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这个败类,如果有保甲法在,国家的希望就不会仅仅局限在开封城内那些腐烂的禁军身上。
当年新法登台是有步骤的,这时废除新法仍然有先有后。司马光是有头脑的,他先废了保甲法,卸掉农民身上的武装,下一步才能让农民们回到水深火热的旧时代里。
废除方田均税法。
一个时代结束了,农民成了从前的农民,地主变成以前的地主。
这只是开始,司马光的动作非常快,难得的是节奏感保持得妙到毫巅。要动手,先雷霆万钧,把新法集团打懵,保甲、方田均税两法废除之后,市易法、保马法也相继作废。
这四项搞定之后,帝国的军、政、商、农四大支柱都面目全非。蔡确、章惇大怒,这是图穷匕见,上来就分生死!
可是他们一步慢、步步慢,刚想着反击,司马光的节奏感决定了一切。你们很生气是吧,很想咬我是吧,慢来~
帝国这时有件压倒一切的重量级事务要办,要以举国之力去办,根本就没半点精力留下来吵架——给宋神宗发丧。
这在封建时代是无比重大的事情,新旧两党不管是谁,必须放下恩怨全情投入。尤其是当权的新法集团党魁,比如蔡确。王珪死后,出殡的主持人,山陵使这个职务非他莫属。想想神宗皇帝这一生对你们多么的情深意重,你们好意思在丧期里添乱吗?
于是大家用心办丧事。
丧事过后,天下和谐,所有参与的人,不管新旧党,都升了官、发了赏。而且时间到了年底,都忙了一年了,连皇帝都死了一个,大家是不是也要休息一下呢?
于是蔡确、章惇、韩缜、司马光都回家各自过年,准备好年假过去后,再较量。注意,以上这些都是惯例,想当官,想做事,都得按着这套程序走。
只是时间走到了下一年的正月里,新党集团发现自己真是太蠢了,不知不觉之中,都是按着官场的规矩办嘛,也没什么感觉,怎么就掉进了司马光的陷阱里了呢?
新年伊始,改年号为“元祐”。开门第一件事,旧党集中火力猛攻首相蔡确。这位一直走位飘忽,在新旧两党之间左右逢源的顶级大佬,突然间焦头烂额,怎么也没有想到,毫无征兆的,他居然大祸临头了。
其实他是有些预感的,也做了些努力来挽回。他很清楚,在之前哲宗即位的问题上,在邢恕的鼓动下,他别了高太后的苗头。这实在很不妙,可是无论在谁的心里,也没把这事看太重。
因为宋朝太宽松了,别说稍微抢抢风头,就是当面让皇帝难堪,也没见有啥后果。只是事情总会出现的,什么样的奇迹都有第一次。很不幸,蔡确拿到了这个历史性的大奖。
这个大奖是他在宋史里排名超级靠前的资本,他的遭遇是一个时代的开始。他的人生落幕的过程,是之后新旧两党死掐,不死不休,一次次比谁更狠的开端。
一个要命的借口。
事情从宋神宗的丧事开始。其实山陵使这个职务是不难当的,首先它是个暂时性工作,从出殡到入墓,这个过程只要顺利走完,就大功告成。至于危险,几乎可以忽略。因为惯例上这个职务只有已死皇帝的首相才能担当,而且丧事结束,该首相按例就要辞职。所以无论怎样说,有什么样的恩怨,这都是一个结束了。句号划完,人生归零,谁会去在乎、为难一个辞职了的人?
就算是他的敌人,也会轻轻地放他过去。毕竟官场有它的游戏规则,其中之一就是,哪怕该敌人彻底倒台,可以安全地去踩上几脚泄愤,注意,也千万别踩。第一坏了自己的名头;第二小心报应。谁都有马高蹬短的时候,这时落井下石,当心自己哪天也走低了。
山陵使、马上退休的首相,这种双重保险下,蔡确还是出了事。旧党里新上任的台谏官们抓住了他三大错处。
1,身为山陵使,应该率领群臣为神宗守夜。可是除他之外,大臣们全在,唯独这位主角整夜不知去向;
2,出殡当天,他应该与神宗灵柩寸步不离。可是他一会儿向前狂奔数十里,一会儿再向后狂跑数十里,中间还消失过一段时间,不知去了哪里,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穿越了~
3,神宗安葬后一个多月了,他还是不辞职。不说首相之职不辞,就连山陵使的职务都一直挂着。不知他要干什么。
以上三条,足以定出个大不敬的罪名。我们也要承认,这三条罪行真是不怎么光彩,太失职、太轻率、太不着调了!
