逃跑,结果被寇准摁倒一顿胖揍,至于小陈状元,此时不提谁知道他是哪路神仙?这不陈二先生也得在古稀之年以后,才能站在宰相的行列之中,能力怎样,至少竞争能力怎样己经一目了然。

平心而论,韩亿要稍强一些。他的强项就在于办案,《宋史》里他的列传共有1304个字,前477个字就是他的办案记实。第一个,是他出任洋州的时候,把一个积压多年的夺产事件了结。那是一个死了哥哥的混账兄弟,把寡­妇­嫂子赶出门,再说侄子是外姓的种,以此夺产,并且贿赂地方官,让他嫂子在十余年里有冤无处诉。韩亿调出原始资料,找到了漏洞。当年的接生婆没有办案,以此为由,替寡­妇­把产业夺回。

第二个,就是扳倒王钦若(前有,不赘述)。除此之外,政绩平平,但胜在了能和皇帝交心。不久前范仲淹上《百官图》,把吕夷简派系一个一个的揪出来亮相,同时推荐韩亿升职,理由是积功而上,不附­奸­党。却没想到韩亿领不领情。

我不是吕党,但也不是范党!韩亿立即进宫对皇帝表白,范仲淹跟我不熟,他说什么我一概不知。赵祯很欣慰,这个臣子很成熟,就是他了,66岁,年龄不是问题,你就是参知政事了!

剩下的两个是程琳和石中立。这两人一个大名鼎鼎,一个是绝妙佳人。

说程琳,这个名字在“狸猫换太子”的戏里是开篇的主角,那位把刚生下来的太子救出宫去的忠义太监陈琳的原型就是他。可在现实中,他是刘太后的亲信,当年的宰执以下第一人,三司使。并且在任时做过一件耸动天下的大事,他把《武后临朝图》进献给刘娥,劝她改天换地,废掉宋朝的社稷。

但转眼间就对刘娥的家属大打出手,王蒙正的儿子打死了一个家丁,家丁的老婆报官了。案子一点都不复杂,但说法太重大。当时程琳被降职到开封府,皇太后亲自对他说,这是家丁之间的群殴,跟主人没关系。可程琳摇头——奴仆无自专之理,就算是家丁­干­的,主人一样有罪。

王蒙正的儿子被依法处理。

这就不大好定­性­,到底是个反复小人,还是个铁面忠臣?但有个事实是最重要的,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刘娥生前,他并不是在人死了之后才耍两面派。推算起来,赵祯是看中了他的胆量?

不得而知,但都扔到一边吧,最­精­彩的人到了,实在是忍不住要快点说他。石中立,此人出身名门,太宗朝的枢密使石熙载是他的父亲。这样的家底,让他不入科场就有了功名,但相应的就起步要低。事实上他的生平很苍白,官方记载里,他的列传只有412个字,简直是一掠而过。但他的另一面就实在是人见人爱。

他是宋朝版的西汉东方朔、清朝纪晓岚、现在的赵本山,其言其行,实在是太逗了。比如大家一起去南御园(北宋的皇家动物园)里看狮子,饲养员说狮子每天要吃五斤以上的­肉­,结果有人小声嘀咕:“我们这些人反倒不如狮子了?”

石中立哈哈一笑,那当然,我们只是园外郎,怎能和园中狮相比?旁边众人绝倒。当上宰执大臣之日起,就有人警告他,现在你是两府大臣了,有点正形好不好?别再闹了。

却看见他一脸无辜,把拜相诏书拿了出来,你们看,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敕命“可本官参知政事,余如故。”皇上让我一切照旧,关我什么事?(宋朝的官职特点,参知政事只是他的差遣,他的官、职两项与以前一样)

对了,还忘了说盛度,刚过了70大寿,比他大了4岁,却一点都不敬老。某一天也成了石中立的笑料。那次盛度拿了一份文件进政事堂,刚要上交,石中立突然出现,一把抢了过去,煞有介事地问:“谁写的?”

