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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本乱世一根草

中国这一段的历史,从一个人的离家出走开始。

这个人叫赵匡胤,当时已经21岁了,娶了媳­妇­,也有了儿子,此前的生活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没有任何特别点的事发生(至少没有记载)。21年啊,就这么平淡无聊地过去了,而且早婚早育,应该说活得很经典,和每个忙着完成传宗接代任务的普通人一样。

但他出生时却很不得了,据说声光电俱有,­色­香味俱全,而且之前10个月,他老妈就宣称,梦到了太阳钻进了她的肚子(在中国,太阳很好­色­,隔个百八十年的就钻进女人肚子里一次,真是混账)。最奇异的是,他生出来时体有金光,三日不散,而且胞衣如菡萏。

于是,这都成了他日后之所以伟大非凡的理由。

可怜的赵匡胤,这是多么严重的异形胎加新生儿黄疸啊,一连黄了三天还没好,还被人调侃了一千多年!

在这空洞无聊的21年里,赵匡胤实在是一个再乖不过的好孩子,一切都无可挑剔。他­干­过的唯一一件出点格的事,就是骑了一匹烈马冲出城,结果脑袋命中城门,硬生生栽下马来。旁观的人吓坏了,以为他这下铁定死梗了,却不料他立即就跳了起来,不仅没事,反而冲向那匹害他丢了面子的马,骑上去,直到把马制服了,面子找回来为止。

但是结果却是郁闷的,千百年来从来没人佩服他意志坚强,年纪轻轻就把铁头功练到炉火纯青,反而大搞封建迷信,说有金甲神时刻守护,根本没他本人什么事。

话说,一个在冷兵器时代的军营里长大的男孩子,居然在21年的时光里,才弄出来这么一丁点的“光荣”事迹,他的折腾能力和顽劣­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他本应该一直活在父母的身边当个乖宝宝(之前也是这么做的),那么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历史记载里,都说他是因为天生英才难自弃,实在是没办法寂寞,甚至是看到了五代十一国(不是笔误,这段时期可以说是五代十国,也可以是五代十一国,具体原因以后再说)时兵祸连连,生灵涂碳,他才不得已离开慈母妻儿,出去执行上天的神圣使命拯救苍生的。可是事实上呢?

非常简单,他家穷,得出去找食吃了。

穷啊,在那个时代里,连皇帝都没觉得自己富裕过。翻开史书,满纸都是禁贩私盐,五斤以上就处死;牛皮全归国有(军需),家存一寸或者贩卖一寸,就处死;铸钱太薄,十余纹叠加起没有以前一个厚,简直就是薄铁片子,而且敢私铸就处死……反正都是死。至于水灾旱灾虫灾或者兵灾时人怎么活,那可真是有难度,如果能真实记录下来的话,现在市面上的那些火暴畅销,专门吓小女生的恶心型恐怖片就可以歇菜了。

一点都没有夸张,《人­肉­叉烧包》之类的片子只不过是些个体变态者的单独行为,如果满城,或者方圆几百里内都成了这种店铺,且时刻营业的话,是什么世界?请郑重记住下面这句话——那、时、真、的、人、吃、人!

然后我们才会知道后来的赵匡胤有多么的伟大。

那么这时就出现一个问题——在这样的世道里,赵匡胤居然能活到21岁,还娶妻生子了,才不得已离家谋生,他家似乎混得很不错啊。

事实上也真的不错。

赵匡胤的祖先可查的能追溯到他的高祖,名叫赵(月兆),生活在唐代,做过永清、方安、幽都这三个县的县令;曾祖父赵珽在唐代藩镇势力上升时期,历任藩镇属官(注意,藩镇),兼御史中丞,在朝廷里有一定地位;祖父赵敬生于唐末,文武兼备,出任营、蓟、涿三州的刺史;父亲赵弘殷在后唐庄宗皇帝李存勗手下任职,是禁军中飞捷军指挥使。

从以上的资料可以看出,赵家祖上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显赫富贵过,大都只是些县市级的中层­干­部,不过都挺油滑­干­练,比较识时务。中央不行了,马上就转地方,汉族的朝廷不行了,马上就给少数民族的政权打工,而且非常忠诚可靠。他们被各个时代的各个不同种族,不同朝代的领导人所信任欣赏,时刻在皇帝身边工作,包括赵匡胤。只不过他最后坏了规矩。

为了更好的了解赵匡胤的成长经历,我们很有必要先知道他的生长环境,以及环境的不断变化。

一切从后梁说起。

一,终结者朱温

朱温,讳晃,本名温,宋州砀山人,本是农民。后来又叫朱全忠,不过他很讨厌这个名字(根据他的行为和职业,这简直就是在骂他),并且这是唐朝赐给他的,可他本来是黄巢的人。

黄巢起义,龙蛇混杂,朱温是他的得力部下,一直帮着他攻进了长安当上了皇帝。但是皇冠压顶,黄巢马上就变了,简单地说,他变成了刚刚逃跑的唐朝皇帝。此人天天和宫女PK,并且信任太监,其结果匪夷所思,他居然让这些在唐朝后期能决定皇帝废立的死太临们重­操­旧业,在他的起义军里当上了监军。

朱温惨了,他像唐朝的将军们一样被压制,被欺负,时刻被太监海扁。他冤,他不服,他按照正常程序向他的陛下不止一次地上报申诉,可是一点回音都没有。因为都被太监们习惯­性­地截留了。

这时候朱温的反应也是非常习惯­性­的,他本­性­勃发,不可遏制,一刀下去,让太监又丢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体部件——脑袋(后来发生的事可以证明,他把太监们恨到了极点,成了所有太监的噩梦),然后朱温宣布向唐朝投降,成了宣武(汴洲,河南开封)战区的节度使,马上就向老上级黄巢开战。

这个时候,朱温并不孤单,他在战场上有一个真正强有力的队友,那就是强悍的世袭雇佣兵种族——沙陀人。

二,世袭雇佣兵种族——沙陀人

沙陀人真正走进中国的历史,是在公元八世纪时。中国丧失了西域(新疆及中亚东部)之后,沙陀人从故乡蒲类县归附了吐蕃,作了侵略中国的先锋部队,从此开始了他们的雇佣兵生涯。

沙陀人每战必胜,战果辉煌,给吐蕃人带来了大批的战利品和几乎不受其它种族攻击的威望。可是他们也证明了会工作的人,通常都不会处理工作关系的悲剧。他们过分的骁勇善战,让东家吐蕃人都心里发毛,谁愿意和千万把如此锋利的异族刀子在一起生活?于是,吐蕃人打算把他们南迁。

沙陀人幸运的事先得到了消息,他们在九世纪刚开始时,向欺骗员工的吐蕃人拔出了刀。一场火并,然后转战东奔,向中国投降。唐政府大喜过望,把他们安置在灵州(宁夏灵武)附近。从此,他们向汉民族效力,同样的骁勇善战,同样的所向无敌。向西曾经攻击回纥汗国的王庭,向东迁移后,主要的工作变成了帮助唐王朝消灭国内的叛乱。

当黄巢的掬花盛开时,沙陀人的领袖名叫李克用。

李克用遵守工作合同,全力攻击黄巢,不仅把黄巢赶出长安,而且穷追不舍。黄巢东撤,正好路过宣武战区,也就是他老部下朱温的地盘。一场大战,结果是朱温喊了救命,沙陀兵团听见了。

李克用以河东战区(山西太原)节度使的身份,亲自率军赴援。再次大战,黄巢还是不敌,他再次跑路。李克用和朱温也需要休整了,打扫战场后,由朱温尽地主之谊,在开封城里,摆出丰盛大餐犒劳救命先生李克用。

事后证明,经常喜欢而且习惯动刀动枪的人,还是不要在一起喝酒的好。酒席筵上李克用喝高了,他怎么看朱温都是个灰孙子模样,结果他笑嘻嘻地对朱温说三道四,主要内容也就是说你真不是个男人,连些被我打跑的土匪都打不过,而且还主动叫唤喊救命,真是没种之类的惯例­性­酒话……本来这或许没什么,哪个男人喝酒不吹牛?也或许这类话李克用也说习惯了,谁让他兵强马壮所向无敌,经常救别人的命呢?

可是朱温受不了,他死盯着李克用,心理习惯­性­地­阴­冷。他看着李克用越来越放肆,甚至是非常享受他这时的难堪和愤怒的嘴脸,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关门。”

关的是城门,跟着朱温拔出了刀子。一场火并,李克用冲了出去,可是他带到城里的弟兄,没一个能活着出去。

这个梁子结死了。

这之后,朱温穷追黄巢,逼得黄巢在狼虎谷(山东莱芜)自杀。然后他数年苦战,才击败了秦宗权(这是个人渣,是这个时代,甚至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为卑鄙狠毒的人,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他的部队行军,一向不带粮草,只用车子装载盐和人的尸体,饿了就割­肉­烹食。他平时的行为也就可想而知),占领蔡州,又一口气吞并了感化战区(徐州,江苏徐州)、天平战区(郓州,山东东平)、宣义战区(滑州,河南滑县)、泰宁战区(兖州,山东兖州),成了很肥的军阀。

之后,他好运连连,登峰造极,成了董卓、曹­操­以及袁绍的结合体。他突然间接到了当时的宰相崔胤的密信,命他带兵进京救驾。朱温大喜,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而且准确地砸中了他!

朱温进京,他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皇宫,根本没兴趣搭理皇帝,先把太监们斩尽杀绝。一共几百人,全部死在刀下。其中不仅有两个新任命的禁军司令官,连绝大多数无权无势、也属于被迫害的小太监们也不放过。史称当时哀号呼冤之声,宫外数里皆闻,把皇上和大臣们彻底震住,以后少废无数口舌。接着朱温下令,再把派到各战区当监军的太监们也都就地处决(这个命令各战区的同志们通力合作,愉快合作!)。就这样,为时149年(公元755——903年)的宦官统治天下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在这149年里,层出不穷的死太监们可以随意废立李世民的子孙,天下所有事情都由他们­操­办,虽然他们也是人,也有人权和参政的欲望,但是做出来的事也真是他妈的太混账了些(原谅我的粗口,比起这些太监的所作所为,我恨不得自己就是朱温),真是死不足惜。只不过,谁也不会料到,­干­掉他们的人居然会是朱温,这也许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这之后,朱温把长安拆了。长安城的宫殿和所有民宅全部拆毁,百万市民立即赤贫。长安,这座先后作为中国首都长达1038年之久的显赫巨城,就这样被彻底毁坏,永远丧失了被选为帝都的资格。朱温带着皇帝和长安全体市民一起回他的老家根据地开封。

朱温像曹­操­那样把皇帝弄到手,却没耐心长时间地养着。仅仅4个月之后,他就­干­掉了当时的皇帝李晔,立李晔的儿子李柷即位。3年后,他命令李柷禅让。伟大的唐朝终于在名义上也彻底地灭亡了,后梁建立,国都开封。

这个消息让天下乱上加乱,所有的节度使们一起大骂朱温乱臣贼子,然后都忙着在自己的地盘自立为王,五代十一国正式开始。他们的带头大哥朱温,在当了6年皇帝(死的前一年还屠城)之后,被他的儿子一刀­干­掉。再11年后,记忆力健全的沙陀人等到了机会,他们这时的首领李存勗奇袭开封,把姓朱的人连根拔起。

没有梁了,现在的主人又姓了唐。只不过,它们都是“后”。

这之前,北方的桀燕帝国,西边的岐王国,都已经被李存勗先期做掉。如果去掉它们,加上北汉,那么就是“五代十国”。如果保留它们,就是十一国(很烦是不是?人家都报过名了,却不带人家玩。可谁让五代十国叫着顺口呢?)。

三,出生在后唐

后唐庄宗李存勗之后是后唐明宗李嗣源,这位陛下喜欢­干­的事是拜月梵香,同时喃喃自语(别误会,这时他已经是个60岁的老头儿了,没什么心情和体力再去­骚­扰嫦娥姐姐),他通常都会这样说——天啊地啊,你们都知道,俺本是个蕃种土包子,被人强迫的才做了皇帝,可不是俺自愿的。你们就早点降下来个圣人吧,好把俺赶下台。(某蕃人也,遇世乱为众推戴,事不获已,愿上天早生圣人,与百姓为主)

历史证明,他的确是个蕃种土包子,他忘了,伟大的天可汗李世民的身上就流淌着蕃种鲜卑人的血液,亏他还宣称自己是大唐王朝的合法继承人。

不过圣人真的降下来了,就在离他皇宫不远的夹马营。赵匡胤出生了,那一天是公元927年3月21日,为后唐天成二年。

李嗣源痴痴地等待,并不知道他的祈祷已经成功。他没兴趣东征西讨,怕抢了未来圣人陛下的功劳,而沙陀人的军威也让其它的“皇帝”们对他没兴趣。就这样,一连8年没有战争,后唐境内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李嗣源过的是小康生活,连带着在他身边讨生活的赵匡胤一家也过得下去。

可是李嗣源毕竟老了,他死了,他的儿子李从厚接班。李从厚没事找事,在公元934年做了一件事,表面上看很简单,就是让他的义兄李从珂搬个家。也不太远,就是从陕西凤翔搬到山西太原。按说太原总比凤翔大,职务上也是平级调动,明明是偏向自家人,可李从珂的反应却是突然抓狂,他直接起兵,攻陷洛阳,把本已经弃位逃跑的李从厚抓住­干­掉。

李从珂真是疯了吗?当然没有,虽然他义弟的皇帝宝座让他流口水,可要他主动造反,还真没这么利索。只不过那个年月皇上如果让节度使搬家,潜台词就是要你去死。一旦节度使离开根据地,失去自卫力量,在途中就可能被一纸诏书赐死。与其死得那样窝囊,为什么不明刀明枪地­干­上一仗?!

这是场流了血的政变,规模之大,包括换了皇上。可是像奇迹一样,事变过后,赵匡胤一家人安安稳稳的,毫发无伤。最神奇的是一家之主赵弘殷居然还在新皇帝的禁军中找了份差使,而且还是个官,一点都没受影响(可见赵弘殷先生绝对没有贴身保护当时逃难的主人李从厚陛下,他失职了)。

四,成长在后晋

不管怎样,赵匡胤仍然在平安地长大。可是只过了三年,在他十岁时,发生了一件事。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件事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麻烦,同时也是他子子孙孙永远都搞不定的任务。起因是皇帝李从珂也犯了前任皇帝李从厚的毛病,要他的姐夫,河东战区节度使石敬瑭也搬个家。

石敬瑭再度抓狂,但没有马上起兵。理由很简单,他没那个实力。可是他绝对不想等死!怎么办?讨伐他的军队已经在路上了,千万把刀子正在向他越逼越近!

一定要想出个办法来……办法有了。他想到了契丹,他要向契丹求救,用土地换生命——用中国的土地换他的生命!

燕云十六州,幽、涿、蓟、檀、顺、瀛、莫、蔚、朔、云、应、新、妫、儒、武、寰。东西约600公里,南北约200公里,面积约12万平方公里!这是三个台湾岛,被石敬瑭连同土地上的中国人,都断送给了异族!更要命的是,我们千百年来倚为生命屏障的万里长城,已经彻底失去了功能。因为敌人已经越过了它,进入了中国本土。从此,燕云十六州到开封,一马平川500公里,再没有一个险要的关隘可以阻挡敌骑,而我们要反击,就要逆着地势向上仰攻……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猪都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当时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大喜如狂,立即御驾亲征,动员全族力量帮助石敬瑭去摆平李从珂。

在这里,实在没有理由咒骂耶律德光乘人之危。换我,我也这样做,我得为自己的子民和后代子孙谋富利!要怪,只能去怪那些对不起自己民族的败类吧(但石敬瑭不会在意,因为他也是沙陀人,与汉人两码事)。

就这样,后唐完蛋了,只有14年,比朱温建立的后梁还少了三年。末代的后唐皇帝李从珂带着传国宝玺登玄武楼自焚,在后唐的灰烬中后晋粉墨登场。这时的洛阳也残破了,石敬瑭把帝都迁到了他的根据地开封,也就是汴京。赵匡胤的父亲再次显示了他的特长,他居然还是新皇帝的禁军,仍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无意讽刺他,在乱世中求生存,为妻儿求温饱,是一个男人的可贵本能。只不过他的确太突出了点)

赵匡胤随着父母从洛阳来到了开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生活仍然平静,这时的他会想到吗?他现在生存着的这座城市,有一天,也会成为他的帝都,人们也会对他俯首膜拜,山呼万岁……

石敬瑭当上皇帝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他突然间心理变态,严重的程度在历史上前无古人。

他先是认真履行了事先签订的买卖双方合同,把燕云十六州连同所有原住民都交割给了契丹。按说这样就已经货款两清各不相欠了(契丹人都乐疯了,这种急病乱投医式的许诺,事后多半都不会认账,哪怕只兑现了50%,都是无可救药的老实人),可是他没隔两年,居然隆重地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这要求新奇别致得让耶律德光都措手不及,使他两颊飞红、芳心忐忑。

“爹,让我当你的儿子吧。”

这就是四十七岁的石敬瑭向三十七岁的耶律德光提出的要求。

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国家出了卖国贼一点都不稀奇,哪个民族哪个时期没有过?不过这样主动寻找外国主子,把国土像大白菜一样送人,再恬不知耻地称父称儿的行径,有谁看见过吗?就算是后世的卖国大盗袁世凯在签割让外蒙的二十一条时,也没找个外国­干­爹过过瘾吧?

耶律德光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收下了这个儿子。而他的儿子当了七年的皇帝后,终于先他而去了。继位的人是他儿子的侄子,名叫石重贵。这个孙子,就让他心烦了。

石重贵承认是孙子,可是却绝对不称“臣”。也就是说,在私人关系上,你是我爷爷,可是在工作关系上我们是平等的!耶律德光哭笑不得,姓石的人可真是各有各的特­色­,那就随他去吧。可是石重贵的下一个举动,就不由得耶律德光不抓狂了。

石重贵把在后晋经商的契丹人全都抓了起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律砍头,正式断绝了两国贸易。这还不算,石重贵整军经武,动员全国军队,准备重温沙陀人当年横扫天下的雄风。他下旨——“生擒德光者,擢升节度。”

好了,耶律德光明白了,该做什么已经完全清楚。他再次御驾亲征,沙陀人早已不是当年强悍无敌的雇佣兵种族了,契丹兵团没费什么劲,就搞掂了开封。后晋,只立国11年,就毁灭在当初缔造它的恩主手里。所有姓石的皇族,包括石重贵和他的家人、石敬瑭的老婆,也就是李从珂的姐姐,都被放逐到东北两千公里以外,绝对荒凉神秘的黄龙府——现在的吉林省农安,以后具体怎样再也无法考证。

这一年赵匡胤已经20岁,他19岁结婚,此时已经是个完整的成年男人了。他应该亲眼目睹了契丹兵团进入开封城门,亲眼看到了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登上了城楼,微笑着向惊慌奔逃的开封百姓们说——我也是人,你们不要害怕,我来当你们的皇帝,让你们休养生息。

当天日落时分,契丹皇帝退出开封城,驻兵赤冈。真是奇迹,契丹兵团虽然已经破城而入,但是并没有顺势剽掠抢劫。赵家人仍然平安,毫发无损。只不过这时耶律德光自有契丹本族的禁卫军,赵弘殷先生暂时失业。

耶律德光在赤冈换上了皇帝的新装,中原的皇帝什么打扮,他就怎么装饰。顾影自怜,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很地道的中原皇帝了——把中原和草原联合起来管理不是很好吗?而这种工作方式,他早就非常熟悉了。

公元916年立国的契丹至今已经31岁了,不算长,但耶律德光深知,汉人是契丹的命根子,他的国家之所以能超越突厥、回纥,迅速成为超级大国,全靠汉人的贡献。

这是个沉痛的现实,中原无休止的动乱,让大批的汉人远远逃出国境,到草原沙漠上去讨生活,不知不觉中,让异族人迅速受益。而异族人也非常的关照他们,契丹从立国之始,政府就是双套的。分为南院北院,南管汉人,北治契丹。

南院政府对汉人“照顾”得无微不致,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一种特殊的保护措施——保证汉人绝对没办法再逃回去。

就这样,契丹成了有史以来,东亚大地上最最幸运的少数民族。想想他们的前辈,无论是匈奴,还是突厥,或者是回纥、吐蕃,哪一个不是垂涎于汉人的富裕,骑着马举着刀过来明抢?可结果往往是千辛万苦抢到手,自己的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更有甚者,偶尔碰上汉人出了个强硬的皇帝,比如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还要被反攻倒算。

哪一个比得上契丹?汉人先是自己送上门来帮助生产,把契丹养肥变壮,然后沙佗人突然间双手献上燕云十六州,让契丹人凭空得到巨大的财富和无穷尽的生产力,之后最绝的,是生怕契丹人突遇富贵没法消化,后晋居然让契丹人适应了整整10年,然后才由石重贵这个“孙子”把中原的腹地也断送给了契丹。

这样的机会哪里是千载难逢?简直是自有汉人以来的两三千年里,从来没有给过异族人的机会!

耶律德光决心不走了,无论如何都不走了,一定要落地生根,把契丹就此真正的做强做大。他的具体措施是这样的——首先让开封稳定,并且从他开始改穿中原衣冠,从心理上先和汉人拉近距离。接着他把后晋的文武百官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每人官复原职,薪水加倍,并把几个知名人物另行委任新职。比如李崧为太子太师(这么说这个人可以去管教和支持耶律德光儿子了?)兼任枢密使(更绝,他从此能管辖契丹军队了?),冯道为太傅(这是个神仙,以后细说)。

这样一来,后晋的各位藩镇大人们都松了一口大气,这些拥兵自重的大佬,在石重贵和耶律德光的“家务之争”中,多数没有Сhā手,所以兵力基本健全。这时,他们大多上表称臣,让耶律德光也松了一口大气。

但是,只有一个人表现得很不积极。仅仅只是不积极,就让耶律德光在开封寝食难安。这个人就是北京(今天山西太原)留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

刘知远,沙陀人,是石重贵时期最强的藩镇,兵力远远超过其它节度使。此人从小贫苦,以牧马为生,长大后在后唐明宗皇帝李嗣源部下当兵,是真正的从生活底层做起,一步步爬到了一个军人所能达到的极限高度。在无数的腥风血雨中,他逐渐拥有了一个独特的,让他可以真正屹立不倒的武器——沉静。

以后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他的沉静远比这个时代最流行的勇敢机敏,凶狠残酷等等暴力特征更加具有决定意义。

在这场战争中,刘知远时刻关注战局,可始终按兵不动。就在契丹人攻入开封,俘虏石重贵时,都仍然不肯支援,真正做到了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在大多数藩镇对耶律德光称臣时,他也只是派人到开封向耶律德光表示祝贺,仅此而已,再无其它。

耶律德光沉不住气了,他知道有很多的人都在看着刘知远。刘知远不服,人心不固,已经有一些蕃镇和后晋的大臣转而逃往后蜀或者南唐了。不能再耽搁。耶律德光决定主动出击。他没有动兵,而是给刘知远送去了一件礼物和一封信。

礼物是一支木柺,样式和用料现在已经不可考证,不过运送的过程中,汉人惊奇地发现,所有的契丹兵将都给木柺让路,就好像这支木柺正抓在耶律德光本人的手里。由此可见这的确是一件殊荣。

刘知远愉快地接受了礼物,据说当天就开始拄柺。至于那封信,就让刘知远沉默了。他真不知道,原来白痴也是种传染病,耶律德光已经深深地被石氏父子给感染了。在这封信里,耶律德光对刘知远非常亲切,亲切的程度和重视的程度完全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亲爱的儿子知远,你好吗……”

刘知远深深地呼吸,再深深地呼吸,信还是稳稳地拿在他的手里,没撕碎,没骂娘,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耶律德光则继续郁闷,他仍旧什么回答都没有得到。他纳闷,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在中原,当别人的儿子不是件很光荣的事吗?实在不解,他只好再次让人带话给刘知远——你不事南朝,也不事北朝,究竟想­干­什么?

这次他很快就得到了回答,刘知远用行动告诉了他。契丹人在公元947年正月攻入开封,刘知远在公元947年2月10日,在山西太原称帝。

的确是不事南朝,也不事北朝,大丈夫兵强马壮,何须屈膝他人,更何况异族敌寇!

千古奇冤——赵匡胤是陈桥兵变的唯一被强迫者

从古至今,只要翻阅有关宋史的资料,看到北宋得国一段,绝无例外都记载着这样的史实——后周恭帝柴宗训显得七年(公元960年)元旦日契丹来犯,庭议命禁军统帅、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领兵迎敌。初三日,大军出开封,天黑以前驻军在开封城东北40里的陈桥驿,当天夜里军队哗变,强行以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不容他反抗。第二天全军回城,即日周亡宋兴。立国三百余年的宋,就此开始了。

而史有定论,所谓黄袍加身、被迫称帝纯粹是一场由赵匡胤领衔,赵普导演,赵光义具体实施的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尤其是赵匡胤,既要当表子还要立贞节牌坊,真是厚黑无耻到了极点。

那么事实真就是这样吗?

让我们回顾当年的历史,当时的皇帝柴宗训只有七岁,他的父亲柴荣是五代十一国里最英名的皇帝,不仅对国内开始了统一,使后周国力空前强大,对外境的契丹也成功进行了反攻,且取得了成效——出兵40天,兵不血刃,收复三关,共得燕云十六州中的三州十七县,户口18360户。可惜他突然生病,仅仅46天就去世了。

柴荣死后,赵匡胤已经是后周第一军事强人,他统领禁军(这是国家的正规军,宋朝很多朝政延用后周的成例,国都内的禁军强到可以压制全国,是重要的国策),又是归德(此地古为宋国,故赵匡胤立国称宋)节度使,他的确强大到了可以随时发动政变而肯定成功的地步(事实也是如此,当他第二天带兵回城时,没有任何阻拦就直接进城,且马上进入皇宫,搞掂一切)。

那么第一个疑问就出现了——

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明目张胆的谎报军情,说契丹来犯,由他领兵出征,然后大队人马再于第二天杀回来,在光天化日之下谋朝篡位?这样一来,就算是他再找客观理由,他后来的子孙及朝臣再为他巧言辩护,都没法自圆其说(果然,后世无不这样认为)。

以他的实力,他完全可以有无数个小花招可以让七岁的小皇帝随时死亡,让所有敢于反对他的朝臣名正言顺地“犯罪”受罚,从而更加温和顺畅,不为人知地达到目的。无论怎样,都比他实际运作的模式要强。因为虽然没有流血,但是,也无法否认这是一次军事政变,是真正的反叛。

还有第二个疑问——

从柴荣死,到赵匡胤陈桥兵变,其间有大约半年的时间。这半年的时间里,赵匡胤在哪里?他时刻都守在开封城里吗?因为他是禁军统帅得时刻坚守岗位吗?NO,这只是想当然尔,要查过史书才能知道,从柴荣死,他就已经离开了京城,去到他自己的领地归德,在半年的时间里,几乎寸步未离,直到朝庭命令他出兵抵御来犯的契丹,他才应召回到京城。

如果他真的有改朝换代之心,他为什么要远离政治权力中心长达半年之久?他有那么大的自信和得力的人选可以让他远在归德都能­操­纵朝廷吗?答案还是NO,他只是掌握了军力,政治方面他远远没有那么长的触手。当时的宰相是范质和王溥,尤其是范质,此人强硬,素来与赵匡胤不和,当他在兵变当天,得知赵匡胤带兵回城,局势无法挽回时,紧张愤怒得抓住了王溥的手,大叫:“仓促遣将,吾辈之过也!”竟然把王溥的手都抓出血来,可见平日里他绝不会容忍赵匡胤Сhā手朝政。

由此可见,赵匡胤绝对没有主动地做好先期准备,如果他真要谋反,绝不会放任当朝宰相的敌意吧。

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疑点——

反叛日,赵匡胤的家眷在哪里?最理想的不过乎在他自己的领地归德,即宋州,那样的话就真的万无一失了。可是要命的是,当时赵匡胤上至老母下至妻儿,统通都在开封城里!

据史料记载,赵匡胤陈桥黄袍加身时,才派人(此人名叫潘美,即杨家将里潘仁美的原型,但他绝非­奸­恶之辈,相反大仁大勇,所立功勋比杨家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大得多)回开封报平安,且通知城内石守信等亲信配合兵变。赵匡胤家眷在城里的具体所在位置没有提到,但是据宋人笔记所载,当时赵匡胤全体家眷都在庙里上香,城内已经先她们得知赵匡胤造反,己有军队来搜杀她们。她们完全靠着和尚的保护,才得以逃生。

难道赵匡胤想要全家死光光,以此来纪念他登峰造极,当了皇帝吗?!这也叫事先准备,谋而后动吗?!

那么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赵匡胤毕竟因此而成为宋太祖,成功地建立了宋朝,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我认为,仔细地分析,所有的事情都是赵光义一人所为,就连赵普都是被赵光义所打动,在这件事上为赵光义打工。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先生当时能拿得出手的唯一身份,就只是赵匡胤的弟弟,如果他想迅速地出人头地,就只能打自己大哥的主意。连打他老爸的主意都不行,第一早死了,老二,就算没死,官也太小,赵匡胤当初都借不上什么光。

而赵光义此人的权力欲望之盛,简直让人憆目结舌,难以相信。在十几年之后,先是有了烛光斧影,赵匡胤猝死的千古之謎,之后赵光义马上就跨过两个侄儿直接登上了皇位,紧跟着就把借故把尸骨未寒的大哥仅有的两个骨­肉­­干­掉,又把自己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弟弟也­干­掉,从而确保了不仅是自己能稳坐皇位,就连以后的皇位也只能由自己的子孙承继。就都不算完,在他亲征契丹,中了两箭骑着驴车才逃回来后,由于身体已经垮了,不得不立太子,而他的亲生儿子赵恒(宋真宗)受到臣民欢呼,都让他无法接受,忌恨地说出:“人心都归于太子,将置我于何地?”得由寇准开导才饶过了赵恒。

这样的人,面临当时的机遇局势,会甘于寂寞,任凭大哥自由选择人生吗?要知道,他大哥是他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唯一保障。

下面的情况都出于我的推理和想象,请大家自由思考分析。

赵光义无数次地劝大哥立即造反,时不我待,失不再来,等小皇帝长大了,或者被别的节度使抢先了,我们就什么都完了。

可赵匡胤不为所动,他有自己的打算。

赵光义也有自己的打算,有些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能劝,就只好强迫了。第一,他留在了开封城里,开始散布谣言,“点检做天子”,闹得人心惶惶,让朝庭上下和民间百姓都把目光盯在大哥的身上,让他不得不反。

但是赵匡胤以实际行动表明了心际,他离开了开封这个是非之地,远远地躲到了自己的小地盘上去。

那很好,赵光义还有第二招。先在暗地里把大哥的亲信都说动,尤其是智囊赵普,和禁军其他大佬,如石守信及慕容延钊等,等到他们都同意了,下一步自然水到渠成——军情来了,契丹来犯。

这非常绝妙,军情是怎么得来的?是由宰相或者元帅每天亲自骑马跑到边境上去燎望一番,看清楚了有没有敌人,再马上跑回来主持一天的正常工作?当然不可能,消息都是下面一级一级地报上来的。关于这次谎报的军情,对于皇帝和宰相而言,骗人的是他们的下级赵匡胤,而对于同要只能根据消息情报做决定的赵匡胤来说,骗他的就是他的下一级人员。

他的亲兄弟,及他的兄弟似的战友。

就这样,赵匡胤领兵出征了,当天晚上,离城四十里后,他的弟弟就单独找到了他,旧话重提——哥哥我们造反吧。

去你妈的——赵匡胤烦不胜烦,忍不住来了句粗口。

大哥,必须得反了——赵光义一点都不介意,他很流畅地说了下去——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黄|­色­的,保证合身,这就请你试穿。别瞪着我,其实就算大哥你不反,你反叛的消息也都已经传出去了。对,这事也是我­干­的,这种事没有都让人当有,结果怎么样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另外,大哥,我还有件事得对你说。咱妈,还有我嫂子,小侄儿,他们可全都在开封呢,明天一早,消息就能传到京城,你要反可就得抓紧点时间,不然的话……

你这个畜生!

——赵匡胤暴怒。屋外的士兵们就像十几年后皇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一样,隔着紧紧关着的窗户和门,看不到也听不着屋里面这两兄弟的具体情况,只是看到窗户上的人影乱动,赵光义像十几年后那天晚上一样时时躲避,然后没多久一切就都消停了。

赵匡胤终究不能因此就­干­掉自己的弟弟,真的,一切都得快,第二天的早晨,就得把事情都办妥了……

就这样,宋朝建立了。

刘知远称帝,留给耶律德光的就只剩下了华山一条路了,那就是立即发兵,把刘知远和太原荡平。而且要快,不然刘知远就会变成一块磁铁,把原本在观望的,和已经投降的后晋所有势力,都从他的身边吸引过去!但是他却不得不佩服刘知远的胆子,要知道,这个时候河北、河南已经完全被契丹控制,关中诸藩镇也已经多数归降,刘知远所在的河东三面受敌,就这样都敢突然称帝!

耶律德光惊怒之余,既而非常自信,相信只要他发兵,就一定可以迅速地剿灭刘知远。从而杀一警百,平定中原。

但是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杀气腾腾的耶律德光突然间发现他的兵都非常忙,原来他们一直都在作战!这里就要说说契丹兵团的军饷制度了。契丹从来不给军队发饷,出兵打仗就是给士兵们发财的机会,挣多挣少看本事,这种方式按他们自己的行话讲,叫“打草谷”。

这次契丹兵团前所未有地深入中原,最富庶的开封不许动,周边市县总可以打一打吧?结果契丹骑兵们每天都四面出动,随意打劫,史书记载中原数百里间,财产牲畜被一扫而空。而代价就是他们惊奇地发现中原的老百姓原来比石重贵的正规军强悍得多,多者数万,少亦千百,对他们群起反抗,让契丹兵团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等到耶律德光想对刘知远动手时,局面已经不可收拾。

审时度势,耶律德光长叹一声,望着刘知远的河东方向,露出了一丝极为复杂诡异的笑容——刘知远,你这算是什么?称皇争霸的人有你这样的吗?我没空搭理你了,你又不主动攻击,我们就这样算了吗?也只好就这样算了。你,可真是好运气!

当机立断,耶律德光再不留恋,马上撤退。一路之上,契丹皇帝亲自打草谷,也亲身承受了中原百姓的回击。当他走到河北省栾城县境内的一片树林时,突发暴病而死。此地被中原人命名为杀胡林,以此表示对耶律德光这个蛮族酋长的仇恨和戏弄。

但无论如何,作为契丹的皇帝,耶律德光竭尽全力为本民族争取利益,前后数次亲征南下,为契丹当代取得梦想不到的富贵,也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享用不尽的遗产。平心而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只可惜现在契丹人已经绝迹灭种了,不然,他一定会像蒙古人的成吉思汗,满族人的努尔哈赤那样被永远地怀念祭祀。

千年之后,我们不必再仇恨他了吧(他对汉人的杀戮远远没有成吉思汗和努尔哈赤那样多)。虽然时光如果能倒流,在那个时代里,我们也会向他全力以赴地扔出板砖,就算没有,也会换成西红柿。

耶律德光死,契丹内部立即分裂。原因与中原局势一样,就是谁来当这个皇帝。而办法也只有一个——就算是为了传统,一番争斗都不可避免。于是契丹军队迅速离开汉地,赶回老家。

刘知远顺势起兵,向开封进发。一路上畅通无阻,据后来的《资治通鉴》记载,是真正兵不血刃地进了京城。他的沉静,终于使他成功,让他在一个个关键时刻都等到了最合适的时机,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益。诚如耶律德光所言,自古称皇争霸,有他这样的吗?耶律德光地下有知,一定会极度郁闷。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中原皇位,居然就像是凭空而落,砸到刘知远头上的!但不管怎样,刘知远就是成功了,还无比的顺畅,连反对者都没有!

公元947年6月3日,开封,后晋的文武百官列队迎接新的皇帝,从此一个崭新的朝代诞生——后汉。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凡受过契丹任命者都不必忧惧,都可原职留任。而且原后晋的支系,上至后晋的节度使,下至将领官吏,官职不变(会不会重叠?)。

反正不管怎样,赵弘殷先生再次回到了禁军里,平安无事,随波逐流。

这时,赵匡胤已经21岁了。

回顾这21年,这期间3个朝代彼此更替,5个皇帝你死我活,其中连契丹人都到他家门口到此一游,而赵匡胤居然毫发无伤,这太不容易了,称得上是个奇迹。更加重要的是,连同他的家人,也没有一个人在这些翻天覆地的剧变中死亡——连受伤致残的都没有。

这至关重要,不仅对赵匡胤本人,就是对后来的建国方式,乃至于国家民族意识形态的形成,都有决定­性­的作用。

试想,如果一个强悍得足以在乱世中开天辟地,创立国家的男人,曾经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亲眼目睹他的亲人死于战乱,或者冻饿至死,再甚者他本人流离失所,备受欺凌,他会变成什么样的­性­格,习惯于怎样处世?

想想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这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子弟,他的人生经历,他后来怎样对待他的开国功臣,以及他所创立的明朝的国政制度,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这里我想提醒所有看到这一段落的朋友们,如果你们有孩子,那么就请一定给他个差不多的生存环境吧。不必太舒适,更不必怎样的奢华(惯子如杀子,反而不美),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不要在他(或她)的面前时常吵闹,就很好了。至少这个孩子的­性­格就不会太偏激异常,他就会正常地生长。

或许他不会成为赵匡胤,但至少他不会变成朱温。

但是赵匡胤在他21岁的这一年里,却是不快乐的。生活永远最现实,肚子就像《荷马史诗》里《奥德赛》中所说——永远是个无底洞,人人都为它奔忙劳苦一生。

这些年里,赵弘殷先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保持着自己不上不下的禁军官位,维持着一份不厚不薄的中低层薪水,把自己的小家保持在温饱的生存线以上。而且,还给大儿子娶了媳­妇­。这已经非常不易,极其难能可贵了。但是,随着战乱的不断发生,朝代的彼此更替,尤其是契丹人无情地掠夺,让国家的经济大环境越来越差,赵家的生活水平也相应地越来越低。何况,这些年来赵阿姨又为他生了两男两女,这就真正让他力不能支了。

那么作为赵家长子的匡胤兄弟得怎么办?还要靠老爹养活吗?他身强力壮,整天游手好闲里出外进,吃得比谁都多,而且连他都开始生娃了,这不是要人命吗?综合种种现实,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出家门,闯出一片天空,就算不能赚出个家大业大,也至少得把自己的一张嘴给带出去,别给家里再添乱。

我有些口齿轻薄,而且唠唠叨叨的吗?不,绝对不,赵匡胤当年听到的话远比这难听得多。22年之后,当他已经是后周的第一军事强人时,因为城里传言“点检做天子”(而他正是殿前都点检),他很郁闷地回到家,随口发了句唠­骚­。他妹妹就铁青着脸从厨房里冲出来,举着擀面杖把他抡出家门,并且骂他——大丈夫临大事,是可是否当自决于胸怀,回家里吓唬女人­干­什么?!

谁说家里是男人的安乐窝?无论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哪怕已经是要出事掉脑袋,你都不能回家来说句话缓缓神减减压——你能做的,只有把苦闷埋在心里,把笑容挂在脸上。让笑容一直存在,直到你的人头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示众,笑容都不要产生变化。这才是男人,一纯爷们。

想想吧,那时赵匡胤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老妹都敢这样对待他,那么他在家里白吃­干­饭,他受到的嘴脸又是怎样的?在下面,我们将看到,初出家门的赵匡胤什么也不懂,­干­什么也不行,已经饿得在田垄地头偷吃白菜,可他仍然不回家,就都有了答案——家,回不去。一来回去也没他的饭吃;二来,他终究是个有脸有皮的大男人,怎能受那个鸟气!

就这样,赵匡胤无可奈何,但也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家门,奔向了他自己的命运。

第二章冻不死的种子

家,一步步地远了,生平第一次离家远行,赵匡胤的心情是怎样的?完全可以想象,他站得很直(绝不愿家人担心?还是不愿在讨厌的人面前最后一次丢脸?),在家人的目送下,很快地他的背影就消失了。

我无端地想象,赵匡胤也会回一次头,没走多远,他就会站下,向来路张望。可他已经什么都再看不见。他的家在开封城里,千家万户,陌巷勾连,十几步几十步之外,他的家就会被别人的家遮挡。

他看不见自己的家了。

那就走吧,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袱,从此上路。

第一站,南下随州,去投靠他父亲的好朋友,随州刺史董宗本。

董宗本为一方之长,什么地方安Сhā不下一个人?于是赵匡胤如愿以偿地开始工作了。他那时的理想是什么?想在董宗本的手下做多久?工作的目的是按月给家里寄钱?还是想尽快地在随州打下根基,把妻儿接到身边来?

这些都已经无法考证了。就连他当时具体负责什么工作,都查无实据。但是完全可以想象,高大强健,仪表堂堂,又开朗大度的赵匡胤是广受欢迎的。尤其是他一直生活在当时北方最大的都城之中,无论是洛阳,还是开封,都远远不是小小的随州可比,多年养成的大都市气质,哪怕仅仅凭借一些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生活习惯,都会让他人人注目,鹤立­鸡­群。

但是,麻烦也因此而来了,他抢了别人的风头。一个本来人人注目,鹤立­鸡­群的人备感屈辱,这个人就是本地的第一公子,最大的二世祖,随州刺史董宗本先生的儿子董遵海。

这里我们必须要提出赵匡胤身上的一些特质,和这些特质在人世间的无可奈何。

不知道朋友们有没有注意到,在我们这些平凡人的身边就有些很奇异的人。这些人走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大家喝酒,总会想起他;有什么礼品券之类的好处,也会分给他一些。可是仔细想来,这些人却一直没为我们做过什么,他们本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于是大家私下里一想,就觉得这种人不怎么的,于是决定疏远他们,再不搭理。可是奇怪的是,就算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但是只要一见了面,还是会不由自主和他们笑,闹,打成一片,把以前的成见扔到九霄云外。

这就是魅力,没法解释,没法复制,没有的人没法强求,拥有的人却挥之不去,最没道理可讲的东西。有些人仅凭着这种特质,就会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比如请客送礼,歪门斜道那些人)。而这还只是初层次低阶段的,一旦这种魅力上升了品味,和不同凡响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结合起来,那就真正的不得了了,会使人一见倾心,为之死心塌地吃苦卖命,直到自己死了,还会嘴角含笑,觉得一生都值了(这个例子我就不举了,绝对不举,我还想活着)。

不幸的是,赵匡胤就有这种特质。而这种特质说起来,也是一把双刃剑,会让他随时随地的与众不同,也能让他每时每刻地显头露脸,招人嫉恨。

被抢了风头董公子恨透了赵匡胤,有赵匡胤在随州简直让他寝食难安。说起来也难怪他,像他这种衣食无忧的高­干­子弟,每天最重要的事不就是些“­精­神境界”的追求吗?于是,在他的大力­干­扰之下,赵匡胤只在随州呆了半年,就不得不卷起铺盖走人。

第二站,复州(今湖北天门市),这次他是去投奔父亲以前的老部下王彦超。此人身膺武职,是防御史。赵匡胤受够了文官的气,想着在武将的手下总能痛快些了吧?

结果非常痛快,王彦超请他吃了一顿饭,在饭局上连连呼酒,主客尽欢,最后的一道菜是一个托盘,上有铜钱N贯,赵匡胤被直接打发上路走人。

真是痛快。

走出复州,赵匡胤在城外无边的野地里停了下来。四顾茫茫,还要去哪里?他的腿脚仍旧充满了力量,随时可以再走很远,可问题是为什么连到了两处,都被人拒之门外?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还是这种投亲靠友的方法本身就是错的?赵匡胤觉得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不然他心里没底,只怕再走八处,结果还是一样的。

赵匡胤想了多久没法考证,想清楚了没有,外人也没法推敲,反正他再没去父亲的其他朋友那里丢人现眼。他记得自己是赵家的长子,也记得自己的祖先世代为官,好容易才积攒下来的这点人脉关系,千万别毁在自己的手里,从此变成笑柄。

但是,很快最初的那个难题就又找到了他——他的肚子。人一天得吃三顿饭,他太年轻了,正处于新陈代谢最旺盛的时代,而且还如此的强壮(听说身体越好的人越不经饿,困难年代先饿死的都是最­棒­的小伙子),让他怎么办?

可以想象,他最初从家里带不出来多少钱,在董宗本那儿半年,也弄不到多少盘缠,而王彦超的N贯铜钱经过­精­打细算,大概能够他走出复州,不会饿死在王彦超的地盘上。于是,在宋史中,以及宋人的历代笔记中,就留传下来了这样的记载:

比如某位和尚正睡午觉,突然做梦,梦见一条金龙从天而降,正落在他种的白菜地里。这条龙落地之后的行为非常古怪,很不符合人们印象中的神物形象,它居然马上张口大嚼,把好几垄的白菜一扫而空。

和尚被吓醒了(估计是心疼他的大白菜),马上跑到地里去看。结果发现一条大汉蹲在白菜地里,好多的白菜都不见了,而该大汉像个超级菜虫子,看见来人了都没反应,还是蹲在那里继续大嚼,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又比如,赵匡胤行路劳累,无处息身,只好躺在野外的大树下,而树不移荫,始终为他遮着­阴­凉。

再比如……这样的事很多,零零碎碎的综合起来也都一个意思,本人没心情多写。值得一说的,是赵匡胤穷极无聊,开始了赌博。只不过惨了点,他先是赢大了,然后就全赔了——他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人赌,赢得多了还不收手(没钱啊,估计赢一点心里就想着又能多吃顿饱的,结果就利令智昏了),那么结果就一定是得运动一番。很不巧,那天赵匡胤竞技状态不佳,被人围攻痛扁了一顿。

这样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不断地打击着赵匡胤的­肉­体,更不断地摧残着他的心灵。他在不断地挣扎,要在这个乱世里凭着自己本身之力活下去,可是路在哪里,却一片茫然,越来越是茫然。请注意,这时他只是赵匡胤,还远远不是宋太祖,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第一次出门求生,至此已经举目无亲,求靠无门。

换你,你会怎么样?

而赵匡胤没有沉沦。困境,让他看到了真正的自我。一个人能够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容易,行进在险恶冷漠的陌生世界里的赵匡胤,有一天面对初升的太阳,突然间豪兴大发,随口吟出一首诗——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上天上来,赶却流星赶却月。

诗,很平常,并无多少文采。但歌咏言,诗言志,看诗要看其中的气象(穷究词句,为一二字­骚­首终日,推敲不停,乃腐儒酸丁也!)。赵匡胤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加的澎勃激昂。他决定了,要重新北返,回到他的故乡。只有北方,那个已经变得更乱的世界里才有他发挥的空间。

这时,距赵匡胤离家已经有两年了,他可以说混得很矬,如果那时候他能有张照片留念的话,想必我们能够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目光炯炯的英悍青年。无须嘲笑,说实话,我非常的欣赏这副模样的赵匡胤,甚至为他自豪。

为什么?想想看,他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是他没有能力?还是他运气不好?不,都不是。最大的原因是他坚持原则,一定要按自己的理想去活,才让他穷困狼狈。有一个外国的汉学家曾经说过,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个儒者,一个佛教徒,还有一个强盗。中国人在正常的生活中,都有变成儒者,或者崇尚儒者的趋向;而意气消沉,或者梦想更大富贵时,佛教徒的影子又会笼罩他们的心灵;到了山穷水尽时,中国人就都会变成强盗。

这一点无须讳言,几千年以来我们就是这么活的,而且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强盗的行径是如此的浪漫和理想。如果列举我们的偶像的话,梁山上的哥哥们都会名列前茅。

赵匡胤在这两年中,每时每刻都可能变成强盗。而凭他的个人素质,在这个乱得没有王法的年代里,当个强盗一定非常优秀(世所公认,赵匡胤是中国历代所有皇帝中,个人击技最强悍者),他本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但是他坚持了下来,信念就像是一颗过了冬的种子,寒冷没有夺去它的生命,就注定了它破土而出时,会更加的茁壮茂盛。

每一个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就像刘知远的帝位绝不是凭空而落。赵匡胤之所以能成为宋太祖,而不是朱温,他创立的朝代文华风流、宁温和不酷厉,从他最初的坚持中,这些就都已经注定了。

一路向北,归心似箭。赵匡胤却不知道他已经晚了。至少晚了整整一年。一年前,就在他离开董宗本,去投奔王彦超时,他的家乡就又一次天翻地覆。

皇帝又死了,刚刚登基做了一年皇帝的刘知远突然得病死了,即位的是他18岁的次子刘承佑,这已经是当时刘氏家族里最好的选择了,但仍旧没法稳定局势。

马上有人反叛,河中护国节度使李守贞、凤翔节度使王景崇、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三大重镇联合谋反,新登极的皇帝立即接受考验。但让人惊奇的是,接到这样的挑战书,年青的皇帝坐在金殿之上居然哈欠连天(绝对属实,不敢杜撰)。

这真是个奇异的现象,朝臣们不由得交头接耳,就连官场老油条冯道都摸不着头脑。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有三点。

一,陛下已经成竹在胸,所以对反叛的蠢人们不屑一顾(这太好了,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不必战战兢兢,整天坐班侍候);

二,可以看出陛下虽然年青,却是位深藏不露,举重若轻的高人(这更加可喜可贺,哪怕他现在并没有马上想出平叛良方都无所谓,因为素质决定一切);

三,就有些不妙了,18岁的青年­精­神萎靡不振,难道是少年天子爱风流,他已经风流过度了吗?

刚刚成年的刘承佑高坐在皇帝宝座上,就这样承受着下面的窃窃私语,和好多双暧昧­淫­荡的目光,他只能苦笑,没法解释。他每天晚上都彻夜失眠,让他拿什么在第二天的早朝上抖搂­精­神,震慑群臣?

事情是这样的,他老爸临终前,给他留下了五个最宝贵的遗产。他们是:杨邠、史弘肇、王章、苏逢吉,还有郭威。这些人或文(苏逢吉,宰相)或武(杨邠、郭威同为枢密使,杨邠内掌机要,郭威外领征伐。史弘肇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负责京城警备)或管钱(王章,三司使,主管全国财赋),一个个老谋深算,久经考验。刘知远深信,只要有这五个人扶保自己的儿子,那么后汉的江山就会稳如泰山。

但他犯了天下所有父母的通病,为儿子做了很多,却忘了问儿子要不要。

刘承佑从一开始就认定这五个人把他架空了,军、政、钱,一个国家不就这么点事吗?他什么都摸不着!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尝过当皇帝的滋味!

老爸……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可是现在机会来了,有人反叛,妙不可言!刘承佑是聪明的,居然无师自通,马上就明白了危险与机遇同在的道理。首先,他必须得平叛,那么派谁去呢?首发人选——郭威。掌枢密使,外领征伐,不是他是谁?何况此人久经战阵,威名远扬,尤其是在本国军中,也许只要他去了,根本不必动手,只需要露个脸儿,就能让叛军投降。但就是不派他去。

派别人去,哪怕是些无名之辈,只要打了胜仗,就能掌握最为关键的军权,从此培养出自己的嫡系,一步步地收回所有在皇帝名下的动产和不动产。

就这么办了,新皇帝在当年3月份下令郭威可以回家去钓鱼,然后命令白文珂、郭从义、常思这三个在史书中都查不出当时官职的人出兵,大集王师,以期胜利!

但是时间很快就到了7月,从明媚的春天打到了闷热的夏天,大家都开始穿短裤打仗了,李守贞和他的伙伴们却还是活蹦乱跳的,不断地向其余的节度使们展示自己依然健在,活得很好。

局势加倍动荡,刘承佑的威信指数直线下降,迫不得己,他只好像三国后主刘禅拜会诸葛亮那样,亲自到了郭威家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话——我可以麻烦您办件事吗?(吾欲烦公可乎?)

郭威的回答极为克制且有身份——臣不敢请,亦不敢辞,惟陛下命。

就这样,郭威出兵,受命节制后汉全军。在行军的路上,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加入了他的队伍,成为普通一兵。谁也没有料到,这是一段传奇的开始。这个青年以此为契机,一步一个脚印,攀上了令人目眩的高度。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唯一。

唯一一位以职业军人起家,成为立国超过百年以上的正朔朝代的开国皇帝。

郭威,邢州尧山人,父亲郭简,曾为后晋顺州刺史,但死在乱军中。郭威从小孤苦,四处流浪,在乱世中独自长大。18岁时,以勇力应募从军。当过亲兵,当过俘虏,一路辗转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四个朝代,在不同的军队中以智勇不断升迁,最后拥立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得授枢密使,成为后汉开国功臣。

我们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如果要­精­确计算的话,就是在两年之后,他就成了后周的开国皇帝。两年,仅仅是两年,他就可以登峰造极,复制刘知远了,那么他现在的心情呢?很激动吗?在热切地期盼着两年之后吗?不,这是个很不好笑的笑话。郭威像所有人一样,不知道第二天会遭遇什么,就像他在这一天,正在正常行军,突然接到报告,说有一个自称是禁军护圣都指挥使赵弘殷儿子的小伙子要见他一样。

赵弘殷?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儿子来了,有什么事?郭威想了想,还是见吧,他很随意地告诉手下让那个小伙子进来。

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会是历史上非常难得一见的场面——两位开国皇帝在活着的时候,而且都还不是皇帝的时候,见面了。

赵匡胤进来了,他马上就让郭威吃了一惊,但不是被他的风采所震撼,而是怀疑起了他的真实身份。这实在不能怪郭威,进来的这个年青人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就像是一个很长时间都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哪像个官宦子弟?

这可真是没面子,可也真是没办法。赵匡胤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衣服和头脸他都洗得非常­干­净了,但是气­色­还有身体状况却绝对骗不了人。如果你每天只能吃些苞米面窝头加上些原汁大白菜这样的纯绿­色­食品,而且还只能半饱的话,你无论如何也装不像那些成天吃海参鲍鱼龙虾的人,何况这时候赵匡胤的­精­神气质也与刚刚走出家门,离开当时北方最繁华的城市开封时大不相同了,绝对不像个开封的少爷,他非常冷静、不卑不亢地站在郭威面前,礼数周到但绝不谄媚地向郭威施礼问候。

几句问答之后,郭威相信了赵匡胤的身份,虽然那个时候没有身份证可以确认身份,但是一个人的谈吐和他掌握的信息更能说明问题。尤其是赵匡胤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让郭威非常欣赏。这个年青人非常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希望从军,为郭公效力。郭威问他,为什么不回开封,在自己父亲的手下做事不是更好吗?那样离家近,也会轻松些。如果缺少路费的话,他可以帮忙。

赵匡胤感谢了他的好意,然后说出自己这两年的经历,经历可以证明他不管在外面混得怎样,都不想依靠父亲,要独自闯荡天下打拼人生的决心。在叙述中他没有隐瞒什么,种种狼狈困顿他都没有掩饰,他发现郭威听得很用心,很安静很专注地一直听他讲完,然后直接问他,想要个什么职位。

注意,这是个关键­性­的时刻,这表示郭威已经准备收下他,在问他具体的工作待遇问题了。怎么办?如果回到两年前,刚到随州向董宗本第一次求职时,赵匡胤会怎么说?相信他一定会考虑到他父亲的身份,他自己的身份,以及他不同凡响的志向(唯独不考虑自己的确实斤两),然后要求一个虽然不会太高,但肯定利于升迁的职位。这才符合他赵匡胤嘛!

但是现在已经是他第三次求职了,他已经在外面独立生存了两年,无数次的寒冷饥饿风霜雨雪,还有他所亲眼目睹的乱世中流离失所人命如草的现实让他理智,早就知道了天高地厚。这时在郭威的注视下,他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兵,请郭公开恩成全。

很好,郭威点头,马上同意了他的要求。赵匡胤从此成了一个军人,郭威没把他扔到外面的野战部队去,而是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就这样,他成了一个亲兵。

第三章皇帝流水线

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行军,在公元948年8月20日到达了河中。从此河中城下战云密布,军营林立,本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李守贞更加不愁寂寞。

春天就已经到达的白文珂、郭从义、常思并不是无能之辈,他们早己经把李守贞击败,只是没办法攻破河中城而已。不过这也难怪他们,这年头流行的就是高筑墙广积粮备战备荒。李守贞是此中高手,他的城墙绝对够高,城里面也兵多粮广,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死守河中拒不投降的主意,任凭白文珂等人想尽了办法攻城,他就是玩命死撑。

因为他知道,时间的优势站在他这边,他每多撑一天,距离刘承佑的江山崩溃的日子就近了一天。就这样,他撑来撑去,终于把他的老熟人,后汉王国的最后一张底牌郭威给撑来了。

郭威到了,他先是稍事休整。这期间,他并没有假惺惺地去卖自己的老脸,劝李守贞投降,更没有故做姿态,去训斥甚至惩罚久攻不下的白文珂等人以振奋军心,他只是带上了些人,轻装简骑围着河中城转了几圈。然后,他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令——即刻起开始筑寨。

常思筑寨城南,白文珂筑寨城西,郭威自领中军筑寨城东,城北不设人马。同时征调周边五县百姓近两万人,在三寨和河中城之间筑起了连接不断的小型堡垒,来保护新建的营寨。

命令一出,全军哗然。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不乘着生力军新来,一鼓作气全力攻城,就此把河中城拿下?这不是坐失良机吗?筑寨是­干­什么?是为了更好的围困?河中城和李守贞早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只需要不断地攻城,就算不能攻破,也会迟早耗尽城中的人力粮草,火到猪头烂,到时候自然灭亡。何必要大费周折,先­干­起水泥瓦匠的玩意儿?这完全没有意义,只会让自己的士兵劳累,让敌人赢得难得的喘息之机,结果是增加了取胜的难度。

面对质疑,郭威不动声­色­,他的沉默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接下来的日子,赵匡胤和所有人都郁闷地对着高大巍峨的河中城城墙呲牙,那上面本来惨兮兮的李守贞的人变得悠闲自在,甚至能舒舒服服地晒太阳。而城下的大兵们就混得矬了,他们得监工看料,如果工程进度慢,还得时不时地搭把手,混得像些拿不着工资的农民工。

就这样,好多天之后,三个营寨都筑好了,寨前的堡垒也都筑好了,可郭威却不放周边五县的百姓们回家,可他也没再下新命令,全军所要做的事,就是各就各位,排号进住刚刚盖好的新家。

然后呢?没有然后,郭威似乎把战争给忘了,他每天都很平静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问(就连刘承佑都不敢问,他比谁都急,可是同样没办法)。

现实并没有让人们等多久,一天夜里,久困城中绝不露头的李守贞突然率军出击,没有准备的后汉军一片慌乱,只得放弃了堡垒,向新筑的营寨里撤退。奇怪的是,李守贞也没有乘胜追击,他的军队在战斗的间隙里全力以赴,把新建的堡垒都毁了,然后马上撤退回城,再次开始坚守。

等后汉军重新集结,列队出寨,准备痛扁敌人时,敌人已经不见了,他们的面前只剩下了满地的断瓦残垣。后汉大兵们面面相觑,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这样全毁了?他们辛苦了好几个月的成果就这么都毁了?这个世界还有公平、公理和道义吗?

愤瞒、激动、劳累,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不断积压的郁闷,让这些火气旺盛的大兵们再也控制不住,有人开始骂娘,有人却大笑了起来,懂得什么叫黑­色­幽默了吧?与其说这些大兵把李守贞恨到了骨头里,倒不如说实在是忍不住想把郭威这老混蛋从帅帐里拖出来海K一顿。

这时他们终于听到了郭威的第二道命令。

令——再次筑垒。

他妈的!

军营里暴发出了空前巨大的粗口,真是太­棒­了,大兵们终于知道那些征调来的农民工们为什么没被遣散回家了,这些人得重新劳动,而他们也别想闲着,以前­干­什么,现在起接着继续练!

但不管怎样,军令如山,又过了些日子,堡垒就又出现在河中城和后汉军之间。

之后的事情就像是复制粘贴,再复制粘贴的机械重复一样无聊,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只要堡垒出现,李守贞就会心急火燎,不计利害地率队出城,不管用什么样的代价,都一定要把堡垒毁了,然后他才能稍微恢复点理智,带着人马逃回城。

而郭威就像故意和他斗气一样,只要你来毁,我就马上重建。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这种单调无聊的工作竟然持续了——别惊讶,是接近整整一年!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李守贞远远比郭威忙碌。他时常出现在城墙上,带着越来越让人难以揣摩的神情向城下测量。对,不是眺望,而是日复一日,随时随地向郭威领导的开封建筑工程队的进度行进­精­度测量。久而久之,他的部下们都掌握出了规律,那就是只要城下的堡垒修到了一定的位置,他们就得出城运动了。

只不过,每一次出城拆除这些违法私建的建筑之后,他们回去时的人马都会少很多。其中有战死的,有拆墙累死的,还有借机逃跑的。

就这样,不断地拆、建,不断地重复,李守贞带得出来的人越来越少,拆不完的墙却越来越多,当这种反比例指数大到了某一极限时,郭威终于下达了第三条命令。

令——攻城!

郭威部全体士兵嗷嗷叫着冲向了河中城,他们的怒火和怨气已经足足憋了有一年!李守贞,我们来了,你这一年来拆了我们多少堡垒,现在要你连本带利都还回来!我们这就拆你的河中城……就这样,三面强攻,北面放行,河中城一鼓而下,李守贞贯彻了自己绝不投降的宗旨,城破后全家集体自焚。消息迅速地传向了全国,不多久,又迅速地传了回来,另外两处的反叛,凤翔节度使王景崇和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很痛快地投降了,他们实在不想像李守贞那样被郭威玩死。

一切搞定,郭威用尽可量小的代价,得到了最圆满的战果。

现在明白了吧?李守贞的确是瓮中之鳖了,只要不断地攻城,不断地消耗,就足以让河中城崩溃——但前提却是要以战具的毁坏和士兵们以可怕数字的死亡去换取。

有必要那么做吗?一定要强攻才行吗?

与其我主动去攻,去承担损耗,为什么不让对方来攻我,让对方来承受损失?也就是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躲在城里装孙子的李守贞主动跑出来打我?

答案是——有!

郭威准确地分析出了李守贞的心理——死守无援,又突然看到郭威带着大队人马来增援,不仅围得更加水泄不通,更新添了一个个新建的营寨和堡垒在向他步步逼近……最后一根稻草能压死骆驼,己到绝境的李守贞再也难以忍受这些本是无害的挑衅。

他只能一次次冒险出城,以毁灭堡垒来维持自己还能生存下去的信心。

就这样,郭威只是用一些业务不熟练,用料不讲究,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就达到了克敌致胜的目的。最后,历史可以考证的是,当这些事情发生时,赵匡胤都在现场。而历史无法考证的是,赵匡胤要在郭威的第几条命令下达时,才能明白主帅的用心。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围城的一年中,赵匡胤有了巨大的收获。他在主帅的身边听到了也看到了许多实际演练中的领导艺术与被领导技术,这对他的成长有着巨大的教育意义。他学会了怎样做个下属,更同时现场观摩了怎样才能做一个成功的领导。军队这个大熔炉开始锤炼他,把他去芜存菁,从一个渴望进步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快速进步中的职场青年。

还有,他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一个在当时同样不起眼,而且很年青的人。

这个人叫柴荣,历史现在还没有轮到他出场,但是很快整个世界就会发现,柴荣才是这个时代里最最英名杰出的人。世所公认,他比赵匡胤还要强,只不过他在一个最关键的因素上输给了赵匡胤。而这个因素是自有人类以来就没有谁能够战胜或者改变的。

那就是——命运。

是柴荣的不幸,才造就了赵匡胤的人生。

我只是想睡个安稳的觉

郭威凯旋,带回了胜利和丰厚的战利品(极小的伤亡数字和完整的河中城以及后汉天下重新恢复了平静,这些比杀敌千万,带回来整座金山都重要),让他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迎接他的有鲜花、奖金、升职、百官的恭贺,以及皇帝更加萎靡不振的脸。

时隔近年,郭威又在近距离的情况下看到了他的陛下。他惊奇地发现,年青的陛下脸­色­更加差了,神­色­加倍的萎靡,著名的哈欠也打得更多了,完全无视此时场合的正规,气氛的热烈以及全体朝臣的注视。不知为什么,郭威的心里掠过了一丝异样,像是感到了些什么,但是没容他仔细分辨,就马上被欢呼的人群和酒杯淹没了。

因为郭威的新头衔颁布了——加封郭威为官检校太师兼侍中,正式成为后汉朝中第一人。但这两个头衔几乎都是荣誉­性­的,这也没办法,除此以外,早就是朝中顶级大臣的郭威已经无官可升,除非是刘承佑肯脱袍让位。

一时间杯交错,欢声盈耳,郭威也不由得被感染了,这一年来风风雨雨,他是容易过来的吗?应该放松一下了,但是他做梦都不会料到,他的危机已经在这时候伏下了,他刚刚看到的那些慵懒的哈欠和惺松的睡眼背后真的隐藏了一些东西,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给他的人生带来巨大的变故。

甚至是给中国的历史都带来转折­性­的变数。

现在,让我们暂时离开皇宫,到民间真正欢乐的海洋里去吧。在开封城里万人空巷热烈庆祝的人群中,赵匡胤在第一时间里脱离了部队,奔向了自己久违的家,他要去探望自己日夜思念的亲人。三年多了,家中一切,别来无恙?

家中都好,母亲安好,小妹也在,二弟匡义已经长大了,三弟匡美也已经出生,所有人都很健康,只是没有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此时不在京城,在这次平叛的战争中禁军也被派上了前线,但和他不在一个战区,可以肯定的是,也还活着。

多么的幸运,赵家有了两位职业军人,同上战场,都还活着。

那么尽情欢乐吧!一年的期盼,一年的忐忑等待,终于等来了胜利和亲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当天的欢庆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满城欢忭的声音和烟花烛火灿烂的光亮一直喧嚣着整个开封城,也传进了开封城里最高大最幽深的建筑——皇宫里。这让早就回到寝宫独自安息的刘承佑更加难以入睡。

一个善于让自己习惯痛苦的人,总能找到让自己痛苦的理由。

他发现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有了反叛让他不安,可平定了反叛更让他难受?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欢呼,而他却加倍的痛苦?这些胜利难道不都是以他的名义去获得的吗?这些成功难道不是都记在他的名下的吗?那么他在痛苦什么?

黑暗中的刘承佑瞪大了双眼,他忘不了在白天皇宫里所发生的一幕幕,郭威被群臣簇拥着,所有的人都围着郭威转,郭威才像是皇帝,才像是这座皇宫,这个天下的真正的主人!而他,本应享受这些赞誉和恭维的皇帝,却被冷落在了一边……他现在比刚刚继位时更加的痛苦了,那些困扰着他的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他必须做出反应,否则他真的再也无法安睡,直至痛不欲生!

历史的车轮就这样被一个人的痛苦启动了,这个敏感的年青人一但找到了他的痛苦,就天才­性­地把这些痛苦无限制地放大。在不久的将来,无数人将因此而受益,同样有无数的人将因此而遭殃,比如就在此时皇宫外面欢庆太平的开封市民们,你们就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等待你们的只有冰冷的刀枪和冲天的火焰,只有死亡!

变化里有着无数的机遇和凶险,所有人都只能在随波逐流,尽力而为中得过且过,听天由命。

郭威、柴荣、赵匡胤乃至于当时的皇帝刘承佑莫不如此。只不过,刘承佑在这期间掌握了绝对的主动,以他年青人特有的激|情和­骚­动。

刘承佑,原来你是个古惑仔

时间过去了四个月后,后汉皇帝刘承佑把郭威再次派上了战场,理由很简单——常规任务,抵挡契丹。这时候契丹的新皇帝也终于被“选”出来了,皇帝开工,总得找点事­干­,很不巧后汉的边境与契丹直接接壤。契丹人不用站在高坡上都能看见后汉的繁华城市和美丽的姑娘。

后汉,我不找你又去找谁,何况我们还这么的熟?

于是郭威出征,但是等他到了报警地点,却连一根契丹人的马毛都没看见,不仅如此,连抢劫现场都没有。怎么回事?是契丹人行动太快,已经溜了?还是消息不准,契丹人根本没来,有人把皇帝连带郭威一起都涮了?但他并没有迷惑太久,没等他报告平安无事请求撤军,皇帝的新命令就又到了。

就地驻防,以防契丹。

好了,郭威就这样被调出京城,到边疆站岗。

被骗出来的人都愤愤不平,但老于事故的郭威却只微微一笑,他心里明白,千万别再说话,再一次钓鱼的时间到了。他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年青的小娃娃,还真不是一般的难侍候。但他并没有太吃惊,对现在的情况他还是有一点心理准备的,还记得当初刘承佑请他出马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臣不敢请,亦不敢辞,惟陛下命。

表面看来,这话说得既有身份又极为克制,政治语言和个人修养都非常到位。但是领略到里面的无奈和隐患了吗?“臣不敢请”——因为我不想您误会我要借出兵的机会总揽军权;“亦不敢辞”——我更不愿让陛下您误会我借机会要挟您;“惟陛下命”——您怎么说就怎么算,一切都随您心情。

这已经是非常到位的全方面妥协式的服务了吧?但还是个不行!还是不能消除刘承佑心底里的那点不安,居然还使出了这样不入流的小把戏!

郭威表面上维持着平静,但此时真实的心情却是非常沉痛而且沮丧,甚至非常自卑的,一个臣子需要向自己的皇帝如此表白,而且事后尽心尽力地工作了,却还是得不到最起码的信任,这真是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能,他的工作做得极为失败。

但是,他现在还没有真正地开始警觉起来,有什么必要呢?被怀疑、或者被虐待,本是历朝历代为人臣子的责任内业务,谁都毫无例外,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何况他郭威饱经风霜,人生经历是典型的从低到高打通关式的过程,连做俘虏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点委曲算什么?

于是在他边关站岗的这些日子里,他心里经常念叨的,只是下一步要怎样和他的陛下进行勾通——陛下,我还能怎样来消除您的疑云呢?这是郭威百思都不能解决的事情。

但事实上,这并不需要他来解决,刘承佑自己都办了。

公元950年11月14日清晨,皇帝杀人了,一共死了三个。只有三个,他们是杨邠、史弘肇、王章。他们按照每天的正常工时去上早朝,刚走到广政殿,数十名武士突然冲了出来,没有宣判,迎面一片刀光剑影,立即处决。就是这么的粗暴简单,三个老谋深算,终生在­阴­谋诡计里打滚的人说死就死了。

是不是很搞笑呢?办这样的大事,竟然用了这种无大脑式的纯暴力行动,简直太小儿科,太初哥级了吧?但最高明的计划就是一点都不计划,想­干­你就去­干­,想砍你就去砍,只有这样,才能收到最突然也最彻底的效果,才能让三位大师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然后皇帝给这三个死人定了­性­,罪名一点都不新鲜——谋反。

就这样,军权、财权一举收回。

五位顾命大臣除了郭威在外,只有宰相苏逢吉还活着,至于原因,他是个百无一用的文人。

一切就这样拉开了序幕,刘承佑生平第一次杀人杀得­干­脆利落,但却留下了绝大的隐患。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选择动手的时候偏偏把郭威事先调了出去,千年之后,他的这个举动都让人费解。

为什么呢?有郭威在,他动手没有把握?还是他竟然如此的嫉恨郭威,一定要留下他来进行一次单挑?又或者他是有什么不得己处,只能这么做?

不知道,一切未知。但需要说明的是,他简单粗暴的杀人方式并没有错,也不业余,就在他之前近三百年,大唐的天可汗李世民就曾经做过同样的事。那也是在一个早晨,上早朝的路上,李世民杀了他的哥哥和弟弟。同样的突然,同样的­干­脆,只是李世民做得彻底,主犯和从犯一次­性­完全了结。

刘承佑却偏偏漏掉了手握重兵的郭威。

那么一切就都变味了,荒谬和真理只有一步之遥,成功与失败也相距不远,从这一刻起,刘承佑的命运就基本被判定了。而他之后表现也堪称绝妙,他用事实告诉了所有人,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时机做了这样的事,其原因就是他想这么做。

深思熟虑真的并不是一个年青人普遍都有的素质,不管他是不是个皇帝。

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接到这条消息时,郭威正和自己的亲信死党宣徽使王峻在办公室里讨论契丹。这是他们每天都要关心的话题,就像英国人谈天气(在一定程度上,郭威正指着契丹过日子。没有契丹,就没有敌人,朝庭就不再需要有他郭威,事情就是这么的简单)。在得到这个消息后,郭威和王峻马上就都沉默了。

不是吃惊,更不是害怕,这本是平常小事,几十年的血腥生涯,让他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现在真正重要的是,得马上分析出来局势的下一步走向,会不会扩大,波及到郭威时,还会有多大的余震。

好一会儿后,两人都觉得只有再等等看。目前只能保持沉默,连马上给皇帝写信,说陛下杀得好,杀得­精­彩绝伦大快人心都是愚蠢的。保持安静,让刚杀过人的陛下也静一静,或许就能让他想起来平日里郭威的良好表现。更何况皇帝已经杀了杨邠和史弘肇,收回了内部的军权,但无论如何他还需要一个在外领兵打仗的人吧,会不会因此就饶过郭威?

郭威叹了口气,这一点就没有把握了。接着他就开始心烦意乱,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刘承佑,这个刚刚杀了人的毛头小子,初次尝到了踩着别人的尸体抢到权力的快感,会马上就此收手吗?

郭威没有找到让自己放心的理由。

事情的发展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很快就又有消息来了。这次是一封密信,从澶州快马加鞭抢在皇帝的诏书之前,交到了郭威的手上。拿到这封信,郭威的心凉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信是以多人的名义寄给他的,这些人是诏镇宁军节度使李弘义、侍卫步军指挥使王殷、侍卫马军指挥使郭崇。而这些人之所以串联在了一起,则完全是因为皇帝刘承佑。

具体经过是这样的——刘承佑密诏李弘义去澶州杀王殷,密诏郭崇去郭威驻地魏州杀郭威和王峻。李弘义最早得到命令,他证实这确实是皇帝的密诏后,第一时间来到了王殷的面前,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激动人心的场面没有出现,他拿出来的不是刀子,而是皇帝的诏书。

就这样,年青的小孩子刘承佑被出卖了,他把需要以改朝换代为风险代价,才敢进行的削灭节度使行动(参看李从厚、李从珂的灭亡),寄希望于用一道密诏来完成的企图,被现实很搞笑的粉碎了。

密诏,就像是一封倡导书,告诉所有想参与的人的都可以开始动一动了,如果你们还不想等死的话。

李弘义、王殷一刻都没有耽搁,以十万火急的速度抢到了郭崇前面,先期警告了郭威。之后就像证实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一样,郭崇紧跟着就到了。等待他的,是郭威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脸。他已经明白自己该怎么办。

郭威向郭崇伸出了手,拿来——不是你的命,而是你带来的诏书。我要亲眼看一看。什么?没有?我误会了?别再装了,那让我看不起你。你必须随身带着,才能在­干­掉我后,安抚接管我的军队。

就这样,郭威亲眼看到了后汉皇帝刘承佑签署颁布的诏书。黄纸黑字,证据确凿。好了,他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能给他的老上司,后汉第一任皇帝刘知远一个交代了。刘知远,你都看见了,不是我负你,而是你的儿子太不懂事。

诏书,致命的诏书。

幼稚的刘承佑完全没有料到,他的诏书还有别的功能。诏书被郭威稍微改动了一下,还是杀人的命令,只是需要去死的人变成了郭威的各位重要下属。

然后郭威非常难过地把诏书拿给他的下属们看。

好了,这比什么都能鼓舞士气,军队立即集结,当天就向首都开封进发。

被无数激愤的人簇拥着走在反叛的路上,是什么滋味?郭威在五代十一国里活了一辈子,类似的场面经历了很多,但成为主角还真是第一次。但他觉得郁闷,他郭威居然有一天要对一个小毛孩子动手了吗?或者,他真的就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吗?

他并没有担心失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失败。但问题是,他想要一个怎样的胜利?

就此杀了刘承佑?

——那么谁来当皇帝?他郭威自己做吗?这个预算以前还真没做过。

还是只给刘承佑一个教训,让他从此懂得怎么做人,然后就算了?毕竟一个小孩子做事没经验也没个轻重,什么人都得有个学习和熟悉工作的过程不是吗?

——但一个人终究会长大,而所有杀人不必负责任的人都善于记仇,谁能保证刘承佑真正成年后会放过他?而且,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让他极为头痛,简直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这件事在郭威的心里不停地盘旋思考,让他时常出神,以至于他的同盟者一个个加入到位,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报告抓到了一个­奸­细,已经审明是刘承佑亲自派来的,他才猛地清醒。

“带上来。”郭威一反常态,对一个­奸­细极其重视。接着,他和这个­奸­细单独相处,好久之后,这个­奸­细才悄悄地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奸­细走了之后,郭威才稍微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有人为他去做了,就是这个­奸­细,他衷心地祈祷这个­奸­细一路顺风,平安无事地回到京城,好让他亲手缝在该­奸­细衣领里的密信,能让刘承佑看到。

在信里,他郑重地向皇帝保证,他绝对没有反叛之心,他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能活命,他和他的将军们士兵们都是绝对拥护陛下的,请陛下千万不要轻信某些人的造谣,要以和为贵,给和平一个机会……同时也给你刘承佑自己一个活命的机会!!

这才是这封密信的真正内核。如果刘承佑还没有大脑平滑到连游戏规则都不懂的话,他就一定会明白郭威到底要说什么。

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郭威还活着,带着大批军队,正向你靠近,随时可以做掉你,而你绝对杀不了我。不过你也不用怕,你手上也有我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全体家眷,他们都还留在开封城里,随时都有可能被你先期做掉,所以我们谈谈吧,这对谁都有好处。

这实在一点都不复杂,无论谁都应该知道怎么做,那就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各谈所需,哪怕只是一时之计。然后郭威就又开始了等待,忐忑不安,心惊胆战的等待。但是他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可怕,可是连游戏规则都不懂的人才最可怕!

刘承佑接到密信,没有对郭威做一个字的回复,他直接把郭威留在开封的全体家属一个不留地杀掉,其中包括郭威养子柴荣的家眷(此时柴荣已经有三个儿子,郭威更有了两个儿子。刘承佑绝对想不到,他杀了这些人,会彻底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同时给赵匡胤铺平了决定­性­的道路)。他完全断绝了郭威的后路,同时,也把他自己的后路彻底断绝。

悲愤的郭威在滑州誓师,决心攻占开封——为了必胜,他听从了王峻的建议,向军队郑重许诺,攻陷开封,尔等可以在京城剽掠一旬!

刘承佑,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一定要你死!

开封的准备

郭威迅速逼近,进兵之快,令开封措手不及。从当年十一月十一日(简称1111事变)后汉皇帝刘承佑杀三大朝臣夺权算起,十一月十四日郭威接到的密报,十六日就已经起兵抵达了澶州(还记得澶州的主持人是谁吧?王殷,最早给郭威通风报信的人。也就是在这一天,郭威通过­奸­细给刘承佑带去了密信),十八日郭威进驻了滑州,到二十日,郭威马不停蹄,已经到达了封丘(今属河南),距离京都开封不足百里。

面对近在咫尺的致命威胁,后汉的二世祖(对不起,他真的是第二任皇帝)刘承佑反应积极。他抖擞­精­神,再次向四面八方发出诏书,令各地的节度使火速向他靠拢,带兵进京勤王。让他振奋的是,响应的人数相当不少,其中最大的兵力来自兖州,是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的部队。而隔天之后就有了证明,这位节度使真的是非同凡响。

有人有枪了,这让开封的君臣们都松了口气,悬在半空中的心也变得安稳了些,这至少证明了皇帝的威信还在。但是另一个问题紧跟着就出现了。钱,按照惯例,让军队开工得事先赏钱。这合情合理,如果有谁说打完了仗再给钱,那他就是混蛋——难道说让很多死尸再起来领钱?!

但问题是国家实在是没有钱,近几十年来在后汉的大地上,各个朝代的各位皇帝以及契丹人不停地搜刮掳掠,已经连豆腐渣都挤压不出来了。这时候皇帝说要钱,估计就算是把皇后给卖了,都别想卖出好价钱。最后,皇帝的亲信们给宰相跪下了,再三叩拜,声泪俱下:“请相公为天子着想,不要再吝惜财物。”

宰相面­色­惨然,摇头不语——真的没钱。

亲信们绝不起来,说出了真正的打算:“国库里还剩下点钱,请相公全都拿出来吧。”

宰相长叹一声,再没有话说。

就这样,后汉没有国库了,只剩下了库房。而这些钱分发到士兵们的手里,每人也只得到铜钱20贯,而且这还只是禁军的特殊待遇,外地兵在此基础上再次减半,只有区区10贯钱。

就这样,在公元950年的11月20日,后汉皇帝刘承佑的部队带着这点可怜的卖命钱,开赴战场,去迎战只要取胜就可以在京都开封剽掠一旬的反叛军队。

非凡的节度使

公元950年11月20日晚,刘承佑在开封城头,目送着他的军队开赴战场。军队的数量似乎已经很多了,包括赶到的援军和开封城里几乎所有的禁军,这已经是他现在可以动用的全部力量。

但能赢吗?

刘承佑的心底不由得泛上来他本不愿再想起的记忆——一年多前他曾亲自到郭威的家里求救。那时的郭威是他唯一的救星,是他赖以震慑朝臣,稳定江山的人。换句话说,郭威就是他后汉王国里的第一军事强人,现在这个强人反叛了,还有谁能制服他吗?

慕容彦超,目前只能是他了。但他真的行吗?刘承佑顿时心乱如麻。

慕容彦超,年龄不详,出生地不详,父母不详,过往经历统统地不详,查遍新旧五代史都没有这个人的任何个人记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个男人,当时的身份是驻防兖州的泰宁节度使。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而就是这个人,将决定皇帝刘承佑的生死和后汉江山的成败。

必须承认,我、甚至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当时刘承佑心目中最理想的领军人物是谁,但郭威进军的速度太快了,已经不容许他做任何的选择,全国勤王人马谁跑得快,谁到达得早,他就只能依靠谁。而慕容彦超到得最快,带的人马也最多,这也直接证明了他的活力和热情最旺盛,所以他就是最佳的人选。

所以,慕容彦超并不是被历史所选择的,而是他主动地创造了历史(这多不容易,谁能自主自己的命运,进而撰写历史?事实证明,连郭威都是被迫起兵,不得不反抗以求活命)。历史记载,在一天里,慕容彦超是充满了旺盛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去迎击郭威的。临行前,他对年青的皇帝做出了强有力的保证——臣必胜!在臣眼中,北军不过是些蠛蠓小虫,可以随手捏死,我要为陛下活捉郭威!

然后,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向了战场。在那里,他在史书中给自己留下了印记,正式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虽然表现得非常搞笑。

公元950年11月21日,封丘之南刘子坡,慕容彦超终于遇到了郭威。只见对面旌旗招展,号炮连天,人马一眼望不到边。他的部下们看到这样的声势,不禁都有些发怵,可慕容彦超却变得更加亢奋,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下令列阵,眼看着一场大战就此开打,突然有人报告,皇帝陛下亲自到战场来了。

哦?慕容彦超立即更加­精­神焕发,他先下令手下们都站得更直点,把刀枪摆得更整齐点,然后才请皇上过来。皇上来了,带着三四位宰相以及几十个大臣,各个风尘仆仆,神­色­庄严。这些人阅兵、勉励、许诺胜利后的幸福待遇,直到过场差不多都走完了,皇帝才在慕容彦超的耳边轻轻地问了一句话——怎么样,到底有没有把握?

这才是刘承佑之所以一定要赶到前线来的最重要原因。这句话要是不问出来,他会憋死,会急死,会焦虑死!

就看见慕容彦超猛然间激昂了起来,仿佛一下子变得极为高大,他声音响亮地回答——臣必胜!请陛下看臣如何破贼,臣不必与他们交战,只需在阵前喝令,他们就会投降!

呼——皇帝和大臣们都吁出了一口大气。他们要的就是这句话,满意了,终于放心了。他们就此后退,以免影响节度使阁下开工。可惜他们走得太快了些,只要再稍微等一下,他们就能听见慕容彦超的另一句话。

慕容彦超像是很随便地向身边的手下们问了一声,“喂,对面除了郭威,还有些什么人?”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他的部下们立即全体面无人­色­。天哪,马上就要开战玩命了,他们的统帅居然还不知道对手具体都是些谁!

难道慕容彦超接到诏书,带着他们一顿狂跑,一路跑到了这儿,在此之前连一点准备都没有?!

面面相觑之后,终于有人说出了答案,就看见这次轮到统帅的脸­色­变了,慕容彦超像是有了些许的犹豫,但是他还是马上就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进攻!

这场战斗由慕容彦超主动发起了进攻开始,然后大约半小时不到就完全结束。形式发展之快让观战的刘承佑都来不及表达任何失望的情绪,他只看见了慕容彦超的队伍向郭威的部队发起了冲锋,然后两军相接,然后一片混乱。片刻之后,两股相对冲击的洪流就汇成了一股,向一个方向急速流去。

慕容彦超跑得比谁都快,马不停蹄,比他接到诏书奔向开封跑了第一时还要快,一路狂跑再次跑回了兖州。哪儿来的哪儿去,从此以后,刘承佑就再没有见过这个人。而郭威也在战场上被这个人弄得一片茫然,征战一生,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来去如风,居然来不及去抓他!等到郭威反应过来时,战场上已经全是他的人了。

刘承佑也不见了。

在混乱中,刘承佑尽管失望,还是证明了年青人的反­射­神经就是要比中老年人的快一些,他比郭威先反应了过来,抢先向开封撤退。他还报有一丝幻想,他还年青,还是皇帝,而后汉还有别的很多的节度使,只要他能活着回到开封,坚守几天,就会再有生机。

但是他错了,后面发生的事已经被这个时代的人们弄出了规律,执行成了惯例。他在开封城下被自己的臣子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得选择了逃亡,而郭威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的兵直扑开封(请注意,是他的兵,而不是郭威本人。这时的郭威已经身不由已。他的士兵们都清楚地记着他在开战前的许诺,每个人都想着自己平日里在开封城可望而不可及的钱、财,或者远比他们高贵的女人,他们已经疯了,他们要去抢!),至于刘承佑,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自有旁人替他收拾。

开封,又一个千年古都繁华世界,连耶律德光这样的蛮族酋长都舍不得下手的人间天堂,正面临着它自己子民的掳掠刀枪。只要再过片刻,它就会火光冲天,哀号遍地,满城都是空前亢奋四下乱窜肆意强抢的士兵,无数人都将家破人亡!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从来都不珍惜自己的国家和同胞,为什么从古至今都是这个模样?!如果还不明白我们身为世界上唯一幸存的四大文明古国成员,五千年以来却只留下了两座皇家宫殿以及无数在外国博物馆里保存的文物的话,就请正视这时的开封吧,我们的文明和骄傲就是这么被毁灭的!

真的,我们有时的确应该自卑,因为我们总是被自己人无情地糟蹋。

第四章让天下人都签投名状

公元950年11月22日,开封。局势完全失控了,开封的城门刚刚打开,没有任何的交结或者欢迎仪式,郭威的人马不由分说涌了进去,然后全体立即就地解散,向全城各个角落扑开。一个字——抢!如果有人反抗,那么再加上一个字——杀!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呢?无须多说了,人,有些时候会变得让自己都不敢相认,因为他已经还原了他的本来面目——一只动物。欢乐的兽­性­不必掩饰地暴发,那是一种怎样的享受!

就好像一个在现代化城市里生存了一辈子的人,突然置身荒野,被野兽攻击时一样。他(她)会下意识地大叫警察,他(她)会警告这只野兽再不停止犯罪,马上就面临牢狱之灾……但这管用吗?他(她)的呼喊挣扎能让野兽产生怜悯,恢复些理­性­吗?NO,绝对的NO,野兽们只会因此变得更加的兴奋,更加兴致勃勃!

当时开封城里无数手无寸铁完全无辜的市民们就是这样,他们求告无门躲闪无地,只能任人宰割。

但这也不足为奇,中国历来就是这样。这一天的开封之前,有人受过这样的苦,而这一天之后,中国人也远远没有幸免——就算近代的满清,这种兽­性­的陋习都依然存在。可以被称之为大帝的爱新觉罗·玄烨如何?康熙大帝啊,他平定三番时大将周培公等人出征没有军饷,军队所过之处就公然抢劫,事后也不见处罚;等到满清后期世所公认的贤臣曾国藩又怎样?他的湘军一边打仗一边忙着往家乡一船一船又一船地运东西,里面装的是什么,还用细说吗?可叹现在市面上曾先生的家书等著作还大卖特卖,人人都对他淡泊名利功成身退等等中国传统美德无比敬仰,但是我们至少应该正视他曾经做过了些什么吧!

话有些扯远了,回到当年沸腾的开封城,满城亢奋四处乱窜的大兵里,至少还有两个人保持着冷静。一个是赵匡胤,他哪有心情抢劫?他的家就在开封,他和这些外地兵在本质上不同!那天的开封城门前,他一定会抢在所有人之前,等着大门的开启。然后第一时间冲进去,抄近路直接狂奔回家。

站在自己的家门前,把所有的亲人挡在身后,然后拔出了刀——你以为只要跟满城红了眼的乱兵说一声兄弟这是我的家,就会管用吗?

这个世界有些时刻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能维持自己和家人生命的,只有手中的刀!

就这样,历史记载在这次仅比屠城稍差的抢劫中,赵家没有任何人死伤。而满城的火焰、震耳的哭号以及彻底疯狂的乱兵给赵匡胤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他深深地痛恨这一切,让他在不久的将来,成功地阻止了另一次类似事件的发生。

而第二个人就是这一切的始作蛹者郭威。

郭威冷眼旁观,注视着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难说这时他是什么心情,反正他没有制止(或许是他不想,或许是他不能),但是他也没有参与。可按说他应该是此时开封城里最有杀人欲望的人,最有毁灭冲动的人吧,他满门的亲人刚刚死去,就死在后汉皇帝刘承佑的手里,他应该满腔的悲愤,只想向刘氏家族讨还血债吧!而且皇宫近在咫尺,刘氏一脉除了刘承佑之外也还有很多人,只消他随口一个命令就可以痛快淋漓地挥刀复仇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但是他却偏偏只是沉默地坐着,像是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肢解一个王朝需要分几步?

抢劫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郭威的部下王殷、郭崇(注意,从此这个人已经属于郭威了,由此可见有时杀了一个人的确可以一了百了绝无后患,但是不杀却有可能赢得一个人的心)报告——如果再不制止,开封到夜里就是座空城了。

于是郭威下令收队,宣布活动已经提前结束,但是所有的参与者都还兴致勃勃意犹未尽,为了证明,他还迫不得己地杀了几个人,才算把命令贯彻了下去。那么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了?郭威的高级­干­部们开始兴奋了,大餐的主菜终于可以端出来亮相了吧,既然是造反,那么就得确认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大家准备,向新皇帝郭威陛下欢呼——!

但是郭威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们一下子跌进了失望的深渊。

只见郭威很平静地站了起来,对身边的亲信说:“我们去皇宫吧,我好久没有向李太后请安了。”

什么意思?大伙儿都愣了——去向李太后,也就是刘知远的太太,刘承佑的老妈请安?郭威要­干­什么?造了人家的反,抢了人家的都城,然后去请安?这是说反话吗?是报复的开始?但是看郭威的样子,一点戏谑嘲讽的意思都没有,说得是相当的诚肯认真。

“走吧,我们都去。”郭威以实际行动打消了手下们的疑云,真的走向了皇宫,没带多少人,没带多少把刀。就在这时,一个非常震撼但是意料之中的消息终于也传来了。

刘承佑被证明已经死了。他在昨天,也就是公元950年11月22日,只逃出去了不到二十里,就在开封北郊一个叫赵村的小地方,被自己的原部下郭允明追上杀死。现在郭允明很快就会来见郭威,并以此向郭威请功。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郭威的身上,有了这样的消息,再去见刘承佑的妈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可逆转,更无法斡旋,再去见李太后只能是个笑柄——假惺惺地有什么意思?该做的事就是把已经做了的来一个彻底的收尾,痛痛快快地直接改朝换代,让这片天地从此姓郭!

只有这样才是最现实的。

但是郭威还是没怎么动声­色­,他只是点了点头,让人转告郭允明等着,就再次向皇宫走去。

他还是要去见李太后,难道他真的要去请什么鬼安?

出人意料,郭威与李太后的见面感人至深。

郭威的表现极为悲痛内疚,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表示真是愧对了先帝几十年对他栽培的大恩大德,自己狼心狗肺真是大失臣子之道……而李太后则充分地理解了郭威的难处,且说自己教子无方,对郭威全家死光光的结果表示了最深切的哀悼和遗憾……

两人就差来个互相拥抱,再互相勉励节哀顺变了。

就这样,双方迅速地达成了共识,一切以安定团结为主,以和为贵。具体决策条款如下:

一,这座江山仍旧姓刘。这是条根本国策,不可违反,不可更改,更不可怀疑,上至郭威下至庶民一体有效。所以也就不存在谁是反叛,或者日后还有什么平叛;

二,具体由谁来­干­这个皇帝,则由文武百寮、六军将校,议择贤明,以承大统。结果很快就会出现,大家都不要急,请安静等待;

三,在此期间,一切国事由太后临朝听政,百官官复原职,但决定权暂时授予了郭威。

事情就这样被敲定了,郭威在已经占领了后汉都城,杀了后汉皇帝且已经抢劫掳掠过的实际情况下,做出了如上的决定。当天,跟着他走出皇宫的人们都非常郁闷。他们实在想不透郭威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几天之后,百官们的选举有了结果,新皇帝诞生了。这位“幸运儿”的名字叫刘赟,他是先先帝刘知远陛下的弟弟刘崇(请关注这个人,此人也相当的不同凡响)的儿子,当选前的身份是武宁军节度使,驻地徐州。这位皇亲国戚远在徐州一点不知情,但是突然间已经富贵临门,想推都推不掉,居然成了下一任崭新出炉的后汉皇帝。

而为了让皇帝陛下能快点到任,也为了打消新任皇帝的各种不必要的顾虑,众所公推,由老宰相、太师冯道(不倒翁再次出场)亲自去徐州,务必要把皇帝安全地、迅速地接来开封,以便登极。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随着这些政策命令的不断颁布,动乱萧条的开封城渐渐地恢复了生机。人民像是惊蛰过后的虫子,慢慢地走出了各自的隐身之所,开始在大街小巷里出现了。惊恐未过的百姓们在私下里盛传,新皇帝已经在来开封的路上,而郭威的军队很快就会离开,浩劫真的过去了,以往平静安宁的日子就会再现。

就像印证这些话一样,九天之后,也就是在当年的12月1日,郭威的军队真的全体开拔,向开封以北运动。一个公开的理由是——契丹。不要惊讶,也不要腻烦,虽然真的是很老套了。但是契丹的军队就是又来了,还得要由郭威去抵挡。

郭威的军队一路向北,一连走了半个月,士兵们越走越郁闷。为什么?一来他们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快就离开开封;二来是因为速度实在是太慢了。有多慢?请计算,他们当年12月1日从开封出发,同月16日才到达了澶州。澶州,就是最早给郭威报密信的王殷的地盘。就在一个月前,同样的从澶州到开封这段路,处于进攻态势的郭威只走了三四天!

而他们现在居然就要以这种蜗牛式的行军速度,去边境迎击来去如风,已经入侵的契丹兵团!

真是活见鬼,大兵们满腹狐疑,可又都心不在焉。边疆离他们太远了,就算那里的人都死光了,又与他们何­干­?你能想象刚刚劫掠了本国都城的士兵们会对边疆百姓们的苦难感同身受吗?何况他们这时自己也正有搞不定的事让他们心烦。

因为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京城是白抢的吗?当时的兽­性­和快感早已经成为过去了,在这半个月沉闷缓慢的行军途中,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时间来想一想他们的前途和已经非常不妙的命运。一个终极问题摆在他们面前,这问题本来不应该有的,但是现在却沉重地压在他们的脖子上,其危险­性­就像是一把刀,而且已经割破了他们的皮,马上就要切入他们的­肉­。

那就是皇帝并不是计划中的郭威,而是又一个姓刘的人。这个人已经在上任的途中了,按时间计算,就算走得比他们还慢,十天之后也一定会到达开封,再之后的事情就是傻子都能知道——新皇帝迟早会有一天和他们算算账的!

到那时,噬脐之悔,悔无及矣!

那该怎么办?一股股可怕的潜流在庞大的军队中隐隐流动,每个人的情绪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暴躁不安,但是解决的办法却一点都没有。他们明明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就是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但他们却只能听从命令,去边疆和那些混账的契丹人打什么鬼仗!

尤其可恨的是,最应该着急恐慌的郭威却反而越来越是镇静了,甚至非常的轻松悠闲,就好像是非常享受这时的行军一样,每天除了有快马在他与开封之间流动之外,他什么事都不管,像是他早有了把握,无论发生什么他都百分之百地安全。

这让整个军队都极端抓狂,他们感觉被骗了,想当初他们起兵时难道不是为了郭威吗(这时候他们当然不会记得当初真正的动力所在)?难道他们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都走向死亡而郭威却独善其身吗?NO,绝对的NO!无论如何都要把郭威也拉下水!

这种情绪不断地酝酿积累,终于在当月的16日,大军到达澶州时,抓狂的沸点来到了。士兵们都不走了,公开统一了思想——我们当初拥立郭公打京师,已经个个负罪于刘氏,现在还要立刘氏为帝,将来还会有我们的好下场吗?

这样的话马上传到了郭威的耳朵里,面对着这样赤­祼­­祼­的话,以及周围无数双火辣辣的眼神,该­干­什么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吧?但是郭威偏偏再次让所有人失了望。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说别让士兵们太累了,就在澶州放假三天,到19日再度开拔。

19日,大军勉强再次启程,之所以还能移动,完全是出于郭威的严令——军令如山,不从者斩!但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公元950年12月20日时,郭威的话不管用了,无论如何军队都再也驱赶不动了。队列散开,人人奔走,军队里最可怕的现象——哗变已经初步形成。

这时的郭威不再做任何努力,他甩开众人,躲进了一间民居里,充分地表达了自己三个不的原则,即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但是很可惜,这间小小的路边民居根本难不住刚刚抢劫完开封的士兵们,只见转眼间一大群士兵拥了过来,紧跟着爬墙架梯冲进了屋里,把郭威团团围住,群情汹汹异口同声——请您当我们的皇帝吧!

这是大家一致的心声,表达了我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以及生死不离的决心,还有我们早就绑在了一起,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的现状……所以,郭大皇帝,你就答应了吧!

但是天杀的郭威仍然不为所动,还是不停地谦让。这时一个经典的、决定­性­的场面出现了,只见当时乱成一团的人群突然闪开了一条通道,有一个士兵抖开了一面刚刚卸下来的黄旗冲进了屋里,不由分说,就把郭威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众人簇拥,一哄而出。

转瞬间,屋外边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数万名士兵终于看到了一个身披黄“袍”的郭威,一个新的皇帝真的就此诞生了!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好几万个身强力壮横行无忌的大男人都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终于达到心愿了,终于安全了,原来强迫一个人还真是不容易,哪怕是强迫他去当皇帝……在这数万人当中,就有我们的主角赵匡胤。他身为郭威的亲兵,一定在近距离内亲眼目睹了这出黄旗加身、郭威称帝秀的整个过程,不管他是否理解了这件事的真正内在核心——也就是说,为什么会有这次出征,以及郭威一定要拖延到今天才“被迫”上位,这件事都永远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中。

就算在十年之后,他都记忆犹新。

大军就此回程,人人­精­神焕发腿脚有力,走得那叫一个爽——事业有了奔头,人生再次阳光灿烂,怎能不叫人高兴?!至于那些讨厌的契丹人,就见他们的契丹鬼去吧,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中国人千百年奉行不辍的“真理”——抑外必先安内。

回开封去把没­干­完的活儿都做利索喽!

这时郭威的士兵们除了满腔的喜悦和冲天的­干­劲之外,还都在心里隐隐地流动着一股对郭威的鄙视,因为他们觉得郭威在这件事上做得太拖泥带水了,一点都不男人。何必脱了裤子再放屁?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这次徒劳的远征?就在上次抢劫开封时,顺势把天下都定下不就什么都安了?那样何其简单,何其利落,又多么的男人!

更重要的是,在这几十年的动乱年代里,所有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但是事实证明,这些人都错了。虽然他们是郭威的部下,天天都见到他,每时每刻都听从他的命令,但是仍然不了解他。郭威是五代十一国里一个真正的异数,他的所作所为与前面的那些行事痛快的“霸主”们截然不同,所以最后他得到的成果也与前面那些稍现即逝的“寡主”们截然不同。

从眼下这件事的处理上,就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来。

这些人不知道,在混乱中最初的9天里,发生了许许多多幕外人所不知道的事,而在这沉闷缓慢行军的15天里,前面所决定的事又发生了重大的变数,这更加是除了郭威及郭威留在开封的亲信死党之外,极少有人知道的。

那么,都是些什么事呢?

首先,就在刘承佑被杀,郭威率部冲进开封大肆抢劫时,后汉国内就已经有人要起兵讨伐郭威了。那就是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的弟弟,“现任”皇帝刘贇的老爹,当时身为河东节度使兼职中书令的刘崇。此人兵多将广,强悍善战,在刘知远时代就被安Сhā在边境与契丹人直接接壤,为后汉第一道屏障。刘知远死后,他就再不入朝也不上缴国税,一切都省了下来给自己当军饷,所以他军队的数量和质量都相当的了得。

当这场造反开始时,刘崇什么都不知道,这让他事后极为愤怒懊恼,一切都只怪郭威进攻的速度太快了,而当时的通讯条件又太差。所以只能是离都城近的人才能先知先到,就像慕容彦超。所以刘崇从一开始就慢了,就什么都晚了。当他知道郭威造反逼近都城时,郭威已经在都城里边了,当他点兵准备进攻都城时,都城里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他的儿子刘贇在千万人的海选PK中获胜,已经被确认是新科皇帝了。

太好了!刘崇一下子心花怒放,什么愤怒难受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知去向,还能有什么结果比这个更好呢?还用得着再打什么仗吗?根据这个结果,他已经是现任的太上皇了!

兴奋中,他马上派人进京去探听虚实,尤其是要面见郭威和太后,确认消息的准确程度。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千真万确,绝无虚假。尤其是郭威,他接见刘崇的使者时神­色­凄苦,拍着自己的脖子说:“自古岂有雕青天子?希望刘公能体谅我的忠心。”

使者不禁为之动容,要知道这是郭威天下皆知的隐痛。郭威出身军卒,脖子上有飞雀的刺青,五代十一国时人人皆称他“郭雀儿”。这种刺青一直留到了宋代,军卒和犯人一样要刺青黥面,所以好男不当兵!

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再联想一下郭威出兵的理由,以及他现在仍然尊奉后汉,拥立新君的表现,他是忠是­奸­已经一目了然。而且郭威还说,请刘公一切放心,朝庭派最德高望重,从不说假话的太师冯道前去迎接天子,尽管尽快到任登极。

OK,刘崇放心了,郭威看起来是认真的!那么就必须赶快了,夜长梦多,随时都出现别的竞争者!他准备冯道一到,就马上派儿子刘贇出发。他已经克制不住激动的心跳,恨不得替儿子出发了。

——孩子,你尽管使劲跑吧,向皇位进发!这是千古难得一遇的良机,你跑得越快,就越能早些当上皇帝,而你老爹我,就越能早些当上太上皇……这真是太好了!

“且慢!”在这个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关键时刻,突然有人跳出来喊停。事后证明,这是上天最后一次眷顾刘氏父子,但是搞笑的是刘崇根本没领情,他一脚就踢爆了上帝那张满是关爱的老脸。

喊停的人是刘崇的副手,太原少尹李骧。

李骧满怀好意,向利令智昏的刘氏父子点出了郭威必然有诈,天上岂有无缘无故掉下来馅饼的好事?郭威为什么不把皇位交给别人,偏偏让给你们父子?这正证明了他对你们父子的忌惮,所以千万不能把世子送到虎口里去,不然轻则被扣下当­肉­票人质,重则就会丢了­性­命。见便宜莫贪,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趁着郭威立足未稳,而且刚刚抢劫了都城大失民心,赶紧发兵出太行山,号召天下所有兵马,一举剿灭他们。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安心地享受成果,到那时无论是想当皇上还是当太上皇就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了……

李骧的头脑疾速运转,为刘氏父子­精­心打造着美好前程,可是他却偏偏看不到刘崇变得越来越黑的脸。等着李骧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后,刘崇简明扼要地对手下们说了一句话,把李骧的人生彻底定­性­且收尾——把他拉出去,砍了。

就这样,刘崇把一个全心全意为他谋福利的人杀了,仅仅是因为这个人的话破坏了他的好心情!可见好人是多么的做不得!然后刘崇坚定地按原计划派儿子立即出发,向着皇位一路狂奔而去。

而这个时候,郭威就像配合他的好心情一样,带兵出了开封,向边境运动,表现出了非常“无私”的诚意。

然后就在刘贇全速前进,到达了宋州(今河南商丘),与开封相距不过百多里时,郭威突然间黄旗加身、瞬间称帝,同时疾速返程,更命快马通知开封的亲信王峻,去把最重要的事做了——王峻马上派郭崇率700骑兵赶赴商丘“保护”刘贇。

到了当月的25日,郭威已经回到了开封的近郊。而刘贇此时已经是一个地道的阶下囚。至于刘崇,他则一如既往地毫不知情,仍然做着太上皇的美梦。一切还是因为通讯太慢,只能事后徒呼奈何。

就这样,郭威在离开了近20天之后,再次来到了国都之外。他还是带着上次离开时的那些人,只不过一切与出发时已经彻底不同。

这时,我们很有必要来彻底地分析一下郭威为什么这么做,相信分析过后,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出郭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问题一:郭威为什么不趁着抢劫都城、皇帝新死的时候一举搞定后汉天下?

答案:首先时机火候都不成熟,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出在后汉的开国皇帝刘知远的身上,虽然这个人早已经死了。

刘知远死得太快太早了,他死之后到现在虽然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但是从时间上看,他才死了不过两三年而已。这样短的时间,他的影响力以及以他为代表的刘氏一族的影响力还远远谈不到消失或者弱化。所以郭威起兵时,还要矫诏改动刘承佑的诏书,来欺骗自己的部下造反,而且在进攻都城的前夕,还要动之以巨利,以许诺剽掠京城为诱饵,才能驱动士兵们的热情去卖命。

这无不说明了郭威那时根本没有真正地掌握他手下的军队,也就是说,枪杆子虽然不见得再姓刘了,可也绝没有姓郭。

这样绝对不行。在五代十一国里,没有绝对效忠的军队,就别想做任何大事。

于是第二个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问题二:郭威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推脱众人的拥戴?难道他对皇位真的没有野心吗?

答案:绝对不是,不管他对皇位有没有野心,局势已经强迫他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顺着反叛之路一直走到底,必须成为皇帝而且坐稳宝座,才能活命。

一点都没有夸张,自古争帝之险,险于上华山。就连十几年之后赵匡胤的母亲杜太后都警告自己的儿子——天子置身庶民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而不可得!

郭威在刀尖上打滚一辈子,这些本质上的事情怎么会不懂得?那么他还要去皇宫向李太后请安谢罪为的是什么呢?

无非是看到自己内部不稳,而刘氏尚未死僵,所以要稳定一下局势,让敌人不至于马上出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动用百官来“公选”出当时最有实力的刘族­精­英刘崇父子来当“皇帝”和“太上皇”,来争取自己宝贵的时间。

这个时间用来做什么?

用在最关键的事情上——夺得军权。或者叫做获得军心。

抢掠京都九天之后,郭威就带着军队北上抗击契丹,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所谓的契丹来犯纯属是个骗局。那么他以那么缓慢的速度带着军队去郊游,真正地目的是什么?

是让军队醒醒神,从抢劫过后的喜悦满足里警醒过来。让士兵们知道现状有多危险,面对的难题绝不只是我郭威一个人的,你们哪一个都别想置身事外。

一切都是为了一些微妙的,且极为重要的心理转变。

试想,如果郭威此时已经称帝了,他对军队,以及军队对他,都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五代十一国时骄兵悍将绝无主仆情义可言,兵强叛将,将骄弑主,郭威的兵马上就会知道自己对郭威的重要­性­,进而要挟郭威,而郭威迫于形势只有妥协。

那之后政令不行,人心不符,再加上疯狂反扑的刘氏家族,郭威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而在这次沉闷缓慢的行军途中,郭威貌似悠闲自在地看着手下的大兵们越来越是忐忑烦躁,自己就是不忙于称帝,绝不替这些大兵顶缸。非得让这些混账大兵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自己当领袖,然后自己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大兵们积极主动为自己效命,让他们每个人都有危机感,不用他再去利诱驱赶,都玩命地上战场。

好有一比,这就是郭威给所有的士兵来了个投名状。他要的不是人头,而是当初还没被抢劫的开封,这些傻大兵们自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平空发了笔大横财,却不料从此就上了郭威的贼船,跟着他不得不反,再没有了回头路。

而且这一切都完成在很长的时间,和极短的路程中。他缓慢地行军,时刻掌握着京城和周边地区的局势动态,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做出反应。你看,当他获得军心,成了皇帝后,只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又回到了开封城外,什么事都没有耽误,还把刘崇父子玩了一票。

这时他面临的局势是多么的理想啊——开封城已经尽在掌握,尤其是刘氏家族的代表人李太后,这真是位懂得游戏规则的老太太,从一开始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文武百官更加不用说,早在他上次离京“抗击”契丹时,朝中大臣的代表冯道先生就已经开始为他打工了,何况他人。而刘崇父子更呆得可笑,给个坑就往里跳,谁如果拦着,他们都能急得杀人。这样的人本不足惧,只是怕他们一哄而起罢了。

而最重要的是,人心已经得到了缓和。

人民对郭威的反抗意识,随着一系列的和平政策,以及这次军队的远行,已经缓和了下来,再想崩紧,除非是郭威又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

那么郭威从此改过自新了呢?

人心的敌意有时就好比一个极度想自杀的人,不管当初求死之心多强,只要几次寻死不成,决心自然消退。郭威要的就是这一点,人民对他的警觉和憎恨感已经少得多了,已经容许他做一些改变了。

公元950年12月25日,转变开始了。郭威率军重新回到了开封,王峻率文武百官出城迎谒。隔天之后,即27日,李太后下诏,命郭威“监国”。中外庶政,并由郭威处分。至于“皇帝”刘贇,虽然他中了大奖,但是由于他过期不到,所以奖券作废。当然他可以在宋州爬楼或者爬彩电塔抗议,那都是他的自由和权力,但是估计没人去理会。而郭威倒是还没有忘记他,看在他中奖不易,另赐给他一个别的爵位。很怪,叫“湘­阴­公”,不知何解。但没过几天,郭威就顺便把他埋在了宋州,此人此生此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他的老家徐州,去看看他的亲人。

在这一年剩下来的几天里,后汉的臣子们格外的忙碌,他们加班加点,争先恐后,集体上表劝进。改朝换代的时候又到了,他们每个人对之都非常的敏感且熟悉,没有哪个人愿意在这种事上跑在后面。

于是转过年来,就在正月,郭威脱下了黄旗,穿上了正规的黄袍,在一个多月以前还是刘承佑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成了五代十一国里又一位开国的皇帝,国号为“周”。

现在,大家预备——向新任天子郭威陛下正式欢呼!

第五章一个员工是怎样折磨自己老板的

郭威登极,首先论功行赏。这是必须的,这绝对有利于造反集团的进一步团结和巩固,更有利于对全国动乱局势的有效舒缓——告诉了有心继续造反的人没有多少空子可钻。

于是在激动人心的升官大会上,每一个参与了造反行动的人,不分大小都享受到了成功之后丰收的喜悦。像王峻、王殷这些坚定的追随者,都被授予了枢密使、节度使、刺史之类的高官;像间接地“帮助”了郭威的另类人士们,如慕容彦超、刘崇等人也不必自卑,郭威同样给予了他们官职不变继续努力的承诺;而像官场老油条冯道及原宰相范质等人更不用说,重用更重用,加薪再加薪,一切都以安定团结为主。

在这些令人目眩、引人流涎的升职加薪的浪潮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升迁。那就是原亲兵小卒赵匡胤。赵匡胤因为任劳任怨、尽职有功被提升为禁军东西班行首,也就是相当于禁军部队里的一个小班长,继续光荣地负责宫廷的禁卫。

唉,升官了,大小也是个官儿了。可是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年青的赵匡胤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这时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腰里横着把刀,或者手里挺着杆枪,穿得比谁都整齐(那模样就像高级饭店里的跑堂),在皇宫里,或者在大殿下比赛谁站得更直。

唉,工作是比从前更加的无聊了。在打仗的时候,虽然有危险,可是赵匡胤还可以随时跟在郭威的身边,可以听到看到很多值得学习、非同凡响的事情。可是现在郭威当上皇帝了,身边的人就复杂得太多了。一个禁卫班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着皇帝四处乱转。

唉,再叹一口气吧,真不知道以这种速度升职,什么时候能熬出个头儿来啊。也许再升点官,他就能有权力随时走动一下,不必再像个木头桩子了吧?唉,可那还不知道要再等到何年何月。

于是在沉闷的绝望里,赵匡胤做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选择,这个选择对他政治生涯的起步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赵匡胤真是眼光非凡,可在当时,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是纯粹的疯了。

因为他居然放弃了郭威这个刚刚成为皇帝,世上最炽手可热的大佬,去依附了一个边远城市里的年青小长官!

这个年青的小长官就是柴荣,也就是后来人人皆知的周世宗。在十几年之后,每个人都知道了他是五代十一国里,最英名最有作为且相当公正严明又待民以诚的君主,可是在当时,却没有一个人这样认为。其原因就像面对当时的禁军东西班行首赵匡胤,也没人会相信他是同样英明神武、震天动地、继往开来、人类少见且基因突变才生出来的宋太祖一样。

那么赵匡胤当时的选择就冒了极大的风险,是个不折不扣的政治投机,其行为手段就是传说中的官场升职三十六计之“烧冷灶”。

这一计非同小可,输赢之间全靠当事人的眼光准,胆子大,有双识英雄的慧眼,能在千千万万中下层领导­干­部中认准了其中一个,然后坚定跟随,全情奉献,不惜一切手段帮着主子得到上位。

如果成功了,也就是说你选的主子终于一飞冲天了,那么你自然会跟着平步青云。但是如果失败了呢?官场变幻谁敢说百战百胜?你的主子如果一路冷下去,始终都没能热起来,那么你怎么办?

你就只有更惨了,什么都得从头再来,而且最后还得落下个政治娼妓的臭名声,谁让你还得去再找新主人呢?

但是富贵险中求,赵匡胤坚定地相信了自己的眼光,他明确地分析出自己在已经登峰造极,热得没法再热,没有潜力可挖的郭威身边是没有发展空间的,马上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转而去依附虽然官职不小,但还没有多少根基的柴荣。

我相信,赵匡胤当时做出了这个决定时,既有周密详细理智清醒的判断,更重要的还是凭着他敏锐的直觉。一个拥有非凡素质的人,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应到另一个与之相似的人的存在,就像一头狼,很轻易就能知道对面那头动物的危险系数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赵匡胤选择了柴荣,而柴荣也收纳了赵匡胤的原因。

这时柴荣的身份地位颇有些微妙。说他很高,是的,他是郭威陛下唯一的“儿子”,并且头衔相当不小。全部排列出来是——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说,他既在都城之外有自己的地盘(澶州),还有自己的军队(镇宁军节度使),并且还是当时实际上的宰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但是非常可惜,所有这些让人头晕的高等头衔哪个也叫不准站不住。

首先他和郭威无论如何都没有血缘关系,这在古老的中国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无论郭威与自己的原配太太柴夫人的感情多么的坚固,内侄与儿子都是两码回事,更何况这时柴夫人早就死了。而且谈到血亲,在后周朝里,郭威还有一个外甥,叫李重进。李重进不仅年龄比柴荣稍大几岁,而且早就手握重兵,战功卓著,很早就有了自己的班底和显赫的威望。并且此人­性­高气傲,绝不愿屈居人下,以至于在郭威临终前,都要特意在正规场合当着朝臣的面,命令李重进向柴荣下跪朝拜,以确立柴荣的继承人身份。

这一切都说明了,虽然刘承佑帮了柴荣的大忙,把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都杀了,可在别人的眼中,柴荣仍然是个不尴不尬的假太子。就算是现在尊贵,但是将来呢?谁能保证郭威从此就再也不能生育?后周皇帝的宝座,看着似乎离柴荣很近,但是差之毫厘缪之千里,也许终柴荣一生都无法企及。

而且不仅如此,这时柴荣在官场上还多出了一个有进无退,不顾生死一定要给他添乱的政敌。而这个人别说是他柴荣,就算是郭威,一时半会儿都不敢动。

这人就是后周立国第一功臣,时任宰相兼职枢密使的王峻。

王峻是一个值得细说一下的人物,通过他我们能看到五代十一国里典型的权臣形象,他的升、降、兴、衰都非常具有代表­性­。

此人最初走向社会,并不具备人们常规意识里的所谓文韬武略等成大事者的基本能力,他最擅长的是唱歌。那时还是后梁的时代,他投奔了一位叫张筠的节度使,能做什么呢?只能是唱唱歌,陪陪酒,形象和地位真的不能算太高,而且他的生活还极不稳定,得随时准备朝秦暮楚。

另一位高官租庸使(管钱粮税收)赵岩到张筠家做客,王峻的歌声让赵岩大为倾倒,于是张筠就非常风雅慷慨地把王峻当作礼物送了出去。

可是王峻跟着赵岩却差一点丢了脑袋。后唐灭梁时,李存勗杀了赵岩全族,王峻极其机警地逃出了赵府,躲到了民间逃过一劫。躲了很久之后,王峻才敢再出来,投靠了另一位大款三司使(这个职位厉害,无论是五代时还是宋朝时,都是财政一把大臣)张延朗,可是终日应酬见多识广的张延朗却对他并不感冒,而经过了生死大劫的王峻也已经脱胎换骨,他不再在乎风月场上的冷热,而是对张延朗身边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心里不断动着念头。

时机来了,后晋石敬瑭这个人尽可爹的杂种起兵灭掉了后唐,张延朗像赵岩一样被新主人杀掉,张延朗的全部家产包括奴婢也包括王峻都被当作奖品赏给了时任后晋大将的刘知远。不知道王峻用了什么手段,有过什么表现(实在没办法,史料上查不出具体事迹),他从一名陪酒伶人,一跃而成为领兵的将官,而且官运亨通,在刘知远开国后,进封为客省使,并且成为当时的枢密副使郭威的亲信死党。再后面发生的事大家就都已经知道了,王峻在郭威造反称帝的一系列行动里充当了最重要的角­色­,从而一步登天,成为后周朝里郭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臣领袖。

纵观王峻的发迹,是典型的起自微末,达于青紫,全凭个人努力自学成才的过程。他一直在进取,在不顾一切不计生死一定要成功不然就去死的进取,才有了这时的成绩。那么达于巅峰了,下面还要再做什么呢?是继续进取?那就是取代郭威了。可这是个过分强悍而不切实际的梦,公平地说就算是到了人生后期,有些颠三倒四不知所谓的王峻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那么就像冯道那样就此做个和事佬不倒翁,高官厚禄终此一生怎么样?

也不行,冯道更是不可复制的。中国几千年历史,冯道这样的高人只此一家,绝无分号,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而让已经习惯了进取并且只会进取的王峻去学习冯道,只会变得不伦不类自取灭亡。要知道人是有自己的政治符号的,搞混了只会倒的更快。

就这样,王峻在变幻诡异动静无常的政治漩涡里不知不觉地迷失了。

他先是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在眼前还是在不远的将来,能威胁到他后周朝臣第一人地位的,只有柴荣。为此,他利用职权巧妙地把柴荣固定在了其封地澶州,不管有没有事,或者怎样请示,都别想踏进开封一步。至于和郭威单独见面,更是想也别想。在接近整整三年的时间里,除了年庆朝贺等极特殊的日子外,柴荣只得到了一次机会来钻空子,那是他趁着王峻奉命外出监修河堤的机会,偷偷地溜进了开封,想和老爹见面说说心里话。可是没承想王峻爪牙遍布,马上就得到了信息,并且王峻立即放下了手中所有事情赶了回来,其结果是柴荣不得不灰溜溜地返回了澶州。

此人的强悍跋扈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王峻对郭威也相当的不逊。按说这非常不理智,但是为官处世有时候就像用兵一样,似危实安,运拙胜巧,王峻的为官之道好有一比,就像后来的清臣曾国藩与李鸿章,谁能说得清这两人到底谁高谁低呢?

众所周知,曾国藩功成之后,战战兢兢克已自守,以极度的谦退来维护身家­性­命和贤臣名声,而他的弟子李鸿章则恰好相反,为了生存,为了让所有人都奈何不了自己而快意无忌的生存,李鸿章大把抓权死不放手,自谓英雄不可自翦羽翼。虽然后人扬曾抑李,但是当时的当事者到底谁活得怎么样却一目了然。

而身为乱世高官的王峻,走的正是和李鸿章一样的路子。他身为后周郭威以下第一人,宁鸣而死绝不默然苟活,在后周开国初期马上就经受的巨大考验里,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让自己的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从而让所有人包括郭威都对他礼让三分,但是他与郭威的差距也马上就显露了出来,并由此走向了灭亡。

他把自己是谁,是怎样一路走来的给忘了。

他没有掌握住权力的最基础点,他不懂得所谓权术其实至为简单,那就是人与人打交道的艺术。他以为站在权力之巅的不再是人而是神,可历史早已无数次地证明,有人之所以能走上神坛,就是因为他了解了人从而满足了人;而之所以后来又掉下了神坛,变得什么也不是,也正是因为他真的变成“神”了,不再去理会人的所思所想。

而郭威、柴荣、赵匡胤,他们就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是谁,记得自己是怎样一路走来的,从而做出来的事情都是人应该做的。

所以他们才能成功。

后周建国之初,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考验来自政治欺诈受害者刘崇。刘贇被杀、郭威称帝终于让刘崇知道自己被非常不仁道地骗了,他的反应是马上把自己在政治地位上与郭威拉成了平级,绝不吃亏——不当太上皇了,我也要当皇帝!

他决不承认后周这个“伪”王国的存在,他仍然尊崇延续着汉的国号,只是历史比较无情,为了把他和其兄长刘知远区分开,称其为北汉。

刘崇的北汉先天不足,以他的老根据地太原为中心,只有区区十二州的土地。这个面积做节度使是太大了,而作为一个皇帝则小得让人头皮发麻。面对庞大的后周,刘崇意识到了和当年石敬瑭一样的危机,得怎么办?彷徨无计的刘崇走上了和石敬瑭一样的老路。

契丹,还是契丹,只能是契丹。只是这时的契丹已经改名称为“辽”。

刘崇给现任的辽国皇帝耶律述律写信,表示求援,代价相当优厚,他答应以前后晋石敬瑭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绝不含糊。耶律述律一听大喜,这真是喜从天降,又有儿子送上门来了。却没想到刘崇在这方面非常执着地表达了自尊,别的什么都能答应,就这一条,坚决不行!

他给辽国皇帝写信,郑重其事,非常严肃认真地写道:“……侄皇帝致书于叔天授皇帝……”

天下所有的人都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喽,我刘崇绝不是人尽可爹的,绝不像石敬瑭那样不要脸,我只是认了个叔叔而已,你们都别想歪了……

就这样,在郭威称帝当年的十月份,辽国派彰国节度使萧禹厥率五万辽兵南下来到河东,刘崇加派两万人马与之一起南下,兵锋直指晋州,口号是尽此一役歼灭后周!

而北周这边做出的反应是皇帝郭威坐镇国都,由宰相兼枢密使王峻率兵迎敌。这已经是当时最好的攻守调派了,于是后周的每一个人都在十月深秋寒风阵阵的西北大地上,焦急忐忑地等待着王峻和北汉、辽国联军交锋的结果。但是让人极度不安的是,时间过去了整整两个月,己经进入了深冬,王峻却依然没有到达战场!

也就是说晋州城已经独自承受北汉与辽国联军的攻击,孤守无援了两个月!

那么王峻都在做什么呢?他居然带着后周所有的后援部队,非常悠闲自在地驻扎在绛州,置身事外,远离战场。如果问起原因,王峻丝毫都不讳言,他的军队既没有流行瘟疫,也没有什么人阻碍他的军令,一切都非常正常,他之所以不到战场,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不想去。

这到底是怎么了?如此诡异让郭威都沉不住气了,他不得己派人去问王峻出了什么事,他明白地告诉王峻,如果实在不行就换人,看来自己的事得自己办,由他郭威御驾亲征好了。

直到这时,一直表现得无动于衷无所谓的王峻才把身边的人都屏退,单独对使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请转告陛下,我一直在等着一个时机。我不想带着我的生力军第一时间赶到战场,因为那个时候北汉人和辽国人也都是生力军,那就势必变成了硬碰硬的死拼,没有一点好处。

别忘了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最大的优势是晋州城非常坚固,一时半会绝对不会被攻破,而且现在是深冬,利守不利攻,再加上我迟迟不到,城里的人绝了外援的盼头,只能靠自己才能活命,这就更加强了防御的力量。他们多坚守一天,就多消耗了敌方的一分锐气,彼消我涨,等着再过些日子,天再冷些,就是我出击的时候。那时候别说是不成气候的北汉人,就是辽国人我也要他们匹马不得还乡!

至于陛下说想亲征,我看还是免了吧。我国初立,四方的藩镇还没有真正的收服,尤其是那个慕容彦超,一直在蠢蠢欲动,如果陛下亲征,第二天就会有人乘虚冲进都城,到那时候腹背受敌,什么都完蛋了!

恍然大悟的使者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赶回了开封,把已经准备亲征的郭威拦住,悄悄地报告了王峻的回答。郭威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间变得非常失态,所有人都看见皇帝突然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耳朵上下乱提,嘴里喃喃自语:“几败吾事!”

就这样,后面发生的事几乎完全按照王峻的预判在进行。十几天后,突然间天气大变,风雪交加,北汉和辽国联军迫不得己开始撤退,王峻乘势追击,不仅北汉人损失惨重,就连辽国人也死伤大半。从此之后刘崇再也没有胆量,也更加没有力量再进犯后周。

最大的危机渡过了,每一个人包括郭威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王峻以个人的聪明才智让新建的王国顺利地熬过了最初的艰难阶段,紧跟着他又带领兵马跟着郭威去讨伐公然叛变的慕容彦超。这一次他身先士卒,率众先登,­干­脆利落地把这个非凡的节度使­干­掉,去外侮之后更除了内患。一时之间后周迅速地变得国泰民安,人人都觉得安定和平的好日子已经到来了。

但就是这样,动乱的种子已经深深地埋下了。没有人意识到,这时的后周已经应该准备一个继承人了,事实证明,就连郭威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巨大的危机,他一直都没有给自己的继承者任何展示能力的机会。相反,王峻却已经走得太高太远。

柴荣,这位后来的周世宗变得越来越尴尬,他此时拥有的资历让人非常的鄙视。请看:郭威做后汉的枢密使时,他是左监门卫大将军;郭威驻防边境时,他是贵州刺史、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等郭威起兵造反时,他留守后方;等刘崇进犯时,由于前线总指挥是王峻,他更加只能在澶州远远观望。

也就是说他从来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军功,其表现只能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吃祖宗饭的富家废物。这直接造成了柴荣在执政初期的艰难局面,文官敢于当众向他顶撞,而武将则在战阵之上公然叛变投敌。在目前的郭威朝,则更加助涨了一些权臣的非份之想。就像王峻,他敢于制造出一些事端,向柴荣、更向郭威叫板,来希求更大的权势和富贵。

这样,就没有了退让,只剩下了胜负,再一次的流血在所难免了。

一个员工是怎样折磨自己老板的(1)

这是个非常实际的命题,相信无论是员工还是老板都会强烈关注,但是细想这也没有什么,人生不就是在你折磨我,或者我折磨你的过程中度过的吗?

但是身为当事人,他们的切身感受就会大不相同了。没有什么折磨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就像王峻与郭威。

刘崇败退,慕容彦超覆灭,这让王峻的声望如日中天,这些都是在他的英明策划和亲自指挥下完成的,所以公平的人民也把这一切的功劳都记在了他的名下。一时之间好评如潮,歌颂不断,王峻成了后周国内人见人爱的大英雄,而王大英雄在飘飘然之际回头看了看,也发现人民的眼睛的确是雪亮的,说的都没错啊!

于是他就又顺势向旁边看了看,就发现他的顶头上司郭威在这段时间里的表现可真是够低的,矬得让人不忍目睹。

郭威都­干­了些什么呢?他在王峻大展雄才,叱咤风云的时候,像是无事可做,非常无聊似的,勉强做了几件婆婆妈妈的小事情。而这些事情之小,之无关紧要,都是自朱温以下无论是后梁、后唐、后晋或者后汉的诸朝诸帝都不屑一做的。

比如说当年终结者朱温先生曾经在攻打淮南的时候,顺手抢了一万多头耕牛,在以往来说这些牛毫无疑问马上就会变成军粮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朱温一反常态,千里迢迢地居然把这些牛都赶回了自己的地盘,还更加变态一般地把牛都分给了当时的农民。农民们惊喜之余才听到了朱温的附加条件,当然看上去是很公平的——从此每家每户要上缴一定的牛租。

但要命的是几十年过去了,这些牛还有这些牛的儿子们都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可每一个朝代的每一个皇帝却都清清楚楚地记着他们当初和朱温签下的租牛合同,牛租一直交到了郭威当选。

要说郭威这人可真是没劲,他居然觉得都执行了几十年的老政策有问题,而且还无条件地删除了。

再比如还是牛,相信朋友们还有些印象,我在小文开头处曾经写过,五代十一国时牛皮因为军需必须全部归为国有,如果有人胆敢私藏一寸或者贩卖一寸,就会被处死。而对于养牛的农民呢?他们的任务就更苛刻了,他们要负责上缴牛皮,每年都有定额,达不到的就会被处死。

想想看吧,那个饿得人吃人的年月,你还能养着一头牛,等着它一年两年从小长大,然后再顺利平安地剥下它的皮来上缴国家?!

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农民就此死在了混账的牛皮上。

而特别没有规矩的郭威居然置军队的迫切需求于不顾,下了这样的一条命令——以后每年民间应交的牛皮,三分减二。而且实在没有的,可以把牛皮税分摊到田亩上,每10顷地捐牛皮一张,然后剩下的牛皮可以人民自用或者自由买卖。不仅如此,郭威还把盐、酒这些利税大项都开了禁,随便人民做生意,甚至可以和后周国境之外的人做生意,这可真是冒了天下之大不纬,这在军事安全第一的当时,不是鼓励人民里通外国吗?而且这些都让国家原有的税收在一定的时间范围内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和影响,当时很有一些人冤声载道。

你说郭威这么反常地乱搞,他的国家还是适合人类生存的正常世界吗??

而最最让人看不过眼的是,郭威居然把五国十一国里最最基本的一条国策给改动了。一时之间上层社会人人恐慌,都说国本一动,国将不国,后周马上就会烟消云散了!

原来在郭威之前,所有的皇帝都特别地注重国计民生,尤其是粮食是否稳定地高产。为此,所有的皇帝都把劳动力固定,让农民在规定好的土地上耕种,谁也不许跑,跑了就杀头,而且什么都统统是国家的,土地、耕具、牛马、还有你的妻子和儿女,当然也包括你,都是国家的,就算死了也得埋在这块规定好的土地上,以便使之更加肥沃。

而郭威却把一切都无偿地分给了农民,上述的土地耕具等都成了农民们私有的家产,而且还大面积地减免了农业税,把实惠还给了农民。

这些都让后周的官员们看傻了眼,他们不理解郭威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还有国家过不去?而百官之首的王峻在惊讶之余,不禁对之斥之以鼻,郭威何其短智!虎狼屯于四野,国家内忧外患,连后汉原有的国土都被分出去了一个北汉,这样的局势下不去思考怎样收地破敌,却终日理会这些婆妈索事,郭威,你真的让我失望!

由此,一些以前从没有想过的,也不会出现的想法,渐渐地在王峻的心里生成了。虽然他永远都不会承认他对郭威有过篡逆之心,但是这都不防碍他开始了对郭威的折磨。

一个员工是怎样折磨自己老板的(2)

话说王峻作为后周领袖郭威的亲密战友,以及后周权力集团的二当家,是每天都要和郭威见面的。两个人见面的程序一般是这样的。

先是王峻必须按照传统向郭威致敬,而郭威的反应总是满脸堆笑,双手相搀,并且这样说:“呵呵呵,王哥,不要这样嘛,你真是太客气了……”(峻年长于太祖二岁,往往呼峻为兄,或称其字)然后两个人就谈起了每天多种多样,但又千篇一律的话题。

谈话的主要内容如下:

某某日,王峻说:“陛下,郑仁诲很让人讨厌,此人绝不可重用。”

郭威:“……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某某日,王峻说:“陛下,李重进很让人讨厌,此人绝对不可重用。”

郭威:“……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某某日,王峻说:“陛下,向训也很让人讨厌……啊,对,我承认了,其实就是非常让我讨厌,所以此人永远不可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不重用他……不过我还是要重申一下,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于是谈话就这样每天多种多样,但又千篇一律地进行着。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郑仁诲还是李重进或者是向训,都是一直追随郭威,比王峻资历还要早的郭威嫡系,王峻压制他们也就是在销减着郭威的羽翼。当然,这还不算他在同时间内进行的压制柴荣的行动。

日升月落,长此以往,王峻和郭威的谈话每天都在继续,不管别人怎么看,郭威总是答应着王峻的所有请求。直到有一天,王峻的谈话内容终于有了次前所未有的新鲜创意。

这一天,王峻说:“陛下,王峻也很让人讨厌,把他的枢密使职务撤消了吧。”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等等!”郭威突然间回过味来,“你说什么?你要辞职?!”

“是的,陛下,我很不称职,您就把我撤消了吧。”王峻极其认真诚恳地回答。

这下子人们终于看到从不激动的郭威变得极其的焦燥了,他对王峻进行百般地抚慰,小心地规劝,以及是否工作太累了需要节假日,实在不行就把工作带回家去做之类的询问(不要小看这一点,在中国历史上只有极其少数的宰相可以每天不必到朝报到,在自己的府第里办工。比如南宋末期的宰相贾似道了,或者近代清朝的张廷玉了,无论忠­奸­都得极有资历且权倾朝野,缺一条都别想做这个梦。当然,这种事都毫不例外地有可怕的后遗症,朝野都会认为你有了个人的小朝廷,实在是大犯人主之忌)而无论郭威怎么说,王峻都毫不妥协,他直接给自己放了大假,回家里躺着休息去了。

可怜的郭威只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殿里生闷气,琢磨这事儿到底差在了哪儿呢?而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让他感到恐怖了。自从王峻撂了挑子,不再履行负责军事的枢密使职务后没几天,后周全国各地的大小节度使们突然间都一致上书来挽留王峻留任,一时之间声势滔滔,军心浮动。

这才真的是国本动摇!

郭威急了,派大臣去王峻府里传话,说王哥你要是再不出来工作,那我就得亲自去你家接你了。

而王峻的回答是相当的诚慌诚恐,他说陛下如果您来,那就是不想让我活了。我马上就去死,说什么也不能让您因为我而走出皇宫一步。

郭威极端郁闷,思来想去,最后只好请了一位王峻的私交好友叫陈同的人,请他在自己与王峻之间周旋,务必把王峻请出来。

陈同在王峻家呆了好久,回来说王峻托我给您带个话,要是一定让他出来­干­活儿,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请您先来个声明,说马上就亲自去他那儿,给足了他面子,他就没的推脱了。

……好吧,就这样吧。沉默了好久的郭威终于同意,一切都按王峻说的办,这样王峻才再次勉为其难地回到了工作岗位。

等这次风波过去之后,郭威才从侧面打听出,之所以突然有那么多的节度使联名上书,完全是王峻写密信要求他们那么做的结果。既要拉又要打,一边儿要挟郭威一边儿强迫底下的节度使,王峻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这让他的信心大增,更加看清了郭威的懦弱,以及他在后周国内的影响力。让他进一步地增加了与郭威谈话的次数和谈话内容的质量。

一个员工是怎样折磨自己老板的(3)

话说自从王峻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他对工作就充满了崭新的热情,工作态度和工作的力度全都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相应的,他和郭威之间的谈话也变得密度更加集中,周期更加缩短了。

某某日,王峻说:“陛下,有鉴于宰相兼职枢密使王峻的工作非常出­色­,并且他心有余而力更足,是不是再给他加点职务?”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你还要再做点什么工作呢?”

王峻:“来点实惠的,平卢节度使。”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某某日,王峻又说:“陛下,有鉴于宰相兼职枢密使再兼职平卢节度使王峻的工作极其出­色­,而他家里却太穷了,能不能再给他加点薪水?”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每月再加多少?”

王峻:“来个痛快的,­干­嘛每月每年零敲碎打的让人等得心烦。这样吧,咱们后周左藏库里还有绫罗万多匹,就一次­性­地作为额外补贴发给王峻吧。”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这里请别奇怪郭威为什么咬牙,大家还记得后周之前后汉的家底子吧,国库早就被刘承佑用光光的了,而郭威轻徭役,薄赋税,哪有什么额外收入,这点东西是容易攒下来的吗?!而左藏库对一个国家意味着什么,我们以后再说,但笼统点也就跟国库差不多了。王峻此举,真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就这样,郭威对王峻百依百顺,从不违逆,于是时间就此又腻歪但又平和地溜走着,直到突然有一天,王峻请郭威到他的办公地点枢密院去做客,郭威不明所以,但是欣然前去,到了一看,原来是王峻盖了座新房子,史称极其华侈,来请郭威临幸喝酒。

郭威非常高兴,一路参观,然后纵情欢饮,给足了王峻面子,于是这一天宾主尽欢而散。转过天来,郭威似乎受到了新房子的诱惑,打算在自己的皇宫内院也盖一座小殿,但是才开始动工,王峻就找了过来,开始了对郭威的新的一轮谈话。

王峻说:“陛下,你的房子已经很多了,再盖这个­干­什么?”(宫室己多,何用此为?)

就见郭威的脸­色­突然间急剧变红,胸膛徒然鼓起,像是憋了好久的气一下子不知从何处都涌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但是无论如何,最后郭威都仍然保持了一贯的沉稳平和。他缓缓地转向王峻,说出了下面这样一句比较反常的话。

“王兄,好像你的枢密院房子也不少啊,你怎么也盖啊?”(枢密院屋亦不少,卿亦何必有作?)

王峻一下子愣了,他似乎真的对这样的郭威准备不足,他还真没想过郭威能这样对他说话。史称其惭愧不能对,急急走开。

但是就这样,王峻仍然没有警觉收敛,没隔几天,他就又找到了郭威,进行了下面这个虽然命题比较陈旧,但具体内容却新鲜热辣得不得了的谈话。

王峻说:“陛下,李谷和范质都非常讨厌,他们绝对不可重用。”

郭威:“……”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

王峻:“陛下?!”

郭威:“……”

大家是不是非常的奇怪为什么郭威没有继续他的正常的回答程序?他怎么一下子痴呆了?终于被王峻给虐待傻了?

当然不是,其实理由非常的简单,因为李谷和范质这两个人跟王峻同一级别,都是后周的当朝宰相!

这让郭威怎样回答?他只有继续沉默。但是沉默对王峻而言没有其他任何的暗示感觉,只是意味着软弱,他极不满意,且绝不后退,他勇气百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更加生猛热酷的议题。

王峻说:“陛下,我觉得颜衎、陈同(还记得陈同是谁吧?请看上一章)非常不让我讨厌,让他们来代替李谷和范质来做宰相吧!”

这时的郭威终于感到没法再沉默了,他的回答是:“爱卿,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记了吗?今天是法定节假日寒食节啊,今天不办工的。这样吧,你让我过完了这个节,我就答应你怎么样?真的,过完节马上就办。”(进退宰相,岂可仓卒?俟假开,当为卿行)

就这样,当天王峻志得意满,非常满足地离开了郭威,就此走出了后周的行政大殿。对于在他身后变得怎样了的郭威,他再不愿理会哪怕一点点,据说人当了官之后会变的,郭威果然是变了,这个皇帝似乎比后汉末帝刘承佑都差劲得太多。刘承佑这个少不更事的小毛孩子还知道为自己的合法权力进行斗争,还敢于突然下手,­干­掉当年的权臣夺回权力和尊严呢!

而郭威,竟然如此,真是可笑复可怜!

一个员工是怎样折磨自己老板的(4)

那么郭威是真的变了吗?由于突然得到最上位而变得不思进取,只想苟且偷安,进尔可以随意被别人鱼­肉­了吗?又或者通过以前所有事件的叙述,我们是不是也得出了一个这样的结论,即郭威是个极度深沉,满腹机心,但是却迟于行动,或者怯于行动的人呢?

就像一个顶级­阴­谋家一样,一点阳刚杀气都没有?

答案当然是——错!

如果郭威真是这样,他是怎样数十年如一日地混在军队里,而且从最底层冒升出来的?那么多狂野凶悍的军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给他卖命?

这里面有着巨大的误区,就像我们的朱德总司令一样,通过无数的影视剧我们已经把他定位在了一位宽厚温和的长者形象上,难道他真的只会­操­一口南方话,对人笑嘻嘻地说:“来,来,来,都别忙着走,我给你们做一顿猪肚子……”然后像李云龙那样的骄兵悍将就都心悦诚服了?

开玩笑,我们的朱总司令一定有着他无比强悍的另一面,他从旧军阀的军队里能出人头地,在新中国的军队里更是领袖群伦,一定有其非常人所能及的地方!

而郭威也是如此。

翻开五代史郭威传,我们可以发现其人能用《西游记》里形容北方真武大帝的话来概括,即幼而勇猛,长而神明。是一个真正文武兼资,两手都硬,没有明显缺陷的人。

当年郭威年未二十,刚进军队的时候,是个极端桀骜不驯,不守军纪,随意游荡的家伙。当时就在军营边上有一个菜市场,里面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最突出的是一个­肉­霸。该­肉­霸虽然不过是个卖­肉­的,可是欺行霸市无恶不作。

这一天年纪轻轻的郭威走了过去,告诉该­肉­霸今天照顾你生意,来,给我切­肉­。嘿,你别忙,切是切,不是你那个切法……先来十斤­精­­肉­,不要半点肥的在上面,都细细地切做臊子……慢着,还没完,再来十斤肥的,不要见半点­精­的在上面,也要细细地切做臊子……(呼屠者,使进几割­肉­,割不如法,叱之)

后面的还要再说吗?是不是有点眼熟?没错,这个屠夫是不是姓郑史书上没记不好乱说,不过从年代上看,一定是施耐庵借鉴了郭威传,而肯定不是郭威传抄袭了施耐庵。

而其结果是一样的,如此恶搞,该­肉­霸不管姓什么也一样的火了,他像郑屠一样出言不逊,而郭威根本就没心情像鲁达那样跟这等腌臜泼才多费话,他顺手抄起­肉­案子上的刀,一刀就把该屠夫宰了。然后满市场人人奔走躲避,郭威像没事人一样,把刀子一扔,悠悠闲闲地继续逛街去了。

以上就是少年郭威杀人事件的经过。试想当年的小毛孩子都敢­干­这样的事,难道郭威在领兵厮杀一生之后,反而怕手上溅血了?!

一切的原因都是投鼠忌器。王峻这只耗子虽然可恨,但是他现在却蹲在了珍贵的花瓶上,总不能逞一时之怒把花瓶连同王峻一起都打碎吧?那样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就要再次动荡起来了。于是郭威选择了忍耐忍耐再忍耐,他一心盼着也算是见多识广的王峻能自行醒悟,及时收敛,但是无情的现实让郭威的和平之梦彻底破灭了。

那天郭威看着志得意满的王峻旁若无人地走出了他的大殿,离他越来越远,他终于明白了,王峻已经不能再留,就算这时的王峻仍然没有篡逆之心都再也留不得了,因为形势和惯­性­,已经让王峻再也收不脚。如果还要退让,那就真的不是宽容而是怯懦了。

一时间郭威觉得愤怒,但心里夹杂着更多的是悲凉。王峻,你为什么就忘了当年我是怎样当臣子的呢?你都亲眼见过的,面对小毛孩子刘承佑我都小心翼翼、谦恭谨慎,你为什么就敢这样的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好吧,看来再次动刀的时候已经又到了。

可是……唉,人生里有多少事是当事者所参悟不透的啊,不管这个人是多么的聪明机警。一天之后,仅仅隔了区区一夜,王峻就将看到,剥下他显赫的后周宰相兼枢密使兼平卢节度使的华贵外衣后,其实他这时的角­色­与当年的那个屠夫­肉­霸没有任何不同。

他极其可恨,平心而论郭威非常想亲手一刀宰了他。但是他比那个­肉­霸幸运的是郭威现在已经是皇帝了。让这时的皇帝郭威再回到当年的菜市场,郭威顶多只会拍拍那个­肉­霸的头,说你老实点,不是人装装人,好好工作给我多上点税,不然我杀了你。

就是这么简单,因为在郭威的眼里,所有众生都是一个样——我的子民,给我­干­活儿的人。你们都是有用的,我都会珍惜。只是,千万别调皮捣蛋,不然我就只好杀了你。

这于王峻也是一样。不管你立了多大的功,或者你的老板是多么的宽宏大量,其本质都是一样。

第二天,寒食节过去了,郭威很早就起了床上朝办工,而所有的朝臣在王峻的带领下也都来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要怎么形容呢?是很严肃认真的?还是非常滑稽搞笑的?我宁愿认为是后者。

因为不可一世的王峻一下子就垮台了。郭威只是坐在行政大厅里当众宣布了他在这两三年里的种种混账讨厌事儿,然后就把他就地免职了。什么事都没费,什么多余的Сhā曲也没有发生。那些平日里对王峻毕恭毕敬,唯王峻马首是瞻的群臣们连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的都没有。

悲哀呀,真是悲哀!直到这时王峻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面对无比残酷的现实,他开始后悔。看看郭威,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要么不动,要动就­干­净利落,绝不给敌人反把的机会。而再回头看看自己呢?已经是群臣之首了,军权政权一把抓,可是还要贪图一些蝇头小利,还要对郭威三五不时地随意敲打,更可恨地是还联络了各地的节度使耍什么欲进先退、欲擒故纵的蠢把戏!

真是死催的,这些都能让郭威怎么想?

这是在不停地试探,就像狐狸过冰河,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走一点听听地下的冰凌是不是响了,再走一点再听听,如此走走停停,不停地推进,等着它觉得没危险了,它就会突然加速,三步两步地跳到河对岸去!

那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所以郭威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给他机会了,不管他的这些作为是不是真的如同上面的狐狸。

就这样,了不起的员工王峻终于被憨厚无能的老板郭威给开除了,人人都以为郭威要扬眉吐气,痛打落水狗了,却不料郭威突然哭了起来,他面对朝臣哭得非常伤心,并且就近抓住了老滑头冯道的手,哽咽着说:“这都是王峻欺负我,我实在受不了才这么做的!”(峻凌朕,不能忍!)

被深深感动了的冯道连忙代表全体后周朝臣表示了完全体谅皇帝的苦衷,且拥护陛下的英明决定的立场,并劝郭威千万别再伤心了,王峻是纠由自取罪有应得,应该立即把他正法以正天下视听。

但是郭威再次摇了头说NO,他怎么能杀了自己的王哥呢?他绝对不杀,而且还郑重地强调王峻虽然犯了错误,但他仍然期待着老同志能改过自新,不能把任何人一­棒­子打死……于是经过讨论,作为必要的处罚,作出了对王峻降级留用,贬到了商州,任命其为司马,以观后效的处分决定。

但是结果是令人万分遗憾的,王峻完全没有体谅郭威的苦心,他到任不久后就突然死了。历史给出的死因是王峻越想越是没面子,无论如何都想不开,自己跟自己较劲给憋屈死的。

唉,你说郭威该有多么的伤心啊……

不管怎样,随着王峻的死亡,后周又避免了一次可大可小没有具体当量数值的爆炸危机。而郭威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且没有阻碍地发展后周的国计民生了,这时据记载是公元953年之初,一年之计在于春,后周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当年三月,早春时分,有一行人从澶州远来,进入了都城开封。柴荣,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郭威身边,身份从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变成了简简单单的晋王,具体的工作是做开封府尹。

晋王、兼开封府尹,请注意,从此这两个看似一般的头衔成了以后极为显赫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储身份的象征。尤其是在其后160余年的北宋史上,几乎每一位帝国接班人在正式上班之前都拥有这样的地位和职权,其重要­性­和象征意味就像西方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兰联合王国的威尔士亲王一样。

这时的柴荣34岁,正当年富力强之时,而郭威时年51岁,也未见衰老,父子同心同德绝无猜忌,在他们的治理之下,后周风生水起,众国来朝,渐渐地恢复了中原大地在原有的全国政治格局里的地位。要说明的是,现在郭威和柴荣所占据的地方,在几十年前,就是举世无双的大唐的根基所在,辉煌灿烂强盛繁荣的大唐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接受着周边所有国家的朝拜敬仰。虽然其后伟大的大唐消亡了,但是它280余年的威势和积累下来的文明经验,仍然让这里成为了中国理所当然的中心,无论是谁占据了这里,当时中国其它所有的“国家”都会对之称臣纳贡,这就是先天的优势所在。

你永远不要提什么南方人北方人谁更优秀,为什么由北方人来统治南方人才合情合理,或者中国历史上为什么总是由北统南而由南统北仅有明朝的朱元璋一事一例的问题,因为历史就是这样安排的。上天让黄河流域先期发达了起来,是黄河最先成为了我们民族的母亲河,她丰腴的胸膛最先哺育了这一片的中国儿女,无论是之前的刘邦、杨坚、李世民、或者还是现在的郭威、柴荣、赵匡胤,他们都是中华民族在这里出生的子民,命运让他们在各自的时段里出生在这片大地上,而且也只有在这片大地上,才能让他们统一全国,屹立在人类和世界之巅。

这就是命运。

而命运也同时让赵匡胤在三年之后再次回到了开封。这时他不再是禁军东西班行首了,而是滑州(今河南滑县东)兴顺军副指挥使,这是他作为柴荣最早的班底的奖赏。而且命运之神从此之后开始真正的对他垂青了,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长卷里,他的名字将第一次出现。

后周的寒冬

终人一生,无论他是谁,总会亲历一个终点和一个奇迹的,那就是死亡。到那时,我们就会真的知道生命的真相,以及它到底还会走向何方。

美好的时光总是飞速流逝,还是在公元953年,这一年欣欣向荣、百废待兴,所有的人都以为后周已经走上了正轨,正带着它的人民奔向幸福的彼岸,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它突然间就停顿了。人们惊愕地发现,原来庞大的帝国及其无数子民的福祉竟然是这样的脆弱,它们完全仰萦着领导人的健康。

郭威突然间一病不起,这时距离他登极称帝才不过短短的三年,一切都是这样的苍促,帝国、人民还有柴荣,都还没有准备好,他真的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病倒!

后周的这片土地,注定了要由真正的强者来统治。它四通八达,你强盛了固然是四方拥戴,而你衰败了就是四面楚歌,哪个方向都冒出来必欲你于死地的仇敌。请看,这个时候它南边有南唐、吴越、闽、楚、南汉、荆南、后蜀等各割据国;北边有死敌刘崇的北汉以及雄踞朔方抚有大漠的强悍契丹;在西北还有党项、吐谷浑这些在唐朝就已经极为强盛的部落。在这三年之中,郭威已经与后蜀、南唐发生过磨擦,而北汉和契丹就更不用说了,北汉是不死不休的冤家对头,而契丹则要到近50年之后才与北宋达成澶渊之盟,现在一切都没有和解的盼头。

于是郭威只有强支病体,每天照样上朝办工,让天下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子民和他的敌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我——郭威,仍然还活着……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我倒下!

就这样,他熬到了公元954年的元旦,五十一岁本未衰老的郭威按照惯例盛装出行,咬紧牙关登殿举行了朝庆大典。在最最庄严的地方,他身着皇帝服­色­向他的臣民们宣布今年为显德元年,愿吾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并大赦天下。

当天郭威圆满地完成了自己在大典上的任务,一直端正地坐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直到大典结束他才站了起来,慢慢地自己走回了皇宫内院,从此他永远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郭威病情马上加剧,再也无法支撑。弥留之迹,他把最重要的一些朝臣叫到了病床前,紧紧地拉住柴荣的手,交代了最后的遗言。

——我死后,尽速发丧,不必久留皇宫内院,孝不孝不在这上面。我的坟墓务必要俭素,所用人力,一定要雇用,不计远近,不许差役百姓。我的坟墓不用石柱,也不要石人石兽,你要用瓦做棺椁,用纸做我的丧衣,临入葬之前,当众揭开遍示百姓,切不可以人畜殉葬!你只需要在我的坟前立一座石碑,在上面刻写:“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著瓦棺纸衣葬。”你若不听我言,死后­阴­灵不见。

还有,把我心爱的盔甲、刀、剑分别埋在我作战过的地方,作为我活过的纪念。

就这样,郭威死了。翻阅史书,面对上面的遗嘱,我实在想不出还要再说些什么。纵观中国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帝起,到公元1911年宣统帝退位止,2131年的时间内,共产生的230位皇帝里,在乱世中短暂称帝,随即死亡的郭威或许真的不算什么,但是我想说,郭威是一代人杰,是一个极少有的既是皇帝又同时是一个人的罕见结合体。

深沉与机谋,坚忍和决断,这是他的特点。也许通过我的记述,大家会认为他是一个太凶险,太冷静,太杀人不流血了的伪君子。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一切都要用刀子去血淋淋地获得,像暴徒朱温那样横扫一切生命才算是理所应当吗?

历史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去证明他自己,就这样吧,郭威,你来过,你做过,你的生命已经留下了千年不灭的印迹,这些就足够了……

第六章天下英雄他最强

郭威死了,后周的天塌了。按照惯例,皇太子柴荣在郭威的棺前即位,成为了后周王国的第二任国王。众朝臣举哀的同时也向新皇帝恭贺叩拜,只不过在每一个人的心里,这就像同时向两位死者致哀一样。

因为这时的柴荣离变成一具死尸也并不遥远了。

柴荣,他让每一个人都想起了另外一个已经死了三年,本应该被彻底遗忘的人——后汉未帝刘承佑。而且柴荣现在所面临的局面比之当年的刘承佑更加不如,刘承佑有过的优势他一样都没有,而他这时的危机,却是刘承佑从来都没有面对过的。

首先是军心,还是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要知道刘承佑的父亲刘知远当皇帝之前已经领兵打仗了好多年,带进开封的都是多年的嫡系,包括郭威。这些人马在他死后都臣服于刘承佑。而柴荣呢?他的人马在三年前还不姓郭呢,这个致命的弱点在不久之后马上就显露了出来,差点让柴荣立即崩盘。

第二,刘承佑没有死敌,即位之初的平叛就像是一出戏开唱前必须的过场一样,不过是个点缀。而柴荣面对的却是不共代天的死敌。这时后周的百官们看着他,都极其自然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姓刘的人。

北汉、刘崇……柴荣注定了马上就要见到这个人。

而柴荣面临的最大危机还不是这些。他现在最急需的是威望,是能让手下文武百官为之听令卖命,令行禁止的威望!没有这个,他就什么都做不到。

没见过被员工奚落的老板,被伙计欺负的东家吗?柴荣现在就是这样。是的,他是至高无尚的皇帝了,可是却没有人服他!而这该死的威望却是个最奇妙的东西,你用钱买不到,你用美女也骗不来,你用刀子更吓唬不出来,威望之确立,唯有众所不及的功绩和日积月累的心理压迫才能产生。而这些,历史和时间都没有给他。

却马上就派给了他倾巢而出,不死不休的敌人!

郭威在公元954年元月去世,北汉刘崇在当年二月就带兵杀到了过来!三万北汉兵,一万契丹人,柴荣怎么办?

后周一片慌乱。在大殿上,满朝文武像一只,不,是一群苍蝇,聚集在柴荣面前叽叽歪歪,各说各话,没一个去看他的脸­色­。最后柴荣不得己主动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朕御驾亲征,亲自去攻破北汉!

请留意,柴荣说的不是抵挡,而是攻破。他是一把人们还没有清醒认识到的空前锋利,有进无退的利剑,在他的字典里从来都没有过防守二字,事实证明,永远都是他去主动攻击别人!

但是豪言壮语只是引来了一片讪笑。威望,致命的威望让柴荣绝望,因为他发现其中笑的声音最大,笑容最恶劣的居然是世上五千年来最滑头,最不得罪人的老油条冯道!而且不仅如此,冯道还主动地走了出来,笑嘻嘻地说了更多的话。

——陛下,刘崇不算是什么,他并不强大,在先帝面前他总吃败仗。可是现在先帝不在了,您刚刚即位,这样吧,您派员大将出兵,抵挡一下也就是了。何必兴师动众呢?

下面一片附和之声。的确,冯道说的是“正道”啊,他说得没错,非常理智。

但是柴荣的脸­色­变了,他忍了又忍,但还是没忍住,终于决定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昔日唐太宗创建大业,哪一次不是亲自出征,我又何敢偷安不出马呢?

话一出口,石破天惊,以初出茅庐,白丁一样的柴荣竟然自比千古一帝的唐太宗!唉,每一个人都在替柴荣脸红啊,就看见冯道笑了,他实在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遗憾,只好说出了下面一句更加理智的话。

——陛下,您未必能学得唐太宗。

尴尬,现在是致命的尴尬了。柴荣的脸­色­变幻,他心有不甘,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刘崇不过是乌合之众,我要像泰山压卵一样压死他!

却不料冯道更绝,他不过是轻轻一笑,就像没看见柴荣的难堪和愤怒一样,回答得更加风雅绝伦。

——不知陛下作得泰山否?

四两搏千斤,柴荣被当场彻底撅倒。这就是他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前,在自己的大本营里所遭到的支持和爱戴。

后周内部不稳,可前方的战报却雪片一般飞来。军情紧急,刘崇进军神速,已经在邢州与后周第一道屏障昭义节度使李筠交战。李筠绝非等闲之辈,十年之后他成了赵匡胤的大麻烦,但是此时仍然不敌刘崇和契丹的联军,不得己向潞州败退。

但是他的抵抗给后周和柴荣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并且他以他的顽强继续把刘崇吸引在身边,带着庞大的敌人一道向潞州移动。

于是柴荣下令。令——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领兵袭断北汉军后路;河中节度使王彦超自晋州(今山西临汾)东下,夹击刘崇;禁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宣徽使向训等率军向泽州(今山西晋城)移动,那里是刘崇进军开封的必经之路,必须从正面迎击。

而他自己,则在当年的3月11日,带着为数不多的班底人马,亲自领兵出发,去迎击他的死敌刘崇。这些人包括禁军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以及开封府马直军使赵匡胤。

这之前,已经外放至滑州兴顺军做副指挥使的赵匡胤,因为时任晋王,还不是皇帝的柴荣的一句挽留,就心甘情愿地再次留在了柴荣的身边。

临出发前,柴荣特意召见了后周大将刘词。他望着这位身为镇国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镇安国、河阳三城防务的军中宿将,把自己的命运交托了出去。

刘将军,你要迅速集结我军全部的后备力量,尽快地跟上我。一定要快!

久经沙场的刘词没有激昂的神­色­,他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

柴荣直扑潞州,但是这时候刘崇已经不在那儿了。刘崇吸取了上次围困晋州,被王峻钻了空子的教训,这时绝不与李筠多作纠缠,他引兵绕道南下,目标直指后周的心脏——开封。

他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就是柴荣的­性­命。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以最快的速度行军,结果仍然比他预期的要早上N倍就遇到了柴荣。那是在3月18日,他行进在泽州境内高平县时。

高平,柴荣驻马山岗。眼前就是敌人了,就是敢于蔑视他,趁着他父亲新死,马上就来侵袭的敌人了。他们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想着这些,柴荣的胸中燃烧的不再是万丈的豪情,而是汹涌的怒火!是时候了,要让全世界的人,包括他的敌人,还有他自己的臣子和人民都对他重新认识!

他命令——前哨出击!

但是身边马上有人小声地提醒,陛下,我们的人还没有到齐,合围没有形成,后援更加没有到位,是不是再等一下?

柴荣高傲地看着身边的部下,不解释,不回答,我的命令已经下了!

在柴荣愤怒的时候,刘崇的心情好极了。自从发兵以来,他在后周的国境内狂飙突进,纵横驰骋,无所阻挡!看来他这次真的是来对了,果然郭威一死,后周无人,他为儿子刘贇报仇,甚至就此恢复兄长刘知远的江山,重新振作沙佗人天下无敌的旧梦都指日可待了!

就这样,他心情激越地盼来了公元954年3月19日这一天。这一天他得到了消息,后周的新任小皇帝柴荣居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对面,而且前哨部队已经抢先发动了攻击!

OK,太好了,真是盼什么就来什么。沙场老将刘崇微微一笑,面对这样轻佻果燥的小辈,他的经验和身份还有优越感,都让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决定不和初生之犊赌最初之胜负,他要让柴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子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战场上发生了让后周军队意想不到的一幕,他们憋足了劲冲上来,以为必将暴发一场恶战,但是怎么也没有料到北汉人居然不堪一击,开战以来一直积极进攻,所向披靡的北汉军,居然和他们稍一接触就开始了后退,并且开始了逃跑。怎么回事?后周的军队不免有些捉摸不透,但是战机稍纵即逝,后面马上就传来了皇帝陛下的新命令。

令——全速追击!

于是后周军队全线压上,跟着北汉人一顿狂跑,就看见大地在飞速地后退,转眼间他们就追到了巴公原(今山西晋城东北)。到了巴公原上,后周的军人们一下子都愣住了,他们的动作在瞬间定形,眼睛瞪得极大,嘴巴也都张开了,个个都变成了极其怪异的后现代行为艺术品。

他们有个共同的问题——我的眼睛还好吧?我们看见的都是真的吗……

只见对面满山遍野的都是敌人,北汉人分成了三个方阵,东边的北汉先锋张无徽(想知道此人有多厉害吗?请去询问李筠,不过不用费事,一会儿这人就会极其活跃),西边的是杨衮率领的契丹人(妈呀,是契丹人!),而中间坐着的是北汉皇帝刘崇。北汉皇帝陛下自将中军,坐镇中央,近四万的人马就那么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地看着后周人送上门来。

——不好,中计了!

这句中国最经典的评书台词一下子在所有后周军人的脑子崩了出来。天哪,惨了,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在玩北汉人,可是现在明显地要还债了……郭威在哪儿?王峻在哪儿?现在他们无比地怀念这些已经死了人……但是他们这时能看到的,注定了只有刚刚上任不到两个月的新皇帝柴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柴荣的身上,该怎么办?这时候我们已经掉进北汉人的陷阱里,刻不容缓了,无论是进攻还是后退,都要快做打算了。

但是这些人惊异地发现,他们年青的皇帝此时毫无惧­色­,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对面漫山遍野的敌人。他声音清晰,绝无颤抖地再次发布命令。

令——白重赞和侍卫马军都虞侯李重进率军居西,对阵契丹杨衮部;樊爱能、何徽率军在东,对抗北汉张元徽部;史彦超和宣徽史向训、殿前都指挥史张永德领­精­骑在中央列阵,随朕待机突击刘崇!

刘崇,我要让你知道,在真正的勇气和绝对必胜的信心面前,你这些可笑的小把戏什么都不是!你的埋伏算是什么?不还是你原来的那些人吗?很好,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我本来就是要找到全须全尾的你,和你来一次彻彻底底的较量!

公元954年3月19日,高平县上巴公原。这一天之后,天下所有人都会因为一个崭新的名字发抖,那就是——柴荣!平生有进无退、坚忍不拔、遇强愈强、战无不胜,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柴荣!

高平县、巴公原,战场上寂静无声,数万名士兵隔着一片开阔地冷冷相对。西北大地上三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每个人,让他们变得僵硬。

命运或许己经到了终点——面前的这片冰冷坚硬的开阔地,很可能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但注定了没有人能够退缩,这就是作为一个人的悲哀,有时你没有选择不得不去做!

但是现在洪水还在堤岸里,战斗仍然没有暴发。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风。

剧烈的北风刮过战场,向南边的后周军队迎面直刮过去。这极不利于抢先攻击,人马的冲锋还有箭矢的­射­程都会大打折扣。所以柴荣纵然有满腔的愤怒和激|情,也要适时地忍耐。何况时间的优势站在他这一边,刘词和他的所有的后备队还在赶往巴公原的路上,这时每一分每一秒的过去,都在增加着后周的力量。

所以,现在要稳住,不是逞一时之勇快一时之怒的时候,相反,一定要加倍提防北汉人发动攻击。但是让他们奇怪的是,对面庞大的北汉契丹联军却始终纹丝不动,任由着战场上的良机无谓地消耗,不知道在打着什么主意。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突然间战场上的风向变了,多变的春风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从后周军队的背后刮了起来,带着漫天的灰尘暴土卷向了对面的北汉军队。

太好了,天助我也!

后周的人马一阵­骚­动,这是天意要我们发动攻势吗?这突然来临的机遇也让柴荣犹豫,打、还是再等等?但是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从不给任何人妥善思考的时间,就在天时开始对后周军队有利的时刻,猛然间北汉人已经抢先发起了冲锋!

历史证明北汉皇帝刘崇并不是无能之辈,相反他久历沙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百战名将。他不守常规,该出击时按兵不动,让后周人白白紧张。可是这时转成南风了,后周的军队刚刚放松些警惕,他却突然间发动了攻击!

后周人一片大乱,尤其是东边的樊爱能和何徽,他们首当其冲,被北汉头号猛将张元徽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时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来是张元徽太过勇猛;二来也是樊爱能和何徽根本就没有给柴荣卖命的心。这两人立即后退,手下一千多名后周士兵被张元徽切割进了包围圈。

战局突变,柴荣措不及防,他刚刚要做出反应,战场上突然又发生了一件让他死都不敢相信的事情。只听见被张元徽击破的后周军阵地上,突然间暴发出了一阵响亮而整齐的“万岁!”呼喊声。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正常的拼杀声,难道是在向柴荣呼喊求援吗?

但是转瞬间柴荣的脸就苍白了,这不是在求援,而是那些士兵投降了!连这么一会儿都没能坚持,几乎马上就投降了!不仅如此,连投降的口号都像早有预谋一样,是直接向刘崇致敬!!

其他所有的后周军人都惊呆了,“万岁!”之声响彻了整个战场,后周军团全线动摇,这时候柴荣的致命伤口完全地暴露了出来,他的威望,他的军心,他所要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他的!他的军队在本国的皇帝面前,在只稍微接战不利的情况下就马上叛变了!

怎么办?!初上战场,马上就挨了迎头一­棒­的柴荣要怎么办?整个战场上他的右翼已经完全崩溃了,本就不稳定的军心更加极度动摇,而最致命的是他孤立无援,手上没有任何能让他翻身的本钱!

失败……就是死亡,还有比死亡更加难以忍受的屈辱!后周、柴荣……难道在郭威才刚刚死了不到两个月之后,就要这样耻辱地被终结了吗……?!

此时在北汉的阵地上,刘崇笑了,他明白自己赢了,真的赢了,就这么简单。柴荣,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你懂得什么叫战争吗?你了解自己手下的士兵吗?很显然你什么都不懂,五代十一国里的士兵都像是打胜不打败的土匪,你赢了,他们都会跟着你,可是只要你稍微失利,他们马上就会掉头倒向你的敌人!

没有军纪,没有道义,更加没有什么军人的荣誉……只有彻彻底底的生存和利益。而留给失败者的,只有投降,或者自杀,或者猛拼一死的路。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逃跑,但是从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落了架的凤凰连只母­鸡­都不如,最后只能死得加倍凄凉悲惨。好了,现在已经可以把柴荣这个名字从人世间抹下去了,他已经不复存在了。

来——摆酒!奏乐!刘崇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他要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纵情狂饮,奏乐高歌,来以此欢庆他空前的胜利!

一战定江山,皇兄、孩儿、沙佗人的列祖列宗们,你们都看到了吧,我刘崇就要、不,我刘崇已经胜利了,天下还是我们的!

但是他连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是,几乎就在下一瞬间,他就直接面对面地见到了柴荣!

身陷绝境中的柴荣根本就没有选择刘崇想象中那些失败者通常会走的路。投降?想都不要想,不胜利毋宁死!逃跑?那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至于猛拼一死倒很容易,但他同样不愿那样做,那与失败又有什么区别……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穿过乱成一锅粥的战场,柴荣的目光直接遥望远处北汉军团的正中央,那里——就是刘崇的所在!很好,非常好……突然间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他竟然就此直接策马向刘崇冲了过去!

伟大的皇帝在他最开始的战役中,竟然如此的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当他策马冲出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谁有事事必胜的把握?!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得这样做——因为他不想做个俘虏,或者屈辱地作为失败者活下去。哪怕是死,我也要倒在冲锋的道路上!

就这样,透过层层的人浪,劈开所有的阻挡,柴荣绝无反顾地冲向了开始欢庆胜利的刘崇。这时的柴荣心里极为悲凉,因为他清楚地听到,他的身后并没有追随太多的马蹄和喊杀声,也就是说,并没有多少人跟在他后面。他难免有些悲哀地想到,我的部下,我的军队都在哪里?难道他们真的就此都背叛我了吗?!

全力冲刺剧烈拼杀中的柴荣对此无可奈何,但是他绝对想不到的是,此时真正对他具有决定­性­的变化已经在他身后发生了,有另外一个极其英雄伟大的人,也在此时挺身而出,瞬间暴发了。

历史从这一刻起,将会为除了柴荣之外的另一个名字而欢呼——那就是赵匡胤。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英勇的陛下,你并不孤单!

战场彻底地乱了,尤其在后周军这一边,群龙无首,谁也没料到皇帝柴荣居然这样的生猛,把阵地和部下都扔下了,直接去找刘崇单挑。那么剩下的人怎么办?是跟着皇帝往上冲?还是就地歇一会儿先,然后等着皇帝陛下胜利后来个经典的王者归来?

但什么都来不及了,面对如狼似虎的北汉军队,后周军每一个人都自身难保。就在这时,有一个年青的下级军官没有忙着迎敌,反而转身向自己人堆里面冲,他直接抓住了当时后周中军大将殿前都指挥史张永德,对张永德大叫,“将军,你马上带人向左冲上高坡,从那里向敌人放箭。我带人冲击右翼,必须快,北汉人虽然占了上风,但我们还有中军和左翼,我们还没有败!”

张永德猛然警醒了,他认出这个年青的军官名叫赵匡胤,但平时只是皇帝身边亲随一样的小官,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见识?但是他按照赵匡胤说的重新观察了一下战场,马上就发现乱成了一锅粥的战场其实真的还可以分出条理脉络,如果按着赵匡胤说的去做,很可能真的会一举挽回败局。这时候也容不得他迟疑了,他马上分兵给赵匡胤,两人同时行动。

而就在这时,柴荣已经直接杀了到了刘崇的面前。

历史记载,这时柴荣的身边满打满算只有区区近50骑,就用这么点的兵力,柴荣就让整个战局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整个战场都看到了,北汉的中军大帐在缓缓地向后退却。

刘崇居然逃了,面对近乎孤身闯阵的柴荣,他在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之下居然选择了躲避!

没有比这更让人泄气的了,本来占据上风的北汉人一下子变得士气低落,但是这还不算完,更加沉重的打击马上又接踵而至,他们的军中之胆,第一猛将张元徽突然阵亡。

这个打击是致命的,自从开战以来,张元徽几乎成了北汉人的箭头和盾牌,无论攻守他都在第一线。此前击败李筠,刚才又一个照面就打垮了樊爱能和何徽,他怎么会突然间就被人杀了?杀他的人到底是谁?!可惜战场上容不得任何人停下来观察,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把北汉军队彻底打懵。

这时候轮到刘崇绝望了,风水轮流转,只是转得太快了,他的军队也一下子就变成了土匪,扔下他转身就跑,就算他本人站出来,亲自挥动旗帜召集都没有用。

没办法,深通游戏规则的刘崇也只有跟着一起逃跑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柴荣怎么能突破他的整条防线,单枪匹马一样地杀到他的面前?而在主战场那边,更发生什么事?就像是中了邪,本来已经赢定了,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就全都崩了盘?这仗打得真是胡里胡涂,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刘崇败了,败兵夹裹着他一路向北逃窜,柴荣想都没想,就选择了追击。这时候他的部下们都追了上来,提醒他见好就收,刘崇虽然败了,但是人数还是他们多,而且归师勿掩,穷寇莫追,把兔子逼到墙角还得小心被咬呢。

可惜他们的皇帝叫柴荣,我在前面所说的平生有进无退、坚忍不拔、遇强愈强、战无不胜,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等等­性­格特点,没有一个字是为了烘托气氛才罗列出来的排比句式,历史可以作证,句句都是真的。

于是双方再不废话,一个没命的逃,一个不要命的追,就这样一直跑到了当天晚上天黑了以后。然后无论是刘崇还是柴荣都无能为力了,他们谁再怎么急着逃命或者如何急着杀人都没用了,他们的兵都累得瘫倒在地,再也寸步难行。就这样,他们只好在后周境内,一条山涧边上暂时安营扎塞。

这时的局面变得非常的让人撮火,这一对死冤家你能看我,我也能看见你,但是都无能为力。有一首歌是怎么唱来着——你在山涧头,我在山涧尾,日日思君要杀君,共饮一涧水。

但是就在这样难得的片刻安宁之中,一样隐伏着极大的杀机。随着时间的推移,谁是真正的追击者和逃跑者还不一定。首先刘崇被打散的人马逐渐地再次汇集,历史记载,这天晚上柴荣的命运其实仍然站在悬崖的边上,因为刘崇很快就又有了近一万多人的兵力。而且大家千万不要忘了,在开战之初,刘崇的部队里还有一万多的契丹人。这些力量如果能有效地集结起来,柴荣还是要面临失败。

那么这些契丹人到底去哪儿了?刚才乱成了一锅粥的战场上始终都没有他们的影子。他们就像是失踪了,就算是现在,北汉和后周都一样找不到他们的行踪。其实很简单,他们已经提前回国了。

开战之初,契丹的主帅杨衮是很想给刘崇这个契丹皇帝的老侄子出把力的,可惜刘崇根本不领情。他一看见柴荣的人马很少,立即就觉得请契丹人来是个大失误。这么好的买卖自己做多好?何必要分赃给别人?于是他非常明确地告诉杨衮,你们契丹人可以休息了,那边有一片高坡,你们爬那上面去,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打败后周的。

于是好脾气的杨衮就都照办了,他始终站在高坡上,绝不弄湿鞋,看完了刘崇和柴荣的全部表演之后,就马上带着­干­­干­净净手脚齐全的人马回家去了。

但是这些后周军队和柴荣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现在本来就不多的人马更加少了。在白天的战斗中,近三分之一的右翼人马在崩溃之后投降了一些,战死了一些,其余的都被樊爱能和何徽带着向后方逃走,虽然已经派人去追了,可是还没有消息。其他的中军和左翼杀人一千自伤八百,也没剩多少了,而且都累到了身体极限,这时和北汉人近得呼吸相闻,一但再次开战,他们一样还是站在刀刃上!

怎么办?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在了柴荣的身上。柴荣却沉默着,他望着不远处人影晃动的北汉营地,心中在默默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才会真正地决定这次战斗的胜负乃至整个后周的存亡。

那就是刘词……刘词,你怎么还不来?

刘词在当天的半夜时分终于赶到了,他带来了柴荣盼望己久的后援军队,而且还带来了樊爱能和何徽的消息。这两个人一直在不停地逃跑,而且逃跑的决心和表现实在是太不常见,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首先他们一边跑一边抢劫,见什么抢什么,好像国土已经全部沦陷,得马上备战备荒。然后他们逃跑的意志无比顽强,谁拦着跟谁拼命,柴荣先后派出了好几个近臣和亲兵将官来召集他们回去,结果都被他们一刀一个给­干­掉,表现了逃跑到底永不回头的决心。尤其是当他们遇到匆匆北上的刘词时,竟然还把刘词也一把拉住,告诉他皇帝已经大败,前线的部队都投降了,识相的和我们一起逃吧!

幸运的是这个被柴荣选中交托了整个国家命运的人堪称稳重,刘词不动声­色­地甩开了他们,一不跟他们走,二不跟他们翻脸,一切都以尽快赶上柴荣为基准。

就这样,命运再次拯救了柴荣,他在黑夜中再不耽搁,马上向北汉营地发起冲击。这时的刘崇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了,勉强接战,一触即溃,那条横在身边的涧水成了绝大多数北汉人的葬身之地,在初春冰冷的涧水里,躺满了北汉人的尸体和他们的辎重。

而他们的皇帝却幸运地逃脱了,要说沙场老将刘崇还真是有过人之能,在乌漆麻黑敌我莫辨的战场上,他以六十岁的高龄矫健地飞身上马,骑着他契丹叔叔赠给他的黄骝马,一路登山越岭,由小路兼程北逃,一直跑回了老家晋阳。

就这样,刘崇活了,事后他为了纪念这次难忘的北伐之旅以及这些天里发生的种种刻骨铭心的遭遇,他为这匹无比忠贞的救了他命的黄骝马专门修造了特制的马厩,按三品官的傣禄喂料,并赐号“自在将军”。

这就是刘崇为了这次战争所做的最后一件事。然后他以为这就算完了,难道不是吗?他败也败了,兵也都死光光了,在后周抢的东西也都留在那儿了,还搭进去了不少的北汉造军需,他柴荣还要怎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打了这样的大胜仗也应该满意了吧?

但是他万万也没料到的是,他刚刚修好了“自在将军”的马厩,就得到了一个吓得他必须马上哭着喊着叫叔叔救命的消息。因为柴荣根本就不想就此拉倒,他已经带着人马向晋阳开拔,来找刘崇算总账了!

柴荣来了,他生平第一次带着千军万马来主动攻击敌人。这时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但是柴荣已经不是以前的柴荣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带领的军队也与之前截然不同。

这都源于高平之战过后的一次沉思。

在自己的国境内把刘崇赶跑之后,人人都以为柴荣会大肆庆祝一下,无论如何这是个地地道道的开门红,这一战打出了士气也打出了威风,尤其是让千千万万的人都重新认识并崇拜起了柴荣。更何况在实际力量对比上,后周也就此把北汉打得再无还手之力,原本就弱小单薄的北汉从此以后再也别想主动挑衅。

但是不知为什么,胜利后的柴荣闷闷不乐,整天把自己单独关起来,不知他在想什么。

其实柴荣在后怕。不错,这次他是赢了,赢得非常的漂亮,当时的惊险和绝望,在胜利后就都变本加厉地变成了传奇,让人们更加的对他崇敬,认为他不仅高明而且神勇,简直就是奇迹。但是他自己知道,这次战争之险,险过剃头,他一次次站在了生死边缘,可以说每一次都是他必输必死的绝境……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不是要他每一次打仗都要自己亲自当突击队去玩命吧?!

那么到底差在了哪里?

他冷静地分析,首先是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当时虽然刘崇已经进了后周的国境,而且节节胜利,但是他完全还可以再等一下,尽量多带些军队去迎战。但是他太急于把刘崇赶走了,才有了后来以后周雄厚得多的国力,而且还在自己的国境内,却要以少得多的兵力和刘崇决战的劣势。想一想真是后怕,如果刘词再晚到一天,其实只要让刘崇熬过那一晚,第二天的北汉人就可能会反败为胜。

更何况刘词还面临过同样逃跑的机会。

想到这一点,柴荣就又恨又怒。他把自己关起来,主要的问题就是要想清楚,为什么他的部队竟然敢于这样公开地叛变他,这件事弄不明白,他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假的。那么是因为他的军队本身就不行?不,柴荣随即就否认了这点。还是这些军队,在父亲郭威还有前辈王峻的手里,就指哪儿打哪儿,绝无折扣,能把刘崇打得透不过气来。那么为什么换了他就这么费劲呢?

原因就只剩下一点了,就是他自己不能服众。

意识到这一点,柴荣非常痛苦。他知道自己先天不足,首先没有战功;二来当王储的时间太短,满打满算不过半年;而最重要的,还是他姓柴而不姓郭(这一点真是无可奈何,虽然历史上也有称他为郭荣的,但是在人们的心中,他始终不像刘承佑接刘知远的班那样理直气壮)。可这能怪他吗?他出生在邢州龙冈,本是个庄园主的儿子,只因为他姑姑嫁给了郭威,而且长年没有生育,才把他过继了过去。那时候郭威正处在人生谷底,别说荣华富贵,就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而年纪幼小的柴荣就见识非凡,他虽在穷困中,但并没有嫌弃郭家,相反他动用一切脑筋想办法,居然让郭家能收支平衡,不那么拮据了。当然这中间免不了柴荣日夜­操­劳,甚至孤身外出和一些商人搭伙,在乱世飘摇中做些小本生意。就这样,柴荣既从小就识得了人间疾苦,又在最平凡的生活中和郭威结成了真正­性­质的父子之盟。这种本真的至亲至爱让郭威和柴荣在这一生一世里都没有过互相猜疑,所以郭威才会在临终前越过了血亲李重进,把皇位传给了他。

但是这些能说给什么人听呢?就算说出去又有什么用呢?只会适得其反,人们会更加认为他懦弱,他矫情,他无可救药。

所以出身啊,是多么的重要……永远都别说什么英雄不问出身低,除非你已经成为了英雄!

当柴荣把自己关起来,不断沉思冥想的时候,有人报告了一个让他怎么也意想不到的消息。这消息之古怪,让柴荣着实地眨了一会儿眼睛。

报告说樊爱能和何徽回来了。

是真的吗?这两个人居然回来了?柴荣真是纳了闷了,他不明白,这两位高官到底还是不是地球人?做出了阵前叛变,带兵私逃,杀了皇帝的信使,还阻碍了救皇帝的后援部队的事儿之后居然还敢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边的张永德给了他答案——其实很简单,兵家自古多胜负,打输打赢有什么大不了?谁没有追过敌人,谁没逃过跑?而且以后的仗还多着呢,不还得用他们这些人吗?所以樊爱能和何徽才敢于回来。

最后张永德面无表情地强调说,这样的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常有,几十年来一直就是这样的。

但是柴荣受不了,他想,人就怕转念一想。柴荣在转念之后突然间勃然大怒——与其说之前樊爱能和何徽敢于叛变他,是对他的不忠和蔑视的话,那么这时候还敢再回来,就是对他加倍的侮辱!难道说他柴荣怯懦得连人都不敢杀了吗?他真的还得依赖这样的混账东西,忍受着虚假的忠诚之后对他冷嘲热讽的嘴脸吗?!

但是激动之后,他终究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无论如何张永德刚才说的都对,他还是得要打仗的,杀人容易,可是杀完之后呢?这样的事是不是真的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这时候有必要说一下张永德了,这个人不久之后就是后周军队中军衔第一的人,为禁军殿前都点检(就是赵匡胤后来的官),他是郭威的女婿,是柴荣的表姐夫,是后周国里真正的皇亲国戚,所以他对后周的兴衰有着直接的利益关系,所以他对柴荣是敢于也勇于说话的。而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张永德宽厚有量、识人重人,是个难得的好下属更是个难得的好上司。

敢说话的张永德在柴荣犹豫的时候说了下面这一段话,这段话当时就极为重要,直接改变了后周军队的素质。但是无论是他还是柴荣,都绝不会想到,这段话居然成了历史转变的一个根本­性­的契机,给中原汉人的复兴和后周的亡国都同时埋下了伏笔。

他说——陛下,如果你只想维持现状,那么一切很容易。可是如果你想削平四海,抚有华夏,那么军法不立,纵然有百万勇猛之士,又怎么能为陛下所用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柴荣马上知道了应该怎么办。樊爱能、何徽以及他们部下军使以上七十余人,全部就地斩首,虽然以往有功,但是概不赦免。而且就此通告全军,这就是临阵脱逃,不尊皇命的下场,再有所犯,一律处置。

从此之后,后周的军纪开始真正的严明了,柴荣用自己的战功和铁腕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必须百分之百地服从他。但是他还是有所担忧,那就是吐故之后如何纳新。你杀了那些没用的,可是有用的在哪儿?

别忙,张永德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清楚明白地把一个人的名字告诉了柴荣,说就是这个人在柴荣亲自冲锋之后,挽回了后周当时的战局。

他说——陛下,你应该重赏而且提拔他。他的名字叫赵匡胤。

宋史称,高平之战,乃太祖皇帝肇基之始。从此之后,赵匡胤成为了后周世宗皇帝柴荣的心腹爱将,在不久之后的后周反攻太原之战中,赵匡胤突然拔升,成为了后周军中一颗迅速升起的新星。

柴荣在公元954年五月三日来到了北汉都城太原城下,而在此之前,四月中旬,后周的前锋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已经率军先期到达,把太原城围得水泄不通。也就是说,在三月刚刚结束的高平之战后,柴荣根本就没给刘崇丝毫的喘息之机,立即就着手了反攻倒算。

可怜的刘崇,他刚刚给“自在将军”建好了新家,自己的家就面临了被抄的危险。于是他选择了一个非常积极的应对办法,这办法之好,让赵匡胤的子孙们在一百多年以后也同样地效仿。那就是他把皇位马上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刘承钧,所有的国防任务一样不留,全都交了出去,然后彻底休息。

真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他以为这样柴荣就不会恨他了吧?然后就此退兵?当然,为了活命,他也没有忘记最最关键的那一线生机。他给他的叔叔,当时的辽国国王耶律述律写了信,信里不管怎样追忆以前的美好亲情,和以后他会怎样的加倍孝敬,其主要的内容只有四个字,那就是,快来救我——!

耶律述律真的派兵了,他当然不想让汉人统一做大。可他没有想到,柴荣不是其他的什么人,你可以让柴荣后退当然也杀了他,但是前提必须是你已经击败了他!柴荣立即分兵,命大将史彦超阻击契丹。他本人命令抓紧时间立即攻城,他的计划很明确,只要能迅速攻破太原,契丹自然绝望退去,而且北汉的其他州镇也会不战而降。

但是攻破太原,真是谈何容易。历史证明,不仅柴荣,就连后来的赵匡胤都没有在有生之年亲身搞定。当然原因多多,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太原城墙又高又厚,本来就是历朝历代为了国防才修的边境堡垒,哪那么容易说破就破?

而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柴荣刚强峻急的­性­格让这次战役无法全胜——他太急了,虽然携高平之胜,他衔尾急追,没给刘崇喘息之机,但也同时没给他自己准备的机会。以国伐国,怎能如此轻易?

于是战斗只进行了近一个月,后周的士兵们就战力衰竭了。更要命的是,由于苍促出征,围城不下,粮草已经供应不足。柴荣严禁士兵抢劫,可是五代十一国里的大兵们一但饿了,就是皇帝的饭碗他们都敢端,何况是北汉境内的老百姓?于是群众基础一落千丈,他们不仅得对付北汉的正规军,还得应付更加玩命的北汉民间游击队。

形式就此直转急下,这时雪上加霜,一个决定­性­的噩耗传来,后周大将史彦超在忻口抵挡契丹时不敌阵亡。契丹军团已经突破了防御,正在步步逼近。

于是不管柴荣再怎样心比天高,他所能做的都剩下一个了,那就是立即退兵。柴荣退了,虽然没能就此攻破太原,把北汉灭掉,但已经让北汉心惊胆战,从此再也不敢也没能力主动进攻后周。

这样根本­性­的转变,就发生在柴荣即位不到半年的时间之内。在回兵的路上,他还不知道只要再过上一段时间,到这一年的十一月,他此战的另一个战果就将显露。刘崇死了,连惊带吓,又气又恨,再加上年纪太大(60岁了,想想吧,郭威51岁死的,而最伟大的天可汗李世民,也只活了区区50年而已),让他再也无法支撑。

想趁着人家死了家长去偷袭,却不料转过身来自己就是一样的报应。

柴荣回到了后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开了所有的常务,再次陷入了沉思。这次的思考议题是——为什么没能一举拿下北汉?

原因多多,有准备不足,也有讨厌的契丹,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军队不行。战斗力太差了,如果真的足够强的话,就不会有史彦超拼命堵截契丹,直至战死的事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坚信,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拿下太原城了!于是在沮丧追悔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柴荣的脑海里形成,他要重新招聘装建一支部队,它必须是全新的,绝对服从的,战斗力超强的。

为此,他下了一条命令。令全国各地驻军,把最骁勇的士兵选送进京,同时向天下诏募勇士,只要你能打,哪怕你是逃犯或者强盗都无所谓。而这项任务,就交给了刚刚因功受封为后周禁军殿前都虞侯、领严州刺史的赵匡胤。

赵匡胤在这次围攻太原的战斗中再次成为了亮点。当时后周军队轮番向太原城冲击,可都没什么效果,赵匡胤却带人直接冲到了城门下。史书记载,这次冲击中的赵匡胤早有预谋,他没像其他人那样继续爬梯子搭人墙往城墙上爬,他直接打起了城门的主意。而且要命的是他根本就没打算用常规的大木头或者大石头去撞,他直接放了一把大火,把太原的城门给点着了。

那时候再好的城门也是用木头做的,不管里边人怎么骂,赵匡胤纵火成功,他带人就冲了进去。可结果他往回冲的速度比冲进去时还快,太原城里的弓箭太可怕了,透过还没有完全烧毁的城门,像一大群苍蝇一样劈头盖脸地就­射­了出来,赵匡胤没法不往回跑,而且左臂上还是中了一箭。

中箭之后的赵匡胤反而­精­神大振,无论如何他都破掉了太原的城门,而且城门后面有什么他也领教了。没什么可怕的!赵匡胤回到阵地简单地包扎一下伤口就要再往上冲。这时柴荣亲自拉住了他,禁止他再次冒险。

在柴荣的心中,赵匡胤已经是他急需组建的新朝臣班底里的重要一员。而且这次招聘选拔出来的新士兵,就要优先安Сhā进赵匡胤所在的殿前司诸班。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叫“殿前”。这是个简称,指的是当时最高的统兵机构殿前都指挥使司,一般简称叫殿前司或者殿司。它的领导人依次往下排是殿前都点检、殿前都指挥史(简称殿帅)还有就是殿前都虞侯(也就是赵匡胤现在的职务。怎么样,虞侯这个官名或许大家读《水浒传》时有个错觉,以为是各个衙门里帮闲生事的亲随小混混,其实光明正大得很,是相当大的高官)。

但是殿前司还只是禁军职权的一半,另一半是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司,那边另有系统,单独向皇帝负责。

就这样,赵匡胤生平第一次单独主持了一次国家政务。只此一次,就让他一飞冲天,再也无法遏制。因为他在迎合了柴荣组建自己朝政班底的同时,出人意料地也拥有了自己的私人小集团。

下面有一份名单请大家注意,他们是罗彦环、郭延斌、田重进、潘美、米信、张琼、王彦升。这些人的名字是不是很眼熟?只要翻开宋史,在最初的几篇里这些人就历历在目,个个名重一时。他们就是在这次的全国海选中被赵匡胤选中,并且立即安Сhā在自己手下做官的。

而赵匡胤也因为有了禁军殿前都虞侯这个职务之后,正式地进入了后周的高级官场之中。他开始了自己的正常人阶交往。请再看这样一份名单,他们是石守信、王审琦、韩重斌、李继勋、刘庆义、刘忠、刘廷让、王政忠、杨光义。这九个当时己经身有官职,各居要津的人,不仅走到了赵匡胤的身边,还与他结成了生死兄弟。宋史并不讳言,连同赵匡胤在内,他们是义社十兄弟。

赵匡胤迅速冒升,成为了继柴荣之后,在与北汉的这次战争之中最为得利的人。历史稍微给了他一线阳光,他立即展翅高飞,就此开始了他波澜壮阔,叱咤风云的一生。

这一年,赵匡胤刚满28岁。

第七章冯道之殇

冯道之殇(1)

在公元954年的这一年里,28岁的赵匡胤在33岁的柴荣的领导下,像一架永动机那样一刻都不停顿地忙碌着,他们四处出击,开疆拓土,后周人焕发出了五代十一国时期从所未见的创业热情,积极、开明、强盛,这些久违了光明一面的东西再次回到了人世间。

但是就在这样一片大好的社会形式下,珍惜每一寸光­阴­的柴荣突然宣布辍朝三日,全国哀悼,因为深仁厚德、久孚众望、四海宾服、人类偶像的长乐老人冯道先生终于与世长辞,驾鹤西归了。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上一次刘崇来犯,柴荣准备亲自迎敌时,冯道当众给了柴荣难堪后,冯道的好日子就结束了。不仅仅是因为柴荣大胜,让他的判断错误,从而丢了面子,更重要的是人们开始不认识他了。这还是冯道吗?他历仕五朝(后唐、后晋、契丹、后汉、后周),侍候了十位皇帝(后唐庄宗、明宗、闵帝、末帝、后晋高祖、出帝、辽太宗耶律德光、后汉高祖、隐帝、后周太祖、世宗),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把新任的皇帝顶得当众下不来台,他可真是临老大出息了。

可是柴荣却没把他怎么样,而且依照古例,给了他只有宰相才有的特殊权力——派他去给郭威修坟。这也是在变相地告诉他也告诉全天下臣民,柴荣并没有因此而计较他,想把他怎么样。但是临老出了昏招的冯道怎么想怎么难受,终于决定绝不原谅自己。就这样,他的生命终结在了这一年,非常遗憾,他只活到了七十三岁。

冯道死了,但是他的­精­神却万古长青,甚至其政治立场和政治手段也一样的流毒至今,啊……不对,写错字了,是流芳至今啊,请大家和冯道都原谅一下。

所以,我们很有必要来回顾他行云流水,潇洒自如,左右逢源,悠游享受的一生。我相信,从他的身上,我们能看到太多的正在我们身边活着的人的影子。

首先我们要承认,冯道是个积极进取,不断完善的人。他在青少年阶段可不是后来这个样子的。那时他有才,而且非常的愤青。

话说,冯道字可道,自号“长乐老”,瀛州人。他生在唐朝末年,超有学问,于是学而优则仕,他不例外地选择了读书人的不二职业——当官。

最初他选择了割据幽州、自封燕帝的刘守光(记得小文前面提过,北方有桀燕帝国,西边有岐王国,都已经被后唐李存勗先期做掉。如果去掉它们,加上北汉,那么就是“五代十国”。如果保留它们,就是十一国。刘守光就是桀燕了,可惜历史多不承认,不然冯道的主人就不止十个了)。这时候冯道一腔热血,满脑子壮志,估计他很是佩服天可汗李世民的,所以也就非常想自己也当当魏征,于是他就时不时地给刘守光提各种意见。但没有想到刘守光可一点都不体谅他的一片苦心,被他不断地招惹之下,终于确定冯道是发烧了,把脑子都给烧锈斗了。于是就决定给他败败火,非常­干­脆直接地把他扔进了班房。并且告诉所有人,几天之后就送冯道上路,到­阴­间地府去体验生活,顺便满足他的志向,去侍候伟大的已经死了的天可汗。

蹲了大牢的冯道沉默了,他想不通,他有错吗?难道向领导人提意见,随时随地的发现领导的错误并积极地帮着领导改正错误不正是儒家提倡的最高指示­精­神和任务吗?孔子、孟子,还有很多的子,不都是强调一定要这么做的吗?

我做错了什么吗?!

冯道之殇(2)

话说冯道在他非常年青的时候,在死牢这个最适合反思人生的地方,进行了深刻的灵魂反思和改造。在他的朋友把他设法救出来后,他就变了,从此,他成了以后世所周知的那个长乐老。

但是请注意,变的只是一部分,他是开始随波逐流,绝不贸然出头了。可是大家要想清楚,一个真的毫无主见,只知道对上级唯唯诺诺,对同级亲切随和,对下级和蔼可亲的人,怎么会迅速地出人头地,极快地在乱世中当上宰相,而且就此屹立不倒,几十年如一日的呢?

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

首先,不管真的假的,是否出于天­性­,冯道在个人修养和行为上,都百分百地做到了一个君子。请看,史称冯道能“为人自刻苦为俭约”,他跟着后唐庄宗李存勗出征攻打后梁时,住在茅草房里,身为大臣连床和卧具都不用,就睡在稻草上。自己的俸禄可以和随从、仆人一起花,每天吃喝在一起,使用共同的餐具。将士们抢来了美女,照例先送给大臣们一些,冯道坚决不要,要是实在推辞不了,他就另找房子养起来,再为她们寻找家人,个个尽心。当他为父亲守孝回家时,农田大饥荒,颗粒无收,冯道倾其家财赈济乡民,并且亲自躬耕田野,当有人生病没办法种地时,他会在半夜里悄悄地替人种好。而田主人登门致谢,他却认为不值一提。地方官因此给他送来“斗粟匹帛”,他也一概不收。

这或许也有博取声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是请大家注意,什么叫君子呢?真有天生就是君子,天生就是小人的事吗?也就是说不管那位天生的君子做出了什么,他就是君子,而天生的小人无论怎样清廉自守也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伪君子?

不,绝不是!我们要承认,不管你的天­性­是什么人,你做出了君子的事,你就是君子。哪怕只在你做君子事的那一瞬间。这样才公平。

所以,不管冯道的真假,冯道曾经君子过,且长时间地君子过。

然后再看一下他在政治上的具体贡献,而这就要重提一下后晋石敬瑭以及耶律德光(当然,冯道首任宰相是在后唐做的,但是虽有作为,却没有后晋时期的他那么举足轻重和争议无穷)。

石敬瑭为了篡夺后唐江山,认了比自己小十年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为父,但是无论怎样,他都需要一个人去出使契丹,表达诚意。石敬瑭遍视群臣,发现这个任务非冯道莫属,但是这终究是替国王认­干­爹去,稍有羞耻脸面之心的人谁愿意?但是冯道答应得非常痛快,他毫不犹豫地说:“陛下受北朝恩,臣受陛下恩,有何不可?”

这一句话,就让冯道留下了千载的骂名。后世的学者范文澜对其大为不齿,忍不住口吐莲花:“好个奴才的奴才!”

这还不算,当耶律德光占领开封的时候,时任外官的冯道主动进京来朝见。这时耶律德光小觑中原所有人物,再不对他客气。直接问:“你为什么来见我?”(当初耶律德光想把冯道留在契丹,可是冯道以退为进,非常巧妙地耍了契丹皇帝一道,估计这时耶律德光回过味来,要出一口气)

而冯道面无难­色­:“无兵无城,怎敢不来?”

耶律德光占了上风更加嚣张,简直就在直接骂人:“你是何等老子(老家伙)?”

冯道却只一笑:“无才无德,痴顽老子。”

就此耶律德光大笑,放过了冯道。而这更成了后世的儒家君子们对冯道口诛笔伐的资本,简直就是胹颜事敌,毫无廉耻!

但他们就一点都不再看下文了。耶律德光出过一口恶气之后,终于平下心气,来问冯道一些正事。他问:“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请注意,相信大家都会清楚,耶律德光问的根本就不是怎么救百姓,而是要如何治理这些百姓。

而冯道的回答极其巧妙:“此时佛出亦救不得,只有皇帝救得!”

一语道破真谛,想当皇帝,就得留下这些百姓,而只有这样,百姓才会要你这个皇帝!

不管后来像欧阳修、司马光这样的史学巨匠怎样攻击冯道,在他们编的《新五代史》里怎样的贬低冯道,在当时,公道自在人心,由冯道此时一言得活的中原百姓数不胜数。所以当冯道死后出殡时,民众自发组织列队道旁,纸钱飞舞满天,路旁的树叶都变成了灰­色­。

但这丝毫不能感动欧阳修、司马光这样的圣人门徒,在他们的著作中,冯道是——“无廉耻立人之大节”,是“国家危亡致乱之祸根”,是“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大节如此,虽有小善(上帝,你也知道冯道亦有小善),何足称乎!”的无耻之徒,­奸­臣之尤。

而到了元代,有位学者胡三省则对冯道更加的意愤填膺,他说冯道“位极人臣,国亡不能死,视其君如路人,何足重哉!”

不过真是奇怪了,汉人在元代,已经是亡国之人了,为什么还活着?廉耻何在?只因为他不是宰相这样的人臣之极,就可以例外的活着?

到了清朝,就更不得了了。著名的思想家王夫之把冯道的罪行提高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冯道之恶浮于商纣王,其祸烈于盗跖矣!

真不知道冯道是怎样伤害了他,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去这样评价冯道。

回到宋朝,伟大的文学家欧阳修、伟大的史学家司马光,他们一边在大骂冯道无华夷之防,无人臣之节的时候,一方面又把沙佗人建立的“后唐”、“后晋”、“后汉”立为正朔朝代。也就是说,一边骂冯道不该给夷人打工,一边又承认夷人创立的江山朝代是合法的,真是不知道他们运用了什么样的标准,站在了什么样的立场。

想一想吧,在宋朝对文臣优越无比的官场氛围里——记住,仅仅是对文臣而已。欧阳修、司马光等人衣食无缺,安危无忧,他们怎能知道冯道之流立身处世时的艰难凶险?他们曾经面临如狼似虎,杀人不眨眼,已经君临中原的外族酋长吗?他们面临过三五年就要改朝换代,且每一次都鲜血横流的场面吗?!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甚至是揣着明白说糊涂!

按照他们的理论,冯道早就该死了,他应该至少死十一次,每一次皇帝的更换,他都应该殉葬一次,尤其是面对耶律德光的时候,他应该横眉戟指,大骂不绝,然后引颈向刀,为民族留一千古佳话,给他们的忠臣孝子的排列加上一个号码。

至于当时中原的百姓们嘛,自然也要像冯道学习了,都给皇帝殉葬,那是个至高无尚的光荣!

当然不管怎样,冯道还是死了。但是从另一角度来说,他还一直都活着。历史证明,我们国人是非常善于去其­精­华,存其糟粕的。冯道高贵的个人品质我们都没有学会,甚至完全忽略,而他的圆滑世故,不闻不问的不倒翁­精­神,倒是被我们千百年不断地继承且发扬光大了。

不作为,闹嘻哈,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些我们不常见吗?

唉,历久弥新的冯道先生,你真的没有离去,一直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我们会长久地怀念你。

三天之后,因为冯道的死而产生的悲伤难过,终于在后周的国内成为了往事。柴荣再次上朝开工,从这一天起,后周周边其它所有国家的噩梦就此开始了。

第八章第一战将赵匡胤

前面说过,后周这个地方,是个四面用兵之地,换句话说,也就是哪边都有敌人。如果有一副当时的地图,我们会看到往上,即北边,是北汉和契丹;向下偏左,即西南地区,是后蜀;向右下方看,后周真正的敌人就出现了,那是南唐,汉人地区除了后周之外,就是南唐最为强盛发达了。至于右面,后周倒是可以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什么敌人突然冒出来,因为那边是大海,这时无论是高丽人或者仍然属名为倭且沾沾自喜的日本人都还不成气候,中国无论再怎么乱,也没他们Сhā足的份儿。

那么面临这么多的肥­肉­柴荣要怎么下嘴呢?思来想去,柴荣决定给大臣们出两道作业题,并限期完成。作业题的名字叫《为君难为臣不易论》以及《平边策》。从这两个题目就可以明确地看出,柴荣一是要大家讲一讲内部如何安定,即大家都要明白皇帝要怎样做,臣子们又要怎样做。第二,就是明目张胆,毫不讳言地诏告天下,所有人的安逸日子都结束了,无论是我的臣民们还是敌人们,你们都要清醒过来,我这就要扫平割据,统一天下!