只是历史上还有相对应的别的说法。蔡确守夜当晚失踪了,可小哲宗却有和他谈话的历史记录;出殡当天他没和棺材走在一起,甚至骑马回城了,去干了什么呢?某些资料显示,他和高太后有过交流;至于说啥都不辞职,看着是恋权不放,格调不高。
可这是过年期间,放大假好吧。
总而言之,各说各的理。专注在蔡确的身上,他本人是被突然打击,没有心理准备的。他心里一直很有底,因为之前他曾经补救过。
他在新皇登基的重大日子里,提出了一个非常和谐的建议,给高遵裕复职。高遵裕是高太后的娘家人,在5路伐西夏之战中,他像一个西夏人的卧底一样把西北军团玩残疾,当然也相应地得到了一点点的处罚。他被降职了。
蔡确以首相身份向高太后救情,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连大牢里的罪犯都能特赦,何况本朝这时第一衙内高大将军呢?让他官复原职吧。
多么好的同志,想领导之所想,做领导心里的事。通常这样做了,哪怕先招来的是领导的呵斥,事后也会得到领导的欢心。
所以最开始时高太后冲着他怒吼时,他仍然不怎么害怕,尽管高太后吼得非常有水平,揭开了宋史里一些没人知道的细节内幕。比如说,当年高遵裕搞垮了西征,神宗当晚绕床叹息,整夜不眠,加重了病情。这条史料就是在这时公之于众的。
可是之后蔡确的心就沉了下去,因为高太后骂完了人,做足了高姿态之后,并没有复高遵裕的官。这才是关键,说明了她一来不原谅高遵裕,二来绝不领蔡确的情。
她记仇了。
直到这时,谁也不知道她记仇能记到什么程度。蔡确得用一生的代价去做支照明灯,照出她的真面目,给别人提个醒。
新年伊始,蔡确被罢免首相,贬职陈州。这个处罚是很重的了,从惯例上讲,已经罪责互抵,可以重新作人。蔡确也是这样想的,他在元祐元年早春的寒风中走出京城时,心里有失落也有些轻松,看结果,虽然丢掉了首相位子,可也躲开了麻烦漩涡,很不错。
只是,这才是一个开始,不仅是他的噩梦,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太皇太后高氏的噩梦。不久之后,宽松、仁爱、慈善、文明的宋朝将变成一个超级苛刻、残酷、恶毒,不讲半分情理的梦魇世界,谁也别想在这个世界里有好日子过。
强如高太后也别想躲过臣子们的反攻倒算!
这时旧党一片风光大好,司马光的节奏让新党瞬间失去了党魁,借这个威势,他终于对王安石新法里的核心部位下手了。
——青苗法、免役法、将官法。
这三项是重中之重,直接影响国计民生。同时由于它们在新法里的地位,只要它们还在,王安石的新政就仍然运转,宋朝政治的主体,仍然是王安石、宋神宗的印迹。
司马光日思夜想,一定要在极短的时间里把它们废除。因为他实在是等不起了,新年刚过,形势空前大好,他的身体却迅速地衰弱了下去。他清楚,自己快死了。关于这一点,历史上通常给出的答案是司马光无时不刻地为宋朝担忧,加上15年不停地写书累的。
不成立。
说到为国家分忧,司马光无论如何也超不过范仲淹,也没见范仲淹把自己忧死;说到写书,更是笑话。这个活儿的确很累,《资治通鉴》类的历史书的写法更累。它要收集、翻阅、分类、鉴定海量的前人资料,还要融会贯通,总结出自己的见解,我身为一个历史写手,深知其中的苦乐。
但是司马光不同,他是官方修史,经济、资料、人员都配备充足,说来根本就不是他一个人在奋斗,是一个小分队一起合作。比之前司马迁、班超等历史前辈强太多了,试问那些人都没有累死,司马光为什么累到这步田地?
排除他个人身体太糟之外,只有从他的心灵深处查原因。是怨毒、愤恨、不甘、绝望、等待等负面情绪在15年之间每时每刻地噬咬着他的灵魂,才让他心力交瘁,百脉俱废。
同时,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一但得势,对王安石新法的废除这样凶狠彻底。
痛并亢奋着,这是司马光在元祐元年正、二、三月间的心灵写照。他很快就要油尽灯枯了,为了成功,必须和时间赛跑。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要对新党不可思议的凶狠。司马光连续写了两篇奏章,都是针对“免役法”的,内容很复杂、目标很明确,他要求宋朝全境各州县必须在5天之内废除免役法,恢复募役法。
这个消息传出去,宋朝人的脑子全体爆炸了。宋朝有多大,这样的疆界,这样众多的官员,要怎样调配、实施,才能在5天之内完成这种目标?