太严肃了,盛度当时就有点懵,小心翼翼地以官方语言回答:“度撰。”盛度嘛,度撰,却不料身边哄堂大笑,枢密使大人乱写的……以上就是这些老人们的复杂身世以及快乐生活。他们马上就让赵祯看到了什么才是中国传说中既慈祥又博学还特别和蔼的老人们的真实本相。

天杀的,尽管为人要厚道,但仍然要看清,人到老年,往往又贪婪、又狭隘、既爱生病,还特别的会骂人,一点正经事都做不动了,还绝对的自以为是!

先从他们的日常工作说起,老人帮们真正做到了严肃、认真、积极、活泼,把中书省政事堂变成了一个让人无法捉摸、应接不暇的­精­彩世界。

说严肃,两位首相大人王随、陈尧佐以身作则,每天上班之前都要先练习一下怎样使面部神经坏死。两人见面必定铁脸相对,火花四­射­。理由很充分,从拜相制频布时起就埋下了导火索——咱俩到底谁小谁大?

谁是首相啊?

看年岁,陈尧佐大了整10岁,那可是花甲之年以上的10岁,多不容易。看资历,陈大学长是当时所有进士的前辈,再看能力……嗯,能力就算了,两人实在差不多。从哪点上陈也要先于王吧?但王很不服,以诏书为证,皇帝亲提,王随名列中书第一人,当然我是真正的首相!

于是两人见面就掐,掐完了就生气,一气就病,病了就告假。休息好了继续掐……如此恶­性­循环,赵祯也拿他们没办法,堂堂天朝上国,怎能让宰相带病工作?于是皇恩浩荡,特诏王随五日一朝,几乎是一个星期只上一天班,至于陈尧佐,更是有样学样,更上层楼,谁让他更老10周岁?

周而复始,怒极而笑,当时人称“中书翻为养病坊”,整个一个疗养院!

再说认真。古语有云——少年戒刚、中年戒­色­、老年戒贪。可见这是人类通病,所以犯了也就犯了,谁还真是圣人呢?但问题是你别认真的犯病啊!这些老人们对正经工作的态度非常统一,那就是尽量不生事,谁也别挑刺,我们都老了,要平安地保住晚节。

另一方面,就是都极其地慈祥。他们生了那么多的子孙后代,都得在死之前安排好后路才行。具体表现,王随照样走在了前头,他不仅提拔自己的子孙,还把亲朋好友也塞进肥缺部门,并且还留意起了自己的来生。他“延纳僧道,信奉巫祝。”把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都崇敬个遍,至于外界的议论,活到他这个岁数早就都看开了。他“贻诮中外,怡然自居。”你们骂你们的,关我什么事?

陈尧佐和韩亿就没他这么出格,他们很务实。陈尧佐的儿子原是监左藏库使,还没任满,就被老父亲越级升职,做到了三门白波发运使,从此可以跑外了。

韩亿更绝,他先是向皇上请命,我是参知政事了,可以荫补自己的儿子了,请把我的儿子韩综荫为群牧判官。赵祯准奏,可是诏书都发下去了,韩亿却突然间反悔。陛下,韩综的事先放一放,我想让另一个儿子韩纲当这个官,行不?

……赵祯只觉得头晕目眩,可真正呕吐的事马上就来了。那是宋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的科考,国家开科取士,可以说是最重要、最根本的大事之一了,却不料闹得啼笑皆非,笑话经久绵长。首先仁宗陛下心特软,他登基之后看到常年考试、屡试不中的举子就心疼,于是特下诏书,凡是考进士科过5次,年过50的,其它诸科考过6次,年过60的,进士科经过殿试3次、诸科经过5次,外加真宗朝御试没合格的举子,都可以免试,直接当官。

多么优厚,但是万事过了个度就都是坏事。皇帝心软,举子们突然间海量增加,一窝蜂地冲进学堂混出身,再一窝蜂地冲进京城考试,他们认清形势了,考试就像做官一样,别管成绩如何,只要不断地考,就一定能出头!