这两篇文章最后确定了柴荣的战略总方向,即先南后北。而且他就此发现了一个极其有用的人才,他叫王朴,时任刑部比部郎中,是一个掌管朝廷百司出纳费用的大会计。就是这样一个人,成为了柴荣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不仅在柴荣例次出征时都留守京都,镇慑后方,而且文武百官无不对其敬服,不敢稍加违逆,包括后来的宋太祖赵匡胤。

史有记载,当赵匡胤代周称帝之后,有一天路过供奉后周大臣的功臣阁,突然一阵风吹来,阁门大开,赵匡胤向里一看,突然整衣束冠,向阁内恭肃行礼。只见门里面王朴的画像正冷冷地面对着赵家第一任皇帝,宛如生前。

王朴在《平边策》里说,面对四邻强敌,先从弱小着手,一边歼敌一边强己。首先要对付的是南唐,南唐与后周接壤且可以攻扰的地方有近两千里之长,先从其薄弱处下手,左右攻扰不定,对方往来应付时就会露出真正虚弱的地方,而到那时,我们就更不能用强兵去硬攻。

应该只用少量的兵力去­骚­扰。

南唐人素来怯懦,知道有后周这样的强敌犯境,立即就会全民动员,重兵防守。如此一来,只要经过几次试探,就会把他们的国力耗竭,进尔斗志削弱。然后我们就可以真正的发重兵毕其功于一役,就此得到南唐在江北的地区。得到江北,我们的国力就会极大提升,而后江南就指日可待。平定了南唐,其它的吴蜀之地就会望风而降,之后,才可以去图谋北汉与契丹。因为这两个敌人都是死敌,绝对没有和平招降的余地。

柴荣发现他真正找到了他想要的人,王朴不仅有能力帮助他实现鸿图大业,而且两人的­性­格都极其相似。他们都积极进取,刚强峻急,都像一团烈火一样剧烈燃烧,从不给别人更不给自己留余地。而且历史证明,王朴最后的命运都和柴荣一样,炫烂强盛的生命就像彩虹或者流星那样划过了历史的天空,一时之间所有的星宿,哪怕是巨大的恒星都为之失­色­,但是转瞬即逝,突然间就抿灭消散了,留下的只有叹息和追忆。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柴荣和王朴开始通力合作,把战争的机器隆隆起动。历史证明,最为人类所诟病的战争不仅是无法避免的,同时也极为必须的,没有任何长久的和平是来自气氛友好的谈判桌上的,想要和平,想要统一吗?那么你必须先选择战争!

公元955年4月,战争开始。但是最初的方向稍微地偏离了一些,不是南唐,而是后蜀。理由很简单,因为早些年后蜀趁着中原大乱,在后晋时期把中原的秦(今甘肃秦安)、凤(今陕西凤县)、成(今甘肃成县)、阶(今甘肃武都)四州给占领了。

这四州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无论是想出川还是想进川,这里都是必经之所。如果我们熟读三国的话,就会发现当年诸葛亮每次伐魏,都会先出兵夺取这片土地。而这时,它们就像是四把匕首一样,一直顶在柴荣的软肋上,不拔下它们,柴荣就休想发力。

于是柴荣派重兵出征,一定要拿下它们。但是天不随人愿,后周的人马虽然最初取得了一些胜利,但是后蜀马上就派来了援军,而且他们在这四州已经盘据了多年,战事开始相持不下。

战争打成了温吞水,后周的一些高官大佬们开始说话了。反对柴荣政策的人一直都有,一个冯道倒下了,可是千百个冯道还会再站起来。柴荣有些为难了,他虽然是皇帝,可也不能真的做一个孤家寡人,怎么办?最后他决定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前线替他视察,看看这个仗还能不能再打下去。

可是派谁呢?柴荣想来想去,觉得派一个真正懂行的,还不如派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因为他需要只是一个能回来对他说实话的人。他的目光扫来扫去,最后停在了年青的,刚刚受他提拔的人身上。

就是他了,赵匡胤。

赵匡胤年青,能快去快回。而且赵匡胤一定会对他说实话,一来刚刚受过提拔,二来此事关系重大,如果回来说谎坏了大事,这个没资历没根底的小子就会瞬间完蛋,就算出于恐惧他都会尽心竭力。

但唯一的问题是,赵匡胤肯答应吗?这是个非常标准的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只要稍有头脑,立即就会请病假事假探亲假,就算当场答应了,都能在出殿之后回家的路上当众从马上摔下来,然后说陛下我非常的抱歉,我一定去,只是请您等我几天……好吗?

见鬼的是战局只争朝夕,就算是柴荣本人摔断了腿,前方都不会暂停的。

但是出人意料,赵匡胤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他即日出发,绝不耽搁,回来之后不仅带回了实际情况,而且还附带了自己的看法和保证——陛下,我保证,这四州一定可以拿下。而且依我之见,我们先主攻凤州,这是四州的咽喉,攻破凤州,秦州就此孤立,而再攻破秦州,另外两州就会自动归降……

赵匡胤侃侃而言,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柴荣在内都暗暗摇头,看来这又是一个急于升官,不顾后果的蠢才。一个如此年青,从没有独当一面,仅仅是以一时的战场表现升了官的毛头小子,怎么敢对这么重要的战局下此断言?你的信心从何而来?你的把握有几成胜算?而且最重要的,你想过皇帝和大臣们凭什么要相信你吗?

而且就算你说得都对,你表现得都非常的愚蠢。因为从交易成本和最后的收获来看,这都是个极不明智的投资。

你说对了有奖,可奖不过是升官发财;可是说错了就要罚,此事重大到关乎战事成败、国家气运,罚就是要抄家掉脑袋!

赵匡胤,你是鬼迷心窍了吗?

但是历史从这一天起,就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谜一样的赵匡胤。我试图把他看清楚,试着去全方位多角度地揣摩解读他,但是我非常吃力,因为我真的是看不到他的特点,以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像这个时候的后周君臣们,他们就搞不清楚,赵匡胤从何而来这样的战略­性­眼光以及敢下必胜断语的胆量。

这可不同于凭着年青的热血胆魄在战阵之上斩将夺旗,这需要超高的智慧和惊人的胆识才能做到,而且还必须建立在同时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才可以。而这些,只有区区28岁,初上战场的赵匡胤都没法使人信服。

那么赵匡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一切呢?

还是像谜一样,勉强地解析的话,我只能稍做比喻。赵匡胤的为人介乎于郭威和柴荣之间。而他的能力从何而来,我更加不可以没有根据地归纳总结,像长期存在的词典解释一样地说,他出身军人世家,然后就断言他自幼苦练武艺且熟读兵书——那有用吗?自古以来,出身兵家熟读兵书最有名的人也姓赵,赵括,相信无论如何赵匡胤要和赵括比一下口才的话肯定会输吧,但是实际运用起来呢?

所以我也不能简单地说,赵匡胤是走上社会之后自学成才,在郭威等名师的手下实地学习,就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因为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复制别人的成功例子。

那么我就只能勉强地用一句古话来粗略地概括了——世有大年,不在多服补药;天生名将,不必多读兵书。

想想后来的岳飞,以及人类有史以来最强的军事家孛尔只斤·铁木真,一个是农民一个是不识字的夷人,谁教会的他们打仗?

至于赵匡胤的为人,也只能先做一个比喻——如果说郭威就像是一眼深不见底,微波不起的古井,不可测度,包蕴万千的话,那么柴荣就是冲天而起,人间罕见的龙卷风,他把一切都毫不留情绝无顾忌地卷起扬弃。可是赵匡胤却与他们两个都不同,但又介乎他俩之间。

赵匡胤有容人之量,像郭威,其宽宏大度自古少见,而且几乎后无来者。可是他又有迫人之威,继柴荣之后,他疾风扫落叶一样把东南中国一扫而空,混一天下。但是他又不杀那些亡国之君,就像那是他珍爱的收藏品军功章一样地养着,于是所有人都在称誉他的宽仁厚德,古今仅见。可是想过那些亡国之君的感受吗?

你认为他们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会选做柴荣的俘虏还是做赵匡胤的阶下之囚?

做柴荣的敌人,是生是死,­干­脆痛快,可是做赵匡胤的俘虏,你不生不死,生不如死,在苟且余生的那些年里,你会扭曲变形,变成了人人都不认识的行尸走­肉­。并且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就像后蜀的降君孟昶,到开封不过七天就死了,就算是柴荣的子孙又怎样?

被赶下皇位的小皇帝柴宗训未到弱冠之年就死了,历史说是非常遗憾,他有父亲柴荣的早死情结。那么他的弟弟柴熙谨呢?活得还没有柴宗训长,更小的柴熙让、柴熙诲也都早死,让后来宋朝修史的人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这可真是家传的早衰早死症候群了,谁让柴荣就没开个好头呢?

由此,我要提前说几句了,后来赵匡胤最被人称道的“杯酒释兵权”——多么的仁德啊,罕见的不杀功臣!但是请注意,第一,那些酒桌上的幸运儿,并不是宋朝的开国功臣,他们只是立国功臣,后面的阵仗他们几乎没有参加。第二,想想这些激昂半生的人从此就要以庄田美女终老一生了……我不再多说,只是如此的“享受”是凡夫所向往的,这些人中之杰的人会喜欢吗?

他们哪一个人不是以刀剑自娱,以纵马为欢的人?!

这就是古今罕见,人类共赏的仁德,想一想,从古到今都是什么人在歌颂这一点?是那些以庄田美女悠游享乐为人生最大追求的文人们!

而我们看历史,却要用上我们自己的眼睛,因为我们不端赵匡胤的饭碗,没有必要像司马光、苏轼那样去为他歌功颂德。在公正地解读他的一生的同时,也要看清楚赵匡胤身心极深处,那一团让人无法揣摩的超复杂的结合体,那里才是赵宋立国­精­神的根本所在,才是从赵宋开始,我们民族就不断沉沦,不断挣扎,直到今天还在追求伟大复兴的根源。

钱,要命的钱

但不管怎样,历史证明,28岁的赵匡胤慧眼独具,他真的一眼就看穿了后周后蜀之间,四州之战的命脉所在,后面的战局发展完全复制了他最初的推断。从此,赵匡胤的身价再上高峰,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不再仅仅是一员满身血腥的沙场战将了,而是腹有机谋,堪当大任,能独当一面的帅才。

在当年的十一月,四州之战终于结束了,几乎就在同时,还是在十一月,柴荣就发动了对南唐的攻击,目标直指江北的淮河一带。

江淮,打开中国的地图,这是一片从古至今都繁华富庶的土地,这里再加上长江以南浙江以北,就是南唐。南唐与后周相比,它的国力特点可以归结为两个字,即有钱。而兵力配备上,它的特点让后周人吃尽了苦头,甚至让后来的北宋都一时间无可奈何,那就是水军。北人乘马,南人­操­舟,真的是自古皆然。

而柴荣的后周呢?很遗憾,在五代十一国这段差不多53年的时间里,后周这片土地上就从来都没消停过,你死我活无法无天,一直闹到了现在,所以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没钱。

可没有钱你就没有一切,柴荣要扫平天下,第一步就是要找到人,找到钱,而王朴在《平边策》上已经说得非常的明白了,南唐有两千多里的国境线在等待着他们。对于南唐来说,他们就像是骑着马举着刀,蛮不讲理的契丹人,又穷又凶又不讲理,一心一意地盯着人家的好东西,总是惦记着一件事——抢!

但是抢别人之前,先得给自己备好口食,柴荣得先备好军饷、备好刀枪,还得给军人们准备好长年累月,源源不断的军粮……等等等等,可是后周真的是没人更没钱了,怎么办?柴荣彻底拉下了脸,露出了他最最强横狰狞的一面,转向了天下为数众多,而且最闲散,而且非常有钱的一群人——和尚,当然,还有他们的师弟们——尼姑。

说来让人难以至信,五代十一国乱到了这步田地,可是佛教事业却比以往更加昌盛,到底什么原因,我来不及调查,不好乱说,只是据史书记载,当时仅在后周国内,就寺院林立,僧尼达到了百万之众!!

这都是些什么人呢?难道都是在乱世之中看破了红尘,个个都有出尘渡人之心了不成?唉,罪过罪过,怎么好拿出家人开玩笑呢?他们也是迫不得己啊。请看,这些僧尼们的成分如下:

逃避国家赋役,实在没办法的;军队里的逃兵;无业游民;逃亡奴婢;还有罪犯。这些人进入空门,四大皆空,从此吃斋念佛,清静度日……啊,不对,真的是小看了人啊。要知道,人家出家人什么时候都是大大大大大款。

佛家从来都不拒绝任何发财的机会,我可以郑重发誓绝对没有胡说八道,这都有据可查。就拿当铺来说吧,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清楚,这种抽筋剥皮乘人之危的好生意,就是和尚们首创的。还有,只要是庙产,那么就合法了,你可以不上任何税,于是柴荣就惨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本应到手的赋税被和尚们逍遥自在地拿走,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更可恨的是,居然有一些混账刁民,看到有利可图,居然把自己的庄田也投到和尚们的名下,和出家人伙同一气来敲诈国家。

忍无可忍,但也肆无忌惮的柴荣终于下令毁佛。他命令凡在后周国境内的佛教寺庙,除有皇帝敕额之外的一律拆毁,每县只许留一座,而且以后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贵族大臣,任何人不得奏请建造寺院和剃度僧尼。如果谁实在是向往和尚的生活,也不是不行,但要经过官府同意,还要得到家长同意,男的必须满15岁,女的至少要13岁,而且要能当众背诵佛经70纸到100纸才可以……且慢,先别高兴,是可以……申请。

就这样,柴荣在短短二三个月的时间里,毁了佛寺30336座,还俗僧尼近百万人。这些人都回到了土地上,大家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你们可以劳动,可以结婚,鼓励你们生孩子,当然,如果你们觉得当兵或者当官很好,柴荣也非常地赞赏,他会给你们每个人公平的机会。

好了,大家全体解散,去庆祝新生吧……对了,等等,还有一件小事你们得做完。哪,你们都看到那些佛像了吗?那可是上好的铜啊,国家正缺这东西,连铜钱都造不出来了居然还铸出了这么多这么大的佛像!

把它们都给我毁掉,熔了重新铸成铜钱!

就这样,柴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做好了攻击南唐的充足的准备。南唐、李璟,你们做好准备了吗?你们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人了吗?只知道风花雪月,顾影自怜的人哪,还有错把自大妄想当做豪情壮志的人哪,你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显德二年,即公元955年十一月,柴荣任命身兼中书门下平章事,有宰相头衔的大将李谷为淮南道行军都部署,王彦超(还记得他吧?赵匡胤的老熟人)为副部署,统率后周名将韩令坤等十二将进攻南唐。

战事进展顺利,先锋都将白延遇连破来远(今安徽寿县西南)、山口镇(今安徽寿县东),击溃南唐淮河守军数千人,继尔攻占上窑(今安徽怀远之南)。就这样,扫平了淮河以北的南唐守军,然后在深冬时节,在正阳段淮河上架起了一座浮桥,渡过淮河,抵达寿州城下。

寿州城,即今天的寿县。它面对淮河,往西是上游的阜阳,往东是下游的蚌埠,它的后面就是战略重镇合肥,再往后就是南唐赖以生存的长江。所以它才是南唐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防线,也是绝不可被攻破的第一道生命线。但是对柴荣来说,它却是一定要攻破的第一座堡垒。拿不下它,就什么都不用再提。前面的所有胜利,也都没有意义。

但是南唐守御寿州的是大将刘仁赡,请记住这个名字。历史证明,这个名字足足让柴荣头痛了两年。而且除了刘仁赡之外,南唐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派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率兵两万火速增援,并命令同中书平章事皇甫晖、常州团练使姚凤率兵三万进屯定远(今安徽定远东南),以为策应。

救兵如救火,这时寿州已经被后周强攻了近一个月,战况紧急,时间要求刘彦贞进兵必须迅速,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此人接到命令后根本就没有骑上马昼夜兼程去赶路,而是先奔向了河边。事后证明这一招极为­精­明狠辣,他要利用南唐军队的第一王牌——水军,去从根本上一举击垮后周军队,让他们有来无回,彻底死在淮河的南岸!

刘彦真乘数百艘巨舰从水路直扑正阳,那里有后周军队赖以生存的浮桥。只要先把浮桥毁掉,就能把全是骑兵步兵等陆地军种的后周军队全都截留下来,那时关门打狗,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李谷慌了,他没有想到才进攻了一个月,后路就要被抄断。他的反应是马上回兵,以保住浮桥这条生命线。而且必须要快,要用步兵的两条脚或者骑兵的四条腿,去和南唐在水里顺风扯起的长帆比速度,那么除了生活必须品之外,就什么都不能带了。

李谷命令把随军带来,准备长久之计的粮军辎重全都就此焚烧,绝不留给南唐。然后马上后撤,再不耽搁。但是他没有想到,烧毁粮草时的火光让寿州城头的刘仁赡看得清清楚楚。被围攻了一个月的刘仁瞻根本就没有被吓破胆,在李谷退兵的时候,他突然冲出城来热烈地欢送了李谷一下,给李谷的队伍再次减了些员,轻了些装,好让后周军队跑得更快些。

就这样,开战仅仅一个月,敌我双方的进攻防守态势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胜负的天平完全被倾斜颠覆了。

接到这样的战报,柴荣二话没说,决定再次御驾亲征。其实他早就想亲自出马了,但是有更重要的事一直扯住了他的后腿,让他没法从开始就亲临前线。那还是新收复的秦、凤、成、阶四州,那里要重新加派驻兵,选派官吏,而且还要借此机会把西部的吐谷浑、党项等外族力量慑服,让他们不敢在后周背后作怪。然后才能以倾国之兵去和南唐较量。

转过年来,在公元956年的正月6日,柴荣宣布亲征南唐。由于兵情紧急,他先派出了一员大将赶赴正阳,一定要抢在南唐刘彦贞前面保住浮桥,这是后周军队承前启后的生命之桥,绝不容有丝毫之失。由此,真正的较量开始了。而最先响彻战场的名字就是这位为皇帝开路,挽救战局的大将。

他叫李重进。

是的,就是郭威的亲外甥,战功卓著,骄傲强横,不甘人下的李重进。李重进星夜兼程,挥军疾进,速度之快竟然抢在了在水路扬帆前进的刘彦贞之前。当李谷苍惶撤退,不知安危的时候,当刘彦贞踌躇满志,一心立功的时候,李重进已经在正阳段淮河浮桥边上磨刀霍霍,严阵以待了。

刘彦贞刚一下船,李重进立即发起了猛功。只此一役,彻底击溃南唐援军,阵斩南唐主将刘彦贞,及其麾下万余人,自战场向南近三十里,尽是南唐人的尸体。这一战,从根本上打击了南唐人的士气,其后果是惊人的,谁也没有料到,李重进的战斗力如此可怕,与之前的李谷等人截然不同。南唐另一路援军皇甫晖和姚凤立即闻风撤退,退守天险清流关。而滁州刺史王绍颜则更彻底,他扔下城池就跑了,再也不想和恶魔一样的后周人见哪怕一面。

等到柴荣在当月二十二日亲临战区时,形式已经再度180度大逆转,他可以畅通无阻,直抵寿州城下了。

寿州城,刘仁赡,柴荣站在城下默默地观看。他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下达的命令把所有人震惊,后周的将士们没有料到他们的皇帝陛下的决心竟然如此之大。柴荣命令,用最快的速度征发宋州、毫州、陈州、徐州、宿州、许州、蔡州等地壮丁数十万人,从即日起昼夜不停强攻寿州,城不破攻不停!

南唐、李璟……我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拔掉寿州这颗钉子,然后我就可以隔着长江和你见上一面!

但是更加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以后周百战之余的­精­兵,再加上数十万征调来的壮丁,如此不分昼夜强攻了一个多月,寿州城竟然巍然不动!

刘仁赡,这个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声名的人,以一城之力,竟然坚强地抵住了后周的倾国攻势。这极大地鼓舞了南唐本已经变得绝望的士气。刘彦贞被一举击溃带来的惊慌消失了,南唐继续增派援军,而且军舰就停在淮河边上,从远处远远地威慑着后周的军营,退守清流关的皇甫晖、姚凤也重新出动,从北面和西面形成了对后周的反包围圈。

一时之间,战局变得让人看不清楚了。但是遇强愈强的柴荣却在这个时候更强烈地暴发了,他绝不容忍任何敌人的任何方式的挑衅,哪怕这种挑衅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威胁!

在公元956年的二月初,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命令攻势暂停,他要换一个方式。他命令以方舟竹筏载炮,从淝水(今安徽寿县北肥河)上向城里发­射­石弹。为了激励士气,柴荣亲自搬运一块大石到前线(想象一下吧,古代的抛石器能有多远的­射­程,这时的柴荣离寿州城已经有多远),他身边的所有随从官员也都完全出动,参加运送石料。一时之间,我们可以想象,寿州城里变成了什么模样。

后周正规军队加上数十万民夫壮丁,就算每人每天只发­射­十块石头,那就是近数百万颗的流星雨,然后再乘以攻击的总天数,我想寿州城里的人民肯定都是没处下脚而且满头大包了吧。

但就是这样,天杀的刘仁赡和见了鬼的寿州城仍然还是攻不下来!

这时候,后周军里有些军人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他们不再相信各种专业的攻城用具以及什么围城打援了,什么久困无粮,不攻自破了之类的烦人术语,他们恶­性­勃发不可遏制,抓过几条小船,举起刀剑就杀进了护城河,向这座该死的寿州城发起了冲锋。

这里面就有年青气盛,敢对着死神龀牙的赵匡胤。

历史记载,那天赵匡胤他们刚刚跳下护城河,就遇到了生死大险。寿州城上估计早有了防备,突然之间­射­下来无数支利箭,不仅密集如雨,而且所发­射­的箭支都是特殊制造,专门为赵匡胤这些猛人量身度制的——“矢粗如椽”!

赵匡胤等人当时坐在一条条小皮筏子上,一时血气之勇,什么盾牌了,什么护身重甲了统统地没带(想想穿那种东西也就别想去爬城墙了),面对这样的“箭”雨,简直都可以立即自杀了。

但是这时,赵匡胤平时为人处世的高明之处就显露出来了,他能躲过此必死之劫完全不是出于侥幸,而是突然间有一个人主动伏在他身上,为他挡箭。这个人叫张琼,当时大腿上就中了一箭,只是腿上中了一箭,就立即昏了过去。

每当翻阅史书看到这里,我都不禁不寒而栗,我完全不能想象,一个只有28周岁的年青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把另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给收伏感化到甘愿以生替死,且毫不犹豫。

回到岸上,大难不死的赵匡胤恶狠狠地瞪向了寿州城,他完全没有被险死还生的经历所吓倒,反而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柴荣给他的一个新命令。

根据战场形式,围攻寿州已经快一百多天了,寿州攻不下来,可外围的敌人却渐渐地逼迫了。为了自身的安全,也为了彻底打消城里城外的南唐人的幻想,柴荣决定,一边继续攻城,一边四处出击,把寿州周边的坛坛罐罐都砸个稀巴烂。

“赵匡胤,”柴荣叫过了未来的宋太祖,“我给你五千人马,你去把寿州城北面,涂山附近,所有的南唐军队都击溃。能行吗?”

只见赵匡胤表情平静,似乎还笑了一笑,然后他非常感激地回答:“感谢陛下对我的信任,这是我的荣幸。”然后他就去召点人马,领取军械,立即出发了。

但是留在当地,听到了他们君臣对话的其他人,一下子都变成了泥塑木偶,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真的听清楚了吗?给赵匡胤五千人马,去肃清寿州以北所有的南唐军队,这是可能的吗?

要知道寿州以北,驻扎着南唐的重兵两万,而且水陆军种齐全,不仅岸上有寨,水中还有随时可攻可守也可退的战舰,这样的兵力配备,而且是据寨而守,赵匡胤凭什么去主动攻击,并且要一举击溃?!

就凭着区区五千人马?!

但不管怎样,赵匡胤真就带着这区区的五千人马出发了,他真的要去主动攻击南唐守军了。在这里,我们就很有必要先澄清一个事实,即南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他们的君主是什么样的人?国力和军队到底怎样?如果他们真的是我们印象中文弱单薄的李后主那样的军队,那么别说赵匡胤带着五千个人,就算是五十个人都敢举着刀砍过去了。

但问题是,南唐真的那么好欺负吗?

不,绝对的不。南唐不仅仅地大、钱多、人多,而且历史证明,这些年来,南唐的皇帝李璟称得上心高志大,他在后周忙着内乱、篡位、分裂,不停地在自己的窝里杀来杀去的时候,一直做着开疆拓土,壮大国家的正事。已经在南唐原有的28州之外,又攻灭了闽、楚两国,增加了建、汀、漳、泉、剑等7州,总共达到了35州的地域。这些地方加在一起,面积已经不下于后周,而国力更加强过后周不止一筹。

所以现在好有一比,柴荣就像是一个刚刚学会举起刀,准备到外面抢劫的小兄弟,而李璟和南唐早就是个纵横黑道,杀人如麻的大阿哥了。

就在这样的情形对比之下,赵匡胤带着不足对方四分之一的兵力,主动过去砍人了。于是,我们就能非常充分地理解到,当南唐在涂山地段淮河附近的守军看到赵匡胤等人来袭时的心态了。

这些不知死活,不懂天高地厚的北方佬,就这么点人居然还敢过来主动进攻?!真是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弟兄们,还等什么?我们冲出去,一口气­干­掉他们这百十来号人……对不起,这里是我没说明白,赵匡胤真的是没把南唐人当人看,不仅带来的人少,发起进攻的人更少。

一共才100多个骑兵,就冲向了两万多人的营寨!

于是在这场战争开打以来,一直被追杀,被围攻、被迫防守的南唐人再也忍不住了,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趁这时候出口恶气,还要再等到什么时候?结果南唐的营寨突然间大开寨门,一大群一大群的将军和士兵们蜂拥而出,其中竟然包括了南唐当地最高长官兵马都监何锡,他们争先恐后地举刀砍向了敌人——就100多个,先到先得,领完即止!

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不管赵匡胤带来的兵都是些什么样的狂人,想要再活下去,就只有一条道可以走了——那就是马上就逃。

说来北方人骑马真的是好,这100多个骑兵转身就逃,慌不择路一直跑向了西边。南唐人一看就乐了,看来这群北方佬明显地被吓傻了,南边的寿州城方向才是他们的大本营,怎么往西边逃跑?啥也别说了,追!一定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100多个骑兵带出了一万多人,一路向西,一直跑到了涡口(今安徽怀远境内涡河入淮河处),然后这100多个后周骑兵再也不跑了,终点站到了。

就在涡口,赵匡胤所部伏兵四起,只有五千人,但彻底击溃追击中的南唐大军,阵斩南唐兵马都监何锡,而且立即乘势反攻,再由原路杀回涂山,捣毁南唐淮河岸边的陆寨,而且以步兵夺得南唐五十余艘战舰。

这就是赵匡胤平生第一次单独领军出征的经过,他一点折扣不打地执行了柴荣交给他的任务,五千破两万,一举解除了来自寿州北面南唐军队的威胁,撕开了南唐军对后周军队的反包围圈。

赵匡胤圆满完成了任务,回到了寿州城下。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见过打胜仗的,可没见过这样打胜仗的,就像是带队出去溜了一圈马,然后就把事给办成了。

看来此人深不可测啊,一句话,还可以给他更重更艰巨的任务。

这也完全就是柴荣的想法。他当众夸奖了一番赵匡胤,然后问他,“北面的威胁已经解除了,但是东边的威胁才最大。滁州,你能拿下滁州吗?”

此言一出,四周立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向了赵匡胤,心理都习惯­性­地想到了一句合情合理的话——陛下,我刚刚因公外出回来,很累,能不能放两天假再办公先?

但是赵匡胤的表情却像上次一样平静,他点了点头。“好的,陛下,我这就去拿下滁州。”

“要多少人?”

“上次那些就够了。”

柴荣很是认真地看了赵匡胤一会儿,然后就点头让他走了。就这样,赵匡胤带着五千人马,再次杀向了滁州。其实在他走出后周君臣的视线时,他真的应该回头再看一眼他的同僚们的表情。那真的是难得一见,­精­彩绝伦。

滁州,在寿州之东,扼守南唐人的都城金陵的西北门户,是江北的重镇,仅此于寿州。而且滁州之险,比寿州险过万倍。这一点都没有夸张,滁州的门户就是两座山,滁山与石驼山,山势极为险峻,以两山之险,其夹口处另设一关,叫做清流关。在清流关之后,才是滁州城。

也就是说,想拿下滁州城,你得先把这两山夹一关的天险搞定。

但这都不算什么,都有人能在那儿修出来关口了,还怕爬不上去吗?但要命的是,得看一下守关的都是些什么人,而且人数一共有多少。

守关的将领就是皇甫晖和姚凤。姚凤也就算了,皇甫晖可非同小可,他本是后晋时期驻守燕云十六州里瓦桥关的北方悍将,专门和契丹人玩命的正牌将军,当初是看不惯石敬瑭这样认贼作父的杂种,才投奔南唐的。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和见了小便宜就占的何延锡来比较。

而且最致命的是,皇甫晖和姚凤驻守天险还不算,他们的兵力足足超过十万!而赵匡胤才带了多少人?五千!

也就是说,已经是20比1的比例了。这个记录不能算是绝后(因为此后金伐辽、蒙古伐金、蒙古伐南宋时,兵力比例的纪录会更加惊人)也绝对是空前的了。翻阅史书,之前两军决战,兵力对比最悬殊的,是距此时500多年前的东晋谢玄以八万兵力隔长江对峙前秦苻坚的九十万大军,而那也不过是近12比1而已!

何况当时谢玄有长江天险,以逸待劳。而赵匡胤却是要主动进攻,强攻天险。

当他那天离开寿州时,所有目送他远去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地向他告别——多看一眼是一眼了,可惜没法合影留念。他们确信,一定是赵匡胤在哪里做错了,而且错得不可原谅,无法弥补,所以柴荣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派给了他这些根本没法搞定的工作。

唉,所有的后周的员工们不禁都同声哀叹,给别人打工,在什么年月都不容易啊。遇到个了解你,信任你,敢于重托于你,而且还比较人道的老板,咋就那么地难呢?

赵匡胤重新带着五千人马上路了,一路之上整个队伍都在沉默中,每个大兵都有所预感,这次估计是没法在沉默中暴发了,就等着大家伙儿一起在沉默中死亡吧。

唯独赵匡胤,他不仅愉快地接受了任务,而且在路上他的心情特别地好,他居然不知在哪里弄到了一套一套又一套花里胡哨的行头,一会儿穿上这件,问大家这套怎么样?我穿着帅吗?一会儿又换上了另一套,再向全军展示——这一套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这套好……

全军心情沉重,没一个搭理他的。

可赵匡胤不仅不理会,反而变本加厉了。他居然又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套套更加花里胡哨的行头来装饰他的战马!只见崭新的带着花边的马鞍子,­精­制的绝对高档的璎珞挂件,还有闪闪发光的马登子……应有尽有。而且他本人更加光彩照人,铠甲兵刃擦得锃明瓦亮,就见走在五千人的大队伍中,他闪闪发光,就像是另一个会发光的太阳,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这时候终于有下属看不下去了,他们比较好心地警告了赵匡胤一下。说将军,你太招眼了,小心被南唐人认出来,给你一箭或者都奔着你来,那可就麻烦了。

赵匡胤一概不屑一顾,他扔下了一句极端有型有款的话——我正是要给南唐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从此知道我是谁!

吁——!全军郁闷地长出口气,什么都不用说了,跟着这样的长官,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很快清流关就到了,还是面对据险坚守的敌人,这次赵匡胤却没像上次那样派出少股人马去诱敌出关。他一反常态,把所有人马都排列在清流关前,自己盔甲鲜明,人马招摇,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向南唐人讨敌要阵。

我就是赵匡胤,有种的下来决一死战!

没一个有种的。所有的南唐人都站在清流关的城楼上往下看,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后周人马一共有多少,也看见了领军而来的将军长得什么样。

事后证明,当时有人想下去和赵匡胤较量一番的,可是都被皇甫晖给拦住了。沙场老将皇甫晖的经验太丰富,他已经知道了涡口之战的全部经过,赵匡胤的名字已经深深地印进了他的脑海。他绝对不相信,刚刚原诱敌深入,以少胜多的赵匡胤,居然转过身来就会这么的简单粗暴,以这么点人就来“决一死战”?

你骗谁呢?你刚用100多人来当诱饵,后面就埋伏了5000人。那你现在用5000人当诱饵,甚至你自己都在里边,那么后面又埋伏了多少?是不是连后周皇帝柴荣都来了想打埋伏?!

他命令全军不可妄动,兵法云,以已之不败,待敌之可乘。我们现在据险而守,而且兵多将广,怕他们什么?只要我们自己稳住,就绝对不会出事。

于是这一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刚刚威名传扬战场的赵匡胤,居然像个不入流的时装模特似的,在两军阵前白白地表演了一整天,连个给他鼓掌喝彩的都没混到。

天­色­很快就黑了,夜晚的群山里山风呼啸。想想吧,清流关就是个大山凹,三四月份的大山里边是什么天气?皇甫晖站在城头上,看着城下的后周军营,觉得非常满意。就这样吧,让这些火力特旺的后周大兵们先喝几天山风败败火,然后我们再出城打牙祭。

还有什么策略比这更好呢?坐拥坚城,听敌自败,真是再好不过的买卖。

但是却不能有丝毫的麻癖大意。在回去睡觉之前,他又一次郑重地警告了守城的士兵们,一定要百倍警惕关前的敌人,想想涡口吧,我们再不能上他们的当!

没有谁想死,皇甫晖的士兵们都保证会打点起120%的­精­神头,彻夜不休全天候地监视后周军营,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很好,挑剔的皇甫晖终于满意了,他放心回去睡觉了。在这天夜里,他的睡眠非常的深沉。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战场上的睡眠,多么的奇妙,皇甫晖在这一晚的睡眠中,会不会有一种非常奇妙的错觉。就像一只非常幼小的小动物,身处在漆黑凶险的大森林里,它躲在深深的洞|­茓­里,听着外面世界里你死我活、拼命撕咬的声音,是一种什么感受?

应该是带着一丝微微幸福的极私密的舒适——我还活着,不管别人怎样,我还活着,我仍然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能活着……多好。

可也真的是仅仅就此一晚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真正的大亮,清流关里突然间杀声四起,后周的军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杀向了毫无准备,甚至还在睡梦中的南唐人。懵了,彻底地懵了,熬了整夜都没敢合眼的哨兵们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而那些还没起床的就更加只能任人宰割。历史记载,在这一天的清晨,发生的根本不能算是战斗,因为几乎没有哪个南唐人来得及反抗,他们中间反应最敏捷,行动最快速的,也只是做到了马上撤退,逃出了清流关,奔向他们的大本营——滁州。

这中间就有沙场老将皇甫晖,他急怒交加,又悔又恨。但也死都不明白,赵匡胤和那些后周大兵们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他们是怎么突破的清流关天险,一下子就把战斗变成了没有准备的城内巷战的?!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就在他酣然大睡,享受战场上难得的片刻安逸的时候,赵匡胤已经脱下了白天做秀时所穿的眩目的时装,换上了短衣襟小打扮,命令全军都和他一样,把所有的马匹帐篷都扔在清流关前,和他一起乘夜进山,来一次彻底刺激地徒手攀岩。这一夜,赵匡胤不仅翻过了数不清的高山怪石,而且据史书记载,他还在初春的深山里,涉水泅过了一道涨水了的西涧(又名上马河,今安徽滁州城西北),就这样千辛万苦地抢在了天亮之前绕过了清流关正面,从背后向南唐军发起了出其不意地猛攻。

置之死地而后生,皇甫晖败得一点脾气都不应该有,因为赵匡胤付出的代价比他更大。只要赵匡胤不能在天亮前抵达攻击点,那么南唐人就会在关前看出他军营里的虚实,从而有所防备,只要清流关里有了准备,赵匡胤就会陷在大山里进退两难。而且就算他如愿地发起了进攻,跋涉了一夜的士兵们还有多少战斗力?只要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南唐人能在最初的慌乱中稳定住阵脚,那么失败的就一定还是他赵匡胤!

但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无论怎样赵匡胤都把一个个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对于南唐人和皇甫晖来说,只有赶紧逃跑吧,赵匡胤就在他们后面不远处紧紧地追着,一整夜的深山跋涉,再紧接着一场以少胜多,必须速胜的战斗之后,他的体力和战斗欲望变得更加的旺盛,前面就是滁州城了,天险已经拿下,难道还要让敌人再进城喘上一口气吗?

但是没办法,所谓的经验丰富,也包括了逃跑的经验。那天早晨,在后周和南唐军人之间举行的晨练狂奔中,无论赵匡胤和他的部下怎么拼命加快速度,还是让皇甫晖带着大量的南唐败兵逃进了滁州城。

而且经验的确异常丰富的皇甫晖当机立断,使出了一招损人也不利已的办法,妄图把吃了兴奋剂一样的赵匡胤挡在城外——他把滁州城护城河上的桥给毁了,这等于摆明了告诉赵匡胤,小子,你行,现在我是打不过你了,可是你也别得意,我把门彻底关死行不行?我不打算出去了,你也别想着能进来!

但是他的如意算盘再一次打错了,我们可以宽容地原谅他,因为他的脑子一定是急得半中风了,导致神志不清。他怎么不想想,连清流关两边的大山还有冰冷的西涧水都挡不住赵匡胤,你一个人工挖出来的护城河能顶个*¥#%&用?

于是所有惊魂未定的南唐人又看到了让他们心惊­肉­跳的一幕,只见剧烈运动了一夜加一早晨的后周军人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水里,那架式轻松得就像运动后洗了个澡一样,然后就冲上了对岸,直奔城门。

见过生猛的,没见过这么生猛的,这简直是不要命了……一群疯子!

从梦中惊醒一路被追杀到这儿的南唐军人看得都有些傻了,眼看着这道城门也什么都不是了,马上就要被这群疯子冲进来了……怎么办?!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曾经有过辉煌的军事职业生涯纪录的老将皇甫晖愤怒了,他经过稍微的喘息回过些神来后,突然间勃然大怒。赵匡胤小儿,你欺人太甚了!谁没打过仗?谁没有打过胜仗?!哪有像你这样小人得志,不依不饶的?!好吧,我就让你看看,我皇甫晖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突然间伏在城墙上,向城下大喊:“赵匡胤,我们各为其主,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偷偷摸摸地进攻,太不光明磊落!有种的等我打开城门,列好队伍,咱们真刀真枪地见过输赢胜负!怎么样,你敢吗?”

城墙下头正对着城门后悔没带火种来的赵匡胤一听就乐了,所有的后周大兵都乐了,天哪,真是想啥来啥哈,这真是突然间城头上面掉下个林妹妹啊……大家退后,给人家留个地儿,也让南唐人当把爷们!

后周人听话地后退了,愤怒中的皇甫晖开始实现他的诺言,真的大开城门,列队出战了。史书为证,这是他军事生涯所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其实平心而论,他真的是经验丰富,不愧是沙场老将。从最开始到现在为止,他所有的预先决定都是对的。比如说在清流关前不理会赵匡胤的挑战,那时的坚壁清野绝对是最佳应着。但是很可惜,他也是初到滁州,并不是这里的本地人,不知道天险背后还有一条小道,让天险变成了他的噩梦。乃至于逃到了滁州,毁掉护城河桥,决定再次坚守也都是对的。因为赵匡胤奔波了一夜,无论怎样神勇都是强弩之末了,只要战场稍得缓和,南唐人的地利及人数优势就将再次压倒他们。

但是可惜,他又一次没有真正贯彻自己定下的决战方针,他一怒之下,真的带人出城和赵匡胤决斗了。

城门渐渐地打开了,后周人没动;南唐的军队开始从城门后鱼贯而出了,可是还很少,赵匡胤他们还是没动;渐渐地人开始多了,但仍然不成威胁,他们还是没动……是不是赵匡胤这个未来的宋太祖也开始犯病,就像春秋时候另一个宋,啊,对不起,是宋襄公啊,那样开始“仁义”起来了?--“彼渡河未半不可击之”?

可是皇甫晖终于出现了,真男人,纯爷们……你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呀……赵匡胤突然启动,直扑皇甫晖!

那天这一幕的具体情况史书上没有记载,我也不想象欧阳修、司马光那样为他们的老主子歌功颂德、增光添彩,请看这只有一句话的记录——太祖拥马项直入,手刃晖中脑,并姚凤禽之。

不说后来的雄才大略,只说这时的骁勇绝伦,这也是一刀一枪挣来的功名,绝不像后来民国老愤青梁启超所说的——宋艺祖之有天下,实创前史未有之局,以区区一殿前都点检,未尝有赫赫之功,亦未敢久蓄不臣异志。陈桥之变,醉卧未起,黄袍己加,夺国于孤儿寡­妇­手中,日未旰而事己毕……

但是非有赫赫之军功,怎得军人如此之拥戴?随便喝醉就有黄袍加身,你梁启超怎么不醉一个给我瞧瞧?!世人皆曰宋为积弱无勇之国,但至少在开国之祖赵匡胤的身上,绝不缺乏勇气与战斗力!

赵匡胤空前迅猛地占领了滁州,这把整个江北战争的格局全给打乱了,南唐的咽喉重镇寿州已经完全孤立。这时候不管寿州里的刘仁赡还有多少坚守不破的决心,其他人是开始对他绝望了。

想想吧,以后周倾国之兵,加上后周皇帝亲临之威,再加上四境完全扫平的态势,还有什么理由再保持信心呢?

绝望的人中就包括了南唐的皇帝李璟。这时,李璟有些后悔了,真的是有些小看了柴荣啊,如果在战争的初期也御驾亲征呢?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呢……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事后的叹息罢了。历史证明,南唐近些年的开疆拓土,李璟从来没有亲临过前线,与动不动就披坚持锐亲自冲锋的柴荣比起来,他的品味很高,更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的高人,从来都不崇尚一刀一枪的匹夫蛮勇。于是,在这个紧急的关头,他做了一件非常及时,而且绝对理智的事。

其火候拿扭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让人没法不佩服。

李璟决定谈判,现在已经是谈判的最佳时间了。之前不行,因为形势还没有真正的恶劣,如果抢先和谈,马上就会涨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士气,战局很可能会迅速恶化。但现在再等也绝对不行了,趁着寿州还在手里,这就是谈判的筹码,如果寿州一旦丢了,柴荣就算是他的亲弟弟,都不会再搭理他。

李璟派出了南唐翰林学士钟谟、李德明,来到了寿州城下,代表他给柴荣带来了几句话——现在貌似你赢了哈,恭喜。但是战场上的变数实在是大,我建议,基于打仗无非是为了找钱,我直接给你些钱,你拿钱走人,我们就当这些事都没有发生。怎么样?

一般来说,按照五代十一国这些年的惯例来看,柴荣就应该很高兴地答应了。真的,还能怎么样呢?难道你还真的想就此一统天下不成?!小心做得过份,不如现在见好就收。

可惜那个时候通讯设备太差,李璟没办法和北汉取得联系,要是他能问问刘崇,就不会犯这个错误了。因为他不知道柴荣的另一个显著的­性­格特征——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柴荣的答复很让向两位翰林先生费解,他不说同不同意收钱走人,而是询问了一下南唐的国库怎样,坐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的库存?然后他转向了四周的将士们,大声地宣布,拿下金陵,南唐的国库就是你们的奖金!

后周将士在一瞬间热血沸腾,轰然欢呼,这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而是给你打工真的是太痛快了!陛下,万岁!我们必胜!

南唐文人钟谟和李德明面无人­色­,谈判就这样破裂了。不仅如此,柴荣还进一步地辜负了李璟的好意。南唐人前脚刚走,他立即命令另一员大将韩令坤向扬州出发,自古扬州多钱粮,去把扬州给我拿下来,免得李璟这个混帐笑话我们穷,拿些小钱来就想打发我们回家!

韩令坤显然被刺激着了,此人不仅迅速拿下扬州,并且一鼓作气扩大了战果,把附近的泰州也顺势攻破。一时之间,江北重镇有一大半都在后周的手里,看来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回到滁州城里,这时赵匡胤已经成了滁州城里的城管了。没有办法,他不管谁管?军民人等,街市弄堂,乃至于小商小贩或者强盗匪徒,他都要管。这可真是麻烦,好大的滁州城啊,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这让年纪轻轻,习惯快刀斩乱麻的赵匡胤怎一个烦字了得?

还好,柴荣充分体谅了赵匡胤的难处,给他及时派来了一个人,把他从­鸡­毛蒜皮的小事里给解脱出来。这个人姓赵,名普,是个年纪比赵匡胤稍大的书生。就像名字一样,这是一个沉默寡言,脸­色­平静,外表一点都不出奇的普通人。他的履历也很简单,之前只是大将刘词的府中幕僚,所有的工作都在幕后,不为人知。而刘词在高平之战立下大功后,很快就死了,临死之前,郑重上遗表把赵普推荐给皇帝。

而柴荣已经有了太多的人才,他把赵普派给了赵匡胤。

历史记载,当天赵匡胤正心烦,他的手下抓到了100多个趁火打劫,扰乱制安的匪徒,100多个,想想吧,就算他们每人只做案一次,伤害一个人,那就是多大的危害?赵匡胤最恨的就是这种人,对伤害平民百姓的匪徒绝不能手软!为了杀一警百,他的命令像在战场上一样简单有效——拉出去,都给我砍了!

这时有一个声音非常平静地说,“将军,在混乱之中逮捕的强盗,其中一定有很多是冤枉的。请您交给我,让我审理一下。”

是赵普,虽然平静,但是目光直视赵匡胤,绝不闪烁退缩。

赵匡胤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出人意料,文弱的书生绝不退让,就像多年以后那样,直到赵匡胤让步同意了为止。这些烦恼的事以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统统地交给了他。

赵普把这些犯人带走,一一详细询问审理,果不其然,有很多都是后周的士兵误抓误判的。这时候赵匡胤震撼了,100多人命啊,险些被他误杀!在战场上可以杀人不眨眼,但是在平常的生活中他绝不想也做一个满身血腥的人。他永远都记得在最初饥寒交迫时的游历中所看到了大兵一过,遍野饿孚的惨状,更记得在随着郭威冲进开封城时,满城乱兵的情景。这些都是他要极力避免,绝不允许自己也犯同样错误的事!

可是他刚刚就险些误杀了好人……从此之后,赵普在赵匡胤的心里,别有份量,不比寻常。

滁州城,这里有着赵匡胤太多的回忆。多年以后,他的儿孙们在这里给他修建了“端命殿”,以纪念“应天顺人,启运立极”的太祖皇帝在这里“历试于周,功业自此而成,王业自此而始”,同时这里也是他与他的首席大臣,终生互无猜忌,­精­诚合作,兄弟相称的赵普风云际会的地方。但是,赵宋的史官们,都在极力地避开另一件也发生在这时的滁州的事情,那是赵匡胤毕生的大恨,让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伤痛之深,让他在临去世的前一年,还回到了出生之地洛阳,扑倒在自己父亲的坟前,深深地忏悔怀念。

父亲,原谅我……

事情发生在一个深夜里,刚刚剧战易主的滁州城外,突然来了一支军队,向城上的士兵喊话,要赵将军马上开城,他的父亲到了。

赵匡胤惊疑不定,立即登城,他和父亲虽然同在一军,但是所属不同,很少有见面的机会,这时突然间深夜出现,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城下真的是他的父亲赵弘殷。赵弘殷本来跟着韩令坤去攻打扬州,可惜半路上突然发病,只得返回来调养。在路上,他听到了赵匡胤夺得滁州的消息,是特意绕道来看他的。

赵匡胤一阵激动,兵凶战危,生死难料,突然间竟能和父亲在战场上重逢,这是多大的惊喜!但是他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他现在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更是皇帝陛下选派的滁州守将。

他的回答是——父子虽是至亲,但城门关闭乃是王家之事,儿不敢奉命。

就这样,身染重病的赵弘殷被儿子挡在了关外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之后,赵匡胤才亲自把父亲迎进城去。但是赵弘殷的病情更加沉重了,已经不能再如期启程,返回开封静养,只能留在滁州。而就在这个时候,柴荣突然传来了命令,令赵匡胤火速赶往扬州,韩令坤部如有敢从扬州后撤者,不论是谁,立即杀无赦!

战局突然剧变,和谈不成的南唐已经大举增兵,由南唐皇帝李璟的弟弟李景达为帅,统率­精­兵六万,来江北决战。李景达知兵好武,可没有李璟那样的好风度,他才过长江,就派出了南唐右卫将军陆孟俊,第一战一举收复泰州,然后马上进逼扬州,一场血战,韩令坤竟然被迫后退,把扬州给丢了。

这还了得?柴荣没有二话,他给了赵匡胤两千人马,这两千人有权可以斩杀任何后退逃跑的败兵!

赵匡胤进退两难了,君命难违,可是父亲病到了这个样子,他怎么能一走了之?何况父亲之所以病重,他也有脱不掉的­干­系……这时候,赵普站了出来,他还是很平静地说:“将军,请把令尊交给我,你放心地走吧。”

赵匡胤只好如此,他深深地拜谢了赵普,火速启程赶赴扬州。这之后,赵普尽心服侍赵弘殷,“朝夕奉药饵”、“朝夕无倦”,直到战局变幻,后周主动放弃了滁州,赵普又亲自护送赵弘殷回开封。但是一生劳碌征战的赵弘殷还是没能活着回到家乡,他死在了半路上。

就这样,赵匡胤永远地失去了父亲,虽然宋史盛赞他守滁州时“勇于战、谨于守”,把父亲都能拒之门外,但是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因此衰病下去,自己却要弃之不顾而去。要知道,父亲当时是特意来看他的……

赵弘殷死了,从此,赵家待赵普以“宗分”,从不把他当外姓人。

这些都是后话了,当年的赵匡胤离开父亲,抖擞­精­神,再上沙场,他赶到了韩令坤后撤的必经之路六合,然后公然宣称——扬州兵有敢过六合一步者,断其足!

但是决然无情之外,他暗中派出了信使去警告韩令坤,你唯一的出路只有立即反攻,重夺扬州,不然就算我放过了你,皇帝那里你也过不去。至于南唐人,我就在六合,必要时,我可以帮你。

驻兵六合,虎视天下,赵匡胤以为自己会是韩令坤的坚强后盾,但却没有料到,他已经首当其冲,变成了后周军队整个江北战局的一面盾牌,只有区区两千人马,却几乎要承受全部南唐军队的反攻!

李景达,南唐开国皇帝烈祖李昇第三子,先后封宣城王、鄂王、齐王,经常领元帅衔出兵征伐,为南唐王室中第一军事强人。这次他领兵出征,已经是李璟败中求胜的最后一招。

历史证明,李景达不负盛名。他渡过长江以后,一边命令陆孟俊强攻扬州,击败韩令坤,以震动后周;一边却悄悄地脱离了主战场,绕过了后周所有的人马直扑两国交战的焦点所在——寿州。

如果能突然出现在寿州城下,直接打击后周的神经中枢命脉柴荣,那是多么的理想!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像天意一样,他选择了六合这个地点做他的迂回道路,而赵匡胤也偏偏选择了这里来完成柴荣交给他的使命。

就这样,极端幸运的赵匡胤比李景达先期到达了六合,但是他也极其不幸地发现,李景达带来的竟然有两万人!而且都是南唐军中千里挑一的­精­锐。

怎么办?如果要退,相信没有人会就此责怪他,包括柴荣。因为人马对比悬殊,已经是十比一,并且最重要的赵匡胤毫无准备,他只是带人迅速赶来执行战场纪律的,为了速度,也为了根本就没有必要,军需战备刀枪箭簇他都没有带足,这与之前他主动进攻时完全两样。

但是后退的话,李景达这支突然而至的大军就会改变整个江北的战局。要知道,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有李景达这支军队的存在!怎么办……面对生死考验,赵匡胤下达了一连串让人瞠目结舌的命令。

首先结寨,集结所有兵力,不分偏寨,不要呼应,不使敌人知道我们的兵力虚实;然后在营寨前竖立我赵匡胤的认旗,让南唐人知道挡住他们的是谁;而后赵匡胤开始了真正的冒险,他重新亮甲红缨跃马出寨,在南唐军队前耀武扬威,旁若无人。但是老天在上,这一次他没有主动地冲到李景达面前大呼小叫,问一下南唐人到底谁有种没种。他所作的一切,都为了制造烟雾,把李景达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而李景达真的上当了,他此行的目的就在于偷袭,心态首先就没有摆正,而后他突然发现前方居然有后周军队在严阵以待,这就更让他吃惊。之后他就连连吃惊了,赵匡胤­干­的所有的事都让他摸不清虚实,但是赵匡胤是谁,都­干­了些什么,却已经是所有南唐人都知道的了。

于是,他变得小心翼翼。他一直观察着,思考着,派人四面打探小心防备着,就这样,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他的耐心真是无可挑剔,他居然观察了……四天!

四天之后,李景达终于决定不再等了,四天啊,真的没有白废,他想清楚了一个终极问题。那就是他是来打仗的,不管对方是柴荣,还是赵匡胤,都是他的敌人,都在他的打击之列!那么进攻,可是……再等等,我们还是要小心点,先试探着,千万不要太鲁莽冲动了,那样可不好……

于是进攻开始,由南唐元帅亲自率领的千里挑一的­精­兵们向赵匡胤的营寨发起了冲锋。客观地讲,那天他们真的没有犯什么错误,他们列好队伍,举好刀枪,听命令,听指挥,稳扎稳打,一切都进行得非常正规和顺利。只是没有想到,突然间后周人像是集体被马蜂蛰了一样,从营寨里跳了出来,向他们疯狂冲击。

李景达慌了,他没有想到试探的结果是试探出了一群疯子,他搞不懂,怎么会有人从战斗开始就不留遗地,全力冲击,这样会很快就后力不济的,会很容易就全线崩溃的……这是兵家大忌呀!但更让他搞不懂的是,他的了不起的,本来准备去杀后周皇帝柴荣的勇士们,居然被这些犯了大忌,不懂战术的疯子打得落花流水!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赵匡胤倾全力的一击,如果不胜,后果就不堪设想!因为没有援军,没有后备,只有这些人马,必须一鼓而胜,绝没有第二次的机会!在这次的战斗中,赵匡胤用剑劈向了自己的士兵,他没有杀他们,只是把稍有后退的士兵的皮笠劈出剑痕,事后有剑痕的立斩不饶。

战场之上,与战场之下的赵匡胤判若两人。

李景达兵败如山倒,被卷在乱兵中仓皇撤退,好不容易逃到了江边,他的­精­兵们又不争气地开始自相残杀,只为了能抢先登上逃命的渡船。两万­精­兵,有五千人被当场阵斩,而剩下的能逃过长江的,不过三千余众。

事后李景达和赵匡胤隔着长江,几乎都在后怕。

赵匡胤知道自己又赢了,他又赌赢了一场生死之战。他不需要有人说他用兵如神。真的,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怎样,但是我必须要这样做,尽力而为……

战局就这样不停地瞬间变幻,后周与南唐的军队,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广大地域上犬牙交错,往来攻战。虽然总体来说,后周作为攻击一方的优势要大一些,但是以南唐雄厚的国力和多年的经营,后周还是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了。更何况,时间进入了四五月份,天气变暖,春天来到了人间,而后周人的寒冬开始了。

天上开始下雨,淮河与长江的水位骤涨,南唐巨大的战舰开始纵横水面,无论想到哪里,都可以朝发夕至,并且无所阻挡。因为后周连一条船都没有,而且所有的士兵都是旱鸭子,连过淮河这样宽阔的河面,都不敢坐船,得搭出浮桥来才行。而在主战场寿州城下,后周的麻烦就更大了。

史书记载,后周兵营之中积水数尺,攻城军械多遭漂散腐毁,同时道路泥泞,军需粮草都运不上来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柴荣御驾亲征已经快半年了,作为一国之君,他除了战争还有别的事要做。

于是,在当年的五月份,柴荣宣布留下李重进总管江北战区一切事务,他带领大部分军队北归。禁军殿前都虞侯、领严州刺史赵匡胤跟随皇帝一路回国。后周第一次的南唐之征就这样结束了。

柴荣回到了开封,一刻都没有歇息,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他做。首先是必须解决吃饭的问题,前线的军人和国内的人民都在等着他想出办法来,从久己荒废的土地上给他们找出吃的。于是柴荣下令,在郭威当年优化农村生产力的基础上,加大优惠和管理的力度。

当时在战乱中,产生了大量的无主荒地。柴荣规定,无论是谁,都可以在无主的荒地上耕种,田主三年后归来,土地归还一半;五年后回来,归还三分之一;五年以后回来,这片土地就已经更改主人了。可是如果田主是被契丹掳去的,就可以另当别论,五年内归来,归还三分之二;十年内回来归还一半;十五年之后才回来,就非常抱歉,你可以去开垦别的土地了。而且以上农户都可以享有免除一年内所有租税的优惠。

只此一项,即活生民无数,可称功德无量。

而后,柴荣开始了城建工作。现在有一个问题,请问在大家的心目中,开封,即以后的东京汴梁,是个什么形象?凤池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啊,对不起,跑到李煜家去了。可都差不多吧,开封比金陵那是只高不低啊。

可那都是后来,至少要到真宗与仁宗时才能达到那样的高度。在后周时,开封城顶多只能算是一个非常一般的县市级地区,它在唐以前从没有当过任何朝代的首都,而在五代十一国里当选的都不能算数,朱温那样草头天子们胡乱有个窝就不错了,他们只在乎城墙够不够高,护城河够不够宽,其余的他们才不管。

可是柴荣管,他把街道扩宽,而且加筑外城,发动了10万民工前后一共­干­了3年,终于让开封城初具规模,变得宽阔宏伟,给后来的赵匡胤盖好了新家。

此外,柴荣日理万机、戎马倥偬之际,还关心了文化事业。他请王朴主持修订了历法,制成《显德钦天历》,并且立即使用,取代了之前各国混乱不堪的历法;之后命群臣编订《大周刑统》,让人民有法可依,也让混帐的贪官污吏们有点工作原则;并且极为难能可贵的是,柴荣还修编补齐了五代十一国期间散乱无章的历史,除了他的父亲郭威之外,他还把后梁末帝朱友贞、后唐闵帝李从厚、末帝李从珂这样的边缘人物都修编了实录,基本做到了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还有,他下招搜求散落在民间的各种珍贵典籍,建立了国家史馆,并组织当时的文士校勘唐朝陆德明所著的《经典释文》30卷……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柴荣,就像是知道自己短暂的生命不容许他虚掷时光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做事。史有记载,黄河在他短短几年的执政期也照样泛滥了,柴荣除了派人去抢修之外,还自己亲自去实地勘查,一连数日生活在洪水边缘。还有一次,关于河道的清淤输通,他亲到实地都不算,回来后竟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把水位及淤泥的数量都一一举出。

而且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以上所述都算是柴荣的副业,在这期间,他还着重做了一件对他和南唐来说,都具有决定意义的事,这件事之重要,彻底改变了后周与南唐之间军事对比的平衡。

停不下来的柴荣事事亲力亲为,他的确是­精­明强­干­了,可也就此埋下了他英年早逝的­阴­影。

还是在这一年,7月26日,回到了开封的赵匡胤终于得到了他父亲的消息,他的父亲死了,再也没能活着回到自己的家里。而世事就是这样的变幻无常,才过了两个月,赵匡胤还没能从悲痛中复苏,就被柴荣因功提升为匡国军节度使(治所在同州,今陕西大荔),拜殿前都指挥史。

赵家世代为官,终于有人节镇一方,开府建牙了。可是这竟然在赵匡胤身受丧父之痛时来临,让他悲喜交集,难言苦乐。这似乎也成了他一生命运中难以抹去的复杂­色­彩,即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彻底地得到些什么,上天似乎有意地对他折磨,让他永远都没法真正地开怀大笑。

第九章陨落的太阳

时间很快就到了下一年,公元957年,这时柴荣和后周都面临了一个决择——还想再拿下江北吗?进攻或者撤退已经迫在眉睫,因为前线的局势糟得一塌糊涂,李重进已经把事儿给弄坏了。

无情的现实,证明了当年郭威的高明。他准确地判断出李重进不是帝国合适的接班人,而把位置传给了本是外姓的柴荣。因为李重进的个­性­太鲜明了,他在战场上勇不可当,但是战场之外,他就太低能了。柴荣带走了大部分的军队,他为了收缩战线,把韩令坤已经夺回的扬州、泰州还有滁州都主动地放弃,把几乎全部主力都集结在寿州城下。这都没错,而且这一招极其狠辣。

把主力顶在南唐人的咽喉上,有种的就冲出来拼命,不然就大举派来援军到城下来决一胜负,除此之外别无它途。也就是说,这相当于逼迫南唐人来一次大兵团决战,可是谁敢?于是局面就变成了南唐人貌似收回了不少的城镇,可是战争的主动权仍然牢牢地把握在后周人的手里。

可是李重进只知兵不惜民的劣根也就此完全暴露了,他从来就没把淮河以南长江以北这片“战区”当作自己的国土,他纵兵抢粮,随意杀人,保持了五代十一国时军队的优良传统风格,于是老百姓们也就不跟他客气了,遍地峰火,后周军弄得处处挨打。

而且李景达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五万人,听说比以前的还要­精­锐。并且他吸取教训,不再搞什么试探,目标直指后周人的要害——浮桥。他派出了大将林仁肇(记住这个名字,这人让赵匡胤都深深忌讳),乘战舰去下蔡(今安徽凤台)烧毁后周人的浮桥,他看得很准,只要把这条通道切断,李重进就会被截断在江北,那时就不信以南唐倾国之兵还对付不了他!

何况他还事先打听到,守下蔡浮桥的是后周出了名的老实人张永德。据可靠情报,此人既不凶狠也不狡诈,平时品种优良得连军队纪律都没违反过。这样的敌人你还要到哪里去找?林仁肇,你要抓住这个机会!

可是估计他们事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在张永德的面前才死得最难看。

林仁肇乘战舰顺流而下,直奔浮桥的河心一段,战舰未到,先放出了百十来条小船。至于小船里装着的是什么,那就是孔明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了。只见大火熊熊,100来只大火球分散开向浮桥的各个位置连续不停地冲了过来,张永德和所有的后周大兵站在桥上手足无措,不管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船撞了过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诺大的后周军队,连一条小船都没有……

但是不要怕,一个人能身居高位,总是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的。张永德虽然没有李重进或者赵匡胤那么能打,可是他一生足够幸运(这一点不服不行,他的下场比李重进好上一万倍)。就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间风向变了,而且是180度的急速大转弯,火船直接调头,哪儿的哪儿去,向林仁肇的江南水师烧了过去!

这场战斗的经过和结果就是张永德一直站在浮桥上,连根手指头都没动,眼睁睁地看着南唐人在自己忙活。看着他们放火,再看着火球掉头,然后林仁肇玩了命地开船往回跑,可是还是没能快过机动灵活的小船,烧着了,这下可真的烧着了……后周大兵们一致摇头,说这事儿给闹的,都不好意思了,怎么南唐人的命都这么的苦呢……

可是李重进就没有张永德那么好命了,他顶在了南唐人最要命的要害部位寿州,让南唐人如梗在喉,的确是非常英明神武,可惜,这也相当于把他自己扔在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口上,无论南唐什么时候进攻,他都首当其冲。

李景达就奔着他来了。五万大军坐镇濠州,与寿州遥相呼应,然后再召集朱元等大将向寿州靠拢。朱元,这是南唐真正的猛将,在柴荣回国,李重进收缩战线的情况下,一鼓作气夺回了舒州(今安徽潜山)、和州(今安徽和县)、薪州(今湖北薪春),一连串的胜利之后,他来到了寿州外围,准备合围李重进,彻底搞定后周人。

这时李重进的态势就相当地不妙了,与其说他在率兵围困寿州城,倒不如说寿州在他怀里随时都会反攻爆炸,而他的外围又被更多的南唐人所包围,这样里应外合,稍有不测他就会被彻底吃掉。

但越是这样,就越是显露了李重进的强人本­色­。他把刘仁赡继续死死地摁在寿州城里,别说是人,连只耗子都别想透过他的军营;至于外围,不管来的是谁,带来多少兵将,都别想越雷池一步。历史证明,当年寿州城外紫金山(今安徽寿县东北,淮河南岸)上南唐人扎下了18座连环营寨,重重叠叠,互为倚角,在山上用峰火和寿州城里朝夕相应,可就是咫尺天涯,说什么都没法再近一步。

到最后,寿州城里都快饿得人吃人了,南唐的援军无奈之下,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们想到了长城——我们从紫金山开始,修一条长城到寿州城下总行吧。利用长城攻守兼备的功能,边修边打,相信总可以应付一下李重进,把粮送进城里了吧!

于是南唐人开始日以继夜地赶工修长城。为了城里的弟兄,为了南唐的胜利,弟兄们,加油­干­吧!而李重进也像是发了善心一样,一概不闻不问,直到长城好不容易修完了十多里,眼看着快到寿州城下,就要大功告成了,天杀的李重进才突然变脸,一阵猛攻,不仅把长城给破坏了,还杀了南唐五千多人……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要再折磨一下南唐人似的,又一个让他们伤心的消息传来了。那个传说中品质非常优良,从不骗人的张永德也变坏了。他经历了上次浮桥之战的侥天之幸后,深感日子再不能这样过了。痛定思痛,他首先做了件本份点的事,他用千余尺长的铁链来封锁浮桥上下游几十米之内的水面,然后为了保险,再在铁链上系上巨大的木头来增加浮力,使铁链绝不下沉,以彻底拦截南唐的战舰。这之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悄悄地派人溜进了夜­色­中的淮河里。

后周还是有几个会游泳的,大家乘着夜­色­,慢慢地游到了停泊在下蔡附近的淮河里的南唐战舰底下,这时候用来封锁淮河水道的铁链还剩下了一些,张永德很慷慨,把它们都送给了南唐人……第二天天还没亮,张永德突然发起了攻击,这时候南唐人才发现自己的战舰都开不动了,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用铁链牢牢地栓在了一起……

江南名将林仁肇死都不相信,自己赖以成名的水军,居然会这么窝囊全军覆没。还好,他本人又一次逃脱,活了下去,直到五六年之后,才由赵匡胤给他编织了最后的命运。

但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都不足以动摇南唐人在江北巨大的优势,无论是李重进还是张永德,都仅仅是保持着不败而己,尤其是屹立在他们面前的寿州城,不管怎样攻击、围困,就是无法拿下。而且在公元957年正月间,还从城里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刘仁赡把自己的儿子杀了。因为他的儿子想从饥饿的寿州城里逃跑。不管谁来劝阻,就连李璟派来做监军的周挺构亲自说情都没能保住这个孩子的­性­命。

刘仁赡把自己的儿子处以腰斩极刑。此后寿州城里哭声一片,军民同心,再也不提逃命投降的话。

城外的李重进绝望了,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寿州城,百思不得其解。他真的想面对面对地问问刘仁赡,南唐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竟然这样的忠于职守,冥顽不灵!

愤怨之余,久历沙场的李重进知道,以他个人之力,看来是真的拿不下寿州城了。

公元957年2月17日,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出汴京城,第二次亲征南唐江北之地。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虽然在为父服丧时期,但战事紧急,被柴荣夺情起复,一起出征。这一次,柴荣选择的突破口是张永德刚刚拿下的下蔡渡口,一切顺利,他在3月初渡过淮河,重新抵达寿州城下。

这时,战火刚刚再次燃起,还没有真正的刀兵相见。可无论是后周,还是南唐,敌我双方都已经一致确认,胜利已经被柴荣牢牢地抓在了手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摇。

因为在柴荣出发之前,先锋大将右饶卫将军王环已经让南唐军队彻底胆寒。他们魂飞魄散地发现,后周人这次居然不是骑着马来的,而是乘着巨大的战舰,从颖水一路扬帆破浪,冲破他们的各个水寨,进入了淮河,他们的水上优势已经一去不复返,后周仅仅在大半年的时间之后,就拥了强大的水军!

这就是柴荣在上次回国后真正致力的正事,历史证明了,他之所以主动离开战场,并不是因为他厌倦了,或者他胆怯劳累了,而是他要迅速弥补自身的缺陷,等他再一次出现,他就会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当年3月3日清晨,柴荣亲自披坚持锐出现在了战场上,紫金山,这是第一个攻击目标,要把寿州重新完全孤立。赵匡胤作为全军攻击的箭头,率先登山强攻。这时候皇帝亲临,全军注目,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赵匡胤到底有怎样的战斗力。

历史记载,仅仅一个上午,赵匡胤就将南唐的前锋寨和山北营寨全部击破,斩敌三千,把紫金山通向寿州城的“长城”彻底毁坏。这一战的后果是惊人的,当天晚上,南唐军营里就发生了哗变,朱元,这位南唐方面首屈一指的猛将不战而降,带着自己的部下一万多人投降了后周。

至此这一战再也没有了悬念,第二天柴荣就发动总攻。南唐军彻底崩溃了,他们习惯­性­地从山上往河边跑,坐上了船才觉得心安,可是这正中了柴荣下怀。

我们也有船!后周新建成的水军扬帆就追,而柴荣本人亲自策马疾驰,史书记载,“帝自率亲骑沿淮北岸追贼。及晡,驰二百余里。”晡,申时也,下午3-5点,也就是说,柴荣亲自乘马追敌,奔驰了一整天,追击了100公里!

皇帝当先,人人奋勇,只此一天,在淮河南北两岸及水路上,南唐军战死、淹死和投降的将近……四万!

只区区两天的时间,南唐人准备了近一年的寿州援军就彻底覆灭了。

寿州绝望了,刘仁赡在城头上亲眼目睹了本国军队的土崩瓦解,他明白,他苦心经营,死守待援的寿州再也守不住了。伤痛绝望,让一直强自支撑的刘仁赡突然崩溃,他中风了,一下子昏倒,就此人事不知。而他的同僚们再没有他的勇气和坚贞,他们卑劣地出卖了他,在他昏迷不醒时,由监军周廷构、营田副使孙羽等人联合以他的名义起草了降书,开城投降。

可怜昏迷不醒的刘仁赡被人担到了柴荣的面前,柴荣立即对他大加抚慰,并当众拜他为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如此高官厚禄,对他人真是可望而不可及了,但是对刘仁赡而言,这是尊敬,还是对他的污辱?史书记载,刘仁赡很幸运,自从昏迷,他就再也没能醒来,就此死去了,到死也没有接受柴荣的“好意”。

但不管怎样,随着寿州城的陷落,南唐在江北的门户被彻底打开了,中原的版图已经被重新规划。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柴荣突然间退兵了。面对南唐大开的门户,他千辛万苦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机遇被他说扔就扔了。

2月17日出兵,4月中旬柴荣就回到了开封。

这一切让人费解,让后周所有人扼腕!但是柴荣却心知肚明,他必须得回来了,不然他的后院就会突然着火。因为李璟,因为渤海海峡,因为契丹。

李璟显示出了柴荣所不及的高级政治手腕,面对强大的后周,他把自己当做了刘备,那么孙权在哪里?这世上还敢对柴荣说不的人在哪里?别急,人还是有的,只是太远。而且隔着整个的后周国土。不过老天从来都不会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下,它早就给此时的李璟还有后来的赵佶配备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外交联系通道——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之间的渤海海峡。

南唐人用他们先进的航海技术,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后周人的封锁,与契丹更与北汉达成了共识——柴荣已经变成了曹­操­,我们大家必须得联合起来才能生存!

于是柴荣只好忍痛放弃刚刚到手的希望,马上后撤返回自家后院去砌墙。这时候,南唐一方开始举国庆幸了,终于逃过这一劫了……看来后周也不是不可抵御的,而他们的国王还是很有办法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赢得了外交胜利的南唐国王李璟此时非常的痛苦,极端地懊悔,他忘了父亲李昪临死前对他说的话,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全都错了!

李昪,南唐开国烈祖皇帝,说起他,话可就长了。首先,如果此人不死,柴荣能不能或者敢不敢向南发展都不好说。史有定论,李昪在五代十一国里的皇帝排行榜里可以远远地排在郭威刘知远以及李存勗或者大终结者朱温先生的前面,可以数二,也可以数一。

当然,之所以要数二,就是因为后来有了柴荣。但是李昪比柴荣还要高明或者更加艰难的地方,就是他几乎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不像柴荣那样,虽然没有人望却还可以接过养父郭威的班。

因为李昪本是个无依无靠,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只能进庙当小和尚勉强度命维持不死(和后来的朱元璋挺像的,不过朱元璋出家时已经十八岁了,而李昪惨遭离乱时不过才六岁而已!)那时南唐的地盘还叫“吴”,国王是大名鼎鼎的后吴武帝杨行密。杨行密攻下了濠州,掳走了一个意外获得的战利品,就是这个小名叫彭奴的小和尚。彭奴长得非常漂亮,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手握屠刀的杨行密,让他再也下不去手。不仅如此,还收了彭奴作养子。

可是杨行密的儿子们似乎有什么预感一样,看见彭奴就讨厌(历史证明,这些孩子真的应该当时就杀了彭奴,那样他们就不会有后来的落寞结果了。注意,是落寞,而不是悲惨)。没办法,杨行密把彭奴交给了手下大将徐温,这孩子又做了徐温的养子。从些改名换姓,叫作徐知诰。

以后的事简短地说,就是徐知诰长大成|人,先是帮助自己的养父徐温夺得后吴的军政大权,然后在徐温死后,把徐温的子孙也排挤到了一边,自己身登大宝。从此改元换号,恢复自己“李”这个荣耀了二三百年的光辉姓氏,而且不管死人愿不愿意,他声称自己是天可汗李世民的儿子吴王李恪的十世孙,重新定国号为“唐”。给自己改名叫李昪。

历史上为了与当时并存的李存勗所建立的“唐”区分开,称之为“南唐”。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李昪虽然在权力之路上一路走来,手上却没有粘上几滴人血。他对自己的养父深深地感恩,对养父的子孙们尽量优待,就算是后吴的末代王孙,也大都没有过分悲惨的下场(当然,后吴最后一位皇帝杨溥及其家属,还是不得不杀,实在是没有办法)。

而李昪真正高明的地方,是他极端地理智。他在世时已经是南方最强国家的君主,手下人都劝他抓住机会,尽快把周边的所有小国都灭掉,统一了南方之后,就开始北伐,进而统一全国。可是李昪却只是微微而笑,终他一生,都在修养生息,静等机会。

他临终时告诫儿子李璟的话是——一定要牢记,用兵中原,南方诸小国必然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用兵周边的小国,中原王朝必然发兵南上。因此,千万不要把南方的小国当作心腹大患,要尽量保持睦邻的关系,这样以后和中原争胜时,后方也会稳定。

至于北方的中原王朝,不管谁兴谁败,都是南唐的死敌。例来以南伐北例困难重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北方越来越乱,机会总会来的,只是到那时,一定要做好准备,没有负担才行。为此,他给李璟留下了巨大的军需储备,光是他的光德昌宫就存有700万余缗的库存。

而他自己,则衣衫俭朴,穿的是蒲履鞋,用的是一个铁脸盆,夏天在内宫只穿麻布衣,至死宫殿都没有扩建,最多只是增加了一些盆景……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儿子李璟的基因突变,一点都不像他。从李璟开始,南唐就文华风流了起来,兴之所至,无所不为,具体奢侈糜烂到了什么程度,到李煜时达到了巅峰。我们到时细说,此时我只想先撂下一句话,

李煜之亡国,应该应份,合情合理,半点同情都不配获得。谁规定的会作几首顺口溜就可以永远高高在上吃喝享乐?!

而且还杀戳功臣,信用­奸­邪!

回到李璟,这位二世祖从即位开始,就雄心壮志,向四邻用兵,把老爹的话扔到了九霄云外。他攻灭了闽、楚两小国,国家从28州增到了35州,一时之间军威强盛,众国侧目。可是从此也背上了包袱,这些抢来的地方随时都反叛,他必须连续不断地派兵镇压,于是就恶­性­循环,没完没了了。等到李昪生前怎么也等不到的千载良机出现时,南唐已经腾不出手脚向北发展了。

那就是当耶律德光率领契丹人攻陷开封,灭亡后晋,转眼就死在了北归的路上杀胡林时。还记得刘知远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吧?简直就没有阻挡,像溜个弯一样到了开封就捡到了皇帝。

如果那个时候南唐能­干­手净脚没有累赘,从淮河江北之地直扑过来,天下会是谁的?

还有在刘承佑时期,北边也乱得可以,可李璟统统地有心无力了,而且他诗人的­性­格发作,根本就不愿再理会这些讨厌的“凡人俗事”。他很忙,非常地忙,他用心地大搞艺术创作,鼓励全国都诗歌吟唱起来!

他自己则轻衣盈步,月夜凭栏——“一钩初月临汝镜,蝉鬓凤钗慵不整……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病你个头!为什么还不去死?!

是的,李璟就是那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男人,他早期的奋发就像是年青人特有的意气之争,人在年少一定要出点风头。等他真正遇到了敌人,久战不胜时,就会变得再而四,四是什么呢?就是掩耳盗铃,得过且过。

无论如何,只要能活下去就可以了。

这个无可救药的­性­格特征也毫无例外地传出了他的儿子,并且在李煜的身上更加发扬光大了。只顾眼前的享受!

难道柴荣会就此善罢­干­休了吗?简直是笑话,果然才过了半年,柴荣就卷土重来。契丹人,还有北汉人,都何足道哉。柴荣在北疆稍稍留心之后,就立即波平浪静了。

这一点都没有夸张,辽国也是一世之雄,可是要看皇权具体掌握在谁的手里。这时的辽国国王耶律述律是个非常绝妙的人,通过这次短暂的接触,柴荣已经非常想和他进一步勾通了。但是当务之急,仍然是把南唐在江北的势力彻底连根拔起。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当年10月16日,柴荣再度亲征,一路势如破竹,无所阻挡。首克濠州。这一战让南唐人把后周人当成了魔鬼,因为后周人突破他们设在淮河里的巨木水障时,竟然没用战舰,而是直接骑着骆驼冲过了河面(上帝,别说是南唐人,就是我刚看到这一段,也不相信沙漠里的动物竟然能当船使)。李重进、赵匡胤、王审琦等大将争先破敌,所有南唐的水寨、旱寨、战舰以及濠州城无一幸免。当战斗结束时,才是10月18日。

10月19日,南唐人继续挣扎,说实话他们已经非常努力,派出了数百艘战舰从涣水(今浍河)的东面来援救濠州。可惜没等他们到,柴荣就已经亲自挥军迎了上去,在洞口(今安徽凤阳东)将他们彻底击败。请看战绩——斩首五千,俘三千,夺战舰三百余艘。之后柴荣不顾劳累,马上率军向东,扫荡剩余的南唐溃兵,一直追到了南唐人的下一个军事重镇,泗州。

什么都无法阻挡柴荣了,泗州没有支撑多久,就举城投降。而柴荣绝不停息,不仅强迫士卒,更强迫自己主动寻觅战机。这次是南唐水军的劫难到了,他们剩余的全部数百艘战舰从清口(即泗水入淮河之处,今江苏靖江西南)匆忙撤退,但是很不幸被后周发现了。柴荣立即出动,派水军在淮河疾追,他自己和赵匡胤分率骑兵夹淮河两岸追击,一直追到了楚州西北。就是这里了,史书记载,南唐节度使陈承诏被赵匡胤俘虏,南唐水军全军覆没,数百艘战舰,只逃出去四五艘。

从此,长江以北的水系里再也不曾见到过南唐的水军。

那么下面,就轮到楚州了。这时柴荣已经劳累到了极点,而且他突然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顽强抵抗,楚州守将张彦卿誓死不降,他像刘仁赡一样把要投降的儿子亲手杀死,然后发誓与城共存亡。他说到做到了,城破之后,他和手下一千多名将士和后周人巷战,无一人投降,全部战死。而后周一边也因此死伤惨重。

柴荣狂怒!

自从出兵以来,一刻都没有停歇,始终亲力亲为全速运转的柴荣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亢奋暴躁之中他暴露了­性­格之中最大的缺陷。

他下令,把楚州屠城,一个不留!

这是这位“五代第一明君”的唯一一次暴行。我不知道他事后是否后悔,只能从这次的突然失常中,判断出他­性­格里的缺陷——冲动。

冲动,他的力量来源之一,这让他做任何事都果敢勇猛,锋锐难当,但也失之急于求成。就这件事而论,我想他之前肯定没有屠城的打算,而且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可是他一怒之下还是做了。就像他与刘崇在高平之战中,他虽然御驾亲征,但也肯定没有自己来打头阵做先锋的打算,可他一怒之下也都做了。

冲动,是非凡的动力,结合他非凡的才能,让他如虎添翼,势不可挡,但这也是把地道的双刃剑。很快就伤人也伤已了。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柴荣的短命,并不是上天对他不公,而是他自己没有掌握好生命的节奏。

血洗楚州之后,不管史书如此记载评价,在当时的确没有人再敢反抗柴荣了,至少在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后周军所到之处,如滚汤泼雪,海州(今江苏连去港西南)、天长(今属安徽)、静海军(今江苏南通)等地望风而降,再往南,柴荣的目标已经锁定了长江以南的南唐都城金陵。

这一年的春节柴荣是在战场上过的,春节刚过,在公元958年正月末,柴荣就命令征调当地民夫浚通鹳水(今江苏淮安西老鹳河),2月初即引战舰数百艘自楚州逼近扬州,进一步扫平江北。但是事后证明他完全是多此一举,白耽误了功夫。因为扬州城已经人去城空,城里除了老百姓,没有半个南唐军人了。

3月初,后周的水军终于冲出了淮河,浩浩荡荡冲进了烟波浩渺的长江——终于冲出了江北,终于看到了长江……柴荣驻立船头,率千军万马,举长帆强橹,中流击水,壮怀激烈!

人生至此,复有何憾!

是月中旬,后周世宗皇帝柴荣亲至江口,大破南唐屯泊在瓜步及东沛洲(即东洲,今江苏启东吕泗镇一带)水军,其部下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勇冠三军,居然率军直扑长江南岸,以自己所部之力就突破了长江天险,杀散南唐驻岸守军,登岸后把南唐人的营寨一把大火付之一炬,然后才从容收兵回归北岸。

李璟彻底绝望了,所有的牌全都输光了,连最后一条心理上的安全底线——长江,都被后周人儿戏一样地突破,这仗还能再打吗?这时候他慷慨痛快了,派使者给柴荣带去了如下的条件:

向后周进献尚在南唐控制之下的庐(今安徽合肥——该死吧,这样的重镇在手,居然就此投降!)、舒、蕲、黄(今湖北黄冈)四州,以长江为界,岁贡称臣;

并献犒师银十万两、绢十万匹、钱十万贯、茶五十万斤、米麦十十万石;

去帝号,改称江南国主;去南唐年号,从此改用后周纪年。

以上种种,只要柴荣点头罢兵,马上生效。

柴荣却沉默。但是还有什么好想的呢?人马骁勇,水军强盛,长江已经不是险阻,还有什么理由还不一鼓作气地冲过去?更何况,在立国之初,王朴就已经替后周定下了基本的国策——先南后北,统一南方之后,才能进一步想到或西南或北。

那么还在犹豫什么呢?柴荣已经让全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本来面目,有进无退,不达目的绝不罢休!难道他会突然转­性­吗?

可历史证明,柴荣真的就此止步了。他答应了李璟的求和条件,就此北归。第三次亲征南唐之役就此结束。他的目光已经从水气氤氲,树木葱笼的江南收了回来,转向北,面向了千里长风,雄关漫道的大漠草原。

契丹,你还是要在我的背后捣鬼……撮尔小民,化外野人,乘我中华一时糜乱,竟敢如此猖狂!你以为中国从此就无人敢向你们挑战了吗?!

我会让你们,会让世人所有人都记得,我柴荣都做了些什么……

柴荣回到了开封,他所要的消息也都到了——关于辽国,关于辽国皇帝耶律述律。

开战之前必须知己知彼。

耶律述律,汉名耶律璟(上帝,多么的巧啊),他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耶律德光,而且他身为长子。但是在他和他父亲之间,还有另一位辽国皇帝,辽世宗耶律兀欲,汉名耶律阮。他的父亲是耶律德光的大哥,让国皇帝耶律倍。

说到这个“让”字,可就真的是污辱耶律德光了,耶律德光小名尧骨,他从来都不用别人让他什么,从大哥的储位到汉人的燕云十六州,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敢抢的。史有定论,他的功绩超越了他父亲耶律阿保机,成为了辽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强势皇帝。但就是这样一位极力为本民族争取生存空间外加各种朝贡的好皇帝,一但暴毙,马上就被族人遗忘,立了他的仇人兄长耶律倍的儿子当皇帝。

耶律述律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吧。这就给辽国的内乱埋下导火索。只过了五年,耶律兀欲突然被人刺杀,虽然没有迹象表明是耶律述律派人下的手,但他却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辽国皇权再度回到了耶律德光一支的手里。

耶律述律开始报复,这人根本不懂得整个辽国都是他的,哪一样他都应该珍惜。他把他叔伯哥哥耶律兀欲的所有大臣都清除了­干­净,然后开始了充满了新奇刺激的夜生活。从此万事轻风过,壶中日月长,只知道打猎、喝酒、睡觉,被人称为三绝“睡王”。

虎父生犬子,估计就算已经死了10多年的耶律德光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是这么块料。辽国在这种宝贝的治理下,给半个世纪以来倍受欺凌的汉民族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还等什么?千载一时啊,­性­如烈火的柴荣绝不容许机会在他的手里白白溜走。他命令全国再次紧急动员,全力以赴准备下一次战争。但是命运从这个时候开始,突然收起了对柴荣的笑脸。在他准备向最大的敌人契丹挑战时,他最得力的人才——王朴,突然去世了。

王朴是活生生累死的,他在史书中虽然名声不显,那是因为他做的是萧和的事。他坐镇后方,镇抚百姓,使粮道源源不绝,让柴荣能在前方安心地打仗。不说他平时是怎样劳累了,他死的时候是去巡察河道防务的途中,路过大臣李谷的家,两人正常交谈,突然间王朴昏倒在地,从此再没醒来,时年54岁。

王朴死了,一个志同道和,­性­情相近的帮手就此离开了柴荣。这对柴荣的打击非常巨大,在王朴的葬礼上,柴荣不顾皇王之尊,亲来吊唁,史书记载他伏在王朴的棺椁上痛哭失声,谁都无法劝解。

当时有一个小孩子也站在灵前,他叫王侁,是王朴的小儿子。爱屋及乌,柴荣以及后来的赵匡胤都对王侁宠信有加,可是谁也不会料道,就是这个孩子铸成了北宋初年最大的一次忠良之殇。

那位受害者姓杨。

但不管怎样,柴荣都要沿着他的命运之路走下去,战争的机器再次隆隆地开动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一次,向北!不胜不归!只要能够夺回燕云十六州,汉人就会恢复长城这条维系着汉人生命的防线,就会从此再也不必担忧北方蛮族的欺凌!

而那时,以他击败契丹,夺回失地的军威,无论是南唐,还是后蜀,就会不战而降了……多么美妙,我要使汉统中兴!

疲劳已极,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柴荣被这个宏伟的目标深深地打动了,这就是我要做的事,这才是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出发!!

显德六年,即公元959年3月28日,后周世宗皇帝柴荣重披铠甲戎装,从京城开封出发,下诏亲征契丹,以收复燕云失地。

命义武节度使孙行友先期出兵至定州(今属河北),加强西山路的戒备,以阻止北汉对契丹的援助;命侍卫亲军都虞候韩通(请留意这个人,之前他一直被柴荣留在京师,帮助王朴镇抚后方,声名虽然不显,可是位高权重,非同一般)率领水陆军为先锋出发。然后招集所有后周众将,包括淮南李重进所部,都快速向沧州集结。

南方已经没有威胁了,京师已经不必戒备,这已经是后周所有的家底,柴荣尽起倾国之兵与辽国决战!

千载一时,不容错过!

柴荣率军疾进,于4月16日抵达沧州,兵行迅速,他没有休息,当天就率步骑数万直趋契丹边境。为了隐蔽,他走的全是山野荒路,数万大军掠境而过,竟然连当地的居民都没有发觉。第二天,柴荣就出现在了乾宁军(即辽国的宁州,今河北青县)城下。

辽宁州刺史王洪进大惊失­色­,不敢抵抗,马上就开城投降了。

宁州城外,后周的水军已经到达。随后柴荣命韩通为陆路都部署,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水陆并进,毫不停留向契丹内部继续挺进。

后周战舰如云,旌旗蔽空,首尾相连,绵亘数十里……柴荣率当时中原最强的军队顺流而行,直逼辽国南院重镇幽州。两天之后,越过独流口(今天津西南独流镇)、再溯流而西,直抵幽州前哨益津关(今河北霸州)。

益津关与瓦桥关(今河北雄县旧南关)、淤口关(今河北霸州东信安镇)合称三关,是幽州方面正南防线上的三座重要关隘。

不下三关,难抵幽州。

但从来都是契丹骑兵从三关出发南下侵掠汉地,从来都没有过汉人军队主动出击,攻到三关之下。一点防备都没有的契丹守军一哄而散,世宗皇帝到达关前,益津关守将终延辉就出关投降了。

益津关向西,水道变得狭窄了,柴荣弃舟登岸重上战马,迅速向下一个关口瓦桥关挺进,当天日落时只得停驻稍歇,柴荣露宿在旷野荒地,与众将士同宿同起。

次日清晨,太阳又一次升起了,柴荣振奋­精­神,命赵匡胤向瓦口关挑战。赵匡胤率部直抵关前,刀兵未动,瓦桥关守将姚内斌出降。进驻瓦桥关,柴荣稍微歇息了一下,这时辽国莫州刺史刘杨信和辽淤口关守将不敢抵抗,直接遣使归降。

5月1日,后周强大的后援部队到达,而且战场上锋锐难当,所向披靡的李重进终于从淮南赶到了。柴荣终于有了强大的实力可以和契丹人正面对冲,而这也可以看出,柴荣对自己的苛刻,他又一次充当了全军的先锋,就像高平之战那样,不等主力齐集,就已经先期出发。

李重进等后援部队的威慑力极其强大,辽国瀛州刺史高彦晖不堪重压,主动投降了。至此,三关以南所有失地,都被后周迅速收复。

此时,距后周世宗皇帝柴荣下诏亲征只有区区42天,而从京师出发开赴战场,实际只有32天。短短的一个月里,契丹边关守将望风归顺,无人敢撄其锋,一举收复3关3州17县,共复民18000余户,为大唐中期以后汉人从所未有之胜利!

5月2日,柴荣在瓦桥关行宫大宴众将,将士们,前面就是幽州,即为古之燕地,为燕云十六州之首……让我们前进,剧战契丹,光复燕赵,中兴汉地!

但是出乎柴荣的意料之外,几乎所有的将士都沉默了下来,包括以悍勇无敌著称的李重进。他们向柴荣报告了最新的情报——辽国王耶律述律已经率领契丹­精­锐骑兵来到了幽州附近,他不再喝酒了,此时就屯兵在燕山之北。契丹的前锋部队马上就要到瓦桥关了。

耶律述律……柴荣默默地念着这个异族酋长的名字。是的,幽州,辽国绝不会轻易放弃,而耶律璟更不是李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次进攻并不是偷袭,本来就是要与契丹分出个输赢胜负!

但是随军的大臣和众将们却不这么想,这些人的心理完全符合唐未以来汉民族的心态——“陛下离京才42天,兵不血刃,北举燕南之地,此不世之功也。今虏骑皆聚幽州,未宜深入。若贸然进军,一旦有失,则前功尽弃矣。”

柴荣听得忍无可忍,奋然而起——“乘胜长驱,正如破竹之势,怎可中辍?!”

就在当天,柴荣即令先锋都指挥史刘重进率军先发,就在瓦桥关以北,与契丹先锋相遇,一场激战,斩其数百游骑,进而攻占距离幽州仅120公里的固安(今属河北)。到第二天,柴荣亲自来到了最前线,他到固安的安阳水(即今永定河)视察军情。然后命令立即架桥,以备全军迅速通过。不等耶律述律前来,他就要主动去向契丹兵团挑战。

请记住这一天,公元959年5月3日,柴荣从前线返回瓦桥关,准备下一天的征战……这一天是柴荣命运的分水岭。就像古希腊国王亚历山大东征波斯得胜,会宴将士;也像是神话传说中无敌的勇士阿喀硫斯最后一次冲击特洛亚城门,他们都到了命数终止的那一天。

传说柴荣当天心神激越,纵马驰上一片高坡,他要“驻马高阜,以观六师”。是的,他看到了他雄壮的军队在他面前源源不断地开赴战场,也看到了当地的父老牵牛举酒来欢迎他。他顺口问道:“此地何名?”

“回陛下,故老相传,谓之病龙台。”

柴荣愕然,既而黯然下坡,当天夜里就突然发病,就此卧床不起。

当然,这是传说,出自《五代史补》。但细查史书,此时柴荣即位已经五年了,五年之中他五次亲征,鞍马劳顿,事必亲躬,有迹象表明,就在此次出征以前,他就已经有病。因为有大臣上书劝他——“待圣体稍安之后再行北伐,亦不为晚。”

但柴荣毫不理会,终于在和契丹国王决战的前夕,他突然倒下了。但就是这样,他仍然不肯罢休。史有记载,5月4日,有义武节度使孙行友攻破易州(今属河北),擒获契丹刺史李在钦,献于柴荣帐下,柴荣为表示决无退军之意,令押赴军前斩首;

5月5日,柴荣下诏以瓦桥关为雄州,以益津关为霸州,征发数千民夫来修筑霸州的城墙。既以得之,决不放弃;

5月6日,柴荣命大将李重进统兵出土门(今河北获鹿西南)攻击北汉,进一步削平契丹的援军,一切仍然为了与契丹兵团决战做准备。

但是到了7日,柴荣终于支持不住了,他的身体背叛了他,让他知道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群臣苦苦劝说,他无可奈何只能回京养病。临行前,他命令韩令坤为霸州都部署,陈思让为雄州都部署,各率本部驻守二州。

一定要守住!等我回来……我还要回来,这是我们进攻契丹,收复燕云的基地……

5月8日,柴荣从雄州起程南归,于30日回到了都城开封。自离京北征到此时返回,总计才有60天,但柴荣身体的健康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多年的积劳,平时的大喜大怒,让他的身体彻底崩溃,再也无法康复。而到了6月2日,命运再次给了柴荣剧烈的打击,他的女儿突然死了,柴荣悲恸难当,他不懂,上苍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了无生趣,柴荣真的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在公元959年6月19日晚,他死了,带着无尽的遗憾,带着未完的理想,在年仅39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间……

第十章机关算尽伤聪明

谁是那个木匠?

柴荣死了,留下了庞大的帝国,还有他年幼的孤儿寡­妇­,以及无数个急须解决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他虽然死了,可是其他的所有人却还都活着。

这好像是没有道理,此生彼死再正常不过了,根本可以忽略掉。但就是这样,它成了后周皇室的梦魇。

要怎么办?没有人可以取代柴荣,更何况是只有七岁的皇太子柴宗训。而且大家需要注意的是,以我们中国传统的计岁方式,这位已经被确认为后周帝国合法继承人的孩子的真实年龄(生953年,至此959年),其实只有五——六岁!而那些骄兵悍将连当初已经34岁的柴荣都不服……

于是柴荣活得劳累,死也无法安宁,他得拖着将将垂死,筋疲力尽的病体,给他年幼的儿子做出种种安排。

概括起来,有以下几个重点:

第一,册立皇后。

他的皇后本是大将符彦卿的女儿,可惜死于显德三年(956年),比他还要先走了一步。他非常怀念,一直没有再立皇后。但是现在不行了,孩子太小,没有母亲怎么行?他思来想去,最后册立了皇后的妹妹,也就是符彦卿的另一个女儿为后周皇后。

想来她会对自己亲姐姐的儿子们痛爱一些吧……同时也会得到符彦卿的全力保护吧!

第二,确立幼子的皇嗣地位。

在得病之前,柴荣为示公允,从不提给自己儿子加封的事。但现在封柴宗训为梁王,领左卫上将军;封柴宗让为燕公,领左骁卫上将军;立柴宗训为国储。哪怕自己死了,帝国也至少有两个继承人(两个……可叹柴荣在这里还留了)。

第三,柴荣要托孤了。文臣方面,他选择了三位宰相——范质、王溥、魏仁浦。他们都是深受柴荣恩宠的大臣,尤其是魏仁浦,此人没有科班资历,不是进士出身,是柴荣一手提拔起来的(可是后来证明,此人完全辜负了柴荣)。在武将方面,柴荣的做法就让人看不懂了。

无功无过,他居然罢免了后周军衔第一的张永德的官职。免去其殿前都点检之职,并且外放,让他去做澶州节度使。这等于是把张永德彻底排斥出了权力内核。

这太反常了,要知道,这时皇帝病危,正是张永德这样常年统兵,深具威望的皇亲国戚出力的时候,柴荣为什么要自断臂膀?而且翻阅新旧《五代史》,完全找不到张永德在这段时间内做过什么错事的记载。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稍微懂点宋史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块长约三尺,藏在一个皮囊中的木条在作怪。它就出现在柴荣北征幽燕的途中——“世宗在道,阅四方文书,得韦囊,中有木三尺余,题云‘点检作天子’”。

木条很平常,皮囊更常见,只因为木条上的这一行字——“点检作天子。”非常不巧,后周殿前都指挥使司大内都点检正是张永德。而且更不巧的是,这发生在柴荣一生事业的最顶峰,也同时面临着最大挑战的时候。

关键的时候有人拆台,柴荣为了保持全军的士气,当时把这块木条随便扔在了一边,不予理会。但是他深深地记在了心里,他一直在暗中追查,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那个做木条的木匠到底是谁?

谁鹤谁蚌

站在不远处得意微笑的人应该是李重进。无论怎么分析,他的嫌疑都最大。

因为按照犯罪动机的原理分析,要想找出是谁犯的罪,那么就要看罪行过后谁会受益。而张永德的倒台,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职位上,都会让李重进大为享受。这不仅仅涉及到了两人私下里的恩怨,更牵扯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司与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司的权力争夺。

这实在没有办法,因为这是后周的先先帝郭威一手造成的。

严格地说,在郭威之前,世上根本没有殿前司,只有侍卫亲军司,五代时完全由它来掌握全国的禁军。郭威当初之所以能黄旗加身、澶州称帝,完全是在侍卫亲军司的支持之下才做到的。可是郭威事后越想越后怕,才创置了殿前都指挥使司,把禁军军权一分为二,各自互不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来相互牵制。

那么由谁来具体的领导这两司呢?

再没有比张永德和李重进更合适的人选了。想想看,两人一个是郭威的女婿,一个是郭威的外甥,两人能力相当,数岁接近,就连资历都差不多,不是他们又是谁?何况非常奇妙的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张永德还有一个特殊的小毛病,能让这两个不该成仇的人一定交恶,从而达到郭威的目的……

张永德有着好几张脸,他对上司非常恭敬顺从,堪称忠心不二;他对下属也仁慈宽厚,非常有德有量;可是对与他平级,资历威望权力都相差不多的人,他就变得心胸狭隘毫厘必争了(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也相当不少,大家想想看,身边都有些谁)。

而李重进的条件是多么的理想啊,简直是事事都符合,条条都达标,再也没有这么般配的了。于是,张永德利用所有可能的机会,一直在柴荣的耳朵边打小报告,就算在淮南江北之地与南唐倾国交兵的时候,他都没让李重进好受过。

最严重的一次,在公元956年11月,他居然派使者携带“密表”进京上奏柴荣,说李重进有“歹心”。这让柴荣怎么办?又得让马儿跑,又不能让马儿互相咬。难哪,柴荣最后的反应是既不相信,也不追究,更不做调解。

他以一种强者的姿态让两方面都明白,老实点­干­活儿,别闹事。但就算是想闹事,本皇帝也不在乎,只要你们敢!

但战场上的气氛还是变了,战士们各自拥护主将,变得人人敌对。这时候李重进表现得很是男人,他把部下们都留在军营里,自己单人匹马来见张永德,在张永德的地盘里两人喝了一顿酒,才算把危机勉强渡了过去。

但不管怎么说,李重进都不会善良到健忘的程度,有仇不报,都会影响心理健康的!!

于是机会终究来了,李重进­干­就­干­了个狠的。“点检作天子”,除张永德外没有第二个人,而最奇妙的是,柴荣不会因此而询问张永德,问了能问出什么?而张永德就算知道了有这回事,而且柴荣很生气,他都不敢主动去解释……就等着柴荣什么时候气不顺,来一次全面大总结吧。

而这个机会还真的让张永德自己给争取来了。这实在没办法,怪不得任何人,事后张永德如果要后悔的话,只能说——好人难做,自己找死吧。

那是在柴荣因病退兵的时候,路过了他最初的发祥之地澶州。柴荣一反常态,非常留恋,他不走了,谁也不见,把自己单独关在行宫,默默想自己的心事。可时间一长,外面的大臣们都慌了,他们不知道病中的皇帝是死是活!

这时候,只有张永德能进柴荣的行宫里问安,大臣们就托他给皇帝带个话——“天下未定,根本空虚,四方诸侯惟幸京师之有变。今澶、汴相去甚迩,不速归以安人情,顾惮旦夕之劳而迟回于此,如有不可讳(多可怕的五个字,那是说一旦柴荣死啊),奈宗庙何!”

张永德想了想,觉得这些大臣说得对,想得很周到。于是他就进去把这些话都对柴荣说了。

柴荣静静地听完,然后问:“这些话是谁让你说的?”(谁使汝为此言)

老实人张永德觉得皇帝这是听高兴了——本来嘛,这些都是为皇帝着想的好话嘛!而他不能掠他人之美,于是就直接承认了是所有大臣共同的想法。(永德对以群臣之意皆愿为此)

柴荣接下来的样子让张永德摸不着头脑,就见柴荣对他打量了好久,尤其对他那张本己看得太熟的脸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看了又看,才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是有人教你这样说,可惜啊,你怎么会不了解我的心意!不过我看你面相穷薄,不足以当此富贵!”说完柴荣就立即起床返回了京师。

(世宗熟思久之,叹曰:吾固知汝必为人所教,独不喻吾意哉!然观汝之穷薄,恶足当此!即日越驾归京师。)

从此,柴荣对张永德彻底绝望了。他再不担心什么“点检作天子”的木条,这样毫无心机,头脑简单,直接被别人当枪使,问皇帝生死大事的人不足为惧。不仅如此,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后大事交给此人,此人也不堪重托……

可是舍弃张永德,又能托付给谁呢?

李重进吗?

柴荣苦笑了,如果说张永德还有些许的慈悲之心,能不杀他的小儿子的话,那么李重进的强悍嗜杀就让他寝食难安了,根本就不能让李重进留在京师,还谈什么交付托孤大事!

张、李不成,那么下面还能是谁呢……

机关算尽伤聪明

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张、李之下,那个幸运儿是赵匡胤。但是当年33岁的后周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本人,却对这个突然降临的喜讯惊喜莫明。

喜,喜从天降啊,想想看,从都指挥使一跃升为都点检,看着好像只升了一级,但是咫尺天涯,从全国军队的二把手升到一把手,那是不知多少人一生都迈不过去的门槛,而他居然在这么年青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就迈了过去,怎能不让人高兴?

但是惊,一样的触目惊心。要知道此次出征幽州,在后周一方无论是谁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劳——因为没打什么仗,3关3州18000户都是以皇帝之威千军之力压制而服的。功劳属于全体官兵,怎么算也算不到赵匡胤的头上。

而现在最大的彩头却凭空地落到了赵匡胤的头上,这对一般人来说,可以摆酒庆祝了。可对赵匡胤这样的聪明人来讲,就应该把这个头衔当做块大砖头,没道理的凭空而落,脑袋会被砸破的。

唉,富贵险中求,拿着刀上战场砍人是冒风险,回到京城升官发财一样会要人命的……多么明显,这是个政治需要下的官职变动,里面大有玄机的。

是的,后世学者,在这团迷雾一样的玄机里,本着谁犯罪谁受益的原则,也得出了张永德被三尺木条终生砸倒的幕后指使人是赵匡胤的内幕分析报道。持这一观点的主要是张其凡先生的《赵普评传·陈桥兵变的指挥者》和台湾的学者蒋复璁先生的《宋代一个国策的检讨》等文章。按他们的说法,赵匡胤才是那个神秘的木匠,原因有四:

1,赵匡胤在此前是张永德的手下,虽然实力已经不容小觑,可是要挤掉张永德,取其位而代其职,却遥遥无期,而且基本绝望。因为他硬件就不行,他不是皇帝国戚,禁军是国家安危命脉,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人,凭什么一步登天?凭他的军功和英勇?见鬼去吧,这种事你越强悍才越不敢用你。不然何不选李重进?

所以赵匡胤只能耍点­阴­谋诡计,才能脱出张永德的­阴­影,彻底独立。

2,就在这一年里,枢密使王朴死,皇帝柴荣重病,让赵匡胤野心极度膨胀,让他有了非份之想,而张永德正是他的第一块绊脚石,必须得尽快踢开,于是就做了一把木匠。

3,用这种含糊不清也解释不清的办法来搞倒搞臭张永德,同时也给自己日后登极做理论铺垫,一箭双雕,不亦乐乎。

4,柴荣北征期间,赵匡胤一直率军拱卫左右,大有做手脚的机会。因此,蒋复璁明确指出——三尺木之来,实属可怪,代者为太祖(赵匡胤),不是有很大的嫌疑吗?

我想,以上这四点疑问,也会引起广大的共鸣吧,因为无论如何,赵匡胤真的是最后的受益者。但是很可惜,综上所论,破绽多多,请看逐条反驳:

1,就算搞掉了张永德,受益人也不见得就肯定是赵匡胤。军中比他资格高,功劳大的人大有人在。用这种损­阴­德的下三滥招数给别人作嫁衣衫,想必赵匡胤没有多大的兴趣。

2,根据《旧五代史·周世宗本纪》以及《宋史·太祖本纪》中记载,这块写着“点检作天子”的木条出现在“世宗不豫”之前。那时候赵匡胤是玩了命都要好好表现,以求当柴荣的好员工的。而且以柴荣之强,33岁,才开始了富贵之路的赵匡胤就于敢野心膨胀,用这等险招­阴­谋造反,我不知道赵匡胤是什么动物变的。

想想吧,在之前,赵匡胤冲锋陷战,每每在必输必死的情况下反败为胜,这是把自己当下任天子必须珍惜身体的表现?而且为了给柴荣打好工,他还把自己得病的老爹关在城外喝一夜冷风……再这么说他,可真是太不厚道了。

3,柴荣北征,赵匡胤是不离左右,可是他身为武将,要在四方进奏给皇帝的文书中做手脚,就那么容易?那可不是一封薄薄的用纸写出来的信,那是一块三尺多长的木板子!史书记载,柴荣­精­明非常,身必躬亲,赵匡胤敢动这样的手脚,他可真是活腻了!

所以,在柴荣死前,赵匡胤绝无篡逆之心。人的心都是在逐步地因势利导地变化着的,到哪山才能唱哪歌,当然,也有那些不知死的鬼,不管局势如何都要去犯罪,但是在以理智、宽厚著称的赵匡胤身上,如果也这样的话,那可就真的让人无话可说了。

临死之前提拔了赵匡胤,这是柴荣大有深意的一招,是他维持朝廷权力平衡的绝妙创意。只是他犯了聪明人都容易犯的错——想把机关算尽。

为了生存,谁不计算?但是谁又能真正的把机关都算尽呢?

柴荣乃至后来的赵匡胤,都在这上面复制着悲剧。没办法,算人者人恒算之,有来必有往,天道总是好还的。

第十一章北宋诞生记

不管天上掉下来的是砖头还是馅饼,最后赵匡胤还是走马上任了——殿前都点检啊!换你你不­干­吗?!可是当他坐上了这后周第一军人的宝座之后,他才发现,做柴荣的敌人是多么的不舒服。

他发现自己被已经死了的柴荣给耍了,他是第一军人没错,可是没有任何命令是他能独自颁发且立即生效的。京城之中高官多如牛毛啊,不说别的,他头上先压了三位大宰相——范质、王溥、魏仁浦。后两者也还算了,那位姓范的哥哥可实在是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范质有才且执拗,而且此人非常的专横,敢于做任何决定——柴荣临死时,招见范质等人进宫受遗诏,柴荣曾说:“翰林学士王著,系朕藩邸故人,朕若不起,当召他入相,幸勿忘怀!”

可范质转身出宫,立即对身边同行的大臣说:“王著日在醉乡,乃一酒徒,岂可入相?此必主上乱命,不便遵行,愿彼此勿泄此言。”

看到了吧,不管范质是否是为了朝廷着想,至少把王著的宰相给抹平了。连还没咽气的柴荣都敢欺瞒,小小的一个刚刚上任,没有根底资历的赵匡胤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不仅如此,就算在军队里,赵匡胤都发现自己实不符名。

真正的军权已经到了殿前司的死对头——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司的手里,具体来说,就是侍卫司副都指挥使韩通的手里。韩通深受柴荣的信任,每当柴荣出征,他都会配合王朴留守京城,此人鲁莽,暴躁,人送外号“韩瞪眼”,可是却有一个人所不及的长处——他忠心耿耿,绝不会变节投敌(这一次柴荣是选对了人的,韩通真的没有辜负他)

这样,再加上对赵匡胤的任命,柴荣才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那就是朝中大事,由范质等三位资深宰相作主;军队之中把张永德和李重进都调出京师,出守边疆,禁军由韩通掌握,而为了牵制韩通,又任命了赵匡胤为侍卫司的死对头,殿前司的首领。而赵匡胤虽然冒升极快,但是资历太浅,且年纪太轻,就算想做怪,也没有什么号召力,他的威胁可以暂时忽略不计。等到他也资深时,七岁的小皇帝想必也已经长成了。

就这样,军政体系中每一个环节的都完成了互相牵制,使它们既能运转,又不会勾结成一团。

看明白了这些,赵匡胤变得非常郁闷。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年青啊,皇王心数不可测度,柴荣真是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现实版的政治理论实践课。但是他也没有绝望,34岁的柴荣能一战击败死敌刘崇做稳了江山,他赵匡胤今年也33岁了,他也有自己的办法。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当年6月份去世,赵匡胤7月份就离开了京城开封,到外地工作生活去了。他的理由非常的正当,让人无可挑剔——去归德府,那是他的属地,那儿有许多许多堆积如山的日常工作需要他去处理。

对他这个请求,无论是范质还是韩通,都没有丝毫的异议。

这很好,京城之中有你不多,缺你不少,最好你能在归德府那儿多待些日子,回来得越晚越好。当然,你可以尽量地把你的人都带走,比如说你的幕僚,什么赵普啊、楚昭辅啊、王仁赡之流,统统带走,别留在京师里给我们添乱。

但是,最关键的一条你可别忘了,得把你的家人都要留下来。

这样才合乎规矩。

面对种种苛求,赵匡胤一一照办,只求能到工作单位正常上班。于是他就扔下了全体家小,在当年的7月到归德府(今河南商丘)报到了。此后,在历史记载中,完全找不到他在公元959年7月份之后,至当年岁末之间,都在官场之中有过任何的特殊举动。但是后周的官场却已经在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切都进行得波澜不惊,悄然无声。

变化主要在军界。

首先,在殿前司系统里,一直空缺着的殿前副都点检一职,由慕容延钊出任。这位慕容仁兄是赵匡胤的发小,关系近到了不必再收纳到“义社十兄弟”里去的程度。因为早就是兄弟了,再提都会伤感情;殿前都虞候则由王审琦担任,此人正是赵匡胤的“十兄弟”之一;而在慕容延钊和王审琦之间的是石守信(他还用介绍吗?),由他来作殿前都指挥使,也就是赵匡胤之前的官职。

在侍卫司那边,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赵匡胤原来的政敌,侍卫步军都指挥史、曹州节度使、检校太保袁彦被赶出禁军,升官为检校太傅,然后直接离京,去陕州作节度使;他的位置由原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常州防御使、检校司空张令铎来顶替,具体为遂州节度使、充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

再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陈州节度使、检校太傅韩令坤为侍卫马步都虞候,加检校太尉;以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岳州防御使、检校司徒高怀德为夔州节度使,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是不是觉得名头太长,太烦,根本记不住?对不起,大家只能忍了,而且越往后当官的头衔就会越多,名目就会越杂,这是宋朝的特­色­,更是赵匡胤的最爱,里面有绝大的国策)。

看出了点门道了吗?赵匡胤的敌人被驱逐出境了,而他的兄弟朋友们都被安Сhā进了各个重要部门。尤其是在他的敌对势力,侍卫司一边。

请看具体介绍:韩令坤早就是赵匡胤的朋友,张令铎是出了名的“仁厚”之人,绝不与人轻易作对,而在一年之后,他就和高怀德都成了赵匡胤的一家人——高怀德娶了赵匡胤的妹妹,张令铎的女儿嫁给了赵匡胤的弟弟赵光美。

但是,还剩下了两位侍卫司的顶级高官,是赵匡胤所搞不定的,那就是侍卫司马步都指挥使李重进,可惜他身在杨州;还有副都指挥使韩通,他威名赫赫,留守开封,镇慑全局,是全军乃至全国人民的保护者。他是如此的伟大,从而,也必须一个人面对整群饿狼。

而绝妙的是,此人对此毫无知觉,反而认为开封城从政治的上层建筑,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都平稳有序,绝无异常。他非常的满意,对坊间隐隐流传的各种流言以及他儿子韩微给他的警告毫不在意(可惜了韩微,此人年幼时生病,落下了终生残疾,成了驼背,人称‘橐驼儿’。可他心明眼亮,一眼就看穿了赵匡胤必将成为后周和韩家最大的凶兆。一直在劝父亲早动手,主动除掉赵匡胤),现在一切不都很好吗?一切都证明了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就这样下去,要一直平稳地保持着这样的局面。

就这样,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公元959年的年关已经到了。

那个7岁的孩子

过年了,多么喜庆的日子,我们中国人从古到今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放开一切,尽情地欢娱。但是很可惜,年,往往也是“关”,过年如过关。

公元960年正月初一,一个叫柴宗训的小孩子被早早地叫醒了,他又被大人们摆布着穿上了繁琐沉重的衣服,戴上了更加沉重压得脖子都生痛的帽子。这时他知道了,他又得要去那个又宽又高的大屋子里,去见那些长着白胡子或者黑胡子的人了。

听他们讲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看着宰相们的表情,去缓缓地点头。

这样的事他现在已经有点习惯了,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可是他得做。不然,他死去的父皇就会难过……就在前些日子,11月初,他才把他的父皇安葬在庆陵。

无法知道,他当时是不是最伤心的人,只是,这个孩子早就没有了母亲,而父亲,也离开他半年了。

朝会大典,这个姓柴的小孩子高高在上,也孤零零地坐在了皇帝的宝座上。他听着下面有人在向他叩拜称贺,说是建议在新的一年里,仍然沿用先帝的年号,为显德七年,希望先帝威灵保佑大周国泰民安……这些他都无动于衷,也真的听不懂。之后的事就非常有趣了,那么多的胡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向他走来,挨个向他叩头,此起彼伏,真的好有趣……

但就在这个孩子刚刚露出了些许笑容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就此把他的欢乐永远地埋葬抿灭——北方边疆的镇州、定州火速发来了警报,说契丹人联合了北汉人,已经突然来袭,要朝廷马上派兵救援(镇、定二州驰奏,辽师南下,与北汉合兵)。

刚刚还仪典隆重,肃穆庄严的大殿立即乱成了一团,所有的大臣都现出了原形,他们围住了三位德高望重,能力超凡的大宰相,七嘴八舌地讨论要怎么办。

孤零零坐在高处的小孩子柴宗训茫然地看着下边突然慌乱的人群,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这些人正在纷乱争论的,其实就是他的命运……

争论的结果出来了,来者不善,要派出最强的人马迎敌。由禁军统帅、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率大军北伐,即刻起程!

这个意见被全票赞成、一致通过了,包括最上层的领导——三位大宰相,以及韩通。这个决定非常合适,京城里是离不开韩通的,而赵匡胤年富力强,正应该多做些贡献,更何况他本就一直在外,他带兵出征,一点都不会造成京师官场的不适应。

而且是多么的巧合呀,这个不好的消息传来时,赵匡胤也正好就在京城里,可以马上就带兵出发,一点都不耽误军情。

第二天,公元960年正月初二,军情紧急,后周禁军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升帅帐调兵遣将,分派如下:

令——禁军殿前副都点检慕容延钊领前军为先锋,先期北上;调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高怀德、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令铎及侍卫步军虎捷左厢、右厢都指挥使张光翰、赵彦徽率部随自己出征。

留下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率兵在京协助韩通把守京城。

看到这样的一份军力分配名单,如果还有人要说赵匡胤并没有包藏祸心的话,那他一定是拿了赵匡胤的钱了。

把韩通名下一大半的侍卫司兵力带走出征,而留下的却都是殿前司的亲信主力,这说明了什么?但是从表面上看,一切却仍然无可挑剔——殿前司和侍卫司都是部分出兵、部分守城,仍然是劳逸均沾,互相牵制。

这非常符合已经去世的先帝柴荣的遗证,也足以让现在的朝廷大佬们放心。

好了,那就什么都不必再说了,马上出兵吧……马上把事儿都办了吧!可是且慢,军情再紧急,也没有点兵当日马上出征的道理,男人出兵和女人出嫁一样,得选日子,还得挑时辰,哪有那么唐突儿戏的事……于是,这还得等,至少一天。

在这要命的一天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每一件事都足以让这段历史上的第二天、第三天按照既定顺序发生的事情流产。要命啊,想想真是后怕,这就像一场战斗首先发生在敌我双方的参谋室里一样,这一天里的经历远远比一天之后发生的事让赵匡胤心惊­肉­跳。

因为开封城里突然流言四起,大街小巷人心惶惶,有些大户人家和官宦子弟都在搬家出城逃难了。还是因为那块神秘的木条上的五个字——点检作天子。

开封城里的居民是见多识广的,也是记忆力健全的。“主少国疑”,而且“外敌突现”,再加上马上就大军集结,再加上“点检作天子”,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时光倒流整十年,公元950年11月22日的开封,郭威也是带着本国的军队,冲进了开封,那一天无数人家破人亡,血淋淋的教训还历历在目,谁敢掉以轻心?!

而多么的不巧啊,“点检”,当然是“都点检”,他正在此时的开封城里,已经在集结军队了!

流言,有时就是谶言,会让你平空得到人心,进而敢跟着你做任何事——因为老天爷在帮你嘛……可有时流言也会变成杀人刀,把你完美的“­阴­谋”变成了路人皆知的“阳谋”,让你什么把戏都再也玩不出来,只能等着提前清醒的被算计者预先报复。

史称赵匡胤害怕了,他在外边的所有场合都呆不住,只好回到家里,在家里都静不下心来,不由自主地嘀咕:“外边都在传我要造反了,满城轰动,我该怎么办啊?”(外间汹汹若此,将奈何?)。

这时候经典的一幕出现了,没等他母亲,未来的杜太后发话,他的妹妹就冲出了厨房,其“面如铁­色­,引擀面杖逐太祖,击之(上帝,她真把她哥给抡了),并喝骂——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来家内恐怖­妇­女何为耶!”

将门虎女哈,啥也别说了,我们除了对她未来的丈夫高怀德先生表示担忧并报以同情之外,就只能对她鼓掌欢呼了。历史证明,真是对症下药,她老哥还就吃这一套。这种强硬摧残式的刺激,远比小心呵护式的鼓励管用,赵匡胤当时默然而出,深深为自己的胆怯行为脸红,转而他就做出了一件极为勇敢并且关键的事来。

这件事彻底地让他的第二天、第三天得以到来,中国的历史得以顺利地传承。

赵匡胤决定主动去见韩通,而且是直接去韩通的家里求见。

他明白,作为开封城的军事兼警察总监,韩通对市面上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了如指掌。那个见了鬼的传言一定已经传进了韩通的耳朵里,而且通过韩通,很快就会再传到三位当朝大宰相外加太后和小皇帝的耳朵里。要是他再不采取些有效的行动,别说是领兵出征了,就算他想平安地返回到归德府那个小地方,都是痴心妄想。

《闻见近录》中记载,赵匡胤当天来到了韩通家,韩通真的把他让进去了。可以想象,他的身份让他可以带进去几个跟班的,但除非他的班底都是萧峰那一级别的,要不然,只要韩通不高兴,他活着出来的机率就微乎其微。

而事实上,他真的遇到了危险。韩微,这个虽然背驼但是心明眼亮的年青人再一次建议自己的父亲就此­干­掉赵匡胤,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可是固执的韩通再一次地让机会从自己的指缝里溜走。事后几乎历代所有的史学家都认为韩通这时做错了,当断不断,身受其乱,而且把柴荣交托给他的江山断送了出去。可是再往深里想一层呢?为什么韩通还有三位宰相以及皇太后等人都没有对赵匡胤下手,并且仍旧让他按时带兵出征?

问题在于,杀人容易,善后极难。

想想十多年前的后汉末帝刘承佑吧,他不就是因为莽撞出手,无罪处死的朝中大臣,逼着外面的郭威造反的吗?这时候赵匡胤毫无反迹,只是因为一些流言就处死统兵大将,开封城外其他的将军们会怎么想?

还有,真的要杀赵匡胤也不是那么的容易。就在眼前的这三位大宰相之中,排名第二的王溥,据宋人《龙川别志》中记载,就已经向赵匡胤“­阴­效诚款”,韩通除非是不计后果,说­干­就­干­,不然是拿不到批条的。

唉,瞧见了吧,救人的总比杀人的难,顾全大局的总比造反的费劲啊。于是,那一天赵匡胤还是活着走出了韩府的大门。我想那一刻,在开封城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人松了一口气。如果刚才真的在韩府里传出了厮杀呼救的声音,此时的开封城里一定会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就算救不了领袖的死活,同党们也要为自己着想,难道要静等着韩通拿着名单来挨个抓人吗?

很快的,天黑下来了,一天将要结束,而所有预谋参演的人员也正在向赵匡胤的身边集结。在这些人中,我们会看到一个个后来名声显赫不可一世,而这时还默默无闻的名字。他们面­色­平静,可心情激动,因为他们正在­干­的,是当时世界上风险最大,回报也最多的冒险买卖。赢了,得到江山;输了,就会全族抄斩。

你很难说这是买一赔十,还是买十赔一……

而这些人还会不断地增加,总会有一些默默旁观,心灵手快的人要做些投机的买卖的。从此刻开始,很多意料之中,以及意料之外的事就都会统统到来。

但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导演只有一个。这个人隐身在幕后,在当时拍片的现场,你会看到他忙前忙后、无处不在,但是在事情过后,在观众们的眼睛里,在五彩斑澜,变幻莫测的银幕上,你是看不到他一点点的身影的。

因为流传下来的,给我们看的历史,已经是一部剪接完毕,变得天衣无缝,能以假乱真的成品电影了。

据说这个人叫赵普,而另外还有一个非常神秘的,当时只有22岁的青年,他突然出现在这段历史的夹缝里。从此之后,他就以他独特的方式,牢牢地站在了这片舞台的中心,直到最终成了千万人注目的焦点。

他的名字叫赵匡义。

导演的功力

做一个合格的导演,最起码的条件的是什么?

不好说,但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要首先明白你的演员是哪个类型的,需要怎样去包装,才能达到万众瞩目、人神合一的效果。那么,赵匡胤是哪个类型的呢?

需要怎样去包装他?

难道你要召开一个万众大会,然后在会上公开宣扬赵匡胤有多么的优秀,为了光辉的明天,和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我们只能跟着他走?

或者为了增强说服力,还要把赵匡胤和他的每一个竞争对手都来个全面比较,逐条分析,和观众们来个空前火爆的PK大讨论,把所有人都K得哑口无言,心服口服,这时他们就会抛开一切顾虑,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跟着赵匡胤一起造反了?

玩笑似乎开得太大了。但历史证明,这出大戏的开场,就是这么的幼稚。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公元960年正月初三日,大军集结完毕,由爱景门出京城开封,北上迎击契丹北汉的联军。这时候,开封城里非常的安静,人们想象中的动乱并没有发生。人心,随着军队的离开,渐渐地安静下来。

但是军队里却发生了异常现象。有个人突然不走了,他停了下来,仰着头望着天,准确地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太阳,且长时间地保持着这个动作不变。

奇怪是不是?这人是不是犯什么病了?但更加奇怪的是,军队里那么多的兵头将尾,却一个个谁也不管,而且还特虔诚,特期盼地望着他,都在等着他进一步说明他都看到了什么。因为这个人实在不寻常了,他乃是后周军中著名的半仙,会看风云、学过占星、能掐会算的殿前司军校苗训苗大神仙。

只见苗大神仙聚­精­会神没完没了地看,谁也不敢打扰,最后来了一位同样了不起的高人,才敢向他发问:“兄台,你看到了什么?”

苗神仙一看,啊,原来是文武双全、智勇兼备、忠心耿耿、老少无欺的殿前司都点检赵匡胤手下的幕僚楚昭辅楚老先生。很好,这是个可以聊一下的好朋友。于是他开金口启玉牙说出了传颂千古的一段瞎话——难道您看不见吗?请仔细看,天上此时有两个太阳,一上一下,黑光纵横,磨擦震荡,没完没了(日下复有一日,黑光摩荡者久之)……请问您看见了吗?

啊!我看见了!——楚昭辅瞬间暴发出了激|情四溢的欢呼——真的像您所说的那样,是两个太阳啊!大家都来看,快来看啊——!不仅如此,楚昭辅的视力神经在瞬间就超越了苗大神仙,他已经进一步看到了原本处在下方的太阳,已经把上面的太阳赶跑,“一日克一日”,这个千古难得一见的神奇景观正在进行中,大家都快来看!

于是所有的人就都来看……或许那一天的太阳也非常的郁闷吧,多少年了,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它老人家不放。于是很快,它就让所有人的眼睛里面暴出了无数个太阳……于是,大兵们就真的相信了苗神仙和楚先生的话。

这真的像是一场闹剧,每当我看到这里,都极度地蔑视古人的智力——包括军队里杀人不眨眼的大兵们,更包括当年的总导演赵普先生,这简直是说给幼儿园的孩子听也不见得过关的童话!

可问题是,为什么那么多的成年人都被鼓动了?

你不能简单粗暴地归纳为一千多年前的人都极度迷信,在当时的三四百年之前,就有人专门论述过佛教等终极迷信是否有存在的价值这样极其理­性­的课题,仔细推算,赵大导演这样安排也实在是迫不得己啊。

赵匡胤不是李世民,李世民开头就是给自己的家族企业打工,到后来虽然小有波折,可是登极时也名正言顺;赵匡胤也不是郭威,郭威那时时间紧迫,生死悬于一线,不容他有什么天人合一的理论安排;赵匡胤也不是柴荣,柴荣只要够强,能把到手的宝座坐稳即可,不存在理论人文上的缺陷。而且以柴荣和王朴的硬度,人家也不屑于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假招子。

但是对于赵匡胤,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就有了大用场了,因为他有些像刘邦。刘邦一来是要造反,他得给自己更得给别人一个强有力的,比当权者的刀枪更神圣的­精­神动力;二来,他还有比他强悍得多的竞争对手项羽,如果没有天命所归,神龙之子这样的先天优势,谁敢陪着他跟项羽玩命?

而赵匡胤也正是这样,年纪青、根基浅、本身只是柴荣临终前布下的一颗制约韩通的棋子的赵匡胤,除了眼前必须要成功的篡位之险外,还必须在事后把全国各地的大小高官都摆平,于是,这种“天命所归”、“克日之日”的谶语就绝不可少!

时间飞快,当天的天空中不管是有一个太阳,还是两个太阳,或者是混帐到无数个太阳,它们到点都会正常下班的。就这样,天黑了下来,军队要驻地休息了。前哨回报,前方就是今晚的宿地——据京城开封四十里远的陈桥驿。

吃过晚饭,大戏上演。这时候赵匡胤已经什么人都不见,独自喝酒直到喝醉,直接上床睡觉了(主角就是有特权),而下面的办事人已经正式开工。

具体第一个办事的人叫李处耘,此人是赵匡胤幕内都押衙。他晚上在军营里转了一圈,随便和人聊了聊天(我一万个不相信,李处耘到这时候还会浪费若­干­的唾沫星子去劝人,说他找人聊天都是夸张了,应该只是给个暗号),就有一大群的禁军高官突然行动,他们闯进了……对不起,不是赵匡胤的房间,名角都有经济人、代理人,他们闯进了赵匡胤的第一幕僚赵普的房间。

这些人口风一致,态度强硬——诸军无主,愿策太尉作天子!

这才是群情汹汹,好事临门,还等什么?半年多的准备,每时每刻的提心吊胆,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那就……再等等,这样就答应了,赵普不过就是个小毛贼。他突然板起了脸,义正严辞地说——太尉赤胆忠心,必定不会宽恕你们如此言行!

一盆冰水劈头淋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愣了,是这样吗?听清楚了没?赵匡胤不是答不答应我们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不会宽恕我们!这还玩什么……没搞头了,所有的人面面相觑之后,都灰溜溜地哪来儿的回哪儿去,静等着被修理。

这时赵普的房间里还剩下了三个人,赵普、李处耘,还有赵匡义。这三个人坐得很稳,一点都没有着急上火,或者什么后悔可惜似的。一丝诡异的笑容在他们脸上隐隐流动,人的心,是非常奇妙的,他们要的,你如果给的太快,那么他们就不会珍惜……

果然,才过了不一会儿,那些人突然去而复返,这回这些人目露凶光,刀剑出鞘,直逼向赵普等三人,说出来的话完全都是赤祼祼的——按军规,军中有聚谋者按灭族论。现今下此定议,太尉如不从,我等难道要坐等明日受刑不成?!

赵普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相信赵匡胤的这些部下们应该知道些往事,以及眼前的这笔买卖曾经的行情。在五代十一国短短的53年时间里,我能查到的至少发生过四次这样的事。第一个当然是郭威,这是成功的例子。当兵的事后既有官做,又能随便抢劫发笔横财。可是不要以为谁都会喜欢当皇帝,尤其是被民意强Jian着当皇帝。

剩下的那三次就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一个是石敬瑭,这王八是谁就不用我解释了吧?他一天打猎时手下有人喊他万岁,老石的回应是当场砍了三十多个大兵。这事就过去了;

第二个是后晋的杨光远,这是个厚道人,只是骂了那些兵一句:“皇帝是你们贩卖的东西吗?!他妈的给我滚!”也就算完事;

第三个就黑了点,是瓦桥关的守将,叫符彦饶,这小子狠,当时满口答应,可在第二天的皇帝开业大典上,这人埋伏了一千多把刀,把那些想弓虽暴他的大兵全都砍了。

这都是沉痛的工作经验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前头摆着,谁还有回头的路能走?这些大兵们真的急了,赵普,赵老先生,我们都已经非常有诚意地把刀都拔出来了,难道还非得让我们把它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才能答应吗?!

但就是这样,天杀的赵普居然还是有别的话——策立,大事也,汝等怎可如此放肆狂妄?现今外寇压境,不如退敌之后再图册立……

这简直就是在恶搞,大兵们愤怒了,他们再也没有了耐心,他们叫了起来——主上幼弱,我辈出死力破敌,谁则知之!不如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

好了,这次火候真的到了,再装下去就要适得其反了。这时候,一位真正的重量级人物说出了事发当夜的第一句话。是年青的赵匡义,他说——兴王异姓,虽云天命,实系人心。汝等各能严饬军士,勿令剽掠,都城人心安,则四方自定,汝等亦可共保富贵矣。

请注意这些话,多么的大仁大义,完美无暇。这本应出于当天的主角,未来的帝国主宰之口,但是,历史记载,这些话先于赵匡胤之口而先由他的弟弟说了出来。然后,才开始了具体的造反工作流程。

派衙队军使郭延赟连夜回开封,密告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一切顺利,明天按计划回城。

史称,赵匡胤就是这样被安排了命运,被自己的亲信和弟弟强迫着,走上了兵变得国,而国祚绵长的帝王之路。

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公元960年正月初四的清晨,宿酒未醒的赵匡胤被军营中突然暴发出的惊天动地的鼓噪之声惊醒。史称他不知所措,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了什么事,就被一大群人破门而入,这些人乱哄哄地拥到了他的床前。

“­干­……­干­什么?!抢……抢劫啊……”我实在不能确定曾经狼狈流浪过的赵匡胤,是否会在这一瞬间恍惚迷茫,觉得不知置身何地,是否又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是下面发生的事情,就更加让他身不由已了。

这些人嘴里念念有辞,总之就是那句从昨天晚上就不停练习的“诸将无主,愿策立太尉为天子!”然后根本就不跟赵匡胤费话,直接把他扯到外间屋的办公桌(公案)前,一件新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标准的皇帝职业套装。

时光倒流,就像回到了十年之前,和公元950年12月20日那天一样,赵匡胤化身为郭威,被人强迫着换了衣衫——比郭威职业一些的是,终究是第二次­操­作了,有了经验的人总会让事情变得圆满顺畅,黄旗变成了黄袍,赵匡胤有了裁剪合体的新衣。

只不过这后来被发现是大导演赵普先生犯了第一个业余水平的小错误。

黄|­色­,是所有封建时代的皇家专用颜­色­,想当年郭威的军队里之所以能有黄旗,也是因为他当时在名义上是代天子出征,而赵大导演为了追求视觉效果的完美,以及一会儿之后赵匡胤在全军面前的闪亮登场,一定要他穿上正规的黄袍,这就造成了第一个硬伤,让几十年之后不世出的大文豪苏东坡都没法补救。

再下面的事就要以机械流水作业的速度进行了,要抓紧时间返回开封,得把京城搞定才能功德圆满。大家簇拥着赵匡胤一哄而出,外面早就排好了队的大兵们纵情鼓掌欢呼。在热烈而和谐的气氛中,赵匡胤上马,历史证明这时他还有理智,知道哪边是北,而他要去的方向是南。

但就在这个时候,最为经典,也最富争议的一幕出现了。

这时候居然有人敢突然排众而出,拦在了赵匡胤的马前,而且就此把整个要急速行军的大队人马都拦住。是赵匡义,这个后来神圣无比可此时还|­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声音响亮,神­色­庄严,让所有人都听见了他对他大哥说的话——请以剽劫为戒!

于是赵匡胤这才恍然大悟,差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啊……他停驻三军,向周围的大兵们发问——汝等贪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汝等能禀乎?

所有的大兵有马的下马,没马的下跪,回答得痛快,只有两个字——唯命。

于是赵匡胤下令——太后、主上,吾北面事之;朝廷大臣,皆我之比肩也。汝等不得惊犯宫阙、侵凌朝贵及犯府库。用命有厚赉,违则孥戮。

这次的回答更简单,只有一个字——诺!

就这样,所有的过场才算走完,大军才得以回程。但是请留意,以上的过场都是根据《宋史》和《续资治通鉴长编》等收录汇集而成。而《宋史》和《续资治通鉴长编》又都源出于赵匡义的儿子宋真宗赵恒时修撰的太祖朝《国史》,而《国史》则出于《太祖实录》,而《太祖实录》在宋代多次重修,有《旧录》更有《新录》。光赵匡义登极之后就重改了两次,到了真宗赵恒时再次重修,就在这一次,时隔几十年,赵匡胤的老人都死得死,老得老,再没有人证物证了,才把当年的事情补充完善到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这些。

尤其是赵匡义拦在他哥哥马前,说出了关键的那句话的一幕——似乎没有了这句话,赵匡胤就会纵兵大掠,重现当年郭威入城时的满城血腥一样。

时间飞快,要了命的太阳在无情地往天空正中央行进,赵匡胤必须提快速度了,而这时,他已经进入了角­色­,他要盛装入城,进城就是天子,再不愿在城墙外面动刀枪,以免把还没有正式添加在他名下的产业以及他在历史上的名誉弄出不必要的瑕疵。

经过严密的分析,他决定,派出两个人,去做一公一私两件事。

首先派出老少无欺、视力超群、人见人爱的殿前司幕僚楚昭辅先生,让他赶在大部队的前面,悄悄地进入开封城,向赵匡胤的母亲及家人报个平安,也顺便告诉他们皇帝轮流做,今年到他家,姓赵的已经中了超级大奖了!

这个活儿好­干­,说实在的真是个美差。想想吧,那年头连中个状元都会有些职业报喜的登门要喜钱呢,何况是突然之间中了个皇帝!而且楚先生这件事一点风险都不会有,他大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回京城,根本不必在大街上敲锣打鼓地向所有人宣布。

但是下一个领受的命令就可怕了。赵匡胤决定要派一个人先回京城,直接去见三位当朝大宰相以及城防司令韩通,甚至直接向太后和小皇帝摊牌——告诉这些人新的皇帝已经产生了,你们的身份现在都要变一变!

上帝啊,想想看,这种事以前有人­干­过吗?似乎是有过,比如李世民在上早朝的时候­干­掉了大哥三弟,然后自己不好去见父皇李渊,派了杀人助手尉迟恭去见老爹。可那到底是家务事,而且李世民也没说要老爹如何怎样!

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得自己一个人赶在造反的大队人马前面,单枪匹马地进京,向以前的君主说你现在马上从金銮殿上给我滚下来,那已经不是你坐的地方了……你信不信皇帝就算砍不了后面的新任皇帝的脑袋,也一样先砍了你?

而说实话,现在赵匡胤的手下,还没听说过谁有尉迟敬德那样的单兵作战能力和胆量。

但是事情还是要做,必须得做。不然大军临城,里面就是不开门的话,情况就会变得比当年的郭威还要糟糕——至少郭威在击败慕容彦超之后,后汉都城就大开城门,不必再动武了。那么到底派谁去呢?这个人不单单需要胆量,还必须得有足够的说服、乃至强迫说服的能力,让城里的所有高官大臣都举手投降,乖乖听令!

何其难也……这时候,赵匡胤把目光转向了一个非常年青的低级官员,他叫潘美,时任客省使,也就是负责全国信使、宴赐、四方进奉这方面迎来送往的小差使的官。在此之前,此人默默无闻,从未在任何事上出头露脸。

这时大伙儿看着潘美,有人觉得悲哀,有人则露出了微笑。此时人人清楚,大家都在一场残酷的围猎行动之中,谁都想当猎人,可也终究得有去死的野兽!很好,看来潘美就是那第一个去送死的人。

但是历史证明,潘美得享大名,绝非幸致。此人胆识超卓,今天这件事之后,他又孤身一人,深入敌境,做出了更加耸人听闻的壮举!这时潘美欣然领命,他纵马狂奔,直奔四十里开外的都城开封。

一路疾行,潘美进入开封的时候,后周君臣还没有下早朝。潘美昂然上殿,向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宣布赵匡胤已经兵变称帝,此时正在回程的途中!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奇变突生,措不及防……当时在曾经是柴荣设座议事的大殿之上,唯有一片死寂,历史记载,最大的一个举动就是首席宰相范质突然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另一位宰相王浦的……一只手而已。

他愤然大叫——仓卒遣将,吾辈之罪也!

而这句话一点回应都没有得到,王浦咬紧牙关一声不出,事后才知道他是在忍疼——范质养尊处优,不必­干­什么粗重活儿,指甲留得比妙龄女孩儿还长,偏巧王浦也是这样的货­色­,他的手那是相当地酥­嫩­。史称——爪入溥手几出血。溥噤不能对。

这就是骤然临变,生死关头时的后周群臣众生相……可是别忘了,后周至少还有一位真正对柴氏忠心的人,那就是韩通。韩通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三位大宰相,看他们有什么举措。等他看清楚后,他绝望了。但是他绝不允许自己也像他们一样,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韩通扔下了文武百官,以及年幼无知的小皇帝,他急匆匆地奔下了金殿,去集合还能听他调度的军队。不管实力对比怎样悬殊,他都要为后周,为柴荣尽到他曾经答应过的努力……

史称韩通跃马出宫,先回自己的侍卫司,他要招集兵将。但是韩通绝望地发现,这时他还能号召的军队已经所剩无几,绝对不够他分兵据守诺大的开封都城,至于领兵出城平定叛乱,更加是想都不要想。

怎么办?人心已经在片刻之间,就在赵匡胤和小孩子柴宗训之间做出了选择。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点检作天子”的谶言终于还是应验了,只不过晚了两天而已!当时的人对改朝换代是多么的熟悉啊,谁都知道该怎么办,尤其是素以“拥戴”见功的军队。让他怎么还能有办法力挽狂澜?

但是现实要求他,必须得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出应变对敌的办法!

韩通不愧老将,他迅速地作出了一个决定,把目标缩小,具体到造反者赵匡胤本人的身上——去捉拿他的家人,来以此作为阻止兵变的筹码!

这已经是当时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行,并且也唯此一招的办法了。

他分兵两路,其中一路由他本人率领,杀向赵匡胤在左掖门附近的殿前司官署,希望能在那儿抓到赵家老小;另一路奔向开封城内的定力寺,有人报告,赵匡胤的家人在这一天去了那里上香。

左掖门,殿前司……历史记载,那天迎接韩通的是一阵空前密集的乱箭。

而就在这时,开封城北陈桥门外,率领大军兵临城下的赵匡胤也同样在郁闷着。眼前就是开封城的大门了,可他就是进不去!

城上守城的官兵无论如何都不给他开门,不管他是以新任皇帝的名义,还是以前后周殿前都点检的身份,那一样都不好使,不开就是不开。而且这些守门的大兵还明目张胆地叫出了自己的姓氏——一个姓陆,一个姓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爱咋咋地了。

出行不利,赵匡胤强压着心头怒火,更强压着一直隐藏着的极度不安,他扭头去看身边的总导演赵普。这时他的疑问完全可以用眼神就表现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石守信和王审琦没有接到通知?还是城里边天翻地覆了,他们都被韩通给­干­掉了?而现在更要怎么办?强攻吗?还是要继续封官许诺,哪怕给个王爷也得先进城再说?

赵普不动声­色­,数万大军就堵在他身后,僵持在城下,他的主人更加焦躁不安,可他就是不急。历史证明,他真的是一点都不急,因为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更像是一道搞笑的脑筋急转弯,实在是必须得有一颗时刻活泼灵动的心灵才能想得出来——正对着陈桥驿方向的陈桥门不通,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从这个门进去?开封难道只有这么一座门吗?

我们换一个就是了。

于是历史记载,当天赵匡胤的造反大军是在开封城外小转了一弯,到了旁边的封丘门,才进去的开封城。

进城之后,大队人马立即分散,按照主次之分以及危险系数的不同,各自奔向自己分片包­干­的责任地点。这时候,历史把一个本来很平凡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身上。他叫王彦升,是当时禁军殿前司系统里的一员战将。接到的具体任务是先回赵匡胤的老巢殿前司官署,给新任皇帝清清路障。

很简单的任务吧?但是要看由谁来办。这一天里的王彦升不知是亢奋过度,还是有什么内幕隐情,他把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任务办得震惊当时、流传千古,让人实在是没法不佩服。

殿前司的人回殿前司官署,那是熟门熟路,王彦升带着大兵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他正撞上了败退下来的韩通。

不走运的韩通,他不知道当天驻守在殿前司官署里的人居然是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本人。这下好了,他正中铁板,但是好在石守信充分领会了赵匡胤以和为贵的工作原则,不和他短兵相接,始终只是弓箭招呼,但就是这样也足以让韩通绝望了。时间,都消耗在挡箭躲箭,步步为营上了。赵匡胤的家人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可赵匡胤的军队却已经杀到了身边!

历史记载,当天王彦升看到韩通之后,突然变得无法克制,他带人就冲了过去,杀散了韩通的部下,杀得韩通上马逃跑,然后一路追杀,直接杀进韩家大门,把韩通本人、他的妻子、长子、次子、三子全部杀害,乱兵之中仅有韩通的幼子韩守琼以及四个女儿活了下来。

如此赶尽杀绝,毫不留情,我不知道王彦升是过去和韩通有什么私人恩怨,还是他接受了什么特殊的指令,比如满城权贵,除韩通之外一律保全……至于理由,是多么的简单,因为只有韩通才有能力在这时或者将来造反。

面对残暴的灭门杀戮,赵匡胤在陈桥驿郑重立誓的允诺言犹在耳——不杀后周大臣,不惊犯宫阙府库……可韩通就被杀死在自己的家里。而且更加令人寒心的是,由宋人编撰的史书中,记载的却是地兵变当日,韩通从皇宫中“惶遽而归”,直接回家,在半道上遇到了王彦升,从而被杀。

也就是说,从来都没有韩通为后周的尽忠行为,开封城里更加没有过任何的敌对抵抗——一切都是和平进行的,都是绝对符合仁义道德的,赵匡胤的行为是所有人一致拥护赞赏的。

可是公道自在人心,想想潘美先期进城,韩通随后下殿,如果直接回家,怎么会在半路上遇到王彦升?是韩通在半路看见了个漂亮的MM,多聊了一会儿?还是王彦超会绝顶轻功,他紧跟着潘美就飞进了开封城,并且知道韩通正在哪条大街上,从而发生了这样令人极为遗憾的误会?

一千多年以后,一个叫海明威的美国老头儿曾经说过,你尽可以杀死一个人,可是你就是没法击败他。可是在当天的开封,赵匡胤和他的谋臣以及勇士们说,我们尽可以杀死每一个人,而且会让他死得默默无闻,从容平淡。

那天的开封城终于逐渐地安静了下来,赵匡胤在诸将簇拥中缓缓地登上了明德门。登高望远,只见街市繁华,屋宇林立。

多么的熟悉……这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真的属于我了吗?

没有人会再有疑问,这已经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只是在一瞬间,34岁的赵匡胤会在恍惚间觉得时光以及时空的不真实,在他年青时,具体地说在他20岁时,也曾亲眼看见过有一个人登上了开封的城头,微笑着向惊慌奔逃的开封百姓们说:“我也是人,你们不要害怕,我来当你们的皇帝,让你们休养生息。”

那是曾经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

不论是汉人还是夷人,赵匡胤都在一瞬间和耶律德光心意相通——多好的一片江山!怎能不让人心动……更怎能让它荒废残败!

他下决心,要让这片江山更加的繁华昌盛……在他的治理之下。

这时赵匡胤看到了自己的士兵分布开封城内各处,市面安定如旧,史称“市不易肆”。之后他没有在城头上再作停留,他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因为在总导演赵普先生的笔记本里早就规定好了一切的行程安排。

下一步,先回殿前司官署。

这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皇宫已经近在咫尺,那个高高在上,可以统治万民的至尊宝座已经触手可及,为什么不直接去得到它?这时大局初定,不怕夜长梦多吗?

赵普对所有热切期盼的眼神统统视而不见,在他冷漠的表情下,他的心更加的沉静。在他看来,这些人迫不及待的样子真是低劣,人世间有很多需要积极进取的东西,却要用另一种看似羞怯的状态才能完美地获得。尤其在当时的中国。

就这样,当天赵匡胤就像还在后周上班时那样,直接回到了自己工作生活的老地方,殿前司官署。不仅如此,他还当众脱下了进城时还穿着的黄袍。时间还来得及,他坐下来歇了歇,因为一会儿之后,他需要体力,更需要情绪。

史称“有顷”之后,三位大宰相范质、王浦、魏仁浦以及一些重臣都被迫主动来见赵匡胤(诸将拥范质等至)。这就是赵普的计划,要赵匡胤等朝臣来觐见,而且这给以后的记史者留下了绝大的发挥空间,因为可怜的赵匡胤在同一天里,又要被人第二次弓虽暴了。

好了,我的宰相,我的大人们,你们终于来了……你们可算是来了!受尽了委屈的赵匡胤突然间痛哭流涕,泣不成声,说出了他满腹的不得己,以及……惭愧——吾受世宗厚恩,为六军所迫,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

请留意,“将若之何?”我现在怎么办?赵匡胤已经六神无主,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没等范质等大佬说话(质等未及对),那些要命的弓虽暴者突然间爆发,散指挥都虞候太原罗彦环挺身而出,按剑厉声喊出了这几天以来听得叫人腻烦了的行动口号——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

刀将出鞘,剑甲林立,周围都是杀气腾腾的叛兵,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原形毕露了,包括对富贵权力红了眼的大兵们,也包括常年一脸道学,满腔正气的高官宰相们。

第一个屈服的是王浦,他率先走下台阶,向赵匡胤跪拜,施以臣子大礼。然后谁也没有料到,第二个就是以骄傲执拗著称的范质(质不得已亦拜)。

无意笑话他,或许真的是不得己吧,在历史中,有多少曾经的坚贞,事到临头,比不了冰冷的刀剑。说到底,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韩通的勇气。而刚刚在两个月以前才被葬入坟墓的柴荣,你也不要沮丧悲伤了,为了你的后周,已经有了一位死难者。而这时篡夺你江山的赵匡胤,当他的北宋灭亡时,也同样不过只有一位以身殉国的人而已,只不过那位高洁的尽忠死难者姓李。

这时,终于轮到去做最重要的事了。去皇宫,去做真正的皇帝!

赵匡胤在新老臣子集体的簇拥中,走出了后周的殿前司官署。这时黄袍又穿在了他的身上,想必这一次可以穿得熟练以及规整些了吧,毕竟不会再有人强制­性­地摆布他。

但是他们扑了个空,皇帝和太后此时已经不在皇宫里了。史称在赵匡胤率兵入城时,小皇帝柴宗训就由他的姨母小符皇后带出了皇宫,皇后亲手脱下了皇帝和自己身上的黄袍,一身白衣,走进了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即名的功德禅院天清寺。

这是典型的政治避难,也是明确地传达着他们对造反一事的态度——我们输了,从此不在五行中,己逃出三界外,只求不要杀我们。

看到这里,或许会有人点头称赞年轻的符太后真是明智吧,但是有没有人笑话她过于胆怯,辜负了柴荣呢?需要补充一下的是,这位小符皇后可不是轻易低头的人。

小符皇后在历史中查不到她的名字,她在嫁给柴荣前,曾经先嫁于后汉重臣李守贞(那位喜欢拆墙的人)的儿子李崇训。李守贞被郭威攻灭时,李家全族走死逃亡,无一幸免。而小符皇后自己独自当门而坐,对乱军呵斥——我符魏王(符彦卿)女也,魏王与枢密太尉(郭威)兄弟之不若,汝等慎勿无礼!

史称乱兵耸然引退,无人敢犯。

这样的主见和胆量,就是柴荣临终时选中她的原因。可是这时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后周国中她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她的父亲符彦卿(要小心,符彦卿之强,曾经让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都仓惶逃跑,威名镇慑塞外,连耶律德光的老妈,都问符彦卿是不是死了,才允许儿子再次入侵),可别说远水不解近渴,就算是符彦卿在,也只能保持中立。

原因很近情理,符家的女儿都嫁得很好,两个嫁给了柴荣,还有一个,她是赵匡义的媳­妇­。

于是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当天的赵匡胤的了,他来到了后周皇宫里的崇元殿,这里非常荣幸地成了他取代后周,建立新朝的登极典礼举行地。

可是让他非常没面子的是,把所有正规和非正规的法子都用上了,还是挨到了快晚上时(至晡,晡为申时,下午3-5点。想想吧,正月天有多短,都天黑了),文武百官才陆陆续续地出现在赵匡胤的视线里。

郁闷吧?感觉不吉利吧?哪有在天黑时办事的?在古代只有二嫁三嫁四五嫁的女人才在这种时候出嫁呢……可惜了,这才是赵匡胤的初次造反啊,难道就不能有点喜气的选择?

但是,有些事,有心情你要做,没有心情你更得做!难道你敢把造反称帝的事儿推到明天举行,就为了让灿烂的阳光能照着你?!

开玩笑!于是在当天,赵匡胤只能一直保持着他脸上既无奈更无辜甚至非常惭愧难过的表情,等着与会者一一到齐,至少得把被篡位的小皇帝再次从庙里回到宫中现场,才能把必须的作业流程完工。

但是等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事件的­性­质也确定了——决定了,不是篡位,是禅让,最道德、最理智、最无私、且绝不流血的权力交接­性­质。

可是这样一个人类罕见、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却突然被卡住了,与会者发现事到临头居然缺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禅让诏书!

中国人办事就讲究个名正言顺,且留字为据。连卖一头驴还得有字据呢,何况是把诺大的后周白送出去?当场的人都傻眼了,包括无所不知、早有准备的大导演赵普,这时他是现场最欲哭无泪的。天哪,为什么造个反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啊,繁文缛节害死人啊,可怜我也是第一次帮人造反……没有经验啊!

就在这时,一位真正的有心人慢悠悠地站了出来,他是翰林学士承旨新平陶谷,此人从容地在袖子里抽出了一张黄纸,史称“出周恭帝禅位制书于袖中。”也就是说,七岁的小皇帝柴宗训已经秘密地把禅位诏书写好了,并单独交给了他,让他在这个时候拿给赵匡胤看!

于是万事俱备,东风亦起。制造皇帝的合法程序正式启动——宣徽使高唐昝居润,引匡胤就龙墀北面拜受。宰相掖升崇元殿,服兗冕,即皇帝位。群臣拜贺。奉周帝为郑王,符太后为周太后,迁居西宫。诏定有天下之号曰宋,因所领节度州名也。

就这样,中国的历史上,出现了宋朝。准确地说,是北宋。

第十二章请注意,现在我是皇帝

当天夜里,赵匡胤就入住了原后周的皇宫内院。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绝对神秘且陌生的地方,无法猜度这一夜他睡得怎么样。不过,他肯定会遇到刚刚入葬两个月的柴荣的鬼魂。

深宫空旷,寒云漠漠,赵匡胤与柴荣的鬼魂冷冷相对。双方都没有什么愧疚,或者什么愤怒。谁欠谁的吗?谁背叛了谁吗?都谈不到。

在没有外人,也没有所谓的道德约束时,人们才可以真切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谁规定的这座锦绣江山一定就是谁家谁姓的?

同样,柴荣也不会对赵匡胤的手下留情而致谢,赵匡胤也曾杀人无数,他不杀柴荣的后人,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为了他自己的统治……所以一切尽在不言中吧。如果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交谈,相信也是平淡而真挚的。

毕竟曾经摆在柴荣面前的问题,现在又都同现在赵匡胤的面前,而且难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说柴荣只有外忧,而没有内乱,可是今天赵匡胤加班加点、起早贪黑演的这出戏,到头来很有可能只会变成他自误自乐的一出小游戏。

是皇帝了,可是谁承认呢?

不说此时都城之内有多少人是忠心拥戴,国内宛如诸侯的藩镇们又有几个肯于真心低头?何况国境之外又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敌寇……唉,赵匡胤一定会在独处的时候深深地叹息——他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卧榻之外,皆他人家也……

于是,就从这一夜开始,赵匡胤心灵深处那团混沌不清的物质开始了衍生变化,他再不是以前那个人了。勇武、豪爽、披坚执锐争战以为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他现在考虑的只有一个终极问题,那就是怎样才能巩固他的皇权,进而去兼并天下。

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为了这个目的,赵匡胤要强制自己,必须变得更高更强;同样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更要压抑自己,很多不快乐、不愿意去做的事,他也必须去完成。而且要快,快到必须从第二天就开始。

第二天,公元960年正月初五,赵匡胤正式登极坐殿,开工理事。首先大开库房,搬出来无数的金银财宝、黄白之物,这是事先答应给禁军将士们的赏赐,必须立即兑现,不然小心大兵们自己出去再抢;之后又给所有参与演出的人员加官进爵,让他们劳有所乐,且增强继续为他劳动的信心及乐趣。

其中重要突出的几个安排如下:

让石守信接韩通的班,任侍卫司马步军副都指挥使;而韩通可以升官,虽然死了,也追任其为中书令,并以礼厚葬;至于侍卫司的原最高领导李重进,也水涨船高被升为中书令,变得和韩通平级,继续留守驻地扬州,不必来朝。他的侍卫司工作嘛,就由韩令坤接替;赵匡胤本人的原职位殿前都点检比较特殊,要由真正的亲信,且有巨大号召力的人来做才行,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合适,那就是原来的副都点检慕容延钊。

说起慕容延钊,真是让赵匡胤又爱又怕,他既是赵匡胤的发小,从小“素以兄事”的亲密战友,但是其能力和威望也时刻让赵匡胤小心提防。

不说别的,三天前大军从都城开拔奔赴前线,据说是赵匡胤统兵八万为中军,慕容延钊为先锋带的兵是五万,几乎和赵匡胤兵力相当。这里面就有玄机,因为事后证明,并没有契丹兵联合北汉入侵,那么慕容延钊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陈桥驿兵变现场?而且一直进兵,等到赵匡胤在今天第一次以皇帝身份登极坐殿升他的官时,他都已经带兵到了河北真定!

不清楚慕容延钊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圈子之外时的心情,不过自赵匡胤以下,赵宋江山所有的官家们都是小心­精­细的,这一点,让历朝历代所有的中国人都无可奈何,甚至悲愤扼腕。慕容延钊又怎能特殊例外?

其它的任命中比较突出的就是赵普和赵光义(从此,“匡”字成了专用禁忌,只许赵匡胤一人专用了)。赵普被提升为右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从赵匡胤幕府的私人身份变成了国家正式的官员。而赵匡义更加一步登天,从内殿祗候、供奉官都知,被直接提升为禁军殿前司都虞侯。

这里需要指出,内殿祗候、供奉官都知,只是皇帝身边一个稍有等级的侍候人的身份,谈不到品级,更说不到身份。完全就是柴荣看在赵匡胤的面子上给他的一个小“恩荫”,而且这个身份也绝对没有随军出征的义务及资格。有资料显示(北宋初名臣王禹《建隆遗事》及赵普的《飞龙记》,请记住王禹和他的书,后面我们会深谈),赵光义根本就不在陈桥现场,当赵匡胤率三军进入都城开封时,赵光义才率人“奔马出迎”。

于是他在陈桥驿万众面前,拦住他哥哥的马头,说那句“请以剽劫为戒”的真实度就可想而知。但是他作为赵家除了赵匡胤本人之外,唯一的一位成年男­性­(赵光美此时才10岁),他的升官已经是极有必要且理所当然的了。

除此之外,赵匡胤还宣布把后周原有的朝臣们都原职留任,并派出使者向国内所有外镇通告,不仅仅要说明自己已经当上了皇帝,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除了皇帝换了之外,其实什么都和往常一样,大家都不必惊慌。

但是所有美好的诺言,至少在外表上看都和谎言挺像的,所以要是有人不相信的话,那可一点都不奇怪。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第一个公然跳出来要和赵匡胤掰掰手腕居然会是李筠。

竟然不是李重进。

李筠,并州(今山西太原)人,幼年从军,以勇力著称,史称能开百斤硬弓。在后唐时期就已经名闻军界,到了郭威的手下,更被任命为昭义军节度使,驻守潞州(今山西长治),几乎以其一部之力来抵挡整个北汉。大家还记得他当年怎样把刘崇拖住,给柴荣争取的时间吧?真是既忠且勇,但是他为人却有一个极大的毛病,即他特别地注重资历。

在他的心目中,你光有能力不行,你有成绩还不行,你无论如何都不行,除非,这些再加上你有比他还要高的资历,这样才行。

当年的柴荣强不强?李筠就敢公然叫板,我是老臣,更是重臣,所以我就得有特权。你给不给是你的事,可用不用却是我自己的事!于是这个人就敢于擅自征用赋税,来招集天下亡命之徒,增强自己的嫡系部队。这还了得?朝廷派来的监军使实在忍不住说了他几句,可他的反应是马上就暴跳如雷,立即把该监军使关进了大牢。

事儿闹大了,公开上报到了柴荣那里。柴荣大怒,满心地想暴打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可是那时柴荣正以倾国之力与南唐争夺江北,无论如何都不敢让后院起火,于是也就只好仅仅写了份公文扔给了潞州,臭骂了李筠几句了事。

这明明是柴荣顾全大局,没心跟李筠较真。可是在李筠的心里可就不这么想了,哈哈,以柴荣之强,都要对我妥协,说明我李筠真的是极其强大、非常特殊,且无人强惹的!现在你赵匡胤一个小小的,提不起来的后辈竟然想爬到我的头上,当我的皇帝?!凭什么?还要我日日称臣,天天朝拜,你作梦!

就这样,在接待赵匡胤派到潞州传旨的使者时,李筠一肚子的邪火无处排泄,终于都当场爆发了出来。但是说实话,场面一点都不火爆,只显得十足腻歪的小家子气。

先是李筠千不情万不愿,态度极其恶劣,但还是以臣子之礼跪接了赵匡胤的圣旨,史称这是在他的儿子李守节和众将士的苦劝之下,才勉强为之的。可是接着宴请使者时,他的举动就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了。他居然突然间拿出了一幅画挂了起来,并且对着画像伤心痛哭,没完没了。

当时没有人不心惊­肉­跳,因为那副画上画的居然是后周的开国皇帝郭威!(怎么样?不是柴荣是郭威,柴荣的资历都不够)

不知道当时的使者是哪位,史书中没有记载,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有人恶心到要当堂呕吐——大丈夫说反就反,说服就服。如果要反,就不要接旨,如果要忍,就不要在酒桌上装女人掉眼泪,索兴孙子装到底,直到突然间翻脸拔刀子。像他这样孙子也没装成,刀子也没敢拔,这算是什么?

这件事只有一个结果,让赵匡胤知道了刀子可能藏在谁身上,从而早有准备;还有就是,李筠突然间接到了北汉皇帝刘钧的一封密信(蜡书)。

刘钧对他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李筠,我们合作吧。

李筠拿着刘钧的密信觉得闹心。反吗?心里真是没底,赵匡胤是什么人,他身在后周自然清楚,尤其是开封都城里的禁军人数、质量,都不是地方上的节度使所能比的,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是不反?又真的是于心不甘!何况,连死敌刘钧都知道他要反了,还装成个乖宝宝有什么意思?还有谁能信呢?

反,还是不反?这是个问题……面临重大决择,李筠再度苦闷,反复地权衡啊思考啊,再思考啊权衡,于是历史就又证明了一句老话的准确­性­——长考出臭棋。他最后做出来的决定让人看不懂,他竟然把刘钧秘密送来,仅限于当事几个人所知道的密信上缴给了赵匡胤,希望用这个能够证明,让赵匡胤也让天下人都明白,他对新兴的宋朝还是非常地忠心耿耿。

于是就论到赵匡胤郁闷了,他可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做错了,让李筠把他当成个傻小子似的来骗。这有点像是一边打一边拉,既示好又反抗吧?难道李筠是想弄到些更大的好处吗?哼哼,可是要用谋反来要挟,这诚意就未免显得太大了点吧。

说实话,赵匡胤这几天心情正好,他派到各地的使者们大都回来了,基本上消息都不错。最坏的,当然就是李筠,但是李筠也毕竟当堂接了旨,不管打了多少的折扣,还是表示了臣服。

而最大的惊喜居然来自李重进。

李重进接旨,并主动向赵匡胤请示,自己是否可以按照惯例以节度使身份到开封觐见新任皇帝,来个当面谢恩。

赵匡胤都有点受宠若惊了。李重进是谁?那是早就有当天子资格的人,虽然被柴荣抢了先。但是一但名份定了下来,李重进就绝无反悔。之后的无数史实证明,李重进不仅从来没有背叛过柴荣,而且终柴荣一朝,他都东征西讨尽心皆力……那么,那么现在李重进也会这样对我吗?

赵匡胤不仅幸福地幻想了一小会儿。于是,投桃报李,赵匡胤也决定给李重进一个天大的面子——回旨,以正式公文的方式:君主元首,臣僚股肱,相隔虽远,同为一体。君臣名份,恒久不变,朝觐之仪,岂在一时?

就这样,至少在表面上,刚刚篡位成功的大宋天子和后周时期最强的藩镇力量暂时地互致敬意相安无事。这让赵匡胤着实在地大松了一口气。

而且还有惊喜。这次是潘美,他第二次为赵匡胤充当使节。这回可不比上次回开封了,他要去见的人是赵匡胤在官场上的夙敌袁彦,这人原来是后周侍卫司的步军都指挥使,现在在陕州(今河南陕县)当土皇帝,史称此人凶悍嗜利,且缮甲兵,早有谋反之心。试想这样的一个先朝大将,地方重镇,以潘美一个无名小卒,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是结果是惊人的,潘美单骑入陕,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袁彦亲自带回了开封,当众向赵匡胤表示了臣服。

这实在太让赵匡胤惊喜了,没想到潘美竟然这样的体谅他,知道他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什么。袁彦的和平归顺就相当于给天下所有观望者一个绝对利好的消息,让所有人一下子都知道了,大宋天子气度恢宏,不计前嫌,对任何臣子都一视同仁!

但是赵匡胤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连串的喜讯之中,反叛会突然间就发生在他的身边。

一枝冷箭突然­射­了过来,就在目睽睽的开封城里大溪桥上。当时赵匡胤在百官的陪同下,正坐着御辇里缓缓行进。

箭没­射­中,但场面大乱,谁也不知道这一箭是从哪儿­射­出来的,更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箭。侍卫们拔出了刀,老百姓们又哭又叫,随行的大臣们更加吓得不知所措,可是赵匡胤却在御辇里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望着来箭的方向冷笑,猛地拉开了衣襟,叫道:“教他­射­,教他­射­!”

笑话!千军万马之中,无数血战之后才活下来的人,还会在乎这区区的一只冷箭?但是赵匡胤的心理却被沉重地打击了,看来反对他的人不仅有,而且就在他的身边。怎么办?是继续宽大为怀,不予计较,还是立即全城搜捕,就此大开杀戒,施展铁腕政策?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可否认的是,有些人敢于对天使咆哮,却不见得也敢在恶魔面前叫板!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彻底违背刚刚建立起来的新朝风范,为了树立起与之前半个世纪里各个短命朝代都不同的施政抚民­精­神,他必须得继续压抑自己……那一天,34岁,血­性­强悍,从未在战场上示弱于人的皇帝又缓缓地坐下了,他命令保持安静,继续前进,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不仅如此,皇帝的心情似乎也没有受到影响,他给李筠写了回信,高度地赞扬了李筠的那颗忠君爱国之心,并且相信李筠会一如既往地对他忠心耿耿,为了表示感谢,他还特别加封了李筠的长子李守节为皇城使。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宋朝的天子不为已甚,不管是真的相信李筠没有谋反之心,还是真的很忌晦李筠的那份超高的资历,赵匡胤都以笑脸示人,一团和气春风。

那么就又轮到李筠出牌了,还是那个老问题,反?还是不反?到底反不反……李筠在同一个漩涡陷得越来越深,机遇和危险,一无所有或者赢取天下!这样的反差可真是让人抓狂!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关键的时刻,李筠的儿子李守节站了出来,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命运,都得劝一劝他这砍自家树根的老爹了,问题其实多简单,想想能和潞州结盟的人有几个?都可靠吗?北汉的刘钧就算真心相助,他能敌得过赵匡胤吗?而其他的人,都在观望,到头来就只是以潞州一州之力来和宋朝全国对抗,这样能赢吗?

道理浅显易懂,相信稍微有点智力的人都会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前提却有一点,那就是理智还在。面对儿子的苦苦劝说,李筠的反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他居然这样下令:

很好,你说得都对。这样吧,我派你去开封,你亲自去见一下赵匡胤,给我探个虚实明白,也顺便可以给他谢个恩。

李守节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真的没法相信,这命令竟然真的是他父亲给他下的。这时想必会有一个问题在他脑子里自然生成了,真的,别怪李守节,换了谁都会这么想——老爸,我是你亲生的吗?

要知道,政治只是一种需要,它无所谓真假。不像爱情,必须得身心合一。政治只是政治,根据需要随时调整,这时赵匡胤都已经明确地表态了,相信你,鼓励你,并且奖励了你,你还要再探什么?而且还派你的儿子亲自去探个“明白”?

你想明白什么呢?想看看赵匡胤是不是真的很有诚意,试试他会不会就此抓了你的儿子,来要挟你,让你不得不听话?还是到那时你还想着让天下人再大吃一惊,你公然宣布——大家都听清楚了,李守节根本就不是我的的亲生儿子,他赵匡胤爱杀就杀吧……彻底疯头了吧?

但是李筠板起了脸,无比正经地告诉儿子,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

那好吧,可怜的李守节只好告别家人,独自进京,去见一见新科皇帝赵匡胤。而赵匡胤也没有让他失望,第一句话就差点让他昏了过去。

赵匡胤笑吟吟地问:“太子,汝为何而来?”

这一句,不仅让李守节害怕,就连赵匡胤身边的人也吓了一跳。为什么要这样?之前极力地安抚李筠,而现在又开门见山地点明李筠要造反,这不是朝令夕改,自相矛盾吗?

不,一点都不矛盾,只是内幕里的事没法让所有人都知道。就在这时,赵匡胤已经收到了一个让他差点昏过去的消息——李重进反了。

历史证明,李重进才是那种嘴上叫哥哥,腰里摸家伙的标准的造反货­色­。他之前给赵匡胤编织了一个无比美好的假象,不仅臣服,而且心悦诚服、一服到底。可是背地里他却不仅仅磨快了刀枪,扩招了人马,更加开始了着手联络同党。

他瞄上了李筠。作为同龄人,李筠是什么货­色­他可比赵匡胤了解得太多了,没有什么试探,他直接派人去和李筠结盟。在李重进的心里,上战场是杀人,造反不外乎也是杀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皇位嘛,多年以来,他不可能不想,千年之后,他想到了什么程度,没有记载无法猜测,甚至当初柴荣刚刚即位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也都不好说。

谁让柴荣开板就唱,即位才一个多月就来了个高平大捷,不仅一战定江山击垮了北汉刘崇,更加让国内所有存有异心的人马上知道了深浅。这让刚勇强悍,唯力是视的李重进除了臣服更加佩服,直到真心实意地为柴荣鞍前马后东挡西杀。可是赵匡胤算是什么东西?一个稍有战功、刚刚露头、|­乳­臭未­干­的暴发户!趁着朝中无人,从孤儿寡­妇­手里抢东西的无耻小人!

想着这些,李重进无论如何都没法说服自己为赵匡胤工作……要知道,以上这些,除了给赵匡胤家打工,或者孔圣人再世的门徒之外,谁也没法说李重进就错了。大丈夫顶天立地,说反就反,管别人他娘的什么鸟事!

难道真有谁是上帝的私生子吗?凭什么就要别人全身心地为之服务?李重进的造反,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反贼”二字,只不过,除了胜者王侯败者贼这个中国式的宿命之外,更加遗憾的是,过于硬朗的李重进又犯了知兵而不知人的本­性­式缺陷的老毛病,让他没等起跑,就已经输定。

从当时宋朝的最南端,顶在南唐国境边上的扬州出发,要穿越几乎当时宋朝的整个国土,才能到达另一端,与北汉接壤的李筠所在地潞州。

其间有多少关隘,多少盘查,而且要带去的还是造反结盟的使命。李重进啊李重进,你为什么就选不出一个哪怕稍微可靠点的人?

李重进派出去的人叫崔守珣,这人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扑进了新任天子赵匡胤的怀抱。理由很简单,第一赵匡胤已经是皇上了,没有必要再去烧李重进这个还冷着的锅灶;第二,李重进犯了一个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居然压根就不知道,崔守珣与赵匡胤是老相识,你不派他出使,他都有可能当你的内­奸­!

于是就有下面这样的对答:

赵匡胤:“……李重进终于还是反了……如果我赐给他丹书铁券,保证永不相负,他能不能不反呢?”

崔守珣摇头:“彼终无归顺之心。”

好了,赵匡胤完全明白了,他对崔守珣大加赏赐,并且许以官爵,要他回到扬州之后,不要劝李重进不反,而是要要劝李重进一定要小心谨慎,只是尽量地拖延一下,这样就足够了。

打发走崔守珣之后,赵匡胤陷入了沉思。李筠和李重进,无论哪一个都是后周藩镇的代表,他们如果造反,马上就会变成整个国内人心顺逆的风向标。所以不能再等了,养痈为患,不如一快挥之!

但是这很有难度,不是说击败他们就可以,既要赢,还不能伤动自己的元气,而且实际­操­作起来,既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而且还不能由他赵匡胤先出兵……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赵匡胤的心胸宽广如海,能容万物。从来都是人负他,而不是他负人。

那么就唯有让李筠不得不反,立即就反!至于李重进,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但愿崔守珣撒谎和拖后腿的功夫足够一流。

于是才有了赵匡胤对李守节的那句——太子,汝为何而来?

可怜的李守节被这迎头一棍彻底打懵了,他的解释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营养,无非就是再表忠心,绝无二心,请您务必相信……这样的话半点都打动不了赵匡胤,他笑了笑,说出了一句不像是出自天子之口的话——归告汝父,吾未为天子时,任汝自为之;吾既为天子,汝独不能小让吾耶?

像不像是不系外的老朋友之间,争个小事取个乐而已?你看这东西你先不要,我拿了你又急,你就不能消消火,让我一步?

哪像是在争夺天下皇权的主宰,人间独一无二的权力。每当翻阅史书,看到这里,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泛起了赵匡胤微微含笑的表情,那真是笑面含春威不露,一点杀机隐在心。让谁都挑不出毛病。然后他就把送到了嘴边的肥­肉­李守节给放了。是的,为什么要杀他呢?这孩子一点危险都没有,放他回去才最符合赵匡胤的利益。于是李守节就平安回到了潞州,给他的父亲带去了赵匡胤这些非常“温柔贴心”的话。

可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李筠马上就明白了赵匡胤想­干­什么,别看他嘴上说得雍容大度,这年头稍微有点身份的黑道大哥都不会再动不动就叫嚣给我砍了谁谁呢。

于是,李筠终于可以对自己说,看,我说过了吧,最后还是得造反,一切都像当初我怀疑的那样……我算得多准啊。

建隆元年,即公元960年四月,原后周昭义节度使李筠决定正式造反。这时距离赵匡胤创建宋朝才刚刚过去了100多天。

经过搜查案底,李筠­干­造反的买卖还真是头一次,不过没吃过猪­肉­不要紧,五代十一国时遍地都是肥猪在走,李筠对造反怎么­操­作早就烂熟于胸了。

首先,他派人四处出击,广为收集,编辑了大量赵匡胤的反面教材。比如说赵匡胤怎样对柴荣忘恩负义,用卑鄙可耻的­阴­谋诡计篡夺后周的江山,怎样欺负可怜的孤儿寡­妇­等等等等,从根儿上追究宋朝的不合法­性­;然后再大力深挖赵匡胤家族都是怎样的出身卑微渺小,根本就不配作皇帝,希望以此来唤醒民众们沉睡的激|情,来跟他一起造反,并且借机打击赵匡胤的追随者们的信心;

第二,他办了件实际点的事。他把宋朝派来的监军绑了,送给了太原的刘钧,以此请刘钧确信,这一次他是认真的,破釜沉舟,绝不回头了;

第三,李筠还要联络后蜀的孟昶,他派人秘密穿越陕西,前去结盟,但是很不幸,他的使者虽然没有背叛他,但是却被宋朝的边防卡给逮到了……

但是这都没什么,一切的较量都要在战场上才能分出真正的输赢生死,李筠手里最大的筹码不是所谓的天时或者人和,那都太假,他占了绝对的地利。

潞州,古称上党,高居太行山之脊,所谓“居天下之肩脊,当河朔之咽喉”,是绝对的兵家必争之地。而他的手下更加不乏深谋远虑之辈,谋士闾丘仲卿说得很清楚——开封兵甲­精­锐,难与争锋,不如下太行山,直抵怀(今河南沁阳)、孟(今河南孟州),堵塞虎牢关(今河南荥阳西北)之路,据守洛阳,东向而争夺天下。

但是谁知李筠听了之后竟然非常生气。闾丘,你怎么把我最大的优势给忘了?要时刻记得,我的资历……资历!!什么开封兵甲­精­锐,难与争锋,就算那是真的,也都是我的!

——“吾乃周朝宿将,与周世宗义同兄弟,禁军军校皆吾旧人,闻吾到来,必定倒戈归顺!”

上帝啊,面对这样的自信,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真不知道一个人要失常到什么程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惜当时没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地问上一句:“请问,就算此时周世宗本人复活,开封的禁军们是否会倒戈归顺?”

历史记载没有人,或许就算有人想说,可也不敢吧。谁敢冒犯拥有如此辉煌巨大的资历的人呢?何况李筠紧跟着又斗志高昂地宣称——“吾有儋珪枪、拨汗马,何忧天下不平哉!”

这里请注意,所谓的儋珪枪,并不是李筠自己的武器,“儋珪”为李筠之爱将,擅使长枪。至于拨汗马,是指一匹能驮着李筠日行700里的快马。这两样东西就是李筠敢和赵匡胤叫板的最大本钱。看到这里,有没有想到吕布呢?奉先当年曾在坐困白门楼之前说过“吾有画杆戟、赤兔马,天下谁敢近吾!”

祝福李筠吧,希望他也有三国时温侯冠绝天下之勇,而他的拨汗马也千万别用在逃命上,虽然看起来一天能跑700里,可真是不容易追啊。

公元960年4月,打着为后周报仇复国旗号的李筠率先动手了,不管他之前做过了哪些脑筋锈斗的事,可只要一回到战场上,作为一个杰出统帅的本能就指引着他取得了一个重大的胜利。

一战即夺取了泽州城。

泽州,在潞州之西,面向太行山,这时李筠的局势好得无以伦比——只要冲上太行,赵匡胤就再也没有办法阻止他。李筠以太行之险,一冲而下,直接就可占据黄河上游,进而控制沿岸的永丰、回洛、河阳等几乎所有的重要粮仓,断绝宋朝都城开封的漕运之路。

国家无粮,那是最致命的、无可救药的硬伤,别说赵匡胤刚刚得国,人心不符。就算是他已经根深蒂固都没法维持统治!

消息传来,赵匡胤慌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以力求胜,必须取胜!命令——驻兵河北的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石守信与殿前副都点检高怀德立即率军火速进讨。一定要快,“勿纵李筠下太行山,急进师扼其关隘,破之必矣!”

而这时,又传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北汉皇帝刘钧已经亲自率军出太原,来援助李筠了。

好了,赵匡胤彻底冷静下来了,看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感冒拉肚一起来啊……没有余地了,只有御驾亲征,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尽最快的速度把反叛荡平,就像当年的柴荣那样!

于是赵匡胤抖搂­精­神,重­操­旧业,把多半年没动的刀枪盔甲再往身上套,一切都应该还挺熟悉……可就在这时,又一件闹心的事发生了,让他恨得牙根儿痒痒,忍不住都想抽出刀来先把这个混帐东西砍了祭旗再说,然后才能领兵出发。

这个混帐姓王,名彦升。对了,就是在陈桥兵变当天把韩通全家都杀了的那位仁兄。话说赵匡胤登极,给所有与会人员都升官发财,唯独对他不赏反罚。那么罚了什么呢?真的是很严重,赵匡胤说了,“终生不得授节铖!”也就是说,王彦升你一辈子都别想当节度使!

节度使是谁都能当的吗?王彦升已经立了什么大功差一步就能当上节度使了吗?这样无厘头的处罚,就好像某一天上帝对高天流云说,你混蛋!为了处罚你,罚你一辈子都别想当上美立坚合众国的国王!这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然后赵匡胤就任命他为铁骑左厢都指挥使,负责在开封城里日夜巡逻守护(怎么样,不是可靠的心腹不能­干­这个活儿吧)。可是在一天晚上,王大指挥使不知哪根筋不对,一时兴起,半夜三更猛敲宰相王浦家的大门,史称“溥惊悸而出”。问他什么事,他直接大模大样进了王浦家,坐好了才说:“巡夜是很辛苦地,到你这儿讨杯酒喝。”

王浦长出了一口气,真怕啊,谁知道这样的浑人是不是杀高官杀出瘾来了。没办法,摆酒,而且亲自作陪。可谁知道王彦升根本就不是几杯酒就能打发得走的,他还要钱。据历史记载,有说“彦升得白金千两而退”的,也有说“彦升意在求货,溥佯不悟,置酒数行而罢”的,反正当天晚上王浦是没死。第二天就把这事密告了赵匡胤。

赵匡胤这个气,他压了又压,才勉强把火压了下去。不过再不能留这样的东西在都城里了,尤其是在马上就要御驾亲征国中无人的时候。结果王彦升被赶出了开封,到唐州去混饭吃。然后赵匡胤才能放心地集结军队,准备无论如何都要和李筠比一比,看谁能先爬上太行山!

赵匡胤已经决心玩了命都要抢先爬上太行山了,可是李筠却还在太行山脚下忙着跟刘钧皮笑­肉­不笑地互相狗扯羊皮。

李筠攻下泽州城后,本想一鼓作气去爬山,可是没想到刘钧听到这个利好的消息后,马上就带人马赶了过来。说是要以北汉­精­锐之师御驾亲征来支持李筠。李筠大为高兴,怎么说刘钧也是一国之君啊,这么给面子,那就等等他吧。

可是一见面,李筠大失所望。他可真的没想到,几年不见,北汉已经彻底贫困,都潦倒到这个地步了!只见堂堂的皇帝陛下只带来了几千人马,而且人瘦马疲,军容不整,别说军队了,连他的銮驾都寒酸简陋得要命。

而且就这样,刘钧还大摆架子,要李筠以臣子之礼觐见!那天李筠的神经一定是在极度愤怒之后导致突然短路了,他真的以臣子之礼拜见了北汉皇帝刘钧,而刘钧投桃报李,封其为西平王(一字之差啊,差点就拍成平西王),然后两人才谈起了如何合作。但是遗憾的是无论怎样都谈不拢。

首先的问题是契丹,刘钧这些年靠着契丹人过日子,这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外国­干­爹,但是没想到李筠一口拒绝,不管怎么样,不许契丹人沾边,这是原则!而且,在谈判桌上,李筠一口一个“忠于周室,不敢爱死而臣宋”,压根儿就不给刘钧面子。

谁都知道后周和北汉是什么关系,血仇积压了两三代,根本无可化解,可李筠却仍然要做后周的忠臣,而且是当着刘钧的面直接说!刘钧沉默了,但是已经习惯了低姿态生活的北汉皇帝最后仍然选择了继续合作。不过,他为此额外又给了李筠一个礼物——监军。派宣徽使卢赞从即日起无微不致地关怀照顾李筠的军事生活。

就这样,谈判结束,李筠从北汉那里得到的全部好处就是——几千名卖相不佳的士兵、一个西平王头衔、外加一个叫卢赞的军事特派员。

真是有够衰!

但衰的事情还在后边,石守信和高怀德马上就到了,在结盟地点太平驿不远的长平附近,双方第一次接战,可能是拥有巨大号召力的西平王李筠没有亲临战场的原因吧,潞州的叛军居然被打败了,损失了近3000人,还丢了泽州外围重要据点大会寨。

这都没什么,一次小胜负而已,但接下来的就是另重要军情了,宋朝驻真定的二号军事人物殿前都点检慕容延钊以及彰德军留后王全斌已经出动,正向泽州迅速靠拢,并且陕西、京西(今河南西部地区)诸道兵马也已经完成集结,不仅对泽州的李筠部,就连其老家潞州,都在威慑打击的范围之内。

形势剧变,李筠压力骤增,这时他有些慌了,他一边命令潞州的长子李守节加强警戒,一定要守住老巢。一边自己更加小心谨慎。他的应对办法就是收缩兵力,时刻戒备。

就这样,太行山就在他的眼前,可是这座山的意义乃至形状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再不要提什么捷足先登,顺势而下夺取黄河掌控开封。眼前的这座高山,是上天恩赐与他,让他守住眼前的战果,保存实力的最佳天险。

这正是赵匡胤希望他做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赵匡胤已经打出了当时手里所有的底牌。并且他本人也于公元960年5月21日率禁军从开封出发,24日到达荥阳,急速渡过黄河,直扑巍峨险峻的太行山。

出开封前,赵匡胤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悄悄地把弟弟赵光义叫过来,小声吩咐——“是行也,朕胜,自不待言,如不利,则使赵普分兵守河阳,别作一家计较。”

请仔细分析这些话里的内蕴,为什么要说“如不利,则使赵普分兵守河阳……”?为什么不是赵匡胤本人来下令如何应对?因为赵匡胤已经决心与李筠决一死战,不胜即死,绝无二志!而且他非常清楚,自己家里人都太­嫩­了,连最年长的二弟光义都挑不起大梁,真要到了那一步,都得倚仗赵普来支撑危局才行……就这样,赵匡胤率领大军,不顾一切冲上了太行山!

史称“山路险峻多石,帝先于马上负数石,将士因争负之,即日平为大道”,全军迅速翻越巍巍太行,出乎潞州军意料之外,突然出现在泽州城下。

战局至此,李筠已经彻底失败了,他唯一的机会已经在他稍微犹豫的时候从他的指缝中迅速溜走。而且他没有料到,赵匡胤敢在刚刚建国,人心未定的时候就远离国都,御驾亲征。这严重打击了潞州军的士气,随后在泽州城南爆发的第一场主力决战中,李筠近三万人的大军被石守信、高怀德所部击溃,李筠狼狈逃回泽州城,回城之后才知道,这一仗下来他还是有所收获的。

北汉派来的监军卢赞,还有北汉的河阳节度使范守图,连同那几千个老弱病残的北汉兵都被宋朝的军队给卡嚓了。唉,累赘都死了,应该高兴啊,可是直到这时,李筠才能体会出刘钧还有那些北汉的朋友们对他是真心实意的。你看,人家为了他,把命都搭上了,这样的诚意难道还不够吗?

就算是为了这些为他而死的朋友们,他也得继续战斗,绝不投降!

于是赵匡胤带着全国大半军队在泽州城外日诳围攻,­操­练了近半个月,可还是攻不进去。这时候新的问题就出现了,时间,要命的时候开始对赵匡胤不利。全国各地的大小节度使,尤其是南边扬州的李重进,都在盯着泽州城,都在蠢蠢欲动,而赵匡胤的筹码都压在了李筠这里,其它的地方都是空的!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抓住李筠的问题,而是李筠能不能拖着赵匡胤一起下地狱的问题。

局势要求赵匡胤就算是拿他本人拿牙去咬,也得马上把泽州城的城墙啃破。于是皇帝下旨重赏三军,不惜一切代价攻进泽州城!

这时候赵匡胤的老班底站了出来,殿前司控鹤左厢都指挥使马全义(当年赵匡胤受柴荣的命令召集天下壮士扩建禁军,殿前司诸班中有散员、散指挥使、内殿直、散都头、铁骑、控鹤之名号。马全义是控鹤班中的一部分)率几十个敢死军冒着箭雨仰攻泽州城头。史称“箭如雨下,飞矢贯臂,而全义拔镞进战,”终于攻上了泽州城头。

泽州城终于被攻破了……人人长出了一口气,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城将破未破,场面最乱最危险的时候,皇帝本人竟然一跃而起,跟着敢死队第一时间冲了进去。

没有人能够体会到当时赵匡胤的心情,亲历杀场十余年,从来没有这样惊心动魄过!往日为别人卖命,就算战死了,也知道自己的妻儿家小有人照料,可是这时贵为天子,失败了就求为匹夫而不可得……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一个屈辱了得?

而这也正是李筠的想法,城破之后,迎接赵匡胤的是一团熊熊大火,李筠像当年的李守贞那样,投身火海,绝不偷生。这时候,相信没有人会再挑剔他生前的种种不智之举了,无论如何,他敢做敢当,给自己的行为买了单。

火海映红了胜利者的笑脸,这是赵匡胤登极之后的第一个胜利,同时,千里之外远在扬州的李重进的命运,也随着这团大火被确定了。

攻破泽州,逼死李筠,赵匡胤面前的天地豁然开朗。这时他可以从容地给这次平叛的行动来个妥善的收尾了,那就是继续进兵潞州,彻底扫平李筠的势力。

但是在这之前,他还得先处理一个意外的收获——北汉的宰相卫融。

倒霉的卫融,以堂堂的宰相之尊成了李筠的陪葬品。都是因为李筠从开始就和北汉的监军大人卢赞不咬弦,两人见面就掐,刘钧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大宰相派过去来做调节人。可谁知道赵匡胤来得这么快……

这时赵匡胤的心情极好,他像闲聊一样问了卫融一句废话——听说你赞同刘钧帮着李筠造反来对付我,为什么?

卫融笑了笑,这还用问吗?他的回答非常无奈——我一家数十口都在太原,怎能不竭力效忠刘钧?愿陛下杀我,不然,有机会我一定逃回太原,决不会为陛下效力。

史称赵匡胤大怒,“以铁挞击其首,血流披面,”而卫融大呼:“臣得死所矣!”直到这时,赵匡胤才突然猛然醒悟,停下了手,说,“此忠臣也”。于是给卫融敷药治伤,然后联络北汉,要以卫融交换以前李筠送到北汉的原潞州监军。但是北汉没有回应,很可能该监军已经被刘钧给杀了。最后赵匡胤留下了卫融,给了他一个太府卿官做。

这里请注意,赵匡胤的突然猛醒。这位世所公认的仁德之君,有时会从心底里的某种本能出发,一瞬间还原到最初那个纵横沙场杀人无数的将军角­色­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粗野弓虽暴的本­性­。这样的事以后又发生过几起,但是随即就都被他转念间就恢复的理智给克服了,而无一例外的,理智的恢复,都带给了他丰厚的回报。

就像这时,赵匡胤不杀卫融,反而优遇的消息传了出去,举国一片庆幸,包括李筠的儿子李守节,也包括赵匡胤一方已经对他背叛不忠的臣子们。

先说李守节,赵匡胤继续北上,刚刚到达潞州李守节就出降了,再没有动过一刀一枪。赵匡胤不仅赦免了他,还封他为单州团练使,并且免掉了当年泽州、潞州的租赋,让北疆迅速平定。这样不仅军事上再没有反叛,就连民心也一下子对新兴的宋朝彻底归顺。

仅仅一个多月,赵匡胤就胜利凯旋了。回到开封,他做的第一件还是宽恕。比如先朝的大臣李谷(带宰相衔,曾在柴荣朝第一次征南唐时任前敌总帅),他在这段时间,接受了李筠送给他的50万贯钱以及其它贵重礼品,这用意非常明显,李筠在为战局以后的发展做准备,一但他冲上了太行山,掐断了开封的漕运,弄得人心惶惶时,李谷就会赵匡胤的背后乘机做怪。

这样的背叛不说在五代十一国时,放在哪一个朝代里估计都会人头落地吧。可是赵匡胤一笑了之,不予理会。其他的像中书舍人赵逢侍,跟随出征,可是根本就不看好赵匡胤,说自己从马上掉了下来,把脚脖子给崴了,一定要脱离赵匡胤的队伍。事后赵匡胤更加理都不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样的例子很多,不必一一细举。至于赵匡胤的处理办法,就显示了他作为一个过来人,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对人情事故的透彻理解。

比如说,什么是忠呢?这要是在几十年以后,当姓程的或者姓朱的圣人们纷纷出世的时候,那说道可就大了去了。简单地说,就是举世无好人,只有程或朱。

但是在赵匡胤的心里却不是那样,人,起码要懂事。想想看,权门如市,你有权了大家都来,没权了大家自然都散,这天经地义。同样的道理,你的皇帝当好了,都巴不得来巴结你呢,怎么还会背叛?所以,强求每一个人从心里往外地臣服你,是件非常无聊的事。

这就是像是夫妻之间,全身心地水|­乳­交融当然再好不过,但其实大多数只要能做到互相忠诚就谢天谢地了。一个成功的皇帝,能让不管是否真心服从的臣子都努力办事,这样其实就够了。仁义道德,君臣父子,有时就是一层你知我知的窗户纸,至于那层纸的后面是什么,更是大家都知。

但是,无论对谁宽大,都不包括李重进。赵匡胤坐在都城开封的皇宫里,目光穿越过无数的山河社稷,森冷地盯向了李重进所在的扬州。桀骜不驯的李重进,军功显赫的李重进……可惜啊,就算再加上个忠诚可信的李重进,都不会再让赵匡胤动心。

随着­干­掉李筠,封赏李守节,赵匡胤已经恩威并施,让新兴的帝国站稳了脚跟,此时就算李重进百般示好都无济于事了,因为尾大则不掉,谁让他的过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公元960年7月赵匡胤攻灭了李筠回到了开封,几天之后,就发出了诏书,徙原中书令、淮南道节度使李重进为平卢节度使,移镇青州(今山东益都),克日即行。

这条命令一经颁布,所有人立即就知道了李重进的命运。大家还记得后唐皇帝李从厚、李从珂,以及后晋的石敬瑭这些人的兴亡起源吗?对,就是让节度使搬家。节度使一但离开了自己的根据地,几乎立即就会在路上遭到灭亡。现在只是宋初,谁会知道它有多长的命运?当时所有人都还保留着五代十一国时的思考规律。其中包括了李重进本人。

但是让他以及所有人都迷惑的是,赵匡胤紧跟着又发出了一道旨令,令六宅使陈思诲带铁券丹书去扬州抚劳李重进,以表示朝廷对李重进的隆重尊敬以及永远爱戴的真诚。

李重进懵了,事情比较反常。见过皇帝修理节度使的,可没见过有皇帝这么玩节度使的。赵匡胤,你到底要­干­什么?思前想后,他决定相信赵匡胤一次,准备跟着陈思诲一起进京谢恩,就此做个大大的顺民。可是他的部下们不­干­了,旁观者清,他们都看出了这是个标准的大坑,跳进去就别想再活着出来。而李重进已经彻底的方寸大乱,有人劝他就听,这下子不仅不进京了,还公然把陈思诲扣留,开始修城练兵,要跟赵匡胤大­干­一场。

其实他早就应该这么­干­了,因为这本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战略布署。想当初他的“亲信”崔守珣回来向他报告,李筠目高于顶,连北汉皇帝都看不上眼,何况是他李重进。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坐等李筠和赵匡胤两虎相争一死一伤,然后才是他出山收拾全局的时候。

决战的时候到了。李重进寻求所有可能的帮助,他给南唐的皇帝李璟写了封密信,要求李璟看在过去和赵匡胤苦大仇深的份上出兵助战。可万万没有料到,李璟现在是每日里寻章摘句,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结果连处理国事时也是大大地与众不同,他居然把密信直接送到了开封,让赵匡胤成了最后的收信人。

还有什么可说的?李重进暴跳如雷,开始加倍的疑神疑鬼,结果适得其反,扬州都监、右屯卫将军安友规再也受不了他,在一天夜里带着几个亲信从扬州跳城墙逃到了开封,向赵匡胤告急。这一下李重进疯了,他怀疑起每一个人,把平时对自己不那么亲切的几十个将官突然抓了起来,不问情由,一古脑都砍了脑袋。

杀完了人,李重进才松了口气,省心了,这下子应该就没有叛徒了吧……结果真正省心了的是赵匡胤,时任枢密副使的赵普漫不经心地说——李重进仗江淮之险,缮修孤堡,尽采守势。既无恩信,复伤士卒。外绝救援,内乏资粮,急攻急取,缓攻缓取。其亡必也!

赵匡胤决定缓取,任由李重进在扬州变本加厉地砍自己的树根。直到9月20日,赵匡胤才下令削夺李重进所有官职爵位,在10月21日,下诏再次亲征。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轻视李重进的战场能力,调石守信、王审奇、李处耘、宋延渥等亲信大将一同出征。

但是历史证明,这都是多余的了,战斗力离不开凝聚力,李重进已经人心离散,再也组织不起来有效的抵抗。当年11月11日,赵匡胤亲临扬州城下,扬州城随即陷落。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李重进,居然在败亡时,没有让自己的敌人付出大量鲜血的代价,其失败比李筠还要颓唐。

扬州城里,迎接赵匡胤的是另一场熊熊大火,刚烈的李重进同样选择了葬身火海,决不留下给敌人示众炫耀的尸体。历史证明,英雄真的只可远观,没法近瞧。你能想象他挥刀杀敌英勇潇洒,可是你身临其境的话,不是被吓着,就是被崩了一身的血……

最后的胜利者,又一次属于既是英雄,同时又是个没法猜测的复合体的赵匡胤。

第十三章我的江山我装修

话说地球人都知道,­精­力过剩的男人绝对没法安生过日子,尤其是好几万­精­力过剩的男人扎堆聚在一起。在被李重进一把火烧得焦黑一片的扬州城里就是这样,赵匡胤和宋朝的大兵们怎么想怎么没劲,就这么回去?对得起半年多的准备,还有眼前的大好机会吗?

眼前就是长江了,长江对岸就是既肥又软的南唐了……还用再说什么吗?­干­掉李重进出人意料的轻松,还没热身就运动结束了,李璟,只能算你命苦吧。

赵匡胤命令把能找到的船都放到水里去,把柴荣当年就组建的水军再次­操­练起来。南唐、长江,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匡胤站在江边向对岸眺望,风高浪急,古之天险,但似曾相识。时间过得好快啊,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柴荣手下的一员战将的时候,就曾经率领自己的本部人马冲过长江,到对岸南唐的营地里杀人放火,而且全军而退,一切都是那么的轻松容易。

但是,这就真的代表李璟的南唐不堪一击,可以随意征服吗?哼哼,赵匡胤不为人知地笑了笑,他很清楚,长江在中国的历史里是条多么邪门的大河,多少朝代以它来分割彼此的疆界,甚至中国的人种都要以它来分出南北。有多少曾经不可一世的英雄豪杰带着千军万马来到这里,只要迈过这片去,就可以统一江山,万古流芳,可是最后都灰头土脸,有的输光了家当就此完蛋,像符坚、刘备,有的就此划江而治,终生难进一步,比如曹­操­……他赵匡胤呢?

人没法预知自己的将来,这时35岁的赵匡胤要是能自信一定能比前面提到的那三位古人都强的话,那么他也就离失败不远了。自信和狂妄就差那么一星半点。

但历史证明,赵匡胤生­性­谨慎,甚至过于谨慎。就像这时,他没有像曹­操­那样,写一封信送过长江,约李璟在江南一起打猎,来进行恐吓和敲诈。他只是率领人马在长江边上运动一番,这非常正常吧,可是,就这样李璟就坐不住了,他派人过江,送来了大量的犒军物质,就为了探听一下赵匡胤的虚实口风。

真是没办法,心虚有时比肾虚还要命。

来的人是南唐左仆­射­严续、李璟的儿子蒋国公李从鉴以及户部尚书冯延鲁,一见面赵匡胤就像对付李守节那样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说!你们国主为什么和我的叛臣私通?!(汝国主何故与吾叛臣交通?)

“私通?!”这一句,把严续和李从鉴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反正一口气憋住,什么也放不出来了。因为想想也对啊,私下里的交通啊,为什么不能简称一下呢?可是剩下的那位冯延鲁却面不改­色­,他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话,让赵匡胤差点跳了起来。

——陛下只是知道他们私下里交通,可是,你不知道我们还曾经参与谋反呢。(陛下徒知其交通,不知预其谋反。)

真是火上浇油,赵匡胤怒不可遏,这个冯延鲁他认识,当年曾经是柴荣的俘虏。好啊,看来还是罪没受够,竟然敢这么气他!但是就算是在火头上,赵匡胤仍然问了一下,这么说是怎么回事。

冯延鲁回答得很平淡。

——李重进当初派过来的使者就住在我家里,我们国主的话都是通过我传给使者的。国主说“造反可以理解,但是你失去时机了,当潞州李筠造反时,你就应该一起造反。现在你单独面对整个朝廷,我南唐就算有兵有粮,也不敢帮你。”就是这样,李重进才失败的。我们南唐有什么错?

请留意,这是南唐人第一次问赵匡胤南唐有什么错。赵匡胤明显没有准备,不能像后来那样理直气壮地叫出来那句传世之语。这时他拉下了脸,骨子里的军人本­色­突然暴发。

——就算是吧,可是诸将都劝我乘胜渡江,直取南唐,你看怎样?!

答案是不怎么样,这样的气势能压倒严续和李璟的儿子,却对曾经进过战俘营的冯延鲁无效。面对赤祼祼的恐吓,冯延鲁冷冷地回答道

——李重进是无敌的英雄,可是在您的面前也不堪一击,何况我们南唐?不过我们先王(是指李昪)也为我们国主留下了数万­精­兵,如果您舍得数万将士与之血战,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长江天险,波高浪急,万一有什么闪失,您自己想结果吧。

好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就要轮到赵匡胤问他,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吗?而冯延鲁就算真的是唐雎先生转世,想给赵匡胤来个血流五步,伏尸二具都不可能,赵匡胤的单打独斗能力会让他绝望。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赵匡胤的反应却是微微一笑——哈哈,你真逗啊,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当了把说客。累不累啊?

当天大伙儿就此打住,除了喝酒吃­肉­,再不提什么长江南唐,然后几天之后赵匡胤就宣布班师回朝。

大队人马回京城,一路之上,除了皇帝本人脸上还带着微笑之外,所有的将士们都一脸的郁闷。他们不解,他们愤怒,他们想杀人!就是那个冯延鲁,想必这个前战俘现在已经在南唐受到英雄般的欢呼了吧?就因为他敢梗着脖子跟大宋的开国皇帝顶嘴,而且大宋的皇帝竟然突然之间软了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些大兵的心里,他们战无不胜的皇帝跟这种没用的文人多说句话都是浪费唾沫星子,直接杀过长江去,把南唐那帮软柿子一把捏碎,那该多么痛快,而且一了百了!可现在倒好,被这个不知死活的混帐老文人几句话就崩了一脸的屁,灰溜溜地往老家跑,这算怎么回事嘛!