役法与税法,是国家的根本。现在要换掉二分之一的根基,居然只给了5天的时间!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在历史上除了应付亡国级别的战争,从来没有这样颁布法令的。5天……把开封城里的命令传到帝国各处边境都不够用。
那么说,司马光真的疯了吗?不,他才没疯,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少见的精明人。作为一个老官僚,他非常懂得下级的心理动态。要把握住这一点,才能让名义上本该积极执行的各种命令生效。比如说这次的5天期限。
新法、旧法之争太敏感了,几乎每个帝国官员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要怎样统一?答案是不可能统一,人类的心灵从来没有哪怕区区两个是能够完全契合的。那么就要去强制。像王安石当初推行新法,是有宋神宗支持,才能强行推出。
这时司马光要反手,也必须得有不寻常的招数。招数有两点,第一就是不讲理。我只给你们5天,不干就滚蛋,等着挨整穿小鞋。根本就不给下边人反驳打折扣的时间。第二是皇宫里的支持。他同样得到了。
伟大的高太后在看到5天期限之后,心花怒放,喜上眉梢。司马爱卿真是空前的妙人,做人做事就是让哀家喜欢。
传太皇太后懿旨,废免役法令即日起生效!(即日行之)
眼看着国家元首、辅国重臣联手发癫痫,绝大多数的大臣都选择了沉默。事情是明摆着的,连首相大人都被整垮了,剩下的人去趟这混水还有意义吗?
政治是种理智的游戏,身家性命更是现实的东西,大家都是聪明到能当大官的人,自然明白怎样做。只是还有一个人是例外的。这个人的一生都从来没有所谓的“聪明”过,他只干自己想干的、应该干的事。
章惇。
他是这时新法集团仅存的宰执人员了,可以说是最后的一面旗帜,他不出面,兴盛了十多年的堂堂新党就会安乐死,而这是种难以想象的耻辱!
章惇在一次朝会上当堂和司马光辩论,两人你来我往吵了起来。其结果就是章惇捅了一个超大的马蜂窝。从开始章惇就很尴尬,一个年青力壮的壮年人和一个随时都可能倒毙的糟老头儿叫唤,那样子简直逊毙了。同时还被不停地打扰,提醒他吵架的风度。
以免让垂帘背后的太皇太后不愉快。
这真是见鬼,居然成了这次国策大辩论的胜负标准。章惇竟然输在了态度上。当年的辩论实录是存在的,实在太长,没法搬上来,我们只看旧党的另一位领袖吕公著的原话,就会知道章惇受到了怎样的刁难。
——“惇所论固有可取,然专意求胜,不顾朝廷大礼。”
既然说得有道理,可见对国家有利。在这样的大原则面前,居然怪罪章惇有求胜的心理~~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有罪名了,可以群起而攻之。由司马光推荐上来的各位言官老大纷纷跳了出来,又有用武之地了,打倒了蔡首相,再撂倒章枢密,想想都让人兴奋!