结果景祐四年这一科,逼着仁宗小下了一次狠手,非常例外地严格了些,落榜者相应地变多,但怨气却来自不平。这一科京试的解元居然是陈尧佐的儿子陈博古,韩亿的四个子孙一齐应试,居然全部命中,无一落榜!京师一片哗然,各地举子方言尽出,把上至两府宰执,下到陈、韩的子孙后代都问候了一下,其中产生了些名词佳句,还迁连到了老人帮之外的宰执大臣,比如说同知枢密使王博文,还有龙图阁学士王宗道。效果非常的好,居然穿透宫墙,让皇帝本人听到了。

“天章故国三千里,学士深宫二十年。殿院一声河满子,龙图双泪落君前。”

这是个典故,发生在范仲淹弹劾吕夷简的同时,那时皇帝正心烦,两位老臣却找上了门。当时王宗道是宫中待制,一个文学侍从而已,年纪大了,20年都没升过级。王博文更惨,他当场就哭了出来,说“臣老且死,不复得望两府之门矣。”

多绝望,多痛苦,可他当时是三司使!两府之下的第一人,只比宰相矬半级而已!

没办法,仁宗陛下真是仁慈,那好吧,你们一个升龙图阁,一个去做枢密副使,满足你们的愿望。但举子们就更难受了,千里考试只为官,原来官从眼泪来,我们十年寒窗,万里赴京,为的就是受虐待?!

陛下,您给个说法行不行?

陛下的处理方法极其经典,延续到今天都能看见。比如球场比赛,上半场误判了,不怕,下半场再次误判,在另一方身上找回来就是了。至于公平,两边都吃亏了,这就是公平!

皇帝下密诏,内定了这次殿试的取士纲领,陈、韩两家子弟,连同他们的门生派系的名次全部降级。结果倒霉蛋产生,名字叫范镇。此人有真才实学,考官们都集体为他喊冤,但没用,谁让他是陈尧佐家门生的后代,本是礼部第一名,可在殿试唱名时,直到第79位才喊到了他。当时满殿文武都捏了一把冷汗,因为有规矩,唱名过前三甲如果还没有省元在内的话,可以抗声自陈。

我是省元,你们不公!

但范镇默默忍受,直到二甲79名进士唱到他时,才平静地出班谢恩。这开了先河,但也让高高在上的皇帝、满朝文武都记住了他。

严肃、认真、积极、活泼,老人们的日子就这样过着,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结果真的闹到了天怒人怨,严重的程度达到了只要是与他们稍微粘连,无论什么事、什么人都跟着倒霉。

说人怨,这一年的五月九日是个好日子,天大的好消息,后宫传喜迅,皇子诞生了。就见中书省得天独厚,本就在皇宫里办工,立即全体出动,向皇帝道喜。很好,皇帝也很高兴,但刚道过喜,小皇子立即就重返天庭,他竟然当天就死了!

赵祯欲哭无泪,生个儿子很简单吗?这是怎么搞的?不管是谁搞的鬼,请问我可不可感谢你家祖宗八辈?

再说天怒,天上会掉什么?罗贯中会告诉你,流星,掉一个流星就是一个大人物要死。李继迁点头同意,对,我差点就被砸死。那么天上一下子掉几百颗流星要多少人呢?那一年的七月八日,全开封的人,包括皇帝在内,就看到了一场流星雨从东北方掠空而过,向西南方坠落。

人人胆寒,要出大事了……结果在年底的十二月二日,河东方向大地震。据忻、代、并三州报告,地震过后墙倒屋塌,仅忻州一地就死19742人,伤5655人,损失牲畜5万多头,而且这还只是开始,地震的余波直到第二年仍在继续,“或地裂泉涌,或火出如黑沙状,一日四五震,民皆露处。”

地震的危害,古今相同。

但是在宋朝,立即就有人把它跟政治上的贪婪腐败联系在了一起,言官、大臣集体上书,矛头直指老年­干­部疗养所,那群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老东西。

一片弹劾声中,最著名、最有力度的是知谏院右司谏韩琦。这是位真正的大人物,前面说过,他是天圣五年(公元1027年)考中的进士,当年年仅18岁,名列探花。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荣耀,其人神采飞扬,上应天相,从进入考场开始,就强悍非凡,震人心魄。

临近交卷,突然间悲剧发生。韩琦的卷子污了,一大片墨水铺上去,白纸变黑纸,卷子变废纸!旁边的人都吓呆了,以为马上就会听到韩琦的哭声。要知道文章这个东西不是单纯的文字,那是凝聚­精­神,融会知识,再调整情绪才能写出来的东西,尤其关乎一生的考卷,那是四五天的时间里全力以赴才完成的。马上要交卷了,除非过目不忘,不然没法重来!