这只有赵匡胤本人知道。的确,打过长江去并不是不可能,而且一但他下定了决心,别说是冯延鲁,就算真是唐雎复生,也不过就是伸手拔刀再砍出去这么简单而已。可是赵匡胤自己清楚,自己的底子有多薄,好不容易把李筠和李重进都摁倒了,这时候要是在长江边上稍有闪失,大后方那些刚刚稍停下去的大小节度使们就又会一个个的崩出来。那时就真的大事去矣。

现在有什么不好吗?李重进死了,扬州回来了,此行的所有目的都已经达到。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全须全尾的回到老巢去,休息几天,然后把自己的内部彻底理顺。

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确立赵普的身份地位。

在平定李筠之后,赵匡胤因功提升他为兵部侍郎,充任枢密副使,作为枢密院的二把手,名正言顺地接管全国的军务大事。从这个时候起,赵普就开始在北宋初年,至少十年的大权独揽时期。这里要提一下什么叫枢密院。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唐朝的唐代宗时候,标准名称叫内枢密院,很遗憾,这个在后来威名赫赫,统率全国军队的部门,最初的领导人是……太监。而且只是负责朝廷的机密文书。就是这么的简单。到了五代的时候,国家动乱,百业凋零,连太监都成了稀有动物,于是才用了文人谋士来当枢密使,来参与国家的军国大事。

针对于赵普,他在枢密院一­干­就是两年,这让后来的元朝人都非常佩服,元朝的脱脱先生在修宋史中的《赵普传赞》中,大为称赞赵普作为赵匡胤的首席心腹,兵变成功之后赵匡胤不急于酬其功,而赵普也不急于得其政,君臣相安,同心同德,非常罕见。

但是,这都是见皮不见骨的说法。元朝的仁兄们对汉族的历史研究得不到位。因为在五代时候,以及北宋初年时期,政府的权力中枢就是在枢密院,而不是宰相那里。道理极简单——枢密院掌管全国的刀把子,这是当年最重要的国计民生保证。宰相,不过是摆设。至于后来宰相的位置又稍高于枢密使,一来是赵匡胤所立的祖宗家法,不许武人当政;二来,也是因为赵普后来被提升为宰相。他以他的影响力和长期造成的权力重心的惯力,把实权都硬生生地转移到了宰相一边。

关于赵普,是个让人头疼的话题,按说北宋初年百废待兴,而赵普得到了赵匡胤百分之百的信任,事无巨细完全参与,而且很多时候可以独断专行,赵匡胤也一点都不见怪。那么问题就出现了,因为在赵普的资料里,几乎什么都找不到。

翻遍宋史,赵普的资料少得可怜,就连被人们广为传诵的赵普因为某人当用,而赵匡胤就是不用,那么赵普就一次上奏、两次上奏、三次上奏,把赵匡胤惹火,把他的奏章撕得粉碎,他都一一捡起来粘好再送去,直到赵匡胤答应为止,这样的事情,都查不出他具体是为了哪个人做的。

历史上就称为“某人”。

《赵普传》中所记载的事,要么极大,像赵匡胤雪夜问国策,要么就极小,用赵普当年的某一份奏章来充数。极少有他某年做过某事的具体记载。这让我想起来一个人,当年纳粹德国的二号人物马丁·鲍曼。他是纳粹第三帝国里最神秘也最狡诈的人,人称“元首的影子”。当时全世界都知道纳粹的外交是里宾特洛普,空军司令是戈林,宣传是戈培尔,甚至陆军方面有隆美尔、凯特尔等等等等,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位马丁·鲍曼做过些什么,可是他却无处不在。

或许就是因为参与的隐密事太多了,马丁·鲍曼不愿留下哪怕一张照片,而赵普想必也是如此,有太多的事没法摆到桌面上来。而从留下的那些蛛丝马迹里,我们可以隐约地看见些赵普的真实面目。

赵普面­色­­阴­沉,目光炯炯地站在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他冷冷地看着每一个人,包括赵匡胤兄弟二人,他一方面以天下事为已任,史称刚毅果断、未有其比,一方面他生­性­深沉克忌,需要狠毒的时候他杀人都不见血(后面我们可以看到),等到需要无耻的时候,他比谁都能无耻(我们也会看到,我会列出证据)。而这一点都不会影响他在历史上的意义。

他就是一位权臣,一位能臣,一位不屑于文字之间,哪所仅仅稍通半部《论语》的半调子书生。可是他有真才实学,就从这时开始,宋朝开始了它的内部权力设置,这些具体详实别出心裁的巧妙构思,保证了北宋在100多年间,没有武将作乱,没有番王造反,更没有内廷太监作怪,就连后族方面也没有所谓的女祸发生。

历史把这些功劳记在了宋太祖赵匡胤的头上。这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就像一座摩天高楼的建起一样,人们记住的投资商和奠基者的名字,但是那一砖一瓦是什么人砌起来的呢?大厦的蓝图是什么人设计的呢?

人们似乎更应该记住他们,他们才是那座高楼真正的建设者。

公元960年12月,赵匡胤从扬州凯旋,回到了都城开封。这时候整个宋朝上下所有人等心中一块大石都落了地,担忧的再也不用担扰了,想谋反的也都可以歇菜了。大家都明白,赵匡胤已经坐稳了江山,厌恶他的人,只能祈求上天把柴荣的命运也给他,这样才能把赵匡胤消灭,自己取而代之。

但是奇怪的是,赵匡胤本人却一反常态,变得整天无­精­打采。有人问他怎么了,赵匡胤就摇头叹气,显得非常的苦恼——你们觉得当皇上挺容易是不是?唉……比我当节度使的时候差得太远了……

有点吓人,这让别人怎么安慰他呢?难道满足他的愿望,大伙儿齐心合力再造他的反,把他再打压回节度使原形?开玩笑,于是赵匡胤就只能继续郁闷,直到他的心理变得非常恶劣。

烦啊,他只能自己找乐,在自己的后花园里拿弹弓打鸟玩(情趣不太高),但不管怎样心情总算好了些,不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官紧急求见。赵匡胤不敢怠慢,以为出了大事,立即接见。结果,这位仁兄说来说去都是些平常小事。赵匡胤火了,问他到底搞什么搞。可这位官一点都不在乎,一句话就顶了回来——臣以为再怎么的,也比打鸟玩急点。

下面发生的一幕,应该是历史上第一次有关赵匡胤有手边随时提着一把斧子的习惯的记载。就见赵匡胤武人习­性­再次暴发,没有二话,举起斧子就砸了过去,­干­掉对方两颗大门牙。

而这个官真是有种,没哭没骂,而是慢慢弯下了腰,把自己的牙一颗一颗都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里。

赵匡胤火还没消,继续大骂——搞什么?你把牙藏起来,要到哪儿去告我啊?!

但是这个触了晦头的人似乎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倔头,要顶就下定决心把你顶到底——我是告不了你,可是自然有人都记在史书里!

好了,赵匡胤再一次泄气,历史再一次证明,有了利的人就会要名,尤其是像赵匡胤这样得了天下最大之利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因为这种小事给后人天天念叨。于是他只好笑嘻嘻地掏钱包,拿出大笔钞票跟人家私了。

这些都被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的赵普看得清清楚楚,等到没人的时候,他慢慢走近了赵匡胤,您到底怎么了?

赵匡胤这才说出了心里话——我在想一件事,你说为什么从唐朝末年到现在,50多年过去了,当过皇上的人有八家,一共都十二个了,这还不算那些称国主之类的二皇帝。这都是怎么回事?这么乱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说着,深深地凝望赵普,下面的话还用再说吗?我,我赵匡胤是第九家了,要怎么办才能不让第十家出现?这难道还是不个值得闹一次心的事吗?!

却不料赵普马上就向他深深地祝福——陛下,您能想到这些,真是天地神人之福,真是社稷百姓幸甚啊!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难办,只要您能定下一个合适的制度……

就从这一刻起,赵宋三百余年的治国­精­神就此定下了。由此,百十余年的安定富足从此开始,而之后千百余年来的痛苦衰落,几度沦丧,几次濒临亡国灭种的病根也都从这一刻深深地种下了。

那天赵普说——唐朝的崩溃,以及五代十一国的纷乱,都只有一个症结,那就是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若想根治,只有削夺兵权、制约钱谷、收其­精­兵,从根本上打消所有人的妄想,之后天下才能自然安定。具体的办法就是所谓“强­干­弱枝”……

一语道破天机,史称赵匡胤恍然大悟,没等赵普说完就打断了他——爱卿可以闭嘴了,朕都明白了。

历史可以证明,赵匡胤真的明白了,几十天之后,他就开始了实践。但是非常遗憾,他明白的是眼前这50余年里问题的症结所在,以这个病症,那么用赵普的药方就的确是药到病除。而且治得­干­净利落,不留病根。但是再往远处看呢?

无论是往身后的远处看,还是往遥远的未来看,这样的解决方式都对吗?

让我们回忆唐,或者再往前推想一下隋,又或者再远一些,越过五胡乱中华,直接到三国之后的晋。它们的动乱之源是什么?病根是什么?他们都是怎么总结前人的得失,进而处置本朝国策的?

晋之衰亡,在八王之乱,之所以会乱到让胡人前所未有地侵入汉家江山,完全就是司马家的藩王都有极强的兵力,可以无视皇帝大杀四方;那么蕃镇之害就已经天下皆知了吧?那么隋唐两代,明君能臣数不胜数,他们为什么就没有吸取两晋的教训,严格地限制藩镇,不管是亲王发展成的藩王,还是后来作大的节度使?

有客观的原因,因为他们无法知道后来的节度使们会嚣张到那步田地,而且节度使们之所作大,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形成,所谓的积重难返,到了火候谁也扳不回来;但更重要的,还是隋唐天子的主观意识。因为他们的自信与强悍。

天可汗李世民登极之后还和士兵们一起较量箭法,有臣子劝他,唐朝的士兵籍贯杂乱,异族人太多,小心有人暗箭弑君。可李世民哈哈大笑——朕视天下万民皆如赤子,无所分别,何来提防?

赵匡胤自然非常人可比,但是气度与李世民相较,差得不是一里二里之间。他的国家,他的执政之道,从最开始就充满了不得己之处。比如他不是从战场上刀枪拼杀得来的国家,所以从开始就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反叛和各种不稳定因素的蛛丝马迹。这让他全体保留了后周的官员,以图天下稳定,但是又不能给他们实权,小心他们会造反。那么活儿还要交给谁去办呢?只能交给他的亲信,比如说赵普、李处耘甚至亲弟弟赵光义来担当,但是对他们也要限制,即不给他们以高官位置,哪怕只是暂时。

这就是未来赵宋天下,官、职、差各立名目,层层设防的雏形。说来冗官、冗兵等等都是不得己的,谁愿意那样呢?

但是千年之后,我们活在衣食无忧,连被人打个耳光都可以随时报告警察的今天,说实话也没什么权力笑话赵匡胤的胆量魄力。而且再深一步想,难道赵匡胤和赵普就想不到强­干­弱枝的弊病所在吗?

也许他们早就想到了,选择削夺兵权、制约钱谷、收其­精­兵,就会从根本上把国家活力和民族的­精­气神都压抑住,最后每况愈下­精­尽而亡。可是选择强悍呢?即放心大胆地任用臣子藩王,把国家做强做大,那么后果就是复制了晋、唐王朝,到最后一样死得非常难看……人类发展到了宋朝,就算再歌功颂德的人都会承认家天下迟早必亡的吧,怎样都是个死,那么为什么不选择家里平安,没有内乱的死法呢?

就像俗语所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哈哈,不管怎样,我活了320年,晋、隋、唐、元、明、清、你们谁活得过我啊?屈指算来,只有汉朝,两汉加在一起才比我长了几十年……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

说­干­就­干­,当年3月,除宋太祖赵匡胤本人之外,宋朝最强的军事人物慕容延钊以及韩令坤一道进京述职。这两人来时满心欢喜,一来很久没见着老领导了,真是有些想念;二来这些年来为赵匡胤东征西讨,从无间断。其间不管赵匡胤是后周的殿前都点栓,还是开宗立派成了皇帝,都从来没有二话。怎么算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应该再加封赏吧?

鲜花、美酒、奖金、升职……这些虽然比较老套,但是让人快活,人生不就是为了这些嘛!但是一切都不要急,赵匡胤永远都有惊喜给他们。

令——罢免慕容延钊禁军殿前都点检一职,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罢免韩令坤禁军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出任成德节度使。

一盆冷水劈头浇了下来,慕容延钊和韩令坤当时就傻了,自己做错了什么吗?真的做错了什么吗?前思后想,两人相对苦笑了。高啊,到头来还是赵匡胤高明,这样的命令是在两人进京之后突发奇想才决定的吗?还是早有预谋?可不管怎样,都是在两人进京之后才当面颁发。多么的坦诚,有话当面说个明白,非常方便你们就近提出抗议,可以由皇帝亲自对你们解答……

等狗自己进了门里,似乎抓起来就更加容易些,是吧?

等他们再次出京,去新地点当新官时,才知道韩令坤的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一职,由更贴近皇帝的石守信来接任,而国家第一军衔殿前都点检已经收入了宋朝的历史博物馆里,由老东家赵匡胤再次独家珍藏,谁也不给了。

还能再说什么呢?庆幸吧,还活着。至于石守信,只有羡慕……谁让人家从开始就是部下,而不像我们以前曾和皇帝平起平坐过呢?

但是历史证明,石守信的快乐是多么的短暂,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这个之前由强悍无敌的李重进所把持的高官,他只担任了不到100多天,而就是这可怜的100多天,还是在赵匡胤的人生突然遭遇重大不幸的情况下,才被忽视一样地延续下来的。

赵匡胤的妈妈杜太后突然生病了,赵匡胤虽然贵为天子,可以动用人间一切的人力物资,但也仅仅拖到了当年的6月份。不到100天,赵匡胤的人生就跌入了谷底。

赵匡胤是公认的孝子(该死,这一点真是该死),生母的去世让他极度悲伤。但是历史证明,这位贵­妇­人的死,绝不仅仅是赵匡胤一人的不幸,随着这位在宋史中只有545个字记载的老太太的去世,北宋初年两件最大的、也是从来没有正解的疑案——金匮之盟、烛光斧影中的前者,就此发生了。

古今第一老太太

话说龙凤生龙凤,耗子会打洞。可惜的是这种事没法反过来说,即生出第一条龙的妈一定也是龙吗?不过这也得两说,比如朱元璋他妈就有些遗憾,而赵匡胤的妈就真的非同凡响。

这位嫁给职业军人赵弘殷先生的杜氏夫人,其言其行真的是女中豪杰。比如说当赵匡胤陈桥兵变造反当上皇帝时,消息传进开封,赵匡胤的老婆吓坏了,可杜老夫人却泰然自若——吾儿生平奇异,今日果然,何忧也?

而等到了赵匡胤正式登极坐殿,成为名符其实的皇上,众臣依礼向太后道贺时,她老人家却又“愀然不乐”。赵匡胤亲自询问,新任太后才说——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而不可得!

危之不促忧,得之不妄喜。这样的人临死的时候,除非是得了脑溢血之类的急症,不然她是不会就此轻晚撒手,什么都不管不问的。果然,据宋朝的官方历史记载,杜太后临死的时候突然问了赵匡胤一句话

——儿子,你说你是怎么当上的皇帝?

当时赵匡胤都哭傻了,啥也答不上来。要知道他此前一直快意人生,无往不利,唯一的痛苦就是他的父亲因他一时工作原则的僵化病重死去,现在刚刚当上了皇上,坐稳了江山,可他老妈又这样,让他怎么受得了?

可杜太后就是不闭眼,一定要他回答。

赵匡胤只好说——这是祖宗积德,以及您的福份。

杜太后摇头,儿子说得很有礼貌,可是她快死了,不想再听喜歌,必须得把不放心的话都交代清楚。她说——不对,你能当上皇帝,唯一的原因就是周世宗的儿子太小,要是后周有年长的皇上,这个天下怎么能轮得到你?天下太大了,你死之后,要立你的弟弟当皇上,这样才能把这片江山坐稳。

史称赵匡胤马上就答应了(唉,不知道是出于安慰临死的老妈是什么别的心理)。可是没想到他老妈真的是个厉害无比的人物,临死都毫不放松。她趁热打铁,马上说——去把赵普叫来,当着我的面,立即把这份誓书写出来。立字画押,不得反悔!

赵普被火速召来,他写好誓书,并在纸尾处签上“臣普记”三字,然后装在皇宫专用的盒子——“金匮”里,由谨慎可靠的宫里人收好保管(藏之金匮,命谨密宫人掌之)

以上就是北宋之初,两大疑案中“金匮之盟”的官方记载。根据以上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知道这件事的,活下来的大概只有三个人——即赵匡胤本人、赵普、以及那位专用掌管金匮的谨密宫人(保守估计,只有一个宫人)。

那么问题出来了,后来疑案之二——即烛光斧影之后,赵光义挤掉已经成年的两个侄子,自己接哥哥的班当皇帝。可是一直名不正言不顺,直到四五年之后,才由赵普偶然说起,才知道、并从后宫搜出了当年的“金匮”,从而了解到自己原来当皇帝很合法啊!

要说赵普还真是能忍啊,吊了赵光义这么长时间的胃口,才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出来。可是当时的赵普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呢?此人已经早就不是宰相了,并且罢相的原因就是因为当初跟还是晋王加开封府尹的赵光义作对。而到了新皇登极,他更是倍受压迫,连一直仰其鼻息的朝臣们都敢对他反攻倒算了。形式如此恶劣,他还会握着这样重要的资本不用?一直等到四五年之后才对新皇帝买好,来改善关系?

真是活见鬼,而且至少还有那位一直掌握保管着这份官方第一密件档案的宫人,不管他是太监还是什么,为什么也四五年不见上报?就算不想要功,难道就不怕赵光义杀他的头?

破绽多多,但这就是宋史的本­色­。而且,这还仅仅只是“金匮”之说的其中一解。

关于“金匮”的真假之謎,甚至到底有没有“金匮”的存在,都因为在公元961年6月份宋太祖赵匡胤的生母杜太后的去世而无从考证了。流传到今天,它的起源出处至少还有另一个版本,那是取材于宋初名臣王禹偁所著的《建隆遗事》中的记载,但是不必细究,随便读一下都觉得那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这本宋人笔记里记载,皇位传递这样的大事,竟然是在一次举族欢庆的家宴上公开决定的。在当时赵家人几乎全部在场,而提出这个决定的,竟然是赵匡胤本人。

他向他妈妈敬酒,当众宣布,当他死了之后,就会传位于晋王光义,而更决定光义死后,就传位于三弟光美。而这完全成就了他母亲的一个愿望——即杜太后不仅是一代开国之君的母亲,还要让她空前绝后地成为三位天子的母亲!

而太后大喜之下,再要求赵光美死后复归皇权于匡胤之长子德昭……真是一家和睦,雍容揖让,古今之典范大成!

往下的我就不愿再说了,完全是在浪费纸张笔墨。我们应该做的,是把目光从中国北方的开封向南转,一直越过长江,再越过南唐的都城金陵,溯江直上,来到古之洪州,也就是今天的南昌。

在那里,也是在公元961年的6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南唐的皇帝李璟已经死了。而非常遗憾,这时他已经不叫李璟了,而是叫李景。与他最初的本名李景通只有一字之差。因为他已经不再是皇帝,而是“南唐国主”

李景,当他死的时候,或许会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他生命最初时的印迹吧。他生于安乐,父亲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但是却无奈地死于忧患,他应该会想起,父亲临死时仍然对他不放心。那时李昪挣扎着说出了人生的最后一个要求

——儿子,把你的手指放进我的嘴里。

李景不明所以,但还是遵命执行。只见李昪狠狠地咬了下去,把儿子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这时,才说出了心里最不放心的事

——你要善交邻国,守住祖业,保住社稷,不要像隋炀帝杨广那样自侍强大随便出兵,最后自取灭亡。要记住我的话,你才是孝子……

可是李景都忘了,在治国用兵这些国家根本大政上没有一件是按照他父皇最后的嘱托而做的。到他死的时候,他的国家已经少了一半的国土,而且四邻交恶,民生贫困,所能暂时保住江山的,只有一条上天赐予他的长江。

而就是这条长江,还差点让他落入北岸的宋军手里。那是在当年的三月,李景觉得金陵与长江北岸的敌营离得太近,太不安全了,执意要迁都到洪都(今南昌)。可是在迁都的过程中,他的龙舟在长江中突遇大风,直接被吹向北岸,差一点就让宋朝的水军不劳而获。

历尽周折到了洪都,李景却病倒了,真是生有地死有处,他千里迢迢担惊受怕地来到了洪都,竟然就是为了死在这里。他死的时候万念俱灰,给留在金陵的太子李从嘉的遗命是——再也不要奢糜浪费了,别为我修建陵寝,只要有一个几尺高的坟头就好。我只求在地底下能够重获安宁。

这是平民一样的临终要求了,可惜25岁的李从嘉无论如何都不能满足父亲这样的要求。他一边大修陵墓,一边上表请求北方的赵匡胤,请给予自己的父亲皇帝的安葬礼仪。

也许是同样刚刚死了亲人的原故,赵匡胤答应了。李景的尸体被隆重地迎回了南唐的京城金陵,追复帝号,定谥号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下葬于顺陵。

当年的7月29日,他的儿子,准确地说是二儿子李从嘉,在金陵袭位为第三代南唐国主,从此改名为李煜。

公元961年的7月间,注定了是一个动荡的年月,在长江之南,第一大国南唐换了新的国主,而在江北,中原的第一强国宋朝,也同样发生了一次震动全国的政令改动。

没有任何的预兆,宋朝在乱世中国家安危的根本支柱——都城禁军里的高级主官们突然间被大面积地罢免。这些人包括石守信、高怀德、王审椅、张令锋、赵彦徽等人,一个个威名赫赫、忠心耿耿,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们有过什么反叛的迹象,但是一夕之间,兵权尽解。

能够想象当时外界有什么样反响吗?严格地说,当时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脱离了血腥杀戮的五代十一国时期,就算赵匡胤本人都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南唐、后蜀、北汉、吴越等等等等国家毕竟都还与宋朝并存,虽有强弱之分,可是谁敢说最后的胜负?而在五代时期,国王与自己的统兵大将之间几乎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诚信关系。像现在这样,突然之间禁军首领几乎全部罢免,在人们的记忆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一样的血腥政变。

但是实际上,至少在史书文献的记载里,事情进行得波澜不惊,一切都像是微风细雨一样,和平、轻松、赢的人如释重负,而所谓失去了什么的人,也同样的额手相庆。

似乎是双赢。

而众所周知的,能够查到的资料里,都是这样记载的——当年7月的某一天晚上,赵匡胤下了晚朝,把石守信等亲信都留下,邀他们到内宫喝酒。喝到兴头上时,赵匡胤突然非常不快乐,说:“要不是你们,我做不了皇帝。可是我现在难受,没一个晚上能睡好觉。”

石守信等人问怎么回事。

赵匡胤的回答直指要害——居此位者,谁不欲为之!

以后的事就可以简单地归纳为石守信等人伏地请罪,而赵匡胤宽大为怀,给他们指出条活路,即“释去兵权,出守大籓”,并赐予大批金钱田产、歌儿舞女,使彼等“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到第二天,史称石守信等人即“称疾请罢”。

而赵匡胤也遵守诺言给他们一一安排了新的工作: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鐸为镇宁节度使,除石守信本人还保留了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这个虚衔外,其余所有人的禁军官职一起罢免,尤其是继慕容延钊的殿前都点检这个极为敏感的职位之后,殿前副都点检一职也从此被永久取消。

而在各种史书,如《宋史纪事本末》及《续资治通鉴》等中,无不在石守信的仍旧兼职之后附加了一句——“其实兵权不在也”。

以上就是被世人大肆称道的宋太祖仁政之一,“杯酒释兵权”。千年之间,无论怎样细查,怎样怀疑,至今也没有谁能发现并证明这件事是假的。于是谅是没法不称道赵匡胤真的仁义了,比之刘邦、朱元璋那样大杀开国功臣,他真是好得太多了。

但是细想一下,我没法不摆出这样的疑问——

1,即石守信等人是开国之功臣吗?

2,赵匡胤是不能杀,或是不敢杀,还是没有必要杀?

首先说1,当刘邦、朱元璋大杀功臣的时候,都是到了天下一统,至少把汉族人原有的传统意义上的领地基本统一了之后,才开杀的。而赵匡胤这个时候呢?他仅仅是把原后周的天下稳定下来而已,根本谈不到什么开国。而石守信等人最大的功劳,也只是在陈桥兵变得或里或外地推举赵匡胤政变成功而已。说到开国功臣,他们还谈不到,最多只能算是立国功臣。

再说2,赵匡胤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真的是威胁到了他的帝位以及生命了吗?根本谈不到,他们的威胁都是潜在的,最多只是怕他们步赵匡胤的后尘,也被部下逼着当皇帝而已。这有多大的可能­性­呢?犯得着刀头见血,让极力维护的和平形象受损吗?

所以,所谓的“杯酒释兵权”完全可以看得淡一些,它的确可以算是赵匡胤的仁政之一,也给赵宋的官家们以后的立了个好榜样,但是它与刘邦、朱元璋等人大杀功臣的行为完全不可比,因为终赵匡胤一生,以及赵光义的一生,甚至赵宋所有官家的一生,都没有到达刘邦、朱元璋的境地,他们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来大杀开国功臣。

除了以后的宋高宗赵构,此人名虽守成,实同开创,他的南宋在千辛万苦颠沛流离之中创立,而那时的局势完全可以出现无数个汉家异姓朝廷(不是指张邦昌的伪朝廷,而张邦昌实有不得己之处,并不见得是什么­奸­臣,这些以后再论),他却真的杀了为他开国立国的功臣,杀得千年以来,无数国人扼腕痛恨!

时间过得飞快,几乎就是一转眼之间,公元961年就过去了,而紧跟着下一年,公元962年也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在中国的历史上,从961年7月份开始,直至962年的年底,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基本上没有发生任何的刀兵争战。尤其是赵匡胤乖得出奇,他几乎是整月整年地窝在自己的家里,任由宝贵的黄金岁月匆匆而过,任凭自己腐烂。好像他已经满足了,只是想在乱世中做一个平稳度日的守成之主。

但是奇怪的是,他身边的人却都累得要死。那么,他都做了些什么事呢?

首先,还是军队。继“杯酒释兵权”之后,赵匡胤仍然对他的军队不满意。要知道,军队,始终都是一把刀,不仅要对它放心,还要让它有用。

在放心的一面,赵匡胤的智慧让人没法不佩服。历史证明,“杯酒释兵权”仅仅是他改良军队的前奏,后面的事才是他治军之道的­精­华。

通过改换领导,殿前的都、副都点检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到了962年的9月,石守信的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一职也被罢免且从此撤消,并且从此把马军与步军分开,使他们各自为政。从这时起,从五代以来一直对立,互相牵制的殿前、侍卫两司就变成了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等“三衙”,其长官就是后来宋朝军中统称的“三帅”——殿前都指挥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南北两朝变成了三国鼎立,看你们还怎么联合起来作怪。

而这仍然不够,赵匡胤在“三帅”之下又设制了“四卫”,即属殿前司的铁骑军、控鹤军;属侍卫马军司的龙捷军;属侍卫步军司的虎捷军。这“四卫”下面再各设四厢都指挥使,再一层的剥离四卫的兵权。

但这还是不够,兵权如此细分,赵匡胤认为还是有危险。他进一步规定这些将军们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拥有了“握兵”之权,即平时仅仅由你们负责训练、职守、迁补赏罚而已。真正“调兵”之权他们一点都没有。要“调兵”,只能去找枢密院。而枢密院应名是全国最高的军事统治机构,但它也仅仅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喉舌而已,它只能接受皇帝的命令,然后由它发布由哪位将军具体“统兵”。

由此,军中三权分立,无论谁也没法直接掌握一兵一卒。按说这样赵匡胤就应该放心了吧,不,还不行。赵匡胤结合自身的发展轨迹,又找到了新的隐患破绽。那就是将军们身边的亲兵。

赵匡胤下令,无论是什么级别,什么程度的将帅,都绝对不允许拥有心腹亲兵,严禁军人培养自己的私人力量,违令者斩!

这一条是重中之重,赵匡胤咬得极紧,不管合不合情理,对谁都一视同仁。就连他的义社兄弟、开国的元勋,被赐予殿前都指挥使,贵为“三帅”之一的韩重贇,被人告发拥有亲兵(仅仅是怀疑有),都差点被赵匡胤下令­干­掉。

而针对于有用,赵匡胤的措施非常得当。他爱惜并重视士兵是特殊工种的劳动人士,军饷赏赐绝对优厚——“金币绢钱,无所爱惜”。但是,一定要守规矩,针对五代十一国其间骄兵逐主帅,悍将废帝王的血淋淋的教训,赵匡胤命令全军严格遵守“阶级之法”。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官大一级真的能压死人了。而且不仅能压死你,上级军官还真正有了合法的生杀大权,使“士卒知将校、将校知统帅、统帅知朝廷”,彻底断绝犯上作乱骄横不法之心。为了贯彻前所未有的命令,赵匡胤不惜大开杀戒,翻开宋史,赵匡胤因此一次杀29人、杀40人、杀120人屡有记载。

没办法,五代时军汉强鸷,不杀不足以立威,甚至不多杀都不足以立威。

这还没完,在开封城里,赵匡胤还有各种各样让军人暗自叫骂的­阴­损招数。比如说为了锻炼军人的体格,以及让他们保持勤劳防止懒惰,每到发粮饷的时候,赵匡胤就命令城东的兵去城西取粮,城西的兵到城东头去取粮,而他本人就站在城中的制高点,看着满城的大兵各自背着至少两石(至少200斤)粮食从巨大的开封城这边走那边,那边走这边……而且他还规定了,绝对不许雇车或者有人帮忙。

这样的事太多了,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赵匡胤全心全意地梳理打造着自己的内部,要尽快完善地把他从后周偷来的江山彻底改造成功,变成他本人的私有财产。而且对军队的改良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的发现,他的命令还会不断地增加,直到后来达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才算是大功告成。

第十四章我有一个梦想

时间太快了,赵匡胤实在是觉得光­阴­迅速,时不我待。机遇,他一边迅速地完善着自己的战斗力,一边在机警地扫视着他的周围,南唐、后蜀、北汉、吴越……还有荆南、湖南。

你们都等急了吧?别急,很快我就会来。

时间到了公元962年的年底,又快过年了,开封城里的大小官员们被赵匡胤折磨了一整年,都在盼着放假、休息、分年终奖金……千百年来的中国人都这样,只要刀子还没架到脖子上,到了年底就都会尽情找乐。可是这绝对不包括当时的赵匡胤。

赵匡胤还是­阴­沉着脸,整天见不着个笑容,而且他还行踪诡密,尤其是当天时不正,雨雪纷飞的时候,一但到了这种案发率非常高的天气,他就越发的神出鬼没。据传说,就在一个正下着大雪的晚上,他突然出现了赵普的家里。

雪地里的赵匡胤显得异常,因为他笑了,他“呼赵普妻为嫂,为之炙­肉­暖酒”。然后在远离了皇宫群臣的环境下,他才向自己的首席谋士说出了心里话。

——吾夜不能眠,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特来见卿。

之后史称两个人谈了很久,关于新兴的帝国是否要发展,要向哪里发展,就在这一夜里定下了基本方针。但是说到底,当时的赵普直接把一张尽人皆知的奏章扔给赵匡胤也就是了,就是王朴当年的那篇《平边策》。

无非都是先南后北,先易后难,何必赵普多废口舌,而我再多废笔墨?但是,有一点无论如何要注意到,那就是对于北汉的处理。

柴荣除了第一次因为报复而出征北汉之外,从来就对那个弹丸小地不屑一顾,他的目标直接定到了战略意义比天都大的燕云十六州。而纵观日后的赵氏兄弟,无论是知兵的赵匡胤,还是素不知兵的赵光义,都把北汉放在了首位。

不下北汉,不顾燕云。

这里面的区别我们以后细谈。只是历史在这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之后,就向赵匡胤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脸。他要的机会,最适合他的机会,竟然不请自来。

话说当时是五代十国,细算其中是十一国,而再细分,里面还有很多不称国但是又独行其是的“国中之国”。荆南、湖南,就是两个非常典型的代表。

湖南,最早是一个叫马殷的许州鄢陵人建立起来的。最初只有潭、邵(湖南邵阳)两州,不断苦心经营才逐渐发展到后来的七州。这么点小地盘,按说不会太招人眼,可是很不幸,他遇到了早年雄心壮志不甘寂寞的李璟。

凭着老爹李昪留下的家底,李璟很快就拿下了湖南,但是随后他就被拖进了淤泥里。反复拉锯,再加上柴荣对李璟的折磨,马氏的部将刘言乘机收复了湖南,之后就被部下­干­掉,最后的受益人叫周行逢。就在962年的年底,周行逢也死了,死后湖南的局面就像柴荣死后的后周一样。

11岁的小孩子周保权要比7岁的柴宗训大上一些,但无论他大多少都没用,因为他父亲给他留下了一个差不多可以平起平坐的老战友——张文表。周行逢刚死,张文表毫不犹豫,马上起兵反叛。

周保权慌了,严格地说是周保权身边的大臣们慌了,他们一边派出湖南大将杨师璠出兵平叛,一边向赵匡胤求救。因为之前周家一直向北方称臣,而无论是柴荣还是赵匡胤,都承认他们的臣属地位。

消息传来,开封城上下军民人等都不由自地深深呼吸,接着两眼烁烁放光,据说这是人类见钱眼开时的共同生理特征。他们都相信,此时皇宫里的皇帝陛下一定也和他们一样的反应,还等什么?马上出兵!

但是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他们的皇帝居然对此毫无反应。

赵匡胤脸­色­平静,他对周保权派来向他喊救命的人说,你们先别急,都下去歇一会儿,过两天等信儿。就这样,来自湖南心急如焚的使者被不咸不淡地打发了下去。

之后,赵匡胤也开始了深深地呼吸。机会真的来了,他比谁都要清楚,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周保权和湖南那个没经过大场面的小朝廷已经引火烧身。别人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可这些乱了方寸的人却是因为张文表这只狼,来引他这只空前巨大的饿虎。

那么为什么他还要等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周行逢死、张文表反,湖南已经出现了权力真空,如果他的宋朝不马上出手,湖南周边的荆南、后蜀、南唐可都在虎视眈眈!

湖南是块肥­肉­,谁吃了都会更壮……但是,面临机遇,有时就像面临危险,能不能沉得住气,在瞬息万变紧张刺激的局势中保持冷静,进而取得最大程度的利益,才能称出一个人真正的斤量。赵匡胤在等,有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他一定要等到这个信息,才能对眼前的局势作为最合理的判断。

信息很快就回来了,是他派到荆南(也称南平)吊唁的使者卢怀忠。荆南,这是另一个名为藩臣,实同割据的小朝廷,它最初的统治者叫高季兴,是五代开始时大终结者朱温先生手下的大将,官拜荆南节度使。当时的荆南小得可怜,只有江陵一座孤城,而且久经战乱,破败不堪。高季兴几乎是骈手抵足一点一滴地把家业调理起来,而且乘着朱温被儿子突然刺杀的机会,招聚亡命之徒,修城整军,在乱世中讨到了自己的一块地盘。

传到宋朝建立,荆南的主人叫高保勖。高保勖毫不例外地向柴荣、向赵匡胤称臣纳贡,以求平安,历史记载,他和他的前任哥哥高保融都到了“一岁之间三入贡”的孝顺程度。但是非常不巧,在周行逢还没死的时候,他就先死了,荆南就交给了他的长子高继冲。

而赵匡胤是仁德之君,对臣下的死非常难过,他专门派出了吊唁的使者。而他的使者这时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些跟婚丧嫁娶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信息

——陛下,荆南甲兵虽整,而控弦不过三万。年谷虽登,但民困于暴政……取之易耳。

赵匡胤哈哈大笑,心怀大畅。一副地图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无比地映­射­了出来——从北方的宋朝出发,要到达周保权的湖南,中间必须得经过高继冲的荆南……而荆南,又深深地迈过了长江。也就是说,有朝一日,从荆南出发去南唐,别说是坐船,就算是光着脚走,脚上都只会有土,而不会变成泥……哈哈哈哈,还有比这更妙的事吗?!

赵匡胤再不迟疑,出兵!按照原先的军事布防分区,荆、湖一带正是宋朝第二号军事强人慕容延钊的主战区。很好,就由慕容延钊来负责这次出征,并且派出赵匡胤原来的幕僚老班底、当时已经是枢密院副使的李处耘监军。同时,再任命太常卿边光就职襄州,命户部滕白为南面军前水陆转运使,全力以赴供应慕容延钊的军需物质。

这是宋朝自开国以来,第一次走出国门,征讨天下,赵匡胤已经派出了他最强的,甚至比他本人还要强的军事人物,再汇集了十州之兵,务求一举克敌,示威四方!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在这次以众凌寡,泰山压顶似的攻伐中,真正令人胆寒的,却不是久经沙场威名远扬的慕容延钊,竟然是那个出身幕僚、貌似柔弱文人的李处耘。历史证明,他比当时,甚至比人类历史上最最残忍狠毒的人类公敌都毫不逊­色­……

这时候,远在湖南衡州(今湖南衡阳),只想在老领导老哥们死后抢点好处的张文表,作梦都不会想过,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面子,千里之外的赵匡胤会为他而兴师动众。

风起于青萍之末,其来也渐,其入也深,就是这个在乱世中不起眼的地方小争执,揭开了中国历史上再一次大一统时代的开始。

北宋乾德元年,即公元963年正月,帮助湖南武安节度使周保权讨伐叛逆张文表的宋朝大军启程出发。但是第一个命令却下给了必经之路上的荆南高继冲。

令荆南王高继冲发水军3000协助宋军一同南下潭州。

高继冲慌了,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湖南周保权的事,平白无故地找我荆南高继冲­干­什么?而且这时候高继冲才刚刚上班,对工作没有经验,面对突然发生的军情几乎束手无策。但是他父亲毕竟给他留下了一些成年员工。他们马上就替他识破了赵匡胤的诡计——假途灭虢。

这可真是老掉了牙的骨灰级计策了。在有宋朝之前的1000多年里就弄得尽人皆知——战国时,虞国和虢国同姓相邻,彼此相亲,晋国虽然强大,可也拿他们没办法。于是晋国人想出个­阴­招,先拿大批金银珠宝无偿送给虞公,让这个眼皮子忒浅的小公国让出了条道,晋国的大军灭掉了虢国,然后回国途中,顺手牵羊也把虞国连同之前送的金银珠宝都收了回来。

就这么点事,这种诡计是典型的可一不可再的欺诈式­阴­谋,第一个用的人是天才,第二个还想再用的,那就是成心找抽,送上门去给别人取乐了,比如众所周知的三国周郎……但要命的是,现在高继冲不是刘备,他没法把赵匡胤的军队挡在家门外,然后骂一句——滚吧,回去想个新鲜点的招法再来骗!

之后就一切平安。

因为他实在是不敢。要知道,这个时候赵匡胤的实力已经达到了拥有111个州,96万户人口,而且军队里都是百战­精­卒,陆有陆战水有水战,兵种齐全……你让高继冲怎么应付?而且赵匡胤下的命令合情合理,你荆南自从我登基就表示了全方位的臣服,现在我只是要向你借个道,然后再出3000个人助战,顶多再沿途补充些给养,这过分吗?不是臣子应尽的责任吗?

于是荆南小朝廷里的人想来想去,不能硬可不能太软,只能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多备犒军物资,主动迎上去,半明半暗地对宋朝人说——荆南百姓恐惧王师,犒军物资可以尽量满足,可是要在百里以外供应,宋朝的军队不能进入江陵城。

只希望宋军主帅慕容延钊讲些良心吧,做人不要赶尽杀绝……但是谁知道呢?毕竟赵匡胤已经先下了这样的命令!

可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在当年的2月9日,高继冲的叔叔高保寅带着大批酒­肉­来到了离江陵城百里开外的荆门,遇到宋军,接待他们的是监军李处耘。李处耘待他们一团和气,笑呵呵地告诉高保寅别怕,宋朝真的只是借个道而已,你们可以现在就派人回去报个平安,然后在我的军营里休息,我们的主帅病了,他晚上就来亲自接待你们。

高保寅顿觉喜从天降,这真是死里逃生!兴奋中他立即派人回江陵,把这个天大的喜迅第一时间传给高继冲。而宋朝人真的很讲信用,当天晚上,慕容延钊就真的亲自设宴来给他们接风。在筵席上,高保寅等荆南人真的是既感激又过意不去,因为他们发现,传说中威风八面战功显赫的慕容延钊真的是病了,而就算这样,仍然亲自出席陪他们饮酒谈笑,这真是让他们受宠若惊……

于是,就算他们发现最初接待他们的那位和蔼可亲的监军大人,李处耘先生并未出席,也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了。

这个时候,李处耘已经远离军营,率领数千轻骑直扑荆南首府江陵。夜­色­漆黑,百里奔袭,李处耘早就厮下了文人的假面具,扔到了九霄云外去。这时他是监军,是实际意义上的军中第一领导,是代表皇帝本人来参与这次军事行动,他对他这时所接受的任务非常的满意,第一枪由他打响,这是光荣,也是他的期望!

他所要做的,就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高继冲和所有荆南人的面前,一举击碎那些可怜虫的幼稚幻想,让他们在一瞬间就明白,除了彻底的臣服,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事情也真的按着他的预期设想进行了。天­色­大亮,他已经逼近到江陵城外15里处,这时,他被一群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地方遇到这些人。能想象吗?21岁的荆南小朝廷的主人高继冲,竟然大清早地带着荆南小朝廷的人在大道上等着他!

怎么回事?要说高继冲知道了他正在向江陵疾进,李处耘倒并不意外,再隐密的行军也会被发现,尤其这是敌人的都城附近,但是为什么高继冲会放弃都城江陵,跑到15时之外来“迎接”他?

难道有埋伏?可是太奇怪了,就算真的有荆南倾国之兵在附近埋伏,难道竟然要用高继冲亲自做诱饵?

但是李处耘一点都不怕。历史记载,李处耘是潞州上党人,父亲叫李肇,是后唐时的检校司徒。后唐征讨定州时,突然遇到契丹人,李肇率兵决不后退,力战而死,从根儿上讲,李家就有孤胆独斗的勇气。而到了后晋的末期,李处耘跟着哥哥来到了开封,他的运气真好,正好遇到了耶律德光进攻石重贵,后晋的叛将张彦泽率先冲进了都城。当时李处耘未满20,满城乱兵,杀人放火,史载他“年犹未冠,独当里门,­射­杀十数人,众无敢当者。”就这样,一直挺到了天黑。到了第二天,乱兵又来了,李处耘“迨晓复斗,又杀数人,斗未解。”直到有他家的亲戚率兵来援助,才算结束。

这时他冷冷地问高继冲,你在这儿­干­什么?

高继冲彻底崩溃,他紧张害怕,根本就没法回答。他实在是没办法啊,难道可以躲在城里,然后任凭宋朝的“王师”在城外叫门,他不理不睬?要是“王师”攻城呢?他还要怎么办?反抗?或者投降?

哪一样似乎都没有出城迎接的好……这样就能占住“理”了,他一直都没有反抗,一直都是宋朝的好臣子……那么皇上就不会再抢他的什么东西了吧?

就这样,高继冲好半天才说出来,他是在这儿迎候王师。李处耘察颜观­色­,对这个“臣子”彻底失望。他再不愿浪费半点口舌,他命令高继冲就站在原地别动,后面的慕容主帅很快就到,你向他报到吧。然后就领兵直奔江陵。

在他的身后,高继冲和他的荆南臣子们一脸的颓丧,他们不懂,宋朝的人怎么可以不按规矩办事呢?按说“假途灭虢”不是这样的啊,是要先借道,消灭主要敌人“虢国”之后,回来才顺路灭掉“虞国”的,可宋朝人怎么可以擅自颠倒顺序,先拿好心借道的人开刀呢?

这让他们非常的不解,而且不服,毕竟,足球不是这样踢的……

不费一兵一卒,甚至连刀上都没粘上一滴血,李处耘就进占了荆南的都城江陵。太容易了,胜利来得过分简单,让他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这是他应该做的事吗?是他想要的吗?他应该面对强敌,几番恶斗,甚至险死还生,最后关头才战而胜之。这,才是他李处耘式的胜利,才能成就他流传后世,万人敬仰的威名。

而且,才能让他在赵匡胤的身边显得与众不同。

意犹未尽,李处耘开始满江陵城的忙碌,要布防,要接管,要收编,还有安民……等等等等,等慕容延钊带着高继冲进城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大局平定,可以再次动身,离开江陵了。

下一个目标,湖南,这才是真正的目标!

请注意,时间截止到这里,李处耘的表现都非常良好。虽然他稍微积极得过分了些,但身为监军,而且主帅生病,他有理由负起更多的责任。但是随后,这个人的心态就彻底失衡了,一朝大权在手,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一个人潜藏在心底的真面目就会突然暴露。

首先,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让李处耘又急又气。是湖南求救的周保权,他比当初求救时还要十万火急的传了一个消息,说叛贼张文表已经被他自己搞定了,宋朝能及时来援他万分感谢,只是现在事已经办完了,你们可以不必再来了。

开玩笑吧,李处耘大怒,他奇怪难道整个湖南都像周保权一样是个11岁的小毛孩子?堂堂宋朝的军队是你们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对此,整个宋军的反应是,加快速度,不仅全体出动,还带上了荆南原有的军队,一起扑向了湖南。就不信了,面对这样的大军,你们还不望风而降?

但是事实让他们再次震惊,湖南人远远不是荆南人,他们居然敢于反抗!在陆地,湖南人严守关联,拆毁桥梁,尽一切努力阻挡宋军;而在水路上,湖南人做得更绝,他们把船装满了巨大的石块木料,然后沉在各个关键的水路滩头,把宋军水军的路全都堵死。

事情严重了,慕容延钊向赵匡胤请示该怎么办。赵匡胤远在千里之外,倒没觉得怎样,只是给了周保权一句话——大军既拯尔难,何为反拒王师,自取涂炭!

全部的意义都在最后的四个字,小心“自取涂炭!”但是湖南人没有反应。那就没有办法,只有进兵了。这时,厮杀一生的慕容延钊很平静,有进攻就会有反抗,这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在李处耘的心里,就完全是另外一种事。

这是他第一次领兵出征(在他心里,真正的主帅绝不是慕容延钊,以后发生的事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他绝不允许有人反抗他,让他的事业有任何的差错闪失。面对他,所有的人都应该像高继冲那样,自动走出城来,站在路边等着他征服!

当年3月初,宋军陆路由李处耘率先锋前行,主帅慕容延钊统大军随后,出澧州(今湖南澧县),攻击的目标是湖南朗州。

才出澧州就遇到了湖南兵,悲剧就此发生了,李处耘一战大胜,不仅杀了很多人,还捉住了很多人。他在俘虏里挑出了几十个肥胖的,然后架起了锅,点起了火。他不仅把敌人扔进去煮熟了,还当着其他俘虏的面,要自己的士兵吃了下去……

回忆人类有史以来各种族的全部历史,大批虐杀俘虏,几万几十万的杀也屡见不鲜,可就算是纳粹德国的集中营也仅仅是用毒气集体杀人,死后才收集人的头发、金牙等值钱东西;以屠城灭国著称的蒙古人,在最初的野蛮时代,铁木真的敌人札木合也仅仅是把敌人扔进锅里煮熟,可也没吃下去……李处耘当时并没有疯,他事后更加没有后悔,他的目的达到了,湖南人真的怕他了,就在3月10日,他就攻进了湖南的都城朗州,杀了主战的张从富,抓住了11岁的小孩子周保权。

可是他的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他期盼的荣耀。人,可以杀人,但是,要有起码的底限!

我有一个梦想(1)

战报很快就传到了赵匡胤的手里。喜讯,从出兵到现在,不超过100天,实战中两天之内收服荆南,10天之内攻破湖南,生俘高继冲和周保权,堪称战果辉煌,共得17州、83县共237000户人口。

大功告成。

但是赵匡胤却没法高兴。因为这并不是他想要的胜利。

胜利,有时真的并不是一切。他出生在五代十一国里,成长和拼杀在五代十一国里,他的功名富贵,甚至他的名声家业都与刀剑厮杀密不可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喜欢它们。我们不要忘了,就在赵匡胤少年时离家出走,落魄到走投无路时,他都没有允许自己坠落。历史早就证明,赵匡胤善于杀人,但不以杀人为乐。

我想,他始终都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随着他的成长,随着他遇到柴荣去争战天下而逐渐地清晰。那就是,刀剑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

这是个终极问题。里面包含着另一个极其深刻的内核,即他凭着刀剑为生,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具体来说,他能超过柴荣吗?

以柴荣之强,有生之年无日不征无日不战,严于律已,也苛求于人,虽然活得痛快淋漓,可是最后怎样?以刀剑之利威服天下,难道刀剑还能千年不损?柴荣的教训就是他把自己都当成了一把刀,哪里有事哪里到,最后终于强不可久,一刀砍得崩了刃。

所以再不能那样了。于是赵匡胤开始派部下出兵,而且选身边的亲信来做监军。既要胜利,更要人心。他深深地懂得,他的是他的,而别人的,一但抢到了手,也就是他的了。所以一定要珍惜。

可是李处耘这个该死的混帐东西,胜仗人人都能打,没见过他这么­干­的,难道湖南人已经顽固到只有把他们扔进锅里煮熟了再吃下去,才能让他们服从?!赵匡胤痛心疾首,他明白,这是一个标准的五代十一国时期的胜利,为了胜利不顾一切。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弊病马上就出现了,周保权虽然被抓住,但是湖南民愤大起,兵民齐叛,朗州城都在叛兵乱民的威胁之下了。李处耘,现在你的大锅还够用吗?要不要我从开封给你送一些去啊?!

而且不止如此,杀过人的李处耘­性­情大变,不仅对外凶残,在自己的军队里也开始严刑峻法毫不留情。尤其是主帅慕容延钊的士兵,只要有错,李处耘直接杀伐决断,一点都不请示全军的主帅,在他的心里,监军,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最高领导!

后果是严重的,慕容延钊带病出征,连气带累,从此一病不起,回后不久就死了。这时回头看一下,李处耘的功劳在哪儿?以荆、湖弱小之地,派慕容延钊这等大将出征已经是大材小用,只为必胜,也一定必胜!可是李处耘把所有一切都弄变了味。

为了善后,赵匡胤只有下诏宣布大赦荆南、湖南所有叛乱,乱者无罪,而且免除当年茶税及各种无各杂税,再免去荆南地区当年夏税的一半……而这还远远不够,赵匡胤明白了,他仍然还活在五代十一国里,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他当上了皇帝而改变什么。

不,我有一个梦想,我想要的世界绝不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梦想(2)

那么要怎样处置李处耘?赏,做梦都不要想了;那么罚,要罚到什么程度?在五代十一国里,甚至在中国历代的开国皇帝那里,“要么不做,要么做绝”非常的有市场,可是赵宋的官家们不这样。结果出人意料,李处耘仅仅被调整出中央,到地方上去学习改造——黜李处耘为淄州刺史。史称“处耘惧,不敢自明。”

他还有什么可以表白的?此后不过三年,李处耘就死了,只有47岁。或许也是神明有亏,坐卧不安吧!

但问题还没有了结,赵匡胤要弄明白,为什么会有李处耘这类凶残暴戾的人存在?这样的人渣只有李处耘一个吗?他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本答案。

还是权力,不加遏制的权力一定会让人返祖变成野兽。

而从唐朝末年,各地的节度使就变成了能和皇帝分庭抗礼的诸侯,他们在自己的地盘里有兵、粮、钱,还有自己的司法机关,这样他们就彻底的自由了,而请相信我,当杀人可以不负责任时,人类就会感到快乐!

就是从这时起,赵匡胤把刚刚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无论是荆湖东边的南唐,还是它们西边的后蜀,赵匡胤都暂时地扔在了一边。他的目标回到了国内,他一举收回了各藩镇节度使们的“支郡”管辖权(支郡,就是节度使驻地以外防区以内的其它州县),财权,以及司法权。

其中管辖权,从此以后由朝廷统一分派文官去担任各州县的知州知县;

财权,则由朝廷专门设立了一个专职机构——转运司来负责,每一个转运使来负责一路(路,简单地说,相当于现在的省,最高的行政区)的财政收入。每年税收除了少量应付日常开销的经费之外,全部上交;

司法权就更加彻底,赵匡胤下令从此以后全国各州所有的死刑案件,要全部上报朝廷,由刑部复查,州县官员再加上节度使再没有处死子民的权力。尤其是以前由节度使的校尉担当的司法提刑官员被全都清除,由科举录取的文官但任。

而且在这之后,赵匡胤又再次向全国派出了“兵样”,也就是一些高大威猛,符合标准的士兵,全国各州军队是凡符合条件的大兵都要上交出来。

就这样,赵匡胤才基本上做到了“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大圣人朱熹语录。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到,他的前任皇帝柴荣有多危险,那是长年累月地赶着一辆没有缰绳的马车,随时都会翻掉。

赵匡胤可不想这样,他要创造出来一种能长期有效,不必对下属随时施压就能传达命令保证执行的制度。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国家长治久安。

第十五章六十六天平后蜀

一个烦恼,真是让人头疼——今晚,我是约会西施呢?还是去陪貂婵?

看着似乎有点无病呻吟,没事找抽。不过赵匡胤现在就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是进攻后蜀呢?还是先搞定南唐?

弄得好像时光倒流了,又回到了东汉末年的三国。隔着长江,那边是东吴;隔着剑门蜀道,里边就是蜀汉;而广大的关东大地就是赵匡胤现在的地盘,他变成了曹­操­了。

怎么办呢?

要是回到后周,事情很容易,柴荣想都不想就会提兵直奔长江,那边他熟,二来,南唐可真是有钱啊。可是现在不同了,南唐已经彻底称臣作小,尤其是新接班的李煜,对赵匡胤恭敬得了不得,已经是合格的下属了。那么当领导的也得有些正规的形象。

不到万不得己,不能不要脸。

而后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后蜀的皇帝孟昶不仅不服,而且还在主动进攻。

孟昶,初名仁赞,字保元。邢州龙岗(今河北邢台)人,还是柴荣的同乡。是五代后蜀高祖孟知祥的第三个儿子。此人得天独厚,老爹给他打下的是中国地理上最隐密、最安全的一片江山,而且非常的富饶,他可以躲在剑门蜀道的天险后面,一直稳稳当当地做着化外皇帝。

他真的创造了五代时的一项纪录,他是所有短命朝廷里在位最长的皇帝。一共是31年,不过还是很遗憾,同样是蜀国的后主,他比刘禅还是少了点。

但是平心而论,他比刘禅强多了。他父亲孟知祥本是后唐宗祖李存勗的妹夫,沙佗人­干­掉了前蜀后主王衍后,就派他做四川节度使。没想到后唐迅速崩溃,孟知祥就来了个山高皇帝远,马上称大王,守住了西川,再­干­掉了邻居东川的董璋之后,他就当上了刘备。

可惜在称帝的同一年,孟知祥就病死了。那时候孟昶还只有16岁,可怜啊,他老爹给他留下的都是从中原那边带来的地道的骄兵悍将,每个人的脑袋里都印着“将相没有种,男儿当自强”。可是没成想孟昶即位仅仅几个月,就把原来把持着禁军并且兼职宰相的李仁罕、张业甥舅二人­干­掉,一举收回了国政大权。

那时后蜀的藩镇大将李肇来见孟昶,刚开始时拄着拐杖装模作样,说老了跪不下去。可是孟昶­干­掉李仁罕的第二天,他远远地看见孟昶,马上就扔掉拐棍,趴在地上连连叩头,大气都不敢喘。

之后孟昶的表现完全是一个标准的圣明天子。他衣着朴素,兴修水利,注重农桑,实行与民休息,后蜀国势强盛。而孟昶也志向高远,他在后晋刚刚被契丹灭亡的时候,趁刘知远立足未稳,将北线疆土扩张到了长安。可惜他不能亲上战场,手下人不太得力,又败回来了。但是也得到了秦、成、阶、凤四州土地。直到柴荣出世,这四块肥­肉­才被中原又叼了回来。但就是这样,孟昶仍然不服,他为了再次和柴荣较量,专门训练了一支­精­兵,命名为“破柴都”,摆明了向柴荣叫阵。

可是柴荣一直都很忙,没空搭理他。

而这之后,孟昶就变了。或许是一直安枕无忧吧,躺在天府之国里享福太久,他开始坠落。此人纸醉金迷,大修宫殿,而且非常沉迷于房中之术,这混帐把全川各地美貌的川妹子没完没了的往身边搂,最后四川基本上没有未婚女孩儿了,早婚早恋成了民俗习惯……

这都没什么,按照一位国学老前辈的说法,在中国,皇帝的特权之一就是随便看中了哪位姑娘就可以然后拉进宫里,合法受用,只需要在一张黄纸上写几行字就行。而且女方还要叩头称颂,说真是家门大幸,祖坟都冒了青烟。那么孟昶在自己的国家稍微合法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什么事都有个度。你可以随便玩女人,但是不要想着随便去玩赵匡胤。而孟昶本着连柴荣都可以随便搞一下的决心和魄力,那么小弟弟赵匡胤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说自古有蜀就有后主,有后主就有诸葛亮。这既然是定式,孟昶也就不例外。他的诸葛亮叫王昭远,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俩人数十年如一日,亲密无间,好到了孟昶的国库就是王家的仓库,可以随便拿,但就这样,王昭远还是不满足。

因为他的人生还有更大的追求——要做真正的诸葛亮,要出川北伐,平定天下!

何况当时川中都有人不服了,当面对他说,“公素无勋业,一但位至枢密,不自建立大功,何以塞时论?”而且进兵的具体步骤都替他想好了,“莫若遣使通好并门(指北汉),令其发后南下,我即出黄花、子午谷(西安南100里处),中原表里受敌,则关右之地,可抚而有之。”

那还等什么?王大枢密使急不可耐,和他的孟后主商量了一下,就派出了他的枢密院大程官孙遇,以及兴州军校赵彦超(怪了,这时候怎么这么多的这个“彦”那个“彦”的)、杨蠲等人,带着写好的蜡丸密信去见北汉的皇帝,“令”其出兵,一起攻打宋朝。

但是遗憾的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们君臣间那么伟大的幻想式的激|情,尤其是赵彦超。这人在半路上拐了个弯,把孙遇、杨蠲连同蜡丸密信都交给了大宋皇帝赵匡胤——或许是他觉得千辛万苦像做贼似的偷渡整个宋朝国境,把信送给北汉皇帝,倒不如直接做贼,把后蜀皇帝和北汉皇帝一起卖给大宋皇帝来得好吧。

于是赵匡胤的烦恼不见了,他终于知道,这个晚上他应该去见西施还是去找貂婵。当时他仰天大笑——吾西讨有名矣!

乾德二年,即公元964年11月2日,赵匡胤以后蜀皇帝孟昶勾结北汉共谋犯宋为由,发兵近6万,分北、东两路合进收川。其中北路,以忠武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凤州路都部署,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彦进为副都部署,枢密副使王仁赡为都监,统率禁军步骑两万、诸州兵士万余,自凤州(今陕西凤县东)沿嘉陵江南下;

东路,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光义为西川行营归州路副都部署,枢密承旨曹彬为都监,统领步骑两万,自归州溯长江西上。两军分进合击,约期会兵合攻成都。

与此同时,赵匡胤再次显示了他的宽广无私博爱仁慈天下为公我为人人的巨型胸怀,他命令从即日起,就在开封城右掖门外南临汴水的黄金地段,修建一座有500间独立房屋的庞大的河畔豪宅,里边日常用具要一应俱全、面面俱到,要做到房主一到,就可以立即投入使用。

然后他命令王全斌和刘光义为他带个信,给孟昶,这是他为孟昶同志准备的新家,虽然仓促,但是非常有诚意。等你啊,都给你准备好了,预祝你乔迁大喜、居住愉快。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四川怎么会被人攻陷呢?尤其是从东从北向西攻。要知道,在民国26年(公元1937年)的2月以前,也就是川陕公路全线通车以前,中原内陆入蜀的道路只有3条。

一为金牛道,即众所周知的“剑门蜀道”;二是­阴­平道;三为米仓道。没一条道能让进川的人舒服,何况是顶着枪林弹雨往里攻。

米仓道,是因为它要翻越米仓山而得名,那根本不是人走的路,比­阴­平道更糟糕,行军打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至于­阴­平小道,其实那是三国时的邓艾在自寻死路。别说是从­阴­平道上滚下来九死一生,其后根本就没有回头路。而且他没摔死的几千个满头大包的大兵连匹马都没有,还打什么仗?一切都是因为刘禅和诸葛亮的后人太­操­蛋,才让他侥幸成功。

剩下来的就只有金牛道了。这条路相对来说好走点,而且路程较近,但要命的是,它又叫“剑门蜀道”,记得诗仙李白曾经说过的“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吧,那说的就是剑门之险。

但是,“要想得四川,必下剑门关”。古之剑门,指的就是距今天的广元以北53公里,南距剑阁县30公里的一座东西横亘百余公里的山脉。其间72峰绵延起伏,高入云霄,陡壁断处两山相峙如门,形势险要,因此得名。

这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三国时姜维就是在这里以三万人马挡住了钟会的十万大军。旷日持久,相持不下,最后还得邓艾拼死一搏,从­阴­平小道绕到剑门后面偷袭,才把蜀汉给灭了。

那么赵匡胤派了多少人呢?不到6万,还分了两路。而他面对的却是当了31年皇帝,在五代十一国里有着巨大号召力的孟昶。他的胜算在哪里?也许他自己也有点心虚吧,在给王全斌和刘光义践行的宴会上,他问道——西川能取得否?

千万道目光的注视下,征蜀主帅王全斌凛然而坐,目露凶光——回皇上,西川若在天上,固然不能到。若在地上,到即扫平矣!

没有人敢笑话他口出狂言。王全斌,并州太原人,他父亲是后唐庄宗李存勗的手下,当他12岁的时候,他父亲办了件蠢事,没有多大的官,却私自储备了亲兵牙将,这犯了所有皇帝的大忌。李存勗命令他父亲进京回话,这时候他父亲怕了,不敢去。而12岁的王全斌说,这是皇帝在怀疑你有异心。这样吧,把我送去当人质,皇帝就会相信你。一场灭门大祸就此消平。

再后来,李存勗把王全斌收在身边当近卫。等到李存勗众叛亲离,乱兵入城的时候,宫廷卫士不是叛变就是逃跑,只有王全斌和符彦卿一直保着李存勗在皇宫里苦苦支撑。直到李存勗被冷箭­射­中,王全斌还把他扶到内殿,等到皇帝死了,他才痛哭而去。

这样的执拗,这样的忠贞,才是赵匡胤选他作平蜀主帅的原因。因为纵观中国历史,四川是个非常邪­性­的地方,在那里割据的政权,不管是贤明还是荒­淫­,不管是有刘备的胸怀还是诸葛亮的才能,都绝不会超过两代。而外来平蜀的将军们就更加不幸,不是死在了崇山峻岭里,就是在九死一生侥幸成功后,反而被自己的皇帝砍头。

因为没有一个皇帝不害怕,那些成功入川覆没了一个朝廷的将领,会留在了那里自立为王。那么王全斌呢?赵匡胤就那么相信他?

历史证明,赵匡胤不仅相信,而且给了王全斌极大的行动自由和特权。在临行大宴上,赵匡胤当众与攻蜀将帅约法三章:

第一,鉴于后蜀将校多为北方人,为分化后蜀内部,只要能率众归降,并且向导大军,供给军粮者,立授重赏;

第二,宋军所至,不得焚荡庐舍,殴掠吏民,开发丘坟,剪伐桑柘。违者以军法从事;

第三,此次伐蜀以掠地为目的,凡克城塞,只籍没其器甲、粮草,战场所得所有钱帛悉数分赏士兵,朝廷只取土地。

请注意第三章,赵匡胤为了激励士气,已经不惜血本。要知道在五代时期,天下真正动荡的是在北方,而在长江以南,以及蜀道以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相对来说,那里平安富足,不识刀兵,尤其是天府之国的成都附近,那真是富得流油。而这些钱财的保障,就在于蜀道之易守难攻。

那么,为了攻陷四川,就唯有动之以巨利。可是这时赵匡胤的侵略经验毕竟还少,而且生­性­谨慎,他把困难想得太高,却没有意识到,就像仁慈,这种人类公认的传统美德也是一种伤人也伤已的双刃剑一样,过分的赏赐也有负作用,把他的士兵变成了一群彻底红了眼的战争狂徒。

朝廷只要四川的土地,以及器甲粮草,其余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战利品!这就是征蜀士兵对这条命令的理角。很快,赵匡胤就为之追悔莫及。

战争的机器隆隆开动,至少6万把尖刀逼向了后蜀。那么后蜀的反应是什么?高兴,极度的兴奋!如果非得要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遗憾的话,那就是枢密使王昭远大人的生平第一仗,并不是像前诸葛亮那样北出岐山攻伐中原,而是先奉命抵抗。

但这就是机遇,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王昭远被孟昶封为西南行营都统,全权负责后蜀对宋军的防御。临行前,他带着都监赵崇韬,出席了宰相李昊(一绝妙之人)为他举行的壮行酒会。席间王大都统慷慨表态——我此行何止战胜宋军,我手下有三万雕面恶少年(可怜,后蜀和宋朝一样,士兵就是囚犯,都在脸上刻记),取中原易如反掌耳!

要特别说明一下的是,王昭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手势,以及当时手里拿东西,都让他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恒久不灭的光辉形象。那是一把铁制的如意,尺寸不知,估计应该不小,因为王昭远行军布阵时把它当成令旗或者指挥­棒­来用。

想来万马军中,无数盔甲兵执之间,王昭远羽衣纶巾洒然谈笑,随意挥指铁如意,敌军则狼奔豖突溃不成军,功名等闲到手。人生至此,何等快哉!

就这样,王昭远满怀豪情壮志,带着他的三万雕面虎狼之师,离开成都,去迎战把整个蜀国都当成了无限量提款机的宋朝平蜀远征军。

伐蜀,再一次伐蜀!行军的路上,宋军数万将士心神激越,热血沸腾。这不光是钱财的问题,这是个荣誉,这是昌盛富强的象征!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想起短短的39年前,那时中原大地的主人是后唐的庄宗皇帝李存勗。从李存勗最初的起步姿态和成果来看,他已经势不可挡,马上就会席卷全国,统一天下。那时,在公元925年9月末10月初,他就派出了自己的宗室亲王,魏王李继岌,以及大将郭崇韬去攻伐蜀国。

那是一个极度惊人,前无古人,也绝对后无来者的胜利。巅峰时期的世袭雇佣军团沙佗人竟然只用了不到30天就越过了无数的蜀山天险,攻破了天府之国成都,迫使前蜀的后主王衍走出国门,白衣请降。

那么他们呢?现在的宋军会用多少时间?

全军主帅王全斌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但是极度的兴奋,甚至焦灼感的狂热同样在他的全身奔流。不为别的,创业,每个人都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在伟大的创业途中,而创业,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大的享受!

那么我们开始吧……首先,第一个目标……很遗憾,不是险峻崎岖的蜀道关隘,而是陕西境内的兴州(今陕西略阳)。没办法,后蜀就算丢了秦、凤、成、阶四州,它的最前沿阵地仍然远在后蜀本土之外。而在这里负责前敌守卫的,是后蜀国王孟昶除了王昭远之外的另一个亲信韩保正。他领兵数万率先出蜀,赶在王全斌之前抵达了兴元(今陕西汉中东)。

公元964年12月初,战争正式开始,王全斌率军冲出凤州,直奔兴州。兴州,是后蜀多年经营的军事重镇,不仅城高墙厚,兵甲充足,而且就连城外都因地势之险而修筑了一连串的兵寨据点,乾渠渡、万仞、燕子等等各寨都在史书中留下了名号。

但是后蜀军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开战当日,这些苦心经营的防线就像滚汤泼雪一样被宋军一一攻破,到当月的19日,后蜀重镇兴州就宣告陷落。旗开得胜,可王全斌不屑一顾,他眼里最大的战利品是在兴州所缴获的40多万斛军粮,这给他的军队增添了巨大的补给。他一刻都没有停顿,杀奔后蜀下一个据点——兴元。

那里有后蜀军团最高的前敌主帅韩保正,一定要拿下它!

韩保正,这个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但却查不到任何光荣事迹的后蜀主帅之前所有的介绍,只有在孟昶的老母亲李太后的一席劝导儿子的话才能找到:“……吾见庄宗及尔父灭梁定蜀,当时主兵者,非功不授,故士卒畏服。今昭远乃汝左右给事之人,而保正又世禄之人,素不知兵,一但有警,此辈何所用之!”

但史称孟昶不听。

今日果然,面对王全斌如狼似虎的狂飚疾进,韩保正只知坐拥数万­精­兵,躲在兴元城里不寒而粟,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而王全斌攻陷兴州之后,又毫不停留连续击破石圌、鱼关、白水军等20余寨,兵锋直指兴元,让他再也无处可躲。这时,韩保正的勇气和惊人之举就都来了。

他竟然直接放弃了兴元城,领兵来到了城墙之外!

可惜韩保正没在兴元城外列阵迎敌,等着和宋朝的征蜀北路大军对决,而是快速地带着人马赶到了更远一些的西县(今陕西勉县西老城)。神啊,救救他吧,直到这时,这支拥有数万人马的后蜀军团才弄明白,他们的主帅这么做只是为了暂时­性­地与王全斌拉开些距离。

或许这样,就能挽救一下他马上就会猝死的心脏吧。

而王全斌已经没兴趣亲自对付他了,只是派出了先锋大将史延德一路疾追。史延德进兵神速,没等韩保正逃进西县,就迫使他在三泉(今陕西宁强西北阳平关)依山背城,结阵自保。

这仗已经不必打了,一位晚于宋朝而生的西方战神曾经说过——一群由狮子率领的绵羊,能打败一群被绵羊率领的狮子。就算这时的蜀军都是一个个嗜血如命强悍勇猛的狮子,在韩保正这样的官家公子哥麾下都会被活生生地憋死……史延德挥军疾进,没等主帅王全斌的主力到达,就向数百于已的蜀军发起进攻。

数万蜀兵全线崩溃,这一战直接把战场向西推进到了后蜀的国境之内。

当战斗告一段落之后,王全斌已经抓住了韩保正,以及他的副手李进,而且再次缴获军粮30多万斛。这是个巨大的收获,宋军后方至关重要的粮道可以暂时不必考虑了,完全可以乘胜直追,鼓勇前进。

而当追击的宋军和逃跑的蜀军都停下了脚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蜀道的绝境天险——葭萌关了。

葭萌关,有时人们误以为它是“剑门关”的误读名。其实不是,葭萌关的故城在今四川省广元市元坝区昭化镇以北五华里的土基坝,关城现已荡然无存。而剑门关在葭萌关故城西南约二十公里处,属广元市剑阁县。不过它们同在一座山脉之间,同样的雄关险峻,飞鸟难逾。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难攻破的军事险塞之一,三国时蜀汉大将军姜维,就是在这附近挡住了钟会的十万伐蜀大军。剑门,葭萌,这才是蜀人的真正的心理上,同时更是实际上的防线。你完全可以相信,在此前蜀道之外的战斗中后蜀军队都没有真正的发力,因为那毕竟不是蜀人世代生息的根本之地,而且身后有如此屏障,谁还会在天险之前耗尽实力?

而这时,后蜀已经真正意识到了宋军的实力,他们使出了最绝的一招——烧毁栈道。

栈道,那是我们的先民们在本来绝无道路的岩石崖壁之间硬生生地凿孔,再Сhā进去木梁,梁上铺设木板,下面再用斜柱加以支撑,才无中生有制作出的一条名副其实的“天路”,是一条真正的奇迹之路。而它一但被焚毁,那么就又恢复了悬崖绝壁的本来面目。

赵匡胤的军队再牛,也不会突然间都变成猴子或者飞鸟吧,他们爬不过来更飞不过来,何况还要带着那么多的刀枪剑戟的……吁——―,后蜀全境的军民人等,包括国王孟昶都可以大松一口气了,天险就是天险,他们已经安全。

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伟大的后蜀第一军事强人,枢密使领北面行营都统王昭远先生,已经带领后蜀的真正主力大军抵达了利州。利州位于嘉陵江东岸,它的前面是广元,也就是葭萌一带,它的背后才是剑阁,它本身就建筑在崇山峻岭之间,是剑门天险之前的另一道天然鸿沟,足以让宋军望而却步。

那么请大家鼓掌,还活着的诸葛亮先生隆重登场,历史证明,他马上就改变了这场战争的全部进程,其卓越突出的表现,让敌我双方都难以置信、目眩神迷。

上天赐给孟昶和王昭远的地利环境无比优越,而王昭远在和王全斌直接遭遇以前,也表现出了一位卓越的军事领袖所应有气度,以及敏锐的位置感。

他从遥远的成都出发,不急不燥,视前线迅速恶化的军情于不顾,始终极其人道地保留着自己­精­锐军团士兵们的体力,在秀美雄奇的蜀山蜀水间逶迤前进。而上天更加给了他不可思议的运气,当他终于赶到前线时,宋军刚好被挡在葭萌之前,他可以安全顺利地进入了天险利州。

又是天险。真不知道,我们民族所生存的这块大地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构造。我时常悲叹,但也万分庆幸这样的地理环境。请想像一下,如果在我们的北部平原,甚至沿海一片,要是能有四川的崇山峻岭,天然的绝壁屏障,那该多好?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异族入侵,国亡民丧的悲剧发生了吧?

不要说长城,那是我们的无奈之举,而且其险峻无论如何也比不了蜀山之万一。

但是让我庆幸的是,我们毕竟没有。如果我们真的拥有了放大万倍以上的蜀川天然屏障,我们国人的民族­性­格和安危意识就会变得更加的萎靡不振、不堪一击……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侥幸心理!

王昭远就是这样,他进入了利州之后立即就放了心。他面前的天险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可以放心倒头就睡。他相信,就算不派一兵一卒防守,那些走惯了平地的北方佬都别想四肢健全地爬到他的面前来。

因为在群山环峙中的利州城前面是大小漫天寨两处更加险峻的兵营,之所以在那儿设寨而不筑城,就是因为它们比利州的地势更绝。而在大小漫天寨之间的,就是奔腾咆哮在深峡巨谷间的嘉陵江。可以肯定,宋军千里奔袭,绝对不会扛着战船来,而在本地伐木造船,那根本就是笑话。唯一的过江指望就是那几条木桥,别说桥又长又窄,没法展开兵力强攻,就算万一守不住的时候,一把火点着了它们,都会让宋朝的大兵在对岸跳脚发疯!

而这些都不算,只是挡在宋军面前的第一个难题就足以让王全斌绝望——栈道。葭萌之前的栈道已经被烧毁了,只剩下烧焦了的悬崖绝壁……看你还能怎么过得来?

于是,整个战局就在王昭远这种躲进危楼成一统的小康心态里急剧恶化了。让蜀人目瞪口呆的是,这些在平原上生龙活虎的北方平地佬们进了山后更加变本加厉,没有栈道,他们马上就派出部将崔彦进开始抢修,而且在抢修的过程中,主帅王全斌已经亲率两万多人的主力大军,在嘉川东南的罗川小道上劈荆斩棘觅路前行。几天之后,王全斌就突破了罗川防线,出现在了嘉陵江渡口的深渡一线。

而这时,更加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本是牵制蜀军注意力的崔彦进一部,不仅已经修好了栈道,而且还迅速攻克了天险小漫天寨,赶到了深渡和主帅汇合。

没等王昭远和他的副手赵崇韬意识到了危险已经临头,宋军就扑向了嘉陵江上的木桥。战争,从这时开始就变味儿了,最初的战利品诱惑已经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厉尽艰险磨难后所产生的仇恨。就是这些该死的险山恶水,让我们吃足了苦头,可你们等着,只要我们跨了过去,就都会加倍地还给你们!

这时候王昭远终于愤怒了。他奇怪,难道北方人都没听说过诸葛亮吗?武侯一生功绩何其伟大,而且只攻不守,永远都处在神妙莫测出奇不意地进攻当中。那么为什么就不让他这位继任者,能够真正的步其后尘,也尝一尝进攻是什么滋味呢?

于是他点兵派将,集结人马,发誓要把王全斌生擒活捉。可是等到他和赵崇韬终于带着蜀军­精­锐军团冲出利州城时,一个噩耗传来,王全斌已经冲过了嘉陵江木桥,到了江对岸来了!

什么?王昭远变得有些恍惚,搜遍他脑海里所有诸葛武侯与北方魏国的战史,也找不出这样的战例啊。北方人……不都是很好骗的吗?!他搞不懂,他不信邪,他再一次鼓足了勇气愤怒了一次,带着全军从又高又陡的利州城冲了下去——兵法有云,以高凌下,势如破竹,他要把刚刚渡过嘉陵江的王全斌再压回去,最好是让他们溃不成军,把桥都挤塌,都掉到江里淹死……

但遗憾的是,三国里最强调“以高凌下”想“势如破竹”的那位不姓诸葛,而是叫马谡。王昭远带着刚上战场的生力军扑向了连日劳累,天天上演徒手攀登的宋朝军队,结果却是三战三败,不仅丢了江边的滩头阵地,还被王全斌反攻倒算,夺下了嘉陵江后面的大漫天寨。之后王昭远就再也刹不住车了,他居然连返回利州重整阵脚都做不到,他被王全斌直接赶上了剑阁。

这一天,是公元964年12月30日,战争正式开始近一个月。历史证明,王全斌失败了,他没能打破后唐战将郭崇韬30天平蜀的灭国纪录。而血淋淋的事实,以及利州城,还有丢给宋军的80万斛军粮,让王昭远明白了诸葛孔明不是谁都能当的。现在整个后蜀都不再奢望他是诸葛亮,只想他能做一回姜维,把此前从未被人正面攻破过的绝世天险剑门关守住。

剑门关前,王全斌下令全军休整,必须让士兵们喘一口气了。而且,他要向后方的皇帝赵匡胤汇报战况。

回到北方的开封,这时是一年的年底,天气最冷的时候。史称赵匡胤接到王全斌的战报时,正坐在皇宫的讲武殿中。外面冬雪纷飞,殿里春暖融融,皇帝的身周围用毛毡围了一个小间,中间燃烧着炭火,皇帝身穿紫貂裘,戴紫貂帽,正襟危坐。

是他盼望的好消息……赵匡胤长出了一口气。6万大军,这已经是他这时候所能派出的全部军队了,果然,经过全国挑选,再经过军纪整顿的军队战斗力大胜从前。这让他非常欣慰,史称赵匡胤突然站了起来,把身上的貂裘连帽都脱了下来,说——朕被服如此,体尚觉寒,念西征将帅冲犯霜霰,何以堪此!

即令快马日夜兼程以此貂裘赐王全斌,而全斌拜赐感泣。

但随后,赵匡胤就再次陷入了沉思。征蜀,只是他在这个时段里相对最重要的一项工作而已,作为皇帝,尤其是一个身处乱世中的开国皇帝,他身边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无数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在他的国内,原宰相范质死了,终年54岁,死时家无余财。

不管范质是否有负于周世宗柴荣,他作为一个人来说,都是杰出而清廉的。史称从他开始,五代时的宰相向四方藩镇收受钱财的恶习才开始杜绝。而在他的遗嘱中,他告戒自己的儿子,不要向宋朝的皇帝为自己请溢号,更不要给自己立墓碑,他心中的隐痛天下皆知。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提起他来,就做了这样的评价——当世宰辅中能循规矩、慎名器、持廉节,无出于范质之右者。但欠周世宗一死,为可惜尔!

千古艰难唯一死,说时容易做时难啊……赵普正式由枢密使晋升宰相。

而在国外,每一个国家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赵匡胤的观察之中。比如往南,直到秦岭之南的南汉,其国主刘鋹绝妙得难以想象,此人突然间杀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理由非常正大光明。因为这是他的家风,他的一个臣子是这样提醒他的——陛下,您知道您的父亲是怎样坐稳的天下的吗?那就是杀光了他所有的兄弟,所以您……

这让赵匡胤的心情着实的轻松了一些。

而在长江之南,新继位的南唐国主李煜也非常的奇异。这个年青人生有异相,他广额、丰颊、骈齿、一目重瞳。每一项,都有上古圣君可以佐证,他的将来绝对与众不同。其实就在这时,他就相当的引人注目了,他信佛,连同他美貌多才的王后都虔诚礼佛,当他退朝后,夫妻二人换上僧衣,终日膜拜,他们尊贵娇­嫩­的手脚上都因此起了一层……圣洁的茧。

赵匡胤为了满足这位臣子的宗教信仰,派了一位辨才无碍的少年过江,与李煜终日谈论­性­命之学,使南唐国主大为倾倒,尊为一佛临世,从此更加不谈什么守土卫边的俗事……

但永远高出一切的,还是北方。终赵匡胤一生,他都没有越过北汉的都城太原,到达传说中曾经富足繁华的燕云十六州,更不曾远出塞外,去见识大漠戈壁上的契丹人的雄壮彪悍。

但是,这都时刻提醒着他,北方才是他和他的帝国生死攸关的命脉所在,他为之布下了重重防御,时刻小心戒备,尤其在发兵远程西蜀的时候。

这一年,赵匡胤正好39岁,当柴荣39岁时已经震惊天下,威临异族,所向无敌了。而赵匡胤却在当打之年留在了后方,像征蜀这样的大事,都委派给手下的将军们去做。这在后周时期是不可想象的。

但却可以理解。

自古征蜀难进难出,别说进攻不好打,就连后方突然有事,都撤不回来。所以除了刘备当年饥不择食,一定要抢个地盘盖房子之外,没有任何君主敢于亲征蜀川。

赵匡胤就更是这样了,他的开封紧挨着就有两个无可化解的死敌——北汉、契丹。之前和以后的历史都证明了,赵匡胤决不是变懒了,他当时京师实有兵力大约只有10万,到他的后期才达到了禁军­精­锐满20万。全国其余剩下的的都是些派不上大用场的厢军、乡兵,这时一但北方有警,而他又远在蜀道之内,谁来保证他的老巢无恙?

派出去了6万,还剩下不到4万,既要防备境外的敌人,还要小心国内的臣子,怎一个“烦难”了得?

而为了安全,除了他本人之外,还在开封以北布置下了一连串宋朝当时最强的将军——韩令坤、郭进、李汉超、李继勋、王彦升(这亡命之徒终于派上了用场)、还有董遵诲。还记得这位姓董的仁兄吗?请回头参照一下赵匡胤最初的流浪生涯。他第一站投奔的就是这么董大公子的父亲,随州刺史董宗本。

如果不是董大公子的刻忌霸道,也就没有了后来赵匡胤近两年的饥寒交迫。但赵匡胤不仅没有报复,反而想方设法把他流落在辽国幽州的母亲接了回来,让他们呣子团聚……董遵诲从此以后成了他最忠心的几位将军之一。

而就在这段时间,赵匡胤也尝到了做大汉天子的威风。远在契丹之北的女真,不远千里遣使进贡名马;而更远的平存拓跋部更是一次就进贡战马300匹。

赵匡胤大喜,这都是宋朝所急需却不出产的好东西。尤其让赵匡胤想不到的是,拓跋部的首领李彝殷居然为了他的父亲叫赵弘殷而主动避讳,把名字改成李彝兴。这样的臣子到哪里去找?赵匡胤感动之余,亲自监工做了一条玉带赐给了李彝兴。

多好的臣子……女真、拓跋李氏,这点微不足道的贡品,要让赵匡胤的后代子孙还有中原亿万的无辜百姓怎样加倍地偿还!

但这时的赵匡胤一切都预料不到,他的目光很快就又投向了西南方向,伐蜀,这毕竟是当时宋朝最重要的一项国事。

北路的王全斌已经旗开得胜,那么东路呢?刘光义,还有曹彬现在都怎么样了?

刘光义面临重重艰险。他要从鄂西进入三峡,由三峡入东川,沿长江溯流而上,才能到达最后的目的地成都。但是自从宋朝夺下荆湖之后,后蜀就在他的必经之路,涪州(今重庆涪陵)、泸州(今属四川)和戎州(今四川宜宾)一带设下了层层关卡。

尤其是三峡重镇夔州(今四川奉节东),那里是重中之重,不善水战的北方军团注定要在那儿大受磨难。

这之前,他和王全斌一样,出鄂西势如破竹连破三会(今重庆巫山东北)、巫山(今重庆巫山东)等蜀军营寨,击破后蜀水、步军共10000余人,缴获战船200余艘,逼近了夔州。然后他就止住了全军,自己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从怀里往外摸东西。

摸出了一张地图,这是赵匡胤亲笔签名,亲手交给他,要他一定在临近夔州的时候才能打开。并且严令,上面怎么写,你就怎么做,绝对不许自作主张!

这或许是宋朝开国之后,第一次君主在后方实行“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的祖宗家法,而幸运刘光义不光成为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更加幸福的没有亲身实践这套规矩最后也最要命的一项,即“贵臣督视”。

他身边的监军是此前名不见经传的曹彬,此人不管才能到底怎样,至少是个名副其实的彬彬君子,不会怎么太折磨他。这时刘光义打开了赵匡胤的锦囊妙计,心里万分激动——太好了,只见地图上标注详细,敌我分明。具体到他连探子都不用派出去了,更不用说他应该怎样应对。

还能再说什么呢?领导就是领导,英明得锃光瓦亮让人睁不开眼,就剩下了按章办事了。不过这里请注意,这时的赵匡胤并没有做错,他授阵图布方略遥控指挥是迫不得己。因为刘光义不是慕容延钊,也不是韩令坤或者他本人,甚至也不像王全斌那样战功赫赫。于是巨大的先期准备就必不可少,赵匡胤能做的,都为他铺好了道。可是后来的赵光义以及再后来的那些长在皇宫内院,让各级母后皇娘们爱不释手,让儒家道学们夸成|人类典范的官家们有没有资格也这么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回到眼前,刘光义面临的是一条水陆两奚立体防御的马奇诺防线。首先在江面上蜀军不惜功本,先来了条浮桥封锁了整条长江,而且为了结实,还在浮桥上又加了三重木栅栏。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是在沿江两岸,后蜀居然“夹江列炮”——不管打出来的是石头还是炸药,都是非常的不人道吧?!

但是更加不人道的是赵匡胤。历史证明,这人在夔州城外浮桥一段的攻防指挥上连做人的起码标准都失去了,他让后蜀人千辛万苦弄出来的防御工事像千年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法国的马奇诺防线一样,连一炮都没打出去,就彻底完蛋了——根据分析,该防线的最强点在水路,不论是浮桥还是大炮,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宋朝的战船。

这没有错,谁让这是在江边呢?而且宋朝人真的是坐船过来的。

但是赵匡胤让自己的大兵们在离浮桥30里外就全部弃船上岸,然后有马的上马,没马的迈腿,30里的江边小道一口气就冲了过去……不知道后蜀的大炮是什么口径,是高­射­型的,还是平轰型的,反正什么都来不及了。

杀完人,再毁了桥,大家伙儿重新上船,后蜀的川东重镇夔州已经近在眼前。

守夔州的是后蜀宁江节度使高彦俦,孟昶给他配备的监军名叫武守谦。按说这两个人是在这场战争中,后蜀方面唯一可以被载入史册的正面形象。但是极其可惜的是,熊掌和鱼翅放在锅里做成一道菜会变成恶搞,而这两个人呆在一座城里,也会自相矛盾,一塌糊涂。

同样的忠心耿耿,一样的独行其事。

看到宋军兵临城下,久经战阵的高彦俦一眼就看出了敌我双方的优劣要害之处。他强烈建议(唉,只能是建议了,他名为主帅,可惜监军更大)据城死守。因为宋军远来,粮食后勤都供应不上,他们得在长江上运给养!

想一想夔州段的江水有多急,再想想这一段长江边上的道是不是人走的。

这一点真的就是宋军的致命要害,要知道赵匡胤这时候仍然还是个穷人,而打仗讲究的是米山钱海,哪一样他手头都不宽裕。所以王全斌一路缴获了近120万斛军粮才会被宋史一一记载。

所以高彦俦是对的,只要先死守一段时间,等着城外边的宋军既饿又累又没办法时再出击,肯定就会事半功倍。

想得很好,可惜,监军大人不同意。武守谦的反应是勃然大怒——兵临城下,怎能龟缩不出,任由敌军耀武扬威?!不行,一定要出击。而且必须趁着宋军远来疲惫,刚刚在前面的浮桥上打过一仗的大好时机,冲出城去,一举击溃狂妄的宋朝人!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并且他绝对不逼着高彦俦去做不愿做的事,更不强迫手下的部将出去送死。他说战,那么他自己就去战!

他亲自率领着自己麾下的千余士兵冲出夔州,向刚刚登岸的宋军杀了过去。

这很反常,入川以来还真没见过。刘光义不敢怠慢,他派出的是征蜀东路军的王牌——禁军侍卫司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

宋军三衙主帅之一的张廷翰亲自出战,率领着宋朝全国­精­选出来的士兵,而且两军相遇的地方还在长江边上的猪头铺,也就是说是片陆地……结果是奇迹没有发生,武守谦败了,就在败退的时候,他还想着夔州城。他为夔州尽的最后一份力,就是尽量离它远一点,他怕带着追杀的宋军一起卷进城去。

但是无济于事,刘光义很清楚自己的目标,那就是夔州城。他命令全军登岸,猛攻夔州。后面发生的事,就要看这个世界对英雄的定义了。

一定是胜利的一方才配称为英雄吗?

历史记载,当日“廷翰等乘胜登其城,拔之。彦俦力战不胜,身被十馀枪,左右皆散去。”孤城无援,部众溃散,高彦俦为自己的陛下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彦俦奔归府第,整衣冠,望西北再拜,登楼,纵火自焚。”

英雄,一定要是胜利者吗?

几十天之后,有个女人很鄙夷地撇着嘴,充满不屑地说——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男儿在边关,死战尽勋戎,贵­妇­深宫乐,凭甚论英雄!

那么再回头去看一下蜀国最著名的那位“英雄”。剑门关,王昭远。

按说,逃回了剑阁的王昭远应该彻底安心了吧?!

雄关如铁,绵延百里——“蜀道剑门无寸土”。剑门关的山脉是从秦岭而来,完全由巨大的砾岩组成,尤其在剑门关正面一带,岩石如镜,寸草不生。这是天险里的天险,已经是后蜀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上苍给历代蜀人的最后一线生机。

历史可以作证,在此之前,剑门关从未在正面失守。但不幸的是,伟大的纪录,都是留给“伟大”的人去打破的。

王全斌带着宋朝征蜀北路军,在剑门关下吃着从后蜀军队抢来的军粮,整整休整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65年),不过别害怕,回首从前啊,在上一年的12月30日的时候,他们才攻下的利州城。所以说他们可真是慢。转过年来,王全斌走出营房,看了看耸立在眼前的剑门关,毫无例外地再一次感到头晕目眩。

唉,钟会啊……你攻不上去真是情有可愿啊;邓艾啊……我还以为你以前特别淘气,就爱从山上往下滚着玩哪……唉,你们的命可真苦,不过我也一样。

就在这么哀叹的时候,他已经决定了一件事——傻子才会正面强攻剑门关呢,就算山上的只是群猴子,往下面扔两块砖头都能出人命!还是老办法,迂回穿Сhā。他再次派出了手下头号亡命之徒先锋官史延德,要他带着兵悄悄地翻过眼前这座见了鬼的大山,然后再经来苏(今四川剑阁东)的小路渡江迂回到剑门关南20里的清强店。

而这只是命令的前一小半,后面的就变得非常不像话了。王全斌说,到了清强店之后,你们就要尽一切力量向剑门发起攻击!无论如何一定要胜利,而我会配合你!

老天在上,史延德或许是过分勇敢了有些脑筋锈斗,他从来都没想过主帅是否急疯头了在说胡话——那时候王全斌想必还在剑门关正门前等着买票进城吧,拿什么配合他?而他又爬山又过江,还要强攻天险,到时候想撤回来都是妄想。

可他真的就这么去了,而宋朝的大兵们也都一如既往地跟着他。那样子,就像是在宋朝开国的时候,没有任何的艰难险阻能难得倒他们。

这时候在剑门关的上面,王昭远也得到了一个空前的好消息。他有救了,孟昶来信了,不仅没怪他,而且还给他增派了援军。

久旱逢甘雨,久旱逢甘雨啊……王昭远空前地激动。孟昶真是他的发小,就是知道他此时此刻最需要什么。援军,这要是在以前,“诸葛亮”一定会认为是对他的奇耻大辱,而这时不同了,他真的需要有尽可量多的人围着他,这样,他到了晚上才能睡着沉一些。

更何况,孟昶派来的援军主帅居然会是太子孟玄喆。这真让王昭远对未来充满了渴望和信心,因为太子殿下的军事天赋可真是……那个神妙莫测。

很多人都不懂,孟昶为什么会派自己的太子去当援军呢?难道偌大的蜀国,竟然找不出一位领兵的将军了吗?

这个问题要这样解答——孟昶当初为什么要派王昭远来负责整个北路的战局胜负?难道偌大的蜀国,竟然找不出一位领兵的将军了吗?

答案是他真的就找不出来。蜀国安逸,一连39年的为我独尊的好日子,把孟昶最初的那点锐气和理智都消磨光了。没有天敌的威胁,他彻底退化,他能相信的,只有日常与他共处的那么几个有限的人。

除了他的发小,就是他的儿子,可以说都城之外,他什么都不了解。

就像这次增兵,应该增吗?似乎应该,因为剑门已经是最后的一段天险,过了这道屏障,成都面前就再没有任何的阻挡。可是历史证明,他的增兵,是使后蜀迅速灭亡的最大败着。

增兵,给了王昭远又一个可以幻想的理由。当史延德突然出现在清强店,扑向他的剑门关时,王昭远的反应是马上后退,连稍微的抵抗都没有,就退向了汉源坡(今四川剑阁东)。至于关乎到整个后蜀命运的剑门天险,他交给了手下一个在历史上都查不出姓名的偏将。

他可以等待援军,没有必要现在就拼命嘛……而那位不知姓名的偏将就非常可怜,他不仅要抵挡史延德,还要面对从正面冲上来的王全斌。历史没有纪录下他有多神勇,因为史延德和王全斌在剑门之巅胜利会师了。

蜀川最强的天险,也是最后一道屏障就此被攻破。

但王昭远的表演还没有结束,他带着近两万大军仍然驻守着剑阁的一部分。汉源坡,两万蜀军站在崇山峻岭之间,面对着冲过来的敌人勉强列成阵势,可是他们却看不到自己的主帅到底在哪里。他们看不见,王昭远瘫倒在胡床(能折叠的行军床)上已经彻底站不起来了。由他的副手赵崇韬勉强带人迎战。

没法解说这场战斗,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战斗。后蜀人一哄而散,赵崇韬被非常搞笑地凉在了最前面,他成了王全斌的又一个平蜀纪念品。但是打扫完战场,人们却惊奇地发现怎么都找不到王昭远。这个刚才还站不起来的人这时神奇地失踪了。

王全斌没有时间遗憾,他的面前还有剑州城(今四川剑阁),这是后蜀人在剑门关上的最后一个据点,刚刚溃散的蜀军都跑到了那里,他必须速战速决。而剑州城成了后蜀人不堪回首的地方,一退再退,苟且偷生,所有的天险都不知利用,最后在剑州城里,一万多蜀军被集体屠杀……

之后,王全斌继续进军,才在东川(今四川三台)一个农家院的小仓库里偶然抓到了一个哭得泣不成声、双目红肿,嘴里还念念有辞的人。经确认,这就是后蜀的“诸葛孔明”王昭远,当时他面对宋军的刀枪视而不见,只顾着反复吟咏一首唐诗的最后一句

——远去英雄不自由。

可惜了晚唐才子罗隐的佳句,他到了这时还是死不认错,因为前面一句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时来天地皆同力,远去英雄不自由。”这时他不是诸葛亮了,他变成了项羽。

因为,“此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这时候太子殿下孟玄喆已经领兵到了绵州(今四川绵阳)。这样的“神速”有点像是之前王昭远支援韩保正,不过太子殿下既然青出于蓝胜于蓝,他比王昭远就还要走得加倍的自在悠闲。

出趟远门不容易,尤其是长在深宫很少出成都的城市青年。孟玄喆召集了一万人马,首先把他们打扮一新,具体的细节要­精­确到连旗杆都与众不同。蜀锦,这是几千年来中国锦绣中的老名牌,太子用它来把军中所有的旗杆都缠了起来。旗杆用蜀锦,那么旗子用什么?大家自己去猜吧。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太子殿前是个奢侈浪费的人,出兵当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太子为了不影响装饰效果,就下令把旗子蜀锦都卸下来,等雨停了再装上去……结果很多没有艺术修养的大兵把彩绣的旗子都挂反了,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前卫美感,这让围观的群众得到了乐趣,而太子本人也大为激赏。

就这样,孟大太子带着一万大兵外加成群的姬妾,再外加好几十个优伶戏子,踏上了增援剑门,拯救家国的征途。可以想像,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出了繁华喧闹的成都的孟玄喆一路之上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四川,你是这样的神奇,我真是太爱你了……但是一切都在绵阳嘎然而止。

孟玄喆立即掉头就往回跑,就算他再天真可爱,也知道剑门关失守意味着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军事天才也真正的显露了出来。抗战需要什么?需要付出代价!于是,他的身后就出现一团团的熊熊大火。当他一路狂跑,回到他的父亲面前时,他得意地说——老爸,我把事情都办妥了,现在从绵州到成都,什么都不见了,能烧的都被我烧光了……

孟昶彻底僵硬。天哪,他不懂,这是什么样的臣子,这是什么样的儿子啊……他仰天长叹,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玩我?不过眼前的事实让他变得清醒,无论是他还是王全斌以及刘光义,都非常清楚一个事实。

那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传统,只要失去了剑门关,成都城下就再也不会有什么抵抗了。此前无论是刘禅的蜀汉,还是王衍的前蜀,都是这样。

孟昶登上了成都的北门,极目远望,他的眼前仍旧是无限江山,良辰美景。不过可惜,很快就会有敌人兵临城下了。这时,有位叫石奉頵的老将军走了过来,对他说不必惊慌,宋军远来,不能持久,只要我们坚壁清野,还是能守住成都的。

孟昶苦笑,他这时比谁都看得清楚了。史称他叹息了一下,说——吾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不能为吾东向发一矢,今虽欲闭壁,谁肯效死者!

理智重新回归,在他需要清醒的时候。他真的理解了当初刘禅和王衍的决定,想想前面剑门、三峡间派出过多少的士卒,守着多少的沟壑绝岭,可是都无济于事,现在要垂死挣扎,换来不过就是一死而已。

这时他的宰相李昊走了过来,提醒他不必绝望,臣已经打听清楚了,荆湖两地的前君主高继冲和周保权在开封都活得挺好的,一样的作官,一样的安全……而且,李昊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难以形容的诡异笑容,他小声说,陛下,如果你同意,我会为此而尽力。

孟昶看着他,像是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只是片刻之后,他就似乎恍然大悟了,进而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更加难以形容的笑容,那是苦涩?是自嘲?又或者是深入骨髓的悲哀?不,也许是尖锐得像钢针一样伤人的讥讽!

孟昶哈哈大笑,对变得有些僵硬的李昊摆了摆手,说——你去办吧,我想起来了,这事你在行……然后他就此下城,再不回顾。

时光倒流,一切都从头再来了。当年前蜀是怎样灭亡的,现在后蜀就原样再次翻板。就连当初写降书顺表的执笔人都没有变化。

话说当天后蜀的李大宰相下城头回到家来,拂纸执笔,文不加点,片刻之间就把国王孟昶交给他办的事做完了。降表己成,然后他就难免地有些得意了。毕竟时间过去了整整40年,其间人世变幻,山河易主,而他却并没有老,当年做过的事现在他仍然得心应手!

40年前,前蜀王衍的投降文本也是由他起草成写的。

明天就是个好日子,公元965年2月7日,他还要提醒孟昶,投降更要讲究个积极主动,要快马加鞭地把降书顺表送到杀过来的宋军手里,以便争取个宽大处理。还有,更加重要的是,作为当年前蜀灭亡时的目击者,他还要把怎样投降,以及投降时的应有穿着礼仪,所需要的用具都向孟昶全面介绍。

这时他叹息了一声,毕竟那时的人,现在几乎都不在了。你说他要不挺身而出,到时候要不合规矩出了丑,那可多丢人啊……

于是在公元965年2月19日的早晨,成都北郊外升仙桥畔,40年前的一幕再次重现。孟昶身穿白衣,衔玉壁,手牵一只白羊,头上缠着草绳站在桥边。他身后是他从前的文武百官,这些人身穿孝服,赤足,伏在一口空棺材上放声痛哭。

这就是中国当时出降的国君所应必备的官方“礼仪”,以此来表示自己犯有死罪,听候发落。而他的官员们,是在为他而服丧悲痛。

而受降的一方,则由宋军主帅王全斌代表赵匡胤走了过去,取下玉壁和草绳,把白羊牵走,再把那口棺材烧了,然后当众宣读赦免孟昶的诏书,这一过场才算走完。据说当天的仪式在后蜀元老李昊的主执讲解下进行得非常顺利圆满,双方皆大欢喜,各得所需。唯一的遗憾是这位叫李昊的大明白人回到家后,发现他家的门上多出了一张纸,上面白纸黑字端端正正地写着他一生为历史所记录下的最大功绩

——世修降表李家!

公道自在人心,孟昶纵在千般不是,也轮不到身为宰相的李昊来做这样的事。“食其禄而杀其主,居其土而献其地”,是诸葛亮要杀魏延的理由,而李昊虽然不曾杀王衍和孟昶,但他却连续侮辱了自己的两个主人。至于土地,他不仅献了一次,还献了第二次!

但什么都没法阻止赵匡胤的胜利了。后蜀从公元925年起,至此享国近40年。而宋军从公元964年12月初出兵起,到孟昶出降,只用了区区66天,巴蜀46州240县53万余户就从此换了主人。

第十六章胜利者的规矩

胜利者的规矩

在近代,我们有个已经崩溃了的伟大临邦,它的一位著名领导人曾经给胜利者下过这样一个定义——胜利者不受任何指责。换句话说,也就是胜利者可以为所欲为。

他是斯大林,为了他这句话,我们国内在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还曾经举国认真讨论过。因为,在我们民族几千年的历史上,不仅给失败者规定了种种可说屈辱,也可说人道的规矩。但同样的,胜利者也有他不可逾越的底线。

如果有谁自恃凶悍,做得实在过分,他一定没有好下场。不管是在他生前,或者还是死后,都一样。比如说我问,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做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百战百胜的将军是谁?

相信没有人会想到白起。但,就只有他,才配得起这个称号。但是我们民族所世代供奉的战神,却是兵败溃逃,被敌人抓住砍了头的关羽。

这说明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甚至也不管我们自己人怎么看,相比于单纯的胜利,我们民族更看重的是胜利背后升华到­精­神层面的东西。

可是王全斌和刘光义却不懂这些。他们只记得一个命令以及一个事实。命令——皇帝陛下曾经说过,这次出征他只要蜀国的土地,所有的库存财宝都是我们军队的!

至于那个事实,那就是——后蜀人都是些孬种懦夫,是不堪一击的软蛋废物,可以随意摆布,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王全斌的北路军就不用说了,他们进入成都的当天就开始了梦幻般的新生活。当时成都的繁华美丽绝对要在北方久经战乱刚刚复苏的开封之上,这些长期被赵匡胤的各种新定军规虐待的大兵哪见过这些?

抢!只要是我能看得见的,只要是我的手能抓得住的,就是我的!不管那是大户人家的金银财宝,还是店铺里的绫罗绸缎,又或者是灵秀美丽与北方佳丽廽然不同的川妹子,他们见什么抢什么。至于他们的主帅王全斌,一来他在军中的口碑就是“宽容”,从来不会扫大兵们的兴;二来,他本人是没有参与到外面公然的抢劫,但他直接走进了后蜀的国库。16万贯,这只是他私吞的铜钱的数目。

而刘光义的东路军就更上层楼,他们自从攻破夔州之后,就一路畅通无阻。万州、开州、忠州、遂州等地都是不战而降。刘光义每进一城,就把官府库存全部打开,赏给士兵,而士兵们的反应是一边收钱拿东西,一边要求主帅屠城。

这是在物质享受之后,再要求­精­神娱乐了。宋史上记载,这是将士们想让后面的胜利更容易些,所以要加倍地立威。但是请问,都已经望风归降了,你还要怎样再进一步的投降诚意呢?宋人无耻且狡诈,在他们写就的史书中充满了欲盖弥彰的劣迹!

而之所以没有发生屠城的惨剧,完全是由于东路有监军曹彬。这是个老成持重,通达世情的人,不管他的军事素养到底有多高,他至少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就这样,东路军比北路军晚了几天进入的成都。之后成都就成了赵匡胤两年不醒的噩梦。

当年3月,后蜀的亡国之君孟昶即被宋军押解进京。少不入蜀,老不出川,孟昶这一年47岁了,考据史书,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出川,回望蜀乡,家国渺茫,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了……

对他稍有安慰的,是远在开封的赵匡胤给他的承诺——“尔既自求于多福,当尽涤其前非。朕不食言,尔无过虑。”

似乎赵匡胤是认真的,他不仅对孟昶宽大,连对孟昶的母亲李太后都尊称为“国母”。

但无论怎样,他都得带着自己的亲族家小,再加上他的原朝臣班底到开封去。生死由人,索兴听天由命,孟昶想开了也就无所谓,但是一路上,熟悉各项投降业务的李大宰相李昊却时常面无人­色­,甚至一夕数惊。

知识太多了也不好啊,李昊的脑海里总是会闪现出40年前的那一幕。

当时前蜀王衍举族投降,君臣一共有几千人,出江陵,经襄州,像他们一样向北去洛阳,向后唐的庄宗皇帝李存勗投降。很不巧正好李存勗的部下叛乱,正要御驾亲征,怕过多的降臣再让局势动荡,于是就下令把“王衍一行”全部处死。当时接旨的是后唐枢密使张居翰,这人实在不忍,趁着诏书上墨迹未­干­,而李存勗匆匆离开,马上把诏书靠在殿柱之上,将“一行”改为“一家”。仅仅杀了王氏一族了事。

那么赵匡胤会履行诺言吗?当年李存勗也曾经答应饶王衍全家不死的!

证明李昊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赵匡胤真的接到了一个臣子的密报,这臣子说——“孟昶称王蜀地30年,而成都距京师遥远,请擒杀孟昶及其僚属以防不测之变。”

这是怕千里押解的路上再出事了。猜这个人是谁?王全斌?刘光义?或者别的哪位心狠手辣的高人?都不是,是宅心仁厚的曹彬。他尽力为赵匡胤的利益着想。即尽量地保留蜀地的繁华,却要对孟昶一家斩草除根。

而赵匡胤给他的回复却只有六个字——汝好雀儿肚肠!

在赵匡胤的心里,孟昶是他第一个国君级的俘虏收藏品,他正要以此来向天下所有人展示,他的能力,他的气魄,他的胸怀!好让那些与孟昶同级别的,还没有报到入库的“藏品”们心里有数。

但是非常郁闷,不管他说过多少次,强调多少回,他的臣子们还是习惯­性­的把他和以前的那些屠夫们相提并论。那么好吧,他唯有再一次亲自显身说法,做个榜样表率。

当孟昶一行抵达开封郊外时,赵匡胤派出了自己的皇弟晋王赵光义在玉津园慰问;次日,赵匡胤即在崇元殿备礼召见孟昶以下原后蜀君臣33人。礼毕,即率孟昶等同登宫城门楼检阅三军,然后在大明殿大摆筵席为孟昶接风。封孟昶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其弟孟仁贽、其子孟玄喆及其宰相李昊等人也都各授官职。

这是打算友好共处,一起长远过日子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伟大的唯一的真神安拉在明天给人类安排了什么呢?

真是没办法,一路上千里风霜舟车劳顿孟昶都挨过去了,可到了开封,住进了赵匡胤给他特意修建的河畔豪宅之后,他却突然死亡。只在新主人赵匡胤的光辉照耀下生存了短短的7天。

比起血腥的死亡,人类更加津津乐道的,就只有香艳的男女关系了。孟昶的死,马上就让一个女人的妙曼形象加倍的鲜明了起来。

花蕊夫人孟费氏。

人们传说,这位比花还要娇贵,只能以花蕊命名的女士,让赵匡胤一见钟情,大约春梦一直做了近6个晚上,到第7天的时候孟昶就终于死于赵匡胤久旷的男­性­激|情了。

谁能说这是胡说八道呢?按历史记载,这时候赵匡胤的老婆真的已经死了,就是陈桥兵变时被吓着的那位。其实那已经是赵匡胤的续弦,他青年时离家出走时的那位妻子早就过世了。而他至今己有一年多没有合法的正妻,那还有什么要怀疑的呢?一年多啊,赵匡胤不会有生理障碍吧!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美貌的女人是祸水,美貌的女人人人爱,杀其夫而夺其妻,摘其花而近其蕊……人生不亦乐乎?

就连国学演义大家蔡东藩老先生的大作《宋史演义》里,都要对此大书特书,其篇幅要比王全斌攻剑阁都要多。但是很遗憾,我认为,关于花蕊夫人与赵匡胤的露水姻缘纯属虚构,充满了中国民间所特有的逻辑智慧和以讹传讹不断加工的不要脸­精­神。

都是假的。

以蔡东藩的书里引证,该“花蕊”姓徐,父亲叫徐匡璋。可是很遗憾,现代早有定论,姓徐的“花蕊”是前蜀国王王衍的老妈,小徐王妃。这女人才真正的了不起,美到出格就不用说了,而且能把前蜀的开国之君,真正白手起家打天下的王建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儿子王衍排行第11,前面有10个哥哥,可他老妈硬生生地把他推上了蜀王的宝座。

不过徐“花蕊”结局挺惨,杀红了眼的李存勗根本没兴趣见她,直接就把她跟一大堆花梗花肥什么一起剁成了­肉­酱。

而孟昶的“费花蕊”除了陪着孟昶奢侈浪费之外,倒没听说过别的能耐。对了,她会作诗,野史所载,赵匡胤初见时对她大发雷霆,问她搞什么搞,为什么把堂堂的大蜀之王弄成了我的阶下囚,浪费我的粮食?

该花蕊嫣然一笑,出口成章——君王城上坚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然后赵匡胤龙颜大悦,荷尔蒙突增,顺势如此这般了……不过程序似乎太经典了点,赵匡胤以前的昏君们似乎都这样。而更多的好戏还在后头,关于费“花蕊”的故事多得没法计算版税。

1,该花蕊还是念旧情的,她画了孟昶的像供在自己的寝室里,被赵匡胤看见后,就谎称这是位管女­性­生殖健康的男­性­神仙,在蜀国那片是很灵的,她不过是想再给赵匡胤生个儿子而已……不过很该死的是,如果孟昶真的有灵,天天站在她卧室的墙上看着她和赵匡胤嘿咻个没完,是什么滋味?这是她还在爱着孟昶的表现?真他妈的的见鬼。而且赵匡胤跟孟昶在大明殿上一起喝过酒,画像上要真是孟昶你猜赵匡胤会认不出来?!

2,那就更加神奇伟大了。传说到赵匡胤驾崩的那天晚上,该“花蕊”都是主要的灾难源头——大赵病得昏倒,二赵一直床前护理。这时看见该花蕊便再也克制不住,也想乘机嘿咻一下。但是很不巧,大赵突然醒了,一见大怒,而且大赵的正牌老婆,当时的皇后也闻声赶来。二赵惊慌之下连忙撒了丫子往自己家跑。跑回家就得知大赵已经就此气得翘了,他就再往皇宫里跑,跑到了后就当了赵家的二世祖……有点眼熟是吧?像是杨广跟他爹杨坚的往事。呵呵,要说广大的劳动人民有时候脑筋还真是锈斗,想把人搞臭都没什么新的创意。

3,那就可以给赵光义翻案了。话说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花蕊·费一直在蜀国唯她独尊,到了宋朝后也把大赵给麻翻了,一天天的赵匡胤再也无心国事。于是伟大英明的二赵看不下去了。他也没有别的话,一切都化做了实际行动。在一次和他大哥的单独酒会上,他就是不喝酒。他哥怎么劝都不行,最后他说——请花蕊夫人为我摘下那朵花,摘下即饮酒。

结果在花蕊·费摘花的时候,赵光义突然拉弓­射­箭,一箭就把他哥哥的欢乐女神彻底­干­掉……

4,还是孟昶的死,在蔡东藩及太多人的笔下,孟昶都是赵匡胤毒死的。尤其老蔡振振有辞——“大明殿之赐宴,明载史传,蛛丝马迹,确有可寻,著书人非无端诬古,揭而出之,微特足补正史之阙,益以见欲盖弥彰者之终难文过也。”真是见你的活鬼,在大明殿那样的国宴场合下毒,而且是孟昶一家才到开封,赵匡胤就立即见­色­起意。大赵也未免太猴急了点吧!要说下毒,还得说二赵,比如说史传李煜生死皆在七月初七,钱俶生死皆在八月二十四,都是贵人异相啊。可那是因为二赵总是喜欢在别人生日的时候给他们意外的惊喜……

这样的事太多了,我真是懒得再往下写,再写就比我的好哥们蔡东藩写的篇幅更大了。花蕊事件就此打住,谁也别问我该花蕊最后的结局到底怎样,因为谁能告诉我,西施最后的结局怎样?是活着在太湖里和她的范哥哥划船,还是被勾践的混帐老婆给扔进了西湖淹死?貂婵最后的结局又怎样?是为吕布死了,还是被阿瞒收入帐中?还有玉环姐姐……谁能告诉我?

那么花蕊·费的结局也就那么回事吧,就此打住。因为赵匡胤的烦恼已经真的来了,就从四川蜀国那片铺天盖地,没完没了的来了!

首先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要怎样才算征服了一个国家?

相信在每一个时代里,人类都有不同的解释。而在公元965年的赵匡胤和他的部下王全斌的心里,就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针对于后蜀,只要抓住了它的国王孟昶还有太子孟玄喆,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么现在,就完全可以享受一下胜利的果实了。王全斌和他的部下们决定,在经受了66天的超人类战斗生活后,无论如何都要尽情地放纵享受一下人生。

而人类的动物­性­本质告诉我们,自古以来,一个男人的快乐一定会建立在N个男人、以及NN个女人的痛苦之上。王全斌、刘光义两路近6万个超强的、单身的适龄壮汉们会怎样的发泄他们过剩的­精­力,我想就不用我多说了。

一句话,中国人有个奇怪的传统,有时对自己的同胞们比外国人还要凶狠,尤其是作为战领军,且在真正的山高皇帝远,做事不负责的时候。据史书记载,赵匡胤就把一个男­性­需要过分强烈的混帐狗东西押回了开封,无论谁讲情都没用,在大厅广众之下砍了脑袋。

但那是在事后,只能是以警来者了。而在事发当时,已经无法收拾。

暴乱首先从一个叫王继涛的人开始。他奉命押送孟昶一家去开封,一路之上他作威作福,而且公开勒索后蜀王室、大臣们,而且对孟昶的宫人不轨。这已经激起了蜀人的民愤,但还不致命。下面发生的事,才真正王全斌和他的士兵们是什么样的货­色­。

他们不尊重自己的敌人,蜀兵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一群可以随意屠杀的猪羊,而让人无话可说的是,之前也的确就是这样的。所以,当赵匡胤下令,为了安定后蜀局势,且为了增加北方的壮丁,要把后蜀军人迁往开封时,王全斌老大的不愿意。

因为赵匡胤说了——“行者,人给钱十千,未行者,加两月食粮。”

当时受降的蜀兵有多少,史书中不见统计,但是在稍后的一个报表中却可以清晰地看到,至少10万。那得多少钱啊……王全斌心痛了,因为那可全都是他的钱啊!

于是王全斌下令一切从简,赶一群猪羊上路用得着那奢侈浪费吗?在他和当时的宋军眼里,这些蜀兵无非就是一群劳工,有口吃的有口气就足够了。而且这都不算,史书上还有一行字,来简述宋军当时的行径——“王全斌等擅减其数,仍纵部曲侵挠之。”

仅仅是“侵挠”吗?

其后果是已经放下了武器,决心投降,且甘愿被迁离故土,去北方当劳力的后蜀军人全部暴动哗变了!你完全可以想像发了什么事,忍无可忍,那就无需再忍!他们推举原后蜀大将全师雄为首领,决心向宋朝占领军讨回做人的起码尊严!

王全斌大出意外,他搞不懂猪也会愤怒吗?羊是需要尊严的吗?但他作为全军主帅,还是记起了自己的皇帝是什么人,对他有过怎样的警告。于是他派出了部将朱光绪带了700个骑兵去全师雄的老家招抚一下,毕竟有些仗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虽然他一点都不怕!

强将手下无弱兵,朱光绪也一点都没怕。蜀兵算是什么?还敢哗变造反?!还要他去“招抚”……见了鬼了,他带着700个骑兵以最快的速度杀到了全师雄的老家,二话没说,把全氏全族一个不留全都杀掉,再把姓全的举族财物全部充公,之后唯一幸免的是全师雄的女儿。

全师雄,你的女儿还是蛮漂亮的嘛……呵呵,我要了。

悲愤到极点的全师雄痛不欲生,他和所有的蜀兵都看到了,宋朝人根本就没把他们当人来对待……后悔,痛悔交集,为什么当初会那么轻易地让宋朝人杀进来!

造反!全师雄率领蜀军以空前的决心和战斗力马上就攻陷了彭州(今四川彭县),杀了都监,更杀光了守城的宋军。然后全师雄自称“兴蜀大王”,号召全蜀一起反抗宋军,把宋朝人赶出去!

史称全师雄置僚属、署节帅,分兵战领灌口、新繁、青城等战略要地,屦战屡胜,很快就兵临成都城下。这时候宋朝人怕了,王全斌怕了,整个军队连同开封城里的赵匡胤都惊慌了。他们这时才清醒地意识到,他们还是客军,身在异地,而且无险可守。

怎么办?形势继续恶化,就连宋军兵力最集中的成都附近,各州县都纷纷起兵响应全师雄,已经达到了17个州,而蜀军更是迅速发展到了10多万人。

羊……变成狼了。五代十一国里长大的职业军人王全斌彻底冷静了下来,经过慎密思考,他做出了一个当时被全体宋军所拥护的“英明”决定。当时成都城内还有后蜀降卒27000余人,把他们马上骗到内外城之间的夹城之中,全都杀了……以免蜀兵里应外合。

之后蜀人就都疯了,这就是所谓“仁慈”的宋朝人……这还是人吗?!从此之后,宋人的安抚、利诱、许诺等等等等完全失去了功效,只剩下更加赤祼祼的刀枪厮杀你死我活。整整两年的时间,蜀中之乱才彻底地平息下去。其间真正居功至伟的,再不是以66天超神速破蜀的王全斌,而是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刘光义,以及曹彬。

66天平蜀吗?不,是整整两年!

而且由于全师雄等人绝不投降,拒绝招抚,平乱之战完全是彻底剿杀。从此以后,蜀人与宋人结下不解之仇,天府之国再不是中原皇室在危难时天然的避风港了,就在短短的十几年之后,这里再一次暴发了规模更大,让整个宋朝震惊恐惧的民众暴动。让四川真正成了宋朝人的噩梦。

当两年之后,王全斌再次回到赵匡胤的面前时,相信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钟会、邓艾,还有40年前的郭崇韬,都是他的榜样,甚至他们的活儿­干­得比他利索多了,也没逃过一死。那么他呢?

赵匡胤的脸­色­一定是铁青的,他面前的这个混蛋只是为了些贪婪和兽­性­的快感,就整整耽误了他两年的宝贵时光。其间不光是钱财和军力的浪费,而且有多少机会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面前溜走……西蜀不靖,他不敢别处发力!

那么杀了他吗?朝廷公议平蜀将帅的功过,王全斌按罪当斩。但赵匡胤的决定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令王全斌退还脏物,贬其官为崇义军节度使观察留后,随州安置。其下其他有罪将官依此例降级处罚。

竟然只是相当于严重警告,留用查看。

这时有人会想,这是赵匡胤还在用人,想让王全斌再次出力吧。可是从此王全斌却在历史舞台上彻底谢幕了,杀之无助挽回什么,只能留下和李存勗等人相似的名声。这是赵匡胤从来不愿去做的。

这更是赵匡胤在两年的蜀乱期间,没有派人入蜀替换王全斌的原因。只要把事情办妥了就好,激起更大的乱子,甚至逼迫王全斌在蜀中自立为王才犯不着。

好了,现在相信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了,胸襟宽广的赵家天子决不会为一时之怒而杀人,更不会因为长久的怨恨失去理智。他是个善良的完人,大家可以放心大胆在他的爱护下生存。至于曾经“遗憾”过的后蜀……人生就是由遗憾组成的。

第十七章爱我的间谍

事实上,在这两年当中,赵匡胤时刻都坐在火山口上,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危言耸听吗?那么请回忆南唐是怎样由盛而衰的。

是李璟贪多务得,攻占闽、楚,耗费国力,更分散了兵力,最后遇到了柴荣,结果就不可收拾。而赵匡胤正是走上了这条老路。

好大的后蜀,46州240县53万余户,那是多少个“闽”和“楚”?而加上他之前还吞并了“荆”和“湖”……新兴不到10年的宋朝有那么大的消化力吗?

但不管怎样如履薄冰,赵匡胤还是挺过来了。而他用的办法,却不是小心谨慎,紧守国门。而是主动出击,让四下里所有的邻居都胆战心惊,时刻处在他的威吓之下。这有点像是活腻了找死,不过兵法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有些时刻就必须得打肿了脸充胖子,倒驴不倒架。

不然,你总不能要赵匡胤带着烟酒糖茶,去找人送礼聊天套近乎吧?

对付南唐,赵匡胤是给了个甜枣之后紧接着又抽了李煜一记响亮的耳光。甜枣是满足李煜吃斋念佛的特殊愿望,给他送去了年青貌美的小和尚;那记耳光就是马上在长江边上不断地训练水军,摆出时刻杀过江去的姿态,吓得李煜每天再给佛祖加磕了不少的头。以至于他的大将林仁肇等人看破了赵匡胤的虚实,鼓动他主动出击,他都没那个胆子;

对更远一些的南汉,赵匡胤的办法更加直接,他早在王全斌入蜀之前,就派出了潘美攻克了南汉的郴州,以彻底的暴力让远在广州的暴戾青年刘鋹自愧不如,不敢妄动;

而相对于南唐的近邻吴越国,却不必担心,它的国君钱俶是个妙人,而且早就是赵匡胤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了。历史证明,他们始终都亲如一家;

最大的问题仍然还是在北方,北汉和契丹。北汉,这个不起眼的小国是一颗崩牙的铁蚕豆。当年的李筠看走眼了,这块没­肉­的骨头硬得可怕,终赵匡胤一生都没能啃动。而轮到了赵光义的时候,北汉终于陷落了,可是也因此耗尽了当时宋军所有的士气和­精­力,紧接着就是空前的崩溃式灾难。

那么该怎么对付它呢?打?想都别想,证明了多少次了,刘钧立即就会回击;和?小心刘钧看出了破绽,马上联络契丹入侵……契丹,那可不是好玩的。该怎么办呢?必须临之以威,却要­精­确把握尺度!

思前想后,赵匡胤给北汉的刘钧带去了一句话——“君家与周氏世仇,宜其不屈。今我与尔无所间,何为困此一方人也?若有志中国,宜下太行以决胜负。”

不单纯地示好,更不虚言恐吓,很理解你一直打仗的原因,并且再次邀请你出兵决战!只要你——有志于中国。

然后赵匡胤就开始了等待。他相信,与其歼灭北汉多少士兵,攻占它多少城池,都不如直接打击刘钧的­精­神信心,更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刘钧的回话很快就来了,出人意料,北汉国王的意兴很是萧索苍凉——“河东土地甲兵,不足当中国之十一,区区守此,盖惧汉室之不血食也。”

我只是想在北方这么一块小地方上祭祀祖先而已。

赵匡胤笑了,原来如此,下面的就容易了,顺水推舟人人会。他笑着对刘钧的使者说——“为我语刘钧,开尔一路以为生。”

既然你说得这么可怜,那好吧,我给你一条生路。并且宋史记载,就因为这次问答,赵匡胤“故终其世,不以大军北伐。”但是请注意,我绝对怀疑这句话的真假。理由同下。

看到这里,我想大家都已经明白,赵匡胤在王全斌“平蜀”的这两年里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么历史上一个极著名的典故的真假就可以不辨自明了。

即所谓的——“宋挥玉斧”。

史书上记载,王全斌进驻成都,俘虏孟昶之后,曾经把南疆地图快马加鞭送进开封,向赵匡胤请示是否还要继续向南进兵。而赵匡胤用手中片刻不离的玉斧在地图上大渡河一带挥舞了一下,说——“此外非吾有也。”就此把大渡河以南的大片中华故土扔出版图。

于是大理国就此合法。

此后宋人还对此大为赞赏。因为——“……艺祖画大渡河为界,故历150余年无西南之边患,今如若在此以南建城立邑,如蕃夷一旦有贰心,边隙即开,非中国之福也。”这是当宋徽宗时,有人想在南疆筑城,以便与大理国“互市”贸易时,一位大臣的廷议奏章。

而更经典以及官方的说法,却是赵匡胤博览史书,知道唐朝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出兵征讨南诏,所以,为了不灭亡,宋朝应该根本就不要南诏。

多么高深的理论啊,多么明智的选择。可如果这么说,有鉴于后晋是因为与契丹相争才导致的灭亡,那么宋朝为什么不马上接受教训,向契丹称臣纳贡伏低作小,或者­干­脆也当­干­儿子来保个长久平安呢?

不多说了,宋史就是这么的奇妙,而更奇妙的还在后面。当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政治家(或者还有另的什么家吧)的光芒耀眼的司马光先生出现后,宋史就更让人啼笑皆非。最主要的一个特点就是——与事情发生的年代越远,事情发生时的具体情节就记录得越细致逼真。

这与我看过的一部《历代高僧传》上的记载正好相反,那些神奇的圣僧们的事迹就比较符合事情的发展规律——越是年代久远的,就越是神秘莫测,而越到了近代,叫得出真名的,人们还有记忆的,就越趋向于平凡的人类。

闲话说得太多了,回到“宋挥玉斧”。其实多简单,孟昶被俘,几乎马上就押送京师,紧跟着就是蜀兵造反,王全斌和赵匡胤都时刻在刀刃上站着,还敢想着再去打大理?真是疯了吗?何况当时中原还有大片的土地没有征服,江淅、两广,甚至太原,哪一个不比南诏小国大理重要?

可宋人就是要说谎,你有什么办法?

但这都与赵匡胤无关,他在全心全意地注意着国境周边的动静,“先南后北”,这是柴荣和他都公认的基本国策。但是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当机会来临时,你能任由它随便溜走吗?

一连串的死亡突然来临,首先是北汉的皇帝刘钧突然死了,继位的是他的养子刘继恩,不过在血统上来说,这个养子本来是他的外甥。

然后是宋朝国内,曾经的军中第三号人物,归德节度使兼侍中韩令坤死了。大业未就,良将凋零,赵匡胤曾经的战友慕容彦钊和韩令坤都先他而走了。

再之后,死的是一位权势地位都在赵匡胤之上的人物。这个人的死亡,给赵匡胤以后的岁月带来了太多的变数。历史可以证明,如果赵匡胤能早知这些,他一定会天天上香祈祷,让这个人多活几天。

在这些声名显赫的当世豪杰人物的死亡中,还有另一个本来默默无闻的人也死了。这人姓柴,叫柴守礼。生前的官不小,是宋朝的太子少傅,不过一直是致仕的。而死后赵匡胤也派出了专人为他治丧。

这人是己故的后周世宗皇帝柴荣的生身父亲。

十年英雄老,逝者如斯夫。还有人记得柴荣吗?和他那波澜壮阔,史诗一般的人生……

时光这时进入了公元968年,抚有绝大数分中原,一小半江南和整个西蜀的大宋皇帝赵匡胤又开始了沉默。没有人打扰他,不知情的不敢,知情的给他安静,因为他又有了一个快乐的烦恼。

北汉的刘钧死了,他应该怎么办?

作为通过信,聊过天的好朋友,似乎应该派出治丧委员会,专程去太原来个亲临吊唁才好。不管真诚与否,这都符合他一贯的仁义有礼的长者形象。而且,“先南后北”嘛,现在也应该对北汉好一点。

不过……事情另外还有点内幕,让他的心痒手更痒。

首先,是赵匡胤有钱了。就在这一年的稍早些时,他有了著名的“封桩库”。这就是平蜀的好处,想像一下吧,孟昶在后蜀经营近30余年,富贵到连夜壶都用七宝装饰,其它的东西是什么级别?更不用说在古代可以当货币通行的锦缎之类了。

而有了钱,才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说,可以再次发动战争,给士兵们发放军饷……但是还不能忙,沉默中的赵匡胤在不断地问自己,下一步到底要怎样走。

因为,他每时每刻都要想,自己到底要走到哪一步。

回首前尘,当他发动陈桥兵变的时候,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拥护者,或者是他的臣民以及敌人,有谁能想到,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除了拥有了柴荣以前的天下,居然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吞并了荆、湖,平定了后蜀!天啊,他的效率竟然比烈火一样的柴荣还要快。而且,这样的势头还在旺盛地升涨中……但是,赵匡胤自己知道,从最初的开始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不是一个短暂的过度­性­的角­色­。

他的篡位,以及他平定“二李”之乱,一点都不血腥刺激,一点都没有强悍暴戾的影子。看不到一点强者的影子。软绵绵,混吞吞,一反常态——对了,他就是五代十一国里的一个怪胎。

每一步走来都是小心翼翼,每一项国策的改动,都是为了心里时刻存在的不安。毕竟他不是李世民,天可汗从开始时就奔着天下宝座而去,那是从天­性­里就有的争霸之心;他也不同于后来的朱元璋,那是个没有退路,只有造反到底才能谈到基本生存的人……他赵匡胤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在机会和命运之前,总带着三分的被动。

而且从心底深处的­精­神内核来说,李世民之所以成了天可汗,除了与生俱来的雄才伟略之外,他身为将门之子,从小就雄霸一方的成长经历也让他从心底里就是个“贵族”;而明太祖出生即饥寒交迫,父母双亡,人世间先亏负了他,他才无比凶狠地对待世间万物——从争霸到治天下,从来没有妥协温柔的时候……可赵匡胤不同,请留意,他在21岁时,决定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离家出走前,品尝过真正的平民生活的乐趣。

所以,他心里的天堂是平静的,是无争的,是一个非常和谐富足的温暖人间。一切的努力,都为了这个目标。

所以,当再好的机会出现时,他都要仔细地思量,再思量……

赵匡胤继续沉默,苦苦地思量,无尽的沉默,到底应该怎么办?!现在北汉的皇帝已经是刘钧的养子刘继恩了,这是一个机会,极好的,不容放过的机会。

不是说赵匡胤急着学当初的刘崇,趁着郭威刚死,来拆柴荣的台。而是说,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在时刻的诱惑着他,让他每时每刻都想着出兵讨伐。可是,却要顾忌到自己的基本国策——“先南后北”;还有就是,更远些的契丹。

契丹一定会管的……但是,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此时此刻,全世界的人加在一起,连他在内,一定不会超过5或者最多是6个人,才会知道那个极大的秘密。

三个当事者,加赵匡胤本人,加赵普,而那个猜想中可能会知道的,是赵光义。

时间不等人,每分每秒的流逝都意味着那个可能获利巨大的秘密的流失。终于,赵匡胤一跃而起,决定了!火速出兵,讨伐北汉,理由是——为死去的刘钧讨还公道。

刘钧有近十个亲生的儿子,从大到小一应俱全,可皇位居然传给了实际上是外甥的刘继恩。这里面肯定有­阴­谋,我不能不管!

必须快,为了速度,赵匡胤命令距离北汉最近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继勋为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党进为副都部署;宣徽南院使曹彬为都监,率领河东诸州­精­兵分潞州和汾州两路北征,目标直指北汉的都城太原。

赵匡胤给他们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快,只要你们能尽快地攻到太原城下,你们就会有极其意外的收获!但是现在一切都不许问,马上执行!

就这样,李继勋等人带着满脑子的问号,开始了向太原城的冲刺。一路之上,决不恋战,只为速度,连克北汉军寨,夺取汾河桥,直逼太原城,并且立即攻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火就把太原城的延夏门给烧了。

但是直到这时,赵匡胤所许诺的那个奇迹一般的收获也没有出现……怎么回事?李继勋等人在太原城墙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接下来做什么?等待奇迹?还是玩命攻城?

答案是,攻城。

只能是这样了,不然还能做什么?但是他们不知道,这时远在开封的赵匡胤的心已经凉了。机会失去了,7月份刘钧死的,经过密报及思考,他在8月份就派出了大军,不能算慢了。而李继勋等人更快,他们在9月份就攻到了太原城下。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攻到了北汉的中心所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被指责。

可是,机会还是没抓住——还应该再快一点才行!因为,就在这期间,北汉的皇帝就已经又换人了!!

现在当选的是刘继元。他是刘继恩的亲弟弟,也就是说,仍然不是刘钧的亲生儿子。那么刘继恩怎么了呢?他过分的疼爱这个弟弟,把皇位都拱手相让吗?

当然不是,刘继恩已经死了。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

事情千头万绪,但是要从头说起,就要先提一下北汉的原宰相,那位道法高深的前武当山真人郭无为。

郭无为,他以前的职业真的是一位道士。在道教的圣地武当山修炼,按时间辈份论起,300多年以后才出生的绝世高人张三丰还是他的晚辈。

而他的人生哲学也绝对的与众不同,他认为,当一个神仙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风光的下凡。于是他从武当山上飘然而下,找到了当年的郭威。郭威非常欣赏他,但是郭威身边能人太多了,还记得王峻吧?只是一句简单的警告,就把郭大真人的美梦打得粉碎——在乱世之中,要小心突然出现的纵横家,来历不明,能力越大,为害就可能越烈。

郭威恍然大悟,于是郭无为只好另谋高就。他带着对后周王朝深深的失望,找到了郭威的死对头刘崇,从此就在北汉平步青云。到了刘钧的时代,他已经是北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大人了。而且他还在北汉的朝廷里找到了一位堪称志同道合,从出身到政治愿望都极其相似的好同志。

前五台山高僧,现任北汉鸿胪卿继颙。

两个人亲密合作,把持北汉朝纲,直到刘钧死了,刘继恩继位。这时郭大真人虽然一手遮天,但眼看着北汉一天天的衰弱,而南边的大宋却一天天的强盛,他不禁越来越后悔当初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离开了郭威——唉,人在第一次找工作时都是年青气盛,不知珍惜啊……唉,年青!幼稚!

而且这么多年以来,北汉时刻都受着契丹的压迫剥削,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罩着你,你得交保护费的!何况契丹人从来不给自己的士兵发军饷,有本事就自己去抢。可富得流油的宋朝离得太远,怎么办?只好时常拜访紧挨着的北汉……这就是郭无为眼前的世界。

隔岸看风景,大宋实在美。他深深地觉得,二次创业的时候已经到了。而一个叫侯霸荣的人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的愿望有了成真的可能。

侯霸荣,据历史记载,他以前也是北汉的人,具体官职不详,但在一次战斗中被宋朝俘虏,此后他忍辱负重,心怀故国,居然又成功地单独逃回了北汉。

这在当时可实在少见,他立即被北汉视为正面典型重点宣传,来感召民众多来点乡土情结。

而这人在某一天,和郭无为单独见面之后,就被选为北汉的供奉官。这个官职不大,但是可以随时在北汉王廷出没,成了当时刘钧的随身近臣。而经过侯霸荣的介绍,又有一个叫惠璘的人,也由郭无为推荐,成了另一名供奉官。

就是这三个人,郭无为、侯霸荣、惠璘,让赵匡胤改变了己定的“先南后北”的基本国策,在刘钧刚死的时候,迅速地向北汉出兵。

因为他们许诺,只要宋朝大军兵临城下,就能迫使刘继恩出降,不然,就发动政变,把刘继恩推翻。

赵匡胤经过慎密分析,得出结论,这是完全可能的。第一,郭无为在北汉经营多年,党羽众多,有这个造反的实力;第二,刘继恩以外系继位,此前并不是王储,真正的亲信党羽还没有培养出来。何况刘钧还有那么多亲生的儿子,白白丢了王位,哪一个不眼红想拼命?所以只要有人扇风,就一定会点起火来。

那么还等什么?等着日久天长,刘继恩把位子坐稳吗?于是火速出兵,但还是晚了。可是在快慢之间,还另有说法。确切地讲,不是李继勋等人慢了,而是郭无为和侯霸荣太快了。

但他们也是迫不得己。

新上任的刘继恩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遗憾的人,北汉的国力,和当时的形式让他没法证明他自己。但是他已经非常努力了。上任之始,他就知道危险在哪里。他的举措是,给当朝宰相郭无为再次升官,加封其为司空。并且在当年的9月10日晚,在皇宫里大摆宴席,宴请所有的大臣。

当天晚上,每一个臣子都到了,新皇帝第一次请客,谁敢不给面子?可唯独缺少那位惯例­性­的主角,北汉朝野第一人,郭无为。他请假了,理由是病了。

在场的人都相视微笑,心照不宣——解气哈,他郭无为也有今天。人人都知道他得的是心病。因为新皇帝明着升了他的官,让他当了个什么“司空”。但是已经明升暗降,把他的宰相给免了。这时候想必是又生气又害臊,不好意思来喝酒吧!

于是当天晚上,所有的臣子们都喝得非常到位,非常尽兴。可是,他们也因此没有发现,就在他们欢庆郭无为终于倒台的时候,他们的皇帝陛下的脸­色­也非常的难看。

因为,这个宴会,本来就是为了郭无为而专门招开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宴会上直接砍下郭无为的脑袋。

夜宴

当天晚上,北汉的国宴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尽兴回家,皇帝本人满怀失望关门睡觉。请注意,这时,所有的知情者,最负面的情绪也不过就是失望。

没有达到杀郭无为的目的而已。

但是不要紧,这次不行,还有机会。因为刘继恩毕竟是皇帝,就算不想、也不能明着杀郭无为,但弄个手段找个借口杀一个臣子总是做得到的吧?哪怕他是一个权臣,一个能臣。

就这样,一切都很平静,天很晚了,每个人都应该洗洗睡了……可是就在刘继恩进入寝宫,身边最多只剩下了他当晚想亲热的哪位嫔妃的时候,突然有十多个人持刀破门而入。史称皇宫中没有任何的防备,刘继恩本人更是毫无防备,危急中只能绕着屏风逃跑。但还是被这十几个人乱刀砍死。

这十几个人中为首的就是侯霸荣,他早就是赵匡胤的间谍了。这是个很奇怪的人,我一直想不通,他是因为什么才背叛的北汉,投靠了宋朝?

是他被俘虏后贪生怕死?不,绝不是,怕死的还敢做出这样的事吗?无论准备得多充分,在一个国家里刺杀了当时的国王,还能谈到安全吗?那么是他贪财?也不像,贪财的人都会更惜命,毕竟有命才能享受他赚来的“财”……搞不懂,但是侯霸荣真的就做了这件事。

其刚勇暴烈,就像古战国时才有的国之勇士,如要离、专诸、聂政。不惜一切代价,突然袭击­干­掉了一国之君。

但是可悲的是,他的命运也像前面那三位古代的勇士一样——被当时的权谋者计算。就在他刚刚成功,还没等撤离的时候,突然间大群的士兵一拥而入,不由分说,把他们全部砍杀。

也许直到死后,侯霸荣都不会想到。这些突然杀到的士兵都是郭无为的亲信。

他和刘继恩都把郭无为想得太简单了,直到他们俩人都死了之后,也没有弄清楚郭无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郭无为先是敏锐地洞查到刘继恩当晚的­阴­谋,马上称病不去赴宴,另一方面找来了侯霸荣,说事情必须提前办了,刘继恩已经起了杀心,那么第二次、第三次杀劫就会马上到来。一次比一次难挨,不如先下手为强,而机会就在今晚。

一心算计别人的刘继恩绝对不会想到,今天晚上就会有臣子敢对他下毒手。所以,一定会一击成功。而事实上,事情也真的都按照郭无为的设想而发生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证明,连刺杀北汉皇帝刘继恩这样重大的冒险都只是郭无为计划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精­明的权谋家始终都记得,做事情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是尽力邀功,以求归附宋朝。

那么就一定得留下自己的命来。所以,当天晚上,刘继恩要死,而侯霸荣更加不能再活着。因为这时宋朝的大军还没有杀到,太原城里还遍布着刘氏一族的势力,侯霸荣在,他的同谋身份就有暴露的危险。那么侯霸荣的死就又多了一层利用的功能——既然一定要死,为什么不就死在他郭无为的手里呢?

这样,他不仅无罪,反有大功。而且凭着他三朝元老的身份,他还可以大有作为……对,大有作为。

北汉乱了,老皇帝刘钧死了,新皇帝刘继恩才登极不过60多天,也紧跟着死了,而且还死于皇宫里不明真相的刺杀。

一时间谣言四起,关于那天晚上夜宴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无数个版本在坊间流传,但是无一例外地都只能是猜测。人们所能知道的,只是一个结果。那就是,北汉必须再立一个新皇帝了。而这个似乎不难,毕竟先先帝刘钧还有那么多的亲生儿子,对他们来说,这还是一件凭空而落的大好事。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再次当选的人,居然名叫刘继元,是刘继恩的亲弟弟,仍然不是刘钧的嫡系子孙!

这是怎么回事?真是让人看不懂了,刘钧的儿子们都是白痴吗?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合法权益去争一下抢一下吗?但是很遗憾,从结果上来看,他们一定都是非常聪明,并且理智健全的人。正因为这样,才让他们丢了本应是他们的皇位。

原因只有一个,郭无为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明君当朝的。

被他拥立的新皇帝刘继元仪表堂堂,庄重大方,历史上对他郑重介绍,其特长是佛经禅学,而他最好的朋友相信大家一猜便知。谁呢?就是北汉第一人郭无为的亲密战友、前五台山和尚、鸿胪卿继颙。

凭着这样的朋友和爱好,他不当皇帝谁当皇帝?

于是北汉人确信,他们的冬天到了。有了这样的皇帝,再加上这样的大臣,还有宋朝那样的敌人,而且所有的保障又都来自不停抢掠他们的蛮族契丹人……这样的日子还能再过吗?但是历史证明,他们都想错了,真正感到寒冬般冷酷无情的,只有拥立新君的郭无为本人。

至于北汉国,从此弱而不竭,衰而不亡,在大宋与契丹的挟缝里异常顽强地生存着。

新皇帝刘继元登极之后­性­情大变,佛书禅经被他扔到了一边,再也不屑一顾,他露出了真正的狰狞面目。简单地说,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把刘钧的皇后,也就是他的养母郭氏、刘钧的所有儿子及孙子,还有别的旁支近亲都杀个一­干­二净,把自己的皇位彻底巩固,从此再没人敢(事实上也再没人)抢夺。然后他转向了群臣,不管是谁,只要对他稍有违逆,轻了是砍头,重了,仍然是砍头,只不过砍得多点——灭族。

就这样,剩下的都是­精­英了。每一个人都在全心全意地为他而生存。这时候,郭无为开始后悔了,他搞不懂,他怎么会选出这样一个货­色­当皇帝?!是他突然不会识人了,还是刘继元的道儿太深,让他都探不出来?但是说什么都晚了,他的能力仅限于扶持某个人当上皇帝,却没有大到能随时再废了他。

这时他所能做的,就是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家里,在寒冷­干­燥的北方冬天里,穿着宽厚舒适地衣服,默默地想心事。

似乎他已经退出舞台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还有真正的秘密武器,就贴身藏在他宽松舒适的衣服里。这些东西他刚刚到手,只有它们才是他以后美妙生活的保证,以及挽回目前劣势的法宝。

以上就是发生在公元968年9月份期间,宋朝出兵攻打北汉时,北汉国内所生的事。现在以太原城墙为分界线,内外两端,所有效忠赵匡胤的人,都面临着一个同样的问题。

现在还要再­干­什么?

李继勋是继续攻打,还是马上退兵?郭无为是再次发动政变,杀了新的不听话的皇帝,还是潜伏一下,等待更好的时机?

没法选择,哪样看来都是对的,但同时也都是错的。

作为李继勋,兵临城下了,没有理由不打。但是打,没有内应就是单纯的攻坚,那跟违背基本国策,蛮横出兵有什么区别?而且每一个人都知道,每过一天,契丹的铁骑就离他们近一分,那些现在还看不见的蛮人军队,是一定会出现的……但是撒军,他怎么敢?皇帝还没有下令,他只能顶在太原在下尽职尽忠。

而对郭无为来说,情况就加倍的凶险。他杀刘继恩虽然在理论上毫无破绽,但是很可惜,自从中国有皇帝以来,皇帝要杀谁,从来不讲什么道理。他这时随时都可能被刘继元拉出去砍了,给亲哥哥刘继恩报仇。

想到这里,郭无为不为人知地微笑了。他清楚,之所以现在刘继元没有动手,很可能还是托了城外宋朝大军的福,刘继元不敢再让局势动荡……可是,这又能维持多久呢?而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对他极为不利的事。

惠璘,宋朝派来的第二个间谍,也出事了。两个间谍各有分工,侯霸荣去杀刘继恩,而惠璘留下来监视郭无为。等到侯霸荣被杀了灭口,惠璘马上就逃出了太原。但是当时整个北汉都进入了战争状态,他只逃到了临近边境的岚谷,就被抓了回来,而且他被一个叫李超的北汉军官给认出来了。

怎么办?郭无为再次面临选择,而他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继续杀人灭口。可是杀谁?留谁?这里边的学问可太大了。

杀惠璘就一了百了,从此回到北汉一边。但是他的地位再也不是从前了,而且永远没法恢复;可是留惠璘,杀李超,那就意味着彻底滑向赵匡胤一边。但是宋朝的军队攻不下太原怎么办?契丹人马上就到怎么办?那时刘继元还会放过他吗?

到那时,他就只有逃出太原,投奔宋朝了,别说能不能逃得了,就算逃出去,可是什么也没带来,赵匡胤凭什么给他高官厚禄?那还不如这时就收手,在北汉得过且过……矛盾重重,但是郭无为最后的选择还是把背叛进行到底。

留惠璘,杀李超。原因只有一个,利益。远在开封的赵匡胤把郭无为的心理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这个敏感无比的时间段里,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他把让郭无为绝对没法拒绝的投降砝码传进了外面重重包围,城里更加重重戒备的太原城。

那是近40份的,由赵匡胤本人签名,可以随时生效的委任证书。证书上的人选范围非常广泛,上至刘继元和郭无为,下至北汉一些重要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可说面面俱到。

这是赵匡胤这时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了,他算准了郭无为只要收到了这些东西,就会马上行动,再不观望。而行动的结果也是非常乐观的,他已经替郭无为联络了那么多的死党——近40多个北汉高官哪,一起造反,太原一座孤城,还能挺到什么时候?

可是非常遗憾,赵匡胤毕竟没有亲眼见过郭无为,只听情报和传闻,是没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的。他低估了郭无为罕见的贪婪、自私的程度。

世上真的有一种人,哪怕自己快撑死了都不会分哪怕一点点好处给别人。撑死就撑死,死得好快乐。郭无为就是这样,他把40多份委任状只留下了两份,其余的完全收藏,秘不示人,决不让那些他从前的北汉同事们吃到天上凭空掉下来的馅饼。

这有什么不对吗?凭什么啊?为什么我千辛万苦,冒着杀头的危险换来的好处要分给这些人?何况经过他慎密的分析,只要有剩下的这两份委任状他就足以搞定局面了。

一点都没有夸张,两份委任状,一份是他自己的,上面写着郭无为是宋朝的安国节度使——节度使耶,高官哪!比什么­操­心费力的宰相实惠多了。而另一份就是北汉当时的皇帝刘继元的,价格要更高些——平卢节度使。还记得当年王峻曾经向郭威要过什么官吗?就是“平卢节度使”,其地理位置、辖区面积都首屈一指,让人心跳眼红。

起码郭无为的心是跳了,眼是红了。所以他想,作为刘继元来说,也应该满足了。难道不是吗?在他想来,这么一个小破国家,外有契丹里有大宋,还混个什么劲?他乐观地想象,一会儿他去见刘继元时,都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只要把这份委任状交过去,再让刘继元看准了上面宋朝的国玺以及赵匡胤的签名都是真迹之后,就可以立即生效了。

之后,平定北汉,和平解放北汉,这些显赫的功劳将单独属于他一个人……“安国”节度使,多么名副其实!

但是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赵匡胤都能犯的错误,他凭什么就能避免?赵匡胤猜不出他有多么的贪婪和愚蠢,那么他怎么就能相信刘继元和他是一样的投降坯子?

当他满怀信心和喜悦把“平卢节度使”这样罕见的高官委任状交到刘继元的手上之后,难堪的沉默就产生了。有什么不对吗?他越来越觉得忐忑,最后战战兢兢地问,您……您不满意吗?或者……还有别的要求?我……我可以替您再问一下那边,再涨涨价……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俩大嘴巴。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刘继元,自己在这样围城的状态下还能和赵匡胤顺利勾通吗?

但是刘继元却没有计较这些,他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这样的头衔怎么样?

啊……啊?郭无为眨着眼,一时反应不过来。刘继元真的在讨价还价?

只听见刘继元冷笑一声,继续说——那么,或者“尚书令、楚王,再赐谥号‘恭孝’”如何啊?!

郭无为的脑袋里嗡地一声,终于恍然大悟了。这些显赫的,比“平卢节度使”要显赫一万倍的头衔,都是两年前,后蜀皇帝孟昶被抓到开封后赵匡胤所封的官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刘继元根本就不信任赵匡胤,压根就没想过投降宋朝!

那么……郭无为习惯­性­地把问题的重点拉回到了自己的身上,那么……现在他可怎么办才好呢?

第十八章天杀的城墙

没有什么怎么办,事实上,事情已经结束了。就在刘继元拿着赵匡胤的委任状沉默不语的时候,这次奇袭北汉的计划就已经彻底流产了。

下面发生的事情,就是对赵匡胤这次轻举妄动的惩罚。在当年的11月,北汉的援军终于到了,契丹铁骑像钢铁的洪流一样,从更加寒冷的北方席卷而来。围城不下,早已经失去锐气的宋军疾速后撤,尽量避免接战,终于全军而还。

但是,契丹不会白白出兵,而北汉也不会白受欺负,它们顺势反攻宋朝。宋朝边境上的晋、绛两州城池都被攻破,城中财物人畜被一掠而空。

消息传进开封,大宋的皇帝赵匡胤惊怒交集,据说他本来就深紫­色­的脸膛变得颜­色­更深,至于那像是马肝、牛肝、猪肝或者别的什么东东就都很不好说了。而他在极度的愤怒之中,除了一些羞愧之外,并没有怎样后悔。他深深地知道,如果再回到三个月以前,还有那样的机会,他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失败的?

是­阴­差阳错的失去了里应外合的机会?还是说,有谁没有尽力,把他给骗了?不,都不是。无论是李继勋,还是侯霸荣、惠璘,又或者郭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尽力了,堪称尽职尽责。至于行动的时间不一致,那没办法,谁打仗都没带着上帝。

那么,事情到底是怎么搞糟的?!赵匡胤百思不得其解,开始变得郁闷,变得烦燥,变得看别人时眼神很是不对头。

可就是这个时候,仍然有人顶风作案,一定要挑衅赵匡胤忍耐力的极限。这个人叫雷德骧,是屯田员外郎同州,并责受商州司户参军。这位雷先生人如其名,十足一个地道的霹雳火,他有一天不等引见,就直接闯进讲武殿找赵匡胤本人说话,而且“辞气俱厉”。他说,宰相赵普是个地道的混帐东西,长期横行不法,看中了百姓房屋就强买强卖,而且收受贿赂,要求赵匡胤秉公执法,把赵普罢免。

说实话,雷德骧没有私心,他很可能说出了当时许多人的心里话,可他不仅选错了时间,而且火气大到了硬是看不见赵匡胤此时手里正提着那把著名的斧子,眼睛正非常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大门牙。

结果是惨烈的,怒不可遏的赵匡胤手起一斧,正中目标。由于手法已经熟练,不是第一次­操­作,控制的范围非常准,雷先生上牙膛的两颗门牙粉碎­性­骨折。就这样赵匡胤的气还没消。他下令,把这个擅自对他大喊大叫的家伙拖出去,直接交给赵普,把他砍了!

当雷德骧被拖走时,大殿里还回响着大宋官家的怒吼——鼎铛犹有耳,汝不闻赵普吾之社稷臣乎?!

但是当然了,赵匡胤到底不是终结者朱温,一会儿之后,他就收回了死刑命令,只以擅闯讲武殿之罪把雷德骧罢官了事。

出过气之后,赵匡胤平静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公开维护赵普了。在几个月前,有几个官更大的人,分别是枢密直学士冯瓚,绫锦副使李美,殿中侍御史李檝,合起伙来弹劾赵普贪脏枉法,要求把宰相处死。而他的反应是,把这几个人统统地押送到传说中的流放圣地沙门岛(到底这个地方有多经典,请参看《水浒传》),并且遇赦不还,在那儿永久定居。

这样做看起来很昏君是吗?哼,赵匡胤冷笑,既然在这些人的眼睛里赵普是个脏官,那么很可能他也就是个昏君了。君臣勾结,祸国殃民……好啊,可是你们不知道,接下来我做出的这个决定,才真的是一意孤行,不管你们的死活呢!

赵匡胤决定不顾一切,踢开所有的反对者,再次出兵,目标仍然是北汉。

消息传出,举国愕然。宋朝人真的搞不懂了,他们一向英明理智的皇帝到底是怎么了?那个既贫瘠又狭小的北汉到底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诱惑着他?或者是北汉哪里招惹到他了,让他必将灭之而后快?

很好,面对众多的质疑,赵匡胤非常满意。要的就是这样,如果连他自己的子民都不理解的话,那么相信北汉以及该死的契丹就更加预料不到了吧。尤其是在它们刚刚占了大便宜,而宋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时候。

一定要­干­掉北汉,赵匡胤有N个理由支持自己这么做,而他总结了上次出兵失败的教训后,也得出了再次出兵一定必胜的结论,其理论依据如下:

第一,北汉的国势更加不稳。新皇帝刘继元在折腾,听说他杀了不少的国亲国威,外加大臣,搞得北汉人人自危。而绝妙的是郭无为却还活着,而且仍然是高官显赫,位极人臣。这就是巨大的利好消息,有机可乘;

第二,在他自己这一方,巨大的潜力还没有挖掘。首先是再次出兵由谁挂帅。李继勋?不,他已经被证明很强,能迅速突破北汉防御体系,直逼太原城下。但是却仍然不达标,不能攻下太原城,也没能顶住契丹人。那么派谁?慕容延钊、韩令坤都死了,让契丹人胆寒的符彦卿已经老了,那么派离职退休的石守信或者曾经的妹夫高怀德(那位拿擀面杖抡赵匡胤的公主阁下这时已经死了,她死后宋朝就收回了高怀德的驸马身份)重­操­旧业?还是起用杀人成­性­的王全斌?不,都不行。赵匡胤在独自无人时向北方微微地冷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骄傲和冷酷——我要派出宋朝真正的第一战将,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论敌人是谁,在他面前都只有失败!

这决不是吹牛,历史可以作证,这个人真的是百战百胜!至少在这次以前……

第三,这就是最大的原因了。就在这几个月里,那个前面提到过的比赵匡胤的地位和权势更高的人突然死了。这个人不是赵匡胤的哪位亲威长辈,而是契丹的皇帝耶律述律。

这是件很遗憾的事,不管汉人们承不承认,或者心里会怎么想,一个事实无情地存在着——从宋朝立国开始的那一天,契丹就比它大,直到北宋和它相继灭亡时也一样。翻阅历史,与五代同始,与北宋同终的契丹是当年亚洲大陆上的第一大国,这无可争议。而贵为最大帝国皇帝的耶律述律的生活就比赵匡胤幸福得太多了,此人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迹是无数次的宴饮、围猎,以及听信女巫的鬼话,杀人取胆做长生药,还有哪怕君臣奏对时一点点的小失误,就加以砲烙、铁梳、手刃刺之,斩击­射­燎,断手足,折腰胫,划口破齿,弃尸于野……等等非人之刑。每当看到这些,我都怀疑这是不是痛恨契丹的宋朝史官们在夸大其辞,但是无情的历史证明了这些肯定都是真的,因为契丹人也没法忍受这样的暴虐之君了。《辽史》记载,耶律述律在又一次围猎纵饮之后,被他的近侍、厨子,还有他的美容师所杀。时年仅39岁。

契丹人也乱了,这真是天赐良机……而天赐不予,反受其咎!这么多的有利条件加在一起,再不出兵,还要等什么?何况,南方的南唐、吴越、南汉这些国家都眼睁睁地看着,如果他连一个小小的北汉都不能奈何,这些已经臣服或者还在观望的国家又将怎样?

所以,必须出兵,必须获胜,必须全胜!

公元969年2月,刚刚从北汉退兵3个月,宋朝皇帝赵匡胤就再次出兵。这次出兵注定了要震惊当时,因为自从建国之初平定“二李”之后,就再也没有亲临沙场的皇帝居然御驾亲征,要以倾国之力来彻底荡平北方的敌国。

这时候谜底揭开了,不用石守信,也不用高怀德,更不起用先朝老将张永德、符彦卿,大宋的第一战将,真正百战百胜,无往不利的人物就是赵匡胤本人!

历史可以作证,上面的评语有问题吗?这一年,从普通一兵起家的皇帝已经43岁了,经验、­精­力、智慧都已经均衡地达到了巅峰,他充满了信心,也极其地理智。御驾亲征并不是他静极思动,杀心难遏,而是他清晰地意识到,北汉虽弱小,但契丹是他真正的劲敌。

必须得他亲临战场了,遍视宋廷满朝文武,除了他本人以外,还谁有信心且有能力面对契丹战而胜之?契丹……赵匡胤默默地在心里念着这个异族死敌的名字,开始了分兵派将。

命——曹彬、党进等人为先锋,率军杀奔太原;再命李继勋为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赵赞为步军都虞候,率­精­兵随后跟进;再后面,就是由他本人率领的全军主力。

这是合理的安排,不论怎样,3个月之前的太原之战已经证明了李继勋等人至少可以作先头部队。

至于必将出现的契丹,他反而一点都没有安排。这让很多人不安,但面对亲政已经将近十年的宋朝开国皇帝,每一个臣子都只能默默地遵令执行。就连本来不赞同他出兵北汉的前宰相魏仁浦都一样。

魏仁浦是和范质、王浦一起退出政治中心的,但有所不同,他一直都是赵匡胤的顾问。就在这一年的春节前后,赵匡胤设宴款待老臣,席间突然向魏仁浦微笑致意——为何不劝我进一杯酒?

于是魏仁浦离席上前,为天子上寿。两人相隔极近时,赵匡胤突然发问——朕欲亲征太原,如何?

久经大事的魏仁浦神­色­不变,仍旧提壶斟酒,小声回答——欲速则不达,惟陛下慎之。

但赵匡胤决心己定,不为所动,不仅一意孤行,而且还征发魏仁浦随军参赞。这一年魏仁浦已经59岁了,在古代早已经是老龄人口,但赵匡胤看中了他的经验。魏仁浦是与众不同的,虽然他的鼎盛时期也不过是后周三大宰相之末,但是郭威起兵反后汉、柴荣攻伐北汉,甚至最初的高平之战,魏仁浦都在生死关头站在皇帝的身边,甚至有记载,当柴荣在巴公原上身陷绝境时,还是魏仁浦提醒了他必须“出阵西殊死战”,才挽回了已经崩溃的战局……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赵匡胤对此次北伐必胜的决心。

但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法预料到,他还没有走出自己的国门,就遇到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麻烦。

突然而至的暴雨。能想像吗?在开封与太原之间的北方平原上,在仍然是深冬季节,最为寒冷的2月份,赵匡胤的大军刚刚走到了潞州区域,居然突然遇到了连绵不断的大雨!

雨大到了连当时汉族军队中最­精­锐的宋朝禁军主动军团都无法正常行军,被迫整整停留了十八天。

战局瞬息万变,赵匡胤的主力大军停留在自己的国内无法行动,而前面的曹彬、党进却已经深入了北汉国境。怎么办?赵匡胤还能沉得住气,他那些虎狼之­性­的部下们却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在大雨中四下乱窜,没事找事,几天之后居然给赵匡胤抓来了一个北汉的­奸­细。

赵匡胤如获至宝,要说他一点不急那鬼都不信!他立即亲自审问,问这个倒霉的间谍,北汉国内,具体到太原城里,这时候到底怎样了。

间谍的回答让他龙心大悦——太原的老百姓苦啊,都盼着你呢,白天黑夜地等,都骂你为啥来得这么慢!(城中民罹毒久矣,日夜望车驾,恨其迟耳。)

赵匡胤大笑,不仅没杀他,还给了他一身新衣服,打发他逃命走人(帝笑,给衣服纵之)。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表明,这个命大的­奸­细可真是个机灵鬼,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结结实实地摆了赵匡胤一道。但是在当时,赵匡胤还是被大大地鼓舞了,他命令,趁着雨势变小,马上起程,尽快赶上前方的曹彬、党进还有李继勋,尽快突入北汉的国境。

但是事实上,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忙。李继勋等人早就已经轻车熟路,没费什么力气就再次攻到了太原城下了。太容易了些,让人都产生了错觉,是不是北汉已经彻底衰落了,宋朝的军队可以随时随地到它的国都中心来转上一圈?而在进攻的途中也真的证实了这一点,北汉当时的第一名将刘继业(请留意,他本姓杨),就在团柏谷被他们轻易击败。

其实说击败都有些夸张了,当时刘继业派出了几百个骑兵巡逻侦察,结果李继勋的大队人马刚一露面,这些巡逻兵立即举手投降。宋军当时就乐了,这就是北汉的­精­锐?这就是刘继业手下的兵?而刘继业就是那个“无敌将军”?!要笑死人了,大家伙儿还等什么?还不快冲上去见识一下无敌将军到底长什么样?!

于是宋军一拥而上,结果就一路马不停蹄直接冲到了终点站——北汉都城太原城下。而且,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一直跑在他们前边,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无敌将军”刚刚逃进了太原城,就被自己的皇帝刘继元给解职查办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继勋等人在太原城下纵声狂笑。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爽的了,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北汉在江河日下,前后仅仅相差了3个月,就变得这样不堪一击!

还等什么?攻城!要赶在皇帝陛下抵达之前就把太原城攻下来,把3个月以前就该­干­完的活儿办利索了!这样才能显出来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无敌将军”。

于是,噩梦上演。

一个问题——你喜欢阿喀硫斯,还是赫克托尔?

无敌的古希腊勇士阿喀硫斯被传颂千古,因为他战无不胜,而且为朋友复仇,杀死了敌方特洛亚的王子赫克托尔……那么赫克托尔呢?

虽然他也极其英勇善战,但是终究不敌半人半神的阿喀硫斯,被杀死后还被拖在战车后面,绕城侮辱……但这有损于他勇士的英名吗?在荷马的史诗中,不断地看到他与敌人最强悍的主将作战,不断倒地,不断站起,一次次重回战场。也许会有人笑他不自量力,但是,他背后的特洛亚城里有他的父母妻儿,不容许他后退妥协……他是失败者,是被杀者,是徒劳者,但是,他不是一位英雄吗?

那么请看刘继业。

刘继业,本姓杨,名重贵。祖居麟州,后来他定居于太原,所以宋代史书中一般称他为并州太原人。他的父亲叫杨信,本是麟州的一方大豪,在五代乱世之中,拉起了一支人马,就地占领故乡,自称刺史。但杨信虽强,也只是一方人物,无论是后汉、后周、北汉,哪一方兴起,他就得归附哪里。在后汉时,他就被迫派自己的长子杨重贵,到后汉大将刘崇的太原城听令。

实际上,就是人质。

杨重贵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要怎样说呢?纵观他的一生,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怎样尽心效忠,他的遭遇都充满了坎坷和遗憾。他的一生之中,别说尊荣显贵,就连起码的尊严和生存,都要奋力抗争。

就连他的名字,都要因为不同时期主人的名字而不断避讳,他曾经叫杨重贵、杨重训、杨重勋、杨崇贵,后来连自己的姓都没法坚持保留,被彻底改名叫刘继业,成了刘崇的­干­儿子。可是由于年龄的关系,还要和刘崇的孙子辈的刘继恩、刘继元、刘继文等同辈……而他忠于每一个主人。

非常遗憾,忠,这是他最为人所乐道的美德,但从个人命运的角度上来说,这是他一生不幸的最大根源。

这时候,“无敌将军”又失败了,他没能把来犯的宋军挡在国门之外,相反一路败退,逃回都城。这都让君王恼怒,让敌人耻笑。但是,要知道一来他无敌的威名是在与契丹长年对抗中得来;二来,缺兵少将,难道要让他真的以一敌万,以自己一个人就搞定所有敌人?真的只有那样才符合什么该死的“无敌”之名?

没办法,这就是胜名之累,“无敌将军”就像是武林第一高手一样,在中国注定了不得好死。历史作证,17年之后,这块沉甸甸的金字招牌,真的就把他压死了。

说现在,刘继元盛怒之中,把刘继业就地免职,但是等到宋军真的兵临城下,又马上改变了主意,要刘继业再次带兵出城,命令是一定要守住太原城外的汾河桥,那样才不至于被宋军再次死死地围困。

汾河桥……从这里开始,赵匡胤第二次进攻北汉的太原之战拉开了序幕,而刘继业的名字也从此在宋史中隐约间断地被人提起。

首先要提一下汾河。“汾”,本身就是大的意思。它有710公里长,在太原境内横贯南北,足有100多公里。怎么样?相当的大了吧,看来无论是民用,还是商用,或者别的什么用,都足够了……请原谅我有些罗嗦,但为了说明白这段历史,汾河就必须先有个交代。

而汾河桥就是当年出入太原的重要通道。这时宋朝的人马熟门熟路,来了就直奔重点,满心想着北汉人应该识相了,老实点在城里等着攻城,一切都按去年临走时重来。但是没想到,他们刚到桥边,太原城里的北汉兵就冲了出来,领头的还是那个手下败将刘继业。

宋朝的大兵们愣了,真是没想到,这个刘继业是疯了吗?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非常清楚了吧?能不能在城外野战,应该在去年就彼此心知肚明了吧?那么为什么还要出城来找死?留下实力守城难道不好吗?难道刘继业征战一生,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宋朝人愤怒了,最后的结论是刘继业严重欠K,因为他这么做,只能解释为根本就没把宋朝的大兵放在眼里。那还等什么?­干­掉他!

而此时刘继业的心情是悲凉的,他什么都懂,但他只能出兵决战。其原因和遭遇与他17年之后如出一辙。因为他忠,因为他无条件服从,就算明知道前面有埋伏,一定会失败,一定会败到不可收拾、全军覆没,他都会服从命令,冲向数倍于已甚至数十倍于已的敌人!

就这样,汾河桥变成了血红­色­的地狱,当不甘失败的刘继元不得不在城里传令退兵时,在桥边已经倒下了1000多具北汉士兵的尸体。而杀敌人一千自伤八百,宋朝的损失也可想而知。

当大宋皇帝赵匡胤驾临太原城下时,已经城如孤岛,战阵如云,太原城被再次围得水泄不通。赵匡胤看着巍峨壮观的太原城,再看看血­肉­狼籍的汾河桥,觉得很是满意,这一切都表明,他手下人的工作还是卖力气的。

之后他骑着马登上了城外的一片高坡地,据说在那儿能俯视太原全城。就在那儿,他对部下说,去给我找几万个农民工来,至于是回大宋找,还是在北汉就地取材,你们自己决定。但我要快。我要围着太原城的护城河再挖一条大壕沟,然后再去砍木头,在壕沟之外盖四座兵营。记着,那是给你们自己住的,盖的好坏,你们自己监工。

最后他命令——四面围困,各自负责。李继勋在城东;赵赞在城西;曹彬在城北;城南的是党进。从即日起,开始攻城!

但是让赵匡胤泄气的是,他的命令根本就没法执行。理由很简单,他的大兵们非常忙碌,太原四周,四座大营,每一座都­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谈什么进攻?

事情是这样的,要说山西太原,那可真是大,要围着它挖出壕沟,还得又深又宽,达到人掉下去得爬不上来,宽到战马都不能一跃而过,那是什么样的工程?而且还得盖房子修堡垒,想想就让人头疼。但是不管怎样,得先安家才能工作吧,于是,四座兵营就先成了建筑工地。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北汉的城门悄悄地打开了,具体的方位是西门。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摸了出来,人人手提刀剑,眼露凶光。没有想到吧?开战以来哪怕一次胜仗都没赢过的北汉居然还敢出兵偷袭!

要说偷袭,这可真是大有学问的一招。不知道在外国是怎么样的,在我们中国,只要翻开史书,或者每一本经典的章回小说,都充满了千篇一律,百用不厌的——偷袭。即白天你死我活怎么打都打不赢,然后半夜里拼着不睡觉,给马和自己的嘴上都堵好了东西,趁着黑杀进对方的营地……然后就此胜利。当然更高一级的是预先挖好了大坑,然后等着敌人半夜三更来自己往里跳。据说当敌人真的掉进坑里时那是非常的让人享受。

但是这些都与刘继业挨不上边,他接受的命令就是不断地偷袭。请注意,是“不断”地偷袭。首先,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是西门外的赵赞。理由简单而正确,李继勋、曹彬、党进、赵赞,其中赵赞的名气最小,实力和经验也相应的最弱,不找他找谁?

于是一声呐喊杀进去,满天火光冲起来……偷袭开始。

效果良好,毕竟这是北汉的第一次偷袭,宋朝人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真的狼狈不堪。但是要特别强调的是,赵匡胤时期的宋军绝对不能和后期人们印象中的宋军划等号,这是一支既保持了五代时凶悍善战,又多出了严明的军纪的队伍。他们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尤其是步军都虞候赵赞本人,他第一时间冲出营房,来到了战场。只不过非常非常的遗憾,这天晚上似乎注定了是他的倒霉日子,黑暗中乱箭纷飞,刀枪无眼,他突然间嚎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别……别动,中……中箭了。而且让他极度郁闷的是,中箭的部位竟然是他的……脚底板。真是不知道当时他站在什么位置,而那一箭到底是从哪儿­射­过来的。

但不管怎样,这一箭让宋军再也不看见主将了。你总不能要求赵赞这个部位中了箭,还能威武雄壮地站着指挥吧?就是这么的该死,刘继业趁机冲杀,眼看着宋军的西门大营就此完蛋。

但是,仅仅是……眼看着。

刘继业眼睁睁地看着宋朝的援军到了。这支人马来得太快了,偷袭之前他严密地计算过,宋军最快的援军也不会这样快的就到达这里。

但是无情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偷袭,只能是攻其不备,不然就变成了以弱攻强。这支部队来得这样快,只能说明是­精­锐中的­精­锐。没办法,只有立即后退了。

但是事后他咬牙切齿一样地了解到,这支救了赵赞,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的军队是从哪儿钻出来的。那居然是一支半劳力半工兵的杂牌军!

都是因为那座要命的汾河桥,上一次争桥时把桥给弄散架了,赵匡胤派这些人去西寨边上的树林里砍木头,结果听到了战鼓厮杀声,这些杂牌居然就不要命地冲了过来……唉,刘继业长叹一声,这就是宋军的素质,闻战而进,遇险不退,真是天下­精­兵。

而他自己……不要想了,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要记住,他得“不断”地偷袭——该死的,偷袭还得不断!但是,他刘继业仍然要百分之百地执行。

那么,第二个目标定给谁呢?赵赞那儿刚刚去过,再去是不合适了;李继勋?不,那是上次的主帅,这次也是仅次于赵匡胤本人的行营前军都部署,到那儿去注定了没有好果子吃;那么是曹彬?也不行吧,曹彬至少是个谨慎人,而且他刚刚偷袭过了一次,曹彬那儿要是没有防备才真是见了鬼呢……就剩下一个党进了,只能是他了。

何况,据可靠情报,党进还是个行为特糙,而且喝酒误事的粗人。就这样,刘继业把再次“偷袭”的目标定在党进的身上。老天作证,这一次可不是他的运气不好,而实在是他自找的。党进嘛……是糙了点,而且真的喜欢喝几杯,平时也很粗心大意,尤其爱开玩笑(他的笑话一罗筐,每次都让我笑到肚子疼,以后再讲)。只不过……他是张飞。

他的特点几乎和张飞一模一样——平时捣乱,关键时刻清醒,而且,他的战斗力极其强悍!就这么几个稍微特殊的亮点,就让刘继业真正彻底地载了个大跟头。

再一次偷袭,选择的时机仍然非常好,而且刘继业为了增加机动­性­,这一次完全选用了骑兵,既是偷袭又是突击。几百名北汉的­精­锐骑兵疾风突进,瞬间杀到,党进营地的反应是立即慌乱,所有的宋朝大兵们一下子就都找不着北了。

形势大好,形势比上次在赵赞的营地里还好!刘继业­精­神大震,看来成功有望……然后他就突然发现有一个异常高大魁伟的壮汉从乱成一锅粥的宋兵里冲了出来,直接向他杀了过来。

然后一切就都不可收拾了,没有人能挡得住党进,被偷袭的党进(张飞?)怒不可遏,他一直把刘继业赶出了自己的营地,再追向了太原城,到了城边还不肯罢休,逼得刘继业跳进了护城河,游到了对岸,由太原城头上顺下来一个大罗筐才拉了上去,直到这时,他才悻悻然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己的营盘。

但不管怎样,赵匡胤的计划都在安步就班地实施着,北汉的都城太原,已经被壕沟和军营所渐渐包围。但是赵匡胤的神­色­,却越来越­阴­郁了。每天处理完从宋朝国内传来的文件后,他都会纵马弛上太原城外的那片高坡,长时间地向太原城内嘹望出神。

人,只能凭着自己的心­性­和智慧生活,只能凭借以往的经验来对事情进行判断和预测。

赵匡胤凝视着眼前的太原,他的脑海里出现的,是21年前的河中城,以及11年前的寿州城。这是他所亲身经历过的围城之战,当年的郭威和柴荣,一个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来彻底围困,一个动用了数十万民夫日夜攻打……这两样,他能做到哪些?

何况,太原不比河中和寿州,后两处不过是一方重镇,而这里,却是一国之都。怎么办?在赵匡胤的眼前,太原城和他的军队都一目了然,不管他凝视多久,实力的对比都不会有丝毫改变……而且,还要再加上契丹。这时候,两个本来已经不被考虑的字就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出来——增兵。

现有的兵力足以消灭北汉所有的机动部队,但是,那要有一个前提,即北汉出城与宋军野战。而如果一定要攻城的话,现有的兵力实在是没有成算。而增兵,这真让赵匡胤愁眉不展。

他的战线太长了,荆、湖、蜀,还有与南唐、南汉的交界处,都要派兵驻守,而且就连国内,都要保持一定数量的禁军部队,随时防备叛乱。而他当时全国所有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超过20万……唉,捉襟见肘,捉襟见肘啊!

怎么办?难道真的就此在太原城下无休止的消耗,直到不得不退,或者哪怕获胜,也会损失惨重,变成得不偿失吗?赵匡胤搅尽脑汁,冥思苦想,但仍然毫无办法……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他身边轻声慢气地问了一句——陛下,有件事似乎很奇怪。

嗯?什么事?赵匡胤没好气地转头看了看,发现是他的贴身近臣,左神武统军陈承昭。

陈承昭的脸上带着些许稍微神秘的微笑,很小心地问——是这样,陛下,您早有千万雄兵就在此地,可您什么不用呢?

???赵匡胤连连眨眼,他很惊喜,但他实在不懂!

陈承昭不再多话,只是示意他向眼前看,再向左右看,再向远方看……不停地看,突然间赵匡胤恍然大悟,纵声狂笑!

一语惊醒梦中人,看来做任何事都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这块方寸之地。好了,当赵匡胤收回了远望的目光,再次聚拢到眼前的太原城时,他已经有了百分之一万的把握,这座矗立北方,当世数一数二的坚城在短时间之内就会被他夷为平地。

但是这时候刘继元的信心只有更足。理由是他的力量之源——契丹。与以往不同,这次契丹人的反应速度和赵匡胤亲自统兵的力度成正比,没等刘继元喊救命,就先派了人来。

来的是一个使者,名叫韩知范,他抢在了赵匡胤大军合围之前,悄悄在夜里溜进了太原城。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契丹新皇帝给北汉的册封,再次承认刘继元的身份是皇帝;至于另一个,那就更加的激动人心——契丹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根本就不必担心什么宋朝皇帝的御驾亲征,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过了,在契丹铁骑的面前谁都是一样的不堪一击!

刘继元放心了,这就算死里逃生了,没事了……好,明天大摆宴席,庆祝新生。可是刘继元想错了,他和古往今来所有的当权者一样,都犯了一个想当然式的大错误。即他是皇帝,那么他的高兴就是全北汉的高兴,他的新生就是全北汉的新生。可问题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吗?

第二天,刘继元在请客现场摆好了酒菜,笑容满面地等待着臣子们向他祝贺。可是迎接他的是一阵声嘶力歇的嚎啕大哭,有一个人一边哭着一边喊着一边居然拔出了佩剑,在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就要表演自杀。

没有人敢劝,更不敢拦,因为这是已经又当上了宰相的郭无为。

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一个人自杀需要多少时间?在他手里拿着剑,往自己脖子上比划的时候?似乎好像应该不必太长吧,忍痛成一快,不过瞬间之间。但是郭无为的自杀就比较诡异,剑和脖子之间似乎非常的遥远,远到了容许他的皇帝刘继元走下了台阶,再接近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夺下他的剑,再拉着他走回主席台。这期间,他居然一直都活着。

所以,他才能接着说出来下面这句在正史里都能查出来的话——­干­嘛要拿一座孤城来对抗百万雄师?!(奈何以孤城抗百万之师乎)声音据说是相当的响亮,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

郁闷吧?这就是刘继元跟他死去的哥哥刘继恩请臣子们喝酒的结果,一个在酒局之后被郭无为要了命;一个在开喝之前被郭无为搅了局。但就是这样,郭无为却仍然还是北汉的宰相!

而就在这个时期,局势突然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太原城就再也微不足道了。无论是赵匡胤还是刘继元,他们的目光都突然转向了北方。契丹……无论你是喜欢它,还是憎恨它,都绝对无法抹杀它的一个重要的国家­性­格——守信,尤其在它答应出兵攻击的时候。

契丹人来了,他们突然从石岭关出现,杀向了汉人自后周世宗皇帝柴荣之后最强势的皇帝赵匡胤。那么赵匡胤会是谁?是被契丹轻易灭国的石重贵、李从珂,还是大败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后唐庄宗皇帝李存勗?

没有人知道,但是世界很快就会都知道……

公元969年,终定了是一个刀兵四起,凶杀恶斗的年头,首先天时就不正。赵匡胤在2月份起兵时,就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摁住,一连洗了18天的冷水澡。而刚到了4月,山西境内的天气竟然热得穿不住单衣了。

当赵匡胤接到契丹人杀过来的消息时,他正手里把玩着一把出了鞘的宝剑,赤着头光着脚,坐在汾河的岸边,看着他的大兵们在岸边忙碌。这时候他完全恢复了一个军人的形象和本能,其心情和状态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形容,爽——!

热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照在他变得白皙细腻的脚部皮肤上……真是久违了,酷烈的阳光和冰冷的刀剑,还有身边都是和他一样赤膊­精­壮的士兵,这些才是他生命核心里不可或缺的东西。而那些唧唧歪歪的腐儒酸丁,这时候终于离他远一点了……想想吧,他曾在一个又闷又热的夏天晚上,在便殿接见大臣,就因为没穿正经礼服,那位仁兄就死活不进殿说事,直到他穿戴整齐,才勉强进门。

老天在上,那怎么会是一个活人的生活?!

而重回战场,生命重新变得酷烈而狂放,就在这时,他得到了真正的敌人,契丹来袭的战报。怎么办?突然之间,汾河河畔的风冷得让人发抖,每一个记忆力健全的人,都会在脑海里浮现出近50多年来,汉人在契丹的铁蹄钢刀下血­肉­横飞的惨状。不错,他们都是­精­锐的战士,但是­精­锐到什么程度?能强过后周柴荣时期的猛将史彦超吗?

而史彦超,就是在柴荣攻打太原时,为阻截增援北汉的契丹而阵亡的。

那么现在军中还有谁?慕容、韩、石、高这些威名赫赫的百战良将都不在这里,唯一叫得响的名字就是赵匡胤本人。那么怎么办?他自己在亲征中降格为将,亲自迎击契丹吗?

赵匡胤在汾河岸边缓缓地站了起来,手里仍然提着那把出鞘的利剑——宣何继筠。

何继筠,字化龙,祖籍太原,其父为后周大将何福进。有宋之后,官封建武军节度使,为人深沉不苟言笑,在赵匡胤这次在汾河边上突然宣召他之前,他已经戍边近二十年。而石岭关,这次契丹人入侵所选的路径,正是他的防区。

史称赵匡胤把何继筠叫来之后,两人秘密地商议了一会儿,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然后何继筠就领兵出发。当时天很热,赵匡胤命人特意做了一碗麻酱粉,亲手递给了何继筠,只说了一句话——明天中午,我等你的好消息!(翌日亭午,俟卿捷奏至也!)

面对皇帝特殊的荣宠,何继筠仍旧沉默寡言,他接过来,几口吃完,就此领兵出战。但让人目瞪口呆的是,他领出去的兵居然只有几千人!

第二天的中午就能得到战斗的结果,那么敌人到了多近的地方,已经可想而知。而这一次的战斗不是偷袭,不是埋伏,更不是传统中汉人守边,契丹攻城,而是纯粹的旷野荒郊,步骑野战,只有几千人,能有几分胜算?!

最折磨人的就是等待,这一夜无比的漫长。宋军和城里的北汉人刁斗相闻,却再没心情顾及眼前的敌人。他们都在盼望着北方的战果。只不过区区百里开外,却牵动着整个的战局走向。

到了第二天,连赵匡胤本人都沉不住气了,临近午时,他亲自登上了高坡向北方遥望——胜负到底如何?

其实这时候每个人都清楚了,不管胜负怎样,战局都已经注定有了结果,遥望没有意义了,所应该做的,只有两件事。一,准备庆功大宴,犒劳胜利归来的何继筠;二,就是马上向北集结队伍,准备迎击马上就会到来的契丹!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是理智的。

但每一个人还是向北遥望。终于,北方出现了一个骑兵,由远及近,但还是看不清楚。赵匡胤再也无法忍耐,他命令迎上去,马上问出消息……铁骑飞掠,片刻之后全军欢呼!

胜利——!辉煌巨大的胜利——!!何继筠在石岭关列阵,在阳曲县之北与契丹遭遇,一场激战,居然生擒契丹武州刺史王彦符、俘虏百余人、战马700余匹,另外还带回了1000多颗契丹的人头。

来报捷的那个骑兵是何继筠的儿子何承睿,他带回了胜利的消息,但也带来了他父亲的忧虑。在全军的欢呼声中,他向皇帝悄悄地报告,有另外一支契丹军队正从定州方向来袭,虽然离太原还远,但是一定要注意。

紧张过后的赵匡胤微微一笑,似乎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果然,只是10几天之后,就又有捷报传来,他当年的义社十兄弟之一,曾任禁军殿前都指挥使的韩重贇在定州方向重创来犯的契丹人,不仅将对方击败,还彻底将之逐出汉地。

至此,援助北汉的契丹军队还没有到达太原城下,就被宋军赶回了本国。而据历史记载,这次领兵的契丹主帅,名字叫耶律屋质、耶律斜轸。请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两个名字,尤其是后者。很快他就会成为宋朝军队的噩梦。

但无论如何,这时是以赵匡胤为代表的汉人赢了。而翻阅史书,这样­干­净彻底的胜利,自盛唐以后,汉人的军队几乎从未获得!

战争的重点重新回到了太原城下,赵匡胤和他的士兵们的信心空前地高涨,眼前原本高不可攀的太原城墙,这时似乎徒手就可翻越。那上面每天都会有北汉的王公贵臣出现,集体向北眺望,宋朝人知道他们在盼什么。于是,宋朝人就满足了他们。

在太原城下,宋军后撤腾出了一块­干­净的开阔地,在那儿把石岭关带回来的1000余颗契丹人的人头整齐码放,让城上的北汉人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样?投降吗?还不?

赵匡胤轻轻地摇了摇头,有时候坚定和固执真的很像。好吧,他传令给陈承昭,早就驻扎在这儿的那1000多万名­精­兵,终于可以派上战场了……

汾河,前面提过的在太原城边静静流过的黄河第二大支流,随着赵匡胤的一声令下,突然之间向北汉人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一声巨响之后,汾河的水改道了,只在片刻之后,太原城就变成了一片汪洋。

这就是赵匡胤的那一千万­精­兵,请重温那天陈承昭向赵匡胤所说的那句原话——“陛下自有千万­精­兵在左右,何不用也?”

而自古引水灌城,威力何止胜过千万之兵?

负责此项水利工程的陈承昭显然是位行家里手,他从赵匡胤站在高坡上纵声大笑那天起,就一直在修筑堤坝,囤积洪水,这时候郁积多时的洪水突然破堤冲出,水势强大到了一下子就把太原南城的一段城墙冲倒。

完蛋了,哪里出事不好,非得是南城……那里是猛人党进的地盘。党进一见大喜,真是喜从天降,这明明是老天照顾他,让他去立头功!

他招呼手下的大兵跳上了早就预备好的小船,直奔城墙的缺口。这时候的事情就需要有创造­性­的头脑才能理解并实施的了。首先,划着小船就能进太原,这在以前能想像吗?再次,这个时候还有人能相信北汉的都城不会就此陷落吗?

常识告诉我们,两者都不会。可是党进己经真的率兵­操­舟杀到了城墙的缺口,但是他马上就被一阵空前密集的箭雨给­射­了回来。回来之后,党进就变得有些神情恍惚,刚才是真的吗?连契丹人都被打败了,城墙又被冲塌了,北汉人怎么还在顽抗?刚才这阵箭雨是不是错觉?

为了证明,他就再次发起进攻,然后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他恼羞成怒,一把火把太原的南城门给点着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一个通道不行,那我再开一个行不行?之后的情景相当罕见壮观,为血腥的战场涂上了一层炫烂迷人的美妙­色­彩,只见一片汪洋大水之中火光冲天而起,水火相映,晶红蔚蓝。而太原城的南城门就此慢慢倒塌。

成群结队的宋军往南城集结,连赵匡胤本人也亲自督战。北汉人会­射­箭,那很好,赵匡胤命令把攻城用的强弓硬弩安装到小船上,举起大盾牌,划到城墙边,抵近­射­击,先把北汉的­射­手全部消灭搞定,然后第二梯队马上冲上去抢占城墙。

再下面的,就可以是列队欢迎皇帝进城了……

按说这样的命令和步骤都非常正确吧,应该管用了。可是历史再一次证明,胜利有时就是不讲理的。它就像爱情,要有惊喜,才会刺激。而刺激赵匡胤的事一件接一件的发生了。

箭来箭往,没完没了,宋军里的猛人们再也按捺不住,先是内外马步军都军头王廷义恶­性­勃发,抓过一面大鼓,一顿狠敲,之后把盔甲一把脱下扔到一边,跳上小船直奔城墙,结果对面满天飞蝗一般的箭雨中,一箭正中他的脑袋……下一个是更加有名的殿前都指挥使都虞候石汉卿,这时的宋军是极其勇悍的,面对危险,每个人都敢像当年赵匡胤跳下寿州城的护城河时那样对着死神呲牙。但他的结果和王廷义一样,中箭之后栽下了船,被洪水冲走溺死。

主将如此,士兵的伤亡可想而知了,可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更惊人的事。这时太原城里也都是水了,突然在水里飘出了一个空前巨大的草堆!这草堆一边抵挡着宋军­射­过来的箭,一边缓缓推进,宋朝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草堆居然把城墙的豁口给堵住了!

在当年汾河的滔滔洪水之中,宋朝的士兵们渐渐地冷却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在他们心底里慢慢地升起。太原,难道真的无法攻破了吗?

但这是城墙外的哀叹,很像是富得流油的财主对更大的财富流口水。可城里面的人呢?生,还是死?已经到了必须选择的时候。

而危难之中,才显出了真正的勇敢。前武当山真人,现任北汉宰相郭无为大人突发神勇,他越众而出,向刘继元请命——单纯的防守终定了失败,请给我一千­精­兵,我要出城向宋军挑战!

这真是空前的勇敢,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答案。能赢吗?1000个士兵就想打退赵匡胤?守城的兵力本就不够了,还要再浪费吗?但不知道刘继元是怎么考虑的,他居然同意了。还派出了太原城里最强的将领,刘继业和郭守斌一起陪着郭无为出战。

出战选择在一个标准的偷袭之夜,史称“夜雨晦冥”,北汉国王刘继元亲自登上太原城北的延夏门送这些勇士出城,而且久久不愿离去。郭无为带着人马出了城,走到北桥,他停下了马,他要所有的战将都到他身边来,说有机密的事要和他们商量。

事情很反常,他要说什么?要来个战前动员,还是计划有变?但不管怎样,宰相大人被尴尬地凉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刘继业,刘继业呢?”他叫。

刘继业远远地回答说我的马蹄子伤了,就在刚才。现在必须得回城去,不然马会很难受的……然后他就带着一部分人先走了。

“郭守斌,郭守斌呢?”郭无为再叫。

可惜这次连回答他的人都没有。史称“守斌迷失道,呼之不获”。之后就在他的面前,一大群一大群的士兵转回身往太原城里走,再没人看他一眼。

郭无为傻了,这和他预想的场景太不一样了。这本是他­精­心构思的,可以在眼前这样恶劣的情况下仍然夺回荣华富贵的大好机会,只要他能成功地夹裹着这1000­精­兵外加两员勇将一起投降宋朝。可这是怎么了?好像人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样,这……这不太可能吧?是他突然变傻了,还是这些人吃了什么药,突然变聪明了?

但是不要急,他身边仍然还站着几十个人,一直都离他很近。人不多,但已经足够堵住了他奔向不远处宋军大营的路。

郭无为的路终于走到尽头了,只是片刻之后,他就又回到了太原城里,而刘继元还在延夏门上等着他。两人再次见面,一个还是北汉的国王,而另一个,已经再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隔天之后,为了满足赵匡胤能就近观赏,郭无为被用一条皮带勒死在了太原的南城墙上。而让人难过的是,他虽然死于反叛这个千真万确的罪名,但是揭露他的居然变成了一个叫卫德贵的太监。

这不知是对郭无为的揶揄,还是对刘继元本人的嘲弄,就因为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太监的密报,就把一国的宰相杀了?还在他刚刚领兵想为国征战的时候?

但这就是所谓的中国式的政治。只需要有一个结果,中国人非常懂得一点,就是生米一但做成了熟饭,那么就可以上桌。只要成了事实之后,人们就只看到成果。

至于过程,那是在人类进入到21世纪之后,才在中国有了市场蛮夷泊来货。

自古以来,行为艺术都是惊世骇俗,振奋人心的。话说城里城外千百万人同时欣赏了郭无为被活活勒死的现场表演之后,每一个人都对今后还要怎样生活有了进一步的想法。

想法之后,行动如下:

有的人拒绝再玩了。比如北汉一方的岚州刺史赵宏,本来就被宋军围困,这时候被郭无为的例子所震撼,觉得前途实在“无亮”,而且听说赵匡胤那边几乎从来没杀过大臣,于是决定主动投降。赵匡胤的反应是……有点难度,不是我不收你,这中间有个小小的问题。

第一,你姓赵,这倒没什么。赵匡胤身边姓赵的人多了去了。可是第二,姓赵,名字里又有个“宏”字,你就犯忌了。总不能占皇帝的便宜吧(请参看赵匡胤老爹的名字)?于是赵刺史改名“文度”之后大家皆大欢喜。而且在他的感召之下,北汉太原附近的州县不断有人向赵宋投降。

而在太原城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似乎通过近距离观赏了郭无为的死亡之后,每个人的心都和刘继元贴得更近了。其表现是斗志突然飚升,在又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太原的西城门悄悄地打开,黑黝黝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城里杀了出来。

西城,这是北汉人通过分析之前的偷袭成绩,得出的正确结论。他们不考虑李继勋、曹彬,当然,也绝不再去城南找党进。就是赵赞,就是他了。而且他们此行的目标也非常的理智,不再是偷袭营盘,而是把宋军攻城的战具烧光就行了。

只求能暂缓一下城墙部位的压力而已,但就是这样,他们付出的代价都是超级巨大的。因为他们百密一疏,忘了赵赞的脚底板在前两天才被他们­射­了一箭,他疼啊,他恨,所以他睡不着觉……这注定了他的反应比任何时候都迅速凶狠。

当天晚上,宋军的攻城战具完好无损,而北汉人扔下了10000多具尸体狼狈回城。

但就算这样还是没完,西城赵赞的主意打不成,北汉直接想到了宋朝的皇帝赵匡胤。又是一天夜里,赵匡胤在自己的大营里睡不着觉想心事,突然听见营寨之外有人大喊四个字。

这四个字让宋营里所有听见的人都蹦了起来,做出了同一个动作——竖起耳朵,再听一次,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整天想这事,都弄出幻听了!

但喊声再次传来,四个字原样不变——北汉主降!!

天哪,刘继元竟然投降了……吁——―宋朝人都惊喜得快要虚脱了,不过想想也对,他们都快累垮了,刘继元他们还能好吗?只有比他们更惨……投降,也在情理之中。

这种想法很快就在宋营中达成了共识,包括见多识广,以理智沉稳著称的赵匡胤。

于是,赵匡胤下令,所有的卫士都穿好盔甲拔出刀,打开寨门,准备受降仪式。但突然有人叫停,给这个万众欢乐的时刻夹杂了点杂音。是宋营里的八作使(官名好怪,俺也不知是啥官)赵璲。

赵璲没有反对受降,只是给喜出望外的皇帝提了个醒——陛下,自古受降如受敌,半夜进行,好像不那么隆重正规吧。

不必一盆冷水,赵匡胤恢复冷静只需要一杯冷水就足够了。他点了点头,让人到外面去问问,结果一切就没了下文。

但是没人会相信当天晚上刘继元真的满怀投降诚意而来,只是因为赵匡胤没有在第一时间亲自欢迎就失望地回城了吧?!

那天晚上赵匡胤站在漆黑的露天地里,被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停地看,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向他摇头——唉,这样就被骗了?还郑重其事地准备受降……想赢都想疯了吧!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就是那天晚上赵匡胤心灵的真实写照,而且马上就变成了宋军的具体行动。

攻击点再次选中了太原的南城,那里的崩塌效果最显著,合计有草堆堵漏的城墙,还有勉强拼凑起来的城门。敌之弱点,即为我之要点。攻击就选在这里。但遗憾的是,办法还是和以前一样。

没办法,这时正值四五月,是中国所有河流的水量最丰沛的季节,除了船,这时太原城下没有更好的战斗工具了。宋军在东西班都指挥使李怀忠的率领下驾着小船,再次冲向了南城门。老办法,一把火点着了它,然后就近冲向城墙的缺口,完全复制了前些天的战斗过程。

结果也和以前一样,李怀忠中箭,不过没死,他奄奄一息地被抬了回来。这时候,不管别人是什么感受,宋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也就是赵匡胤本人的亲兵卫队再也坐不住了,接二连三的伤亡失败,对别人产生的是惊愕和恐惧,可他们感到的是气愤,是不服!是突然间跳起来去找赵匡胤。

殿前司指挥使都虞候赵廷翰率领殿前司诸班卫士叩头请命——“愿先登急击以尽死力!”

但是皇帝犹豫了,愤怒不像忌恨,它注定了只在短时间内强烈暴发。随着李怀忠和大批的战士死伤狼籍,他的心一边在权衡利弊得失,一边在逐渐冷却。

一个在出兵之前就反复思量的问题再一次浮现出来——得到北汉真的是这么重要吗?难道要用宋朝军队中所有­精­华的生命去换取吗?

没有了军队……就没有了一切,连自己的国家都没法保全!

赵匡胤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他苦笑了一下说——你们都是我亲自训练的,我知道你们都能以一当百(汝曹皆吾所训练,无不一当百),所以才用你们卫护左右,休戚与共。我宁愿不得太原,也不能命令你们冒锋刃,去必死之地!(岂忍驱汝曹冒锋刃,蹈必死之地乎!)

士兵们先是愕然,接着都哭了。这时的赵匡胤不再是皇帝,也不是将军,而是比他们年长20余年的叔伯长者。他的理智,把所有人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而且再次拉近了与自己士兵之间的关系。但是,无论是由衷的感动,还是­精­明的计算,在这种温馨感人的气氛里,一片冲天杀气也就此都消散了。

战争,本就开始于人心里的一点或好胜、或贪婪的欲念。失去了这点欲念,一切都显得荒谬而可笑。

何况就在这时,几个极端恶劣的消息一起传来了。首先,魏仁浦死了。59岁的前宰相随军出征,在半路上就病了,只能回国疗养,可还是一病不起;而且,更要命的是契丹人突然出现。

这支契丹部队躲过了宋军散布出去的所有哨卡,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就到了太原城的西门外(该死,还是西门)。他们没有马上发动攻击,而是鸣鼓举火,向城里的刘继元发送消息。这下子本就顽强不屈的北汉人更加有了底气。

而且,这支部队的首领级别居然是契丹的北院大王耶律乌珍!并且有消息表明,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也已经出动,马上就会到达。

这些消息都让赵匡胤深深地呼吸。他明白,这是上次那两次胜仗的后遗症。契丹的国王刚换人,于情于理于利,从哪方面都丢不起这个脸,所以才会把南北两院的大王一起派上了阵。而之所以耶律乌珍到了还不开打,原因也非常的简单。

一来是等南院的耶律斜轸到达;二来也是因为他们的对手是赵匡胤本人。但相持注定了是短暂的,摆在赵匡胤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个是趁其孤单,马上攻击;另一个,就是立即后撤。

攻……退?赵匡胤的心变得极端地平静。除了眼前的强敌,他更加注意到了另一个致命的不利因素。时间,从出兵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月,师老兵疲,后继乏力……曾经也是一个大兵的赵匡胤,比十年之后的那位“天才”皇帝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事情到了这一步,相信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之前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刘继元在面对赵匡胤时一定要顽抗到底,死不投降?而对异族契丹人却靠得紧紧的,任凭他们随意地欺凌压榨,敲骨吸髓都不在乎?

奥妙何在?

或许还有什么别的隐情吧,比如说刘继元是个严重的受虐型变态狂,不然用中国近代的某个大人物曾经说过的一句名言来解释,倒也贴切——某某只是要我的钱,可是某某×却是既要我的钱,更要我的命。

所以,我只能继续投靠契丹,绝不能投降宋朝。因为我对契丹来说,是一只会不断下出金蛋的­鸡­,为了保护我,他们都会派大队人马过来拼命。我何乐而不为?大不了就再多交点保护费。至于钱,谁让我治下的汉人都那么能­干­呢?

这样来解释刘继元是不是有些靠谱?

但是他却忘了,契丹治下的燕云十六州里汉人也占绝大多数,一样也非常能­干­,契丹没有理由相信,只有他刘继元统治北汉才能给他们不断进贡交钱吧!

但是这时说什么都晚了,形势要求赵匡胤必须退兵,而且必须得快——这时时机正好,北汉人不敢出来,契丹人还在等大部队。这时不走,更待何时?而且在走时他为了给刘继元再留下点深刻的印象,还顺手牵羊带走了太原城边的一万多户居民。

只是一万多户百姓,这数字很大吗?能让刘继元感到­肉­痛吗?我们可以就此给刘继元都算一笔帐,就会知道这一万多户百姓对这时的北汉到底意味着什么。

北汉在刘崇立国的时候,有11州之地,作为国家来说是标准的“地狭民少”,而且国计民生在那时就到了可以随时审请救灾款的边缘。他们的宰相大人一年的工资居然只有铜钱……别害怕,是100贯;而位高权重的节度使大人们就更加的凄惨,居然是30贯!

虽然这只是标准工资,不包括各种福利,但是水平怎样,已经可想而知。就这样,还要每年向契丹上交10万贯的保护费,而契丹人还会不定时地纵兵抢掠。

这时候就没法不佩服开国皇帝刘崇了,在这种民生基础之上,他还没完没了地向后周开战,想一想他每一次失败之后,都扔下了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资和粮草给养空身往太原老家跑,北汉的那点可怜的家底就这样被他迅速败光。

然后刘钧就只能惨淡经营了,他后面的刘继恩、刘继元又被赵匡胤雪上加霜。这时宋军从太原城下退兵之后,北汉全国11州之内只剩下了军兵3万人,人口约3万5千户!

这还是一个国家吗?知道赵匡胤带走那一万多户居民能让刘继元多心疼了吧?

但是折腾还没完,宋军撤走之后,契丹人的大队人马又到了,太原城下仍然是兵马云集,仍然不是他们自己的队伍。

而北汉人赖以生存的太原城墙却在排水之后突然大片崩塌了。怎么办?斯情斯景,历史上所记载的那个契丹使者韩知范的惊叹其实是不值一提的,那不过就是说宋朝人还是不懂得怎样以水浸城,要是先泡一下,再晾一晾,太原城墙就会变成泡了牛­奶­的饼­干­,一脚就可以直接踹倒(若知先浸而后涸,则并人无类矣)。这充其量不过是危险过后的一个感叹号,真正的危险和机遇都在这时才刚刚出现。

城墙塌了,刘继元的反应是立即全民筹钱,不管每家每户在战争中已经损失了多少,家里还剩下多少,马上都交出来,不许私藏哪怕一个铜板!

这个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因为这时每个太原人只要推开自己的家门,站在院子里,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城外面成群成片的契丹骑兵。而他们都明白,相对地,城外的那些异族蛮人也能每时每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

这让他们不寒而栗,而且这些契丹人的数量还在急剧地增加着。几天之后就达到了一个高峰,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也到了,带来的后续部队更加庞大。

这时候相信每个北汉人都想到了一句老话——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危险是没完没了了,没办法,只好积极响应自己皇帝的号召,拿出所有的钱来,好打发这些契丹人上马回家。

但是同一个问题,在不同人的眼睛里,代表的意义是绝对不同的。就在整个太原都为近在咫尺的契丹骑兵集体发抖的时候,北汉第一名将刘继业悄悄走到了刘继元的身边,小声向他说了一些话。之后就见北汉国王突然间脸无人­色­,直勾勾地盯着刘继业不说话,像是再不认识这个人。

因为刘继业是这样对他说的——陛下,现在是个天大的好机会,能让您长享富贵,而且我们山西人也从此安全。一切都只看您敢不敢,愿不愿。您看到城外的那些契丹人了吗?说是来救我们的,可是契丹人既贪婪又没信义,以后终究会灭亡我们。现在不如趁他们没有防备,由我带人杀出去,一定大胜。然后至少得马数万匹,再以后……我们不如回归中原吧,只有这样,才能从此平安。

这个计划怎么样?可真是相当的大胆。这个计划可行吗?那可就不好说了。但是抛开成功失败,单纯点只说说刘继业这个愿望的纯真美好程度,那可……真是一厢情愿啊。

他为国为民甚至为民族都考虑到了,可就是忘了为他的国王也考虑一下。深挖一下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发现,忠臣以忠于国忠于君忠于民为荣,以自己的本心推及他伟大的国王时,也会想当然地以为比他更了不起的国王必定更忠,于是就总以自己之心去度国王之腹。

但是在国王的心里,国与国王是一回事吗?国王会为了国家来牺牲自己甚至压抑一下自己吗?或许有过,但是,那样罕见的动物既不是这时的刘继元,也不是此后300余年里的赵姓官家。

于是刘继元就本着自己是只专为契丹人下金蛋的­鸡­的基础立国理论,去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他把从自己子民那里搜刮来的钱,都交给了契丹南北两院大王,让他们可以不必再动刀枪,就能金银财宝驮马背,哼着小曲把家回。

北汉就此平安无事,继续苟延残喘。

第十九章宋朝的内核

走在回家的路上,赵匡胤的心变得越来越舒展开朗。离开封近了,离太原远了,四个月的刀剑风霜慢慢回味,他越来越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所不满意的。

环顾当时的舆论,还有后世的史书,提到宋太祖亲征北汉这一段,大都是“无功而返”或者“失利而回”,乃至于这时跟他走在一起的大兵和臣子们都加倍的小心,生怕惹他邪火上升,导致他们大门牙落地。

可赵匡胤的心情就是那么的美——占了大便宜了。甚至目前这个结果是远远比拿下太原,占领北汉全境还要最妙,简直就是妙不可言。

想一下,如果拿下了太原,就直接和契丹接壤了。就算契丹人不全力反攻,他都得在边境布置下大量兵力来防守,而且压力只会越来越大。那样的话,他还能腾出多少根手指头,去把南唐、南汉还有南方那么多的小割据集团一一剿杀?