顺便说一句,宋朝在言官的管理制度上是非常健全的,比如言官是监管宰执人员的,那么言官与宰执恰好是亲戚的话,就必须得有一方辞职。
这时言官里的范纯仁、范祖禹都是司马光的亲戚,章惇之前也点出来了,可高太皇太后、司马光就是不理会。注意,不是拒绝,而是装糊涂。
如此这般,章惇也倒台,被赶出京城。做完了这些之后,旧党内部都松了口气,觉得大局以定,可以轻松些过日子了。他们错了,事实马上会让他们清醒,有圣人、清廉、公正、博学、博爱等正面美誉的司马光党魁的真面目有多么的狰狞。
别说是敌人,就算是党内朋友,都被他气得发昏、吓得发抖。
章惇被赶走之后,新法集团一败涂地,中高层的办事人员,如吕嘉问、邓绾、李定、蒲宗孟、范子渊等人一古脑的都被贬到外地。
旧党扬眉吐气,司马党魁威武!15年之后大振神威,把新党连根拔起,实在让人佩服。激动之余,他们不自觉地向司马光身边靠拢,认为在这样的大好局面下,实在应该献出自己的一分力来,让形势好上加好。
这些人的代表是苏轼、范纯仁、韩维。想表达的想法,集中在免役法废不废、怎样废、废完了用什么代替上。
先说范纯仁,他是范仲淹的二儿子,以当年的道德标准、文化标准来衡量,他是一位完人。他拥有一颗平衡之心。
这种罕见的心灵源自于宋朝三百年间第一人范仲淹的家风。范仲淹一生从贫苦到大臣、从文臣到武将,走过了一个完整的人生,由此也带来了他包容大度、不偏不倚的心灵。拥有这种心灵的人,当官时怜悯百姓,做平民时保持自尊,平素里温文尔雅,有外敌时却冲在最前线。
传到第二代之后,范纯仁保持住了父亲的一些特性,同时形成了自己的一些风格。如果说范仲淹的心灵是温文、恢弘的话,那么他就是温文、仁厚外加一点点的愚蠢。这点愚蠢是很可爱的,它甚至是范家的传家特质,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明明知道要得罪权贵也要忠于自己的心灵,甚至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也要为国分忧。
所谓“在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
好了,说得有点多了,范纯仁的平衡心灵觉察出司马光的行为有问题,他跑去提了个醒。说废除免役法是件好事,但是要看怎样去做。太急了会让基层一团糟,老百姓无所适从。尤其是实施废除法令的人,要是选不好,会造成大面积的混乱。
平心而论,这是常识。当年王安石改革时,免役法是他和宋神宗反复研究了两年多才逐步实行的,先京郊再河北,然后才推广全国。他司马光可好,5天之内全国都改!
这种急燥程度简直是疯子才能想出来的。
所以范纯仁要提这个醒,也觉得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会答应。可是他错了,司马光这时的状态、心灵都绝不能以一个正常人去衡量。
这个醒提得毫无作用,司马光理都没理,彻底无视。
苏轼第二个登场。说实话他上来时司马光没想到会听到不同意见,想当年小苏同志是坚定地旧党新锐,和王安石斗得火花四射,多少年后都是旧党人士心里永恒的闪电嘛。
可是十多年过去了,苏轼已经变成了苏东坡,人的经历决定心灵,苏轼从最初的一步登天的小地主,贬到外地成政治犯,回归土地沉淀灵魂,这一步步走来,他对事物的看法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这也是他和司马光的最大区别,司马光从地主到贵族,哪怕是归隐洛阳,都处于人文之巅享受世人的膜拜,从来就没有身份上的变化,他的心灵从始至终都是纯正的士大夫阶层。
可惜这一点我知道读者知道,宋朝元祐元年时的苏轼却不知道,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他把这时的司马光仍然当作是一个纯正的学者、公正的长官来对待的。
苏轼摆事实讲道理,把他流放在全国各地的实地经验告诉司马光,说免役法也好,募役法也好,其实都是各有利弊,没有哪个是十全十美的。真正衡量起来,基本分不出好坏,差不多,只看着眼点在哪个受益阶层。
这时司马光沉默不语。
苏轼满腹经纶荡漾,大段语录涌了出来。忽然间从两个具体法令过渡到法令改变的根本上,他想在原始点上彻底阐释法令的由来和变化。为此,他从神话时期的夏、商、周三代说起,历经秦、汉、唐、五代,最后说到了宋朝,说得头头是道,最后合成一个核心——法令是可以改变的。
司马光继续沉默不语。
苏轼却暴跳了起来,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在堂堂当代文坛领袖苏东坡说事时,听众居然脸露愤色,表情不爽,这是对他学识、风彩的极大蔑视!
却不知在司马光的心里,他苏轼已经把当代最伟大的史学家侮辱得身无寸绦了。和《资治通鉴》的作者说法令的优劣?尤其是该法令还是他15年之间念念不忘刻骨铭心的免役、募役两法?
苏轼你当我是白痴啊。
更可气的是,我不理你,你居然从夏朝开始说事,一大堆的一直啰嗦到了本朝。你不知道我15年期间都干的什么吧,我用你来给我讲历史?
居然还要求我听的时候脸露微笑!
何况你口口声声说法令必须变,得与时俱进,我看你是忘本了。本党魁在15年前就公布了旧党的法令观念——法不可变!