但是这位18岁的少年镇定自若,请再拿一份笔墨来,我要重写。只见他刷刷点点,临危不乱,居然抢在交卷之前,把时文论政以及诗词歌赋同时写完。至于效果怎样,一甲进士第二名!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要做,就一定成功!未来强悍执拗的韩相公,在刚起步时就露出了真实本相。等到金殿唱名,光耀终生的时刻,另一件灵异事件发生。刚刚唱到韩琦名下,突然间司天监太史冲了进来,恭喜陛下,外面太阳下面突然出现五­色­祥云,这是重大吉兆,彩云托日,必主贤臣。

结果大家看向韩琦的目光都有些敬畏,这人到底是什么托生的?

说眼下,韩琦的位置是范仲淹以前坐过的,右司谏的力度丝毫没有减弱。他把王随、陈尧佐、韩亿等人以权谋私的丑行一件一件地抖落出来,只差汇集成册,不然就是另一副《百官图》。最后韩琦郑重发问:“陛下,以祖宗八十年太平之业坐付庸臣,恣其坏乎?”太祖、太宗留下的基业,就是为了让他们随便乱搞的?

仁宗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问他,都罢免?

是,都罢免。

好,那么你说说,换谁呢?

味道突然间变了,向右司谏咨询中书省整体官员的任免,这是咨询还是笑话,是愤怒还是恐吓?但韩琦毫不含糊,你问了我就有回答。

您要正臣,可以选择杜衍、孔道辅、胥偃、宋祁、范仲淹。您想要能臣,那么请任用王曾、吕夷简、蔡齐、宋绶,无论是谁,都比现在的人强!

毫不含糊,绝不胆怯。

但皇帝己不是当初年十六七,仁宗今年29岁,他牢牢地把持住皇帝的最基本权力——唯我独尊。你们谁说什么都只有错,朕乾纲独断,自做主张大丈夫。

上面提到的人没一个当选,老人帮是全体出局了,只有差遣、没有实际升职的各归本部,如韩亿、石中立;太老的彻底出局,如王随,彰信节度使、同平章事,这样的职位半点实权都没有,纯粹养老;唯一古怪的是陈尧佐,这尊最老的菩萨居然以淮康节度使、同平章事的头衔到郑州去当地方官,不知是实在太受信任了,还是近来太讨厌,让他死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出现。

上台的人是张士逊、章得象、王鬷、李若谷,这是恢复常制的东府中书省;枢密院方面是陈执中和王博文。前者是仁宗的老师,后者……前面说过的,“龙图双泪落君前”,此人终于名列两府,身为宰执了。但好日子太短暂,刚刚36天之后,此人就死在了枢密院里。

“臣老且死,不复得望两府之门。”太神奇了,此人当初的痛苦,是有预见的?

但什么都挡不住宋朝奔向更富强、更尊贵的理想社会的脚步,十一月转眼就到,仁宗朝史上最盛大的一次郊祀大典开始了。这包含了太多的官员的努力,以及皇帝本人对中国式皇帝这个职务的办工心得。即礼仪的重要­性­。

中国自称为“礼仪之邦”,那么请问,这只是单单指着中国人民从上至下都讲文明、懂礼貌、时刻五讲四美三热爱还有八荣八耻,都做到,就算达标合格了?开玩笑,根本啥也不懂。

礼仪,实际上就是排场、以及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排场的列单说明。中国古人相信,只要把各个阶层的排场等级规定好,那么秩序就有了,法制也就有了,从上至下,由尊到卑,谁听谁的管,就一切分明。万众只有依靠这个来管理,才能避免、甚至杜绝武力造反,还有以下犯上没大小的错误。

所以礼仪之邦,才时刻宣称“兵者为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己而为之。”不像野蛮的西方社会,他们的宗教都是以权力为目的,以号召自己的信徒去侵略别国为手段,去掠夺财富,如十字军的东征。

这样深刻的认识,在宋朝几十年后出世的大才子司马光的著作里会真正的细剖深挖,汇总成集,来教育以后万世帝王,教他们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即皇帝可以没有军队、没有经济、没有一切,只要有礼仪,就万事无忧!