而现在的情况多理想,北汉已经完蛋了,其状况已经像近代西方那个不世出的恶魔级人物评价当年的苏联——……一栋彻底烂了的破房子,只要我们再过去踢上一脚,它马上就会倒!

而这间“破房子”却还在发挥着为他隔断契丹的重要功能,让他可以再次放心大胆地进攻南方。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于是,赵匡胤回到开封的时候,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他的心情极端美妙。他所要做的,就是休息一下,连带着再次整和一下自己的各个职能部门,为下一次的开疆拓土做准备。这时候,就得说一下赵匡胤的私家企业里的另一半——文臣一面了。

地球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下,甚至是文人的天堂,而这一切都是从赵匡胤的立国­精­神开始的。但是,有无数的迹象和例子都可以证明,赵匡胤从心底里往外地看不起那些之乎者也的书呆子,他之所以重用文人,甚至纵容文人去欺压武将,完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即他说过的那句名言——哪怕我派到地方上去当官的文人都是混帐,可他们为害的程度也比不上一个据地叛乱的武将!

而他轻视文人,甚至都嘲笑过他最信任亲近的赵普。

话说有一天,两位姓赵的大佬一起散步,更大的那位突然向上一指——喂,这个“朱雀门”的朱雀二字后面为什么要加个“之”字?

赵普虽说没念过多少书,但这个还懂,随口说——语助词。

却不料换来的只是冷冷一哼——哼,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而宋朝后来得意无比的文臣们为了从根儿就证明自己享受人生是天经地义的,还特意寻找出赵匡胤当年对文人的推崇之语,以证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事情是这样的,乾德三年,也就是公元965年,宋朝平定了后蜀,往讲武殿后面的封桩库里运宝贝的时候,发现了一面刻着“乾德四年铸”的铜镜。这下子赵匡胤就有点发毛,俺才到乾德三年啊,怎么就有四年的东西了?怎么回事?是什么凶兆吗?还是什么更……

心是越想越邪,可谁也说不出什么原因道理。这时著名的翰林学士窦仪慢慢地走了出来,说了一句——前蜀的王衍也用过“乾德”年号,是那时候的东西。

于是赵匡胤心情瞬间放松,Gao潮过后他庆幸了一下——唉,宰相还是要用读书人啊。

就这一句,从此就上纲上线,把赵匡胤以及他后来的历代接班人们,全用文人当宰相管国家定成了铁打不动的死规矩。可见宋朝的文人有多无耻,还有后世这么多年来一直强调这件事这句话的研史者的无能。

因为当时赵匡胤的这句话完全可以准确地理解为——靠,看来当铺的朝奉先生还是要用读书人啊!

签定古董与治理国家有什么关系?就像当年小孩子的脑袋硬一些,在城门上没撞死,跟当不当皇帝有什么关系?

当然了,后来的那些文臣们与这时的文臣们截然不同,他们最重量级的武器和功劳,无非就是拿笔写奏章,或者站在庙堂之上发表言讲,他们每一个人都敢于自由发挥,全力发挥,因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最大的后果也不过就是到地方上去公费旅游,绝对不会被杀头,连板子和皮鞭都不会挨。

而现在的文臣就不同了,他们每个人的手上和心里都血迹斑斑,随时都在想着怎样杀人,以及提防被别人所杀。他们除了身上没有多少力气,不能亲自上阵杀人之外,与武将没有任何的区别。

于是,赵匡胤除了要改革军队,撤罢节镇之外,还要重新规定文臣们该怎样生活和工作。

三大纪律,一项注意

这一篇注定了会很烦,至少在我。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当初赵匡胤和赵普来得那么搅尽脑汁。但是很显然,他们俩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脸上一定都带着非常浓郁的坏笑——嘿嘿,天下是我的,说到底还是我的,所以……就得永远都是我的。

以下所有的构思和设想,都按照这个方针来实施。

先说说宋朝的官员和职能部门都有多少种,清单如下——先是中央部门,计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

三省:中书省、枢密院、三司;

六部:吏、户、礼、兵、刑、工;

二十四司:吏部——吏部、司封、司勋、考功;户部——户部、度支、金部、仓部;礼部——礼部、祀部、主客、膳部;兵部——兵部、职方、驾部、库部;刑部——刑部、都官、比部、司门;工部——工部、屯田、虞部、水部。

再来是地方政府,按级别来分,宋朝是三级:路、州(府、军、监)、县。而在赵匡胤时期,“路”还没叫路,而是“道”。全国分为十三道,道级单位里又有“漕司、宪司、仓司、帅司”。其它的州、府、军、监、县也都有各自的正副之称,级别清晰。

以上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乱?没有?那好,俺先自我舒展一下。要先说明的是,这里面大部分都与唐代相同,甚至也被后世延用,如六部二十四司等。但是其它的就充满了赵匡胤的个人智慧和他特别的需求爱好。

首先为什么要有“三省”?在唐以前,只有宰相没有三省。三省之中中书省是最高行政机构、枢密院是最高军事机构、三司是最高财政机构。说白了就是权、兵、财,这在以前,都是宰相一人说了算。

但在赵匡胤这里不行,之前赵普曾经对他说过,对付天下藩镇,防止他们造反的最好招数无非就是“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而他想不到的是,人总是会自作自受,赵匡胤把这一套突然间原数奉还,都按到了他头上。首先就把宰相之权中的权、兵、财给分了,然后下面再层层分割,所有部门的设置以及官员的调配,都按照这个“三大纪律”来进行。

比如分完宰相之权后,先给中书省的老大“中书门下平章事”配备了个秘书——参知政事(几年之后就和首长平起平坐了);给枢密院老大“枢密使”分的副手就更多,连名称都能和各个的资历挂上钩;三司的老大“三司使”能好些,他的职能部门是盐铁司(工商收入、兵器制造等)、度支司(财政收支、粮食漕运等)、户部司(户口、赋税、榷酒等)。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注定了只是个­操­心烦力的小角­色­。

­精­神继续贯彻,向下到“道”一级。道的主管叫“转运使”,总此一道内的财赋动转,最先是用它来收夺藩镇的钱谷,可是后来连它也要被怀疑,因为时间稍长,转运使不管名字叫什么,它本身就又有了唐朝藩镇的权力。于是才又有了“漕司、宪司、仓司、帅司”的设立,把转运、提刑、提举常平(就是监管一道之内的新法、水利、茶盐等事)、帅司比较特殊,它的长官叫安抚使,负责军政。这些又把转运使的权力都分了。

下面的州、府、县等官就更不用说了,加派的“通判”是他们的克星,名义上是副手,可是动不动就名目张胆地叫嚣——我是监郡,朝廷就是命我来监督你的!

看到这里,应该明白赵匡胤的饭碗也不是那么好端的了吧?但这还没完,还有那个更重要的“一项注意”——防。

职能部门的制度都设置好了,可是对具体办事的官员得怎样控制呢?别忙,在这里赵匡胤显示出的才华让历代所有帝王都瞠目结舌,望尘莫及。

他来了个官、职、差三分离。

你当了官,不管这个官名有多大,也不等于你就是个什么人了。那只是代表你到了什么级别,可以每个月领多少钱回家。所以很贴切地叫“寄禄官”;而职,也没什么实际用处,只是个荣誉头衔,只有你被差遣了。好了,这样你才真正既有了官,也有了职,又有了权……但是,也别高兴,一切都是暂时的,随时都会有一位仁兄突然走过来,告诉你可以回家歇会儿了,我的差遣来了。

于是你就得让位,一切从头开始,再次等待。

除此之外,宋朝还有审官院(考核京朝官)和考课院(考核幕职和地方官),负责官吏的考核,当时称为磨勘。一年一考,三考为一任。但是要注意,不是考查你有什么政绩,而是查你有什么过错。只要你不犯错,就能升迁。怎么样?明白为什么宋朝官员都老成持重了吧?

还有御史台。这可真是个累人的活儿,请注意,一来宋朝的言官不像唐朝,唐朝是直接对皇上说话,给皇上挑错。可在宋朝,你得背对皇帝,面向同僚,认准了主攻的方向。而且有各种硬­性­规定。比如规定每月至少要奏事一次,称为“月课”。如百日内无纠弹,即罢免降职,或罚“辱台钱”,而只要敢于奏弹,无论实否,一律有赏!

明白宋朝官为什么那么敢说话,那么不停地说话了吧。

以上所说,还有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好多的没有说到的,但是以后慢慢来吧,说到了再说。总之一句话,去佩服赵匡胤吧,他的新奇创意无穷无尽,但是只要紧守这“三大纪律,一项注意”,大约也就能明白他是怎样摸着石头过河,DIY他自己的国家了。

但是问题仍然存在,官职定下了,职务分清了,由谁来担任呢?这时要牢记一点,中国在进入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别管是否一直在叫喊着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或者什么“国法无情人人平等”,其实都是“人治”而非“法制”。

所以,这个“人”要怎样挑选,就成了当皇帝的最头痛的事。

怎么办呢?我们都知道有“科考”这回事,考中了你就有官做,而皇帝每三年都在京城等着你,你所要做的就只是十几年如一日,或者几十年如一日,把考试内容复习复习再复习(反正就那么几本东西),于是官服和银子(还有美女)就都会从天而降准确地砸中你。

但问题是,真的是这样吗?

答案是——“是”,但也“不是”。一切都得看你出生在什么时候。如果很不巧,你生在了隋朝以前,准确地说,是那位以空前绝后的速度败光家产的隋炀帝杨广之前,那你就惨了。那样如果你想当个官为国效力的话,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即你一定要事先跟阎王爷拉好关系商量好,让你投生到某些极少数的贵族豪门家的贵­妇­肚子里。唯此一途,再无它路。

隋之前,所有朝代均一片绝望,直到魏晋时期才稍微开明了一些,那时有个制度叫“九品中正制”。所谓九品,就是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很烦是不是?嘿嘿,如果你身临其时,就绝对不是一个“烦”字可了得了,你得时刻小心后面那个“中正”。

中正指的就是国家派出来评定你到底是哪一品的人,但要命的是,他用什么来衡量你呢?用“状”,即对你这个人的道德、才能、家世等的总评价。举个例子吧,西晋时,中正王济“状”孙楚时,就是这样说的——天材英博,亮拔不群。

就这八个字,此人一生就此平步青云,可以荣幸地为国­操­心费力了。

所以,在那个时代里,每个人都梦寐以求地想被别人“状”一下啊。

到了隋炀帝杨广时,笼罩在全体平民百姓头顶上的那块终身、世代只能做被压迫者的乌云终于裂开了一丝丝的缝隙。这个敢于也乐于为天下任何事之先的皇帝下令,出人头地要公平,谁有能耐谁出来,大家可以公平地下场考试。

但是这很可能只是他众多的心血来潮式的新浪潮运动中的一个小Сhā曲,没怎么认真实施,何况他的国家又倒的那么快……但是这都被天可汗李世民记住了。

唐朝才真正开始了科举,可是非常遗憾,不管伟大的唐朝人喊出了多么响亮的口号,如——广开才路,豪庶平等。可真正实施起来却完全走样。有一个统计,唐代状元共有251人,能查出名的有139人,其中能查出家世的有74人,这74个人里,出身官僚家庭的69人,占92%,而且其中家世较显赫者就有59人,占79。73%。出身相对“寒素”者仅5人,占8%。

而那些家世显赫的人都是什么家世呢?其中“皇家宗室”有4人;孔门之后有5人;当朝宰相的子、弟、侄、孙、重孙等20人;一般官僚家庭出身的状元10人等等。

明白了吧?这就是唐朝的科考,其实就是上层社会内部的权力再分配,是上层社会中的平民一族从传统豪族手里分权,跟广大的劳苦百姓根本不贴边。

这让根红苗正的真正平民赵匡胤非常愤怒。

在中国,似乎所有人——我指的是从自有中国以来,所有生在中国的人,都非常厌恶战争和动乱,尤其是对毁灭唐朝时的五代之乱。认为就是那时,华夏辉煌灿烂的文明从世界的巅峰开始了下滑。但是有一点,如果从科考制度的演变上来看,这反而是好事。

站在历史进步的角度上说,五代之乱,以及之前的两晋的破灭,让中国的社会结构彻底变化,把之前一直牢牢压在民众头顶,生下来就有权吃喝玩乐、祸国殃民的豪族门阀一一推翻打倒。取代他们的,是唯力是视的原藩镇强人。从此,人们再不重视出身,只有凭着自己拼手抵脚、从低到高、一路攀升,踢开所有竞争者,昂首站在广阔天地间的真豪杰才能让人真心地尊敬。

比如刘知远、郭威、柴荣还有赵匡胤。而他们,更加清醒地看清了眼前的世界,把为国选材的目标定向了广大的平民百姓。

有宋一代,从赵匡胤开始,不许任何皇家宗室、官宦之后入考,并且废除了公荐制度,从根本上杜绝了官官相护,科考舞弊的可能。据记载,只有在北宋的末年,徽宗的儿子赵楷才参加了科举考试,这是极其特殊的例子(没办法,他爸就是那么的好玩嘛),他在糊名阅卷的情况下被定为状元,拆封后还是被换了下来。除此以外,没有一例当朝宰相的直系亲属入考,考生里连有直系亲属任四品及以上官职的都非常少。

但是作为一名应界考生,具体要怎样考呢?

非常简单,远没有后来的明清科考那么复杂繁琐,最初只有两级考试。第一级,你要在各州举行的取解试里过关,然后就可以进京到礼部报到,这里是省试,就是第二关。一般来说,省试考中,你就万事大吉了。可是赵匡胤在开宝六年,也就是后来的973年觉察出了问题,他决定亲自当考官,来自己选取真正看得上的人。

这就是殿试。

从此以后,历朝历代,殿试都成为科举制度的最高等级,也就是最后一关。只要殿试也成功,就可以把吏部踢到一边,直接去当官。而且从此你的身价倍增,成了天子门生(再次强调,是皇帝考了你),所以再也不必(更不许)去认主考当老师,然后再去拉同年当同伙,一辈子互相勾联,去拆皇帝的台。

这样的考试三年一次,而考的内容可非同小可,绝不只是人们常规意识里那几本千年老书。从唐朝开始,就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种考试分类。

其中明法、明算、明字等科,不为人重视。俊士等科不经常举行,秀才一科,在唐初要求很高,后来渐废。所以,明经、进士两科就成了唐、宋两代科考的主要科目。而其中进士科是重中之重,唐、宋间大部分宰相都是进士科的优胜者。

为什么呢?因为“明经”实在是个既可笑又讨厌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填空题。把古文经书两边盖好,中间空出,能填出来你就过关,再稍高一点的就是“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进行标准的解释,其实只要你记准了经文的注释就成。一切纯属死计硬背。

而进士,不仅要考你诗词歌赋,还要你写时文论政,那可都是真才实学,还得临场发挥。所以才值钱。但就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仍然变得不切实用了。等到宋朝那位无视一切牛鬼蛇神以及祖宗家法,甚至天地神明都不在话下的强人出世的时候,进士科就变成小儿科了。

因为问题很明显,而且无比的尖锐——谁规定的,会作几句诗就能管理好国家?正如赵匡胤当年所说,“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但那都是后话,这时所有的人都努力吧,读书才是硬道理。你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并且全中国的人,我再次强调,指的是所有出生在中国的人,都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吧?

请看原文如下——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很唠叨,很儿歌是吗?但是小心,绝不准听歌嘻笑,不然以君前无礼论罪,全家、全族……嘿嘿嘿嘿。因为写的人是……乃是“膺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连上天以及太上老君都不断与他见面说话的宋真宗赵恒。

第二十章对这个杂种要毫不留情!

话说赵匡胤在公元969年6月从太原回到了开封,在首都各职能部门之间视察了一下工作之后,觉得一切都还正常,就安心回皇宫里继续看地图,想心事去了。

毕竟还有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去做,天下,还那么的大。而且要留意一点,即从他在960年当皇帝那天起,到现在快有整整10年了,除了最开始那年,他两次出远门,­干­掉不听话的李筠和李重进之外,只有这一次,他才离家出差到北汉公­干­了4个月。

有近9年的时间,他一直在开封城里。

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有一点极其重要,也非常的诡异。想一想,赵匡胤无论如何都是个非常仔细,非常小心,非常容不得无组织无纪律等讨厌现象出现的人。事实上他在这方面做出了大量的工作,无论是杯酒释兵权,还是罢藩镇,制钱谷,收­精­兵,还是重新分配官职权力,做的都是这样事。

但是历史证明,就在这10年之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一股力量极大,影响深远,对宋朝的国计民生千行百业无孔不入的势力已经悄然生成了。

有迹象表明,当这股势力还在萌芽状态中,甚至连其主导人都还默默无闻时,赵匡胤是特意支持提拔,让这个人在芸芸众生之中显山露水的。这里面的原因多种多样,既有赵匡胤情不得己之处,也有从他本身利益出发,也要让这个人开始做大。

但是放虎容易收虎难,而且关门养虎,虎大伤人。当这股力量变成了一只庞大致密坚韧有毒的网时,或者更像是渗入了宋朝这个生命肌体里的另一套血网神经时,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但是这时的赵匡胤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再一次强调,他的宽厚、仁慈,真的变成了一把双刃之剑,一方面成全了他的帝国顺利衍化,变成了他希望生成的形象;但另一方面,也让他最终失去一切,其惨痛的后果,不仅是他本人,连他五六代之间的子孙都终生压抑苟且偷安。

这真是美德吗?人世间早就证明过了,当一个君王,甚至做一个普通人,都不能过分的善良!人,说到底都只是一种动物,思维和理智,还有情­操­,都只是生命的点缀吧……从这一点上论起,天可汗的玄武门之变,才真的就唐朝兴盛的开始,以及李世民本人幸福的开端。其后唐太宗的所有仁政,都是在这个基础之上才能得以实现的附属物而已。

但是这时赵匡胤忙,只要安静下来,他就会注意到他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开拓的步伐从平蜀开始后就一直在耽搁,而北汉之行,又让他消耗了大量的国力,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10年,他已经从33岁到了43岁,人生最宝贵的黄金年华就要过去了,他怎能不急!他的目光一次次地抵达宋朝在南方的国境边缘,必须要做事了,但是具体在哪一点,还要再思量,再斟酌……于是,赵匡胤从此就变成了蜡烛。

不是说他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某个人。而是说,他能把千里之外的东西都照亮,却照不到自己的脚下方寸之地。

历史早就证明了,他的卧榻之侧,一直都有他人酣睡。不管这个人与他本有怎样的身世关系。

可是赵匡胤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他举目四顾,在他的领地之内,晴天白日,祥云缭绕,连他金峦殿墙根的每一根野草都是茂盛而舒展的。

就像他的心情。

因为他经过深思熟虑,终于想好了要先对谁下手。这个过程是相当的享受啊,想像一下,美丽富饶的江南大地,故老相传,那里……美,什么都美……就什么都别说了,而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哪里就能得到哪里,视大地山河如菜谱,美味佳肴随便挑,那是怎样的滋味,那是怎样的人生!

而点菜是有讲究的,孰先孰后,先冷后热,次序决定胃口更决定消化,是万万错不得的。于是请看,这时在南方还为他剩下了什么。

南唐、南汉、吴越、还有割据漳、泉两州的陈洪进。

以今天中国的地理名称而论,当时的南唐,就是现在的长江下游以南今苏皖南部,江西、福建的西部;而吴越是今浙江和上海、福建的东北部;南汉,是今天的岭南两广。至于那位陈洪进,说来也是位强人,能在乱世中讨生活,在夹缝里求生存,但他实在太小,五代十一国里他不仅排不进五代,连十一国都没他的份。

于是他根本就算不上是赵匡胤的敌人。

吴越也可以排除在外,钱氏子孙既明智且坚定,谁劝都没有用,就是不当国王,一定要做赵匡胤的兵马大元帅,而且不必赵匡胤找,他自己就会随时进京汇报工作,听从组织训示。

剩下的就只有南唐和南汉了。先是谁呢?从地理位置来看,无疑是南唐。与宋朝只有一江之隔,而且宋朝对它知根知底,如果动手,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能多完整地接收的问题。

但是赵匡胤偏偏把目光从它身上跳了过去,直接盯住了它身后的南汉。

南汉?这有点故意绕远,并且岭南两广地险酷热,人地生疏,攻击它的难度不会比打后蜀好多少。看上去赵匡胤完全是没事找事,舍近求远。

但是换个角度,就会发现这个创意妙不可言。因为无论怎样大费周折,赵匡胤最后的目标还是南唐,主攻的方向就在李煜脆弱且易幻想的心理。

首先看位置,如果先拿下南汉,就从根本上把南唐彻底包围。李煜如果还想逃避,就只有乘船出海。而且最重要的,此举还对李煜的心理再次完成了摧残。这里好有一比,比如你的女朋友貌美如花,但连手都不让你牵一下,可如果你直接去吻她呢?她还会对她的手敝帚自珍吗?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轻重贵贱的等级,就在心灵的转念之间。尤其是对李煜,当他没有后路时,才会没有幻想,才会接受现实。

但是目光再次聚焦到南汉,赵匡胤和他的幕僚少见地变得愤怒急迫。如果说对李煜他们还有三分怜惜之情的话,那么对南汉的刘氏一脉,就只有极度的鄙视和厌恶。

那是一条既脏又丑,难看到了极点,没有办法形容的满身溃烂的臭蛇,趁着中原动乱,躲到酷热偏僻的最南方张牙舞爪无恶不作,只是没人有空去搭理它,它却偏偏以为自己身有剧毒,人人都退避三舍。

话说好多年以前,当猪八戒第一次见到九头虫的时候,曾这样对他大哥惊叹——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过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此禽兽也?!

我当年是这样回答的——兄弟,哥也不知道。不过别看它长得吓人,要是比起五代时南汉姓刘的那些皇帝来,它就什么都不是了。

南汉的第一位皇帝叫刘陟,称帝后改名刘岩,之后又改名叫刘龚,再之后再改名叫刘?(此字读严,上龙下天,取《周易》飞龙在天之意)。名字改的有点乱,不过这就是五代时的传统,除了赵匡胤英雄不改本­色­之外,就连后来的赵光义也改了名。

刘?绝妙,公开宣称——寡人此生难成尧、舜、禹、汤,但不失为风流天子。

这句话放在当今网络世界里简直万人生厌,俗不可耐。但在当时却石破天惊,惊才绝羡。翻阅中国历代史书,除此一人之外,再没有第二家敢于如此率真坦诚,实话实说。那么看一下他如何享受生活。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每年都修宫殿,一般来说内部装璜档次高点,标准级别是以黄金饰顶、白银铺地,殿中开设水渠,渠底遍布珍珠美玉,再用水晶琥珀琢成日月形状,镶嵌到殿中玉柱之顶。在宫殿之中就能看到山川河流之美,日月星辰之光。

再次强调,这只是一般规格。史书中提到,他晚年所修的南薰殿,已经让上面所说的这些摆设变得陈旧寒酸不堪入目,而到底有多华丽,大家自己去想吧。不过估计你们是想不出来,因为此人太有创意,而且魄力之大,让人惊掉下巴,到底怎样,可以从他的另一大爱好中可见一斑。

酷刑。

刘?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别人上刑。古代流行下来的诸般酷刑,他都用,古代没有的,他随时都能因地制宜推陈出新。如灌鼻、割舌、支解、刳剔、炮炙、烹蒸等等,这些在他都是太平常了,比较有些特点的是他建造的水狱。

水狱顾名思义,牢里全都是水,不过岭南多蛇,那么再扔进去某某条,效果就会截然不同。而他还特别喜欢亲眼目睹刽子手施刑,并且随时转移会场,到他的宫殿里去继续开工,以便他指导修正,一边在天堂里享受,一边就近观赏。

还有,当他偶尔兴致突发的时候,就会把人先扔进热水,再取出来日晒,再敷上盐和酒,再去晒,再扔进水,如此九蒸九晒,直到皮­肉­烂光,慢慢死去。

就这样,他华丽且刺激的一生就过去了,为了纪念他,岭南人民给他取了个外号,非常响亮——“真蛟蜃”。而他的儿子们为了纪念他,在他的基础之上一切变本加厉。

他们不仅对子民们更狠,而且开始了自相残杀。其规模和效果都远远超过了唐朝的各代皇帝,唐朝的每一位皇帝登极前都会手足相残,但除了第一代之外绝不会弄到只剩一人。而南汉绝对彻底,自刘?以下两代人,一共近20多个兄弟被三个皇帝统统­干­掉,有的还被全家抄斩,一个不留。最后的胜利者叫刘晟。

胜利后的刘晟自我感觉极好,残暴者在没被硬­性­打击之前,总会把凶残当成勇敢,此人对北方(对他来说,可真是广州以北全是北)每一位皇帝都不屑一顾。郭威开创了后周,派来使者向他问候,临走时刘晟送了一支特别香的岭南特产鲜花,其实就是茉莉。但郭威不认识,使者替刘晟传话,这叫——小南强。

郭威把花闻了好一会儿,细细品味,最后只是微微一笑,就此扔开。但是北方人都记住了,一直记到了刘晟死后,他的儿子刘鋹当上了皇帝。

历史证明,刘鋹的治国业绩比他的祖先们更上层楼,青出于蓝之后,那种不知是甚气血才生成他们这种禽兽人种的特殊遗传基因,在他的身上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

刘鋹16岁当上了皇帝,堪称年少有为。而且就当皇帝的资历来说,赵匡胤还得甘拜下风,因为到了刘鋹19岁的时候,他才在陈桥驿披上了黄袍。

而当时的南汉,已经大非昔比,不要太吃惊,它竟然比以前更强盛了。原因是刘鋹的老爹刘晟,“小南强”不是白叫的,他在公元948年突发神勇,出兵楚国(今湖南大部,立国者马殷)。苦战近3年,夺得宜、连等10州之地,并且把当时正处于全盛时期的李璟击败,硬生生地留住了胜利的果实。

这就是少年刘鋹幸福生活的开端,岭南两广之外,又加上了湖南大部,从此他就开始了对自己国家的改造,使之变成他梦想中的国度。

其行为堪称绝妙,他的爷爷是“真蛟蜃”,他父亲的刑堂叫“生地狱”,他更绝,在照例把所有的兄弟都砍了之后,又把整个南汉朝廷都变成了后宫,具体行为就是近90%的臣子都变成了太监。其理由充分且实际,请听一下当时南汉第一权臣龚澄枢(这就是个太监)的高论——陛下,群臣皆有家室,所以各有私心。唯有宦官无牵无挂,­干­净利落,所以才能为陛下忠心效力呀。

如此高论让刘鋹大为倾倒,他连连点头,立即实施。从此南汉朝野混成一家,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像在后宫里一样的温馨可人。于是南汉的高官们只剩下了两条路可走,一是去自杀;二是去动手术。而例年赶考的举子们就更要注意了,他们从此就只有金榜题名时,再也没有了洞房花烛夜,功名利禄和光宗耀祖只能任选其一。

这还只是刘鋹的政治工作一面,他下班后回到家里就更让人出其不意。南国万千佳丽都太平常了,他的爱妃是一位外国美女,出产自神秘古老的波斯。她胖,她黑,她力大无比,与中国的窈窕淑女截然不同,让刘鋹一见倾心,赐号为……不要惊讶,叫“媚猪”。从此媚猪专宠后宫,朝里的“三公”“三师”等高官也都变成了太监和嫔妃,全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则由一位叫“樊胡子”的女巫担任。这样,刘鋹才终于感到一切都和谐了,接下来他所有的愿望就只剩下了一点--让美好的时光无限的延长。

但这时,赵匡胤终于在公元969年从太原城下回到了国都开封,他的目光飘过了长江,越过了南唐,直接­射­向了躺在媚猪身边欣赏酷刑的刘鋹身上。

一切就此终止吧,这些世袭的禽兽恶棍!到此时为止,这样的噩梦已经在岭南两广作了近60年!此前赵匡胤无论是出兵荆、湖,还是讨伐后蜀,都尽量地找借口挑毛病,生怕为人诟病,但这次攻打南汉,则完全是吊民伐罪,替天行道,大快人心。我个人非常相信赵匡胤当时所说的那句话——吾必救此一方黎民!

剩下的问题就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主帅了。是谁呢?赵匡胤不再考虑那些威名赫赫的宿将,不久之后他就要再摆一桌酒席,请人喝酒吃饭。那么就是新人,曹彬?不……宽厚的将军应该留给风雅的敌人。赵匡胤的眼前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步履轻捷,神情英悍,连笑容都像轻刀薄刃一样锐不可挡。赵匡胤相信,这个人一定会把所有的噩梦都还给刘氏禽兽,让饱受其害的两广人民看到,最凶残的往往就是最可怜的,只要你能砸破它最外面的那层硬壳!

下面请赵匡胤亲自发掘培养出的第一名将隆重出场——潘美!

一定会有人问,是不是我又拍错字了,“北宋第一良将”不是曹彬吗?但请注意,我说的是“第一名将”潘美,其功勋、其战绩都遥遥领先于任何人,包括“第一良将”曹彬。而所谓的良将之“良”字,此字可“褒”可“贬”,内含之丰富深有玄机,一切都看人怎么理解。

潘美,字仲询,河北大名人也,即今河北大名县人氏。古之燕赵悲歌之地,正是潘美出身之所。他的父亲潘璘不过是一个普通军校,他起步时注定要从最低层开始。但他胸怀大志,曾对好朋友王密这样说——“汉代将终,凶臣肆虐,四海有改卜之兆。大丈夫不以此时立功名、取富贵,碌碌与万物共尽,可羞也!”

正如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以升天子之阶!

潘美的功名从后周世宗皇帝柴荣的第一仗高平之战开始,虽然没有准确记录,但他在战后以功迁升西上阁门副使,从此他在后周朝野崭露头角,并被赵匡胤所识重。

再之后,赵匡胤在陈桥兵变,潘美敢于一人先回开封,使后周满朝文武听他一人传信,就群情慌乱束手无策,太后带着小皇帝出宫避难;在宋朝确立以后,潘美又单骑入陕,带着赵匡胤的政敌袁彦入京陛见。这是其胆。

史书记载,赵匡胤在兵变当天回到开封,进皇宫里清理除柴荣的遗迹时,发现了柴荣的两个最小的儿子,其中之一为纪王。赵匡胤问怎么办,赵普微微一笑,只回了两个字——去之(杀)。周围人纷纷赞同,唯独潘美以手掐柱,低头不语。

赵匡胤问——汝以为不可耶?

潘美沉默。

赵匡胤长叹一声——唉,即人之位,杀从之子,朕不忍为。

这时潘美才说——臣与陛下皆北面事周世宗,劝陛下杀之,即负世宗;劝陛下不杀,陛下必疑我。

但他仍然把柴荣的一个儿子抱回了家,当作自己的侄子来养。从此,赵匡胤不问,他也绝口不提。这就是潘美的心,他可以追逐名利,争夺功勋,但绝不会不顾一切,泯灭天良。

下面是他和曹彬的功勋比较。曹彬平南唐,潘美平南汉,且南汉是长途奔袭,客境作战,是北宋向江南开疆拓土的第一战,难度远远超过平南唐。而在南唐之役里,潘美是曹彬的先锋,很多仗都是潘美为曹彬打下,“第一良将”不过是坐享其成。

平定南唐之后,潘美席不暇暖,又披挂为帅,为赵匡胤第三次出征北汉。那时潘美正当全盛之时,战阵之上锐不可当,眼见成功,后方却传来了“烛光斧影”,第三次北征嘎然而止。

在赵光义时期,太原终于被攻破了,潘美是宋朝太原的第一任留守,就此在北疆守边,和杨业亲密合作,屡破辽兵,是汉人当时最强的边境屏障。

再后来,赵光义雄心壮志,派潘美与曹彬、崔彦进分率三路大军向北挺进,去收复燕云十六州。潘美负责西路,正是这一次出征,发生了他一生中最为人所诟病的那件事——北征失败,杨业战死。但请看全局,潘美一路摧枯拉朽,连下寰、朔、云三州,他进展过快,让中路主攻的曹彬相形见拙,曹彬就此首鼠两端,忽进忽退,自乱阵脚,导致了岐沟关大败。

曹彬败了,潘美不得不撤退,之后才发生了杨业在陈家谷兵败无援,力战殉国的憾事(但这里另有细节,到时再议)。细究根源,若无曹国华之败,何来潘美退兵,杨业怎么会死?但潘美就此有愧于心,心中怏怏不乐,仅仅一年之后,就病死在太原。终年67岁。

纵观潘美一生,不愧为一世之雄杰,人中伟丈夫。可恨一个不知名姓的明朝人,写了一本《杨家府演义》,从此潘仁美就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奸­邪之徒,连他的形象都被写成了张飞和判官合体的脸,一个怀孕母猪的肚子,再套上个件深黑­色­官袍。而他之所以能呼风唤雨,则完全是因为他的女儿是赵光义的西宫娘娘。

天可怜见,潘美的孙女儿是宋真宗的媳­妇­,是赵光义的儿媳­妇­啊,并且才22岁就死了,死后才追封的“章怀皇后”。真正有后宫之力的是曹彬才对。“第一良将”的孙女儿嫁给了宋仁宗,就是那位杀伐决断,权倾一时的曹皇后,都曾经垂帘听政过的。再后来还有位更强的外曾孙女,就是那位帮某位砸缸成­性­的仁兄复旧的高太后。

潘美……曹彬……这是闪耀在宋初疆场上的双子星座,都是汉人的骄傲。只不过曹彬被当时推崇,被后世敬仰,潘美却日见零落,被众口铄金,谣传成了一代­奸­邪。

潘美,不亦悲夫!他从赵宋官家那里挣到的每一分钱,闻一闻都充满了沙场上的血腥气,扔到地上,每一块都足以硌痛曹彬的脚。但这就是命运,从宋朝开始的时候,中国就成了­干­活儿受委屈,好­性­格的才被嘉奖的混帐世界。

但这时的潘美对这些一无所知,他每天所做的事,就是兴致勃勃,全意全意地向北方和南方不断地眺望。向北,等他的皇帝给他下达命令;向南,他时刻都盯着南汉的每一个风吹草动。

他清楚,战斗的命令随时都会下达,他的心己在跃跃欲试……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赵匡胤对南汉做的第一个动作,竟然不是给潘美下达进攻命令,而是先对南唐的李煜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李煜给刘鋹写一封信,劝刘鋹马上投降。

一封信,几行字而已,很重要吗?李煜每年都会给赵匡胤写很多封信,最近的一封还是派他的亲弟弟送到开封的。除此之外,还外加无数的南方土特产,所以由此看来,一封信似乎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吧?

但是你能想象,曹­操­让刘备写封信给孙权,要孙权马上投降吗?那除非是现代人的恶搞。在古代,在稍有廉耻的人心中,那不仅是曹­操­在肆意侮辱刘备和孙权,也是对曹­操­自己的极端自虐。而南唐和南汉­唇­齿相依,正如三国时的蜀汉东吴,都面临着宋朝的血盆大口,难道不知道合则力厚,分则两败的浅显道理吗?

但李煜就真的写了。他真的劝刘鋹向赵匡胤投降。这是他笨吗?几年以后,李煜就证明了自己什么都懂,在他的南唐被宋朝威胁时,他又写信给吴越,内容变了,写的是——今日无我,他日岂有君?

还是懂联合的,但是这时他就真的写了,就算是绝大的讽刺和侮辱又能怎样?只要战火没有立即烧到自家的门前,就没有痛,没有忧,就可以继续­骚­首弄姿、顾影自怜。

我不知道,在李煜提笔给刘鋹写信的时候,心中是不是曾经万分的庆幸,这是赵匡胤命令他给刘鋹,而不是命令刘鋹写这样的信给他……

信送到了南汉,刘鋹爆炸了。这个人有自尊,他们刘家人唯我独尊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过了大半个世纪了,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待他!而且从刘?开始,他们就一直看不起野蛮无趣的北方佬,想当初在沙佗人最鼎盛时,刘?都敢叫后唐的国王为洛阳节度使。何况这时一个小小的赵匡胤,还有更小的李煜,他们居然敢这样的藐视他!

爆炸了的刘鋹撕了李煜的信,扣留了南唐的使者,然后动笔也给李煜写了封回信,以刘鋹的素质和当时的状态,信里写了什么可想而知,李煜看了之后特别的委屈,于是把信原封转交开封,让赵匡胤也分担一些骂声。赵匡胤刚刚开始读信,愤怒中的刘鋹已经有了实际行动。

南汉在宋开宝三年,即公元970年10月,派兵进攻宋朝的道州(今湖南道县)。

为了国王的荣誉,更为了国王的享受,一定要攻到开封去,抓住那个不知死活的赵匡胤!把他抓到刘鋹家祖传的“生地狱”去,让他知道里面的服务等级!

接着潘美就接到了行动的指令,他可以放开手脚,随意进攻了。但是他的反应也比较奇怪,他的脸上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一丝坏笑,对部下们说——你们先都消停一小会儿,别急,我还有点事得先让刘鋹知道呢……

这一年,据考证南汉国王刘鋹是29岁,潘美已经50岁了。可是近一半的年龄差距并没有让潘美变得慈祥些,相反,他做了一件非常不厚道的事,其恶劣­性­质在以后的两三年里,乃至以后的300余年里,不断地被重复。

即北方人不断地给南方人配药,其核心内容就是只要南方出了某位让北方头疼的杰出人物,那么北方人就会搞点小动作,或是暗示,或者­干­脆就直接提出要求,让南方人自己去砍自己的刀把子。而让人万分惊异不解的是,几乎每一次南方人都让北方人如愿以偿了。

潘美这时说,给番禺(南汉都城,今广州)的内线带个信儿,就说可以行动了。然后没有多久,刘鋹就突然派人到屯洸口(今广西桂林境内)赐内常侍邵廷绢自尽。这位姓邵的内常侍在历史的长河里名姓不显,但他却远见卓识,且对刘鋹忠心耿耿。他早就提醒过刘鋹,北方宋朝崛起,迟早都会南下,南汉要么及早向宋朝称臣纳贡,要么赶紧修墙练兵,以备厮杀。

当时史称刘鋹“默然不对”,直到964年以后,才任命邵廷绢为招讨使,集结人马,修兵演武,而这些都被潘美看在了眼里。这时潘美所做的,其实就是通过内线,让刘鋹看到了匿名信。

一封没有来历,没有署名的信,信里说邵廷绢谋反,就这么简单,刘鋹就杀了自己的忠臣。这时,时间已经到了公元970年9月1日,原潭州防御使潘美领贺州道行营兵马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为副都部署,道州刺史王继勋为行营马军都监,率潭、朗等十州兵马自郴州出发向西,避开位于湘粤交界的骑田岭、萌渚岭险道,直Сhā入南汉的中部地区。

宋朝向南方开疆拓土的第一战就此打响。

为了方便理解,我们不妨就用潘美的眼睛来看一下当时的局势。首先南汉是相当大的,翻开五代十一国时期的中国地图,在中国的最下方,与大海相接,承托整个陆地的那个半圆,都是南汉的。不管宋初时,南方的经济军事等要素到底落后或者先进到什么程度,起码有一点是潘美绝对不敢小觑,并且时刻发抖的。

即南汉很大,人很多,而他的兵马却非常的少。

查阅史料,查不到潘美当年到底拥有多少兵力,只是笼统地提到是潭、朗等十州兵马。十州,看似不少,但是当时赵匡胤手里已经有了近200多个州,并且每一州的­精­壮士兵都被挑选进京当禁军了,留下的不是州镇的厢军,就是平民保安队一样的乡兵,这样的战斗力,还只给了十州之众,能有多少人?但是就要潘美去进攻一个国家。

不知是赵匡胤彻底鄙视南汉,还是潘美的这十州人马与众不同,反正就是这么办了。我想在当时,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形象的对比——铜头铁齿小蚂蚁,鲜美诱人大肥猪。

你赌哪个赢?

潘美进兵,第一个目标,富州(今广西钟山)。没有什么好说的,突然袭击,一战而下。南汉人根本就没有防备,不仅丢了城,还死伤了一万多人。

潘美乘胜追击,第二个目标,白霞(今广西钟山西)。仍然是迅速攻克,然后直逼第三个目标,南汉重镇贺州(今广西贺县东南)。

这时消息终于传进了南汉国王刘鋹的耳朵里,这位生来就习惯去欺负别人的四世祖一下子愣了。什么,还有人来欺负他?那他怎么办?

你们快说说啊——!我该怎么办?!

他向下面喊人,但是没有人答应。南汉早就失去了进攻和防守的根本力量了,沙场名将和皇家宗室都被刘家三代人四个皇帝通力合作杀了个一­干­二净。这时面对贺州的告急文书,万般无奈,挺身而出的是第一权臣加第一太监龚澄枢,他的办法让刘鋹一瞬间就松弛了下来。

龚澄枢说他亲自去一趟贺州,带着圣旨去……那个宣劳慰问。

这个办法好,太好了,刘鋹由衷地喜欢。这不花他的钱,不费他的力,他只需要写几个字,就可以在番禺的皇宫里继续逍遥,以往无所不能的龚澄枢自然会把事情替他办好。于是他马上写好了诏书,让龚澄枢立即启程。

日夜兼程的龚澄枢在贺州城里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所有的士兵们自发地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无比热切激动地望着他。这时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多好的士兵啊,我记得好多好多年都没人搭理他们了……可他们居然还无怨无悔地在边疆放哨站岗,而且还这么热情地欢迎我!

感动之中,他声情并茂地宣读了皇帝的慰问诏书,就见听的人个个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直到他读完,仍然意犹未尽,围着他久久不愿离去。直到他被看毛了,不自禁地问——你们……还有事吗?

众位大兵的眼睛里神情变幻,屡次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了——钱,我们的军饷!积压了那么多年了,你带来了多少?!

龚澄枢傻了,他的手里只有那张刚刚读过了的诏书。

接下来的场景非常的不爽,众位南汉大兵被骗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居然又来了一次!这太不仁道了,他们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只留下了龚澄枢和贺州刺史陈守忠两个人孤零零地对着刘鋹的诏书发呆。怎么办?下面还要怎么办?他们都清楚,这时不要说国库,就是刘鋹祖传的那些宫殿里的每一面墙,拆了之后上面镶的金银财宝都够打发这些军饷白条的,但他就是不。历史证明,刘鋹的钱不给任何人,就算到了他国破家亡时,他都没留给赵匡胤,何况是这些混帐大兵?!

但是军报却突然传来,宋军的前锋已经到了芳林,马上就到贺州!龚澄枢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立即出城,临行前告诉脸无人­色­的陈守忠,你一定要守住,朝廷很快就会派救兵来,相信我,没错的!

然后陈守忠就多少安了点心。南汉人都知道,龚澄枢是很坏,但是他为人还有可取的地方(这是千真万确的)。何况,这世界上无奇不有,一群雌鱼中会突然变异出一条雄的以便传种接代,那么你信不信一大群太监里也会突然间跳出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来拯救南汉?

男人姓潘,不过不是潘美,而是南汉宿将潘崇彻。这是刘鋹的父亲刘晟手下的大将,当年平灭楚国,击败南唐,潘崇彻居功至伟。不过非常遗憾,一来他不是太监,二来南汉不需要军人,他注定了迅速失宠,这时他已经提前退休,在家休闲好多年了。

但是危险使人的脑筋迅速灵活,突然间刘鋹和龚澄枢都想到了他。马上派人去找,立即要他回来,十万火急,越快越好!

可是使者是一个人回来的,只带回了潘崇彻的一句话——陛下,我老了,而且最近眼神不好,你找别人吧。

愕然,紧接着刘鋹和龚澄枢就都火了。什么?!多年以来,谁对他们说过“不”字?但潘崇彻居然这么不识抬举!那么很好,立即启动第二方案,南汉还有那么多争着抢着给我卖命的人呢!

刘鋹愤怒地叫了起来——“何须崇彻,伍彦柔独无方略邪!”

于是梧州统领伍彦柔就此迅速领兵出征。

不知道这时呆在家里的潘崇彻是什么心情,其实稍微懂点人情世故常识的人,都能听出来潘崇彻最初的拒绝不过是一时牢­骚­,都是这么多年被冷落弄出来的怨气而已,只要刘鋹稍微表示一下愧疚,再小小地抚慰一下,潘崇彻就会­精­神抖搂地冲出来,再给刘家卖命。

但是29岁的刘鋹是那么的敏感和自尊,稍微被怨气冲了一下就遍体鳞伤了。他就此打定了主意,哪怕冒着国破家亡的危险,都绝不向那些卑微的臣子低声下气。何况在这时,还没有任何的迹象能表明,他的生命有了什么危险。

伍彦柔不负众望,动作迅速,他率领一万多南汉的­精­锐士兵,坐船出西江,沿贺水(今贺江)北上救援,在当年的10月20日到达了贺州附近的南乡(今贺县之南)。南乡,这是伍彦柔此行的第一站,能想到吗?这竟然也是他的终点站。

但是这时候,伍彦柔是勇敢的,他没有直接进入贺州城(宋军当时并没有围城),而是留在江中的战舰里保持着行军的状态,并且派出哨探,去侦查宋军的动向。

探子回报,宋军突然后撤,幅度相当大,至少有20里。

这个消息让伍彦柔振奋,来势汹汹的宋军原来也会撤退……好,他下令今夜全体睡觉养好­精­神,明天早早起床登岸追击!

形势很明显,他是这次战争开始之后,第一批开赴前线的南汉援军,而孤军深入的宋朝军队已经胆怯了,他所要做的,就是追击。追上去消灭他们,然后收复刚刚丢掉的富川和白霞,这样战争就结束了,他就可以回番禺领功请赏了。

但是非常遗憾,历史证明这一切都是潘美给这个匆匆赶到的沙场对手准备的见面礼,一道小小的测示题。答对了有奖,答错了……人世间有些事最多只能错一次。

第二天,南汉军人早早起床,全军的主帅伍彦柔身先士卒,率先登岸。史称他“挟弹登岸,据胡床指挥”。胡床,其实就是一种可折叠,能躺能卧的大椅子,一些有派头并且习惯于抢风头的将军们都喜欢在战地使用。至于挟弹,似乎是伍将军的个人武器,不管实用价值怎样不好说,但是总会比铁制的如意强得多。这时相信伍彦柔的心情是相当的好,他所要担心的只有士兵们是否坐船坐得太久,突然间追击快跑会让身体吃不消。

但追击总是让人兴奋的,那么伏击呢?静静地等着,甚至清楚地看着猎物,却只能一动不动,那是什么滋味?

潘美已经在岸上静静地埋伏了一整夜了。这一夜里,伍彦柔和他的南汉大兵们一直在船舱里美美的睡觉,而潘美和他的宋军们却在冰冷的草丛泥地里默默地忍耐。

这就是付出与代价。但这远远不是最根本的胜负差别所在,一次佯装撤退以及一夜的埋伏等待,这在军事史上什么都不算,太平常了,只能称其为潘美给伍彦柔出的一道小测试题。但是南汉王朝千挑万选才派出来的将军居然就上了当。

突然间伏兵四起,没有任何征兆,宋军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他们每个人的目标都非常准确,伍彦柔,先抓住他!这就没办法了,一来宋军等了一夜,几乎每一个南汉大兵从船上跳下来他们都看在了眼里,个数都能数得出来;二来伍彦柔太显眼,所有人都站着,他坐着……

一场大乱,注意,只是乱,根本就称不上战。史称南汉兵“死者十七八”,而伍彦柔被生擒活捉。之后潘美率军重新回到了贺州城下,先在城下砍了伍彦柔的脑袋,然后向城上问了一声——投降吗?

没反应,城上一片寂静。可那上面明明白白地站着很多的活人。

据说,这到现在,都可以算做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方式,充满了死气活样,能拖就拖的生活智慧。但是潘美拖不起,他比谁都清楚南汉有多少人,杀了一个伍彦柔,击溃了一次援军什么都不算,援兵们会源源不断到来。但是攻城……他可实在犹豫,因为他的人更少。

这时有一位官职比他还大的人说话了,这是现随军转运使、原荆湖转运使王明。这位只负责调集运送军用物资的文职高官奋然而起,对潘美说——南汉援兵将至,当急击之!

但是潘美和全体将领仍然犹豫。攻城,谈何容易,不说物质的损耗,时间的拖延,最起码人员的消耗就承担不起!犹豫中,王明愤然怒视他们一眼,转身冲了出去。下面发生的一幕让潘美以下所有征南的职业军人汗颜,只见王明没再理会他们,他召集了自己护送辎重物次的士兵,以及承担运送徭役的丁夫,就此冲向了贺州城。

史书记载,王明当时手下的士兵只有100余名,丁夫不少,有几千,但是他们连武器都不齐全。

冲到了贺州城前,第一个问题是城下的壕沟,就见这些丁夫­精­神焕发,拿出了各种各样自己趁手的家伙,又是锹又是铲,一阵忙乱,壕沟就填平了,紧接着他们就冲向了城门……再以后,他们就进城了。

潘美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下巴都把脚上穿的皮鞋都砸瘪了。这,这是怎么回事?!眼睛,我的眼睛还是我的吗?

但其实原因非常简单,例来如此,死气活样得过且过的就怕凡事拼命来真格的,你在他们的面前砍了谁的脑袋他们都不心疼不害怕,可是只要真杀到了他们跟前,哪怕只是填平了壕沟,还隔着整面城墙他们都会尿裤子。

不信吗?这一段史书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堙其堑,直抵城门。城中人大惧,开门以纳,遂克贺州。

就是这么的简单,当潘美垂头丧气哭笑不得地走进贺州城时,他终于明白了赵匡胤为什么就只给了他区区十州的人马,并且之后再也不曾给他什么援军。

因为南汉实在是……什么也别说了,领导就是英明伟大。

让世界重新完整地进入赵匡胤的视线里,富庶庞大的南汉只是广漠世界的东南一角,全国一盘棋,他的目光必须时刻关注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东、西、南、北,甚至就在他的身边,他要做的事情都实在是太多了。有充足的资料显示,潘美和征伐南汉的战事并不是他在这个时期里最关心的。

当你的本职工作都要丢了时候,你还会去为几百块钱的外快­操­心费力吗?赵匡胤就是这样,得到南汉会让他锦上添花,可是北方本土的危险才与他­性­命攸关。

就在潘美踏进贺州城的时候,契丹人突然集结了六万人马,偷袭宋朝边境的重镇定州。事发突然,契丹人的骑兵忽聚忽散,转瞬即至,无可捉摸,但是这时才真正显示出了赵匡胤多年经营北方的成果。他迅速接到了战报,而且还有充裕的时间调集人马选派将领,他派出了人叫田钦祚,时任判四方馆事。

判四方馆使,最早出自唐朝末年的内诸司,这个部门权势滔天,源于它的主管者和皇帝零距离,对了,就是太监。进入宋朝之后,内诸司使的最高级官员变成了枢密使。其下为宣徽使、内客省使、客省使、引进使、四方馆使、东上阁门使、西上阁门使……等等等等,也就是说这位田钦祚,是主管兵部的枢密院的直属下属。

赵匡胤一如既往地发挥了自己的强项,他把田钦祚拉到了一边,小声吩咐了好一会儿,之后田钦祚连连点头,火速带人冲向了北方边境。请注意,不管此人之前多么的默默无闻,也不管他以后是怎样的混帐讨厌,这时候的他勇猛坚毅无可挑剔。

有一个数字让人瞠目结舌,难以致信,因为他带去的人马只有3000!

而契丹派出来的人马总数却是60000……就这样,田钦祚和他的3000人马在满城与契丹兵团遭遇,双方立即接战,众寡如此悬殊,可战斗的结果居然是田钦祚获胜!

史称“辽骑小却”。可是下一步,就证明了田钦祚当时已经全力以赴,杀得超状态了。因为他眼见敌人退却,立即追击,把赵匡胤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忘到了脑后。

赵匡胤告诉他——“彼众我寡,背城列战,敌至即战,勿与追逐。”

前面三句十二个字田钦祚执行得非常好,他快速赶到,背城列战,战之能胜,而后……他开始了追击。边追边战,田钦祚带着他的3000人尾随着庞大的敌群,一路追到了遂城。就在这里,契丹人乱箭如雨,突然间田钦祚翻身落马。

下一瞬间,田钦祚迅速从地上跳了起来,虚惊一场,是他的马中箭了。英勇的战将被自己的战士所爱戴,立即有一位名叫王超的骑士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他。之后宋军士气大振,就在遂城城外,与契丹兵团剧战,史称“自旦至晡,杀伤甚众。”

旦,为“平旦”,是早晨5--7点;晡,是下午3-5点,自己的边城要塞就在身边,可宋军将士决不入城,与契丹人在城外的旷野之中血战将近10个小时!

入夜之后,田钦祚率领自己的士兵退入遂城,城外虏骑千重,契丹人把他们包围了。之后的几天里,田钦祚一直坚守遂城,城外虽然有六万敌人,但遂城始终没被攻破。但是真正的难题还是出现了。

遂城缺粮,这是个边境的小要塞,不可能像太原、开封那样随时囤积巨额的粮草。而田钦祚还不知道自己的援军什么时候会到。面临危境,他绝不苟延残喘,而是选择了再次冒险。在一个晚上,田钦祚整顿了剩余的兵马(整兵),突然打开南城门,聚积全部力量于一点(突围一角出),冲出了契丹人的包围圈,赶到了附近的另一个据点保寨。

由于他的迅猛以及出其不意,史称这次突围“军中不亡一矢”,而后契丹人就此退兵。

查阅历史资料,有后世学者对田钦祚突围之后,契丹人就此退兵很不解,认为此中有假。试想人数对比如此悬殊,而且田钦祚已经是困兽犹斗强弩之末了,契丹人怎么会突然不打了?

这很好理解,当时的契丹人对宋朝并没有多大的领土野心,这样的突袭只是为了一时的掳掠,俗称“打草谷”。­干­这个活儿必须快,讲究突然袭击,得手就走,是契丹人发财的重要手段,可没想到这次赵匡胤早早就知道了消息,而且田钦祚过分勇猛,死死地缠住了他们。围困遂城的那几天,已经足够宋军调集人马,纵军合围的了。而在契丹人的心理安全方面,几天的原地不动,也超出了他们的警惕极限。

契丹人退了,一时间之间田钦祚名声大震,北地传言这一战“三千打六万”。而在史书中,随后就出现了一句在宋史里极其著名的话——赵匡胤大喜,对左右人说:“契丹数入寇边,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自是益修边备。

如今去看任何一本研究宋史的现代书籍,这句话出现时,都会与赵匡胤在讲武殿之后的私人金库“封桩库”联系起来,整句话是说——“待储满五百万贯,即向契丹赎回燕云十六州,如不允,则散此金绢募勇士,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但在《续资治通鉴》中却记载着这是赵匡胤在田钦祚以寡敌众,逼退契丹之后的兴奋之语。

但不管怎样,这是有宋一代难得一见的雄壮勇烈。宋人真的是怯懦的吗?回答是“不”,这与问现代的中国人为什么一度举国贫困一样,根源在于体制。纵观华夏历史,汉人的活力总是被自己的制度所压制,尤其是宋朝,细读宋史就可以发现,无数次被外敌所侮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极其震撼但又万般无奈的史实。

如靖康时被数万金兵击破都城,掳走皇帝,那时的宋军给人的印象是彻底的不堪一击,可是短短的七八年之后,宋军就可以以压倒­性­的优势击溃金兵的主力军团。这是什么原因?而后更有独力抵抗已经占领半个世界的蒙古军队长达40余年的空前壮举……这都说明了什么?!

我们是能战的,只是不要随时给我们披上枷锁!

可没有人能理解赵匡胤的帝王心术,在公元970年前后,有无数的史实可以证明,诞生不过10年的赵宋王朝还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个娇弱的新生儿,它崛起的势头和坚挺的程度在漫长的五代十一国里并不是空前绝后的。比如说,就在潘美进占贺州城的时候为止,他的势力范围和拓张速度,都比不上后唐宗皇帝李存勗。

尤其是赵宋的威慑能力,远远不及当年的后梁与后唐,就比如说汉地以北的大敌契丹,当年李存勗率领全盛时期的沙佗人,把辽国的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打得落荒而逃,再加上30多天平前蜀等功绩,一时之间没有任何人敢怀疑他马上就会夺得天下。

而赵匡胤步步为营,可以说他的势头弱些,但一直也在逐步做大。可是这时宋朝无论在北方还是在南方,战争都方兴未艾,正是用人之际,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自己的开封城里,再次给军中仅存的宿将元老们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威名赫赫,震怖当时的军中名将。他们以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归德军节度使高怀德等人为首共12人,而赵匡胤的目标主要定在了其中的安远军节度使兼中书令武行德、凤翔军节度使王彦超、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贇及保大军节度使杨延璋等5个人的身上。

再一次摆酒,再次摆在了赵匡胤势力最核心密度最高的禁中(皇宫里)。被特殊邀请的5个人里,有的忐忑不安,因为心里有鬼。比如说王彦超。还记得这位节度使大人吧?在22年前,赵匡胤第一次离开家浪迹天下时,曾经投奔过他。可是他只用了N贯铜钱就把后来的皇帝老儿打发出门,这样的壮举换了谁,还能再安生地过日子?

但是赵匡胤不比常人,早就主动替他解开了这个疙瘩,在某次君臣同乐的宴会上,赵匡胤在酒酣耳热之余,突然在大厅广众之前问他——卿昔日在复州,朕往依卿,为何不收留我?

可以想象当时赵匡胤一定是半认真半玩笑,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好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王彦超吓坏了,他立即避席跪倒,说出了想了好多好多年的圆场话——当日臣不过一防御使耳,一勺浅水岂能容纳神龙耶!假使当日陛下留滞于小郡,安有今日哉!

赵匡胤哈哈大笑,就此把那一页揭过去。但在王彦超的心里,这件事却是一片永远在他头顶飘忽不定的­阴­云,天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什么……而这五个人里愤愤不平的是郭从义。这位节度使是位地道的行伍人,勇猛善战,没有什么歪心思。可这也辜负了赵匡胤的一片好心。

几天前在最初的殿廷接见时,赵匡胤曾微笑着向他致意,说郭爱卿,听说你马球打得非常好,今日为我表演一下如何?

郭从义正中下怀,他二话没说,当场甩掉礼服下殿,骑马纵横驰骋,周旋击拂,史称“曲尽其妙”。之后人人喝彩,郭从义也喜气洋洋地上殿谢恩,结果赵匡胤似笑非笑地说——汝击球技艺­精­熟,然此不是将相所该从事者。

郭从义僵那儿了,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玩他?但就是这样,他仍然得出席皇帝特意为他们举行的特殊酒会。酒席宴上,9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赵匡胤喝了几杯,向五位节度使从容微笑——爱卿们,你们都是国家的老臣子,在外面工作­操­劳很久了,总是这样,显得我一点都不优待你们(非朕所以优贤之意也)。

心里有鬼的人立即就明白了,王彦超马上站起来表态——臣本来就没有什么功劳,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冒领奉禄。现在又老了,总想着能回到老家去,把这一把老骨头归葬故里,这是臣真实的愿望(今已衰朽,骸骨归丘园,臣之愿也)。

赵匡胤一听大喜,史称他马上离席,执手嘉慰。可本就一肚子闷气的郭从义可不这么想,其他那三位更是满头雾水,在他们的理解,赵匡胤之前的话完全是在说他们的功劳大,非常大,他对他们还不够好,正想着怎么补偿呢!

于是这四个人七嘴八舌,互相提醒,互相印证,把自己的履历功劳从头说起。但是赵匡胤的脸­色­变了,他冷冷地只回了八个字——“此异代事,何足论也!”

本来嘛,你们都是后周的臣子,给我大宋出过什么力?!

就这样,这五个人喜气洋洋赴宴来,垂头丧气出宫去。等他们出了赵匡胤的皇宫,迎面正看到已经等了他们好久的符彦卿、石守信、高怀德、张令铎等一­干­人。这些人对着他们哈哈大笑,连声欢迎,而王彦超等人几声叹息之后,也突然顿悟。

这一天,在宋朝都城开封府的大街上,12个年过花甲,鬓发斑白的老兵把臂高歌,旁若无人,渐行渐远,终于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只有他们的歌声还隐约可闻——“漫揾英雄泪,揖别帝王家。想当年金革铁马称雄壮,不过是胡乱厮杀。攒家一把刀,今天刀放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且莫道种豆反得瓜……”

国内的事潘美并不知道,其实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会辞职吗?笑话,功名利禄就像人的青春年华,谁都知道是昙花一现,但每个人都因此而更加珍惜,把它紧紧抓住,绝不放手。

潘美坐在贺州城里,在他的脑海中,一直在想着,怎样从贺州到番禺。这段路无论怎样测量,都实在算不上远,但是中间还是有那么多的阻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本身的致命缺陷——兵力太少。

作为攻击一方,现在他已经站在了南汉境内,哪里是路?哪里都是路!他应该分兵疾进,虚实相生,把南汉的防御体系彻底搞乱,然后从中找出一条尽量短的道儿来,让他从贺州冲向番禺。

只要冲进番禺,就意味着战争结束。他非常清楚,这就是南汉的特­色­。别的皇帝可以出逃,可以东山再起,但是像南汉刘氏这样的禽兽,只要出了番禺,就注定什么都不是。

但是要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终极目的呢?潘美想来想去,只好再次求助于他的亲密战友——刘鋹。历史证明,刘鋹在这场战争中给潘美的帮助无比巨大,从战争开始直到战争结束,堪称对潘美有求必应。这时潘美向番禺发出信息,声称自己嫌走路太累,要直接坐上伍彦柔开来的战船,从贺水的原路直捣南汉国都。

刘鋹慌了,伍彦柔脆败,只一个照面就被潘美放倒,这太出他意外了。怎么办?他和龚澄枢面面相觑,最后的答案仍然还是潘崇彻。事情紧急,再也没法顾及面子,何况脾气本来就不是原则。刘鋹加封潘崇彻为内太师、马步军都统,给他三万人马,要他马上北上,不必考虑别的,只要他守住贺水。

贺江,潘崇彻再没多话,领兵就出去了。这让刘鋹稍微安心,但他绝对想不到,潘崇彻在走出番禺城时,脸上一定带着深入骨髓的讥讽。他清楚,南汉完了,就从这时起,南汉就注定了失败。因为无论谁都知道,南汉真正的门户在哪儿。

是韶关!

一条贺水,几十条船,这怎么能成为亡国的危险?无论是水路还是旱路,不过都是行军的道路,只要加强防守就是。可韶关不同,那是南汉60余年来重中之重的必保关隘,是刘鋹的祖先多年心血铸成的门户,其重要­性­在南汉尽人皆知,可笑刘鋹和龚澄枢,居然连这都不知道,还想不亡国吗?

之后潘崇彻就尽心竭力地防守起了贺水,他可以问心无愧向刘鋹的老爹刘晟,他的老领导的在天之灵起誓,贺水在他的防守之下稳如磐石,绝对不会被攻破。而事实上,潘美根本就没到贺水这边来。

潘美在公元970年的10月从贺州出兵,杀数千人,攻破南汉开建寨,擒南汉守将靳晖,兵锋直指昭州(今广西平乐西)、桂州(今广西桂林)。这两州的刺史田行、李承珪非常配合,直接弃城而逃,昭、桂两州不战而下,在10月之末,潘美进一步攻克了连州(今广东连县)。

这时他的前面再也没有阻挡,韶关近在眼前。

真正的危险终于到了,可就是那么的诡异,番禺城内的刘鋹突然间面带微笑,向臣子们说出了下面一番话——大家别慌,昭、桂、连、贺这四州本来就是湖南的,北方佬就是为了它们才来的,拿走了这些,他们就满足了,就再也不会来了(今北师取之足矣,其不复南也)。

祝大家好梦,只要一觉醒来,明天的世界就又会那么美好……

一觉醒来之后,刘鋹就改了主意,或许是他的祖先们在梦里告诉了他什么吧,他决定马上派兵增援韶关。但是一个老问题又出现了,派谁去呢?

这个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出来折磨刘鋹,最后终于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说实话,这个错觉很无奈的,但是非常美丽,让每个人都向往。因为它源自一个终极幻想——天下无敌。

翻开中外各国所有的传奇小说,所谓的英雄都必备三大装备,宝剑、骏马、美女。尤其是其中的骏马每每被夸大,它让英雄居高临下,它让英雄日行千里,而且人们总说,“人高马大”……总之更高更快更强就是了。但这在南汉的君臣心中就根本不屑一顾,因为他们得天独厚,有世界上最高最大最强的动物——大象。

一头头比房子还要高大的大象顶盔贯甲,上面坐着十几个手持超长武器的战士,在矮小得像是一条条小狗的敌人骑兵阵中往来冲杀,所向披靡……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战争场面啊,难道真的只能在梦中才会出现吗?如果能够变成现实,宋朝派来的那些敌兵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的念头在刘鋹的脑海里升起,也被其他所有的南汉人所认同,于是一个南汉将军的名字就被确认了——李承渥。他就是战象在南汉国内的代名词。刘鋹决定派他带着战象,率领大队人马去增援韶关。

这时候,就要肯定一下刘鋹和龚澄枢的工作成绩了,他们为了应付这次战争,在短短的二三个月期间,已经在都城兴王府(番禺)城内集结了至少20万兵力。

20万,不管怎样,这个数字都绝对惊人了。据考证,当时宋朝的全国总兵力也不过就是这么多。而且刘鋹变得理智,他似乎一下子就回想起了韶关有多重要,一次­性­地派给了李承渥10余万兵马。

举倾国之兵的半数以上,再加上那么的超级战争武器——战象,刘鋹没理由相信这样的军队还会失败。就这样,在当年的12月,李承渥在韶关城外的莲花峰(今广东曲江南)下,终于和潘美相遇了。他没有犹豫,在第一时间就甩出了他的王牌。

好多的大象啊,突然从南汉的阵地里冲了出来,每一头上面都骑着十几个南汉大兵,史称“皆执兵杖”,向宋军冲了过来。

据史料所限,真的不知道宋朝的大兵们在面临这个场景时是什么反应,更没有理由说潘美在事先就知道了南汉人的­阴­谋诡计,要用这些­肉­山来对付他。进尔像传奇小说那样,事先准备一些大象的天敌,比如说耗子之类(真遗憾,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耗子到底对大象有没有危害),当然他也没办法准备水了火了之类的超人类武器。他的办法非常简单,进而极其粗暴,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他先是命令军队把拒马(挡马的)都搬出来,在阵地前码好,虽然肯定挡不住,但是能顶一会儿是一会儿,然后命令全军所有的弓箭手都站到最前排来,一个字——­射­!

这就是一个军人所能做的一切。无论面对的是人,还是鬼,或者是神仙或者是大象,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兵刃与弓箭!

潘美的粗暴有了完美的结果,打个比喻吧,一只箭头与大象的吨位相比,好比蜜蜂的尾针和我们的体积的比例,但要是有一整窝马蜂的ρi股都冲着你扎了过来,你的反应是什么?

原谅大象吧,它们真的迫不得己。

大象发现它们被骗了,自从它们玩这种游戏开始,就永远都是它们追,人类跑,它们乐此不疲,但是从来没有人这么虐待过它们!

它们转头就往回跑,速度之快,史称“乘者皆坠”,而且一头扎进南汉人的队伍里,玩了命地继续跑。潘美就跟在它们后面,跟着这些大象一直冲入敌阵,再冲出敌阵,之后就再也没有敌人了,他一直冲进了韶关。

南汉的门户就是这样被打开的。

之后收拾战场,发现死了好几万人,不过李承渥不在里面,这位李将军可能一直想追到大象问个明白,所以脱离了现场。宋军抓到了韶关刺史辛延渥和南汉的谏议大夫邹文远。潘美对他们很客气,但给了他们一个任务,要辛延渥派个使者替他正式给刘鋹传个话,要刘鋹马上投降。

局势已经非常明显了,大门开了,一大半的兵都死了,还有反抗的可能吗?但是刘鋹不这么想,他接到口信后的反应让潘美大吃一惊,经典,太经典了,这人居然想到了中国面对外敌入侵时最传统最经典的防范办法——长城!

刘鋹要在韶关和兴王府之间的马迳(今广州北马鞍山)筑垒挖壕,来阻挡宋军的进攻。想想吧,垒得有多高?壕得有多长?才能变成另一道屏障?而这一切都要抢在潘美进攻之前完成才能有效。潘美没有办法了,他想起了贺州城头上那些没法“劝降”的南汉人,看来上行才有下效,南汉的皇帝比他臣子们更难对付。

宋开宝四年,公元971年的正月,潘美从韶关进军,接连攻克南汉的雄州(今广东南雄)、英州(今广东英德),这期间刘鋹也闲着,他说­干­就­干­,已经在马迳开始筑垒,不过让他抓狂的那个老难题又一次出现了,他发现他还是没有人!

要派谁去守马迳啊……这时他终于想到了老将潘崇彻。不过一个消息紧跟着传了过来,让他彻底变冷。消息说贺水终于丢了,潘崇彻主动向宋朝投了降。

潘崇彻居然叛变了……得承认,这是个巨大的打击,让刘鋹很是震惊,也很痛苦,之后他痛定思痛,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再不派什么军中宿将了,这回他派出去守马迳的人是他皇宫里一个姓梁的宫女的­干­儿子,叫郭崇岳。他封郭崇岳为招讨使,统兵六万赶赴马迳。

这是他的身边人,他的亲信,该不会再欺骗他了吧?!

郭崇岳到了马迳之后,第一件事是在堡垒和壕沟的中间再立上了一道栅栏,第二件就是非常虔诚地向鬼神跪拜祈祷,每天早晚坚持,从不懈怠。史称“崇岳无谋勇,惟日祷于鬼神而已。”

就在这时,潘美意外地接到了刘鋹的信息。这是刘鋹自开战以来第一次主动向宋朝人提出的建议——不说战,也别说降,我们谈和可以吗?万事好商量。

潘美的反应是马上把使者给扣了,然后全军开拔,向马迳挺进。行军途中,他再一次感谢了刘鋹,马迳的前面是泷头,那是一片真正的险山恶水,他一直怀疑那里有伏兵。现在好了,有这位使者的带领,宋军一路平安,迅速通过,直接来到了郭崇岳的面前。

这时是公元971年正月的27日,距离开战已经过去了近4个月,兴王府近在咫尺,潘美的速度并不算慢,可是历史很快就要记录下他毕生的一大遗憾。他应该更快一些,不过就算再快,他也无法挽回那些巨大的,没法弥补的损失。

在以后,他可以对曹彬表面嘻笑,内心不平,也可以埋怨他的皇帝赵匡胤对他不公,尤其在下一场的并国之战中无视他平南汉的灭国经验,只让他当副将。但是谁让他这时真的把事给办糟了,让赵匡胤到嘴的肥鸭子变成了鸭骨架。

潘美到了马迳,而马迳离城兴王府只有100多里远。也就是说,只要突破了马迳,潘美就可以在一天之内杀到刘鋹的面前。

刘鋹还是很平静,但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悄地命令宫里的一个叫乐范的亲信太监,把自己最喜欢的女人加上南汉最高档的珍宝运往海边,装上了十几条大海船。他比谁都清楚,马迳靠不住,连韶关、10多万的军队外加上整群的大象都没法搞定的宋军,会被这条现挖现筑的防线给挡住?

笑话!

所以,他要想退路。现在就可以肯定一点了,所有的暴君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活着时感觉唯我独尊,而且长生不老永不死亡,等他们面临危险时也每每奇思妙想,比如刘鋹的大象阵,还有这时的乘船出海,他总是能在危难中找到继续幸福生活的希望。

但是非常可悲,他再一次被人出卖。那些在他想来没有家世之累,绝没有私心的太监没等局势进一步恶化,才到了海边就突然背叛,乐范和押船的一千多个士兵面对这么多的女人和财宝,一点都没犹豫,直接上船,开进了大海。

这群人从此在历史上渺无音信不知下落,但他们应该很幸福,有男人、有女人、有钱、有武器、还有久经官场的宦官,他们什么都不缺了,而且就算在海里遇到了飓风,翻了船都比在南汉时活得痛快。

但是刘鋹掉进了深渊,怎么办?女人和钱都丢了,最重要的是出海求生的路断了!但是他求生的愿望仍然无比强烈,他再一次派出使者去见潘美,这次的价码被迫走低,他第一次提到了投降。

这时一个历史疑案出现,刘鋹请降,而潘美也见到了使者,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答应,而且没有回复,潘美直接把这些使者押送开封,交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匡胤处理。

是潘美没有接受投降的权限?还是另外有什么隐情?史料中没有交代,已经不可考证。但是这样做的后果是严重的。

刘鋹更加害怕了,没处逃,连投降都不行,他只有命令郭崇岳加倍戒严,而且在二月份,他派出了硕果仅存的弟弟刘保兴带着勉强拼凑的一些部队来增援马迳。但再多的兵到了马迳都不起作用,他们每天都在郭崇岳的祈祷声里混日子,想活吗?那就跟着主帅大人一起祈祷吧,让宋朝人晚一点进攻……再晚一点进攻。

但是南汉还有一位真正的将军丁植廷在这里。他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找到了郭崇岳,挑明了说——北方人把咱们横扫了(席卷之势,锋不可当),别看咱们人多,可不是吓破胆的,就是带伤的,再不冲出去挑战,一直这么守着只是等死!下面的事你听我的!

在2月4日这一天,丁植廷命令郭崇岳殿后,他自己率军出马迳,据水列阵,向宋军挑战。这真是大出潘美意料之外,不过他求之不得,立即响应,为了表示自己的谢意,他命令宋军积极一些,主动涉水过河,向南汉军发起攻击。

当天一场恶斗,或许谁都没有想到,这是南汉作为抵抗一方所进行的最后一次努力。限于实力,更限于士气,丁植廷败了,他当场战死。而为他殿后的郭崇岳就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眼见战场上自己的人快死光了,他就带着人又回到马迳的栅栏里面去了。

就像那片栅栏神圣无比,能让他免受任何伤害。

就在当天晚上,宋军士兵加上运粮的丁夫每人手持两只火把,冲到了马迳的栅栏边。这时候这些抗御体系的真相露出来了,壕沟被一跃而过,栅栏竟然是用竹子扎的,一把大火之后,什么都没了。马迳的工事、南汉的士兵再加上郭崇岳,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潘美连夜启程,前面就是兴王府,就是这场战争的终点。要快,他知道必须得快,但是在当时,谁能告诉他必须得有多快,才能挽救那些马上就要毁掉的东西和他自己的命运?

话说有一个问题最能反映出一个国家的民族­性­格和智慧深度——怎样面对侵略。两个例子,瑞士、和我们中国。

欧洲的小国瑞士,以国家小钱财多著称,这正是标准的被打劫对象,但奇怪的是它已经有近200多年的太平日子了,其间无论是法国的拿破仑还是德国的希特勒,都似乎对它视而不见。这是怎么搞的?

很简单,瑞士人公开宣称,我们国家里任何地方都有三样设施——酒馆、咖啡店、­射­击场。每一个想入侵瑞士的国家随时都可以,只是要至少扔下200万具的尸体!

但是我们中国不是这样,我们的智慧是蛮深的,我们的老祖宗这样说——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如此自然天下太平。

就是说,我们要做到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扔掉,这样自然就没有人来抢我们的了。呵呵,我有点恶搞,故意歪曲庄子先生的神圣语录了。不过这正是南汉刘鋹等人的处事哲学。他们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

宋朝的潘美火速杀来,还没等他杀到,刘鋹和龚澄枢、李托与内侍中薛崇誉等人就想好了对策和将来。他们的意思是——宋朝的军队之所以会来,就是因为咱们国家里的好东西太多。那么这样好了,我们一把火烧光了它,变成一座空城,这样他们还会常驻吗?他们自然就回去了!

怎么样?多妙的主意,多高的见解。而且他们说­干­就­干­,马上放火,就从南汉的国库和宫殿开烧,然后把所有能烧的全都烧掉。这样都做完之后,他们才在第二天大开城门,迎接潘美进城,告诉这位还是跑慢了的仁兄——你赢了。

潘美欲哭无泪。

擦你妈,潘美的心里在声嘶力竭地大骂,想仰天长啸之后就势狠狠地咬刘鋹一口!他妈的,这就是你们给老子的报复吗?就是这样吗?!你们……得逞了。

谁都明白,侵略一个国家,为的是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粮食、人口等等,最后这些才会升华成形而上的富足代表——那些贵重的物品,比如说珍珠、美玉什么的。所以这是多么难得的东西啊,南汉三代人敲骨吸髓彻底无情才聚揽出来的财富,就这么白白地烧毁了!

这让他怎么向赵匡胤交差?现在比起来,他连王全斌都不如,不管平后蜀时杀了多少平民,耽误了多少工夫,可是孟昶的金银财宝现在都运进了开封,就藏在赵匡胤平时办工的讲武殿后身,那个叫封桩库的私人保险柜里。每天赵匡胤见人办事,派兵打仗,背靠着那么多的钱心里那叫个踏实,而南汉的宝藏早就划进了封桩库的帐面了,可是现在……要他怎么办?!

没办法,他只好把自己继续留在潮湿闷热的岭南,给赵匡胤彻底清理现场,为了赎罪,把后面的事做得地道些。然后派人把刘鋹一伙儿都押送开封,让皇帝陛下自己发落。

后面的事就着实地让人恶心了,刘鋹等人到了开封,赵匡胤先问他们焚烧府库之罪,刘鋹一概推给龚澄枢、李托、薛崇誉等人,甚至连平日里作恶多端,害民以逞的事实都一样说是这些太监们替他­干­的,原话如下——“臣年十六僭伪号,澄枢等皆先臣旧人,每事,臣不得自由,在国时,臣是臣下,澄枢是国主。”

而龚澄枢等人一片默然,不否认,不反驳,直到被宋朝砍头。

多么的无耻啊,让我想起了近代的日本裕仁天皇,同样是杀人无数,甚至是侵略别国,在战败之后,裕仁去见美国占领军总司令麦克阿瑟。麦克阿瑟横眉冷对,绝无宽容之意,可没想到裕仁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对日本在此次战争中所有一切的行为负责,愿接受您所代表的各国政府的裁决。”

这句话让美军史上最桀骜不驯的将军麦克阿瑟肃然起敬,不是说原谅了他什么,而是看到了对面这个的底子是什么,至少敢作敢当,不是个懦夫!

而刘鋹连个懦夫都算不上,他只是个无耻的小人。我不想再在这个人的身上浪费笔墨了,就此把他留在历史上的所有印迹都说一下,然后彻底揭过,从此不谈。此人在公元971年的5月1日,被赵匡胤用布帛拴着脖子,像拉条狗一样拉到了太庙去举行献俘仪式,然后把他赦免,封他为右千牛卫大将军,爵位是恩赦侯,他的弟弟刘保兴在马迳居然没有死,逃到民间又被潘美给挖了出来,这时也被封为左监门卫率府率。

之后他就在宋朝的开封开始了自己的侯爷生活,具体工作就是每天准时上朝报到,证明自己还在开封,还在被监控的安全范围之内。而他作得格外经心,每天早到晚退,结果有一次赵匡胤在讲武殿大宴群臣,他又先到了,赵匡胤看他真乖,于是先赏了他一杯酒。没想到这人马上就吓哭了,跪地下磕头,说——我反抗朝廷,让您派军队远征,这是我不对。可是我都投降了,就让我当个开封的顺民活下去吧,这酒我实在不敢喝。

赵匡胤大出意外,摸不着头脑。让他解释才知道,这个混蛋在南汉时,只要看哪个臣子不顺眼,就赏一杯毒酒来了断。赵匡胤哈哈大笑——朕推赤心以待人,怎会行此事?

取过酒来,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对左右示意,再给这人倒一杯。刘鋹满面羞惭,这才敢喝。

而到了赵光义的时代,这个人变得更乖,开始主动讨好(这就是卑鄙狠毒的好处,这种人只要你能打服了他,他就会比你儿子还要孝顺),赵光义要攻打北汉,在公元979年于长春殿设宴饯行启程,席间刘鋹和各位降王一起出席,只见他突然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说——“朝廷威灵远及海外,四方降王今日尽在座中,旦夕间太原刘氏又至,臣因率先来朝,原得以执鞭为降王之长!”

顿时满堂大笑,尤其赵光义得意非凡,正要出征,这个吉利讨得多好!刘鋹当时就又得了好多的赏赐……

还有什么话好说吗?当俘虏都当到了这个份上,刘禅了、孙皓了都算是什么?但就是这样,这个人仍然在宋太平兴国五年,即公元980年3月间死去,年仅39岁。

至于死因嘛,官方公布是病死,不过好像李煜、钱椒还有很多挡了赵光义路的人都是病死的……

第二十一章寄生胎

宋朝平定南汉之后,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这真是路人皆知了,南唐,只有是南唐。而且宋朝已经行动,就在刚刚平定南汉之后,赵匡胤就命令在长江的上游,汉阳地段屯积重兵,南唐就在它的下游,只要风帆一鼓,即可乘风而下。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战争随时暴发。

但是奇怪的是,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在历史记载中,只能找到当时南唐的李煜害怕了,他派自己的弟弟李从善带着大批的贡品到开封朝贺,并且主动要求赵匡胤以后给他写信,可以直呼他的名字,并且自我降级一等,正式成为了“南唐国主”。

就这样,赵匡胤似乎就满意了,他召回了在汉阳屯积的军队,而且就此对南唐宽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种“宽容”居然一连延续了……三年!

这三年里赵匡胤都做了些什么呢?是各地突然间风起云涌,不停地有人造反吗?还是北方的死敌契丹再次入侵了?又或者是赵匡胤突发重病,像当年的柴荣那样不得不回家养病?不,都不是。简单地查一下历史资料可以证明,这三年里宋朝举国升平,边疆平静,而且赵匡胤本人的身体健康得不得了,除非去查他的起居注,不然连他感冒发烧的记载都没有。

能查到的,就是他在讲武殿进行了第一次科举的复试,从此中国有了殿试这一关;还有对南唐使了点小手段,破坏了一些李煜的君臣关系;再有就是把契丹人正式当成了邻居,两国第一次互通使者;再有嘛,就是一些琐碎的家务事了。

比如他换了个宰相,比如因为这次换宰相,发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整个上层官场开始重新洗牌,再比如一位皇室的重要成员被封为开封府尹外加晋王,正式和当年未登极之前的柴荣的官职一样大小。

以上这百十来个字里所包括的微不足道的内容,就是赵匡胤在他45岁到48岁之间的,白金钻石玛瑙翡翠珍珠蓝宝石一样珍贵稀有的时光里所做的事。

可以肯定,他是虚度光­阴­了。如果长江那边的皇帝不是李煜,而是一位稍有进取之心的中人之资的皇帝的话,三年的时光都足以让南唐重新振作,恢复些元气,让赵匡胤再次启动时大费手脚了。但一切都是那么迫不得己。

现在可以说一下赵普了。但是要先声明一点,宋史里这一部分的资料已经严重缺失了,而且绝对地无从查考。这很遗憾,就像赵匡胤被突然终结的人生那样,既残酷,又无情,当年发生过的事,都被他的好弟弟赵光义、亲侄子赵恒一连两次从《太祖实录》里删除了。

毁灭一个人,再毁灭他的家族,做到彻底的­干­净利落名正言顺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些零星的蛛丝马迹了。千年之后,我们只能从这些残缺不全的碎片里勉强地看到一些当年的影子。

而赵普,是公认的和赵匡胤走得最近的人,他的事迹被抹平,就算是池鱼之灾吧。

一切皆在恍惚朦胧间,是耶非耶,凭君自测。

赵普,在人们的常规意识里是诤臣、正臣、名相,无论怎样划分,他都应该站在阳光下面,整个人都被照得光灿灿的。

这有什么不对吗?似乎是这样,但正因为他站在了阳光下面,所以也难免的有了­阴­影。概括地说,从某些方面上讲,只要他再稍微往前走一步,或者赵匡胤再稍微往后退一步,那么他们就成了宋朝版的郭威和王峻。

王峻错在哪里?贪财、贪官、欺负郭威、压制柴荣。再看一下赵普,赵普也贪,不管他是真的贪,还是像后人猜测的那样,为了让君王对他放心,才在小利上贪婪,他都真的明目张胆地贪了。不说以前了,就在公元971年这一年里,赵普就至少三次被赵匡胤抓了现行。

第一次,在当年的3月,南汉还没打下来,就有以前的三司使(高官,只比赵普理论上小半级)赵玭告发赵普违反禁令,贩运木料。史称赵匡胤大怒,不过这次他没像对雷德骧那样,拿斧子再去敲赵玭的门牙,而是罕见地把斧子对准了赵普。他直接问前宰相王浦——赵普当得何罪?

王浦却只一笑——赵玭诬陷大臣。

赵匡胤想了想,再没往下问,只是把赵玭下放,到汝州去当个牙校了事。

第二次,可以说赵普是奉命贪脏。首先是赵普爱钱之名,名扬国外,连南唐都知道了。于是李煜托人悄悄地送了赵普白银五万两。这回赵普没敢要,毕竟钱比命次要点,李煜现在可是敌人,五万两就让他挂上通敌的头衔有点不值。他直接报告了赵匡胤。

赵匡胤的反应是——你收下,记得写封回信谢谢李煜,再拿点钱贿赂一下给你送钱的使者,这是规矩。

赵普不明所以,坚决不­干­。

赵匡胤说——别小家子样(大国之体),自己给自己难堪(不可自为削弱),收下,别让李煜乱猜(当使之勿测)。于是赵普奉命收钱,但是等到李煜派人再次朝贺时,赵匡胤在正常的赏赐之外,多给了一些金子,正好是五万两白银的数。李煜那边心知肚明,再不敢做小动作,而且对赵匡胤感恩戴德。

第三次,赵普丢了大人了。话说有一天,赵匡胤突然到赵普家,正好看见墙边一溜摆着十个瓶子。赵匡胤问是什么。赵普说是吴越王钱俶送的海鲜。结果打开一看,里面一片金光耀眼,都是金子……赵普只好跪下来发誓说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像上次一样报告了。

这件事很大吗?赵匡胤可以让它大,只要结合一下上次李煜贿赂他的事,就完全可以上纲上线。所有的敌人都来贿赂你,你怎么解释?

可赵匡胤像平常一样笑了笑,说——收起来吧,钱俶这小子,以为宋朝的国家大事,都是你们这些书生做主呢。一句话,轻飘飘地放了他一马。

这是钱,至于官位,赵普十年独相,在宋史上只有后来的蔡京、秦桧等廖寥数人可比,而蔡京、秦桧是什么人,用了什么手段才做到了这一步,相信中国没人不知道。

那么赵普呢?他具体强势到了哪一步?历史记载,赵普曾在自己的政事堂里明目张胆地放了一只大陶壶,无论中外臣僚奏章,只要他看不顺眼,就往壶里一扔,等到快满了,就一把火烧了了事。可就算这样,赵匡胤都忍了,那么在公元971年到973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赵匡胤收回了侵略南唐的脚步,转回头梳理自己的内部,而且耗时整整三年。

先说两件事。第一,在宋朝开宝四年,也就是971年的11月间,很不幸,黄河又决口了,这次是在澶州地段,山东大片的农田被淹,损失惨重。

赵匡胤大怒,追究地方官责任。其结果是澶州的知州杜审肇被免官,而知州的副手澶州通判姚恕,却被身穿官服当街砍头,死后尸体还被抛入仍在泛滥的黄河里。

很不公平是吗?但没人敢说什么,第一,那位知州姓杜,赵匡胤他妈杜太后的杜,那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第二,稍微知道些内幕的人都有多远躲多远,别说多嘴多舌,就连眉毛都不敢多皱一下。

因为那位被砍头后还抛尸的姚恕在两年前曾经得罪过一个人。这个人当时普天下都知道绝对惹不得——唯一敢惹的还不爱惹。

对,赵普。据正史记载,在两年前,也就是宋开宝二年,有一天赵普正在家里大宴宾客,这时姚恕在门外求见。请留意,姚恕那时的官职是判官,说实在的,京官多如牛毛,小小一个判官真是毛都不算。而赵普是当朝响当当的唯一的宰相大人,于是相府门房六品官,也就没把姚恕放在眼里,表现得颇为傲慢。但万没想到,姚恕立即大怒,转身就走。而赵普知道后马上派人就追,追上之后还诚恳道歉。

很反常,是吗?判官敢对宰相这样牛×,而宰相居然这样伏就。可是后果更让人瞠目结舌,判官姚恕面对宰相的道歉居然傲然不理,径自离开,在万众瞩目下让赵普下不来台。

赵普当时的反应是没反应,之后不久澶州通判出缺,他还主动地推荐姚恕去应职。直到两年之后,黄河终于泛滥决口……是否觉得我有点牵强附会?别急,再看第二件。

第二件,时间再往前移,到宋乾德三年,也就是公元965年。赵匡胤曾经对宰相赵普感叹——冯瓒这个人好啊,真是“当世罕有,真奇士也。”

赵普的反应是——您说得太对了,所以,要对他升官。

那时候宋朝刚刚平定后蜀,西南方面需要大量的官员去管理,于是当时的枢密院直学士(赵普当宰相以前最后一个官职)、右谏议大夫冯瓒,就被派出京知川东重镇辛州。一年之后,突然有人从川东偷跑回来,直接找赵普,说冯瓒贪脏枉法的证据终于找到了。于是赵普带着证人去见皇帝,赵匡胤就命令冯瓒火速进京对质。

对质的结果是问不明白,即冯瓒可能枉法,也可能没枉法,证据,缺乏足够的证据。

赵普立即命人到潼关去截留冯瓒的行囊。结果在行李里发现了大批的金银珠宝,上面的封皮上还写着刘嶅之名。于是罪名成立。其结果是赵匡胤大怒,把他亲口许为“当世罕有之奇才”的冯瓒免官流放,发配到沙门海岛,并且遇赦不还,准备老死海中。而行贿的刘嶅,却不过是罢官,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刘嶅的官职,也跟当初的姚恕一样,是个判官。

回顾一下,从四川往回调人,再从潼关截留证据,这真是天下大搜捕了,而最后却只是贪脏而已,还是由赵普这个大脏官来揭发的,赵匡胤至于这么抓狂吗?或许说,赵普至于这么小心眼,睚眦必报吗?

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也许有人会说,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连时间都差了那么远。是的,看上去的确风马牛不相及,如果一定要说其中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就是姚恕和刘嶅的官职——他们都是判官。

宋朝开封府判官。

宋朝开封府,又称南衙,随便翻一下宋史,这个府随处可见。似乎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它的房子在五代的后梁元年时盖起来的,而它的官职就相当于现在的开封市市长。最开始的时候,这个职位无比敏感,因为它曾经是柴荣以下四位皇帝的专有头衔,但是其间也有像寇准、包拯、欧阳修、范仲淹、苏轼、司马光这些人不停地倒班。所以它的具体权力和每一个时期的影响力也都随时浮动,各不相同。

在公元971年时,它的主管名叫赵光义。

这个人超复杂,无论是概括地说,还是分析地说,现在都说不清他。所以只好就他在赵普罢相这件事里先说一下,能说到哪儿是哪儿。

这时,赵光义的开封府尹已经当了十年了,他的权限很模糊,当他哥哥在开封时,他管市长该管的事,当他哥哥出征时,他管国王应该管的事。他最初的定位,就是他哥哥最信得过的人,是帝国稳定的一块基石,是赵匡胤的影子。

所以最开始时,赵匡胤用了很多的手段来把他扶持起来,而到了后来,赵光义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他没让他哥哥失望。从历史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里,能查到他与当时宋朝京里京外大小官员都过从甚密,其势力已经无孔不入。

这就碍了一个人的事——赵普。从正常的官职分类上看,皇帝以下就是宰相,当时的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开封府尹,无论潜台词是什么,不过一个知州,可赵光义以自己独特的身份,把这个市长无限制地做大了。姚恕当初是什么人?开封市长手下的小秘书而已,就敢对宰相如此无礼,他仰仗的是什么?这是赵光义和赵普两个人私下里尊卑关系的体现吗?这是公然以下犯上,侵凌相权!

赵匡胤就算再宠着小弟,也不会放任到这个地步。所以后来杀姚恕,动用的是政府皇权。

至于刘嶅和冯瓒的金钱关系,这就更敏感了,赵光义的手越伸越长,不仅在京城里培植党羽,连远在西川的知州都被收买,这样下去,天下到底是谁的?

这是危言耸听吗?就算宋史被一再地修改,赵光义的一些活动还是被留存了下来。他不停地送礼,可也有被人拒绝的时候。先是御史中丞刘温叟,赵光义连续两年给他送钱送东西,可他都用封条封好,既不当面拒绝,可也绝不动用。赵光义发现之后,只好派人都收了回来。

另一次他的不轨之心就再难推脱了,他居然去贿赂禁军殿前司控鹤指挥使田重进。田重进是什么人?那是给赵匡胤晚上睡觉时守大门的人!

用当时赵匡胤的眼睛来看周围的世界,相信他会突然间感到寒冷。在公元971年之后,史称中书门下平章事赵普的“堂贴”——由宰相颁行的书面命令,“与诏令无二”,甚至重于诏令。而且他还突然发现亲弟弟的院子里龙盘虎踞,深不可测,要命的是他还不好一刀把它连根砍掉,这是个怎样的局面?

一国之内,政令三出。这种时候还能再发兵江南,去图谋别人吗?赵匡胤要怎么办?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没有杀他弟弟的心,而说实话,这时他早己把江山坐稳,再不必像最开始时那样需要一个帮手了。他在犹豫,可有人已经忍无可忍,替他出手了……

赵普躲到了一边,在仔细掂量自己手里的那根棍子,同时也在评估赵光义脑袋的硬度,其核心内容就是如果这一棍子真的砸了下去,是赵光义的脑袋开花?还是他自己的棍子会断?

这问题很实际,而且非常的普遍。其实从古到今,每一个生活过的人都是人手一棍的,无论是在职场工作地点,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庭生活里,这根棍子每时每刻都得准备好去砸人,不然你就挨砸,就在砸人与挨砸的过程中,以及手法判断等水平的高低里,你的人生就被定位了。

赵普砸过太多的人了,砸得越多,经验越丰富,再一次实战前所需要衡量的东西就越多。尤其是这一次,他先问了一下自己,第一,非得砸不可了吗?

回答是苦笑,他可真不想砸赵光义,这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当赵匡胤的老母亲杜太后还活着的时候,还时常吩咐赵光义说——出门“必与赵书记同行仍可。”而且还约定好赵光义回家的时辰,由赵普来监督。可以说在那些年里,他是赵匡胤家族的一分子,曾经多么的温馨和谐啊……但这时再想这些,就极其可笑。结论是只有一个字——砸!

狠狠地砸!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更得小心考虑了——有把握吗?

赵普为之放平了心态,详细分析。先看一下朝臣们的拥护意向。那就得先看一下三省——中书省、枢密院、三司的意向了。毕竟这是百官之首。

中书省,没有问题,这是他自己的地盘,一切都由他说了算。虽然有薛居正、吕馀庆等几个参知政事的副手,但是他们“不宣制(敕书)、不押班(每天上朝没资格像赵普那样引领百官)、不知印(相印)、不升政事堂(赵普的办公厅没他们的份)而且工资也只有赵普的一小半。”这让赵普可以完全放心。

再看枢密院,赵普不禁会心一笑,这时的枢密使是李崇矩。他和李崇矩好到了什么程度,用一个事实来说明比什么都有力度——他的儿子和李崇矩的女儿很快就要结婚了。还要再往下说吗?

最后是三司使了……赵普的心突然变乱。这时的三司使是他的老熟人楚昭辅,按说这是在赵匡胤还是个后周的将军时,就和他同在幕府里当差的老伙计了,就算两个人平日里处得不怎么样,总是你喊我叫的,但大面上总还过得去。尤其是互相都知根知底,他楚昭辅是不简单,但比起敢把活人扔锅里煮熟了再吃下去的李处耘怎样样?哼哼,在赵匡胤的幕府里,楚昭辅和李处耘的资格都比赵普老得多,可是赵普进去后就能把他们挤到一边,把他们当手下人一样使唤,再加上这十年里官场唯我独尊,想来楚昭辅没有敢对他造反的胆子。

但是,这是在一年之前。时间截止到开宝三年,也就是公元970年的秋天以前,这之后,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话说公元970年,也就是宋朝开宝三年,入秋之后的某一天里,三司使(计相)楚昭辅突然去见赵匡胤。当时赵匡胤正坐在讲武殿里想心事,他一方面得想着北边的契丹,“三千打六万”的事情刚过,难保契丹人不会马上再来;一方面他还得关心一下潘美,那时的南汉还没有打下来。

不过总体来说,他的心情非常好,尤其是秋天,收获的季节又到了,这意味着他的国库会变得更加充足。无论如何,有钱有粮日子才能过下去。

可就在这时楚昭辅跑过来告诉他——陛下,完蛋了,现在国库里的粮只够吃到明年二月份的,没办法,得把禁军都解散,让他们到全国各地去吃饭。然后再把所有的民船都征调起来,到江、淮一带去运粮。这样才能保证明年开春开封府里饿不死人。

这消息让赵匡胤一下子从黄金梦里重返赤贫,落差太大了,让他瞬间抓狂,对楚昭辅一顿大吼——你这个三司使是怎么当的?国家没有九年的储备就是不足,你居然只给我留了半年的口粮!要分军屯田(解散禁军,分散各地,亏他怎么想的出来!),搜集民船,这是一下子就能办到的?!告诉你,要是到时候真的缺粮了,我就杀了你向天下人交代!

当天楚昭辅从赵匡胤的皇宫里摇摇晃晃地出来时,他知道,他的死期不远了。他是计相,是一国之中财力调运的中枢神经,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把这么严重的事态解决,他比谁都清楚——不可能。事实上,他给皇帝的建议已经是他最好的办法了,分散禁军,尽搜民船……他也知道这根本行不通,但他还能怎么办呢?

危急之中,他想到了赵光义。他最初的想法只是想求这位皇帝的亲弟弟给讲个情,能宽限几天。但没想到赵光义是如此的乐于助人,不仅帮他讲情,还用自己开封府的班底人员陈从信帮他谋划出力。结果是惊人的,宋朝的计相,三司使大人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事,开封府尹的私人班底居然轻松搞定。

禁军没解散,时间没用多久,也没有尽征民船,江淮的粮食就出现在了开封城的国库里。

这件事在外人看来是皆大欢喜的,可在楚昭辅、赵普,甚至每一个朝中重臣的心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是力量,一向以亲和温存面目示人的赵光义牛刀小试,就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能做到些什么……所以赵普的心会乱。

第一,楚昭辅会站在哪边?第二,赵光义脑袋的硬度得重新估量。

那么到底还砸不砸呢?赵普微笑了,得承认,他一定没在这上面费太多的心思。砸!为什么不砸?不管有多少的客观因素存在,最重要的要害只在一点——赵匡胤。

他所需要知道的,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赵匡胤到底喜不喜欢,同不同意他砸赵光义?

但要想清楚,那可是亲兄弟,而且同父同母,并且一直都是兄仁弟贤,父慈子孝的……这一棍子砸了下去,是成,是败,要砸多狠,要收几分力……唉,都太复杂了。

但是一定要砸,赵普牢牢地把握住了最重要的那一点。他打赌,赵匡胤一定同意,并希望他抡圆了棍子狠狠地砸到他亲弟弟赵光义的头上。

理由只有一点,但是绝对够了——赵匡胤的儿子们都长大了。

赵匡胤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依次排列是德秀、德昭、德林、德芳。但是德秀与德林均未成年就死去了,剩下的德昭与德芳,在这时已经分别是20岁与12岁。

尤其是德昭,20岁了,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都已经是标准的成|人。而且作为国之长子,并且是赵匡胤元配夫人贺皇后所生的嫡子(很遗憾,德芳的生母在历史上没有记载,很可能是一位偏妃所生),到了这个年龄,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帝国的合法继续人了。但是让人万分不解,赵匡胤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一直把德昭与德芳关在屋子里,从来没让他们在出头露面。

时间截止到公元971年,这时的赵匡胤是45岁,赵光义是33岁,赵德昭是20岁,三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不过是12年。表面看,赵家真是人丁兴旺,壮盛满堂,但天子之风不同于庶民之风,这是尴尬更是危机。而对赵普来说,这就是机会。

砸!赵普决定,不管赵匡胤这时是否同意,他都要抢先把棍子抡圆砸过去。他相信,只要变成了事实,就会逼着赵匡胤做出选择——不是说在他赵普和赵光义这个亲弟弟之间的选择,而是在帝国的安全,和赵匡胤儿子们的幸福之间来选择!

他就不信了,赵匡胤到时会不帮他。历史都无数次地证明过了,杀兄弟是多么的必要,就算只看当时,都能找到活生生的例子。就连刘鋹和刘继元那样的蠢才都知道登极之后,还知道把所有的兄弟都砍了清扫隐患呢,何况是赵匡胤?!

赵普摇了摇头,都在笑自己多虑了。事实上这都不需要什么理智的判断,只需要动用一下人的生物本能就能懂得怎么做……何况,他又想起了从前,他不是没砸过赵光义。就在建国之初,赵匡胤先是封弟弟为禁军殿前司都虞候,之后又加封到开封府尹。这时赵普不­干­了,他硬生生地把赵光义禁军将领的头衔给撸了下来,在军与民之间只能任选其一。

那时赵匡胤没有二话,非常支持。

思前想后,万无一失,而且赵普还越想越乐观,越想越兴奋。试看前景,砸倒赵光义之后,于公为赵匡胤守住了皇位,于私会让自己宋朝臣子第一人的身份更加稳固,还会趁机结恩于宋朝的第二任接班人……诸班好处,何乐而不为?

并且更妙的还有一点,那就是赵匡胤的本­性­。此人有些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管是真是假,在一些利益极大的纷争面前,喜欢躲在幕后,不管自己多热切,都要让别人半强迫地做事——比如陈桥兵变。呵呵,那好吧,像上一次一样,这次的恶人还是由我来做……赵普踌躇满志地想,这件事马上就做!

什么?风险?

哈哈哈哈,赵普大笑,此生做过没风险的事吗?富贵险中求,风光在顶峰。就这么­干­了!

事情开始了,也早就结束了。时间过去了一千多年,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让我们从一份表格开始吧。

时间——公元971-973年之间;

地点——不确定,从宋朝的都城开封起,遍布到全国的每一个角落;

人物——赵普;赵光义;以及双方各自的战友加亲信;

起因——赵普要压制赵光义;

过程——缺失;

结果——……要怎样说呢?如果说赵普是在公元973年,也就是他终于被确认失败,被赶出京城时,才知道自己的结果的话,那么,就真的是太蔑视这位宋朝开国第一元勋,第一位独任的宰相了。

在这之前,有无数的证据表明事件的每一个进程,优胜劣汰,一目了然。

首先,在公元972年的9月份,某一天赵普照常上班时,到达长春殿等着赵匡胤召见时,突然感到身边少了点什么。稍一迟疑,他发现了,原来是他的老朋友,枢密使李崇矩不见了。是病了吗?赵普以首席大臣的雍容风范向左右询问,得出的结果却是李崇矩也上班了,只是从此以后,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宰相一起在长春殿里候旨听宣。

事情看似很小,赵普却突然间一身冷汗,因为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坏了,他犯了赵匡胤的大忌——专权。这真是无可救药的大失误!他和李崇矩的身份是这样的敏感重要,合起来正好是宋朝的军政大权,可是他们居然上班在一起,下了班还成了儿女亲家!

不管有没有结党之实,光是这样的表面形象就让赵匡胤难以容忍。而且要命的是,这种事还没法解释,越解释越糟。从此之后,李崇矩被接连降级,到公元973年的3月份,原枢密使、镇国军节度使李崇矩已经降到了左卫大将军。

截止到这里,还没有记载能证明赵普与赵光义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就连李崇矩的降职,都是由李自己的门客,一个叫郑伸的人去告发他收受贿赂。虽然审理的结果是诬告,但李崇矩还是被降职,而郑伸从此当官,起步是酸枣县主薄,并赐同进士出身。

之后的事情突然间急转直下,变得不可收拾。在当年的4月份,赵匡胤突然下诏,命重选“堂后官(相府属吏)”,并规定从即时起三年一换。这样赵普最亲信,最得心应手的手下,立即被裁撤一空。到了6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人还记得雷德骧吗?那位闯进赵匡胤的讲武殿,对皇帝大喊大叫,说赵普贪脏,然后丢了两颗大门牙的硬汉?

这人现在又出事了,他远在商州,作户部参军,和当地的知州也处不来,被人再次抓住把柄,从商州再次远贬,居然到了大西北那边的灵武。这事会跟赵普有关系吗?按说一朝宰相,对已经贬到外任的一个芝麻小官还会继续找茬寻事?太高看姓雷的了吧。

可是雷德骧的儿子不这么想,他跑到京城去告御状,说是赵普在背后搞鬼,并且千辛万苦地找到了相府几个属吏的污点。这件事的结果是赵普的一个亲信被处死,其余的被杖决除名。而雷公子被授予秘书省正字。至于他为什么当上了官,天下人就都看得明白了。

因为有功,功何在,批赵普。

从此天下风起云涌,每个人都知道了应该怎样做。赵普的苦日子来了。但是他心里应该还是没有着急,更加谈不到什么害怕。因为他此时更加坚信着另一条官场上的铁律。

即皇帝的行为准则。

这里有一个例子,话说距今三四百年以前的清朝,康熙当国王时,权相纳兰明珠犯事了,罪名成立,只等着康熙一声令下,人头落地。明珠半夜里去求他以前的门客,现在的内阁大臣高士奇想办法。高士奇想了想,告诉他,要人告他谋反,并且告发的人一定要是明珠的死敌索额图的人。

明珠一听大惊——谋反?1这是杀罪变成了剐罪,罪加一等,满门抄斩啊!

可高士奇却笑着说——你这个笨蛋,这是对第一流的皇帝才能用的百发百中的保命之策。很简单,皇帝要想保住位子,就得看好手下的臣子,所以他绝对不能容忍朝臣中的一个党压倒另一个党……明白了吧?就算为了自己,康熙都会留下你的命,来牵制索额图。

虽然时代顺序颠倒,但是道理是一样的。赵普相信赵匡胤不会放任赵光义把他彻底搞倒,如果那样,赵光义的势力就会更加做大。

但是赵普想错了,史书称,当雷德骧的儿子告赢御状之后,赵匡胤即“始有疑赵普之意矣。”并且很快就把赵普的原手下参知政事薛居正、吕馀庆扶正,开始和赵普同知印、押班、奏事,所有一切平等。就在这时,赵普真正的灾星出现了。

卢多逊。

不管这个人在以后的北宋朝局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现在,他是压垮赵普的那最后一根稻草。翻阅史书,可以发现,卢多逊当时所做的其实很平常,他不过就是向皇帝一次又一次地报告,说赵普贪脏枉法,纵容手下,还有就是非常模糊的罪名——“每召对,多攻普之短。”

不过就是经常­性­在赵匡胤跟前讲赵普的坏话,但是讲了什么,历史却没有交代。

但是结果已经出来了。赵普在宋开宝六年,公元973年的8月,被赵匡胤从京城赶走。官方的说法是怕赵普累着,让他先外出歇几天。并且给了他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仍旧是挂名宰相的头衔。

败了,千真万确地败了。赵普愿赌服输,再没起什么刺,只是在临走前,给赵匡胤写了一封信。

信中提到——“外臣谓臣轻议皇弟开封尹,皇弟忠孝全德,岂有间然。”

你的弟弟是完美的人,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但这也是赵普给自己的留的后路,想必他已经预测到有一天,他会落入自己政敌的手里。

而史书记载,赵普出京后不到一个月,赵光义就得到了他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位子。他成了开封府尹兼晋王,正式变成了当年柴荣的翻版。

第二十二章我的名字叫李煜

赵普走了。想来他走出开封城门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悲凉愤怒相对都是非常少的,他会笑。赵匡胤……我尽力了,我们相识相知近二十年,­精­诚合作,才有了今天……别怪我,今后无论你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怪我!

现在终于轮到李煜了。公元973年9月以后,赵匡胤站在开封城里,拉着好弟弟赵光义的手向南看,只见率土之宾,莫非“赵”土,除了江南一隅。

那好吧,该做的事终究还得做,虽然凶拳不打笑面,欺负老实人有罪,但……就是得做。

不过针对李煜一向是那么的温顺,赵匡胤也不想做得过分。最开始他只是派人传话,说很想李煜,思念的程度已经到了不论是入冬的“柴燎”之礼,还是仲冬时“有事于圆邱”,都特别希望李煜能贴身陪伴。

李煜怎么办呢?去?他怎么敢,他的弟弟李从善只是例行上贡,就被留在开封,再也没回来。他如果去……可想而知吧。

于是他只有一次次地“病”倒,他实在是想去,只是动弹不了。可赵匡胤的邀请却一次比一次有力度,直到后来李煜也忍不住了,他索­性­站了起来,对宋朝的使者说——臣事大宋恭敬,原为保全祖宗社稷,如此逼迫,不如一死!

他说着就向大殿上的柱子扑了过去,要一头撞死,可当时在场的人太多了,他和柱子也太远……没死成,可态度已经传达出去了。

消息传到开封,赵匡胤摇了摇头,看来钱财和土地不会平空掉下来,想要,他就还得再出兵一次了。只是他有些郁闷,长久以来,他都自忖是很懂李煜的啊,“不思进取,委曲求全”,这难道不就是李煜吗?对付这样软弱的人,也非得像对刑湖、后蜀、南汉那样大动刀兵,不能像吴越那样让他主动投降吗?

答案是不能,李煜像所有人一样,有他的底线,有他的原则,可惜真正懂他的人太少了,也许根本、从来就没有过,所以那么的事让人看得费解,看得愤怒!

首先看他三年以来的机会,当宋朝绕过他的南唐攻打南汉时,他的水军大将林仁肇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陛下,机会来了。宋朝灭了后蜀,现在又攻打南汉,往返要几千数里地,累也累死了他们。现在他们的淮南地段,每个州的守军不超过一千人,您给我几万人马,我从寿州北渡淮河,一定能把我们的江北再夺回来!

李煜当时的反应很迟钝,像是没听见。

林仁肇想了想,又说——陛下,您不必多虑。当我起兵时,您可以对外宣称我带兵叛变了。这样事情要是办成了,是您和国家得利;如果失败了,您杀我全族,以此向宋朝表明您没有二心……您看这样可好?

好……不好?

李煜沉思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提起笔来,展拂锦笺,­精­心措词,给南汉的刘鋹写了封信,劝这位邻居向宋朝投降,千万不要抵抗……

林仁肇长叹一声,顿足而去。

林仁肇走了,可是很快卢绛又来了。这是南唐的枢密院承旨兼沿江巡检。他比林仁肇看得还远一些。他说——陛下,别忘了还有吴越,它和咱们是世仇,从先先帝(李昪)开始就势不两立。一旦宋朝打过来,它一定会变成帮凶,不如我们先动手灭了它,既除后患,又能增强实力。

李煜苦笑一声——卢绛,你也来说这些。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吴越和以前不一样了?它是北方大国的附庸啊,怎么能对它出兵?

卢绛深深地呼吸,没愤怒,没气馁,他继续说,只是不再罗嗦方针计划,而是直接去说美妙的明天和具体办法——陛下,其实灭掉吴越很容易,只要您点头。比如说我现在就出去发假消息,说咱们国内的宣州(今安徽宣城)、歙州(今安徽歙县)叛乱,您宣布征讨,但是力量不足,去向吴越求援。吴越那帮人贪便宜肯定出兵,然后您突然发兵把他们的退路截断,我再领兵偷袭杭州,必能一战灭吴越!您看……您看,这样好吗?

最后,卢绛的声音还是低沉了,因为他的陛下已经神游物外,不知又在想些什么了。

就这样,李煜的身边人来人往,时刻都有人给他出主意,想办法,都希望在下一个瞬间,就突然看见李煜掁衣而起,鹰隼雄视,变成一代高标人寰的霸主。这个愿望越来越急切,以至于南唐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开始向李煜叫嚣。

一个叫潘佑的人,官位极小,不过是内史舍人,但他激愤上书,议论国事。可能是­性­子犟些,也可能是李煜以往过分的仁慈,这人把李煜比做了“夏桀、商纣、孙皓”。

前两个也就算了,自古以来,这两位天子老大随时都会变成拍向任何一位现任天子的大砖头,连当初刘邦骑在周昌的身上开个玩笑,周昌都会结结巴巴地骂街——陛……陛下乃桀……桀纣之君!但是孙皓这个人就太敏感了,也跟李煜太能对上号了。

江南之主、亡国之君……被俘之人!

李煜大怒,把潘佑和潘佑的好友户部侍郎李平一起收监,但没想到潘佑这人真有种,他本来就想一死以谏君王,他在狱中自杀了。这给李煜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影响,一怒之下,他把李平也赐死在狱中。理由是潘佑之所以这样犯上,都是李平挑唆的。

就因为他的弟弟李从善给他从开封带回来的一个口信。说是有一天赵匡胤带着李从善在皇宫里散步,走进了一间偏殿,闲聊中指着墙上的一张画像说——爱卿,你认识此人吗?

李从善小心辨认,最后还是很犹豫地说——似是江南林仁肇。

赵匡胤连连点头——对,正是林将军,他已经归降,很快就会来开封,先寄来一张画像以为信物。说着他还向外一指——爱卿,你看到那一片空宅吗?那就是我赐给林将军的新家……

李从善如获至宝,立即十万火急将此“密”信传回金陵,而李煜也没耽搁,马上就赐给了林仁肇一杯毒酒。

林仁肇,江南林虎子……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你忠心,竟如粪土!

但李煜的心情还是很快就平复了,真的,不管有多少人对他无礼,也不管有谁突然间对他背叛,他都能迅速地恢复过来,因为他有一处任何人都没法打扰,也没办法损伤的­精­神圣地。

他的诗词。

无论有多么难受的事发生,只要经过诗词的洗涤过滤,李煜都会焕然一新,重新做人。就比如说他日夜思念着他远在开封的好弟弟李从善,百般无计,他只好付之一词。词云——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从善,我的好弟弟,你还好吗?难为你身在敌国还是这样的惦记我,帮助我,给我传回了这样重要的消息……我是多么的想你。

李煜在乱想,可有人从始至终都头脑清醒,心口如一——吴越国王钱俶。

钱俶和李煜一样,名义上都是赵匡胤的臣子,而且职位还要低一些,是宋朝的兵马大元帅(建隆元年,公元960年2月,赵匡胤封的)。不过这也符合吴越和南唐在传统意义上的江湖地位。

吴越国,这是钱俶的爷爷钱鏐在公元907年建立的。不过说是建立有些勉强,它是被封出来的——后梁太祖朱温封钱鏐为“吴越王”。从那时起,吴越的国策和它在北方君王心中的作用也就都定下来了。

国策——“子孙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这是钱鏐的临终遗言,直截了当地告诉后代子孙,不管中原地区怎么乱,换了谁当皇上,我们的态度都只有一个,就是“善事”。

作用——牵制南唐。这真是历史悠久,从南唐的前身“吴”开始,两浙地区的“吴越”就和苏皖赣闽间的邻居不和,北方大国的君主们,不论是后梁、后唐,还是后周和宋朝,交给吴越的命令就只有一条,即牢牢地扯住邻居的后腿,绝不让以前的吴,现在的南唐跳过长江去。

这两件事就是吴越的立国之本,虽然是任务,但也是保障,这让钱鏐的子孙在两浙温暖富饶的大地幸福地生活了三代人,直到第五位国王钱俶为止。

任务变了,赵匡胤在开宝七年,公元974年7月通知钱俶,别再牵制了,直接出兵配合我攻打南唐。接到命令,钱俶沉默了,吴越全国却突然间沸腾。打南唐,解恨,这么多年有多少吴越人死在南唐人的手里,正好借宋朝来复仇!

但是官场里的意见却截然相反。吴越宰相沈虎子忧心忡忡地找到了钱俶——陛下,南唐是我们仇人,可它也挡着宋朝,一旦它垮了,我们怎么办?

钱俶继续沉默,但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吴越一如既往,听命宋朝,无论什么命令,都无条件答应。沈虎子愕然,进尔大怒,这般懦弱!无法理解!吴越虽小,难道没有兵吗?南唐还那么大,难道不能联合吗?宋朝又怎样,自古以来中原北方的大国有多少次是在长江边上一败涂地,不得不和南方小国划江而治?怎么能连抵抗的念头都没有,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认输?!

钱俶没生气,反而向他笑了笑,像是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最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宰相大人,你被撤职了,回家去吧。之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钱俶是一个比李煜还要怯懦萎糜的亡国君主,连稍微抵抗的勇气都没有,而且还给夺国的敌人去扛刀!

但是钱俶却一点都不在乎。他仍旧安稳地坐在自己的王宫里,脸上带着些许复杂,但相当安逸的笑容。

历史证明,或许他没有李煜那么聪明,更加没有李煜的才气,但是他清醒。沈虎子看到了一般百姓所看不到的局势,而他看到的,却和他们都不一样。

也许他真的应该反问他那位爱国的宰相一句——如果我现在反宋联唐,你信不信赵匡胤会先来打我?到那时你觉得南唐能发兵来救我吗?能吗?!

人生不过是一盘生意,人人都得为自己,难道不是吗?

有一个问题,李煜是什么时候知道宋朝要下决心攻打南唐的?

无法考证。史书记载,在公元974年,李煜最后一次拒绝了赵匡胤的邀请不去开封之后,“帝始决意伐之。”但那是指赵匡胤,问题在于李煜怎么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要是知道,他肯定不会去做下面的这两件事。

第一件,赵匡胤被拒绝了之后,突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他要李煜马上派人护送南唐境内一家姓樊的人到开封来,全家老小必须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出事。

李煜摸不着头脑,但他刚刚拒绝过赵匡胤,心惊胆战之余正想着怎样讨好,何况根据调查这家姓樊的人极其普通,最有出息的是个叫樊若水的落地举人。那就送吧,无足为惜。于是他下令立即派人护送。

后来他后悔得想跳江,但是当时他和他所有的臣子们都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在搞什么;

第二件,时间就要往前推一点。一年前的4月份,宋朝派来了一个叫卢多逊的使者,人很和气,对李煜也不像别的使者那样侮慢刻薄,于是他们很谈得来。在临别时,这位卢使者突然说——朝廷正在重修天下方志,史馆中独缺江南诸州的,能每州都给一本,让我带回去吗?

小事一件,李煜想都没想,就立即命令手下连夜抄写赶工,务必要抢在第二天早晨以前送到了江边,以免耽误了宋朝使臣开船。就这样,宋朝不废吹灰之力,就把江南19州之地的山川地形、屯戎远近、户籍多寡等等国家级机密统统一网打尽。

直到这两件事都办完了,赵匡胤才对李煜进行了那次最后的邀请,而李煜还是不识好歹,于是历史上就记录了宋朝次出兵江南的原因——“倔强不朝”。

因为一个人不来,那么就派10多万人过去!

赵匡胤在宋开宝九年,公元974年的9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为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都监;颍州团练使曹翰(留意这个人)为先锋都指挥使,统军10余万,战船数千艘,并与吴越联军,分五路攻向南唐。

第一路:曹彬率侍卫马军都虞候李汉琼、判四方馆事田钦祚领荆湖水军自江陵沿江顺流东进,攻取池州(今安徽贵池)以东长江南岸各要地,直指南唐都城金陵;

第二路:潘美率侍卫步军都虞候刘遇、东上閤门使梁迥领马步各军向和州(今安徽和县)一带集结,直抵江边,然后待命,其它的什么都不用管;

第三路:命京都开封的水军沿汴河而下,经大运河取道扬州入长江,再向东去汇合吴越军队攻取润州,迂回到东边去威胁金陵;

第四路:以宋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王钱俶为升州东南面行菪招抚制置使,率吴越军数万自杭州北上,先攻击南唐的常州,然后迎接开封水师,挺进金陵。为了关心和爱护,特派宋将丁德裕为前锋兼监军,随时关怀和指导吴越人的工作;

第五路:命黄州刺史王明(承贺州城外挖土填坑的那位强人)为池州至岳州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牵制武昌(今湖北武汉)、湖口方向的南唐军,阻击其东下赴援,保障宋军主力东进。

事情到了这一步,长江以北宋朝已经举国动员,南唐的周边所有要害都在威胁之下,但你能想像吗?历史居然能证明,李煜到了这时都不知道马上要出什么事!

但是,这一点都不能怪李煜。不仅是他,在公元974年10月18日之前,可以说整个南唐没有一个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时间终于到了18日这一天。在长江上,南岸的湖口一带,整整10万人的南唐驻军突然间发现江面上出现了宋军水师,只见樯桅林立,帆带蔽空,一支规模空前巨大的舰队正从上游江陵一带顺流飘下。面对敌人,南唐军队的反应是马上收拢船只,关闭寨门,免惹麻烦。

但是他们没有心慌,因为比较常见,这是宋朝的水师在例行巡江。双方对此早有默契,宋军出现,南唐军只要收敛一下,给宋军点面子就足够了。

可是今天就稍显不同,船只渐渐地近了,又慢慢地远了,可是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的尽头。因为在前面的战舰后面,居然是无边无沿的巨大的竹排、满装着绳索的民船,以及数千只怪模怪样的不知装着什么,要做什么用的大船。这让南唐的湖口驻军看得目瞪口呆,等到他们终于勉强回过神来时,宋军船队最前方的战舰已经远远地越过了他们。

也就是说,南唐的最前沿防线,湖口,已经被突破了。

这是在水路。在稍晚些的闰10月5日,南唐与原荆湖交界的池州地段,南唐池州守将戈彦也发现了宋军,他的反应是主动打开了城门,捧着大批酒­肉­出去欢迎并犒军。

要注意,他没有叛变,更不是变态,这就是当年南唐军队与宋朝军队的主仆式关系。通常,宋军在吃喝一阵之后,就会好来好走。但是这次不同了,宋军一拥而上,直奔城门,当戈彦明白过来时,他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反抗就是把自己救了出来。

他逃了,池州像湖口那样未经战斗就被宋军拿下。

征讨南唐的战斗就是这样打响的,就在这种时刻,国门己被打开,李煜却还蒙在鼓里。历史记载,这位善良得近乎天真,纯朴得有些愚蠢的南唐皇帝在这时,还派出了自己的另一个弟弟江国公李从镒、水部郎中龚慎修,带着贡帛20万匹、白金20万斤再次入开封,向赵匡胤朝贡。而赵匡胤当时正站在开封城外汴水的长堤上目送自己的舰队向前开去,去征讨李煜……

在这里,就不要再嘲笑李煜了。他是有错,尤其是亲自下令处死了自己最强的水军将领,不然湖口方面要是有林仁肇在,不管能不能拦住宋军水师,林仁肇都会冲出去的;而在池州,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李煜怎样强调“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把关的将领都有自己的职责。但他们也是无奈,翻阅宋史,里面隐藏着一个相当不正大的现实。

不管赵匡胤怎样以光明面示人,也不管后来的史官们怎样矫饰掩非,宋朝开国阶段的战争从来都不按规矩办事。什么是吊民伐罪?什么是传缴而定?哪儿来的召见使臣、断绝邦友、递交战书,然后才正式开打这些烂规矩?出身于职业军人的皇帝只知道一点,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迅速决定胜负才是仁慈。

因此无论是对荆湖,还是后蜀、北汉、南汉,乃至于现在的南唐,宋朝从来都是偷袭战、闪电战、不喧而战。

但是对李煜来说,这些都不对。一个读书明礼的人不能轻动刀兵,就算迫不得己要粗鲁些,也要有很多的前提条件,和一些必须得走的过场。

比如说,当李煜看清形势之后的第一个决定,是先恢复了自己的皇帝身份。其理由充分——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他要以堂堂的南唐九王之尊来对抗外敌的侵侮,而且这样也好能唤起南唐民众的敌忾之心。

但是非常遗憾,这也从根本上把这场战争的­性­质改变,让它真正成了两个敌对国家的争斗,再也不是赵匡胤无礼欺负自己的臣属了。

这还没完,李煜重新成为皇帝之后,有鉴于眼前的危险局势以及重当皇帝的美妙感受,他觉得很有必要和老邻居,也是死怨家钱俶说两句话,于是他提起笔来,写了20多个字——“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他深信,钱俶见信后立即就会撤兵,转而和自己联合,一起对抗宋朝。因为多简单啊,他们的目标一致,谁都不想去开封当普通老百姓!

但是事情怎么就那么的邪门呢?钱俶收到了信,据说也看了,但结果居然是把信原封不动的转交给了开封的宋朝皇帝,然后继续马不停蹄杀向李煜。李煜愣了,他不解,是信里还没说透?还是……但他没多久就苦笑了。

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年前,他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把刘鋹给他的信转交给了赵匡胤的。唉,报应……虔诚的佛教徒李煜开始想着怎样去消灾祈富。但是要强调,就在这个时段,李煜是不紧张的,事态的确挺严重,战报像雪片一样飞来,一个个的要塞被宋军攻破,巨大的国土像一堵四面漏风的墙,哪里都有敌人在往里钻,但并不绝望。

请看,从当年的10月18日起,湖口要塞由于一时疏忽被宋军溜了过去,之后20日,这支宋军水师突然靠岸攻占了南唐的峡口寨(今安徽贵池西),杀守军800人;之后又迅速进兵铜陵,再进兵芜湖,进一步攻克当涂,一路获战船百余艘,俘守军800人,已经逼近了南唐在长江上的第一要塞采石矶。

这时候南唐已经知道了这支舰队是由此次宋军的主帅曹彬亲自率领的,那么很显然,它就是主攻的方向。但是看它的行动,第一它像偷渡一样闯过了湖口,然后一路小胜,毙俘不过才千余人,它的战斗力和胃口都可想而知了。而且看它的装备和人数也不足为惧,带那么多的民船、竹排还有绳索怎么打仗?并且它已经自己钻进死胡同里了,前面是采石矶,后面是湖口,两端都是军制完整的要塞,它已经进退维谷,前后无路!

只要南唐能快速调集水师,就一定能把它一网打尽。

所以这时的李煜一点都没慌,他所着急的,就是怕自己的水师动作慢,把曹彬这条大鱼放跑了。因为有情报显示,另一股宋军已经从陆路由宋朝国内快速赶向了长江边上的和州。而和州……与采石矶可相距不远。多明显,这是赵匡胤派来接应曹彬逃跑的!

所以一定要抓住机会,把赵匡胤的元帅抓住,这是南唐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辉煌胜利!

李煜为之激动了,但是他绝对想不到,战争这个魔鬼正站在他的身边,就等着他露出那片充满了希望的笑容,然后才突然砸碎它,好尽情欣赏这位天才诗人的惊恐和绝望。

战争也是艺术,它充满了磅礴的气势、惊人的胆略、灵动的变化和天才的创意。如果你能像欣赏一首诗那样去理解它,你就会被战争的主导者们所折服。

因为那不可修改,不许重复,随时应变,而且奇幻横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出来的。

就像这时的李煜,纵然他再聪明百倍,他也绝对想不到曹彬为什么要轻舟突入,自陷重围,而赵匡胤为什么又要派另一支部队十万火急一样地向曹彬靠拢,并且他们的汇合地点居然是长江流域中称为绝险的采石矶一段。

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但作为南唐一方,其实却没必要一定得知道。他们只要保持住自己的地理和人数优势,抢先进攻,就足以得利。比如说,抢在宋朝那股“援军”的前面,立即由采石矶和湖口两处出兵夹击曹彬,曹彬就一定会崩溃。理由很充分——兵力对比。

采石矶当时的守将是南唐马步军副都部署杨收、兵马都监孙震,兵力有两万;而湖口,守将名叫朱令贇,是南唐的神卫军都虞候,他的兵力是……10万!而且大部分是水军,南唐的主力舰队基本都在他手里。这样的实力,如果能趁着曹彬正落单飘在江心里,合力围歼的话,至少也能把曹彬从江里赶到岸上去吧。

那样就至少能毁掉了曹彬随身携带的那些民船、竹排、绳索……可惜李煜和南唐人做梦都想不到那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否则他们会舍得用任何代价去换。

但是历史上没有如果,曹彬一生唯谨慎,他不给敌人任何机会。在10月23日,他突然集结战船,从正面强攻长江天险采石矶。

采石矶,是长江翠螺山临水的尽头悬崖,突兀江心,绝壁凌空,扼据大江咽喉,水流激荡。历代北方豪强如想硬攻过江,这里是必经的生死场。总之……就是天险。

话说开战之前,宋朝的大兵们站在船头不住地打量着采石矶,有欣赏的,有运气的,更有琢磨着待会儿怎么打的,可是全军主帅曹彬却心不在焉,他躲在船舱里连一眼都懒得去看。天险,又是什么天险,他都烦透了。这时候,曹彬已经43岁了,前些年他跟着王全斌杀进了后蜀,那才叫天险,可又怎么样?

天险更要有人来守,这时他根本没心去看江边那块130多米高的大悬崖,总攻的时间到了,他只是下达了命令就了事。一句话,他烦。

战斗很快结束,采石矶当天就陷落,南唐方面除了满地的死尸之外,还被活捉了1000多人,里面就有杨收、孙震两位大将军,次外还有300多匹战马。

这时,金陵开始了真正的恐慌,长江天险没了,曹彬的眼前是大片的开阔地,下一瞬间就会跳过来对他们大肆屠杀。但是惊人的一幕再次出现,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曹彬居然退兵了。而且是毫不耽搁,直接撤回了长江北岸。

南唐人彻底懵了,开始举国思考曹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是答案还是不知道,只是据当时的目击证人描述,说紧急撤退中的曹彬,仍然把那些体积庞大,累赘麻烦的民船、竹排、绳索等杂物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紧跟着又传来了最新的情报,说曹彬最后的落脚点,是在石牌镇(今安徽怀宁)。就在那里,刚刚强攻过采石矶天险的宋朝人变得集体发疯了。

那种情景南唐人能看得清楚,也能说得明白,但是就是怎样都没法了解——宋朝人到底在­干­什么?

只见宋朝的大兵们全体出动,他们扔下了战舰不管,全都跳到了成片成堆成团的民船、竹排、绳索等等杂物还有各种钉子、斧子、凿子等等工具之间,他们用绳子绑船,用钉子在船与船之间钉木板,还在水面上不停地量着,测着什么方位,再把一根根的浮标柱子打进水里去……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南唐人对这些事生来就懂,事实上如果这些事让他们来做,肯定比宋朝这些二把刀要强得多。但是……但是这真的是那回事吗?

会吗?!

最后他们终于没法不信了,因为这就是在——搭浮桥。

一旦确认之后,南唐人立即就笑场了。没办法,就算再严肃再重大也没法不笑了。浮桥,不是这么搭的!全江南的人都知道,水流的力量有多可怕,你可以在小河,小溪里搭临时­性­的浮桥,可长江是什么,万里水流有多大的冲力,再加上江面足有几百米宽,自有人类以来就从来没人想过要在长江上架桥,不管是浮桥还是什么桥!

连从没­干­过体力活的李煜都在金陵的皇宫里问自己的亲信张洎——这事能成不?

张洎——陛下,臣翻过书了,书上没写,所以这事肯定不成。(载籍以来,无有此事,此必不成)

李煜——啊,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是玩哪……(吾亦谓此儿戏耳)

但是时间到了公元974年11月9日,曹彬玩出成绩了,浮桥已经跨江而成,直抵两岸,并且就在当天,曹彬命令把浮桥上移,重新回到了采石矶。就在这里,曹彬把自己这次在南征中所需要的最锋利的那把刀子接到了手里——潘美。

从宋朝国内日夜兼程赶往这里的那支军队就是由潘美率领的征南第二路大军。就在这里,在采石矶,一共有数万人组成的步骑混合部队将踩着这条浮桥杀过长江去。

想不到吧,这里居然就是宋朝预先选定的突破口。但问题出现,长江沿岸千百里,哪里都可以突破,可是宋朝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又险又硬的采石矶?难道这是曹彬的个人爱好?他有强攻天险那个瘾?又或者这是赵匡胤的最高指示,一定要在最强点突破,从一开始就让南唐人彻底胆寒?

不,都不是。请回忆一下当初赵匡胤给李煜的那两个奇怪的命令之一——送一家姓樊的南唐人全家去开封,以及这家人里的原举人先生樊若水。

樊若水,原南唐举人,屡考不第,但志在千里。他主动给国王李煜写信,对国家大事­精­心议论,提出各种建议,可惜,没人理他。报国无门,当官无路,更不要说金银美女……于是举人先生很伤心,他扔下了书本,决心寄情于山水,其具体表现就是——划船打鱼。而且他偏爱一个地段,采石矶。就在这里,他日夜不停地打鱼,捞鱼,还时不时往江心里扔下去像网?又像鱼线?或者是系着石头的浮标?反正他神出鬼没的独来独往,坚持了很长时间。之后,南唐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宋朝皇帝突然点明要他的全家老小。

紧接着,长江上就恒古未有地出现了一条没有根基,却能稳稳地托住千军万马迅速通过的浮桥。

潘美迅速过桥。中国的历史开始改写了,不管这时的潘美是不是已经杀心难遏,只想着冲过桥去打开金陵城活捉李煜,他都是中国历史上,继西晋灭东吴、隋灭南朝陈之后的第三次跨江作战的主力。

刚过长江,潘美的脚才踩到南唐的土地上,就迎头遇上了南唐兵。人不多,只有一万,带队的是南唐天德军都虞候杜真,是李煜十万火急派过来堵漏洞缺口的。双方二话没说就杀到了一起。潘美纵横沙场,百忙中觉得身后边不对劲,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长江里也一样的热闹非凡。

那是南唐的另一路救兵,由镇海节度使郑彦华率领,全是水军,任务是要在第一时间里就把宋朝的浮桥毁了。南唐人很清醒,只要浮桥在,宋军就能进能退,能把无数的军队源源不断地送过长江来……所以必须毁掉它,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是历史证明,南唐在这方面的成绩极差。不管是以前毁柴荣搭在淮河里的浮桥,还是这时毁赵匡胤搭在长江里的浮桥,他们都没能做到。尤其是这时的郑彦华,此人是个孬种,他在长江里眼看着杜真和潘美浴血厮杀,逐渐崩溃,直到最后所剩无几,他不仅没去助战,更没去救援,而是迅速后撤,脱离了战场。

但潘美和曹彬根本就没心再搭理他了,他们真正的目标还在很远的地方,再没时间耽搁了!

下一瞬间战线全面铺开,宋军水陆并进,就像是一张大网,要把江南每一寸土地都覆盖。但其实中心点却只有一个——金陵城。这是所有行动的最终目的,其战术思想完全是征南汉时的翻版,即用最短的时间,走最快的路线,迅速杀到对方国都的城下。

只要拿下都城,一切就算结束。因为很明显,不管李煜和刘鋹有多少处不同,他们的身份和处境都完全一样。第一,他们的国家里都没有第二座能和国都的防御力相媲美的城池;第二,他们也都没有寸土必争,哪怕步步后退,可也让敌人举步维艰的勇气。

所以他们注定了只能死守在都城里,等着敌人越逼越近,最后就是终点站之前的等待——人人都知道车一定会停下,问题只在还有多少的剩余时间。

时间注定了很少,因为潘美从来都不拖泥带水,他是一把刀,轻刀薄刃,斩筋断骨,就算沉稳的曹彬一直在后面叫唤,要他慢一点都没用。

攻势毫不停顿,金陵西南方向的新林寨、白鹭洲、新林港,被一路攻破。此外曹彬尾随着潘美弃舟登岸,同时派出两支偏师,迂回到南方,从背后攻击金陵外围的溧水(今属江苏)、宣州,把金陵城彻底地包围了起来。这时其余的那三路人马也都没闲着,史称连吴越王钱俶都亲自上阵,把南唐的东南方重镇常州团团围困。至于像李汉琼、田钦祚这样的猛人,他们每天都有战报飞向曹彬,再转往开封,记到他们各自的功劳薄上去。

到了12月,南唐的国都金陵城被迫宣布戒严,并且同时进入战争状态。其具体反应是,从城内守军中分出近10万之众,前依秦淮河,背靠金陵城,据水列阵,以待宋师。

宋军在秦淮河的北岸止步了。对岸战云密布,宋朝人决定让自己冷静一点。想一想,南唐至此己享国近40年,三代人苦心经营,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它还曾经是当世最繁华富足,而且兵力强盛的国家。就这样,宋军开始了修整,一直到转过年来,到了公元975年的正月17日,宋军才再次开始进攻。

却很难说是主帅曹彬的命令,因为就在这时,宋军还没有准备好运载大军渡过秦淮河的船只,但是潘美已经按捺不住了,他面对深冬时节的秦淮河微微冷笑,突然间纵马跃入河中,率先向对岸的南唐军杀去!

强攻金陵的序幕就此拉开了。

潘美带水杀上对岸,与南唐近10万守军展开厮杀。没过多久,他身边就出现了一片火海。这是宋军大将,营马军都指挥使李汉琼赶到了。此人聪明,当天正是深冬,北风凛冽,他带来了超级巨大的战舰,里面装满了芦苇……还用多说吗?南唐的水寨片刻之间就灰飞烟灭,熊熊的大火和潘美雪亮的刀子让南唐人只能后退,一直退回到金陵城里。

潘美率部开始攻城,但是马上他也后退了。而且十万火急地一退再退,直接向长江边上跑。跑到江边之后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直接拔出刀子就冲向浮桥。没办法,南唐人又在打浮桥的主意,他们是坐着船来的,想想潘美得怎么跑?!

一路狂奔,满身血腥,潘美在浮桥边把南唐人赶跑,还抓住了带头烧桥的人——南唐神卫都军头郑宾。之后潘美再次回头,赶回金陵城下,这次的目标是金陵城的外关城。

至此,战火已经真的烧到了南唐皇帝李煜的脚下,不管他­精­美华丽的宫殿有多么的深邃,也不管他教坊里的歌声是怎样的悦耳,城外数十百万人就他不远处呐喊厮杀,想必他还是会听见的吧……那么,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在想着怎样迎敌?还是躲在罗绮深处美人丛中,在瑟瑟发抖,担忧害怕?

不,都猜错了,李煜好着呢,他神清气爽,­精­神正常,每天的生活跟战争没有半点的关系,一切都和从前一样的潇洒安逸。

因为张洎对他说了,对付宋军其实很容易,四个字——坚壁清野。具体的作法就是,只要把地方都腾空了,把金陵城再守住,时间稍微长一点,宋朝人就会自己撤走。

李煜相信了,因为张洎是他真正的亲信,亲到了随时留在他身边,就住在皇宫深处的澄心堂里,和另外两个叫徐邈、徐游的人一起主持国政。至于南唐的宰相府、枢密院这些正规办公场合,已经成了摆设。史称“政令不出”。

而李煜也没有一味的贪图享乐,他每天都把大批的和尚、道士聚集在自己的深宫内院里,除了必不可少的法事之外,他还殆­精­竭虑深思密谋于一本旷世奇书里——《易》。

不知道他研习的是哪一个版本,但在传说中《易》是我们中华民族在传统意义上一切文明的起源。在《易》之中大千世界,包罗万象,一切知觉,纤毫毕现。只要你研习得法,入神照坐,那么哪怕你身处斗室之中,也会遍知宇宙之事……所以,李煜绝对没有脱离本职工作,他的日子过得紧张而有意义。

何况,他还把金陵城的城防任务交给了一位年轻有为的武将世家之子,时任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的皇甫继勋。

皇甫继勋,这可是赵匡胤的故人之子,他的老爹就是当年在滁州城一定要下城和赵匡胤单挑的皇甫晖。皇甫老将军当年不管战绩怎样,至少是个难得一见的硬汉,不仅战场上勇猛,就算失败了也绝不投降,这都在江南人民的心中留吓了光辉的形象,于是所有人冲着这份强硬的遗传基因,就都期待着皇甫小将军的表现。

而李煜不是这样,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把任务交代了下去之后,他就重返深宫,再捧《易》经,不问外界的俗事了。毕竟,他有那么事的要做。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平淡无奇地过了下去,直到公元974年5月份的某一天。这一天里李煜静极思动,突然想到城墙上去走走。

虎踞龙蟠石头城,金陵王气覆满江……李煜独上城头,突然发现外关城己失,举目所及全都是无边无沿的宋军营帐!

李煜惊呆了,他知道宋朝人打了过来,也知道长江被突破了,更知道浮桥搭在了采石矶江面,但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金陵城已经被敌军团团围困!

但这就是现实,历史证明了,宋军围困金陵已经达到了五个月,这座伟大都城里的南唐国君居然还不知道……那一天在城头之上,温文儒雅的李煜终于怒吼了起来——皇甫继勋,皇甫继勋呢?!要他马上来见我!

皇甫继勋很快就来了,李煜手指城外,浑身颤抖(气的)——这是怎么回事?城下这都是些什么?!

皇甫继勋面不改­色­,很清晰地回答——宋军。

李煜差点昏倒,他很勉强地才能想起来下面还要再问什么——我是说,我为什么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报告我?!

皇甫继勋笑了笑,说出来的话非常地有哲理——那有什么区别吗?臣这都是为了陛下好。因为“北军强劲,无人可敌,即令臣日夜报闻,徒令宫中震惊而已。”

难道不是吗?

李煜彻底昏倒,他再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他无力向卫士们挥挥手,示意赶快把这个如此“体贴”他的将军扔大牢里去,马上就扔!但他随即就改变了主意,把皇甫继勋砍掉了事。可砍人的时候还是发生了意外,只见城防士兵们,也就是这五个月里受皇甫小将军指挥的南唐大兵们突然间一拥而上,各自拔刀,一阵乱砍,把皇甫继勋当场剁碎……

然后李煜才知道,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他选的这位年少有为,具有优势遗传基因的皇甫将军在守城时不仅懦弱畏敌,而且非常无耻。他的口头禅就是——“北军强劲,谁能敌之!”,而且一旦南唐兵败,他就会满脸笑容,逢人就讲——我就知道肯定得败,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吾固知其不胜也。”)更可恨地是,有一些偏将军眼看局势恶劣,想出钱召募一些敢死队,趁夜杀出去,动摇宋军的合围态势。可皇甫继勋知道之后,立即把这些人都抓了起来,不论主从,一律鞭子侍候,抽完了之后还得再关起来……

李煜长叹一声,只有自认倒霉。可是他事先怎么会知道,同样都是姓皇甫的,而且还是父子,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的大呢?!但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李煜所能做的,就是最后再看一眼城墙下面黑压压一大片的宋朝攻城部队,然后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还剩下的家底。

惨了……李煜不禁悲叹,他发现这时还剩下的除了这座金陵城之外,就只有远在湖口的那10万人了。李煜苦笑了一声,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冲破重围,向湖口的朱令贇传令,要他火速起兵,带着所有人马来解救金陵!

信息真的发了出去,历史上没有记载,是谁,怎样冲破了宋朝连绵数里的军营,把李煜的求救命令送到了朱令贇的手里,记录下来的是朱令贇接到信时的反应。

朱令贇很民主,先问湖口众将——怎么办?

众将答——冲过去,现在正是五月份,长江涨水,正利于战舰出动。

朱令贇却面­色­沉重地摇头——不,你们的头脑太简单了。想想看,我们如果出动,敌人会怎样?他们一定会跟在我们的后面(反据我后)。我们战胜了,什么都好说,可一旦败了,连粮道都保不住(粮道且绝),那时候怎么办?

众将军面面相觑,听上去很高深啊,那怎么办?就这么­干­呆着,什么都不­干­?

高深的朱令贇再次向他们摇头——唉,要说你们可真是头脑太……太简单了。怎么就想不出办法呢?这样吧,等我写一封信给南都留守柴克贞老弟,让他来代替我把守湖口,这样我们不就还有后路了吗?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进攻了!

于是写信,于是等信,于是他们都非常无奈地收到了那位柴老弟突发重病,实在是爱莫能助的消息……于是朱令贇也没办法了,他只好满脸失望地对南方不断向他呼救的皇帝陛下说抱歉,陛下……我,我也爱莫能助了。

没有外援,李煜开始了自救。首先,他内部挖潜,在金陵城里来了个壮丁总动员,其原则是只要还能动的,还能拿得起家伙的,就都得上战场。

于是城头上就出现了许多“以纸为甲,以农具为兵”的白甲军,不管战斗力怎样,金陵城头上为之气象一新,人满为患。

之后,李煜思之再三,决定向赵匡胤使出自己的杀手锏——徐铉。

徐铉,是一个人,当时任南唐修文馆学士承旨。说实话,这官可真是不大,但是此人满腹经纶,利齿灵牙,名震中外,只要提起他的名字,长江以北的那些不可一世的宋朝大臣们,立即就会晕倒一半。

文的那一半。

一点都没夸张,话说故老相传,李煜在某年按例给赵匡胤上贡,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派出的贡使就是徐铉,然后宋朝就开始举国发愁。不为别的,按照惯例宋朝得派出一名押伴使,全天候陪着徐铉,直到这人离境,但是这时全体的宋朝官员们都在找借口,请病假,说什么都不跟这个姓徐的见面。

因为丢不起那个人。

想想吧,大家都是文人,应名都是孔圣门徒,可是人家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引经据典,而且人越多状态越好,你却总是瞠目结舌,不知所谓……这日子还怎么过?往小里说你个人声名扫地,可以引咎退休,往大里与一国文人都被人小瞧,碰巧赵匡胤还特别地重视这方面的成绩,这影响可就太大了。

于是最后连宰相赵普都没了主意,只好老老实实地向皇帝汇报,说这个人实在是搞不定,得请您亲自想办法。

赵匡胤哼了一声,面沉似水,似乎他也很烦。但他命令把殿侍(宫里站岗的)的名单呈上来,而且强调一定要一个大字都不识的那部分人的。之后就见他大笔一挥,几乎看都没看,就在一个人的名字下面打了个挑——就是他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好容易有人顶缸,立即照办。于是噩梦就此出现。只见一路之上,徐铉出口成章,语惊四座,没完没了,让江北所有文人心惊­肉­跳。但是那位主陪的殿侍仁兄却似乎充耳不闻,除了偶尔点头称是之外,作程都默不作声,一语不发。

徐铉大怒,这是藐视,这是挑衅,这是……还没说到位!于是再说,还是沉默,再说,继续沉默……如此N个回合,徐铉终于元气大伤,疲劳过度,等到他进了京,终于站在赵匡胤和所有宋朝大臣面前时,已经彻底走火入魔,武功全废……

但这毕竟是稷史传说,正史不载,何况南唐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论怎样,徐铉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鼓足勇气,调整状态,再次进开封,一定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把赵匡胤拿下。

任务很艰巨,但并非全无可能。毕竟在几千年以前,文人们就曾经出使列国,游说天下,可以用只言片语去挑动战争,或者平息­干­戈。那么徐铉为什么就做不到呢?在李煜和徐铉的心中激|情在剧烈地燃烧着,他们眼望北方,心潮澎湃,一句共同的心声可以充分代表他们的心情——

赵匡胤,打仗,我不行;谈话,你不行;所以,一切都还是胜负未定……

公元974年10月,南唐徐铉终于走出了重重围困中的金陵城,他坦然面对宋军的刀枪,从容地说,要见宋军的主帅曹彬。

曹彬接见,问明来意之后,派人护送他渡过长江,以敌国使臣的身份进入了开封。开封城里即刻气氛紧张,不为别的,徐铉博学强辩之名,实在是骇人听闻。但要强调的是,徐铉这时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他真的是要为李煜扭转乾坤。

来之前,李煜曾对他说——你既然要去,我立即就命令朱令贇按兵不动,不让他再来救金陵了。

徐铉不解,问为什么。

李煜长叹一声——我派你去求和,但又召救兵,你不就危险了吗?

徐铉缓缓摇头——陛下,请把臣置之度外,该怎么办还要怎么办。(当置臣于度外耳)

李煜当时就哭了,什么是忠臣?这难道还不是忠臣吗?但是局势危急,李煜只能忍痛让徐铉去冒险。为了成算,他又写了十几张纸的私人信件给赵匡胤,让一个叫周惟简的亲信道士藏好,这才让他们启程。

开封城到了,徐铉立即求见,然后马上就有人警告赵匡胤,对徐铉不能大意,必须要有充足的准备(宜有以待之),赵匡胤却哈哈一笑,说——只管把他叫上来,其它的你们都不懂。(第去,非尔所知也)

徐铉上殿,他在当时宋朝最神圣庄严的地方,抬着头,声音响亮(仰而大言)地说出江南所有人的愤怨——“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

宋廷震惊,这话很平常吗?不,这正中赵匡胤的要害。谁都知道,赵匡胤每次出兵都要有理由、有根据,不是由对方请求他出兵(荆湖),就是他被迫还击(后蜀、南汉),从来都没有不讲道理,上门欺负别人的时候。而这次征南唐,最冠冕堂皇最官方的理由也不过就是李煜“倔强不朝”,这无论如何都太勉强。

但是从来都没有人敢对赵匡胤说什么,可现在徐铉居然上来就揭赵匡胤的底牌,从根儿上让赵匡胤原形毕露。

人人都在看着宋朝的皇帝,赵匡胤这时可以有多种选择。他可以当场大怒,无论是胖揍徐铉一顿,还是把他轰下殿去,都很容易而且正当,毕竟徐铉以求和的身份,却说了指责批评的话,其实就算杀了他又能怎样?胜利者不受任何指责!

但是赵匡胤却没生气,他很从容地叫徐铉走近些(帝徐召升殿),让他有话尽管说完。

徐铉更加气愤,南唐多年来种种委曲求全的事涌上心头,让他脱口而出——李煜事俸陛下,就像儿子对父亲那样孝顺,有过什么过失吗?你凭什么派兵征伐?(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之后他反复论说,慷慨激昂,史称达到了“数百言”之多。但是很不幸,迅速进入辩论状态中的徐铉忘了自己从最开始时就走进了死胡同,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等到他终于告一段落之后,赵匡胤只平淡地回答了他一句话——你说我和李煜就像父亲和儿子,那好,你说父亲和儿子能分开住吗?(尔谓父子为两家,可乎?)

徐铉一下子愣住了,他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地闪过一条无论如何都再没法辩驳的“真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所有儒家弟子必须永远遵从的天地立心之本!

还有什么能说呢?赵-匡-胤……算你狠!徐铉无比痛恨自己,没想到自己满腹的经纶,竟意外地败给了这个出身行伍,一肚子草苞的强盗皇帝!

但是说什么都晚了,在他的难堪中,道士周惟简拿出了李煜亲笔写的信件,呈给赵匡胤,这是最后的努力了。让人欣慰的是,赵匡胤当场看信,但看完后说出的话让徐铉加倍的愤怒。

赵匡胤说——你们国主所说的话,我看不懂。(尔主所言,我亦不晓也)

还能再说什么?徐铉一行人至此已经彻底失败,而且无话可说。因为赵匡胤从始至终,居然还是那么的宽仁大度,胸襟似海,让你找不到他半点的不是,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郁闷至死。

徐铉失败了,金陵、南唐还有李煜的命运就全都维系在一个人的手里了——湖口大营,朱令贇。那是江南战局最后的一点点变数,毕竟那里还有南唐的10万大军。

公元974年10月的中旬,也就是徐铉终于满腔愤怒地离开开封之后,朱令贇再也没有了选择,局势要求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兵了。

朱令贇倾寨而出,再不回顾,什么后路或者伏兵他都不在乎了。史称他集结了所有力量,对外宣称有15万之众,然后让士兵们坐上能容纳千人的超大战舰,以及长百余丈的大木筏,顺流东下,直扑采石矶。他的战略还是先利用南唐水军的优势,拦腰切断宋军的进退之路,然后再顺江而下,直抵金陵,去拯救他的陛下。

这个计划很老套,真的不新鲜了。但历史证明,这正中宋军的要害,其实战争中南唐人一次又一次地瞄准了浮桥就说明了问题,这的确就是宋军的命门——无论是进退,还是必须的给养,都必须通过这座浮桥来实现。所以这就是南唐之战的关键,得浮桥者得胜利!

宋朝方面,一直屯驻于独树口(今安徽安庆附近)的西路军主将王明,马上就发现了朱令贇的动向。王明立即上报,要求调集重兵拦截朱令贇。而这个消息直接惊动了赵匡胤本人。

赵匡胤亲自批示——调兵来不及了,但必须得拦住。否则湖口之兵朝夕之间抵达金陵,则我军必解金陵之围!

之后赵匡胤安静地坐在开封皇宫里,沉默了很久,然后传令给王明,要王明在朱令贇进兵必经之路的江面洲浦之间竖立桅杆形状的长木作为疑兵。他打赌,生­性­谨慎又多疑的朱令贇一定会上当。果然,朱令贇迟疑了,人没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就算抱着必死之心出击,朱令贇还是在一片林立无边的“桅杆”前选择了稳妥。他停了下来,开始了小心观察。

而就在他的观察中,曹彬赢得了千金难买的时间,他派出了部将刘遇率战舰增援王明。时间很快就到了当月的21日,在这一天,王明和刘遇汇合了,他们一刻都没耽搁,立即就向刚刚到达了皖口(今安徽安庆西南,皖水入江口)的朱令贇发起了攻击。

战斗刚开始,朱令贇就感觉到了凶险。不为别的,他的强处已经变成了他的致命伤——超级巨大的战舰,尤其是他的座舰,史称舰有十余重,也就是说是楼船,已经达到了十几层的楼船。甚至连他们的木筏都有百余丈,就是说有300多米长……可是再看看航道,这时正是十月份,冬季水涸,船行缓慢,船越大­操­纵就越艰难,就算是在长江也不可能违反自然规律!

但是朱令贇不愧是南唐数一数二的水军名将,他当机立断,不再用常规的水军战术。当时他在偏西南,宋军偏东北,初冬的天气里罕见地吹着强劲的南风,朱令贇突然命令把大量的桐油倒进江里,然后纵火点燃,顿时一片火海向北漂去,把宋军淹没,史称“遇军不能支”。

但是谁能想到,胜利的天平刚刚向南唐稍微地倾斜,命运就再次残酷地捉弄了江南人。风向突然变了,南风猛地变成了北风,剧烈的变向让朱令贇措手不及,熊熊的火焰一下子就把他和南唐水军彻底包围……下面的事就不必再多说了,南唐水军的船越大,可烧的东西就越多,火势就相应地越大。

南唐的湖口水军就这样全军覆没,朱令贇指天斥地,愤怨无及,最后投火自尽。至此,李煜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史称“金陵独恃此援,由是孤城愈危蹙矣。”

朱令贇全军覆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无论是开封还是金陵,都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安静。谁都清楚了,大局己定,南唐就连理论上的反抗都不可能了。

但是李煜却仍然不死心,他作出的决定让人费解,但是其实也非常的正常,因为谁都有挣扎求生的权力。李煜决定,派刚刚回到金陵的徐铉再次出使开封,为南唐的生存再进行一次努力。

出人意料,徐铉竟然又答应了,其实上一次他能从开封城里回到围城中的金陵,这本身就是极其的难能可贵了。因为不管成功与否,他都忠于臣节,自归死地,谁都得承认,这大有战国先贤之遗风。但是这一次李煜再次开口,他就再次同意,无论如何再去一次开封,为南唐,为李煜再努力一次。

好说话的曹彬再一次放行,而赵匡胤也再一次接见,只不过接见的地点换在了便殿里,没有了上一次的正规和隆重。徐铉不敢挑剔,他尽量温顺地说——李煜实在是因为病了,才没能入朝觐见,并不是他敢抗拒您的诏令。恳请陛下稍微缓兵,以保全江南一方百姓的­性­命吧。(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

这时,人见人怕,灵牙利齿的徐铉已经容颜惨淡,近乎恳求,历史明确记载,“其言甚切至”。但是赵匡胤却不为所动。徐铉不甘心,他“反覆数四”,与宋朝的皇帝辩论不休,到最后终于没法克制自己,变得“声气愈厉”。

而赵匡胤的耐心也终于到了尽头了,他感觉这样下去根本就没完没了,眼前这个书呆子根本看不清局势,还在翻着战前的老黄历——什么有罪没罪?什么奉诏入见?似乎这真的是在什么法庭上吗?还是在做什么游戏,有理才能打人,没理就得撤兵?!

赵匡胤按剑而起,怒喝徐铉,说出了人人都心里知道,可就是不往桌面上摆的话——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一语道破天机,其实也是彻底厮破了脸皮,好让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傻书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正在哪儿,和谁在说什么事。

徐铉沉默了,历史上记载,这位江南才子“惶恐而退”。但我想,这一定是宋朝的臣子们在为老主子遮羞,因为当时的场面就算一个字都不差地记录了下来,想必赵匡胤的豪壮之情里也夹杂着太多的恼羞之怒。试问普天下谁被逼到了赤祼祼拿刀剑说事,把仁义道德扔到一边,承认自己就是因为你的钱财土地才见财起义、不安好心的,之后还能再有什么自豪之情?

除非那本身就是个仗势欺人,没有廉耻的强盗鼠辈。

徐铉又败了,他默默无言,从赵匡胤眼前消失,他仍然选择了千里之外的金陵,还是要回到已经势尽力穷,注定亡国的李煜身边。在他的身后,赵匡胤慢慢放下了握在手里的剑柄,他吩咐左右,立即把金陵的围城地图拿来,他要再仔细地看一下曹彬和潘美是不是还有什么破绽,因为他从徐铉的身上看到了江南人远远还没有屈服……果然,赵匡胤指着金陵城外宋军的北寨说——立即派人通知曹彬,马上在这里挖深沟,江南人一定会在夜里来偷袭这里,绝不能粗心大意!

北寨,真是不巧,那里正是潘美的防区。果然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里,金陵城的北门突然打开,南唐人真的来偷袭了。

历史记载这次来偷袭的一共是5000人,可怜潘美和曹彬早有准备,南唐人没有一个能逃回去(皆歼焉)。而天亮后打扫战场,宋军又在十几个战死的南唐人身上搜出了将帅级的符印……这就是公元974年11月中旬以后南唐都城金陵的防御现状,兵都没了,将军们亲自来做敢死队。

到了这时,曹彬终于能确定一件事了——金陵城已经油尽灯枯。于是他决定给李煜写一封信。

曹彬正式开工。可以说,从这个时候开始,曹彬在这场战争中的真正作用才开始显现。之前所有的资料都在显示着一件很无奈的事实,即曹彬在这场战斗中似乎无所事事。

比如说,赵匡胤坐镇京城,前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他好比一辆汽车的方向盘,无论整车的所有部件怎样­精­良,动力怎样强劲,要去什么地方,都要由他来决定;而冲锋陷阵,领军厮杀自有勇将潘美,“第一名将”的作用是发动机和四个轮子,所有的力量和前进的速度都由他来体现;而曹彬呢?说来他只是搞定了采石矶,而浮桥还不是由他来设计搭建的……那么赵匡胤为什么要把全军主帅这样敏感重大的责任交给他?凭什么?!他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历史证明,没有曹彬还真的不行。因为曹彬是刹车。

不论方向盘多稳定,发动机多强劲,或者四个轮子是什么名牌,如果你想安安稳稳,全须全尾地到达的终点站,你必须得有一副管用的刹车。

曹彬在这一点上绝对合格。

这时,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曹彬的生平和他的成长经历了。首先,他和赵匡胤相识极早,都是柴荣的老澶州帮成员,而且那时曹彬的地位要远在赵匡胤之上,因为曹彬的姨妈是后周太祖皇帝郭威的张贵妃。这样,曹彬就有了真正的皇亲国威的身份,但是曹彬却绝不乱用这样的特权。历史记载,当时曹彬掌管着茶、酒这样的肥缺买卖,而赵匡胤年青好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牙将,总是嘻皮笑脸地私下里向曹彬讨酒喝,请想象一下,曹彬的反应会是怎样的?

其实很简单,一是随手给他些,拿官家的东西送人情,什么时候都是得体的;二是一脚把赵匡胤踢走,他妈的俺是谁,你一个小小的牙将敢来空口白牙的要东西,你不想混了是吧?

但是曹彬却不是这样,他把赵匡胤拉到酒馆,自己出钱,请赵匡胤尽兴而归,却绝不动用官酒。按说这样,他和赵匡胤能处得非常好了吧?可是赵匡胤得势之后,曹彬却离他远远的,不论是赵匡胤当上了后周第一军人殿前都点检,还是陈桥兵变后做了皇帝,曹彬都保持距离,绝不攀龙附凤。最后连赵匡胤都纳闷了,直接去找他当面问个明白——喂,曹彬,你过来,我总是想跟你走得近点,你怎么总疏远我?

曹彬的回答是——臣是后周皇室近亲,现在又是您的内职近臣,靖恭守位,还怕有所过失,怎么敢狂妄与您有所交结?(靖恭守位,犹恐获过,安敢妄有交结?)

赵匡胤很满意,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个时刻清醒,懂得分寸的人。于是他给了曹彬生平最重要的一次任务——以监军的身份,跟随刘光义入川平后蜀。历史证明,曹彬的作用无可替代,平蜀、安蜀,他功莫大焉。之后赏功罚罪时,他的表现更加突出。

曹彬拒绝单独受奖,理由是——“征西将士俱得罪,臣独受赏,恐无以示功。”

这理由可以是相当的和稀泥,没个­性­,甚至充满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一面,但这无疑对安定团结极为有利。赵匡胤心领神会,对他更加看中,之后随时把他带在身边,比如亲征北汉,完全是重点培养,直到这时派他挂帅出征南唐。

但这是信任,也更是挑战,想一想曹彬挂帅之前的官职是什么——宣徽南院使,这个官职应该说不低,在宋代由检校官员充任,或兼领节度使、枢密副使等官职才能担当,但是真正的职权不过是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这都是什么?不过是细枝末节的杂役!

再看曹彬的履历呢——一言以蔽之,从未独当一面。

那么一个难题就摆在了赵匡胤的面前,军队不同于其它任何部门,要么是高资历,要么是大能力,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用,尤其在战争暴发时。那么,怎样才能确保曹彬的军中地位呢?

赵匡胤给了曹彬一件从来没有给过任何臣子的信物——天子之剑。

要着重说明的是,赵匡胤是当着潘美等副将的面赐剑的,并且当众说明——“副将而下,不用命者斩之。”潘美等人立即大惊失­色­,赵匡胤变了,以前无论谁出征,皇帝都是鼓励,都是许诺,从来没说我要杀了你!

其实这句话应该稍微改动一下,变成“副将以下,不听话的斩之。”因为自从宋朝开国以来,在战场上从来都是勇猛过度,杀人过多,从来都没发生过临阵脱逃,畏敌退缩的事。

当然赵匡胤也不是一味地恐吓,他在赐生杀予夺的天子剑的同时,还给了曹彬另一个让人心红心跳的许诺——“待南唐扫平,当拜卿为使相。”也就是说,曹彬会有同平章事的头衔,相当于宰相的同一级别。

这是更大的殊荣了,也是更大的承认,从此曹彬在同事们的心目中形象更为高大,每个人只要想到以后,就会加倍地对曹彬尊重,相应地也就达到了令行禁止的目的。但是让人奇怪的是,在潘美等人羡慕的眼­色­中,在赵匡胤亲切的注视下,曹彬却仍旧平静如水。

如果说他当时笑了,笑容里也一定带着一丝神秘且苦涩的味道,就像他早就预先料定了什么,所以根本就没法真正的高兴起来。

真的,曹彬什么都懂,他太了解“人”是什么,“权”又是什么了。在他的一生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人的任何心思逃出过他的猜想之外。

尤其是这次攻打南唐,以宋朝和南唐的军力对比,再加上战前赵匡胤对南唐的种种压制手段,派谁来不能完成任务?那么为什么要派他曹彬?还给了他这样的特权和许诺?他太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曹彬开始给李煜写信,他直接说——金陵城你守不住了,该­干­什么你要早点准备了。(宜早为之所)

而李煜事到如今,只能认输了,他写回信,和曹彬约好,派自己的儿子李仲寓先去开封作人质,然后举族投降。但是说了他又不做,南唐的国储还是不露面。曹彬的耐心就是好,他每天都派人传信督促,并且自动降低标准——国储不必到开封去,只要出城到我的军营,就可以立即停战。(若到寨,即四面罢攻矣)

但就是这样,李煜最终还是选择了拖延,而且他给的借口真的太不上路了,让曹彬都感到被当众戏耍了一次。李煜居然说,他的儿子没准备好出门的衣服,所以不能出城见人。(仲寓趣装未办)

曹彬没办法了,这时宋军全军都在愤怒狂燥之中,李煜的滚刀­肉­­精­神以及金陵城一脚就能踢倒的现状已经彻底让宋军抓狂,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还不进攻?!为什么还不冲进城去?!还在等什么?!可天杀的曹彬却仍然不急,他又警告了李煜一次——“稍迟,即无及矣!”

但仍旧石沉大海,李煜似乎打定了主义,一定要死气活样,把拖延进行到底。

这时候,曹彬没有退路了,他只能狠了狠心,做出了一件对整个战局都至关重要的事……他“病”了。他对外宣称自己突然得了重病,重的程度已经达到了没法办公的地步。于是所有的大小将领们都拥进了他的帅帐,来看望这位现在的主帅,未来的宰相。

只听见曹彬用虚弱的声音说——我的病没治了,是绝症……但是只要能听我的话,我就死不了……你们能听不?

所有人面面相觑——听话?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听你的话吗?这还需要保证吗?但是曹彬不依不饶,一定要听到保证,于是大家就只有保证。

这时曹彬才说——“愿诸公共为信誓,破城日不妄杀一人,则彬之疾愈矣。”

说这句话时,曹彬一定还在气喘嚅嚅,显得病骨支离,但是在他的身后,那个经典的极为特殊的装饰品,一定已经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让所有将领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把赵匡胤亲自赐予,能杀任何人的天子之剑。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曹彬有权不用,却用这种变相的恳求来“感化”大家,给他的个面子,别杀金陵城里的俘虏,让他“别病死”……于情于理,仁至义尽了吧?

就这样,时间终于到了公元975年11月27日,这一天,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的名字叫李煜(1)

我的名字叫李煜,不过你要是这样叫我,很可能我会茫然四顾,不知道你叫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因为我的名字叫“从嘉”……我从出生起就叫从嘉,我的父皇这样叫我,我的母后这样叫我,而娥皇,她也这样叫我……

李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叫这个名字,就像我从来都没有盼望过自己能成为南唐的皇帝。

但不知是为了什么,我会出生在这个动乱飘摇的年代里,而且还生在了所谓的帝王之家。这是幸运?还是一切悲哀的开始?我不知道,就像更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给我一副与众不同的相貌。

传说我出生时,我那英明神武,识见非凡的祖父已经在五代的“吴”国里大权独揽,但是他仍然甘于臣位,不敢篡夺。可是当他看到刚刚降生的我时,就立即决定了要开创一个新的王朝,因为我生有奇相,就像古时的圣君舜,和秦末时无敌的霸王项羽那样,我生就骈齿,且一目重瞳。每个人都承认,都知道,我天生就是皇帝,就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可是让人觉得讽刺的是,这样非凡的我,在家里却只排行第六,我上面有五位哥哥,皇帝的位子离我远得遥不可及。何况还有我的大哥,那位南唐皇室真正的太子李弘冀。

我的大哥是个遗憾,我想多年以后,南唐曾经的子民们提到我时,会哀伤地感叹,说那个仁义的、和善的、也是懦弱的李煜真是可怜……可提到我的大哥时,他们一定会扼腕痛惜,说南唐如果有弘冀太子在的话,一切就都会不同的,或许南唐就不会灭亡!

我的大哥文武全才,就算当年与后周交战时,面对那个战争狂人柴荣,我的大哥都取得过胜利,远远比我的那些做全军主帅的叔叔们强得多。而且他还有比我和父皇都更适合当皇帝的先天优势——他的心是硬的。

为了皇位,他能一直打压我,更能把叔叔李景遂毒死,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间就病死了,死的时候才将将20岁……哦,我忘了说吗?这是我大哥的早逝,而在他之前,我的另四位哥哥,也都早就死了。这样看来,人生真的是有命运的。

命运给了我百世难逢的圣君之相,更把我五位哥哥的生命夺走,一切都在预示着,我就是皇帝,我,没法逃避……于是就在我25岁时,我埋葬了我的父皇,正式成为了南唐的第三位皇帝。从此,我就成了李煜。

“煜”——光辉明亮的火光,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我像一团烈火那样,让已经沦为北方王朝的附属之国的南唐重焕生机,更盼望我能像我的神奇相貌所预示的那样,振兴祖业,统一华夏。但我和我身边的人都知道,那是个多么荒诞的梦,注定了遥不可及……其实多么简单,你能让长江北边那个叫赵匡胤的人放下刀剑吗?同样的,你似乎也没有办法让长江南岸姓李的人放下诗词和书卷。

我的名字叫李煜(2)

我不否认,我很奢侈,我生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我的皇宫以销金红罗为幕壁,以白金钉玳瑁装饰,在外苑,我广种梅花,每年当我的生日时,宫女们会用红白绫纱百余匹,做成月宫天河的形状,以供游乐。当春天到来时,我们又在宫殿中四处梁栋阶拱间密Сhā各式花枝叶蔓,奇丽清雅,我称之为“锦洞天”……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的妻子娥皇会亲自为我弹奏已经失传的唐代古乐《霓裳羽衣曲》。这是娥皇根据几页残谱而悉心钻研补成的。

而我的舞女“窅娘”,她在金莲花上为我翩翩起舞,“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她体态轻盈,以丝绸裹足,她的脚纤小弯曲如天边新月,宛如水仙凌波……美得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但这一切都毁了,毁在长江北岸那个叫赵匡胤的人手里。我不明白一个人的欲望为什么会让千百万人都跟着发疯,北方人开始向南方不断地发兵侵略,先是荆湖,再是后蜀,然后是南汉,最后终于到了我的南唐。

每一个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会放任赵匡胤去攻打我的周边,为什么我会帮着他去劝说我的邻居们不要抵抗,甚至宋朝的军队把我金陵城团团围困了,我仍然躲在皇宫的深处,要在围城五个月之后,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为什么呢?

我真的是个疯子,一个蠢人吗?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亲自拿着刀,跳上船,冲过长江去找赵匡胤拼命吗?那会有用吗?

这样的事我的祖父能做出来,我的父亲尝试过,我的大哥盼望过……可到了我,南唐的国力、军队、士气、民心,还允许我这样做吗?

我知道,我这样说时,会有无数的人笑话我在找借口,他们会说,我天生就是个懦弱的人,注定了就是个失败者。何况,我还杀了林仁肇、潘佑、李平……这些难得的忠臣。

不要问我后不后悔,那些毕竟我都做过了。而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做这些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平静。

13年了,从我登基做皇帝起,平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每年我都要用丰厚的贡品和谦卑的词句,从赵匡胤那里换到它。我不愿改变,哪怕是林仁肇劝我趁宋朝国内空虚时发兵,或者对吴越先发治人,我都拒绝了。或许我真的很傻吧,错过了那么好的机会,但是你们谁能理解,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守住眼前的一切,只要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和往常一样,那就什么都好了。

那样我的心灵就会告诉我,生活仍然没有改变,我仍然可以在我的世界里悠游快乐地生存……所以,我才会杀人,才会继续地向宋朝讨好,才会在宋朝的军队杀进我的国境时还没有准备!

时间多么的无情,我的希望一个个的被破灭了,湖口的朱令贇,两赴开封的徐铉,还有辜负了我的皇甫继勋!当这些人都成为往事时,我最后的时刻也来临了。11月27日,宋军的主帅曹彬告诉我,金陵城必将在这一天被攻破。我知道,他做得到,而我给他的答付是,我将在我的皇宫周围堆满­干­柴,城破之时,我就带着我全族的亲人,在这片火海里化为灰烬……不管怎样,那也会是一片炫目的光彩吧,就像我的名字——“煜”,希望我能用这片最后的光芒,来洗刷掉笼罩在我名字上空的“昏庸”、“无能”、“懦弱”等等的耻辱字句!

远远的,金鼓厮杀声近了,那很慢,我知道,那是众多的南唐将军们仍然在为我拖延、抵挡这最后时刻的来临。他们会是呙彦、马诚信,还有他的弟弟马承俊,他们都和陈乔、张洎一样,无论是生是死,都为我尽最后一点忠心。就像陈乔,他刚刚在我的面前自杀,决不愿亲眼见到我成为亡国之人。而张洎在默默地流泪,他说——陛下,我会一直陪着你,哪怕去开封,我也要留着这条命,去为你向赵匡胤申辩冤情!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把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命令守在殿外的军士把­干­柴点燃。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抓住了一支笔,一些字句像是从天外飘来,像是那份无情的命运在给我的最后判决暗示一样,从我自己的手里,流淌到了纸面上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

后面还有好多的词句,但是突然间杀声到了我的身边。城,真的破了……

让我们翻开史书,回到公元975年11月27日那一天。按照宋朝的官方史书记载,曹彬等人冲进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马上整军列队,结束人马,然后军容整肃地来到南唐皇宫的墙外。

这时候南唐的末代皇帝李煜已经完全按照标准的国君投降礼仪,即光着膀子,高举降表,并且带着近45个南唐高级臣子来到宫外向曹彬投降。至于他有没有准备好棺材,牵没牵那只礼仪中所规定必备的白羊什么的,记载中没提,就不好乱说。

记载中曹彬和潘美以礼答拜,并且马上­精­选一千多名士兵守在宫墙之外,并向全军宣令——“有欲入者,一切拒之。”

然后曹彬请李煜到他的帅舰上去喝茶(这有重大意义,从此李煜就将被严格看管,必须得保证他活着到达开封),而李煜看见上船时的跳板太窄,他害怕,得有人扶着他,才能走上去。喝茶闲聊,没几句,曹彬却突然送客——我看,您还是马上回宫去吧。尽量多收拾些金银财宝,想带多少都随便。要知道,一旦被收缴后登记造册,那就什么都拿不出来了。而到了开封之后,工资和奖金都有定数,您是过不惯那种日子的……

李煜感激渧零,马上赶回皇宫拿钱。这时候潘美、梁迥、田钦祚都不­干­了,他们围着曹彬一顿乱吵,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曹彬,你搞什么搞,好容易抓到了李煜,你又放他回去,他要是在皇宫里再出什么事,谁来负责?

史称曹彬笑而不答。直到潘美等人实在吵得实在要命,让他烦不胜烦,他才说——别担心,也别害怕,李煜无胆寡断,你看他上个船都打哆嗦,既然投降了,就绝对不会再自杀。

果然,第二天李煜如约出降,带着几百口装满黄金的大箱子,一起坐船过长江,进开封,让曹彬等人功德圆满。

而曹彬在保证了李煜安全的同时,还号令全军严明军纪,对南唐的士大夫家族也悉数保全,并且在军队中严格检查,看是否藏着抢来的江南女子,或者民间财宝。至于南唐的官方仓廪府库等财富聚集处,曹彬一概不问,全都交给朝廷派来的转运使之类的专职官员处理。而且这样的作风还延续到了征服金陵以外的所有南唐城镇,总之一句话,南唐之官幸甚,南唐之民幸甚,长江以南的猪马牛羊等等全体生灵都极其的幸甚。等到宋军班师回京时,在曹彬的行李里,只有一些书籍和平常的衣服而已。

以上,就是“第一良将”的征南唐官方记实。

而在官方之外的一些史书中,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南唐书》中记载——“王师既入金陵,惟后主宫门不入。”至于后主宫门以外,举个例子吧,金陵城内有一处古迹,是由南北朝时梁所建造的升元寺,其中一处阁楼高十余丈。这就理想了,中国人自古就有兵祸时躲进寺院的传统,尤其是这样的阁楼,结果一阁之内躲了千余百姓,可悲的是,宋朝的军人没把佛祖和传统放在眼里,他们抢完财物,放了一把大火,一千多人全都烧死在阁楼里……

这是在金陵城里,再向南,南唐的名城江州,全城百姓的命运居然跟这座阁楼一模一样。江州人不降,一直抵抗到了第二年的4月,结果城破之日,宋军的主将曹翰下令屠城,数万百姓一个不留,所抢得的财物“所略金帛以亿万计”。为了运送这些“战利品”,曹翰动用了数百艘官舰,他很聪明,为了遮人耳目,特意把庐山脚下一处古寺里的五百尊铁罗汉装在了船上,说是要送给皇上,称之为“押纲罗汉”。

年代久远,史书芜杂,真假虚实之间,至少在我是没法辨认了。不过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曹彬平南唐,绝对不像王全斌平后蜀那样,激起了大规模的叛乱。曹彬是仁慈的,并且尽力的,为了南唐没有变成处处焦土,遍地哀鸿,我们向他致敬吧。

第二十三章五字错千年

吁——想来赵匡胤终于可以出一口长气了吧,他的好日子终于还是来了。公元976年的正月,他盼望己久的,但总是不给面子的李煜终于到开封来见他了。

同来的还有江南的19州、3军、108县,以及655065户的百姓户籍。从这时起,整个南部中国都已经是他的了!这时候别再起吴越,小心扫了赵匡胤的兴,他会敲掉你的大门牙。就算吴越的现任领导人钱俶听见了都会不高兴——你为什么要挑拔我们君臣的关系!

开封城沉浸在欢乐里,戎人远归,壮士还家,都快两年了,谁不想啊?尤其是赵匡胤,他在快乐与群臣们争吵,中心议题是应该拿李煜怎么办。群臣们说,好办,现成的例子,把当年拴在刘鋹脖子上的那根布条子再找出来,也拴在李煜的脖子上,然后拉到太庙去献俘,让您老祖宗也高兴一下,不就得了?

但是赵匡胤摇头——那不行,李煜不是刘鋹可比的。李煜曾经臣服于我,不能那么对待他。

于是李煜只是换上了一套纯白­色­的衣服,在大厅广众之下给赵匡胤叩了几个头,然后就换来了宋朝的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的职务爵位。之后赵匡胤再依次加封李煜的子弟部属,人人都有官有职有奖金,再之后战胜的皇帝就一把拉起李煜入席喝酒,场面上只有融洽欢乐,绝对没出现过冷场和任何的不和谐。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何况锦上添花的还有明智的曹彬。曹彬在庆功时才真正的达到了“第一良将”的绝世风采和职业高度。首先他以全胜的战绩,虏敌君夺敌境凯旋而归,给皇帝的工作报告居然是——“奉敕江南勾当公事回。”

只是奉命到江南出差办工回来了而已。多么轻描淡写,对皇帝是多么的崇敬体贴!

可是赵匡胤却非常的不好意思了,他有些脸红,因为他必须得食言一下。他说——本来是想封爱卿为使相的,不过……不过现在北汉还没来投降,所以你再等一下吧。

这时就看见潘美突然间向曹彬微笑了一下,笑容非常诡异,似乎含意多多。赵匡胤立即就看见了,他马上问潘美你在搞什么。潘美不敢怠慢,马上解释,他笑,是因为这早就在曹彬的意料之中了。

在凯旋的途中,潘美就曾经向曹大平章事祝贺,因为大宋的皇帝金口玉牙,从不失信。但是曹彬却一笑了之,说出来的话极其冠冕堂皇——“此次南行,仰仗天威,一遵庙谟(皇上的筹划),乃能成事。吾有何功耶,何况使相乃极口之官乎?”

当时潘美极不高兴,认为曹彬你这孙子得便宜卖乖,有话还不好好说,你跟我拽什么拽,成心气我是不是?!这时曹彬才换成了普通人话,一共七个字就把问题说明白了——“太原还未扫平耳。”

多简单,又多准确,和赵匡胤这时的赖帐理由如出一辙。结果赵匡胤更不好意思了,他马上补偿,封曹彬为枢密使、领忠武节度。要特别说明一点,枢密使兼领节度使,这样的官职在宋朝就是从这时的曹彬开始。而且这之外,还另赏曹彬铜钱20万贯。

结果当天曹彬回到家,就看见了一满屋子的钱……好了,这下子真是掉钱堆里了。就见当时的曹彬突然间哈哈大笑,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

勘破世情惊破胆,好官不过多得钱……哈哈哈哈,曹彬,人生剩下来的事就是看你怎么花钱了。而他的马前卒潘美嘛,也得了不少的好处,封赏如下--原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宣徽北院使。史书中另加注解,宋“节度领宣徽自美始。”呵呵,宣徽北院使,曹彬在开打之前就是南院宣徽使了,而南院一直在北院之上……再想一想,在打南唐之前,潘美曾经做过什么,曹彬又做过什么,何况曹彬回家,有满屋子的钱与他亲密接触,而潘美连个额外的铜板都没有……人生到哪儿去说理啊?

但这就是官场,一切都得看最高领导的兴致与爱好。但是这时有一个很诡秘的问题要提出来了,那就是——请问这时的赵匡胤真的快乐吗?

或者,这时的赵匡胤他敢快乐吗?

他已经整整50周岁了,人生已满半百,尤其是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分析出了自己人生中那个极其明显,而且无比怪异的规律——只要他成功,他就必将悲哀或者愤怒。

命运从来都不曾让他真正的开心快乐过,比如说,他生平第一次以主将的身份,攻下了敌人的城池时(滁州),他的父亲半夜叫门,他不给开,结果父亲病死了;

他在陈桥兵变,当上了皇帝,可是仅过了一年,他的母亲也死了;

他攻下荆湖,第一次侵略成功,可代价是他的老大哥慕容延钊死了;

他攻下后蜀,可是要用两年的时间来平叛,而且彻底失去了蜀川民心;

他攻下了南汉,可是紧跟着就必须在老伙计赵普和他的二弟之间进行选择……这时,他又扫平了南唐,他能知道下一步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吗?

巨大的功业,无尽的悲哀,如果他能选择,他会要这样的人生吗?!

但是快乐来了,就像是痛苦来临时一样,你没法阻挡,只有接受。赵匡胤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面对成功和喜悦。

其实多简单,这就像他27年前离家出走时那样,从那时起,他就再没有了回头路,只有不断的成功,不断地追逐,他才能生存下去。不然,他就是另一个李煜。

公元976年的正月,南唐李煜来降,当年的二月份,吴越的国王钱俶也亲自来到开封向他朝拜。这时,在南海边上的吴越国都杭州城里,每一个吴越人都在祈祷着钱俶的安全,甚至为他在西湖边的宝石山上造了一座塔,名就叫做“保俶塔”,以祈求上苍垂怜。

但他们都想错了,赵匡胤不知是为了什么,是他的心情突然低落?还是他多年征战,已经意兴阑珊?他对钱俶格外的友善,不仅在事前郑重保证——元帅有克南唐常州之大功,朕很想念你,你可暂时来朝,很快就让你回去。朕手持礼器拜见上帝,岂能食言乎?

而且赵匡胤还给了钱俶另一个殊荣,他出人意料地派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来迎接这位名义上吴越国王——他的长子赵德昭。

在以往,这样的场合都是由大宋御弟,德昭的二叔,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来主持,从无例外。

之后赵匡胤信守诺言,仅仅留了钱俶一个月,在当年的三月份就让他回国了。在开封期间,赵匡胤对自己的“元帅”照顾周到,日日宴饮,有一次在席间,宋朝宫廷内侍乐伎上奏琵琶曲,一直忐忑不安的钱俶当场献词一首,其中有“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行即玉楼云雨隔”之句。赵匡胤闻铉歌而知雅意,立即站起来,走到钱俶身旁,拍了拍吴越王的后背,说出了一句贯行始终的誓言——“誓不杀钱王!”

后面的话,就不知为何突然变得苍凉。他低声说——“尽我一世,尽你一世。”只要还有我,就绝不对你如何……

或许是他预料到了什么吧,人生最多只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才能决定什么。就这样,他把钱俶又放了回去,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就像临时决定一样,突然说他要西幸,回自己的老家洛阳去看一看。没有人敢反对,以赵匡胤这时如日中天,重建汉人大一统国家即将完成时的威望,没人敢对他说“不”字。

钱俶要走了,临走前,赵匡胤送给了他一个黄布包着的小包袱,告诉他一定要在回程的路上才观看。这时钱俶感恩无及,他主动说,由我陪着您西行吧,让我当您的扈从。赵匡胤微微摇头,对他说——南北两地,风土各异,现在天马上要热了,你早早回国去吧。

钱俶哭了,他没有想到赵匡胤会对他这样好,他请求以后让他三年一朝,来向赵匡胤谢恩。可赵匡胤仍然摇头——不必这样,山川途远,来往不易,等我什么时候写信找你,你再来吧。

就这样,钱俶回国了。当他在回程的途中打开那个黄包小包袱时,才发现里面全都是宋朝的臣子要求赵匡胤就此留下他,不战而得吴越的奏章……至于钱俶更加死心塌地臣服于宋朝,史称他回到杭州之后,再不在西北殿坐卧,永远选在偏东方,因为“西北者,神京在焉,天威不违颜咫尺,敢宁居乎!”并且勤于朝贡,每次入贡前,都先陈列在自己的皇宫的廷院中,焚香礼拜之后,才派遣出行。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回国之后,他的恩主,那位如日中天,在万民眼中不可一世的大宋皇帝赵匡胤已经踏上了一条难知祸福的返乡之路。临行前,他的二弟赵光义照例向他请示——大哥,这一次您什么时候回来?

他问得自然,就像他大哥以前每一次出征时那样,他因为要留守,所以要请问返程日期。可是这一次,他等了好久,他的大哥都没有回答。直到他迷惑不解,抬头去看时,才发现他的大哥正目光沉重地凝视着他。

四目交投,只见赵匡胤缓缓地说——不必了,这一次,你跟我一起走……

赵匡胤西幸洛阳,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冠冕堂皇,一定要去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有,那么最大的,最合情理的说法,就是他要回乡祭主。

毕竟他的父亲赵弘殷就埋在那里。

他带着自己的二弟光义和文武百官一起启程前往。开封,就留给了他的儿子德昭及三弟光美来看守。这时天下大定,南方尽平,北方的北汉苟延残喘,唯一的劲敌契丹也已经和他暂时结盟通好,一切都安定平静,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尽可以富贵还乡,锦衣昼行了。于是,赵匡胤就回到了洛阳。

先办公事,赵匡胤携弟来到父母的陵墓安陵前,依礼奠献号恸,史称左右皆泣。之后他寻视洛阳故地,见洛阳宫室壮丽,他召来河南知府、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嘉奖勉励,晋升为彰德军节度使。再之后,有传闻他到了赵普家。

赵普罢相之后,虽有河南三城节度使等名衔,其实他一直在洛阳闲居,再不参与任何政事。这次会面,对外宣称不过是赵匡胤借机看望一下老朋友,而且还留下了非常质朴温馨的印记——赵匡胤看见赵普的家外大门都是极为简陋的柴荆所制,可进去之外内园亭台楼榭壮观瑰丽,但正厅中却又大反常态,只放着十张大椅子,且式样古朴。赵匡胤不禁摇头哂笑——这老头儿终究不地道。(此老子终是不纯)

之后就再没下文了。

可是从赵普家里出来之后,赵匡胤却突然提出,他不走了,而且要把皇都从开封迁到洛阳。一言既出,天下震动——准确地说,是他的臣子们地震了。但地震归地震,就算真的天塌地陷了,也没有人敢对这时的赵匡胤说“不”,史称“群臣莫敢谏”。但事无绝对,终究还是有一个人跳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表现了自己的“忠心”。

是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此人是赵匡胤的多年心腹,他说——东京开封有汴渠之漕运,每年从江、淮间运米数百万斛,京城里数十万兵丁都靠这个生活,陛下您突然迁都,在洛阳怎么运粮?况且库府重兵,根本之地都在开封,实在不可动摇。

说的似乎有理,但赵匡胤理都没理他。他知道,严格地说,这时每一个人都不再代表自己了,他们都是有目的的。真正不愿意迁都的那个人很快就会自己找上门来。果然,晋王赵光义来了。

这个温文有礼,得体大方的弟弟从多角度,多方面的考虑出发,小心从容地对哥哥说了很多不宜迁都的话,但赵匡胤决心己定,他的回答非常­干­脆有力——你说迁到洛阳不行?不,洛阳只是一时之计,往后我还要迁到长安。(迁河南未已,久当迁长安)

洛阳、开封、长安,这都是中国古代的帝都名城,每一个城市都有多次成为历代王朝国都的荣耀。但是这里面却大有分别。说开封,开封居于中原的要冲地带,周边四通八达,尤其是水陆码头,从汉代起,就修有汴渠,隋唐时又再次扩决,使它“引入泗,连于淮,至江都而入海……”,占天下漕运之大利,所以以开封为国都,注定了会繁华昌盛。

但是开封的地利条件,又注定了它不配成为一国之都。它四面旷野,一马平川,没有任何的天然屏障,只要有敌人渡过黄河,它就会直接暴露在敌人的刀枪之下。请大家回想,战国时孙膑的围魏救赵,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开封无险可守,攻之必下。而洛阳,西有函谷,东有虎牢,皆为天下之险关,当年秦国就是因为这些关隘,独抗中原六国而安然无恙。再看长安,那就更理想了,“以河为池,以岭为墙”,那是黄河与秦岭直接作为屏障!

在长安建都,那是连近二百年之后的世界最强军队蒙古铁骑都没法正面攻破的安全保障!

这些会有人不懂吗?要知道,赵匡胤身边的人大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西北人,而且每天里所想的就是攻防之间的生存与灭亡,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常识了。那么还会有人反对吗?

赵光义反对,他给他哥哥跪下,史称“王叩头切谏”。

赵匡胤没办法,只能进一步解释——我要西迁国都,不为别的,只不过是想据山河之险而去除冗兵之害,就像周朝、汉朝那样使天下平安。

请留意,赵匡胤作为宋朝的第一位皇帝,一切的政治法令,立国之本都由他来开创,而他也在时刻地修改着各种经实验证明不合适的东西,比如说让宋朝后世苦不堪言的“冗兵”。在开封那个无险可守的地方安家,就必须得有大量的机动部队,而搬到了洛阳或者长安,就能彻底地改变这一陋政。

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但是赵光义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抬头,向他哥哥说出了五个字。历史证明,这区区五字,就彻底决定了中国民族近三百多年的屈辱和悲哀,以及此后不断地亡国、变种之祸。

赵光义说——“在德不在险。”此言一出,史称赵匡胤“不答。”也就是说,皇帝陛下被这五个字给震住了,没话可说。

但是这五个字有什么可怕的?字面上理解,不过是说,天下最重要的是“德”,按照中华文明的古理,“德”即为人心。整句话就是在强调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所谓真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同样也可以理解为,赵光义在教训他的大哥,说守天下,固国都,别老想着什么地理上的险要,只要全民一心,共同抗战,那么天下自然就太平了,绝对不会出事。

这对吗?每一个人都清楚,赵光义在说梦话。

饱经离乱,在刀枪箭雨里滚出来的赵匡胤满可以一脚把他弟弟踹倒,然后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大声呵斥他,警告他你念的那点古书狗屁不通,什么“在德不在险”,人心这么管用,李煜是怎么抓来的?金陵城是怎么打下来的?只需要寥寥数语,就可以打掉这个混帐弟弟的气焰,从此要他守些本份。

或者就更­阴­险点,学一学汉武帝刘彻。当年刘彻的太子也有个满口仁义道德,叫嚣着要用“德”去感化匈奴的智囊,这人整天拿着圣人的语录来砸皇上。结果刘彻没生气,直接把这人派到了边疆。没过两个月匈奴人就砍了那位有“德”之人的脑袋。

赵匡胤何不有样学样,也把同样有“德”的赵光义派到西北去感化一下契丹呢?那样岂不一了百了,­干­手净脚?

但是赵匡胤偏偏选择了沉默,沉默啊沉默,直到当天他让“在德不在险”这五个看似光明磊落,金光闪闪的大字成为了这次谈话的最后结点。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当天赵光义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他哥哥面前从容地走了出去。之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胜利的人是哪一个。

危言耸听吗?那么现在来总结一下,这次谈话的内核是怎样的。首先,不要看赵光义在外表形象上有礼无礼,要看的,是他话里话外的含义——先是赵光义强调迁都的各种不便及弊端,这时赵匡胤很强硬,直接说洛阳不算什么,长安才是吾所欲,给了他老弟当头一­棒­。但是没想到小弟根本没在乎,反而开始喋喋不休地讲道理,而且还给他当众跪下了,“叩头切谏”。从这时起,赵匡胤就开始了颓唐疲软,其实他该做的,要么就让二赵自己跪着去,自己爱­干­嘛就­干­点嘛;要么就像往常那样,亲切动人地把弟弟扶起来,是喝酒是看戏嘻嘻哈哈混过去,让你有劲无处使,有气撒不出。但要命的是,他居然开始了解释,就像心虚似的,说了些什么“迁都只是为不冗兵,要学周、汉故事……”

这都哪儿跟哪儿?气势一弱,立招外崇,赵光义马上跟进,说出了那句五字真言。之后谈话就结束了。细细品味,这期间完全是二赵在步步紧逼,用各种手段加肢体语言逼迫他大哥就范。而赵匡胤也真的配合他,一再地解释,一再地迁就,直到最后像理屈词穷一样的哑口无言了。而且更加诡异的是,他当着弟弟的面没有话说,当弟弟如愿离去之后,他才望着背影,对左右人等说出了另一番话——“晋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仍然看得极准,仍然雄才伟略目光如炬。但为什么你刚才不说啊?!这时你多像一个当面吃了亏,没了办法,只能背后说点闲话找些平衡的可怜虫啊……

那么到底“在德不在险”这五字真言有什么厉害的啊?它有什么魔力让赵匡胤当场就范,把迁移国都这样的国政大事都放下了?

事情要从赵光义的“德”字上想。德,即人心、官心。稍微搜脑一下,想必大家都知道,有无数的官场事件曾经让历代的皇帝们跳脚骂娘,可是等到要出狠招整治时,往往只要一些重臣向皇帝低声说出一句话来,皇帝老儿就一下子偃旗息鼓不玩了。

那句话是——陛下,小心“官场震动……”

当时我很不懂,皇帝是什么?万人之上,杀伐随意,还怕什么官场震动?不服就都杀了算了。可郁闷的是为什么皇帝们就都害怕了呢?

请看一下,关于官场、民心还有权贵们的羽翼一旦丰满起来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有另一件活生生的例子可以参照——汉高祖刘邦没法换太子。

同样是开国皇帝,而且是远比赵匡胤强硬不羁,习惯­性­不按常理出牌的刘邦,由于喜欢小老婆戚夫人,爱屋及乌,就想把太子换成戚夫人所生的儿子如意。但是他大老婆吕雉在一次宴会上请来了四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老头儿们几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坐在原太子旁边喝酒,就彻底打消了刘邦换太子的念头。因为什么?刘邦事后说——那是商山四皓,四个出了名的贤者啊,彼羽翼己成,我没有办法了……

羽翼和贤良名声的影响力在古代可想而知了,而赵光义这时所拥有的声望以及班底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商山四皓。这时重新回顾一下四年前赵普罢相,而赵光义升官的争斗,难道赵匡胤真的是疯了吗?他真的看不出弟弟的勃勃野心?

当然不是,解读赵匡胤,可以发现他的初衷是稳住赵光义,先拿下赵普,两个混帐专权的东西都不能留,只是要有先后。

先赵普,说拿就拿,甚至借光义之手来打压,一来国君不出面,政局不大乱;二来也让光义的原形露一露,以后动手时没人说他不顾手足之情。

而对光义,要一步一步地来,终究是自己人。这个步骤分为如下几步,首先把德昭推上前台,再把国都迁了,一来符合国家利益,二来可以解掉燃眉之急——光义已经尾大不掉,在开封的势力盘根错节,如想一举拿下,势必惊动天下,不如趁迁都之名,把整套班底人马都换一下。这样,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就把事情都办了……

但是别急,你有初衷,我有定律,我已经牢牢抓住了上层建筑里的根本力量,你是皇帝,你的诏令至高无上,可是也要人去实施才行。如果全体反对,你能一个人去搬家吗?何况赵光义把他哥哥算得准准的,他哥哥一切求稳,尤其对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极度珍惜,而且还特别的好面子,社会要和谐,官场要安定,决不留下任何的污点骂名……那么好吧,我当场向你叫板,除非你肯立即翻脸!

要不你还得听我的!!

就这样,赵匡胤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弟弟大摇大摆心满意足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却毫无办法。他的心情,就此低落了。郁闷之中,赵匡胤决定四处走走,首先,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生之地——洛阳夹马军营。

往事历历在目,这是他生活了近21年的地方。触目所见,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就像昨天一样,他还是27年前的那个无知的青年,孑然一身,孤独地走出了家门,被迫去外面世界闯荡……

无数群臣环绕,身处人世之巅,赵匡胤缓缓地向一条陋巷走去,他轻声地说——朕记得,小时候曾经得到过一匹小石马,常被玩伴所窃,所以埋在了这里,不知它还在吗?

一呼百诺,立即有人去挖,果然石马还在。赵匡胤接了过来,默默地把它带在了身边。之后,他就要回开封去了。临行前,他再一次来到了父母的坟前,这一次他悲从中来,突然扑倒在父亲的灵前,向早己死去的父亲痛哭告别——“父亲……终生不得再朝拜于此矣!”

当天赵匡胤久久不愿离去,他登上了陵园神墙上的角楼,四处观望,只见南有少室、太室诸山;东有青龙、石人诸峰,西临伊河、洛水,北靠黄河。名山形胜,终古长青,突然间他取过弓箭,向西北方尽力­射­出,然后向左右吩咐——“朕生不当居此,死当葬于此矣……此箭所停处,即朕之皇堂(墓地)。”他拿出了那只小石马,命人埋在箭落之处,以作表记。

之后,赵匡胤走了,他又一次离开了洛阳,走向了他无法预知的命运……

第二十四章烛光摇曳话当年

赵匡胤回到了开封,这时不管他本人的心情怎样,也不管他本人想要做什么,他都被一股空前炽烈的民族热情给包围了。回望历史,自从上个世纪,即八世纪唐王朝的安史之乱开始,汉民族就开始了沉沦,彻底失去了安定平和的好日子,并且从那时起,异族不断入侵,割据不断形成,整个汉文化开始了空前的衰落……至今已经整整222年了!

不断地改朝换代,不断地厮杀掠夺,生民涂炭,直到赵匡胤横空出世。他居然只用了短短的17年,就让中原与江南重回版图,让破碎不堪的原唐王朝州县渐渐地重新捏合成形,开始复原。那么下一步又要做什么了?北汉……乃至于更北边的燕云十六州,只要夺回了它们,就可以重新江山一统,复我神州!

那还等什么?历史的车轮谁也没法控制,就算是亲手推动了它的赵匡胤也没法让它停下来。就这样,宋朝的战争机器再一次隆隆开动,征讨北汉,刻不容缓,又一场战争来临了。

对赵匡胤来说,这就是再一次的欢乐和喜悦的来临了。因为无论谁都得承认,北汉已经彻底的不堪一击,只要去打,就一定能顺利拿下。

时间很快到了公元976年的8月份,宋朝第一位皇帝赵匡胤命令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为河东道行营马步军督部署;宣徽北院使潘美为都监;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杨光义为都虞候,骁将郭进为河东忻、代等州行营马步军都临,分兵五路开始了第三次北伐,会攻北汉:

第一路:郝崇信、王政忠率一部出汾州;

第二路:阎彦进、齐超率军出沁州(今山西沁县);

第三路:孙晏宣、安守忠率军出辽州(今山西代县);

第四路:齐延琛、穆彦璋率部出石州(今山西离石);

第五路:郭进率军出代州(今山西代县)。

五路齐发,直指太原。这一次,是宋朝以百战之­精­兵,乘新平江南之威势,欲一战成功,彻底攻陷北汉,灭此朝食。而北汉的刘继恩已经欲振贬力,他没有别的办法了,除了集结少得可怜的部队直接进城防守之外,只有马上向契丹求援。

但是契丹已经不比从前,它已经和宋朝互通使臣,互祝正旦,经常的礼尚往来了。刘继恩只能硬着头皮再去求救,面对现实,他只能乞盼新继位没几年的契丹皇帝耶律贤能认清形式,别被赵匡胤的伪和平假象骗倒,看在多年的“叔侄”情份上,能再拉他一把。

但是看一下宋朝派出去的将军们都是些什么人。第一,几乎都是驻守西北边疆多年的宿将,他们轻车熟路,有的已经不止一次地带兵杀到过太原城下,这活儿实在是­干­得得心应手;第二,无论是潘美还是党进或者是郭进,都是飞扬勇决,锐不可当,只认刀枪不认人的主儿(注意,这一次可没有“刹车王”曹彬的份儿,这是硬仗,注定了要血流成河的!)。

这些人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杀到了太原城下。第一战,主将党进杀了几千个北汉大兵。这个曾经让北汉第一勇将刘继业躲进壕沟的猛人已经憋了好多年了,旧地重游,他决定速战速决,决不让上一次赵匡胤亲征时的事再发生。

这时,时间进入了当年的九月末,契丹人终于做出了反应。契丹皇帝耶律贤(历史证明,他和他的臣子堪称明君能臣,是同时期的亚洲大陆上最强有力的政治班底)派出了南院宰相耶律沙,冀王塔尔率重兵前来援救北汉。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一场规模空前的血战,已经无可避免。这是处于巅峰状态下的宋朝军队直接面临刚刚从辽穆宗的昏庸统治下复苏的契丹军团的挑战,如果两军真的正面交锋,鹿死谁手,殊为难料,但是结局一定是惊人的,它很可能直接改变历史的进程!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宋朝国内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重回当年,数万的宋朝将士在一瞬间都僵硬了,他们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消息会是真的吗?!

他们的皇帝,那位英明神武,从不生病,就在一个多月前还生龙活虎一般送他们出征的人,竟然死了!!