最好是三代时的古法一直流传到今天,宋朝才会是最完美的社会。这样子与俺当面唱对台戏,你是个叛徒吧。
可惜的是,苏轼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直讲了下去,这中间司马光的心理动态被他统统忽略。见到党魁大人脸色不悦,他反而怒了,觉得应该给对方上上官方礼仪课。
苏轼说,当年你和韩琦老相公争论陕西刺勇事件时态度很恶劣,说得很尖锐。韩琦很不高兴,而你坚持到底。现在你当了宰相,难道不容许下属说话了吗?
众目睽睽,司马光的老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貌似认可了苏轼的指责。心里的郁闷却成几何数暴增,在当时只要稍微有心的人,都能察觉到司马光几十年间口不对心,言行不一的众多证据,可当面指出的,除了刚刚被赶走的章惇之外,就只剩下了苏东坡。
一时口快,把话明说,苏轼爽了一小会儿。至少司马光承认了自己气量不足,狭隘跋扈。可是一来给自己种下了祸根;二来根本于事无补。
司马光尴尬归尴尬,难堪就难堪,目标达到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承认了丢脸又如何,苏轼讲的话照样不批准。当天苏轼顶着一脑门子的乌云回到家,一边脱衣服,一边摇头叹气:“司马牛!司马牛!”
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别的什么话了。
大文豪没话说了,基本上役法是不是要变的问题已经解决,剩下的是要怎么变,变成什么样。这时一个小人物有了个创新式的方案。
监察御史王岩叟,他主张实施“诸役相助法”。顾名思议,既然免役、募役都有缺陷,为何不把它们中和一下,取长补短呢?
司马光大发雷霆,言官管的是纪律,谁允许你乱议国策的?!闭嘴。王岩叟就闭嘴了。这记霹雳挨得一点不冤,他根本就不懂为什么司马光一定要用募役法来取代免役法。
这里面有个秘密,试部司马光推崇古法,三代以降中国历代的役法太多了,为什么他一定要选择这个争议巨大的募役法呢?答案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在金陵,司马光当政的消息传遍天下,却被人刻意地屏蔽在一座小院落之外。这是王安石的家,他的家人不忍心让他知道当年呕心沥血创制的新法被人一一破坏。可是免役法之争太大了,还是传进了王安石的耳朵。
王安石愕然。他说,连这个都要废除吗?免役法是我与先帝共同创立,反复思索两年多才颁布,内容面面俱到,成熟完备,不能这样轻易废除的。
从这时起,王安石衰老伤病的身体更差了,他几乎不思饮食,一天天沉默寡言。可是打击才刚刚开始,不久之后新皇登基的恩科考试开始了,又一个消息传到了金陵。
当年王安石修改课本,改革科考,为国家培养有用的人才。课本中有他亲自批注的《诗》、《书》、《周礼》,称之为新义。这是15年间宋朝全国举子们一直研究的学科,司马光临近考试突然宣布,废除王安石批注的所有新义,一切恢复熙宁以前。
不为王安石考虑,也要为天下无数考生着想吧,临近考期了突然来了这么一手,抛开朝廷重臣、知识前辈的身份,司马光仅仅以一位长者的年纪,都不应该这样刻薄。
他这样做了,目的也达到了。王安石整夜失眠,绕屋步行,清晨时家人看到屏风上写满了字,没有任何漫骂词语,只有数百个司马光的名字。
司马十二……不曾想15年之后,你蜕变成了这样!但是,这还不是结束。又过了些日子,一个新的命令颁布了,严令官方人士、各地书馆翻看一本名叫《字说》的书。这本书,是王安石晚年的重要作品。
王安石是罪犯吗?为什么会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一方面废除新法,抹杀王安石在政界的印迹;一方面禁锢王安石的作品,抹杀他在人间的思想。这样的行为要怎样定位,我实在不愿让自己的文字骂人,大家自己去想吧。
综上所述,全盘思考,才能知道为什么天下有那么多的役法不用,司马光一定要用募役法来取代免役法。他就是让活着的王安石知道,你当初认为免役法先进,比募役法好,我偏偏改回来,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的目的达到了,王安石的健康急疾下降,真的死在了他前头。
王安石死在宋元祐元年四月六日,按以往的习惯,我应该为他的一生作一个我个人认为合适的总结。但反复思考,我放弃了。
不是怕争议,更不是怕难度,而是我前面说得实在太多了,这时有司马光的一举一动来反衬,更能看出王安石的本质。
还用得着多废笔墨吗?何况三百年宋史里,我早就下了个决定,无论是哪位人物,我都会适时地给出自己的见解,唯独王安石,我空缺,公道自在人心,我不认为我前面说得还不明白,更相信读者们自己的眼光和理解。
如此,算是我对荆公的推崇和尊重吧。
回到司马光废除免役法的时间段,在范纯仁、苏轼有话要说时,5天内废法行动一直在进行中,司马光在一片反对声中突然迎来了一股春风,一份公文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开封城周边州县按时完成任务,所辖地区内免役法全部废除,募役法已经生效!司马光惊喜交集,在这种时刻是谁这么乖,当了他的突击队长?