“……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资治通鉴》第一卷开篇词。

现在临近而立之年的皇帝真的开窍入道了,请看这次的郊祀大典的排场级别。先是动员百官群策群力,前宰相宋绶为首,重新编绘了《卤簿图记》共十卷长文,把大驾出郊所需的玉辂依仗、诸般法器一一作出详细说明。

其中大驾卤簿需动用20061人,各­色­车辂由太仆寺负责,舆辇、散扇、御马等由殿中省负责,六军掌管枪仗,尚书省兵部负责指挥各支旗队,司天台负责钟漏制作,太常司负责吹打乐器。再细化分配,各­色­旌旗、衣冠器物由朝服法物库提供,军服、弓箭由军器库、内弓箭库提供。等等等等,林林总总,把大宋朝宫里宫外,政界军界都调动起来。为了现场完美,万无一失,事先还绘制了《大驾卤簿图》,所有与会人员放下所有正常工作,按图进行­操­练,出错者……自己死去。

千辛万苦,大典如期举行,辉煌宏大,非常成功,大会现场还频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决定。皇帝决定改元了,改“景祐五年”为“宝元元年”。年号很平常,但时间太经典,人们不禁回忆到了一段光辉灿烂的岁月,和那个人——宋太祖赵匡胤。

太祖陛下就是在景德六年的十一月时,改元为开宝,从此开创的一代盛世。现在仁宗陛下是不是也要追慕前贤,大展鸿图?结果好事连连,美妙的猜想还在继续,现实中的成绩己经出现。

礼仪之大,四海宾服,万国来朝,桀傲不驯的党项李元昊千里迢迢,写来了贺表,其言辞非常高雅谦逊,宋朝君臣展开细读,心情随着文字而变化,真是奇妙。

“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这是开篇,搞什么?李元昊在强调他有皇帝血统,后魏的?

“……臣偶拟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汉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塔塔、张掖交河,莫不从伏。”嗯?赵祯等人更晕,李元昊也在搞礼仪?衣冠、文字、礼乐、器用,非常地道啊,那么多种族都臣服他了?

“……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辐辏屡期,山呼齐举。伏愿以一垓之地,建为万乘之邦家……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坛备礼,为世祖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年号天授礼法延祚。”

一片痴呆,什么,李元昊反了?!他己经是皇帝了,抢在了十一月宋朝大典之前建坛登基,这是个笑话,还是说我们搞礼仪太失败,被人家抢了先机?

但下面的文字千真万确地继续陈述——“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宽慈及物,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欢好。鱼来雁往,任传邻国之音;地久天长,永镇边防之患。至诚沥肯,仰俟帝俞。”

完了……这居然是真的。天理何在?道德、礼仪何在?我们己经在全力以赴地­操­办礼仪了,排场都搞过了万人次,可为什么还出现了反叛?!

孔夫子啊,周公旦啊,你们所强调的、所传授的万世不移之法,难道不是真的吗?

惊诧很快转变成了愤怒,这是汉本位思想延续二千多年之后的自然心灵思考方式。我最大、独大,只要敢跟我争位置的,不仅要死,而且要背着最恶毒的骂名去死!

宋朝以国都开封为中心,愤怒向四面八方波及,再汇成洪流怒潮,卷回开封。讨伐李元昊,剿灭党项人,万众一心。但要全民注意,绝对不要说出“大夏”两字。这是李元昊给自己定的国号,党项人从这时起才被称为“夏”人,直到后来彼此认同,宋朝也给他们加了个前赘——西。

我乃中华之上国,尔等只配忍在西边小地,去做“西夏”人。

在一片的声讨怒骂声中,也有人保持了理智。文官集团里有人发现个细节,即李元昊虽然大逆不道,妄称皇帝,但在国书之中还保持着臣的自称,是相当地有礼貌地。那么我们中华上国、礼仪之邦难道会直接大打出手吗?

不,夷狄蛮人是要教育的,要给他们机会。于是一方面商议对李元昊的惩罚力度,一方面照前例,给西夏送国书来的使者送去了各种赏赐礼物。但万没料到,该使者极其嚣张,此人关上房门,把宋朝官方,代表着皇帝送来的赏赐都凉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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