赵匡胤死了,在宋朝的官方历史中,关于他的死,只留下了一句话——“癸丑夕,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即公元976年10月20日,夜,皇帝陛下死在了皇宫中的万岁殿里,时年50岁。

如此简单,只有结果,没有经过,更没有原因。

查阅所有的宋史记录,包括后人笔记,以及南宋时才成稿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等文献资料,也会查到关于赵匡胤突然生病,并且由宫里的太监王继恩在开封城内建隆观设黄箓醮为之祈福的记录,但这毫不足信。因为历朝历代,都有为暴死的皇室成员或者政府要人死后宣布“病例”的规矩,何况连记录了赵匡胤生平的《太祖实录》都能篡改,这点为死人看病的小文章做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回到公元976年10月20日的那天晚上,记录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并按照什么顺序发生的文献记录实在是太多了。有宋代不世出的史学大家司马光的个人笔记《涑水纪闻》;有当时的和尚释文莹所写的《续湘山野录》;还有南宋徐大焯的《烬馀录》;南宋史学大家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甚至还有《辽史》,就连契丹人都对赵匡胤的死有着自己的看法。

但是,在辨别它们的可信程度之前,我们要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这些资料的来源到底可不可信,如果连最起码的可信的理由都不存在,那么还有根据它们而研究下去的必要吗?

先看《宋史》,这是被公认为最官方、最正统、最权威的宋史研究材料了。但是非常遗憾,这是由元人为宋人所写的,318年的历史,无数的史料经券,居然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就完成了,这能谈到史学的严谨和考证的­精­神吗?

再看司马光,此人的史学巨著《资治通鉴》的确高乎人寰,世间少见,但他只写到了后周显德5年,也就是公元958年,就此彻底打住,对于宋朝本代历史此人一字不提,明哲保身。而且他的《涑水纪闻》早己被史学界鉴定为“小说界的史书,史书界的小说”,脍炙人口而已,绝对谈不到采信;

至于南宋史学大家李焘和他的《续资治通鉴长编》,这可真够神奇的。宋人南渡,国破家亡,无数的史书经典都在异族的铁蹄战火之下散佚失踪了,而他居然能以私人之力,把整个北宋史料重整如新,并且无限加细,篇幅弄得比《明实录》、《清实录》之类最详最细的日记式史料都长,实在是让人无限的佩服。但是他的可信程度,不说其它,只在宋太祖之死这一关键事件中最敏感的当事人语言留存方面,就有着极大的争议——他把原话给改了。详情我们稍后再说;

南宋徐大焯的《烬馀录》则纯属宋人的私家笔记,看也可,不看也可。研究历史,永远都是先官方史,再其它史料,直到什么也没有时,才可以去看私人笔记;

其它的,如那本由和尚所写的《续湘山野录》,根本就不值一驳。请问这位叫文莹的释家子弟到底是何方神圣?除非他是宋太祖皇帝身边的人,并且还机缘巧合亲历其事,不然他有什么发言权呢?更何况由他所记载的公元976年10月20日之夜所发生的事,完全是一个经典的、充满了佛教趣味的神话传说,如果我们真的要信,那么就先集体皈依吧,佛曰由信生解,因解而行,因行成证……要是不信的话,那就一切别提了;

最后说《辽史》,《辽史》很奇妙,许胜不许败。我们在《辽史》里很少看到辽国人失败过,他们永远胜利,胜利,再胜利……直到彻底的亡国灭种,烟消云散。不过《辽史》也有一般好处,它在谈论别国兴亡大事时堪称心直口快,一针见血,尤其对它的邻邦宋朝,从来都不惯毛病,一针一针又一针,直到宋朝人喊救命……

好了,不管怎样,以上就是能查到了关于赵匡胤之死的各种史书资料,不管它怎样繁杂,或者可不可信,我们都尽量把它细化,再简化,浓缩成如下几个问题。相信只要能够如实回答,那么真相虽不中,亦不远矣。

问题1——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按照著作人的声望而论,我们应该先参看司马光先生的《涑水纪闻》,可是很可惜,司马先生的大作里关于“烛光斧影”一段的纪录,开头就是从“癸丑,上崩于万岁殿”开始,只写了赵匡胤死后发生了什么,绝不涉及半点太祖之死的隐密。

真正有头有尾情节丰富的,是文莹和尚的《续湘山野录》和徐大焯的《烬馀录》。

先说一下南宋徐先生的《烬馀录》,这本书里记载的事情非常香艳而经典——赵匡胤病了,昏迷中他最宠爱的妃子花蕊夫人在床前侍候,他最亲爱的弟弟赵光义来探病。美­色­动人心,光义一时把持不定,欲行不轨,而花蕊挣扎,一下子把太祖皇帝给闹醒了,于是大怒,于是赵光义杀人……还需要再分析什么吗?把光义改成杨广,太祖变成文皇,一切就都对号入座了。要说有什么评价,我只能说,这可真是充满了浓郁的中国特­色­,在田垄地头间很有市场的民间小说。

再看文莹和尚的纪录,《续湘山野录》写道——当宋太祖与太宗两位皇帝还是平民的时候,和一个道士相识在关河,该道士姓名无定,常用的一个叫“混沌”,一个叫“真无”。众所周知,那时赵匡胤兄弟都极穷,而这个道士只要伸手探囊,随时都能拿出金子来。他曾经准确地预测出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日期,所以赵匡胤对他非常的迷信。可惜的是,赵匡胤当上皇帝,此人就不见了。直到他临死的那一年,这人才突然出现,赵匡胤大喜,直接问他——我一直找你,想问一件事。我还能再活多久?

道士回答——在今年10月20日的夜里,如果天气晴好,你还可以再多活12年。如果­阴­,“则当速措置”。也就是说,如果­阴­天,赵匡胤就将必死。说完此人就再次消失了。

赵匡胤牢牢记着这些话,到了这一夜,他独自登上皇宫里的太清阁四面遥望,只见天晴气朗,星斗明燦,他刚刚有些高兴,却不料突然间­阴­霾四起,天地陡变,只是片刻之间,大雪夹着冰雹从天而降……赵匡胤移仗下阁,急传宫钥开端门,召来自己的弟弟开封府尹赵光义。两人进入寢宫,把所有的太监宫女以及侍卫人等都斥退,开始喝酒。

守在外面的人,只能远远地看到,窗棂烛影之中,赵光义不时地离席站起,向后退缩,像是在推脱躲避着什么,其它的什么也听不见,更看不清。等到他们喝完,时间已经到了最标准的深夜,三更天。这时大殿外积雪已有数寸之厚,赵匡胤和赵光义走了出来,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赵匡胤拿着柱斧戳雪,回顾赵光义说——好做!好做!

然后他独自回到殿里解衣就寢,鼻息如雷。到了五鼓时分,也就是天已经快大亮时,殿外的守卫人等就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了,宋太祖已经在睡梦中死去。而当天晚上,赵光义一直都在皇宫中,他马上就接受了他哥哥的遗诏,在赵匡胤的灵柩前即位,成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以上,就是著名的“烛光斧影”事件的最初出处。没错,就是由一个和尚说出来的,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他这么说有什么根据。下面请司马光先生登场,他将为我们讲一下“烛光斧影”之后发生的事情。不过请留意,这一僧一俗的各自记录之间有一个最根本的分歧。

文莹说,宋太祖死的当夜,其二弟赵光义是在皇宫里的,并且和他哥哥同桌饮酒,在场只他们两人,再无第三者;

而司马光的一切纪闻有一个最大的前提——当晚赵光义根本没有出现在皇宫里过,晋王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王府里。直到……有个叫王继恩的太监来找他。

当天夜里,赵匡胤死后,到了四更天的时候,他的皇后宋氏,命令宫中的大太监王继恩出宫,召贵州防御史赵德芳,也就是当时的二皇子。很显然,这是召德芳来灵前即位。但是据司马光记载,这位姓王的太监想了想,想起了赵匡胤活了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是要让赵光义来当接班人的,所以他自作主张,把赵德芳放在一边,直接去开封府宣召晋王赵光义。

这里要留意,一切的事都是王继恩的错,赵光义就像当年陈桥之夜的赵匡胤一样,是被骗的哈……是没有责任的。

王继恩来到开封府门前,却突然发现府门前有人。一看,是开封府左押衙程德玄。王继恩心里有事,马上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程德玄回答——我正在信陵坊睡觉,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叫我,说是晋王召见。我急忙出去看,却没有人。等我睡下,外面又喊,如是者有三回。所以我害怕了,想是不是晋王生病了,所以我才赶来。

这里要特别指出,据《宋史·程德玄传》记载,此人善医,深通药­性­。

王继恩不再罗嗦,他直接扣门求见。时值四更之后的深夜,赵光义立即接见,听说他哥哥死了,而且要他马上进宫即位,他“大惊”,且“犹豫不行”,最后说——我得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然后进入内室,久久不出。

这时王继恩急了,他向里面叫了一声——再耽搁,就要白给别人了!

赵光义马上出来了,当时天降大雪,他和王继恩、程德玄一共三个人(注意,司马光说,当夜只有这三个人),徒步踏雪进皇宫。进去之后,王继恩想赵光义按着以往的规矩,在直庐前等候。他说——请晋王在这里稍等,我王继恩先进去为您通报。

漫天大雪之中,赵光义没言语,他身边的程德玄说出了八个字——“便应直前,何待之有!”于是三个人直接进入了万岁殿。殿里守着赵匡胤尸体的宋皇后听到王继恩回来了,她问——“德芳来耶?”

王继恩回答——“晋王至矣。”

然后宋皇后就看见了晋王赵光义。她的反应是“愕然”,之后她马上喊(遽呼)官家,说——“吾呣子之命,皆托于官家。”

这里请留意,“官家”,在人们的印象中,它是宋朝人对皇帝的特殊称呼,有点像清朝的“老佛爷”,似乎很是口语话。但事实上,“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五代至宋朝对皇帝的普遍称呼。宋皇后见到赵光义之后,马上就改口,直接叫了赵光义为皇帝,并且清晰无比地求饶,把她、和赵匡胤所有子孙的­性­命全都交了出去。

这时赵光义的反应与他一贯的仁德形容非常般配,他哭了,边哭边说——“共保富贵,勿忧也。”之后天就亮了,赵光义在清晨时分,于赵匡胤的灵柩前即位,成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以上,就是司马光版的“公元976年10月20日夜赛跑夺权,先到先得事件”的描述。在这里,司马光没有提到任何“烛光斧影”的痕迹,在他的笔下,赵光义之所以能够抢在二侄儿赵德芳之前,接任他哥哥的皇位,完全是由于太监王继恩的自作主张,以及赵匡胤的皇后宋氏的主动礼让。甚至连他走进停放他哥哥尸体的万岁殿,都是由于程德玄的强迫。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半点的主动,更加绝对谈不到有什么不轨之图。

再以下,就是宋史资料中的第一大部头《续资治通鉴长编》了。在这本融汇万千于一体的鸿篇巨著中,南宋的李焘先生把以上的所有版本去芜存菁,合而为一。既有文莹和尚的“烛光斧影”的传说,更有后来王继恩奉旨出宫,却变向叫人的司马光版当夜记实,更有甚者,他把赵匡胤以斧戳雪,回顾赵光义时所说的话由“好做!好做!”改成了“好为之!好为之!”

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按说当时南宋里忧外患,君王臣宰日夜不安,一来根本就没人愿意理会他这个自顾自拍字著书的乡下书生(可是奇妙的是,南宋官方没有找李焘的麻烦,居然在后世被理解成了南宋的官方已经认可了李焘的宋史主张);二来《续资治通鉴长编》成书于1183年,那时赵光义最后一位当皇帝的子孙赵构已经当了21年的太上皇,马上就要老死了,天下人早就都知道赵光义断子绝孙定了,还有必要再拍他的马屁吗?

但是李焘这位堪称名副其实的史学大家就是这样改动了赵匡胤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之变,变化万千,稍后我们再分析四字变六字的内在奥妙。

现在要做的是,根据以上罗列的所有有关赵匡胤之死的官方、非官方、私人笔记资料,来论证以下的两个关键问题。相信所有的疑问,都包含在这两个问题里。

第一,赵光义到底杀没杀他哥;第二,赵光义就算没杀他哥,得位可正?

首先,把第一个问题再细分。即,1,没杀,可有证据?2,杀了,用的什么办法?

回答1——世间尚存的赵光义有作案嫌疑的资料,只能从文莹和尚及司马光的两篇私人笔记中搜寻了。其中以文莹的《续湘山野录》中的记载比较露骨,因为据他记载,死者生前最后一个在场者正是赵光义。赵光义有作案的时间、机会以及动机(谁让他是最后的受益者)。可是无论怎样细致推敲,也找不出赵光义曾经对他哥哥做过什么的真凭实据。

至少他们在当夜三鼓时罢宴,各自睡觉,赵匡胤还活生生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在大雪中对弟弟说——好做!好做!之后,他才回到殿里“鼻息如雷”,直到五鼓时分“悄无声息”地死去。

世人分析“烛光斧影”,总是会想到,赵光义为什么会在窗棂烛光的映衬下时不时地离席躲避,像是在推辞着什么。那么,也就是说,他的哥哥在强迫着他什么。强迫他什么呢?这在后面酒局结束之后,赵匡胤送他出殿,在漫天大雪中公开对他所说的——“好做!好做!”中得到解答。

连贯起来,只能得到一个结论,即他的哥哥在要他做皇帝,而他推辞,可他哥哥不止一次地强迫他,所以他才“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甚至直到两人分开时,赵匡胤还在继续强求,并且一再叮咛——“好好去做!好好去做!”

完全是在千叮咛万嘱咐弟弟把治理帝国的重任接过去。

当然,也有史学家把“好做!”解释为“你做的好事!”,并且直接联想到赵光义在酒桌上捣鬼,给他哥哥下了毒,之后他连连躲避他哥哥,是因为赵匡胤已经发觉了不对,要亲自动手除掉赵光义。甚至他们说,在烛光摇动中,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那是赵光义在躲,还是赵匡胤在踉踉跄跄地举步进逼。所以这直接证明了赵光义亲自出手谋杀了他哥哥。

但是其后发生的事又怎样解释呢?根据文莹和尚的记载,至少赵匡胤在酒局结束之后,还曾来到过殿外,以柱斧戳雪,才说出了“好做!”的话。当时众目睽睽,侍卫、太监、宫女所在多有,他完全可以当即下令把赵光义拿下,就算自己死,也会让仇人死在他前头。

可为什么没这样呢?

所以通篇连贯理解,只把把“好做!”解释为“好好去做!”即从始至终,赵光义都是清白的,甚至之所以接过治理庞大帝国的重任,都是他哥哥强加给他的,才让他后半生劳累不堪,既伤且病,最后饮恨而终。

再看司马光的记载,前面己经说过,以《涑水纪闻》为据,那么赵光义在公元976年10月20日之夜,纯粹是闭门家中坐,富贵天上来,他一切的行动都是被动的,都是被强迫和不得己的,而且在他哥哥死之前,他从来没到过现场,根本就谈不到有半点的谋害之嫌。

所以综上所述,如果说赵光义是清白的,那么,绝对是言之成理,证据确凿。

那么再看问题2,杀了,用的什么办法?

要谈这个问题,首先就得要请宋朝的太宗皇帝恕罪则个了,只能先假定他就是当天夜里杀了赵匡胤的凶手。那么赵光义就一定会反问——我是怎么杀的啊,能不能给个手法先?

手法有二。

1,斧子;2,毒酒。

先说斧子。提这个要被人笑话,稍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会说,什么“斧影”啊,赵匡胤手里经常提着的那可不是上战场杀人用的战斧,那是一种当时非常流行,当文具类用品在手里玩的“玉柱斧”,那是工艺品,是玩具,根本就没法杀人!

但是我有疑问。1,如果没法杀人,那么怎能随便就敲掉别人的大门牙?是赵匡胤天生神武,手法与众不同?还是那些大臣的门牙特别的脆弱,不堪一击?按我的理解,能敲掉别人门牙的东西,就足以要一个人的命了。你信不信一根针都能杀人?

2,“玉柱斧”似乎很小是吧,那么赵匡胤是怎样站在漫天大雪里,以“以斧戳雪”的啊?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姿势,才能把在手里玩的小斧子砍到地面上的?当然,如果赵匡胤的手臂比通臂猿刘备的还长,那就另当别论了。

先假设赵匡胤是被他弟弟用斧子(不管是玉柱斧还是别的什么斧),那么尸体上必定血­肉­模糊,痕迹昭然。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宋皇后见着赵光义的面马上就求饶了——她会立即明白,不马上诚恳表态,她会死得比赵匡胤还难看!

但这毕竟无法证明,所以姑且绕过去吧,就当一个纯粹的假设。

下面看2,毒酒。

无数的人都在煞有介事地论断,赵匡胤是被毒死的,问题就出现在他和亲弟弟赵光义单独喝酒时。结合赵光义在以后人生里的表现(李煜、钱俶的死法),他要是没给他哥哥配药才是怪事。何况,在文莹和尚及司马光的笔记中也对此有着无数的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看《续湘山野录》,里面提到赵匡胤送走赵光义之后,回殿内解带就寝,之后“鼻息如雷”,而其死后尸体的颜­色­又“玉­色­莹然如出汤沐”,这样的体­色­变化以及声音异常,都是中毒的表现,而且这种毒还非同一般。

看《涑水纪闻》,宋朝的忠实官吏司马光先生就算再“为尊者讳,为贤者隐”,他也透露出了极其重要的“毒”之线索,而且其真实­性­,及可考证­性­更远远超出了那位有故事的文莹和尚。

先说事先就守在赵光义家门外的程德玄。这事可真的诡异,奇怪的地方并不是说,姓程的医药高手睡得好好的,门外有人叫他去见晋王,起来却没人,躺下就还叫,让他心慌意乱,直到在大雪天里主动跑到主子家的大门外,就等着晋王生病,他好进去治……这都是纯粹的劣等谎话,信的人是地道的猪头。

哈姆雷特说,天空中没有哪只小鸟会无缘无故地掉下来。一切都要从程德玄的奇特副业着手,这个开封府里的一般小吏有着人所不及的特长,他深通医药,并因此成为赵光义的心腹。再结合一下他在当天夜里的具体表现,就完全可以得出,此人在公元976年10月20日夜里出现,绝对不是什么偶然的事件——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试想,一个小吏,如果事先没有准备,怎么敢在皇宫里说出那样强硬甚至凶狠的话来——“便应直前,何待之有!”

这完全是一个同谋者,甚至主事者才会说出来的话。但我说的诡异,是指这样重要的一个人,他为什么会那么露骨地守在赵光义的大门之外?他为什么不在赵光义的府内守候,直到事到临头?

那么也或许真的是巧合吧,程德玄当夜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原因,真的是碰巧在赵光义家的大门外偶然地遇到了来送皇冠的王继恩,才得与其事的。至于他后来那么的积极,也可以理解为富贵险中求,当场搏一把。谁都想立个功嘛。

但可惜的是,这里还有个内幕,隐藏得很深,在宋史的《马韶传》里。马韶,赵州平棘人,此人在当时很是高人一等,因为他彻底地能为人所不能——他通晓天文占卜。他与程德玄是好友,但是当时宋朝严禁“私习天文”,所以程德玄一般不和他走动,更不允许他靠近开封府。但是在公元976年10月19日的半夜,马韶突然来找程德玄,说“明日乃晋王大吉之辰,吾特来告知。”程德玄的反应是“恐骇不己”,马上把马韶藏在一间密室里,并且急忙入禀赵光义。赵光义要程德玄把马韶看住,说自己明天向皇帝告发以求自解。

但是《马韶传》里说,第二天赵光义上殿之时,竟然受赵匡胤遗诏而登基了,真的是“大吉之辰”!于是马韶被放了出来,拜为司天监主簿。

事情没有关联吗?这至少可以得出一个很明显的结论——在事发当夜之前,晋王府上下人等对赵匡胤之死是有所预谋的。像程德玄,他一听到马韶的“预言”,立即想到谋反的事情已经泄露了,他能做的就是把马韶先关起来,然后马上向赵光义报告,而赵光义更加惊慌,他甚至想到了贼喊捉贼,向自己的哥哥告发马韶,以求自己的清白。

至于马韶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则一时之间没有细查了。

回到主题,那么说这样就可以证实赵光义的确是杀了他的哥哥了?而且是毒药?很遗憾,这样的证据,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赵光义都会轻蔑地瞥我们一眼,然后冷笑着说出三个字——“莫须有。”

难道不是吗?请注意,如果只分析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赵光义到底做出了什么,没做什么,那么在总前提下,就已经陷进了一个没有了局的泥潭里。因为别说是千年之下,就算是当时,这都是最高的、最敏感的国家机密。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正解。

就算把赵光义挖出来,给他上大刑,他都不见得说真话,而他说出来的话,我们也不会信。

那么说,此事就真的年深日久,埋没无闻,彻底的人死两不知了吗?不,历史会证明,没有人能真正的一手遮天,历史的真相,就像一棵参天大树的年轮,只要你会阅读,你就会发现在千年的印迹之中,哪一年发过大水,哪一年特别的­干­旱,又或者哪一年遭了山火虫灾,在树的年轮里一切都有记载,只要你会阅读……真相,虽然隐密,但总还是有的。

欲求真相,就得把时间往前推移,回到赵匡胤在洛阳时。当时他面对弟弟那句“在德不在险”的空话,为什么就没有当面反驳,进尔索­性­一意孤行,强制迁都呢?

他真的那么“懦弱”?

当然不,事情要连贯起来看,看他回到开封之后又做过些什么,答案自然就会显现。史料记载,赵匡胤回到开封之后,在公务繁忙之间,居然在七月这一个月里,“三幸光美府第”。

赵匡胤在一个月里连续三次到三弟赵光美的家里去。

这是极其反常的。在这里,要强调一下中国古代的皇家制度。皇帝是不能随便到某个大臣的宅第去的,那是极大的特殊­性­荣誉,代表着“圣眷优渥,高厚隆宠”,大家别想着赵匡胤随便就到赵普家去吃­肉­喝酒,就觉得这事很平常。在《宋史》记载中,赵匡胤到二弟光义家去的次数都可以用一只手的手指头数出来——“王­性­仁孝,尹京十五年,庶务修举。帝数幸其府,恩礼甚厚。”

十五年里,赵匡胤不过才“数幸其府”而已。可是赵匡胤居然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去了三弟赵光美家三次。这是个极其敏感的政治符号,相信所有视力正常的宋朝官员们,都会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大宋皇帝赵匡胤已经积极明显地向其三弟示好。

这样做的用意何在?难道是赵匡胤祭祖归来,突然心血来潮,觉得长兄如父,要给从小就缺乏父爱的三弟以深沉地、炽热地、不求回报的父爱吗?

玩笑开得大了点,只要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马上就会明白,这是赵匡胤在着意培养三弟,要光美登上政治舞台。其作用只有一个,用他来牵制二弟光义。

这样做,好处真是妙不可言。想想四五年前的赵普、赵光义之争,赵匡胤打破了政坛的平衡,赶走赵普,让赵光义一人独大,直到后来他二弟敢于和他公开和他叫板,拆他的台。这是恶果,让他在洛阳时公开丢脸,且无可奈何,那么就索­性­让光美来成为第二个光义如何?

我把从来没有权位的光美扶植起来,用来打压光义。什么?有人说,光美无法和光义对抗?为什么没有?光美无功劳,那么光义有什么功劳吗?光美无根基,那更不在话下,由我来着意培养,比当初培养光义时还要用心,事情怎么就不会成功?!

而且一旦成功之后,光义被分权,从此老实,安心做人;而光美毕竟根基浮浅,我会吸取当初让光义尾大不掉的教训,把握好分寸。甚至他都不会像得势的赵普那样,想像一下,当初如果扶赵普压光义,由赵普独揽大权,那样的日子就很好过吗?

而如果事情能按照这样的设想去发展,那么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啊……分掉了光义的权柄,就等于拿掉了他的野心,他和光美从此就都没有了非分之想,就还是我的好兄弟。再加上之前,我派德昭去迎接钱俶,派德芳主持当天的迎接宴席,我的儿子们也会顺利地走上前台。于是,一天的云彩就都会散开了……

更何况,我还做了另外的一件事,来压制光义最有力的那部分力量,让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地实施。

出征北汉,相信很多人都在想,赵匡胤为什么要这么的急呢?按照他以往的行动规律,每次灭掉一个割据大国之后,他都会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来消化它,把当地的矛盾都解决,并改善那里的国计民生,比如说用减税、免税之类的手段来把那片土地彻底大宋化。那么为什么在平灭南唐这样的超级大国之后,赵匡胤仅隔半年就决定出兵北汉呢?

是被民众国情等热烈因素推动的吗?有,但相信赵匡胤如果决意等待,谁也没法强迫他。那么是他彻底地轻视己经残废了的北汉,觉得只要出兵就一定能获胜吗?

可是全地球的人都知道,打北汉就是动契丹,再怎么样,赵匡胤也不会轻视那些来去如风的契丹铁骑吧?那么他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诸多因素纷繁杂乱,如果一定要刨析疑团,相信下面的这个因素才是他诸多考虑中被最重视的一点。

他要借助另一场大胜,来继续提升自己的威望,使之达到一个辉煌的,时人不可企及的顶点,然后无论自己再做出什么事,都能压制整个官场。比如说废掉晋王,或许­干­脆杀了赵光义。

就算不那么暴烈,通过这次战争,也可以调动整个官场来为自己服务,把赵光义多年来当首都市长所培植起来的官场势力下降到最低点……纵观这一切,都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赵匡胤还是在顾全着大局,他还是想着怎样既平稳过度,又能达到削弱赵光义,扶植自己儿子登台的目的。

那么这时,把目光转向赵光义,设事处地换位思考,站在赵光义当时的立场上,想一想他已经是什么处境了——眼见得赵匡胤的声威会更加的震烁古今,如果这次的北伐成功,他的功业将直追千古一帝李世民,那时候无论赵光义曾经怎样广施恩惠、小心结交了多少的官场同仁,都不会有人再陪着他淌混水了;更何况三弟光美马上就会在名利场中异军突起,有赵匡胤的刻意栽培,这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最要命的还有德昭与德芳,他们一个25岁,一个17岁,早己成年,尤其是德昭,正宗的太子苗子,而且连皇孙都生出来了,赵匡胤既然已经开始把他们往前台推,就绝对没有突然偃旗息鼓的道理。

那么,他该怎么办呢?自古华山虽险,尚有一线之生机,而他,在这样的局势下再不使险招的话,等待他的就只有安乐死!

而所谓的险招会是什么呢?历史证明,赵匡胤是在事业处于辉煌的顶峰时突然死亡的,这真的是巧合吗?或者是像一些现代“学者”的说法,赵匡胤是家传基因有问题,再加上自己好喝酒,才造成了中风、心梗一类的突发疾病才猝死的。

这真是笑谈,试问千年以下,你凭什么来说赵匡胤的家传基因有问题呢?你能再找到赵家的DNA?还是凭着赵光义的子孙们或疯或傻,有疯了之后放火烧宫殿的,更有当了皇上突然间变神汉的,以及德昭、德芳的早死来做的判断(对不起,那些“学者”们就是这么凭借的)?见鬼,那跟赵匡胤有什么关系?那应该从赵光义的遗传基因上找毛病,更要从赵光义的所作所为上找客观原因。如果一定要说赵匡胤是突发疾病死的,那就像肯定恐龙的灭绝是因为它们消化不良,大量放屁,把当时的大气层给毁了,让紫外线直接照到地球,把恐龙们给照死的一样荒唐。

我们要追究,只能从曾经发生的那些有记载的事情里来分析,事情从赵匡胤一步步地谦让,想方设法地让朝政的变化,权力的再分配变得平和些开始,所以他难免地从开封退让到了洛阳,再从洛阳迁就回到了开封,可是变化却没有停止,他一直在努力,而且事实证明,他越来越接近成功——因为他至少还真正地掌握着当时的国政大权!

可是他唯一的漏洞,就是从来没有想过他那个和善真诚,教育良好的弟弟会突然间对他下杀手,以终结他生命的办法,来阻止他计划的完成。

综上所述,赵光义杀兄,己可定案。千古之謎,就算没有真凭实据,就算赵光义事发当夜没有和他哥哥独处饮酒,他都脱不了最大的主使者的­干­系!

至于说到他是用怎样的手法杀人的,就要根究于王继恩和程德玄了。先看王继恩,这个太监很不寻常,他是太祖的亲信,同时也被宋皇后所赏识,事发当夜,皇后把召唤皇位继承人这样的大事都交给了他独立去办。可是他却违背命令,自作主张去找了赵光义,并且亲自带着赵光义回到皇宫,逼迫皇后就范。这样的表现,如果说他事先没被赵光义所收买,成了二赵一党的话,那连鬼都不会相信。

再看程德玄,此人当夜出现在晋王府门外绝非偶然,此人深通医药,再联想到后来南唐李煜、吴越钱俶在太宗朝的死法,能让人想到些什么呢?

如果说是程德玄配药,由王继恩下毒,是不是很合理呢?当然,这一切的猜想都没有意义,作案的细节在千年之后,甚至在当年都没人会知晓,更不会有人公之于众。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从宋朝当时的国朝大政,以及赵匡胤本人的各种施政方针来分析理解当事人们的处境,及他们的想法,还有他们可能举取的行动。

是赵光义杀了他的哥哥,这是我再次重申的个人看法。下面,要探讨的是总问题之2——赵光义就算没杀他哥,得位可正?

这个问题似乎不太通顺,因为既己确信是他杀了他的哥哥,那么还问什么“就算没杀,得位可正?”

是的,但就得这样问。试想,如果真是他杀的,那还谈得到得位正不正吗?他是个凶手,自然不正!所以要谈得位正或不正,就只能先假设他没杀人。

好了,我们就先假定他是个好人,来探讨他的皇位是抢来的;还是凭空而落,靠运气才砸到他头上的;又或者是他生而幸运,投胎到了一位难说是贤明,还是偏心的女人的肚子里,是靠上一代的临终遗嘱才合法得到的。

先说第二个可能——皇位凭空而落,是靠运气砸到他头上的。

理由,司马光说,赵光义当晚闭门家中坐,富贵找上门,王继恩送皇冠,程德玄推波助澜,他完全是身不由己,最后还被他那年轻的,“少不更事”的小嫂子给强迫了一下,才勉为其难地接了他哥哥的班。

似乎很牵强,但是司马光先生的字面意思就是这样的。后世人等道德伦理败坏,什么事都往歪里想,一心想在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就算没骨头,也要先把­鸡­蛋打碎再说,这样,就实在和司马先生没有关系了。

但是非常遗憾,我们就是要往歪里想。现在返回头去看第一个可能——他的皇位是抢来的。

其实非常简单,就算一切完全像在赵光义死后22年才出生的司马光所说的一样,在一个最关键的地方都没法自圆其说——赵匡胤的宋皇后当时要叫的人是“德芳”,无论如何不是“德芳”他二叔!

赵光义可以说他什么都是被迫的,是王继恩和程德玄这两个乱臣贼子强迫他这样做的,一如他哥哥在陈桥兵变时的身不由己。但是别人给你什么你就要什么吗?我给你口棺材你就躺进去?!

所以赵光义你还是不要再装了,抢的就是抢的,何况那一点都不丢人,抢,毕竟也是一种相当复杂而且高难度的劳动付出,不是谁想做就都能做的。

只不过历史证明,有些人是鼠窃,有些人是豪夺,人就是这么的奇妙,就连抢东西,都能分出来人品里的高低上下……所以该承认时要承认,无论是大丈夫还是真小人,共同的特点是“光明磊落”。

但是赵光义一定不会这么想,他会喊冤,因为他会说,以及他的臣子们都必须替他说——他的皇位是由于他亲爱的妈妈杜老太后的临终遗嘱才合法继承过来的,而且这个行为过程中,所包含的政治意义是无比重大的,对当时整个汉民族社会的安定团结以及繁荣的生活都是必不可少的,可以说所有人的个人福祉和家庭完整都彻底依赖于这个遗嘱的贯彻执行的程度!

这个遗嘱,就是众所周知,但又真假难辨的“金匮之盟”。

第三个可能——赵光义之所以当上皇帝,是因为他生而幸运,他的妈妈是那位古今第一老太太,生了一个开国皇帝都不算,甚至要成为两个皇帝,甚至三个皇帝的母亲的杜老太后。

故事急速往回倒退,一直回到赵匡胤刚刚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当上皇帝的第二年的6月份。他的生母杜老太后去世了,临终遗言,要他本着“国有长君,家国之幸”的大前提,把皇位不传子而“一传光义,再传光美,三传德昭。”并且当场要儿子签字画押并由赵普监督生效,最后放在一个小金盒里,由宫人秘藏在皇宫内某处。

以上的事情,在小文的前面杜太后死时,已经交代过了一次,这里不再复述。因为,请注意,不是我懒,而是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

一言以蔽之,就可以充分说明在公元976年10月20日之后,赵光义即位登基时的合法­性­能否用“金匮之盟”来弥合。

因为当时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知道有这个“金匮之盟”的存在!

那要在赵光义当了五年皇帝之后,才由急于在政治上复出的前宰相赵普突然提出来!!

还有什么疑问吗?想一想当时赵普是什么处境,他被死敌卢多逊已经压制了快近七八年,不仅他,连他的儿子都要成为政治迫害的牺牲品了,这期间他度日如年,随时都有家破人亡的危险,他为什么就不早点使出这招撒手锏呢?!

而赵光义在得知“金匮之盟”之前,一直都活在“篡位”和“杀兄”等恶­性­传言的­阴­影里,并且他已经第一次征燕云失败,德昭已经自杀,他背负的恶名以及军国大事的压力无比沉重,赵普如果有这样的法宝,简直可以随时上报朝廷,让自己咸鱼翻生。

他为什么就是不做呢?

一句话,所谓的“金匮之盟”不过是个小小的政治把戏,它不过是赵普和赵光义之间的一个小小的交易——你让我重新上台,我让你平安过度。

其真相­性­,嘿嘿,不仅现在的人会不屑一顾,就算在当年,只怕也是路人皆知,对这样劣等的把戏,实在没必要评论,只需要……嗤之以鼻。

那么有人会问,怎样解释赵光义登基之后,立即对赵光美的提拔呢?他就像当年赵匡胤对他一样,封光美为齐王,任开封府尹兼中书令,位于宰相之上。比之晋王兼开封府尹不过是一字之差,而且荣誉­性­的头衔更高,这完全可以理解为他在遵守着“再传光美”的“金匮盟书”嘛。所以,“金匮之盟”还是千真万确地存在着的。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证明着赵光义已经知道了“金匮之盟”的存在,所以他才这样的遵守,对吧?那么五年之后,赵普在搞什么呢?

这到底是赵普是个傻子,还是赵光义是个傻子?说到底,这件事如果再往下深究,就可以确定另一件事了,那就是——我们是傻子,在这件事上还浪费­精­力。

分析到这里,公元976年10月20日那个夜晚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基本上已经可以定­性­。那两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1,赵光义杀了他的哥哥;2,赵光义得位不正。

但是要强调,关于第2点,我没有半点的对赵光义不满的情绪。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是偷什么、抢什么都是不好的,都要被审判,被谴责,但唯独一件事物,是可以随意抢夺,可以用尽一段手法,并且可以不必担负任何一点点的心理愧疚的。

那就是——皇位。

甚至人类有史以来,发出的最多的欢呼声,都送给了那些不择手段,摄取皇位的人。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赵匡胤。他从七岁的小孩子柴宗训的手里抢到皇位时,难道人人都心悦诚服吗?不见得吧,如果他之后不是雄才大略,给我们民族带来了统一和稳定,我们会把他当作什么呢?

骗子、暴君、欺负可怜寡­妇­孤儿、背叛刚死的领导、无视当年的栽培之恩、可耻的篡位者……等等,所以,纵然是赵光义杀兄夺位,这也并不能就此把他定在耻辱状上。请比较,虽然他杀兄的手段还不能确定,但是总好过李世民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杀了大哥三弟吧?而天可汗可以永享英明,那么赵光义为什么就不能得到人们的原谅呢?

因为这里面的一点点的小区别。

李世民不杀大哥三弟,不仅得不到皇位,更连身家都保不住。赵光义却没有这份危机。

李建成、李元吉对李世民先下毒,再污陷,更进一步要把秦王府诸将分散坑杀,一网打尽,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平日里根本就谈不到任何的兄弟恩义。

可赵匡胤是怎样对待二弟的呢?《宋史》记载,赵匡胤对赵光义关怀备至,不仅在官职上让二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甚至在日常生活中都爱护得无微不致。

赵光义的家地势很高,没有水源,他哥哥遣工匠作大轮,“激金水注第中”,并且“数临视,促成其役。”赵光义在皇宫里喝醉了酒,没法骑马,赵匡胤亲自扶着他下殿阶,看到他的侍卫“执镫以出”,就赐那人以官职衣带及器帛,以勉励更尽职心。史书更记载,赵光义曾经重病,昏迷到连人都不认识了,赵匡胤急忙赶去,亲自为他灼艾治疗。当时赵光义在昏迷中仍然觉得疼痛,他哥哥的反应是取过点燃的艾绒在自己身上同样的部位薰灼,来感应疼痛的程度……就这样,从辰时一直治疗到酉时,直到赵光义出汗苏醒过来,赵匡胤才回宫。

恩义种种,难以尽数,至少可以说,赵匡胤对儿子都没有对光义好。史书记载,直到他死,长子德昭都没有封王,次子德芳更加仅仅是一州的防御史……光义,光义,如此恩重如山的哥哥,你竟然也能忍心下手。这不是篡位,这是忤逆,这不是在争权力,而是丧尽了天良。

也许在光义的心里,他也是迫不得己,他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只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之后,他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心灵,随着一次泯灭所有良知的叛逆而幻灭,在那一夜之后,在背叛了他最最亲爱的大哥之后,他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呢?

杀德昭、杀德芳、杀光美……进而怀疑天下所有人,还有什么难度吗?

第二十五章魂归洛阳川

但不管怎样,公元976年10月20日那个夜晚还是过去了,时间……继续流动,不以任何人的死亡而稍微停顿。

赵匡胤死,赵光义即位,天下第一富贵权柄骤然转接,但一切波澜不惊。在《宋史》的记载中,明确地记录着“开宝九年冬十月癸丑,太祖崩,帝遂即皇帝位。”

就是这样的简单,赵匡胤死了,他的二弟赵光义即皇帝位,其间没有任何的蹊跷、謎团,更没有任何人有过什么异议,或者不寻常的举动。

因为,紧接着就是“大赦,常赦所不原者咸除之。”之后,“群臣表请听政”,而赵光义“不许”,“宰相薛居正等固请”,赵光义才勉强同意——“乃许”,并在即日起,“移御长春殿”。

他是合理合法的皇帝了。

而对于赵匡胤,人世间给他最后的一点印迹是“群臣谒见万岁殿之东楹,号恸殒绝。”只是一片哭声而已,紧接着就是商量怎样埋葬他了。而那极其的简单,在中国都执行了上千年,是一整套完整的、规范的专流程作业了,再容易不过。

给赵匡胤定庙号,“太祖”,无论如何,谁也没法否认是他亲手开创了宋朝;给他定谥号,曰:“英武圣文神德皇帝。”而《宋史》中给他的盖棺定论是——“五季乱极,宋太祖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原其得国,视晋、汉、周亦岂甚相绝哉?及其发号施令,名藩大将,俯首听命,四方列国,次第削平,此非人力所易致也。建隆以来,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丕平。治定功成,制礼作乐。在位十有七年之间,而三百余载之基,传之子孙,世有典则。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乌呼,创业垂统之君,规模若是,亦可谓远也已矣!”

以上文字,取自《宋史·太祖本纪》,看着像是极力在为赵匡胤歌功颂德,可是古人文笔­精­妙,尤其是此文为元朝人所撰,是好是坏,褒贬之间要细细的玩味。比如“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

只说了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而武功大治则一点不提。这说来似乎也无可厚非,谁让宋朝在武功上一败涂地呢?而宋朝的朝政制度,尤其是军事制度,绝大部分都由赵匡胤手创,并且一以贯之,三百年不变的。

以元朝人的胜利者身份,能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已经非常的厚道了。但真的是这样的吗?总体说来,赵匡胤温和而不酷厉,貌似总有些妥协,不那么“英明神武、­干­脆利落”,在他的身上,没有太多的热血式的传奇。但是一切都平稳和谐,想像一下,我们的生活还需要什么呢?

你希望像契丹人那样,或者像五代时那样,每天都握着刀剑讨生活吗?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区别。要知道,赵匡胤的生命是被突然终结的,宋朝的国运、权柄,它的施政纲领,也是突然间拐了弯的,这甚至带动了我们整个民族的命运跟着一起滑向了一个不可预知的深渊。

这一次的巨变,一直影响到了此后三百年的历史进程,一直在东亚洲处于主导地位的汉民族不断地没落、衰亡,直到第一次全国界的亡国……它造成的余震,甚至一直波及到了我们现代的每一个人心理状态。

曾经亡过国的民族,曾经全民族称“奴”的民族,被元朝定为“第四等”人的民族,此后无论怎样努力,都难以消除心底里的­阴­影和屈辱……

而这些,都随着赵匡胤的突然死亡拉开了序幕。如果他不死,如果他还能再多活几年,事情还会是这样的吗?

这是一个绝望中的猜想,注定了没有答案……在当时,也没有任何人能预知到这一点。每个人都争着擦­干­了眼泪,向新一任的皇帝聚拢,去进行下一轮的权力游戏。

公元976年10月21日之后,赵匡胤冰冷的尸体躺在棺柩里,被孤零零地安置在皇宫的一个角落,要等到第二年的春天,公元977年的4月27日,他才被运往洛阳,葬入由他本人选定的陵墓里。

他死时,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当他落葬入土为安时,他的故乡洛阳已经春满人间,柳絮纷飞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历史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一部完敬请期待第二部太宗卷)如果这是宋史第二部

太宗赵光义卷

天下不过二三事

当很多年以后,年青时“隆准龙颜,往之即知为大人也”的赵光义终于老了,终于“身带旧疮,每年发作,痛苦殊甚”时,他回望前尘,遥想20年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他会想些什么呢……

“当我全身心地追求一样东西,而终不可得时,我知道我会痛苦;可今生将尽,岁月蹉跎,我才终于明白,当你全力以赴,付出所有才得到那样东西时,或许会更痛苦……我发现,那东西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的美妙。可是怎么办,难道能放弃吗?如果重回当年,我真的会改变什么吗?

不,就算它不够好,可仍然有那么多更糟的……那个冬天可真冷啊,哪怕它是一团火,我也要把它紧紧地握在手中,不给任何人抢走它的机会!”

公元976年10月21日,宋朝原晋王、开封府尹赵光义在其兄长、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灵柩前继位,成为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一切顺利。

不管此前赵匡胤是突然暴死,也不管赵匡胤的亲生儿子赵德昭、赵德芳已经完全成年,且未闻失德,赵光义都没有任何争议的,更没有任何纠纷的登上了人间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

仿佛人心所向,理所应当。对了,他还有他哥哥的传位遗诏,一切都显得合理合法,圆满得就像当年陈桥兵变,他哥哥赵匡胤进入柴荣的皇宫时,也有人拿出了幼帝柴宗训所写的禅让诏书一样。所以,挑不出任何的不是。

但真的是这样吗?

史书上的记载先不忙翻阅,野史里的传言更不足采信,如果真的要找到些让人信服的证据,不如来听一听赵光义本人怎么说。

赵光义在晚年,至道元年(995年)10月,曾对大臣说——“朕……继位之初,览前王令典,睹五代弊政,以其习俗既久,乃革故鼎新,别作朝廷法度。于是远近腾口,咸以为非,至于二三大臣,皆旧德耆年,亦不能为异。”

这其中“革故鼎新”、“别作朝廷法度”是地道的吹牛,因为他在当天的开业大典上,当着天下所有臣民们的面,宣布的《即位赦天下制》是这样说的——太祖“猥以神器,付与冲人……凡开物务,尽付规绳,予小子伋绍丕基,恭禀遗训。仰承法度,不敢逾违,更赖将相公卿,左右前后,恭遵前旨,同守成规,庶冲人,不坠鸿业。”

冲人,即小孩子,他把自己定位在一个什么都不懂,全凭死去的大哥作主,才勉强登台办事的小娃娃,他保证什么事都会踩着他大哥的脚印走,“尽付规绳,不敢逾违……”之后才敢谈一下“不坠鸿业”。

从哪里来的“革故鼎新”?真正说露了嘴,到了老年忍不住诉一下苦情露出的真相是最后的那一句——“至于二三大臣,皆旧德耆年,亦不能为异。”

当时有人反对他,而且是太祖朝里的“旧德耆年,二三大臣。”而他自己也承认,这些大臣之所以这样做,也“不能为异”,都是情有可愿的。

只不过当年的工作做得实在到位,把什么都盖住了,那些人是谁,曾经做过些什么,都再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人们所能看到的,是他登台伊始,就大赦天下,并且马上给皇室所有宗亲加官进爵。

如赵匡胤的皇后宋氏,加封为开宝皇后;其长子德昭终于封王,可惜,只是武功郡王,连个亲王都不是。官职从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改为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尹兼侍中,注意,是改,因为官职不升反降了,像检校太傅这样的头衔要等到两年之后,德昭再婚时,才重新颁发。唯一的彩头,是他位于宰相之上。可具体要怎样才能居于宰相之上啊?可以事事都管着宰相吗?

开玩笑。

太祖的次子德芳,由贵州防御使升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并同平章事,他倒是真正的升官了。而最大的彩头给了现任皇帝的三弟。这时的“光美”再一次改名,从此叫“赵廷美”,此人一步登天,由原来的永兴节度使兼侍中升为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封齐王,位于宰相之上。

并且从这时开始,赵匡胤的儿子以及赵廷美的儿子和皇帝赵光义的儿子们并称为皇子,赵匡胤的三位女儿,王、石、魏氏三公主并称皇女。

平心而论,以上的条件,赵光义已经让步到了悬崖边,除了最后的皇位留给他自己之外,已经把什么好处都推给了旁枝的亲属,尤其还有皇位在他之后的继承权。所以,德昭、德芳,还有廷美就都满意了,因为他们都非常的平静,平静到在史书中没有留下任何的记载。

但这不是真的,不管赵光义怎样隐藏危机,怎样改动史书,他都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漏洞。政局可以安定,甚至可以摆布,人心可以压制,也可以收买,可是环顾当时,还是有一样东西是那时的赵光义所搞不定的。

这是股力量,它可怕并且敏感,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只要有一个稍微异常的冲动就会把它突然点燃,而一但它发作了,就会让宋朝的天下瞬间四分王裂,无论谁都没法收场!

是军队。此前完全听命于赵匡胤本人,除了赵匡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调动一兵一卒的宋朝军队。

这时候是当年的10月末,在2个月之前,宋朝征调了绝大多数的禁军分五路进剿北汉,也就是说,在赵匡胤暴死,赵光义越侄登基时,开封都城内的军力是空前薄弱空虚的。

这时就没法不佩服或者羡慕赵光义了。说佩服,就要佩服他眼光独到,选择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做他生命中这件最重要的事;如果说羡慕,就是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他哥哥暴死的时候,居然正是国都军备空虚,握刀子的人少得可怜的时候。

这时要分析一下赵光义的能力组成元素了。他强在哪儿?弱在哪儿?

赵光义从20岁刚出头时就当上了开封府尹,此后一直在全国的行政部门里主持着重要工作,至今已经有近16年之久了。他官场经验丰富,处世待人得体,甚至全国一盘棋,他比谁都明白该怎样去下,是当时宋朝的第一号能吏。这都是他远远超过赵家其他男­性­成员的资本,甚至历史都证明了,在某些方面,他大哥都比不上他。但可惜的是,他瘸腿。

军、政不分家,可他只有一手硬。

也就是说,赵光义唯一的致命缺陷就在军队里。因为他没有资历,更没有军功。而军队是个奇妙的世界,在那里,不管你怎样的和蔼可亲,又或者多么的慷慨大方,甚至哪怕你天生就长了一张皇帝的脸都没有。

想在军队里称王,你必须要有实打实的能耐,“钱压奴婢手,艺盖当行人。”是骡子是马,你得能拉出去遛遛!

偏偏赵光义是个斗智不斗力的人。

这怎么办呢?想想当时的宋朝北征部队,以党进为首,潘美、郭进、杨光义……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满手血腥的人,这些人平时对赵光义都极其的客气,但那时每一个人都对赵光义非常的客气,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赵匡胤的弟弟!

除此以为,这些人还在乎他什么呢?这些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于是这些人就都得远在国境线之外,在北汉境内,既要面对太原城里的北汉部队,更要扛着已经赶到的契丹援军。明明知道了国内已经天翻地覆,皇帝都换人了,可就是等不来撤退的消息。

等来的,只有一个个严令不许撤退,原地待命的命令。

但小心着,这些人也都是从­阴­谋诡计里爬出来的,甚至每个人的职业就是盘算着怎样把别人送进地狱。赵光义的举动他们都懂,而他们也不敢反抗,谁让他们的家小都在开封城里呢。但是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千万别给他们那个机会。

一切都取决于一个机会——一个人是否会突然到来。

这时候让我们回顾几年前那部经典的战争大片《角斗士》,想一下,当罗马的老国王被亲生儿子活活闷死在胸口,然后这位新国王立即出去­干­掉自己的皇位威胁者,那位飞兵团的将军蒙特西莫斯时,将军的活路在哪里?

怎样才能让他在当时的绝境中死中求活,甚至夺取更大的利益?

这位伟大的将军选择了逃避,他杀了来行刑的军人,自己逃回故乡。但什么都晚了,罗马的皇帝可以把手伸到无穷远……他沦为奴隶,成为角斗士,最后用民众的呼声,迫使皇帝走上角斗场和他一决生死。

很动人,很震撼,但很愚蠢。

他唯一的生机,既能保全自己,更能保全妻儿的唯一机会,就出现在老国王被害,新国王来杀他时。想一下那是在他的军营里,他完全可以利用军心(后来在罗马城里,他的军队也曾来救他,那时他才想起军队的重要。想必也曾后悔),就算真的是他杀了老国王,他都能混淆黑白,让新国王死。

当然,我这样说,是抛开感情谈利益,完全抛开蒙特西莫斯不愿当政的心理。

而这时的宋朝军队也是一样,赵匡胤近30年的积威恩德让这些军人肯于,甚至习惯于为他去死,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个人——德昭,或者德芳。

只要他们其中的一个突然出现在远征军的军营里,出示一个哪怕是违造的赵匡胤被害的证据,这些人都会为他起兵,杀回开封,夺回皇位。

想一下,在事过三年之后,远征北汉、燕云的军队都会推立德昭为皇帝,从而让赵光义起了杀心,这时赵匡胤在军中的余威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但让郁闷的是,开封,甚至整个宋朝国境都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德昭、德芳,甚至廷美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们乖得出奇。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每一天的流逝,都让赵光义的皇位变得稳固,直到当年的12月份终于来临。公元976年的12月,赵光义,这位当时全民公认的忠孝仁义,全德全节,堪称人间道德典范楷模的新皇帝,突然做出了一件千古以来,就连隋炀帝这样弑夫杀兄,泯灭人伦的暴君都没有做过的事。

做完之后,他才敢下旨召回了远征在外的军队。

赵光义把他哥哥的年号给改了。从此公元976年,这一年在中国的历史上变得独一无二,它有双年号,在12月以前,它是宋开宝九年,在12月以后,它是宋太平兴国元年。

这事很小吗?

也许什么都不算,毕竟它改与不改都不会让普天下亿万百姓的饭碗里多出什么少点什么。但是要注意,我们中国是讲究忠孝仁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万世之根基不变之人伦。在我国的历代上,除了改朝换代之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继位者在当年改变上一代君王的年号的。

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可赵光义就这么做了,而且没人反对,至少在宋朝的官方史书里,找不到当时有任何的反对声音。或许这是因为人们还都记得,这位赵家第二位皇帝在刚刚登基时就说过自己是个“冲人”,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吧。

小孩子不懂事,或者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只不过要注意,这位“冲人”,当年都已经38岁了。

改完了年号,国都也很平静,这时,赵光义才下令召回了北汉境内的远征军。一个事实已经无论谁都没法改变了——赵光义在名份上完善到了无懈可击。

而且远征部队回到了京城之后,还发现了另外的一些改变,这让他们全都彻底认命了。

顶层官场进行重组,军方第一要人已经登场——曹彬,任枢密使、同平章事;枢密副使则是以前的三司使,后转调为枢密副使的楚昭辅。

潘美等人唯有仰天长叹,彼等生而幸运啊……像他们这样千里奔袭,异国争战,除了粘了满头满脸的北汉灰土之外,还得到了些什么?可曹彬先生就不一样,他在京城里悠闲享乐,高官厚禄就不求自得。

但你有什么办法呢?这似乎就是命运。留在京城的是曹彬,而不是潘美。要不然,想象一下潘美在当年陈桥兵变时都能保下柴荣的儿子,这时他会让赵匡胤的儿子吃这样的大亏吗?!

但命运没有如果,不管怎样,曹彬是当时宋朝的第一军人,就在这一年的年初,他作为主帅,平灭南唐,把李煜从金陵抓到了开封,这是当时最轰动、最显赫的军功。而赵光义抓住了机会,用高官厚禄套牢了曹彬,进尔用他控制军队。而曹彬的“良将”本­色­,让他无条件地服众任何领导,这让他们一拍即合,马上“双赢”。这种亲密的关系一直继续了下去,直到三年以后,那个决定整个国家民族命运的日子的到来……

军队之后,是政界。赵光义如鱼得水。他一反对军队迁就优容的面目,开始立威。为了震慑天下,他选了一个好目标,赵普。这可真是太妙了,于公于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赵普都是他下手最好的,且唯此一人的目标。

赵光义要怎么办呢?直接派个人,或者­干­脆自己出面,来个最解气的,把赵普当众羞辱一番,然后要打要杀随心所欲,抄家灭族,杀一儆百,应该说这是最爽的了。

不过如果他这样做了,连赵普都会对他失望,因为他太不入流了。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从来不这么­干­。赵光义天下为公,从不做小动作。他只是派了一个叫高保寅的官去作怀州的知州。怀州,正是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赵普的辖区。

高保寅刚一上任,几乎连怀州衙门里有几棵树都没数清,就立即上奏——赵普犯规了!他什么事都管着我,我请求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罢节镇领其支郡”!

好了,赵普就算有心理准备,都恨得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不是别的,罢节镇、收支郡,这都是他当年给赵匡胤出的好主意,结果没想到他自己也有当节度使的一天……啥也别说了,作法自毙!

但是别忘了,他叫赵普,历史可以证明,他另外的一个名字就叫做“办法”。别管局势怎样恶劣,甚至连皇帝都想做掉他,他都会有办法。

他主动申请把支郡权交出去,把自己的节度使头衔彻底变成荣誉衔,这都不算,他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堪称找死的决定。他要进京。

名义是给赵匡胤发丧,为老领导送最后一程。

这个名义可太光明正大了,就连赵光义都没法拒绝。那么好吧,你就来吧,赵光义磨刀霍霍向赵普,就等着肥猪拱圈送上门。但赵普就是赵普,他来了,却让你没法下刀。因为他挑了个最好的时机,在赵匡胤的其他老同志,如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廷让、归德节度使高怀德等人一起来朝拜别赵匡胤,并朝贺赵光义登基时,他才来。

赵光义总不会当着这些人来砍他的头吧?因为这是“太平兴国”之年啊,要太平,才能兴国……于是赵光义牙齿痒痒的,却只能笑得呵呵的,老同志们都辛苦了,来,大家继续加官进爵——向拱,你和张永德一样,做左卫上将军;张美,你是左骁卫上将军;刘廷让,你是右骁卫上将军。赵普……你嘛,你与众不同,这样吧,你来个最高档的,你来作太子少保,而且我很爱你,天天都想见你,你不用回去了,就留在开封吧!对了,还有,你也老了,别太累着,同平章的使相之权,就不再给你了……

众目睽睽,赵普脸­色­惨淡,只能躬身谢恩。每个人几乎都有些幸灾乐祸,没办法,谁让赵普当年那么的生猛呢,连赵匡胤有时都得听他的,想必当时都有人在暗笑——太子少保,好大的官啊,可是请问我朝现在有太子吗?你保个什么啊?

但谁也不知道,赵普这时心里简单乐开了花。多简单,就达到了目的。他要的就是丢掉这些烫手的官衔,然后脱离地方,回到开封天子脚下。要知道在地方上,有无数的混帐无赖们,想升官没理由,都在争着抢着帮赵光义找他的麻烦。这样搞下去,终有一天赵光义会理由充分地杀他的头。

与其受小鬼的欺,不如直接面对阎王。

回到赵光义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让全天下人都看得见。只要够乖,只要能忍,想必日久天长,赵光义都会下不去手的。无论如何,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强。

就这样,赵普被顺利拿下。庞大帝国的第一根钉子被拔下来了,下面,赵光义就该面向整个国家,把全国每一个角落都打上他赵光义的印迹,真正变成宋朝的主人了吧?

但是别急,在这之前,他还得再做一件事情。

这事说大不大,但历史证明,它足以让一朝兴,让一朝败,让所有人都把你当领袖救世祖,也能让你突然间臭名远扬,每一个人都离得你远远的……针对于这时的赵光义,这事就更加的神秘微妙,处理得不好,别说当皇帝,他甚至都会瞬间身败名裂,被宋朝全天下的子民们视若仇寇!

在说这件事之前,先把时间往前推移,到若­干­年之后,四川方面给赵光义上贡,贡品特别了一点,是传说中画圣吴道子的古画《长寿仙人图》。

这画非同小可,吴道子之所以能成为中国画的大宗师,就是因为他是道教神仙人物境界画法的创始者,《长寿仙人图》现在虽己失传,但应该是他的得意之作。

神品真迹,人间难得一见,赵光义立即展画欣赏,就等着自己和这副画突然来电,互相感染刺激一下。却不料他突然间愣住了,旁边的人就看见皇帝陛下神­色­愕然,连连眨眼,好像有什么事一下子让他突然抓狂,也说不清他是愤怒还是兴奋,反正是连声大喊——来人啊!

“请问您叫谁?”赵光义的贴身跟班小心地问。

“都要!”赵光义一连声地叫——“军校、内侍、近臣,统统都来,马上来!”

结果皇宫里面紧急总动员,所有人一起往他的身边狂跑,瞬间集合完毕,人人都目露凶光地看着赵光义,就等着皇帝说要杀谁。

却看见赵光义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古画向他们展开,很神秘,且更加期待地问——你们看,这是谁?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仔细看,然后统统地面面相觑,惊异莫名,脸上的表情变得和赵光义一模一样。他们期期艾艾地说——陛下……这,这是御龙弓箭直都虞候戴恩哪。

“对头!”赵光义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就是他。这太神奇了!”

然后戴恩就此平步青云,从禁军的中低层­干­部迅速提升,直至宁远军节度使。史书记载,当时宋廷举朝都称他为“戴长寿”。

这事能说明什么呢?似乎很平常,不过是封建君主专政时朝,所有人的福祸生死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这样传统老旧的没趣论调而已。是的,这没错,但是这发生在宋朝,发生在赵光义的身上,就有它别样的意义。

它无比重大,说它有多重要就有多重要。并且它还有另外一个让我心醉神迷的关键点,可以说,这也是我之所写宋史,而不写唐史、汉史那样汉人扬眉吐气的历史的一大原因。

历史的转折点。

想一下,中国历史源远流长,一朝兴,一朝亡,变化往往要在三四百年之间。这期间无数人做了无数的事,从宏观上讲,似乎历史的进程是缓慢而浑圆的,你找不出这个朝代之所以会最终灭亡的种子是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悄然种下的。

就比如说宋朝,它那么强的国力怎么会“积贫积弱”呢?那么多的贤臣良相怎么会“冗官累政”呢?那么多的­精­兵名将怎么会亡国灭种呢?

这些事,你能从宋朝的具体国政上找到无数的例证来证明。但是你却绝对没法从中找出来为什么赵光义的儿子会突然间基因突变似的变成了一个神汉,整天整夜地和九天十地的各路神仙聊天,还互相写信,并且还找到了自己的神仙祖宗,盖的庙一个比一个高大,把国力彻底掏空,给后来的神宗留下了空前恶劣的烂摊子,逼着后世儿孙变法求活,却不料适得其反,弄得国势一落千丈,不可收拾,埋下了亡国灭种的恶根;你更找不出来,为什么百十年之后,金兵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攻不破,砸不烂的开封城墙会自己敞开了大门,让金兵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冲进了城里,为所欲为……这些,都要从宋朝的统治者们的复杂脆弱的心灵里去找原因。

具体地来说,就是他们对宗教的狂热式的迷恋。

其实从赵匡胤开始,迷信、宗教就和宋朝密不可分了。从柴荣时期,赵匡胤就从“点检作天子”的木牌谶语中得到了好处,然后在陈桥兵变时,用“一日克一日”的迷信征服了后周的军心。再想一下更早的,赵匡胤最初流浪那几年里,为什么会留下来那么多的与佛教徒有关的传说?

和尚给他吃的,给他驴,给他钱,再指点他去北方寻找机会……真的是那样吗?不,这是交易。是赵匡胤一改柴荣“毁经灭佛”政策的回报。和尚用宗教的无形力量,不断地完善着赵匡胤仁君王者,甚至天命所归的形象,让天下百姓更加顺理成章、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子民。而且还越当心里越有底——神佛保佑啊……赵匡胤天生就皇帝,跟着他混,绝对没错的……

而赵光义,他信的是道教。宋人记载,在他刚当上开封府尹,也就是他哥哥才当上皇帝不久,他就派人去北帝宫拜祭一位真君,说赵光义要修庙重饰金身。可是真君突然说话了——“将来太平君主宋朝第二王将修建太平上清宫,”而北帝宫嘛,“此宫观上天已定下修建年月,今非其时。”

赵光义闻报大惊,而听到这个传言的人更加大惊,想必此后他们再看赵光义,二赵的脑袋后面就有一层光华闪烁的光圈了。

再返回赵匡胤风雪之夜突然死亡的往事,那些神怪离奇的传说,其中有些都收入了《国史·符瑞志》里。比如有一位“黑煞将军”降在疻痀县一个平民百姓张守真的家里,自称是天上玉帝的将军,说出来的话“声若婴儿,唯守真通晓”,由于有说必中,从此张守真就变成了道士。宋史里记载,赵匡胤得病后,命王继恩去建隆观设醮祈福,所求的就是张守真所侍奉的“黑煞将军”。史称“神言——天上宫阙己成,玉锁天。而晋王有仁心。言讫不复降。”

赵光义得位,从此也有了“一日克一日”的天命合法­性­。

此后赵光义厚待张守真,为其修凤翔府终南山北帝宫,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太平上清宫”。然后历年更修建了“太一宫”“灵仙宫”“上清宫”“洞真宫”,每一座都修得非同小可,不仅动用了国库,甚至还用了自己的私房钱,不管有多少大臣反对,他都一意孤行。

但那是以后,回到赵光义刚刚登基时,他突然变脸下令——诏令,天下禁止私习天文卜相等书,违令者斩!

而且在第二年,他命令全国运送天文相士等近300人进京,进行分门别类的考试。合格的有60多人,就地留在司天监里­干­活。剩下的,都在脸上刺字,然后发配到沙门海岛当囚犯。

人心的力量是无穷的,而宗教的力量直指人心--社会由人组成,而人受心灵的支配,能支配一个人的心灵就能支配这个人,能支配所有人的心灵就等于征服了整个社会。

宗教是达到这个愿望的最好办法。只有先收笼住人心,赵光义才能进一步去改造宋朝,营造出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并能得心应手使用的官场。

每一个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那么这个天堂的大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呢?

很多人都会指着资料说,宋太祖赵匡胤对文人就非常好了。但如果一直那样好下去,文人绝不会幸福到在宋朝一手遮天,有时嚣张跋扈到连皇帝的脸都敢踢黑。何况赵匡胤还会三五不时对文人们呲牙一笑——“之乎则也,助得甚事!”

这扇天堂的大门,是赵光义打开的。他上任之后,不过区区三个月,也就是第二年,太平兴国二年的正月,就突然宣布——开科取士。

从此,文人们,你们的春天到了。

这一次,宋朝全国各道所发贡士共有5300多人,这些人不管家庭成分怎样,更不管家里有钱没钱,只要学分够(进京之前要有取解试,参看赵匡胤卷),国家就给你出往返路费,支持你进京拍字写论文。就这样,这些人从五湖四海出发,到开封城的礼部报到。

开始省试,进而殿试,紧接着这些人就开始了欢呼——他们做梦都不敢去想,这一次录取的比例竟然是样的高啊——!!!

这一科,赵光义取进士竟然是109人!

要知道这个数字到底是怎样的惊人,请回头参看一下赵匡胤的取士记录。

宋太祖一朝,几乎每年都开科取士,但是所取极严,最多的一科是开宝八年,公元975年,那一年共取士31人。最少的是乾德六年,公元960年,只取了6人。他在位17年,开科15次,一共才取士188人!

似乎太滥了……赵光义的首席宰相薛居正坐不住了,他出面启奏,说——陛下,取人太多,用人太骤了。

但赵光义微微一笑,这算什么?下面的事才真正让他瞠目结舌,惊掉大门牙。

赵光义命翰林学士李昉、扈蒙定109名进士为三等,皆赐绿袍靴笏,赐宴开宝寺,赵光义本人作诗两首以纪其庆。然后第一等、第二等进士并九经进士,直接当官,而且起步就是监丞、大理评事、通判这样的高官。次一等的同进士出身的,以及诸科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俊事之类)共270人,直接送到吏部,这些人的待遇也相当的不可思议,一律免选,优等注拟,好官美差先可他们来。

薛居正等大臣们都傻眼了,这是在­干­什么?这些人满脑子装的从唐朝开始的读书、科考、取士、选官等等的一系列的官场金科玉律就这么的都报废了?

这当官也太容易了吧!赵光义……他是不是在恶搞?

但是这一切还没完呢,等到这一科的新任状元吕蒙正等人向赵光义辞行时,新任的皇帝对他们说——到了任上,好好当官,要是发现了什么不便于百姓的事,可以尽快处理。

也就是说不必上报!

薛居正等人开始大喘气,赵光义却更加和蔼可亲地说——众位爱卿,想必你们初次当官,没什么钱吧。这样好了,我给你们每人20万贯,作为你们的行装钱。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一来是赵光义突然多出了这么的好学生(天子门生嘛),他高兴;二来,这时他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有钱。

他哥哥给他留下了满满登登的封桩库、左藏库,里面金银财宝数不胜数,刚打开的时候晃得赵光义差点昏过去,这么多的钱啊……这得怎么才能花完啊?而且就在这次开科之前,他还有了一大笔意外的收入。

话说左藏库,里面有三个库房,由不同人分别掌管,而且货钱与金帛分开收藏。这一年,三库房分官中的礼部员外郎贾黄中要升官外放当知州了,临行前要交革清楚,于是寻查。发现一个小屋子锁得紧紧的,他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十个大箱子,里面装的全都是黄金!

史称“计其价值数百万,乃李氏宫阁中遗物”,这里有个疑问,是哪位“李氏”呢?五代时称帝的只有后唐李氏,和南唐李氏。说是后唐的,开玩笑,想想当年刘承佑为了对付郭威,恨不得把老婆都卖出去当军饷,国库里扫得一根毛都看不见,还能有这东西?

那就只有是李煜带来的了——曹彬让他回宫收拾好东西,历史记载,李煜真的带了几十箱子黄金进的开封……不管是谁的,这些钱都没入帐(未著于籍),贾黄中报了上去,赵光义等于平空发了笔横财。

所以他有心,也有力给他的文人们不按常理出牌的升官发饷。

现在要留意的,是这一科,即赵光义继位之后的第一科,史称“龙飞榜”的进士们都有哪几位。他们是状元吕蒙正、榜眼李至、探花温正舒,以及王化基、臧丙、马汝士、王沔、张宠、陈恕、宋泌、吕佑之,还有张齐贤。

这些人在政治舞台上像火箭一样的迅速蹿升,速度之快举国震惊,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当过太宗朝的宰相,而且最快的一个当选时年仅40岁。其他人中知制诰、尚书这样的高官更是比比皆是。这都让当时的人不平,更让后世的人猜疑,这到底是怎么了?是这些人的运气太好,好到了没有道理可讲,还是赵光义真的是个“冲人”,从刚开始就少不更事,开始乱来?

但历史又早就证实了,赵光义心机深沉,智计过人,是个不可多得的治国良君。

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把国家真正地抓在手里。

国家是由人组成的,尤其是官场,赵匡胤走了,可他的影子还在,尤其是他留下的官员们。这些人不仅会随时拿赵匡胤说事来比较赵光义,而且在他们的眼中,赵光义的身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他哥哥的神秘光环。

毕竟他们曾是赵光义的同事。

那么与其费尽心思去改造一批人,为什么不直接提拔起来一批新人呢?这些中了选的白丁们从此一步登天,试想他们会对恩主赵光义效忠,还是对已经是过去式的死人赵匡胤听命?

只要不是傻子,赵光义扔过去的每一顶乌纱帽,甩过去的第一块铜板,都会换回来十倍百倍的回报。历史证明,赵光义马上就收到了丰厚的回报。几个月之后,他的手就伸到了全国的每一个角落,成功地把全国所有州县的行政权完全收归中央,并且迅速整顿钱币,规范金融市场。

宋初时每百钱实际只有48钱,赵光义提升到以77为百数,并且规定每千钱重量必须达到4斤半以上。

初见成效,于是顺理成章的,文人们的春天就结束了。

他们直接进入了盛夏。

赵光义决定修书。他命令翰林学士李昉、扈蒙等10多人编纂《太平广记》和《太平御览》。《太平广记》也就算了,这本书收录的是汉魏到宋初的小说野史之类的杂书,修成共500卷;《太平御览》就非同小可,它初名叫《太平总类》,分55部,4558类,共1000卷,征引各种书籍达1700多种。

修书,在我们民族的文化内核中例来都是一件经天纬地的大事,它除了传承文明的基本功能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凡有这种以国集书,继往开来的行为,都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是昌盛富足的,当时的那位国君是圣明贤良的。比如说《永乐大典》与朱棣;《康熙字典》与康熙;《四库全书》与乾隆。

书以人成,人以书传……这是千古赞颂的盛事。

但是书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修的,《康熙字典》、《四库全书》就不用说了,以《康熙字典》为例,它修成时,已经是康熙55年了,满清正是鼎盛时期。就算是朱棣在永乐元年,刚登基就开始修的《永乐大典》,也是明王朝建国34年以后,那时候朱元璋早已经把天下变成了自己的朱家大院,子孙们除了自己窝里斗之外,再没有什么天敌。

可是赵光义呢?这时的宋,只建国区区18年,不仅北方有强虏契丹,以及北汉,就算在长江以南,还有吴越和陈洪进的漳、泉两州还在版图之外,何况他还刚刚当上皇帝,他有什么资格修书呢?

但他就是这么做了,而且很快就做了一件更大的事。

修崇文馆。

说起崇文馆,文人泪不­干­。不管我们的国家曾经怎样的动荡,生民怎样涂炭,我们从来都不曾扔下自己手里的书本!就在五代这样的乱世里,都一样存留着“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

它们就是当时的官方存储天下图书,集纳世间才俊的地方。

但它们是什么样子呢?史称宋初时,三馆建在右长庆门东北,仅小屋数十间,而且“湫隘卑,仅庇风雨,周庐徼道,出于其旁,卫士驺卒,嘈杂其旁”。乱了这个程度,朝廷要是命令三馆的学士们受诏撰述,写点官方文书,学士们都不在三馆内正规的办公室写字。

赵光义亲自到三馆看了看,他摇摇头走了,随即就下令,在左升龙门东北为三馆选新址,即日起昼夜施工,不惜成本,要好、要快,要比皇宫还要美观­精­美!(轮奂壮丽,甲于内庭)就连亭台楼阁的设计图纸,都是赵光义亲自画的。

一年之后,新三馆终于建成了。史称迁旧馆之书,分贮两廊。东廊为昭文书库,南廊为集贤书库,西廊为史部群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共六库图书。其书原有一万二千余卷,平蜀得书一万三千卷,平江南得二万余卷,又下诏开献书之路,于三馆篇帙大备,正副本凡八万卷。

赵光义赐名新三馆为“崇文”之院,借此以诏告天下“扬文抑武”的决心。

提起历史,人们总会习惯­性­说:“……历史长河……”这没错,只是不大­精­确。就像提到人生,人们总是用长跑来比喻一样,乍听没错,细想全错。

因为真正的人生,是短跑。长年累月的准备,艰苦卓绝的训练,都只为了关键时刻的冲刺。然后,人生定型。

历史也正是这样。

它的长河中闪烁着无数的关键时刻,这些或光明、或­阴­暗、或惨烈、或讳莫如深的瞬间时刻,才是我们人类的­精­华体现。其后所有的漫长岁月,都不过是它们的附属品,用来稀释、淡化当时的浓郁内核。

就像公元976年10月21日这一天。

这一天在宋朝历史上的份量并不是特别的重大,只不过它的个­性­太鲜明了,绝对的独一无二。这一天的清晨时分,宋朝所有的臣民们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突然间全体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就像瞬间同时看到了牛头马面,给他们送来了阎王爷的早餐请柬。

一点都没有夸张。事实上,他们中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马上就回想起了17年前,甚至是22年前……那时候他们活在五代十一国里,随时都会血­肉­横飞、妻离子散、人头落地,那是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好日子过得多了,大家也就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似乎这17年以来他们的富足、安定,甚至都能重新奢谈一下的尊严,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可是这一天的早晨,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一切都是谁带给他们的?

答案是柴荣……还有赵匡胤。

但是赵匡胤却突然间死了——就在昨天他还好好的,可只是一夜之后,就被宣布已经是一个死人!

恐惧瞬间袭来,这时候,宋朝的全体臣民们才突然发现,他们的全部福祉,还有生命的保障,竟然是这样的脆弱,完全都维系在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上。这让他们发抖,因为谁都知道,赵匡胤只有一个,是没有任何人能替代的!

但是别怕,这还不算什么。这一天注定了非常刺激,带给他们的绝不仅仅是害怕这种单调乏味的情绪。没过多久,这些人的眼睛就都瞪圆了,变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是真的吗?新皇帝居然马上就诞生了,而且竟然不是赵匡胤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赵光义。

历史记载,在这一天的清晨,宋朝原晋王、开封府尹赵光义在其兄长、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灵柩前奉遗诏即位,成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这时候,宋朝子民们的感觉就开始分层了。有的人选择继续迷惑,他们要猜,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可有的人就感到了更大的恐惧,并且这种恐惧的加深程度和他们官职地位的高低成正比,越是平时那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们,这时候就越显得两眼发直,四肢麻木,随时都会昏倒。他们眼前浮现的,不再是牛头或者马面,而是一张和蔼亲善、温文优雅的中年男子的脸。

赵光义的脸。

这张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扭曲狰狞过的脸,从此在人们的心底里彻底变样。

无数的问号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生成——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匡胤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即位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哥的儿子赵德昭或者赵德芳……

无数个疑问,但都没必要再追查分析。上演了几千年的老剧了,再没有什么情节的哪个变化能做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尤其是“谁犯罪,谁受益”这条颠簸不破永不失效的真理。

于是在那个清晨,人们看着赵光义在他哥哥的灵柩前悲恸欲绝,痛哭流渧,要宰相薛居正等国家重臣再三请求,才勉强答应做皇帝。然后为了感恩和尊敬,他在《即位赦天下制》里宣布——太祖“猥以神器,付与冲人……凡开物务,尽付规绳,予小子伋绍丕基,恭禀遗训。仰承法度,不敢逾违,更赖将相公卿,左右前后,恭遵前旨,同守成规,庶冲人,不坠鸿业。”

“冲人”——小孩子。他以38岁的实际年龄,深自谦抑,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懂,要“尽付规绳”,完全踩着他哥哥的脚印走下去,并且要依赖“将相公卿,左右前后”,一定要做到“不坠鸿业”。

就这样,宣言报告在继续,加冕典礼在继续,一个个法定的程序在继续,一个新的、名正言顺的皇帝在一步步地生成……没有异议,没人反对,全票通过。于是,在那一天的漫天大雪里,至高无上的皇冠落到了赵光义的头上,其他人的头上和身上,落的都是惨白­色­的雪花。

包括原来的皇长子赵德昭、皇次子赵德芳,以及盛殓着赵匡胤尸体的棺柩。

那么就真的没有怨气,没有反对,没有仇恨了吗?!

可是有,或者没有,还有什么意义吗?不管当年、那时的现场到底发生过什么,至少在历史上没有任何的记载,能够证明在那一天,或者在那之后,有谁反对过赵光义登基即位当皇帝,就算我们能彻底不负责地戏说一下,假定那天全开封城里每一个人都想要赵光义死,都只能更深刻地证明一件事——赵光义无所不能。

这是千真万确的,以后22年里所发生的事情将证明,这位新皇帝无论面对什么事都有他解决的办法,不管局势多么恶劣,有多少人,不管这些人是宋朝人、契丹人、党项人,给他出了多少的难题,都从来就没有让他真正的走投无路过。

所以眼前的这点小事,实在是不值一提。而且就从这时开始,人们就可以开始观摩欣赏,赵光义是怎样极为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天下万物收入到自己的囊中。

先安内。

首先是皇族,只见一连串金光闪闪的头衔被赵光义扔了出去,落到他亲爱的族人头上。

封——先帝赵匡胤的皇后宋氏为开宝皇后;

封——原皇长子德昭为武功郡王,由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封为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尹兼侍中,位于宰相之上;

封——原皇次子德芳,由贵州防御使升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

封——皇弟赵廷美(先匡美,再光美,再廷美。为两个哥哥避讳)由永兴节度使兼侍中升为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封齐王,位于宰相之上。

并且由即时起,先帝赵匡胤的儿子和现齐王赵廷美的儿子,享受现任皇帝赵光义的儿子们同等级待遇,并称为皇子,三者的女儿们并称为皇女,以示存亡一体,永无二心。

以上的条件怎么样?不管背后的那根大­棒­是否存在,达到了什么级数,至少胡罗卜的吨位是够了吧?平心而论,赵光义已经把能让出去的都让出去了,除了自己的皇位,连自己儿子的未来继承权都没有保留。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安静。

在现存的史料中,查不到当年赵家内部有过任何的纷争,尤其是最敏感的德昭、德芳、廷美三人。事实上,他们是空气,彻底人间蒸发了,那一段的历史中甚至没有他们的任何出场白,或者哪怕一个现场动作。

下面论到了诸位朝中高官,每人都有赏,闷声发大财,就算是宰相这种没法再升的职位,都可附加上一些额外好处。

原宰相薛居正加封左仆­射­,沈伦(原名沈义伦,避讳去义)加封右仆­射­,参知政事卢多逊升为中书侍郎、平章事,枢密使曹彬加同平章事,枢密副使楚昭辅为枢密使,潘美虽然不在家,也加封为宣徽南院使,其他的大小官员依次加官进爵,严格做到人人有份,见者有份,就连大牢里的犯人都不例外——大赦。哥儿几个可以出去透口气了。

忙完了这些,京城里基本安定了,赵光义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气,进皇宫参观一下自己的新家了呢?但是人们却惊奇地发现,这人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奇特。想象一下,一张脸上既要保持住20年如一日的优雅庄重,还要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悲痛万分生不如死,一边哭着一边微笑,那是张什么样的脸?

仁德是那么好修炼的吗?刘备是那么好当的吗?

但这都是必需的,赵光义的局势还远远没有稳定,环顾当时,还有一样东西是那时的他所搞不定的。

一股力量,它可怕并且敏感,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只要有一个稍微异常的冲动就会把它突然点燃,而一但它发作了,就会让宋朝的天下瞬间四分五裂,无论谁都没法收场!

是军队,此前完全听命于赵匡胤本人,除了赵匡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调动一兵一卒的宋朝军队。

这时候是当年的10月末,在2个月之前,宋朝征调了绝大多数的禁军分五路进剿北汉,也就是说,在赵匡胤暴死,赵光义越侄登基时,开封都城内的军力是空前薄弱空虚的。

这时就没法不佩服或者羡慕赵光义了。说佩服,是说佩服他眼光独到,选择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做他生命中这件最重要的事;如果说羡慕,就是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他哥哥暴死的时候,居然正是国都军备空虚,没有几个握刀的人能对他跃跃欲试。

这时分析一下赵光义的能力组成元素。他强在哪儿?弱在哪儿?

赵光义从20岁刚出头时就当上了开封府尹,此后一直在首都行政部门里主持重要工作,至今已经有近16年之久。他官场经验丰富,全国一盘棋,甚至比他哥哥都熟悉,是当时宋朝的第一号能吏。但可惜的是,他瘸腿。

军、政不分家,他只有一手硬。

赵光义致命缺陷就在军队。他没有资历,更没有军功。而军队是个奇妙的世界,想在那里称王,你必须要有实打实的能耐,“钱压奴婢手,艺盖当行人。”是骡子是马,你得能拉出去遛遛!

偏偏赵光义是个斗智不斗力的人。

这怎么办呢?想想当时的宋朝北征部队,以党进为首,潘美、郭进、杨光义……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满手血腥的人,这些人平时对赵光义都极其的客气,但那时每一个人都对赵光义非常的客气,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赵匡胤的弟弟!

除此之外,这些人还在乎他什么呢?这些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于是这些人就都得远远地隔断在北汉境内,既要面对太原城里的北汉部队,更要扛着已经赶到的契丹援军。明明知道了国内已经天翻地覆,连皇帝都换人了,可就得原地呆着。

因为没有命令让他们回国。

但小心着,这些人的职业就是整天盘算着怎么杀人。赵光义的举动他们都懂,甚至怎么做的他们都能猜出来,而他们也真的不敢反抗,谁让他们的家小都在开封城里呢。但是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千万别给他们那个机会。

一切都取决于一个机会——一个人是否会突然到来。

还记得《角斗士》吗?那里面罗马的老国王被亲生儿子活活闷死在胸口,然后新国王立即出去­干­掉自己的皇位威胁者,那位飞兵团的将军蒙特西莫斯,请问将军的活路在哪里?

怎样才能让他在当时的绝境中死中求活,甚至夺取更大的利益?

这位伟大的将军选择了逃避,他杀了来行刑的军人,自己单身逃回故乡。但是什么都晚了,罗马凯撒的手可以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沦为奴隶,变成角斗士,最后用民众的呼声,迫使皇帝走上角斗场和他一决生死。

很动人,很震撼,但很愚蠢。

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当初就有一线生机,让他既能保全自己,更能保住妻儿的­性­命。那就在老国王被害,新国王派人来杀他时。那时正在他的军营里,他完全可以利用军心(他沦为角斗士时才想起了这点),就算真的是他杀了老国王,他都能混淆黑白,让新国王死。

当时宋朝的军队也是一样,赵匡胤近30年的恩德与积威让这些军人肯于,甚至习惯于为他去死,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个人——德昭,或者德芳。

只要他们其中的一个突然出现在远征军的军营里,出示一个哪怕是违造的赵匡胤被害的证据,这些人都会为他起兵,杀回开封,夺回皇位。

想一下,在事过三年之后,远征北汉、燕云的军队都会找机会拥立德昭为皇帝,从而让赵光义起了杀心,这时赵匡胤在军中的余威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但让人郁闷的是,开封,甚至整个宋朝国境都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每一个人都乖得出奇。对此,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去猜了,赵光义的手段要高明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但历史证明,这都不算什么,紧接着又发生的一件事,才真正地证明了这个人的特­色­——无所不能。

他先是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起名为“炅”。这个字很­棒­,日下之火,光华灿烂,似乎比“煜”字要稍好一些,但不管怎样,改名字是他的自由,也是五代以来当皇帝的人的传统习­性­,无可厚非。但是他紧接着就把他哥哥的年号给改了。

公元976年12月以前,是宋开宝九年,在12月以后,是宋太平兴国元年。

这事很小吗?

也许什么都不算,毕竟它改不改的都不会天塌地陷。不过,要留神,这么搞就算没有天灾,人祸是少不了的。我们中国是忠孝礼仪之邦,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万世之根基,不变之人伦!好笑吗?要知道就在距今170余年前,这还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就算是以外族身份征服中原的满清,也要遵守这样的规矩。其中就有一条,“父死,子不改其规三年”,在中国的历史上,除了改朝换代的造反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交接上岗的皇帝敢在当年就改变上一代君王的年号。就连著名的­干­掉老爹杀掉大哥的暴君代表隋炀帝都不敢。

何况赵光义是以弟承兄,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可他就是­干­了,而且照样朝局稳定,没有任何人反对。记着,历史可以证明,没有任何人反对。

这样的出类拔萃,我们是不是需要膜拜一下?

做完了这些,赵光义下令远征军回国。等潘美、党进等人回到开封之后,他们发现不仅面对了一个在名份上无懈可击的新皇帝,连顶头上司都换人了。

曹彬,任枢密使、同平章事;枢密副使则是以前的三司使楚昭辅。

潘美等人唯有仰天长叹,彼等生而幸运啊……像他们这样千里奔袭,异国争战,除了粘了满头满脸的北汉灰土之外,还得到了些什么?可曹彬先生就不一样,他在京城里悠闲享乐,高官厚禄就不求自得。

还有那个楚昭辅,当年陈桥兵变时当众说假话的神汉,居然变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但你上哪说理去?关键时刻,你不在关键地点……去诅咒命运吧。

军队被搞定了,宋朝全国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样不会有大规模的流血了。但就在庆幸中,皇宫的旁边就突然有人流了血。

死人了,有人白昼当街杀人,而且杀完就逃,不知去向。

事情是这样的,开封城里物业繁华,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商人,有乞丐。这一天,就在靠近皇城根儿的一家大店辅门前,一个乞丐堵着店门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如长江黄河滔滔不绝,骂的­精­彩,听的人多,无论店主人怎样赔礼道歉都不好使,最后好不容易大家伙儿才听明白,这位嘴特臭的乞丐之所以这样激动,就是因为主人家施舍给他的东西不合他心,而且数量不够。

群情激忿,这丫真是欠抽!不过骂归骂,乞丐洋洋自得,乞丐怕什么?除了大狼狗,连大盖帽都不在话下。于是该乞丐的骂声铺盖面更广,在场所有人的家属都被他问候了一遍。然后下一瞬间突然从人丛中冲出一人,拔刀在手,一刀就捅了他个对穿。没等现场的人反应过来,这人扔下刀,冲出人群就跑了。

大快人心,不过这事也捂不住了。第二天,开封城的城管就上报给新任皇帝赵光义。赵光义大怒,立即上纲上线——这是五代时随意杀人的陋习,一定要抓到凶手,立即严办,刹住这股歪风斜气!

有关部门不敢怠慢,全力办案,很快就把结果上报——杀人的是店主人,动机是实在气不过。

赵光义很高兴,说——爱卿,你能如此用心办案,真让我欣慰。不过,你最好再复查一遍,可别冤枉了好人啊。下次把那把杀人的刀拿来。

几天之后,该部门把凶器、狱词一并呈上。程序走完,赃、供俱在,这案子结了。

赵光义却再一次问——真的审好了?

该官回答——审好了。

赵光义突然转头对身边的小内侍说——“取吾鞘来!”

片刻之后,小内侍拿来了一只刀鞘,直接下殿,把那只杀人的刀放入刀鞘,严丝合缝!

赵光义拂袖而起,怒视那个目瞪口呆的官员——“如此,宁不枉杀人!”

一边派人去杀人,一边严令下属去查案,赵光义在庙堂之上瞬间就戳穿了手下人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小把戏。

一举数得。

先是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属下,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也别想在我面前变花样;第二,发出信号,给所有人提个醒,我再不是以前那个好说话的晋王了,我、是、大、宋、天、子!从此都把位子给我摆正喽;第三,我要刷新吏制,新朝需要新气象,各部有司注意了,从此要清白做人,努力做事!第四,如果真的有第四的话,就更加的妙不可言了。

开封城里的命案,归谁管——开封府尹。这时的开封尹是谁啊?赵廷美!

小三啊,别看我给了你个官儿当,可得小心办事唷……不然别怪二哥没给你打预防针。

开始整顿官场,但是光凭这一件小事,死了一个区区的乞丐还远远不够,要震慑天下,就要选一个官中之官的大官来开刀,谁呢?赵普。这太妙了,于公于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赵普都是他最好的,且唯此一人的目标。

为了效果,同时也为了快乐,赵光义选用了上乘的官场手段,一切都进行得公平合理,了无痕迹,但是绝对会达到目的。

他派了一个叫高保寅的官去作怀州的知州。怀州,正是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赵普的辖区。高保寅刚一上任,几乎连怀州衙门里有几棵树都没数清,就立即上奏——赵普犯规了!他什么事都管着我,我请求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罢节镇领其支郡”!

好了,赵普就算有心理准备,都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不是别的,罢节镇、收支郡,这都是他当年给赵匡胤出的好主意,结果没想到他自己也有当节度使的一天……啥也别说了,作法自毙!

但是别忘了,他叫赵普,历史可以证明,如果赵光义是“无所不能”,那么他就是“总有办法”。别管局势怎样恶劣,甚至连皇帝都想做掉他,他都会有办法。

赵普主动申请把支郡权交出去,把自己的节度使头衔彻底变成荣誉衔,这都不算,他还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堪称找死的决定。他要进京。

名义是给赵匡胤发丧,为老领导送最后一程。

这个名义太光明正大了,连赵光义都没法拒绝。那么好吧,你就来吧,赵光义磨刀霍霍向赵普,就等着肥猪拱圈送上门。但赵普就是赵普,他来了,却让你没法下刀。因为他挑了个最好的时机,在赵匡胤的其他老同志,如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廷让、归德节度使高怀德等人一起都来朝拜别赵匡胤,并朝贺赵光义登基时,他才来。

赵光义总不会当着这些人来砍他的头吧?因为这是“太平兴国”之年啊,要太平,才能兴国……于是赵光义牙齿恨得痒痒的,却只能笑得呵呵的,老同志们都辛苦了,来,大家继续加官进爵——向拱,你和张永德一样,做左卫上将军;张美,你是左骁卫上将军;刘廷让,你是右骁卫上将军。赵普……你嘛,你与众不同,这样吧,你来个最高档的,你来作太子少保,而且我很爱你,天天都想见你,你不用回去了,就留在开封吧!对了,还有,你也老了,别太累着,同平章的使相之权,就不再给你了……

众目睽睽,赵普脸­色­惨淡,只能躬身谢恩。几乎每个人都有些幸灾乐祸,没办法,谁让赵普当年那么的生猛呢,连赵匡胤有时都得听他的,想必当时都有人在暗笑——太子少保,好大的官啊,可是请问我朝现在有太子吗?你保个什么保啊?

但谁也不知道,赵普这时心里简单乐开了花。多简单,他就达到目的了。他要的就是丢掉这些烫手的官衔,然后脱离地方,回到开封城天子脚下。

在地方上,有无数的混帐无赖,想升官没理由,都在争着抢着帮赵光义找他的麻烦。这样搞下去,终有一天赵光义会理由充分地砍掉他的脑袋。

与其受小鬼的欺,不如直接面对阎王。

回到赵光义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让全天下人都看得见。只要够乖,只要能忍,想必日久天长,赵光义都会下不去手的。无论如何,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强。

就这样,赵普被顺利拿下。在世人的眼光里,赵光义的形象开始变得高大。

好多年以后,宋朝发生了一件事,很不起眼,似乎只是宫廷生活的小Сhā曲,但如果把它和赵光义即位之初一个同样不起眼的命令结合起来,就能揭示出宋朝曾经出现过的怪异现象的幕后秘密。

事情是这样的,四川给赵光义上贡,贡品是画圣吴道子的古画《长寿仙人图》。赵光义展画欣赏,满心等待着自己和这副画亲密接触,能隔着时空被吴道子感染一下。却不料他突然间呆住了,旁边的人就看见皇帝陛下神­色­愕然,连连眨眼,好像有什么事一下子让他突然抓狂,也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兴奋,反正他连声大喊——来人啊!

“请问您叫谁?”内侍小心地问。

“都要!”赵光义一连声地叫——“军校、内侍、近臣,统统都来,马上来!”

结果皇宫里面紧急总动员,所有人一起往他的身边狂跑,瞬间集合完毕,人人都目露凶光地看着皇帝,就等着陛下说要杀谁。

却只见赵光义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古画向他们展开,很神秘,且更加期待地问——你们看,这是谁?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仔细看,然后统统地面面相觑,惊异莫名,脸上的表情变得和赵光义一模一样。他们期期艾艾地说——陛下……这,这是御龙弓箭直都虞候戴恩哪。

“对头!”赵光义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就是他。这太神奇了!”

然后戴恩就此平步青云,从禁军的中低层­干­部迅速提升,直至宁远军节度使。史书记载,当时宋廷举朝都称他为“戴长寿”。

这事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是芸芸众生,福祸升沉都只在君王好恶的一念之间,这种很烦的陈词滥调而已。但别忙,回到赵光义即位之初,他突然变脸下令——诏令,天下禁止私习天文卜相等书,违令者斩!

而且到了第二年,他更命令全国征集天文相士近300人进京,进行分门别类的考试。结果除了合格的60多人,其余的都变成了罪犯,被脸上刺字,直接发配到沙门海岛看风景,遇赦不还。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既崇仙羡仙,连长相暗合都会破格提拔,可又把职业的“人间神仙”们不当人看,远远地赶到国门之外呢?

得好好想一想。

以上的事情都非常的小,在宋史长卷中只留下了寥寥几个字的记载,但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能找到那些在正统的历史分析里所没法解释的诡异现象的答案。

比如说,赵光义为什么要虚耗国力,修那么多的庙?他的儿子赵恒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了个神汉,弄得“一国君臣如病狂”?甚至百多年之后,金兵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攻不破,砸不烂的开封外城墙是怎样自动陷落的……都与这时赵光义的决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连90年之后那次举世闻名的变法强国之梦,都能在这里找出必须要做的根源。只不过世态万千,人事芜杂,只能到时再说了。

每一个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那么这个天堂的大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呢?

很多人都会指着资料说,宋太祖赵匡胤对文人就非常好了。但如果一直那样好下去,文人绝不会幸福到在宋朝一手遮天,有时嚣张跋扈到连皇帝的脸都敢踢黑。何况赵匡胤还会三五不时对文人们呲牙一笑——“之乎则也,助得甚事!”

这扇天堂的大门,是赵光义打开的。他上任之后,不过区区三个月,也就是第二年,太平兴国二年的正月,就突然宣布——开科取士。

从此,文人们,你们的春天到了。

这一次,宋朝全国各道所发贡士共有5300多人,这些人不管家庭成分怎样,更不管家里有钱没钱,只要学分够(进京之前要有取解试,参看赵匡胤卷),国家就给你出往返路费,支持你进京拍字写论文。就这样,这些人从五湖四海出发,到开封城的礼部报到。

开始省试,进而殿试,紧接着这些人就开始了欢呼——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次录取的比例竟然是样的高啊——―!!!

这一科,赵光义取进士竟然是109人!

要知道这个数字到底有多惊人,请回头参看一下赵匡胤的取士记录。

宋太祖一朝,几乎每年都开科取士,但是所取极严,最多的一科是开宝八年,公元975年,那一年共取士31人。最少的是乾德六年,公元960年,只取了6人。他在位17年,开科15次,一共才取士188人!

似乎太滥了……赵光义的首席宰相薛居正坐不住了,他上奏——陛下,取人太多,用人太骤了。

但赵光义微微一笑,这算什么?下面的事才真正的惊世骇俗,前无古例。

赵光义令第一等、第二等进士并九经进士,直接当官,而且起步就是监丞、大理评事、通判这样的省部级高官。次一等的同进士出身,以及诸科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俊士之类)共270人,直接送到吏部,这些人一律免选,优等注拟,好官美差先可他们来。

薛居正等大臣们都傻眼了,这是在­干­什么?这些成熟的政治动物们满脑子装的从唐朝开始的读书、科考、取士、选官等等的一系列官场的金科玉律就这么的都报废了?

这当官也太容易了吧!赵光义……没当过皇帝可以学,但你不能恶搞!

可是这一切还没完呢,等到这一科的新任状元吕蒙正等人向赵光义辞行时,新任的皇帝对他们说——到了任上,好好当官,要是发现了什么不便于百姓的事,可以尽快处理。

也就是说不必上报!

薛居正等人开始大喘气,这相当于把他们这些宰相以及京城各部大佬们都晾到了一边,成了摆设。赵光义却变得更加地和蔼可亲,对他的新宠们说——众位爱卿,想必你们初次当官,没什么钱吧。这样好了,我给你们每人20万贯,作为你们的行装钱。

就这样,赵光义即位之后的第一科,史称“龙飞榜”的进士们开始了他们的幸福生活。请记住他们的名字,状元吕蒙正、榜眼李至、探花温正舒,以及王化基、臧丙、马汝士、王沔、张宠、陈恕、宋泌、吕佑之,还有张齐贤。

这些人在宋朝的政治舞台上像火箭一样的迅速蹿升起来,速度之快举国震惊,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当上了太宗朝的宰相,其中最快的一个当选时年仅40岁。其他人中知制诰、尚书这样的高官更是比比皆是。通过他们,赵光义开始了对宋朝的改造,把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都贴上了自己的标签。

赵光义迅速收到回报,几个月之后,他就办成了两件让全天下,乃至于契丹等外邦都瞠目结舌的大事。

1,把全国所有州县的行政权完全收归中央;2,迅速整顿钱币,规范金融市场。

前者的重要­性­还用说吗?历史的原因,造成了他的哥哥赵匡胤每天都得想着怎么向外发展,去抢别人的地盘,于是很多国内的典章制度都只能是临时适用的办法。比如为了备战与安定,得允许某些州县拥有特权。但这时整个中国自北汉以南,在实际意义上已经完成统一,再没有什么人有资格跟皇帝讨价还价。

赵光义风行雷厉,从此中国的皇权,自唐中叶安史之乱后,再次回到了至高无上,覆盖全国,公平地欺压每一个人的高度。

关于第2,意义无比巨大,如果要稍微夸张点说的话,赵光义在做当初秦始皇做过的事。首先他统一了货币,“禁江南新小钱,民先有藏蓄者,悉令送官,官据铜给其直,私铸者弃市。”

然后,把钱币的数量重新规定。

这件事就要回到唐朝了,历史记载地唐朝祐年间以前,每百钱的含义就是100个铜钱,并且足斤足两,童叟无欺。但是天祐以后,出现兵乱,每百钱就只有85个铜钱,到了天成年间,又减到80钱,到了五代的后汉时,变成了77钱,进入宋朝,赵匡胤没办法一下子回到天可汗的时代,他规定每百钱上升到80-85之间。

一时间物价平准,似乎全国的钱币流通量与货物存储量等都达到了一个空前平衡的时期,国计民生开始奔向小康。

但这都是官方数字,抛开铜钱的质量不说,在数量上《宋史》都公开承认,“诸州私用,犹各随俗”,真实的数字是48,每百钱只有48个铜钱!

这完全谈不到发展,就连平时过日子都有麻烦,所说的好,不过是与之前的五代时期相比。赵光义下令提升到以77为百数,并且规定每千钱的重量必须达到4斤半以上,从此在货币的数量和质量上都规定了一个硬­性­标杆,让宋朝铸出来的铜钱成了东亚大陆上最坚挺的硬通货。

从此,宋朝登上人类历史上封建社会富裕之巅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初见成效,文人们的春天就结束了。

他们直接进入了盛夏。

赵光义被压抑了近20年的从政渴望和他积累了近20年的对盛世的希求让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修书。

修书,对于我们民族来说,是一种带有神圣光环的伟大事业。它绝不是仅仅代表着文化传承这样的基本功能,而是彰显了一个国家一个朝代对自己民族的交代,更是当时的国君个人修养的体现。

《永乐大典》之于朱棣,《四库全书》之于乾隆,都极大地提升了当时国君的声望和品味,让功绩比他们大得多的帝王们变得相形见拙。

赵光义目光犀利,一眼就洞穿了其中的奥妙,于公元977年年初,也就是他刚刚登基不超过半年时,命令翰林学士李昉、扈蒙等10多人编纂《太平广记》和《太平御览》。

《太平广记》收录的是汉魏到宋初的小说野史之类的杂书,修成共500卷,算是一部难得的趣味­性­百姓读物。《太平御览》却非同小可,它初名叫《太平总类》,分55部,4558类,共1000卷,征引各种书籍达1700多种。为宋以前历朝历代所罕见。

接着,他又做了一件影响更深远,在当时也更轰动的事。

修崇文馆。

说起崇文馆,文人泪不­干­。回顾我们的历史,可以真切地看到,不管我们的国家曾经怎样的动荡,生民怎样涂炭,我们从来都不曾扔掉手中的书本,和心里一直固守的文华信念。就在五代这样的乱世里,都一样存留着“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

它们就是当时官方存储天下图书,集纳人间诗书才俊的地方。

但它们是什么样子呢?历史记载,宋初时三馆建在右长庆门东北,就是几十间破旧低矮的小房子,“湫隘卑,仅庇风雨,周庐徼道,出于其旁,卫士驺卒,嘈杂其旁”,整个一个半露天的农贸市场。弄得朝廷给三馆学士派点活儿,写点官方文书,学士们都躲得远远的,不在三馆里的正规办公室里写字。

赵光义亲自到三馆看了看,他显得很难受,随即就下令在左升龙门东北为三馆选新址,马上昼夜施工,不惜成本,要好、要快地盖房子,至于规模——要比皇宫还要壮观­精­美!(轮奂壮丽,甲于内庭)而且让人吃惊的是,谁也没想到皇帝陛下竟然如此的多才多艺,就连新馆里的亭台楼阁等的设计图纸,都是他亲自画的。

一年之后,新三馆终于建成了。开光之日,举国瞩目,迁旧馆之书,分贮两廊。东廊为昭文书库,南廊为集贤书库,西廊为史部群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共六库图书。史称其书原有一万二千余卷,平蜀得书一万三千卷,平江南得二万余卷,又下诏开献书之路,于是三馆篇帙大备,正副本凡八万卷。

赵光义赐新三馆名为“崇文”之院,借此以诏告天下“扬文抑武”的决心。

就这样,宋朝文人们的夏天隆重来临了,武人们的冬天也就此开始。

在宋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公元978年,曾经发生一件事,历史上很有名,但在《续资治通鉴》这样的宋史经典文献中却查不着,得到更大更经典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才有记载。

事发在这一年的4月份,秦州(今甘肃天水),宋帝国的边缘地带,那里颇有点天高皇帝远,人强不服管的味道,尤其当时正有迁入内地的戎人经常作乱。所以宋朝在秦州境内的清水县屯兵,边­操­练边待敌,规模相当不小。

为首的是都巡检使周承(还有一字,史料不全,未载)、田仁朗、刘文裕、王侁、梁崇赞、韦韜、马知节等人。

某一天,忽然来了一位朝廷使者。该使者骑乘正规,跟班不少,其中就有周承等人所认识的巡驿殿直姚承遂、陇州监军供奉官王守定等朝廷命官,在外观上一切正常。于是见天使如见天子,大家伙儿隆重接待。却不料该使者突然口称有旨(注意,口称),拿问清水县屯兵处的所有官员。

没人敢反抗,周承等人被立即捆了起来。

这时有认命的,像周承,事后证明这人纯粹是吓大的。可是他的副手刘文裕却不­干­,刘文裕突然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天使大哥,你能不能把诏书拿出来看看先?

却不料该天使一听大怒——胡说!我奉的是密旨,就因为你们临阵逗留,剿匪不力,皇上才下令把你们都咔嚓了,还要看诏书?你们不知道封州城的知州李鹤是怎么死的吗?不拿诏书就杀人,这是潮流!

没人敢说话了。这之前两年,就在赵光义刚刚继位的时候,曾经派出很多亲信到各州各县去访查官吏民情,到岭南的亲信报告,封州的知州李鹤很黑暗,诬陷手下的军吏谋反,赵光义于是下令“诏诛之不问状”。

不再审问,也不出示诏书,就把人砍了。

这件事迅速风行天下,就算秦州这样的边远地区也都早知道了。完了……既有成例,还有什么好说的?被捆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数数,计算着还有能几分钟好活。要知道根据这样的“潮流”,只要这位使者一个不高兴,立即就会动手砍他们的脑袋!

绝境是最考验一个人素质的时候,每个人都认命了,可先前就表现得很不配合的刘文裕仍然没有绝望,他仍然认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因为,这位使者之前在自报家门时曾经透露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该使者说——他以前是“上南府时亲吏”。也就是赵光义还在开封府当府尹时的亲信。这真是让人严重羡慕,同时也身价倍增、前途无量的重要保障。但在这时,就是刘文裕的救命稻草了。

原因很简单,刘文裕也是当年晋王府的亲信。

刘文裕万分诚恳地说——自己人啊,大哥,你就忍心不救我?(我亦尝事晋邸,使者忍不营救之乎?)

生机立即出现,只见该使者马上屏退所有人,然后向刘文裕越靠越近,等到距离足够近,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话,把刘文裕一下子就听呆了。

这句话是——“汝能与我同富贵否?”

就看刘文裕连连眨眼,而该使者目不转睛,两人的视线迅速碰撞又急速分离,刘文裕终于点头——共富贵!共富贵!!

于是该使者马上给他松绑,让他一下子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客。第二天,使者骑马出行,刘文裕鞍前马后的照应,这时田仁朗等在押犯也都从宽处理骑马随行。趁人不注意,刘文裕悄悄地靠近了田仁朗,在他耳边低声说了点什么。片刻之后,田仁朗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痛不欲生,像是马上就要死(若殒绝状)。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包括那个使者。下一瞬间田仁朗却突然跳了起来,把该使者一把扭住,摁倒在地。这下子全乱套了,有帮田仁朗抓使者的,更有使者的跟班们来解围的,最后的结果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不管该使者怎么大喊——“田仁朗等谋反,杀使者!”都没用,一­干­天使人等被关进了秦州大牢。

一顿小­棒­子炖­肉­之后,这人招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使者,更不是赵光义在开封府时的亲信。他叫李飞雄,是秦州节度判官李若愚的儿子,凤翔盩厔尉张季英的女婿。

这人胸怀大志,可惜异想天开。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秦州府的所有官方秘密,包括府库兵甲等具体数字,然后从京师到凤翔府去探望他的老丈人,趁人不备,他偷走了他老泰山的官马,一路狂奔,选在一个夜里,进了一家官方驿站,用老丈人的官马骗取了驿站管事的信任,声称自己是奉命巡边的使者。然后以使者的身份,选了一个驿站的兵卒做跟班,再用同样的手法滚雪球一样的把姚承遂、王守定等人骗到手里,跟着他一起到秦州的清水县去杀人,接管军队。

然后就是山高皇帝远,此地归我管……计划怎么样?理论上很周密,行动上很传奇,最后的结果也很惨烈。他怎么也没想到清水县就真有一个原晋王府的亲信,而且他演的李鬼太沉不住气,直接就泄了底。

之后的事就是涉案人等全部腰斩,包括同样被骗的姚承遂、王守定等人,以及当初那个驿店的管事和士卒。至于李飞雄,他被夷三族,连同他的老丈人全家一起死光光。

分析一下这件事,似乎完全是个个案,像他这样突发奇想,除了自己以外,连个同谋都没有就敢去颠覆大宋,从赵光义的嘴里往外分食吃,怎么看都怎么是一个地道的疯子。但问题不在他的IQ指数上,而是要想一下,为什么他能一路行骗,仅仅凭着一匹官马,以及“朝廷使者”的名头就能把那么多的沿途官吏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到了边镇,一句话就把全部武将都上了绑,差一点就全砍了脑袋?

而且要强调的是,这些职业玩刀子的人不仅没敢反抗,就连怀疑都不敢,如果不是刘文裕想拉关系走后门,就真的集体拿下冤杀了。

为什么呢?要知道,这时只不过是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赵光义刚刚当上皇帝不到两年,难道武人就已经混得这样矬了吗?

事实上,是早就这样矬了。众所周知,宋朝的武将没地位,可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以这样的速度失去地位的。

有一件事,足以说明问题。

话说有能耐的伙计连老板都得另眼看待,那么给整个国家守大门的将军又应该有什么样的待遇呢?别说之前的五代以及大唐,就算是一手创立宋朝兵制,打压武人气焰的宋太祖赵匡胤,都对边境上的军队实行一国两制。

边防军可以随意动用当地的财政赋税收入,可以独立从商益利,不仅可对内,对外和异族交易也可以,而且一率免税。并且可以随意动用得来的钱招募勇士、收买间谍、奖励士卒……总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都不算,赵匡胤还在开封城里给这些边关大佬们修别墅,规格之高连施工的官员都看不过眼上报——这不对,都超过皇室亲戚的规格了!

赵匡胤却大骂——不懂就闭嘴!边关将士远比什么皇室重要,“急速造来,无使复言!”

到了赵光义时代又怎么样呢?在他刚登基时,不超过一个月,边关就出事了,而且是最恶劣的那种。不是被外族攻破,而是边关将领们窝里反。

瀛州防御使、监霸州军马仁瑀,擅自命令部下出边境掠夺,选择的出境口是齐州防御使、判齐州李汉超的地段。这就出事了,马仁瑀不地道,抢了李汉超的口中食不说,还给李汉超吃了个大苍蝇。因为事后契丹那边必定要报复,可找谁呢?只能是李汉超。马仁瑀整个白占了便宜,还把李汉超当傻子耍。

李汉超恶­性­勃发,马上就找马仁瑀火并。这时新皇帝赵光义出面了,他不打不骂,不急不燥,相反选择的办法非常温馨,充满了以前晋王的仁者风范——他派人分别给马仁瑀和李汉超送去大批的金银缎帛,并且摆酒给两人说和讲解。

矛盾是暂时的,友谊是长久的,和谐是必须的……于是一场边关火并就此平息。事情过后,赵光义才找了个机会,把马仁瑀调到了辽州,让他们俩离远点。

以上的事情,似乎表明了赵光义是个相当可人的领导,至少比他哥哥要温柔多了。但是,历史证明,武将们把事情给做错了。是的,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是马仁瑀、李汉超,甚至更多的武将们合伙演的一出戏,用意就是要给赵光义一个下马威,让新皇帝知道些好歹,从而捞到更多的好处。

更没证据能表明,这件事之后武将们都很开心,因为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皇帝还真的是蛮上路,他们惹祸可皇帝摆酒,面子大得没话说。

事实是这直接给赵光义敲响了警钟,让他刚上任就不得不对武将们重新审视。而且,“豪勇”的武将们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赵光义不是怕他们,而是在乎这件事对他的“国王之梦”的影响。

那时远征北汉的禁军还没回国。

想想看,国内的事情还没全搞定,禁军又都在国外,边境再出事,那就真的外焦里­嫩­彻底歇菜了。所以,赵光义只能选择保持晋王的老面孔——我忍。

但事情没完,时限转眼就到。转过年来,潘美、党进刚刚回国报到,赵光义就立即变脸。他向全国所有的节度使们下达了一条死命令。

令——天下诸州把各节度使子弟的名单全部上报,然后按名单要人,限期到京。一共有100多人,把这些高­干­子弟都补充到殿前司去,去­干­一些承旨之类的贱职,就此圈养。

这是在做什么呢?对,人质。赵光义已经把部下们当成了各封建属国,要他们送自己的儿子进京为质,以后听命令服指挥,就一切都好,不然你们的儿子们就会人头落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职业军人们本已经开始淡泊的血­性­杀气被空前的危机感再次唤醒了,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那是我的儿子,我的长子!我一生刀头舔血,九死一生,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封妻荫子吗?可现在居然连儿子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谁知道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新皇上什么时候会彻底翻脸,与其那时受苦,不如这时痛快!

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时京城里出现了一个被当时的士大夫们所激赏,更被后世的文人们全体称颂的“文明”之举。

国家的第一军人枢密使曹彬,无论什么时候,走在哪条街上,只要迎面遇到了士大夫们,他一定会“引车避之”。

武人们的领袖也低头了,而且据说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怎样的一盆凉水啊,浇得宋朝全国的武人们都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就从这时起,掌管全国军务的枢密院的地位,从五代时的领袖朝廷,到宋初时的与中书省分庭抗礼,到这时就只能退居次席了。

这是好事吗?是、或者不是,却没法讨论。就像几十年之后的“澶渊之盟”一样,100年间的和平是好事吗?是吗?不是吗?要说好,百年无战事,上帝啊,放眼全人类的整个历史,有过这样的太平日子吗?但它直接的后果是把宋、辽两国都彻底养成了肥猪,只要出现一只野狼,就都成了盘中餐口中食,两国的皇帝哪个也没跑了,都亡国为奴了……至于他们治下的黎民百姓就更没法看。

所以,这时赵光义的所作所为,曹彬先生的谦恭退让,都功罪难说,对错莫辨。反正事情就是这么的发生了,军队里的人变得贬值,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只会说些之乎者也,然后用一撮兽毛在宣纸上画线条的文人们步步高升,飞黄腾达。

有的人忍了,可有的人站了出来。那是名将曹翰。他站在赵光义的面前冷笑着说,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的?以臣看来,那些酸丁们写的还远远不够瞧!请听为臣赋诗一首——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他日燕山磨峭壁,定当先勒大名曹!

好诗!赵光义击节叫好。诚然,名将曹翰文武双全,而且人生经验丰富,随便意与气合就能酿成佳句,但赵光义只是叫好,完全无视诗中的愤怨之气,他转过身来就再次发文人加恩。

没过多久,宋朝在太宗年间的第一次科考就开张了,并且“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凤池,中书省、宰相府也。也就是说,区区十年之后,这些考中的举子们就能当上宰相!

武人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人,都只能活在潮流里,谁也不知道哪片云彩里有雨,会在什么时段下起来。他们只能私下里相对哀叹生不逢时,但就是这样的哀叹,都注定了没人去听。时光在飞速地流逝,转眼就到了太平兴国三年,就在前面李飞雄事件发生之前的两三个月里,宋朝举国都沉浸在一片对皇帝陛下的罕见的智慧与仁德的崇拜之中。

以至于,什么李飞雄,什么曹彬、曹翰,或者节度使的人质事件,都被那时的民众和历史远远地扔到了一边。

好事连连,先是收租子的时候到了。宋朝人眼巴巴地向东南方眺望,三年了,吴越国王钱俶朝觐的日子又到了。

唉,这可真是年关哪。钱俶哀叹,谁让自己当初被赵匡胤给感动了呢?主动说要三年一入朝。得,现在是太平兴国三年,真的是过了三年了,他是再也躲不过去了。

一年前,他曾派自己的儿子钱惟演带着数目空前庞大的贡品去开封庆贺赵光义登基,这一年的早些时候,他又派钱惟濬再次朝觐,就盼着礼多人不怪,笑脸能躲债。可正日子终究还是来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摆在眼前——地主虽然换人了,可租子一定得交啊,不然,地主也就没余粮了……

当然,他可以不去,请假、装病。办法多得是,不过要留神,要是那样,他和当初的李煜有什么区别呢?

别忘了李煜的罪名是什么!

倔,强,不,朝。

那……好吧,那就上路吧……钱俶万般无奈,只好坐上车,不远千里,自己走进了开封城。

新地主赵光义隆重接待,规格之高,比他哥哥赵匡胤那时只高不低,而且他强调,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要说是多么的遗憾哪,比如说三年前的那次接待就是由赵德昭主持、宴会由赵德芳举办的,老钱,我们没机会多聊啊,这样吧,我们现在抓住这个机会,好好亲近亲近,你大老远的好容易来一趟,可得多住些日子……于是钱俶在开封城的美好日子就此无限期地延长。

长到了他一连上表30余次请辞,赵光义都不答应他回杭州。

怎么办?钱氏父子如坐针毡,吴越的随行臣子们头大如斗,可办法就是没有。怎么会有呢?抗议?那还不如不来;吴越地区以武力威胁,不还国王就开战?吴越要有那两下,就不至于从开始就当宋朝的兵马大元帅了;拿钱买?贡品交了那么多,再交,一来没有,二来宋朝人似乎早就把吴越当成自己的了,你交得多,人家可能还骂你浪费呢……看来办法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在杭州再多建几座塔,越高越好,越大越好,名字从“保俶”到“救俶”、“活俶”等等依次排列,总会管用的。

就这样,吴越人成了开封城里最特殊的一群人,他们整天锦衣美食歌舞宴饮尊贵无比,但是却全体愁眉苦脸­阴­云惨淡。怎么办?怎么办?每个人都像念经一样地想办法,结果办法没出来,灾星却来了。

陈洪进,割据南方漳、泉二州的陈洪进也来开封了。

陈洪进,男,公元914年生人,字济川,泉州仙游(今福建莆田仙游县)人,一说临淮(今江苏盱眙县)人。值得提一下的是,如果是前者,那么他就光荣了,一位在后100余年时改变了整个宋朝国运的大佬和他还是乡党。

这是个标准的五代人,他起家是因为能打,他发家跟赵匡胤一模一样,只不过粗暴狠毒了许多。他的老主子死了,小主子太小,当时他们名义上是南唐的下属,他直接把小主人绑到了金陵,理由是这小孩儿要投降死敌吴越。就这样,他扳到了顶头上司,但真正得利的却是他的老伙计张汉思。

张汉思因为资格太老,所以反得上位。但面对陈洪进这样的杀手,谁能坐得安稳?于是张汉思请陈洪进吃饭,准备在饭局上把他做掉。但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邪门到了天崩地裂的程度。

酒席上张汉思刚想说动手,突然间就山摇地动,屋倒墙塌,一片鬼哭狼嚎……千真万确,就是地震了。这下子没人敢杀他了,而且还有人当场向陈洪进告密投诚。

没死成的陈洪进转身就来找张汉思算帐,他用的办法非常低调。那一天他换了身最平常的衣服,就像吃了饱了到老领导家散步一样,就一个人溜达到了张汉思家。然后把张汉思家看门的人都骂走,张老头儿在屋子里刚想打招呼,却不料这人突然从袖子拿出了……一把大锁头,咔嚓一声就把大门给锁死了。

然后谈判——想出来不?想的话把将军的印信都交出来!

就这样,漳、泉二州的领导人诞生了。

这之后,陈洪进在南唐和吴越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求生存,等到赵匡胤崛起之后,他又向宋朝纳贡投诚,并且紧跟形势,在钱俶第一次进开封之后,马上也有样学样也亲自去开封。只不过他这回运气差了点,刚走到半路上,赵匡胤就突然宣布驾崩了。

但陈洪进已经老了,到宋朝太平兴国三年时,他已经64岁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前半生玩了命才弄到手的漳、泉二州,已经成了他的催命符,要是再不识相,宋朝灭掉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于是他千里迢迢主动投降,带着全体家眷和漳、泉二州的14县、151987户百姓、18727名士兵的户籍本册到开封城向赵光义要一间养老的房子。

赵光义大喜,封陈洪进为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又封他的大儿子陈文显为通州团练使,仍然回去管泉州;小儿子陈文顗为滁州刺史,去管理漳州。

开封城全城欢庆,据说还有人在吴越会馆的大门外放了几个大炮仗,把钱俶震得面无人­色­。但就这样,钱俶还是不甘心,他的手下们更加不甘心,“三千里锦绣河山,十一万带甲­精­兵”,难道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投降?!还好,钱俶还有个头脑清醒的大臣叫崔仁冀。

此人警告钱俶——朝廷意可知矣。大王不速纳士,祸且至!

钱俶仍然犹豫,道理他早就懂,这一天也早有预料,不然之前他何必装了那么多年的孙子?只不过事到临头,他还是舍不得……尤其周围其他的随行大臣还在七嘴八舌地说不可、不可、绝对不可以献出土地。

崔仁冀长叹一声,说——各位,你们谁有翅膀吗?

啊?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崔仁冀叹息——各位,要是没有翅膀,咱们怎么飞回到杭州啊……(今在人掌握中,去国千里,惟有羽冀乃能飞去耳)

钱俶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到头这一身,终有这一日啊,也罢!从此吴越86县、550608户百姓,115036名士兵的军队统统奉送他人,换回来一顶淮海国王的帽子,给儿子惟濬找了个淮南节度使的差使,惟治和孙子承祐也各自为镇国节度使,和泰宁节度使。这时赵光义的心情好得无以加复,连积极主动给钱俶做思想工作的崔仁冀都赏了个淮南节度副使的官当。

至此,中国长江以南终于完全归入了宋的版图。太平兴国三年,实际上赵光义才刚刚当上皇帝两年,没动用一个兵卒,没使用半个字句的强迫诏书,就让钱俶和陈洪进主动臣服,献出了土地。当然你可以说,这都是之前赵匡胤打下的基础,赵光义不过是坐享其成。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赵光义把帝国顺利接收,然后迅速步入正轨,让国家变得更加繁荣强盛,让外邦不得不服,不得不降!

开封城陷入到更大的狂欢之中,甚至举国欢庆。但就在这时的开封城里,一个显赫的贵族聚居区里,却有一处人家灯火凄迷,人声幽咽。众人欢乐他不欢,举国同庆独凭栏,宋初时,甚至中华五千年里都屈指可数的那位才子,他的噩运就要到来了……

李煜,他在开封已经“活”了两年多了。

他活得好吗?“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销磨。”他活得不好吗?到了公元978年,宋太平兴国三年,他已经从最初投降时的违命侯升到陇西郡公了。

公侯尊荣,钟鸣鼎食,万人之上,还会有什么不快乐吗?可宋史里明白地写着,单在金钱方面——“右千牛卫上将军李煜自言其贫,诏赐钱三百万。”

很多人都对李煜侧目,搞什么,浪费惯了吧,以为还在你的金陵皇宫里?何况当初仁慈的曹彬曾经允许你随意携带财宝到开封过富翁日子,难道一两年之前就都败光了?

真是这样吗?请翻开《续资治通鉴》的太平兴国二年,看那一页最上面的几行字。原文说,宋朝的左藏库看守贾黄中,在升官外放前,最后一次查库交接,发现一间锁得死死的库房,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个装满了金砖的大柜子。

追查来源,是“李氏宫阁中遗物,未著于籍,”这个“李氏”是指谁呢?是后唐的“李”,还是南唐的“李”?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后唐之后的“后汉”就有答案了。当年刘承佑为了打郭威,连皇后都恨不得卖了去发军饷,还能留下来这么多的金砖?!

可怜的李煜,他不知是被谁把钱给骗走了,连钱的去向都不清楚。因为“未著于籍”,连赵光义得知之后都大喜,特地赏了发现者贾黄中20万贯铜钱。

钱,从来口不言利手不沾钱的富贵散人李煜终于知道钱意味着什么了。人生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冷硬与灰暗的东西和销金红罗帐、春枝锦洞天的区别在哪里,他终于都知道了。

但知道了,却不等于就要去做。就像同样是肚子饿了,有的人会拿起弓箭上山,有的人扛着锄头下地,而有的人,却是悲叹流泪,沿街乞怜。

不是说李煜在摇尾乞怜,如果真是那样他倒好了。他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管是虚幻的还是愚腐的,都绝不允许他不要脸。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前南汉皇帝刘鋹,这个杂种就是个很实际的人。当皇帝时他狂征暴敛,为所欲为,怎么开心怎么来,绝不管别人的死活。等到当了俘虏,那就全面放下架子,给主人当一条最乖最可爱的狗,以便能分到一块­肉­骨头,并且啃得长久些。

但李煜不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但就算再难受,他都要穿得整整齐齐,保留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那点尊严和体面。

李煜却偏偏得不到。什么是战败者呢?就是失去了一切的人!他初到开封时,以为到了人间地狱,可是没想到赵匡胤经常约他喝酒吃饭,还在饭桌上讲论一些文学问题。

这让他分外难受,谈什么文学呢?这分明就是拿他开心。但10个月之后,他就明白了赵匡胤对他有多么的宽容。因为赵光义突然当了皇帝。

噩梦开始了,不说贫穷,饥饿和寒冷离他还很远。赵光义给了他300万贯铜钱,可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他的尊严,和他的女人。办法用得光明正大,有官职的男人每天要朝觐天子,有诰命的女人也要定期进宫里朝拜皇后。李煜的夫人小周氏,被封为郑国夫人,她每月必须进宫,每次都要停留好多天才能回来。至于发生了什么,我珍惜自己的键盘和手指,我不写。

李煜愤怒,可最终却只能习惯­性­地转化成了悲伤和悔恨。他没有朋友,更不能离开开封,远远地躲开,他只能拿起笔,把心里无尽的痛苦转化成了字字血泪的词句。于是,他成名了。

忧愤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李煜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就把“词”这种民间小调式的规律迅速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风弄月式的无病呻吟了,再也不是五陵公子般的寻花问柳了,不管后人怎样贬低他是个没种且没脑的亡国之君,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但李煜的祸事也就此临近。

在他悲伤寂寞的日子里,曾经有三位故人来探望过他。最先来的,是一个渔夫。这个渔夫提着鱼骗过了李煜家的“看门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您……还认识我吗?

李煜震惊,居然是他金陵的乡音。

渔夫抬起了头,那是一张悲喜交集的脸。李煜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这是他的一位大臣的儿子,叫郑文宝。

悲喜交集,但没法多说,郑文宝千言万语都凝聚成了一句话——您要谨慎,要珍惜宋朝皇帝对您的宽容,千万不要乱想乱说!

李煜频频点头,但他或许真的不知道,他在这两年里所写的词句,早就已经风传天下,尽人皆知了。

郑文宝走了,再来的是张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洎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来,居然是来向李煜打抽丰!

人是会变的,但怎么会变得这样快,这样大啊!李煜再不愿多说什么,他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下了一只白金做的脸盆,他随手扔给了张洎,让这个人马上消失。

时光飞逝,转眼间公元978年的7月份到了,李煜迎来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铉。两人见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放声痛哭,徐铉……还有两年前那么的南唐忠臣,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完全辜负了他们!

悲痛中,他脱口而出——悔不该当初杀了潘佑、李平!

李煜再一次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他完全没有看到这时的徐铉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徐铉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很快就告辞了,然后直接进了皇宫,向赵光义复命,把刚才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但历史可以作证,他真的是不知道赵光义下一步要做什么!

徐铉在宋朝就像当年进了曹营的徐庶那样,既不得志,也不求上进,完全自我排斥在官场富贵之外。但什么都晚了,7月,很快七夕月圆之夜就到了。

那是李煜的生日,这一天天­色­刚晚,许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从开封城的各个角落走向了李煜的宅院。这一天对她们来说是神圣的,他们不再去看宋朝人的脸­色­,更不去想他们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她们要——给李煜过生日。

门关起来了,红烛也点燃了,门之外还是宋朝的天下,而门里,仿佛还是两年前的金陵……每一个人都是欢笑的,她们像当年一样为李煜载歌载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够片刻欢娱。这一夜,李煜神思飞越,越过了重重山河,万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江南,回到了他曾经的家园。亡国之恨,身世之伤,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清晰,一些词句像是自动流淌了出来,之后就算经过千年间无数的文人吟咏考辨,都没法从中删改一字。

因为那是李煜的心声,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之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飘出了门,飘出了围墙,飘进了赵光义的皇宫里,“小楼昨夜又东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词句在赵光义的心里只有一个解释——李煜要乘东风,顺春水,回金陵,造反!

那好吧,李煜的歌声还没有停歇,就有人敲门。来人身份极为显赫,那是当今的皇弟赵廷美。他带来了皇帝的祝贺以及一杯酒……李煜在剧痛中死去,死状极惨,剧烈的腹痛让他的身体弯曲,头不由自主地碰到了自己的脚尖,这就是“牵机毒”。

他在词作的最巅峰时死去,心潮起伏,剧痛难当,悲欣交集——因为终于解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从嘉,走好吧,从此再不要嫡落人间。

李煜死了,在当时,就像是一根点燃的蜡烛,被风偶然吹灭了一样,是件无声无息,没人在意的事。

毕竟人人都生而苦斗,谁会去管别人的生死。

尤其是赵光义,他听到回报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在想着真正让他兴奋的事——男人的事业。其它的都不过是些玩物而已,包括李煜的老婆。

一个问题在折磨着他,真是又幸福又烦恼——他现在还要再做点什么?这可真得慢慢地咀嚼享受啊,他需要功业,需要胜利,需要不断更新完善自己的高大形象,那么,他就需要下一个敌人。

赵光义在高大幽深的宫殿深处,默默地把头转向了北方,他的目光­精­亮而深邃,北方让他充满了渴望——北汉。

这个敌人妙不可言,首先它是最后一块骨牌了,只要加上它,局面就十全十美;第二,这个敌人可真强,谁都记得,它经过了什么样的打击,可就是一直都没有倒下去。

这个时代曾经有过的神话,那个锋芒利刃,战无不胜的柴荣,还有拓地千里,横扫天下的赵匡胤,不管他们怎样强,甚至亲自攻击,北汉都巍然不坠,直到今天。那么换到他呢?

赵光义再也遏制不住亢奋的心态,他站了起来,在帝国的中心睥睨四顾,在无人时向自己发问——难道你能不做点什么吗?现在每个人都对你毕恭毕敬,俯首帖耳,似乎你真的至高无尚了,可你做到的哪一件事是你自己本身的能耐呢?每件事都仍然记在你哥哥的功劳薄上!

接管天下吗?这谁做不到?漳、泉归地,吴越献土了吗?可要是非得出兵才能收服他们,那就是你天大的笑柄!

每个人都在背后耻笑着你,这些难道你就真的都不知道吗?!

赵光义为之愤怒,但也为之更加冷静。历史证明,他的头脑绝对清醒,他找来了帝国第一军人枢密使曹彬,像闲谈一样问了一个问题——曹彬,你说说看,以前的周世宗柴荣以及我朝的太祖皇帝,都曾经亲征太原,但都打不下来。是什么原因?是城墙太高太厚,根本就不可能攻破吗?(岂城壁坚完,不可近乎?)

曹彬摇头,就事论事——不是,周世宗时,史彦超兵败石岭关,军心震恐,只能退兵;太祖时,屯兵的地点选在了甘草地里,军人水土不服拉肚子,所以没法不撤。不关城墙的事。

赵光义再问——“我今举兵,卿以为何如?”

曹彬瞬间紧张,他突然明白了事情有多重大。他凝聚­精­力,深思再三,说出了下面这段被后世人骂得狗血淋头的话——“国家兵甲­精­锐,人心欣戴,若行吊伐,如摧枯拉朽耳。”

赵光义一听哈哈大笑,然后“帝意遂决”,北伐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曹彬说错了什么吗?或许因此而骂他的人都是诸葛亮吧,不过都是事后型的。

与北汉相比,甚至与契丹相比,这时的宋朝难道称不上是“兵甲­精­锐”吗?更重要的是,难道就要让北汉一直存在下去吗?

事实上,从赵光义刚刚即位时起,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庞大的,足以震惊当世的计划。为了实现它,他不止一次地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到军营里,亲自指挥军队­操­练,现场观看新设计的攻城器械。但那时他必须忍耐,他很想对天下人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要让你们都知道……但是打住,从青年时起就站在权力之巅的赵光义早就知道怎样去说,更明白怎样去做了。直到两年过后,他真正掌握了这个国家,他才把这个梦想的第一个步骤告诉了他的部下。

征讨北汉。

结果不出所料,有人反对,规模之大居然是整个中书省,即全体宰相。他们以首辅薛居正为首,旁征博引,论述北汉是打不得的。

首先是当年柴荣的例子,北汉只需要坚壁清野,再加上契丹的援军,就足以独立;接下来是赵光义哥哥的例子,话语变得微妙,但以赵光义的智慧足以听懂。他的宰相们在暗示,连神威显赫的赵匡胤亲征都做不到事,你赵光义凭什么说行呢?

赵光义平静地听着,直到薛居正给他辅好了不至于太过丢脸的台阶——陛下,北汉已经“得之不足以辟土,舍之不足以为患”,而且它的人口也快被先帝迁光了,还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攻打它呢?

赵光义冷冷地问——那么,你们想过没有,先帝为什么要破契丹、迁人口呢?

宰相们愕然。

赵光义的回答让他们彻底低下了头——正是为了今天!“朕计决矣!”讨论结束。

就这样,公元979年,宋太平兴国四年元月,宋朝皇帝赵光义下令征讨北汉。

他没有像柴荣或者他的哥哥赵匡胤那样,采取纯粹的军事行动,也就是说,他没有派出军队突然袭击北汉,来达到最好的战术效果,而是先派出太子中允张洎、著作郎句中正出使高丽,通报宋将北伐。

这是在做什么?难道那时的高丽特别强大,都到了能威胁宋朝军队的程度了吗?所以开战之前要先打个招呼?开玩笑,赵光义在敲山震虎,他真正的目标还是契丹。

在别人眼里,契丹是狼虫虎豹,契丹意味着死亡和掳掠,但在赵光义的眼里,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团在太阳下面熊熊燃烧的火焰,“炅”,他深信自己对得起这个名字。只不过,这时他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

但是历史证明,当时的契丹人真的坐不住了,他们的国王派来了使者询问——“何名而伐汉也?”

注意,只是询问,而不是警告,似乎他们只敢问一个理由,像当年的耶律德光那样对中原的国君大呼小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了。

相反赵光义的回答极其强悍有力——“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故;不然,惟有战耳!”

多么的强硬,这是自从唐代中叶以后,从来都没有出自过中原皇帝之口的上位式的话语了。

当年的契丹使者愕然,接着就乖乖地回去了。回顾历史,这时的契丹对宋朝的态度至少是敬畏的,柴荣和赵匡胤给他们的震撼还没有过去,赵光义自登基以来更是以一个超强者的势态存在着。《辽史》里清楚地记载“……赵炅自立……”他自立为皇,绥服南方,把国内所有权柄都加于己身,这些,都让契丹人深深地顾忌。

他们尊重强者。从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赵光义是一个比他哥哥赵匡胤还要强得多的强者!

强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契丹人的使者还在回家的路上,宋朝的军队已经杀进了北汉的国境。

最先冲进去的是云州观察使郭进。郭进挥军疾进,方向却偏离了北汉的都城太原很远。他奔向了太原城的东北方,120余里开外的石岭关,那里才是他的目的地。

石岭关,是并、代、云、朔等四州的要冲之地,契丹人如果援助北汉,这里就是必经之路。而他现在的实际差遣职位就是石岭关都部署,任务就是把这道大门死死地关住。

任务重大,郭进却一边跑路一边偷着乐——潘美、曹翰、刘遇,你们这帮孙子,老子给你们关门望风去,可你们到底谁去­干­什么,都争出来结果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年的元月,赵光义下令,命宋宣徽南院使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制置使,率领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彰德节度使李汉环、桂州观察使曹翰、彰信节度使刘遇等四将进攻北汉的都城太原。

本来很简单,计划是直接冲到太原城下,然后四面攻城,接照职位的分配是崔彦进攻东城、刘遇攻西城、李汉环攻南城,剩下的北城是曹翰的。但是曹翰不­干­了,他的职位不过是观察使,东西南北,只配选最尾,可他却对三位节度使一阵冷笑,然后他选定了刘遇。

——你不行,把西城交给我!

这就是曹翰的要求。话一出口,举座皆惊,刘遇更是大怒,这是对他从头到脚的蔑视,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因为谁都知道,太原的皇宫就在西城,相应地那里的防御体系最强,上几次攻打时,局面险恶,死的人远远超过了其它三面。按理说的确应该派最强的人去攻打,而曹翰之强,在当时的宋军名列前茅,不说别的,你们屠过城吗?曹翰就屠过!

但刘遇不能让步,这不仅仅关系到了事后功劳的大小,更是一个军人的起码尊严。宋朝的兵将,至少在这时,是以做一个强者为荣的!

两不相让,最后赵光义出面,他担心将帅不和,但更珍惜曹翰的骁勇--“卿智勇无双,城西面非卿不能当也”。

西城归曹翰。

就是这样,宋朝的军队别管是为了战胜后的贪婪,还是军队里的好斗血­性­尚存,他们争着抢着杀进了北汉的国境。

兵派出去了,剩下的还应该再做什么?似乎是等待,就像当年的赵匡胤一样,坐镇国都,静等着前线传回来捷报。但没人知道,这时的赵光义想要做什么。

他反复思量两个选择。

第一,他学他的哥哥,静等。事实上这也是最好、也最正常合理的方法。试想,他现在派出去的人,都是他哥哥当年的得力部下,就是这些人在实际­操­作中,为宋朝削平了后蜀、南汉、南唐等国家。事隔不过三年而已,他仍然可以相信他们的战斗力。只要后勤保障充足,相信无论怎样,他们都会给他一个差不多的结果。

那么就这么办吗?

赵光义细如毫发的心灵里分厘必较,他清醒地认知到,不能这样。很简单,坐镇国都,静等胜利,那不是每一个国君都有资格享受的待遇。他的哥哥之所以能那样,是因为之前勇冠三军,把前半生都扔进了军队里并且战无不胜,才得到了遥控指挥军队的权力。要不然,想一下当年的刘承佑,他为什么就不能指挥郭威的军队?还有为什么刚刚上任的柴荣怎么会被部下公然背叛?

赵光义知道自己此前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没有任何军功,军人们可以为了军饷和人质的威胁而服从他,但那是在平时,上了战场呢?

而赵光义绝不允许有任何事情脱出他的掌控范围。更何况,在他的心中,还有那个从来不曾告诉过别人,尤其是不能在这时告诉任何人的伟大计划。

所以,他只能选择第二。

御驾亲征。

其实这样做的理由也很充分,北汉人有多难缠,整个宋朝都知道。想当年神武英明的太祖皇帝都要亲征,何况是别人?一想到这里,赵光义的心跳就加速了,“太祖皇帝都要亲征,”但仍然没有拿下,那么如果我拿下了北汉呢?

我就会成为什么?!

目标远大,但相应的过程就会加倍凶险艰难,已经41岁的赵光义极其善于控制自己,他马上就平静了下来,提醒自己应该开工做事了。

北伐的先头部队在元月出发,大宋皇帝赵光义在当年的二月份,就亲率10万大军从开封启程,自将中军,冲入北汉境内。

铁甲铿锵,马鸣萧萧,庞大的军团向北方运动。行进在行列中的每一个战士,包括皇帝赵光义本人,他们都知道吗?能够想像吗?他们自己正在做着什么。

在公元9世纪,做为世界中心的东亚洲,已经形成了近半个多世纪的格局马上就要因为他们而发生剧烈的碰撞转化,千万年不断衍化迁移的种族,千万年不断流血争抢的生存土地,就要再流尽千百万人的鲜血来覆盖涂抹它们!

那是因为一个种族的长久期盼,还是仅仅因为一个人的梦想?

郭进率军直扑石岭关,在石岭关与引进使、汾州防御使田钦祚(还记得三千打六万的那位英雄吗?)汇合,两人稍微合计了一下,就办了一件坏事。

赵光义的中军正在行进中,突然接到了前方的战报,郭进已经击破了北汉的西龙门寨,仅生擒的俘虏就抓了1000多个,没杀,全都送到了皇帝的中军行营里,开门大吉,向全军献俘!

全军士气大震,前方的郭进冲出石岭关,继续向东北方疾进,昼夜兼程,140余里之后,到达了胡汉交界处的白马山。

白马山,在太原城东北260余里处,旁有木马水,山上有白马关,是石岭关外围的战略要地。郭进与田钦祚分工,由田钦祚在石岭关坚守,作为第二道屏障关隘,而他绝不要单纯的防御,他要前进到白马山主动迎敌,歼敌于国门之外!

很快他就遇到了他的敌人,契丹人是突然出现的。他们“间道进至白马山”,领军的人规格极高,竟然是契丹的南院宰相耶律沙。

《辽史》记载,这一年,契丹人为了保住北汉这道南边的防线,先派出了南院宰相耶律沙为主帅,冀王耶律敌烈监军的庞大军团,紧跟着又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率军接应,再令左千牛卫大将军韩託、大同节度使耶律善补为本路军南援。

三路大军,层层推进,互为救援,唯恐有失。

契丹人为什么要这样重视?这样小心?这次救援北汉的军队,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阻止赵匡胤亲征北汉时契丹人的兵力,这样的谨慎已经带着浓厚的恐惧意味。

要换位思考,北汉是宋朝北面的钉子,是阻止汉人夺回燕云十六州的障碍,而对于契丹人,北汉就是阻止宋军北伐的第一道防线,更加是绝对不容有失的!

公元979年3月,北方苦寒,仍是寒冬,宋军负责阻击契丹援军的郭进将军,在塞外白马山上与胡人野外相遇,两军相接,中间只隔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涧。

没有城池,没有援军,郭进要向称雄野战已近半个世纪之久的契丹铁骑挑战,来吧,就从现在开始,揭开了宋、辽之间近20余年的连番血战!

两军相遇,郭进突然稳定下来,先前的百里奔袭,风卷残云,一下子瞬间静止。他率军驻立在大涧的南边,面对对岸越聚越多的契丹士兵不动声­色­。

对岸的契丹人却不习惯等待,这不是契丹骑兵的传统,尤其是他们的监军,冀王耶律敌烈,汉人的监军们往往遏制士兵们的战斗力,可耶律敌烈的求战欲望却比主帅耶律沙还要强。他不顾耶律沙的反对,命令立即进攻,并且率领自己的儿子耶律蛙哥亲自充当先锋。

监军代表着皇帝,契丹主帅耶律沙只能听令。就这样,白马山里短暂的寂静被突然打破,契丹铁骑纵马跃入了深冬时节冰冷的山涧里,向对岸的宋军冲去。铁蹄溅水,钢刀出鞘,他们以为宋军会像以往的那些汉人军队一样向后退却,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仅仅才到达了山涧的中游,对岸的宋军就突然间跃入了水中,像他们一样无视冰冷刺骨的寒水,冲杀了过来!

第一场血战暴发在山涧之中,郭进以凌驾于契丹人之上的勇猛率部厮杀,混战的结果是契丹人在山涧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监军耶律敌烈及其子蛙哥、主帅耶律沙的儿子耶律德里、令稳都敏、详稳唐番等五位上将当场战死,契丹人溃不成军,蜂拥逃回北岸,郭进率军疾追,乘势登岸,继续冲向契丹人的中军。

契丹人全线崩溃,主帅耶律沙对部队彻底失去控制,只能夹杂在败兵里向北逃命。但是郭进紧追不舍,他用事实证明了自己从开始就没打算过固守阻挡,他要的是把契丹人赶尽杀绝!

就在这时,契丹人的第二路援军到了,是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耶律斜轸瞬间就解读了战场上的形势,他做出了个明智的选择,命令全军收束,放过耶律沙的败兵,然后万箭齐发,把宋军的攻势遏制住。

绝不和杀红了眼,彻底进入状态的郭进争一时之胜负。

石岭关白马山之战就此结束,宋军大获全胜,名为阻击,实为野战。隔天之后,战报传至大宋皇帝的行营,瞬间全军欢呼。这一战,宋军阵斩契丹一万余人,援军变成了逃兵,而且一路北逃,不敢停歇,直到撤回了契丹境内的幽州。

公元979年4月,大宋皇帝赵光义御驾亲征至北汉太原城下。2月出发,4月到达,似乎慢了点,但一路之上,捷报频传,赵光义的每一天都走在命运的巅峰时刻。

他不断地遣兵派将,先头的潘美等主攻部队不算,他自己亲将的10万大军不算,又征发河南的郓、济、博、棣、泽、潞、怀、汝、华、虢等诸州军队及河中的晋、绛、慈、解、齐、德曹、单、淄、卫等诸州将士赶赴太原,一时间整个中原的北部战云密布,军事调动空前密集。

效果显著,一路行军,攻城拔寨,宋朝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北汉的境内,所过之所,所有州县完全荡平。等到中军大营终于出现在太原城下时,所谓的北汉,除了更北边的汾州之外,只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都城。

但无论如何,它是太原城,就算失去了契丹的拥军,北汉人也至少还拥有那条举世闻名,让柴荣和赵匡胤都抓狂的城墙。更何况,最初时潘美等人犯了个大错误,他们的动作还是不够快,在围城之前,就让一个人带兵先闯进了城里。

北汉天雄军节度使,刘继业。

又是他!潘美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手心发痒,但也同时普遍­性­地脑子发木,身子发麻,不是怕他,而是太难缠了!

果不其然,边续攻城两个月,就差像上次一样把汾河掘开放水灌城了,可太原城墙就是死气活样地挺在那儿,无论如何就是不倒。直到他们很没面子地迎来了皇帝。

赵光义把自己的大帐设在了汾河的东岸边,从即日起寻视四城,抚慰将士。稍微休息之后,他写了一道诏书给刘继元,态度很亲切,内容很宽松,只要刘继元能投降,就什么都好说。可是诏书送到了城下,城上的北汉人却既不拒绝,也不传送,充分体现了北汉这时的迎敌­精­神——装聋作哑,非暴力不合作。

意料之中,但是过场也就此走完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光义决定亲自上战场,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穿上了盔甲,先到西城,来看望曹翰。一见面,曹翰死的心都有了,当初他说了什么,全宋朝人都知道,可他现在做到了吗?尤其是皇帝陛下没有半句的埋怨,只有慰问、鼓励甚至感谢……曹翰面无表情地出去了,片刻之后太原城下沸腾了,宋军开始不计生死,全力攻城!

当天曹翰的人马差一点就冲进了太原城里。他的部下们蜂拥而上,天武军校荆嗣第一个冲上了城墙,一连砍翻了好几个北汉兵,可是代价也相当惨烈,他的脚上中了好多箭,手里拿着的家伙都砍得崩了齿。史书记载,赵光义在下面都看见了,他马上命令荆嗣撤下来,赐给他锦袍银带,以示嘉奖。

但是行动还是失败了,宋史仍然有所讳言,眼看城就要破了,谁会因为一位勇士负伤就停止攻击?当年的理由只有一个——这段城墙的里边就是北汉的皇宫,北汉最强的士兵也一定驻扎在这里。那是谁?

刘继业。只能是他。

赵光义转场,他“躬擐甲胄,蒙犯矢石,指揮戎旅,”亲自来到了战斗的第一线,有人劝他留神安全,他的回答是——“将士争效命于锋镝之下,朕岂忍坐视!”

宋军士气大振,“人百其勇,皆冒死先登。”而且这时,宋朝经赵匡胤一生所积攒下来的军备力量充分发挥了威力,当时宋军随行的“控弦”之士达到了数十万,每次发给他们的箭有数百万之多,而且命令他们必须“顷刻而尽”。

就这样,­射­手们列阵在赵光义的马前,“蹲甲交­射­”,其效果达到了太原城头“城无完堞、矢集如猬。”

这还不算完,赵光义巡行四城,走过之后,城上的北汉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只见在赵光义的马前,有数百个军校前导,他们“袒裼鼓譟”,意态豪雄,把随身配带的刀剑抛向了空中,只见白刃飞舞,满空刀剑,这些人却反而跳了起来,左右承接,曲尽其妙,杀人的凶器在这些人的身上不过都是玩物!

但尽管如此,太原城仍然不破,它在数十万人的疯狂攻击之下巍然屹立,让宋朝人无可奈何。

时间进入了5月份,宋军的攻击力度再次加大,达到了整月连续攻击,不分昼夜的程度。到了月末的29日(己卯朔),赵光义在夜间来了太原城的西南角,集结重兵急攻,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太原城的外城羊马城终于陷落了。宋军正要一鼓作气冲进内城,却发现突然间城门开了,一群北汉人冲了出来——是反攻!

杀红了眼的宋军没有丝毫的迟疑,他们直接杀了过去,把这些敢于出城迎战的北汉人全都砍了脑袋,而且拿到了赵光义的马前请攻。可就在这时,一件让他们万分不解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太原城头上突然出现了很多的人影,一阵刀起刀落之后,一大堆的人头被扔了下来。

捡起一看,全是女人和孩子。

事后才知道,冲出城来的是北汉的宣徽使范超,那是来投降的!可是时机和火候都没掌握好,不仅自己被宋朝人杀了,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被刘继元砍了示众……但是大势己去,极限到了,之前无数的史实都可以证明,没有任何一座城池是永远都不会被攻破的。

隔天之后,5月31日,宋军改攻太原城的西北角,这一次北汉人学乖了,北汉的军队首脑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投降成功;6月1日,赵光义发出了胜利宣言——明天中午,我们见城去吃饭!(翌日重午,当食于城中);到了第二天,公元979年6月2日,一切的终结点到了。

这一天,宋军数十万的士兵集结到了太原城的南面,他们疯了,已经整整半年了,没日没夜的强攻让人心力交瘁忍无可忍,就是这座该死的太原城,前前后后让多少人死在它的城下!该结束了,“士奋怒,不可遏”,宋朝的军队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太原城的城头!

紧跟着发生的事情,让最渴求胜利的赵光义都惊呆了,以至于他下令马上后退。因为他害怕他的士兵冲进城之后会大开杀戒屠城……(上恐屠其城,因麾觽少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刘继元投降了,太原城终于陷落,大宋第二任皇帝赵光义在动用举国军力,耗时半年,并且击退强敌契丹的情况下,终于创造了历史。

不,是他结束了历史——五代十一国终于彻底成了过去,从唐末的黄巢起义开始,不断分裂衍变的中华大地终于重新结成一体。

当天数十万人的欢呼声一定震烁古今,响彻云宵,但很显然,其中绝大部分的人都只感到了如释重负。仗,终于打完了,可以回家了……不知道他们看没看到他们正在接受欢呼的陛下的神­色­,那有几分是满足,又有几分是更大的踌躇满志。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什么样的人,才盼望着战争呢?

答,一,战神;二,小孩儿。

战神嗜血,不杀不打他难受;至于小孩儿,打仗太快乐了,最好让他天天打,时时打,而且拿的都是真刀真枪,这样才过瘾。

只不过在中国,有多少长大后的成年人,还保留着这样的爱好呢?

但这都不足以说明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赵光义绝对不是小孩子了,至于他是不是战神,谁清楚?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打破了尘封了72年之久的纪录,把在公元907年自朱温创建后梁以来的割据局面彻底结束。

前无古人,不管他站在了谁的肩膀上才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回到当年的太原城,随着刘继元的投降,几十万宋军,连同数十万原来的北汉居民,都从一场冗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很奇妙,随着两个人的和解,原本你死我活的近百万人,就都可以称兄道弟,和睦相处了。那还再等什么?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吧。

这是最最最根本务实的事了,想一想就连皇帝赵光义也应该满足了吧?他已经做到了之前所有计划中的事,甚至都超标了,连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躲得远远的,他还要怎么样?

但你就是不知道他要怎么样,他就是不走。就像太原城是他的第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他一定要在这儿好好的留恋回味一下。之后他的决定石破天惊,他宣布——远征燕云!

命令震惊了每一个人,因为这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思维状态去猜测,都想不出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

就算千年以后,我们也不好分析。就算层层解构,把军事调动、随行人员、当时战绩等多方面因素都考虑进去,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赵光义是突然间心血来潮,要做这件事,还是他早有预谋,北汉不过是他的起跳踏板,太行山背后的燕云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想一下,军力调配方面——据考证,宋朝在赵匡胤的开宝年间,共有军队378000人,其中­精­锐的禁军有193000人,其他的都是半差役半军事化的厢军。赵光义登基之后,这个数字还有所增加,但是这次动员的人数是数十万,几乎是倾国之兵了,就为了征服区区只有10州、41县、1军、3万多户的人口的北汉?

小题大做了吧?可以证明是早有预谋了吧?但是我们也能说,这就是志在必得,谁让以前太原城的纪录是那么的辉煌呢?

再看他的随行人员,亲征之后,留守国都开封的只有宰相沈伦和宣徽北院使王仁贍,其他的就连前宰相赵普都要随军同行。而且重要的皇室成员一个都没少,如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这三个人至始至终都在赵光义的视线之内。

这说明什么?赵光义要走远道,所以把所有能威胁他皇位的人都亲自看管……但是征北汉时也顾忌一下内部安全也说得过去吧?

再看战绩,太原城如愿拿下,契丹人居然在野外被宋军击溃,这一定让赵光义大受鼓舞,所以才要一鼓作气远征燕云,实现最终的理想。但是就那么肯定,已经41岁,熟读兵书的赵光义连兵危战凶,野战无常这样的常识都不懂?

所以这些解释都是不能服众的,最终极的原因,就在于赵光义那颗志向高远,争强好胜的心。

“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这个问题或许很少有人去想吧,毕竟我们从小就被灌输要立大志,做大事,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所以历史记载,当时尽管没人同意,可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对赵光义说什么。(诸将皆不愿行,然无敢言者)

包括曹彬、潘美在内,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殿前都虞候崔翰走了出来,说——“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当此破竹之勢……”

赵光义奋然而起,遂成定议,即日起远征燕云,驱逐契丹!

可宋朝的将相公卿们却仍然在沉默,他们望着自己的皇帝,心里只有一句话——陛下,您知道契丹是什么吗?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什么样的人,才盼望着战争呢?

答,一,战神;二,小孩儿。

战神嗜血,不杀不打他难受;至于小孩儿,打仗太快乐了,最好让他天天打,时时打,而且拿的都是真刀真枪,这样才过瘾。

只不过在中国,有多少长大后的成年人,还保留着这样的爱好呢?

但这都不足以说明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赵光义绝对不是小孩子了,至于他是不是战神,谁清楚?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打破了尘封了72年之久的纪录,把在公元907年自朱温创建后梁以来的割据局面彻底结束。

前无古人,不管他站在了谁的肩膀上才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回到当年的太原城,随着刘继元的投降,几十万宋军,连同数十万原来的北汉居民,都从一场冗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很奇妙,随着两个人的和解,原本你死我活的近百万人,就都可以称兄道弟,和睦相处了。那还再等什么?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吧。

这是最最最根本务实的事了,想一想就连皇帝赵光义也应该满足了吧?他已经做到了之前所有计划中的事,甚至都超标了,连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躲得远远的,他还要怎么样?

但你就是不知道他要怎么样,他就是不走。就像太原城是他的第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他一定要在这儿好好的留恋回味一下。之后他的决定石破天惊,他宣布——远征燕云!

命令震惊了每一个人,因为这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思维状态去猜测,都想不出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

就算千年以后,我们也不好分析。就算层层解构,把军事调动、随行人员、当时战绩等多方面因素都考虑进去,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赵光义是突然间心血来潮,要做这件事,还是他早有预谋,北汉不过是他的起跳踏板,太行山背后的燕云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想一下,军力调配方面——据考证,宋朝在赵匡胤的开宝年间,共有军队378000人,其中­精­锐的禁军有193000人,其他的都是半差役半军事化的厢军。赵光义登基之后,这个数字还有所增加,但是这次动员的人数是数十万,几乎是倾国之兵了,就为了征服区区只有10州、41县、1军、3万多户的人口的北汉?

小题大做了吧?可以证明是早有预谋了吧?但是我们也能说,这就是志在必得,谁让以前太原城的纪录是那么的辉煌呢?

再看他的随行人员,亲征之后,留守国都开封的只有宰相沈伦和宣徽北院使王仁贍,其他的就连前宰相赵普都要随军同行。而且重要的皇室成员一个都没少,如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这三个人至始至终都在赵光义的视线之内。

这说明什么?赵光义要走远道,所以把所有能威胁他皇位的人都亲自看管……但是征北汉时也顾忌一下内部安全也说得过去吧?

再看战绩,太原城如愿拿下,契丹人居然在野外被宋军击溃,这一定让赵光义大受鼓舞,所以才要一鼓作气远征燕云,实现最终的理想。但是就那么肯定,已经41岁,熟读兵书的赵光义连兵危战凶,野战无常这样的常识都不懂?

所以这些解释都是不能服众的,最终极的原因,就在于赵光义那颗志向高远,争强好胜的心。

“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这个问题或许很少有人去想吧,毕竟我们从小就被灌输要立大志,做大事,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所以历史记载,当时尽管没人同意,可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对赵光义说什么。(诸将皆不愿行,然无敢言者)

包括曹彬、潘美在内,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殿前都虞候崔翰走了出来,说——“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当此破竹之勢……”

赵光义奋然而起,遂成定议,即日起远征燕云,驱逐契丹!

可宋朝的将相公卿们却仍然在沉默,他们望着自己的皇帝,心里只有一句话——陛下,您知道契丹是什么吗?

契丹,提到契丹,我们就必须先承认一件事——契丹人也是人,他们同样有权力生存,更有权争夺自己的生存空间。

我们的英雄可以万里奔袭,到瀚海尽头封狼居胥,那么为什么契丹人就只能在一片隙小贫瘠的草原上受异族压迫,苦苦挣扎?

世上本没有夷狄与华夏之分的,只有先承认这一点,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出,契丹不仅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更是一个伟大的种族。

也只有这样,有一个清晰真实的契丹的对比,才能够看出我们的宋朝是什么样的。

契丹,原指镔铁和刀剑。据说当年哥伦布出海,就是为了寻找他仰慕已久的契丹,而在俄文及拉丁文中,中国一词至今仍为“契丹”,也就是谐音的“震旦”。

这个种族极为古老,可考的最初源头,是鲜卑族三部中的宇文别部的一支。居住在辽水上游,与其他二部慕容、段鼎足而三。南北朝时,鲜卑内乱,宇文部被突然勃兴的慕容部击破,残部分裂成契丹、奚两族。之后契丹人屡受他族侵略,同时被北朝几代政客所轻视,不得己,从北魏的太武帝时起,契丹开始转向中原大地的君主,他们渐渐内附,每岁朝贡不断,直到唐朝建立,他们更背弃了突厥,在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归附唐朝,成为了在中华大地上生存的一个新成员。

在天可汗的麾下,就有契丹族的将军为李氏王朝争战天下。可以说,从一开始,契丹人就不同于之前的匈奴、突厥、回纥等纯粹的游牧民族。但是直到唐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之前,这个种族仍然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颗随波逐流的小沙粒,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温饱和安全而己,可是到了这一年,在他们族中的八部落的迭剌部中出生了一个男孩儿,他的名字叫耶律阿保机。

在我的历史观里,绝对不是时世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时世,分别只是大英雄造出大时世,小英雄的时世也缩点水而已。当然,如果时世也适当,那就一飞冲天,兼并天下。

耶律阿保机就证实了这一点,在他出生前,契丹族什么也不是,在他出生后,契丹人开始了团结,虽然是被迫的。他先是在本族内被选为酋长,负责对外征战,战绩骄人,获得仅次于可汗的于越尊号,然后利用契丹族规,可汗三年一选的机会,把世代为八部之首的遥辇部彻底推翻,成为了契丹的可汗。

之后,他全力以赴为自己更为契丹族争夺生存空间,他的表现完全不是一个传统上的胡人。此人狡诈,他周旋在当时中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他先是与唐朝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在阵前结为兄弟,说好了联手攻破“后梁”,可是转过身来就和后梁的开国皇帝朱温谈好了条件,把李克用卖了。

就从这一刻起,契丹人闻到了诱人的香味,要在乱成一团的中原大地上,为自己争一碗汤喝了。

但这碗汤烫嘴,他错在了最根本的地方——选错了对手,更选错了朋友。聪明的耶律阿保机根据当时实力的对比,选择了当时最强的人朱温做朋友,把实际上同样是少数民族的沙陀人李克用当成了敌人。

乱蜂蛰头了。首先朱温根本就不是个人,朱大恶魔一生都在背叛与欺骗中讨生活。对最初的主子黄巢和大唐的皇帝他都能举起刀,一个塞外的野人种族就想和他天长地久?做梦去吧。而李克用,上帝啊,耶律阿保机可真是给自己选了个最佳死对头。

沙陀人天下无敌!

就这样,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后梁和沙陀人之间犬牙交错的刀尖上跳舞,多弄点好处。可没承想朱温的半根毛他都没拔下来,还被特重视诺言的李氏父子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克用临死时给自己那个神武天纵,绝对千年一见的骁勇儿子李存勗留下了三支箭,代表自己毕生的三大恨,要儿子代为洗雪。其中除了第一,讨伐忘恩负义的幽州刘仁恭;第二,消灭世仇朱温之外,就是第三,把背信弃义的契丹野种耶律阿保机给我­干­掉!

老天在上,真是生子当如李存勗。战无不胜,把战场当成游乐场的李存勗在公元913年,率军攻破号称拥甲三十万的幽州,用白绢捆缚着刘仁恭、刘守光父子高奏凯歌回到晋阳,献俘于家庙。处斩了僭称燕国皇帝的刘守光后,又将刘仁恭押至代州,在李克用墓前处斩。

其后在公元923年四月,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当年的10月2日,他亲率­精­兵渡过黄河,昼夜兼程,仅用了9天,就奔袭600余里,直捣敌巢,灭亡后梁。完成父亲的第二件遗愿。

唯一幸免的就是耶律阿保机。他在公元922年,后梁灭亡之后,对中原贼心不死,率领着30万契丹铁骑攻入居庸关,下古北口,在望都(今河北定县东北)遇到了杀气冲天的李存勗。

李存勗当时的兵力仅有10万,而且都是步兵。并且在开战之始,耶律阿保机就占据了绝对的先手,他居然利用了李存勗过分的自信,调集了绝对优势的重兵,把李存勗重重包围了起来。

当时李存勗的身边只有千余名骑亲兵……但见了活鬼的是李存勗居然骁勇到了没有道理可讲的地步,他就用了这么点的兵力,就冲出了包围圈,并且会和大军绝地反击,把耶律阿保机的契丹兵团打得彻底崩溃,一直往北逃出去100余里才算勉强保住了­性­命。

就这样,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绝望了,他和当年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李存勗或许真的是天可汗的后嗣,9天灭亡后梁,30天灭亡前蜀,还有其它数不尽的功绩……天下就是“后唐”的,谁也没法争了。

但这远远不是什么失败,他只是没占着最大限度的便宜而已。回顾历史,耶律阿保机重复了之前最强盛时期的匈奴和突厥的表现——攻进汉地,然后被汉地当时的主流军队击退。

如此而已,不必沮丧,何况他还顺手牵羊地捞到了最实惠的好处。他掠回来大批大批的汉人,这些人比金子都珍贵,不仅能给他在未经开垦、绝对肥沃的土地上种出大批的粮食,给他造出来他做梦都想不出的­精­美宫殿,还能给他提出当时除了汉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种能独创的治国理念。

那是中原华夏用几千年的战争和鲜血,才总结归纳出的智慧。契丹人却只需要点点头,就可以不劳而获。

但是,这个时候就显出了耶律阿保机是个不世出的人物了。要知道在他之前,草原上的各代强悍种族都严格奉行着当地草根型的原创政治体系,汉人的东西,除了女人和粮食还有布匹之外,对他们的吸引力基本等于零。至于那些枯燥烦琐,能闷煞人的各种臭规矩,连草原上的耗子都不不屑一顾。

所以当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的规章制度点了点头时,一个意义空前巨大的政治实体就悄悄地露出头了。这时就要提到三个汉人的名字——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这三个人,有的是被耶律阿保机抢来的(韩知古、康默记),另一个本来是出使契丹的使者(韩延徽),被他强留下来当劳工。但是一但留了下来,他们就都全心全意地为契丹人工作了。

为什么呢?被弓虽暴的婚姻能幸福吗?但是奇怪的是不仅他们本人,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以做一个契丹人为荣,甚至对宋朝的军队殊死血战,来保卫契丹。

为什么呢?仅仅用所谓的奴­性­、汉­奸­就能解释得了吗?何况当年的汉人们,除了被抢去的之外,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主动投降,甚至潜逃过去的。韩延徽就是这样,他都跑回去一次,可最终还是主动回来了。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以后我们就事论事的来谈。

当年的局面是,辽阔肥沃的草原上,契丹人的生活变得富足且规律了,日子空前美好,但是耶律阿保机的麻烦也跟着来了——眼红。中外一个样,嫉妒是人的本能。但是阿保机没有想到,最恨他的,居然是他的亲兄弟。

耶律阿保机抢了遥辇部的可汗位,可三年一换可汗的祖宗规定却是永恒的,尤其是他的弟弟们时刻都记着,因为根据规定,他们就是顺位最靠前的替换者!

翻开异族史,可以发现在草原上有一条铁的定律,就像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一样无情。无论是之前的匈奴、突厥,还是这时的契丹与后来的蒙古,都毫无例外地遵循着。虽然,他们在这样做时,或许并不自知。

就像传说中苗人养的蛊,一大堆毒虫子自相残杀,只活下来最强最毒的那个,然后才有资格跳出来,摇身一变,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怪物去肆虐天下。

契丹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耶律阿保机在公元907年正月以契丹传统的“燔柴告天”仪式即可汗位,从第五年开始,他的弟弟们就一连开始了三次叛乱。

第一次,在911年,阿保机察觉得早,以为弟弟们年轻不懂事,抓起来训了次话就算了;没想到他皮痒的弟弟们登鼻子上脸,紧跟着在第二年,912年,就卷土重来,这回他们学乖了,一边变得义正严辞——三年己到,甚至都是第二个三年了,重选可汗!

一边集结重兵,趁着阿保机在外,起兵阻击,公开谋反。

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样嚣张,就算放在赵匡胤的身上,都得拔刀了吧?但是别忙,耶律阿保机是个很怪的人,他不仅不像个嗜血的胡人,甚至他的胸襟连“忠孝礼仪”的汉人都没法比。弟弟们赤祼祼的起兵夺权,他只是极端理智地控制住局面,当天就按照祖制再次举行“燔柴告天”礼,宣布自己的可汗位合理合法。

怎么样?没话了吧?那就散了吧。

当天真的散了,众小弟灰溜溜回家,但是没被暴打过的猪就是不好好吃食,再转过年来,这些混帐小子变本加厉欺负大哥。这一次他们充分准备,分头行动。趁着阿保机外出,一方面迭剌和安端率千余骑兵追上去“入觐”,要来个秘密暗杀;一方面寅底石负责把事情做死做绝,他带重兵突然进攻阿保机的可汗行宫,要把大哥的老窝端掉。

计划周密,同时行动。可惜,大哥就是大哥,阿保机终身在­阴­谋诡计里打滚,送来门的小弟被他一眼识破,还是没杀,关起来了事。但是另一面就没这么便宜了,阿保机外出,他老婆在家!回纥血统的述律皇后拒险固守,不仅保住了可汗的仪仗,更把混帐的小叔子们打得抱头鼠蹿满地找牙。

但就算这样,事情仍然没有个完,阿保机最大的同母弟弟剌葛无论如何都要当上可汗,哪怕过把瘾就死都行。他自备了一套可汗的仪仗旗鼓,公开称汗,跟他哥哥彻底撕破了脸皮。

没办法了,耶律阿保机除了退位,就只有拔刀应战。平叛的代价极其高昂,也证明了阿保机之前为什么要对弟弟们一忍再忍。

平叛之后,契丹部落“孳畜道毙者十七八,物价十倍”,要知道草原上的经济极易崩溃,没吃没喝之后政治就要解体,阿保机不得己终于壮士断腕,砍下了弟弟们这些自私守旧的毒瘤,但是,这样伤筋动骨的大折腾,都不过是把他自己的迭剌部内部理顺了而已,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公元915年,耶律阿保机出征室韦(蒙古前身)得胜回国,他刚刚给本族又带来了一场胜利以及丰厚的战利品,结果就被契丹蓁七部酋长围攻。

第九年了,已经是第三个选汗之年了,你难道还要霸着汗位不放吗?!

众叛亲离,7比1,耶律阿保机想了想,那就放吧,他当场交出了可汗的旗鼓仪仗,只提了一个条件——我抢来的汉人太多了,请准许我建一汉城,作为一个新的部族。

这有什么,同意了!七位大酋长扛着抢来的锣鼓喜出望外,像投桃报李似的就答应了。从此,在滦河(引滦入津那条河)边上就出现了一座仿幽州式的汉城,这里土地肥沃,产盐出铁,不仅被抢来的汉人喜欢,从此吃上了饱饭再不思乡,就连远近的契丹人也都往这里搬。尤其是那七位酋长老大,时不时地来打点秋风,盐了铁了从不走空。

谁让耶律阿保机脾气好又大方呢。但是他们不懂,或许就连阿保机本人都不懂,他们的生存方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当时所有种族的最前列。再不是游牧民族了,而是农牧结合,城乡结合的有机体。并且以此为契机,把这样模式越做越大,契丹人,开始吹气一样的胖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皆大欢喜,可是突然有一天阿保机说——我有盐池,诸部同食,只知食盐之利,不知答谢主人,行吗?你们都应该来犒劳我!

七位酋长想了想,去就去,一来真的又拿又吃,不请一顿实在说不过去;二来阿保机都被人看透了,一个孬种软蛋而已,连只兔子都不会杀。有什么好怕?

结果就在盐池边上,这七个人连同他们的亲信都被突然翻脸的阿保机­干­掉,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砍倒了这七个人,阿保机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17年,依照汉例,正式建国称帝,国号契丹(947年,辽太宗大同元年改称辽;984年,辽圣宗统和二年,又改回契丹;1066年,辽道宗咸雍二年,又改称辽。翻来覆去挺烦的,反正是它,怎么顺口怎么叫吧)。

从此再不是部落之间的,以血缘为基础,以军事联盟为方式的生存方式了,他们成了一个国家,以本族契丹人为主,但空前创造­性­地给了本是抢来的奴隶的汉人们以基本平行的地位。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怪胎出现了。

它强悍,一点不比以前的匈奴、突厥、回纥、沙陀们差;它又聪明,不仅懂得怎样打仗,还创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不仅懂得修堡垒,还盖出了比纯种的汉人还要独特的宫殿、寺院、高塔……更要命的是,就像混血儿多半都有着比纯种人更优秀的遗传基因一样,它还长寿,几乎让人绝望地活了200多年。说实在的,能不好好研究它一下吗?

有了这样突变型的改良基因,新生的契丹变成了外来物种,在当年的漠北草原上成了所有种族的天敌。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的简单了,耶律阿保机的生命转化成了一首开天辟地,不断胜利的史诗,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某次被中原的李存勗打得鼻青脸肿之外,其余所有的征伐都所向披靡。

但打仗,远远不是他的主业。

他建立城市,在潢河以北营建皇都(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让草原民族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一个城市级的固定政治中心,还在契丹境内仿汉制设立了州、军、县、城、堡等层层监管实体,把草原具体细化,变得像中原一样的好管理;

他创造了契丹文字和第一部法典《决狱法》,不管实用­性­怎样,契丹人有了自己的经史典籍;

他彻底打破了祖宗千百年的规矩,把契丹八部分成了南北两部,从此谁也别想再搞什么“燔柴礼”“三年换可汗”的把戏了,南北两部的头儿叫宰相,北宰相必须是皇后的族人,南宰相必须是皇室宗亲,外人连门都摸不着。

然后以此为基础,耶律阿保机把周边能看见的所有部落都吞了下去,包括吐谷浑、党项、阻卜等小点的,更包括强极一时的渤海国。

这里要强调一下渤海国,不是说这个由靺鞨族人建立的国家享国200多年有多伟大,而是说这片土地太重要了——就是今天我国东北东部一直到日本海的那一大片超级富饶的黑土地。它的意义并不只在出产多少物品,而是既增加了契丹国土的纵深度,为以后南侵作了准备,没有了后顾之忧,更在历史的角度上高瞻远瞩,紧紧地掐住了契丹未来死敌女真人的脖子,不断地欺压,不断地得利,直到200多年以后被一次清帐。

打下了渤海国后,耶律阿保机的人生就落幕了,他死在了回程的路上。这时他的契丹国已经走上了正轨,契丹民族与他出生之前相比,变化堪称翻天覆地,已经真正强到了草原霸主的地位。应该说,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令人目眩的高度,是当时的东亚乃至当时全人类最成功的人。

但是非常遗憾,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男人活得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死的时候都心事重重。

因为他的儿子,还有他的老婆。

契丹的女人好厉害,这谁都知道了。可是里面大有区别,这位契丹国的第一任皇后述律平,与后来的萧燕燕之流大不一样,其不同之处就像后来满清时的孝庄和慈禧。

孝庄太后一生严格遵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妇­道原则,甚至就算子死了,还把孙子拉扯成|人,一生都在辅佐。可慈禧就不同,什么丈夫儿子孙子的,在她那儿­妇­女必须得到整片天空,不仅要解放,更要占领!

述律平就是这么个角­色­,仔细品味一下她的人生,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别管口号多么响亮美妙,其实归纳起来就一句话——一切以我为主,必须让我舒服喜欢喽。

回到当年,耶律阿保机刚死,她就开始杀人了。杀人很常见,但是像她这么杀就太与众不同,独特得就算把整个人类历史都找个遍,也仅此一例。她先是把跟着耶律阿保机攻打渤海国的100多个大将们的妻子都找来,对她们凄然一笑——你们看,我现在是个寡­妇­了……

没等同情心瞬间沸腾泛滥的100多个老婆对她同声安慰,她又说了一句——所以,你们怎么可以还有丈夫呢?

目瞪口呆,所有的老婆们都傻了,不是说同意,而是过度的恶搞让她们脑袋气麻了,根本找不出话来反驳。可是述律平眼明手快,没等她们醒神,就立即都关了起来,随后就叫来了她们的丈夫,再问——你们想不想先帝呢?

想!——100多个将军异口同声(见鬼,谁敢说不想)。

述律平的脸瞬间变冷——那好极了,想,就跟他去吧。

就这样,契丹族里最­精­锐的100多个将军人头落地,死不瞑目。或许他们死的时候都在同情耶律阿保机,跟这样恶搞的女人活了那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这还只是个开始,经过最初生离死别时的痛苦,述律平对丈夫的思念迅速上升到了一个疯狂的高度,她时常在丈夫生前最体力的那些部下面前转悠,常常连点预兆都没有,就突然说一句——我想我丈夫了,你帮我给他带个信行不行?

然后这个人就被带到了耶律阿保机的坟前开刀。

长此以往,杀人无数,但是次数多了,就终于有人不认帐。有一次她对汉军将领赵思温说——赵,你跟先帝最亲近了,轮到你了。

可赵思温远远不是契丹人那样的蠢脑子,他马上回答——亲近莫如皇后,你去,我就跟上。

述律女士一阵伤心,似乎说出了一句心里话——嗣子幼弱,国家无主,我不能去。

似乎真的是好感动人哦,不过见鬼的是她亲生的大儿子耶律倍已经28岁了!二儿子耶律德光也25岁了,大半个渤海国都是他打下来的!“国家无主”,那是她根本就不让他们当!

僵持不下。

述律平的一双眼睛,瞪着赵思温的一双眼睛,再加上周围无数双契丹人怨毒的眼睛,瞪了好久,结果发现没一个人回避她。那些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屑——哼,你骗谁呢……杀人还要拿儿子小说事,你要不要脸啊?

述律平慢慢地拿出了一把刀,这一次她还是很平静,说——我的儿子真的还很小,可我丈夫也真的很想我……这样吧,我用这个去陪他。

她突然挥刀,把自己的右腕砍断,就以这只手代替自己,去陪死去的阿保机!

当天的矛盾终于平息了,契丹人当众打压了狠毒太后的气焰,恶气出去了,他们也消停了,甚至乐观地觉得残废了的太后也应该吸取教训了吧,不再胡乱杀人了吧?

但是契丹人马上就绝望了,述律平不仅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变得更狠。

她先是把大臣耶律铎臻关了起来,没判刑,只是对他说——看到锁你的这只铁锁了吗?“铁锁朽,当释汝!”至于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当初她建议丈夫先打东边的渤海国,再打西边的各族小部落,耶律铎臻的意见与她相反而已。

紧接着,她把契丹数得着的高官,南院夷离堇耶律迭里以炮烙之刑处死,再抄斩满门,罪名是“党附东丹王”。可是苍天在上,东丹王是谁啊?那就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被正式册封为契丹皇太子的耶律倍!

对未来的,同时也是法定的皇帝效忠也是死罪?!

事情的真相露出来了,一切看似纯暴虐型的杀戮,都是为了达到她的终极目的——让自己的二儿子耶律德光当皇帝。把合法的继承人耶律倍废掉。

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耶律倍不是她亲生的?不,绝对是她亲生的长子,那么是耶律德光的才华高过他哥哥太多,所以为国为家都要废长立幼?也有这原因,但是不全面。最大的原因,会在20年之后才被世人所发现。

回到当时,述律平的理由绝对冠冕堂皇。她说,她的大儿子耶律倍是个基因进化过程中的劣质品,其中汉人的成分比例比契丹人的高太多了,己经不再是个契丹人,根本谈不到做皇帝,更带不来契丹人的幸福。

要想兴旺发达,只有选二儿子耶律德光。

历史证明,她做到了,也选对了。此后的20年里,耶律德光做得比他的老爹都漂亮,真的给契丹人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并且为契丹人绵延到200余年的国祚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抢到了燕云十六州。从此之后,别说草原上流行什么口蹄疫,或者刮白发风,下个什么50年不遇、100年不遇的大暴雪,就算是突然地震了,漠北草原都凭空消失,契丹人都会照样繁华。

因为农耕经济就是当时世界上最稳定的生产方式。

但是,耶律德光却乐不起来。他就算把事业做得再大,都没法保证能记在自己的户头里,更别提什么传给自己的子孙。

至于原因,还是他的老妈。

“只要我活着,就是我当家。”——述律平准则。

话说当年有很多人都非常痛恨赵匡胤的老妈,说这个胡涂老太,要死不死,临死前还弄了个“金匮盟书”,把大儿子一家从老到小都害得死光光。她管得实在太宽了。

但要是跟耶律德光他老妈述律平比,赵匡胤的妈就差得太远了。先看看她怎样对待大儿子耶律倍。时间回到公元927年的11月,述律平终于要选皇帝了,之前杀了那么多的人,这时她要来个真正的“公平”。

她让两个儿子各自上马,然后对百官说——两个儿子我都爱,现在看你们的,你们选谁,就去牵他的马辔头。

谁疯了吗?那天耶律德光的马差点被勒死,所有人都选他。耶律倍被凉在了一边,随后超级郁闷的事情发生了,他落选了可仍然还是皇帝,只不过叫——“让国皇帝”。

你不能这样污辱我吧?!

耶律倍就算再受汉化熏陶,也不至于连起码的尊严都不要吧。他忍无可忍,几个月之后就选择了逃亡,无论如何都再不和这样母亲共处一国。但是很不幸他被抓了回来,直到3之后,他才终于找到了机会,乘船出海,带着数千卷汉人的书籍,逃到了后唐。后唐明宗以天子的仪仗来欢迎他,并赐他以国姓“李”,取名“李慕华”。

李慕华终生再没回故土。

再看二儿子耶律德光,德光之强,举世无双,在人们的印象中那是个恶魔级的人物。但是很抱歉,那是在外面。他回到家里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和自己亲妈说话,只要应对稍不如意,他妈瞪他一眼,他就“趋避不及”。而且最致命的是,他的妈妈己经给他安排好了继承人。

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弟弟,述律平女士的三儿子,耶律李胡。

杜太后只是要赵匡胤在死后才把皇位传给弟弟,可耶律德光在生前,就不得不封弟弟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那是名副其实的接班人!

对此,述律平的解释是,未雨绸缪,万事都得打点提前量。那么她就如愿以偿了,耶律德光真的是突然死亡,在毁灭后唐之后,他成了一具被挖空内脏放进盐料才能保持原形的尸体返回了国都。老年丧子,己经69岁的述律平没哭,她抚摸着自己二儿子的尸体,很平静地说——“待国中人畜安定如故,再来葬你。”

毫无疑问,她当时的苍桑和悲痛都是重量级的,但别为她担心,她足以、也必须把这些都强压下去。因为她有敌人了,20年了,唯我独尊,想怎样就怎样的日子终于到头了,终于有人敢反抗她了。

是她的孙子,她大儿子耶律倍的长子,耶律兀欲,这个胆大妄为的孩子居然己经是契丹的皇帝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耶律倍乘船出海,逃到了后唐,那是真正的逃亡,除了片刻不离身的书籍,连老婆孩子都没带走。耶律德光在这件事上做得很仁义,大哥的儿子他当亲儿子养,封为永康王,而且覆灭后唐时还把他带在了身边。

可惜的是,耶律倍死在了后唐末帝李从珂的手里,他没能再见到儿子和兄弟。之后德光突然在杀胡林病死,大军无主,每个人都想到了远在漠北故乡的老太后,还有那个耶律李胡。

耶律李胡是个地道的“原始契丹人”,他随意杀人,稍不如意,就把人黥面,扔到水里淹死,或者扔到火里烧死。也许正是这样吧,他和他的老娘才这么的投缘,成了她钦定的契丹下一任接班人。

但是契丹人受够了,难得大军在外,而且还有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的长房长孙在军中,为什么不立这位更合法的人当皇帝呢?这时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站了出来,是主管宿卫的耶律安抟,他把同在军中的南院大王耶律吼、北院大王耶律洼招集到了耶律兀欲的身边,由他挑头,号召政变。

每个人都相信他革命到底,永不回头的决心。因为他是当年被述律太后以炮烙之刑处死的耶律迭里的儿子,天道好还,抄家灭门时这个孩子逃了出来,现在就由他来颠覆述律平。

耶律兀欲是新皇帝了,他在二叔德光的灵柩前即位,然后率军返回漠北。不出他所料,他的­奶­­奶­很生气,他的三叔耶律李胡率领京师留守军和宫卫军前来夺位。

没什么好说的,一场大战,李胡大败逃走。其实多简单,抛开他得不得人心不谈,光从战斗力来看,李胡也输定了——城防部队能强得过野战部队吗?

耶律李胡不甘心,述律平更不甘心,她决定带着宝贝老儿子御驾亲征,无论如何都要把亲孙子的好东西抢过来给儿子玩。他们娘俩在当年的闰七月带兵卷土重来,在潢河石桥(今内蒙古巴林右旗西南)与北归的远程部队相遇。

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奶­­奶­,绝对的骨­肉­至亲。一边是百战­精­兵,纵横天下无敌手,一边是城防军部里的大老爷,几天前还被砍得满脑袋大包。这仗还用打吗?还需要打吗?

但述律平要打,并且坚信自己必胜,因为她有秘密武器。这件东西威力无比,之前她20多年里之所以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很大程度上都是这件东西的功劳。

人质。

耶律李胡在开战之前押着大批的­妇­女老幼来到阵前,让对面大侄子的士兵们看得清楚明白,那是他们的家眷,都在耶律李胡和述律平的手里。

——我要是打不赢,这些人就得先掉脑袋!

这就是耶律李胡的战前宣言。听明白了吧?为什么没人敢反抗述律平,甚至最初那100多个最­精­锐的将军们都死得那么委曲懦弱。很显然,述律平一直都掌握着最佳的,也是最根本的统治手段——国家由人组成,每个人又都有弱点,就算没有弱点也有亲人。那么,掌握了每个人的亲人,就相当于掌握了整个国家……

这似乎没错,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有对方的人质,就能换来对方的忠诚(赵光义不也是这么做吗?),但是这本是国与国之间的伎量,没听说过国王要用这种办法来治国!

回顾述律平掌权的这20多年,她就是这么做的,除了这种恐怖高压的政治手段之外,真的再找不出什么治国服人的高招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述律平认为自己最管用的武器,还是她的威信。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唯我独尊,想必臣子们也都习惯了听她的命令吧!

但是她不明白,契丹其实早就变了,尤其是她以前之所以能号令天下,其实就只是因为她能号令自己的儿子。可耶律德光在这20多年里也做了一些事情,等到他死时,契丹国的政治体系己经真正地被完善了,官场被细分,权力被具体规划,环环相扣,变成了个陌生的世界。这时述律平突然要走到最前台,不是她适不适合的问题,而是她到底懂不懂的问题。

但没有教训,又怎么会懂呢?

公元947年7月,潢河,石桥,契丹全国的­精­锐部队几乎都在这里。在表面上看,是耶律李胡和耶律兀欲在争夺皇位。可真正的底韵却是,一个铁血的女人想继续证明一件事——世界还是她的,整个漠北草原仍然是她的闺房,她想怎样就怎样。哪怕让千千万万的族人都人头落地,让刚刚兴旺发达起来的契丹元气大伤。

这些她都不管,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爱。母爱,这是人世间最神圣伟大的东西,一个母亲为自己儿子做点事,来满足他的愿望,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难道还要分出什么对错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

契丹代有豪杰出,二百年间他第一。

耶律屋质。

就在述律老太婆母­性­大发,要和自己亲孙子拼命,顺便把契丹全族拉回到四分五裂的部族社会时,有一个叫耶律屋质的人站了出来。这个人在我看来,他不仅是契丹人里的豪杰,甚至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也从来没见过这样耿直、有谋、有胆的好臣子。

当时他是契丹国的惕隐,掌管皇族政教事务。他站出来对铁血太后述律平说——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则就应速战,以决胜负。但是人心一摇,祸国不浅,请太后三思。

述律平没说话,盯着他看。

耶律屋质坦然面对,直接把问题拉到最关键点——都是太祖子孙,皇位未移他族,有何不可和议?

述律平近将70了,亲历无数风雨,尤其是从一个小部落的酋长妻子到贵为漠北第一大国的国母的经历,让她很清楚一但重新分裂的后果是什么。权衡利弊,她派屋质去见她的孙子,而且带去了一封信,但不说讲和,只是由着屋质游说,看看效果。

果然,当上了皇帝的耶律兀欲非常强硬,一句话——那些乌合之众,怎能敌我?

他说的没错,这是草原上的生存原则,更是帝王产生的必经之路。他在上一战己经击败了李胡,现在为什么要答应和谈?

屋质没劝他,更不哀求,他平静地摆出现实局面——还不知道谁胜?就算侥幸是你赢了,那些家属怎么办?李胡能饶过他们吗?

此言一出,满帐将士不寒而粟。那是他们的亲人,只要交战,无论胜负他们都得家破人亡!新皇帝察言观­色­,只能答应和谈。

但是见了面,一惯强势的老太后和终于扬眉吐气的亲孙子各不相让,开场就掐,根本没有半点的和解迹象。最后述律平年老不支,转向了屋质——屋质,你来给我想个办法。(汝当为吾画之)

屋质的办法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拿起了一把算筹,先抽出一支问太后——当年皇太子在,何故另立?

他居然替新皇帝揭太后的老底,第一句话就是清算当年的老帐。

述律平没有发作,她像当年回答赵思温那样,一切都推给了阿保机——先帝遗命。

可以想象当年契丹满帐权贵们厌恶鄙视的目光,这个当面撒谎的无赖老太婆!但是屋质不动声­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一根算筹问耶律兀欲——你为什么擅自称帝,不问你的长辈?

耶律兀欲满腹怨毒,他的回答直接拉回到了20多年前——父王当立而不立,所以才去国的!

这是一切的导火索,更是兀欲绝不向­奶­­奶­低头的最大原因。

但是换来却是屋质正言厉­色­的呵斥——你父王当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后唐,这是为人子之道吗?现在你见了太后,绝无逊谢,只知道寻仇埋怨,这就是你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么反应,他转身面对太后——太后你偏听偏爱,什么事都说是先帝的遗命,连国君的接替也要你自作主张(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这样你们还想和解吗?你们应该立即交战!

说着他把满把的算筹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战?契丹人全体沉默了,满族­精­英全在这里,全国­精­锐的部队都在潢河两岸,只要交战,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国难以两全,69岁,一生倔强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间悲从中来,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捡起了一根算筹,而且她哭了——太祖当年因为兄弟叛乱,让百姓离乱受苦,今天我怎么能让旧事重演呢?

她的眼泪让孙子震惊,耶律兀欲一下子醒悟到——我父亲当年没做过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为而子为之。指武力夺位),这还能怪谁呢?

说着他也捡起了一根算筹。

和解,终于和解……满帐契丹权贵,不分在哪个阵营里,都不约而同地放声大哭(左右感激,大恸)。终于不必自相残杀了!但是下一个问题紧跟着就来,而且爆炸当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凭着本能一样最先清醒过来——屋质,现在和议己定,皇位属谁?

看来屋质的面子可真够大,但是全体契丹人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皇位属谁”,你怎么回答?被你选中的人不见得感激你,被你扔下去的,却一定是你的死敌!

耶律屋质却一脸平静,理所当然似地说——太后若传永康王(兀欲),顺天合人,复何疑?

这时候李胡再也不忍不住,他跳了出来厉声大叫——有我在,兀欲岂能即位?

屋质冲他笑了笑——礼有世嫡,不传诸弟,当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问题,何况是你?你暴戾残忍,人多怨愤,自己不知道吗?

李胡还想再说,述律平止住了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她清楚,没戏了。就这样,契丹国因为耶律屋质一个人的努力,终于避免了举族参与的自相残杀,并且从耶律兀欲(辽世宗)的亲政开始,守旧狭隘的述律老太后一系的势力被彻底排挤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儿子李胡被迁往祖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监管起来,她在幽禁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寂寞的6年时光,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至于李胡,他因为儿子的叛乱,被牵连入狱,最后就死在了牢房里。

屋质却更上层楼,5年后,辽世宗耶律兀欲死于暗杀,他招集诸王合力讨平叛乱,拥立了下一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璟,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最后官封“于越”。

“于越”,为契丹百官之首,终辽国200余年,只有三位大臣得此荣衔。

第一位耶律曷鲁是因为最初拥立阿保机称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为在辽道宗耶律洪基时讨平耶律重元的叛乱(就是萧峰那次);但谁也比不了屋质承前启后,不仅让国家度过了危机,而且让契丹国的朝令制度变得更加完善,从此可以安心生活了。

耶律璟就活得很快乐,他接了叔伯兄弟耶律兀欲的班当上了皇帝,一共当了18年,这期间他只做了三件事——喝酒、打猎、睡觉。人称“三绝睡王”。

任事不管,但他的运气好得离谱,契丹国内随便他折腾,哪怕他脾气也糙了点都没人介意,因为他至少比李胡和述律老太后差点;至于国外,只有后周的柴荣曾经吓了他一跳,但没等他上战场,柴荣居然就突然病死了。这还有什么话说?继续享受生活吧,直到他全面返祖,向他­奶­­奶­述律平靠拢,被忍无可忍的手下­干­掉。

这个时候,在汉人那边,赵匡胤正亲征北汉,在太原城下刨开汾河水给刘继元洗澡。

良机错过了,契丹的下一任皇帝叫耶律贤,他是“睡王”的侄子,大上一位的皇帝耶律兀欲的儿子。从他开始,契丹国的皇帝完全由最早的那位逃亡耶律倍的子孙来接替。也就是他开始,契丹中兴了。

汉人得到了从所未有的礼遇和重用。首先,拥立他即位的汉官高勋被封为南院枢密使,加封秦王;原汉官领袖韩知古的儿子韩匡嗣被任命为上京(契丹国都临潢府)留守,后改任南京(幽州)留守,加封燕王。要强调的是,在这之前南京留守的职位都是纯种契丹人的,没有哪个辽国皇帝敢用汉人去看管南大门。

历史证明,契丹人当东家,让汉人当掌柜,这个买卖是相当的红火。简单地说,东家敢放权,掌柜的卖力气,中原汉地里那些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污七八糟,令人作呕的官场规矩君臣礼仪在这片原始土地上还没怎么生根发芽。

一切很清新,契丹的典章制度和军队体系,在这时真正地完善成熟了。

看官场,契丹一国两制。北面系统称“国制”,是契丹人的;南面是“汉制”,前身是“汉儿司”,给汉人预备。至于北和南的最初出处,是因为契丹人崇拜太阳,他们以东方为最神圣的方向,所有的房子都坐西朝东,包括皇宫,而且辽俗尚“左”,于是向东,再尚左,契丹的北面系统就站在了皇帝的北边,汉人只好到对面去对乘。

北面官——最高为大于越府,设于越,居百官之上,无具体职掌,用御马间最高长官的话来说,就是“大之极矣,所以没品。”

下面在北之中再分南北,设北、南枢密院,是全国最高行政机关,军政民政一把抓,比宋朝的宰相神气得多;

再设北、南宰相府,由皇族和后族的成员主管,其实只是荣誉头衔,因为他们只能“佐理朝政”;

北、南大王院,这是个大管家的别名,他们掌握的是契丹各部族内部的军民事务;

北、南宣徽院,相当于宋朝的工部;

大惕隐司,比较神秘,他们掌管皇族的政教事务,至于具体职能,参照耶律屋质,其实他居中调节,也是正常工作之一;

夷离毕院,刑部;

敌烈麻都司,礼部;

大林牙院,翰林院。

南面官的汉官系统与北面的大同小异,只是在名称上去掉了契丹术语,与当时宋朝的官名差不多,所以不再赘述。只是其中有一个原则很关键——契丹人能到南面系统当官,汉人则别想登北面系统的门。

下面再简介一下契丹人的政令中心。

在中原,皇帝自古以来就是个画地为牢,终生监禁的人。他想什么时候出去,或者什么时候回来,根本没法作主,那都是举国翘首或者万众齐呼的事,其中的麻烦非有个三五个月的准备是玩不齐全的。而且为了能时刻警告这些表面上没人能管的皇上们别太懒也别太野,就在他们的房子外面,都立着两根石头柱子(华表),上边蹲着石兽。

大门里面朝北的,叫“望君出”;大门外面朝南的,叫“盼君归”。

可天­性­自在的契丹人就没有这些个没人­性­的讲究。虽然辽有五大京城——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县);东京(辽西府,今辽宁辽阳市);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

但是它们从来都不是辽国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因为“捺钵”。

捺钵是契丹语“行宫”、“行在”的意思,契丹皇帝四时打猎,所以随地捺钵,走到哪里都可以捺钵,最重要的文武百官也都得跟着捺钵,于是,命令可以在全国的每一个地点,任何时刻发出。

方便迅速,机动灵活。

再看一下契丹人军制。想想看他们为什么那么能打,除了天生多吃­肉­多喝­奶­,总还有点别的玩意儿吧。那就是“斡鲁朵”。

斡鲁朵是契丹语“帐幕”的意思。契丹人从耶律阿保机称帝那天起,就在皇帝的宫帐周围集中了全国海选出来的­精­锐士兵,组成了和皇帝形影不离的亲兵卫队。之后每一任皇帝都建立自己的斡鲁朵,斡鲁朵有直属的军队、民户、奴隶和领地,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经济军事一体化单位。

简直是国中之国。

斡鲁朵入则居守,出则扈从,是皇帝最可信任的力量,等到皇帝死了,他们就直接成为遗产传给下一任皇帝。这样斡鲁朵的力量层层叠加,越来越强,终辽国200余年,9位皇帝,再加上两位皇太后,以及一位皇太弟再加上一位亦辽亦汉、既父亦臣的高人,一共建有12斡鲁朵加一府(高人的)。想象一下,它达到了什么样的数字和威力。

更可怕的是它的实用­性­。它不像中原兵制那样,一但国家有警,州府各县都要临时集结兵力,向京师要害赴援。比如说,在我们的各个朝代,就不断发生着调集全国兵力进京“勤王”的事件。而斡鲁朵,一有兵事,“不待调发州县、部族,十万骑军己立具矣。”(《辽史·兵卫制》)

并且平时不用国家出钱养他们,而是他们各自放牧生产来养国家。等到出征,军饷由他们自己去抢,抢到的就都是他们的花红。这样­干­脆利落的物资诱惑,比中原皇帝们事后的奖赏,临阵将官们当时的思想教育,要强出怎样的力度?

那么斡鲁朵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了吗?不,物分两极,既有其成,必有其败。斡鲁朵的危害也极大。终辽一世,甚至后来继承了斡鲁朵传统的蒙古人,都不断发生亲王权贵的叛乱,而且几乎每一次的力度都足以颠覆当时的朝廷。

这就是它的副作用。但是近代有人用所谓的“狼­性­”来解释这一点,说是草原种族天生这样,他们必须叛乱,因为崇拜强者,皇帝要像狼群里的头狼那样时刻等待挑战。其实哪儿跟哪儿啊,试问没有实力也一定要造反,草原民族都是没脑子的猪?那样就算再勇猛也不过只能升级为野猪吧。

一切都是实力在作怪,当一只耗子长到狗那么大时,自然就不把猫放在眼里了。斡鲁朵就是中原曾经的藩镇,国中之国,造反是必然的。

再看燕云十六州,这片东西约长600公里,南北宽约200公里,面积约12万平方公里的广漠土地,己经让契丹人彻底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千言万语可以­精­减到一句话,那就是——如果他们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就和前而旋起旋灭的匈奴、突厥等蛮族就没有了任何区别。突然降临的雪灾、瘟疫,以及草原部族间偶然­性­极高的野战胜负,都会让它万劫不复,在历史中除名。

所以当燕云有警时,就连睡王耶律璟都会御驾亲征。

但是这在宋朝皇帝赵光义的眼里,却处处都是破绽和机会。首先看群众基础,燕云十六州里“华人百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地契丹人的人数与之相比,就好像往镜泊湖里撒一把花椒面,连个味道都尝不出。老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可都是纯种的汉人啊,在辽国非人的代遇下水深火热了近半个世纪,难道他们就不想着自己的祖国吗?就不盼望自己的军队来解放他们吗?

不可能!

赵光义深信,只要宋朝强大的军队打到了幽州城下,城里的老百姓们就会自发地暴动来迎接他。到那时,大开的城门,激动的人群,还有鲜花、香烛、美酒,感人至深的颂辞等等等等就都会出现,前景是多么的喜人!

何况,这时仿佛是老天爷把契丹人的脑子给搅混了,燕云的首府幽州,以及周边城市的主管居然都是汉人,尤其是幽州府,居然是一个年青的汉人毛孩子在守城。这太理想了,在十几年前想都不敢想!

用汉人的军队去招降身在异邦为异客的汉人官员,再给他们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他们何乐而不为?怎么可能还会反抗呢?!

更重要的是,还有这时的契丹皇帝耶律贤。经过仔细分析这个人,赵光义充满了信心,他甚至是急不可待地要发动战争,不仅要收复燕云,更要远征大漠,喋血虏廷,做出千年前的大汉天子以及300年前天可汗曾经有过的丰功伟绩。

耶律贤懦弱无能,而且不思进取。这是赵光义通过多方考证,慎密分析才得出的结论。

看理由,契丹皇位在当年的“睡王”耶律璟的手里时,还曾经多次击败过汉军,比如在石岭关把后周大将史彦超­干­掉,御驾亲征把柴荣的手下都镇住,还多次援救北汉把赵匡胤的好事搅黄;可看一下耶律贤,他即位之后,在石岭关上就没打过胜仗,太原城下也是赵匡胤自己主动退兵,就连契丹的传统项目“打草谷”,都被宋朝的猛人田钦祚来了个“三千打六万”,两手空空往回跑。

更不用说就在这半年的时间里,赵光义打得他们丢盔弃甲,连幽州城都不敢出了。但就是这些,仍然不是最重要的,赵光义小心求证,了解到在耶律贤的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的健康。

耶律贤自幼在他父亲辽世宗耶律兀欲被杀的“火神淀”兵变中惊吓过度,从小就体弱多病,连皇帝的正常工作都完成不了,得由皇后萧燕燕帮忙才成。众所周知,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会影响他的情绪,情绪郁积得多了,就会更加影响身体的健康。而一个皇帝的情绪就足以给一个国家的主流意识定­性­。

一个病夫,能让自己的国家国富民强,开明博爱吗?具体到军队,他的军队会很有信心,充满斗志吗?赵光义尽量平静自己的内心,不偏不倚地衡量契丹军队的实力,得出的结论是——―契丹人完了,连野战都不行了。事实胜于雄辩,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还等什么?这就是战机,我方大胜,契丹人闻风丧胆,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就算退一万步讲,我们宋军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比如说打了半年仗了,太劳累,军需给养跟不上等等等等,那也是和契丹人比困难,敌人仍然比我们难!

就这样,赵光义驱动三军,向北进发。在最初的行程中,困难就显示了。第一,军营中己经没有了郭进。这位石岭关英雄己经死了。当时的说法是突然生病,就死在石岭关的防区。赵光义很痛惜,但他没有时间悲伤。大军己动,华夷决战,一切都要抛在脑后。可事后他才知道,这是一桩冤案和陷害,与田钦祚和后来被他派往石岭关助战的王侁有关。

王侁,后周大臣王朴之子,前面李飞雄一案中的受害人之一。

第二,军队的疲劳似乎己经到了极限。他的御驾都到了镇州,可是扈从他的军队却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到齐!赵光义大怒,连行军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决战?!他要下令处罚那些军人,但有人劝阻,正要军人出力呢,还是宽容些吧。

赵光义忍了又忍,把火压了下去。但是这个现象不能忽视,他下令,继征发了河南、河中诸州的军储之后,再次征发京东、河北诸州军储赶赴北面行营,给北征军队注入了新鲜血液,以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公元979年,那一年的6月,宋朝千军万马征燕云,在漫长的行军线上,大宋皇帝赵光义有时会默默地回头,向来路的西南方向遥望。千里之外,那个人早就与墓木同腐了,但他仍然要向那边呐喊,哥哥,我一定能够做到!

巍巍太行山,北起拒马河南到黄河岸,延袤千里,万壑沟深,割断山西、河北、河南三地,是中原大地上天然的界山。

太行险峻,全山无路可行,其中只有八条天然河流切割而成的峡谷能让人类翻越,那就是太行八陉——轵关径、太行径、白径、滏口径、井径、飞狐径、蒲­阴­径、军都径。

这些峡谷最短的也要绵延百里开外,各径两头有关,中间更有无数的险峰危崖,就算空身攀登都不容易,而在公元979年的6月间,宋军数十万远征军却要带着粮草缁重、军械刀枪去翻越它,然后向空前强大的异族挑战。

这时有一个问题出现了。一千多年来,不断地有人问,赵光义为什么要驱使劳累过度的军队走旱路?为什么不学柴荣坐船走水路进攻燕云呢?那样军队就可得到喘息之机,恢复战斗力,并且宋军一直都有水师。

为什么呢?

是、赵、光、义、很、蠢、吗?

其实很简单,宋军有水师,但船一共有多少呢?想想柴荣当年只是率数万劲旅,他当然可以坐船,可赵光义现在手下是数十万人,你让谁坐谁不坐?本来己经累得快死了,再待遇不公,你信不信军队马上会就地哗变?而且就算船够用,但是调集的时间得用多少?往复运送这数十万人又得用时多少?现在最重要的是战机——“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赵光义要的就是乘热打铁,所以绝不能耽搁!

并且赵光义以身作则,和手下的大兵们一起爬山。这样谁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就这样,宋军以久疲之师,翻越天险太行,还能保持士气不坠,在当月14日全军终于越过太行山,抵达了河北定州(今河北定县),就此进入辽境。

战争爆发,进程完全在赵光义的预算之内。他先是在金台顿招募了当地100多个居民,每人赐2000钱,要他们做大军的向导。然后悄悄地派出了东西班指挥使浚仪孔守正,任务是验证他之前的推断是否正确。

定州的后面是易州(即岐沟关),这是契丹人的重镇,刺史名叫刘禹,是汉人。孔守正单身前往,在夜里翻过了城外的短墙,再爬过鹿角障碍,在护城河的桥边向城上喊话,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结果是刘禹投降了,孔守正只是报上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宋朝的皇帝己经御驾亲征,只在几十里之外,易州城就不战而下。而且要强调的是,这不是刘禹一个人的决定,当天夜里孔过正孤身进城,抚慰军民,易州全城没有任何人反抗。

6月21日,大宋皇帝赵光义亲披甲胄,进抵易州。在他进城之前,他的前锋将领傅潜等人己经远远地越过了易州,逼近了辽国南京幽州前面的最后一道屏障涿州(今河北涿州),在涿州城之南与契丹骑兵遭遇。

真正的强敌来了,契丹的主力军团己经悄悄地运动到了宋军的身边。

辽北院大王耶律奚底。耶律奚底是当年3月份从漠北草原的深处率兵向南的,他的任务就是防备宋军北上。这时原先最早抵抗宋军的耶律沙等人都缩在幽州城里不敢出来,但是北院大王不信邪,敌人入境了,尤其是南人来北伐,契丹人居然连接战都不敢,真是奇耻大辱!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以他的青­色­王旗(该死的颜­色­,宋军以后看见青­色­就抓狂)发誓,绝不让宋朝人抵达幽州城下。

就这样,他率领统军使萧讨古、乙室王撒合等部下出幽州,南下主动迎击宋军,在涿州城外的沙河(今河北易县东南之易水)附近与宋军前锋傅潜遭遇。傅潜就像半点前白马山上的郭进那样奋勇进击,还是野战,仍然没有援军单兵团对决,他只以自己的先锋部人马就把辽国的北院大王彻底击溃。

耶律奚底变成了耶律沙第二,他扔下了满地的死尸逃回了幽州,身后面还有500多个部下被傅潜抓了俘虏。之后北地大震,契丹人恐慌了,辽籍的华人震撼了,这是宋军吗?这是20余年前后周的军队,是柴荣的部下!