看公文署名,开封府尹蔡京。
蔡京……新党、王安石的亲戚,这实在犯司马光的忌,可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反而是最好的典型示范。想想连王安石的人都这样支持他,旧党党内该怎样反应?
他召来了蔡京,亲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同志,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办事,还有什么命令贯彻不下去呢?由此蔡京捞到了他人生的第二桶金,旧党党魁司马光赏识了他。
王安石派蔡京下基层,司马光树立蔡京是模范典型。想想几十年后蔡京的作为,谁该为这个妖孽买单?诚然,这时的蔡京还处于雏形,看上去人畜无害,可是司马光仍然看走了眼,他没发现两个至关重要的破绽。
第一,蔡京的人品。
在这之前,在新、旧两党之间摇摆的人是有的,比如刚下台的首相蔡确。可从没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反叛,第一步就拿前领袖的政治根基开刀。
蔡京这样做了,他的“零拒绝”手段再一次使用,这样没原则没底线的行为,司马光不仅不鄙视,居然还提倡,他本人的底蕴是什么呢?
如果以一切为政治服务,以达到目的为准绳,那么他多年以来保持的圣洁光环在哪里。退一步讲,这样急吼吼地接纳蔡京,也证实了他急病乱投医,在自己党内都缺乏认可的现实。
第二,蔡京的危险性。
让庞大的京城周边州县在5天以内废一法、立一法,这里面得有多么复杂的操作。政治即人事,在高官遍布的京城周边,蔡京能避开所有的障碍,迅速搞定所有办事人,为他的欲望全速运转,这体现了令人折服的手腕。
这是强人手段!
有这样的能力,加上这样的品格,司马光居然熟视无睹。他的眼光在哪里,他巨大的史学知识在哪里。说到这一点,更让人无语的事还在后面。
免役法废除之后,青苗法、将官法迎刃而解,司马光在国内举世无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可是他非但没有快乐,反而唉声叹气。他苦闷啊,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西夏未服,吾死不瞑目。”
此言一出,新、旧两党人士都深深共鸣,从太宗时起到神宗一生,都被西夏拖得筋疲力尽,这是大宋近百年的无解毒瘤了,司马相公终于要对它动手了!
但是怎样操作呢,四位皇帝无数能臣都搞不定的事,司马光会有什么好办法?事实胜于雄辩,司马光给出的答案惊天动地,事先谁也想不出来。
之所以会和西夏人恶化到现在的地步,都是王安石惹的祸,那么解决的办法也简单。把熙宁、元丰年间历次战争所得到的好处都还给西夏人不就得了嘛。比如米脂、浮图等四座城寨,恢复与西夏的榷场继续做买卖,至于每年的赏赐当然更不能少了,一切都以仁宗、英宗时代的待遇看齐……
这样的开价让西夏人疯了,宋朝人很怪耶~~这是真的吗?!前后的反差实在太大了。接下来他们就看到了宋朝人的诚意。四座城真的还过来了,赏赐什么的也全数送来,至于回报,宋朝只要求西夏像从前一样称臣,每年写点格式标准的拜年信。
西夏人实在过意不去了,想了想,这样吧,我们也厚道些,把永乐城之战中抓到的几百个俘虏还给宋朝吧。如此这般,司马光终于安心了,拿着西夏人送来的称臣报表,他向全国宣布,西夏被我们征服了——!!
兴奋之余,司马光意犹未尽,他想起来王安石当政时期,好像还打下了一大片土地,现在叫什么熙河路。作人要诚实,要还一起还,把这个也还给西夏吧。
这时有人终于忍不住了,拿张地图给他看。告诉他你要死快死,别再说胡话了。看清楚喽,这片地原来是吐蕃人的,跟西夏人没关系。再看看地理位置,真要还给西夏,宋朝就被合围了!
……啊,这样吗?