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的反应也就和当年一样了。战斗结束的第二天,6月22日,大宋皇帝来到了涿州城外,涿州判官刘原德出城投降。而赵光义没有停留,前面就是幽州城了,这是他的哥哥赵匡胤和当年的柴荣都没有达到过的极限目标,他一刻都不能停留了……传令连夜急行军,就在23日的凌晨时分,他率领千军万马来到了燕赵故地幽州城下。

燕云,这里就是曾经的汉地边疆了,幽、涿、蓟、檀、顺、瀛、莫、蔚、朔、云、应、新、妫、儒、武、寰,再往北,就是曾经的生命防线长城……那么开始吧,马上开始吧!他几乎没有休息,就亲自率军冲向了幽州城北的契丹驻军。皇帝临阵,勇气百倍,当年的宋军把幽州城外的契丹军营一扫而空,契丹军死伤近一万人,侥幸逃脱的连幽州城都不敢进,直接逃向更北的地方。

好了,赵光义稍微平复了一下劳累激动的神经,命令向四面八方派出侦骑,时刻警戒每一个动向。很快有情报回来了,在得胜口(今北京昌平西北)发现了大股的契丹军队,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主将的认旗是青­色­的。

青­色­,哈哈——耶律奚底,北院大王,这小子居然还在这附近。有种,那就派兵去拿下他;但是别忙,除了耶律奚底,在青河北(今北京清河镇一带)也发现了契丹的人马。经调查,可以确定主帅是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宋朝人摇了摇头,都没兴趣再往下听了。耶律沙,白马败将,何足一提。

即日起围城!把那些边边蟹蟹的东西都远远地隔在幽州城之外,集中所有兵力,务必要快,只要把燕云十六州的首府幽州攻破,之后就会滚汤泼雪,连锁反应,另十五州指日可下!

公元979年6月25日,大宋皇帝赵光义下令围城,数十万大军把幽州城紧紧地围了三匝……燕云之役打响,宋辽百年恩怨就此开始。

幽州,在3000多年前,它叫“蓟”,蓟国的国都;燕国灭蓟国,迁都于此,改名为“燕京”,此后朝代更替,它陆续又叫过“中都”、“大都”、“北平”、“北京”。

赵光义率军围困它时,它的名字叫“幽州”。

幽州城墙高三丈,墙厚一丈五尺,城周36里,四周设8门。其中南北九里,东西七里,是一座南北长,东西窄的长方形城市。要强调的是,这与太原城防的各项统计数字基本相同。

6月25日,赵光义下令围城,具体分派是定国节度使宋偓攻南城、河阳节度使崔彦进攻北城、彰信节度使刘过攻东城、定开节度使孟玄箉攻西城。

也就是说,四面围城,没给里面的契丹人留半点活路(严重注意这一点)。并且在围城之始就任命宣徽南院使潘美为幽州知府,从这时起就可以在实战中熟悉城防事务了。

攻城开始,但是且慢,在前一天24日宋军出了点小岔子,让这次合围时大家的心理都很郁闷。原因就是契丹人青­色­的王旗——耶律奚底。23日时,宋军确定了在得胜口发现了耶律奚底的残兵败将,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彻底肃清!

于是大队人马杀过去,开始时一切正常,契丹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是追着追着就突然掉进了契丹人的陷阱里。剧烈厮杀,这支契丹军的战斗力空前强悍,宋军拼死突围,虽然冲了出来,可是论战绩,己经是地地道道的中伏小败。

事后才知道,青­色­王旗纯粹是个骗局,旗下面的人根本不是耶律奚底,而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

得说一下这个耶律斜轸了。此人的名字在之前的战事里也曾经出现过,比如宋太祖赵匡胤亲征北汉时,他曾经率军赴援,逼退宋军;在白马山是他遏止了郭进的攻势。但是稍微分析就可以发现,此人根本没动半分手脚,没有一兵一卒的伤亡,就达到了全部的战术目的。再加上这次,骗人骗得一点都不“契丹”,一切都清晰地证明了此人的本质——很坏很聪明,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在乎手段。

被占了点小便宜,赵光义的反应不是愤怒或者戒惧,而是厌恶和更加的蔑视。这就是契丹堂堂的南院大王?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你可以说是兵不厌诈,可是你诈出了什么结果啊?

我的兵你没困住,进了包围圈你都啃不下来。而且没等我再派人,你马上就又跑了……哼,辽国人,就是这样的货­色­。连杀到我身边来­骚­扰一下都不敢!

再看一下这时幽州城里的人吧,更叫人看不上。据可靠线报,守城的叫韩德让,是个替父亲守城的世袭公子哥,而且刚刚上任。提到他的爷爷那是大名鼎鼎——韩知古,辽国的开国功臣,虽然起步时低了点,是当年述律老太后的陪嫁奴隶,但是辽国的典章制度风俗礼仪都出自他手。可是父亲英雄儿孬种,他儿子韩匡嗣给他来了个彻底的子不类父,官职虽然坐到了燕王、幽州留守的极品位置,可是能耐呢?

《辽史》里说得清楚明白——医术高超,只此一项。再联想一下当时的辽国皇帝耶律贤是个怎样的多愁多病的身,宠信是怎么来的就都明白了吧?而且据评估,眼前的这位韩德让是更下层楼,比他的老子更差劲,此前没有任何一点点拿得出手的成绩,年龄倒是己经38岁了。

典型的衙内废物!

万事具备,只差攻城。宋军从14日冲出太行山,到23日凌晨抵达幽州城下,几乎每一天都在急行军之中,并且无日不征无日不战,终于给自己赢得了创造历史的时间。

赵光义的设想实现了,这时辽国方面针对他征讨北汉时所派出的援军都被他击败了,其中耶律沙自从在白马山上被郭进击溃之后就再也没缓过劲来,连战场的边儿都不敢再靠;耶律奚底彻底北逃,无论是这时还是半个月之后,战场上都没了这人的影子,后来证实,他被撤职了;唯一稍好点的是耶律斜轸,但也只能小打小闹敲敲边鼓,请看他这时在哪儿?

得胜口(今北京昌平西北),那与幽州城相距至少80里以上,城里的韩德让就算爬上城楼喊破了嗓子,耶律斜轸都别想听到一声“救命”。

而辽国国内下一波的援军是真正的远水,不管有多少人马,怎样­精­锐,由谁带领,都得先跑过千山万水再说……时间,给了赵光义既慷慨又吝啬得要命的机会——你可以不被­干­扰,专心致志地攻城,能攻下来你就成功!

只不过,那有时效,每一天,你的敌人都在长城以外,广漠无边的大草原上集结,在向你靠近……

公元979年6月22日,宋朝远征军开始攻城。数十万人不分昼夜,不计生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几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击巍峨耸峙的幽州城墙。

有什么办法呢?宋军是轻装简行,一路急行军,翻越太行山而来的,他们没办法携带任何的重型攻城武器,甚至环顾四周,在幽州城外,也没有太原城边的汾河那样的大水系,注定了没有任何的外力可以借助。他们能做的,除了像疯子一样去爬城墙之外,就只有在城墙的下面打洞。

这是个技术活儿,他们先顶着枪林箭雨钻到城墙底下,然后就开始打洞,一直往下挖,但是并不是要一直挖进城。那样就死定了。试想洞口能有多大?你能几百个人一起冲出去吗?外面只要守着几杆长枪,大家就都得变成­肉­串。

墙,不是那样拆的。要做的是一直挖到地基底下,然后在洞顶上用木桩支撑木板,人都撤出来,再放把火把里面的木料都烧了,之后,至少在理论上没有承重的城墙就会轰然而倒。

就为了这点理论上的可能,宋军把幽州城团团围困,达到了“围城三匝,|­茓­地而进”的程度。这时候有人会说,赵光义把事做糟了,你不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放在幽州城下,所谓“围城打缓”嘛。你得把人分开,放出一部分在四周游弋,时刻戒备才对。

但是很遗憾,这种说法是事后诸葛亮。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辽国没人来应援,你打什么?难道要分出去10几万人去四面布防,时刻等待吗?笑话,赵光义的战略初衷就是要占领幽州城,尽快地拿下它,做为自己的落脚点和进一步北伐的根据地,怎能为连影子都还没见着的敌人就自我削弱攻坚力量?!

要说他的失误,那在“围城三匝”上。

这是摆明了不给城里任何人活路,势态很明显,你们就放宽了心吧,都等着死在城里头!这才是兵家大忌,回想一下当年郭威拿下李守贞的河中城用的是什么办法?通过整整一年的消耗之后,郭威还只是三面围城,放出一条生路给城里人。

这一条生路不仅会摧垮抵抗者死拼的意志,同时也是攻城者自己的胜利之路。可是这时的赵光义却把自己的对手往死路里逼,强迫对方跟自己拼命。

攻击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其间也有所收获。幽州城里有人支持不住了,契丹的铁林都指挥使李札勒存带着200个部下逾城出降,随后幽州城的神武厅直部队共400人也出降,时间到了7月份,幽州城下的攻势达到了空前的强度,周边的契丹人先崩溃了,辽国建雄军节度使顺州刘延素主动投降。

这样的震荡也迅速地传到了漠北草原的深处。《辽史》记载,当时的契丹皇帝耶律贤正在打猎,听到消息后马上升帐议事。群臣讨论,最后的结果非常惊人,不是怎样去救援燕云,而是要怎样保证漠北王庭的安全。

因为他们的决定是——放弃幽州,退兵守松亭(今河北宽城西南)、虎北口(今密云东北)。

松亭、虎北口,这两点都在长城线上。很明显,契丹人不仅己经对幽州绝望了,甚至都打好了背靠长城,来阻止宋军进一步地北伐的预算。一切就像他们事后的记载——“……宋乘下太原之锐,以师围燕……辽亦岌岌乎殆哉!”

但是别忙,建国己经63年的契丹的确不像最初时那样的生猛凌厉了,可是全族危难,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只不过这个人并不能让人信服,因为他本是个文官——大惕隐司(掌管皇族政教事物)的长官,惕隐耶律休哥。

他的意见是,不管退守还是赴援,从根本上看都是与宋军接战,那么为什么要退呢?要战,就只在幽州城下战!但是这也要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幽州一定要挺到他带兵杀到为止。不然,就会主客易位,换成宋军在幽州城里以逸待劳,等着千里奔袭,变成强弩之末的契丹人送上门来!

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底,一切的胜负契机都凝结在一个人的身上——幽州留守韩德让。只要韩德让能挺住,契丹人就能保住这一线的生机。如果他先倒了,那么幽州的陷落,就会带动整个燕云地区一起倒向汉人。

那样东亚的格局就会重新规划,契丹人彻底返祖,倒退回32年前,他们仍旧不过是草原上的一片飘浮的落叶,有被风吹起来的时候,也必然会极快地落下去,成为下一个匈奴、突厥、回鹘……耶律休哥率军昼夜兼程奔驰在草原上,他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韩德让能多挺一会儿,再多挺一会儿。

韩德让……这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名字,他的出现绝对是个偶然。幽州,本是他父亲的责区,他只是暂时代理,适逢其会而已。

这就是命运。燕云之役,是一个让强者成名的特殊时段。一些在此之前默默无闻的名字,经过了这半个月炼狱一般的考验后,变得威名震慑大地,成了决定历史进程的大人物。

韩德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年的6月25日之后,让我们进城,和韩德让易地而处,看看他所面临的是什么局面。首先,幽州城外沿36里,敌军有数十万人,平均每一里的城墙都可以分配给万人之众去摧毁,人都挤不下了,得围成三圈。并且这还不是最危险的。

危险的是人心。赵光义四面围城,不给一点活路,这让城里人又惊又怕,但是更狠的却是宋军开始了招降(宋兵围城,招胁甚急)。又打又拉,不说城里面那么多的汉人,就连契丹族的军人都叛逃了600多个。“人怀二心”,这是《辽史》事后对当时的注解。

人心如此,战局同样绝望。首先,辽国自建国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被围困攻城的事。可以说辽人并不习惯防守,不仅没那个技巧,要命的是更没那个心理素质。几十万敌人日夜不停,四面围攻,你站在城头上往下看那是什么情景?

你不怕吗?!

可这也并不是最恐怖的,幽州城坚墙厚,兵甲充足,契丹人己经苦心经营了近40年,无论如何在军备方面都不会比太原城差,但是想一下太原城被围攻时,里面的人心情是怎样的?他们舒畅,因为他们都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救他们的。

契丹一定会出兵……可是现在谁来救幽州?!

草原深处的漠北王廷吗?茫茫大地,你站得高点使劲望吧,小心望瞎了眼睛,也看不见援兵的影子;靠旁边的耶律斜轸、耶律沙?提到他们,就没法猜测当时韩德让的心情了,他是痛恨还是绝望?又或者是心有灵犀的理解?

没法考证,反正这两位手握重兵的耶律们连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的抵近­骚­扰一下宋军,稍微减低些幽州城防的压力都没有。

他们远远观望,任由韩德让和幽州城的自生自灭,直到公元979年7月6日这一天。

这一天是所有人的命运日。

在这一天之前,幽州城内外,甚至整个燕云地区,不论是宋朝人,还是契丹人,都己经把自己压榨到了极限的边缘。

城里的韩德让,自从宋军攻城就一直“登城,日夜守御”,此时己经有半个月之久。实际情况是就算他本人还能支撑,可是城里的军民人等己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西北方80里开外,得胜口,耶律斜轸,他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像是非常的怯懦,也像是极端的冷静,但无论如何他都完整地保持住了自己的实力,他的信条是——不浪费一兵一卒,那都是他的金子,除非等到了钻石级别的机会,他绝不会动用他们去白白送死。

他比谁都清楚,几十万人的宋朝庞大军团是一个超级怪物,悍然去碰它,那不叫解围,连减压都算不上——那是在找死。它随便分出一只手来都足以把他掐死,那边该围城的还在围城,什么效果都没有。

可是等待和耐心更是最煎熬人的东西,耶律斜轸在静止中把自己折磨得发疯,他知道应该会有援军的,应该会有……可是该死的什么时候才到啊?!

耶律休哥却在极限的运动之中,他必须尽快地赶路,可却要最大限度地保持住援军的战斗力。他不仅要到达,更要到之能战,战之必胜才行。但是看一下他的兵力,知情的人就会对他不报什么希望,他居然只有……3万人。

少点了吧?这就是号称骑甲30万众的契丹人所能派出来的援军吗?用这么点的兵力就想千里奔袭,去和宋朝的几十万常胜部队对决?契丹人到底是自信,还是狂妄,又或者是被吓得变态了?

都不是,这也是极限。想一想当年赵匡胤派田钦祚阻止入境的辽兵时,瞬息之间能派出多少援军?那是3000。救兵如救火,契丹人己经全力以赴,斡鲁朵军制快速集结军队的力量在这时显出了巨大的优势。

回到幽州城下,宋朝人更加筋疲力尽了,那不仅是身体上的疲劳,心理的厌倦更让他们忍无可忍。所有人的­精­力、激|情,甚至对杀人放火的渴望都发泄在半年前的北汉太原城下了,这时他们厌战,他们想家,而且他们两手空空,连拿下北汉时的奖金都没到位,他们找不到继续打仗的理由!

这些大宋皇帝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一个人就算再不知兵,难道连发没发奖金也不知道吗?更何况,宋朝当时所有的智囊,包括骨灰级的赵普都在军中,该做什么,是继续强攻,还是马上撤退,就算没有了记载,当时也应该有人提醒过他。

但是一个终极诱惑让他发疯,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走——也许就在下一刻,幽州城就能攻破了!

就这样,公元979年7月6日这一天终于到了,赵光义突然接到军报,幽州城西北,突然出现了契丹人的大股部队。

契丹人来袭!

终于来了……警报传遍全营,可最后领军迎敌的却是皇帝本人。潘美哪里去了?曹彬哪里去了?第一暴徒曹翰哪里去了?要知道当时宋朝的举国重臣都在军中,可为什么一但遇敌,却得要皇帝御驾临阵?

因为军心懈怠了,赵光义比谁都清楚,这时只有他亲自出阵,才能勉强振作军心,把士兵们从愤怨疲劳的状态里强拉出来。

战报紧急,契丹人迅速逼近,当赵光义整军出阵时,契丹铁骑己经推进到了高梁河。高粱河,今北京西直门外原永定河,与幽州近在咫尺。宋朝军队瞬间明白,契丹人来者不善,这样的深入,不是偷袭,不是­骚­扰,而是强攻!

这一天,在宋军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北征以来,敌我双方第一次的主力军团对决,就这样爆发了。

战场上的形式一边倒,契丹人主攻。开战以来不断后退,不断失败的契丹人不见了,他们像是突然返祖,变成了30多年前耶律德光的部队,他们不知为了什么,不计生死,全力以赴地向宋朝人进攻。而且让宋军难以置信的是,这支契丹军队的主帅居然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耶律沙。

这就是郭进在白马山击败过的人?这就是在此前连幽州的边都不敢靠近的那个懦夫?宋朝人难以置信,但是生死边缘,他们的战斗力猛然觉醒,这是中原自后周时起就不断积累着胜利传统的常胜不败之师,这是自中唐以来最强悍的汉人部队,不管怎样劳累,不管对手怎样是谁,他们没有召唤围城的部队支援,就在高梁河的河滩地上,与耶律沙所部血战。

厮杀直到黄昏时分,契丹人死伤惨重,辽国的南院宰相耶律沙不得不下令撤退。

胜利了?真的吗?当年阵中的大宋皇帝赵光义一定难以判断些什么,有资料显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亲身经历10几万人规模的屠杀现场,人山人海,犬牙交错,战局瞬息万变,但不管他懂不懂,宋朝人的阵地终于前移,他被推上了胜利的道路!

夜幕降临,宋军开始追击。这时他们的心情是庆幸的,是解脱的,不管怎样,终于还是结束了,日出而战,日落而息,天黑了,这一天终于过去……可是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这时的夜­色­是那个人预定的。

耶律斜轸。

就在宋朝军队整体前移,快速追击耶律沙的时候,突然间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两条火龙,那是千万支火把凝聚成的一大片火海,从左右两侧向他们疾卷而来!

敌人,契丹人,多少人?!

宋朝的士兵们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凭着直觉,他们发现对面的人数绝不在他们之下!剧战之后,突遇埋伏,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恐慌(宋师不测其多寡,有惧­色­)。

但是谁能相信呢?对面的人数最少要比他们想象的少一倍!因为耶律斜轸命令每一个契丹兵手里举着两支火把(人持两炬)……他要这个效果,他等的就是黑夜!

先声夺人,宋军还没从震惊中恢复,他们正前方正在逃跑的耶律沙又突然回兵,向他们倒卷回来。战局瞬间恶化,怎么办?厮杀了一天的宋军己经绝对没法支撑,赵光义当机立断,命令回幽州城下传令,调围城部队来救急助战!

唯此一招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赵光义在当年漆黑的幽州夜­色­下,夹裹在自己的军队里向幽州城退却,很快,他就盼来了自己的援军,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是他当天犯的最大的错误!

宋军全营皆起,向西北方向迎击来袭的契丹联军,但在他们的身后,幽州城门却突然间打开了,能想像吗?被死死围困了半个月,每天都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幽州守军,居然敢冲出来向宋军进攻!

前、后、左、右,四面都是敌人,就连幽州城里都喊声震天,全城的百姓都在为契丹人助战……战争,第一次向赵光义露出了它狰狞恐怖的本来面目,他身边的几十万部下都在恐慌迷乱中。回望历史,大兵团作战的崩溃阶段是什么样的?

淝水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那都还只是正面冲突,单面受敌,可现在在幽州城下,客境作战的宋军是四面受敌,再无救兵!

但就是这样,经过赵匡胤17年不断­精­选磨练的宋朝­精­兵仍然真正显示出了他们的强悍本­色­,从公元979年7月6日的黄昏时起突遇埋伏,到第二天的太阳终于升了起来,整整一夜,他们队伍不乱,建制不散,一直紧紧地守护在皇帝的周围,他们仅仅是处于劣势,但绝对还没有败!

直到公元979年7月7日的太阳终于照亮了战场,大宋皇帝的黄罗伞盖被契丹人清晰地看到……

耶律休哥疯了,他在太阳刚刚照亮战场时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不顾一切地率军冲向了大宋皇帝的所在——黄罗伞盖。

他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契丹人。此人千里赴援,日夜兼程,到之即战,本来己经是强弩之末了,再经过彻夜拼杀,这时再冲向宋军兵力最集中的地方,他不是找死吗?!

但耶律休哥本人深知,这是契丹人胜利的唯一一个机会了,再不成功,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失败和死亡。想想看,此前的挑战、诈败、火把、反击,甚至幽州城里的韩德让还给了他们惊喜,敢出城助战,能做的他们都做了,但是几十万的宋军建制完整,阵形不散,始终都拿不下来,一但天亮后让他们看出契丹人的虚实,胜负必将逆转!

不胜利毋宁死,不可一世的名将诞生了,敢直面死亡的人才配接受胜利。耶律休哥像当年巴公原上的柴荣那样冲向了敌人的心脏,给自己的民族带来了希望,同时也给宋朝人带来了决战获胜的可能——只要能杀了这时拼死一击的耶律休哥,胜利就是宋朝的!

万箭齐发,人马踩踏,历史证明耶律休哥当时真的命悬一线,他殊死冲锋,筋疲力尽的宋军向他疯狂攻击,他身上连中三处重伤,但是奇迹一样,他真的劈开万人供卫的宋军中军大营,冲到了那顶显赫无比的黄罗伞盖下。

但是抵达的一瞬间,耶律休哥全身都冰冷了,绝望笼罩着他,他发现倒在伞的那个人,竟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护伞宋兵,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宋的皇帝……怎么了?中计了吗?受骗了吗?但是他突然发现宋军的阵形剧烈动荡,连锁的反应向四面八方波及,怎么了?宋军竟然崩溃了?!

这时他的手下们猛然欢呼,胜利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

耶律休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做到了。有人能相信吗?宋朝的那位皇帝居然逃跑了……

你不知道人生在下一瞬间给你安排了什么,你更不知道的,是你在这种安排面前露出了怎样的一张脸。

赵光义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逃跑,可是他现在真的就在逃跑的路上。光荣、耻辱、伟业……生命,这些平时在他脑海里盘旋不休,­精­确计算的东西,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空白。他只记得突然之间契丹人冲到了他的近前,箭如飞蝗,杀声如潮,他们要杀了他!

那中间应该还隔着重重的人浪,他的士兵们还在以血­肉­之躯来延续着他的生命,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最后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但是赵光义惊呆了,这就是战争吗?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丰功伟绩吗?他翻越太行山,不顾一切所追求的就是这个吗?!此前他羡慕天可汗,他不服他的哥哥,他一心想要比他们做得更好,但他从来都没在战场上经受过危险!

他逃了,逃的时候身上己经中了两箭。没法考证,这是在他正面迎敌时被­射­中才逃跑的,还是在他转身逃跑时才中的箭。因为据记载,中箭的部位是“臀”或者“股”,方向大有区别。但是这重要吗?事实是他选择逃跑时,“仅以身免”,身边居然没有卫护他的人。

人呢?都被杀光了?那他还逃得了吗?契丹人己经杀到他身边了。只能有一个解释,他逃跑时,他的士兵们仍然在奋战中……

身后的喊杀声惊天动地,他再不敢回望,那是他的一场噩梦。当他逃跑时,这个梦醒了,从此在他的心里面,一些影子消散了,一些伟岸高贵的东西彻底离他远去。

那一瞬间,他变回了他自己。

剩下的事情,只是一些数据。当天幽州城下,宋军终于全军崩溃,向南30里之间,阵亡近万余人,兵仗、器甲、符印、粮馈、货币丢弃无数,数十万人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他们的皇帝不知去向,后来才知道,他当天孤身一人,忍着身上的箭伤,骑马狂奔了一天,在8日到达了涿州,但是没等进城,同样身负重伤的耶律休哥就紧追杀到,逼着他再次逃命。

这时天又黑了,赵光义慌不择路,陷在了泥淖之中。这时他命不该绝,一支不明战况,仍然向幽州运军粮的宋军发现了他。领军的将军姓杨,叫杨业。

赵光义得救了,杨业杀退追兵,用一辆运粮的驴车送他回国。在他的身后,散乱溃逃的军队逐渐恢复建制。辽国当日只是险胜,他们没有能力更不敢对宋军穷追到底。宋朝人惊喜地发现,全军崩溃,皇帝都单骑逃命,可是随军的王公贵臣们,居然连一个伤亡的都没有。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宋军败了不假,可是绝没有伤及元气。他们真正的损失,是躺在驴车里的那个人,他心里丢了一些东西,还有他腿上的那两处箭伤。

战后盘点,抛开感觉谈得失,宋朝吃什么大亏了吗?燕云没拿下,可太原拿下了;死了不少人,可也杀了不少人啊;丢了不少物资,你怎么不说灭了北汉从此多收多少地皮税呢?

从燕云活着回来的人,稍微定了点神之后,这些念头就都冒出来了。尤其是军人,皇上你不发抚恤金行,可连陈欠的太原奖金都不发,就太说不过去了吧?那可都是粘着人血的钱哪,一点不给你像话吗?

等等等等怨气冲天,但是谁也没敢去跟赵光义说。皇上刚败又受了伤,这时候往前凑纯粹是有病,何况他们掂了掂自己的份量,谁有这个资格呢?

有一个人有,至少他觉得自己有,但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武功郡王、校检太尉赵德昭,他觉得这很不好,办事情要理智,过要罚功要赏才天公地道嘛。于是他找了个机会,来见他的皇帝二叔。想给那些可怜的大兵们讨回点公道。

——陛下,您好。

——嗯。他二叔的神­色­很­阴­沉,以往不是这样的。

神­色­不对,可赵德昭决定还是把话说完。这不仅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说,更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德昭喜愠不形于­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不知回头路在哪。

于是他说,替北征的将士们请功、讨赏,陈述功过是非……可是他怎么也预料不到,他的二叔突然间勃然大怒,向他怒吼——等你自己当了皇帝再赏也不迟!(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

赵德昭懵了,当皇帝……他脑子里突然间闪过一件事,幽州之夜,那些惊慌失措的将领和大臣……他以为己经过去了,可他的二叔还记着!

那是当年7月7日清晨大败之后,赵光义单骑逃亡,不知去向,直到9日他逃到了金台驿,才派殿前都虞候崔翰去招集溃兵,通告自己还活着。这期间宋军都以为他死了,大军不能无主,他们一致拥立当年的太子赵德昭军中即位。

这本是不得己才做的事,数十万人都乱了,总得有个统一的指挥吧?而且他们一但收到了赵光义还活着的消息,就立即中止了一切,重新向赵光义身边集结。

当时赵光义什么也没说,好像他也很理解,并不介意。但是他真的能忘了吗?这与他的前任,他的哥哥赵匡胤死时才不过三年,人走了,可烧了17年的茶真的凉了吗?当时在军中的,不仅有亲王赵廷美,前宰相赵普,还有现任的首辅宰相薛居正、赵光义最亲信的参知政事卢多逊,等等等等那己经是一个完整的朝廷了,这些人一致拥立了一个新皇帝,竟然就是当年的太子本人!

合理合法,浑然天成!

更奇妙的是,现在赵德昭居然来给那些人请功了……真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啊,真有默契!赵光义再也没法忍耐,他用在幽州前线时所没有的突发­性­暴怒直接向赵德昭摊牌。

你想赏人吗?你想自己当皇帝吗?!

二叔翻脸了,不,是要翻牌比大小了,德昭,你怎么办?你真的敢比吗?没人没刀,你死定了……那就承认错误,解释清楚行不行?他不是皇帝也是你二叔,你给他跪下不丢人!

可是德昭的反应是——“德昭退……”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离开了。史书上说,他离开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家(还宫),他突然问身边的人——你们谁有刀?

听到的人都摇头——宫中不敢带。

德昭就一个人走进了茶酒阁,进去后他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就用水果刀自杀(拒户,取割果刀自刎)。

就这样死了,至于原因,史书上只给出了两个字——德昭“惶恐”。只因为被二叔所疑忌,所以一时气闷就自杀了。想想真的很可能,他本是太子,并且是赵匡胤的嫡子。但他生母早死,父亲似乎对他也不亲,的确,从他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一点都不机灵,更谈不上讨喜,甚至就在他父亲死的当夜,他继母想到的继承人都是他的异母弟弟。

更让他心冷的是,一但他看见二叔的暴怒,就会看到一个让他绝望的现状——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他来找二叔是为军队请赏,可是竟然没人提醒他要小心,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坑里跳!

要知道在出征北汉的前夕,还有个姓吕的大胖子提醒他三叔赵廷美千万别奉旨留守京城,一定要申请随军打仗呢!世态炎凉,人间冰冷,二叔己经图穷匕现了,难道还真的要等着一步步逼上门来,被折磨死吗?不如自杀了事,一了百了……

以上就是赵德昭之死的官方资料及解释。但真的是这样吗?再郁闷再激动的心灵,也不会这样脆弱吧?!这里我有两个疑问,

1,幽州之败前,赵光义有杀他侄儿的心吗?

2,德昭被拥立时真的有称帝之心吗?或者赵光义事后认为他真的能继续威胁到自己吗?

先说问题1,如果赵光义想杀他侄儿,在幽州兵败之前,三年的时间相信不会没有机会吧,那非常简单,明的暗的,都不是问题,难道非得要等到兵败之后,回国了再明目张胆地弄事?

问题2,在赵光义失踪,全军拥立的情况下,赵德昭都没法取二叔而代之,他的能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赵光义没有任何必要担心什么。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了,以赵光义的智慧,他会连这都想不到?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对德昭疾言厉­色­?

这关系到一个医学常识,请问一个人在盛夏时节被­射­中两箭,没做任何医疗处理,就骑马逃命达一天一夜。他的伤口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这不是将养的问题,历史里有无数个证据可以证明,赵光义从幽州城下开始逃命时起,就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他变了,不是他想变,而是他必须得时刻准备去死,他得担心后事——不是怕德昭还有另外那两个“亲人”篡他的位,而是怕他们篡他儿子们的位,更有甚者,怕他们在自己突然伤重没法收拾时来逼宫造反!

所以,必须要解决掉他们……重中之重就是德昭,这位原来的太子,难得他还送上门来。

我的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个画面——当年德昭回到家里,他忐忑不安,闷闷不乐,把自己关了起来,沉默寡言的人需要安静才能想事。这时茶酒阁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窗子突然开了,或者­干­脆就是从门外进来,有人用现场的水果刀杀了他……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倒有自杀的物证。

之后的事情是多么简单,赵光义闻讯大惊,他急忙赶来,抱着德昭的尸体大哭——“痴儿,何至此邪!”

我相信他此时的眼泪是真的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赵光义的心同样悲怮欲绝,他抱着侄儿的尸体,心里一定在疯狂地喊叫,孩子,我从小就抱着你,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可是谁让我己经到了这一步……不要怪我,我真的是不得己!

但是这样的悲痛,很快就变了质,人的心就是这样,因为我对不起你,所以要把你伤害到底!很快的,赵光义就把这样的事又做了两次……

国事家事真烦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要债的来了。德昭的尸体还有些余温,契丹人就杀过来了。

公元979年9月份,契丹人由幽州留守、燕王韩匡嗣(韩德让他爹)为帅,率领南院宰相耶律沙、惕隐耶律休哥、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权奚王抹只等统军南下,报复宋军围攻燕云之仇。

赵光义愤怒且郁闷。这是宋朝第一次被契丹人进攻,可是竟然要让他赵光义来创造了这个纪录……真是讽刺。可是他化郁闷为力量,空前重视这次挑战,为了必胜,他给前线的将士们用快马紧急送去了一份法宝。

那是他40多年来苦心冥想,不断实践,并经过燕云之战的回顾,才凝结成的智慧结晶。

前线,满城(今河北保定西北),宋军的主帅是镇州都钤辖、云州观察使刘廷翰,监军是六宅使李继隆,部下分别是右龙武将军赵延进,河阳节度使崔彦进,以及殿前都虞候崔翰。这些人站在徐河边上,向西北边看,只见好大的沙尘暴啊,尘土飞扬,看不清不要紧,“东西亘野,不见其际”,辽国人来了。

这时候弓上弦、刀出鞘,马上你死我活。但是别忙,只见宋朝的大将军们动作一致,他们都伸手往怀里摸,然后各自抓出来一张纸。

人手一图,赵光义的特快专递。

图上面画得清楚明白,皇上要他们分为八阵,每阵相隔百步。具体每阵的内部构造还不得而知,更不知道这是不是后来被称为宋朝军阵第一经典的“平戎万全阵”,但是图上还附带了圣旨便条一张,上面严正警告,不管敌军怎样来,我只这样做,必须这样做!

手捧图纸,面对契丹,大宋的将军们表情平静。他们一个个地互相望过去,“死了。”赵延进说,他刚刚登高远望来着,契丹人好多,而且没分成八部,是一窝蜂拥过来的。

“死了。”崔翰同意。

“死了。”监军李继隆很难受,但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死了。”主帅刘廷翰超沮丧,他知道自己是死定了,不死在这里,战败回去也得掉脑袋。

“翠花。”崔彦进如是说。

“嗯?”大家转头怒视。

“和我老婆永别。”崔彦进冷冷地解释。

“闭嘴!”赵廷进突然暴怒,历史证明这人最有种,他说出了大家都明白,可都不敢说的话——皇上把边疆交给咱们,是要咱们杀敌的,可现在咱们的队伍都分散了,眼看着就完蛋(我师星布,其势悬绝),­干­嘛不把兵都集合起来,和契丹人还有得一拼。你们说,是丧师辱国的好?还是违令胜利的好?!

谁都知道哪个好,但崔翰等一大堆人都冷冷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话——你保证一定能胜吗?(万一不捷,则若之何?)

赵廷进彻底火了,他一声吼了出去——“倘有丧败,延进独当其责!”

吼完之后,他差点气背过气去。就见崔彦进等人跟没听见一样,手捧地图思领袖,一脸的无动于衷。这时候监军李继隆终于说话了——好了,变阵,抗旨的罪名是我的。(违诏之罪,继隆请独当之。)

话一出口,众将官应变神速,只见瞬间之间,八座大阵迅速合而为二,一前一后,互为依托。并且马上有人拿起笔来写信,李继隆凑过去想看,被人一把推走。然后就见崔彦进跟谁也没商量,自己带人就跑了。

“去哪儿?”有人吼。

“谁跟你们这些傻狗扎堆。”崔彦进说跑就跑,跑了很远之后似乎还拐了个弯。

没过多久,对面辽军主帅韩匡嗣就接到了宋军的投降信。信里写的很实在,宋军完了,幽州败得太惨,皇帝不会领导,现在不想死,只能投降。韩匡嗣将心比心,相信了,要知道这也是他们敢杀过来的理由。好,受降!

可是他身边还有个耶律休哥,这人身上前些天才被宋军砍了三刀,差点把命丢了,宋军是什么变的,他比谁都清楚。他说——不对,宋军人很多,都是­精­锐,绝对不会投降(彼众整而锐,必不肯屈)。这是诈降,要作好准备。

但是韩匡嗣别的不行,顽固­性­绝对和他儿子有得一拼,我是主帅我作主,受降!

结果突然之间,对面的宋军猛扑过来,羊变成了狼,卷起的尘沙比契丹人来时还要大(尘起涨天),韩匡嗣吓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匡嗣仓猝不知所为),就这样连懵带骗地被宋军打败了。但这还不算完,契丹人一顿猛跑,刚跑到西山,突然又拥出来一大堆宋兵,为首的就脱离主战场的崔彦进。这伙人趁火打劫,无所不用其极,等到契丹兵终于逃到了遂城,己经被砍了一万多人,丢了一千多匹马,三个将军被宋军抓了俘虏,遂城周边的辽国属民也被抓走了三万多户……只有耶律休哥早有准备,他率本部人马整军力战,缓缓后退,宋军居然拿他无可奈何。

这一战之后,辽国把刚刚在幽州赢的彩头都吐了出来,宋军士气大振,连带着把赵光义那颗原本忐忑萎缩的心也稍微舒展了一些。可是也有了一个副作用,辽国南面的统帅换人了,韩匡嗣下野,耶律休哥正式登台,从此日子不是那么好过了。

宋朝迅速作出了反应,派出一位契丹人的宿敌出任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其具体驻防地,就在雁门关。

雁门关,位于山西省代县,在城西北大约40华里的地方,又名西陉关。与宁武关、偏关合称三关。三关绝险,居于代县北境的恒山之上,北依雁北高原,南屏忻定盆地,蜿蜒于山巅的内长城,孤峰耸峙,相传连南雁北返,都没法飞越山巅,要从山间缝隙之中才能通过,所以谓之“雁门”。

雁门总领天下大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中原九塞之首。向东,是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直抵幽燕,接连翰海;向西,有轩岗口、宁武关、偏头关,直到黄河岸边,是中原汉地自外长城以后,最关键也是最后的的一道屏障。中原历代王朝都派出了当时最强的将领来把守这道门户。

战国时,赵将李牧奉命常驻雁门,大破匈奴十余万骑;

秦时,始皇帝遣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出雁门北击匈奴,悉收河套之地,并修筑了万里长城;

汉时,李广曾在此与匈奴交战数十次,紧守汉家门户,被匈奴人称为“飞将军”;

唐时,薛仁贵为代州都督,镇守雁门。

这就是雁门天险的意义所在,“三关冲要无双地,丸塞尊崇第一关!”宋朝太宗年间派出的这位抵挡契丹人的英雄名叫杨业。

杨业终于恢复本姓,成了一名宋朝人了,并且受命镇守这关乎宋朝全境安危的第一险塞,作为军人,他应该没有遗憾了。何况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宋朝的第二军人,实际上军功第一的潘美。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时的潘美和杨业是两位真正的军人,不管在战场下能否在一起喝酒,上了战场,他们是可以互相交托生死的战友。

战争马上到来,上一次的大败,让本想报复的辽国皇帝耶律贤大怒,历史证明,这个人的身体是很不好,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强悍,他立即就又派出了10万大军,由辽西京节度使萧多啰与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统率,出幽州进犯汉地,进攻地点就选在了代州绝险雁门关。

辽国人选中了雁门关,这是招险棋,天险意味着易守难攻,可是天险之后,就是一马平川。契丹这么搞,纯粹是拉着宋朝人一起上悬崖,总有一个人要掉下去,不是我,就是你!

挑战来了,这次别想再玩上次的把戏,无论是埋伏,还是诈降,都不再管用。甚至以潘美的身份,和杨业多年守边(北汉时)的声望,他们都不可能投降。敌我双方都清楚,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殊死力战。

宋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年初,宋朝三交都布署潘美于雁门关下列重兵,以堂堂之师正面迎击契丹,令部下杨业领麾下数百骑西出井陉,由小路迂回自雁门关北口,伺机攻敌。

潘美、杨业,这是当时宋朝军中最强的组合了,两人一样的强悍善战,一样的锋锐难当。当年雁门关下,血战代州,潘、杨南北夹击,一举击溃辽国10万大军,杀其领军元帅节度使、附马、侍中萧多啰,生擒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不仅是大胜,而且是赶尽杀绝式的胜利。让契丹人雪上加霜,不仅没能挽回上次的失败,反而更添败绩。

但是胜利能带来什么呢?此战之后,潘美的声誉再攀高峰,杨业的英名威震漠北,“杨无敌”的旗号让契丹人望风而逃。但是,边关的压力却急剧上升,契丹人绝不能容忍宋朝的军功如此高涨,尤其是辽国的皇帝,一败再败,他没法向自己的国人交代!

还有新上任的辽国南院大王耶律休哥,这就是他的开业大吉,换你,你能接受吗?这些在不久之后,马上就会再找上门来。

并且还有一点,这样的大胜,对于杨业本人来说是好事吗?此战之后,他以军功升赏为云州观察使,不仅仍判代州,连郑州也成了他的辖区。但是他以一个投降才不过一年的敌将,就骤然冒升,马上就招人嫉恨了。史称有人给赵光义写密信告发了他的种种不是。但赵光义的反应很理智,他不予追究,把信送到了边关,交给了杨业。

杨业感激之余,只有更加竭力尽忠。

边关稳定,宋朝的国内也迎来了一次盛典,太宗朝的第三次科考开始了。这一科,是公认的“龙虎榜”,有宋一代,这一榜涌现出的人才质量之高,密度之大,对国家贡献之大,都是宋代独一无二的。其中名臣众多,以当年的进士张咏的话说——“吾榜中得人最多,谨重有雅望,无如李沆;深沉有德,镇服天下,无如王旦;面折庭争,素有风采,无如寇准;当方面计,则咏不敢辞。”

李沆、王旦、寇准、张咏,这都是宋朝第一流的人才,前三位都官至宰相,张咏则是有宋一代,治理地方最有名的大臣。

风采各异,形神超越的宋代名臣终于登场了,在以后的300年里,一个个既鲜活,又陈旧,既熟悉,可是真实面孔又那么晦涩的名字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让我们小心翼翼地揭开他们的面纱,看看后面到底隐藏了些什么。

但是稍等,目前东亚大地上的主流还是战争。整个宋朝的文官集团都在等待,等着武将们把天下都扫平,好由他们去接管;或者武将们把战争打输了,好由他们来评判。

但是战争到底是什么呢?节约点笔墨吧,一句话,是一把尺子,用来界定一下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地位。比如说,咱俩谁是爷?谁是孙子?或者半斤八两,可以做个兄弟?这都要打个清楚明白才行。

在没明白之前,就只有打到明白为止。这时连连吃亏的辽国人不­干­了,连续两次,近20多万的部队都输了,下一步还要怎么办?继续升级是定了的,只是宋朝人没想到,辽国方面突然之间就玩了个最大的——辽国皇帝耶律贤御驾亲征,总理南面事务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为前部主将,尽出­精­锐,要和宋朝来个彻底了断。

消息传进开封城时,是公元980年的11月间。宋廷震荡,所有朝臣都看着皇帝的脸­色­,却见赵光义非常平静。急什么?得先看看契丹人这次选在哪儿入关再说吧?

没办法,这就是进攻者的权力,可以任选顺眼的地方下刀。这一次,契丹人远远地躲开了潘美、杨业以及雁门关,他们把突破点向东移,选在了幽州通向开封的传统路线的重点关隘——瓦桥关。也就是当年柴荣北伐时从契丹人手里夺到的雄州。

赵光义迅速作出部署,先命令边境上所有驻地将领不得妄动,随时戒备契丹人的攻击变向。然后调备兵力,向雄州一带集结。令——莱州刺史杨重进、沂州刺史毛继美率军屯关南;毫州刺史蔡玉济州刺史上党陈廷山屯定州;单州刺史卢汉氾屯镇州。

至此,宋辽边境战火重燃。公元980年11月3日,赴援的宋军刚刚到达瓦桥关之南,正准备渡过关南水路,进抵城下,辽国人突然发动攻击。

时机掌握得恬到好处,这时宋朝的援军与守城部队隔河相望,两无依托,契丹人发动围攻瓦桥关,把他们彻底隔离,成了两支孤军。

瓦桥关的守将叫张师,这是一员勇将,他当机立断率军冲出城去,要把攻城的辽军打散,好让河岸对面的友军过河。但是他忘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你倒是看一下辽军攻城的主将是谁啊。那是辽国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本人!

辽军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了,张师虽勇,但终究难敌耶律休哥,当场阵亡。他的兵及时退回瓦桥关里,把门户守住。

到此为止,似乎耶律休哥的攻城计划搁浅了,瓦桥关还在宋军的手里,除非他硬攻,但是河对岸就是宋军的援军主力,小心腹背受敌。可这正是耶律休哥计算的­精­妙所在,他不攻城,但牢牢地把瓦桥关镇住,并且通过瓦桥关的危机,让对岸的宋军不敢移动。

时间到了9日,耶律休哥率­精­骑渡水,强攻对岸宋军。对岸的宋军主将不是潘美,不是杨业,不是李继隆,也不是田钦祚……历史上没有记载他的名字,宋军大败,一路败退,直到莫州。耶律休哥大获全胜。

败了,一场战斗而已,是吗?暂时的失败而已,不必担忧,真的吗?可是宋军9日败退,10日赵光义就突然宣布御驾亲征,马上集结京师重兵,立即赶赴前线。

因为瓦桥关被突破了,甚至敌军己经冲到了莫州,中原百里路径,己经是一片坦途,契丹人可以长驱直入了!

赵光义10日宣布亲征,当天动身,也就在当天,莫州前线的宋军不顾一切地集结兵力,主动向辽军挑战。但是从结果上看,这根本就不是挑战,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止辽军的推进速度,给皇帝的亲征大军赢得赶路的时间。

当天宋军全军覆没。

赵光义尽最快速度赶赴莫州,社禝安危,在此一举,眼看着宋、辽两国的皇帝第一次对阵厮杀己成定局,但是,当月的17日,没有任何征兆,契丹人突然退兵了。他们一路向北,再没生事,在26日回到了幽州。

这是为什么?辽国皇帝不想孤注一掷?还是他们另有­阴­谋诡计?甚至赵光义亲自迎敌,把他们吓跑的?都不是,契丹人有内伤。他们内部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后来这缺陷被宋朝人有意无意地发现了,澶渊之盟之所以能签下来,后世仁宗朝的名臣富弼之所以能只增岁币不割地,都很大程度上受益于这一点。

契丹人跑了,赵光义豪情大发,赋诗一首,其中有“一箭未施戎马遁,六军空恨阵云高”。唉,手痒啊,你跑那么快­干­嘛,有种打一架啊!而且《宋史》里纪录,这一段的史实是“关南言大破契丹万余骑,斩首三千余级……”

似乎这一架打过了,而且相当地凶狠呢。

赵光义班师回朝,一路上歌功颂德,欢庆胜利,为陛下的勇敢欢呼。但是赵光义心里清楚,所有的人也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封得住嘴呢?就算再强的舆论宣传,随军参战的士兵成千上万呢!赵光义悻悻回京,没过几天,他大哥的二儿子赵德芳就在睡梦中说死就死了,当时年仅23岁。

德芳死了,这次没有怒喝,没有自杀,没有水果刀,也没有现场直播,抱尸痛哭,似乎人们己经习惯了赵光义每次亲征之后都死一个侄子的惯例。

但是为什么呢?万事总得有点理由吧?

没有理由,因为没有证据,想猜?那好,继续生活,在公元981年的这一年里,宋朝的故事多多,每个人的生活都多姿多彩。

先从去年的一件小事说起,话说开封府里有一个叫吕端的判官,长得肥胖浑圆,平时笑嘻嘻的,给人们的总体印象就是酒量好、­肉­量大,是个饭桌上的英雄,正常生活里的饭桶。这一天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史书没写),只说皇帝对他“赫怒”,命令给他戴上一面重枷,押送到商州(今陕西商县)安置。但是当时开封府里他还有些活儿没­干­完,好多的文件得签署。只见吕大胖子照旧笑呵呵,跟没事人一样,叫道——“但将来,但将来!带枷判事,自古有之。”

结果等他临上路,皇帝又来了一道圣旨,命令他不许骑马,更别想坐船,从开封到商州,1300多里地,只许步行!

完了,吕大胖子,这么肥,还戴着枷,只能步行,这不是要人命嘛。没人敢劝,连宰相、首辅薛居正都托人带话安慰这位吕仁兄,要他暂且认灾。却不料吕端呵呵一笑——这不是我的灾,这是长耳朵驴的灾!

说完大笑上路,毫不介意。

说这事,不是提一下未来的托孤宰相的气度,而是说,赵光义为什么对自己的老衙门老部下生这么大的气呢?要知道,吕端之前所有的记录就只有一条——在征北汉时,提醒当时的开封府尹赵廷美千万别答应皇帝留守开封,而是强烈要求顺军一起去前线。

似乎是个忠臣吧,不管具体是为了谁,至少赵廷美、赵光义和大宋朝都因此受了益。那么赵光义在搞什么?­干­嘛发了这么大的邪火?吕端充其量不过就是赵廷美的一个亲信罢了。

往下再看。

转过年来,到9月,也就是德芳死后整半年,如京使柴禹锡等人突然告发开封府尹、秦王赵廷美,罪名是“将有­阴­谋窃发”,具体表现是“骄恣”。

注意,是“将”有­阴­谋窃发。

“将”有,不等于有。这算犯罪吗?但是每天的火警预报,也都是在火还没有烧起来时才播的吧。

小心无大错,甚至早点提防,也是对“将”要犯罪的人的关怀爱护嘛,免得他真正犯了罪。于是赵光义决定重视一下,针对于“将要”,他应对以“预防”。

他需要一个从政经验极其丰富,政治斗争水平高超的老同志来给他把把关。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很正常,都能让人理解,是吧?只是下一步就谁也没料到了,他找的人居然是……赵普。

居然是赵普,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要知道赵普虽然符合所有的技术条件,但是从原则上讲,他不被肃清就是皇恩浩荡了。何况大宋朝里文官人才鼎盛,光宰相就有两位(遗憾,首辅薛居正在三个月前死了,不然就是三个),找个高级点的秘密警察用得着起用以前的死敌吗?

但他就是找了。

那么换个角度来看,赵普敢来吗?他被压制折磨快6年了,想尽了办法,甚至自觉进京接受监管,才勉强活了下来,他还敢上朝趟浑水吗?

但又是出人意料,赵普来了,而且主动说——我想在朝廷的核心枢纽工作,来观察是否有­阴­谋叛乱。(愿备枢轴,以察­奸­变)

不仅趟了,而且往水最深的地方走。并且当天下朝,他就连夜给皇帝写了一封密奏,信的中心议题就是告诉陛下,请您到皇宫内院去仔细地找找,有一个重要的小盒子,里面装的是您母亲、您大哥,还有臣赵普一起签名生效过的遗嘱,可以证明您的即位是合理合法的——即“金匮盟书”。

好东西,好创意,只是似乎晚了点吧?

这时候前任皇帝赵匡胤的两个亲生儿子德昭、德芳都己经死了,再谈合不合法,还有意义吗?而且总是旧话重提,没完没了地揭赵光义的老伤疤,你信不信拍到了马蹄子上踢你个灰头土脸?!

但事情就是这么的邪门,赵光义不仅没生气,反而“大喜”、“大感悟”,立即把赵普召上殿来,对他说——人谁无过,朕不等五十岁,已尽知四十九年的错了。

一句话,赵普,你真是我的贴心人!当天赵普就被加封为司徒兼侍中,取代己死的薛居正,当上了大宋的首辅宰相。

一步登天,重回旧位。而且不止这些,同样的一个职务,在不同的人来­干­,就有不同的效果。当赵普恢复工作的第一天,率领文武百官上朝时,就发生了一件事。赵廷美的位置后移了。

按照规定,开封府尹、秦王,像以前的开封府尹、晋王一样,位居宰相之上,每朝列班,为御座之下第一人。但是赵普来了,赵廷美就主动申请,把这个位置还给了以前的老宰相,自己宁可后撤。

赵普愉快地接受了,能回来工作,实在是太好了,能和大家伙儿再见面,也真是太高兴了。他的目光划过全场,向每一位同事微笑致意,每个人的回复表情也各不相同。最后,他和一个人短暂地对视了。

赵普的笑容更加亲切了,那个人的表情有些生硬,他叫卢多逊。

幸会,幸会。两人的目光内蕴浓烈,惺惺相惜,连夹在他俩中间的秦王赵廷美都往旁边闪。没办法,赵普和卢多逊挨得就是这么近,一生的缘分,掰都掰不开。

看现在,赵普是第一宰相,其下是第二宰相沈伦,但是很不巧,沈宰相病倒了,重得差点追随原领导薛居正一起到­阴­间报到。而第三宰相就是卢多逊,两人不仅是现在站班挨得近,以后就连上班报到都得在政事堂的同一间办公室里。

看以前,那故事就太长了。两人本不在一个辈份上,不仅是年龄,看资历,赵普己经是赵匡胤的首席幕僚了,卢多逊才在后周考中了进士,等到赵普独自做了10年的宰相,卢多逊才爬到了翰林学士的位置。

也就是说,两人的对比是一手遮天PK刚刚冒头,看着是有点找死,但是卢多逊就有能耐把赵普弄得灰头土脸。因为实力相克,赵普的致命短处,正是卢多逊的特长。

谁都知道,赵普读书不多,当宰相凭的是吏道­精­通,能用普通话和实际行动把天下摆平。可要是一但说到了“之乎者也”,赵普就死梗了。但要命的是,当时的皇上赵匡胤就是个好读书的人。据记载,不管当时宋朝的国家图书馆(崇文院前身)硬件设施多糟糕,他都会频频借阅,而且读完之后和臣子们交流读后感。

每当此时,就是赵普的鬼门关。那是一本一本又一本的线装书啊,今天你说没看过,明天你说读过可忘了,可后天居然还有!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时就是卢多逊的天下了,就像奇迹一样,当年不管赵匡胤读的是什么书,想说什么事,甚至想回味某一个具体的段落,卢多逊都能给你现场背出来!

吓死人吧?但你能想象吗,这不是卢多逊博学广记,而是他单纯的记忆力超强。他每天都和图书馆的馆员勾通,皇帝借了什么书,他也照样借一本,皇帝在看时,他也在看,第二天……哈哈,赢就赢在起步线上。

常此以往,赵匡胤的下巴每天都砸到脚面上,赵普满脸是土,卢多逊锃光瓦亮。从此卢多逊在赵匡胤的面前挣足了印象分,并且抓住每一次与皇帝见面的机会,见一次,就揭露一些赵普的短处,一直努力到了赵普被罢免,赶出京师。

赵普当年与赵光义的争斗是禁忌,知道的人不说,不知道的人不敢猜,卢多逊作为PK赵普的绝对主力,就理所当然地在赵普惨败之后,成了胜利者。从此他平步青云,在5、6年之间就坐到了大宋第三宰相的位子。并且由于他是赵光义的亲信,他上面的薛居正和沈伦都要让他三分,他的地位和专横程度己经基本达到了当年赵普的程度。

一件事可以证明,赵普当年在政事堂里立一陶壶,中外奏章看着烦的,就扔进去,等到量够了,就一把火烧掉;而卢多逊当朝,百官写给皇帝的奏折都要由他过目,他不想让皇帝看着的,赵光义还就是看不着。

至于原因,至于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权力,就不好说了。

赵普能,那是因为人家是开国功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下就是由他和赵匡胤共同打下来的,宋朝执行了300余年的国政纲领,一直都牢牢地打着赵普的印迹。那么卢多逊呢?

卢多逊就是一个执行者,如此而已。但是地球的法则是,你打败了谁,你就高于谁。但是这还不够,卢多逊把它发扬光大了。

他打败了一个对手,之后就要不断地加以虐待。具体表现就是,他似乎对胖揍赵普上瘾。一来二去,时间长了连他老爸都看不下去了,专门找他谈了次话——儿子,你找死吧。赵普是开国元老,你搞他,唉,我还是早点死吧,别赶上你完蛋时受牵连。(彼元勋也,而小子毁之,吾得早死,不见其败,幸也)

但卢多逊一意孤行,决心痛打落水狗。赵普被赶出京城,不行,得继续罢官;赵普进京被监管,不行,还得继续迫害;到后来赵普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叫王继英的亲信了,堂堂的大宋故相,弄成了个孤寡老人,可就这样,还只是个开头!

话说赵普的小舅子叫侯仁宝,是大家子弟,家有大第良田,生活悠闲自在。忽然有天想当官。好,赵普一句话,他当上了洛阳知府。美差啊,那可是大宋朝的西京。但是时光有限,转眼赵普倒台,卢多逊和赵光义的乐趣是一样的,他俩一合计,好,给这位小舅子一个好职位,直接把侯仁宝从洛阳派到了邕州,那可是秦岭之外,等于发配了!

从此苦日子没完没了,一连9年,侯仁宝连个探亲假都没有,更别谈调换职务,回到北方了。最后他连致仕辞职都不被允许,被逼无奈,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其难度之高,真让人瞠目结舌,他居然为了能回家,就算把国家扔上战场都在所不惜。

侯仁宝给皇帝上书——陛下,交州(交趾,古越南)出兵变了,主帅被害,国乱可取,我想到京城当面向您汇报攻取的办法。

赵光义大喜,要知道交趾在五代时独立了,第一名将潘美征南汉的时候,就像王仁斌征后蜀时放过大理国一样,对交趾没理睬,让它继续独立。哥哥的遗憾,就是弟弟的事业,赵光义决定把交趾像吴越、漳、泉那样收归国有,于是马上派人召侯仁宝进京。

眼看侯仁宝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他哪是想领兵打仗,他只是想找个机会回开封,然后就算在开封当街把腿摔断,都绝对不出城了。可是他贼,卢多逊是贼祖宗,一眼就看穿了里边的玄机。一句话就把侯仁宝的美梦砸得粉粉碎。

——陛下,召侯仁宝进京,消息就会泄漏了。不如派他在岭南直接出兵,这样才能出其不意,一战成功。

赵光义一听大喜,爱卿你想得真周到,就这么办了!

于是当年的7月份,侯仁宝欲哭无泪,从驻地邕州领兵出征。朝廷也算对得起他,给他配备了兰州团练使孙全兴、宁州刺史刘澄等文武官僚,水陆并进征讨交趾。

战况简单点说,就是侯仁宝误国误已。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出身只是个公子哥,他懂什么军事?开头时杀了一千多个交趾人,就开始盲目乐观,不等全军到齐,就严令进军。结果交趾人似乎怕了他了,他来就投降,他一高兴就受了降,结果受降大会上被交趾人一刀砍掉了事。

就这么简单,远征军主帅先死了,而且当时正是北半球最湿热的7、8月份,交趾地面上瘴疫流行,远征军严重水土不服,当地的转运使许仲宣当机立断,一面快马回京报告侯仁宝战死,一面直接宣布撒军。

他的理由很充分——如果等朝廷的命令,远征军就都得死光了。(若俟报,则此数万人皆积尸于广野矣)

就这样,征交趾失败了,朝廷里的党争第一次影响了宋朝的军事胜负。但在当时没人去想这个,一来交趾本是外快,抢过来是便宜,没抢到也不是损失;二来刚刚莫州大败,在动摇宋朝国都根本的危险面前,这样的小胜负实在没法吸引公众的眼球。

但是赵普心疼,那是小舅子,而且他老婆大人还健在,天天的闹啊,换谁能受得了?但是很快的,这件事就揭过去了,连赵普的老婆都不再提。其原因不是因为朝廷追封侯仁宝为工部侍郎,并且给他留下的两个儿子封官作为补偿,而是因为赵家有喜事了。

大喜,赵普的长子赵承宗要成亲了,女方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是赵光义的姐姐燕国公主与归德节度使高怀德的女儿。赵家人高兴,这不仅是说结婚添人进口,而是代表着赵普老夫妻晚景终于不再凄凉,身边能有个照应人了。

这之前,赵承宗像侯仁宝一样,被迫到外地当官,在潭州做知府,和侯仁宝一样回不了京城。可是与皇家结亲之后,一般来说可以留京工作,这样不管职位高低,最少是父子团圆,美满生活啊。

可是婚后不到一个月,卢多逊就上表要求赵承宗离京归任……他妈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赵普出离愤怒,你搞了我的舅子还要再搞我儿子,一定要把我全家都弄死是不是?!

那好吧,不是你就是我,你死我活!

就在这时,赵光义突然宣召赵普上殿,要他帮忙“预防”叛乱。好极了,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为什么赵普明知风波恶,偏向深水行的原因。当年的第一权相根本就不是为了贪恋权位才选择回归,他要报复,要生存,要某某人死!

那么有个问题就得想想了——卢多逊为什么一定要恶搞赵普呢?他们真的有什么生死大仇,无法化解吗?

没有,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他们之间有过一丁点的私人恩怨。而在政见上,在官场上更谈不到冲突。一言以蔽之,当年的卢多逊根本就不配和赵普起冲突。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很简单,官场。

想要迅速冒升,必须得有三要素。一,功劳;二,资历;三,关系。这三样,卢多逊一样都没有。他当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凭着读书考试,才进城当官的小家孩子而已。这样的人想冒头,注定得走险招,为人所不敢为。

史称卢多逊“有谋略,发多奇中”,奇中,就是他最大的特­色­。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机会,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赵普在罢相之前,简直是独立官场之巅,连皇帝都不在话下。可是他就能看出其中的危机,并且果断实施,看准了就­干­。

他砸赵普,以实际行动支持了赵光义。这样就把“功劳”、“关系”一次­性­得到。然后以赵普的失败作为契机,他爬到了上层官场,开始出使南唐,谋划战争,给自己的政治生涯真正加码。直到赵光义即位之后,他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宋第一宰相。

顺利成功。可是也有后遗症。病根就在当初的胜利点上。你是怎么赢的,就得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具体到卢多逊,就是你搞了赵普,就要当心赵普反扑,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把赵普­干­掉。除此之外,再无他途。你永远别去想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因为虽然“历尽劫波”,可人家不是你的兄弟!

卢多逊天分超常,深知这一点。

于是不管怎样过分,不管他父亲怎样规劝,卢多逊都要把赵普黑到底。何况赵普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说舅子、儿子都还在当官,就从赵承宗的婚事上看,卢多逊都没法睡安稳觉。

看看新娘子的身份,不仅是国亲,而且是军中领袖人物高怀德的女儿,赵普都这样狼狈了,可还是有人这样亲近他!

必须除之,于是继续恶搞,但是突然间赵普居然就又走上了金殿,并且站了所有朝臣的最前面。第一宰相,首辅,唉……多少年企盼的位子啊,居然被突如其来地抢走。卢多逊沮丧之余心惊胆战,他知道,赵普是一定会报复的。但问题是,报复会怎样来呢?

猜不透,历史很快就会证明,卢多逊还是太­嫩­了,赵普是金峦殿上真正的大师,当他出手时,你只能有一个感觉,那就是郁闷加不解,就像当年五行山下匪帮里的二当家那样坐在村头沉思——为什么我大腿挨了一刀,全身却到处都在冒血呢?咋搞嘀啊?

这还是小意思,当赵普状态好、动力足时,他能只扎一个人的大腿,却让一整片的人都全身往外冒血!

赵普开工,先拿工钱。

就在他抛出“金匮盟书”的当天,他儿子赵承宗就留京任职,转成了首都户口。紧接着没过几天,交趾兵败就找出了责任人。具体负责前敌军事指挥任务的原兰州团练使孙全兴被逮捕下狱,狱中一顿毒打之后,拉到街口砍头示众;在这之前,侯仁宝的另一位助手,宁州刺使刘澄连京城都不用回,在邕州(今广西南宁)就被当街正法,给国家省了一大笔罪囚押运费。

自此,侯仁宝的事告一段落,想来赵普的家庭生活也随之安宁了,他己经可以全心全意地为国家办工出力。可是在这之后,赵普就基本消失了。这个人每天上朝下班,悠游闲散,似乎什么事都不管,完全隔离在所有热点敏感的事情之外。

至少他在这个时段的史书里失踪了,但是大宋朝廷的上层建筑却在近大半年之间风云突变,旧貌换了新颜。他用实际行动向所有朝臣做了个示范,告诉他们得用什么手段,才能做到在卢多逊的面前出剑,却突然刺中秦王赵廷美的ρi股,而且这一剑刺中之后,喊救命的却还是卢多逊本人。

说一下秦王赵廷美,这位排名大宋朝第二号人物的显贵,他一定不会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段历史的主角。甚至根据他的表现,他都不明白赵普为什么会突然上台。

回顾他的人生,先从赵匡胤时代说起。赵廷美的富贵是突然来临的,在他大哥从洛阳回来之前,他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他的血缘,他注定了是一位宗室亲王,可以安享富贵。但是事情突然变化,他大哥在一个月里到他家串门三次,把他的地位一下拉升起来。之后赵匡胤暴毙,他二哥跃过了两个侄子即位登基,他的地位更加暴升看涨,一跃变成了天字第二号人物。

宁封廷美,不封德昭。不知这里的玄机,赵廷美本人知道吗?他肯定不知道,因为他以后做出的事越来越出格。

先说在和平时期,他对荣誉来者不拒,让他当开封尹,他就当;让他当亲王,他很高兴;让他站在宰相的前边上班,他更加乐不可支。甚至他还养成了一个奇妙的习惯,这习惯的独特,在整个300余年的宋史之中,也仅有他这么一例而已。

话说一个30多岁的男人好奇心能有多大呢?请看赵廷美的临床症状。他每天上早朝,进了午门先不去政事厅和宰相们汇合,而是先往学士院那边瞧两眼,如果发现那里的大门横着一块大锁头,那好,他就一定要先走到那边去。

来到门边,向里面问话——喂,里边的人听着,今天谁要升官,谁要罢官啊?

里边的人还真听话,马上照实一一回答。

很小的事吗?但这己经是严重违规犯法了,可以说他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明目张胆地拆他二哥的台,并且天天如此。

宋朝的高层人事任免是国家级的机密。每次的重大人事变动,正常程序是这样的——先由皇帝召见翰林学士,告知任免的人员以及一些意向上的解释;然后赐给学士文房四宝,由内宫宦官护送该学士回学士院草拟公文。这其间学士的能力就分出了高下,而且该学士对任免人员的私人感情都可以得到体现。

他得把皇帝的意向加以总结归纳,变得公文化,能拿得上台面。具体地说,他如果喜欢你,可以让你罢官罢得潇洒,像是回家休假。要是他烦你,他能让你灰头土脸,一辈子蒙羞。这样的事,苏东坡都做过。

事情机密而且私密,于是夜间把学士放进去,外面就上锁。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朝前,才把彻夜加班,搞出来的公文交给皇帝过目,皇帝说行,再令翰林待诏在白麻纸上抄写下来,成为正式的官面公文。然后才能拿到正殿,在文武百官面前来个宣麻。

制度如此,就要遵守,何况这真的很有必要。试问当官所为何来?升官免职是官场最敏感的事,如果能事先知道,往轻了说,有人能及时去巴结新贵,结党营私;往严重里想,小心事先知道被罢免的高官选择造反!

很敏感吧?所以才说赵廷美的举动是300余年宋史里独一无二的。试想有所图谋的人,一来­干­也要静悄悄地­干­,背着点人;二来,时间上也得有点提前量,怎么也得在拂晓之前得到消息才管用吧?像赵廷美这样,马上就上早朝了,才当众打听,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显示出你真的与众不同,能比大家伙儿早知道半刻钟!

再看一下战争时期。攻下太原城时,赵廷美也有过特殊的表现。当时刘继元刚刚投降,赵光义下令殿前都虞候崔翰率先进城,除他以外,不准任何人再进。可是赵廷美就是不信那个邪,我就进,怎么着?结果崔翰迎头一声断喝——滚出去!

他也就出去了,你倒是有种真正学一下曹­操­的长子曹丕,抢先进城,也抢个美女,并且把所有大兵都镇住啊。结果一声断喝就变乖了,并且还事后找帐,把这事主动告诉了他二哥,让他二哥给他作主出气……唉,真是无语了,你在告崔翰前是不是也得先承认自己违规了呢?

结果崔翰被贬出京城,到地方任职。

以上种种,无不表露了一个带有普遍­性­质的常识——家里的老儿子真是不懂事。

但是不怕,赵家的哥哥都是宽厚人。无论是匡胤,还是光义,他们都由着廷美的­性­子来。而且为了让廷美尽兴,光义还把总碍着廷美发挥的吕端给押走,让母亲的小儿子彻底没说没管。

这样的好时光一直延续到了宋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的3月初一。这天是北宋王朝的一个大日子,著名的、闻名遐迩的、军民一体的、耗工费力的金明池终于建成了。

金明池,位于大宋京城开封的外城西墙顺天门外之北,与路南的琼林苑相对,建成之后两者合而为一,成为超过周天子灵池、汉长安昆明池的超巨大洗澡盆,公开的理由是为了训练水军。

这个池子是纯手工打造的,说它大,它“周围约九里三十步”,从太平兴国元年,也就是赵光义刚刚登基就开始凿筑了,不仅征调工匠,甚至都动用了3万5千人的现役军队,也要7年才能完工;

说它美,“临水近墙皆垂杨”,并且在原琼林苑修筑华府大第,赐给宰相、枢密等两府大臣;

说它重要,皇帝每年都要率百官到此观赏水军­操­练,并且还要在琼林苑大宴科举的幸运者新科进士。“我也曾打马御街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这是一个中国人传统思维里至高无上的荣耀,从此成为定式;

说它亲民,北宋一代每年的3月初一至4月初一之间,金明池向全国黎庶开放,任何人等均可出入这个超级华美富丽的皇家园林。到时金明池内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到处都是赌博、餐饮、卖艺的人群,人们还可以免费观赏大宋水军的­操­演,就像现如今的国庆阅兵一样,亲身感受大宋王朝的伟大与昌盛。

今年是第一个3月初一,尤其是金明池最后一个大工程——水心殿终于落成,大宋皇帝赵光义宣布他要亲临开光典礼,为水心殿的开业剪彩,并泛舟池中,尽一日之欢。很好的事吧?但是活动突然被取消,皇帝紧急返回宫中,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人事任免突然频布——罢免秦王赵廷美开封府尹之职,授西京留守。开封府由右正谏大夫李符权接任。

再以后,人们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有人紧急告发秦王廷美将在金明池发动政变,夺取皇位;并且计中有计,一旦皇帝当天不上当,他就要装病,在皇帝过府探病的时候,再关门杀人。让赵光义自投罗网,他好守株待……那个兔。

拙劣不堪!

这就是当年以及千年之间,无数人对这个“罪名”的鉴定。又是“将”有­阴­谋,又是纯粹的莫须有。拜托了,能不能有点技术含量,比如说,赵廷美一生从未掌过军队,金明池里有水军,还有庞大的护驾卫队,你让他拿什么来政变杀人啊?

再说装病杀人,唉,皇帝死在你家,你再摇身一变,扒下血淋淋的黄袍,出来当皇帝……你还是你两个哥哥的小弟吗?混得太矬了,想想你大哥当年,黄袍上一滴血都没粘过;再看你你二哥换衣服,别管具体是怎样­操­作的,连一丁点的把柄都没给人留下。你可倒好,在你家里死皇上?你再取而代之?

太搞笑了吧,这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计谋”啊……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才能看出来那位幕后的总策划是多么的高明,这个计谋可真是太绝妙、太贴切、太量身定做了。

看一下事情的结果。当赵廷美的“­阴­谋”败露之后,光义的仁兄风范显露无遗,他“不忍暴其事”,为了家丑不外扬,他只是把廷美的工作调动了一下,从开封调到了洛阳,一样还是府尹。并且赐廷美袭衣通犀带、钱十万、绢綵各万匹、银万两以及西京甲第一区的超豪华住宅。

不仅如此,在通报廷美工作调动的学士宣麻中更是文辞讲究,关爱从容,超水平发挥了学士爱人的功力,给足了廷美面子——洛阳太重要了,从前是周朝的国都,现在是我朝的西京,这样的地方,必须得由极亲贵的皇室宗亲去镇守才行。皇弟廷美出身高贵、才高品重,治理东京的开封府时政绩突出,现在由他代替皇帝去洛阳,就像皇帝亲临一样……

并且还有附带的优惠条件,由于他的到来,原西京的留守府判官阎矩、西京河南府判官王遹也沾光,平白得到了各百万钱的赏赐。

就这样,到了4月份,廷美被一再催促,终于离开了东京开封,当他走时,他的二哥还派以忠厚长者著称的枢密使曹彬在琼林苑设宴,给他践行。

真是仁厚啊,只是不知道把饭局设在金明池畔的琼林苑,赵廷美会有怎样的感觉呢?那可是他准备“杀”他二哥的地方啊。

但不管怎么说,廷美还是离京上任去了。他一离京,东京城里立即天翻地覆。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左卫将军、枢密承旨陈从信、皇城使刘知信、弓箭库使惠延真、禁军列校皇甫继明、范廷如、王荣等人,“皆坐交通秦王廷美及受其私犒故”,被责降。其中王荣更是“削籍流海岛”,成了化外野人级囚犯。

这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廷美4月1日出京,这些人在4月4日就被抓扔进了班房。这当然还没完,再过3天,到了4月7日,赵普终于走上了前台,因为有件事必须得由他自己办,才能爽心快意,其乐无穷。他亲自向皇帝报告——非常遗憾,您的第三宰相卢多逊也和秦王交通了,并且两人达成共识,希望您早死。(多逊言——愿宫车早宴驾,尽心事大王;廷美答——我亦愿宫车早宴驾。并送多逊礼物多项。)

并且两人之间奔走联络的人都被赵普挖了出来,一时之间,开封城里狱吏奔走,卢多逊和他的党羽统统被送进班房。

赵普的春天到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以往种种,或许他应该杀了卢多逊,或者往死里折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就像他这些年所承受的那样。但他是赵普,他有更强的报复手段。

留下敌人的生命,要杀,就杀死敌人的信念和光荣,要敌人在最苦涩的回忆里逐渐明白一个比死都要屈辱的事实——你什么都不是,你留在历史里的印记,只不过是作为我赵普一时的敌人而已……

卢多逊,因涉连秦王赵廷美结党营私案,被捕入狱。初判死刑,诛斩九族。后削夺其官职及三代封赠,举家发配崖州(今三亚),遇赦不赦,于宋雍熙二年(公元985年)卒于崖州水南村寓所,年52岁。

更加密集的火力瞄准了赵廷美,大宋朝的各级官吏人等,在开封城里拉开弓弦,­射­程达到几百里,纷纷把告状的、揭发的、要求严惩的种种奏章­射­到了廷美的身上。

7日卢多逊下狱,连同被抓的还有中书守当官赵白、秦王府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等人。这些人物虽小,可都是廷美的身边人,秦王府的“隐私”一下子大白于天下。

15日,大宋官家赵光义恍然大悟般再也无法忍受弟弟的忤逆背叛,他召集文武常参官集议朝堂。由太子太师王溥领头,一共有74位高官上奏——“多逊及廷美怨望咒诅,大逆不道,宜行诛灭,以正刑章;赵白等请处斩。”

大臣们义愤填膺,一片杀声,可赵二哥却仍然顾念手足之情。第二天16日,他下令先流放卢多逊;然后命令远在洛阳的三弟马上离开办公地点,回家里停职反省,不准出屋;至于赵白那些小吏,当天就都拉到都门之外,开刀问斩,所有家私完全收没入官。

再过两天,到了18日,下令把秦王赵廷美的所有子女打回原形,皇子变成皇侄,皇女连公主的头衔也去掉,连她的丈夫都不再是驸马,并且马上出京,到西京洛阳去找他们的父亲,非诏不得进京。

到这时,原来的大宋第二人物赵廷美己经从职务上,从名位上统统地变成了自由落体,但是,这仍然只是个开始,金明池叛乱事件愈演愈烈。到了19日,宋朝的第二宰相沈伦,因为与卢多逊同列,却不能及早查觉卢的逆节恶行,被罢免相位,降为工部尚书;

21日,中书舍人李穆也被牵连罢官;28日,赵白的两位哥哥同样罢官,并被流放海岛;进入5月,打击的重点从开封转场到洛阳,西京留守判官阎矩,这位刚刚因为赵廷美来洛阳被赐钱百万的原秦王府属臣,连同前开封府推官孙屿都被贬官,一个到涪州,一个到融州,都变成了司户参军。罪名是因为对赵廷美“辅导无状”。

攻击的收尾动作由现任开封府尹李符来完成,他上书——“廷美不悔过怨望,乞徙远郡,以防他变。”于是降封廷美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再命崇仪副使阎彦进到房州去作知州,监察御史袁廓为房州通判,对廷美严加看管,为了促进他们的工作热情,再各赐白金300两。

县公,尤其是房州,这是当年柴荣的儿子柴宗训被篡位之后,流放监管的地方了。可是赵廷美到底犯了什么罪呢?回顾全部过程,一切的罪名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都在猜测之中!

更有甚者,最后给廷美定罪,把他发配边远山区的理由,竟然是他“不悔过”,而且口出怨言……还有什么好说呢?还是回顾那位幕后的大师为什么要这样“拙劣”吧。

回到创意的最初阶段,要怎样才能既达到效果目的,又能进行得风波不起,一切尽在掌握中呢?

要让赵廷美欲辩无词,更要让他欲辩无地,连说话的机会地点都不能有。要达到这样目的,就必须要这样的罪名。

请想象,如果赵廷美当初所犯的罪,是重罪,是光天化日、众所周知的,那么你是不是就得立即惩处,不容私情了呢?那样就得在天子脚下大张旗鼓,主谋、同谋、随从一体­鸡­飞狗跳全部拿下。

太简单粗暴,太没有情趣了。政治是门拈花微笑,默契于心的艺术。

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传言式的罪名,正好恰到好处轻轻巧巧地把他调出京城,然后先灭其党羽,再一步步蚕食他的家人,最后才掳夺他的官职,把他边远发配。

国手布局,步步扣紧,最初时风起于青萍之末,到最后才浩浩荡荡,无可阻挡。至此,一切完美收官,等尘埃落定之后,他不仅把自己的死对头致于死地,就连宋朝的最上层官场也重新唯他独尊。

前第一前宰相薛居正病死了,第二宰相沈伦罢官,第三宰相卢多逊发配,赵普事隔7年之后,再次成为大宋的独相。

好了,他己经亲身演示了怎样扎一个人的大腿(赵廷美),却让周边一大片人都全身冒血的­精­彩技艺。

似乎很圆满了,他满足了皇帝,也成全了自己,但是谁能想到呢?有一个在这件事里受益最大的人,却对他充满了不满、不屑、甚至是仇视。这个人,直接导致了他的第二次倒台下野。在强调的是,这人不是赵光义。

但这是后话,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了,如果最后一定要找一个赵光义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段来结束他三弟的政治生命的理由,那么在当年的宋史记载中,可以勉强地找出三点印迹来,是与不是,仅作参考。

第一,在前一年,公元981年,赵普刚刚受命“备枢轴,察­奸­变”时稍晚一个月,赵光义下令“驾部员外郎、知制诰贾黄中与诸医工杂取历代医方,同加研校,每一科毕,即以进御,并令中黄门一人专掌其事”;

第二,当年的12月份,赵光义下令向全国购求医书;

第三,转过年来,公元982年,赵廷美刚刚倒台,赵光义就“加封其长子德崇为卫王;次子德明广平郡王,并同列为平章事,分日赴中书视事。”

这一年赵光义44岁了,再过6年,就是他大哥的寿终年限,他会不会有些心惊呢?而他这样大张旗鼓,不管不顾地加快医学研究的脚步,再加上他迫不及待地扶持自己的儿子进中书省,跟着宰相上班学习工作,去熟悉怎么治国,会不会是他的箭伤有了什么变化,让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了呢?

至少除掉他三弟,再掳夺他三弟子女们皇储的地位,他的儿子们己经是大宋皇位的唯一继承血嗣。

当然,这都是猜测了。但是这件事之后,历史突然发生了变化,上苍向赵光义、向全体宋朝的汉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脸,机遇,千载难遇的机遇接二连三地向赵光义袭来,这一年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幸运之年。

只要他能处置得当,把握住机会,他就能扳回之前所有的错误损失,让宋太宗真正变成唐太宗。

只、要、他、能、处、置、得、当……

先是5月份,就在宋朝的第二宰相沈伦刚被罢免之后,辽国突然犯边。这一次的规格和上次的瓦桥关一样,是辽国皇帝耶律贤自将中军,辽国所有的名将大臣几乎全部到齐。

但是他们这次选的地点不太好,是满城(今河北保定西北),也就是上次崔彦进等人手捧阵图叫翠花的地方。这一次满城的将士们还是没按常理出牌,他们面对辽国的皇帝,根本就没想着守城,而是冲出去在城下与契丹人狠狠地拼了一场,硬生生地把辽国皇帝击退,并且箭如雨发,把辽国太尉耶律希达当场­射­死。之后更发挥老传统,在半路设下了伏兵,把辽国的统军使耶律善布给围住,可惜辽国人太多了,马上就有人来救。

结果包围圈被击破,到嘴的鸭子又飞了。不过没办法,来的人是宋军的老熟人,辽国的南院大王兼枢密使耶律斜轸。

就这样,辽国人很没面子,他们在当月就灰溜溜地回国了。

再过两个月,雁门关传来捷报,潘美与杨业在关下击破来犯的辽军,阵斩敌军3000余人,并追击入辽境,击破其堡垒36座,俘获其老幼万余人,牛马5万匹。

北疆接连大胜,宋朝全境都松了一口气。这把自去年以来瓦桥关之败带来的­阴­影大大消除了。但是真正让宋朝人,让赵光义兴奋的事,却与这两战无关。

回到5月份,就在满城之战刚刚胜利的时候,宋朝的国都开封城里突然来了一群陌生的异族人。这些人装束奇异,风尘仆仆,虽然神­色­沉郁,但是难掩其高贵强悍的本质。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王族,是虽然没有帝号,但统治广漠草原己过百年的领主。

这些异族王者在大宋君臣心目中一直是传说般的人物,他们自从唐末以来,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中原王朝的国都里,但是现在他们万里迢迢,从宋朝的西北边疆入境,俯首低眉,给赵光义带来了他作梦都想不到的好东西。

这些是党项人,他们把自己世代居住近200余年的祖居之地,夏、绥、宥、银、静等五州献给了大宋。这片土地,就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平原,好不好?真好!但能不能要?得小心。

党项人的历史,同样源远流长,一说出自羌族;一说出自鲜卑。以羌族为源,他们的先祖在南北朝末期被载入历史,原居住在黄河河曲一喧。到隋末唐初,他们西面的吐蕃人开始兴起,成了他们世代的仇敌,他们被迫迁徙。先到了甘肃的庆阳,之后再分出一部分迁到了陕北的米脂、横山一带定居。

陕北一部的党项人部族,有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利氏、米擒氏和拓跋氏。拓跋,为其中最强。

另一说以鲜卑族为源,主要说的就是拓跋部的族出源头。

拓跋鲜卑的原居住地是东北额尔古纳河东南大兴安岭北段的大鲜卑山一带(几乎与契丹同源)。在公元1世纪左右,他们乘匈奴分裂成南北两部,势力衰微之际,南下至现在的内蒙古呼伦贝尔湖一带;到了2世纪的初期,又迁徙到河套、­阴­山一带;公元3世纪中叶,拓跋鲜卑中的一支,迁到了河西地区,建立了南凉政权;414年,西秦灭南凉,拓跋鲜卑归服于吐谷浑。

隋时,吐谷浑被隋重创,被逐出以青海湖为中心的原住地,拓跋鲜卑乘机发难,联合其他党项诸部,并吸纳了羌族的几个部落,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党项部落联盟。

唐末,黄巢起义,唐僖宗向普天下所有种族求援,当时的党项首领拓跋思恭率部参战,战功卓著,升任夏州节度使,封夏国公,并赐李姓,其军队被命名为“定难军”,从此第一次在汉地正朔朝代中拥有名衔封地。

进入五代,天下分崩离析,中原板荡,可是河套之地牢牢地掌握在党项人的手里,还把陕西北部的盐州、延州两地并入,变得更加庞大。

到了北宋初年,这一片土地己经在党项族人手里经营了近200余年,牧场广袤,牧养无数牛羊,出产名种战马,与汉地交界,胡汉两种生活方式并存,党项的农耕极为发达,与宋交界的七里平等地,放眼望去,皆是党项人的储食之仓。尤为可贵的是,其南部更出产当时可以作为货币流通的上等青盐,且产量巨大,一年能出产近一万五千余斛……这是一片多么富饶神奇的土地啊,历数中原诸州,能不能再找出另一块物产如此齐全,地域如此广大的土地呢?

能吗?!

如果你是赵光义,这样一份旷世厚礼从天而降,你要不要呢?

要?还是不要?

在当年的大宋朝堂之上,能瞬间把这问题返回到最初的取舍点上的,不是一位超敏锐的政治高手,就是一个品牌纯正、无可救药的傻子。

抛开定难五州的丰富物产不说,光看它的地理位置,就必须得牢牢抓住,绝不放手。

银州——今陕西省榆林市横山县党岔镇;

夏州——今陕西省榆林市靖边县红墩间乡白城子村,回到五胡乱华时代,这里就是匈奴人赫连勃勃所建大夏国的都城“统万城”;

宥州——今内蒙古鄂托克前旗城川镇;

绥州——今陕西省榆林市绥德县;

静州——有些争议,指认最多的是今陕西省榆林市米脂县(李自成故乡)。

翻开现在的地图,这些地方都压在大宋国都开封城的左上方,直接威胁到关中平原。关中,赵匡胤曾经设想迁都的长安就在那里。这样,问题就简化了,如果定难五州有人作乱,大宋国陕西境内的永兴、鄜延、环庆、秦凤、泾原、熙河等六路经略都将不得安宁,其辖区的金明、塞门、承平、平戎等370余砦,屈丁、安定、定远、安塞等350堡更要时刻备战。

所以,谁如果想不要它们,那他纯粹是个疯子、傻子,甚至是一个卖国贼。

但是请留意,这时如果有人神情呆滞、目光闪烁、全神贯注地思索,还在念叨着要还是不要,那么这个人就真是太……不好说,不能说他有多聪明,起码是很理智。

因为你用最笨的办法想一下啊,这样的好地方,为什么当年的太祖皇帝赵匡胤就没伸手呢?再往前数,为什么连天可汗李世民也仅仅是在那儿设立节度使的职位,并且随便当地人“恤其家属,厚其爵禄,听其召募骁勇以为爪牙,凡军事悉听其便宜处置”,让那块地儿彻底的民族自制呢?

因为“羁縻”。

“羁”——马络头,即马“嚼子”。有了这东西,人类才能驯服牲畜。引伸到政治手段上,就是派出军队去硬­性­压服;

“縻”——牛缰绳,和“羁”差不多,“马用羁、牛用縻”,但这里就泛指温柔亲切的软招子。不能总打,得在适当的时候,用经济、物资,甚至皇帝的女儿们去安抚一下。

只有这样,又拉又打,简称胡罗卜加大­棒­,才能勉强把彪悍难制,又地处僻远的异族人收服。而且小心,这些人时刻都会背叛。就算到了明、清两代,边疆的改土归流都从没消停过。

但要说明的是,以上种种,都不过是常识。赵光义自幼读书,他父亲、他哥哥当年在战场上抢战利品时,都特意给他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拉书,这点小科普对他来说真是太儿戏了。高明的人要往深里想,历史只能代表历史,不然魏晋南北朝时,那些胡人还敢梦想到中原来撒野吗?

赵光义抛开陈旧的历史概念,仔细地分析起这批西夏人无偿送礼的原因。

来的人是西夏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他带着自己的全家老小献地归降,明说了,就是想在开封城里当个京官,再不回去。但是里边却另有文章,严格地说,这时他己经被西夏人抛弃了。

原来的领袖是他的哥哥李承筠,2年前死了,儿子太小,只好由弟弟,也就是李继捧来接任。可惜他不是赵光义,在那片必须很强很暴力才能生存的土地上,没人服他。没办法,篡位就要分生死,眼看危机临头,他突发灵感,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流行过一种保命法则。

唐朝末年的藩镇时期,混不下去的节度使可以偷偷地跑到皇帝身边宣誓效忠,然后就能良田美舍安度余生。这不是很好吗?于是李继捧就来了个照本宣科。

很好,分析结果立即得出——1,假设李继捧是真心的;2,如果他是真心的,那么西夏部落就己经乱了;3,如果西夏部落乱了,那么就必须得抓紧时间了。

西夏是块超级肥­肉­,看看它的四周,东边是完成了统一大业的宋朝;东北方是当时全世界最强大的种族契丹;西方是繁荣的西域大国高昌;西南方最要命,是他们的世仇,高原上的种族吐蕃。哪一面都是虎视眈眈。你不下手,自有别人下手,你要下手,就必须得抢在别人的前面!

怎么办?这个时候,难道还允许赵光义犹豫吗?

赵光义迅速伸手,他赐给李继捧大批金银财宝,给李氏一族在京城盖起了超豪华住宅,然后向党项方面下令,所有李氏族人立即全体搬家,目的地,京城大房子。

同时派尹宪为夏州知州、曹光实为都巡检使,文武齐备,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就把当地的“土官”变成了内地­性­质的“流官”。

了不起吧,改土归流在赵光义这儿做得就是快。

政令发出,宋朝人紧锣密鼓去西夏捡便宜,一切也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党项的贵族们99%都非常听话,他们俯首贴耳离开了自己祖居近200多年的故乡,跟着宋朝的“护送”军队向开封进发。其中李继捧的叔叔、绥州刺史李克文尤其恭顺,他把唐僖宗赐给党项人创业之祖拓跋思恭的铁券御札都带来了,献给了大宋的皇帝赵光义,以此表示全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到这里,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呢?如果把李继捧改成钱俶,把西夏换成吴越,是不是一切就都是夕日重现了?都是主动送上门来,都是举族搬进开封,从此和宋朝的官家们做邻居,一切美满和谐。

真的吗?

要注意,这都是对宋朝人而言,请换到党项人那边去思考,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李继捧吗?内迁的消息就像一只筛子,把党项人中最桀骜不驯的人过滤了出来。

这一天,银州城有一个刚满20岁的党项青年,他带着几十个随从,抬着自己|­乳­母的棺椁,来到了城门。他对把门的宋军说,要到城外去给|­乳­母安葬。

理由充分,况且他的身份也不算太高贵,他只是李继捧的一个族弟而已,当时的官职是管内都知蕃落使。

就这样,他们出了城,然后从棺椁中取出了弓箭兵刃,纵马狂奔300余里,逃入草原深处,在现今鄂尔多斯大草原水草最丰美的地斤泽地区扎下了营寨。就在这里,西夏人的反抗开始了。

这个党项青年的名字,叫做李继迁。

从开始就是仇恨,回顾一下党项人和宋朝人的历史——赵匡胤刚刚登基,当时的党项首领李彝殷就立即遣使上贡,并且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彝兴,来避赵匡胤父亲的名讳,同时贡献大批的党项战马;

到了李彝兴的儿子李光睿,不仅四时上贡,奉献战马,而且还奉命向北汉挑战,来配合宋军的行动。等到赵光义登基,他又主动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克睿,来避赵光义的讳;

李光睿死,其子李继筠完全继承祖、父两代的恭顺原则,把宋朝当上国天子崇敬,可惜死得太早,两年之后,党项人的首领就变成了他的弟弟李继捧。

李继捧更上层楼,把党项全族当了贡品……

而宋朝人给了党项人什么呢?不过就是一句口头的允诺——“许之世袭”。我准许你们可以在自己的故乡,自主地生活。

现在,连这句话也过期作废了。

由此可见,党项人没有半点对不起宋朝的地方,甚至连一点点的失礼冒犯都没有。这是之后千百年间所有的史学家都必须承认的事实。可是上国天朝却欺侮了他们,趁他们出了一个民族败类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抢夺了他们的家园。

是的,你可以说,国与国之间没有道义,只有利益,赵光义遵循了帝王之道,他的强取豪夺很正常。那么,西夏人的反抗以及他们的报复,也就再正常不过了,在这之后的百十余年间,无论人家做出了什么,宋朝人也应该无话可说。

但是在当时,一切还都刚刚开始,正是见利不见弊的时候。宋朝君臣弹冠相庆,刚刚开始笑,结果更大的喜讯从天而降。

当年的9月份,辽国的皇帝耶律贤突然病死了,年仅35岁。而且绝妙的是即位的人不是他成年的弟弟,而是他才12岁的儿子耶律隆绪。这样的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辽国的皇权落在了他的妈妈,皇太后萧燕燕的手里。而这位皇太后,当年却只“高寿”29岁……

完蛋了,不说当时的契丹人和宋朝人是怎么想的,萧燕燕本人是当众哭了——“母寡子弱,族属雄壮,辽防未靖,奈何?”

当真是奈何,里里外外,从此你就要当家了,尤其是不管辽国内部是不是服你,至少南边还有一位大宋皇帝!真是空前的利好,一连串的喜讯让宋朝人心花怒放,但赵光义本人却愈加沉稳,他在观察,首先看幽州。自从皇帝耶律贤死后,辽国南面的第一重臣耶律休哥也消沉了。他再不出战,只缩在幽州城里,把自己的窝修了又修补了又补,甚至都安份到了宋朝的马、牛放牧时偶然跑过了国界,他都会派人送回来……

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别去翻书,就假想一下自己是公元982年时的宋朝人。很简单吧,辽国空前虚弱,机会来了,用一句曾经流行的话,就叫“趁你病要你命!”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但是不忙,抓了满把好牌的赵光义一点都不忙乱,他坐在开封城里,安静地观察着辽国接下来的走向,他有很多的事要做。首先他得把新得的党项五州消化掉,还有,这时的军队也不是当年远征燕云的时候了……但是一切都非常平稳,就在这种平稳之中,曹彬出事了。

有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曹彬,是当时的第一军人,你发现手下的大兵们军饷不够,实在是苦哈哈的过不下去日子。你怎么办?先说啊,向皇帝要,皇帝老儿不给,你那么多的俸禄,又是众所周知、备受爱戴的老首长,那么你自己掏腰包给部下们一些,是不是很美德啊?

你信不信,这就是罪,是中国历代所有皇帝都忍受不了的罪中之“罪”!

话说好多好多年以前,孔子他老人家突然决定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老学生子路。子路己经当官了,虽然小点,可也是一县之长。老师问——子路,来,报告一下你的政绩听听。

子路想了想,什么是老师最爱听的呢?对了,仁爱,这是老师所有思想的最­精­粹所在。于是他说——老师,本县前些日子闹饥荒,弟子本着救人之心,未经请示,就开仓放赈,百姓们很高兴很感激哪。

却不料他老师瞬间勃然大怒,对他的态度就像面对着一个乱臣贼子——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弟子,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老师,我错在哪儿了?——子路还是不懂。

唉,孔子哀叹——孺子不可教也,只有天子才有资格放赈救灾,你这样做,百姓们感激的是谁啊?你在动摇民心,在收买民心,在与君争利!这是为臣子者最要不得的祸乱之兆!

于是以后千百年间所有的儒家子弟们都知道了应该怎样侍奉皇上。可惜,曹彬大枢密使却不知道,没办法,他天赋再高,品德再纯良,读的书终究还是不够。于是做了错事自己还不知道,直到有一个小官,是镇州的驻泊都监兼酒坊使弥德超突然把他告发,他的罪名比子路还要高得多,因为他——收买的是军心!

好了,别说是赵光义,就算是老主子赵匡胤都容不下这样的罪名。曹彬问题的严重­性­和恶劣­性­质不是教育改造的问题,而是彻底回炉,让他重新投胎作人的问题。

一句话,他死定了。

危难时刻,他那么多的熟人没一个敢出面劝解,尤其是军中的好友。比如潘美,只要敢说话,就会火上浇油,让皇帝更加误会军队己经拉帮结伙。怎么办?堂堂的曹彬就真的死在几锭银子上?

关键时刻,一位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站了出来,他叫郭贽。此人的资历很高,是宋太祖乾德年间的状元,想想赵匡胤17年间才考出来几位进士,就知道郭先生的才学到了什么地步,而且这时他还是著作佐郎、右赞善大夫,兼太子侍讲(太子的老师)。他挺身而出,为曹彬辩冤,史称其“犯颜直谏”,最后都跟赵光义说出来了这样的话——“臣受皇上非常之恩,誓以愚直报答皇上。”

我知道我这样很蠢,但我一定要说,并且这是报答你。皇帝,请你分清楚这里的利害。

赵光义强压怒火,有很多的话他没法直接拿到台面上讲啊,无奈之中他乘机反问——是吗?你说说看,愚直有什么好处?

郭贽的回答只有四个字——“犹胜­奸­邪!”

掷地有声,至少要比­奸­邪小人好!

赵光义苦笑了,曹彬所谓的“罪”,再加上平时的安份表现,真的杀了,似乎也真的过分了些……好吧,罢曹彬枢密使、同平章事之职,贬为天平军节度使兼侍中。然后为了奖励告发者弥德超,把他从镇州的一个地方小官,直接提升为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即日起到京师三部(从这时起,宋朝三司改为三部,各置使)里上班。

一步登天,想想宣徽北院使以前是谁的?潘美!那是在潘美打下了南汉之后,才得到的荣誉,再加上枢密副使……天哪,真是幸运得让整个宋朝都嫉妒。但是能想像吗?弥德超接旨之后大为愤怒,觉得他太委屈了,怎么才是枢密副使,为什么就不能直接替换曹彬,当枢密正使啊?!

难道不是吗?本着谁害人谁受益的诬告原则,多大的投入就应该有多大的回报,扳倒了曹彬,你就应该让我来当曹彬啊!

皇上——你不公平!大臣们——你们都小心着,我还要加倍努力!

就这样,刚刚上任的弥德超以更加旺盛的上进心,更加敏锐的嗅觉,寻找起了下一个目标。很快,他找到了。

王显、柴禹锡,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同事,一样的枢密副使,而且都有宣徽北院使的荣誉头衔。只不过人家先到,弥德超只好屈居其下。这更加不可忍受,他公开谩骂式的攻击——王显、柴禹锡蛊惑皇帝,无功而居高官,自己有保社稷之大功,反居其下,不公!

弥德超又骂人了,满朝文武都一哆嗦,可是当事人王显和柴禹锡却哈哈一笑,两人一点都不分辨,更不生气,直接上殿,把弥德超的原话一字不改地上报给了皇帝。赵光义的反应是大怒,立即就把刚刚上任的弥大枢密罢官,并且余怒未消,把他全家都发配到了琼州(现海南),让姓弥的从此远远滚蛋,再也别想在长江北岸露面。

赵光义有点反常,哈哈,其实内容极其简单。看一下王显和柴禹锡是什么人就一切都明白了。这两人在一年多前也是名不见经传,尤其是柴禹锡,只是小小的一个京官——如京使而已。他们能迅速冒升,完全是因为告发了前秦王赵廷美“将”有­阴­谋窃发。

可弥德超却说这两人是“蛊惑”皇上,“无功而居高位”,那就是说赵廷美一事是假的,这两人都是诬告,顺便也把赵廷美的案子全翻过来了?也就是直接说皇帝赵光义虐待三弟,完全是无中生有了!

什么叫做“利令智昏”啊……就算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内幕问题,你想砸人的时候,起码看一下对方是什么货­色­吧。王显、柴禹锡,那都是和你一样无耻无聊无原则的告密者,你以为谁都跟曹彬似的好说话?

就这样,弥德超在当年的2月份一飞冲天,然后在4月份就直达地狱,过把瘾就死。他走了,把回忆留给了众多的当朝大臣,把苦涩留给了曹彬,也顺便让赵光义清醒了点。

冲动是魔鬼,老臣要珍惜,那都是难得的家底子。这似乎都是真理。只不过,这件事没过去多久,曹彬的故事就再次上演,宋代太祖朝、太宗朝加起来资格最老的那位臣子,他的好日子也暂时告一段落,可以回家休息了。

宋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10月,赵普罢相,以武胜军节度使出镇邓州(今河南邓县),加封检校太尉兼侍中。

这时候距离赵普复相之日,仅有两年。这两年之中,赵普以宋朝开国第一功臣的巨大积威,以62岁的高龄日夜­操­劳,帮助赵光义把北征燕云失利后的­阴­影消除,并且贬谪赵廷美、流放卢多逊,把宋朝整个的上层权力秩序重建,等于给赵光义重新换了一片天空。

可是,一纸罢相制,就把这一切抹平归零,这在赵普的心中,是什么滋味?打击?算不上了,无论如何这没有上次罢相时的错愕震惊;卸磨杀驴?太正常了,花开就是为了谢的,连皇帝都要轮班作,更何况宰相。只是个中滋味,冷暖难言,此生己老矣,再次出京,还有来日吗?

当年11月,皇帝赵光义亲自在长春殿设宴,为赵普饯行,并且当场作诗留赠。诗的内容已经不可考证,只是赵普手捧御诗,突然流泪——“陛下赐臣诗,当刻于石,与臣朽骨同葬泉下。”

不知诗里写了什么,赵普一下了想到了生离死别。

当天赵光义也为之动容,隔了一天,皇帝的心绪依旧难以平静,他对近臣说——赵普于国有大功,朕还是寻常百姓时,就和他是朋友(与之游从),现在他老了,我让他到好地方去平安养老,他感激流泪,我也流泪叹息(为之堕睫)。

但官场不相信眼泪,赵普被硬生生地赶下台,马上就让一位有心人看到了机会,右补阙、直史馆胡旦在当时12月,赵普刚刚离京后,就上了《河平颂》,序中说——“逆逊远投,­奸­普屏外。”

逊,卢多逊;普,赵普。一个逆,一个­奸­,皇帝发觉了,都赶走,所以功德无量。

却不料赵光义大怒,把这位胡先生立即赶出京城,连贬官再罚俸,让他彻底尝一下拍中马蹄子的滋味。因为普通的官儿们道行还浅,他们体会不到一个凡人活到赵光义和赵普的层次,会有怎样的痛苦和压力。这时赵光义就在痛苦中,谁说官场是皇帝的乐园?赵普在朝流里随波浮沉,身不由已,他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赵光义太难了,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其八九,赵普可以一走了之,他却必须得永远站在暴风眼里,去体验他主动追求来的,以及没法预料的各种压力。就像这一次,在赵普罢相的背后,就隐藏着他作为一个人来说,最为悲哀的矛盾。

他的儿子,楚王赵元佐。

就在赵普罢相的10月份,赵光义把他的儿子们的名字,一律从“德”字改为“元”,其中长子、原卫王德崇改名为元佐,进封楚王;次子、原广平郡王德明改名为元佑,进封陈王;三子德昌改名为元休,封韩王;四子德严改名为元隽,封冀王;五子德和改名为元杰,封益王。

从此和他哥哥赵匡胤的儿子、弟弟赵廷美的儿子彻底区别开,并且五个儿子同时封王,都加封同平章事,分日进中书省与宰相一同视事。就从这时起,赵光义的子孙在北宋史上唯我独尊,成了皇位的唯一合法血脉。

这其中就有赵普的功勋,据说赵光义曾以他哥哥当年的惯例,询问赵普是否要传于廷美,赵普回答——“先帝己错,陛下岂容再错。”然后居中谋划,把赵廷美做掉。按理说,赵光义要感谢他,赵光义的儿子们更要感激他,可是事实上呢?

他这次的倒台罢相,就毁在赵光义的皇长子,帝位继承的第一顺位,赵元佐的身上。

元佐,提起他,让人想起了德昭。德昭让人悲悯惆怅,而元佐则让人感慨万千。有一个问题,纵观华夏历史五千年,无数人争名夺利丑态百出且视作当然,这其中有没有人在皇位唾手可得,却只为了心里面那一点良知的折磨,就坚决不要呢?

元佐就是这样,当他父亲费尽心机,在血泊里把大宋的皇冠捧到他面前时,满以为他会欣喜若狂,却不料他冷冷地说,不要。因为那上面有他伯父的血,有他两位叔伯哥哥的血,现在为了它,竟然还要让他三叔也流血。

就在廷美被无端陷害时,元佐曾经极力为之辩白、挽救,可是他理智的父亲却一意孤行,最后廷美被发配了,他无可奈何,但是却可以把这口恶气出在帮凶的身上。于是他以楚王兼王储的身份来要求父亲,把赵普赶走。

他父亲答应了。一来大局己定,朝堂之上己经不缺赵普这尊太重太沉的神;二来,元佐文武双全,聪明机警,就连相貌都和赵光义极为相似,在资质上,在心理暗示上,都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

一个交易似乎达成了,未来是元佐的,无论这时赵家另外两支的人受过多少亏负,等到元佐登基时,他都可以尽情地加恩,为父亲的曾经作出补偿,更给自己添加仁德的光环。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但是,就在他封王之后才两个月,时间进入984年的正月,也就是宋朝太平兴国年号终结,雍熙年号刚刚开始时,从房州传来了一个消息,先是让赵光义如释重负,紧跟着就追悔莫及。

赵廷美死了,年仅38岁。

元佐“疯”了,他见人举刀就砍,有人经过他的府门,他会突然间张弓­射­箭,他无法克制的狂暴,他的老师、他的属下,甚至赵光义本人的规劝都不起作用。其实人人都知道,他在用一个奇特的方式来抱负自己的父亲——你是伟大的帝王,我是个卑贱的疯子,这就是你希望的,那么你赢了!

元佐“疯”了,赵光义追悔不及,他在全国范围内搜求名医良药治病,并且为长子大赦天下,祈求上苍垂怜赐福。

另一方面,廷美突然去世,也让他非常悲痛。有一天,他突然对宰相说——廷美小时候就很刚愎,长大了更加变得凶恶。我因为是他哥哥,一直都容忍他。现在也只是把他迁到房州,让他静下心来想想过错。刚想推恩起复,可他竟然这样快就死了,我悲伤,但无可奈何!(遽讄­乳­媸牛痛伤奈何!)

于是他以王位追封廷美,封涪陵王,赐谥曰“悼”,并且为弟弟亲自发丧服哀。然后把弟弟的儿子德恭、德隆提升为刺史,把弟弟的女婿韩崇业提升为静难军司马。转年之后,再加封德恭为左耳大将军判济州,封定安侯;德隆为右武卫大将军判沂州,封长宁侯。并且赐两人常奉外支钱300万贯。

这样,尽管死者己矣,或许也可以致愧疚悲痛于万一吧。

但是,不久之后,赵光义就又说了另外一番话,同样还是面对宰相们——你们知道吗?其实廷美并不是我的同母弟弟,他的妈妈是己故的陈国夫人耿氏……也就是我的­奶­娘。后来她离开我家,又嫁给了一家姓赵的,生了另一个儿子叫赵廷俊。我因为廷美的原因,对廷俊也非常好,让他在宫里做事。可是他们兄弟却里外勾结,就在金明池凿好,我要起驾出游的时候,廷俊把我的行踪告诉了廷美,准备对我行刺。这样的事,如果我交给有关衙门深究处理,那么廷美断然罪不容诛。可我只是让他到西京洛阳去住,躲开小人,好好反醒。可是廷美却变本加厉,出言不逊,所以我才把他迁到了房州,那也是为了能保全他。至于廷俊,我更加只是贬黜而已。我对廷美,没有亏负的地方。

说完,赵光义脸­色­惨淡,非常伤心。(为之侧然)

怎样,有情结,有内幕,还有相关的互动联系,一切的前因后果从此清楚明了,大白天下了。

这时的宰相是宋史上出名的良善老人李昉。此人的年龄和赵普差不多,他为相没有什么作为,只有几件可以称道他“宽厚”、“仁善”的事迹流传了下来。比如说卢多逊在皇帝面前尽说他的坏话,可他不仅不报复,反而在卢多逊犯事之后为之辩护解释等等。但这并不是李昉无能,要说明的是,在太宗一朝,没有任何宰相在重大国事上能有所作为,包括赵普。

因为皇帝是赵光义,这是宋史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独裁者。

回到谈话中,李昉的回答意味深长。他说——“涪陵悖逆,天下共闻,而宫禁中事,若非陛下委曲宣示,臣等何由知之!”

一切都是你自己说的,让我们怎么品评?!但不管话里有多少刺,赵光义都不在乎,似乎这样他就达到目的了——那不是我的同母弟弟,而且出身卑贱……所以,我怎样对他都无所谓!

一个人的心哪,在失常的时候,能做出多少可笑的事呢?想来30余年的亲兄弟,一步步处心积虑地置之于死地,就算是赵光义也神明暗亏,语无论次了吧!

真是烦恼不断,但是一个人身膺天下重任,喜事总是会有的。在当年的9月份,从西夏党项方面传来捷报。宋知夏州尹宪偷袭草原深处的李继迁部,一举成功。抓住了李继迁的老母和妻子,俘虏1400余帐百姓,李继迁本人仅以身免,孤身逃入草原的更深处。

时间进入第二年,宋雍熙二年,公元985年,西夏银州城下,来了两个老熟人,李继迁和他的弟弟李继冲。他们没带随从,空着手叫开城,走进了大宋西北军团主帅都巡检史曹光实的帅帐。

——我大败了好几次,现在走投无路没法立足了,能允许我投降吗?

李继迁如是说。

曹光实谨慎思考,是诈降吗?他没带家眷,可是他的家眷早就被我抓来了;他说的是假话?但他真的已经被我击破老巢,部属尽失,没有立足之地了;他有埋伏?笑话,他亲自来,连唯一的弟弟都随身带来了,还有比这更有诚意的投降方式吗?

于是曹光实终于大喜,他答应了李继迁的投降,并且带了100多个骑兵立即出发,由李继迁兄弟为先导,赶赴葭芦川(今陕西佳县),去接收李继迁的残余部族。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很简单,功劳。第一要快,第二要隐密。这样才能瞒住驻西夏的宋朝第一长官尹宪的耳目,把召降李继迁的所有功劳独吞。

当天曹光实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里真的等着很多的党项人,只不过李继迁一声令下,突然间万箭齐发,曹光实和他的100多名骑兵全部阵亡……大宋西北军区司令官就这么死了。李继迁剥下了他们的衣甲,穿戴整齐,然后重回银州城。就这样,银州陷落,紧跟着他又打破了会州,把当地的城池一把火烧毁,让西夏的形势彻底逆转。

回顾全程,是他太侥幸?还是曹光实太愚蠢?是,也都不是。李继迁为了套住狼,已经不是舍出去孩子了,他把自己和亲兄弟一起扔进了狼嘴。虽然在祈求侥幸,但已经孤注一掷,不赢就死;而曹光实也算不上愚蠢,谁能在农家大集卖草鞋的摊子上认出哪位是未来的蜀汉国王刘玄德呢?当李继迁只是个走投无路的番邦小崽子的时候,你能把他当成恶魔级的怪物来看待?在历史上霍去病还曾经孤身一人进入匈奴的王庭,把当地全族招降呢。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大宋迅速作出反应。王侁(王朴的儿子,参看李飞雄事件)率军出击,在银州城北,大破李继迁,阵斩其5000余人,李继迁再次一无所有,逃入茫茫的戈壁荒原。

边疆动荡,将士们的头颅和鲜血再次把国境线稳定了下来,国都之内得以歌舞升平,又一次的举国盛事开始了。文人们快乐地走入考场,雍熙二年的科考开始。

这一科,并没有产生什么大人物,要强调的是,第一,这一科的状元叫梁颢,当年只有23岁,但是民间传说,此人空前绝后,及第时竟然高寿82岁;第二,从这一科开始,考中的进士以唱名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布,以此荣耀文士,并由此成例。

战士的胸膛,帝王的勋章;战士的鲜血,进士们却视如平常!就在几十年之后,宋史中著名的臭嘴韩琦就曾经对名将狄青叫嚣——你算什么?“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真的是这样吗?!

不管怎样,文章盛世之后,宋朝更加普天同庆,一个个饭局的理由接连出台。3月份科考,4月份就召集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三司使、翰林、枢密直学士、尚书省四品、两省五品以上及三馆学士,也就是京城里稍有头脸的达官贵人,同到皇宫后苑赏花钓鱼,张乐赐宴,君臣同乐。

当天皇帝兴致极高,命群臣赋诗、习­射­,脱落形迹,尽日欢娱。并且以此成例,每年的4月都要举行“赏花钓鱼宴”。据说,这个皇家宴会的规格极高,不仅人吃的上档次,就连鱼饵也非常的美味可口,以致于几十年之后,有一位不世出的大学士在宴会上居然把满满一碟子的鱼饵都吃了下去,让冷眼旁观的皇帝大失所望,结果那场在人类历史上都屈指可数的大变革要迟了近十年才得以实现。

进入9月,时值重阳节,这更是一个放假休息的法定日子,出于幸福感有时就是私密感的原则,赵光义决定在皇宫里和自己的儿子们过。要强调的是,他这时的个人生活幸福极了。第一,长子元佐的“病”情好转,不经常拔刀砍人了;第二,他刚刚立了皇后,已经是第三位,据说该皇后年青貌美,识见非常,是个品貌双全的美人儿,今年才25岁。

得说一下这位皇后。她姓李,是宋朝开国功臣、著名的吃人恶魔李处耘的闺女,她有三位前任可都死得极早,似乎都在给她让道。其中赵光义的元配夫人尹氏、续弦符氏都在他即位之前就死了,第三位也姓李,就是元佐和元休的生母,本想立为皇后,可惜突然病死,直到元休成为赵恒,也就是宋真宗的时候,才被追封尊号,母以子贵。

所以现在这位李皇后,是太宗时第三位,也就是最后一位的皇后。将门之后,美丽之中大有心机,而且她的兄弟就是战功卓著的李继隆。内皇后而外将军,这是标准的汉朝顶级外戚的配置了,到底在宋朝会有怎样的表现,我们以后再说。

先说当年重阳节,宋朝皇宫内宅里的家宴。话说惯子如杀子,那么关爱呢?父母的关心对儿子又意味着什么?似乎纯真美好……但在有心人的眼里,这竟然也是机会,天地间至高无尚,能随便让万众生死的那个位子,让人的脑子时刻变异。

你信吗?这些人的脑浆是硫酸做的。

家宴开始,与会者有陈王元佑、韩王元休、冀王元隽、益王元杰。对了,唯独没有长子楚王元佐。这是因为作父亲的格外疼爱,赵光义体谅长子大病未愈,刚刚见好,想让他继续休息。

当年赵光义眼望众多儿女心潮起伏,能想像吗?皇宫作宅院,满座皆龙种……9年之前,他是谁,这些孩子又都是什么,回望前尘,想一想都是罪过,但竟然成功了。

这一天父子同欢,至晚才散。散场之后,四个弟弟像是顺路一样,去探望了一下一直蒙在鼓里的大哥。注意,兄弟们见面,弟弟们说了什么,历史上只字未提,大哥的话却记录了下来。

元佐非常难过——“汝等与至尊宴­射­而我不预,是为君父所弃也!”我只是不要皇位,可我不是不要父亲,你们怎么能抛弃我?!

史书记载,当天晚上元佐悲愤交集,到了半夜,他把妻妾都关了起来,一把火把自己的房子给烧了,大火直到天亮都没能扑灭。天亮了,赵光义直接命人把元佐押到了中书省,派御史去审问,而且把巨型木枷放在堂上,大宋宰相办公的地方,第一次成了刑堂。

元佐都招了。

赵光义心灰意懒,连面都不愿再见,派内都知王仁睿公事公办,去宣召问罪——“汝为亲王,富贵极矣,何凶悖如是!国家典宪,我不敢私,父子之情,于此绝矣。”

史称元佐无言以对。

再以后,他的兄弟们以陈王元佑为首,再加上宰相、近臣集体痛哭求情,百般营救,但赵光义不为所动,还是把长子贬为庶人,赶出京城,押送均州(今湖北十堰东北)安置。等到百官们三次集体上表挽留,赵光义终于召回他时,元佐已经走到了黄山脚下。

从此,元佐被幽禁南宫,派专使监护,不通外事,直到终老死去。但当年,他仅仅25岁。

好了,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记载的,可是有几个可疑点,似乎需要另外想想。第一,四个弟弟到底说了什么?是谁说的,还是四口同辞,一心想看看大哥能不能气得更“疯”些?

第二,赵光义为什么直接就把纵火人锁定在长子身上。为什么就不能是宫中的差役不小心失火呢?想一想十几年后,宋真宗年间那场更大规模的火灾时,也与元佐有关,可是为什么就能秉公处理,找出直接的责任人呢?

阳光下没有任何事情是新鲜的,那个人不管隐藏得多深,都会留下他的蛛丝马迹。

陈王赵元佑。

四个弟弟之中,元杰太小,只有15岁,无论怎样,都与他无关;元隽终生不问政事,悠游闲散度过一生;元休是元佐的同母亲弟,两人至死都没有半点不和;元佑则不同,元佐不倒,什么都轮不到他,而元佐刚倒,他就从此改名为元僖,升任开封尹兼侍中,正式成为大宋皇储。

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刺激到冲动天真的大哥,再第一时间暗示父亲是谁纵的火,只是一场寻常的家宴,就能得到天下至尊的宝座……或许应该祝贺他,虽然他长得不像父亲,虽然他没有大哥那么聪明,甚至他手无缚­鸡­之力,不像大哥文武双全,但是事实证明了他才真正遗传了父亲的基因。

那么你就去坐吧,只是得到与保住之间,还是大有区别,祝你好运。

时间进入宋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刚过正月,赵光义从烦人的家事中挣脱出来,一件空前重大的事要他做出决断。

伐辽的时机到了,打还是不打。

看辽国的现状,不是糟透了,而是太烂太恶心,已经腐朽。回到上一界国王耶律贤死的时候,没等宣召,当时的辽国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就带着亲兵直奔皇宫。­干­什么?很香艳,他是太后萧燕燕的情人。他帮着把她12岁的小儿子耶律隆绪扶上了辽国国王的宝座,然后两人公开双宿双飞,彻底夫妻。

真是纲常大乱,这还不算,此人更加得志便猖狂,实足一个小人嘴脸。辽国的皇族、涿州刺史耶律虎古,只是因为顶撞了他几句,他就在契丹王庭的大殿之上,夺过武士的铁骨朵,把虎古当场击毙,而辽国群臣无一敢言。

再说太后萧燕燕,她的作为更让宋朝人鄙视。有情人没什么,中原的太后、皇后们比她风流的多得是,但都做得很艺术。但瞧瞧她,韩德让打马球,被人撞下了马,她立即砍了肇事者,像个小女孩儿似的给情人出气;之后天天见面还不满足,她竟然派人把韩德让的妻子毒死,公然抢夺别人丈夫。

真是太露骨了,这是标准的“国母临朝、宠幸专权”,在中原只要出现这种情况,90%以上都得改朝换代。

何况还不止这些。当年在韩德让刚刚赶到皇宫时,辽国重臣耶律斜轸也到了,萧太后哭着说出“母寡子弱、族属雄壮、辽防未靖,奈何?”时,他的回答是——“信任臣等,何虑之有?”

是啊,真的很信任他,他和耶律休哥一南一北,把持辽国军政大权,在宠幸用事之上,再来了个权臣当道。真是雪上加霜,辽国还想不灭亡吗?

这些情况,每天都在宋朝君臣严密的监视和分析之中,现在时间过去了4年,终于可以肯定了,当年抓到的绝对是一把必胜的好牌,那还等什么?

公元986年正月,宋朝边镇雄州知州贺令图、岳州刺史贺怀浦以及文思使薛继昭、军器库使刘文裕、崇仪副使侯莫陈利用等人相继上表,请求立即北伐,重夺燕云十六州。

赵光义同意了。几乎就在一周之内,北伐的命令就传遍全国,军队迅速动员,宋境所有军州­精­锐的将官们都向开封靠拢。

正月21日,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月,北伐大军就完成了集结,宋朝皇帝赵光义命令兵分三路,立即起程,进讨契丹!

东路军——命天平军节度使曹彬为幽州道行营前军马步水陆都部署,河阳三城节度使崔彦进为副,内客省使郭守文为都监。部下有名将傅潜、李延斌、马正、卢汉贇、杨重进、范廷召、李继隆、薛继昭、史珪、刘知信、符彦寿、贺令图等。

另派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彰化军节度使米信为幽州西北道行营马步军都部署,汾州观察使杜彦圭为副,蔚州观察使赵延溥、指挥使张绍、引进副使董愿为都监。部下有蔡玉、韩彦卿、窦晖、曹美等。

曹彬部与米信部同出雄州,直取新城(今河北新城东南)、涿州(今河北涿州);

中路军——同在21日,赵光义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田重进为定州路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右卫大将军吴元辅、西上閤门使袁继忠为都监,部下有高琼、张承俨、安得祚。中路军自定州北上,出飞狐口(今河北涞源)攻辽;

西路军——24日,命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朔诸州行营马步军都部署,云州观察使杨业为副,西上閤门使王侁及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为都监。出雁门关,直取辽境云州(今山西大同),与中路田重进汇合,然后挥兵东进,从北面会攻幽州。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宋朝已经集结了所有老中青三代将官,从曹彬、潘美等开国第一代宿将,到李继隆、傅潜等新一代主战名将,再到刚刚冒升的王侁、刘文裕,甚至还有降将杨业,已经毫无保留,­精­锐尽出,而且三路大军仅曹彬和米信的东路军,兵力就达到了20万人!

全军总数在30万以上……这已经是自上次幽燕之败后,近7年以来休养生息、不断储备的全部家底,再加上为30余万大军所提供的粮草军械等物,宋朝已经全民备战。胜负之间,已经不是战斗的本身,而是国家元气的亏盈!

为北征事,当年宋太宗皇帝诏谕幽州北境汉人,诏曰——“朕祇膺景命,光宅中区,右蜀全吴,尽在提封之内,东渐西被,咸归覆育之中……睠此北燕之地,本为中国之民,晋、汉以来,戎夷窃据,迨今不复,垂五十年……今遣行营前军都总管曹彬、副总管崔彦进等,推锋直进,振旅长驱,朕当续御戎车,亲临寇境!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凡在众庶,当体朕怀。”

天佑中华,让这一战胜利吧!

临行前,皇帝把三路主帅招集在一起,下达了这次北伐的最高军事机密。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大兵团协同作战,分主次攻击,目的是要把辽国人牢牢地锁死在燕云十六州之间,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刀刀砍成碎片,却偏偏一动都不敢动。

具体情况,要先说明一下两个概念——山前、山后。

燕云十六州以太行山为界,太行山北支东南方的檀、顺、蓟、幽、涿、莫、瀛诸州称为“山前七州”;太行山西北的儒、妫、新、武、云、朔、寰、应、代等称为“山后九州”。

地理不同,攻守的难易就天差地远,大兵团千里奔袭,协调决战,这里面的讲究太大了。赵光义深思熟虑,做辽国人下一个大圈套。

攻击的重点永远都是幽州,但是要吸取上一次北伐时的教训,不能再蛮­干­一样的直取幽州了,要把它孤立,在攻击它之前,先把其余十五州都打下来,这样,辽国人还能搞出什么花样?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赵光义命令先以最强的一部兵马正面直对幽州,大张旗鼓,要让整个辽国都知道幽州时刻在巨大的威胁之下;但是却不打,一定要持重缓行,慢慢地走,把辽军的主力部队牢牢地钉在幽州城里;

与此同时,另两路大军直奔山后九州,全力以赴,把幽州的外翼完全拆除。这其间,辽国人注定了要顾此失彼,但他们无论怎样,都不敢置辽国南京重镇幽州于不顾,先去救援边缘的城镇。这样,等到山后九州完全沦陷,辽国人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被迫和已经汇合的宋朝三路大军,在幽州城下进行大兵团主力决战!

那时以宋军连胜的势头,辽国人马一定惊慌失措,接战必败。

计划好了,分兵派将更加大有讲究。潘美锋利,用他攻城略地,山后九州由他和田重进随意攻击;曹彬稳重,要他独当一面,承受最大的任务。他所领的东路军,正对着辽国最强的第一军事人物耶律休哥。两强对决,唯恐他战力不够,还给他配备了米信,更妙的是之前还把他贬官了,“鹰饱则飞飏”,把他饿着才能真正出力­干­活儿。

就这样,赵光义还派出使臣过海联络高丽,约其夹攻契丹,并且不管高丽是什么反应,宋军的水师已经在渤海湾里集结,随时都会入海在辽国内陆登岸,袭击辽军的后方。

细之又细,慎之又慎,赵光义不敢说己算无遗策,但至少已经殚­精­竭虑,全力以赴。

宋军于公元986年三月攻入辽境,三月初五日,战争在东路率先打响,宋军第一主将曹彬锐不可当,当天就攻破固安(今河北固安),紧接着毫不停顿,迅速进兵,在13日,就攻破了辽国边境重镇涿州,并全歼其守军。

燕云十六州己先得一州,曹彬部面对前方巨大的开阔地,突然收住脚步,格于命令,他们必须慢一些。于是近10万人的庞大军团进驻涿州,一边按原计划镇慑远方的幽州,一边等待着其它两路友军的战况。

中路军和西路军同时在三月初九日展开攻势。

中路田重进自定州沿滱水(今河北唐河)河谷北上,初九日到达太行八径中飞狐径的北端口。这时辽国冀州、康州的守军已经闻讯赶到,田重进于飞狐径外与辽军野战,一战全胜,辽国的援军全军覆没。宋军乘势进攻飞狐径,到23日,辽飞狐守将投降;田重进挥军疾进,28日,辽灵丘(今山西灵丘)投降;四月17日,宋军攻至蔚州(今山西蔚县),当天攻城,当天城破,已经攻入辽国山后九州的腹地。

这时形势一片大好,宋朝边境的民风强悍,边民们自己组织起来攻击辽军,他们趁夜杀入辽国兵营,天亮时提着辽兵的首级到军前请功。远在开封的赵光义大喜,他专程下诏——“有能应接王师,纠合徒旅,凭兹天讨,雪此世仇者……获生口,赏钱五千;得首级者三千,马上等十千,中七千,下五千。平幽州后,愿在军者,优与存录;愿归农者,给复三年!”

此令一出,边民从者如云,宋军的实力更加高涨。

但最强的攻势还在潘美的西路军。三月初九日,潘美、杨业在寰州(今山西朔县东北)城下与辽军接战,以潘杨之威,辽军溃不成军,宋军迅速攻城,当天就攻下了寰州。进兵,13日,辽朔州(今山西朔县)守将投降;19日,辽应州(今山西应县)守将投降;进入四月,宋军攻至辽重镇云州,辽军坚守顽抗,宋军强攻,到13日,云州攻陷。

自此,西路军势如破竹,连战连捷,燕云山后九州己得其四。这时,战争已经进行了近45天,山后战局完全在宋军的掌控之中,可是在山前,曹彬已经出了意外。

开战之初,赵光义的所有作战意图都得以完美实现,尤其在山前战区。曹彬部8天就实现了整个战役最重要的一环,攻占涿州,完成了对幽州的威慑。

看一下涿州到底在哪儿,就是现在的河北省涿州市,它离现在的北京天安门只有60公里!曹彬只用了8天就和耶律休哥呼吸相闻,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距离,真的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威慑效果,宋辽两军的主力军团随时都会血溅疆场,你死我活!

决战一触即发,耶律休哥的处境要比上次宋军北伐时恶劣一万倍,所受的压力难以想象。7年前,那时至少还有辽国为了援助北汉而派出的增援部队,可这时,他只有南院一部之兵,却要抗衡整个宋朝的倾国之力。

怎么办,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如赵光义所料,被曹彬牢牢地压制在幽州城里,一动都不敢动。山后九州想都不敢想,他完全放弃了,随便潘美、田重进去为所欲为。他所能做的就是祈祷。一边盼着他的萧太后在大后方尽快地集结辽国­精­兵,来救他的急;一方面他祈祷宋军犯错。

但是谈何容易,那是曹彬,大名鼎鼎,名负盛誉,在整个东亚、包括高丽都无人不知的宋朝第一军人!犯错?他得提防着曹彬说不得哪天就突然起动,120里的距离,一马平川,两人当天就能见面!

不过谁能想象,此前锋锐绝伦且老辣沉稳的曹彬居然真的就犯错了,而且是这样的小儿科。

曹彬部在三月13日进驻涿州,可是只坚持了10多天,就突然后撤。耶律休哥的反应不是松弛,而是惊异,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分紧张出了幻觉——他真的做到了吗?他竟然把曹彬的粮道给劫了?!

他本来像应景一样只派出了少量骑兵在华北大平原上机动游弋,白天躲在林子里打些埋伏,晚上才出去找机会偷袭宋军的边缘部队。劫粮道,只是他出于战争本能做的功课,却没想到成功了。

而曹彬身为沙场宿将,坐拥10余万­精­兵,居然把粮道给丢了!古今无数战役,失粮道者必败,少吃一顿饭,­精­兵就不再是­精­兵。曹彬千不情万不愿,但总不能坐等饿死。

当机立断,曹彬趁全军战力未衰,立即迅速后退,在四月初返回到国境之内的雄州。这一下,幽州警报彻底解除,整个战局完全走样。

消息传回开封,赵光义大惊失­色­。北路突然间空了,压力完全向山后九州的西路军倾斜,这等于是白送给辽国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但是还不能急,赵光义很快镇静了下来,他发出的命令非常理智——他没有严令曹彬火速进兵,把战况复原。而是派出信使,告戒曹彬千万别再急着进兵了,你马上沿着白沟河(即巨马河,由西向东流入渤海,是当年宋辽两国的界河)向米信部靠拢,东路两军合而为一,养兵蓄锐,保持对幽州的压力,为西路军继续张势,等潘美等人完全攻下了山后九州,再先与中路的田重进会师,然后才向幽州运动,按原计划在幽州城下与辽军决战。

这是当时最稳妥的应变了。想想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系统崩盘了却不想重装,只想着打补丁救急,完全是不知变通。连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必须随机应变的常识都不懂。可是如果你换个新方案,哪怕好上一万倍,但是你怎样通知散布在整个燕云十六州之间的三路,不,实际上现在是四路(曹、米两部还没有汇合)大军及时顺畅地配合呢?

飞马、飞鸽传书?还是宋朝有很多奇特功能的高人,能心灵互动传递信息?

所以只能这样,但是怕什么来什么,从此之后,一个个的突发事件让赵光义和曹彬措手不及。首先,乱子就出在了自家兵营里。

曹彬部下的骄兵悍将们在帅帐里叫嚣成一片,他们拒不执行命令,向主帅质问——为什么要向米信靠拢?为什么要给西路军打杂?我们是主力,一直在胜利,现在却要本末倒置,这是耻辱,绝不能接受,我们要出战!

群情激愤,怎么办?是硬生生地压下去,还是珍惜这份士气,马上进兵?这一年的曹彬刚满55岁,从军整整21年了,正是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时候,现在整个幽燕战局的胜负点都压在他的身上,想要胜利,他就必须得做出最恰当的决定,最起码他得能指挥如意,让部下们乖乖听令。

可是,他竟然向部下们屈服了。宽厚的、爱兵如子的、仁慈的曹彬,在众意难违的情况下,选择了违抗皇命。他带足了50天的粮草,先与米信部汇合,然后全军北渡巨马河,重新进入辽境,再次向涿州进攻。

至于原因,大概是他现在手里没有了赵匡胤曾经给过他的那把天子剑了,所以换他在部下们面前发抖;也或许他还想着耶律休哥仍然老老实实地缩在幽州城里,等着他扑过去继续摁住了暴打,他眼前的这片幽燕大地也仍然是他随意进退的天下。

宋军再次攻入辽境,这回心想事成,他们要敌人,结果就真的在路上遇到了耶律休哥。

耶律休哥出战了,宋军中稍有头脑的人,马上都心里一沉。出事了,至少有两个——1,幽州城;2,山后九州,以及潘美和田重进。

很简单,这两点可以放在一起思考。耶律休哥敢出幽州,就至少说明他不再担心山后,此前他必须挺在幽州城里,前挡曹彬后拒潘美,可是现在他敢冲出来单挑曹彬,山后那边的局势就可想而知了。

辽国一定有人已经赶到了山后九州,战场上的实力对比再不是一个月以前了!

事实上也正是这样。辽国的反应极其迅速,战争在三月初五暴发,远在草原深处的辽国王廷在初六日就接到了战报。萧太后命令马上全族动员,捺钵军制再次发挥功效,契丹的骑兵们几乎就在扔下牧鞭抓起马刀的一瞬间就完成了集结,然后各部­精­兵赶赴幽州,归耶律休哥统一指挥。目标就是宋朝的东路军。

之后萧太后紧急招回正在征讨北方女真族的远征人马,以及这支部队的主帅。历史证明。与宋决战,这个人必不可少——耶律斜轸。他们直奔燕云战区的山后九州,潘美、田重进马上就会见到这个老冤家。

同时,辽国再派林牙勤德率兵赶往平州(今河北卢龙)海岸,防备宋军水师从海道出兵袭击辽军后方;等这一切都安排好之后,萧太后作出了一个让宋朝人瞠目结舌的事。这个年青的寡­妇­带着自己幼小的儿子,疾速前行,追上了前方的增援部队。面对挑战,她选择了最强硬的回应方式——御驾亲征,比她的丈夫耶律贤在世时还要勇敢!

这时应该正视一下这位非凡的异族女士了,她一生中唯一能让人“垢病”的,就是她的情人——韩德让。但是,如果她的丈夫还在,那么她是在乱搞;如果此时她不止有一个面首,那么她可以在道义上受到蔑视。但是她从始至终都只有韩德让一个男人,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

爱情。

不管这个名词有多烂多老套,它都千真万确地存在着。或许野史上的传说是真的(两人年青时曾有婚约,辽景宗用皇权把她夺到手),她与韩德让之间,终生互相扶助,绝无猜疑背叛。纵观整个人世间,尤其是活在权力之巅的人身上,这是极端罕见的。

尤其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要注意,文武全才的韩德让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很多具体的作为,那是因为萧太后的每一个决定里都有他的参谋,两人是一体的。就像这时,他隐身在幕后,为他的女人把赵光义的战略要点完全破译,进而找到了宋军的致命破绽。

最致命的破绽,就是最强的那一点——曹彬、和他的东路军。

赵光义所有的作战意图,都要在东路军以强大的实力震慑住幽州城里的耶律休哥来实现。由此,才能由山后反掠山前,让辽军一动不动地安乐死。但是,如果曹彬直接被打击直至崩溃,又是什么局面?

平心而论,这个问题赵光义一定也想过,但是在开战之初,这根本就不是问题。耶律休哥有那个心没那个力,可是现在不同了,曹彬的部队一退一进之间,契丹铁骑已经增援到位。尤其是年青的萧太后,只有33岁,平生没上过战场,可是她不仅看到了宋军的破绽,而且当机立断,凶狠得让人震惊。

赵光义的战略是蚕食,一点点把燕云十六州分步骤夺取;可萧太后的办法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你伤我十指,我断你一指,看咱们谁疼!

就这样,东路军近20余万人遇上了耶律休哥。相遇点非常讲究,再往前100多里,就是涿州,宋朝东路军曾经占据过的老巢。据战报,城里还没有辽军,怎样,往前冲吧,耶律休哥挡路。如果想后退,小心,契丹人都是骑兵,你怎样退都来不及。

于是就在这个不进还馋,要退更难的点上,宋军开始承受考验。他们与辽军对垒,南北列营长达6、7里,耶律休哥的骑兵却四下散开,飘忽不定。宋军想打,抓不住,但是队形稍有散乱,契丹人立即突进,打了就跑。就是这样的尴尬,大平原上除非骑兵想和你决战,不然你就得用两条人腿,去追四条马腿。

面临困境,曹彬的应对是继续前进。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前面100里就是涿州城,进城后骑兵的功能就要打折扣;第二,进驻涿州,还可以继续原来的战略布署,把耶律休哥拖在山前,给山后的潘美、田重进制造胜利的机会。

战略定好了,那么实施。既要前进,还要时刻防备契丹骑兵的突袭,宋军的办法空前绝后。他们一边前进,一边挖战壕,战壕挖到了哪儿,他们才走到哪儿。强啊,这样真的把耶律休哥的骑兵给难住了,他们总不能跃马跳到坑里去挥刀杀人吧?

于是宋军终于走到了涿州城。但是100余里路,他们竟然走了20多天!

好了,千难万难,涿州城终于到了。宋军蜂拥入城,不­干­别的,先冲向水井。这时是5月间的华北平原,一路顶着太阳挖沟过来的,每个人都快被挤­干­榨尽晒­干­了!

真幸运,先民们之所以在这筑城,就是因为水源丰富,宋军20余万人的庞大兵团在涿州得以稍事喘息。可是紧跟着就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战报,上至于曹彬下至于每一个宋兵都被震惊——辽国萧太后和皇帝已经亲率大军进驻驼罗口(今北京南口附近),随时都会攻向涿州!

20多天辛苦挖沟,就是为了把自己送到辽国援军的刀尖上……曹彬苦笑了,是命运还是他自己跟他开了这个天大的玩笑?但是他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耶律休哥!失败、甚至全军覆没的命运在他心里真实无比地升起。这不必用什么名将的经验去判断,他知道自己只能有一条路可走了。

曹彬急速下令,全军立即后撤,决不可有片刻的迟疑。

这时老天爷帮忙,突然间下起了倾盆大雨,曹彬大喜,这样契丹的骑兵,还有弓箭就会大打折扣。还迟疑什么,快逃吧。但是别慌,撤退更是一门艺术,有些人撤退的时候你都不敢去追他。但是这时曹彬没功夫故布疑阵了,百忙中他命令部将卢斌把涿州城里的全部百姓都带走,沿着狼山向南撤退;而东路军全部主力由他亲自断后,冒雨火速南逃。

只能这样了,希望契丹人会先去夺回被掠走的涿州百姓,毕竟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那样宋军就会赢得千金难买的时间;或者他更希望传言是真的,耶律休哥真的熟读汉人的《孙子兵法》,知道“归师勿遏,穷寇勿迫”,尤其是他现在是全师而退,你敢来追,小心得不偿失!

但是他刚刚撤到歧沟关,耶律休哥就突然杀到。当时是五月初三日,天上大雨如注,地下一片泥泞,宋辽两国的主力军团终于发生决战。但是这再不是公平的决斗了,一方已经千里奔袭回来绕圈,把自己累得半死;另一方却以逸待劳,并且刚刚补充了萧太后从漠北带来的契丹­精­兵,胜负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已经倾斜。

但宋军极力挣扎,他们把运粮的大车当作营栅,环绕在阵前,来缓冲契丹人骑兵的冲击。败了,但没乱,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了天黑。辽军把他们团团围困。

到了夜里,曹彬做出了他军事生涯里最丢脸的一个举动,他抛弃全军,和副帅米信带着少量亲兵逃出了辽军的包围圈,夜渡巨马河,在河南岸扎下了营寨。

第二天,辽军全力进攻,宋军全军无主,战线崩溃,他们被辽军压向了巨马河。当天的河水里满是宋军的尸体……眼见全军覆没,危难中,宋军李继宣将军率部力战于巨马河畔,在数十万人溃逃的局面下,他竟然把耶律休哥挡住,让全军的残余部队得以过河。

这一天,连赵光义亲自委派的幽州城未来的知府刘保勋父子、殿中丞孔宜等高官都淹死在巨马河水里。当天宋军继续南逃,他们的目的地是高阳(今河北高阳),但是途中又被耶律休哥追上。这个契丹人就像7年前在幽州城下那样,他完全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良机,把宋朝军队的有生力量彻底击破。

宋军终于逃进了高阳城,有城墙的阻隔,他们安全了。但是一路之上,他们阵亡了近数万人,兵器、军资堆积如山。更重要的是,给他们运粮的数万民夫被他们扔在了涿州和岐沟关之间,那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将是什么?!

五月初五日,山前战场再没了悬念,宋军已经彻底失败,数万大宋百姓完全成了待宰的羔羊,但是一个消息让宋朝人不敢相信,契丹人竟然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让他们平安地返回家乡。理由是——今天是萧太后的生日,放你们逃生去吧。

然后契丹人马转向山后战场,在13日、14日连调重兵支援耶律斜轸部,到21日,萧太后已经带着儿子北返回京,返回当天再次增兵,进入6月,清理完战场的耶律休哥也率兵进入山后,宋军的中、西路军压力空前巨大。

但是事实上,中路的田重进已经退出战场。在东路军失败之后,赵光义迅速命令增兵到国界线,又急令田重进和潘美撤军,保全实力。田重进毫不迟疑,立即后撤,全军安然无恙回到国内。但是潘美的西路军却在一连串的大胜之后心有不甘,他们要硬生生地再碰一下辽国人,看看到底谁更强。

碰的结果是蔚州、寰州相继失守。当时的反应是潘美在沉默、杨业在皱眉,可是王侁和刘文裕却暴跳如雷。尤其是王侁,他继续了他父亲王朴(当年训斥赵匡胤)的强硬­性­格,皇帝说要撤退,主帅的任务是把云、朔、寰、应四州的居民南迁,这些他都拗不过,可是具体怎么­操­作,他却有话要说。

他针对的是杨业的办法。杨业说——形势变了,没把握不硬拼。不是要移民吗,先出大石路(今山西应县西南),事先和云、朔两州的守将约好,把民众迁到石碣谷,再派上千名弓弩手埋伏在谷口,再用骑兵在中路声援,估计任务就差不多能完成了。

王侁冷笑——想不到啊,率领数万­精­骑胆子却小到这地步!我们要从雁门关的北川大路进军,要声势浩大(鼓行)地到马邑迎敌。

杨业摇头——这样败定了。

王侁的神­色­变幻,杨业看到了他入宋以来最怕见到的表情,敌视加轻蔑,更听到了他一生中最怕听到的字眼——失败?你不是无敌将军吗?领兵数万,只想着逃跑,你不是要叛变投敌吧!

杨业再没话说,他一时间气愤难当,马上答应出战,但是临行前突然转向了这7年来的老搭档潘美——这次我败定了,我是个降将,早就该死,主上反而让我统兵,今天我就以死战报答。只是,你能在陈家谷两侧埋伏下弓箭手吗?我败下来的时候,如果没有接应,就全军覆没了。

潘美和王侁当场答应,并且立即行动,杨业率兵北上主动攻击耶律斜轸,潘美和王侁在陈家谷口亲自率兵伏击。但是从当天凌晨的寅时(3--5时),一直等到了上午的巳时(9——11时),杨业一直踪影不见。

当年西路军全军将士都以为奇迹再次发生了,无敌将军已经胜利,正在一路强攻,追击耶律斜轸。要不然,该败早就败下来了。但是谁能想像,悲愤的杨业正在做什么。

铁甲铿锵,战队无声,自知必败必死的将士一路向北,深深地侵入了敌境,只求证明自己的忠贞,等到败退时,已经离援军太远了……

回到当年战云密布的燕云大地,在雁门关外,耶律斜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塞外征讨女真部落的战线上火速救援山后九州,可在山前战场没有分出真正胜败之前,他不敢向潘美和田重进挑战。

就那么多援军,耶律休哥正用着呢。

但这时不一样了,曹彬彻底崩溃,辽国重兵已经向他手里转移,但是宋军也开始了后撤,他当机立断,不等援军到手,就主动追击。可就在这时,却突然有一支宋军向他主动进攻。

真是盼什么来什么啊,耶律斜轸求之不得,但是让他万分惊异的是,来的人竟然是杨业。这可能吗?杨业从北汉时开始,就与辽国人争斗了近30多年,互相知根知底,这个时候来进攻,你昏头了?

但是今天像过年,有礼谁不收?耶律斜轸决定把活儿­干­得漂亮些。这时就分出了他和耶律休哥之间的区别,换了是耶律休哥,会直接扑上去,双方你死我活,痛快利落。可是在耶律斜轸的手里,就像掉进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你会被缠得筋疲力尽,痛苦万状,死得寸寸断裂。历史很多次都证明了,这个人从不吃生­肉­,他每次都加作料。

这个狡猾的契丹人一路败退,把杨业引到了离朔州30里之外的狼牙村,直到这里,他才突然间伏兵四起,把杨业包围。

杨业的时刻到了,他要的就是厮杀,就是鲜血和荣誉!他要证明自己不管是不是无敌将军,至少不是叛徒更没有二心!

当天在狼牙村里,杨业率部血战,直到再也支持不住,他才边战边走,把耶律斜轸引向陈家谷。从凌晨出发,正午时交战,到达陈家谷时已经是当天的傍晚,全军人困马乏,己经到达极限,可是杨业一眼望去,陈家谷外一片空旷,连一个援军都没有……

那一天,杨业突然抚胸痛哭,这就是我的命运!苍天可鉴,陛下,杨业尽力了!

杨业只剩了百余名战士,他自知必死,要他们各自逃生,可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他们在陈家谷与契丹人血战到底,杨业的儿子杨延玉战死,岳州刺史王贵战死,战士们全部战死……杨业孤身死战,身中创伤数十处,手刃辽军数十百人,最后战马受伤,他躲进密林,一直紧追不舍的辽将耶律奚抵隐约看到了他的袍影,一箭­射­去,杨业终于伤重被擒。

辽国人赢了,生擒杨无敌,这是他们作梦都想不到的荣誉,竟然变成了现实。但他得到的只是杨业的尸体。杨业被擒,绝食三日而死,千年之后,在历史上华人内忧外患最深重时,重新振兴民族的伟人毛泽东对此评价——杨业战死。

他是死在战场上的,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杨业或许是没有什么遗憾的吧!

追查他的死因,那天潘美和王侁到哪里去了?史书记载,他们以为杨业己经战胜,就顺着原路冲上去,要争杨业的功劳。走到半路时,知道杨业败了,他们转身就撤,没留一兵一卒救援。说责任,潘美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毕竟他是主帅,但如果翻开尘封的历史,就会发现身为宋朝军队的主帅,很多时候只有两个字——无奈。

并且,杨业的事并不是仅此一例的,他的死法,在宋朝的将军们之中是非常流行的。杨业也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事实上,如果他不去死,等待他的命运将更加悲惨。就像郭进。

那位在白马山上湍急冰冷的涧水里硬生生击败契丹铁骑的英雄,他根本就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杀。原因就是他的监军田钦祚。田钦祚在战场上是一位英雄,他能“三千打六万”让契丹人灰头土脸,可是在战场下却是另外一个人。他作了很多讨厌的事,郭进刚烈,虽然管不了他,可总是对他怒形于­色­。于是史书记载,“钦祚以他事侵之,心不能甘,自经死,年五十八。”

那么是什么事呢?当时郭进刚刚大胜,而且军中资历远远高出田钦祚,却只选择了自杀。也是­性­格像杨业这样的有“缺陷”?还是形势逼迫,让他没法解释,只能一死明志?

要知道当时皇帝赵光义就在亲征的途中,想解释很容易,可是他却不,唯一的根源就只能是解释不通——谋反叛逆。就像王侁这时对杨业的怀疑。而且更巧合的是,当年田钦祚逼死郭进时,王侁就在场,一切­操­作都很熟悉。

至于潘美,他在王侁强迫杨业时能怎样呢?主帅和副帅联合起来反抗监军?本来仗已经打输了,回国算帐时,你信不信监军大人的述职报告会让你生不如死?要知道郭进的资历并不比潘美差多少!

可惜、可叹,千年之后,潘美倒成了杨业之死的唯一责任人。这个倒霉蛋,玩命打了4个多月的仗,攻城掠战功最高,到头来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妒贤嫉能、残害忠良的骂名……

公元986年7月,各路宋军陆续撤回国内,第二次北征就此结束。战后盘点,宋朝能输的都输了,包括胜负本身、战备物资、阵亡的将士,还有声望、名誉以及士气。

先说西路军,杨业之死,让宋军丢了军中之胆,耶律斜轸没有尊重这位平生大敌,而是把他的首级斩下,先送往漠北辽廷请功,然后传首边疆,让契丹军队和宋军都看到杨无敌的下场。消息传进开封,赵光义既愧且怒,把潘美连降三级,检校太师变成检校太保,然后继续到边疆站岗;至于王侁和刘文裕,被彻底罢免,消职为民,一个流放金州,一个流放登州,从此永远别想再当官。

杨业,为了他的忠勇不屈,追赠为太尉、大同节度使,赐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硕,把他剩下的五个儿子都加官进爵,继续为国效力。

曹彬,这个战争失败的最主要责任人,他的罪名是违抗皇命,违反战场纪律。按说这个罪名放在任何朝代都不必再审了,直接拉出去砍头了事,不诛联他全家就是皇恩浩荡。可是赵光义开出的罚单真是让人喘粗气,居然只是降职,把他从节度使变成了右骁卫上将军,然后以此为基准,崔彦进是右武卫上将军,米信是右屯卫上将军,其他的以此类推,人人有罚,之后各自上班,这件事从此结束。

怎样?似乎在宋朝当武将也蛮好的吧。这样的宽大,细查宋史,只有两个原因。

第一,宋朝不杀大臣。这是在赵光义刚刚登基的时候,根据他哥哥的“遗诏”留下来的规矩。这一点被忠诚地执行了,终北、南两宋318年,被国家定罪诛杀的,只有岳飞一人;第二,要想一下曹彬为什么会反常,他像撞了邪一样在战场上忽进忽退,几乎没用耶律休哥动手,就把自己给溜死。他犯什么病了?

更奇怪的是赵光义,这人更反常。他处罚完曹彬之后,只隔了一年,曹彬没有任何功劳,他就突然提升其为侍中、武宁军节度使,完全恢复了雍熙北伐之前的官职。再往后,曹彬又升到了平卢军节度使。赵光义的儿子当了皇帝,曹彬就又成了检校太师、同平章事,枢密正使,重新成为宋朝的第一军人。

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以他一个丧师辱国,把国力军力都彻底断送的败将,居然还得到了“良将第一”的美誉,他的女儿、孙女被成批地选进皇宫,成为皇后、太后,当上了宋朝的第一女人,在未来的岁月里长久把握着宋朝的国朝大政,连皇帝都得听她们的……这都是怎么回事?凭什么?

内幕和交易。

没有白付的工钱,更没有免费的忠诚。曹彬是个好员工,他完全是先­干­活儿,再收费,赵光义没法不喜欢他。他是为了皇帝的永远正确,才背的黑锅。

翻开《宋史》,当曹彬在战争之初突飞猛进时,赵光义就“讶其太速”;等到曹彬粮尽退却时,赵光义惊愕“岂有敌人在前,而却军以援粮运乎?”等到曹彬再进时,他又指挥说千万别再急进,要和米信合军……等等等等,完全是一位绝世高手,他洞察一切先机,所有的失败因素他都算到了,只是曹彬没有听他的命令,最后才失败。

就算这都是真的吧,也在无形中露出了一个真相——赵光义随时都在指挥着曹彬,曹彬每时每刻都在接受着命令!

遥控器是肯定有了,至于他当时按的是什么键,他自己知道,曹彬更知道,但是曹彬能对外界透露吗?一个深沉、乖巧的人,懂得衡量利弊。曹彬选择把一切都扛了下来,包括战场废物的骂名。他的行为证明了怎样才能当官,那就必须得维护皇帝的光辉形象。

陛下就是太阳,他光芒万丈,至于我,只是太阳边缘偶然产生的黑子,这次真的是给太阳抹黑了,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最后,英明的陛下终究会为他真正忠心的黑子找回平衡的。

就这样,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份内的事。至于失败,嘿嘿——失败不要紧,只要懂做人,别管死多少,我们还能生。

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

但是一支真正的军队,是随便凑齐百十万的农民就能达到的吗?柴荣、赵匡胤用了不下20年,才给汉人留下了一支常胜不败,敢于野战争胜的军队,这时已经被赵光义和曹彬全给败光了!这就是现实,雍熙北伐就是我们民族历史上又一个重要的“点”,这个超浓缩的汇聚时段所产生的可怕后果,要用尽后面100多年的光­阴­才能稀释淡化。

这其间国家得花费国民总值的七八成来养军队,而军队的来源却是那些不得己扔下锄头上战场的农民,地没人种了,产业萧条,国力下降。可是战争的威胁永远都在,于是再增兵,从此恶­性­循环,没完没了……可是当时的宋朝君臣却在忙着挽回影响。

历史上有很多明眼人都在痛骂曹彬的无耻和赵光义的厚脸皮,但是来个换位思考。要曹彬实话实说,要赵光义下罪己诏?在国家空前大败、敌人马上就要报复的时候,再来把皇帝的公众形象、号召力降到最底点?

你想让中国彻底散架吧?毕竟国难当头,还是需要有一个带头大哥,领着中原百姓来等待契丹的报复。如果曹彬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忍辱负重,担下了骂名和责任的话,这份苦心,也就不枉了那个良将中的“良”字了。

至于雍熙北伐本身,倒是或许没有什么一定必败,或者一定要谴责的地方。事后的诸葛亮没有意义,失败了谁都能总结出一定会这样的理由。可是有一位前辈曾经这样说过——有一种理想,兑现了说那是符合规律,落空了说这是违背常识;有一种表现,刑庭上说那是坚贞不屈,会场上说这是死不认错;有一种赌博,赢肥了说是正义必胜;输惨了说是冒险必败……

所以还是把这事忘了吧,过去就是过去了,现在要做的是把牙咬紧点,明天契丹人就又会杀过来。

契丹人9月份开始备战,以辽国斡鲁朵军制的迅速集结能力,他们居然在12月才发起进攻。那么请看一下这次南侵的当量单位吧——辽军倾巢而出,分兵两路,东路由萧太后与小皇帝御驾亲征;西路是耶律休哥,主攻方向是河北。

而且为了牵制住山西一带的宋军,辽国派出北院大王蒲奴宁居驻军奉圣州(今河北涿鹿),与辽山西五州节度使蒲打里合军,压制住雁门关一带的潘美。

但其实没有什么必要了,潘美在北伐过后,已经身败名裂,在军中毫无威信可言。不管有多少苦衷,他犯了军中最大的忌讳,见死不救。从此直到他死,他默默无闻,再没有任何作为。和曹彬一样,宋军曾经的骄傲,最强的双子星座已经毁了。

现在站在宋朝边疆上的人已经全都换了,这些人的经验举世无双,远远高出潘美、曹彬,但到底能管多大用,却谁也心里没底。

因为实在是太老了,请看这些名字——张永德、宋偓、刘廷让、赵延溥。真正的骨灰级人马,有的甚至还是赵匡胤的老上级。这些人重现江湖,宋军的真相已经惨不忍睹,从现状上看,是因为能战的人都死光了,或者在形象和­精­神上残废了;从­精­神上看,皇帝赵光义已经对当打之年的将军们彻底失望,再也不敢托付军国大事了。

就这样,宋朝迎来了辽国­精­心准备的报复。

耶律休哥率先南下,他先在望都击败宋军,把当地的军备辎重全部烧毁,再进兵滹沱(自武台山流经真定,向北注入巨马河)北。这时辽国人吸取了宋军的教训,他们在宋朝境内选择了合兵,东路军的萧太后、辽国小皇帝与耶律休哥汇合,耶律休哥成了先锋,他渡过巨马河,进攻瀛州,与宋朝瀛州兵马都部署刘廷让激战于君子馆(今河北河间西北30里处)。

刘廷让,这是宋朝屈指可数的名将。此人是名门之后,曾祖父就是五代十一国时桀燕帝国的创始者刘仁恭。他在后周、宋初时为大将,宋朝伐蜀时,他是东路军的主帅,那时他叫刘光义,等到赵光义登基,他才改为刘廷让。

战功赫赫,完全可以证明,作将军,刘廷让有足够的强度。

在宋、辽战争史,甚至宋、金战争史上,宋朝面对来犯的敌人,如果想挡住,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率军出击,野战争雄。

如果不然,那么不管城池再怎么坚固,异族的骑兵都可以根本不理会,他们能在宋朝的各个重镇之间的大道平原之上任意驰骋,直扑宋朝的要害之处。澶渊之盟时辽国直入内地,逼得皇帝亲征;金兵入寇,一路直抵开封,都是因为宋军不敢野战。

但是刘廷让除外,他与满城大捷时的监军、沧州都部署李继隆约好,我上前迎敌,你率­精­兵在后,一定要迅速支援我。李继隆出身贵族,但完全凭着自己的军功,在宋朝立足,是有名的硬汉。他答应了。

君子馆之战暴发,刘廷让以数万宋军先在莫州(今任丘南)遇敌,后转战至君子馆被辽军重重围困。这时候才知道辽国人为什么选在12月发动战争。该死的天气,公元986年的冬天竟然寒冷得出奇,宋军对付辽国骑兵唯一的法宝——弓弩,竟然拉不开!

只有刀枪厮杀,近距离­肉­搏,当天宋军的人数越战越少,辽军的援军却源源不断地赶到,刘廷让开始绝望,他知道,耶律休哥的后面是辽国的皇帝,援军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李继隆在哪里?他也需要援军!

但是李继隆这时己经后撤到了乐寿(今河北献县南),远远离开了战场和敌人……彻骨奇寒之中,宋军激战到傍晚,战阵终于崩溃,刘廷让全军覆没,大将武州团练使、高阳关部署杨重进战死,先锋将雄州知州贺令图被俘,只逃出来主帅以及几个骑兵。

辽国方面,这一战国舅详稳挞烈哥、宫使萧打里等人当场战死,一样的尸横遍地,战况极其惨烈。但不管怎样,宋军大败,南下的大门打开了。

辽军乘胜进兵,当月攻克深州(今河北深县西),转过年来,宋雍熙四年正月,辽军再攻破束城县、祁州(今河北安国),纵兵大掠。魏博(今河北大名)以北辽骑纵横,无所抵抗。这时耶律休哥雄心顿起,他建议乘宋军连败之际,长驱南下,把辽国的疆界向南推进到黄河北岸。

条件真的成熟了,如果按耶律休哥说的去做,不仅会给宋朝施加空前的压力,而且黄河以北的宋军都会失去依托,被个个击破。这样,宋朝的军力基本上就全部消失,别再想禁军了,之前的北伐,还有君子馆之战等,禁军早就派上了前线,京都之中就算还有,也必定所剩不多。如果运气好,耶律休哥跨过黄河,到开封城边一游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这个提议被萧太后否决。她不仅不同意,甚至下令班师。后世人回望这个决定,有的说,萧太后坐失良机,到底是­妇­人之见;有的说,萧太后见好就收,已经达到了报复的目的;但是,回顾当年,就在辽军的侧后方,有一个汉人的名字正突然变得响亮——张齐贤。

终辽一世,它从来没有让宋朝真正的崩溃过,总会有汉人突然崛起,打碎它一次次的美梦。

张齐贤,字师亮,曹州冤句人。他的人生非常奇妙,可以作为一个命题——《论怎样从一介白丁迅速飞黄腾达》。

话说他家世代贫寒,他和所有中国农村的苦孩子们一样,人生的希望就在于读书、考试、进城、当公务员。但是他与众不同,他敢于冒险,并且敢在冒险中继续冒更大的险。

当他33岁那年,机遇来了,宋太祖赵匡胤回洛阳祭祖扫墓,圣驾在大街上行进,他突然间冲出去把皇帝拦住,以一介布衣的身份,上表进策,要求面谈。

说到这里,就要认清楚一个事实,人生绝不像戏里唱的那么浪漫美妙,拦轿喊冤,或者拦住皇上进献诗文,表现自己,有时结果会很惨烈,至少印象分就很低。但是赵匡胤并不是皇帝科班出身,他蛮随和,把这个大胆的年青人带到行宫,让他把话说完。

张齐贤以手画地,陈诉自己的治国十策。赵匡胤觉得其中四个还可以,注意,这是40%的中奖律了,在皇帝的日常办工中,大臣的条陈近一半内容得到认可,这非常不容易。应该说,他的冒险已经成功,他的条陈连同他本人马上就会被皇帝采用,富贵己经临头!

但是张齐贤在关键时刻冒了更大的险,他与皇帝争辩——我这十条都很好,都应该采纳实行。并且一次次地坚持,决不妥协。

结果赵匡胤火了,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乡下倔小子扫地出门,连同他的十策都扔了出去。

完蛋了,失败了,张齐贤灰头土脸回家去,但是历史记载,赵匡胤回到开封后,对自己的弟弟说,我在洛阳找到了个人才,有用,但我不用,留给你了。结果在赵光义登基之后的第一次科考中,张齐贤榜上有名,但是他的名次不高,赵光义为了重用他,结果把他前面的130多名进士完全除名,就为了提高他的名次。

为什么,因为他的才高,那十策本来就都可用——下并汾、富民、封建、敦孝、举贤、太学、籍田、选吏、慎刑、惩­奸­。哪个是没用的?并且在皇帝面前敢于据理敢力争,这才是大臣的风范。

并且张齐贤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直都保持住了最初的硬度。赵匡胤之所以当时不用他,就是为了把他的锐气、倔强给磨掉,以后用起来才听话顺手。却不料张齐贤愈挫愈勇,变本加厉,就像这时,正规军都忙着从边疆往内地撤,他一个文官却主动要求到前敌坐镇,被任命为代州知州。

山西代州,在雁门关附近,是宋辽边疆上举足轻重的要害。这一次虽然不是辽国的主攻方向,可是一样的大兵压境,战云密布。而且在河北方面耶律休哥节节胜利的时候,这边的辽军也按捺不住了,他们直抵代州城下,要开辟第二战场。

这时山西方面宋军的最高军事长官还是潘美,代州是重中之重,坐镇的是他的副手卢汉贇。辽军来了,卢汉贇派神卫都指挥使马正出战。马正在南门外倚城列阵,与辽军对决,可是众寡不敌,他败了。这时卢汉贇的反应在史书上记载是非常的懦弱无能,他“保壁自固”,也就是说不再出战,学习当年的北汉人,在城墙上和辽国人较劲。

似乎没错,很理智。但是知州张齐贤不­干­了,他要的不仅仅是防守。他派人秘密出城,去联络太原方向的都布署潘美,约好时间来个里应外合,把来犯的辽军击败。但是很郁闷,他派出的使者在回程时被辽国人截住,有人逃了回来,有的人被抓住了。

机密泄露,张齐贤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中,他怕的不是计划没法再实施,而是一但潘美如约而来,辽军已经有了准备,潘美和他的部队就会有极大的危险。那样山西的防守体系就会瞬间瓦解……怎么办?现在没法挽救!

可是突然间事情有了转机,潘美的使者到了,给他带来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说潘美本来已经率军赴约,行军40里已经到达了柏井,可是突然接到了开封的密诏,皇帝命令所有山西方面的部队不许有任何出战行为。因为在东路,刘廷让刚刚在君子馆全军覆没,山西方向不允许再有任何一点点的损失了。

潘美只得收兵,他派人来转告张齐贤,一切小心,但是不必害怕,山西并不是辽军的主攻方向,实力不会太强。

张齐贤长出了一口气,真是死里逃生!但是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两个关键的问题——第一,他的使者被辽国人抓住了;第二,他面前的辽军实力有限……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张齐贤的脑海里形成,想到就做,他马上去找卢汉贇商量。可是这位军头理都不理,皇上都命令全军防守了,你一个文官多什么事啊,何况你这法子纯粹是去送死。一句话,恕不奉陪。而且卢汉贇明确表示,我的正规军一兵一卒都不会借给你,你一定要玩,自已想办法。

卢汉贇以为这样就把张齐贤给难住了,但是他错了,他眼前的这个书生连当年的太祖皇帝的帐都不买,你算老几?张齐贤转身就走,真的自己去想办法。没有禁军,我有厢军,人很少?没什么,智慧才是第一战斗力!

当天晚上,张齐贤把代州城的全部厢军(禁军挑剩下的,平时只做些杂役)集中起来,只有两千人。他先派出200人,每人扛着一面旗,背着一捆草,趁夜出城,到城西南30里的地方,也就是太原方面潘美军的来路方向,把草都点着,把旗都举起来,声势越大越好。

这有点找死吧,或许,但是当天夜里,契丹人突然看见火光四起,而且光影中旌旗招展,声势浩大,他们的第一直觉就是想起了抓获的那几个信使——潘美的援军到了!

潘美在自己的军队里声名尽坠,可是在战场上的威名犹存,尤其是刚刚结束的雍熙北伐,潘美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辽国人马上向北撤退,途中经过了土登寨,就在这里,张齐贤的2000名厢军突然杀出,倒霉的辽国人,以为中的是潘美的埋伏,每个人都只想到了逃跑。

结果这一战,张齐贤大获全胜,生擒辽国北院大王的一个儿子,帐前舍利一人,阵斩2000余人,俘虏500人,马匹、车帐、牛羊、器甲等一大堆。战后,张齐贤以卢汉贇的名义向皇帝报捷,并且向全国展示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辽国人并不是不可击败的。雍熙北伐、君子馆等战役失败,根本没有必要恐辽。

由他开始,宋朝在军事上开始了缓慢的复苏。

时间进入宋雍熙四年,公元987年,宋朝的局势更差了。张齐贤的胜利与雍熙北伐、君子馆之战比起来,不过是辽国人在吃饼的时候偶然掉了一粒小芝麻,有点可惜,但绝不心疼。

并且这似乎还把辽国人给刺激着了,萧太后和小皇帝这次没回漠北,退兵只退到幽州,分兵派将,时刻到宋朝的北方边疆进行传统国民运动——打草谷。宋朝整个北疆都动荡不安。并且麻烦还波及到了西北。

西夏的李继迁再一次证明了游牧民族同样很聪明,或许他们对危险和机遇更加敏感。他时刻观察着宋、辽两国之间的战争,当君子馆之战结束之后,他终于判定,宋朝输定了。连上一次的反击都做不到。那么很好,我得罪了大宋,为什么就不能和辽国做朋友呢?

想到就做,被王侁打得片瓦不留的李继迁,仅仅只能以自己曾经的西夏王族的身份向辽国人求亲。惨了点,但是辽国的萧太后是个绝版好女人,堪称男­性­之友,她透过贫穷落魄的表象,看到了李继迁内在的志气、能力、还有最重要的决心,她断定,李继迁是个非常优秀的潜力股。于是辽国毫不犹豫,就把义成公主许配给他,让李继迁成了辽国的驸马爷。

从此西夏的裤子系上了辽国的裙子,双方从此同心同德,一起瞄准了宋朝的银子。效果马上出现,当年3月,李继迁向王亭进攻,宋军安守忠部被击败,李继迁开始死灰复燃。

到此为止,稍微回顾一下,5年前赵光义抓的那把绝世好牌都己经打出去了,可结果让人沮丧得要死。完败,没有半点的好处捞到手,辽国方面就不说了,现在连西夏的小爬虫都已经找到了靠山,开始向宋朝公然叫板。并且宋朝的国内还发生了一件让整个军队都愤愤不平的冤案。起因就是君子馆之战的善后。

刘廷让和李继隆。

刘廷让活着逃了回来,战场上数万将士的鲜血和头颅让他忍无可忍,马上告御状。李继隆贻误战机、临敌退缩,导致整个北方边疆沦丧,必须要有个说法,就算他是陛下您的大舅子也不能例外!

赵光义开始时很公正,把李继隆抓到中书省由宰相亲自问罪,但是没多久就无罪施放了。这让刘廷让怎么也想不通,就算赵光义不追究他的战败责任,并且立即加封他为右骁位上将军,领雄州都部署,仍然是方面军司令都不行。

没过多久,刘廷让就气病了。赵光义派御医去给他治病,但是刘廷让心灰意冷,上表要求回京城养病,并且不等皇帝批准,他就撤离职守上路了。冲动的刘廷让犯了古今无论哪个朝代都绝不允许的重罪。他被削夺一切官爵,发配商州(今属陕西),连儿子刘永德、刘永和都被贬官。

同样犯罪(而且哪个更重?),结果却天差地远。刘廷让再也无法忍受,他了除了谋反以外最激烈的方式反抗——他的途中绝食,活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赵光义非常后悔,追赠他为太师。但是李继隆仍然逍遥法外,宋军的士气更加低迷。

就在这种情况下,契丹在第二年,宋端拱元年,公元988年的11月再次发起了进攻。这一次,首当其冲的就是君子馆孬种李继隆。

但这一次,这个人向宋、辽两国都展示了一下什么人才能真正地带兵。

契丹人先攻击的是易州。易州城有一支宋军极其­精­锐的骑兵,而且骑兵们的妻子儿女都在城里,卫国也就是保家,这从根本上让军队的战斗力空前旺盛。但是李继隆另有打算,他在契丹人进攻之前就把这支骑兵部队调到了自己的在定州的军营里。

他的监军袁继恩说不行,易州空了,要出事的。李继隆微微一笑,不解释,更不收回命令。于是易州被毫无悬念地攻破,骑兵们的家属全被契丹人抢走。

接下来契丹人乘胜直奔他的定州而来,怎样应对,定州城里有两种完全对立的态度。一方面,朝廷专门派来了皇宫内侍中黄门林延寿等五个人,他们拿着赵光义严令不许出战的诏书,要求据城死守;另一方面,监军袁继恩挺身而出,要求出战——守城只能自安,却打不退外侮,我将身先士卒,死于敌前!

定州城里的军队们更加群情派愤,直到这时,李继隆才表态——军队里的事,还是由军人作主吧(阃外之事,将帅得专焉)。去年,我之所以不在君子馆战死,为的就是今天报答国家。

然后全军出城,向契丹主动迎击,两军在唐河相遇,李继隆的部下眼睛都红了,易州的骑兵们根本就是不要命地冲向了仇人。此战大胜,阵斩契丹一万五千余人,缴获战马一万余匹。

“仁不统兵、义不行贾”,李继隆先对自己人狠,再让契丹人一败涂地,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是什么变的。

接下来战争还在继续,辽国人没完没了,这一次上场的是他们的王牌,辽国的战神耶律休哥。这位仁兄在一年之后,宋朝端拱二年的7月份,得到了一个消息。宋军的威虏军粮草不够了,宋朝皇帝亲自下令,要李继隆派大批­精­锐部队护送粮草辎重,运粮车达到了几千辆。

粮草、粮道……耶律休哥一听就来了­精­神头。他选了好几万契丹的­精­锐骑兵,亲自率领出发。目的是不仅要毁了宋军的粮草,还要乘机把李继隆的机动部队全部消灭。

计划是好的,情报也是准确的,只是在行军的路上,出了点小岔子,他非常偶然的遇到了一小队巡逻的宋军。这支宋军步兵和骑兵混杂在一起,最多不过一千人。耶律休哥理都不理,小鱼小虾别捣乱,今天算你们运气好,他率军继续赶路,就当没看见。但是这支宋军的首领可不这么想。

他是宋军的崇仪使、北面缘边都巡检使尹继伦。契丹的大队人员从他身边急匆匆地赶过去,他把手下们召集了起来——看见没?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这些混蛋把咱们当成了­肉­(彼视我犹鱼­肉­耳),他们一定是打仗去的。如果赢了,回来顺手就把我们抢到北边去;要是输了,回来也会拿咱们撒气。咱们怎么办?

尹继伦长着一张大黑脸,他的部下们在黑脸面前互相看看,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一脸的坏笑。嘿嘿,那还用说吗?全队立即转向,悄悄地跟着契丹人的后面,一直跟到了上次大战的唐河附近。

到了夜里,有马全下马,长家伙的不要,短刀子地­干­活,但是还不要急,辽国人夜里特别­精­神,要等到最好的时机……结果就在第二天早晨,天将亮未亮,契丹人刚刚吃早饭的时候,尹继伦和他的一千个部下突然冲进了对方数万人的大营里,见人就砍,并且直接砍向了契丹人的中心要害——帅帐。

耶律休哥正在吃早饭,筷子都还在手里,就被一名宋兵冲到面前,手起一刀……非常可惜,只砍到了他的胳臂,但是这条胳臂差点就断了。耶律休哥突然重伤,据记载,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逃跑。成绩不错,他成功了,但是这时李继隆派来的护粮军也被惊动了。宋朝大军既动,耶律休哥又重伤逃跑,契丹人乱成一团,被追杀出去十余里路,躺倒了一大片。

之后估计这一刀砍得耶律休哥非常爽,他对战场的兴致再也没那么高了。从此之后,有好几年的时间,辽国人对宋朝非常礼貌。

宋朝和辽国之间的关系非常奇妙,它们要么你死我活,要么恩恩嗳嗳,而且历史证明了还几乎前脚后脚的一起倒霉。

像是同命鸳鸯,还是一对欢喜冤家?反正日子是相当的欢快,一点都不寂寞。但是西北边儿就不是这样的硬朗­干­脆了,从这时开始直到二、三百年之后,是凡与西夏粘了边,就什么事情都非常的微妙。你要处理,就必须得有卓越的头脑,而且该头脑还得正处于灵敏与经验的巅峰状态。

要不然,你就得有巅峰状态的蒙古铁骑的战斗力,才能把那边的问题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这时候就是,看一下摆在宋朝君臣面前的难题。李继迁反了,已经和辽国打成了一片,而辽国无论如何现在都骑在宋朝的脖子上……那个为所欲为。怎么办?连带着对李继迁也听之任之?

想说不,那好,你出兵?没人;谈话?不听;或者也嫁过去一位宋朝的公主,和辽国的女孩儿在后宫竞争一把,曲线救国把李继迁感化喽?

真是开玩笑了,就算真的办成了,那也是在助长李继迁的气焰,更把西夏惯出了毛病……那么就需要那个既卓越又灵敏还处于巅峰状态的脑袋了。看看同样绝望的局势,在有些人的脑子里会闪出怎样的灵光,来个火中取栗,让李继迁和辽国一起吃鳖。

分析一下,李继迁为什么难以制服?他并不很强,此前并非大宋超一流战将的王侁,以几千宋兵的力量就让他丢盔弃甲地跑路;而且这时他也没什么强大的号召力,西夏的原住民们有听他的,也有当他的话一钱不值的。并且他几次大败,连老娘都保不住,跟随他的人的命运就更加凄惨,所以,肯跟他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一句话,这人还没成­精­,他之所以让人头疼,就因为他是块癣——总是复发,没完没了。至于原因,只因为他是条地头蛇。

如此而已。

那么换个思维,一定要用我们自己的汉人去西夏满沙漠地乱跑抓人吗?所谓以毒攻毒,能不能找个更大的地头蛇呢?要知道,就在这时的大宋,就有一位西夏的大哥级人物——李继捧。

这个人当初只是不能压制整个党项全族,可是针对于李继迁,李继捧的地位和号召力就是超级的。那好,把他的家眷都留在京城,超一流的待遇,再给他本人更高的待遇。在职称上,与他先祖拓跋思恭拉平,“定难军”恢复番号,他成为了坐镇一方的节度使大人,而且像唐给拓跋思恭的待遇一样,他被赐姓为“赵”,改名为赵保忠。

具体任务,就是回西夏,把不听话的小弟搞定。

处方对症,效果马上出现。宋端拱元年5月,也就是李继隆在唐河痛击辽军那年的前几个月,宋朝把前李继捧现赵保忠先生派回到西夏支援边疆工作,在年底12月,赵先生就回旨报告,李继迁投降了。

目的达到,别管真假(事实上边疆上的事哪个朝代都别想较真),辽国的女婿向宋朝投降了,至少是一个重大的外交胜利。

消息传到大宋的朝堂之上,从皇帝到官员,所有人都看着那颗卓越不凡,但是已经白发苍苍的脑袋,边看边摇头叹气。唉,咋回事呢?都是人生下来的,可差距怎么就这么的大呢?

赵普,你这个老家伙,都已经67岁了,就不能老得糊涂点?

但是没办法,赵普用自己生命最后的几年时光,再次证明了他真的是天生异种。西夏的事算什么?早在两年前,雍熙北伐刚刚开始的5月份,宋军正节节胜利,赵普就在邓州上奏了著名的《谏雍熙北伐》奏疏,通常被叫做《班师疏》。在见利不见弊的时候,就警告皇帝发兵的时机不对,马上撤军,并且立即加强边境警戒,小心契丹人的报复。

之后的事,印证了赵普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几乎百分之百地预测到了宋、辽之间战争的走向。

什么是实力?全天下的人都像回到了过去的岁数,他们重新想起了一个事实——这颗曾经为宋朝开天辟地的脑袋绝对不会出错。就这样,在雍熙四年的时候,焦头烂额的赵光义把赵普再次召进了开封。两人又一次见面了,回首前尘,百感交集。在赵普,这伟大堂皇的宫殿里留着他几乎一生的印记和心血,本以为永别了,可总是前缘未尽,一次又一次地回来。

在赵光义,再次把这个少年时就以族兄相称,后来又曾反目成仇的人召到身边,是多么的万不得己,甚至是屈辱!

总是得让赵普来给他救急……历史记录下了他的矛盾心态,他明明急需赵普救火,却还是等了多半年,在赵普的请求下,才“批准”他进京的。并且在宣布赵普第三度为相的时候,对赵普说——爱卿,你不要因为官位太高而放纵(勿以位高而自纵),不要因为权力太大而骄傲(勿以权势自骄),要赏罚公平,举荐贤能,军国大事就能治理好了……

这还不算,他还为赵普安排了一位副宰相。这是一颗从开始就以火箭般的速度在官场上迅速冒升的政治新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人是皇帝赵光义的宠儿、亲信,注定了是未来的帝国宰相。

天子门生,龙飞榜第一人——吕蒙正。

但是,赵普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让赵光义明白了他哥哥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宠着赵普。就算知道此人好财、专权,都让他独相近10年。

因为绝对的实力。历朝历代的第一位开国宰相,像赵普、像李斯,都不是被任命出来的,那是物竞天择,抢出来的!

赵普上任,第一件事是先把枢密院压倒。

枢密院,宋朝官场“二府”之一,名义上与宰相的中书省相提并论。但是,人人都知道,枢密院必须后退半步,以保证军队里政委比司令大的铁律。

可是在这之前的雍熙北伐阶段,事情颠倒了。枢密院权势大盛,全国一盘棋,都得给战争让路。于是枢密院与皇帝紧密配合,把中书省扔到了一边,达到的程度让人瞠目结舌——“一日至六召,中书不预闻。”也就是说,在一天之中,国家级政令发布了6条,宰相却一点都不知道!

这真是前所未闻,当然这里面也有当时的宰相,老善人李昉平日里形象太懦弱的原因。就算李昉突发神勇,做出了平生最强悍的一次举动,把赵光义比做了隋炀帝,说雍熙北伐就像杨广当年东征高丽一样,出大兵图小利,利害不相符(“观陛下又欲事炀帝秦、汉之事”),也无济于事。

烂摊子终究形成,就得有人来收拾。历史证明了,在任何时段,任何职场,同样一个职位,不同的人来­干­,权限和效果就截然不同。赵普上台,以宋朝开国硕果仅存的元老身份,上来就把枢密院的副使赵昌言废掉,别管他是不是皇帝早年的亲信,如果不是怕做得过火,导致枢密院形象崩溃,拿掉正使柴禹锡又有什么大不了?毕竟由你们主导的战争烂得一败涂地,真正论罪,砍了你的头也是罪有应当!

紧接着第二件事,就非常的奇妙了。赵普只是要杀一个人,这个人的官不大,只是崇仪副使;朝里也没什么背景,没有哪位高官贵人和他是好朋友,但是要动他,连赵普都要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差点功败垂成。

这个人的名字叫侯莫陈利用。

据《宋史》记载,这位老兄的人生,就是一部童话。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过程,他的发迹不能用平步青云来形容,而是一飞冲天,直接跳到了火星上去;他的死亡更是一波三折,连皇帝和宰相都为他接连吵架,你漫天要价一定要他死,我着地还钱一定要留他条命,直到最后皇帝都暴怒了一把——把他给我剐了!

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成命……这人不一般吧?

侯莫陈利用,成都人,小时候肯定有过奇遇,因为他的本事非常特殊——变幻之术。长大后,他到宋朝的中心开封城去讨生活,结果非常成功,全城的人都被他给晃倒了(言黄白事以惑人),但是还有一点,他的业务很广,还卖药。

结果在太平兴国六年至七年间(公元981-982年),他被当时的枢密承旨陈从信推荐给了皇帝。注意,因为什么推荐的,没交代,可是当天他就和赵光义见了面,而且立即就封官,成了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殿直。

殿直,从九品,非常低,但是侯莫陈利用迅速高升,在短短几年之间,就先后爬到了崇仪副使、右监门卫将军的高度,真正的出入朝堂,与公卿大臣们同列了。并且敢于向皇帝进言发动战争,在雍熙北伐中又被升为并州驻泊都监、单州刺史。事发前,他是郑州的团练使。

团练使,正五品,这时宋朝也有一个人正当着这个官,对比一下大家或许就有概念了——杨业的儿子杨延昭。以边关百战之功,也不过才只是个团练使而已!

这样的高升,到底是因为什么,以后再说。但是一个问题就先跳了出来。有关我们民族一直都强调的道德礼仪的功能是否必要,即为什么天下要由有德者才能居之?

答案——因为无德者一但得志,就会变得极其的混帐!

侯莫陈利用这个没教养的市井骗子无恶不作,光是杀人罪就犯了10多起,而且在朝廷里拉帮结派,赵光义的那些官儿们,别说抗争,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就这样,迎来了赵普的第三次上台。

赵普收集好证据,交给了赵光义。皇帝很犹豫——真有罪啊……但人还是不要杀。

赵普坚持,像当初面对赵匡胤时那样的坚持。但赵光义更坚持,两人对掐了很久,赵普输了。侯莫陈利用被除名流放,并且抄家。但是马上又下旨不抄了。

这个把戏太业余,谁都知道这人很快就会又回到开封城里,一切照旧。很好,赵普再接再厉,这次有了针对­性­,一些让赵光义绝对没法忍受的猛料出笼——侯莫陈利用在郑州时,接见京使时面朝南坐着,腰带用的是犀牛角加玉,并且还用红黄罗袋来配;抄他家时,搜出几张纸,上面写的都是宫廷密事……赵光义火了,大逆不道,甚至是要篡位!来人,把他给我剐了!

但是刚刚派出去执行人,赵光义马上又后悔了,他再派个人去追,千万别杀。可惜,后面的这位跑得太急,马在一块泥地里崴了脚,等换马再追时,侯莫陈利用已经碎了……

杀得惊险,杀得悬疑,可是­干­嘛赵光义什么都不在乎,一定要留下这个成都骗子的狗命呢?回头看一眼这个人发迹的时候,就会发现,那时正是赵廷美、卢多逊倒霉的日子。那段时间,赵光义龙腿欠安,老命不保,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这个人的得宠,就是因为他的“幻术”,宋朝的君子们所不了解的民间治病偏方。赵光义为了自己的生命,当然要一再地对他忍让。

可这不是赵普所想的,他看得很远,在现阶段要为宋朝重整河山,但帝国更需要未来。一个年青人正向他走近。

准王储、开封尹、许王赵元僖。

当赵普这次上任时,元僖做开封尹己经一年多了,但是他的地位却并不稳固。以前他一直都活在大哥元佐的­阴­影里,一年多的时光,他的根系还远远发展不到朝廷的各大角落里,更谈不到什么个人威望。何况还有种种迹象都表明,他老爸还时不时地会想念着被幽禁的长子。还有他身后,那些弟弟们也同样都长大成|人了。

前有狼后有虎,必须都除掉,可还得要做得正大光明、为国为民,这就是元僖面对的课题。而唯一的正解就是第三次重现江湖的赵普。

元僖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懂得和英雄站在一起,最起码也是条好汉。他选择积极支持老同志的工作,当赵普为国家­操­劳时,他每一件事都尽量参与,全力配合,这样当成绩出现时,开封府尹、许王赵元僖的形象也就随而高大、庄严了起来。

而且这样做,还有一个绝妙的好处。那就是赵普和他大哥元佐的关系。赵普得势,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曾经把他罢免的死敌,捧赵普就是打压元佐,妙不可言,不必亲自动手,甚至不必打招呼,元佐就彻底地死定了。

就算这样,元僖仍然没有满足。赵普虽强,但毕竟老了,年近70的老人,随时都会倒下。为了安全,他又给自己下了双保险,首相赵普之外,次相吕蒙正也成了他的盟友。说一下这位宋朝史上的第一位状元宰相,真不知道,他的命为什么这么好。一张考卷让他成了现任皇帝的宠儿,更让未来的皇帝也对他主动微笑。那还等什么?

伟大的王子我爱你……好了,他的幸运在这时达到了顶峰,至于顶峰之后是什么,人人都知道。

从这时起,这三个人紧密配合,以赵普为首,在近一年半的时光里,除了前面所做的三件大事之外,还至少搅黄了两次赵光义的好事——第一次,雍熙三年的北伐失败之后,赵光义要立即就扳回劣势,在雍熙四年就又要出兵雪恨;第二次,到了端拱二年,也就是黑脸尹继伦砍了耶律休哥的下一个月时,宋朝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彗星,而且根据彗星的来去方向,宋朝的高人们得出结论,这是大吉之兆,“合灭契丹”。赵光义大喜,立即决定再次北征。

这样的事,被赵普等人否决。想想当年的形势,除非彗星老大是想让宋、辽两国的君主直接对决,由大腿囊肿患者赵光义PK一个十六岁少年耶律隆绪,不然似乎大宋的胜率可真的不太高。

但是自然法则是没法抗拒的,赵普迅速地衰老了,他最后做的事,是给宋朝留下了一笔最珍贵的遗产——人才。

代州张齐贤在他的极力推荐之下,从边疆回到了开封,被任命为枢密副使,从此这位有勇气且坚定的书生进入了权力中心,开始参与制定宋朝的重大国策。

另外在他实际任职的最后几个月里,一位貌似和他一个类型的年青人崛起了。他叫寇准,这一年才29岁,但是资格已经相当老了,因为他中举之时年仅19岁。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赵光义选人才,不仅要看学问,而且要看这个人的年龄。

太小的不要,因为有些事,与聪明和才华无关。你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知道人生那些说不清,但是又必须得领会的东西是什么。

当时有人劝寇准,把年龄改了,多说几岁。可是寇准从开始时就显露了他的真面目——不改,难道我从现在开始就要欺君吗?

这让赵光义非常欣赏。之后他让寇准在地方官上整整历练了10年,才调回中央,而回来之后,寇准立即就崭露了头角,而且让皇帝下不来台。他跟赵光义在大殿上说事,天生的硬­性­子,把皇上给惹火了,赵光义拂袖而起,准备退朝。可是寇准接下来的举动在宋朝300年间独此一份。

他突然上前,把皇帝的衣服抓住,宋史中的原文是“令帝复坐,事决乃退”。老天爷,他命令皇上重新坐好,把事儿说完了再走!

这样的人,赵光义从来没遇到过。他事后,对寇准的评价非常高。说,我得到了寇准,就像唐太宗得到了魏徵。但是历史证明他说错了,寇准对宋朝的贡献,远远大于魏徽对唐朝的贡献。

年青一代风华正茂,可昨天的太阳终于下山了。赵普在宋淳化三年,公元992年的七月间,死在了西京洛阳,终年71岁。这之前,他不断地上表乞请致仕(退休),赵光义一再地挽留。他亲自写下了诏书,里面说——开国的功臣,只剩下你一人了(开国旧勋,唯卿一人),况且你不比他人,不要总说离开我(无烦固辞)。等到真正的大限之日,我们再说分别吧。

分别的一天终于到了,关于赵普,我们也用自己的话,来送他一程吧。

纵观赵普的一生,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他风光无限,从一介平民,到开国宰相,并独相10年,这在历史的长河里己经是凤毛麟角,可以和秦相李斯、汉相萧何等等旷世人杰相提并论。之后他的命运也和这些人很相似,盛极而衰,站在了死亡的边缘,甚至随时会身败名裂;

但是谁知道他还有第二阶段。这时他以一个纯粹的投机政客的身份重现,帮了皇帝也救了自己,从人生的谷底里硬生生地重回巅峰。这就彻底超越了他的绝大多数同类,让李斯、范蠡、文种、刘基之辈望尘莫及;

可这还远远不是结束,赵普在他生命最后的6年时光里,才真正的有了他在中国历史人物里独一无二的身份地位。

他不用权术手段,不要挟、不欺骗,用实实在在的工作,让从前的政敌、现在的皇帝都对他真心接纳,并让他的后辈们以他为榜样,使他的政治行为、典型的政治手法,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断重现。这样的人,我们通常都叫做——绝世之人杰。

人,都有其生,有其死,但生死之间,能做到赵普的地步,自有人类以来,可说屈指可数。

赵普死了,他可能真的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所以归天后大地上也有连锁反应。宋朝在他死的前后一年间,出了太多的事,让赵光义不光腿疼、头疼,最后连心也剧烈地疼了起来。疼得他夜里睡不着觉,写了首诗以作纪念。

先说一年前,宋淳化二年,公元991年的六月间,宋初第一名将、忠武节度使、同平章事潘美病死在边关任所,享年67岁。宋朝举国震悼,赵光义伤痛之余,追赠中书令,定谥号为武惠。

潘美死了,宋朝开国以来,最强盛、最亮丽的名将之花终于凋落。对他,还需要什么总结吗?宋初拓地最广、战功最多、职责最重,而功赏却相对最薄的事实,已经足以概括他的人生和他的际遇。我只想说,他是一位真正的军人,正是因为他的纯粹,才造成他在官场中屈居人下。

这不是他的耻辱,这正是他的光荣。

至于他人生中唯一的那个遗憾,真的太遗憾了。可是如果真正的计较衡量,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君子馆决战中临阵脱逃的李继隆那样恶劣卑鄙。

但是潘美也是幸运的,他打了一辈子的仗,在临死前的4年,还有幸见识到了古今战争史上的一个奇迹——平戎万全阵。一定要说说它,因为宋朝的军事史是离不开阵法与阵图的。而这座大阵,就是一切的由来与大成。介绍之前,再强调一点,它出自宋太宗赵光义充满了军事浪漫主义的头脑。

请看——“平戎万全阵”,由前锋、殿后、中军、左翼、右翼组成。总兵力达到14万人以上。其中主力的中军,兵力是11万。

中军,3座方阵并列,每阵一大将、各方5里、周长20里、计7200步;3阵间各相隔1里,阵面共宽达17里;3阵中,每500步设战车一乘,每车配备“地分兵”22人;每阵战车计1440乘,另配有“无地分兵”5000人。合计中军三阵共配备车4320乘、士卒110040人。

此外,士兵们分别配备有拒马、长枪、床子弩(大型连发弩机)、步弩、步弓、刀剑、盾牌等武器装备。每阵还有“望楼车”(可移动的瞭望楼)8座,每楼有“望子”士兵80人。

以中军为点,前、后翼两军,左、右翼两军平衡分列。全部由骑兵组成,包括轻骑兵和使用骑枪、骨朵及团牌等装备的骑兵。

左、右翼,每阵一万骑,合计两万;前、后翼减半,各5000,合计一万骑。另各设探马不等,有40骑,也有近650骑。

综上所述,可以说这是面面俱到,攻防一体的完美阵型了。赵光义非常得意,他把这座大阵以高级军事机密的形式在雍熙四年,也就是北伐刚刚失败时,发给了潘美、田重进等边关宿将。要他们仔细研究,立即实行,并且为了加强效果,还配备了­精­神教育课本——《将有五才十过》,一齐发放。

不知道潘美等人看到这些东东时,心里是什么感受。该死,就算落在我这个超级军事菜鸟的眼里,这个阵法都有一个让敌人当场笑死的破绽。

好大的一座阵,只算中军,就有17里的宽度,那么你得选个宽敞点地界摆放吧?好,地方大了,我是辽人我有马,我溜你两步行不?什么,你不跟?那好,我可走了,直接奔你的老巢开封;你跟,你也有马?好啊,一共是3万骑兵,那你就来追吧,小心你脱离大部队,先被辽国骑兵吃掉!

再之后,这座大阵的­精­妙之处就完全显现了。要胜利,只有一个办法——辽国人你不许跑,不许退,咱俩立定脚跟,就这么对掐!

那么宋朝就赢了……朝闻道、夕死可矣,潘美厮杀一生,临老当了皇帝的学生,或许真的很幸运吧。但这就是人生,“担当生前事,莫计身后评。”潘美,一路走好。

宋朝的房梁接连倒塌,辽国人不断地发兵生事,可最有活力的,却还是西夏。那片土地太邪门,谁到了那儿,都马上活蹦乱跳,跳起来没完没了。

李继捧和李继迁联袂演出,两个党项人把宋朝和辽国都看得眼花缭乱,头晕脑涨。

先从李继捧回国开始,昔日的大哥威望还在,李继迁角­色­回归,重新当小弟。可是时间稍微长了点,他这些年努力的效果就出现了。主要就是他的妻子们。

李继迁的老婆没有一个是白娶的,辽国的公主不必说了,其他的都是当地党项贵族豪强的女儿,妻妾成群,也就是老丈人成群,就是领地、军队、物资成群!

他先给了李继捧一个笑脸,顺便捞了个大宋的官儿做。可只有一年多,他就原形毕露,直接挑战李继捧的大哥地位。没办法,草原沙漠上强者为王,李继捧只有应战。战场选在了安庆泽(今内蒙古乌审旗西)。

这一战的目的很明确,战场很开阔,场面也很壮观,只是结果太搞笑。李继迁都郁闷死了,正在玩命厮杀,眼看大哥到手,结果乱军中突然一箭­射­来,正中他的……ρi股。那可是箭哪,至于ρi股,别管是赵光义的还是李继迁的,都是­肉­做的。

李继迁落荒而逃,安庆泽之战就这样输掉。回到老窝,李继迁面朝下趴着(没办法),想来想去,还是得找老丈人,只是这次找最大的,向辽国史上最伟大、美丽的太后求援。太后一听,啊,还有这事?这还了得,马上给了李继迁一个天大的安慰——李继迁,我任命你为西夏国的国王!看谁敢不服?!

李继捧不服,你有辽国,我有大宋,­干­嘛服你?何况就算为了开封城里的妻子儿女,我都得跟你掐下去。于是李继迁卷土重来。要说番种的确和汉人不是一种猴子变的,赵光义ρi股中箭,从此终生半残,可是李继迁转眼就能爬上马,带着大批党项死党重新杀到李继捧的老巢夏州。

李继捧挺不住了,他向开封求援,那时赵普还活着,很简单,就近派商州团练使翟守素出兵,一个小小的李继迁,你比当年的北汉、南唐又怎么样?结果李继迁真的是很乖很识相,宋朝的大兵将到未到,他宣布再次投降。

这次投降的代价是,他也被改名了,从此叫做赵保吉。

似乎天下太平了,两个姓李的重新变成了一家子,大家都姓赵,从此和气过日子吧。但是西夏人永远有花样,这次是李继捧,这位老兄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可能是小吉吉把他在大宋的特权抢光了?还是他也想要个辽国的公主?不太清楚,反正他在小迁迁改名为小吉吉的3个月后,就向辽国投降。

萧太后很慷慨,公主是暂时没有了,不过也给你个高官——西平王。怎样?比大宋给的高吧?

不怎么样,李继捧被激怒了,小迁迁现在都是国王了,我才是个王啊?萧太后,你太厚道了,你不知道,小迁迁现在也是大宋的人了,你真的不知道?

结果萧太后大怒,混帐的党项小白脸,娶了我辽国的人,竟然还做了宋朝的官!这绝对不能容忍,她立即派出大将韩德威率兵前去问罪。

李继迁演砸了……他缩在老巢里不动弹,辽国的姐夫来骂人,随他去吧,我生病了,不见客。于是韩德威只好把气出在其他的党项人身上,在灵州附近来了个传统的运动项目,打了场草谷,然后回国交差。

怎么样,以上就是党项人的有­奶­就是娘,­奶­多的才最亲的坎坷找娘经历。这一切都结束,再过了4个月,赵普才死。

这时赵光义的腿己经开始疼了——侯莫陈利用碎了,正常的太医真的不太管用;他的头也疼了——赵普、潘美死了,朝廷内外都崩了顶梁柱,得再找人啊;可是远远没完,下面轮到他的心疼,疼得他寝食难安,生不如死。

他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也不让他安生。

话说,人类的感观很没品。有时格调越低下,人就越兴奋。往平常里说,就是辣、苦、咸等异味,反而让人舒服;往高深点说,就是悲伤、痛苦又成了潇洒、飘逸的近亲。另有一番魅力。

赵光义就是这样,他扛着巨大的朝廷、凌乱的琐事,外加不断的意外,一路向前走,人生在不断地丰富,这不也是一种美吗?

要善于在痛苦中找到乐趣,这才是男人。于是,赵普死后一个月,宋朝新书馆“秘阁”落成,赵光义就大显身手,以水平极高的“飞白体”为秘阁题匾;又一个月,他亲自到秘阁读书,并且把侍卫司、殿前司的高官们也都带去,喝酒、论诗,君臣同乐;之后再一个月,乐极生悲,他儿子,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个儿子突然死了。

准皇储、开封尹、许王赵元僖。

非常突然,此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当时是宋淳化三年,公元992年的十一月间,元僖这一天正常上班,可是刚刚坐在早朝的候见室——殿庐里,就觉得难受,难受刚开始,立即就支持不住,马上回家。赵光义随后赶去,元僖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叫儿子,元僖还能回答,可是极短的时间之内,元僖就死了。

年仅27岁。

赵光义亲眼目睹儿子死去,他悲痛欲绝,抱尸痛哭,史称“左右人等不敢仰视”。这一瞬间,所有的闲情都离他远去,所有的帝王心术,以平和安稳的外表镇慑中外的假象再也没法维持,他只是一个衰老、伤病的父亲……晚年丧子,历史可以作证,这一年他54岁了,真的己经到了晚年!

何况这个儿子不比寻常,元僖勤恳努力,仁义孝顺,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和父亲一条心(不像老大),在开封府办公5年,工作上没出过半点差错,和朝廷里的主要大臣更是关系融洽,眼看着一天天成熟,正在变成父亲的好帮手,却突然间死了。

万分的舍不得,但是终究还得放下儿子的尸首。为了追念,赵光义追赠元僖为太子,定谥号为恭孝,但是这算得了什么,父子至情,永难割舍,皇宫里的近臣们发现,皇帝整夜流泪,徘徊不睡,他写下了《思亡子诗》,反复吟咏,还给他们传看。

皇帝真的很悲伤!

但是转眼之间,皇宫里就传出了新的命令。把元僖主管的开封府、许王府内的各级人员销职查办;把元僖的妾张氏赐死,其父母的墓地捣毁,亲属流放,左右人等杖决免职;再把元僖的太子级葬礼下诏停办,降到只以一品官的卤薄出殡。

落差太大了,悲伤的父亲发疯了?

一切都因为追查。元僖的死法,落在对药品、尤其是毒酒非常有研究并且实践过的赵光义的眼里,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

立即追查,重案特办,他除了派出必须的御史之外,皇宫里最神秘、最有权,军、政两把都抓的大太监王继恩也亲自出马。还记得这个人吧,就是他在赵匡胤死的那天晚上,把赵光义领进的皇宫。

案子迅速告破,赵光义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东西,并且立即开始了发泄。其内容,就是上面那些突发的转变。至于为什么会那么搞,按照传统,内幕被分成了正史版和笔记版。

先看正史版,这是规矩。但是它太短太枯燥,只有原因及结果,整个过程全部缺失。主要的内容出自《宋史·宗室二·元僖传》。那里面说,元僖死后,有人说,元僖有一个宠妾张氏,很霸道,仗着元僖的宠爱,不仅经常把仆人打死,而且给她的父母修坟,超越了制度本份。

因为这个,赵光义大怒,派王继恩去查办,张氏被勒死,坟被砸破,她身边的人以及亲属都跟着倒霉。其余的内容就非常大路,直接和开封府、许王府的官吏任免流放挂勾,一点都不波及死亡本身了。

综上所述,结论似乎就是因为那个张氏的一点卑劣的小­性­子,加上对她父母的孝心,赵光义就把一大堆人都罢免,并且把儿子的葬礼降格。

当然这太搞笑,宋人又在《资治通鉴长编》里加了点补充,说是“又言元僖因误食他物得病,及其宫中私事。”

什么东西吃坏了,还有了点他家里的私事。什么事?再翻书,在《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里的《太宗皇帝·诸王事迹》里又有点发现。说是赵光义大怒的时候,要把元僖的所有官吏都抓起来严加审问,一定得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这时,一位官员找了个机会,对皇帝小心翼翼地说了番话,把事情遮了过去。

左谏议大夫魏羽,他举了个例子。说陛下,当年汉武帝的太子,也就是戾太子,偷他父亲的兵权谋反。汉武帝对他的帮凶也不过就是抽了几鞭子而已。现在许王的罪没越过戾太子,对他的部下,也应该更宽松些。

赵光义想了想,于是这件事里才没再死人。

看这个说法,赵元僖的罪就犯到了相当的规模。戾太子当年是起兵了的,比戾太子轻点,那就是未起兵,但己经密谋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赵光义还真是很仁慈,仅仅是把葬礼降格,没有追加任何处罚。

那么《宋史·元僖传》里的张氏就太倒霉了,她和她父母的超级大坟,完全成了赵光义的出气筒子,成了地道的无辜受害者。地位急剧下降,主角变龙套,不尊重­妇­女?

不要急,笔记版张氏智勇双全,威风八面,本想搞定大太太,却不料瞄准稍差了一点点……她是成功了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北宋武则天。

武则天,从狭义上说,她是独一无二的,她是皇帝;但如果从广义上说,达到她的实际统治地位的,就不止她一个了。

北宋就也有一位。

在古代,女子想达到这样的位置,就必须走同一条道路——当皇家的嫔妃。具体­操­作,大有讲究。如果要十拿九稳,就要等皇帝亲政前的大婚时,去争一下皇后的位子。当然,这就得有前提条件,该女子的身份也要够高;如果要探求一下命运的神奇,那么就先去众多的皇子中去碰碰运气吧。

你嫁的皇子如果成了太子,那么武则天的影子就会在你的身上若隐若现。这是定律,就在这时,这位北宋版的武则天,已经到了京城好多年了,还在绝对的默默无闻中。无论从哪一个条件的衡量下,她都远远不如现在准皇储、许王赵元僖的宠妾张氏,更接近武则天的高度。

说张氏,她在元僖生前,己经在许王府里说一不二,不仅超越规格给自己死去的父母修了大坟,还格三差五地在府里打死佣人。这样的强势,已经把大太太压倒,再加上她的利已特点,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西宫娘娘形象已经呼之欲出。

一切只等着她丈夫,赵元僖顺利登基。可是在笔记版中,未来的皇帝就死在她的手里。

笔记,是出于宋人王铚的《默记》,里面记载,元僖的正室是功臣李谦溥的侄女(实为女儿),可是元僖不爱她,爱的是这位张氏,两人私下里曾有约定,要把李氏夫人废掉,立张氏为正室。但是不能急,废皇子的夫人比朝廷罢免一个官员要麻烦得多。但是张氏已经在王府里混帐过了,尤其是她习惯打死人。于是决定来个先斩后奏,既成事实。

她秘密出高价,请人做了一个特制的酒壶,里面有双内胆,一个放酒,一个放毒酒。在冬至日这天,赵元僖要上殿朝贺,临走前家人先祝贺他。张氏拿了酒壶给他和大夫人斟酒,但要命的是,那天赵元僖不知犯了什么病,突然向大夫人当众表示亲密,把酒杯互换,来了个超级交杯酒……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张氏以武则天杀女儿的狠心来­干­掉情敌,却不料砍了自己的树根,误杀?不,手段粗暴低劣,她从根本上就比那位正版的北宋武则天差点太远了。

张氏的结局极惨。事后发王继恩立即出马,当天破案。张氏、做酒壶的、部分亲信,被处以极刑——在东华门外先剐、再钉,暴尸示众。(即以冬至日脔钉于东华门外)

然后,皇帝追赠儿子为太子,再把开封府的官吏贬官发配。《默记》里最后一句话是——今国史载此事多微辞,惟言“上闻之,停册礼,命毁张之坟墓”而已。

但这还是不近情理。难道儿子死在宠妾的手里,赵光义就要这样的愤怒加鄙视,把儿子的葬礼降格,并且把开封府的政府官员也都罢免?那最多也不过是许王府里的私人官吏有错而已,关府门外的人什么事?

要从王继恩的身上找原因,他没出马前,一切风平浪静。他搞定案件之后,赵光义才翻的脸。他一定是查出了什么,让皇帝感到了威胁,之后才是愤怒。

用儿子不争气,居然死于家庭丑闻,让他太丢脸,所以才在死后也处罚,根本解释不通。毕竟儿子的形象毁灭,父亲的脸上也没光彩。家丑就得留在门框里边,想想赵光义有多爱面子,这事儿他能不懂?

是那些搜出来的东西,才导致了元僖葬礼的降格、开封府人员的免职,以及戾太子造反的类比。这三件事,完全都是政治事件,也只有政治事件,才能让以皇位为生命第一防线的赵光义这样在乎。

总结整个事件,最突出的关键词,是“开封府”以及“准”太子。

开封府,这个职权太敏感。它是皇储的代名词,能用它做什么,赵光义比谁都清楚;至于“准”太子,为什么是“准”呢?要知道,从这时往前推,到唐朝哀帝天佑年间(904-907年),将近100年的时间,中国出现了差不多30位皇帝,可是一位皇太子都没有出现过!

就像柴荣和赵光义,他们的地位,也从来没有以太子的头衔来装饰过。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太简单,太子是四分之三的皇帝,一但权力过大,皇帝就会升级,变成太上皇了。

宋朝的国政最重要的就是个“防”字,防武将是一方面,其实如果真的要彻底些,就一定要让太子和开封府也分开。不然就会变成这时的赵元僖。从他府里搜出来的东西,一定让他父亲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更让他老爸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有关于皇太子的。

在一年前的九月份,那时赵普虽然还没有死,但是已经病得不行了,吕蒙正是唯一的宰相。这时有5位大臣,以左正言、度支判官宋沆为首,上书请立赵元僖为太子。似乎很好的一件事,但是赵光义的反应是大怒,他在表文上批了四个字,“词意狂率”,然后扔到一边,对这5个大臣严厉处罚,但是事情还没完,赵光义紧跟着就上纲上线,把吕蒙正也叫来。

——知道叫你来有什么事吗?

——不知……知道。

吕蒙正一声叹息,他当然知道。赵光义对他这位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冷冷一笑,你不比别人,得多给你四个字,合起来是八个,“援引亲暱,窃禄偷安”,会加进你的罢相制里,在历史上永远流传!

就这样,吕蒙正被罢免了。“窃禄偷安”,说的是他的工作作风,什么也不做,白领工资。但有什么办法,他的上司是赵普,这样的老师能不尊重?“援引亲暱”,一点都不冤,宋沆是他老婆的亲戚,更是他举荐的。傻子都能看出来,宋沆请立太子,是听他的指使。

好啊,宰相和开封尹、许王勾结都不够力度了,一定要宰相加太子才有份量!你们想­干­什么?想把我放在哪里?!

历史证明,这是赵光义的真实心声。天家父子无亲情,在稍后的几年里,他再一次这样公开地怒吼,无论是谁,都别想威胁到他的皇位!

但是当时,他并没有为难儿子。是一次妄想,那么就给他一次教训,经过打击式教育的孩子,才能真正懂得深浅。于是那一页就翻过去了,儿子还是好儿子,父亲更是好父亲。那么问题出现,当时那样明显地争权,结党联合地争权,赵光义都能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那么为什么在儿子死后,却还发了这么大的邪火呢?

只能有一个解释,有比请立太子,分割皇权更严重、更恶劣的事被发现了。所以做父亲的才恩断义绝,连已经死去的儿子也不太过,没法折磨他的­肉­体,也要贬毁他的名声。要不然,老子没法出这口恶气!

但至于是什么,已经深埋于历史长河,永远都没法查阅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赵光义变了。

说到变,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别看史书,那里面都是些“帝沉谋英断,虎步龙行”之类的肥皂话;也别去搜索自己的脑子,那里面通常都塞满了世代流传下来的,纯印象派的感觉。

感觉里说,宋太宗赵光义是个温文尔雅,笑容可掬的中年人,他­性­子柔和,当弟弟时哥哥高兴;当皇上时臣子们有福。纯粹一个好家长。

错了,其实就一句话——急­性­子的功利人。

此人是个非常暴烈的赌徒,他敢于制造一些翻牌就分生死的大赌局,并且他绝对敢下注。比如说,他得到皇位时,得有多大的把握和准备才敢去玩“烛光斧影”?但他就做了,一夜之间,就摇身一变,当上了天下至尊的皇帝。

可如果不成功呢?

再说北伐。无论是太平兴国四年的第一次,还是雍熙三年的第二次。他都征调了全天下的­精­兵,几乎是拿宋朝的所有,去赌辽国人的全部。并且两次发布命令时,都是瞬间完成,谁的话也不听,我想做,我就做!

赢就赢得天大地大,输……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宋朝在七八年之间,两次北伐,高梁河、莫州、岐沟关、陈家谷、君子馆五大财仗,已经损失了近30万的­精­锐禁军,当年赵匡胤留下的家底完全赔光;此外再加上至少翻一倍的死于战乱的平民数字,庞大到让人晕倒的军备物资支出,被辽人抢走的边境官民物资……等等等等,足以让一个人变得理智,或者说,胆怯了。

现在守护宋朝国界的,除了一些后周柴荣时期的猛将,如张永德外,是一条西起保州(今河北保定)西北,东至泥沽海口,沿河北平原宋、辽交境边缘,利用河渠塘泊,筑堤储水,形成的超级泥潭。用这样一大片半人工搞定的沼泽地,来限制契丹骑兵的马蹄。

战争的主导方针,已经变成了消极防御、坚壁清野,并且不许出战(如代州张齐贤向潘美求援,潘美已经出动,可是还得奉命收兵)。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出兵,也只许倚城列阵,按阵图打架,完全达到了百分之百和皇帝的内心波动相结合的默契程度。

那么皇帝的心灵到底变成了什么呢?

皇帝长学问了。他每天都捧着几本流传了两千年,并且中国人存活到什么时间,就一定会不断讨论研究到什么时间的书,不停地看。

老子,《道德经》,以及同类的《庄子》等。

而且陛下变得特别的关心宗教事业的发展,一座座规模宏大、各具特­色­的道观、佛寺拔地而起,看看这一长串的名字和数量吧——道教,太一宫,1100区,历时2年;上清宫,1241区,历时7年;灵仙观,630区,历时1年;洞真宫,265区,历时6年;

佛教,先来三次普度,共有17万人获准出家。这超出了赵匡胤时期的10倍,把柴荣当年灭佛兴邦的局面完全打破。修开宝寺灵感塔,历时8年,花费亿万贯钱;修启圣禅院,历时6年,建房900间,屋顶全用琉璃瓦,所费近数千万贯;还有同等级别的普安禅院、泗州普昭王寺僧伽大师塔、宝相寺、显圣寺、天清寺等等……

这些神灵的住宿楼们一个一个地建起来,宋朝有良知、有见识的大臣们再也忍不住了,他们接连上表劝阻,其中以著名的直臣、知制诰田锡的话最有力度——陛下,“众以为金碧荧煌,臣以为涂膏衅血!”那都是民脂民膏啊……

但是皇帝一不生气,二不停止。并且在修最宏伟壮丽的上清宫时,臣子们集体反对,皇帝都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当年做亲王时,太祖对我特别友爱,给我的赏赐数不胜数,现在我拿出来,修这座道观,为百姓祈福,不用官方的钱。

也就是说,赵光义深信神灵们、出家人们能为帝国和百姓带来安定和幸福,所以要不断地往这上面砸钱!真的吗?在历史上,只有数不清的皇帝为自己的长生不老去信佛求道,没见过有任何一个人间的帝王为他的子民去花这种没影的钱!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的需要。一个身体上、心灵上都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一个灵魂里背负了太多秘密的人,没法向任何人忏悔,他只有另想办法宣泄……于是祈求神明的保佑,让国泰民安吧,别再出事了,我已经不打仗,不杀人了,能不能给我些安宁?

但是天心即民意,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就在赵光义的儿子刚死之后的两个月,真正的动乱,就从西南方突然卷地而起,席卷两川,全民皆仇,宋朝又创造了一个纪录——刚刚建国没超过50年,就像暴戾短命的秦、隋王朝一样,暴发了农民起义……

据考证,中国的老百姓是历史上最好管理、最服驾驭、最没有怨言,只要有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造反的一群人。

宋朝时的四川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传说中,宋朝的子民们富足、安定甚至悠闲,可这与四川人无关。赵匡胤平蜀之后,把后蜀国库,以及民间的宝货、钱币、布帛、粮食等等物资,全都运进了开封城。这为宋朝统一全国,甚至向契丹进攻,都做出了特出的贡献,完全举足轻重。说得有些夸张?更夸张的是,赵匡胤这样抢劫后蜀人的东西,所用的时间是多少。

前后不间断,一共是10多年!

10多年的岁月里,后蜀人被残酷地剥削,“天府之国”,唐末动乱、五代动乱,几乎没受影响,太富足了,你不出血谁出血?这就像后来的清朝,江南最富,可江南的人民也最苦,没完没了的税收,把最后的一点血汗也榨­干­。

何况,在这时的四川,还有一项在中国历代都极力避免,可都躲不过去的亡国之祸在剧烈蔓延——兼并,土地的兼并。

中国是农业大国,土地,是最根本的生命保障。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必须得有一块土地,然后才能谈到生存。于是兼并就变成了最大的瘟疫,道理很简单,皇帝与国家是最大的地主,可他下面的各级地主们,用各种手段把小农民们的土地都划到了自己的名下,变成超大的“主户”。再用各种名目,比如说考上了进士不交税,或者把各种税务摊派到底下的“客户”(失去土地,还得生存,就得去种主户们的地)身上,这样一来,国家收的锐越来越少,老百姓们越来越穷,直到两方面到达了一个临界点,那好吧,人民会起义,而国家无力镇压,就此改朝换代。

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992年的冬天,快过年时,四川就到达了这个临界点。

说一下当时兼并的程度——眉州,主客户比例是各50%;嘉州,比例是客户占80%;阆州,是65%;普州,比例是90%;昌州,90%……

这样的比例,得有多少人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而且那些主户们,对客户“使之如奴隶”,并且“相承数世”。好好的平民,成了地主们家养的奴才,世世代代都是奴隶了!

而且这还不算官府方面。在宋朝君臣们的心里,这片土地是既有钱,而且还特别的危险。他们一直都记得,当初平后蜀时打孟昶是多简单,可平暴乱有多费劲。于是,从最开始就派来了最强有力的知府。

第一任,竟然是当时的参知政事,副宰相吕余庆。带参知政事衔任地方长官,这在宋初仅此一例,而且一任就是3年;

之后是赵匡胤的早期幕僚刘熙古,接任­干­了4年,回开封后立即就升任参知政事,以此表彰在那个鬼地方当官可真是太不容易,太委屈了。

接下来的几任也都差不多,不是开封府里久经考验的同志,就是皇帝的亲信。这些人齐心协力,把四川人的生活变成了地狱。

比如当时的一个四川平民,他的生活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先是祖先们给他留下来一块或大或小的地。可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得看病,或者发个水着个火什么的来点天灾,又或者得罪了哪个官差,摊派的税务大了些,就得要现钱,于是只能借贷,或者直接卖地,结果就是成了客户。

从此一件小事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他和他的子孙们变都成了奴隶。主户家的地得去种,主户家随时会有命令得去办,官府的各种徭役租调也得由他去出工,而且要小心,除了宋朝的国税(二税制,夏税和秋税,以后细谈)之外,还全盘继承五代后蜀时期的各种苛捐杂税,如头子钱、牛皮钱、脂粉钱等等,这些主户们能逃就逃,逃不过的,就都推给客户们身上。这些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的杂税,足以让这个客户的债永远还不清,作为遗产利滚利地一直往下传……

这还只是指那些有地种的客户们的生活,四川山地很多,那些没地种,靠种茶、卖茶为生的川人,就要加倍的悲惨。因为宋朝的君臣们实在具有商业头脑,他们把酒、盐、茶等生活必备日用品的销售权完全收归国有。在四川,这个机构就叫做“博买务”。

就是这个博买务,把当时四川永康军青城县(今四川灌县东南),一个叫王小波的人的生活彻底毁了。青城是山地,王小波的家连一棵茶树都没有,是当地贫农中的贫农,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卖茶。可是天知道,得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竞争得过国家。于是中国农民造反的唯一一个先决条件终于成熟。

连口饭吃都没有了!

王小波天生是个带头人,他把所有的苦难和希望都凝聚成了一句话,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当时人们最盼望的一件事——“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所有的茶农、茶贩都蜂拥而起,马上就要饿死的人没有恐惧,15天之内他们就聚众数万人,当月就攻下了青城县城。转过年来,宋淳化四年的二月,起义军不断壮大,王小波率众攻破了眉州彭山县(今四川彭山),并杀死县令齐元振。而且天从人愿,这一年的四川发生了旱灾,走投无路的客户们从四面八方向王小波的身边汇聚,起义就像天谴一样在四川大地上曼延开来。

但是,能相信吗?直到这一年的年底,宋朝的皇帝赵光义都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他和他的大臣们每天都很忙,尤其是那些传说中古之圣贤一样的臣子们,他们传奇一样的故事一个接一个,都在争相表现自己的智慧和胆略,来争一下在早朝站班时,谁能和皇帝挨得更近些。

从状元宰相吕蒙正说起。他被罢免之后,接任他的是之前被他接任的李昉。两人就是这么的有缘,不久之后,他们还会再颠倒一次。李昉在宋淳化二年,公元991年的九月,第二度任相。他的副手,是张齐贤。

这又是一老带一新的对子,就像赵普带着吕蒙正,于是强悍聪明的张齐贤也像吕蒙正一样的沉默了。善良的老人李昉一团和气,有他在,宋朝的上层建筑真的很平稳,可是时间一长,赵光义就很烦。因为他累,­干­手净脚的管家婆看着舒坦,可活儿谁去­干­?

皇帝自己折腾了两年,在淳化四年,公元993年的五月,他终于忍不住把两位逍遥自在的神仙宰相叫来吼了一顿——你们这些人,没当宰相之前,都说自己是管仲、乐毅(始未进用时,皆以管、乐自许),可当上了宰相,一个个较着劲地比赛谁更能玩沉默(乃竞为循默),我白天晚上­操­劳国事,累得要死,一点空隙都没有(日夕焦劳,略无宁暇),皇上和臣子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吗?(臣主之道,当如是耶?)

李昉和张齐贤跪倒认错,两人明白,好日子到头儿了。过了一个月,先是张齐贤被罢免,罢相制里说他——“力不逮心,名浮于实。”整个一空心大佬。不过别急,赵普看中的人绝对不会错,要等好多年之后,张齐贤的脑子里才会突然间灵光一闪,然后千里之外鄂尔多斯大草原上正处于人生巅峰的李继迁立即身败名裂,突然死亡。

再过3个月,李昉可以回家了。给他的罢相制里客气了些,完全是对事论事——“岁时屡换,绩用阙然。”就是说他,这个岁月啊,一天又一天,可是你的功劳和用处,却一点也没有啊!

可这能怪李昉吗?其实这完全是皇帝要求他这么做的。看看当初的拜相制,里面说——李昉有大学问(学穷缃素,识茂经纶),长时间当大官,而且做过宰相(久服大寮,尝居台席),要他像以前那样做事(奉行故事),给外面的臣子做好表率(聿为外廷之表)。

但既然己经沉默,那么就不妨沉默到底,李昉什么也没说,回家休息。其实,他应该庆幸,也应该认罪。在他的任内,西夏和辽国不去说了,王小波己经成了气候,起义军冲出了家乡青城,队伍迅速壮大,正在向宋朝在四川境内的军事首脑之一,西川都巡检使张玘接近。激战迫在眉睫,能不能把暴乱压制在萌芽之中,马上就见分晓。

但是谁能预先知道这次暴乱的当量单位呢?包括王小波本人在内,他知道自己的成绩和命运能优秀到什么程度吗?

不可能。所以当时宋朝的工作重心,还是在重建上层建筑,把当家人先选出来。吕蒙正再次登场,这一次他作为首相,并且是独相,再没有人能分割他的权力了,也再没有什么威望卓著的前辈们在前面挡道。他决心大有作为。

从上任第一天起,他就获得了皇帝的尊敬。事情从他上次罢相时说起。当年有一个官,叫张绅,是蔡州的知府。吕蒙正查出他贪脏,动用相权把他罢免了。可是有人给赵光义打小报告,说这事有内幕,吕蒙正在没考中状元前,穷得要命,曾经向张绅要钱,张绅给了,可是少了点,吕蒙正就记恨在心,这次是在公报私仇。

赵光义立即给张绅复官,这一下满朝皆知,等于是当众煽了吕蒙正一记耳光。但是吕蒙正的反应出人意料,他不争辩,不追究,安然自适。就像他默认了。

日久自明,在吕蒙正再次入相之前,宋朝的考课院(相当于中纪委)查实了张绅的确贪脏,再次把他免职。赵光义很抱歉,两人相见,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张绅果实犯赃。”

皇帝低头了,可吕蒙正却再次安之若素,连谢恩都没有。过去了,就算彻底过去,再提一点意思都没有。他要说,就要在大场合,说大事情。

两个月之后的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宋朝普天同庆,皇帝亲自设宴,招集大臣们一起观灯。当天晚上开封城里金吾不禁,花灯如昼,人流如潮,赵光义在高处设台,眼前这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让他大为感慨。他说——你们知道吗?世界上的事,真的是否极泰来。想当初,后晋、后汉的年代里,生灵凋丧贻尽。到了后周,这座开封城还曾经被洗劫,在那时,谁还能再想到会有今天的太平日子呢?到我治理天下,我仔细处理天下政务,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才有今天的繁华局面。可见结束战乱,重整乾坤,完全在人。

这个人是谁呢?当然就是他自己。

在场大臣臣正要集体歌颂一下,吕蒙正突然站了起来,他离开座位,当着全体官员的面对皇帝说——这是您的都城,所以才这样繁华。臣曾经亲眼所见,都城之外几里的地方,就有饥寒而死的黎民百姓。臣愿陛下看到近处,但更要看到远方,这样才是苍生之幸。

赵光义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吕蒙正神态自若,走回座位,继续吃喝观灯。

古之名臣不过如此。吕蒙正再次复相,他真的想做一些实事。并且他的前任李昉就是因为不作为才丢的官,那么他积极一些,是不是正迎合了当时的趋势呢?很可惜,不是的,身处局中,就算再聪明的才子,也有看不破的地方。

回望赵光义此前所有宰相的任期,就会发现一个问题。时间最长的是最初的三位宰相,薛居正、沈伦、卢多逊。分别是5年、6年、6年。从他们之后,赵普两次入相,都是2年;李昉两次入相,一次4年,一次2年;其他的如吕蒙正第一次,独相时仅1年;整体趁势是越来越短,并且罢免之后,转眼就又恢复。

这样的折腾,为的是什么呢?只有一个解释,皇帝不希望宰相有自己的班底,有过高的威望,那样皇权就会被分割。所以努力工作的不见得有赏,悠游闲散的不见得被罚,而且结果都是一样。

铁打的中书省,流水的宰相。

可叹吕蒙正聪明一世,却看不透这一点,他现在的强势,仅仅是给他以后的失败带来了伏笔。就算他说得再对又怎样,都城之外数里,饥寒遍地。西南方千万里之外,动乱更加骤然升级,已经不可控制了。

当天深夜,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慢慢走回了漆黑的深宫内院,在他背后,是已经散尽了绚烂烟花的漆黑夜空。他的心屈辱又悲凉。

能够想像吗,他自己亲手提拔的,堪称第一亲信的臣子,都能在大厅广众之下让他这样难堪。国势真的颓唐了,人心,也可想而知!

叛乱、饥寒,这些难道他会不知道吗?以赵光义的耳目之灵,四川的事已经快发作一年,无论如何臣子们不敢瞒着他!但是,作为他,是不能惊慌的,如果能在四川本境之内就把事情平息了,那才是上上大吉。何况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叛乱早在几年前就一次次地出现了。

雍熙三年时的八月,剑州一带的饥民就曾经造反,“盗贼四起”,可终究被当地的官兵扑灭;四年时的九月,饶州一带,也是“群盗”横行;淳化二年,也就是两年前,长江边上的夔州,甚至都有数百名的官兵在造反……等等等等,其实就在此时此刻,四川的叛乱又算是什么,开封的东面,陈、颖、宋、毫等四州之间,连续三月大雨不断,农田颗粒无收,大批的饥民早就在皇城附近造反了!

赵光义真的不知道吗?查一下史书就能看到,那时他对一个月之后就被罢相的李昉怒吼——“卿等盈车受俸,岂知野有饿殍乎?”

你们这帮家伙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拉俸禄,知道在野外有饿死的饥民吗?!

赵光义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不得不装傻充大……可恨的是,还有人在他面前摆起了名臣的架子,拿些圣贤话来砸他。但是现在终于装不下去了,四川的告急文书终于以官方急报的方式传进了开封。叛乱已经不可控制。在两个月之前,王小波与西川都巡检使张玘决战,结果是两人同归于尽,可是起义的饥民们却变得更加凶猛,他们推举了王小波的妻弟李顺为首领,队伍进一步扩大,就在开封城欢庆上元佳节的时候,四川的中心重镇成都已经被他们攻破。

李顺在成都正式与赵光义分庭抗礼,不管历史上怎样定义,他自称“大蜀王”,建国号“大蜀”,改元“应运”,并且建立了中央政权机构。他有中书令、枢密使、仪鸾使、军帅等一整套班子,同时开始铸造自己的铜钱“应运元宝”,铁钱“应运通宝”。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丝毫的停顿,已经分兵四出,迅速扩大战果,整个以前后蜀的地面,完全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之下!

赵光义无可奈何,只有马上作出决断应战。但是,问题在最开始时就出现了,军队还有,主帅派谁呢?

历来平蜀无功臣,那地方关起门来就是一个国家,这时候里忧外患,你信不信派错了人,当年后唐时孟知祥监守自盗,霸占四川建立前蜀的事再重演一次?

何况手头现有的将军们,能让他放心的,能力过硬的,也实在太少了。想来想去,他派出了他的撒手锏——十全十美万能大太监王继恩。

这个人政治可靠,久经考验,军事能力?不要小瞧这位王公公,人家也是出生入死在前线的刀丛里滚出来的人。前些年雍熙北伐时,知道是谁从前线给皇帝带回来曹彬在岐沟关大败崩溃的消息的吗?就是这位王大公公。

尤其是他还有一个先天的,哪位将军也无法竞争的中标优势——他是太监。谁听说过太监割据称王的?好了,好处多多,越想越妙,但时间不等人,李顺己经在四川遍地开花,疯狂抢地了。他的两路大军,北路己经攻占了绵州(今绵阳)、阆州(今苍溪县东南)、巴州(今巴中)、剑州(今剑阁)等地;东路军进展更快,已经攻占了遂州(今遂宁)、合州(今合川)、广安军(今广安县北)、渠州(今渠县)、达州(今达县)等地。

翻一下地图就能看到,这样一来北抵剑阁、南距巫峡(今巫山)的大片土地都己经过户,不再姓赵,而是姓李了!

那么宋军这时还有吗?他们在哪儿忍着呢?别忙,梓州(今四川三台)、眉州(今眉山)等少数几个城池还在宋军的手里,所有人都在里边缩着,等着援军来救命。

十万火急,赵光义抄起笔来,几笔写就一份诏书,里边委任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全权处理川峡间一切事物的大权,然后一脚把他踢出京城,从开封城边开始,你必须全速狂奔,去和李顺抢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因为李顺己经在玩最狠最致命的招数了。他抢在宋军入川增援之前,率20余万重兵奔向了两个点。一个是屯积了大量宋军有生力量的梓州;另一个,是剑门关……他要把入川的道路锁死,而且还要把川内的所有宋军都消灭。

这样四川就真的是他的了。可是别忙,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次序。你先做哪一个?是一、还是二?

就像围棋,几子落秤,已经固定了就是那几个点位,可是先下哪个,后下哪个,结局完全不同。这时李顺要做的,也是一样。你先打梓州?还是先拿下剑门关?

李顺的决定印证了一个真理——胜利是个杂种,它极端势利,无论你有多少的苦难和眼泪,都换不来它的垂青。

它只认对错不认人。

李顺第一时间派相贵率领着20余万重兵扑向了梓州,一定要全歼龟缩在那里的宋军。至于四川的门户,天险剑门关,他只是派出了几千个人去攻打。

他从最开始就犯下了最严重的错误。这不仅决定了他的败亡,更决定了他一定会迅速败亡。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历史上另有解释,说当时剑门关上的宋军只有几百人,而且还都是老疲之兵。李顺需要重视他们吗?

以李顺攻破成都的军威,再加上10倍的兵力,更重要的还是从里往外攻打剑门关,这些都加在一起,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几千人的部队足够了……但是,必须深挖一下内因,才能看到这一次起义的必败原因——见识和修养。

梓州的宋军是10万块钱,随手就可以拿到;而剑门关上有100万、1000万甚至是1000个亿,可是你们得等,大家猜,赤贫的川人们选哪个?

百分之一万,必选梓州!这就是他们败亡的根本!!

只贪眼前的小利……就像他们急疯了头一样,刚刚尝到了胜利的甜头,立即就皇帝、枢密的大封官,无论怎样都要先过把瘾。紧接着剑门关和梓州就都成了他的噩梦。

剑门关的守将叫上官正。这人很强并且很幸运,他率领着几百个老弱残兵正准备拼命,结果先盼来了救星。救星名叫宿翰,是从成都城里逃过来的败兵,两人合兵一处,立即超过了李顺派来的几千人。这样还守什么关?宋军直接冲了出去,李顺的几千个人大败,逃回去的只有300人。而这些人逃回成都之后,全被李顺杀了。原因是他们“惊众”,应该说,这是起义军第一次隐约地记起来,他们和职业军人有什么不同。

至于梓州,那可太不寻常了,事后连赵光义都纳闷,我还有这样的员工?

话说四川容易让人感觉“巴适”(川语舒服),外地人去了时间长点也跟着巴适,于是开始放松。但是梓州的知府就不。他叫张雍,警觉得就像他才是造反的人。

李顺没进成都之前,他就开始捉摸着怎么守城了。他先是训练原有的城防部队,觉得不够,又临时招募了4000多人;没钱发饷,不要紧,他敢动用附近州县的库藏;发觉武器不够,那更简单,把庙里的铜钟给我化了,铜汁铸成箭头;再砍了大批的木料,准备大批的绳索,彻底备战。并且向朝廷申请救兵。

这时他和上官正一样的好命,同样从成都败退下来的都巡检、内殿崇班卢斌带着10州之兵路过他这里,张雍的脑子来了个急转弯,立即扣留。卢斌,你哪儿也别去了,我委任你为梓州监护之职,就在这儿给我看家!

这还不算,他还在城外新挖了条大沟,把附近的河水引了进来。这下子梓州城什么都不缺了,连护城河都有了……这样的一座城,己经没有破绽,得用什么样的军队才能迅速攻破?

李顺派来的那些不再饥饿的饥民吗?结果80多天过去了,梓州城巍然不动,4月中旬时,宋朝的援军终于跨过千山万水,从开封城来到了蜀川门前。十全十美大太监王继恩率军顺利通过剑门关冲进了四川。

王继恩变成了20多年前的平蜀主帅王全斌,他走的路几乎和前任一样。先川北,由剑州开始进攻。他的副手曹习从葭萌关出发,进攻阆州。两路势不可挡,进展极速,很快剑州、阆州就相继陷落,紧跟着他们攻向了绵州和巴州,进一步向成都逼近。

这时距王小波发动起义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此前节节胜利,不可阻挡的起义军们怎么了?他们的战斗力下降了这么多吗?还是王继恩带进川里的人马过分骁勇和庞大,超出了四川饥民的承受力?

不,两样都不是。第一,起义军内部最核心的部分露出了它真正的底蕴,本应最强的那一点,变得让人绝望;第二,在这个时间段里,宋朝派进四川平叛的军队,最多只能算是二流角­色­,真正的­精­兵,就在王继恩刚刚离开开封城时,就派向了另一个地方。

那边的敌人,才是宋朝的心腹大患。从这时开始,它反复无常,苟延残喘,之后突然间壮大,一直纠缠了宋朝100多年,直到最后把北宋的江山拖垮耗­干­。

西夏,李继迁。

人见人爱,丈人众多的小吉吉自从上次惹火了大辽的萧太后之后,似乎就沉默了。他一直很安静,真的在悔过而且自新了?

才怪。在这一点上,赵光义是非常清醒的。狼,总能知道另一只食­肉­动物的真正心灵内幕。他从最开始就对李继迁实行了控制,军事上暂时做不到,那么来更狠的。

经济,可以不客气地说,太宗时期的宋朝就已经是当时整个世界上最有实力进行经济打击的国度。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宋朝什么都有,而辽、西夏甚至高丽,它们的出产都太单一。

针对西夏,宋朝只是一纸法令文书,就断了党项人的活路。他们有什么?别提千年之后,宁夏地区驰名中外的五宝——枸杞、甘草、贺兰石、滩羊皮、发菜。在当时,他们只有两样东西——骏马和青盐。

党项的战马宋朝这时还能得到一些,但是青盐,宋朝突然说我们不要了。一瞬间,党项人看着自己大批上好的青盐堆成了山,可是都成了废物!大宋有无边无际的海岸线,煮海成盐,说不用就不用,可是汉人的绫罗丝绸,大米白面,茶叶药材,却是党项人少不了的。

怎么办?聪明的李继迁在巨大的危机中看到了极其珍贵的机遇,太­棒­了,宋朝在给他送礼!他迅速召集党项族人,为了共同的生存利益,大家请把刀拔出来,跟着我一起到宋朝的边境去抢劫!

这个号召被全体通过,李继迁终于当上了带头大哥,党项人以空前的激|情投入到了抢劫运动之中,收获很大,死伤也很多,但是在生存的基础上,建立的同盟牢不可破,他们紧紧地团结在李继迁的周围。

不过论聪明,有谁想和宋朝人较量一下吗?还是一纸文书,李继迁就立即众叛亲离,而且被反攻倒算。

宋朝人突然说,很好,青盐吃着顺口,我们又要了……结果党项人瞬间从李继迁的周围散开,争着抢着回家拿盐做生意,把这位老大扔在了茫茫戈壁滩上乘凉发呆,提着刀气得说不出话来——弟兄们你们倒是想想啊,宋朝人是因为什么才答应我们又开了盐禁的,那就是因为我们抱成了团,拿起了刀!所以弟兄们我们要继续奋斗……

斗你个头,这些族人们不仅再不理他,其中有位叫高文岯的哥哥还掉过头来,抽刀向他砍了过来。李继迁气得晕头转向,这都是什么人啊,他只好收拾人马回自己的老巢,但是没过多久,他的脑子里就又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他越过了时代的鸿沟,瞄准了一个让大宋,让吐蕃,让回鹘都胆战心惊的目标,只要拿下了它,他瞬间就能变幻体态,再不是蟒蛇了,而是一条腾空而起,不可遏制的妖龙!

灵州,只要拿下了这一点,他立即就能成­精­。

翻一下地图,灵州就是今天的宁夏灵武,现在它很平常了,就算在宁夏自治区本地,也排不进前五的位置。但是在历史上,它的作用说有多大就有多大。它在公元前191年就由西汉帝国建立,是当时整片茫茫戈壁草原上的政治经济中心;秦始皇时,在这里筑城,防卫匈奴;到北魏、隋朝,这里的地位再次上升,是灵武路行军大总管的驻地;到了唐朝,这里变成了圣地。

安史之乱时,唐肃宗李亨就在这里即皇帝位,重振大唐江山。

为什么这么重要,看一下地理位置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位置,我们把之前所有文章里夸夸其谈的什么“位于黄河上游、河套以西,土地肥沃,农牧两宜……”的废话都扔开,简单点,它在宋朝版图的左上方,李继迁老祖宗的定难五州把它压在了宋朝的边境附近,它右边稍上方,是夏州、银州;它的上方稍偏左,就是怀州和静州。这样形象吧?

那么又是什么让它比定难五州重要了那么多呢?是因为当时的民族分布图。它下边的南方是宋朝、它西边是河西走廊里甘州的回鹘、它西南边,是吐蕃族的诸部,再加上它北边的党项人。怎样?一目了然了吧,它就道堤坝,至少四股洪水被它顶在了四面八方,哪一方面冲破了它,立即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势力的均衡就会被打破。

现在很幸运,它还在宋朝的手里,托辽国人的福,汉人的军队损失很大,赵光义暂时把它闲置,只在稍有转机,宋朝的军队就会冲出边境,以灵州为基地,开拓大西北无边的疆土。但是现在李继迁就盯上了它,他不管这时的力量与局势,就是要出其不意地拿下它。

怎样,这是个无理手,没什么道理就发力,但是他运气就是这么的好,正好碰上了王小波的起义!无情的事实在那儿明摆着,如果你不管,那么他就会成功……局势逼迫,赵光义无论如何必须作出反应,他可真不想两线同时作战,但是不行,那好吧,他咬了咬牙,开始在他的将军中挑选既能打,还听话的贴心人。

老天保佑,他还有一位能与汉武帝的舅子将军群落相媲美的将军,一样的骁勇,一样的至亲——李继隆,他的大舅子。

就这样,当年的三月份,李继隆几乎与王继恩同时从开封城开拔出征,他的任务简单明确,就是击溃李继迁,甚至擒斩李继迁,必须将之在党项的势力连根拔起!

军队都派出去了,真的两线作战了……开封城里的大宋皇帝赵光义变得沉默,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李继迁、李顺是他眼前的敌人,可更大的隐忧让他接近崩溃的边缘,怎么办?为了避免亡国,难道他真的要那样做吗?

赵光义的头脑告诉他,他必须那样做。可是只要稍微那样想一下,他都会痛不欲生。他不懂,为什么上苍一定要这样折磨他,越是骄傲自尊的人,就越要忍受这种最不能忍受的屈辱!

是北方的死敌辽国人。谁敢把他们忘了吗?只要这时辽国人突然出兵趁火打劫,宋朝就会三面受敌,局面立即崩盘。

赵光义不寒而栗,但思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能让他躲过这一劫。一个,是祈求上苍让辽国人突然集体失明,宋朝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视而不见;另一个,就是他心底里不由自主升起的那个办法……而且这个办法如果要用,那么就必须得快用,晚一点都会失去意义。

但他真的不甘心,他祈祷着奇迹能出现,那就是李继隆和王继恩能迅速结束战斗,把四川和西夏在短时间内全都搞定,这才能让辽国人在根本上断绝幻想!

但是谈何容易,王继恩面对的是遍地蜂火,要全都浇灭必须得用大量时间,要不然就得用上非常手段。为此,赵光义下令,把剑南、东西川、陕路诸州上至官吏下至黎民,所有人欠朝廷的赋税钱物都一笔勾销,从心底里瓦解起义军的斗志;另外严令王继恩不许在外围恋战,要直取成都,擒贼擒王先抓住李顺。

而李继隆,他面对的就是苍茫天地无边的大漠,你去抓吧,骑着党项骏马的李继迁就是一缕时聚时散的妖魂,或许你只有把全部宋朝的子民以及城池都原封不动地移植到定难五州,把那片地儿挤得满满的,然后才能在人堆里把李继迁揪出来……

很荒诞,很黑­色­,但一点都不好笑。就从这时起,宋朝君臣齐心协力和时间赛跑,王继恩在蜀川大地上攻城拔隘,一路势如破竹直奔成都;李继隆在唐代时的“参天可汗道”、“灵州大道”上,同时也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上快速突进,他的目标先是夏州,这是定难五州的中心点,正是由于戈壁荒原的庞大,才更要占据中心,四下撒网。只不过,他的大军才动,西夏方面就得到了消息,等待他的是一个更加迷乱,甚至敌我难辨的局面,远远不是能用马刀就能解决一切的。

至于皇帝赵光义,他在开封城内努力平缓着呼吸,镇静心神。他必须­精­确客观地计算眼前、以及之后的每一方的每一时刻的战局发展,来判断在什么时候去做那件让他生不如死的决定。

西南、西北同时开战,但动作最快的人却不是李继隆和王继恩,而是宋朝定难军节度使兼职辽国西平王的双料高官两面派李继捧。

李继隆刚出国境,他的人就进了开封。对宋朝的皇帝说,他的保吉弟弟己经非常乖了,尤其是非常听他这个大哥的话,完全是宋朝的忠实臣子,至于灵州……非常抱歉,保吉知道错了,正在改正中……您给他次机会吧,为了担保,也为了预先感谢您的仁慈,我特意贡献50匹党项战马,您笑纳,您开恩……赵光义的回答是,李继隆,给我再加快点速度杀过去!

李继隆的速度更快,李继捧的反应是更更快加超复杂。他第一个反应,是带着亲信,搬着财产,到了夏州城外,再不在城里呆着了。第二个动作,是派出了亲信手下李光祚去找……李继迁。

把宋朝的所有行动都告诉了这位“好兄弟”。

这就是他为什么忙乱的根源。生存是需要智慧的,他此前做得非常好,当时的西夏里,小迁迁、宋朝、辽国,哪个他都惹不起,可是他的脑子灵光一闪,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惹他们呢?和他们全都做朋友,难道就不好吗?

于是他有了大宋的官职,更有辽国的头衔,还和小迁迁也重归于好。但是好日子就是这么的短,大宋发兵了,他以前有多好,现在就有多糟,最起码他还得保证李继迁的安全,小迁迁一但落网,他第一个就得被供出来。

还好,信送到了,他也到了城外,随时都在观察着李继隆的进度,随时都能逃跑,似乎很安全。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宋朝的大军还离他挺远的时候,一天夜里,他的营盘突然被人袭击。突如其来,而且对方非常熟悉他们的建制和部署,完全没法反抗,慌乱之中,他一个人逃回了夏州城,所有的亲信外加财产,全被敌人一抢而光。

在夏州城头上,他才看清楚,外面的敌人竟然是……他的好弟弟李继迁。

李继迁敏锐而现实,他对自己的前途不报半点幻想。暴风雨就要到了,为什么不给自己多加件衣衫呢?何况他的哥哥还搬出了夏州城,主动在城墙外面等着他!

吞下了这一口,就像吃进去一块人­肉­,自己人的血脉,更快地迅速融合。来吧,李继迁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承受国家级的打击,但是他发誓要挺下去,哪怕是在草原上终年游荡,或者是以别的什么方式。

这些事都发生在宋军赶到之前,但还不是最终结果。当天夜里李继捧在夏州城头眼睁睁地看着堂兄弟李继迁带走了他的所有家当,转过身来,就发现城里原来的部下们也都变成了敌人。

他被关进了一间小黑屋子,被告知他会活下去,直到宋朝的大将军李继隆驾到。

完了……众叛亲离,身份暴光,李继捧在黑暗中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命运。等待他的必将是死亡,还有比死亡更悲惨的屈辱。回首从前,是什么让他从定难五州之主,党项人至少在名义上的君主落到了这步田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现在的李继迁,一直在苦苦挣扎,可一直都活得生猛痛快!

只因为他一直都在投靠,都在找人来保护,就输在了没有一根坚硬的脊梁,变得一无所有,连最起码的尊严都丢光了……等他再见到光明时,他看见了宋军征西主将李继隆。宋军其他的将军们暴戾戏虐的眼神里都明白无误地透出了个“杀”字,可李继隆只问了他一句话——你叫什么?

那一天,李继捧颤抖着说出了三个字——赵保忠。

好了,他的生命被延长,李继隆下令把他打入槛车,押送开封,交给皇帝处置。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李继迁和银州城,李继隆驱动大军杀了过去,但是还没到,他就胜利了。

李继迁逃了,银州城投降。

接到这个消息,李继隆的心情瞬间恶劣到了极点。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他可真没料到,这个李继迁竟然这样的聪明,而且敢于决断,把诺大的银州说扔就扔了,老巢老家统统的不要。

这样都不如大战一场,弄个两败俱伤。那样的话,宋朝的援军就会源源不断地进入西夏助战,而李继迁的人会死一个少一个,直至最后死光。但很明显,李继迁也看透了这一点,他连象样的抵抗都没有,就彻底地选择了逃亡。从此茫茫大漠草原,塞外无边大地,要怎样去抓他?

没办法,李继隆只有收拾心情,准备开始下一步的追击搜捕,可就在这时,从开封传来了新的命令。

命令的内容过分强悍新颖,让见多识广的李将军都大吃一惊,虽然诏书上说,这样做可以让西夏的问题一劳永逸。

皇帝和首相吕蒙正决定,把夏州城毁掉,城里的百姓都迁到别处去。这样西夏叛党的一个重要据点就没了,以李继迁的能力,他也绝对没法再筑城。他不是能跑吗?好啊,这下子跑了和尚但是也丢了庙,看你哪儿多哪儿少?

李继隆出了一身的冷汗,不为别的,朝里的大佬们,你们在朝堂之上,拿自己的生活习惯去衡量党项人,你们吃撑了吧?没有城李继迁有帐篷,大不了返祖得彻底了点而已。可是我们汉人却得要城,有这个夏州在,我们就可以驻军,就能在定难五州里扎下一根钉子,让李继迁想到哪儿都得绕道,时刻小心被绊倒。

李继隆火速写好工作报告,不仅反对折毁夏州城,而且建议在银州与夏州之间的南界山附近再增设一些土寨据点,把势力加厚,这样逐步蚕食,就能把西夏一点点地变成内地州县,最起码有了它们,还能切断叛军的粮道……但是朝廷的命令马上回复,李将军,一切行动听指挥,你的任务是抓住李继迁,其它的不要你管。为了照顾你的面子,这次你的工作报告我就不公布了。

于是夏州城,昔日威名赫赫的统万城,由匈奴铁弗部赫连勃勃在公元413年,驱使10万人,昼夜不停历时6年才筑就的,连铁锥全力穿刺都不能入墙一寸的空前坚城,就此被拆毁了。而李继隆的下一步行动在历史的记载里查不到。

在他个人的《宋史本纪》里没有,在《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没有,里面只说,他曾经回答自己的部将说——“今保吉远窜,千里穷碛,难于转饷。宜养威持重,未易轻举地。”他在强调没法有效地追击,真的在戈壁草原上兜开了圈子,会把自己先饿死累死,不如保持攻击态势,在银州城里呆着。

但是查不到他在什么时候退的军。历史上没有记载,也或许是四月间,他拆毁了夏州城之后,就亲自押着李继捧回了开封,因为在他的《本纪》中,有“既而继迁遁去,擒保忠以献。”的记载,似乎他亲自向天子献俘请功。

那么他回师的日子就是在五月,那时赵光义亲自责问李继捧,李继捧认罪,被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宥罪侯。

但更可能是,他一直留在西夏很长的时间,因为在这之后的近3年的时间里(当然,李继隆不可能3年一直都驻军境外),李继迁都非常的乖,他不停地向宋廷请罪送礼,讨好宋朝的皇帝。李继隆的军威,还有宋朝拆毁夏州城的决心都明显把他吓怕了。

但不管怎样,宋朝没能如愿抓住李继迁。胜利了,但是局面已经恢复到了当年赵普送李继捧回西夏牵制李继迁之前的老样子。

这真的是胜利吗?

重心转向大西南,四川方面的王继恩成为焦点。他和副手曹习分两路合击成都,一路快速突破,行军途中顺手牵羊一样派出了几千人马去梓州援助张雍,结果20余万起义军瞬间崩溃。

回到前面的那个问题,起义军的战斗力急剧下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毛病就出在最核心的那个人身上——李顺。

在历史评价中,由于他攻破了成都,建立了政权,人们普遍把他的成就定位在王小波之上。但是,纵观他的一生,他就是一只烟花,在绽放的最初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散发出了所有的光芒和壮丽,在之后的所有时间里,都只是一只剩下来的空壳子而已。

攻下成都之后,他把自己真的当成了皇帝,不管前线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始终坐在成都城里,让自己的同伙去给自己挡灾。

再看看历史上成功的那些农民起义者,刘邦、朱元璋,甚至李自成,他们从始至终,几乎从来没有脱离过战场,尤其在最关键的几个战役中,他们都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起义者的低端装备和战争素养就决定了想成功、想生存,就必须身先士卒!

李顺在玩失踪,再看看农民军的战术。王继恩入川之后,一路行军,攻城拔隘,一直打到了成都城边,都没有经受过一次大规格的兵团决战。起义军的城池与城池之间根本就没有联系,随便宋军一一击破,就像他们没有统一的建制。

这样的防御,比当年的后蜀孟昶都不如。

五月六日,宋军抵达了成都城下,即日攻城,10余万起义军被当天击溃,3万余人当场阵亡,成都就陷落了,一天都没有支撑下来。这就是这次起义的成­色­,以饥寒反抗,因富贵失败,他们一点都不壮烈。

“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

王小波的惊世之言犹在耳边,可惜,早就被“大蜀王”李顺扔回到青城老家去了。多么美丽的梦想,曾经那样的让人怦然心动,但最后只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记录——中国农民战争史上,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均贫富的口号。

王小波起义就此结束,不管当天李顺是不是真的战死了,还是下落不明,在30余年后,才在广州被抓遇害,都己无关紧要。

时光流逝,到了宋淳化五年,公元994年的九月,这时距离成都的陷落己经过去了近4个月,距李继捧被押送京师,李继迁弃城逃亡同样过去4个多月,宋朝皇帝赵光义坐在开封城的皇宫里,把人都赶走,他得静静地想一想,这时与开战之前到底有什么不同。

说西北,似乎很成功。在七月间,李继迁派自己的亲弟弟李延信进京上贡,青盐拿不出手,带来了好多匹上等的党项骏马,并且正式谢罪。在谢罪的表文中他率先表示应该把这段记忆删除,为了诚意,他自称仍为“赵保吉”。也就是说,他在强调他仍然是宋朝的臣子。

吁——―此人竟然投降了……够诚意,也很有面子。赵光义决定要给臣子改过的机会。他回复诏书,也以赵保吉相称,等于同意了李继迁的认罪。

似乎这场战争没白打,但是细想一下,李继迁叛宋的最重要的两个象征——辽国的义成公主和西夏国王的头衔,还都仍然留在小迁迁的身边,哪样都没向辽国退货。

这就是输赢的真正结果,李继迁的脚仍然同时踩在宋、辽两国的船舷上,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定要查一下真实的得失,那么灵州己经安全了。虽然那也是暂时的。

看西南,赵光义的心情和他大哥当年的一样,因为王继恩这个死太监也完全复制了当年的王全斌。他进入成都以后,“纵卒剽掠子女玉帛”,“杀人如戏谑”,把蜀川百姓彻底激怒,结果成都城门10里之外,就再次烽火遍地。

李顺变软了,一个叫张余的人站了出来,他看得很准,宋军夺下的只是蜀川境内的几个重要城市而已,“农村包围城市”,他再次揭竿而起,只率领了万余人,就向宋军发起反攻。这时他的成功不知该喝采,还是要感觉悲哀。

他们又有战斗力了,沿长江东进,先后攻克了嘉州(今四川乐山)、戎州(今四川宜宾)、泸州(今四川泸州)、渝州(今四川重庆)、涪州(今四川涪陵)、忠州(今四川忠县)、万州(今四川万县)、开州(今四川开县)等八州,势不可挡,进而继续攻打夔州(今四川奉节),只要再打通了这一关,他们就能东出三峡,彻底扰乱赵家的天下。

又有了动力,是因为再次被虐待,这是他们的可怕?还是他们的可怜?抑或是可恨?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在夔州遇到了阻挡,宋军的峡路都大巡检白继贇与巡检使解守颙前后夹击,把农民军击败,他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最初时的嘉州。到了第二年的二月份,张余被俘,不屈而死。又过了3个月,张余的余部王鸬鹚再次起义,只不过这是最后的余波了,转眼之间就被扑灭……至此蜀川起义彻底失败。

但是这都是后话,在当年的九月份,赵光义只知道西南方向仍然在剧烈地动荡,他所盼望的平静,能把他从灭亡绝境中拯救出来的平静仍然没有出现。也就是说,西南、西北两边的局势与开战之初几乎没有区别!

威胁仍旧存在,那件屈辱透顶的事,看来是不得不做了……

这一年的八、九两月间,宋朝皇帝赵光义两次派人入辽国求和。宋史中对此一掠而过,但是它当年真的发生了。

辽国拒绝,理由是宋朝没有递交正式的求和国书。而赵光义再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这件事不了了之。但是,这是近40年以来,辽人第一次接到了汉人的主动示好,他们的反应是非常惊喜,立即对边将严加约束,不准再随意侵入宋境剽掠。而且在转年之后,辽国人就表现出了他们的诚意。

辽国境内的武清县有100多个人私下里结伙进入宋地抢劫,回去之后被辽帝下令全都处死,并且把抢来的人畜财物全部归还。

回顾全程,其实可以说,这是宋朝的一次意向上的和平提议,谈不到什么屈辱,而且达到了目的。但是在赵光义的心中,乃至于宋朝全体朝臣的心里,却是酸楚和悲凉的。

近40年以来,从柴荣开始,汉人强势复兴,一直对辽人进行强硬的压制,不停地进攻,不断地胜利,甚至举国兴兵收复故地,但这一切,从这时起就完全变成了遥远的记忆!

再也不可能了……赵光义在心底里悲叹,人们可以用刘邦,甚至天可汗李世民的例子来宽慰他,这两位皇帝中的伟人都曾经以和亲等更加低姿态的方式与异族谋和,那么他这时的一个小小的议和提议又有何难堪?

休养国力,从头再来好了!

但是真的是不可能了,赵光义比谁都清楚,这时连第二天的太阳对他来说都是奢侈品,还谈什么抱负与理想?!还是在这一年的九月,他把晚年最喜欢的一个下属从青州(今山东益都)召还,在宫中把裤腿掀起,说——“卿来何缓?”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你看,朕的伤势已经……

这是寇准,少年得志,大起大落,却永远强硬尖锐的寇准。但是按说这时他也应该沧桑一些了,从那次把皇帝摁在椅子上听完报告起,寇准已经开始了他的电梯人生。

那是在三年前,淳化二年的春天。当时大旱,皇帝问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我们君臣最近的工作不对头,老天爷发火了?大臣们都说这是上天的规律,与人事无关。但是寇准说——《洪范》中说,天人之间,随时影响,这时天旱,是刑法上处置不公。

赵光义的脸当时就黑了,他没法不生气,实事求是地说,他的为政之道首推一个“勤”字。在历代所有皇帝之中,能做到每天都上朝视事的,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出勤律,一直坚持到了这一年之后的995年的12月。直到那时,他才效仿汉宣帝的五日一视朝;唐太宗的三日一视朝;唐高宗的隔日视朝之例,变成三日一视。

这样的勤政,竟然被臣子当面说出刑罚不公,他实在是受不了。但是要注意形象,不能当场发火,他拂袖而起,要回内宫。

这时在场的人都看着寇准,皇帝又要跑,是不是再把他拉住摁倒?

很没劲,那天寇准的情绪很低潮,他放了皇帝一马。皇帝回屋生闷气了,一会儿之后就把他单独叫了进去,问他到底是指哪件案子。

寇准摇头,我现在不说,您把中书、枢密二府的长官们都叫来我才说。等宋朝一国所有的顶尖级官员连同皇帝都在场之后,他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参知政事王沔——副宰相阁下的弟弟王淮和祖吉都是贪赃,祖吉贪的少被杀了,王淮贪到了上千万,却只不过打了几板子,而且还官复原职,这不是不公是什么?

王沔立即认罪,寇准当场升官,那时他年仅31虚岁,就做到了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同知院事的位置,可以说这在宋朝前所未见。但人太顺了就容易发疯,连皇帝都敢拽的人会当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什么?当时的枢密正使叫张逊,寇准上任之后立即和这人开掐,不仅在枢密院里掐,还总在赵光义面前开练(准与知院张逊数争事上前)。时间一长,连命运都开始看他不顺眼了。

有一天他和另一位枢密副使温仲舒结伴逛街,突然有个疯子冲出来,向他高呼万岁。寇准立即躲开,但是被张逊知道了。张逊指使自己的好朋友判左金吾王宾上告寇准谋反,寇准没怕,温仲舒给他作证,那人是个疯子。

但是事情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寇准和张逊都被贬官外放。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真假,而是说事时的态度。更重要的是,这事虽然像是天灾,但也是必然,寇准这一生注定要上上下下,连滚带爬。­性­格决定一切,这就是他的命运。

外放了寇准,赵光义对他很是想念,经常打听他在青州过得怎么样。这里有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喜欢寇准呢?这小家伙莽撞冲动,倔强抗上,这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表现出来,却连官场的基本秩序都遵守不了,要他何用?

但是人类最喜欢的就是自己本身,尤其是理想中的,达不到的那个自己。锐气聪敏,胆大气盛的寇准,与老成练达,从年青时起就温文得体的赵光义完全是两个极端,但谁知道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赵光义是什么样的?

没有答案,只不过赵光义在这一年的九月,把寇准紧急召回京城,让他看完自己的伤势之后,问了他一句话。此前这句话,曾经有人对皇帝说过,后果是五人被贬官,宰相被罢免(参见吕蒙正第一次罢相),但是这时,赵光义主动说出了口,他问——“朕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

我的哪个儿子可以继承皇位?赵光义开始安排后事了……

寇准的回答让人替他发抖,他说——陛下要为天下选太子,跟您身边的女人、太监商量(谋及­妇­人、中官),这不行;跟我这样的近臣商量,也不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您亲自选择,自作主张。

皇帝身边的太监,指的是十全大补丸王继恩及其党羽;皇帝身边的女人,是凡知道一点宋史的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当时的宋朝正牌皇后李氏!

在皇宫里当众说话,把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动物全部一掌拍平……这时赵光义低下了头,他想了很久(帝俯首久之),然后才把所有的侍从都屏退,小声地问——襄王行吗?

寇准的回答变得稍微艺术了一点点——知子莫若父,您既然觉得他行,那就马上决定(愿即决定)。

赤­祼­­祼­地赞同,从此宋太宗的第三子,原襄王赵元侃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判开封府尹,改封寿王,正式成为准皇储。而寇准也因此重回中央,并且从西府的军事部门枢密院,调到了东府中书省,成为文官系统里的顶级人物——参知政事。

再一次富贵险中求,要立就立大功,要得罪就往死里得罪人,他又一次乘电梯从低层一跃而起,飞黄腾达,这以后也成了他的人生模式。不过别急,这人还会再摔下来,但怎么样也摔不死。

不死的还有赵光义,还是在这一年的九月,他的生命突然有了转机。正统的医官们照样还是饭桶,但是来了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峨眉山的僧人茂贞,以及河南道士王得一,这两人像从前的侯莫陈利用那样,用左道旁门的办法把赵光义的箭伤控制住,他又能重新振作,处理天下繁杂纷乱的大事了。

就从这时起,赵光义的生命己经快到尽头了,但是始终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他,却绝没有那些凡夫俗子那样,在生死间走过一回,就把人世间的事都看“破”,他反而激发出了更加强烈的愿望,一点遗憾都不想留,无论是谁都不原谅,一个敌人都不放过,以前生命里所有做过的事,他都加倍地浓缩到了最后的这两年的时光里。

要硬就硬到底,永不悔改,我就是这样的生存过!

先是西南方面,他把本己经派出,马上就到蜀川里替换王继恩的赵昌言留住,让他在凤翔一动也别动。他突然想起来,赵昌言虽然是他的亲信,而且军事过硬,但是此人没有儿女,放他进了蜀川,就等于风筝断了线。

然后给王继恩升官,不管这时王小波起义的叛军还没有彻底消灭,也要马上升官,但是有讲究。为了奖励这个太监,他特意独创了一个官衔——宣政使,却绝不给“宣徽使”这个意义非凡,潘美都曾经得到的职位。因为宣徽使到手,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接触到政治了。

再派张咏进成都。这时成都已经被降格成为“益州”,张咏这位宋朝史上数一数二的方面大臣开始了他仕途中最艰难,但也最辉煌的演出。这位寇准的同年进士的能力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他到了成都不久,就上报朝廷,再也不用从陕西向成都运军粮了,而且蜀川方面己经有了两年左右的储粮!

赵光义大喜——“乡者益州日以乏粮为请,咏至未久,遂有二岁之备。此人何事不能了!朕无虑矣。”

再之后,宋朝的这位倔强自尊,始终都极力追逐荣誉的皇帝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他因为蜀川之乱而下了罪已诏。诏书中他坦诚自责——是我选用的官不对,这些人在蜀川刻薄剥削,把好好的百姓逼成了强盗。说到底,是我见事不透,烛理不明……

做完了这些,宋淳化五年的九月份终于过去了,进入十月份,他开始给自己的新任开封府长官,三儿子赵元侃配备助手。其中有温厚严正的长者如杨徽之,有后来真宗朝的名相如毕士安,更有清苦梗直,虽以状元应试得名,却绝口不提的杨砺……不是正人,就是能臣,他要让儿子快速成熟起来,让他有自己的翅膀。

到了十一月份,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突然间对西北的李继迁露出了灿烂的笑脸。他派使者特意给李继迁送去了大批的器币、茶药、衣服这些党项人,甚至所有游牧民族都不会生产的东西。这些连同上次李延信上贡时带回去的赐品,让李继迁非常的感动,为了表示谢意,他在第二年的元旦过后,派亲信张浦(是汉人)带着大批马匹骆驼进京上贡。

双方背地里咬碎钢牙,见面时笑得满脸开花,宾主非常友好亲切地会面。张浦向四面八方小心察看,希望多看出点宋朝的虚实动态,赵光义却很安详,他照例先关怀了几句之后,突然问——上次李延信带回去的弓箭继迁还喜欢吗?

张浦变得有点为难,但他必须得回答——喜欢,但是……拉不开。

废话,那是一石六斗的弓,宋时一石是现在的92.5斤,也就是说弓力达到了148斤,那可不是把150斤的大米扔到后背上!李继迁曾经拿出这张宋朝皇帝赐的弓向族人们炫耀,结果没一个能拉得开的。

赵光义微微一笑,传令班直们集合,只见数百名皇帝的近卫,在崇政殿前演­射­,每一个人都能随意拉开这样的弓,百发百中。

张浦吓傻了,赵光义问——戎人敢敌否?

张浦回答——蕃部的弓太弱,箭太短,不敢敌。

赵光义这才切入了主题——蕃部没什么好留恋的,你为朕带话给继迁,何不归顺来朝,永保富贵。

李继迁,你这个小破孩儿,我就不信搞不定你!

送走了张清,赵光义开始等回信儿,但是好大的帝国,每天都会有无数的事来刺激振奋他,当然,他也随时去刺激振奋别人。

一个月之后,宋至道元年,公元995年的二月,先来了件好事,蜀川方面把张余的首级送到了开封,王小波、李顺起义终于被扑灭了。然后又过了两个月,到四月份,他在权力中枢里刺激了一个姓吕的,又振奋了另一个姓吕的。

被刺激的是吕蒙正,他第二次被罢相。官面上的说法非常温馨可人,说是要“均劳逸”,怕把他累坏了。实际上的原因人人都知道,是吕蒙正太兴奋了。

这次他当首相时间是一年半,几乎从来没顺过赵光义,除了在上元夜花灯节上让皇帝当众丢脸之外,他还来了把现场版赵普模仿秀。

那是在李继隆发兵西北之前,天朝国度,砍人之前要先给个警告,于是宋朝决定要派一个使者。那么派谁呢?吕蒙正身为宰相,责无旁贷地由他拟定名单,结果人选送上去,皇帝一个劲地摇头。

这人不行,给我换了。

吕蒙正没说话,带着名单下朝,几天之后再交上来,居然还是原来那份。

赵光义好涵养,不发火,只是要他再拟、再议。但是见鬼的是吕蒙正再交上来的,仍然还是这一份……别惊讶,这样的回合一共进行了至少三次,最后赵光义终于大怒,把奏章名单一把摔到地上,厉声喝问——搞什么,­干­嘛这样固执?必须给我换了!(何太执耶?必为我易之!)

吕蒙正慢条斯理地回话——不是臣固执,是陛下不了解。其他人都不行,只有这个人才行。臣不愿以媚道取悦于陛下,那样曲从您的意见,就会危害国事。

当时其他的宰相枢密们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吕蒙正却慢慢弯腰拾起奏章,收入怀中,从容退下。好风彩,真宰相!连赵光义都望着他的背影感慨地说出了一句话——“是翁气量我不如。”

没说的,那就用这个人吧,该人出使西夏果然称职。史称“太宗益知蒙正能任人,而嘉其有不可夺之志。”但是把这件事从头回想一下,是不是觉得有点眼熟?对,当年赵普也­干­过,结果同样是赵匡胤听了宰相大人的话,皆大欢喜。可是有一点,同人不同命,事同理不同。

你要分清楚,你面对的是谁,而且正处于什么时期。你可真是忠,而且能,但是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我都搞不定你,我儿子得拿你怎么办?于是风彩非凡,学识高深,品德隆重的吕蒙正先生只好下野,去当右仆­射­这样既尊贵又清闲的散官,彻底去“逸”,再也别想“劳”了。

接他的位子的,是另一位姓吕的仁兄。那就是号称衰中之衰,既烂且衰,连衰40余年不停衰的“衰神”吕端。

吕端其实开始并不衰的,他的出身是相当的高档。他的父亲大人吕崎曾经在后晋时当过兵部侍郎,他从踏上仕途起就有特权,起步就是以恩荫补千牛备身。

到了宋朝,他的运气更好,他的大哥就是宋初时的参知政事副宰相吕余庆,而且是一直参知了10年之久。但是好运截止在太祖朝,他大哥和赵匡胤死在同一年。进入赵光义时期,他开始独自闯荡江湖,就此开始了一衰再衰再四衰的人生旅途。

这期间第一次严重倒运,就是跟了顶头上司开封府尹、秦王赵廷美的霉庄,被赵家二皇帝千里发配,只许走路,当了把大耳朵驴;第二次,由于他表现好,人憨厚,又被调回了老岗位开封府,继续给第二任准皇储许王赵元僖当下属。结果赵元僖离奇死亡之后,又一次被钦定为御用出气筒。

当时他正在开封府堂上办公,突然间御史武元颖连同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出现。煞星临门,满堂震恐,可是吕端徐徐起立,静待诏命。

当天吕端取帽下堂,与二位天使大哥随问随答,从容自若。三个月之后,这些“有罪”之官都按律到考课院领处分,并且恩准可以面见皇帝,表达一下自己的切身感受。只见表演现场渧泪横飞,嚎声一片,所有的堂堂大宋命官都把脸面扔到皇家御用厕所里,彻底变成了痛苦不堪的水龙头,哭得跟窦娥似的,但只能强调出一点痛苦之源——臣有罪,但是家里太穷,您要是再贬了我,就要全家饿死了……

表演收到赏钱,这些往往都被赵光义原谅,就算贬,也不会贬得太狠太低太远。可是轮到了吕端,这位衰神却只说了四个字——臣“罪大幸深”,积极要求外贬,越远越好!

赵光义深深地凝视他,也只回了四个字——“朕自识卿。”不久之后官复原职。

这是必然的,就在吕端两次出任开封府属官之间,在那段被贬的岁月里,他的表现赵光义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在宋端拱元年,公元988年的四月,他奉命出使高丽。回程时海上突然起了大风,波涛如山,推樯折舵,同船的人连同副使吕佑之都吓呆了,下令把船上所有的货物都扔进大海,才逃过这一劫。但是这一切发生时,吕端独自坐在舱中怡然读书,神­色­不变,就像在自己家中的书斋中读书一样。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吕端。”这样的胆识,这样的气量,尤其是霉运当头却绝不怨天尤人,更不摇尾乞怜,吕端用光明宽厚的人格的力量硬生生地扭转过皇帝的成见。

15年前,皇帝说他“是大家子弟,能吃大酒­肉­,余何所能!”,到这时,皇帝要升他为首相,有人提醒说“吕端糊涂”,赵光义却强调“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并且在当年的赏花钓鱼宴上作诗以赠——“欲饵金钩深未达,磻溪须问钓鱼人。”

这是把吕端比作千古兵家第一祖姜子牙了。的确,吕端与姜尚同样都是大器晚成,这一年吕端己经整60岁了,是一位真正的老人。但是赵家的这位绝不放权,甚至不相信任何人的皇帝,却给了吕端一份从所未有的特权与殊荣。

“自今中书事必经吕端详酌,乃得闻奏。”——没有吕端的认可,国家的公文赦令不许上传皇帝!

在宋初,最鼎盛时期的赵普也没有这份待遇……

时光继续流转,当年英姿伟岸或者笑颜如花的人都成了过去,就在吕端得势的当月,宋太祖赵匡胤的皇后,宋开宝皇后宋氏死了。

时年仅44岁。

这是无可质疑的皇后,曾经母仪天下,为宋朝后宫之主。她的死亡,依礼必须要有全体臣民,包括现任的皇帝在内,都得全体默哀进行国葬。但是结果却是,赵光义不为皇嫂成服(连丧服都没穿),并且不准臣子们临丧吊孝。宋皇后的棺柩被迁到他的姐姐,己经死去多年的燕国长公主(嫁给高怀德、曾经用擀面杖把赵匡胤抡出家门的那位女士)的家里,之后就殡葬在了普济寺。

这位在寂寞中孤独死去的女人连最后一点死亡者的起码权力都没有得到,她既不能与丈夫、宋太祖皇帝赵匡胤合葬,就连她的神主(牌位)也不准进入太庙,这等于是把她驱逐出了赵氏家族!

这样的残酷对待,连小户人家的伦理底线都打破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有一个说法,是说她死后,赵光义传皇位给自己儿子的所有威胁都己除掉,可以真正安心了。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她在活着的时候还能再威胁到赵光义什么吗?

或者说在赵光义死后她还活着,就能再以她的号召力把皇位重新夺回到太祖一系?

这太不可思议了,在历史记载中,除了在“烛光斧影”之夜,她曾经命王继恩去召唤德芳,让赵光义感到了威胁之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身影。她非常安分,赵光义即位后命她移居西宫,她就去了;在雍熙四年,又命她移居东宫,她也答应,根本就是百依百顺。

她的生命之路就是17岁入宫,44岁死亡,只与年长她25岁的丈夫生活了8年,没有任何亲生子女陪伴。这些寂寞凄凉的数字,就是她的一生。权力根本就与她绝缘,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死在了赵光义的身后,她也绝不是她的弟妹的对手。

别忘了那位李氏弟妹的哥哥是谁——李大将军李继隆……宋家却谁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赵光义本人的心灵了。昨天还感恩的事,过了一夜或许就会勃然大怒,当年哭着说出“共保富贵,无忧也。”的心情,过了20多年里忧外患的日子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而且更古怪的是,后来赵光义的儿子真宗皇帝即位之后,不到两个月就给自己的叔叔赵廷美、哥哥赵德昭、赵德芳追封名位,进行补偿,可是对自己的婶母,堂堂的开宝皇后却一点表示也没有,直到太宗陛下的玄孙、神宗皇帝即位之后,才把她的神主升袝太庙。

这都是为了什么呢?

不得而知,资料太少了。关于她的死,在历史中还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宋初时著名的翰林学士王禹偁。这位大佬和另一位知制诰田锡先生是最敢对皇帝说三道四的人,田锡更威猛些,不仅和皇帝对着­干­,还时不时地拿宰相开刀,结果早在端拱二年时,砍赵普崩了刃,至今还没修好。

王禹偁这次其实已经很小心了,他根本就没敢在公开场合说任何话,只是在私下里和自己的宾客说——“后尝母仪天下,当遵用旧礼。”结果赵光义的耳朵太长,很好,非常好,吃我的饭,连我的家事你都敢管。给我滚出京城,到滁州当官去!

另一个人嘛……是寇准。这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次不是他政治觉悟不高,更不是他突然间状态大好,想和皇帝再­操­练一下,而是他个人的爱情问题。真不巧,他的老婆大人就是宋皇后的亲妹妹,说穿了,他居是光辉伟大既圣又德神勇无敌突然死亡的赵匡胤陛下的连襟……

寇准的事先放一下,宋皇后的葬礼事件到此结束,他的电梯时刻还要再等几个月,那时的速降感觉足以让他觉得头皮发麻满眼金条。

赵光义更加繁忙,风言风语都靠边站,他有重要的军国大事要做。在做之前,他的三儿子赵元侃给了他一个好彩头,新上任的开封府尹报告——在太康县,有村民抓住了一只玄兔,贡献给皇上。

“玄兔”……一只黑兔子,不知道哪里特别,反正儿子献得高兴,老子收得愉快,太宗陛下亲自给这事定了­性­——“玄兔之来,国家之庆也。”

至于庆在何处,因、为、这、是、祥、瑞。请注意,这是未来的真宗陛下第一次流露出对国家兴旺民族昌盛的巨大向往,以及对祥瑞事件的勇猛追求欲望,特此纪念一下。

这之后,赵光义集中­精­力,回忆了过去近100多年里皇帝和藩镇之间的生活经验,权衡再三,给西北方面的李继迁提出了一个非常美好的生活建议。

派使者入西夏宣诏李继迁,加封其为鄜州节度使,辖区就在今天的陕西省中部。

这和上次托张浦带去的口信内容一致,让李继迁从野人世界的定难五州搬到中华文明最集中的长安城一带,直接一步跨进文明人的现代生活,这是多大的幸福啊。想来一直活得既痛且苦的李继迁该感恩戴德了吧?

当然,事实上这只是一道小小的测试题,就看李继迁是不是读过书,懂不懂历史。不必太远,只是最近的五代十一国时期就够了。还记得吗?后唐帝国是怎样灭亡的?燕云十六州又是因为什么样的起因才被割让出去的?

让节度使搬家,这是皇帝清除藩镇势力的不二法门,最强有力的一招!当然了,这也是藩镇反口咬皇帝,鲜血淋漓改朝换代的二不法门,最强有力的一招……

不过前景应该不错,据可靠情报,李继迁平生大字不识一个(西夏文字这时还没出现),党项人的各种神奇古怪传说肯定是听满了一脑子,所以抱着祖宗的基业死也不放,但是汉地里的故事他知道多少呢?

这真是个问题,以前是虐待党项人的身体,这一次改成要鄙视李继迁的智力了。

李继迁有点伤神,准确地是伤心。被人蔑视的滋味太难受了,居然以为拆了我家的夏州城就把我吓死了?我李继迁是吓大的?!

刚刚给了点好脸,马上就想要我的身家­性­命,当我是白痴?!

何况学问与能力无关,那只是组成能力的一部分,有太多学问高深隆重的大角­色­其实都只不过是电脑里的硬盘,得有­操­纵的人才能往外倒料。更可贵的本事叫本能,有些人天生就知道什么叫危险,或者怎么叫别人难受。

伤心过后,李继迁彻底看清楚了这个宋朝皇帝的本相,作为敌人,站在对立的角度,才有资格这样的衡量——赵光义是个彻头彻尾的侵略者。对待西夏,完全就是当初对待辽国的翻版。不管形式怎样,他都要想方设法地把敌人­干­掉,把土地和财富并入到自己的库房里。

很好,李继迁思量了好久,没有当场翻脸,他只是像当年第一位识破搬家诡计的藩镇大人那样回复了三个字——不奉诏。

好意心领,但我也没造反。皮球踢回去,再看你的反应。同时李继迁进行二手准备,活在这个世上,看来手里得永远都得抓着把刀。

回到开封城,赵光义一边听信儿,一边在交代后事。他给自己的三儿子举行了正式的册立太子之礼。那是在宋至道元年,公元995年的八月十八日,宋太宗皇帝正式下制,诏告天下亿万子民,立襄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

同时宋朝大赦天下,诏皇太子兼判开封府(判,位于开封府尹之上)。至此中原汉统自从唐哀帝天祐(904-907)年间以后,近百年光­阴­,第一次重现皇太子之册立。

当天赵元侃这位命运的新宠儿出皇宫进御道参拜太庙列祖列宗,然后出现在京城百姓面前,搏得万众欢呼——“少年天子也。”

这句话立即就传进了深宫内院,现任皇帝他老爸赵光义的反应是极端愤怒,他立即就把这件事的始作蛹者寇准叫来。劈头一句话,让以后千年之间听到看到的都痛斥他真是虎狼之­性­,泯灭天伦——“人心遽属太子,欲置我何地?!”

连儿子的权力都要争,这算是什么父亲?

可是谁说他是个好父亲了,并且在他的心里,甚至于在天下万民的心里,都从来没要求过他是个好父亲。他应该做的是当个好皇帝,而他这时反应,绝对的标准正规,是人世间曾有过的任何一位英主的标准反应!

所谓的“英主”是什么?举例子吧,刘邦、刘彻、李世民、朱元璋、康熙、乾隆,他们都是大有作为的皇帝,就其功业而言,绝对称得上英主了。

他们共同的一个特点,就是至死不放权!

前面的四位汉人皇帝,虽然都有太子,但是哪一个都是直到尸体冰凉之后,太子才能触摸到国家的权柄。到了后面的两位满人皇帝,他们更绝,连太子是谁都是秘密。死后去爬“正大光明”匾,秘密都在后面。别提乾隆的太上皇,嘉庆前六年的皇帝时刻都坐在火山口上,那是什么日子人人心知肚明。

这就是强势天子的真相,他们的仁慈,都只有在敌人都被征服之后才会显现。而且在人类的封建历史上,权力越统一,才越能给人间带来平安,所以赵光义这时的反应与嫉妒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并且只要再让他受到刺激,感觉到更大危险,他绝对会做出李世民当年的事来。

­干­掉自己的亲儿子,管他是不是太子!

并且别忘了,这只是宣布了一下赵元侃小同志是皇太子了,不过是个天气预报,正式的册立仪式还没到哪……这么大的变数,这样大的压力,并且这样的突出其来,寇准一点慌乱都没有,他端正朝服,向皇帝施大礼郑重祝福——陛下选择立太子交付天下神器,为的就是有一位社稷之主,这时臣民拥戴,正是“万世之福”也。

赵光义的反应是没有回答,他扔下寇准,走回到后宫,和他的皇后嫔妃们谈论了一会儿。史称“后宫中皆前贺。”都向他祝贺,他这才出来,把寇准留下,两人当晚喝得烂醉如泥才散场(极醉而罢)。

到此为止,寇准在册立太子这件事上做到了有始有终,开头并且收尾。但是也留下了一根刺,皇帝为什么要先回后宫和他的女人们品味一下寇准的说词,然后才出来表态呢?

这可是太不英主了。

一个事实是,这时的大宋明德李皇后陛下,她正亲自抚养着赵光义的原皇长子、废准皇储赵元佐的儿子赵允升。李家的儿子很强悍,李家的女儿更加果敢,她的喜怒之间可绝不小女孩儿式的乍风乍雨,她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出来。

虽然这时赵元侃的皇太子位已经不可逆转了。

一个月之后,当年的九月二十四日,太宗皇帝升朝元殿,册立皇太子,陈列如元会之仪。依唐时旧制,盛况如下:

皇太子赵恒自东宫衣常服乘马,赴朝元门外幄次,改服远游冠、朱明衣,三师、三少导从入殿,受册、宝,太尉率百官奉贺;

再,皇太子再易服乘马还宫,百官常服诣宫参贺,自枢密使内职、诸王宗室、师保宾客宫臣等毕集,皆序班于宫门之外。

庶子版奏外备,内臣褰帘,丘太子常服出次就坐,诸王宗室参贺再拜讫,垂帘。皇太子降坐还次,中书门下文武百官、枢密使内职、师保宾客而下以次参贺,皆降阶答拜;讫,升坐,受文武百官、宫臣三品以下参贺。

当日礼毕。

再至二十七日,皇太子具卤簿,参拜太庙五室,常服乘马出东华门,升辂。至此,原皇三子赵恒终于名正言顺成了大宋帝国的正式皇储接班人。

可是皇宫的深处,另有一些人,他们冷冷地看着这些过场,看着原赵元侃现赵恒不停地脱衣服换衣服,来来回回走进走出,觉得这一点意义都没有。

古来太子何其多,曾有几人到皇座?一切还要看到时候能不能及时赶上那辆疾驰而过,从不等客的火车……

开封城里的宋朝百姓们为百年难得一见的珍稀物种欢呼,可在西北,李继迁的党项脑子里却想出了和千余年前诸葛孔明一样的生存办法。

大宋好比当年巨大的魏国,党项最多只能是偏处一偶的西蜀。那么想一下当时诸葛孔明的进攻宣言吧,对这时的李继迁是多么的适用——“伐魏亦亡,不伐魏亦亡,何如伐之?”

何况宋朝亡西夏之心不死,赵光义无论怎样都不放过李继迁。那就伐之!

李继迁在赵恒举行皇太子册立大典的同一月份,九月,率领着党项骑兵再次进攻宋朝。在当年的史书记载里,西北方面的清远军上报宋廷,说李继迁入侵,己经被击败并逃走。

很强,但很无耻。这是假的,只要稍微扫一眼半年之后的宋史,就会发现这是个一丝不挂的谎言。因为那时再说到西北形式时,一下子就提到了西北战略第一要地灵州己经被围攻了近多半年!

多么无情的事实,李继迁再次公开反宋,直接就又奔向了当地最大的要害,还是灵州,不拿下来誓不罢休。但是宋朝君臣当时的反应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更要紧的事要做。

太宗陛下拿出了一只新制的琴,向亲近大臣们展示。只见这只琴的形式开终古之先河,绝对的前所未见。它不再是七弦古琴,而是九弦琴。陛下向臣子们解说道,九弦依次分列为——君、臣、文、武、礼、乐、正、民、心。

众臣舞蹈拜颂,不胜欣喜。

再之后,陛下召见了参知政事张洎(回想一下李煜),命这位才高识博的江南才子把京城内外近八十余间的坊名重新改撰,开封城由此分定布列,具有了大国首都的制度;然后再派峰州团练使上官正(守住剑门关的老兄)、右谏议大夫雷有终(被赵匡胤打掉大门牙的雷德骧的儿子)一起担任西川招安使,配合益州张咏的工作,把十全大太监王继恩换回来。

这些都做完了之后,时间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年底,赵光义忽然间对自己身边的侍臣说——朕为皇帝,治国的业绩不在我的哥哥之下(无惭于前代),要超过周世宗柴荣(过于周世宗时)。

这是为什么呢?他突然给自己的人生下了评语。并且在新年之始,宋至道二年,公元996年的正月间,他亲自到太庙中拜祭祖宗先灵,并合祭天地于圜丘,大赦天下,加恩于中外文武百官。

紧跟着他又开始疼爱起其余的儿子们,依次加封为——越王赵元份为杭州大都督、兼领越州;吴王赵元杰为扬州大都督、兼领寿州;徐国公赵元偓为洪州都督、镇南军节度使;泾国公赵元偁为鄂州都督、武清军节度使。

爱心大暴发,所有的儿子们都共享无私的父爱,可惜里面有两个稍微深层次点的内幕。

第一,加封皇太子以外的其他皇子,并且给他们以实权。这是历代以来非常经典的牵制皇太子,分太子权柄的招数。赵恒小同学从此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第二,这是内幕中的内幕,赵光义的私人医生团体里又有了新成员,名叫潘阆。这人风流倜傥,大有诗名,生长于秀丽天成|人杰地灵的杭州,号逍遥子,一边行吟遨游天下,一边卖药普济苍生,实在是过着神仙日子。至于他为什么能来到太宗陛下身边,是那位刚刚回到开封,马上就再显忠心的大太监王继恩。

王继恩刚回来就又立新功,潘阆的确医术非凡,赵光义的箭伤开始好转。请注意,这里要着重声明一点,不管王继恩以后做出了什么,他在赵光义生前时绝对100%的忠诚。就这样,时间到了这一年的四月,西北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宋史中记载赵光义命令白守荣护送40万石粮草去灵州,结果李继迁亲自率军在浦洛河打了个埋伏,白守荣全军崩溃,40万石粮草都落入了李继迁的手里。

截止到这里为止,回顾最近这次宋、西夏之间的结怨过程,完全是赵光义没事找事。他先破坏了有利于宋朝的和平形式,逼着李继迁造反,然后又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着西北重镇灵州被党项人日夜围攻却不闻不问。一切都愚蠢无聊到没法解释。

但这只是从表面上看。真实情况是宋朝内部关于灵州救不救,怎样救,已经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李继迁的实力已经大大地超出了宋朝君臣的预先估计。

这次围攻灵州,李继迁的人马超过了一万!

这再不是以前王侁以几千骑兵就能打跑的党项人土豪型武装了,宋朝己经错失了­干­掉他的最佳时机,那就是上一次李继隆出重兵进攻西夏的时候。那时李继迁为什么不应战,扔下老巢银州就逃跑?

那根本就不是怕了宋朝的大军,而是因为他刚刚吞下了堂兄李继捧的实力,还没来得及消化,他不敢拿这样半生不熟的军队去孤注一掷。可这时经过两年多的时间了,李继捧也被宋朝人抓回到开封,西夏己经是李继迁一个人的天下,他摇身一变,已经恢复到了当年定难五州之主的真实身份。

要打他,就要做出与一个国家开战的准备。

这就是为什么要先送那么多的粮草过去的原因,要先让灵州能再挺一段时间,宋朝发兵得需要准备。但是谁能想到李继迁竟然能一边继续围困灵州,一边都有余力围城打援了。形势危急紧迫,真的刻不容缓了,就在粮草丢失的当月,赵光义下令命侍卫司马军都指挥使李继隆为环、庆等十州都部署,殿前司都虞候范廷召为副都部署,以当年潘美扫平南汉的灭国级军力(同样是十州之力),立即出兵攻打西夏,讨伐李继迁!

十州之力,分五路进兵。

主将李继隆自环州、范廷召自延州、王超自夏州、丁罕自庆州、张守恩自麟州。目的地在开战前己经确定——定难五州中的乌、白池。

要注意,上面的这些数字和名称,里面包含的信息量极其庞大,并且这次战争的决胜点都己经先期出现。首先,要想一下,宋朝为什么又要分兵前进。

上次北伐契丹时分兵是三路,实际上是四路;再往前数,最著名的汉武帝伐匈奴时,卫青与霍去病、李广等人也都是分兵而进;甚至再往后看,到了明清两代时,明末清初决定汉满兴衰的萨尔浒之战,明朝是分兵四路;到了康熙征葛尔丹、乾隆征大小金川,也都是分兵进击。这都是因为什么?

不要看结果,因为上面的战例里有胜也有败,历史证明分兵绝对带不来必胜,也绝对不是意味着必败。那么这样做,就只有一个原因——怎样抓鱼。

出兵塞外,茫茫天地就像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拿着一把鱼叉去一次只攻击一个目标好,还是分散开,合围进击,像一只鱼网那样铺天盖地的成功率高?

何况汉人的人数就是占优,就是有当鱼网的本钱,那么­干­嘛不用?所以赵光义还是选择了分兵。

再来,就是要看一下乌、白池。

这是个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信息了。与早期的西夏人打仗,最让汉人愤怒的不是党项人的战斗力,而是他们的战马。李继迁飘忽不定,四处流动,在千百年前就做到了“敌来我退,敌退我进……”等等的经典游击战略要点。一句话,不是打不过,而是抓不着。

但这次不一样了,宋朝的准备工作空前优秀,他们居然事先就探定了李继迁的老巢所在,就在乌、白池这个点上,只要到达,就一定能找到敌人!

剩下的就是战斗了……那根本就没有半点悬念,因为这次宋军出动的人数极其庞大。史书上记载,总军力不明,但是光主将李继隆一路的先锋部队,就有三万人!

再加上西夏方面宋朝原有的驻军,这是什么样的实力?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李继迁在劫难逃,就算他变成了一只党项种沙漠牌的蚊子,宋朝派过去的大炮都能满天开火,把他轰下来。

九月份,宋朝的大军冲出边界,杀进党项境内。最开始时,各路人马的一切行动和行军方向都严格遵守战场纪律,和皇帝临行时配给的方略、阵图严丝合缝。但是,问题突然出现在主将李继隆的身上。

李继隆这是第二次征战西夏了,老马识途,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路线不对。

如果按着皇帝、他妹夫赵光义指示的路线图,他得先路过灵州,然后才能杀奔乌、白池。那样的话就要走一个多月,并且路上缺水。这是最致命的,搞不好他庞大的军团就会不战自乱。这时他的先锋官,原银、夏州钤辖卢斌给他出了个主意。

这位久驻党项的先锋建议,不经过灵州,从他们的出发点环州开始,走直线,10天之内就能突然出现在乌、白池。

李继隆的脑子里灵光闪动,经灵州,不外乎就是顺路为灵州解围。可是突然打击乌、白池,更是围魏救赵,让李继迁不得不回救老巢,灵州之围不战自解!

主意越想越妙,他派自己的弟弟李继和火速赶回开封,面见皇帝,把改道的事上报。赵光义一听就急了,他搞不懂为什么总有人不听他的,居然连李继隆也这样!他在便殿里召见李继和,只说了一句话——“汝兄如此,必败吾事矣!”

他马上亲笔给李继隆写信,命令他必须听令按原计划行事。并且派引进使周莹黸去做监军,必要的话强令李继隆服从。可是晚了,当周监军赶到时,兵贵神速,李将军己经出征,绕过灵州走捷径己成事实……愿望是好的,见识是高的,如果成功了,那么李将军的威名必将远播西域,威震当时。

但是,历史上的记载非常郁闷,他走了10多天,结果是……“不见敌,引军还。”

这是怎么回事?!这可能吗?敌人就在乌、白池,走到就领奖,绝对没有错。而且后面发生的事也证明了宋朝先期的情报100%的准确,那么他怎么会“不见敌”?

其实说穿了就一句话,他迷路了。如此简单而己,在沙漠戈壁之中,想贪便宜走捷径,结果适得其反……并且更要命的是,他不仅自己白逛了一圈就回家,当时还和丁罕合兵,一起这么玩的。

宋军的主力大军就这样无功而返。

可这也比另一路的张守恩强。西京作坊使、锦州刺史张守恩是名门之后,他的父亲就是宋初名将张令铎。他从麟州出发,严格按照路线图前进,结果他遇到敌人了。但是这个杂种居然无耻到突然间选择失明,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们回家吧……就这样,他带着人马平安无事、全须全尾地就回来了!

只剩下了王超与范廷召两路。

这两人合兵一处,所走的路线是最艰苦、最漫长的一条。“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们来到了无定河。

无定河在现在的陕西省北部,是黄河从青藏高原的崇山深谷中激流而出后,支流中最著名的一条大河。看数字,它全长近500公里,水流量极为充沛。但是在当年王超等人率军过境时,它竟然是­干­涸的。

宋军是一边挖井一边行军,硬生生地从戈壁荒原中挣扎到了铁门关。就在这里,宋军远征西夏的第一战终于打响。

宋军中一位年仅17岁的少年站了出来,他是王超的儿子王德用。为父亲作先锋,他率万人冲过党项第一道防线,虏掠牲畜数以万计,随即杀进最先确定的目标——乌、白池。

这时他终于发现,最初的情报是多么的准确,他面对的真是党项之王、李继迁!

千里奔袭,终于找到了李继迁,但是同时也得面对党项人全族的­精­锐。这时宋朝全军的主帅范廷召和王超的反应是“不敢进”。

突然间的胆怯,这和之前的顽强前进,强突防线的表现转变太快。但是情有可原,宋军五路合围,只有他们到达,他们的军力到底是多少,史书中没有记载,但是下面的一个事实却能推论出来,他们的实力远远不如光前锋部队就有三万人的李继隆部。

王德用请战,这位年尚未及弱冠时的少年是主帅的儿子,可他领到的­精­兵只有五千人!这就是那时的真相。只以这区区五千人,王德用与李继迁鏖战三日,大小共数十战,连战连捷,最后宋军全军压上,李继迁终于被击溃,率残部逃离老巢。

这是一次惨胜,宋军虽然胜了,战绩是阵斩五千余敌,生擒两千余人,抓获党项部落的酋长未慕軍主、吃囉指揮使等二十七人,马两千余匹,兵器铠甲过万数,但是自身的伤亡,还有连日的行军、激战,己经是彻底的伤疲之军,而且身在客境,实在没法再去追击。

退兵,宋军几乎是刚刚击败李继迁,就从乌、白池开始撤退。但是退兵的过程中才真的是凶险万状,幽灵一样的党项骑兵在西夏荒原出没不定,只要宋军稍微露出散乱不支的迹象,他们就会随时再杀过来,胜负生死之间根本还都没有确定。

王德用请父亲和范廷召先行,他率军独自殿后,严令——敢乱行者斩!宋军全军整肃,队伍严整,就在离原夏州50里的地方,党项人真的出现了,一直尾随在他们的背后,但是始终不敢挑战。眼睁睁地看着宋朝人越走越远。

西夏之战就这样结束了,宋朝这一次真正地得到了胜利,但是胜利的程度还远远不够,这一点李继迁清楚,宋朝的皇帝赵光义更明白,对于西夏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就此扫平,绝不给李继迁再死灰复燃的机会!

转过年来,赵光义任命侍卫司马步军都虞候傅潜为延州路都部署,以防御契丹;任命殿前司都虞候王昭远为灵州路都部署,继续向李继迁进攻,攻击不断,时刻搜索,务必要斩草除根。

战况激烈,不到一个月之后,王昭远就在灵州行营上报,再次击败李继迁,但是李继迁仍然逃脱了。这时候时间到了宋至道三年,公元997年的二月间,赵光义59岁了,纠缠了他近18年的箭伤终于不可控制,史书记载,他病情恶化,生平第一次在便殿决事。

他下令灵州前线停战。之所以这样做,无外乎两个原因。一,兵家乃不祥之物,赵光义要以休战来邀上苍之幸,恳请赐福再延长他的寿命;二,以他对战争的关注程度,这次由王昭远征讨李继迁,他一定还是赐阵图,定计划,全程遥控战局,这时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只有放弃。

之后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宋史中再也没有任何政治、军事、人事变动的记载,很明显,帝国最重大的事情就是皇帝的健康。但是举倾国之力,也无法延缓一个人生命的流逝。

3月28日,赵光义终于病倒,彻底无法料理国事。第二天,他就死在了皇宫内的万岁殿。

万岁殿,居然还是万岁殿!时光轮回22年前,就在那个风雪交集的夜里,他匆匆走进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去面对争哥哥的尸体,这时居然也要从这里离开!

22年了,他留下了太多的印迹,在正统的史书上,人们可以看到历朝历代人士给他的盖棺评定。宋人的评价当然很高,说他不仅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指征服北汉),而且之前就协助赵匡胤奠定了大宋的基业。完全是一位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超级皇帝。

到了元朝,也就是《宋史·太宗本纪》里以及后来的明、清两朝的学者们,对他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元人强调他“太祖之崩不逾年而改元,”这是说他对哥哥不敬;“涪陵县公之贬死,武功王之自杀,宋后之不成丧,”这是他对弟弟、侄儿、嫂子的不仁。最后的一句还算厚道,“后世不能无议焉。”说他身后会有些议论。

的确,这些事情一直都在千年间口碑流传,对他声讨斥责。但是,这都是他的私德,与军国大事方面的成败无关。与之相对比的是李世民亲手­干­掉自己的哥哥、弟弟,又贬死了自己的太子,无论哪一点都比他做得狠,但一点都不影响千古一帝的名望。

明、清两代人所着重的就是这个。因为无论怎样解释、掩饰,赵光义从他哥哥手里接过来的江山,都是一座欣欣向荣,统一将成,社会稳定的大好局面。而到他死时,扔给下一代的却是一个破烂摊子。辽国人欺负到头顶上来了,西夏人再不是臣子,连自己国内都有了四川大起义的反叛,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可是这些也不足以说明这个人。

他太复杂了,但是也极其的简单。一句话,是他的追求害苦了他,更害苦了他的国家。他全心全意地去做着他没法胜任的事,而且每次的运气都是那么的糟糕。

无论是两次北伐契丹,还是远征西夏,他都只差那么一口气。可以说如果他坚持住了,那么辉煌的、无与伦比的胜利就会属于他。他就会如愿成为那个神圣无比、压倒所有前人的完美帝王。

但为什么每一次他都那么倒霉呢?

可是却又无法否认,他又是那么的幸运。比如说,如果他没有和他哥哥赵匡胤生在一个娘的肚子里,他还会是他吗?帝王,将与他遥不可及!

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终结点。他本不是个命中注定的帝王,却有着那么崇高的理想。这时就不要说他的“功绩”了。后人们一致认定,从唐朝中期开始,中国的政治就开始歧形,由太监们掌权,皇帝任由他们随便生杀废立。到了五代,武将们又把太监杀了个­干­­干­净净,从此黄袍加身的戏一次次上演,总也玩不腻。直到赵匡胤开始,才把政治拉回到正轨,由懂行的文官来执行。

而真正做到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人却是赵光义。可以说,以后百余年间北宋的繁华昌盛、和平安定的根本就是由他来奠定的。可是要注意,这样的“功绩”会让赵光义感觉非常悲哀。这完全是他不得己才这么做的!

如果他北伐成功,他就会当之无愧地成为军队的灵魂,作为最高的、唯一的主宰,他完全可以像他哥哥那样去平衡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决不让一方压倒另一方。但是谁让他败了,为了安全,他只能选择现在这样的局面。

就是这样的无奈,宋朝的无奈就从他开始。时光然倒流,风雪黄昏万岁殿,这里是一切的开始也是最终的结束,恍惚间,那个曾经血­肉­至亲的身影再度出现,远远地在宫门之外等着他。

一句似乎无关痛痒的问话——光义,你快乐吗?

终生追求,用尽手段,现在满足吗?

回答只是一丝难解的微笑——我来过,我奋斗过,如此而已……

59年的岁月,22年的风霜,经过便是经过!

(第二部完敬请期待第三部真宗卷)如果这是宋史第三部

宋真宗赵恒卷

一个人生而劳碌,至少死后应该得到些许的安宁了。这是对一个死者最起码的尊重,但是骄傲、强势了一辈子的赵光义却偏偏就得不到。

真是悲哀,他刚刚咽气,真正的尸骨未寒时,他两个生平最近亲的人就背叛了他。

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和他的皇后李氏。

在正史记载中,一切都是太监不好。王继恩可能是习惯了颠倒皇位,于是在老主子刚死的时候,就直觉­性­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

再明显不过了,让皇太子顺理成章地登基,有他什么功劳?可是再另立一个,那么22年前的旧事就会重演。他还是那个拥立新君,立下头功的人。

这样的美事,想着都兴奋,简直就是唐朝时伟大的太监群落才能做出来的事,而他,一个太监,居然就能两次成功,这是空前绝后的纪录,是太监中的太监!于是他先动手联络了两个同伙——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三人联手还是觉得分量不够,于是才又找到了赵光义的遗产直接继承人。

李皇后。

这可不是乱说,在两宋318年的历史上,各个时期的“赵某氏”们绝对是皇位继承人中的第一顺位。层出不穷的太后、皇后们从第一位太后(赵匡胤他妈)开始,就从来没闲着过。

何况这时的李皇后不仅有名位,更有实力。她的哥哥李继隆大将军是宋朝禁军殿前司的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要知道这时殿前司早就没有都点检了,这位指挥使大人就是禁军的第一高官,并且他本人此时就在京城里。

这种配置,至少在理论上己经达到外戚最强时的汉朝的高度。那么还等什么?时间不等人,王继恩只要稍微看一眼李皇后身边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儿,就知道了皇位的继承人应该是谁。

原皇长子,现废庶人赵元佐。

李皇后马上就同意了。前面己经说过,她早就一直在皇宫里抚育着赵元佐的儿子。这时是爱子及父也好,还是从前时因为爱其父才养其子也罢,反正她被打动了。

就这样,万事俱备,只差一人。只要再搞定了那个肥胖痴呆的老衰神,新皇帝就会顺利调包换人。

以上就是在正史记载中,宋朝第三位官家诞生时的难产前因。

正史如是说,那么就这样看下去。因为无论是王继恩和李皇后谁先找的谁,都对他们的同伙­性­质没有区别。要强调只有一点,就是他们入伙结盟的时间。

做这样的大事,记载中,居然一切都是临时决定的。

事情从赵光义病倒开始,也就是他死的前一天。从那时起,王继恩才和李昌龄、胡旦结党,准备推举赵元佐。

同时一个事实让人摇头苦笑,能想象吗?在这种重要时刻,皇太子赵恒居然一直都没在病危的父皇身边。他被隔离了,连皇宫都进不去。但这实在不能怪他,在中国历代帝王的传承规律中有一个现象。越是强势的父亲,所选择的继承人,就越会是一个低调的儿子。刘邦这样,李世民这样,甚至后来的朱元璋也一样。赵恒也不例外,皇宫里的所有命令都挂着他父亲的头衔,他必须得听。

但不急,有人能进去,60岁的首辅宰相吕端亲自进皇宫探病。有证据证明,那时吕端的视力己经很不好了,他努力地向四周张望,结果发现谁都在,除了最应该出现的赵恒。吕端立即警觉。他当官快40多年了,甚至五代十一国时的乱世都亲身经历过,何况他之所以这时进宫,就怕出这样的事。

但他什么都没说,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是悄悄地避开所有人,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笏板上写了两个字——“大渐”。马上派亲信送给皇太子,要赵恒立即进宫。

就在这时,赵光义死了。

王继恩立即行动,他首先去见李太后(立即升级),两人瞬间勾通,达成协议(正史写的),并且认识到了问题的最关键点。那就是立一个皇帝,无论是太后,还是太监,都说了不算。

必须得有大臣,不管有什么样的内幕和命令,确认皇帝的身份都得有公章、有诏书,而且这些都必须得由国家的公务员出面才能名正言顺产生效力。哪怕这些东西都是违造的。

那么这时宋朝的第一大臣是谁呢?吕端,你绕都绕不过去这位老眼昏花的仁兄……那太好了,这就是当年王继恩的第一反应。

首先吕端太好对付了。过往的一切资料都显示,吕端不过就是一个肥头大耳好脾气的大胖子而已,甚至对付他王继恩还很有经验,当年在开封府里把吕端革职查办的就是他。第二,可真是天从人愿,这时吕端就在皇宫里,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妙极,争分夺秒马上去找他,碰巧赵元佐也正关在皇宫的南宫里,这样不出宫门就能把事情都办妥。

越想越高兴,但是一走出李太后的宫门,王继恩立即瞬间抓狂。吕端居然不见了,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那个既老又胖行动不便的老头儿居然失踪了。

立即去找!有人报告,说吕端己经回到了中书省。王继恩松了口气,还好,不太远。但是事情重大,他决定亲自出马,像22年前那样去找吕端。

事情就这样有了一点微小的差别,从吕端自投罗网,到王继恩去中书省上门找人。就这么点区别,就让整件事情,以及大宋天子的归属彻底改变。

太监的本职就是服侍与传旨,中书省政事堂可真是太熟了,王继恩三脚二步之后就见到了吕端。这其间计谋己经想好,来个狠的,第一下就得把吕端震晕。

陛下架崩了!

晴天霹雳,看谁不怕,然后再用太后的名义来压服他,这样国有长子,不传诸弟就顺理成章,更何况这位长子还有位深得太后欢心的长孙,历史上因为有个好儿子才当上皇帝的大有人在,为什么这时就不行?

想得很好,可惜吕端就是个迟钝。他表示了悲痛,但很有限,不过接下来王继恩就非常兴奋。简直是惊喜,他说了太后要立赵元佐,而吕端居然不反对!

长出了一口气,看来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你想得越轻松,那么很可能去做时就超复杂。但是你咬着牙以为特难办,却很可能有惊喜!

只是今天注定了是个坐过山车的日子,惊喜过后吕端就又让他突然间凉了一下。吕端很认真地说,立谁不立谁,我们说了都不算,太后说了也不算。

谁算?王继恩紧张。

吕端慢腾腾地说了两个字——遗诏。

“遗诏……”王继恩的脑子急速运转,难怪这个死胖子刚才不怕,原来有遗诏!这是突如其来的变数,不过对他只有好处没坏处,最起码的一点,没有遗诏接理就得由皇太子接任皇位,那么有了遗诏就得另说。太­棒­了,至于遗诏上写了什么,再把它读成了什么,嘿嘿,以为我王继恩不认字或者读不出错别字?

那么下一个问题,遗诏在哪儿?!

吕端晃着很胖的身子站了起来,嘟囔着说,还能在哪儿,中书省政事堂的诏书阁呗……喂,你别急,咱俩一起去拿!可惜他说晚了,就在他满含悔恨的呼声里,王继恩己经再次启动,这位十全太监以花甲老人超常的敏捷嗖地一声从又胖又笨说走了嘴的老宰相身边­射­了出去,冲向了诏书阁。

必须要快,先到先得,拿到了诏书就死不撒手,怎么改怎么读就都是我的事了。别再说什么读遗诏也是宰相大臣们的事,我连领兵打仗都有资格,这算得了什么?就这样想着,王继恩终于领先吕端冲进了诏书阁,但是一切也就此结束。

这是他在这一天里犯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个错误,他的一生就此落幕。

诏书阁里鸦雀无声,偌大的厅堂满阁诏文默默无声地面对着他。在他的身后,诏书阁的大门突然关闭,紧跟着就是铁锁落钥的声音。

王继恩悚然回头,不过转头间己是百年身,什么都晚了,在他和吕端之间己经横垣着一扇大门,外面的广阔天地从此与他隔绝,他突然明白过来——被吕端算计了!

可是竟然是这样的屈辱,从头到尾吕端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跳进笼子里的,还一直都在亢奋喜悦中!这个死胖子……那天王继恩只能在大宋的机密要地诏书阁的门缝里,眼睁睁地看着吕端满身是­肉­,一步一颤地离去,留下的只能是他的悔恨和后人的猜想。

关于悔恨,是他当时的个人感觉,千年之后无论怎样也没法复制,那就算了。

至于猜想,倒是有几个。第一,他为什么又要玩这个谋立新君的把戏?真的像前面正史里所说的,他要在新朝廷里再次呼风唤雨,所以才烧冷灶赌偏门,再三再四的走钢丝,直到把自己摔死?

不太像,正解和另一个问题有关,即他和李太后之间,谁是主谋谁是协从,这才是关键点。一个太监,不管他多得宠多有权势,有赵光义这样暴烈宅男型的君主在位,他想在皇帝死了才不一会儿的工夫里就闪电式搞定太后?

玩笑开得太大了吧。

第二,有种说法,是王继恩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终于良心发现,对自己第一次颠倒皇位时的错误有了修正之心。说他在22年间亲眼目睹了大宋朝在他选出来的赵二的统治下走向了没落,所以才想这次挑个强悍点的,用有­性­格的赵元佐来替换软蛋赵恒,才这么不顾一切再次下海。

不过,“良心发现”?请问一个在不久前还在蜀川成都杀人成­性­的老杂种,他会突然间天良发现?

这个玩笑不靠谱。

第三,就比较切合实际了。请问王继恩当天真的是一个人迫不及待地冲进政事堂找吕端说事的吗?大宋皇宫里顶尖大太监外加宣政使大人,会没有几个随从?就算王继恩本人利令智昏被骗进了诏书阁给锁起来了,他的随从们会连一个锁头一扇木门都砸不开?

这些都是疑问,不过第三问要留一下,等到太后出场后,以及新皇帝登基之后才能全面联系最后的结果,来一次总体解答。

那一天吕端步履蹒跚地晃进万岁殿,等待他的情景就像是22年前的翻版。还是一个死了的皇帝,外加死皇帝的老婆大人。

物是人非,旧话重提,李太后这一年38岁,她比当年的宋太后幸运多了,有资格直截了当地向宰相说出自己的主张——皇上死了(宫车晏驾),立长子即位,这是顺理成章的(立嗣以长,顺也)。

很好,言简意赅,掷地有声,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关键时刻她突然间底气不足,又多加了四个字“今将奈何?”

她在问“现在怎么办?”

少废了多少口舌,吕端立即跟进——先帝立太子,为的就是今天,怎么能容忍有异议存在?(岂容有异议邪?)

注意,这句话之后,李太后马上就沉默了。正史中记载,从这时起,所有反对赵恒即位的阻力立即全部消失。而之所以会这样,给出的答应是因为王继恩不在。这样李太后就失去了和吕端抗衡的力量,她不得不服软。

真是这样吗?或许在皇宫内院里,一个顶尖大太监的实力的确要超出身为外臣的宰相吧,那么就算王继恩本人不在,他的党羽这时在哪儿?各级大小太监外加带刀行走的侍卫们都在哪儿?如果真有这些势力,就算吕端强悍到和满清时的鳌拜一个等级,他的下场也是当场被拿下吧?

所以根本就不关王继恩什么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李太后的意思。想要证据,那就请回忆吕端进万岁殿之后,李太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她开头就表明了自己要­干­什么。如果她是被王继恩所鼓动的,那么只有吕端一人进来,这有多反常?王继恩在哪里?她这样倚仗王大太监的存在,怎么会在他缺席的情况下马上就向宰相亮底牌?

这样就敢比大小,她疯头了吧。

不过这仍然蛮古怪的,比如说,如果真的是她太后陛下的一意孤行,那么为什么吕端这样一句貌似稀松平常,半点营养都没有的话就把她给瞬间冻结,彻底封口了?她为皇储换人计划所准备的武器库里不会只有这么一句开场白吧!

这要从吕端回答的那句话里找玄机。

“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你小心了,这可是你丈夫早就准备好了的,回头看一眼那具死尸,你觉得这位跟你睡了20年的男人,他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你的动机?

你一直养着赵元佐的儿子赵允升,不管是不是因为你虽然也生过一个儿子但早死了,膝下荒凉才养着玩,你丈夫可都天天看着,会不知道?赵光义是什么人,就凭你这个连开封城都没出去过的女人就想在他面前当众耍花枪?

你在找死。

敢找吗?相信当天肥胖迟钝,稍显痴呆的吕端像堵­肉­墙一样屹立在李太后面前,一定让她产生出了一种幻觉。只要这堵­肉­墙向旁边一闪,他背后就会突然一下子涌出她丈夫为这事留给她的“遗产”……好了,女人话多,可聪明的女人明白什么时候闭嘴,李太后选择就此沉默。

貌似空城记再次得逞,但到底是不是空城根本没法考证。就像废除皇太子这种级别的狠招都敢出,会连自己的亲哥哥李继隆都不通知吗?李继隆也会被吕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搞定吗?这些同样也没法去推敲,因为局势就是这样的平静,李继隆当时是个凭空消失的透明人。历史记载,他不在现场,根本没他什么事。

直到这时,真正的主角赵恒才及时赶到。皇太子变身立即进行。

程序和22年前一样,由赵恒站在他父亲的棺柩前,再由副宰相、参知政事温仲舒当众宣读遗制(该有的总会有的),把他由皇太子升格为当今的大宋官家。

身份确认完毕,所有人离开己经死去的老皇帝,一起去前面的参政大殿。要在最正规的地方接受完文武百官的朝拜,赵恒才能算100%变身成功。就在这最后一道关口时,吕端突然大失常态。

宋朝的规矩,由首辅宰相押班,率领文武百官进殿。这时所有官员听指挥,全看吕端怎么办。却见吕端站在大殿上,新皇帝己经垂帘落座,他就那么站着,一点下跪的意思都没有。众目睽睽,他突然做了一个北宋100余年间空前绝后的举动。

没有任何请示,吕端从臣子的阶下之位走向了天子的宝座!不仅如此,他亲手把皇帝面前的帘子挑开,真提老眼昏花了,但他直到真正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就是赵恒之后,才重新下殿,率领百官向新天子朝拜。

成功了……终于结束了。花甲老人吕端终于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重大的任务。“大事不糊涂”,不仅要想得清楚,更要做得彻底,什么脸面风度,都滚一边儿去。这是正史,在宋人笔记《后山谈苑》中的记载就更加无所顾忌。

吕端不仅是挑起了帘子看赵恒的脸,而是在上大殿之前,就在福宁庭里直接登上御塌,把赵恒的衣服解开,仔细察看皇太子的身体,来确认是不是本人。这次确认之后,由于还要君臣分开进入参政大殿,所以上殿之后才再次确认。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皇太子身体上的某一特征,那是因为太宗陛下早就私下里对他说过:“与太子问起居。”赵光义真的早有准备!

以上就是宋朝第三位官家的诞生经历。是不是有种感觉,不管怎样剖析,还是很不刺激?的确,也许其间发生过什么,但都被习惯­性­地掩盖掉了。可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硬件元素的不足,缺了一个人。

吕端和王继恩都是花甲老人了;李太后是一深宫女流之辈;李昌龄、胡旦的资格不够;至于李大将军,他再有威望实力,奈何赵匡胤兄弟二人在前后执政了39年之后,早就把军权分得零零碎碎,没有皇命,没有枢密院的签条,他一兵一卒都调不动……这些统统的不是没能力就是没活力。可只要那个人在,一切就会超级火爆,忠­奸­分明,你死我活。

寇准,寇准哪儿去了?

寇准己经坐电梯直达底层,在邓州忍了快8个月了。

事情要从赵光义临死的前一年,至道二年的正月间说起。那时太宗陛下亲自祭祀天地,按规矩仪式结束官员们就开始过节了。他们每个人都会官升一级,外加大批的物质奖励。

这个规矩是如此的美好,以至于被各级官员牢牢记住,在以后的岁月里利滚利提高价码发扬光大,直到神宗陛下咬牙——因为再也赏不起了。

可是这时还没关系,赏,而且这一年的赏赐主持人就是寇准。春风得意的寇准,己经搞定了皇帝,压倒过宰相,并且还确立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皇太子,于是意气风发开始为所欲为。

赏罚要公平,这是最起码的准则。可是寇准就不,我喜欢谁,谁就升高官;我烦谁,谁就去倒霉。结果他喜欢的右通判、太常博士彭惟节升到了屯田员外郎,他厌恶的左通判、左正言冯拯升到了虞部员外郎。

完全颠倒,冯拯原来的官比彭惟节大,结果升赏之后反而比彭惟节小了!

这还不算,要给冯拯小鞋穿,就得让他痛出声来。有一个制度,宋朝官员们工作时向皇帝上奏章,好多的贴子得按官职大小排列好,你总不能让下级的报告压在领导的前面吧?这时问题出现,由于彭惟节一直都比冯拯官小,码贴子的人惯­性­发作,还是把冯拯的放在上面。这下正中寇准下怀,就这样的小事,他居然动用参知政事的副宰相职权,以政事堂的堂贴命令,把彭惟节的贴子压在了冯拯的上面,并且把这事报告给了赵光义。

说冯拯太没规矩。

碰巧赵光义当时乱蜂蛰头,火不打一处来,那时候灵州城正被李继迁团团围困,在蜀川方面李顺的余部王鸬鹚又聚众造反,结果发现臣子们连点起码的规矩都没有,简直是欠揍!

冯拯被叫来痛骂一顿,不过赵光义的理智还在,骂过就算了,没再深究。可是冯拯都快被气昏过去了,他冤!

结果有冤报冤,他把寇准公报私仇的事上报,而且一下子连锁反应,寇准升官这么快,早就有人眼红了,岭南东路转运使康戬斜刺里跳出来,来了个超级华丽的突然袭击——报告陛下,寇准己经是权倾朝野,没人敢管了。您是不知道吧,吕端、张洎、李昌龄这些人都是寇准引进的(事实),这些人中吕端对他感恩戴德(端德之);张洎本来就是个没品的奉承人;李昌龄是个软蛋(昌龄畏懦),他们都不敢和寇准对抗,所以寇准才敢胡作非为,颠倒制度!

赵光义一听大怒,还有这事?!

他没找寇准,先把吕端等人叫来,一顿教训,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李昌龄和张洎彻底吓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吕端平静地回答——寇准的­性­格太刚烈,总喜欢自己作主。臣等不想和他争,那样就怕有伤国体了。

话很平常,但越想越是高明。第一说的是事实,寇准的­性­格往好里说才是刚烈,坏一点就是跋扈欺人,他何止是喜欢自己作主,综合以后的表现,准确点说叫唯我独尊!第二,把自己和李昌龄等人一下子撇清,我们退让绝不是因为他是我们的恩人,只是不想大臣们之间争执,那样就会耽误国家大事。

多懂事,多有身份。同时把最可怕的一处隐患浇灭——我们绝对没有因私结党……

赵光义想了想,你们都退下,传寇准。结果就此换成赵光义开始郁闷。寇准绝不认错(综合以后的人生经历,这不是他不认错,是他相信自己绝对就是正确的!),并且开始滔滔不绝有理有据,一件事一件事地和皇帝评理。

这时皇帝给了他一个劝导式的警告——寇准,“若廷辩,失执政之体。”就是告诉他,你如果在大殿之上和皇帝当廷争吵,这不是宰相应该做的事,太丢脸了。

但是根本没用,六七年前我就敢把你摁倒,听我说完话才放你走,现在和你多说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寇准继续吵(准犹力争不已)。

赵光义一声叹息——唉,“雀鼠尚知人意,况人乎!”耗子和麻雀都能通点人­性­,何况你还是个人!

没说的了,这个孩子被惯坏了。寇准当场被贬官,从参知政事副宰相贬到了给事中。这仍然还是高等京官,按理说当天寇准就算是再猪油蒙心,也该见好就收了吧?

是的,当天他是消停了,不过一夜之后他就再次变本加厉,卷土重来。他居然在第二天把中书省里的各种帐簿搬进了大殿里。皇上,你不是说我处置不公吗?不是对冯拯那混帐压制吗?好,您查帐,看看到底有没有错……

滚!赵光义再没心思答理这个不通人­性­的毛头小子(寇准这时36岁了),滚到邓州当地方官去吧,再也不想见到你。

以上就是寇准第二次坐电梯的经历。不过别急,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会儿还回来。总体来说,他就是个远视眼。

好有一比,他和一大群宋朝同僚们外出,3000米之外有物体移动,大家看不清是什么,寇准能极肯定地告诉他们——那是一匹骡子。

为什么不是马、不是驴,一定是骡子呢?所有的同僚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寇准目­射­神光地解释——因为我看见了,那畜生比驴大,耳朵比马还小……3000米外看清耳朵,视力就是这么的惊人!推衍到政治上,他就是能见人所不能见,为人所不能为,拥有绝对出众的能力。

但是,这群人继续再往前走一步,他突然就不见了。眼前就有一个大坑,谁都看见了都能躲过去,他却偏偏就掉了下去,就是看不见!

以翻天覆地之功升官,再以­鸡­毛蒜皮之事落地,这人就是这么的神仙……

所以这时寇准还是离京城远点的好,新皇帝暂时不需要轰然巨响,躺倒一片的手榴弹,而是一把计算­精­确,创口面极小的手术刀。

以无厚入有间,现在讲的是技巧。再不是开国创业时了,可以大刀阔斧;也“没有”你死我活的政变,血淋淋的东西开始不入流。治理这样一个超级庞大、内蕴丰富的帝国,需要一个怎样的帝王呢?

内蕴更加丰富、心智超级庞大……

赵宋的第三位帝王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看他,绝对不能只表面化。比如说从他最初发布的几个命令里。

照例他先封赏。

从他最亲爱的“妈妈”开始,他选择完全失忆,对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转眼就忘。原李皇后的身份被正式确认为太后,同时为了尊敬,让她老人家仍然居住在原来的西宫嘉庆殿;之后他才给自己的亲生母亲,早己去世的李氏追尊为贤妃。有了这个基础封号,才能再进一步追封为元德皇太后。

之后大面积封赏亲族,他的四个弟弟一齐封王。元份、元杰本来就是越王和吴王,这时改封为壅王和兗王,实际待遇提高。元偓和元偁之前不过是节度使,现在一个是彭城郡王,一个是安定郡王。而且来日方长,亲王指日可待。

要着重提一下的是他的同母兄长赵元佐。被贬为庶人,幽禁深宫的元佐这次成了他的政敌,不管是否有意,都真实地威胁到了他的皇位。但是赵恒毫不介意,他封亲哥哥为楚王,并且要进宫去探望。可是元佐拒绝了,说就算你来了,我也不见。

这一年,赵恒29岁,元佐只有31岁。他们真的从此终生再未见面。

这是为什么呢?也许当年主动放弃皇位的哥哥,认为弟弟不应该、也不配当这个皇帝吧!无声的抗议,就像当年装疯让父亲失望,不得不抛弃他……

以上是对内,对外也像是照本宣科,完全重复新皇帝登基的程序。比如说大赦天下,宋朝的官儿们都晋升一级,首辅宰相吕端加封为右仆­射­,身份更加尊崇。自己当太子时的宾客李至、李沆提升为参知政事,马上开始办工,等等等等毫无新意。

并且最没劲的是,他对自己的死敌都过于温柔客气了。原参知政事李昌龄仅仅是调动了一下工作,当年的调令原文是“责授忠武节度行军司马”,只是责备了一通之后就封了节度使的高官,并且还是行军司马。虽然很遗憾,这都是虚职了,再没了实权;

看王继恩,是“责授右监门卫将军”,然后均州安置。注意“安置”,这在宋朝的犯官条例中,是说“指定地点居住,行动有一定限制。”它比“编管”轻(编管相当于双规),比“居住”重。完全就是个呵护型的处分——请你到外地去养老,只是别离开我的视线!

最倒霉的是原知制诰胡旦,此人被注削户口,流放去了浔州,彻底被打入下水道。

总体来看很明显,造反的行情变了,新皇帝心慈手软,是个见不得血的软蛋。

真是这样吗?

一点都不,只要换个角度,就会看到赵恒的另一面,他做事非常突然,说得严重些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从他即位开始时的名位大赠送说起。话说活着的亲戚都有份了,死去的呢?除了他的亲妈以外,他还记起了亲叔叔和两个叔伯哥哥。

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

德昭、德芳也就算了,毕竟他俩是“意外”死亡。可是赵廷美却是犯了大逆谋反之罪才贬官流放的,这是遇赦不赦的重罪,不能再大了。何况孝道讲究的就是“父死子不改其规三年”。三年?两个月之后赵恒就追封德昭、德芳为太傅、太保。三叔的追封更离谱,是直接恢复其生前最显赫的爵位——“秦王”。

“秦、晋、楚、壅、兗、襄”这些都是王爵里的头等大位,是绝不轻易授予的。他这样迫不及待的加封,不仅是下官雨,降低了国家封赏的规格,更加是明显地抽了他父亲一记耳光。

当初是有大罪才贬的,现在突然恢复,到底当初是有罪没罪?如果真的没罪,他老爸逼死亲弟弟的名声是不是很动听呢?

很刺激,但是比起下一个,这个就显得太人文,太温馨了。

话说四年前,有一位叫武程的仁兄,本是雍邱县的县尉,官儿很小,可是肯定大有来头,因为他给当时的皇帝赵光义上了一奏,说“愿减后宫嫔嫱。”也就是说,皇帝老儿你屋子里的女人太多了,希望你放出来点。

是不是很诡异?一个县尉居然能知道皇宫里现役女人的数目有多少,而且敢于以正式的公文方式传达。但是更诡异的是,连当时的宰相,著名的良善老人李昉都看不过去了,大骂武程是个不入流的贱种(微贱)、突然说胡话又疯又瞎(辄陈狂瞽)、给他点厉害降职查办(宜黜削以惩妄言)。可是皇帝本人却不生气,他很正式地回复了武程,说皇宫里啊,现在只有300个女人,都是后宫里管事的,离了哪个也不成,所以不能放……

这里要注意,300个,这个数字可真是不多。赵匡胤以节俭、不好­色­著称,他晚期的皇宫里的宫女太监加起来大约是230人左右,多了70个,很大的事吗?而且那天赵光义郑重保证,说自己绝对不会像秦始皇和汉武帝那样强抢良家女子,去作离宫别馆的嫔妃,一切请放心,我也很不好­色­。

事情就过去了,武程平安无事,赵光义表现得非常仁君。但是赵恒小同志刚刚上任,就突然有一天,对大臣们当众说:“宫中嫔御颇多,幽闭可闵,朕己令择给事岁深者放出之。”

好多的嫔妃宫女,一直关着好可怜,我己经给放出去了……前后只有四年,不会是赵光义临死前发春,强抢了那么那么多的美女吧!

爷俩肯定是有一个说谎的,是谁呢?

但是这都不重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赵恒这样做的内核就是六个字——“安反侧、释宿怨。”谁都不要再担心什么了,一切的陈欠,都己经随着我老爸的死亡而消散。

让我们重头再来。

同样,透过事物的表象,去深挖一下这时宋朝的本质,就会发现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己经生成。皇帝再不以前的皇帝,宰相也不再是以前的宰相了。

记得刚刚有宋朝的时候,第一代皇帝赵匡胤把宰相的军权、财权分离,使军、政、财三权鼎立,把宰相专权的隐患一举清除;到第二位皇帝赵光义当政,他更彻底,换宰相的频律就像换家具,不仅权力小了,而且连业务都别想熟悉。

这样就造成了一个事实——宋朝的宰相无论如何都别想对皇帝说个“不”字。别看赵普和吕蒙正都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皇帝听自己的话,使唤自己推荐的人。但反驳权牢牢控制在皇帝的手里。

毕竟他们只强迫了皇帝一次,皇帝却天天都在强迫着他们。

但是到了赵恒时,情况变了。看上面的记载,大恩人吕端首相位置不变,加封右仆­射­,并且历史记载,赵恒对他始终毕恭毕敬,两人每次见面,就算在大殿上,皇帝都会站起来,对宰相大人“肃然拱揖”。并且为了能让满身赘­肉­,行动迟缓的吕端上殿,皇帝还特意命人把大殿的台阶都改造了……这仅仅只是恩宠和礼遇吗?

再看看两位参知政事副宰相,李至和李沆。两人都是老资格并且都是他当太子时的宾客,说白了就是老师加谋士。就是从这时起,宋朝的宰相大人们变得尊贵无比,他们挺直了腰,板硬了脸,对自己的皇帝上下打量,左右端详,不仅仅是国家大事,就连私生活都会每时每刻的关心指点,稍不如意就会上纲上线!

而且随着时间的增加,这种趋势变本加厉,直到宋朝覆没在时间的长河里……

之所以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一般­性­质的史书上解释,是说赵恒小朋友天­性­就是善良型的乖宝宝,他没脾气,喜欢听不同的意见,所以惯得大家都没了大小。可事实上呢?非常简单,他倒是想威严(注意他的后半生),不过他没法像他伯父那样顶天立地,自己打出来的江山,谁敢不服?也没法学习自己的父亲,他老爸当开封府尹好多年,早就是宋朝当时的天下第一能吏。

他从当皇子起就是个没法与人竞争的人,上面的两个哥哥,一个是文武双全的嫡长子,另一个计谋深沉,连老婆都剧毒无比,他从小就习惯了低头做人。到了长大,完全是命运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就像当年的李煜一样,是被强迫着当了皇帝。

这就是赵恒的本相,先天不足的软胚子,全世界都等着看他出洋相。

不过那就真得等了,赵恒的一生几乎每一次都是硬生生地把全世界的盼望都拧弯——东边好是吗?我偏西;失败好是吧,我偏成功;至于盼着我成功嘛,“知其白而守其黑,知其雄而守其雌,损之又损,知足而不辱……”

不明白是吗?没关系,很多事赵恒自己也不明白,并且老天作证,这世上绝对就没人明白!但他也都做出来了。所以,我们只能像一千多年前的宋朝人一样,安静地旁观,看着他走上舞台,把世界变得加倍的多彩绚烂。

赵恒走上了舞台,这时他非常清醒,近30年来不断地由最正统、最出­色­的私人教师给他上这世上最正统、最仁德的课本,让他明白除了把好处分给亲族和大臣们之外,更要让他的老百姓们得到实惠。于是,他就开始了苦闷。

打赏得给钱,可是上哪儿去弄钱呢?

他和他老爸一样的发愁。打开遗产证书,里面的东西实在是寒酸,堂堂的大宋朝在赵光义晚年时财政己经濒临破产,北边、西边、国内、国外同时打仗要钱,不断地打仗要钱,己经入不敷出了,这时还要再给老百姓点甜头,真是谈何容易,从哪儿去变钱呢?

这时幸福突然出现,人才自己找上了门来。准确地说,是他没向任何人说起,他要办这件事,就有人替他想到了这件事。

王钦若。

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先于一步明白领导最盼望什么,这就是王钦若最强的地方。事实上就在赵恒还是开封府尹、皇太子时,王钦若就救过他一次了。

那是在至道二年时,赵恒刚刚当皇太子多半年,他的开封府下属17个县都报告发生严重旱灾,粮食颗粒无收。于是他下令,免税。很仁德是吗?但是突然有人上报给他父亲,说开封府夸大的灾情,免税是因为皇太子要收买人心!

赵光义立即警觉,他下令马上调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赵恒开始发抖,他老爸就在半年前还在叫唤“四海心属太子,欲置我何地?”他就来了个调买人心,成心逼着老爸抓狂下狠手吧?!

但是天可怜见,赵恒的运气非常好(他一生都很好),派下去调查的官员们回报,灾情基本属实,尤其是其中有一位是这样说的——陛下,灾情非常严重,开封府对这些县减免的税赋还不够。

赵恒的眼泪差点流下来,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王钦若。再看看这时,王爱卿再次出现,又给他带来了急需的好东西。贵而不费,一点不费,但是黎民百姓和他本人,都因为王钦若的一个小念头而受到了极大的恩惠。

王爱卿,让我怎能不爱你,你真是我的贴心人!

这一次,王爱卿是带着一张崭新的统计表格进殿的。这张表格之新,可以说连纸张上的墨迹都还没有­干­透。但是要透过它看它背后的原始资料,那么就会被陈年积累下来的灰尘给呛死。

最早的都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那是从宋朝开国时就算起,全国各地的州县每年积压下来的没交足的田赋。这个数字逐年积累,利上加利,超级庞大。看到它,一个无情的事实就摆在了我们的面前。都说宋朝是富足安乐的人间天堂,那么截止到这时候为止,赵匡胤、赵光义时代是吗?抛开赵匡胤的赫赫武功,也别再去追捧赵光义的文治社会,就看老百姓的实际生活。

王小波起义是真实的,吕蒙正说过的话也是真实的——“臣尝见都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都甚众……”这就是赵恒当时所面临的局面,老百姓连温饱都达不到,皇帝登基想封赏百姓都拿不出钱来!

而且这些数字还都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下面的更加庞大恶劣。因为有陈欠就有追讨,自古以来“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宋朝国家部门的讨债英雄们每年到了收税的季节就四下里散开,打开帐本扑向每一扇平民家的大门,四个字:“敲诈勒索。”要是再形象些,就换另外四个字:“敲骨吸髓。”

不仅搬空你的家,还把你家里人抓去坐牢,什么叫家破人亡呢?概念清晰了吧。并且这样的苦日子根本就没有个头,你挣的每一分钱都不是你的,因为有债!还不完的债!

针对这些弊病,王钦若给新皇帝呈上了这份表格。赵恒立即就懂了,喜从天降,还有什么恩惠比这个更好呢?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在老百姓们是无债一身轻,从此人心安定,在心底里觉得人生有了盼头。在朝廷方面,再更绝妙不过了,一文铜钱都不花,并且再想得实惠些,这些陈欠本来就是绝对收不上来,一笔勾消了对他也没有半点损失!

绝妙的创意,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坏事变成了好事。但是太好太突然了,赵恒反而不敢致信。他问:“王爱卿,这么好的事,先帝怎么就没做呢?是不知道吗?”

王钦若郑重回答:“不,先帝什么都知道,这正是专门留给您向天下臣民施恩的。”

这样的回答让赵恒非常温暖,有功却不居功,完全归功于皇帝,而且是上一任的皇帝,让天下的子民们不仅称赞现任皇帝的贤德,更感念皇帝父亲的仁慈。这是多么好的臣子!

赵恒下令,全国立即把这项债务完全蠲免,并且把因为这种债务被关押的犯人全部释放。最后的统计数字是,共蠲免陈欠的田赋1000万贯,释放的囚犯人数是3000多人。

庞大的数字,这时别再去想当初抓这么多人时是多么混帐无耻了,毕竟还都活生生地放了出来。王钦若就是这样走上了历史舞台,他这件事做得利君、利国、利民,无可挑剔,只是走出皇宫之后,他的笑容一定很是得意,又有些狡狯。

那份表格为什么会墨迹未­干­,是刚刚弄好的吗?这里面有个不起眼的小秘密。

三司省判官毋宾古。这人是王钦若的同事,都是给宋朝管钱粮的。只不过王钦若是个新手,赵恒登基之后,感激他当年拉过一把,所以把他从开封府升到了三司省。这一天新老两位同事闲聊,毋宾古说,唉,百姓们苦啊,皇帝也难,小王你新来,不知道那么多的陈欠根本没法还,我明天准备上奏皇帝,把陈欠免了吧……

王钦若当天晚上召集亲信连夜加班,把陈欠的数目核实清楚,第二天清早就赶进皇宫,把表格上交。就是这样,一切都很好,就是有点不地道。

但是天下人都知道,“结果好,就一切都好。”不管王钦若以后的名声是怎样的,就算是个­奸­臣吧,这里都有个问题——所谓的­奸­臣是什么啊?不管对别人怎样,对皇帝永远忠诚的,算不算­奸­臣呢?

有点复杂,以后再说。

事情按部就班,给天下百姓一个见面礼之后,赵恒开始细化自己的领导班子,以及施政纲领。有人劝他要稳,说的话极其的经典——“利不百,不变法。”并且“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此最为先。”

一句话,没有100倍的好处,就一丁点的规矩都不要变。并且把敏锐迅捷(浮薄)、没有资历(新进)、积极工作(喜事)的人等都赶到一边,一律不用。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这些话的人,以吕端、李至、李沆等新任大佬为首。

另一些人正相反,他们给新皇帝总结了一句16字真言——“若守旧规,斯未尽善,能立新法,乃显神机。”就是告诉皇帝,你老爸的那套不怎么样(斯未尽善),你得自己立点新规矩,才能把事儿办得漂亮。

这16个字,出自前宰相张齐贤、两位太宗朝最显赫的言官王禹偁、田锡。

听谁的呢?两边的人物都非同小可,更何况赵恒从登基开始,就对臣子们说过,从他开始,就算是皇帝犯错(人君有过)、政策昏头(时政或亏)、军事锈斗(军事臧否)、民间利害,你们都随便说,尽情地说(直言极谏),就算写成正式公文,口气嚣张、忤逆皇帝(抗疏以闻),都一切没关系。

那好,难题出现,听谁的,不听谁的?这可是完全满拧的意见,南辕北辙,没法调和。

但赵恒自有办法,我谁的都听,但也谁的都不全听。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看着是一团棉花,白白的,软软的,感觉手感就是舒服,不过小心了,别真的往下使劲按,里边有根针,扎上了会很疼的!

赵恒端坐在皇帝宝座上,脑子非常清醒。

天下事无非军、政、民、财。头两样必须稳,他听宰相和参知政事的;后两样明摆着,按以前的方法过日子,都快穷死了,还不变吗?

赵恒说变就变,变得举国上下高兴的欣喜若狂,难受的痛不欲生。但还是从头来,先说一下必须稳的。

政治,己经交接完毕了,走上前台的吕端、李至、李沆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稳得不能再稳。更何况以吕端为例,此人为官40多年,从知县、知州、知府的地方官做起,到中央部门的国子主簿、秘书郎,直弘文馆的著作佐郎、直史馆,再判太常寺事,考功员外郎兼御史知杂事,历两任开封府判官,再判太常寺兼礼院,为大理少卿,最后为枢密直学士,再一跃攀升到国家首辅宰相。此人几乎把大宋的官从低到高做了个遍,没有任何事他不懂,谁也别想瞒住他什么。说到底一句话,他仅比大宋史上号称最凶残最恐怖的“官吏克星”杜衍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这样的人坐镇,足以安定天下。更何况还有二李。其中李至也就算了,李沆绝对非同小可。别的官是被下属称颂,被后代敬仰,他是被同僚称颂,被寇准、王旦甚至皇帝本人敬仰!

再说军队,赵恒请出了宋朝军中最大的那尊神——原枢密使曹彬。让他官复原职,重新成为第一军人。对于他,别提什么功什么罪了,凭着他独一无二的资历,以及他的仁慈宽厚的威望,就应该能把后赵光义时期的军队安抚住。

尤其是边疆,别忘了曹彬当初是因为什么才丢的枢密使的头衔,那就是私下里以自己的俸禄给边关将士发放“月头钱”。军中恩怨分明,赵恒的选择绝对正确。

但遗憾的是,这绝对只是第二选择,真正最合适的那个人己经死了。潘美。战士的眼睛雪亮,皇帝的好恶与他们无关,最强的英雄才是他们的偶像。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潘美是新皇帝的元配老丈人,赵恒的第一位正妻就是潘美的女儿。

可惜的是,女儿竟然死在了父亲的前面,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子女,烟消云散了,或许这就是命运,如果潘美多活三年又是怎样的局面!

毕竟历史马上就要证明,军队对于赵恒是多么的重要。

但最重要的还是民与财。早在三国时,孙权就曾经说过,金珠宝贝都是垃圾,对平民百姓以及官儿们才有用,对君王来说,就是废铜烂铁。

所以他可以给曹丕一大堆一大堆的珍珠象牙,可是长江以南的土地以及子民,半点都不给!

赵恒这时也是这样。先说为民,他即位不到两个月,就特意下了一道圣旨,说“国家大事,足食为先。”先让老百姓吃饱饭。

口号很响,做起来就太烦。首先,他得把天下重新划定,总体分为15路,然后再把其中的蜀川单独细分成4路,全国定为18路。之后把所有的“路”一级长官,即转运使,逐个召回京城,亲自告诉他们,第一从此减免各种无名力役,暂缓土木建筑,让农民有点空闲;第二,再把农民的空闲没收,让他们去开垦荒地,外加种桑养蚕,国家全力支持,开出的土地直到第5年起,才收赋税。

但是远水不解近渴,政策再好,老百姓等不了,眼见就死人了。那么再想办法。办法名叫“预买绢”。简单点说,就是在每年春天播种之前,农民们经过一冬天的消耗,连种子粮都吃­干­净时,国家先给他们贷点款,然后秋收时再还。

办法很好,农民们欢迎。但是注意,这是最开始的时候,什么都会变的,只要跟钱有关系。

那么说钱。

国家来管钱,就得先管一下制度。宋朝的钱粮大管家名叫“三司使”。相信大家不陌生,不过这个“三”字是大有讲究。两种解释,第一,是说盐铁司、度支司、户部司等三个部门的总长,那么就是一个人,叫三司使;第二,就是指这三个司每司都有一个长官,于是就有了盐铁使、度支使、户部使。说的就是三位使。

很乱吗?政策就是浮动的,根据需要,赵匡胤需要统一,那么就是一个人的“三司使”;赵光义讨厌臣子们专权,那么就分开,变成三位使。

赵恒现在一切都给经济民生让路,只要统一指挥,尽快见效,所以重新把三司归权到一人。从此灵活调动,并且三司的地位回归到了它最初时的地位,仅比东西两府小半级,无论是宰相还是枢密,都无权­干­涉过问它的职能。

但这只相当于开源,还必须节流!赵光义时期那么多次的考试,那么多的进士都在当官,有用没用的衙门都在要钱,宋朝亡国的绝症——“冗兵、冗吏、冗费”的局面己经形成。

怎么办?兵现在是必须的,多少都不够,可是冗吏有什么必要?何况冗吏就必有冗费,赵恒的反应只有一个字——裁!

从这时开始,一连三四年,宋朝裁撤冗吏计19万5千8百人。

以上种种,不过是治理一个超级大国的最宏观的几项任务而已,新登基的皇帝赵恒忙得没有一点空闲。历史上遗留他当年的一份作息时间表,上面写着——每天清晨在前殿接见中书、枢密、三司、开封府、审刑院等各大部门的请对官员,听闻奏事,能决定的立即答复;

早饭后处理各司奏事,批阅奏章,直至中午;

下午看书,并且安排各项例常活动,他不可能一天到晚坐在皇宫里;

到了晚上,真正紧张的时刻到来了。他得像当皇子、太子时那样,恭严整肃地听当世最著名的儒学大师们给他讲学,研讨经史并咨询政事得失,直到深夜。

直到夜静更深时,他才能回到自己的寝宫里……只有这时,才是他个人的时间。但是非常遗憾,想来他最神秘、最愉悦的那份享受己经消失不见了。

在他做皇子、太子的时候,每天夜­色­降临,他都能轻装简从,悄悄地走出堂皇的王府,去到一个叫张旻的臣子的家中。那里有一间典籍满室烛影暗香的书房,一个俏丽动人的女子在等着他,不管多少年过去,仍然像是最初时的情人。

可是这时不行了,人是物非,佳人己经名正言顺地进驻皇宫。宠爱依旧,只不过,再不是当年那个纯朴灵黠的蜀川妹子了。

日复一日,赵恒就这样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从不敢偷懒懈怠。因为他清楚一个事实,家道中落了。这时往前迈步,那么海阔天空,可是后退了,他身后就是万丈悬崖,摔下去这世界上就再没有了宋朝。

翻阅历史,至少在中国有个规律,几乎每一个王朝,在它建立之后的四五十年至七八十年间都有一个极其危险困难的时期。半信史时代的夏、商、周是这样,信史阶段的秦、隋是这样,甚至就连唐朝这样辉煌强盛不可一世的超级王朝也一样。

六十余年之后,就有了武则天。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仅仅是巧合吗?还是说,每一个王朝到了这个时期都是从开国创业时的兴奋中开始平静,最初的强势君王开国重臣也己经死去,弊端出现,臣民们开始怀疑,内部、外邦都开始了反叛,所以才会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这太复杂,而且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具体情况。但无论怎样,现在宋朝轮到了赵恒来承受这一切,而他面临的局面的复杂危险程度,远远超过了当年的秦二世胡亥、隋二世杨广、唐三世李治……不管他怎样祈求平静,想关起门来过几天消停日子都办不到。

因为他有恶邻居。

在契丹、党项人的眼里,年近30的赵恒就是一个捧着巨大的金元宝,走进了龙蛇混杂、无法无天的闹市里的小毛孩子,富饶辽阔的中原大地不是他的家业,而是给他招灾惹祸的祸根!

他不是他的父亲,赵光义就算到了生命里最后的日子,都是一只牙碎爪裂却仍然狰狞可怖,不停咆哮攻击的猛虎,不仅打得李继迁像兔子一样满戈壁滩地逃命,就连辽国,也被他渐渐地扳回了劣势,军事上最后几年胜败基本持平。

考验马上就来了,最初的,是一道智力题。

党项人李继迁。

时刻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超级敏锐而且无所谓光荣耻辱,宋朝的皇帝换人了,李继迁立即派人进了开封城,目的是——求和。注意,是求“和”。

这世上只有对等的敌体,才能提议和平。

这在赵光义时代不可想象,一个事实是,不管战场局面怎样,李继迁永远都只有谢罪称臣的份儿,并且还得主动声称自己姓赵,叫保吉。而且别忘了就在不久之前,他的老巢乌、白池还被王德用给抄了,他连尾随反击都不敢。这时居然就大大咧咧的派人来求“和”……这是什么样的脸皮,这是什么样的厚度啊!

相信当年宋朝大殿上的众多高官们哭笑不得,然后直接把该使者啐下堂去。

但是错了,结果是戏剧­性­的,远在党项沙漠里的李继迁只怕会立即跳上马背,不管外边是什么天气,哪怕是狂风大作,满天都是拳头大小的石头,他都要立即冲到祖先们的坟地去。

第一时间通告天大的喜讯,祖宗的基业终于回来了——!!

无法想像,宋朝不仅同意和平,而且给予的条件无比优厚。不仅承认了他占据夏州、银州的合法­性­,并且把绥州、宥州和静州也都赐给了他。正式封他为定难节度使。也就是说,他己经完全恢复了党项祖先对定难五州的所有权,十多年欲死还生,多少次站在刀刃上讨生活的日子没有白废!

党项在狂欢,汉人在愤怒。赵恒和他的大臣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这十多年里无数战士的生命,无法计算的物质投入,以及对异族人的进攻态势和心理都毁掉了……悲哀吧,更悲哀的是,这个决策居然是由当时朝廷里保守、革新两派的大佬们共同做出的。

主要出面的是李至和王禹偁,两派各出一人。

这样的事情做出来,千年间无数的汉人对他们君臣竖起了中指,尤其是对赵恒,我鄙视你!竟然这样就妥协了,简直是不战而败,没血­性­、没胆量,不是个男人!

但是实在应该回到当时的宋朝廷议中,听一听那些大臣们到底是怎样说的。

论调很实际,首先提问,定难五州很重要吗?没它过不了日子吗?第二,就算全都得到了,就像最开始从李继捧手里得到时那样,能保住吗?得用内地的多少钱粮,多少壮丁,多少军人去不断地填坑?什么时候才能填满呢?!

第三,请问陛下,您比您的父亲怎样?还想再五路发兵,攻打西夏,变成沙漠组团超级旅游吗?那得要多少钱,而且收回了多少,现实是最无情的帐本,什么事情都是生意,得划得来再­干­吧?

第四,请参看第一条,定难五州对李继迁就太重要了,得不到就会没完没了的闹下去,除非他死……但这么多年了,他就是不死!

怎么办?很简单,回到最初点,定难五州对宋朝是什么?不过就是个外快,不管有多肥多好,都得平静安定才能收进腰包,现在己经是祸害了,还要留着它吗?

把事情拉回到唐朝去,拉回到拓拔思恭的时代去,那时唐朝是用什么来笼络住党项人的?无非恩与威,现在您的父亲己经把威做到了,您所要作的就是恩。那么就索­性­大方些,定难五州二缺三,那个三握在手里始终都有事,一起都还了两­干­净……

以上就是宋朝放弃定难五州的官方言论。但是里边有两个内幕,第一,赵恒的­性­格真相——棉花里的那根针,事实胜于雄辨,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人们就会发现,每一个敢于使劲按赵恒的人,都会被扎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记住,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第二,赵恒和他的大臣们真是太聪明了,要不就是运气太好,因为他们几乎马上就要遇到能颠覆宋朝,让它万劫不复的危机了,在那之前能躲过李继迁的纠缠,哪怕只是暂时的,都极端难能可贵!

因为大辽国。

在辽国的前面加个“大”字,相信汉人们会很不爽,但这就是现实。当时的辽国不论是疆土面积,还是国际影响,或者军队的威名,甚至国家财富的对比,都远在宋朝之上。

尤其是这几年,当宋朝陷进了战争失败,导致国力衰退,声誉受损,于是再调集财富,发动战争,然后再战败,更加衰退的泥潭中时,辽国在萧太后的治理下,己经重新回到巅峰,进入了开国之后的第二个黄金岁月里。

她只做了几件事,第一,向赵匡胤学习;第二,给汉人人权,以及参政权;第三,科举,而且是以汉人的学问做考题;第四,改革赋税制度。

关于第一点,她活学活用,汉人的问题在于藩镇,契丹人的问题在于部族,尤其是贵族与皇族们。还记得她刚死了丈夫时的哭诉吗?“母寡子弱,部属雄强……”那么必须消弱。她下令把原来处于奴隶地位的旧部族都变成平民,并且这成了规矩,以后再征服的部落,也都平民化。

这样皇帝才是真皇帝,子民才是真子民。

不过遗憾的是这事没法一刀切,只有更好,没有最好,尾巴一直留着。不久之后,就拖住了萧太后和辽国的后腿,让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刻在宋朝人面前突然虚脱。

第二点,估计汉人们就真的对辽国有了归属感。在这之前,如果一个契丹人杀了一个汉人,他只要回家牵出来一头牛或者一匹马赔给死者家属就可以了。多杀多赔,无论多少该契丹人都没有死罪。但是萧太后规定,从此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汉人和契丹人一个价。并且汉人开始大批进入辽国的决策层。这是幸运还是悲哀呢?汉人一直在说“以夷制夷”,而辽国人却总是“以汉制汉”……

第三点,科举,就不好说了,汉人的东西什么都好吗?科举制度对一个国家来说到底是好东西还是毒瘤呢?这个问题太复杂,要论述的话根本说不清,但以后会有三个活生生的例子来证明,宋朝本身就不说了,另两个本来生龙活虎纵横天下的民族(辽、金),为什么全盘汉化之后就立即灭亡了呢?这是怎么搞的?

但萧太后没法未卜先知,从她开始,辽国开始了科考,并且真正的优中选优,第一科只录取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放高。

第四点,只有好处。契丹人彻底把燕云十六州给消化了。他们把燕云地区先进的汉人赋税制度推广全国,辽国人的钱越变越多。

以上就是辽国在这些年里的实际情况,一个越来越强盛的异族敌国时刻都压在宋朝的边界线上。这样的威慑,连晚年的赵光义都不堪重负,被迫主动求和,何况是新上任的小孩子赵恒。

更何况辽国变得非常古怪。

越强大就越沉默,辽国什么动作都没有,它就静悄悄地站在宋朝人的身边,你知道那是它,可你就是不敢相信那真的是它。一连三四年了,它没出过一次兵,甚至连打草谷都被禁止了。

这还是契丹吗?

在中国的古书里有一个定义,什么是妖呢,物反常即为妖。契丹人信佛这是真的,可它不是突然间集体吃素了吧?!这太反常了,妖得让人发怵。尽管宋朝每个人都盼望着他们能多沉默几天,甚至就在沉默中死亡才好,可谁敢相信这真能心想事成呢?

赵恒不敢,他登基之后,很快就通过边境线上的官吏给辽国人带了个信(不太正规),像他父亲一样,提议和平。结果就更发怵,契丹人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根本就是不搭理。结果宋朝人的心理压力越发沉重,除了加紧给自己补强体力,等待契丹人恢复正常外,对李继迁也选择了一次­性­的通盘忍让。

结果时间就在忐忑不安中流逝,宋朝一点一点地从谷底里往上攀升,每爬上去一步,都要向北方小心翼翼地看上一眼,契丹人终究会杀过来的,这是宋朝人的共识。

可是现实让宋朝人迷惑又惊喜,契丹人一直在沉默,时间长达近两年。两年之后,他们才知道了一件事,或许这就是契丹人一直放弃进攻的真正原因吧。

耶律休哥死了。

他死在公元998年,那时是辽统和十六年,宋咸平元年。不知道他享年多少,因为在历史中,只记载了他去世的时间,却没有他出生的日子。这是个令人难忘的敌人,是他毁了汉人整整两次收复燕云平原,重新拥有长城要塞的机会,也等于是给宋朝亡国、汉民族衰落埋下了致命的种子。至于其他的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战役胜利就更不用提了。

他是当时汉人的大敌,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是契丹人的英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耶律休哥,他是辽国200多年历史中最杰出的军事人物,没有他在高梁河深夜里、拂晓时的殊死搏斗,没有他在雍熙北伐时对曹彬的冒雨追击,辽国早就完了,根本谈不到以后的圣宗中兴。

作为一个皇族,作为一个军人,保卫国家的边关,成为本民族最强的依靠,这应该是一个男儿最大的荣誉了。我无端地想像,耶律休哥应该有双叱咤风云的眼睛,能够透过千年尘封的历史,仍旧咄咄逼人。我似乎能听到再过100多年以后,当契丹人面临亡国之祸时,他们会像我们在崖山上怀念岳飞那样呼唤着他的名字——如果耶律休哥还在,辽国就不会灭亡!

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并且除了在战场上之外,他对宋朝人绝不轻易杀害,为他的勇敢,为他的正直,向他致哀。

埋葬了耶律休哥,契丹人在当年的七月份正式向国内下诏宣布,伐宋。声势浩大的动援,以辽国的斡鲁朵军制,也整整调集了两个月之久,到了九月底,北方的天气开始变冷,秋­色­满天,草枯马肥,寒带游牧民族的黄金争战时段终于到来了。

辽国萧太后率部亲征,这是自12年前的君子馆之战后,萧太后再一次亲上战场。

但是她在第一步就失算了。

­干­嘛要下诏呢,改了契丹人的老规矩,赵恒始终对北方小心翼翼,他立即就得到了消息。宋朝应战,他任命太宗朝的最后一任北方最高统帅,原延州路都部署傅潜为镇、定、高阳关行营都部署,总领北面战事。配备的副手是宿将张昭远,宦官秦翰是监军,三位先锋官依次是田绍斌、石普、杨琼。总兵力步、骑混杂达到了8万余人。

同时为了迎战这次自登基以来的最大考验,宋真宗皇帝在开封城里检阅了20万禁军,随时派往前线,去增援傅潜。

九月底,辽军终于突破宋朝国境,第一个目标是宋朝的保州(今保定市附近)。这是个好地方,不是说多么重要,而是他们迎头就撞上了宋朝的三位先锋官。

保州境内有长城口(内长城),辽国人刚刚接近,还在一个深夜里,突然间被宋军袭击,那是宋朝的两位副先锋石普和杨琼。辽国人震惊,10多年了,一直都是辽人攻、宋人守,别说夜袭,就连白天的决战都是负多胜少,现在居然这样大胆!

但辽国人来就是攻击的,一场恶战,石普和杨琼渐渐不支,可是还有宋朝的行营押先锋(总先锋)田绍斌。田绍斌率部接应,宋朝军队在黑夜之中全力进攻,战斗的结果是辽军败退,在战争刚刚开始时就被宋军硬生生地倒卷出国境,赶回契丹国内。

天亮后打扫战场,辽国人扔下了2000多具尸体,外加500多匹军马。开场第一战,宋军全胜!

但辽军马上就回来了,他们没退多远,方向稍微偏离了一些,转向了保州西北的威虏军(后改名广信军,治遂城,今河北徐水西北)。这只是一座战略意义上的军城,地处要害,但是城池很小,说白了就是一座超大的后勤保障站。

辽国人决定迅速拔掉它,开辟出一条从辽国直通宋境的大道。但是他们再次出乎意料,这个小小的威虏军城居然屹立不倒,无论他们怎样强攻都不奏效。再打下去才突然发现,城里的守将居然是杨延昭!

杨延昭当时的职务是保州缘边都巡检使,保州范围内的边境他都有巡视守卫的职责,辽兵犯界,他时刻戒备,这时他准确地预判到敌人的主攻方向,抢先一步进驻到威虏军城里。

进城就开始守城,一面向前线总帅傅潜求援,一面想尽办法守住城池,把敌人牢牢地拖在自己身边。这时有一个惊人的数字对比,杨延昭的全城人马总数才不过3000人,而城下的辽军是全部主力,连萧太后本人都亲自督战!

攻城开始,小小的军城被四面围攻,就算契丹人不擅长攻城,这样的压力也可想而知。而且有件事情怪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杨延昭从九月初开始守城待援,可是直到一个月后,都进入十月了,居然还是一个援兵都没有盼来……傅潜在做什么,三位先锋官在哪里?契丹人绝对没有分兵去各处­骚­扰,他们没有半点的压力,但就是踪影不见!

就是这样的压力,整整一个月,然后就换成了辽国人在懊恼。他们比杨延昭还要奇怪加愤怒,真是见鬼了,就这么一个小破地方,居然就无论如何都攻不下来!而且更让他们绝望的是,在一天夜里,突然间天气大变,来了一阵寒流,第二天早晨一看,只见威虏军城头上银装素裹,冰光耀眼,全都是一层厚厚的冰……辽国人望冰兴叹,他们明白了,是杨延昭在夜里把水泼在城头上,这城再也没法爬了。

这就是杨六郎。和他父亲一样的忠勇顽强,在契丹人面前半步不退。可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自己一个人战斗,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被战友抛弃了……但是这一战之后,他的名字在异族人的心里更加响亮。

“六郎”,并不是说他在家中排行第六,而是辽国人迷信,认为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颗主镇幽燕北方,是他们的克星,而杨延昭就是那颗闪亮星斗的人间化身。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唐有虎狼将,宋有杨延昭。”

在当年积满冰雪的城头之上,杨延昭应该可以骄傲地目送着蚂蚁一样众多的辽人退走,但是他的神情却必定是大惊失­色­的。

因为辽军的方向……身为边关守将,他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了,如果辽国人得逞,那会比威虏军城失守恶劣一万倍!

辽国人突然向宋朝境内的纵深地带穿Сhā。兵分两路,一路迅速逼近祁州(今河北无极)、赵州一带,邢州(今河北刑台),洺州(今河北永年)都在它的威胁之中;另一路是主力,萧太后、辽圣宗、韩德让都在其中,他们向东,河北重镇乐寿县(今河北献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突然攻破。

正中要害,这是宋朝防御体系中最致命的弱点——一个个散布在边关的城池只是力量分散的据点,中间有巨大的空隙,它们不是长城,只要敌人敢于穿越,就会轻易突入进宋朝国境的内部!

这时再要阻挡他们,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宋朝的野战部队,傅潜在哪里?他的8万余人的步骑混合部队在哪儿?

这样的疑问从威虏军城里的杨延昭一直延伸到了宋朝的都城开封里,开战整整一个多月了,不仅是顶在最前线的战士们,连皇帝赵恒都不知道傅潜的现状!

傅潜消失了,没有他的军报,而且河北的情况急剧恶化,契丹人把开封与河北之间的路段完全切断,没有任何消息能够往来,就像整个河北都己经沦陷……开封城开始恐慌。河北丢了,现在的天气己经滴水成冰,黄河不再是天险,契丹的骑兵能踏冰而过,只不过是几十里的距离,开封城就会直接暴露在异族的刀枪之下。

万分危急,有人找到了刚刚登基两年的皇帝,提出了挽救帝国安危的最后一招——陛下,没有别的办法了,请您御驾亲征!

这人叫王继英,是枢密院的管事,但说实话,论出身他只是个小人物,是当年大宋第一宰相赵普的随身小吏。但是他与常人不同,不仅是现在的赵恒,连当年的赵光义都对他另眼相看,因为他的品德。在当年赵普众叛亲离,被皇帝打压,被朝臣欺侮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在留在了赵普的身边,绝不趋炎赴势,绝不以利害选择去留。

忠贞的人绝无坏心,他的话打动了皇帝。紧跟着一位叫柳开的官员,也同样上书,建议新皇帝效仿他的三位前辈——柴荣、赵匡胤、赵光义,他们每一个人都曾亲临前线,抗击敌国的入侵!

或许这就是宋初时,皇帝们的命运……赵恒别无选择,在这一年的年底十二月初,他下旨亲征。

但是十万火急的军事行动居然被延缓了,而且理由乍一听实在是混帐。宋朝有规矩,每三年的年底要举进一次郊祀大典,三年一界,今年正好赶上了。

可那又怎么样,国家都快灭亡了,还要留着这些死规矩?但是出人意料,赵恒坚持着亲自把大典主持进行完毕,然后才集结军队,带着大臣赶赴前线。

看着真是又迂腐又死板,但在当时,这把开封城里的紧张恐慌气氛大大地降低了,人是一种从众心理的动物,赵恒的镇静安宁,就是宋朝子民们的希望。

之后赵恒脱下了盛装的礼服,战争的真正面目在等着他,谁都能回避,唯独他不能。他把京城交给了副宰相李沆(吕端病了),京师的安全则由资格最老的先朝宿将张永德来负责,一切安排妥当,他在宋咸平二年的十二月五日,公元1000年的1月14日启程,率领20万以上的禁军向河北地带开拔。这时距离开战时起,己经过去了三个月。

庞大的军队经长坦县(今属河南)、韦城县(今河南滑县东南)、卫南县(今河南滑县东)、澶州(今河南濮阳)、德清军(今属河北),渡过黄河,近十天之后,到达了大名府(今河北大名)。这时终于有了傅潜的消息了,听到之后,赵恒气得脸­色­铁青,全军将士一片哗然。

没法相信,第一次北伐燕云时的先锋官,与契丹人野战获胜的名将傅潜居然变得这样的懦弱无耻!

他率领着8万余人的­精­锐大军,一直安安稳稳地驻扎在定州城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失。当辽军进攻威虏军城时,他按兵不动;当辽军放弃了威虏军城,从他身边经过向宋朝腹地穿Сhā时,他仍然无动于衷,做出的反应堪称可笑——只派出了3000人,去向辽军挑战。

战什么战啊……这么点­肉­辽国人半点胃口都没有,理都不理,自顾自地急行军,扑向了宋朝各大城池之间的所有州县村落,随意地烧杀掠夺,毫无顾忌,那些才是他们的目的。

宋军的将士们气疯了,眼看着城外边就是人间地狱,自己的同胞被辽人杀戮,他们自发地准备好出击的装备,向主帅请战,这时连同着城外的3000多人马,还有雪片一样飞来的告急求援文书,都在催着傅潜发兵。一个无情的事实是,他不动,整个河北大地上根本就没有宋朝的机动部队,那和敌战区有什么分别?!

可他就是不动。傅潜大将军下令把军营的大门牢牢关闭,无论是谁来请战,包括杨延昭、杨嗣、石普、田绍斌,无论是谁,都是劈头一顿大骂,骂完了直接赶走,就好像他身为军人,出战是一件多么可耻丢脸的事情一样。

傅潜就是这么的坚定,纵观历史,谁能说勇敢的英雄就真的比那些败事的孬种们信念顽强呢?就像这时的傅潜,无论谁说什么,他就是有一定之规,说死都不出战!

杨延昭等人官小,敢怒不敢言,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再来的是监军秦翰和三年前征战党项乌、白池的英雄范廷召。范廷召的官职也比他小,准确地说是小了三分之一。傅潜是总管镇、定、高阳关三地的行营都布置,范廷召是定州行营都布置,但无论如何再加上个监军总够分量了吧?

傅潜还是摇头,不管外面死了多少同胞,不管整个河北己经沦为敌占区,更不管军心士气是不是被他压制得快变态,仍然还是……不出战。

征战一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主帅,范廷召气疯头了,在帅帐里当众对他破口大骂——傅潜,你一点胆子都没有,简直就是个娘们!

无论怎样,傅潜也是个军人吧,也是曾经血战疆场的勇士吧,这是多大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结果简直能把人闷死,他居然一不生气,二不表态,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不至于再接着骂吧?更不至于私自出战吧?那好,散了吧……

范廷召和秦翰再没话说,只能抬腿走路。但情况继续恶劣,终于全军的副帅张昭远也坐不住了,他是副帅,不是说全军的失误有傅潜一个人顶着就算了,他也有责任的(后来果然),他问这到底是­干­什么。直到这时,傅潜才笑着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那可真是老谋深算,让人目瞪口呆:

“敌人太猖狂了,这时候出去较量,我们的锐气就会被挫伤的……”

这居然就是理由,还谈什么锐气,如果有的话,也早就被他自己给挫伤了!这句话说出去后,不知道当时宋军全营是什么反应,是不是集体鄙视了一下这个白痴。不过其结果很有趣,傅潜终于让步了,他允许范廷召带着8000骑兵、2000步兵出战,而且许诺随后就派人接应,就这样,宋军终于开始了反击。

范廷召率军冲出了定州城,直接杀向契丹人盘踞的中心——瀛州。但他深知自己的一万人根本没法与辽军决战。为此,他向高阳关都部署、马军都虞候、彰国军节度使康保裔求援,约定合兵进击。

高阳关的康保裔,这是当时宋朝边关的重臣。论职务,他是傅潜之下的宋军另外三分之一,但他比范廷召更受重视,他单独率兵踞守关隘,关键的时刻可以自作主张。这时他亲自领军赴援参战。

他到了瀛州西南的裴村,在这里,他再一次接到了范廷召的紧急求援,范廷召所部己经与辽军接战,要他马上分兵增援,越快越好。危难时刻,康保裔没有多想,他立即分出了自己的­精­锐部队,赶在主力之前,火速支援范廷召。

这样,他的兵力就被削弱了……在当天晚上,历史出现了两种不同版本的记载。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前提,范廷召和康保裔约好了在第二天的清晨时分集结双方的兵力,一齐向辽军挑战。可是记载中,一个说,在那天的深夜里,范廷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突然静悄悄地撤走了(康保裔本纪);另一种说法是,范廷召是迫不得己,他在当夜继续与契丹军队血战,被缠住了所以没能在约定时间出现(实录)。但不管怎样,在第二天的清晨时分,康保裔和他实力不全的军队突然发现孤立无援,被庞大的辽军重重包围。

绝境突然到来,战场上的优劣胜负一目了然,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康保裔的部下马上劝他,将军你把盔甲换下来,改装逃生吧。康保裔厉声回答——临难毋苟免,今天就是我死战报国的日子!

当天康保裔率军与辽人决战,战阵动荡,往来冲杀数十回合,辽军的重围牢不可破。宋军最强的武器是他们的弓箭,最后箭都­射­尽了,康保裔和他的部下全都淹没在辽人丛中……没有人支援他们。

高阳关的统帅和他的部队全部失踪,这就是当天战场上最后的遗留。这个消息也是宋真宗皇帝赵恒到达大名府之后,得到的前线最新战报。

愤怒,但是要冷静。不管随军大臣们怎样弹劾傅潜,赵恒都给了自己的主帅最后一个机会。他派出了宋太祖赵匡胤的女婿石保吉和太宗朝王小波起义时守住了最关键的剑门关的上官正,由他们两人率军北上,再命傅潜马上出击,与北上的禁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以图击溃辽兵。

命令发出,开始等待……这是最高的皇命,但是整整过去了十天,战场上一刻千金的十天,定州傅潜方面居然还是毫无动静!

赵恒终于被激怒了,他派最可信任的王继英穿越战场向傅潜传令,立即到大名府御营朝见。傅潜来了,他到时全须全尾毫发无伤,赵恒对这个人再没有半点怜悯和兴趣,直接下狱,经审讯,判处死刑。

这个判罚在当时大快人心,但是在后世却争议不断。在当时,面对河北大地上,死伤无数的同胞,被抢掠一空、焚烧殆尽的城镇,相信每个亲眼目睹,或者思维健全的人,都会恨不得生吃了这个昏庸懦弱的败类(想想汶川地震,那还不过是天灾),所以当战后,赵恒赦免了傅潜的死罪,改为免官、抄家、流放时,举国都愤恨不平。

当时官员们的评价是,傅潜就是柴荣时期高平之战时的何徽、樊爱能,是临阵脱逃,形同叛变,造成国家重大损失的叛将,必须处死,然后才能平息民愤,重振军威,像当年的柴荣那样把入侵之敌消灭,赢得战争。赵恒当时真有这个心,尤其是,历史马上就证明了傅潜再次耽误的这十天是多么的重要。

因为当宋军重新集结,开始发动总攻时,突然发现敌人己经不见了。契丹兵团突然撤退,带着抢来的大批物资走在返回燕云十六州的路上。

没有原因,难道是被赵恒亲征给吓着了?可是在当时,在后来,谁能这么天真般的乐观呢?而且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重要的是战争本身。

宋朝亲征的禁军大兵团来不及了,赵恒派出了5000名­精­锐骑兵,火速追击,不管战果,就算是拖也要把辽兵拖住。这支骑兵由王荣率领,从大名府一路疾行,不惜一切代价追击,可惜路途太远了,他的很多部下们竟然把自己和马匹都活生生地累死,也一直没有追上……但是别忘了,在战区内部还有范廷召!

范廷召突然启动,他率部杀向了十几倍于已的敌军,在莫州(河北任丘北)以东三十里的地方,终于追上了辽兵。血战的时刻到了,范廷召所部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万余人,但他的战绩居然是阵斩辽军万余人,夺回被掳掠的老幼百姓数千人,其它的鞍马兵器不计其数。

以血还血,征战党项的英雄为康保裔讨回了些许的血债……

当天范廷召大胜契丹,但是契丹的大队人马却没有回程应战,就那样撤出宋境,回到了辽国。这一次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辽国撤军的原因,成了一个谜团,在当时没有正解。要在四年之后,宋人才会发觉真相。那就好像,当你看见一个人无缘无故地跳进小河里乱扑腾时,觉得奇怪,可是几年之后,发现他在长江里游泳,就一切都明白了吧?

当初不过是在练习。

但是在当时,宋朝毕竟渡过了一次危机,尤其是新皇帝亲征,别管胜负,至少保住了领土的完整。于是一切都从轻发落,比如说范廷召,不管怎样,他导致康保裔孤军无援,全军覆没,但是不仅没有处罚,反而加封为检校太傅。傅潜这位冬眠型的前线主帅也因此保住了脑袋。

这时候就该说说他到底该不该杀了。

前人的评论说过了,现在要说近现代学者们的看法。说傅潜冤枉,当时只有8万多人马,而辽国是太后、皇帝亲征,至少在10万以上,傅潜保存实力,等待时机是对的。请看康保裔就是例子,硬拼,结果全军覆没,有什么好处?

而范廷召就是在辽人退走时追击,只有区区一万多人马,看看战果多么辉煌。并且赵恒命令夹击时,只给了他10天的准备,这对古代的大兵团作战来说,时间太少了,没有出击也正常。

真的正常吗?

前蜀是30多天灭亡的,后蜀是66天灭亡的,这怎么解释?至于说辽人退走时再追击,那样要战士是­干­什么的?为了战争的最后胜负,就要用老百姓的生命去消耗敌人的锐气,一个尖锐的问题是,如果宋真宗没有带20余万禁军亲征的话,他傅潜要用多长的时间,多少宋朝百姓的生命,才能满足辽军的胃口,让他们对刀枪厌倦?

那之后,才是他出击的时候?!

要说保存实力,就更可笑了,他保存实力为的是什么?当他出兵的时候,皇帝没有告诉他,你先顶住,我随后就亲征吧,也就是说横竖只有他自己,敌人在眼皮底下越杀越有状态,越杀越肥,自己的兵憋得郁闷至死,这怎么会敌消我涨,直到最后胜利?

或者就算赵恒曾经私下里告诉过他,随后就亲征,那么他这样“保存”实力就有意义吗?

千年之后的西方,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是拿破仑的滑铁卢之战。他面对英国的威灵顿,派出自己的部下格鲁希去追击普鲁士军队,结果这边拿破仑用尽所有的兵力去冲击英国人,马上就要成功,可是普鲁士人却突然作为援军杀到,拿破仑就此崩溃。

格鲁然呢?他先是追丢了人,然后就算听到滑铁卢方向重炮齐鸣,一个超级战役正在打响,都绝不回头助战,而是继续执行陛下的纸面命令——追击普鲁士。除非另有新的纸面命令到达。

新的命令终于到了,是通知他,法国己经战败。这时候他的勇气、智慧、经验、果断等等一个军人所能拥有的全部才能,才突然间爆发。在五倍于已的敌人包围圈中,他一兵一卒,甚至一门大炮都没有损失,就突出了重围,他要带着军队去救自己的皇帝。

可是这时,还有一丁点的意义吗?

傅潜也是这样,就算皇帝会亲征,你在这之前就什么都不做,不说有效地消耗契丹人的战斗力,给皇帝制造一击必胜的机会,还压抑己方的士气,让敌人加倍的猖狂,于军、于民、于皇帝,他哪一点做对了?

就看见了自己这点兵力的得失安危,军事,是一个全局统筹的概念,本就是轻视生命的东西,所以才有饵兵,有诱敌,有埋伏。在战场上没有生命价值,只有最后的胜负结果。谁要想着安全,谁就不配当兵……

所以傅潜该死。

但是国家急需“胜利”,唯有胜利,才能把灾难降到最低点。不然就算重建了家园,民心士气都会从悲愤到屈辱,再降到自卑麻木。所以要庆功,要封赏。于是随军的大臣们开始歌功颂德,连皇帝本人也在大名府的行宫墙壁上留下了两首《喜捷诗》,然后才返回都城。

这其中军队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不仅傅潜保住了­性­命,就连普通的士兵也都有赏赐。但是历史仍然记载下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那是康保裔的副手高阳关副都部署李重贵,他远远地离开了喜笑颜开的人群,默默地悲叹——“大将陷殁而吾辈计功,何面目也!”

面对康保裔和那么多死难的战士,有什么脸接受封赏……

可这就是战场,或者人生的真相,战后盘点,每个人的生死都只是力量对比的符号。在返回都城的路上,宋真宗赵恒的心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他损失了康保裔,以及边关总帅傅潜的声誉,但是辽国方面的损失却是空前巨大,而且没法弥补的。

辽北院枢密使、魏王耶律斜轸在军中病故。

这是仅次于耶律休哥的契丹族­精­英,多年以来,他们两人分管南北,同时成为辽国周边所有种族的噩梦。在南面耶律休哥独自抗衡着庞大的宋朝,耶律斜轸则不断在辽国的北疆攻打高丽,讨伐女真,一生都在征战中度过。对他,要说些什么呢?按说本着“我之大敌,即敌之英雄”的原则,我们应该尊重他。但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形象实在不太好。

休哥总能让人感到热血和冲动,为自己的民族不顾一切的忠贞血­性­,让即使是敌人一方,也理解并感动。可他就太凶险太毒辣了。更何况,他不尊重自己的敌人,对同样为自己民族尽忠的杨业,他冷血并且残酷。所以我们只需要记得,他是一个杰出的敌人就够了,其他的,让他活在契丹人(如果还有的话)的心里去。

提到了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这对契丹双壁,就应该提到他们的老对手,宋朝的第一军人曹彬了。在这一年里,时光走得太快,不知不觉中一个时代己经结束了。

半年前,曹彬病死。

他的死法应该算是个遗憾,古来的名将都有一个响亮的,震彻千古的心声——大丈夫得死于疆场,幸也!就像耶律休哥、以及耶律斜轸。他们一个死在自己的前线戎所,与宋朝接壤的燕云地界,一个直接抱病从军,死在了真正的沙场上。可是曹彬,他早就远离了战场和刀枪,死在了温暖的家里,以及超级感人和谐的气氛当中。

他病时,皇帝亲自去他家,亲手为他和药,并且赐白金万两,还问他还有什么临终要求。曹彬推荐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说都有资格做将军。简单地说一下,这两个儿子分别是他的长子曹璨、次子曹玮,关于哪个更强,他自己说,“璨不如玮”。这倒是真的,历史可以证明,曹璨,就是个微缩版的曹彬。

而曹玮,那应该是潘美的儿子!英武豪侠,机敏强悍,是宋朝历史上第一等的军人。

回到曹彬,以他的历史地位,以及鼎鼎大名,似乎应该在他刚刚病逝时就重点回顾,点评他的一生。但那样是不仁道的,会完全违背曹彬将军一生做人的准则。想想那时国事繁忙,甚至外敌就要入侵,他是个多么顾全大局的人啊,怎么会容忍自己一个普通臣子的死亡,去搅乱历史进程的真正大事呢?

所以我们必须尊重他,以及他的一贯表现中所透露出的­性­格。

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实在看不出他真正的­性­格。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做出的事到底是不是他个人的本意,这些都是没有正解的謎。或许他的人生就是一个个偶然选择中的错误。

以监军的身份伐蜀,只是以廉洁守法著称,在全军的贪婪暴虐中显得独特,才得到的赏识;再因为征南唐,胜利毫无悬念,只是要尽量减少战争中的损失,才派他这个当时资历战功毫不出奇的人当了主帅,从此高高在上,变成了宋朝的第一军人。

这就是他的发家史,注意,对他来说,绝对没有什么“英雄造时势”,而是彻底的“时世造英雄”,因为凭他这么点的军功,这样的能力,放在任何一个其它的朝代里,都绝对没办法爬到这样的名位。这就是宋朝的特­色­。

姓赵的官家需要乖巧听话的军人,现在回想,他的那些作为,是智慧还是乖巧呢?挥挥洒洒间把人看通透,于是他知道赵匡胤会给他怎样的封赏,更能做到在丧师辱国,毁掉赵宋最后一次振兴的机会之后,还能让赵光义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让他官复原职。至于是怎么做到的,那就是秘密了,就像他为什么在雍熙北伐时,在燕云大地上忽进忽退,哪怕是平地挖堑壕都要向前冲,直到最后冒着暴雨向后退……这都是謎,与皇帝的声誉息息相关,也必定与他后来的命运息息相关。

最后曹彬走了,他走时,都没让人真正的看清楚他,连同着当年的那些事,都彻底随着他的死亡而沉沦。遗憾吗?不,这正是他成功的地方,一直到死都忠诚到底。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曹彬应该满足了。最后,让我们以一句话来归纳概括一下他的人生。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被皇帝所选择的人,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一个放弃小我成全大我的人,一个根本就不应该从军的人!

好了,曹彬谢幕,再见。

一个时代结束了,身在其中的人很难知道,尤其是主宰那个时期的王者,像赵恒,他只有好多年之后突然回首,才会发现自己完成了什么。

实事求是地说,如果后世人说清朝的圣祖皇帝康熙,是“名为继承,实同开创”的皇帝,所以应该定庙号为“祖”的话,那么宋朝的真宗皇帝赵恒也做了基本相同的事情。

康熙平三藩、收台湾、清宁北疆,赵恒的人生经历也是这样的,要说区别,只在成果的大小丰硕之间,并且要注意,在他们的早期阶段,赵恒的一项成就还让康熙所望尘莫及。尤其是,他们都在极度的忧患之中开始。

赵恒刚刚在北方击退了契丹人,回到京城开封才几天之后,就再次乌云压顶,蜀川再一次叛乱了。而且这次的危险系数骤然长级,远远大过了王小波、李顺的起义,因为再不是饥民暴动了,而是宋朝驻成都的正规军突然兵变。

原因跟宋朝的国家政策,或者对蜀川地区的传统­性­歧视虐待再也挂不上钩,完全是当地的官员们太混帐。

别提张咏,这位宋初时最有能力的地方官己经被调到杭州去了,这时的益州知州名叫牛冕,在这之前名不见经传。相比之下,军队的主管大有来头,是声名比曹彬更加显赫的符彦卿的儿子,叫符昭寿。

这两个人的能力和品行,简单点说,牛冕,可以用张咏临行时的一句话来概括说明——“冕非抚众才。”

德不能服众,才不足以制人,就这么简单。后来的历史证明,张咏看人极准,不仅是对这个牛冕,就连寇准,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说符昭寿,这就完全是符彦卿,还有赵光义的错了。当年符彦卿号称“符第四”,这位符家的第四位儿子,纵横五代,所向无敌,连契丹人最强的皇帝耶律德光都被他打跑过。但是进入宋朝以后,他老了,也聪明了,别的大将们需要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明着说要他们去吃喝玩乐保平安,才有懂事。可符彦卿却早就身体力行了,他在自己的驻所连贪污再枉法,把自己一辈子廉洁大度的名声抹黑,保住了一世的平安。

符昭寿,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之后赵光义为了表示优待老同志,并且要派遣最放心的子弟兵们去看守四川,才把他安排到了成都。

于是西南方向成都锦官城,就变成了符大公子展示独特美感的大型T台。

他迷上了蜀锦。

这似乎没有错,蜀锦那么美,人人都爱,但是他太出格。一个将军,居然什么军务都不管,一天到晚地寻访手艺高超的织锦工人,把他们集中起来,给他变着花样的纺织,让蜀锦更新换代。

至于原材料,他发挥了宋朝军人在成都的光荣传统,从不掏半文钱,街上有的都是他的。时间长了,连带着他的仆人们都趾高气扬,老百姓之外,他们开始虐待官兵。就像宋朝官派的军校们,是他们这些仆人们的仆人。

仇恨在积累,但是这还不足以让人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选择兵变造反。但是别急,英明的领导都是一样英明的,败类型的领导各有各的败类,符昭寿就是有办法让手下的大兵们忍无可忍。

话说符大公子手下有两个常驻兵团,分别由两位都虞候董福和王均来率领。你很难分清谁才是真正的好官,因为董福带兵非常的严谨,至少在表面上,他的军团纪律严明,行为规范。而王均不同,他属于没有官架子,和部下打成一片的类型,经常和手下大兵们一起喝酒赌博,于是难免的让人觉得军纪涣散。

于是注重美感的符公子决定给他们分出来层次,给董福兵团加福利,尤其是盔甲穿戴,让他们漂亮起来神气起来,至于王均那些痞子兵……己经烂了的就让它更烂些吧。

紧跟着成都城就举行了次军演,只见老百姓们人山人海看热闹,两个兵团一个神气活现,一个灰头土脸……层次真的出现了,大家一起穷,就不是穷,可是突然间有了分别,就会让人眼红。冲动的确是魔鬼,可是不冲动就会变成灰孙子!

当天的军演在王均部下们一片怒骂声中结束,可是符昭寿和牛冕等官人们却一点都没在意,他们在盘算着怎么过公元1000年的元旦佳节。就在这一天,王均的部下们突然杀了符昭寿,然后冲进兵器库里全副武装,杀向正在益州府衙门里扎堆喝酒的各位高官。

众位官人们反应神速,首先知州大人瞬间就没影了,牛冕不管造反的是什么人,有多少人,立即选择出城,先保住老命再说。比他官更大的是蜀川四路的转运使张适,这位仁兄是幸运呢还是倒霉?到益州城里喝次酒,居然正撞到兵变,可是牛冕真厚道,要跑一起跑,结果不管这时的叛军们是不是真的成气候,没法再遏制了,益州里都没有主心骨。

但别怕,在场的还有一位明白人,都监王铎,历史证明,这才是让这次兵变成形的最关键的人。他比王均的官大,冲着王均吼了一声——你的兵造反了,由你去摆平!

王均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办事。结果两方面一接触,上帝啊,王均目瞪口呆,这时所谓的叛军首领居然只是一个叫赵延顺的小兵!

一个小兵能聚起多少同伙?可是竟然­干­掉了驻军主帅,吓跑了政府领导,并且该小兵非常理智,马上提议由王将军来做我们的带头人,我们来拥护他!

这是明摆拿王均当枪使了,按理说一个人稍微有点理智就得玩命的拒绝。但奇妙的是,王均就这样同意了,而且以后­精­诚合作,造反到底,和自己的弟兄们同生同死。

以上就是这一次蜀川变兵的起因和经过。感觉很怪是吧?是不是一切都太随意了?兵变弄得像是即兴表演,尤其是杀了人砍了主帅之后才想起来要找首领,并且该首领当时还在官府衙门里正常喝酒庆祝元旦……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是不是一群疯子?

但哪个不是疯子呢?符昭寿是不是?牛冕是不是?歌舞升平,饱食终日,这些看似正常优越的生活,却导致了叛乱,那些人算不算是疯子?

但在战场上,王均却绝对不是疯子。宋朝任命雷有终为平乱主帅,李惠、石普、李守伦为部将,带了8000名禁军赶往蜀川,随后又派上官正、李继昌、高继勋、王阮随后跟进配合。

用心良苦,这样的配备面面俱到。

首先雷有终是文官,出征前是户部使,让文官领兵作主帅,这是宋朝史上的第一次。这创意一举两得,先是能避免进了蜀川就可能关上大门当皇帝的危机,二来还能借国内平叛的机会看看文官打仗的成绩。而且随后跟上去的上官正等人,早年都有在蜀川当兵打仗的经验,想想这次是兵变,不可能像王小波李顺那次闹得遍地起火,似乎应该够用了。

想得美,王均的确不是李顺,他是职业军人,哪儿轻哪儿重全知道,他先是占领了成都,然后顺手把汉州端掉,紧跟着就亲自带人杀向了蜀川的咽喉要害剑门关。这时候宋朝的援军还在道儿跑路,好了,大门马上就要关死,蜀川开始过户。

眼看着就要淹死,救命的稻草却离得太远,蜀川里的宋朝官儿们开始自救。剑门关再一次向南迎敌,在蜀川内部却另有一位仁兄给大家都来了点惊喜,蜀州的知州杨怀忠。他悄悄地摸到了王均的身后,带人突然攻击成都,要把叛军的老巢端掉。

但是战果郁闷,王均虽然没在家,他的部下们却压根没把杨怀忠放在眼里。叛军直接列队出城,在城外的江渎庙附近与官军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整天,谁也没作弊,天黑前胜负见分晓,杨大人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身后是一片叛军们的嘻笑怒骂声,傻儿们,老子是叛军就得跑?你们都忘了吧,成都的驻军才是蜀川里最­精­锐的,居然还敢上门打架?

这之后,宋朝人才反应过来,这次是正规军面对正规军,而且别想着再投机取巧,你懂的对方都懂,你会的人家也会,而且更别想着你是政府你就有人民,宋朝把蜀川的百姓们给害苦了,他们能保持中立,谁也不帮,就是雷有终等人的上上大吉了。

平叛从这一年的3月份正式开始,最初由宋朝的职业武官王均给宋朝的职业文官雷有终上了一课。

事情是这样的,先是平叛的军队源源不断地进入四川大地(这一年,蜀正式分为四路,从此叫四川),刚进来,还没等真正出击,叛军们就崩溃了。他们在四川境内的绵、汉、龙、剑都巡检使张思钧的打击之下,就丢盔弃甲地扔下了汉州,跑回到老巢成都。

于是平叛大元帅雷有终阁下等人所要做的,就是直接把军队开到了成都城下。接着形势更加喜人,王均简直是望风而逃,立即放弃成都,开始逃跑。

这时成都四门大开,里面全是百姓,雷有终等人就开始分裂,简单点说,就是有人变成了司马懿。是李继昌,他觉得这城进不得,明显就是个空城计。可雷有终、上官正、石普这些或文或武,都极有资历身份的人却不屑一顾。本来嘛,想想带着千军万马是来­干­什么的?

就算里面全是敌人,都得想方设法地硬攻进去,现在四门大开反而不敢进了?笑话!

于是大军进城,进去之后老传统老毛病统统发作,军队一哄而散,四面出击,目标就是成都每一家豪华店铺外加美丽的川妹子……再然后就是城门突然关闭,王均出现,叛军们成建制地追杀满城零散的官军,效果好到了什么程度,就看官军中最主要的几位大人物的遭遇吧。

副帅李惠当场被杀,雷有终、上官正、石普都是从城头上顺绳子往下遛,才勉强保住了这条命。他们再不敢停留,马上后撤,一直撤回到汉州。

王均没追他们,他脑子非常清醒,在做更重要的事。他派人把从成都逃出去的老百姓都抓回,有关进大牢的,有当街把全家全族都砍成­肉­段的,为的就是把人都吓住,然后把全城的青壮年都集中,给他当兵。为了保证忠心,他用的手段非常正规,虽然某些细节过了头。

就是大面积的纹身。先是在手上刺字,然后再剪断头发,再在脸上刺字,这很侮辱人格吗?倒真是说不上,在宋朝当正规军也得这样。比如说,宋朝史上最伟大的将军岳飞,他的手背上也有这样刺字。

这之后,雷有终和平叛军们的噩梦就开始了,还是由他们攻城,但是难度­性­就好像一个人跟自己的影子打架。你用手,对方还你手,你用脚,自己也被踹。具体点说,就是造梯子爬城墙、用战车撞城墙、挖洞过城墙等等传统打法一概无效,王均他们都练过。

那么玩狠的,当时雨季到了,四川的每一片城墙都太滑,尤其是成都的城墙。平叛军就发明了一种叫洞屋的攻城器械,具体图型没有留下来,不过肯定非常沉重,因为他们推着洞屋向城墙边靠,一步步逼近,眼看大功告成,却突然间脚下一空,连人带洞屋全都不见了……天杀的叛军居然偷空也挖了个地道,就等着官军往上踩!

这还不算,官军们再接再厉,在城北的鱼桥边上堆了座土山,天天向城里­射­箭,再从新造了一种叫“雁翅势敌棚覆洞车”(估计这回的能轻点),再次向城头逼近。这回就充分地显示了王均和他的叛军们的高超灵活的想象力。

再不挖地道了,来个新的绝的。只见宋朝的攻城车向城墙靠,城墙上却突然间也出现了一个几乎完全一样的“敌棚”,而且两个棚车逐渐接近,城头上面还有人喊话,给两座棚车起了个新名,叫“喜相逢”……

喜相逢过后,城上嘻嘻哈哈,城下跳脚大骂,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间城上­射­下来无数支利箭,­射­中的立即就死,不管伤在哪儿。

箭上有毒。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雷有终没办法了,招数都己经用完,难不成真的为了打破成都城,来个武器开发创新大会吧。于是总结经验,想来想去,还是洞屋最有效,至于太沉了容易平地消失……嘿嘿,那就灵活点选择前进方向,叛军再强,也不会围着成都城墙一整圈都挖好了地道吧?

洞屋终于顶到了城墙上,它的威力开始显现,居然把城墙从外到内,开了一扇新门。门里边是叛军们顶得像蜂窝似的枪尖,官军是由两名重赏之下的士兵,挺着长矛硬生生从这道窄“门”里挤进去的。成都城就这样被攻陷。

但是事情还只是开头。前面说过,无论是蜀汉、前蜀、后蜀,成都城都没被攻陷过,从来都是投降。但是雷有终的命运就差了点,他硬冲了进去,可还得巷战。当天从早打到晚,城里边火光冲天,不过都是官军放的,到了夜里,判军死了3000多人,终于逃了。可是雷有终吸取经验教训,说什么都不再相信。

他的办法是,全城继续放火,至少把成都的主要­干­道全变成不夜城,直到第二天天亮。

天亮了,雷有终等人没完没了,再次放火,而且专令全城,召集以前宋朝的官吏马上来报到。报到之后就开始筛选,只要是当过王均的官儿的,不管是怎样被强迫的,都一律扔进火里。

史书记载,这一天烧活人行动从早到晚持续了一整天,总共烧死了数百人,连宋朝的官方史书都评价了四个字——“颇为冤酷”。

在这些非法更非人道的恶行中,只有一直小心谨慎的李继昌严格约束部下,除了不许扰民,还把大批儿童­妇­女都安置在寺院中,派兵把守,等局面平稳之后,才遣送回家。

可是平叛还没有结束,要一直等到这一年的十月份,王均逃到了富春地界,才势穷力尽,自杀而死。四川的叛乱又一次平息了,杀伐动乱之后,川人们似乎得到了些许的补偿。

第一,昏庸无能的牛冕被撤职流放,张咏回来了,这一次他将长驻,给四川的百姓带来难得的富裕和安宁;

第二,雷有终保持了一项与四川有关的,几千年来都一直有效的记录——凡是带兵进四川公­干­的官儿们,从古到今哪个朝代的都没有好下场。他轻点,被诬陷贪赃受贿,可是事实上,为了激励将士,他都把自己的家产变卖了当奖金。但幸运的是,他的皇帝赵恒真的很厚道,只让他在一段时间内感觉到了挨累不讨好,之后马上就更加重用他。

叛乱终于平息了,用时整整近一年。表面上看来,这是当时宋朝的主旋律,最重要的国事。但是翻阅史书,看一下星星点点,散落在这些平叛记录中的那些“琐事”,才能真正清晰地看到宋朝和赵恒在过着怎样的日子。

这一年的四月初三日,吕端死了;

九月份,张永德也死了;

对于前者,赵恒万分悲痛,他是个知恩的人,虽然吕端从他即位时起就身体不好,第二年就因病辞去了宰相的职位,再没办过什么实事。但是他从始自终都把吕端当作长辈一样的尊敬。生前尊为太子太保,死后追赠司空,谥“正惠”,可谓生荣死哀。并且在几年之后,还私下里帮着吕端的不孝之子还上欠债,赎回房产,派人帮他们理财,完全是有情有义,像一家人一样;

对于张永德,这是位长盛不衰,类似于神化传说的一位老将军了。一个人能历经三四个朝代,至少为六个皇帝服务(刘知远、郭威、柴荣、赵匡胤、赵光义、赵恒),一直都有地位有面子,死的前一年还在皇上亲征时被任命守卫国都,这是怎样的成就,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智慧,真是难以想像。所以他的那一长串的头衔,还有历史上的评定就真的一点都不稀奇了。

不过还是列出来吧,因为真的是好成功喔——彰德节度使、兼侍中、卫国公、赠中书令。并且死后宋史列传中有皇帝的金口评语:“方今天下诸侯,贤明知书者,惟永德一人而已。”并且这位皇帝还是宋朝史上最挑剔、最不好侍候的那位,太宗陛下赵光义。

以上是一文一武两根最粗的台柱子断了,更刺激的在后面。

黄河决口了。

是春汛,在郓州城那段的河坝,突然坍塌,洪水泛滥,从巨野经过,把整个江北平原都淹成了一片泽国,最后流入淮河、泗水。于是刚刚打过一场大仗的国家,就得一片平叛,一边治河,一边继续监视辽国,一边抢险救灾……并且正常的日子还得过,连科考都得继续。

就在这一年的前后,宋朝第一次,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在科考中出现了“锁宿制”与“封弥制”。

“锁宿制”,就是考生太多了,谁想捣鬼没法控制,那好办,就在考生进场考试前,先把考官给关起来。让他们双方没法见面;

“封弥制”,更加是迫不得己了。在这之前,考生答完的卷子,上面的姓名、籍贯等等都清楚明白地写着,谁都能看见。而中国那时的考试,按现在的标准来说,完全是文科,“存乎一心之妙”,谁高谁低完全看老师的喜好,我觉得这个高,那么这个就是高,根本没有一加一肯定等于二的事。再加上考生姓名都公开,要是没作弊的,那才是没天理了。

于是就要把卷头密封,或者­干­脆剪掉,这还不成,还得再由专门的抄写员,把卷子重新抄写,让字迹都彻底统一,然后才交给考官们评分。

百般防范,就为了能给国家多找几个人才,同时还要­精­减各部门的多余官员,前面提到的一次就裁减195800个冗官的壮举,就发生在这一年。

怎么样,这就是苦难版的赵恒在1000。尽心歇力,小心翼翼,但是还时刻都不得安宁,最后终于黄河归道了,新的宰相们正常工作了,四川的叛乱也平息了,赵恒刚刚想喘一口气,但是别急,西北边紧跟着就又出事了。

宋朝的定难军节度使原李继迁、现赵保吉先生突然间老毛病发作,又把宋朝运往灵州城的军粮给打劫了。

­性­质恶劣、行动粗暴,不仅损失了粮草,护粮的宋军损失同样惨重。完全就是几年前赵光义时代那次著名的一次­性­抢劫40万石军粮的翻版。

消息传来,宋朝的君臣们全体沉默了。与其说他们这时是愤怒加惊愕,倒不如说是懊恼和悔恨。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的迟钝,其实一年前李继迁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们了,他马上就会动手!

那是在公元999年某天的晚上,传说李继迁的营地内突然间一声巨响,火光四­射­,声震百里,那声势就像是有100多个赵匡胤当量的皇帝同时诞生。当时所有的党项人都吓醒了,他们爬起来后连夜开始搜索,结果就在李继迁的帐篷外面,发现了一个大坑,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奇异的石头。

是陨石。

真是奇异,当晚李继迁幸运得没有天理,该陨石只要再偏一点,就能来个彼此换位,直接换他上天去当星星。并且更奇异的是,该陨石上面还刻着一行字——“天戒尔勿为中国患。”

注意,这时还没有西夏文字,上面写的是中国的汉字。所以完全可以肯定,这是汉族系统的神仙们显灵了,在警告李继迁千万别再去宋朝那边惹事生非。李继迁马上宣布自己听劝,他严重发誓说我再也不往南边走了,说话算话,不然就让我天天看流星雨……

这件事传到了中原,汉人们从心底里的喜欢,尤其是赵恒和他的大臣们。不管这件事真是神迹,还是李继迁在捣鬼,都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李继迁在极有诚意地向外界宣布,从此与宋朝合好,再不生事。并且用这个老天爷的命令为理由,让自己好战的族人们听话。

嗯,多么的用心良苦啊。可是,当时汉人们怎么就不想想这块陨石背后的潜台词呢?

南边不让我去了,那么我得往哪边走?北边和东边,那可都是契丹人,不论怎样,我强壮嗜血的老丈人住在那儿;那么除了东、北、南,就只能往西了……西边的是正西方的回鹘,以及西南方的吐蕃,那都惹不着陨石,更碍不着中国的事。

不过小心,只要往西,就还是要顶到宋朝的要害的——老朋友灵州。

所以就只能很抱歉了,为了向西,为了听陨石大哥的话,就只能拔掉灵州,打劫军粮就是第一步。

这一点宋朝心知肚明,甚至李继迁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毕竟在几年前,李继迁把什么都演练了一遍。

所以摆在赵恒面前的解决办法也非常的直白,那就是向他的老子赵光义学习。当年是五路出兵,打得李继迁抱头鼠蹿,直接扫荡他的老巢乌、白池,让他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自然而然地就放弃了妄想。

但是,赵恒却选择忍了。没有出兵,也没有谴责,他除了把自己一方失职的运粮官撤职流放之外,对李继迁毫无表示。

似乎很懦弱,但是请为他的冷静欢呼。

实际点说,李继迁是个命运的宠儿,别看他的危难,在他的人生里,每逢重大事件,运气总是出奇的好。比如说他上次袭击灵州时,正赶上了王小波的起义;这一次又刚好赶上了王均在造反,宋朝总是对他牙根痒痒的,手脚却麻木的,并且这一次他的心里还更有底。

一件事当时的宋朝不可能知道,辽国在李继迁动手之前,加封了他的儿子李德明为朔方节度使,关系好上加好,远远地超过了宋朝给的所谓定难军节度使的头衔。一切迹象都表明,只要赵恒压不住火,敢对党项用兵的话,就将同时面对内部、党项、辽国三方面的压力,这样的危机是当年赵光义都不敢面对的。

别忘了只是面对李顺和李继迁,赵光义就曾经向辽国求和……国内破败不堪,国外强敌压境,宋朝的局势风雨飘摇,所以赵恒选择了忍耐。他一方面派张咏重进四川,把蜀中彻底根治;一方面加紧对辽国的侦查,时刻保持戒备;至于党项方面,他只是严令边境上的邠宁环庆清远路副都部署杨琼,命他对灵州方面严加提防,尤其是灵州的外围清远军城。

清远军(今甘肃环县山城堡附近),这是宋朝专为灵州设立的堡垒,两个据点互为犄角,彼此呼应,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攻守体系。赵恒命令杨琼,一但清远军受到攻击,必须得亲自领军,带全部人马去救援。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沉默和等待了。在沉默中积蓄力量,去等待必将到来的重大挑战。

宋咸平四年七月,公元1001年的8月,挑战终于来了。北方前线发来警报,契丹人马上就将入侵。赵恒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此前对党项人的容忍,都变成了加倍的凶狠,还给了北方的辽国人。

经过深入探讨,赵恒和他的班底们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辽国人之所以每次在战场上都那么嚣张,就是因为他们的前锋太强。比如说,有很多次,都是耶律休哥充当先锋,宋朝正好相反,大将都隐藏在阵后,说什么将在谋而不在勇,必须­操­控全局。于是就被一点击破,层层击破,一溃到底。

这次赵恒一反常态,命令集中­精­兵强将,从最开始就凝结成一个超强的前锋点,就是要和辽军的前锋对冲,硬碰硬,从一开始就分出胜负高低。

为此,他任命前枢密使王显被前线总帅,镇、定、高阳关行营都部署(以前傅潜的职位),副帅是远征党项乌、白池时的王超(那位少年英雄王德用的父亲),王汉忠、王继忠是两人的助手。兵力配备乍一看很薄弱,只有三万五千人。但是要小心,全都是骑兵。

这些人马布置在莫州、北平寨,以及定州一带。定州名义上是大本营,但只留了一万五千名骑兵,最前方的莫州、北平寨却各有一万铁骑。这座大阵前重后轻,重心己经抵达到了边境,但是赵恒在兵力到位之后又下了一道新命令,令大阵再次前移,要达到威虏军城,这样就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再不让契丹人冲进国境线。

战况一触即发,可是辽国方面却突然没了动静。不久一个新的谍报传来,说是辽军延缓了行动,近期内不会进攻了……赵恒疑惑,但他不能不信,要不然就会把实力暴露给辽国人,让敌方有所准备;但是信了,难道退军吗?

思来想去,他只好命令大阵不动,就在莫州、北平寨一带待敌,这样全国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北方。

西北方却突然间出事了。

八月份,也就是一个月之后,李继迁突然变得非常可爱,他派自己的亲信带着大批的党项骏马到开封城进贡,并且再次重申“我叫赵保吉”。

太好了,宋朝举国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多难得,北边吃紧,李继迁能这么懂事,真是宋朝的福气啊。不过福气大约只持续了一个星期,也就是从西北边疆快马送信进开封城的这段时间,宋朝人就知道了,李继迁一边在送马一边继续打劫,两边同时进行,什么事都没耽误……

这个该死的党项混帐,这明显是在试探甚至是戏弄,但是没办法,就算这时有心开战,人手都不够了。几个月以前,连范廷召都突然病死了,宋朝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赵恒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不过是一念之间,本来就是想两全其美,把一个人的工作调动一下,却不料完全改变了以后的历史进程。

他任命前宰相张齐贤为泾、原、仪、渭、邠、宁、环、庆、鄜、延、保安、鎮戎、清远等州军安抚经略使,知制诰梁颢为副手,立即赶往西北边疆,去主持那里的工作。

这创造了一项纪录,在宋朝的历史上,节制边疆重镇防务的经略使就从张齐贤开始。看着是很重视了,但这纯粹是种惩罚。张齐贤的宰相职位被罢免的,原因纯粹是他自找。

每年的冬至日,宋朝都有一个重要的朝会,这一天张大宰相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喝得酩酊大醉,勉强上朝之后,差点当众趴在地上。这下子连皇帝都保不住他了,宋朝的御史们都是有弹劾指标的,每100天必须得弹劾一个人,张齐贤就是份大奖,当年不知道让多少位御史感激他。

所以呢,这个经略使的大头衔,说白了就有点像当年十全大太监王继恩的宣政使,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己,因为把前宰相发配到边疆站岗,这在宋朝也是头一份,多少得有一个小安慰不是。但是谁能想到呢,就从这时起,命运之轮开始旋转了,冥冥中像是真有些奇异的安排在发生,在当时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偶然事件,甚至一些事都是悲剧。但是别急,等到最后的结局定型之后,人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要达到那个让所有人,包括宋、辽、党项都满意(或者是忍受)的结果,哪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

包括张齐贤在冬至日朝会上当的那次醉鬼。

但是当时没人会知道这些,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做着自己份内的事。其中李继迁最活跃,他在把宋朝到灵州的运粮线掐断了近一年之后,觉得时机终于成熟了,但他仍然没有去动灵州,而是变得加倍的小心,并且加倍的狠毒。

他打起了灵州的外围,清远军城的主意。

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都记着前几次,只要他敢动灵州,宋朝就不顾一切发兵,把他逼成了党项沙漠里的孤魂野鬼。就算他明知道现在宋朝在全力以赴地防备辽国都不敢再妄动(一个小问题,请问以李继迁和辽国的关系,还有他这次选择的攻击时间来看,辽国会不会与他事先有联络呢?)。所以小刀子慢慢割,先把灵州城彻底孤立再说。

九月份到了,李继迁突然进攻清远军。清远军城一面抵抗,一面按计划向邠宁环庆清远路副都部署杨琼报警求援。警报到得非常及时,杨琼也立即发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原大地上每逢最重要的关键时刻,总是会有“但是”),杨琼的部下们说话了:“将军,发多少兵?”

“全部,皇上的命令。”

“不行啊,这样咱们的后方怎么办?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呢……”

活见鬼吧,担心后方,这时咱们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明确一下他们当时的地理位置。画一条从西北开头向东南方倾斜的线,线头的西北方顶端是宋朝国境外的灵州,紧接着是清远军,再向下就进入了宋朝国内,先是环州,最后是庆州。这时杨琼的位置在哪儿史书上没标,可是随后却有个记载,他向前进兵之后,才到了庆州!

一直都在国境内,连环州都没到,你还担心后方……这时候范廷召是死了,不然得骂出来你是个刚出娘胎的娘们!

但是叫人极度郁闷的是,杨琼居然就听从了这些部下们的建议,真的就把大部队留在后方,留在身边,只派出去了六千人的部队,去攻击李继迁,解围清远军。

六千人,去查一下历史,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想当年王铣只用了五千骑兵就把李继迁从夏州城下打跑,让他到戈壁滩里反省去,那么现在的六千人是不是绰绰有余?

这时就要明确一个概念,事实上李继迁应该换一个名字了,叫“拓拔思恭”。这是一位新兴的,并且是白手起家、艰苦卓绝、从骨子里得到每一个党项人真心拥护的民族英雄,而且他比当年的远祖拓拔思恭还要更强,他有这时世界上最强的国家辽国的支持。这样的人物,六千人就想把他怎么样吗?

杨琼却振振有词,先挡一下嘛,然后我的大军就到了,什么事都不耽误。历史证明这句话错得最不靠谱,简直就是概念上的错误,把一个“人”,和一只野兽等同了。

杨琼还陷在救援要快,所以人少些无所谓,并且要留下大量预备队在后方随时机动应敌的老套子里。而李继迁从公元982年造反起,到现在公元1001年,快20年了,天天都站在刀刃上,每时每刻都只能成功不准失败,失败了就是死亡,所以他早就习惯了赌搏和冒险。

这一次他攻打清远军城,从一开始就集中­精­锐,全力以赴,带着他的儿子李德明亲自上阵,没等那六千人到位,清远军就失守了。这时杨琼才做出了第二步反应,他派严州刺史李让火速再次增援,但是人数更少,只有六百人。这些人没等出发多远,党项人己经进入宋朝国界。

杨琼和他的大队人马被顶在了望梅原的青岗寨。很危险,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是李继迁生平第一次离开沙漠,把头伸进了宋朝国境内,杨琼身为这片防区的副统帅,身边带着全建制的增援部队,面对送上门来的肥­肉­,就算不能一口吞进去,也至少可以牢牢地拖住他,然后传令周边所有驻军合围,李继迁就算不死,也得脱掉一层皮。

之后的事情就非常的熟悉了,李继迁只有发挥老传统,再次逃跑,战场重新回到党项境内,只要一直紧追着他,清远军城就唾手可得,之前的失败会变成一次成功的诱敌。

这样,不管李继迁的生死怎样,灵州至少会安全,党项人的势力仍旧被死死地摁在定难五州里,就不会再有以后的西夏王朝……但是这统统都被杨琼和他的部下击得粉碎。

他的部下们像以前担心“后方”的安全一样,说:“青岗寨太不理想了,这里的水源太远,没法驻扎大队人马。要是人少呢,就根本守不住。所以只有一个办法,放弃它,马上后撤。”

历史重演,副统帅大人再次听劝,他把撤退做得非常经典。粮草、军械都烧了,青岗寨里的居民都带上,军民一起疾速后撤。历史证明他们成功了,骑着党项骏马的李继迁居然都来不及去追他们,而是只能选择了另一个目标。

宋朝境内的麟州城。

麟州城……洋洋得意的李继迁突然狠狠地挨了一记迎头闷棍,让他没来得及回味一下咬中了宋朝境内的肥­肉­有多幸福,就急吼吼地往回跑。

必须得快,慢一点老命都得扔在这儿。

哪儿不好去,偏得去麟州,这里的守将姓曹,曹彬的曹,第一良将的二公子,曹玮就驻扎在这儿。这是后来党项人的噩梦,开市第一刀,就砍向了党项人的中兴圣人李继迁。

当时李继迁攻城,觉得很来劲,可是突然之间身后边出事了,他也在长途作战,他也要运粮辎重,结果就在麟州附近的唐龙镇西柳拨川,他的运粮车队被一支突然出现的宋军打劫,手段一点都不宋军,比他们党项人更狠,粮草都烧了,杀了好多人,还抓住了四名将校。

消息传来,李继迁有点懵。怎么回事?宋朝人跑出城来野战了?换我的粮草被宋军打劫了?这个世界堕落了,我20年如一日地坚持着打劫别人的粮草,宋朝人居然连点尊老的自觉都没有!