司马光勉强提起精神看了看,那好吧,熙河就留着吧。
以上的事件单纯着来看,已经让人忍无可忍,如果结合起历史来讨论,才会明白司马光此举有多么的险恶自私。
他是历史大宗师,远在夏、商、周时期的历史都如数家珍,那么中唐时期的事情会不知道吗?说来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大悲哀,历史,一直是中国人所自豪的位面,可是曾有位外国人一句话就把中国人在这方面的自豪抹杀了。
黑格尔,他说中国古代是没有历史的,每一个朝代都只是单纯的重复,甚至发生的事件都不断地雷同。远不如欧洲,有原始、奴隶、封建等社会形式,进化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主义。
作为中国人,我乍一看,第一时间也很愤怒,觉得被蔑视了。可是仔细审视,变得无语。就比如司马光割让西北四城的行为,在中唐时就发生过。
唐朝党争最激烈的时候,分为两派,牛党、李党。在唐文宗时代,牛党党魁叫牛僧孺,李党党魁是李德裕。两党互相排挤,在公元830年左右,牛僧孺是首相,李德裕被贬到西川边疆站岗。西川与吐蕃接壤,岷山的西北有座维州城,很多年前被吐蕃人夺走。
这时吐蕃的守将悉怛谋仰慕李德裕,带着全家,把维州城打包一起投降了。李德裕喜出望外,上报朝廷,结果让牛僧孺非常不爽。
你的成就是我的失败,要怎样搞点破坏呢?牛僧孺选择从懦弱昏庸的唐文宗下手。他说为了一个城池和吐蕃人交恶,小心对方出兵,从蔚茹川,直入平凉阪,不到三天就可达到咸阳桥,只怕京城都守不过来,得到一个维州算得了什么呢?
文宗害怕了,命令把悉怛谋交还吐蕃,把维州城也送回去。结果悉怛谋全家被吐蕃人虐杀在唐朝边境上,从那以后,再没有吐蕃人敢于向唐朝归降。
牛僧孺把党争放在国家利益之上,事情过去才200多年,以司马光的学识这是最基本的小儿科,可他明知故犯,重复这种罪恶,为的是什么呢?
大家自己去想吧。
如果以为他真的是为了宋帝国的安宁,宁可花钱消灾才这么做,呵呵,很快西边的局势就会煽到他的脸。可是那一点都不妨碍《宋史》在他的个人列传中写出这样一句来——“……中国相司马矣,毋轻生事、开边隙。”
西夏、甚至辽国人都告诫自己的边将,宋朝由司马光作首相了,你们千万要小心,别去惹事!
……别说在元祐时期西夏变得再次嚣张起来,退一万步,就算真的安宁了,也是人家手懒。想要的都白送过来了,还需要再动刀子去抢吗?
挣扎着做完这些,司马光终于快挂了,全部的精力都扔了出去,全部的心愿也都达成,他自己都感觉没有再不死的理由。可是在七月时,他突然间回光返照,从病床上跳了起来,钻进轿子往皇宫里赶。
紧急通报,有人在高太后那儿提议重新启动青苗法!
这还了得,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敢唱反调,必须掐死这个出头鸟。等他赶到了皇宫里时,肇事者还没来得及跑,被他堵个正着。
范纯仁,他站在高太后面前还在解释现状,阐述理由。司马光进来,没看任何人,直接对高太后说,是哪个奸邪劝陛下重施这个邪法?!
范纯仁立即闪到了一边,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奸邪,这顶帽子压过来,他的终生就得被定性,连他父亲都得被追贬。
司马光又成功了,哪怕奄奄一息,他都震慑全朝。可是天下的形式怎么办呢?要知道范纯仁并不是新党,他不会没事申请雷劈。他是看到了危险的现状,因为国库又开始空虚了。
青苗法、方田均税法被废,在原有的法令下土地、农民又被地主们霸占,国家的利益重新缩水,这样的实际问题谁来解决?这些司马光不管,他只管废,兴什么,管我毛事?
这是他一生最后的真实写照,有一句他列传里流传天下的名句可以佐证。什么责任、什么危险,在他那里都能忽略掉。
当他废法最起劲时,以母改子改得最爽时,有人曾经提醒他。这时否定宋神宗,小心哲宗长大了会为父亲出头,那时再翻天覆地一次,宋朝可怎么好?
司马光爱理不理——“天若祚宋,必无此事。”老天爷如果保佑宋朝,这种事自然不会发生。你奶奶的,你自己做的事,要上天给你擦ρi股,你当你是九天神猪的孙子啊,有仙缘?
司马光死在宋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九月一日,年68岁。他的葬礼规格是超高的,赠太师、温国公,一品礼服、银绢7000两,谥文正,以皇帝的名义赏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忠清粹德”。
另外,高太后带着小哲宗亲临现场致哀,她本人还当众哭了几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安石死时,以荆公之名望地位,居然去世时一无神道碑、二无行状、三元墓志铭。治丧时只有一个弟弟在场。
至于之后的追赠、苏东坡的制文,是一个让人玩味的讽刺。那居然是王安石平生大敌司马光说的一句话——“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凑,败坏百度以致此。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谓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这些话除了开头稍微肯定了一下王安石的人品之外,没有一处不是在骂人。
翻译成普通话就是,王安石这人的本质还是不错的,可是性格有问题还很笨,要命的是还特别喜欢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由于这种本质,他把忠贞纯洁的人都赶走了,弄得满朝廷都是些小人。现在我刚刚要改变他的过失,可他却突然死了。我料到他死之后肯定会有很多的反复小人会打击他,借此进入我们光明伟大的旧党队伍,所以我认为,朝廷应该给他些优厚的抚恤名份,以免助长浮浅刻薄的风气。
我的翻译有错吗?
如果没错,大家应该明白,他哪有半分对王安石的认同,仅有的一点点善意,也是为了所谓的朝廷风气。好了,回头说司马光。
他终于死了,对他,我是有话要说的。他的人品、作为,在前面已经就事论事、夹述夹议的说过了,现在我要讨论的是他的成就。
在此,我很想知道百度主机的所在地,很想拥抱一下它的主控者。万能的百度中关于司马光的记录头一句话是多么的精确啊。
司马光,北宋时期著名的史学家、散文家。
这是事实,司马光除了历史知识、文字能力之外,用我们东北话来说,他就是门山炮。政绩和人品不再多说了,现在看他的主项,历史。
史学界有句话,叫“千古两司马”。即西汉司马迁、北宋司马光。这两人不仅都姓司马,两人的著作也大体相当。
《史记》、《资治通鉴》。
基本上这是公论了,可是我一直很不认同。我不会因为我写的是宋朝,就把宋朝的人物无限上纲,好去满足读者们的追星欲望。这两位司马先生是太不相同了,简直是两个极端,连带着两人的著作也截然相反,从性质到目的,都水火不相融。
司马迁是敢讲真话的人,因为李陵事件,他说了句公道话,结果被汉武帝下狱,为了能活着出来完成《史记》,他忍痛接受了宫刑。这是多么大的牺牲,是多么执着的追求!
看司马光,他的政治生涯在元祐出山之前,一直都只尽80%的力,从来不会把自己扔进斗争的漩涡,忘我投入的工作。直到高太后掌权之后,有了100%的安全保障,才施尽辣手。
他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谨慎……
看两本书的修撰过程。《史记》是司马迁的个人成就,他出狱之后虽然还有西汉的官职,可是不再是修史的太史令了,写《史记》是秘密地进行,写完之后也没打算上交皇帝,而是要藏于名山,以待后世。
《资治通鉴》不同,它的作用是教皇帝怎样治理天下,可以说是皇帝科班的教科书。在写这部书时,司马光有丰厚的奉禄,有精英班底,写成之后呈交宋神宗,得到子大笔赏赐。
最重要的一点,是两者修史、治史的心灵差别。
《史记》是光明、公正、博大、坚贞的,司马迁虽然在身体上失去了男性的功能,可他始终是个不屈不挠保持自我的汉子。他写书时敢于说真话,指出历代皇帝权贵的错误,连当朝的汉武帝都一视同仁。更有甚者,他把西汉王朝创立时的死敌项羽提高到了帝王的身份,和刘邦一样享有“列传”的待遇。
反观《资治通鉴》,开篇从周朝开始,结稿在五代末年,他本人生活在宋朝立国将近百余年的时代了,可半点宋朝的事都不提。
多么的明智,绝不惹半点的麻烦。这是多么的懦弱啊,这本书的本质不是教人怎么当皇帝吗?那么本朝前几位皇帝的得失是最重要的内容,居然为了自己的安危彻底忽略。
如果在生存的前提下,司马光也许没错。可是就不要侮辱司马迁了,两者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人物。一个连真话都不敢讲,两面三刀一辈子的人,根本不配谈历史创作。
毕竟,历史最基本也最重大的意义就在于——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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