但是他马上就清醒了,长年打劫,粮草被断之后得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立即后撤,他老老实实,以最快最乖的动作,从宋朝境内消失,跑回了党项老家。

这就是李继迁的真像,所有的痴心妄想只需要狠狠的迎头一­棒­,然后就什么都安份了。这之后,他记住了一个人名,以及曾经的八个汉字。

人名是曹玮,不仅是他,连同他的儿子李德明都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汉人将军的名字;那八个汉字,就是陨石大哥身上的纹身——“天戒尔勿为中国患。”

他决定了,此生真的再也不往南边走,回头,先把灵州城打通。那之后,天地将豁然开朗,他李继迁以及整个党项族人,就再不是以前局促在黄河岸边上的一小撮流动的游民了,那是他们从来不敢梦想的广阔天地……为此,他忘记了杨琼,也不再想着曹玮,灵州城成了他此后生命里最重要的目标。

但是他没法知道,他此生最大的劫数己经临头。在他这三个月里,纵横党项、宋朝边界的行动中,一直都有一双苍老、睿智的目光在远远地盯着他,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分析着他的本­性­、能力,以及他以后所能达到的高度。

这之后,死亡的­阴­影就笼罩了如日中天的李继迁。以后的历史将证明,不管他怎样的坚忍不拔,或者是凶狠狡诈,他都死定了,因为他的对手在某一方面超过他太多。

那是智慧,以及把人、事都一眼看穿的经验。真正的高人,能看清楚下一阶段必将成功的辉煌后面隐藏的是什么,从而去决定,到底要不要这次成功。

但是李继迁不成,他是一只狼,盯住了一块­肉­,就算明知后面有着无数的陷阱、刀枪,他都要去抢!那样才痛快……就这样,当他转回身去围攻灵州城,满足自己的美梦时,他的那个命中注定的煞星也默默地离开了宋朝的边境,此人请求进京面见皇帝,把他的发现秘密呈报。

是张齐贤。

没人忘记吧,他是怎样起家的。他根本就不是吕蒙正那样的读书胚子,走进历史,就是以实打实的十个条陈打动了赵匡胤,再有就是赵光义时期的代州之捷,那是军功!

纵观他的一生,他就是一个穿着文士长袍的将军,只有在边关,在军事领域里,他才光芒四­射­,高人一等。一但进入了政界,他实在只是个平庸之辈。

赵光义时代,他只是跟在老善人李昉的身边做个忠实的跟班,什么作为也没有(或许他也不希望这样),连赵光义都气得对他吼叫:“只知道一车一车往家里拉俸禄,野外冻死那么多的百姓都不管!”到了赵恒这一代,他的职业记录更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的本纪里记载,当时一个皇族死了,两个儿子分家产,闹得不可开交,原因就是都觉得分少了。赵恒派了好几个官员去分,但怎样都摆不平。这时张齐贤出面,一句话就让两家都服了。他说,现在听我命令,甲儿子全家不许携带任何东西到乙儿子家去,乙儿子同样不准带任何东西到甲儿子家去。然后此案就算了结!

真的是心悦诚服,张齐贤的小花招生效,根源处,就是他把人类的虚荣、贪婪、利己感彻底看透,之所以总是争,无非就是“隔岸看风景,总是对岸好。”那么就让他们互换好了。很高明吧,不过堂堂的大宋宰相,在本纪中居然要以这种逸事趣闻来填充空间,这是荣誉还是耻辱?!

所以当他因为喝醉失态,被赶出朝廷,再次回到边关站岗时,并不是件很糟糕的事。他的­精­气神又回来了,这次回开封城,他就要给皇帝一个惊喜。

可是皇帝现在需要的是对策。这时的开封城变成了时政论坛,围绕着两个问题在展开辩论。第一,清远军丢了,那么是不是再筑一个城,来呼应灵州?第二,第二个问题就让前一个失去了意义,因为议题是说,应该正视现实,直接把灵州城都放弃……

真是太刺激了,直接放弃灵州,这是什么样的摛子才能想出这样的脑筋急转弯答案?抛开灵州城的重要意义,就算是为了单纯的土地出产,都必须守住它。

灵州地区土地肥沃,难得的是还有水利资源,那里之所以需要内地大量地运送军粮,完全是因为党项人闹的。连年打仗,老百姓只能逃跑,剩下的都是军人,于是就得内地运粮,再被打劫,再运,就让内地的老百姓也跟着遭殃,这是多大的负担。

可是只要再加强军备,保障了安全,就能让老百姓再回灵州,于是土地被耕种,军人有饭吃,甚至增兵都不成问题,就此形成良­性­循环。所以无论如何也谈不到放弃二字吧,说得严重点,说这话的是不是个党项内­奸­?

但是要小心,这话出自宋朝史上最让人敬佩、怀念,让每一位宋朝的官家以及大臣们宾服的“圣相”李沆。历史证明,只要是他说出的话,就百分之百的正确,甚至能像《推背图》一样的预测未来!

注意,李沆说——“继迁不死,灵州终不保。”换句话说,就是灵州城丢定了,所以没必要再做什么努力了,都是徒劳。

这是圣相对于未来下的第一个定义。从这时起,他就会对宋朝的未来,以及各个主要人物的命运,比如说赵恒、寇准,以及后来的刘皇后、王旦、丁谓等人,做出了百分之百正确的预测。结果无一例外,当时谁都不信,以为不过是些偶尔的笑谈,可是过后却都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一致公认,李文靖真的就是圣人!

这时就是这样,没人相信李沆。无论如何,连初出茅庐的曹玮都能把李继迁打跑,还有以前那么多次对党项人的地毯式扫荡,现在只是稍微失利,就彻底认输,连抵抗都不想,就把灵州直接扔掉?

开玩笑,于是议题回到第一条,要再筑一个城,用来代替清远军,把灵州的防御体系再次巩固起来。说­干­就­干­,地点都己选好,就在绥州(今陕西绥德),而且皇帝非常认同,他马上派人去实地考察,要求考察的结果必须是具体­精­确的,再拿什么修城就要驻军,驻军就得运粮,运粮就有风险,而且百姓压力过大等等老生常谈来搪塞,绝对不过关。

于是宋朝的有关部门热火朝天地动员起来了,又是测量,又是勘探,还要准备筑城的物资,因为谁都看出来了,皇帝同意的面大。而且李继迁打架不挑日子,灵州城随时都需要支援,这事儿耽误不得!

所有这些忙碌中,只有一个人冷冷地旁观,一点兴趣都没有。是张齐贤,他与李沆天­性­不合,一个是火,一个是水,有种说法,张齐贤在真宗朝当宰相一样的碌碌无为,很大程度上就是被李沆制约的,但是这时,只有他才清晰地感知到了李沆的神奇。

他们不谋而合,但是要命的是,他是在西北前线实地观察之后才得出来的结论,可是李沆却不出京城一步,就能把事情看穿看透!

这是什么样的智慧……而拥有这样的能力,居然还能在赵光义的时代里甘于寂寞,不在前台抢风光,难道是当时他也看清了太宗朝的大臣们都没有好收场?

这些离奇的想法,是无数人对李沆的猜想,而且越想就越伤自尊,这真的是个揣摩不透的高人。

这时唯一能让张齐贤保持自信的是,李沆终究只是看出了事情的最终走向和结果,却没有拿出解决的办法来。而他,带回来的就是那个办法。他选了一个皇帝独处的时间,说出了自己对宋朝贡献最大的那句话——陛下,请给潘罗支王爵的封号……

潘罗支,这是灵州西北方吐蕃人六谷部的酋长。自从唐朝以来,吐蕃人的势力一直长盛不衰,进入宋朝,六谷部是他们中最强的一个分支,这时盘踞在河西走廊的西凉府(今甘肃武威)一带。

武威、酒泉、张掖……这些地名都能与汉家前代的英雄名字连接在一起,那是卫青、霍去病、李广……可惜千年之后,这些从前的版图都支离破碎了。这时张齐贤突然提起来,让赵恒一时摸不着头脑。

给潘罗支封王,为什么?离得那么远,平时连纠纷都没起过,­干­嘛要突然赏这么大的面子?

张齐贤的回答非常简单,为了李继迁。

接下来赵恒就沉默了,居然是这样,要潘罗支去遏制李继迁……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在他的头脑里形成——灵州城东西两端分开了党项与吐蕃,灵州城不破,潘罗支和李继迁就绝对不会见面,那么王位就白封了;可是一但王位发挥了作用,潘罗支真的对付了李继迁,就只能证明发生了一件事。

灵州城陷落了……

说来说去,灵州城还是丢定了。这让赵恒极度的郁闷,但更大的是忐忑,李沆这样说,现在张齐贤也这样看,难道灵州就真的保不住了吗?他不甘心,为此专门召集了大臣再次讨论,讨论的结果让每个人都满意的离开,因为所有的意见都被采纳了。

筑城派还是去勘探,封王派忙着去写诏书,一一都得到了满足。只是都稍微打了点折扣。筑城的报告被要求细上加细,别以为就一定非筑不可;潘罗支的王位也被缩水,高明的人就算有求于人,也不会过于殷勤,所以王位变成了在宋朝境内一抓一大堆的防御史,就算是未雨绸缪吧,先给潘罗支点甜头。

就这样,双管齐下,一边提防着最糟糕的结果,同时做着最大的努力,宋朝在不知不觉间,注意力都被党项人吸引了过去。时间,在这样的军国大事面前,无论是筑城的勘探,还是与潘罗支的联系,注定了要被浪费,要受到当时缓慢的交通速度的制约。结果一个半月过去了,一切还是悬而未定,可是北方的边界却突然间狼烟四起,契丹人入侵了,这次宋朝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接到!

契丹人这次恢复本­性­,说来就来了。很突然,按说也收到了效果,不过后来才发现,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比如说返祖。

时代发展到了整整公元1000年了,契丹大哥们,你们不能还像老祖宗似的,以为骑的马够壮,自己的勇气也很足,就可以上阵砍人了吧?

最少你得先跟老天爷商量一下,问问明天是什么天气,再跟大地母亲借块好地,然后才能开打。可是这一次契丹人决定勇敢,什么叫天时地利,我要战天斗地!于是他们选的地方,就还是保州附近的长城口(上次在这里他们被痛扁过),至于天气,他们快接近目标了,结果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毫无准备,整个契丹兵团被浇透了,效果好到了他们马上开始犹豫,这仗还打不打?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们怕水!但是来不及了,暴雨中宋朝的军队突然出现,莫州、北平寨、定州方向的全骑兵大阵及时反应,最前锋的张斌部己经主动迎击。骑兵就是快,在长城口外就截住了契丹人。

先锋对先锋,看谁更强!并且这时先到有奖,这场雨让张斌发财了,契丹人露出了致命的破绽,他们的弓弦。

有一个问题从原古到现在一直没有答案,那就是人类分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原始时代根本就没法相互勾通,但是为什么他们都会使用弓箭呢?是谁统一教给他们的?还是同一物种智力差不多,所以创造力也就差不多,你会了我也会?

这个先不去想,要弄清楚的是,弓箭的原材料在世界各地也是各不相同的,尤其是弓弦,游牧民族只能用牛筋、羊肠、皮革之类的东西,而农耕民族没那么多的牲畜,就要用蚕丝、麻线等材料,这就是巨大的区别,像契丹人这时用的皮革类弓弦,遇到雨水就会失去弹­性­,等于一张没弦的废物!

风水轮流传,当年君子馆之战,寒天冻地里宋军的弓弦失效,根本没法拉开,所以全军覆没,这时天赐良机,互相争战了几十年,互相知根知底,张斌一面感谢上苍的及时雨,一边全速疾进杀进了契丹人的重围。

战况空前惨烈,暴雨中宋军的战斗力不知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辽军的前锋被彻底击溃,向北逃蹿,当天战场上契丹人的尸体达到了两万多具!

战果辉煌,但张斌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他率军继续紧追,把辽军赶出国境,一直追到了辽国境内。然后就撞上了后面的辽军主力……宋军定州大阵的三位统帅王显、王超、王汉忠却没有及时追上他,张斌当机立断,撤军。这时宋军全都是骑兵,一路疾驰,在辽军合围之前安全撤回到宋境,进入威虏军城。

威虏军再次成为焦点。雨不会一直下的,两万多士兵更不能白死,辽军主力紧跟着就追了上来,然后他们就碰上了老熟人。

杨延昭,以及与他齐名的杨嗣。

六郎这次没在城里忍着,他提兵出城,与辽军野战。这是勇气,但是当年他有多少兵力,以及是否有预约的后援,都不得而知,他的帮手只有杨嗣,可是他的对手,事后才知道,规格高到了吓人的地步。

是辽国皇帝耶律隆绪的弟弟耶律隆庆,而且辽国皇帝本人这时就在幽州城里,等着弟弟战胜的消息。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辽军都输不起。

再次硬碰硬,无论六郎和杨嗣有多强,从本质上看,都是宋军的先锋在对抗辽军的主力,而六郎的命运差一点就变成了他的父亲,只要是姓杨的出战,就注定了没有后援……还好,这次在二杨快要崩溃前,宋军的援军终于到了。

是李继宣与监军秦翰的部队,秦翰,虽然是太监,但是久经战阵,进入宋真宗时期,无论是上一次赵恒的亲征,还是进四川平叛,秦翰都像一个合格的军人那样首当其冲,而且决不懦弱;李继宣,他的本名非常响亮,叫做李继隆。

可惜他的妹妹不是皇后,所以他得把名字改了。但他在战场上的表现,绝对不比那位国舅爷差。甚至在雍熙北伐的时候,他还救过李继隆一命。这时他的职务是康州刺史,与二杨及秦翰分管静戎、威虏两座军城。这天当他率部赶到时,二杨己经与辽军转战到了威虏军城北面的羊山。

生力军到了,但是仍然不是定州大阵的主力。可是此前二杨的苦苦缠斗终于显出了效果,李继宣和秦翰的军队投入战场,契丹人也感受到了一次支撑不住的滋味。辽军败了,他们逃上羊山,李继宣穷追不舍,一路之上,他的马连续被辽军­射­中,他一连换了三匹,一直追到牟山谷,终于被他追上了。

威虏之战大胜,这次辽军一点好处都没捞到,灰溜溜地逃回了本国。战后论功行赏,宋朝方面的张斌、李继宣、秦翰都理所当然地成了英雄,升官发财众望所归。只是二杨被招进了京城,金峦殿上等着他们的是赵恒的愤怒。

失败是要受罚的,他们被调离原职,而且御史们着重弹劾,要求严办。最后还是皇帝发了善心,说念在二杨平素勇敢,遇事当先,这次就暂且宽大,以观后效……

事情闪电般地过去了,留给宋朝人的只剩下瞬间紧张,又突然间快乐的记忆,一切都那么快,让他们来不及回味什么,就又开始了正常的工作生活。

老话题,绥州城筑不筑?灵州城还守不守?

派去绥州实地勘测的人回来了,报告真的很详细。计有筑城的好处是七条、害处有两个,结论是利大于弊。于是反对筑城的吕蒙正、王旦、王钦若等人闭嘴,向敏中、王继英、冯拯胜出。赵恒下令,马上集结工匠物资,以最快的速度到西北边疆去盖房。

这时己经入冬了,但是战事紧急,尤其是北方的游牧民族,越是天冷,才越是爱打仗,所以刻不容缓。而且关于灵州,宋朝也终于有了定论。

守,一定要保住。

而且不是简单的增兵,去增加灵州城的防御力量,而是主动地攻击,去消灭李继迁的有生力量。赵恒在这一年的年底,元旦前夕,任命王超为西面行营都部署、边将张凝为副手,秦翰(要尊重他,他是宦官,可也是个真正的军人)做监军,率步、骑混合兵种6万余人,远征党项。

宋朝这次的反应迅速,态势积极,除了赵恒的决心,和李继迁的咄咄逼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上一战对契丹人的速战速决,让宋朝少见的腾出了手脚,可以对党项人凶狠地挥舞一次大­棒­。

开门大吉,春天刚到,张凝就给李继迁送去了份小小的问候。新春快乐——张凝从白豹镇冲进党项人的地盘,一路烧杀掳掠,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收队回营,战绩是烧了二百多个帐篷,杀了五千多个党项人,活捉九百多个,其它的嘛,烧了八万余石的粮食,两万多头牛羊,外加好大一堆兵器盔甲。

公元1002年,宋咸平五年,就是这样开始的。

可是好的开端却没能延续,张凝回来之后,宋朝的远征军队就沉默了,在历史上,没有这方面的解释,为什么没有乘胜追击,大举攻进党项腹地,至少灵州与宋朝的边境并不是太遥远……但是一个事实是,绥州城也停建了。

还是这个春天,赵恒调发了两万名士兵和民夫到达指定地点筑城,可是争议再次出现,负责此事的边将孙全照上书,说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没法动工!

赵恒很郁闷,一个决定或许会让他后悔终生,他没有强令动工,或者把孙全照撤了,换个能­干­活儿的去。而是非常民主的又派了两位高级别大臣,工部侍郎钱若水和并、代州钤辖陈兴再去考察。结论又有了反复,说是真的有困难,一是太远了,光是运送工地人员的生存物资都成问题;二,就是最根本的建筑材料。当地根本没有,如果内地运送,不说开支庞大,运输困难,就算全力以赴的运到了,在时间上也会耽误太多,完全失去了战略意义……

于是,争论再争论,改变再改变,不管宋朝在边境线上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境外的灵州城却丝毫都没有得到半点的助力,时间,就这样毫无价值地遛走,这一年的4月份终于到了。

4月,不知出于什么内幕,赵恒突然临阵换帅,他用太宗朝的宿将,现任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汉忠替换远征军主帅王超,而当时王超己经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驱动军队,赶赴边疆,到了环州一带。这时王汉忠赶上了他,权力开始交接。但是紧跟着一个消息传来,新老两位主帅突然间都失魂落魄,目瞪口呆……

一切都晚了,就在4月间,党项腹地的李继迁突然出现在灵州城下,赌徒再次冒险,他集结了所有族人,抢在宋朝的援军到达之前,全力攻城。

世上没有任何一座城池是永远不破的,尤其是孤悬境外,粮道被劫,子城(清远军)毁灭,己近两年之久的灵州。

意义重大无比的灵州城终于陷落了,当年长河落日,塞北寒风,孤零零的灵州再没有创造什么奇迹,或者惨烈的守城厮杀。因为知州裴济和他的士兵们己经­精­疲力竭。

让我们记住裴济,宋史中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上任两年了,正赶上灵州最困难的时期。为了生存,他带着部下在城池附近兴修水利,开荒屯田,一心为宋朝经营这片境外的据点。可是整整两年了,真正的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就这样他一直挺到了最后的时刻,与城池共存亡。

但是悲哀的是,他所盼望的救兵就囤积在国境线上,无论如何就是不来救他们,临死前连因为什么都不知道!

灵州城就是这样丢的。关于它的最后的记载,是和它的姊妹城清远军一样的命运,王超和王汉忠像两年前的杨琼那样立即后退,根本就没想过再去收复,或者解救有可能还活着向回逃亡的同胞。

从此宋朝对河套地区彻底失控了,有两个猜想和一个事实留了下来。猜想是,一,宋军为什么临阵换帅,为什么不及时前进?要知道本来是要狂飚突进,扫荡党项的!

二,灵州这样的重要,为什么会苛惜那几万人马,不去再把它抢回来?

先说一,这个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正解,而且前后的因果关系来看,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先说前因,以王汉忠替换王超,本来是有加强军力的意味。因为王汉忠的职位要比王超高,资历更是没法说。那么无论怎么看,都是宋朝与灵州双受益的好事,并且里面充满了对王超逗留不进的愤怒,等于是对他的惩罚。

但是结果让人抓狂,看看赵恒对二王的处罚吧。王汉忠被贬去殿前都指挥使的宋军第一实际军职,改任襄州的知州。王汉忠不服,他刚刚上任灵州就丢了,有他什么事?结果连气带病,没等上任,他就死了。

他的儿子、朋友都为他不平,上书要求重审平冤,但是赵恒的决定居然是把他的儿子也免官、发配,宋朝的宽容,仁道,在他们父子身上完全不适用。

而王超呢?竟然是不仅没有任何处罚,而且在几个月之后就重新获得重用,调到北方边界去对抗契丹……天理何在?

但是原因绝对没法寻找。

说第二,就很好理解了。早先对于灵州的放弃与否,宋朝高层里就一直摇摆不定,这时丢了,或许更是帮了他们做出了个决定吧。至于那6万军队,军队是多么的珍贵,契丹人随时都会再来,能留一点是一点……难道要拼光了他们,再去夺回灵州?夺回来又怎样?不还是再回到老问题上,守?还是不守?

于是就这么回事吧……

对了,还有那个事实。那就是宋朝丧失了最后一块可以得到塞外骏马的根据地。从此以后,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本土之内就再没有出现过合格的战马,除非能像岳飞那样去抢。宋朝的大兵们,好好锻炼你们的腿脚吧,还得再练一下蹦起来砍人,谁让你们当年就是不多走那几步路,去救一下灵州呢?

宋朝在公元1002年4月23日丢了灵州,王汉忠成了替罪羊,让人觉得很冤很愤怒,但是仅仅两天之后,另一位替罪羊就闪亮诞生,冤枉愤怒之外,还让人奇怪得想拿脑袋去撞墙。

得闹明白些啊,就算要人家死,也得给个理由先?但就是没有,并且事情的起因只不过是一封信。于是这件事在宋朝史上就非常的有名,简称“一封信引发的血案”……

事情从一个叫任懿的人开始,他是个刚刚通过科考当上官的幸运儿。但是非常不巧,他家里死人了,于是只能扔下官职回家奔丧。就在狂跑的道儿上,可以理解,他一定是心情极度悲伤焦急,所以就丢了点东西。

就是这封信。

然后开封城里的参知政事副宰相王钦若大人的脑袋就开始要搬家。因为那封信,是王钦若主持科考时受贿的证据。

前面说过了,宋真宗时期对科考舞弊的重视力度空前,“弥封制”、“锁院制”统统出炉,就在这样的严打浪潮中,王钦若顶风作案了。事情经过如下:在前一年,就是公元1001年的科考中,王钦若是主考官,于是他就被锁进去了。但是宋朝很人­性­化,各位进院的考官们可以单独吃各自家里送来的饭。结果王钦若的送饭家人就带进来了一个消息。说他的夫人李氏,己经做了一笔买卖,请丈夫来配合一下。

这时就能看出来任懿实在是个聪明人,想使盘外招吗?那得有手段,有设计,更得有创意。才不直接去找主考大人呢,这样太简单粗暴了,会吓着大人的。那么最稳妥、最善良同时也最有效的中间人是谁呢?

主考大人的老婆就最理想了。

不过那可是有诰命头衔的极品夫人啊,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地考生就想随便见着?还得再达成交易?作梦不是这个做法……于是再想个办法。

那就是和尚。

自古贵­妇­多信命,她们的身边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出家人,这些神佛的使者们随时向她传达命运的暗示,结果每一个暗示就都成了命令。然后再由她们去命令各自的丈夫们,于是“神佛”们的意志就变成了现实。

现在王大主考的老婆就是这样,任懿的贿赂就是由两位与她走得很近的高僧传进王家的深宅大院的,再由送饭的仆人传进了戒备森严的科考重地。

成交,而且事情顺利,就算有弥封制,王钦若仍然让任懿如愿的考中了进士,当上了官。于是他就再通过仆人-李氏-和尚-任懿,这条单线联系的关系网索要事先约定好的那笔钱(白银250两)。就在这时,任懿的家里死了人,他急着奔丧跑出了京城,但是和尚的追债信却如影随行追上了他。

此人信用良好,立即按合同交钱。只不过接下来再跑,就把和尚的追债信给丢了……

之后他们就尝到了当名人的痛苦。王钦若就不用说了,大宋朝权力中枢里的人,天下谁不知道?任懿更是这样,“一举成名天下闻”,他是发达之后再发达,这封信让他登峰造极了。

追债信变成了检举信,很快就送到了开封城里,宋朝的各位御史大人们立即摩拳擦掌,两眼烁烁放光。天天办案子,可是宰相犯事可真不常见,尤其是科场舞弊,收受贿赂,这个罪名一但成立,不管是谁,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时候说一下王钦若的相貌吧,此人很矮,其貌不扬,而且脖子上还长了个大瘤子,日后被人称为“瘿相”。根据他的行为,估计早就有人替他计算过,这个瘤子能给玩刀的侩子手添多大的麻烦。太­棒­了,现在马上就能实验了!

于是御史们公推自己的老大,御史中丞赵昌言来办这个案子,工作的­精­神只有四个字——“从重从严。”而且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让皇帝坐不住了。

赵昌言要求提审王钦若。

开天辟地了,大宋朝自建国以来,别管出了什么事,从来都没有审讯在职的宰相的先例。尤其是这个人和当朝皇帝的关系还不一般。

赵恒亲自接见了赵昌言,说出的话非常温馨人­性­化。他说:“这事不合常理。王钦若和朕的关系很密切,要是缺钱直接说话就是了,怎么会收考生的贿赂?而且他是副宰相,事情没弄清楚就下令逮捕,是不是不合适呢?”

答案是合适。御史里的御史,中丞大人根本不买皇帝的帐,赵昌言牢牢地记着宋朝御史的天职——对同事要像寒冬般无情。一定要把王钦若扔进牢房。因为事实俱在,前面的犯案经过,完全就是任懿的供词!

怎么说都说不通,赵恒急了,他直接把赵昌言,乃至整个御史台都调开,换成翰林院的侍读先生来审理这个案子。结果这次的结果就非常令人满意,任懿改口了,新的供词是:他在考试之前,通过自己的舅子认识了一个考官,这位不姓王了,而是姓洪,叫洪湛。但是就此打住,仅仅是认识了啊,可没别的事。之后他还是找到了那两位高僧做中间人,不过高僧们怎样走的门路,把钱就给了谁,他就统统都不知道了……所以收钱的考官,可能姓王,也可能姓洪,但也可能不姓王,更不姓洪,到底姓什么,实在是不知道啊。

而且更加奇妙的是,上一次交代案情时所涉及到的王钦若的门客、仆人都失踪了,再也没处找,等于是无法取证。

但是办案人员是绝对尽职尽责的,他们绝和稀泥,而是准确地给出了最终的答案——受贿者就是……洪湛!种种迹象都表明,就是他收了任懿的钱!

于是就这样定案了,任懿、两位高僧等行贿的被严肃处理,充军发配;受贿的洪湛被判处死刑,最后宽大处理,被除名免官,流放儋州(今海南);最初审案的赵昌言也有罪,他的能力尤其是态度实在太让人失望了,根本不适合做御史,被撤职,从此成了闲散官员……

回望历史,这件事和王汉忠事件都表露了赵恒心灵深处的一些东西,仅仅是不公正,或者昏庸吗?不,这样的解释太浮浅了,昏庸有很多种,比这荒唐一万倍的事件在中国的历史中也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就像每一个皇帝,哪怕是汉武帝、唐太宗那样的千古一帝,也都有自己的小毛病,可是之所以会那样做,就耐人寻味了。所以要想,赵恒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两件里受益的王超、王钦若,都有一个特点,即对赵恒有恩。王钦若不必说了,王超在真宗朝屡立战功,在赵恒的心中,绝对不是王汉忠这样的京城守将所能比;再看洪湛,此人在不久前曾经做过一件事,应该是他的取死之道。

赵恒事先派去勘测绥州城到底能否筑城,回来报告说筑城有七个好处二个害处的那个官,就是他。

综上所述,再加上后来赵恒的人生表现,他的动机就非常明显了。那就是他太看重过往的感情,以自己心灵的好恶来判断事情的对错。

他不理智,他在清醒中做着错事,但是毁坏的程度却总在控制之中。他的这一特­性­,也给他治下的宋朝最终定­性­。

李继迁也在忙着给自己定­性­,因为人世间的真理就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了,是你做到了什么,你才是什么。

于是他铆足了劲,继续做。

灵州打下来了,而且没费什么劲,下一个目标是哪儿?按说应该是西边了,但是别急,我只要不向南就对吧?现在我向……东。

东边,很遗憾,那还是大宋的地界。这时有必要提一下当时的党项、宋、辽的三方交界地了。党项的定难五州向东,正是宋朝的最北方边界,那时称作“河北”,最前端的丰州己经顶到了现在内蒙古自治区的伊金霍洛旗和准格尔旗。但是那里李继迁说死都不敢去,因为那是辽国人的地盘。

敢进,他就会把宋朝和辽国都惹火。

于是他的目标就只能向下稍微偏移一点,就是麟州。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上一次打下清远军之后,就直奔这里的原因。

说一下麟州,这是个极有传奇意味的地名。在《杨家将》里,杨家第一代英雄火山王杨衮(真名杨信),他的驻地就是麟州,还有杨门女将里最强的穆贵英,她的娘家穆珂寨也能在这里找到原型。它们分别叫“火山军”和“神木寨”。这一片土地从唐末开始,就一直动乱不停,直到宋朝建立,也一样时刻经受契丹人的侵袭,所以这里的民风极其强悍,边民们的战斗力丝毫不比宋朝的京都禁军差。

但是这些对李继迁根本无效,就算上次在这儿被曹玮痛扁的记忆他都不在乎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像灵州城一样嘛,打了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只要不断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于是他就再次努力。他带来了两万名党项骑兵把麟州城团团围住,就像当年赵光义围幽州一样,是四面围,半条活路都没给城里人留下。看着是不是也很蠢?他要的是地盘,并不是城里人的命,那为什么这样赶尽杀绝,逼着城里人跟他拼命?

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也证明了他的确是有备而来。这正中了麟州城的要害,因为这座城里没有水源……只要把城里的人都堵住,宋朝军民的命运就只有两条。一,在城里活生生渴死;二,出城来和党项人决斗。

而人类忍受缺水的极限是多少时间呢?这是个恐怖的念头,或许只需要半天的时光,战士就将失去战斗力。这让李继迁越想越得意,并且总是抢劫别人粮道的他这次也不会再让曹玮钻空子了,剩下的还有什么?一切尽在掌握!

曹玮现在并不在麟州城里,他升官了,是麟、府、浊轮部署,负责整个周边的安全。城里守卫的人是知州卫居实。

这个名字和灵州城的裴济一样,此前默默无闻。但历史马上证明了宋朝的边关守卫者们绝大多数都是英勇尽职的好男儿。

面临险境,卫居实想到的是进攻,事实上这也是麟州城的唯一活路。这一点曹玮更加清楚,在党项人刚刚围城时,他就派来了援军,是金明巡检使李继周。但是很遗憾,初战失利,李继迁的包围圈纹丝未动,李继周撤退了。

之后曹玮就沉默了,但这实在不能怪他,里面有个秘密。上一次他之所以能突如其来地劫断了李继迁的粮道,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军队的复杂成分。

有很多是内附的熟户,就是己经投降宋朝的党项人。就像刚才的李继周,他就是个熟户,以前和以后都对宋朝忠心耿耿,但是这时呢?李继迁己经又一次摇身一变,成了党项人中兴的偶像,一颗前所未见的党项牌的太阳,那些貌似养熟了的党项人还会出力吗?或者说曹玮还敢在战场上使用这些人吗?

此一时彼一时,都成了问题……于是险要关头,卫居实只能靠自己。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了搏命阶段,每时每刻都关系着水源和生命,史书称麟州城“屡出奇兵突战”,而且卫居实出重赏招募勇士在夜晚顺长绳悄悄滑出城外,偷袭党项人的营地。

很有成果,黑夜之中李继迁的人马分不清敌我,自相残杀,伤亡惨重。但是时间却是麟州城最大的敌人,卫居实己经不分昼夜的战斗了,可是一天一天的过去,水……麟州城还是没能夺回水源地。

这时远在开封的皇帝赵恒也坐不住了,麟州危及,李继迁竟然打进了宋朝国境,这在事前绝对没法想象!匆忙之中,他只来得及用最快的速度向麟州全城传旨,令军民人等合力守城,有功者重赏,环、庆都部署以下的高官任选!

但这都是假招子,这时就算把大宋朝西府枢密使的头衔加到卫居实的头上去,难道就能让李继迁打半个寒战?真正的决定­性­的力量来自北方第一重镇太原,以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雨中的麟州城得到了上天的恩赐,接下来并州、代州副部署张进(最强方面军的副统帅)突然出现,他是亲自率军赴援的,到时战争才进行到第五天。李继迁再次露出了贪狼本­色­,强敌来到,他根本没敢接战,立即就撤退了。不过也难怪他,就在这五天里,他的兵己经死了一半,都一万多人了!

这就是当年麟州之战的惨烈,五天之内见分晓,攻击的一方都死伤过半,防守者的处境更加可想而知。尤其凶险的是,卫居实和李继迁都不知道,张进是私自带兵杀过来的,他没有皇帝的诏书!

太原府的重兵是不奉诏绝不允许动用一兵一卒的,以潘美当年的威望,在救援张齐贤时,还被赵光义硬生生地从半路上挡回去,想想张进冒了多大的风险?庆幸的是,事后赵恒没有责备,而是特意下诏奖励张进,这是个巨大的鼓励,宋朝边关将士的枷锁似乎从这时起又松动了一些……

但这只是个美丽的错觉,宋朝的军人们几乎是立即就清醒了过来。事情的起因是北方的前线总帅王显因为年老辞职了,得有人接替他。人选没有争议,是按顺位上浮的。

王超。

此前他就是王显的副手,这时被从西线紧急调回,到北方重­操­旧业,他的副手是王继忠和韩守英。至于西线,自有王汉忠替他背黑锅。

记住这些名字,包括己经辞职,退出军界的王显。此后历史的走向与他们紧密相联,牢不可分,尤其是王显。他自己都绝对料想不到,一个曾经的枢密使头衔竟然能对宋、辽两国的战局,还有不久之后东亚地区最大的那次对抗与媾和起了那么重要的作用。

回到王超。他上任之后第一次被皇帝接见,就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希望把莫州、北平寨、定州方向的骑兵大阵前移,达到保州和威虏军城之间;第二,在王显时期,除了骑兵大阵的主力军团之外,一些特殊的将领,比如张凝、魏能、田敏、杨延昭、杨嗣等人都拥有自己的一支军队,被称为“奇兵”,不归三路部署司的指挥。现在王超要求把他们都划到自己的名下,让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北方总帅。

平心而论,在纯军事角度上,这些要求都不过分。稍微想一下前面的战绩,就能发现王超都说在了点子上。

第一点,大阵不前移,离边境就太远,如果像上次那样战争突然暴发,根本就没法及时反应。其结果就还是只能由张凝、二杨的部队去和辽军的主力抗衡,上一次是胜了,可不会总那么幸运吧。

第二点,其实是最基本的常识,统一指挥,只有统一了指挥,才能打集团军作战的庞大战役,这难道有错吗?从这个意义上讲,上一次的胜利只不过是侥幸,是那场大雨,还有二杨、李继宣、秦翰等人自发­性­的积极配合,才拼出了那场胜利。这不是常胜之道,必须得改。

但是赵恒全部否决。他很温和地回答王超,说不必急于和辽军决战,保持原状,你上任去吧。然后转回头向各位宰相、枢密使大人们发问——还有别的人选吗?把王超换了。

别怪赵恒,这不仅是大宋朝的官家们,就算是唐、甚至对外军事战绩最成功的汉武帝刘彻都不见得会同意的要求。用人不疑,可是真要用后不悔就太难了。卫青、霍去病给他带来了辉煌的胜利,可是后面的李广利就让他追悔莫及。像王超这样当面要权,要是答应了,你信不信他下一步就会连监军都赶走?

好在这时东西两府所有的长官集体向皇帝保证,王超最称职,只有他了。

赵恒就没再坚持,但他还是把王继忠和韩守英私下里找来,这两个人都是他当太子时的亲信,他悄悄地叮嘱,说你们都是我的心腹爱将,要尽心,要稳重,要上下一心……

在下一次宋、辽大战之前,宋朝的将军们就是这样走上战场的。

时间在逐渐接近那个改变东亚格局的巅峰时刻,但是直到这时,那位主角里的主角,最凌厉风发光芒万丈的人物却还没有到位。

直到王超离开京城,赶赴前线后,此人才从开封之南的邓州一步三摇地晃进京城。是寇准,一别四五年,他终于又回来了。不过很可能仍然宿酒未醒。

这几年里他过的是标准的腐败高官的花天酒地式生活,糜烂奢侈的程度居然都给邓州城留下了千年不衰的传统产业——花烛。因为他好喝酒,而且绝不喝寡酒,要有声有­色­有歌舞。

说声,往来无白丁,邓州知府衙门里文人雅士络绎不绝,就像一个超级文化大沙龙;

说­色­,寇准在黑夜里说了,“要有光——―”于是光明大作,邓州府入夜之后灯火通明,偌大的宅院里就连马厩和厕所都用蜡烛照明(注意,1000年前的蜡烛很贵的),效果要达到第二天起来一看,烛泪要成堆,高到足以把人跘倒;

说歌舞,就更不得了,寇准喜欢的是“柘枝舞”。据传说这种舞蹈起源于西域、流行于唐朝,是一种集体舞,跳舞的人数少则24,多的到40人,跳起来场面宏大,气势非凡,那叫一个震撼!而舞台通常是巨型厅堂,或者用超级帐篷搭起来的围幕,寇准的酒就是在这种场合下喝的,每一次都看得如醉如痴,喝得昏天黑地。一般来说,由于酒局现场的灯光过于明亮,参饮的各位名士根本都分不清当时是黑天还是白昼,他们一但走出围幕,马上就天旋地转,头晕脑涨,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都扶着墙进、再扶着墙出……

这样的生活怎么定义呢?首先要强调,没人敢管他,别看他当时只是个知州了,但是资历太雄厚,他从前是宰相!这一点就足以把他头上的转运使等顶头高官震死。再有,就是他给后来者开了个特别糟糕的头,以后二三百年间的众多退休宰相们,都这一个德行了,不说远的,张齐贤也这样。可是要往好里说,比如说你直接问寇准,这样的恶搞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寇准会先用眼神杀了你,然后他的拥趸们才会极其不屑地对你说——不懂就别问,寇准有扭转乾坤之力,补完天地之手,比三国时有名无实的庞统强一万倍。庞统被强迫当县令时都可以喝酒误事,来发泄不满,我们寇准为什么就不行啊?!

问题是不是不行,而是影响太坏,以至于皇帝想提升他时,都有人站了出来大声喊反对。翰林学士杨徽之,这是位学识品德都无懈可击的老前辈,他完全用事实来说话,把寇准从根子上就全都否定了。

一句话,寇准不是个贤臣,他最初升官时的路子就不正!还记得吧?他是以天旱为理由,证明宰相失职,把当时的王沔告倒,才当上的副枢密使,从此平步清云的。这在后人看,是痛快刺激,可是在士大夫阶层里,这就叫“倖进”,是投机取巧,迎逢皇帝,最无耻的一种举动。

所以他是回来了,不过职务上还不能太乐观,宰相没他的份儿,屈尊吧,先­干­两天开封府尹……

宋朝的开封府,那是个超级有传说有故事的衙门,而寇准,他本身就隐藏在故事和传说里。这时轮到了寇准来当开封府尹,于是传说和故事就突然间变本加厉了。

快年底的时候,来了两个告状的。来头相当巨大,是前宰相薛居正的孙子,刚刚死了的左領军卫將軍薛惟吉的儿子。叫薛安上、薛安民。他们要告的人是……他们的妈。

妈姓柴,是薛惟吉的正室大老婆。柴氏没生育,这两个儿子都是妾生的,但在古代理法上,她就是薛惟吉所有子孙的亲妈亲­奶­没商量。

只不过她马上就要改嫁,按说这很正当,古代女子初嫁从父,再嫁由已,男人死了,服过孝了,嫁不嫁的谁也管不着。那么这两个儿子来告什么呢?

初看是心理不平衡,因为他们的妈,这位柴氏女真的是太非同凡响了,她第一次嫁,就嫁给了前宰相的儿子,第二嫁,居然就嫁给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前宰相!

张齐贤。

这时迎亲的马车都跑在道上了。那么就有一个问题,张齐贤花痴了吗?这时他的岁数也相当地不小了,这位柴氏女就算再漂亮,又能怎么样?值得他坏了这么多年的纯洁名头,还连带着把从前的老上级、老领导的名声也都毁了,让自己和死了的薛居正一起难堪?

别急,自有原因。这位柴氏女可是位“财女”,她把老薛家父子两辈人所攒下的所有财产都打包捆进了自己的嫁装里,在一千多年前就实现了­妇­女离婚法、继承法上的先进理念,一个子都没给两儿子留下。这就是让薛安上、薛安民抓狂的根本原因。

案子到了开封府,寇准一看心花怒放,太­棒­了!想什么来什么,告张齐贤,求之不得!因为宋史上有个说法,寇准这些年一直被压在邓州喝酒听歌,很大程度上是被张齐贤压制的。两个一样有脾气有­性­格的大佬,早好多年就是老冤家了。

这时天道好还,寇准是抬头见喜,上任就能出口恶气。但他再不是以前了,这次他做的一点都不过份,直接原封不动地把原告状子转交给了皇帝。

怎样?一点都没添油加醋,看着很厚道吧,不过事实上他己经最大限度地凶狠了。以开封府尹的职权,根本没法提审前宰相张齐贤,就算他寇准一样也是前宰相都没用。只有皇帝和御史台才能做到这一点,于是他什么都不说,绝不给张齐贤留下任何借机发力,转移视线的机会,就让案件升级,并且扩大了影响。

赵恒只能受理,下令转交御史台。就这样,这事儿就谁都掩不住了。可是万没想到紧接着就轮到了百官克星的御史台郁闷。

柴氏根本就不怕事大,这女人超强悍,她以薛家夫人的显贵身份,没定罪之前根本不怕受任何伤害,于是她反咬一口,把薛家的两儿子给告了。

而且用的手段骇人听闻,她为了一点遗产分割,以及二婚再嫁的破事,居然走到皇宫的大门口,把登闻鼓给敲响了。这里要强调一下,登闻鼓只有在最末尾的阶段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是到了清朝时,规定除了“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这样的案子才能击鼓鸣冤。但这样的形容词得配上什么样的人间奇闻,才能靠上点谱呢?

所以满清时基本这玩意儿就是个摆设了。

但是从前不这样,就在赵光义时期,还有人因为丢了一头猪,就敲鼓把赵恒他爹给震出来过……所以柴氏的举动也不算过份,但是在一千年以前,一个贵­妇­人因为急着改嫁,就敲得惊天动地的,这就实在耸人听闻了吧?

于是赵恒就只有再次坐殿听案,接着案情就有了大发展。柴氏说了,她的儿子本是好儿子,完全是一个人给教坏的,那个人就是现任的副宰相向敏中!

具体情节是向敏中看上了薛家的老宅子,先是以种种手段贱价买了去,然后更打起了她的主意,要娶她过门。而她那么贞洁当然不愿意了,于是向敏中就教唆她的儿子们来反对她,这完全就是个­阴­谋,向敏中卑鄙无耻,就是想财­色­兼收,不成功就这样蓄意报复!

案情突然大发展,有了新料了。这样大宋朝的君臣一方面仔细打量这些柴氏女,看看她为什么就这么有宰相缘呢?这就是三个宰相和她有关系了……一方面就转回头问向敏中,老实回答,怎么回事?

向敏中脸­色­惨淡,他承认了的确用500万贯的价钱买了薛家老宅,但是柴氏他根本没见过,怎么能谈到男女作风问题?而且他刚死了老婆,正在用尽全力地悲哀呢,哪有心情想女人?

嗯,赵恒想了想,就没再追究。但是要命的是,登闻鼓紧跟着就又响了,还是柴氏,她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一定要把向敏中拉下水一起淹死!

这下子皇帝可火了,国家大事、辽国党项,这么多焦头烂额的事都顶着他的脑袋,一个死女人居然也这么的缠着他!没别的,他下令把这女人扔进御史台大狱里,好好地审问一下,她到底错乱了哪根大筋。

于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柴氏在御史台里招了(别说是她,就是苏东坡后来都在这地方挨揍,一样的鬼哭狼嚎),她背后的确有人,是张齐贤的大儿子张宗诲。目的就是要转移视线,用向敏中顶缸,谁让他真的买了薛家的房子。

这时候一个案底也被查了出来,关于薛家老宅的房子,是太宗陛下当年亲自批过不许买卖的。那时就是知道了薛家的儿孙们不成器,怕他们败光祖业。于是向敏中倒霉,千不该万不该,正赶上一个中年女人急着打男人……于是他就被御史台给弹劾了。

但是事情远远没完,墙倒众人推,向敏中的冤家们一个接一个的跳了出来。先是三司使里的盐铁使王嗣,此人堪称目光独到,一击必中。他直接点到了向敏中的死|­茓­。他向皇帝报告,说向大宰相犯了欺君之罪,他死了老婆马上就在想女人,己经预定了驸马都尉王承衍的女儿,只差下聘礼了!

火上浇油,赵恒立即派人去查,结果王家的女儿亲口承认这是真的……赵恒失望透顶,这就是他的宰相,好了,罢免他。

这样第一个冤家的报复成功,紧着是第二个,这次是翰林院的学士宋白。此人以前找向敏中借钱,但是宰相大人没借,于是就怀恨在心。这时罢相制就由他来写,他忍住了满心的喜悦,调动起全部仇恨,给向敏中批了八个字,让他背一辈子——“对朕食言,为臣自昧。”

向敏中捧着这样的诏书,眼泪一滴滴地落下,简单是奇耻大辱痛不欲生!这从根本上否定了他,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是在说他目无君父,是个最为人所不齿的小人!

但是生活仍然在继续,他被调出中央,担任永兴军节度使,之后兢兢业业,负责大宋朝的整个西北战区,直到真宗皇帝的末年,又重回中央,再做宰相。

这件事里的其他人,也依次受到惩罚,一个都没跑了。张齐贤被贬职去当太常卿,彻底一个闲职,而且东京开封就别呆着了,你太烦人,滚到西京洛阳去;他的智慧超人的大儿子被贬得更远,到海州去当别驾;薛家人的处罚看似轻了些,不过当事人肯定疼入骨髓。

柴氏只被罚铜八斤了事,薛安上被打了一顿板子,一切就算结束。不过柴氏的所有家当都被收没入官,从此无钱一身轻,而且再婚的美梦彻底破灭。别说张大宰相不敢娶了,她的泼­妇­名声己经随着激昂的登闻鼓声传遍了神州大地,估计就连契丹人都对他没兴趣了……薛家的公子们没法卖房子,只能守着偌大的深宅大院坐困愁城,捧着金饭碗饿死。

这就是一个欲婚女人引发的血案。注意,大宋的三位宰相就此变成了两个,还剩下了李沆和吕蒙正,但是不久他们也相继出事,就像前面说过的,一切都像是上天的安排,看着是悲剧,但是不这样,怎么来给那位神奇的强人腾出宰相的位子呢?

公元1002年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一年的春节时,宋、辽、党项三国各自进行年终盘点,其结果有人欢喜有人愁,很遗憾,宋朝仍然是最不欢乐的那一个。

里忧外患,西北的党项和北边的辽国像预谋好了一样,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边境,其结果是北边不停地被掳掠,西北边……灵州城都丢了,再加上国内连顶级大臣都不学好,出的那些烂事,实在让人焦头烂额。但没法子,忍着吧。

在辽国,形势很微妙,乍一看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打着宋朝拉着党项,是三国中最风光的一个。但是实际上它正在权力重组中,只是运气好,这时的党项人和宋朝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然它的乐子会更大。

耶律休哥、耶律斜轸都死了,这不仅仅是丢了军中之魂,更重要的是上层权力出现了真空,要由谁来填补?辽国的决定是12级地震型的,此前一直被萧太后随身携带的韩德让一跃而起,成为了辽史200余年间权柄最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强人。他被任命为齐王、大丞相、北院枢密使、南院枢密使,成为休哥和斜轸的集合体,总领辽国南北全境的军、政大权于一身。

并且受赐国姓“耶律”,取名隆运,特许其可以组建只有太后和皇帝才有权设置的斡鲁朵宫帐,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国中之中,军中之军……这些都做完了之后,辽国的皇帝耶律隆绪还给了他另一个殊荣。

赐予他丹书铁券,由辽圣宗本人亲笔书写,斋戒焚香,召集蕃汉全体朝臣,在北斗七星之下当众宣读,发誓对韩德让永不相负。

以上种种,一般来说韩德让就该当场昏倒,醒来后就选择自杀了,免得以后死得更惨。他身为汉人,熟读汉、辽两国经典,这样的权势和恩宠,在哪个朝代里都相当于一把雪亮的屠刀了,百分之百意味着不久之后韩德让以及他的全家全族的人,就都会脑袋搬家,绝无例外。哪怕你和太后或者更多的皇后、公主都相好,也于事无补。

那么问题产生,既然这样,辽国的小皇帝(上帝,他今年32岁了,不小了)为什么要这样封赏他,而韩德让也来者不拒,给多少都照单全收呢?

真的是感情太好了,怎么做都无所谓?那为什么还偏要这样做,弄得全世界都知道?

最根本的一点,就在于——这些你不给韩德让,你给谁呢?不是说韩德让的才能真的就到了举世无敌,全辽国再找不出第二个人的地步。那绝对不可能,就算他政治上这样成熟,可是军事呢?他真能面面俱到,全都出类拔萃?

背后的潜台词要把韩德让之所以被提高到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以及这几年里不停地发兵攻打宋朝,都联系到一起来分析。

自古发动战争,一是为了复仇。但是辽国现在无仇可复,它正欺负别人呢;二就是为了得利,可辽国现在不缺钱,这些年它的发展要比宋朝强,光是燕云地区,还有辽国境内其它汉城的出产,就绝对够辽人们丰衣足食,穿的用的和宋朝内陆地区一样好。所以别以为还像老早年那样,打草谷是契丹人必须的生存事业。

那么它­干­嘛要这么不依不饶的每年开战呢,还有要像个超级花痴那样,把自己国内的第一男宠捧到了历史最高峰的地位上去?

当然有原因,但这个秘密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现在只需要知道辽国作出了这些安排举动就可以了。

下面说三个国家里最快乐的那个——党项,还有李继迁。

这个年,李继迁是在灵州城里过的,只不过他把这里改名了,叫“西平府”。正月里,他正式宣布这里就是他的都城了,然后就加班加点地盖起了宗庙,把他祖宗们的牌位从沙漠深处迁到了这里。紧接着再修建了大批的官员公署,把他的部下们从牛皮帐篷里赶进了汉人式的砖瓦房子,从此就算安居乐业了。

怎样,不求天长地久,只要今天拥有。李继迁无师自通,和古往今来所有的掠夺者一样,急三火四地忙着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其核心内容就一句话——哪怕我只得到了一天,也要造成既成事实的外部形象。

这一切都做完了,李继迁才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西平府太理想了。向北,它­操­控河北、朔方;向南,可以遏制庆州、凉州,它压迫在宋朝各路的上游,而且还能对西边的吐蕃、回鹘直接威胁。我要在这里修城挖濠,练兵积粮,一旦时机成熟,我杀出城去,整个汉中平原就都是我的,汉人根本没法防备。更重要的还有一点,就是这里原来的百姓都是汉人的风俗习惯,他们尚礼好学,这是我最大的资本,我将借此作为进取之资,成王霸之业。”

注意,这是党项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发出的立国之声,虽然意义重大,但是音量极小,并且非常腼腆似的,他没给自己的国家定什么国号。也就是说,“西夏”这个词现在还是个遥远的未来,甚至就连那句著名的“西掠吐蕃战马,北收回鹘锐兵。”的光辉口号,也轮不到由他说出口。

他所能做的,最多还只是半躺半卧在改头换面期间的灵州城里,回想着20余年前他是怎样抬着|­乳­母的棺材才混出的银州城,带着几十个人逃进了茫茫大漠,把生命和自由绑在一起,不自由毋宁死,不独立毋宁死,不复国毋宁死!这么多年满手血腥千灾万险地走了过来!

连他的亲生母亲和元配的夫人都被宋军抓走,死在了异国他乡……想着这些,还需要什么合解,什么退路吗?

而且回望历史,甚至再耍点赖,以现代人一千多年后的知识优势,总结一下所有游牧民族的共­性­,他们从来都没有像汉族人这样,强调“花未全开月未圆”的美好,他们不懂收敛,天生就收不住脚的,只知道向前冲,哪怕死在道上,倒下去,也得头冲着目标的方向才算英雄!

李继迁也是这样……

契丹人更是这样,战争对于他们来说,正是一本万利的时候。于是宋朝的君臣们在年后不满100天,就再次面临了战争。

宋咸平六年,公元1003年的四月,辽军由南宰相耶律诺衮、南京统军使萧挞凛率领,南下进攻宋朝。这一次的兵力更加充足,准备更加充分,不知道辽军是不是也先期知道了宋军的兵力配置,他们再不在边境的长城口、威虏军等地纠缠,而是直接突破,目标直指宋军前锋大营的根据点——定州。

一路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宋军的前线主帅王超直接面对危险。这彻底体现了辽军的新主帅萧挞凛的风格。

凶狠、强硬、直接,寻求决战、勇于决战,甚至乐于决战。

说一下这个人吧,这之前他在宋朝的心里没什么印象,因为他一直都属于辽军的北面系统,是耶律斜轸的人。只有在好多年前宋军的雍熙北伐时,他才随着耶律斜轸紧急增援燕云十六州。结果在陈家谷之战中,就是他的部队抓住了重伤力尽的杨业。

之后,他就又回到了辽国的北面,专心致志地征讨高丽以及更北边的各族蕃部。这时为了战争的需要,他被调到了南方,主攻大宋。

王超在辽军入境之后才得到了战报,沙场老将,立即警觉。他的反应是坐镇定州,静待敌至,稳定住整个战场局势,然后传令防区中的另两方重镇——镇州、高阳关两处兵马火速向他靠拢,集结兵力,与契丹人对决。

接到命令,镇州路的都部署桑赞马上行动,他快速赶到了王超的身边,但是另一边高阳关的都部署周莹却只回给王超一张纸。

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王超你命令不动我,没有皇帝的正式诏书,高阳关的一兵一卒都别想调动!

王超震怒,整个前线的将士们都怒不可遏,但是却毫无办法。因为第一,高阳关的兵力非同小可,从来就享有特权,就像之前的康保裔,他就可以独立于傅潜军令之外,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出击;第二,这位周莹周大将军的来头实在巨大,王超根本不是对手。

周莹在出京为将之前,是地位崇高的宣徽使,在成为高阳关的主将之后,皇帝赵恒还特意加封他为定、镇、高阳关的三路都排阵使,让他的地位更加超然。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还记得王超在就任之前曾经说过什么吧?他要前线的总指挥权,结果赵恒很愤怒,想要撤了他。但是想一下为什么之前的王显就不这么说呢?

再简单不过了,王显之前的头衔是枢密使,是军队里的第一号主管高官,宣徽使正是他的下属,周莹再怎么骄傲也得低头,可是王超的履历表就太暗淡无光了,所以他心知肚明,一定要得到确认的前线总帅身份才行……

果然,这时出事了。大敌当前,突然间少了三分之一的主战力量。王超无可奈何,结果只能以桑赞为助手,与辽军的新锐主帅萧挞凛决战。

激战最先发生在定州北方的望都县(今属河北),时间是近傍晚时,宋军最先迎敌的是1500名步兵,他们在望都县城外结阵阻敌,把契丹人骑兵的速度延缓,随后王超率大队人马杀到,宋、辽两军再一次的集团军野外决战就此打响。

战斗直到深夜,由王超对敌萧挞凛,辽国的南院宰相耶律诺衮由王超的副手,副都部署、皇帝的亲信王继忠接战。战况异常激烈,宋军以劣势兵力在入夜之后奋勇将辽军击退,但是主帅王超清楚自己的兵力太少了,再打下去只有全军覆没……他传令,趁夜后退,回兵据守关隘,等待后方的援军。

但是战场太混乱了,直到天亮以后,他才发现王继忠没有撤出来,在原来的战场上激战仍然在继续,王继忠己经成孤军之势!

那一天天亮之后,王继忠的退路就被辽军骑兵切断了,而且直接焚毁了他的军粮辎重。王继忠环顾战场,再看不到自己的友军,他唯有孤军奋战,率领麾下人马向粮草被焚处出击,先去抢救辎重。可是他的盔甲太鲜明了,宋、辽两军连年争战,连辽国的弓弦怕雨都不再是秘密了,宋朝大将的服­色­更是人人都认得,几乎在一瞬间就成了所有辽兵的靶子。

众矢之的,辽军蜂拥而上,达到了数十道重围,王继忠被枪林箭雨淹没。他身边的战士全部重伤,但始终保护着主将殊死战斗,一路且战且行,史称依傍着西山向北突围,一直转战到白城,这时终于到了极限,他的战士伤亡殆尽了,他身上的大将服­色­是那么的醒目,这是辽人的勋章。

就像杨业那样,他被辽军生擒了……

王继忠全军覆没,可是战斗还没有结束。迫于形势,王超没有全军回师救援,但是派出了另一位副手张旻率兵杀了回去。

张旻和王继忠一样,都是赵恒作太子时的亲信伙伴,他于公于私都义不容辞。又一场激战暴发了,虏骑千重,张旻要劈开所有阻挡,才能到达王继忠的身边。回望历史,那一天的张旻奋勇拼杀,身为主将都负伤多处,可是限于实力,他的人马实在是太少了,无可奈何,只能在辽军主动撤退之后,他才来到了白城附近的主战场。只见遍地尸骸,没有任何生还的人……他只能拒实回报,王继忠为国殉难,己经战死了。

消息传进了东京开封,赵恒悲愤交集,史称“闻之震悼。”这就是他的伙伴,无论胜败,都为他拼尽了最后一分力。他们无负于国家,难道他就要有负于他们吗?!

赵恒的反应空前激烈,那根深藏在棉花丛中的钢针,在契丹人、党项人的不断欺压下渐渐地露了出来。他广泛征集意见,从最上层的东府宰相、西府枢密使到杨延昭、杨嗣这样的基层军官都一一问到,最后做出了在北线集结15万大军的决定。

吸取教训,定、镇、高阳关三路大军再不分散,而是全部集结在定州,在唐河两岸布成大阵。这是整个战阵的核心,但是兵力的配备与从前完全两样了。在太宗的“万全平戎阵”里,是步兵为主力,居于阵心位置,两侧才是少量的骑兵,只是大阵的点缀和侧应。

但是这座大阵正好相反,步兵在外围,中心的是骑兵。并且赵恒强调,如果再与辽军开战,阵容要平静,最初只派先锋、次先锋挑战,等待辽军的冲击,那样辽人所面对的就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宋军兵步,试问效果会怎样?

辽人一定会习以为常的轻松……然后大阵的核心处就会突然冲出大宋的骑兵!

而这只是定州方向的一个陷阱而己,赵恒还给契丹人另外安排了几处惊喜。在这座大阵以北,最前线的地方,安排了三支全机动的骑兵,第一路由魏能、白守素、张锐三人率领,共6000人,进驻威虏军城;第二路,由杨延昭、张延禧、李怀巴三将率领,共5000名骑兵,进驻保州(今河北保定);第三路,由田敏、张凝、石延福率领,5000骑兵,进驻北平寨(今河北完县北)。他们的任务是对冲辽军的前锋,如果辽人太多,那么就放过去。等到后方的大阵和辽军交战,就在边界处把敌人的粮草辎重全都隔断,并且待机前后夹击辽军。

另外为了万无一失,在定州大阵的偏东方,大名府一带,再设立四处驻军。由孙全照等率8000人进驻广宁边军城(今河北蠡县),李重贵等率5000人进驻邢州(今河北邢台),石普率10000人进驻莫州(今河北任邱北),石保吉率10000余人进驻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

这样在大宋的北方防线上就布满了实力强劲的各个据点,并且骑兵的作用被再次突出。所有这一切从构思到调配,两个月里就完成,就等着辽人再次送上门来,再用鲜血和刀锋来一次较量!

但是见鬼的辽国人却突然间没消息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再杀过来。宋朝庞大的集团军只能虚悬在边境线上,时刻警备。这很消耗力量,说起来也多少有些尴尬,但这就是现实,主动攻击辽国,或者出兵报复,己经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

宋朝就这样时刻顶着雷暴过日子,而且国内继续出事死人。先是田锡死了,他是当时宋朝公认的最强硬、最尖锐、最敢说话的一位谏议大夫。他的死,完全是个无可弥补的损失,因为他太特殊了,简直就是一位完美型的御史。

他不仅仅是批评别人,还对每一件错事都拿出自己的主张。绝不像别的职业“评论员”那样,终生都只是骂别人什么都不行,而自己却又什么都不做。翻开史书,他的涉及面是那么的广泛,农业、商务、军事、政治,几乎国家的每一个部门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由于篇幅的限制,还有他毕竟只是言官,只能提建议却没法定决策,所以在国家大事中才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这就是中层­干­部的一种遗憾,事情几乎都是他们做的,可是上层建筑里没有他们的名字,基层的老百姓们也不认得他们,尤其在历史的长河里,他们都只是河床底部的鹅卵石,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里,河水突然变清澈了,我们才会偶然间看到他们。

但是他们实在是不应该被忽视的……下面出事的就是位顶级的大人物了,宋朝史上第二位三任宰相的吕蒙正,突然间病倒。

那是在五月间,望都之战刚过去了一个多月,吕蒙正“暴中风眩”,马上就支持不住了。这一年他57岁,在古代己经是高危人群,赵恒非常紧张,马上就去探望,他少不了这个人。

这位老宰相一生中的确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不像当年的赵普那样威震朝廷,是当之无愧的群臣之首。但是他的资历,尤其是他严明刚正的气节,就足以让风雨飘摇的宋朝获得一根定海神针。要是他再突然间倒了,让赵恒怎么办?

而且让人更担心的是,另一位宰相李沆的年岁也和吕蒙正一样,都快60了,这样的年纪,谁敢保证他就永远健康?

赵恒的苦难在加重,外战良将遇难,内政大臣病亡,焦头烂额,但这仍然只是个开始。再四个月之后,西北边疆突然传来了警报,李继迁集结了全族的人马,这一次大张旗鼓,目标直指宋朝境内的环州、庆州,要一举拔掉宋朝边疆的重镇,让它们成为第二个、第三个灵州!

消息传进开封,宋朝的大臣们一片惊恐,他们建议立即向西线增兵,甚至不惜动用北方防线的骑兵,去紧急增援。

与辽人的战争都发在宋朝国境之内,这时再被党项人打进来,那就真的四面漏风,国将不国了!

但是赵恒的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他只说了一句话——李继迁在耍诈,他的目标是西边。

西边?大臣们摸不着头脑,这有什么根据?是皇帝有什么内幕消息,还是单单只凭着一时的直觉?可这事关系到国家的安危,道理谁都想得通,比如说此前李继迁没一次敢堂堂正正地挑战,永远都是反抗,或者偷袭,纯粹是一个有点蝇头小利就来,占了点便宜就跑的地摊货­色­,但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还敢拿老眼光看人吗?

所以有备无患才是上策,得增兵啊……赵恒却拒绝,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再不解释什么,北方的防线绝不抽调一兵一卒,心灵的关注点也远远地跃过了环州、庆州,甚至以前的灵州,到达遥远的河西走廊。此时此刻,他只想亲眼看到那个吐蕃族酋长,看他到底能对大宋的国运起到盼望中的作用。

六谷部,潘罗支。

李继迁一定是声东击西,辽国他不敢碰,宋国他碰不动,唯有向西!那么潘罗支真的准备好了吗?在这之前,宋朝派遣使者,远渡大漠,把大宋防御使的官衔赐予了潘罗支,双方的联系就变得非常频繁,亲热程度也与日俱增。现在潘罗支的官己经升到了朔方节度使、灵州四面都巡检使,相应的,他的回报也着实地丰厚。

他居然派人兜了个大圈子,绕过了党项人,把5000匹吐蕃战马送给了宋朝,并且声称自己准备好了6万名士兵,随时都等待和天朝上国配合,去­干­掉那个党项野种李继迁。

那么也就是说,潘罗支是随时都在备战的,李继迁应该没有什么空子可钻才对……赵恒坐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停地计算着西北边疆之外到底会发生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时整个东亚都是一盘棋,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就足以决定另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但是他却注定了无能为力,开封府和西凉城(今甘肃武威)离得实在太远了,河西走廊上发生的事,他至少要两个月之后才能知道,他根本就没法抢在李继迁的偷袭之前,去警告潘罗支。

但是事情应该还是乐观的,同是蕃种的吐蕃人一直都保留着草原人种的警觉,或者从唐朝、五代开始,就一直凌驾在党项人之上的军威也应该保持不变,无论怎样比较,潘罗支都没有败的道理,何况是以逸待劳。

可是谁能相信,李继迁竟然成功了。他率领着全族人马先向南,然后突然转身向西,对西凉城千里奔袭,发起进攻。一点准备都没有的吐蕃人被打懵了,他们以为李继迁还会像往常那样,去和老冤家宋朝较量,结果战争突然临头,他们才发现一直以来都把李继迁给想错了!

弱小的民族又怎样?名不见经传的蕃种土包子又怎样?吐蕃人忘了,几百年前,比党项人还落后还荒蛮的沙陀人就在他们的眼皮底子逃生,一跃成了中原北方的主人,那么现在的李继迁就注定了只是个小毛贼的命吗?!

迟钝和傲慢是犯死罪的,西凉城在第一次攻击中就宣告陷落,连宋朝的灵州城都不如。潘罗支和自己的亲人只能选择逃亡,河西走廊就这样被李继迁一头撞了进来,咬下了最肥的一块­肉­。

河西走廊,是指现在的甘肃省黄河以西,祁连山和北山之间,东西约长1200公里,南北约宽100-200公里的广褒区域,历朝历代都是中原东部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汉唐之间最著名的“丝绸之路”就必经这里,就是现代也是内地和新疆之间的主要­干­道,战略意义无比重大。

好了,现在也是李继迁的了。他的愿望己经实际,不仅夺下了世世代代限制党项人发展的灵州城,并且让灵州四通八达的作用短时间就发挥了出来,党项人真的有了自己的翅膀!

这时李继迁就面临了选择。是就此满足,先把西凉城消化掉;还是乘胜追击,把吐蕃人赶尽杀绝,彻底肃清河西的敌人,在最大的真实程度成为这里的主人。

前者是慢功夫,得移民,或者加派重兵,逐步的巩固势力,把党项人的基因牢牢地刻在西凉大地上。后者就­干­脆利落了,手起刀落,一劳永逸,只要­干­掉潘罗支的六谷部,还怕有什么后患?这本就是最原始也最有用的占领方式。

那么猜一下,李继迁会选哪一种呢?历史证明,就算让李继迁的马去想,都只有一个可能。

十月份攻占西凉城,十一月李继迁就带人冲出西凉城,向更西边杀了过去。他要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抓住潘罗支,把吐蕃人的势力连根拔起。但是事情从这时起,就变得诡异了,李继迁再次面临了选择。

是要“好”,还是要“更好”呢?要以一搏一,本本分分地赚老实钱,还是要以一搏十,在瞬息之间就让实力倍增,立即得到向宋朝,甚至向契丹人叫板的实力呢?

这真是个问题,突然迎面扑来的富贵,骤然升级,本来不敢企及的梦想,竟然一下子就要成真了,这让李继迁为之痴迷疯狂,他的人生在向他招手,又一次蜕变的时机到了……

潘罗支竟然宣布投降。

落差太大了,本来铆足了劲准备举刀砍人的党项人觉得脑子有点缺氧。晕哪,这样就都搞定了?堂堂的吐蕃最强部落六谷部就这样完蛋了?

不会吧……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拜托你骗人也要高难度些好不好?诈降也是门艺术,你这样太生硬了!但是李继迁却不管这些,面对赤­祼­­祼­的欺诈,他选择立即跟进。

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草原上讨生活,这样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完全是个惊喜,傻子才不要!想想部落之间的合并和反复有多频繁吧,在当年为了一把青盐,李继迁本部的弟兄们都能抽出刀来砍他,那么这些吐蕃们就算真心投降了,难道就不防范了吗?

所以就算是诈降,也不过就是风险再大些,警惕­性­再高些就罢了。

但是好处却显而易见,砍了这些吐蕃人,就算全胜,他的资产也得迅速缩水,毕竟杀人一千自伤八百。但是受降了,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党项人就会在河西走廊成为主人,那样以诈对诈,他还居于主位,看谁占便宜?

所以思前想后,根本就不复杂。李继迁决定顺水推舟,明知有毒,也昂然吞下,到我肚里是我的,看谁能折腾过谁!

于是趁热打铁,投降的心急如焚,受降的心痒难耐,双方一拍即合,迅速举行投降大会。

这个大会举办得热烈、真诚、宏大、传统。就以李继迁这个投降专业户的老到眼光左看右看,都没查出任何一点瑕疵纰漏,因为潘罗支做得实在是太到位了。

他把自己以及六谷部全族的首领都集中在一起,没一个缺席的,一起向草原上新兴的霸主李继迁宣誓效忠,会场之外也没有伏兵。一句话,比当年李继迁走投无路,带着亲弟弟到宋朝的银州大营里诈降时还要有诚意,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就这样,当天在一片和谐融洽的气氛中,投降大会圆满结束了。李继迁成为了定难五州、西平、凉州,甚至整个河西走廊的主人,他心花怒放,带着这样的头衔开始回头往家里走……

然后他突然发现,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奥妙不同,原来诈降还能这样搞啊!

隆重推荐,诈降里的最后一招,堪称卑劣中的卑劣,丑恶中的丑恶,最没有人­性­的一个变种——潘罗支的欢送。

一切都搞得像最有诚意的投降,只不过在李继迁回家的路上,突然间伏兵四起,那是吐蕃人六谷部的全部家底,再加上紧急召来的其它部族,大家齐心合力,一起来欢送李继迁直达地狱。

这一下落差更大了,一瞬间党项人的脑子超级缺氧,这个世界还有公理和道德吗?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可是情绪的激动没法百分之百地转化成战斗力,尤其是李继迁就算再谨慎再霸道,也不可能带着全族的兵马一起来参加受降大会,于是他就只有一个结果了。

发挥他几十年如一日勤练不輟的逃跑神功,就是逃啊,只要能跑回西凉城,就还是一条好汉,大不了再重头再来!

可是他只成功了一半,逃出来了,但是吐蕃人的战马不比党项的差太多,弓箭也太密集了些,李继迁身上挨了好几箭,勉强跑回西凉城,立即躺倒。

唉,不是当年了,以前也中过箭,可是转眼间就能再上战马,生龙活虎,可是这一次不比往常,历史没有记载他中箭的部位,不过估计肯定不是赵光义式的ρi股大腿,没过几天,他就伤重而死了。

真的是太离奇、太偶然,谁能想到打不死锤不烂拖不垮的李继迁会这样就谢幕了?人生的巅峰在向他招手,他己经登上了最后的那一层台阶,只需要站稳了而已!

但偏偏就在宝座上被人暗算……起于诈降,死于诈降,这难道真的是报应或者宿命吗?这一年他41岁,正当壮盛之年,死得实在是太早了,但是回顾他的一生,是这样的坚忍不拔、波澜壮阔,充满了不屈与挑战,为了自由,为了自己民族的独立与强盛,他从始至终地奋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活得­精­彩万分!

他不是个生来的王子,但却是命运的豪杰,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永远歌颂这样的英雄。别去看他的手段,为了生存,为了压迫下的反抗,他做什么都可以不被道义所谴责。他应该得到尊重。

而且他在剧痛中死去,却仍然保持了极端的清醒。临终前他警告自己年少的儿子德明(党项名阿移),要保密,千万别让吐蕃人知道他死了。然后先向辽国报丧,要辽国封你的官,做你的保护神。然后一定要向宋朝归附,要“倾心归附,一表不听则再请,虽累百表,不得请,勿止也!”

苦难中崛起的英雄,临死前仍然放不下自己的部众和儿子,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死时容易后事难,李继迁走得是那么的不情愿……

全被他料中了,他死了没几天,潘罗支就卷土重来,党项人竭尽全力也只是能保着他的儿子逃回灵州城。

西凉府才得就又丢了。

这时是个天大的利好机会,少不更事的李德明被一群狼围在中间。宋朝、吐蕃、回鹘,个个都恨不得生吃了他爹,再拿李继迁的骨头做成标本,摆在荣誉室里长期炫耀。

还有辽国,别以为契丹人就真的把李继迁当成亲爱的女婿来看待,就算李德明真的是那位辽国公主生的又怎么样?辽国上演过那么多次亲兄弟夺位,还有亲­奶­­奶­和亲孙子都不共戴天,一群才交往不过15年的党项人凭什么就想得到宠爱?

所以机会大好,只看敢不敢火中取栗杀过去!

但是叹口气吧,那个年月没有电话只有快马,而且灵州城还在党项人的手里,消息都被隔断,宋朝要在第二年的春节过后,也就是公元1004年的二三月份,才知道西北边出了这样的事。

宋朝紧急开会,讨论一下怎样给李继迁安排一下后事呢?据说当年的西北边疆,宋朝的每一个将军都急不可耐,整顿军马,就等着一声令下杀进党项,把灵州城、定难五州都抢回来。其中尤其是曹玮,他都恨不得先行动后汇报,这种事先到先得,谁抢了就是谁的,就像当年刘备抢荆州一样,晚到一步,就成了孙权、周瑜、鲁肃,想得回来,还得给刘备找新家!

但是能气死你,宋朝的君臣们开了好长的会,把彼此的脑子都互相搅扰了一番之后,做出的决定居然是——继续优待……赵恒派一位中枢大臣(是谁没说)到边境,找到了李继迁的汉人亲信张浦,传达了对李德明的好意。

赵恒说,“阿移既孤,宜即招抚。”只要能退出灵州城,安守些本份,宋朝就不会亏待你。但是阿移的反应却超级缓慢,他磨磨蹭蹭,拖延了好久,才回了一次话。

说,他老爸还没下葬呢,丧事期间,头晕眼花心也乱,实在没法办公。您容我两天成不?

成,赵恒没催他。因为天朝上国讲究的就是这个。孔圣人规定,为父母服丧,三年期间都得当行尸走­肉­,不许办公,不许居家,不许喝酒喧哗,更不许和妻子亲热,等等等等,才算是一个最低限度的“人”。

所以要对阿移的孝心和人格表示尊重……就这样,当李德明再次回信的时候,他己经成了大辽国萧太后的乖乖外孙,李继迁也得到了辽国的追封,成了尚书令。辽国还派专人到灵州城吊孝发丧。

机会失去了,在当时在后来,千百年里都有无数的人对赵恒竖起了中指,严重鄙视他浪费了这样千载难逢的黄金机会。为什么不出兵?只要稍微强硬些,灵州和定难五州就不一定会是谁的了,就算还是夺不回来,也能让党项人雪上加霜,让他们彻底灰暗,怎么还会有西夏后来的迅速坐大?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回顾一下,为什么我要浪费那么多的篇幅,从赵恒即位,到李继迁死亡,这一段三五年间的历史事无巨细、不管是三国间的血腥战争,还是一点点的磨擦纠纷,都一一介绍,唯恐不清?

就是针对历朝历代的史书里,包括近现代的各位名家的著作里,都存在着的一个缺陷——分门别类写历史。写宋与辽,那么就单写它们之间的事;写宋与西夏,那么除了他们之外,就不说其它。可事实上,这三个国家是掐在一起拧成一团的,完全就是八九百后之后的另一个《三国演义》,互相牵制,单独说事根本就说不清。

比如说现在赵恒对李德明手软,真的是宋朝的软骨病开始发作?或者说赵恒比他老爹差太多了,他爸要是有这等机会,就算再没兵没粮都不不会放过,他能把皇宫里的侍卫都派上战场,去捡这个大便宜。

好啊,那的确是赵光义能做出来的事。以前把李继迁逼反不就是这样?也是和辽国掐得正欢,急着扳回劣势,想北边损失西北补,结果给子孙后代惹来无穷无尽,看不见头的大麻烦。

那么现在赵恒也得这样的勇敢贪婪,才算是英雄好汉?

前面刚刚提到,宋朝在北方定州一线,布置下整整15万的大军,时刻戒备,就算辽国人在悠闲自在睡大觉,宋朝大兵们都不敢松开刀把子。这是什么日子?脑袋时刻都顶在狼嘴里,还想着再主动出兵打别人,彻底疯头了吧。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事情有轻重缓急,赵恒最起码是个理智的人,不能为了砍别人一条大腿,就自己丢了大半截身子是不是?所以先宽容一下小毛孩子李德明是个相当不错的决定,反正到他长大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有帐不怕算。

不过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疯狂了,一样还是这些人,这些事,只是两三个月以后,赵恒就突然改变了主意。­干­掉李德明,马上就出兵,管他什么辽国不辽国,想­干­就­干­了。而且奇妙的是,他的理由照样充分,无可挑剔。

起因是开封城里又来了一群外国人。这些人以前注定会被冷处理,不过现在得热情欢迎。因为是新英雄潘罗支的亲哥哥邦逋支,他给宋朝带来了幸福的烦恼。

先是郑重通告,李继迁真的死了,他中的箭上有吐蕃人的商标。所以不管是否逃走,他都是吐蕃人的猎物,功劳要计准;

第二,李继迁实在太卑劣,他攻打凉州城时不宣而战,把宋朝赐给潘罗支的牌印、官告、衣服、器械等等荣誉物资都给抢走了(当然潘罗支也有不对的地方,当时跑得那么快),现在也没还回来。不知宋朝是不是再照原样来一套?毕竟吐蕃人是那么的追求荣耀……

第三,就非常的重要了。为了西北长期的安宁,更为了宋朝和吐蕃的共同利益,是否可以迅速地团结一下,双方合伙出兵,把党项姓李的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对于前两点,宋朝的态度明确,功劳属于吐蕃人,你的猎物是你的。关于赏赐和荣耀,也没的说,按原样再赏一套,虽然更鼓励你们去灵州城去抢回来。

至于第三点,就让赵恒好好想了想。这一次不同了,以前李继迁正嚣张,为了更大的死敌辽国人,只能先忍了他,让请战的吐蕃人失望。可是这时再不同意,小心潘罗支失望过度,而且从此小看了宋朝,以后有变成李继迁第二的可能。

更何况,为什么就不趁火打劫,也让李继迁的后人们尝尝赵恒当初的感觉?!

于是宋朝下令,命泾、原路部署陈兴在驻地等待潘罗支的军报,只要潘罗支有消息,就立即带兵杀向党项境内的天都山(亦称西华山,位于海原县西安州古城西15里,在党项史上意义非凡),不必再向朝廷请示。一切都以突然、战果为最大目的。

就这样,潘罗支他哥满意了,宋朝也变得非常期待。一个新的世界似乎在生成,党项人死定了。由此,西北草原的势力必将重新规划,宋朝就将再没有后顾之忧,而且还将会得到与辽国抗衡的巨大助力。

美妙的畅想,就等着潘罗支一声令下。

潘罗支这时很忙,党项人仍然让他头疼。近20年以来李继迁颠沛流离,可也迅速的风生水起,与之相比,吐蕃人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

这就是差距,最初的西凉城之战就是最真实的对比。吐蕃人根本不是对手。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发现,哪怕是李继迁的死亡,都只是个意外。

如果中箭的部位等细节变一下,是什么结果呢?吐蕃人顶多会得到一场大胜,并且乘着李继迁养伤期间收复西凉,如此而己,难道还想着反攻灵州,覆没党项全族吗?

所以这时就要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把准备工作真正做到家,并且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然后才能启程去攻打李德明。于是噩梦就这样降临了。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以潘罗支就少不了吐蕃六谷部本族之外的友好临邦,比如说者龙族。这个种族在历史的长河里基本没留下任何印迹,但是却在实际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事情是这样的。话说者龙族当时很不小,有十三个分支部落,是潘罗支的主要力量之一,在围攻李继迁的战斗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由此,也给党项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后来反攻夺回西凉城之后,有一些跑得比较慢的党项人就向他们投降了。具体是落迷般嘱和日逋吉罗丹两个党项小部落。

这实在很正常,草原上打仗就像打猎,当场杀了的就是口粮,投降抓获的就可以养起来当家畜。而且由于种种原因,这事没向潘罗支报告,成了者龙族的实力小金库。

结果某一天,潘罗支正坐在西凉城里想心事,想着怎样扫平定难五州,再帮着宋朝打辽国,那么接下来宋朝会不会觉得他比吐蕃人的远祖松赞­干­布更可亲可爱呢?会不会也给他一位年青、貌美、学历高而且嫁妆超丰厚的汉人公主呢……美事没想完,突然有人报告,说者龙族被党项人围攻了,非常危急!

潘罗支二话没说,冲出去跳上马就往者龙族大营跑去,由于他的勇敢以及匆忙,他只带了100个人。结果他到了,者龙族里乱得天翻地覆,有外敌,更有落迷般嘱和日逋吉罗丹这两族的内应,潘罗支立即就被人群淹没,死得比李继迁要­干­脆利落一万倍。

然后西凉城就又姓李了,少年李德明可以骄傲地向全世界展示,真正的诈降高手在这里!我是伟大而狡诈的李继迁的儿子,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抢走任何东西!

这个消息传遍东亚,辽国方面欢心鼓舞,这个外孙子暴强!开封城里就气压低沉,人人都胸口发闷。看来这个李德明比他老爸还要难缠,更大的麻烦在后面……

结果吐蕃人提的三点建议全部作废,邦逋支火速启程往回赶,不过他己经晚了。因为形势的需要,潘罗支刚死,吐蕃人就推举了他的弟弟厮铎督为六谷部的首领,他回去得再快,也只是对新酋长的效忠诚意更加浓厚些罢了。

欲满雕弓西北望,一场春梦不分明。

这就是当年赵恒的心理写照,多么美好的前景啊,多么诱人的计划,可惜,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头细想一下,宋朝简直就是闭门家中坐,却时刻过山车。

一会儿是李继迁登峰造极了,一会儿是潘罗支突然脆败了,突然间李继迁就死了,再过一会儿潘罗支又宣布告别了人间……一连串的诈降、诈降再诈降,宋朝这边时刻戒备、放松、再紧张,最后终于决定随时出兵了,但故事却突然结束。

现在终于都结束了,事后盘点,宋朝有什么损失吗?懊恼,这是难免的了,那么多珍贵无比的天赐良机,就这么白白溜走了。其间只要抓住一次,宋朝的形势就将大不一样。但就是没有啊,而且更愤怒的是,这些机会总是瞬间变形,你刚刚庆幸没有冲动,结果就超级悔恨为什么没有冲动,如果你动了,就正好迎头撞中下一次的利好变化……几个来回下来,得有什么样的心理素质,才能不对命运抓狂呢?

但是只要平静下来,就会发现宋朝幸运得让人发疯,什么都没做,只是浪费了几两金子,几匹锦缎,给潘罗支送去了牌印、官告、衣服、器械等等荣誉­性­物资,就把李继迁给废了,并且让千里之外,本来没有任何瓜革的吐蕃人自动进京寻找主人。这是多么大的成功!

这就是汉人最强的战斗力——谋略。以夷制夷,分化离间,坐享其成,这样的成功案例从古至今不知有过多少,但像宋朝赵恒时期的这一次,己经是非常成功的了。唯一的遗憾就是规模小了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辽国、契丹人还毫发无伤,宋朝还得继续打仗。

但是,己经是单线作战了。

这时时间己经接近了宋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的7月,近7年来一直饱经战乱的宋朝人不知道一波空前巨大的惊涛骇浪己经在不远处生成,很快就将由北方的深处向他们压来,他们正沉浸在国内所发生的悲剧里,太悲痛了,以至于有些麻木。

7月23日,右仆­射­、首辅宰相李沆病逝,时年58岁。他病得非常突然,只是一夜之间就卧床不起。赵恒立即去探望,离开前还一切正常,等御驾回到宫门时,李沆病逝的噩耗突然传来。皇帝当即痛哭,命令马上回程,去李沆的灵前致哀。

在灵前,赵恒悲痛地说:“沆为人忠良纯厚,始终如一,岂意不享遐寿。”说完再次痛哭。君臣情谊表露无遗。但这只是他个人在悲痛中的小感触,不足以涵盖李沆的一生。

他的早期前面己经说过,在太宗朝几乎不为人知,但也避免了吕蒙正式的名不符实,在真宗朝这短短7年的宰相生涯里,他己经成了宋朝史上的神话人物。他私德高洁、公务贤明,而且既知人,又明事,把天下万物,以及汉人中的顶尖人物的未来,都看得一清二楚。

都归纳在短短的6句话里。在未来这些事将要发生时,我会一一道来,那时才会看到“圣相”的美誉是多么的适当实际。

而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品德力量感召着、震慑着朝局,和另一位宰相,德高望重、资历无双的吕蒙正合作,让宋朝的臣民们在连年的征战里、内外交困的灾害变故里,能保持镇静,正常地生活。这很简单吗?是不是比各种匪夷所思的计谋,尔虞我诈的算计没劲多了?

但如果他治理国家,根本就用不着这些,或者没人敢在他面前耍花样,这样的能力,比起必须时刻竖起全身的毛,和周边所有动物咬得头破血流的角­色­怎样呢?

要说他的功绩,就好有一比。汉相萧和。最不显山露水,却又最重要关键的人物——“镇国家、抚百姓……”这就是一个宰相的最大职责。

他的功绩大到了什么程度,还有一个真实的硬­性­指标,但这时揭开谜底为时过早,等到再过些日子,宋朝百十余年间的太平盛世终于来到时,蓦然回首,才会惊觉赵恒、李沆这对君臣在这短短的六七年里到底做出了些什么……

死者己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想法活着。赵恒擦­干­了眼泪,开始给自己和庞大的帝国选宰相。

需要说明的是,在李沆死之前,“暴中风疾”的吕蒙正终于也挺不住了,他的政治生命己经被迫终结。彻底成为一个老去的记号。

接下来他所有的生命意义,都留在了临死之前的一句话里。那将决定另一个姓吕的同族少年政治生涯的开始。吕夷简,他将填补他叔叔的所有遗憾。强悍、­精­明、揽权、高贵,外加屹立不倒,长享富贵。这些吕蒙正一生都可望不可及的东西,都将在吕夷简的身上闪现。

但这时的宰相,就注定了要劈荆斩棘,头破血流,不仅在内斗,更要外斗,要十八般武艺俱全,随时摸爬滚打才行。所以看一下现在的几位参知政事以及枢密院的长官,冯拯(曾被寇准恶搞)、王旦(他的时代还没到)、陈尧叟(论到谁也论不到他)、王钦若(别累着贵人,这时的宰相不是人当的)、王继英(资历不够,下人出身)……

都是这样的货­色­,赵恒郁闷的闭上双眼。这就是现实,当初之所以让他们当副职,就是因为他们只能是副职!所以只能另选,第一个,首辅宰相。什么样的人才能坐稳这样的位子,那可太有讲究了。

要么得有赵普那样手段、能力;要么得有吕蒙正式的运气加资历,或者李沆式的神圣难明,但最重要的是一种气度与修养。不是说,你够强才能当,某些人越强越招人恨,爬得越高内斗就越狠!

比如说寇准。

所以寇准也不行……最后赵恒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叫毕士安的人的身上。毕士安,字仁叟,代州云中人。本名叫毕士元,但是赵恒和他的皇弟们以前叫“元休、元份”……所以他就改为“安”。这之前没有什么显著的功劳,是个非常正规标准的宋朝官员。先进士、再地方官、再京官、开封府尹、翰林学士兼秘书监。如果说他的特­色­,就只有两个字——仁德。

虚无飘渺,可是重如山岳。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从古至今,如果没有这两个字,那么能力越大的人,就越对人间有害。

这类似陈辞烂调了,不过在毕士安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相位那天,赵恒与毕士安有过一段载入宋史的对话。

赵恒:“朕倚靠爱卿为宰相,主持国事,不止在今天。但是现在天下四方多事,你也需要助手,你看谁行?”

毕士安:“‘宰相者,必有其器,乃可居其位,’臣实在愚笨,本不足以担当这样的重任。寇准忠贞义烈,善断大事,他才是宰相的真正人选。”

“可惜,他刚烈任­性­,不能服众。”

“不,寇准为人方正慷慨,大节凛然,忘身徇国,秉正道而去­奸­邪,所以与小人势不两立。这都是他长年如此,所积累下来的浩然正气。在现在的朝臣中无人能及,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不为流俗所喜。看现在的国势,陛下的仁德虽然普惠天下,让国内的臣民安逸休养。可是西北边境的外敌正在猖獗,这正是寇准施展才华的机会。”

赵恒点了头,但是说,“你说得对,可是要‘藉卿宿德镇之’。”就这样,寇准与毕士安出任大宋宰相,但毕士安兼修国史(注意,首辅宰相的特权),为首相,寇准是副手。

寇准上任了,不过离开的不是开封府,而是三司使。没办法,他是注定的电梯人生,才一两年的时间,就从开封市长就升到了国家钱粮一把手的地位。需要提一下的是,当时送他高升的三司内部官员里,有一个形貌清秀,神清气爽的中年人。此人今年38岁,比寇准小5岁,从地方官上调进京才不久,但是要注意他,他才是这个时代里最强有力的一位权臣,不管是绝世聪明而且兼职语言大师的王钦若,还是潇洒凌厉、百无禁忌的寇准,甚至就连皇帝赵恒本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个个翻身落马,狼狈不堪,并且再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而且他的事迹,都可以与“太祖代周”、“平荆湖”、“收兵权”、“契丹和战”、“西夏叛服”等等这样的天下大事所抗衡,在《宋史纪事本末》里独立成章,叫做“丁谓之­奸­”……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不过圣相所遗留的六大谶语里就有关于他的一句。

或许只有李沆才能对付他吧,不过也仅仅是在第一步上防范——永远不升他的官。如果一但让他得位,历史证明,他将横扫一切。

话题变远了,回到寇准和毕士安的身上。是不是看着很不公?寇准如此大名、大才,居然被皇帝硬生生地压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学士底下,还郑重声名,要毕士安以“宿德”来“镇之”,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可是转眼之间,寇准的报应就到了。让他平时那么嚣张,开封府尹、三司使虽然也不小了,但是毕竟不是宰相,他刚刚当上了副宰相,就被人上告,罪名足以让他抄家灭族。

说他与安王赵元杰勾结谋反!

寇准立即就吓呆了,还记得赵廷美是怎么死的吗?卢多逊是怎么倒的吗?他和赵元杰就是30年之后的真宗朝再版!

而且最可怕的是,这种事没法辩解,越描越黑,就算当时皇帝放过你,可是最恶劣的印象己经被记住了,这一生就算彻底完蛋。

就在这时,毕士安的仁德开始闪光,一位忠厚的长者不仅可以解开无形的枷锁,甚至还能挽救崩溃边缘的民族和帝国。历史为证,没有他,就没有寇准,更没有以后的百年和平……

不是他的事,可是毕士安主动伸手接了过来。之后以他并不高深的资历,更不隆重的圣眷,开始力保寇准。

只要稍微看一下这个案子,就会知道他在冒怎样的风险。

告寇准与赵元杰勾结谋反的,居然是个平头老百姓,叫申宗古。邪门吧,一个普通老百姓,居然能知道当朝宰相和亲王之间最隐私的密事,是不是很离奇?但更离奇的是,这事居然被正式立案,上传中央了!

要没内幕才怪,这位申先生背后要是没有大家伙挺着才见了鬼……这样显而易见的官场勾当,人人都看了出来,大家都往后躲。甚至都可以想像,在宫廷深处,权谋计算中长大的赵恒对这些更懂,根本就骗不了他。

但为什么某些人还要用这样的假招子来污陷寇准呢?

因为管用。不管怎样,这都证明了寇准不得人心,只要他登上了相位,就始终会有人闹事,为了正常工作,皇帝都得罢免他!

就这么简单,而且谁敢跟寇准站在一起,就会立即成为这些人的死敌,平白招惹麻烦,断自己的活路。

很头疼,但是别忘了毕士安也当过开封府尹,怎么审案他懂,而且别以为仁德就代表了软弱。毕士安的办法凶狠、利落,第一步就是把申宗古扔进大牢,严加审问,手段不知道,但是史称“具体­奸­罔”。把内幕里的事搞到手之后,他却没有追究,直接上报给皇帝,然后下一步,就是把这个胆大妄为,喜欢被人当枪的老百姓一刀砍掉。

事情我知道了,但是人证我也杀了。怎样,给你们留了面子,并且替你们砍掉了祸根,再不识相,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就这样,寇准终于平安无事,可以去做他名垂千古,光耀后世的丰功伟业了……

历史开始变得灵异。

一个民族的兴旺生哀,千万亿兆黎民的存亡福祉,真的是有它的气数存在的。当年宋朝在公元1004年的8月25日宣布毕士安、寇准为首、次宰相,其后又紧接着发生了寇准谋反的疑案,等这些稍微告一段落,大概只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北方就隐约传来了契丹人震撼大地的马蹄声。

宋景德元年九月十六日,公元1004年的10月2日,宋真宗皇帝赵恒召集东、西两府执政大臣,说:“己经多次得到边境的警报,辽国马上就要入侵。国家重兵多数都集结在河北,军情不容忽视,朕当亲征决胜,卿等共同商议,何时出发为好?”

首相毕士安先说,老成的人,先想到的是执重:“陛下己经任命了前方大阵的主帅,应该继续信任他们。如果一定要亲征,也不必到最前线,澶州最合适。但是澶州太小了,没法长时间供应大军的驻扎,所以我认为晚去为好。”

次相寇准完全相反,君子不以私德爱人,在公务上绝对以本心说话。他说:“澶州合适,但是大军在外,陛下亲临很有必要,而且越快越好,可速不可缓。”

东府宰相各执一辞,西府的枢密使们就成了决定­性­的砝码。正使王继英说:“国家重兵多在河北,陛下亲征一可壮军威,二可亲自谋划各路军队的配合,而且可以随机应变,尽速决策。但是澶州是最远端的极限,不可跃过。尤其是要掌握时机,澶州的实际情况决定了没法早去。所以,臣以为要缓。”

寇准是少数,于是就此决策,宋朝依然选择了严阵以待,就像以往一样,把主动权交给了契丹人。但是战报己经迅速传遍了宋朝北疆的各大军城,所有军队进入临战状态。

16个月了,定州大阵、威虏军、北平寨、保州,15万宋军枕戈待旦己经超过整整一年,决战终于到来,宋军的勇士们就像他们开国时的前辈那样,临战决胜,不管是南方的割据朝廷,还是北方的异族敌寇,等待他们的都是鲜血、刀锋,以及辉煌惨烈的胜利!

战斗最先爆发在边境最前端的威虏军城。辽军倾巢而出,契丹人的皇帝、太后,以及新统帅萧挞凛统统出现在前线,全军数量在20万以上。

威虏军城是定州大阵的前锋,重中之重,但只有6000­精­骑。主将是魏能,副将是白守素和张锐。定州大阵虽强,但是步兵居多,不利于迅速移动,从计划到现实,根本不能指望大阵前移来救援。于是在辽军杀到之前,威虏军、北平寨还有保州之间的宋军主将们就都私下里耳语了一番……之后空前大战的前奏就让人哭笑不得。

辽军最先派出来的居然是个外国和尚(树蕃僧为帅),只带了100多个辽兵出来打劫宋朝的边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不过马上就惊喜万分,中了头等大奖。

20万辽军压境,契丹皇帝御驾亲征,面对区区一个弹丸之地威虏军,能想象宋军还敢出城吗?于是这位和尚大哥正在充分享受打劫的快乐,就被突然出现的大群宋军所包围,砍瓜切菜一样,100多个辽军身首异处,该和尚下马投降。

然后宋、辽两军都怒不可遏。在宋朝,魏能杀心难耐,满心带队出城砍个有份量的契丹脑袋,却不料只拿一个混帐外国和尚开刀,呸,真晦气!可在辽军,这真是奇耻大辱,在皇帝面前丢了大人。

辽人是纯真无邪的佛教徒的,不说别的,现在的前锋大将除了顺国王萧挞凛之外,还有一位叫六部大王萧观音奴。怎样,可以崇拜到这个地步,但是别吃惊,这是小意思,契丹国王耶律隆绪的小名更伟大,叫文殊奴……可是宋朝人居然敢这样对待佛门弟子!

辽军立即出动­精­兵追击,这正中魏能下怀,来得好,他在城外等着,两军相遇,第一次血战就此爆发。魏能是宋军中有数的勇将,这时奋勇厮杀,但是寡不敌众,关键时刻,他率部向后面稍微退了一点,这时他的脸上应该带着一丝非常诡异的笑容——他的后面有一个辽国人的噩梦。

北平寨的张凝!

就是那位在大雨中,冲上长城口,一路斩杀辽军过两万的战场屠夫!张凝出战,压抑了16个月的暴戾把和魏能消耗了大半军力的辽军立即催垮,契丹人仓惶败退,向大部队求援。

但是辽国的三巨头却没什么反应,这个混帐威虏军,真是又臭又硬,这么多年了从没捞到过好处。但是它太渺小了,根本没必要跟它纠缠,别忘了这次出兵的重点是什么……于是辽军立即抛开它,向宋朝的下一个据点进攻,不会每个地方都是威虏军城,总会有所收获的!

但是见鬼的是,他们选中的是北平寨……

那是张凝的老家,而且里边的主将叫田敏,那是比魏能更狠的角­色­!从待遇上他就与其他所有的将军都不同,为了重视和荣耀,田敏有天子特赐的御剑,可以随他便宜行事,定州方面的前线总帅王超都得让他三分。

这时辽军突然进攻他的防区,要注意,他的部队比魏能还要少,只是5000­精­骑,但是他的选择是主动出击!北平寨的前沿小村——杨村,田敏部与辽军先锋遭遇,硬碰硬的野战,失败的竟然是久负盛誉的契丹铁骑。而且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战胜之后的田敏根本就没有回军的意思。

他在等一个消息。

傍晚时分,消息回来了,是他早就远远撒出去的探子。回报说契丹人的皇帝就在这里往北10里远的蔳­阴­驻寨,那实在是不太远啊……黑夜中的田敏和一路疾行赶回来的张凝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太好了,还等什么?!当天夜里田敏率­精­兵夜袭契丹皇营,催营直入,无所阻挡,视20余万辽军如土­鸡­瓦犬!

据正史记载,当天杀声四起,全营大乱,契丹皇帝耶律隆绪大惊失­色­,马上召来主帅萧挞凛,问——“今战者谁?”

萧挞凛回答——“所谓田厢使。”

契丹皇帝叹息——“彼锋锐不可当。”

然后全军开拔,转向别处攻击。这次的运气啊,就还是那么的好,因为他选中了保州,那是杨延昭的地盘!不过根本没办法,这些地方本就是宋朝边境的重要城市,你要打架就只能选他们。

结果这次更郁闷,在威虏军、北平寨还是与宋军的主将较量,但在保州,连城市的边角都没看见,杨延昭的影子都没摸着,就先倒了个大霉。

辽军的前锋正在赶路,没招谁没惹谁,结果路边的树林里突然间乱箭齐发,一片人仰马翻之后,辽军冲了进来。但是林子太密了,只能下马步战,但是他们忘了,宋军300多年里最强的武器就是弓箭。仍然是箭如雨下,辽国人被­射­得只有一条可走。

那就是重新上马,该­干­嘛­干­嘛,不理这帮暗箭伤人的家伙。而且走得实在狼狈(一片一片的箭啊),连死伤的契丹弟兄们都来不及拉走。结果事后这些宋军走出林子,收拾战场,还在一个辽军军官的身上搜出了“右羽林军使印”。

更要命的是,猜一下这伙宋军有多少人?只不过才10个!他们不过是出来打探军情的,就敢向辽军的前锋挑衅。

历史记住了他们的带头大哥的名字——振武小校孙密。

契丹人憋了一肚子的闷气,牢牢记着半路上的屈辱,来到了保州城下。杨延昭,你管教部下不严,现在就让你替他们还债!

辽国开始猛攻,保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攻击的好对象,防守者试金石。因为城墙够长,但是人数却太少,杨延昭也只有5000­精­骑。但是他一反常态,根本就没冲出城来和契丹人比刀子,而是就稳稳地呆在城里,纯粹防守。

这个理念一但确定,辽国人都快发疯了。还记得五六年前严冬时节的威虏军城吧,杨延昭那时的人更少,都能让萧太后望冰兴叹,黯然退走,这时保州城内兵马齐全,更有长期训练的民兵,他要死守,辽国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结果只能是比来时更郁闷地撒退转移,再到别的地方去碰运气。在他们身后,保州城头上的杨延昭应该笑得比前几天的田敏更加凶险。他早就不屑于冷兵器战场上片刻兴奋的血腥厮杀了,他刻意保留下了自己的实力,就是要办件更痛快的事。这件事,在宋朝来说,己经有10多年没做过了。

他发誓也要让辽国人尝尝宋军铁骑的滋味!

这时战线全面铺开,不止在镇、定、高阳关方向辽军四处出击,就连西边的山西并、代两州(原后汉太原方向)的地界,也爆发了宋、辽两军之间的激战。

宋军的主将是并、代钤辖高继勋。辽军有数万人越境而入,高继勋登高远望,他前面就是一片天然的战场——草城川。这是太行山的一条余脉,不太险峻,但是山势起伏,连绵不尽。只见虏骑数万,彻地而来。但是他笑了,对身边的苛岚军使贾宗(开封特派人物,近于监军)说:“看到吗?敌虽众,但是阵不整。契丹人的将军是个庸才。我兵虽少,但必胜之!你带人先到山下去埋伏,我必将击败来敌,把他们赶进你的埋伏圈,那时你须勇战,我军必大胜!”

一切都像他说的那样发生,他在旷野中击败了来敌,但是这远远不是他的目的,他驱赶着契丹人就像在放牧着自己的牛羊,准确地把他们逼进了贾宗的埋伏圈——山下的寒光岭。

寒光岭变成了契丹人的墓场,契丹人被前后夹击,溃不成军,自相践踏蹂躏,死伤近万余人。在战争的最初期,不仅在主战场,在偏远地带一样遭到了重创。

回到主战场,宋、辽两军突然间主力碰撞。辽军集中所有兵力,越过了威虏军城、北平寨、保州等边境据点,直奔宋军的定州大阵。

公元1004年的10月底、11月初,辽国的皇太后、皇帝、主帅三位集体莅临定州,宋朝北方主帅王超出定州,在唐河沿岸列阵,步、骑间杂,按御赐“阵图”布置,不差分毫,等待契丹人主攻。

注意,王超不是魏能、陈凝或者田敏、杨延昭,那些前方星罗其布的前锋们,可以因地制宜地自作主张。他是总帅,皇帝的每一个命令他都要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执行!

赵恒的命令是,最先坚守不出,经一宿之后(计划中辽军将疲惫),才击鼓挑战。战斗的方法是:先派前锋、次前锋去挑战,任务是引诱敌人来追,大阵则静待来敌。

敌人如果来攻打了,那么大阵骑兵居中,步兵在外,不许乱动,让敌人只能就此厮杀,让契丹人的骑兵发挥不了作用……

王超严格遵守,连同他那个骁勇善战,可以在党项腹地,李继迁的老巢里把党项人驱逐出去的儿子——王德用,都在定州唐河一线上“稳重对敌”,从此直到战争结束,一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辽国人的攻势却举世皆知,他们突然间就出现在了定州大阵的背后,宋朝的冀州、贝州(今河北清河)、祁州(今河北安国)都被突如其来的猛攻!战争的格局瞬间被打破,天平倾斜了,辽国人抓住了定州大阵、“平戎万全阵”等等等等乃至于汉人们以为万无一失的所有大阵的最大弱点——我不打你行不?

河北平原一望无际,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天然阻碍,那么我为什么要拼了老命的跟你们宋朝军队硬抗?我是契丹我有马,我就是要遛你两步,你跟不跟?

如果不跟,那么广阔天地全是我的,随我烧杀掠夺;如果跟,那好,大阵立即走型,注定了只有骑兵­精­锐中的­精­锐才能追上他们,那时以众凌寡,随心所欲……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问题了,王超征战一生,连这都想不到?

这时他的选择是最理智的,既然己经错,那么就错到底,这时再慌里慌张地跟上去,就纯粹是找死,那时败光了家当,除了军队都死光,完全于事无补之外,还要再背上违抗皇命的黑锅。于是定州大阵就此无声无息,在宋朝的各种官方文献中,都找不到这15万­精­锐正规军的在这段时间内的存在记录。

于是远在河南的开封城里,宋朝的君臣们手脚大乱,每一个人都露出了心灵深处最本真的原形。聪明绝顶的和丰姿伟貌的,都想到了同一个词——逃跑。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不仅以近乎君前失礼的态度来镇服朝臣,而且还针对突发恶劣的军情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解决办法,决不仅仅是强硬、霸道或者天生好胜这样简单。

寇准,他的辉煌时刻终于到来。

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一样从河北、甚至河南飞进了开封城皇宫内院的……对不起,不是枢密院,而是中书省。

这一点至关重要,从根本上决定了历史进程。

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真宗朝最早时的宰相吕端、李沆等人,都是赵恒的恩人或者老师,为了信任,更为了尊重,赵恒下令不仅是国家政事,就连军事行动,也要首先交给宰相们看。

这个习惯被保留了,毕士安、寇准当上了宰相之后,一样拥有这个特权,压制着枢密使。这就让寇准成为了当时开封城里最早得到第一手情报的人。

情况紧急,都到了“一夕之间,急书五至”的地步。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脑袋,都能想象到20多万的辽兵,己经冲进了宋朝的腹地,门户大开,每时每刻都在杀人放火,生灵涂炭,多耽误哪怕一分钟,就会又多死多少条人命!

但寇准就是不急,这些十万火急的告急文书他却连看都不看就扔在了一边。这时他和皇帝离得很近,随时都能请见,但就是不。他吃饭、喝酒、聊天、嘻嘻哈哈,想­干­嘛就­干­嘛,似乎乐得很(饮笑自如)。

而奇妙的是大宋朝的首相毕士安就在边上看着,也不管,随便寇准为所欲为。

直到第二天的早朝,中书省才把这些烫手的,粘满了人血的文件上交给皇帝。那一刻,赵恒的眼前肯定变成了黑­色­。

知道灾祸发生了,知道危险临近了,可就是没有消息,以为还好,还安全……可是突然间就大难临头,不可收拾,整个河北都成了敌战区,连河南都在被突破中!这是怎样的刺激?!

要知道宋朝的国防理念基本就是边关重兵防御,国都内禁军压制全国,而在国都与边关之间从来都是空的。藩镇之类的强势力量早就被赵恒的伯父、父亲给彻底抽空,变成了赵宋官家的天堂世界,但现在也成了入侵之后的契丹人的天堂世界!

感谢这时赵恒的理智,在巨大的震撼中,他仍然认清了这时唯一能为他解开死结的人——寇准。他问,现在该怎么办?

寇准的回答则非常体贴到位:“陛下,您想快点了结此事,还是慢点?”

如果换成是赵匡胤,相信寇准的大门牙就应该在话出口的一瞬间飞舞在金峦宝殿上了,你简直是在恶搞,怠误了军情,还敢拿皇帝开心!

但是三代才出一个贵族,赵恒是宋朝真正的第一位生在深宫内院,长在罗琦丛中的皇帝,他有涵养。他说,我要快。

寇准回答则简洁明快:“那么很简单,臣以为五天之内就可了结。只要您亲征。”

历史在这里出现了争议。寇准说出这句话,赵恒的反应是什么?有一种说法,是赵恒犹豫了,他说要回后宫再细想。但是寇准强调,军情紧急,再没有时间了!所以赵恒匆忙起驾,立即亲征;

这出自北宋人陈师道。

另一种说法出自官方,赵恒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因为他之前就曾经说过要御驾亲征,还要东、西二府的高官们商讨出征时间,事到临头,怎么会退缩?况且五六年前,他刚刚即位时,就曾经亲征过,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

但是不管怎样,当天赵恒都答应了寇准的请求。只是昂然下殿,准备征伐的寇准忘了一件事。他为了追求效果,刻意地积压文书,刺激了皇帝,但是也因此把别的人也刺激到了。

聪明绝顶的王钦若,和丰姿伟貌的陈尧叟。一个是参知政事副宰相,一个是枢密副使,基本上都与他平级。等朝臣都散开,该­干­嘛都­干­嘛去了,他俩悄悄地到皇宫深处请求赵恒的接见。

两个人的意见一致,都是请求皇帝逃跑。差别就在于一个请皇帝逃到成都(陈尧叟的老家),一个请皇帝到金陵(王钦若是江南人)。

这个提议看似很突然,根本就没有道理。眼放着宋朝国都之内还有数十万的禁军,河北、河南境内战况只是恶劣,但绝对没有崩溃,为什么要这样的绝望。但是要强调的是,第一,契丹人这次的兵力非常雄厚,达到了20多万,这在真宗朝以来,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二,整个河北被突破,连河南都被威胁,这更加是宋朝立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就拿上次赵恒的亲征来说,他也是到的大名府,那仍然是河北境内。

尤其现在快入冬了,黄河马上就会结冰,那时最后一道天险也成了平坦大道,开封城最后的保障就只剩下了当年赵恒他老爸的五字真言——“在德不在险”。

这就是当时的现实,不过从此前赵恒所有的表现来看,这些都应该吓不倒他的。他虽然不甚强硬,但是从来都没有怕过战争,宋朝人都等着由他来率领,再一次渡过难关。

就连寇准也是这样,所以当他再次被皇帝紧急召进皇宫时,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之后,他就记起来了。为什么当初赵光义要给自己的三儿子取这个名字——“赵恒。”

当年赵光义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说——“名此,欲我儿有常德,久于其道也。”

儿子,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要提醒你,要有始有终。你的本­性­是很好的,只是要坚持住,别有头无尾,朝秦暮楚啊……赵光义一生虽然建树少、破坏多,但是他的确有他超人的地方,以文治国,至少能把一个人的本­性­和缺陷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三儿子最大的毛病就在于此,一个没长­性­的孩子。

在这之前,赵恒对国家的施政,尤其是对战争的处理,都有节有度,紧轻把握之间老到沉稳,而且绝没有怕战避战的表现。但是这时不同了,他召见寇准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朕现在是去成都好?还是去金陵的好?”

居然是想逃跑!

想来当时寇准在震惊之后,心里最强硬尖锐的一句话应该是——陛下,那么你是想当孟昶呢?还是想当李煜?!

但他终究是宋朝的臣子,这样的话怎能说得出口,他向旁边看了看,发现­肉­瘤子王钦若和高大英俊的陈尧叟就在身边,一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事论事没有用,得让背后的教唆犯疼了才行!寇准说:“是谁给陛下出的这种主意,应该马上砍了他的脑袋!现在皇帝神武,将帅同心,只要您亲征,辽国必将撒军。就算您不打算亲征,我们坚守城池,时间长了,辽军也自然疲惫,无论怎样,都到不了您抛弃宗庙,出外逃难的地步!”

但是这样的话太没营养了,根本就打动不了赵恒。很简单,大难己经迫在眉睫,这样传统教科书式的套话,去骗小孩子去吧,赵恒一点都不白痴。

形势己经急剧恶化,辽军这时终于取得了重大战绩,祁州(今河北安国)被攻破了,守军全军覆没,接着辽军又猛攻瀛州(今河北河间)。所有的消息都被隔断,瀛州的存亡根本没法判断,而且辽军的前锋又继续南下,己经接近了冀州、贝州(今河北清河)!

再后面就是河北重镇大名府了……紧接着就是最后的屏障黄河。

这里要说一下地形。宋朝北疆的州府分布是这样的,先是威虏军城、北平寨、保州等前沿据点,后面的镇州、定州等是超级军城,再往后才是祁州、瀛州、冀州、贝州、大名府这一连串的居民点,再向后,才是河南境内的澶州等地。

但是这部分的河南,并不是“黄河之南”,还在黄河以北,过了黄河,才是宋朝的国都开封。

而这时宋朝的军力分布却让人绝望。重兵都集结在定州大阵,但它一点作用都没起到,辽军扑向了河北以南偏东的方向,那边的大名府一带,充其量只有3万多人的军队。怎么说呢,在这样的大场面下,比没有强点,而且想要像田敏、张凝那样和辽国人硬拼一场都做不到。

大名府可不是北平寨,他们身边有数不清的宋朝老百姓,你一时痛快了,除非能把辽国人一举击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时寇准无论怎样鼓励、威胁甚至展望美好的前景都没有用,你得有办法,河北空了,整个防线都漏了,你得能迅速补上!

寇准的对策有三条——第一,马上调天雄军(河北大名府一带驻军)步骑混合约一万人,由周莹、孙全照等人率领,火速赴援贝州。如果人数不够,就先发五千人,由孙全照全权负责;再令莫州方面的石普等人策应,不单是向大名府增援,更要向北,直接进入辽国境内,尽一切可能烧杀抢掠,让辽军有后顾之忧。军队如果不够,就选派民兵;

第二,如果这时辽军己经越过贝州,逼迫大名府,那么立即命令定阵大阵南移,至少分出3万人南下增援,定州大阵的损失,就由土门方向的雷有终来补充,命他即时率兵靠拢。再令王超在定州依城列阵,与威虏军城的魏能、北平寨的田敏等人汇合,选择时机向大名府集结,以便您御驾亲征。

第三,万一定州被辽军隔断,王超的大阵没法前来汇合,而且大名府一带全被辽军袭击,就只有命令魏能、田敏的全骑兵部队不顾一切代价南下,去牵制辽军的进一步行动。而这么做的全部意义,都只在于滞留辽军的攻势,等待您的亲征……

亲征,赵恒仍旧沉吟,但寇准的话还没有说完。

现在全部的焦点都在河北大名府,没有兵,但是我们有大臣,要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天下皆知的您的亲信大臣去,这样才能让百姓军民们相信,您没有放弃河北。这个人……他突然转向了聪明绝顶的王钦若。

参政大人,现在是为国分忧之时,您不能推辞!

蓦然抬头,王钦若惊觉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雷劈中了。四目交投,他看见寇准的眼睛里闪烁着痛快淋漓的仇恨,那里面的每句话他都读得懂。

……该死的懦夫,你敢当逃兵,老子就让你第一个去扛炸药包!

……你不是聪明吗?留着你在皇帝身边,你的聪明就会没完没了,跟皇帝咬耳朵说悄悄话,把皇帝搅得心乱如麻。那就把你远远地扔出朝廷,让你和辽国人耍聪明去,看看管不管用!

但是王钦若也是人中之杰,并且实事求是地说,不管他对于宋朝是个什么角­色­,他对于赵恒来说,从始至终都是忠贞不二的。他瞬间就稳定了下来,态度沉静地对皇帝说:“陛下,臣愿去。”

只是从此在心底里深深地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寇准,从现在开始,有你没我!

就这样,宋朝的参知政事副宰相王钦若亲临前线,火速赶往了当时最紧要的关口——河北大名府。缺兵少将,但还要把定州大阵都堵不住的敌人拦住,给皇帝亲征争取时间。

支开了王钦若,寇准正要展开下一步谋划,但就在这时,一件奇妙的事发生了。在前线的远端莫州城,宋朝的大将石普突然见到有四个汉人装扮的士兵来到城下,为首的人自称李兴,他拿着一封信,说,这是写给汉人的皇帝的……

这时整个河北就像一片汪洋,契丹铁骑就是海水,而宋朝的几座为数不多的大城,只是海水中飘浮的岛屿。这种情况下,四个宋兵居然能安全地来到城下,并且写的信是要交给本国的皇帝的!

奇哉怪也,但是更奇怪的是,石普接过信,只是看了一眼信落款处的人名,就再不迟疑,马上­精­选了多名亲信,分走不同路线,命令他们跨越整个河北,一定要把这封信送进开封都城。

上交皇帝本人。

于是就在王钦若北渡黄河,赶往大名府前后,这封信千辛万苦终于在公元1004年的11月7日送到了宋朝皇廷之上。这其间好几个送信人都出事了,一个叫张皓的还被辽军生擒。记住他,在这场伟大的战役中,整个东亚的格局都将为之改变的超级赌搏里,一个个小人物都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张皓就是其中之一。

但无论谁,都比不上这封信和发信人的作用……

当年宋真宗赵恒展抚信笺,审视来函,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是一封死人写来的信。

王继忠。

竟然是他当皇子时的玩伴,后来又为他而战死的将军,难道还没死?

王继忠在这封信里先解释了一下当年在战场上都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怨恨救援不利的王超,而是自认有罪。战败就是军人的失职,何况他还投降了辽国。但是他说,辽国知道他是宋朝皇帝的亲信,所以对他也非常的好,现在两国交战,他回忆起当年与皇帝在一起,时刻都听到皇帝说,要“息民”、“止战”,而且现在辽国一直很钦佩您的仁德(况北朝钦闻圣德),想和您重归于好,希望智慧仁慈(睿慈)的您能勉强听从这个建议……

听吗?首先得分清楚这件事的真假。而且关键点并不在于王继忠是否真的没死,这封信真的是他发出来的。而在于,这封信的确是契丹人的意思。

凡事要多想,在这种非常时刻,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说挺在前线(也可以说是陷在敌占区)的石普是不是怕死了,违造了这封信来骗皇帝去主动求和;也很有可能是契丹人感觉强攻太费劲,要耍诈来麻痹宋朝人。就像当年南北的石勒那样,一边进攻,一边苦苦哀求说我没恶意,就这样一直到敌人的城边,才露出了本来面目。这样的事类太多了,胡人别的智慧没有,说到战场上的鬼魅伎俩,一点都不比汉人差。

讨论展开,很快统一了意见。以首相毕士安为首,集体同意“相信”契丹人一次。不为别的,至少这时稳和一下,对宋朝人只有好处。而且还给出了契丹人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这几年有不少契丹人越境投降,据他们说,辽国惧怕陛下神武,以及本朝资财雄富,深恐我们举兵收复燕云,所以才以进为退,屡次挑衅(自比北魏、辽为蜀汉?)。现在他们一再受挫,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撤退,所以要讲些条件。似乎应该是真的。

但是赵恒摇头——不对,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辽国是真的想议和,也有别的企图。他们要的是关南的土地,以前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如果他们要钱财,可以答应,如果他们要土地,那么只有一战。朕必将亲征!

就这样,两天之后,宋朝给王继忠回了一封信,信里答应可以议和。但是仅此而己,不急迫,很镇静,等着辽国的进一步动向。但是等来的,却是辽军猛攻瀛州,瀛州己经陷落,并且连冀、贝两州也都岌岌可危,即将沦陷的流言!

越没有消息,就越有流言,每日每夜,压力都在急剧增涨,直到20日,准确的军报还是没来,但是王继忠的第二封信却到了。

信里措辞仍然非常恭顺,但是却非常强烈地暗示了一点——关南地区本来就是辽国的地方,人、地两熟,瀛州恐怕是守不住的……希望皇帝早派使臣去议和。

很明显,这是辽国人的语气,但更明显,对方说的是实情。

面对赤­祼­­祼­的要胁,宋史的官方记载中,赵恒是这样说的:“瀛州素有防备,不必担忧。不过我方先派遣使者,也没什么损失。”(瀛州素有备,非所忧也。欲先遣使,固亦无损)

说得很轻松,也着实的大度,有上国的气派。但是做买卖,谁先开价谁吃亏,没人不知道!但是身临其境,谁能怎么办……于是宋朝先选出来一位军中勇士,叫李斌,由他持信箭穿越战场,通知辽国宋朝将派遣使者。一方面要枢密院推荐,由谁来担当这次议和的使臣。

使臣自己站了出来,叫曹利用,是枢密院的一个小吏,当时的官职是“鄜延路走马承受公事”。说白了就是一个跑腿传令的办事员。

一瞬间赵恒肯定觉得被伤害了。关键时刻,国家都危难到了这个地步,平日里那些高官厚禄、脑满肠肥的大臣们居然一个个都缩头了,只推出这么个小东西来顶缸,哪有半点对他,对这座江山的忠心!

愤怒中,他告诉枢密院重新选人,这个不行。但是枢密正使王继英郑重重申,陛下,这个人一定行。

行吗?赵恒心里没底,估计他每晚睡觉时大殿外边巡逻的,都比这个曹利用的官大些。而一个人的官职,是可以直接和他的能力挂钩的……于是他对这位小曹同学千叮咛万嘱咐,把这次的使臣工作定了标准。

“契丹人不是要求割地,就是要钱财。关南地区归中国己久,寸土不给。但是你要知道历史的传统和惯例,像以前的汉朝就经常以钱财玉帛赐予匈奴的单于,这个分寸你要把握好。”

语重心长,有节有度,曹利用也恭顺地听完了,但是抬起头来却一脸的激愤(利用愤契丹,­色­不平)——陛下放心,如果契丹人痴心妄想,臣宁死也不会答应!(彼若妄有所求,臣不敢生还!)

宋朝的和谈使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悲壮必死的决心,但不管怎样坚强不屈,他都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弱者的地位。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瀛州。

瀛州城丢了,战局进一步恶化,所以要低调作人嘛。

可事实上完全相反,辽国人集中了全部军队,不分昼夜猛烈攻打了10多天,瀛州城却成了他们的噩梦,可以说是历次宋辽战争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

在这次攻城之战中,辽军全力以赴。上至萧太后呣子,下至每一个士兵,尤其是契丹国内地位低下的奚族人,都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们扔下了马匹,像汉族人那样临时打造了大批的攻城器械,然后四面围城,背负着盾牌一样的木板,向城墙攀登。同时箭如雨下,密集的程度肯定超过了赵光义围攻太原城时。

因为战后发现,城头上挡箭的木板,方圆几寸的地方,就先后中箭二三百支!

宋朝的瀛州知州是西京左藏库使李延渥,他手下只有少量的州兵和厢兵(民兵,当时称为强壮),这都是宋朝军队里二三流的等级,所庆幸的是,冀、贝两州的援军抢在了辽军围城之前赶到,让李延渥得到了宝贵的补充。

就这么点人马,就开始经受20万辽军没日没夜的轮番进攻。简单地讲,就是辽国人不断地往城墙上爬,可宋朝人把城里能砸死人的都扔下去,城下面辽国人的死尸越积越多,但是萧太后都亲自上阵击鼓,要辽军士兵不计生死地继续往上爬!

10多天之后,全体辽国人都绝望了……再攻打下去,瀛州城也许会破,但是他们的人或许也都会死光!因为他们己经付出了死3万余,伤6万多人的巨大伤亡代价,可是瀛州城仍然不是他们的!

只有撤走,而且非常的匆忙,战后宋朝人出来打扫战场,辽军扔下的铠甲、盾牌、兵仗等物有数百万件,光是护城战壕里就捡出来40多万支箭。

多奇怪啊,正在战争中,而且远离大本营,这些急需的战备物资为什么都扔下了?而且更怪的是,辽军的下一个目标居然是更南方的大名府。想想看,在他们的身后边己经留下了魏能、田敏、杨延昭、石普等宋军边关重将,以及15万之众的定州大阵,他们的确把这些宋军人马与宋朝的国都隔开了,但相应的,这些人马也把他们与燕云十六州隔开了!

没有了退路,并且在瀛州城下大量减员,士气受挫,这种凶险时刻居然仍然选择南下,继续侵略,他们是想­干­什么?是不是在自杀呢?!

可同时却又秘密地通过暗道,直接和宋朝的皇帝提议讲和……这样的异族人,在以前任何一个朝代里的汉族人,都从来没有遇到过。

所以注定了曹利用的和平使者身份也不好当。他顶着刚刚提升的阁门祗候、崇仪副使的头衔渡过黄河往前赶,到了大名府就被王钦若、孙全照给拦住了。

绝大多数的史书里都说,这是因为前方在打仗,所以王大宰相和孙将军不放曹利用再往前走。其实哪儿跟哪儿啊,什么前方后方的,战火己经烧到了大名府的城墙根儿底下,全城百姓连带着各级官员随时都会城破人亡尸横遍地,这时候出城,你是举着白旗请降,还是堂堂正正的议和?!

所以王钦若不放曹利用出去,决不是仅仅是因为人身安全的问题,更有国家体统的考虑!

这时要鄙视一下各种版本的历史读物,甚至王钦若、孙全照的官方本纪,难道是王钦若以后的声名狼藉,所以让以后千百年间所有写史的人都对他刻意的压制?这不公平,因为大名府之战的难度绝不在瀛州保卫战之下,在一定程度上或许还要超过,功、过分明,不能因人而废事。

当年大名府城内,除了少量的厢兵、民兵之外,只有临时赶到的一部分天雄军,数量绝对不会超过瀛州城内的翼、贝两州的援军,辽军突然杀到,满城军民一片惊慌。这时王钦若招集众将,分配各自的防区。

办法很公平,抓阄(探符)。

但是孙全照反对,他说:“我家世代为将,请不探符。诸位将军你们随便挑吧,全城门户,你们挑剩下的,就是我的。”

最后挑剩下的,不出意料,正是北门。那是契丹兵正来的方向。这时王钦若以宰相之尊自任去守南门,虽然不是正面的门户,但仍然是独当一面。可是孙全照再次反对:“这不行,参政大人是主帅,你要号令全城的。尤其是南北两门相距20里,到时你一但下令,必将耽误大事。所以你应该留守大名府城中央的府衙,这样才能占据中心,四面照应。”

王钦若听从了。刚刚分派完毕,辽军就杀到了城下。紧接着,这些在宋朝北疆几乎所有城下都遛了一圈的辽国人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只见大名府的北面城门完全打开,吊桥落索,没有一兵一卒露面,你们随时都可以进来,欢迎你们进来,只要你们敢!

但是没有谁敢,因为孙全照的威名就是辽国人身上的伤口。多少年了,只要两军交锋,孙全照出阵,辽军的身上就会变成筛子,哪怕他们披着最重的铠甲也完全失效。

孙全照的弓箭手都使用一种漆成血红颜­色­的劲弩,根据资料可以知道,这还不是后来宋军中最强的“神臂弓”,但仍然让辽国人闻风丧胆,他们绕过了北门,去攻打东门。

当时的战场就此变得诡异,大名府北门全门洞开,却寂静无事;另一边的东门却喊杀震天,辽军像攻打瀛州城那样在攀墙而上,重复着爬上摔下来,再爬上去再摔下来的无聊运动。什么原因呢?仅仅是一些弩箭的威胁?

或者还是勇战者不死于沙场,敢战斗的心灵压制住了侵略者的气焰?

不知道,反正辽国人猛攻了一整天,快到晚上了,他们悄悄地安排了别的行动。他们先是去攻打大名府的老城(地点不详,战况不详)。到了深夜,他们又迂回到了大名府的城南,但没有攻城,而是声势浩大去攻打大名府倚为犄角之势的子城——德清军。

王钦若一直守在官衙里,他得到了报告,第一时间反应派出城里的主力天雄军去追击。但是刚刚冲出城去没多远,前方的辽军一片火把,还在很远的地方,可身后突然间伏兵四起,另一股辽军己经把他们的后路给断了!

辽国人吸取了上次瀛州围城失败的教训,他们成功地把宋军守城的主力引出城外,在黑夜中前方的辽军也迅速回头,成前后夹击之势,要一举歼灭天雄军,再回头攻一座没有了兵源的空城!

当年大名府的城头上,每个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天雄军陷入绝境,却毫无办法,危急关头还是孙全照从北门赶了过来。他一边命令自己的嫡系部队向南城集结,一边找到了王钦若:“如果丢了天雄军,大名府转眼就完蛋,北门你换人,我去救他们。”

说完带兵出城,黑夜中万箭齐发,紧跟着贴身­肉­搏,史称辽军设在南城边的伏兵被他砍杀殆尽,终于把天雄军接应了回来。不过,他杀人的时候,辽军也没闲着,天雄军能回来的只有十分之三四而已,黑暗中辽军不再找他们的麻烦,而是就近就把德清军城攻破,里面的军民人等都死了……

就是这样的凶残狠毒,灭绝人­性­,消息传回开封,宋朝人既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得胆战心惊。更绝的是,没过几天,王继忠居然又来信了,说是辽国同意宋朝的提议,可以和谈,并且敦促宋朝快些派使者过去。

真是又拉又打,打吊结合,让宋朝君臣在打、和之间不停地犹豫,要怎样打,到底能不能和,甚至得怎样讲价钱,都摸不准路数!

可是却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寇准。他一直都在着手准备怎样与辽国开战,把不利的局面给扳回来。因为一个真理是永恒不变的——弱国无外交,更不可能有什么和谈。

想谈,必须得有谈判桌上的砝码。

为了这一点,他迅速动员了全国所有能够征调的部队,以及战场之外宋朝由于种种原因而不敢动用,本来决定永久封存的一员超级战将。

就是这位将军,在不久之后,给了辽军最致命的一击,就像一瞬间扭断了辽国人的脖子,让他们彻底窒息。

上党名将李继隆。

这个人己经在历史上消失六七年了,本来也注定了要永远沉沦,再不见天日。一切都只因为赵恒即位时,他的妹妹明德太后李氏的那个愿望。

用原楚王赵元佐替代己经是皇太子的赵恒登基。

结果赵恒登基之后,他就被解除军权,成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同平章事。按说挂宰相头衔的道级节度,这真的是武将们可望而不可及的顶级地位了,但是对李继隆来说,却只是一个尊而不贵的牌位,让他痛苦不堪。

李将军是个天生的士兵,稍微回顾一下他的前半生吧。出身名门世家,父亲是宋朝的开国功臣,但并没能带给他什么特权,甚至他的父亲李处耘曾经得罪过赵匡胤的结义大哥慕容延钊,在他投身军界之后,反而步履艰难,要在校军场上每­射­必中,技压全场,才能被任命为南方小郡的监军小官。从军第一仗,就是宋朝平定后蜀之后,虐待川民引起的叛乱。这时李继隆年未弱冠,没到20岁,就走上了战场。

战绩突出,凶险百倍,他曾经连人带马摔进山谷里……再只率领300名士兵到长沙去剿灭数千名当地的蛮族,结果毒箭贯穿他的手臂,大胜之后奄奄一息……进入太宗朝之后,他开始独当一面,人人都说,这是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小舅子,但是纵观他的战绩,除了在君子馆惨败时他让人愤怒之外,几乎从来没有败绩,就算在雍熙北伐全线溃败中,也只有他的人马全军而回。

不夸张的说,在太宗朝中晚期的10年之间,他是宋朝对外战争中总揽全局的人。

但是他被赵恒在人间蒸发了,国家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与他没有关系。灵州失守,他的好朋友裴济战死,他立即请战,但不被理会;望都之战失败(王继忠被俘),李继隆多次上书,要再上战场与辽国决胜负,但仍然被搁置……至于这时他被宋朝想起来了,官方的说法是因为战况危急,必须动用一切力量。

但是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李继隆己经没有什么危险系数了。因为他的妹妹明德太后在九月份己经病逝,临时前想见见自己的兄长,但格于禁忌,李继隆只能在妹妹的寝宫大门外跪拜,与亲人永诀……就是在这种蚀骨之痛中,他接到了朝廷的征调军令。

战争终于来了,你可以上阵了。

李继隆被任命为驾前东面排阵使,副手是侍卫司马军都指挥使葛霸,正在大名府激战的孙全照被任命为都钤辖,张旻、石保吉、秦翰等赵恒的亲信悉数上阵,率领开封禁军赶赴前线,但目标是……澶州。

前面的大名府不管情况怎样危急,这些生力军都置之不理。因为他们使命只有一个,为皇帝打前站。

宋景德元年十一月二十日,公元1005年的1月3日,宋真宗赵恒终于御驾亲征,命雍王赵元份监国,率领文武百官,连宰相带将军,全体出战。也就是在这一天,他又一次接到了王继忠的信,信里面再次声称辽国的皇帝愿意和谈,但是宋朝的使者怎么总也不露面?

赵恒在亲征的路上回信,说曹利用己经出发,将穿越大名府战场,要辽国表示诚意,派兵将接待护送。就这样,一边揣着和谈的密信,一边带着数十万把尖刀,宋朝的皇帝在逐渐接近辽国的陛下。不过感觉怎么这么的怪哪,当年的密信应该是当时的最高机密了,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于是走在一片杀心的庞大军阵中央,下决断的这位皇帝却肯定是首鼠两端的。

要狠狠的打,还是留下分寸和余地?打得太重了,辽国会不会恼羞成怒,不再和谈了?那样不好吧!

一切不得而知,只是刚刚走出去一天,后方就突然传来一个噩耗——留守京城的皇弟雍王赵元份暴死,除了开门晦气之外,还得马上决定谁回去监国。

选中的人叫王旦,这位后来的宋朝首相接到命令以后没有马上启程,而是说:“请陛下宣召寇准,臣有话说。”寇准来了之后,王旦的话是:“陛下,如果10天之内还没有胜利,我需要做什么?”

注意,只是10天。是不是非常古怪,两国君主亲自交锋,无数兵将生死相搏,这样的场面,10天能分出来什么结果?但是在正史记载中,赵恒一下子就沉默了。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说出了三个字——“立太子。”

等于交待了后事!

因为辽军这时又有了新的动向,他们似乎是知道了宋朝的皇帝正在做什么,己经扔下了大名府,冲向了黄河北岸的澶州。像是急于接近赵恒,这个当时世界上最珍贵、最富有,看上去也最容易抓到的猎物。

这是和谈的迹象吗?在这种压迫之下,出征的第二天,也就是公元1005年1月5日,宋军抵达韦城(今河南滑县东南)时,危机再次出现了。

军队里突然谣传四起,说前方战事危急,皇帝马上就要南逃了,连逃跑的最终目的地都己经定好,是南唐的故都金陵。

而赵恒的反应让这种谣传立即升级,他真的要走回头路!这个转变太突然,让人真的怀疑是不是赵恒天生就是个逃跑的胚子,他父亲说得对,一个没常­性­,心底深处隐藏着懦弱基因的孬种。

可是更深一层的内幕却不是这样,它涉及到一个极端理智的实力对比——宋朝军队的实力。

从头说,第一代开国皇帝赵匡胤时期,宋军最多不超过38万,其中­精­锐的禁军只有近18万,但南征北伐百战百胜;到赵光义时期,军队数量猛增,基本是打完一仗之后,就增加一倍,直到后期达到了近70多万。还好他死得及时,不然破百万纪录就不用等到他的孙子了;再看现在的赵恒,他的军队数量只比他父亲多,绝不比他爹少。

到了他死的时候,是91万,己经临近大关,这时稍少点,但也有限。但问题就出现了,其中有多少是能上阵杀敌的?

像魏能、田敏、杨延昭所部能与辽军野战争雄的人数是多少?所以现在簇拥在赵恒身边的这些禁军们,能让皇帝陛下有什么样的信心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历史上轻描淡写拖过去的一句话,对赵恒的打击度是多少,就更加清晰——“先是,詔王超等率兵赴行在,踰月不至。”

一定要把王超的定州大阵叫到身边来,哪怕是要王超所部跨越整个战区,把拦路的契丹人都踢到河里去,也得到我的身边来!!

但事实是,如果王超能这样过来,他还有必要亲自杀到澶州去吗……可这些我都不管,没有那些正规的野战军,我心里就是不踏实。何况现在就连这些禁军老爷兵们,也都开始哗变一样的起哄了,别说赵恒这样的地道贵族公子哥,换了赵匡胤、柴荣,信不信一样头晕呕吐?

所以后面的事情才顺理成章——急怒交集,他把寇准找来了。而寇准在进行营之前先来个小动作,他站在门前,静静地向里面偷听……结果正听见里面有人在对皇上说:“那些大臣要把官家怎么样?还不快点返回京城!”

寇准进帐,他的脸­色­应该比在皇宫里面对王钦若、陈尧叟更加­阴­沉愤怒。赵恒也不再罗嗦,他直接问:“朕南巡如何?”

逃跑的决心赤­祼­­祼­……寇准耐住­性­子,来了个全盘解说:“陛下,您身边的这些臣子(髃臣)既胆小又愚蠢,说出来的话就像乡下的老太婆一样可笑。现在敌人都到眼前了,国内民心浮动,都在看着您。如果您向前进,那样河北诸军就会士气大振,战况必将改变。但只要后退半步,就会立即万众瓦解,全线崩溃,那时敌人乘势追杀上来,您根本逃不到金陵的!”

掰皮子说馅,连解释带威胁都用上了,按说能有点效果了?不,一点都没有,因为寇准没有接触到事实的核心,他是文官,代表不了军队!

正史里记载,寇准转身就出去了,迎头正遇上了殿前都指挥使高琼。高琼就是《杨家将》里知名人物高怀德的儿子,以后挑滑车阵亡的高宠的远祖。

像是巧遇,寇准立即握住了高琼的手:“太尉世受国恩,今天可有回报于国?”

高琼回答:“琼乃一武人,以死报国!”

很好,寇准带着他马上回帐,对皇帝说:“陛下,您不信我的,现在请问高琼。”结果高琼的第一句话差点让寇准跳起来:“陛下要是想去金陵,那一点都不难。走水路,几天的时间就到。”

这是实话,开封城又叫汴梁。汴,就是通济渠,也就是大运河,当年赵匡胤的水军就是从这条人工河直抵长江,进攻南唐。

可是没等赵恒高兴,高琼紧接着又说:“可是有件小事陛下要留心,我们禁军的将士都是北方人,妻子儿女都在开封城里,如果南逃,小心他们在半路上就一哄而散(中道即亡去耳),那时谁来护驾?臣愿陛下快速前行,直抵澶州。臣等愿效死力,敌不难破!”

寇准紧接着趁热打铁:“机不可失,陛下要快速起驾。”

但是赵恒仍然犹豫,你寇准能玩,自己说不动我,到外边就抓来个同伙。就在你进帐之前,我的身边人还在说呢——“这些大臣想让官家怎么样……”你们是想让我送死!

这时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贴身侍卫王应昌。这是亲信,也是军人,看他怎么说?结果王应昌(又是一个小人物,可又决定了整个国运大局)说:“陛下亲征,一定会胜利,可要是停下来,敌人就会加倍的嚣张,那时就不好办了……”

言外之意,逃跑更是死路一条。直到这时,赵恒才痛下决心,前进,再不后退!只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就在这时,澶州前线己经战火骤燃,宋、辽两军最强的主帅己经突然间短兵相接。两国的国运,以及整个东亚地区的势力走向,都要由这两个人用胜负生死来划分决定!

李继隆在公元1004年12月底左右率军赶到了澶州前线。澶州,这个命定的焦点,被宋朝皇廷不止一次提到的亲征远点极限,却只是个破败不堪的小城。

地势太险要了,背靠黄河,是宋朝唯一一道天然屏障的最后依托,而且本身就一城横垮黄河支流的两岸,形成南北两城,但是城墙低矮,没有任何“敌栅战格之具”,等于完全不设防。李继隆大军到了,只能驻扎到城外。

背城列阵,可半点城池之利都没有,李继隆面临的是一定要和契丹骑兵野战争锋的局面。不过野战就野战,李继隆半点都不在乎,那是他起家的法宝。甚至有多少次是他主动领兵出塞,去和党项、契丹等外敌野战争胜,在大漠草原的腹地追逐鏖战,几乎从无败绩!

只是他现在己经年过50了,而且这次的交锋意义重大无比,必须要沉稳、小心且必胜。为此,他做了周密的布置。

首先马上挖深战壕,未虑胜先虑败;然后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密布拒马鹿角,限制辽军骑兵的行动;再把数千辆辎重车卸去一个轮子,重重叠叠围成一个大保护圈,宋军兵马都隐藏在后面,静等辽军出现。

萧挞凛几乎马上就出现,只比他晚到了一步而已。之所以晚,是他纵军大掠,把大名府的子城德清军给屠城了……这样契丹兵的士气终于被重新提升了起来,一路上吃的那么多憋都扔到了脑后。他们­精­神百倍地冲向澶州,在澶州之北重兵云集,契丹的骑兵在李继隆的大阵之外游弋不定,除了背后的黄河一面,北、东、西三面都被紧紧包围。

然后萧挞凛一刻不停,亲自领兵直犯大阵,从西北角突击宋军。战火终于燃起,开战以来近三个月了,宋、辽两军的主力军团终于短兵相接。

这一天是一个纪念日,对萧挞凛来说,这100天以来,甚至他从军以来,都没有遇到过准备充分,斗志旺盛,并且将强兵勇的宋军。此前无论是潘美、杨业,还是田敏、魏能、杨延昭,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或者不在最佳状态,或者限于自身军力,没能施展出真正的战争能力。他太幸运,或许也是太悲哀,没能像耶律休哥那样,直面接受巅峰状态的曹彬的冲击。

可这时不同了,李继隆是个陌生的对手,但足以让他尝到老一辈宋军主将的威风。激战突起,萧挞凛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力不从心。

城池都可以打破,一些辎重车辆算什么?踏破万重山河,地面上的一点拒马鹿角又能怎样?萧挞凛没费怎样的代价就冲进了李继隆的大阵之中,然后开始志得意满。他的皇帝、太后都在身后看着他,在南方不远的地方,宋朝的皇帝也在看向这里……

看他怎样耀武扬威,屠杀宋朝的军队!这本就是他们的计划,尽量消灭宋军的实力,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但他失算了,宋朝的禁军仿佛回到了赵匡胤的时代,此前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是上过战场的­精­兵,相反,有太多的史料提及过,他们一天到晚只知道演习一些现代团体­操­似的“阵法”,以整齐划一的“万岁”呼声来博得皇帝的欢心,获取丰厚的赏赐,纯粹是些圈养的宠物。但是要看这时由谁来率领他们!

李继隆,只短短地接手了几天,他就让这支部队深深地打上了他的烙印。决战决胜,他把辽国的顺国王、统军主帅萧挞凛死死地缠住,在澶州城下杀得难分难解。关键时刻,一路宋军及时赶到增援,那是赵匡胤的女婿石保吉,两人合力,把萧挞凛击败,辽军狼狈地从辎重车圈里逃了出去,李继隆乘胜疾追,一路追杀直到10余里之外。

宋、辽两军的主帅对决,以宋方大胜收场。但是,这只是一个开始。见惯了大阵仗的李继隆收兵之后,马上就开始了戒备,除了远远的派出探马,还把宋军的一种独门武器抬到了前线——床子弩。

这是一种极端不仁道的武器,老实说,它根本就不是用来对付人的。造它,是为了攻城。看看它的构造——顾名思议,它不是随身携带,能随时开弦­射­击的。它是个相当巨大的固体装置,由三张或四张强弓联体作为动力,以轴转车(即绞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一条安放一支巨箭。

这支箭号称“一枪三剑箭”。也就是说它的外形根本就是一支标枪,长约三尺五寸,尾羽是三片铁翎,就像三把长剑一样。这样的巨箭再加上旁边矢道一起发­射­的稍短利箭,如果成排强力­射­出,轰然巨响之后,对方的城楼就己经摇摇欲堕,就算侥幸不塌,它们也成排成行地钉在了城墙上,宋军士兵可以攀登它们,直接爬上敌楼。

就是这样的东西,被李继隆安在澶州城头……而尽职尽责的契丹人萧挞凛很快就出现了,他要找回颜面,还要给他的陛下和太后再次带来急需的胜利。所以他要观查地形,仔细研究宋朝军队的兵力分配和强弱点布局。

而他也非常的小心,离着宋军防御线的边缘己经足够远了,据说至少在700步开外。也就是说,至少是现代的500米远。不过,他很可能不知道,床子弩的­射­程到底是多少,其中一个特殊的­操­作手法或许可以给他个事后参照。

那东西强到没法由人去拉弦,更没法用人的手去放箭,得用一只铁锤去用力敲打机簧,然后“一枪三剑箭”才会轰然巨响,撕裂空气,­射­向它的目标……

那一天应该很冷,深冬时节的黄河岸边,寒气迫人,潮湿浸骨,萧挞凛一行数十人盔甲鲜明,旗帜飘扬,史称“异其旗帜,躬出督战。”

就是要显得与众不同,成为敌我两军中最闪亮耀眼的焦点。就要这么的嚣张,就要做得这样完美。生气?但历史上早就无数次的证明过了,越是凶残的侵略者,就越要强调自己的威严,仿佛他们有多光荣。

这一切都被澶州城头上的一个阿兵哥看到了,他是宋军的威虎军军头张緓。这位兵哥哥冻得够呛,可还得挺在寒风中的城头上站岗,结果远远地就看到了一群金光闪闪,锦缎包裹的契丹人骑着马转来转去,对着他的方向指指点点。

气得他手心发痒,老子忍饥挨冻,都是你们这群契丹杂种害的,可他们居然还这么神气!

这时他发痒的手里正拎着一只不太大的铁锤,床子弩就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还等什么?距离差不多,准头没法说,因为床子弩的­射­击轨迹也是抛物线,是没法­精­确瞄准的。不过这时宋军中的“一枪三剑箭”的数量可不像千年之后中日甲午海战中定远舰上主炮那样,只有三发炮弹。就算­射­不中他们,吓他们一跳也划算,老子得出出气!

何况700步开外,那是一片好几十个的契丹将星,就像扔块砖头砸向一堆­鸡­蛋,总能砸碎一两个的!于是张緓手起锤落,床子弩瞬间剧烈震动,四五张强弓同时击发,三尺五寸长的巨型利箭­射­向了契丹人的将军群落。

转眼之后,就看见契丹人乱成了一团,他们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的那个家伙,己经翻身落马,倒在了地上!澶州城头上张緓有些发呆,他身边的人,还有闻讯而来的人,都和他一样,狂呼大笑,解恨消气,但是都不知道刚才这一箭到底­射­中了谁的哪里。

700步开外,眨眼之间,谁能准确判断?于是这就成了宋朝百年间的一大憾事。成功了,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这一箭只达到了一半的效果,宋朝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什么实利。

宋朝不知道那一天的晚上,在辽军营地里,上至辽国的太后、皇帝,下至每一个士兵,都沉浸在浓重的恐惧中。

历史记载,当天萧挞凛中箭的部位是头部,简直是命中注定一样,成抛物线­射­击的“一枪三剑箭”居然­精­确打击到了二三十厘米的范围之内。那样别说只是契丹人,就算是契丹草原上最强壮硕大的一头野猪,也受不了这样的创伤。

他在当天夜里就死了。然后萧太后带着皇帝亲自到他的灵前痛哭,为他輟朝五天,全军致哀。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的功劳大?或者像史书里所说的,因为他“幼敦厚、有才略、通天文”,所以人才难得,才这么难受?

开玩笑,他再怎样,论才高不过耶律斜轸,论强远不及耶律休哥。但这时辽军的悲痛又绝对是真实的,因为他们怕得要命。

孤军深入,后边绝对没有援军,也没了退路,前边有宋朝皇帝的亲征大军,怎样的实力己经见识过了;后边还有宿敌田敏、杨延昭等人,外加15万之众的定州大阵,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由于太后、皇帝,尤其是萧挞凛的军中威望。

军中之胆,震慑敌人,同时更安稳本国的部队军心。可是萧挞凛突然战死,连最后一点心理上的安慰都破灭了。想像一下,当时萧燕燕的眼泪,有几分是为了哀悼萧挞凛,又有几分是怕她自己马上就要步他的后尘?

可是哭过之后,燕燕的心灵再次变得强硬。她严密封锁己方主帅阵亡的消息,不让宋朝知道,一方面命令王继忠再给宋朝皇帝写信,问赵恒你的使者为什么还不从大名府里出来?要是实在怕死,就换个人好了。

这就是赵恒从韦城再次启程后,所接到的两个消息之一。一个是李继隆向御营报捷,只提到了在澶州城击败辽军,他的资历和荣誉感不允许他为床子弩的偶然事件夸大其辞;关于第二个,萧太后催促使者,赵恒下令,命王钦若放曹利用出城,这回是向南方返回了,到澶州城下去见辽国的君主。

己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可还是要主动派遣使者,追求和谈。

辽国人积极影响赵恒的诚意。他们的契丹脑子变得异常的清晰仔细,居然想到了要张皓(送王继忠的第一封信时被抓的小校)去大名府,证明辽国人没有恶意。

可王钦若仍然不信,但紧接着赵恒的命令也到了,他就只有放曹利用出城,于是,宋朝的使者终于开始工作了。而澶州城,也就成了所有势力的汇聚点,在公元1005年的1月8日时,汇聚的力量达到了顶峰。

赵恒终于到了,宋朝的亲征大军终于进抵澶州的南城。那一天铁甲铿锵,战旗如云,庞大的亲征阵容就算只凭借数十万只震动大地的脚步声,都足以惊动数里之外的契丹人。但奇怪的是,队伍竟然就此停滞不动了。

真是很奇妙,在一河之隔的北城,也就是前线,宋军要集中全部实力,由李继隆、石保吉协同作战,才能把辽国人击退。而现在终于来了生力军,却隔着河向他们亲切微笑,同志们辛苦了,但是……请继续辛苦。

稍微有点人心的,都能感到一种出离的愤怒,这完全就是挑了一担清水进沙漠,要救的人马上就要渴死了,可我就是离你20米,让你可望而不可及,就是不给你喝!

那么为什么不再走了呢?理由非常简单,打尖住店的时辰到了,皇帝一路劳累,现在要把南城的驿馆升格为行宫,马上就地休息。消息传出来,全军都在大喘气,其中有的人是觉得突然得救了,简直死里逃生。比如说副枢密使冯拯;有的人却两眼发黑,末日到了,如果不过河,还不如不来!

这是寇准和高琼。

两人马上来见皇帝,问赵恒这是为什么。结果回答得振振有辞,说这是军队的意思,而且是北城的前线军队。李继隆说了,北城实在太小,根本容不下大队人马,皇帝过去了连禁卫军都住不下,拿什么保证陛下的安全?

言外之意,皇帝过了河,完全是添乱,根本就没有实际意义。

但寇准不这么想,李继隆这次错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独立战斗­精­神,士兵们需要心灵的支撑,尤其是面对辽国的皇帝、太后时。凭心而论,作为辽国而言,无论从立国的时间,还是国力的强盛,或者现在实力的对比,以往的战绩,都远在宋朝之上,你不能以纯粹的­精­神力量去感召,去命令你的士兵们勇敢到底。

他们也需要自己的皇帝,没有人能为一个孬种工作时还­精­力百倍!

可是寇准怎样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算不要命了,也得珍惜一下忠臣的名声。结果他只能这样的劝:“陛下,如果您不过河,敌人就不会害怕,我们的军队就没士气,那样就没法打胜仗。您别犹豫了,抛开这些亲征的禁军,全国各地的勤王大军也在征召中,不过一两天就都会到达,情况会越来越好!”

但是他的话再次失效,历史证明,当一个人昏迷的时候,只有电击才能让他清醒。在澶州城下,宋朝当时的第一军人高琼的话,才是那把电击枪。

这个大老粗的第一句话是:“陛下,您要不到北城去,老百姓就像死了爹妈一样!(百姓如丧考妣)”

这句话太出格了,而且这时的第一军人再也不是赵匡胤、慕容延钊时期的身价了,他旁边有位大佬立即就接住了话把,对他一通乱吼,骂他君前失礼,罪该万死。

这人就是副枢密使冯拯。

冯拯……寇准气得有些头晕,看来还是皮痒啊,当初虐待的不够狠,现在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乱他的事!但这时没用他发飚,高琼在第一时间就以318年宋史里,武将对文官几乎仅此一例的“粗野”反击道:“冯大人,你以文章升任两府长官,现在敌人就在眼前,你说我君前无礼,你­干­嘛不赋诗一首把辽国人吓跑呢?!”

说完再不和他的顶头上司,枢密院的大佬罗嗦,直接命令手下的禁军卫士把皇帝的御辇抬起来,目标北城,马上前进。

结果走到了河边,临上桥头,御辇还是停了。这时史书没写是谁命令御辇停下的,只是说高琼举起鞭子狠抽抬辇士兵的后背,大声喝骂:“马上快走!现在都到这儿了,还犹豫什么?!”结果皇帝在辇上发话,说走吧,于是大宋朝的皇帝才终于踏上了桥,过了河,抵达达澶州的北城。

不知道这是高琼的忠心大爆发,替皇上教训了不听话的辇夫;还是打骡子惊马,直接骂不懂事的皇上,让他明白,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怎么样你都得过去!

反正是终于过河了,过了河的皇帝是什么呢?几十米的距离,要逃也不过是多浪费十几分钟吧。但从心理上,他己经和前线所有士兵一样,成了有进无退,只有胜利才能活命的“卒子”……当天大宋皇帝的黄龙旗,至高无尚的皇族标志,终于高高飘扬在澶州北城的门楼上。河北平原,千里一望,突然间全军欢呼,陛下亲征,战无不胜!

声震四野,快有近15年了,汉人的皇帝终于出现在战争中的沙场上,不管他的本质是雄狮还是绵羊,都让他的士兵臣民看到了希望!

赵恒登上了澶州城头,在黄龙旗下遥望敌阵。这时李继隆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是一个辽国的间谍。赵恒直接下令砍了,把血淋淋的头颅扔到城下去,让契丹人看到与宋朝为敌的下场。

宋军声闻数十里的欢呼声,至尊显赫的黄龙旗,再加上鲜血淋漓的头颅,让转战奔突接近100天的辽军大惊失­色­。结果萧太后惊怒交集,来了个狠的。

你要下马威,好,我给你。她马上命令数千­精­骑冲向澶州城,不必去强攻,但是要挑战,把宋军的气焰打下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澶州城门立即大开,宋军在第一时间应战。皇帝就站在背后的城头上,宋军勇气百倍,近一万人的混战,宋军大胜,当场阵斩辽国近一半人马,把剩下的那一半也追到了对方的大营前,让自己的皇帝亲眼看到,传说中强悍无敌的契丹人也能变成逃跑的兔子。

完美无缺的“开门红”,这样的结果让每一个宋朝人满意。赵恒更满意,他亲切地接见了前敌指战员,尤其是自己的舅舅李继隆,勉强、抚慰、奖励,之后他才在天黑时返回了城里的行宫。

澶州北城的城楼上,留下的是宰相寇准。

历史传说,赵恒回到行宫之后,他不放心,悄悄地派人去城头上去看,要知道寇准正在­干­什么。结果肃杀凝重的前线敌楼己经变成了杯盘狼藉的歌舞场。寇准就像还在邓州当知州那样,和杨亿(神童,11岁中进士,古今第一人)欢呼笑闹,喝酒猜拳,放肆得没有一点宰相体统。

结果赵恒知道后,大松了一口气——好啊,宰相这样放松,我还紧张什么呢?洗洗睡吧。

只是不知道辽国人看到了这一幕(肯定会看到,看不到寇准会非常愤怒),是什么样的心情。被羞辱了,所以要生气?还是从心底里往外地冷笑,宋朝不过如此,这根本就不是军营所应该有的素质,装疯卖傻,当谁好骗吗?

古往今来,只有紧张害怕的人,或者另有所图的人,才会故意显得这样嚣张。

宋朝是哪种?要麻痹对方?还是要激怒对方?都谈不到吧,寇准并不是醉鬼,他最大的目的,也不过就是镇静一下自己皇帝的那颗敏感的心灵。

他了解赵恒,所以才做出了这样小丑的举动。不过他还是错了,因为正史里有这样一句话,可以证明,赵恒当天晚上大概80%还是当了逃兵……

“戊寅,移御北城之行营。”

戊寅,是二十八日,赵恒登上澶州北城时,是二十六日。既然一直都在北城里,为什么又来了这么一句,两天之后又搬到了北城的行营里?

如果只是在城里换了间房子,宋朝的史官就特地记了下来,那也实在太­精­细负责了些吧……但这都没什么,契丹人没法知道瀛州城里宋朝皇帝的一举一动,就像宋朝人也不知道萧挞凛的死亡,还有辽国必须和谈,没法再支撑下去的那个先天­性­的缺陷。

所以这时曹利用的局面就非常的凶险,他不知道任何一点点对方的底细,却必须得坚持决不妥协,决不伤害本国利益,甚至不准动摇大宋尊严的信念。

公元1005年1月10日,也就是赵恒重新“回”到北城御营里的同一天,曹利用由张皓带领,进入了辽国的军营,宋人有史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辽国皇室家族的真容。

据曹利用后来写的战争回忆录里说,萧太后还真是蛮漂亮的,虽然年纪稍大了些(51岁了),但真的是很迷人。当时的场面是这样的——中军大帐里最显眼的位置是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即萧燕燕女士和韩德让先生,辽国的现任皇帝耶律隆绪反而和臣子们扎堆坐在下首,而且举止动态间都是一群很没有礼貌的家伙(仪容甚简)。

曹利用的待遇和辽国的皇帝一样,坐在车下面,北方人实在,先给他来了顿吃的。没桌子,就放在车辕的横木上,他们是边吃边聊,像商量这辆契丹牌大马车到底值多少钱一样,讨论了一下要让宋、辽之间不再继续死掐,得互相让什么样的步,开出怎样的价码。

但是谈不笼,历史上没说第一回合萧太后怎样漫天要的价,也没说曹利用这只超级铁公­鸡­如何着地还的钱,反正结局是辽国选出了自己的和谈大使,叫韩杞,让他跟着曹利用去见一下宋朝的皇帝,探探汉人兄弟的真正意思。

到了宋朝的地界,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接待工作变得正规、专业,而且人员分派极有讲究。先由一个人到郊外去迎接,是澶州的知州何承炬。

这是明摆着给契丹人一个下马威,何承炬的战功虽然不太大,可却是位老边疆了,契丹人和他互相知根知底,见面就都知道,大家老实点,诚信第一才好做买卖。

到了澶州城的大门边,才由另一位知识­性­人才、翰林学士赵安仁接替。赵先生博学多才,善于交际,就由他来正式担任契丹使者的全程陪护,当时简称叫“接伴”。

很快契丹人就会知道,这位文质彬彬的赵先生对他们有多友好,堪称细致入微,关怀备致……紧接着工作就进入了正题,辽使者韩杞别想像曹利用那样,随便就能见着天朝上国的皇帝,至于同车吃饭更加想都不要想。

他得先在行宫的前殿,向隔了七八堵高墙之外的赵恒跪倒,把国书递交给宋朝皇帝的代表(閤门使者),然后到一边凉快去,静等皇帝的反馈意见。

辽国国书就此进入宋廷,但按规矩,寇准等人的宰相群落还没资格动它,得由专访人(内侍省副都知阎承翰)来启封,然后才能交给各位宰相大佬去阅读理解。再之后,宰相们有了一个集体认可的解读之后,才能交给皇帝来看,等到皇帝也有了理解之后,再互相交流。

交流的第一句话是,宰相们说:“辽国国母说了,让臣等代为向您致敬,问候您的起居状态,祝身体健康。”

中原的皇帝有点心不在焉,没理这个茬。他直接问:“爱卿们,现在契丹人的开价到了,果然与我所料相同。就是要关南的土地,我们怎么办?”

这时,才透露出辽国国书的内容,要想停战,必须把当年后周世宗皇帝柴荣抢到的三关三州十七县还给他们。因为,那是当年他们的乖儿子石敬塘孝敬他们的!

反对暴力——―!抗议抢劫——―!把契丹人民应得的财产还回来——―!

面对这样的质问和愤慨,赵恒被气得没法正常说话,经过全体宰相群落的公同劝解,以及各种可行­性­参考建议的提请之后,他才整理了一下思绪,给整个和谈的宋方基调再次定­性­:

第一,要土地,一寸都不给;

第二,看你们辽国人太穷,给你们点钱是可以的。但不是一次­性­,得分批分期地给。也就是说,今年乖了今年就有压岁钱,要不然一毛钱都没有!(当岁以金帛济其不足)

第三,这些话由曹利用和韩杞两个人口述就行了,先别写进正规的国书里,契丹人没开化,或许给个­棒­槌就当针,还以为谈判就此破裂了呢……

以上就是宋朝对辽国的第一次开价的回应。可以说原则没变,气节没丢,但是进行实体­操­作时,却出了点小问题——用什么格式体裁来写这封国书呢?也就是说,要用赵恒式的?不过一直也没通过信哪;用赵恒他老爸似的?那格调就颓了些,没什么光彩……所以最后决定,要用他大伯赵匡胤式的,当年他大伯父对辽国人又拉又打,能互相通使,友好相称,也能拔刀­干­他妈的,一切都占据了绝对上风。

所以,还是上风的好……可问题居然又出现了。

大伯父当年是咋写的啊?

离着开封实在太远了,诏书阁里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当年的每一封来往国书,但那都成了文物了。眼前的这些随征大臣们,没一个曾经看过、记得的!

烦不烦啊,连想牛一下也不成……但天无绝人之路,这时接待专员赵安仁先生慢悠悠地走了上来,说这太简单了,本人什么都记得,拿笔来!

刷刷点点,一会儿写完。下面的程序就是给辽国人钱,是使者的跑腿费。给韩杞一大堆好东西,包括“裘衣、金带、鞍马,器币”,比曹利用的那顿饭贵了太多。而且临走前,姓韩的辽国人还想得便宜卖乖。

此人把宋朝皇帝御赐的衣服脱下来了,换上了契丹人的“左衽”服。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此人还笑嘻嘻地解释,宋朝的衣服非常好,只是太长了,我穿着不习惯。

他就是要给契丹人提提气,近距离地恶心宋朝皇帝!

赵安仁是“接伴”,文明人说了些“理智”的话:“你要到正殿去接受我国的国书了,要是不穿我们皇帝赏给你的衣服,你觉得行吗?”

聪明话讲给聪明人听,韩杞一下子就全明白了。现在国书还没到手呢,要是穿成了个讨厌样,惹得宋朝皇帝不高兴,一怒之下取消和谈,或者只要来个节外生枝他怎么办?萧太后会夸他真有契丹族人种优越情结,还是会一刀砍了他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更何况现在是战争状态,“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那是唱戏。真砍了他,又能怎样?

想来想去,越想越冷,韩杞立即换衣衫,除了头型没法变之外(契丹人髡发秃头,剃光中央的头发,变成秃顶,保留四周的,但不结辫),其余完全成了一个宋朝人。然后才顺利地接受了宋朝的国书,完成这次的任务。

按程序,他还得带着国书和宋朝使者曹利用再回到辽国军营,下一个回合的价钱还得继续谈。

曹利用高调进入辽营,一个人面对整个契丹狼群,而且韩杞还给他介绍了一个新朋友,叫高正始,是辽国的政事舍人,这时担任契丹方面的“接伴”。

你好你好,火花乱冒,曹高两人都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要让对方窝火跳脚。

谈判第二阶段就此开始。

赵恒的回书没管用,辽国方面一开口还是关南的土地,不土地,不和谈,没得商量。而且萧太后亲自出马,一点都不回避柴荣的名字,“后周世宗皇帝”强抢土地,没有天理,宋朝理应归还!

曹利用却连一点点的还价余地都没给她,这只铁公­鸡­迅速进入了状态:“后晋和后周时候的事,本朝一概不知,与我们何­干­?老实对你们讲,土地的事,我根本就不敢对我们的皇帝提,就算是钱币,给与不给,都在两可之间!”

一口回绝,斩钉截铁,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断了契丹人的幻想。当然,这在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疯了,尤其是他面前的这些契丹人。他们奇怪,既然这样你这个和谈大使还来­干­什么?直接开战好了,这样半点诚意都没有,是找个机会近距离直接气我们的太后、皇帝吧?!

盛怒之下,辽国全体君臣都认为宋朝的这个使者很变态,不和他谈了,直接去找宋朝的皇帝说话。于是赵恒就在澶州城里又见到了辽国的另一位使者,姓名不知,是个监门大将军,再次重申辽国对关南土地的合法所有权。

赵恒只回复了一句话——曹利用全权代表宋朝,有话找他说去。

于是契丹人只好再次回到谈判桌前,但是曹利用却开始心慌胆战……真正的时刻到了,时间不能再拖,结局必须尽快出现,宋朝上下都知道,他们根本拖不起。辽军有它的撒手锏,比如说现在黄河己经结冰,辽军随时可以踏冰过河,那时全骑兵兵种游弋在宋朝柔软的腹地,让宋朝军民怎么办?

全民皆兵不现实,让步兵去围追堵截骑兵难度系数更大,这都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更要命的是,他现在非常清楚,宋朝根本就没有发动战争的可能!

他完全是在虚张声势,以便为宋朝尽量争得一个能够接受的议和价码。

临出发前,他曾经和皇帝单独相处过。两人各有一句极其重要的话。

赵恒说:“……购买和平的价格上限是每年100万两白银。”

曹利用的话是:“……陛下别急,臣的侍者里有懂契丹话的,曾经偷听到韩杞对他手下人的话,澶州北营的官兵让他们震惊。这次臣去谈判,会仔细查看对方的军营,如果他们有非份之想,就请皇上派兵剿灭他们。”

之后赵恒没有回答。但是他刚刚出行宫,就被寇准逮着了。

寇准也对他说了一句话:“……皇帝说上限是100万两,可要是超过了30万两,我就砍你的脑袋!”然后拂袖而去,再不罗嗦。

曹利用感到的却不是害怕,而是难过。

寇准最先的两府职称是西府方面的副枢密使,对他来说是老上级,说什么都得听着。但是这样强悍的威胁,却透出了一个无比真实的遗憾——寇准也在强调和谈的价格了,也就是说,再不是主战!

这还只是他的个人推测,他不知道的是,寇准和赵恒之间也有过几句秘密的对答。

赵恒:“……我要和谈,我要花钱免灾。”

寇准:“反对!”

赵恒:“……?”

寇准:“陛下,这是千载一时的好机会啊,现在辽国人己经是瓮中之鳖,前面有李继隆的禁军,后边有15万人的定州大阵,更后边杨延昭都己经杀进辽国境内了!只要抓住机会,萧太后等人就在劫难逃。到那时不仅仅是一劳永逸解除警报,甚至连燕云十六州也都可以收回来,并且让契丹人就此服输称臣!”

寇准越说越是亢奋激昂,他相信,这是每一个汉人所追求的最终梦想,是可以用所有代价去换取的。但是可悲的是,他和赵恒就此变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火,一个是冰,冰火不相融。那一天,寇准只能默默地告退……但是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其他的任何人,都不相信他会就此罢休,不然他就不会再是把赵光义摁住听报告的寇准,更不是刚刚还把皇帝“绑架”到前线的这个人!

可是,几乎只在半天左右,他就彻底放弃了眼前这个超级宏伟的蓝图目标。再不提什么打仗了,也不再幻想燕云诸州和长城天险,寇准黯淡地转身走开,所做的唯一一点努力就是警告曹利用,给国家省点钱,别让后世子孙负担太重!

因为,己经有流言出现,说寇准一心一意想打仗,就是想借机独揽大权,不仅把持朝纲,还要以此挟持皇上……

曹利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梗着脖子向辽国叫板。按说他的本意是好的,出发点是崇高的,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在找死。

因为他只知己而不知彼。他只知道价钱杀不下去,寇老板会砍他的头,但是根本就不知道辽国方面真正的底细。

比如说辽国近七年来为什么不停地打仗?为什么这一次不管不顾地一再纵深穿Сhā?这样有决心,却又为什么从最开始时,就通过私人渠道(王继忠)表示和谈诚意?

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没搞清,你凭什么和人家谈价钱?

但是不怕,既然自己有了一定之规,铁了心做只不掉毛的大公­鸡­,那么对方怎样,就完全是对方的事。这时曹利用开出了价钱,然后就稳住情结,静等辽国人还价。

还价的人选出了意外,不是正使韩杞,却是辽国的“接伴”高正始。高大人目露神光,跳出来第一句话就说得杀气腾腾虎头蛇尾。请听:“这次我们大辽国御驾亲征,为的就是关南的土地。如果达不到愿望,根本没脸回去见人!”

隔了一千多年,这句话都能把人气乐了。你回去有没有脸见人关别人何事?真是讨价还价啊,不过买条裤子才能用上这样的手段吧?宋朝就算再善良过度,同情心泛滥,也不至于把大片的土地当成遮羞费无偿送给辽国皇帝吧?

结果曹利用一听心花怒放,南朝文人一瞬间就把契丹人的嘴脸解读归纳成了一句成语——“­色­厉内茬”。别装了,辽国人心更虚!

利好,立即跟进,曹利用变得更加强硬,他对着高正始,更是对着幕后的萧太后、韩德让以及耶律隆绪,说出了历史记载中的最后一句谈判关键话语:“我来谈判,就随时准备去死。只要你们辽国不后悔,就只管贪婪到底,乱提要求,那样土地你们别想得到,就连眼前的战争也别想停息!”

这一句之后,全体辽国人都就此沉默,什么都结束了。不管是不是巧合,曹利用都正中他们的要害,辽国国家制度,最核心处的那个致命缺陷,被宋朝人抓住了。

一言以蔽之,辽国的死|­茓­就在于它的“军制”。比如说“斡鲁朵”,它就像是汉人曾经有过的藩镇,国中之国,它让辽国始终都保持着旺盛的军队实力,并且同时还不断滋长着辽人“尚武”的风气。

因为它能让士兵们出头露脸,成名立万啊。于是不断地打仗,不断涌现出“英雄人物”,这些人物转过来就手握兵权,于是更盼着打仗,这样循环下去,每打一仗,军队的实权就不断地下放到军队首脑、斡鲁朵首领的手里,辽国的皇帝就逐渐被架空。

这基本也是所有游牧民族的顽疾,不治之症,这种制度上的病毒,不仅仅是辽、金,就算到后来的后金(满清)时,都不好收拾。

比如说皇太极在刚刚登基时,得把军权最盛的另三位兄台同时请上金殿,一张龙椅四人坐,才能平稳下当时的局面。说到处理得当,只有蒙古,就像奇迹一样,成吉思汗在最初时就把部落混编成了军队,自己成了军队的唯一指挥者。真搞不懂,他是怎样做到的,既有“杯酒释兵权”的和谐,又能让将领们继续忠心效力,或许这就是他无敌于天下的一大原因吧(当然,他死后也仍然出了点后遗症)。

回头说契丹,萧太后和韩德让非常清醒自己的危机,他们打定的主意就是“以战迫和”。一方面不停地修理赵恒,让宋朝从赵光义时代的颓势中缓不过气来;一方面借机向国内“诸藩镇”炫耀武力战功,证明最强的“斡鲁朵”一直都在皇帝的手中(这一点极重要,不久之后,萧太后就要面对当时第二强的斡鲁朵的挑战)。

但这不是长久之道,仗如果总打下去,终有一天“藩镇”的力量会强大到一个难以制服的级数,而且萧太后今年己经51岁了,她不可能长生不死,如果在她生前不能彻底解决这件事,那么等到他的儿子单独做皇帝时,既要面对宋朝的报复,还要紧紧压制国内的诸侯,那样的局面会让她死不瞑目的!

所以他们才会不断地进兵,跳跃­性­地逼近宋朝的心脏,用尽办法把宋朝的皇帝逼到必须讲和的地步,而且这个火候、时机还要­精­确把握,因为绝不能决战。辽军这时的战斗力就算不计算士气的话,也只剩下了大约12万人!

御营被打劫过,野战曾经失利过,尤其是刚刚萧挞凛的死亡。那是意外,但严格地讲,辽国人也没什么借口好找,因为在他中箭之前,李继隆己经堂堂正正地击败了他!还拿什么打啊……可是还必须得谈下来个光辉体面的撒军方案,不然回国之后,面临他们的将是更大的一个噩梦。

那一天,黑云压顶,契丹人不得不对曹利用低头,眼睁睁地看着他非常诡谧地伸出了三根手指头,那就是大宋朝能给他们的“劳务费”的最大值。

折腾了七年多,再连续玩命100多天,前后死了10多万军人,换来的只是这个数——绢20万匹、银10万两,合计每年约30万两白银。

太少了!为了让这个数字变大,越来越大,契丹人都下定了决心要让和平尽量延长,好让这份和约无限制升值!为此他们把曹利用请进了一间密室里,去见一个传说中该死却没死的人。

王继忠。

通过王继忠,辽国传达了另两个要求。第一,为了两国邦交的正常化,并且在正常化之上再来点亲密化,是不是可以让宋、辽两国的皇帝变成兄弟呢?我们辽国的皇帝岁数小些,吃点亏,当弟弟好了;第二,既然宋朝是哥哥,那么就要讲些厚道。以后的和平岁月里,千万别再在边关附近挖大沟、建城堡让俺们提心吊胆,那样的日子没法过的。

如果同意,那就请双方立誓,并写成书面文字,以此为证百年好合。

现在辽国一方的誓书己经先期写好了,就请曹使者带回去,并转达王继忠的怀念之情,希望赵宋官家也能感动……就这样,曹利用带着每年30万两白银的要债条和一封兄弟情深的投名状,以及一位叫姚柬之的辽国右监门卫大将军(不知是不是上次那位)往回赶,进了澶州城,把姚将军扔给了赵安仁去“接伴”,他自己赶赴行宫,去向皇帝汇报。

但他实在太敬业了,竟然正赶上了饭口时间。赵恒正在用膳中,皇家礼仪,这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帝。但是隔着一道门帘,曹利用急,赵恒更急,到底和谈成没成,到底从此每年都欠多少债,总得有个数才能吃得下去饭吧?!

为此他特派了一个小太监到门帘外面去问,结果他就变得和之前的契丹人一样郁闷。

曹利用就是不说,理由非常充分。这样的大事,只能当面禀报,所谓法不传六耳,这是国家的超级机密!

当然超级,后来有很多人都说,曹利用这时是别有用心,最起码也是在吊赵恒的胃口,想给自己捞点好处(事实上也真捞到了)。但另一个事实是,他谈回来的条件并不是定议,宋朝的皇帝如果觉得不爽,完全可以否了这次,接着再谈。

但如果事先把内容泄露了出去,弄得尽人皆知,想想宋朝会有怎样的后果?不是说以后再谈会怎样被动的事,小心着民心士气严重受挫,打得正来劲,居然要赔款谢罪,还是每年赔款谢罪!这还怎么玩?谁还愿意再陪着赵恒玩?!

所以曹利用保持沉默半点错都没有。但是赵恒的好奇心却无可阻挡,晚知道半小时真的会死人的。于是他一再派人出来打听,曹利用实在没办法,只好再次打出了那个经典的手式。结果三根手指伸出来,立即晴天霹雳,震得门帘里头返回了史前冰河季。

传说中赵恒的筷子都掉地上了:“三……三百万!太多了!”但是随即他就突然放松,“要是这样能了结了,也不错。”

这句话让以后千百年间无数的“仁人志士”对赵恒竖起了中指,怕战、避战、求和,都到了这步田地。一年300万两白银,这要由多少中原百姓的民脂民膏才能换回来他一个人的太平岁月?!自私怯懦、胆小如鼠,难怪赵宋一朝苟且偷生狼狈度日,都是自找的!

但是这些稍后再议,为什么300万两每年,赵恒都能忍受,这里面是有实际依据的,绝不只是一个怕死鬼为了能平安睡觉,才什么样的保护费都肯交那样简单。

说曹利用终于在他饭后进觐,说出了30万两每年的实际数字。巨大的反差,让赵恒一瞬间登上了天堂,竟然是这样?这是真的吗?!这个臣子很得力,重赏!之后他全盘同意了辽国的请求,在和约上签字画押,让以下条款生效。

一、宋、辽从此为兄弟之国,辽圣宗年幼,称宋真宗为兄,各自的后代依次排辈,不可乱套;

二、以白沟河为国界,双方撤兵。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收留隐藏。两国边境线上的城池守备,以现在为基准,不得修筑新城,增加战备,一切保持原样;

三、宋方每年向辽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每年到雄州交割。时间大致定在了秋天;

四、双方在边境线上设置榷场(贸易集市),要做到公平讲价,和平经商,宋朝人别耍诈,契丹人别强抢,尽量双赢。

签完了字,不禁让人有些茫然。这就算完事了?从公元979年,宋太宗赵光义北征开始,到这时为止,宋、辽之间己经打了25年的仗,其间生死相搏,生灵涂炭,难道说就这样停下来了?

和平真的到来了吗?

是的,和平真的来了。此后最大的争端也只是发生在赵安仁和姚柬之之间。起因是契丹人的酒品实在不怎么样,稍微喝了一点,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吹牛皮。

居然是从耶律德光吹起,看样子一定会吹到刚死的萧挞凛为止。赵安仁很烦,他以宋朝翰林学士的学识、能力轻而易举地就让契丹的大将军清醒,这之后,和约的最后部分才加速完成。

姚柬之拜见宋朝皇帝,献契丹国书,受宋朝国书,然后由宋朝名将李崇矩的儿子李继昌陪同,返回辽营。这样双方的君主虽然没有见面,但是和约己经正式生效完成。

以上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之所以叫澶渊,是因为古代的澶州有大湖,现在早就­干­了,而且在唐朝时,“渊”字犯了唐高祖的讳,像龙渊宝剑改名为龙泉宝剑那样,改成了澶州。

和约谈成,赵恒心怀舒畅。他率领文武百官登上了澶州的南楼,观滔滔之大河、宴功高之百官,歌舞尽兴,纪此幸事。

据说,当时寇准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虽然眼前平安,但数十年之后,虏(契丹)一定又生他念……何如趁此机会,一鼓聚歼,可保百年之太平!”

因为这时正是机会,契丹人正在退却中,士气在低落之后更见松泄。如果这时御营禁军突然追击,再命令北方的定州大阵、田敏、魏能、杨延昭等部拦截,一定会出其不意,杀得辽人措手不及!

千载一时的绝佳良机,如果去做,前面的和谈就是最好的烟雾弹,把辽国人彻底麻痹,多么完美的欺诈,成功之后必将万古留名!

可是赵恒却微笑着摇头,他说:“数十年之后,自然会有扞御契丹的人,我不忍心生灵涂炭,就这样吧,让和谈保持诚意。”

之后他下令北方的诸将各守本位,杨延昭更要从辽国境内撤回,对返程的辽军全体放行,不许阻拦截击……

历史的记载到此为止,之后的事就是赵恒如何的封赏他的功臣们了。尤其是武将们,从开国时起到现在,他们总算是出人头地,风光露脸了一次。

再之后,就是御驾回京,天下太平了。

不过,怎样想赵恒和寇准之间的谈话都不应该只有上面的那两句。请容我臆想一番,假借他们之口,把“澶渊之盟”的得失、利害,以及对赵恒本人的评价高低都做一点阐述。

首先是这个和约是不是个亏本的买卖?关于这一点,相信这一君一臣都心知肚明,根本就不会讨论。

因为赚大了。

每年扔出去30万两白银。看着着实的­肉­痛,可是能知道当时宋朝在北方战线上,应付一场中等级别的战争,就要投入怎样的国力物资吗?

那是白银3000万两以上!

这是个多么恐怖的数字,再想想近7年以来,赵恒在东北、西北,甚至西南方面一共应付了多少场超级战争,就知道这30万两连根毛都不算吧?!

但是寇准会说:“……陛下,钱虽不多,但是头开不得。赔款仅次于割地,甚至以后就会既赔款又割地,这会后患无穷,后世子孙会有样学样的啊。”

赵恒却只微微一笑:“赔些钱就这样的丑陋?那么既赔钱,还赔上女人的算是什么呢?王昭君和那笔嫁妆又怎么算呢?”

“……但无论如何,眼前的机会失去了实在可惜。”寇准坚持,“契丹人己经死定了,就算他们能渡过黄河,再折腾一阵,我们的损失再大些,可剿杀了他们,也都值了!”

“真的吗?”赵恒的表情应该很落寞,因为伟大的宰相居然不能再想得深一层。“试想萧太后等人都死后,难道北方的辽国就再选不出皇帝了?那时除非我们像汉武帝那样出塞征战,彻底大胜,要不然,这样的国仇大辱,契丹人会不报复?那时兵祸连绵,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寇准无言以对,但心里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但是,但是在历史上,陛下就会留下个避战、怕战的懦夫之名了……”

“哈哈哈哈……”赵恒的笑声应该回荡在冰封的黄河两岸:“为何后人要对朕如此苛刻?试问汉人中最强的汉武唐宗,这两人中刘彻要在父、祖两辈的努力之后,才能为先祖刘邦击败匈奴,洗刷耻辱;李渊也要在最初起兵时对突厥臣服,求得支持,为何不见世人对他们的嘲笑?变因为他们后代的成功?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朕在父亲留下的废墟上立即崛起,把前数十年间那么多皇帝都搞不定的契丹人降服?这是什么道理?!”

寇准又能有怎样的回答?更何况赵恒一定会再问一句——“这七年以来,朕难道做得还不够好吗?”

这时应该揭开一个辉煌的谜底了。这时是宋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在之间,是宋咸平元年——咸平六年,这里面隐藏着一个让人极度震惊的事实。

宋朝以富足、安康著称,但是历数各代的“盛世”,有宋一代,却只一个排名。即“咸平之治”。赵恒在他父亲留给他的里忧外困,千疮百孔的国家里,在每年不停地与党项、契丹作战,甚至还有四川叛乱的情况下,居然让国力猛增,经济复苏,而且人文鼎盛,制度清明,就连人口数量都成倍地增长!

这是怎样的成就,难道他还需要背着什么“骂名”过日子吗?在不久之后,他开始了挥霍,各种花样繁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统统出笼,花了太多的钱,让后世的“学者”们对他戟指大骂,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有资格对这些人竖起中指,回应一句国骂——“都他妈的闭嘴,那都是我自己赚出来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但无论如何,这也只是赵恒自己单方面对“澶渊之盟”的见解而已。这件事的本质就是一个万花筒、多棱镜,一万个人对它会有两万种解读。

因为,很可能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情下,对这件事都有180度大转弯的看法。不久之后赵恒本人都会这样。

现在跳出宋朝人的范围,也同样离契丹人远点,站在历史的天空中,俯视一下“澶渊之盟”的真正味道吧。

第一,相信大家也都看到了,写到萧挞凛死后,我的笔触就变得嘻嘻哈哈,根本就没有半点写“宋朝十大历史事件之一”时应有的严谨和厚重。这是因为我实在是提不起­精­神。

这场架实事求是地说,在萧挞凛中箭死后,也就都结束了。双方再没有开战的可能,不过就是两个互相都心虚气短的病人在讨价还价而已。而且在商讨的过程中,眼放着有数十万把尖刀握在手里,都不敢拔出来真正地“砍”价。这太没劲了,让人拿什么热血沸腾地写,­精­神百倍地看?

第二,从历史进程上看,宋、辽之间也没办法再打了。辽,如果没有萧燕燕出现,它己经开始衰落。游牧民族的衰落速度是极其惊人的,像匈奴、突厥,都只在两三年之间就土崩瓦解,无可挽回。契丹凭什么会例外呢?

所以打到了澶州,己经是它的极限,再敢玩下去,就是彻底的狂人加疯子;

宋朝也是这样,第二代君主的瓶颈期差点让赵光义把宋朝给玩死,赵恒好不容易挺了过来,不说讲和对当时的好处怎样,只要稍微归纳一下美妙的前景,相信是个人就都会垂涎欲滴两眼放光——西北李继迁死了,李德明太小,而且吐蕃人还成了坚强的盟友,算是彻底安静了;辽国如果能真守信用,那么从此天下就太平。这是从唐朝中叶开始,汉人就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日子,还不赶快狂欢庆祝吗?!

如果非得要吹毛求疵,说宋朝在­精­神上输了,那就实在无语。赵恒的名份是“哥哥”,耶律隆绪只是“小弟”,比当年的石敬瑭的­干­儿子强出了多少?比汉、唐两朝时的便宜大舅子又差在了哪里?

所以说,“澶渊”是宋、辽两国共同的福地,它们都在这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但是今天之利,不等于明天之益。不知道在当年的澶州城头上,宋人目送着契丹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北方地平线上时,会不会听到天空的高处,有人在轻声地唱着一首歌。

或许那是赵匡胤和耶律阿保机的合唱——漫长的战斗,己经打了整整25年,辉煌的名誉、不朽的业绩,让勇士们厌倦……今天是从来没有过的好日子,胡、汉第一次平等携手并肩。我弹起我的锦瑟,你吹响你的胡茄,放我们放下刀枪,从此友谊地久天长。往后美妙的日子将有118年,慢慢享受吧,直到把武器忘记,去迎接那最后的、可耻的灭亡!

话说终于搞定了契丹,而且先期做掉了李继迁,赵恒长出了口气,一身轻松往家赶。真是爽啊,幸福的时光总算开始了!

但奇妙的是,从此一切都好,可赵恒却半点都没开心。幸福真的在开封城里,但居然落在了另一个人的头上——寇准。

翻阅历史,无论从哪方面讲,寇大宰相才是澶渊之盟后最风光,最神气,也最幸福的那个人。现在就看一下他的具体工作生活,以及他是怎样对待他周围的人的。

首先是他的首席老冤家王钦若。王副宰相从大名府回来了,侥幸没死,而且还是真正的战争功臣,但是转眼之间就自动辞职了。宁肯不要这个参知政事,也绝不再和寇准在一间办公室里上班!

要说赵恒真厚道,王爱卿,朕非常地理解你。这样好了,我特意为你发明一个官衔如何?叫“资政殿学士”,你去上班吧,并且主修《册府元龟》一书,既贵且闲,先­干­几天,祝工作快乐。

可是没几天,这事就让寇准知道了,他立即两眼放光,心花怒放。敌人永远都是敌人,契丹人跑得快,好些的毒火还没泄尽,接着拿王钦若开涮!于是他利用手中的职权,把资政殿学士的头衔降到了翰林学士的下面,让前宰相王钦若连个刚考上的状元都不如……这实在太不仁道了,宋朝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这么虐待过宰相。

结果赵恒看不过眼,在王爱卿的官衔中加了一个“大”字,变成了“资政殿大学士”。一字之差,出人头地。然后皇帝才笑着问“大”学士:“爱卿,做这个官还满意吧?”

寇准很不满意,一怒之下,他把枪口对准了曹利用。这个大兵哥在澶州城下出来进去,辽营跑得跟平地似的,是当时最拉风的一个,可能寇准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结果战后,此人因功升任枢密院副使,一跃成了西府高管。可是在寇准的眼里,这不过就是大兵里的大兵!

于是曹枢密就根本没法讲话,只要稍微与寇宰相的意见有一点点的不同,立即迎面一阵暴风雨:“……你这个笨大兵懂什么,国家大事要你Сhā嘴?”

于是曹枢密只有闭嘴。

但是寇准就更不爽了,曹利用资历太浅,不敢说话,欺负他一点快感都没有。怎么办?他的满腔激|情,和过于旺盛的斗志,都让他无法忍耐,而且此人一直到死,都没忍耐过。于是他就抖搂­精­神,把激|情都撒向了当时汉人中等级最高、最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个人。

皇帝赵恒。

寇准在赵恒的面前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我是功臣我要待遇,不仅仅工资劳务那么简单,我还要尊重。于是赵恒就都满足了他。甚至就像当年对待吕端那样来恭敬寇准。

细想也没错啊,吕端是直接导致了他的登基即位,可没有最初时寇准帮他得到了太子的名份,他拿什么去顺理成章呢?再加上刚刚过去的澶渊之盟,无论怎样,他都远远超过了老衰神吕端对宋朝的贡献。

所以他就更加的理直气壮了,就像提醒皇帝的记­性­一样,他时不时地就要在大厅广众之下对赵恒说:“……陛下,您可别忘了,没有我,您还能回到开封城,当这个太平天子吗?”

上帝啊,这句话像不像是三国时,曹­操­打下袁绍的冀州城,临进城前,许攸甩着马鞭子对他笑嘻嘻说的那句万古流芳的话:“……阿瞒,汝不得我,不得冀州也……”然后没过10几天,他就被盛怒之下的许褚砍了脑袋。

可寇准事后是什么待遇呢?他居然都可以在皇帝与宰相们的朝会里迟到早退了,而且在他单独提前离开时,皇帝居然一路目送,崇敬不己。

这一切都被王钦若看在了眼里,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但只有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观察得到微妙隐晦的那一面——最强点即是最弱点,可你必须得能发现!

王钦若发现了。就在寇准大摇大摆地走出金峦殿,在皇帝的目送下昂首挺胸阔步在他的人生巅峰上时,他的祸根己经发芽,在一瞬间就动摇了他生命的根本。

王钦若轻声细气地问:“陛下,您这样敬重寇准,是因为他有大功于社稷吗?”

“当然。”赵恒有点惊讶王爱卿的话,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啊。

“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反以为寇准有大功……这,这从何说起啊。”王钦若忧形于­色­。

“怎么?”赵恒习惯­性­地响应。

“陛下您细想,与辽国结盟不是坏事,但地点并不在国境线上。是在我们宋朝的腹地澶州,而且您在城里,辽军在城下……这是《春秋》一书里提到的最典型的,再耻辱不过的‘城下之盟’……是不折不扣的投降啊!”

轰的一声巨响,赵恒的世界坍塌了,他所有的荣誉、骄傲,都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耻辱。更要命的是,他这才反过味来,原来他一直都活在一个虚幻的妄想里,以为人人都在称赞歌颂他,却不料他早就被钉死在了耻辱状上,尤其是他所最得意的30万两岁币,竟然成了他投降的“罪证”!

奇耻大辱……赵恒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无处容身,要怎样才能挽回自己的颜面?!可就在这时,王钦若又开始说话了。

陛下,您知道赌博吗?”

“啊……啊?赌博?”赵恒都要死了,哪有心理会这个。

“赌博呢,是要有赌注的,”王钦若十分耐心地继续讲解,“而赌注快要输光的时候,赌徒往往就会……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赌在上面,来个‘孤注一掷’。而您,在澶州城下,就是寇准的孤注。他一次次地逼着您走上前线,再过北城,还必须得听他的话,一直留在前线……这就是寇准的功劳,这就是寇准的忠诚?”

“够了!”赵恒再不愿听下去,人最怕的就是“翻然悔悟”。“城下之盟”、“孤注一掷”,这八个字就把寇准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以及最大的功劳的本质完全颠覆。再不要提什么寇准了,再别提什么澶渊之盟,朕要好好地静一静……

但静下来的赵恒却没有去翻字典,不然关于“城下之盟”的解释会让他好受一些,或许中国的历史也就不会再是那个样子了。因为历史上真正的“城下之盟”并不是屈辱,而是充满了血腥味十足的强悍与不屈,是有种的爷们儿才配获得的有尊严的“盟约”。

那是公元前594年,楚国的军队己经包围了宋国国都长达9个月之久。弱小的宋国没法支撑了,但是投降吗?宋国还有别的想法。

他们的宰相华元在夜里缒城而下,悄悄地潜入了楚国军营,一直摸进了楚国元帅的大帐里,用一把匕首逼住了对方——宋国的国君对您致意,我们己经开始吃人­肉­、烧人骨过日子了,的确没法支撑。但是签订城下之盟,就和国家灭亡没有不同,那样我们宁可战死,绝不投降!现在楚军必须后退30里,还宋国以尊严,那样我们就可以和楚国签订盟约。

楚军同意了,在30里开外,与宋国结盟。这才是“城下之盟”的真相,试问宋国哪里有半点的屈辱?如果赵恒真的做到了那一步,信不信不仅是汉人的后代,就算是胡人异种,也一样的对他尊敬有加?

但是他很忙,正在忙着没完没了的感受痛苦,我怎么就这么容易的就被寇准给骗了呢?!“孤注一掷”……寇准你真是太狠了,连你的皇帝都敢这样对待!

但真不明白,这场战争是寇准的战争?是他和萧燕燕之间的对垒?赢了输了对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信不信王继忠那样的都能在辽国混得人模人样,寇准去了都能把韩德让挤到一边去?

这些赵恒都不管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量地挽回损失,人的名誉是第二条生命,一定要怎样跌倒再怎样爬起,要把这个天大的耻辱变成比天还要大的荣誉,这就是以后的努力方向。

来吧——!整个的宋朝都要为这个目标而奋斗,不惜一切代价,把皇帝的面子找回来!

但是,这更是个要求技术含量的活儿,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赵恒自己日思夜想,王爱卿也没闲着,但是蒙在鼓里的寇准却仍然还是那个时期里最神气活现的主角儿。

他更忙了,折腾完了朝中重臣,就连个黄牙未退,|­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都不放过。

话说宋朝的神童多,后来的“方仲永”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是个反典型。正面的典型更多,比如说在澶州城头和寇准喝得昏天黑地的杨亿,更比如这时突然出现的神童晏殊。

但晏殊也不是最牛的,他进京的时候己经14虚岁了,真正强悍的神童叫姜盖,当时只有12虚岁,两人同时上殿,接受皇帝的考试。晏殊要作诗、赋更一篇,姜盖年纪更小,考题单一些,是作诗6首。

结果晏殊才思敏捷,迅速完成,诗、赋俱佳,让赵恒非常欣赏,立即就要封官。请想像,盛世出神童,天子重门生,这是多好的事,当时满朝文武都齐唱颂歌,人人叫好。但是寇准走了出来,板起脸说了一句话。

“陛下,封官就封姜盖吧。”

“啊?为什么?”赵恒有点发愣。

“为什么?”寇准的表情更怪,仿佛听见了一个反天地反人类反祖宗的大谬论,“这还用解释吗?姜盖是大名府人,晏殊是江南人。”

这是个规矩,终北宋一朝,皇廷之上,长江以南的人,能不用就不用,用了也不可大用。太祖、太宗陛下曾有过重要语录,就贴在东府宰相的政事堂的办公椅上——南人不可坐此位!

所以后来名震千古的王相公安石先生、蔡相公元长先生等等大佬,不管对宋朝是忠是­奸­,是破坏还是贡献,都被这一条统统否决,钉在了违规上岗的警示状上。

所以这时寇准说得理直气壮,想必他的眼角还瞟向了在旁边怒火万丈,却只能忍气吞声的王钦若——怎样?老王,江南人就是不能重用的,因为他们就是­操­蛋……而王钦若,就是个地道的江南金陵人,李煜的老乡。

事情就要决定了,皇帝看上去会像往常一样顺从寇准,王钦若,还有小孩子晏殊,都注定了要再次忍耐。却不料赵恒突然一笑:“江南人怎么了?唐朝的宰相张九龄也是江南人,难道不是一代名相吗?”

一语成谶,这句话不仅定了王钦若、晏殊两人的终身,让他们后来都成了大宋朝的宰相。另一方面,也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至少寇准的命运被突然扭转。朝堂之上,百官面前,他被皇帝当众揶揄,是气恼?是震惊?还是茫然不知所以?

反正,他很快就要下台了……

寇准在宋景德三年二月,公元1006年的3月间第二次罢相,被贬到了陕州(今河南陕县)去做知州。这时距离澶渊之盟时,己经过去了近两年了。

物是人非,他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至少还活着。

这之前,毕士安死了。他本就有病,可是国家需要他,他只好带病上朝。在景德二年的十月份,一次早朝时,他突然间昏倒。赵恒步行冲出了大殿,但是晚了,毕士安连话都说不出来,送回家里就死了。时年68岁。一位端庄仁厚的长者就这样死去,算是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了;

枢密使王继英也死了,也是­操­劳过度,得病而死。此人从一介小吏,赵普的跟班做起,死时位列三台,是宋朝的西府之首。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英雄不问出身低,王继英的出人头地,是机遇,但更是他自身的努力,他的一生,对得起宋朝,更对得起他自己;

高琼也死了,这位宋军中的第一高官,殿前都指挥使的一生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夸耀的辉煌战绩,但是他在澶州北城的吊桥前的举止己经在历史上留下了不灭的形象。就仿佛他是专为那一瞬间而生。可他还比不了另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

上党名将李继隆。

李将军也死了,澶渊之盟就像一道分水岭,有多少英雄就像是为它而生,为它而留存着生命,一但它确定之后,这些人就随之烟消云散,融化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从此再也不见了……其实寇准也是这样,严格地说,这次罢相以后,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寇准就己经死了。他就是一位为了拯救自己的国家、民族而生出来的特殊人物。

在战争中珍贵无比,战争过后只是一堆垃圾。这次他又坐上了电梯,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等他第三次回来时,他就变了。

再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党棍、政徒,恋权不放的愚人而已。

他走后,宋朝的上层建筑再次重组,东府宰相集团那边,首领人物换成了王旦,参知政事是冯拯、赵安仁;西府枢密使那边正使是陈尧叟,副使是韩崇训、马知节。看一下名单,是不是少了一位重要人物呢?

王钦若,王爱卿哪里去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除了挂一个副宰相的头衔之外,他在搅尽脑汁,以求突发奇想,去应付皇帝交代下来的超重大任务,那可不止是聪明,或者是高超的语言艺术就能搞定的了,必须得博古通今,把有史以来最顶级的皇帝们的心术都摸清楚了才行……

王爱卿,想好了吗?”四顾无人时,赵恒问。“朕得怎么办,才能挽回颜面,让万众敬仰啊?”

“容易,”王钦若一脸的轻松,胸有成竹。“哪儿跌倒的哪儿爬起来,您可以再来一次亲征。这次远点,直接收复燕云十六州,只要您大振神威,一战成功。那样不仅契丹人会拜服在您的脚下,就连您的父皇太宗陛下,开国太祖陛下也都比不上您。千秋伟业,盖世名声,就此唾手可成!”

……赵恒只想唾他一脸唾沫。他的脑子瞬间闪回到两年前冰天雪地里的澶州北城头。再回到那个鬼地方,甚至到更远的幽州,再去和契丹野人拼命……很好,可以把王爱卿­精­确摆放到澶州北城外七百步的地方,然后架起“一枪三剑箭”,本皇帝亲自瞄准,轰他一炮,以解俺心头之恨!

竟然敢恶搞我……可赵恒却没法直接发火反对,还得冠冕堂皇地解释:“河北的百姓太苦了,刚刚得到喘息,朕怎么能再把他们推进战争的火坑呢?打仗暂时不行了,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王爱卿继续冥思苦想:“这个……如今天下太平,再想惊天动地,可实在不容易……不过,”突然间灵感从两千年以前跳过来,直接砸中了他:“啊,陛下,”王钦若瞬间爆炸:“想起来了,封禅!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效果立竿见影,威名万世流传,简直可以震动四方,宾服蛮夷,使您的名声达到凡人不可乞有的顶点!”

“啊?”赵恒一脸茫然,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先期进入了“顶点”状态。

“不过……”王钦若瞬间又低沉了下去,“封禅可不是随便就能做的啊。不是要有超级功勋,比如说汉武帝大破匈奴……”王爱卿瞬间瞥了一眼皇帝,暗示北伐契丹是同等当量的功业,但立即收回目光,皇帝神­色­不善。“但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祥瑞’也是可以的啊,上苍赐福,神灵显圣,那是昌盛的预兆,人间必须设坛封禅,来回报上天。”

“‘祥瑞’……”赵恒沉吟不语,这事儿行吗?无数的念头在他的心头升起。说“祥瑞”,即得承认有上天、有神灵,可谁亲眼见过?而且用最笨的办法去想,如果“祥瑞”,甚至封禅都这样的好,为什么之前的各朝各代都没几个人做呢?

而且还有最让人绝望的一条——天降祥瑞,那么容易啊?!你是二郎神,上帝是你老舅?

聪明人立即就解读了皇帝的思维,博学多才的宰相只用了一句话就击中了祥瑞事件的要害:“陛下,古时的祥瑞也都是人为的。比如说‘河出图、洛出书’,这样的文明源头,难道就都是真的?可那时的君王深信不疑,郑重召告天下,所以臣民也都跟着相信。事情也就办成了。”

赵恒再次长时间地沉默,空旷的大殿里变得鸦雀无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即将做出怎样的决定。连王钦若都在忐忑,自古以来陪着皇帝装神弄鬼的人,并不都是有好下场的!

但赵恒打破沉默之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王旦能同意吗?”

皇帝居然同意了!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不说话,是在考虑怎样去实施……王钦若瞬间放松,剩下来的小问题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去转告他。陛下的话,想来他会听。”

这句话多轻松,又多正规,甚至很平凡。宰相难道能不听皇帝的话吗?但是宋代的宰相,不论是北宋,还是南宋,宰相都有否决皇帝旨意的例子,大不了辞官不做就是了,绝对没有生命或者彻底罢官的危险。就像最近的李沆、寇准,他们两人就不止一次地对抗过赵恒,而且基本都赢了。

但王旦不是这样,就从这时起,他的生命变成了一个悲剧。他的原则是,不管皇帝做什么,他都全力以赴地配合,同时再尽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挽回损失,稳定天下和朝局。这是个悲天悯人的人,注定了筋疲力尽,伤心伤神的死法……

但赵恒顾不到这些,从这一天起,他变得有点恍惚,经常一个人散步、思索,而且长时间地到秘阁(皇家图书馆)里翻阅古老的典籍。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偶遇秘阁直学士杜镐,这是一位公认的博学且正直的宿儒。

赵恒突然问:“‘河出图、洛出书’,真有其事?”

杜镐不明所以,但是他看到了皇帝苦恼的表情。于是他决定“待君以诚”,说实话:“假的。是上古圣人为了教化天下,才假借这些神怪的事,让百姓们相信。”

本来嘛,谁能相信一匹马从黄河里跳出来,背上驮着上帝赐给伏羲氏的图案,让他创造出八卦?再由一只灵龟从洛水里浮上来,把刻着红­色­纹理文字的“天书”交给大禹,要他写成《尚书?洪范九帱》的?

不过是比喻,不过是骗局。

但是杜镐发现,皇帝的脸­色­瞬间就开朗了,显然某个难题己经解开。那天晚上,他目送着真宗皇帝步履轻盈地离开,绝对没法想象,大宋帝国从此就将陷入彻底的疯狂迷乱之中。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由于他刚刚所说出来的那句实话……这该死的诚实。

诚实和欺诈,到底哪个才更有益于这个世间呢?

王旦,字子明,河北大名府人,官宦世家出身。但步入政界,却是自己凭本事考上的进士。那一科里人才济济,李沆、寇准、张咏都是他的同年。他的年岁要比寇准大些,却比李沆整整小了10年。这样的差距,再加上他沉稳谨慎,不像寇准那样锋芒毕露,所以他的辉煌时光注定了要比前面那三人晚一些。

但晚成熟的稻子,结穗更饱满,世所公认,他是有宋一代里屈指可数的名相。

但那是结论,身在其中的人没法预先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时好日子己经来了,毕士安死、寇准被逐,他己经是帝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可是他却非常不快乐,因为他的副手王钦若跟他说的那些悄悄话。

皇上要假借祥瑞,封禅天下了,而且要他配合着弄虚作假……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国家的利益、君王的喜好,还有他个人的名节,哪个更重要,要怎样取舍呢?!

忧心忡忡,但还得坚持工作。就这样,那个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他无可避免地和皇帝单独相处。看着皇帝温和微笑的脸,他的心是不是也挣扎过呢?难道真的要违心奉承,百依百顺,才能算是帝国的忠臣?但是出乎意料,皇帝没跟他提任何“祥瑞”、“封禅”的事,居然是请他喝酒。酒席之间,两人谈得非常随便,非常融洽,直到临走,皇帝还令人取来一尊美酒,亲手递给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此酒味道极美,您带回家去,与妻儿老小一起享用吧。”

君王赐,不敢辞。王旦只能手捧美酒把家还。到家之后,他才发现,里面根本就不是酒,而是满满一尊珍珠……皇帝的话在耳边响起:“……与妻儿老小一起享用。”

是许诺,也是威胁,家族富贵一念之间,失宠坠落也不过就一念之间。

但另一个声音却穿越时空,从三年多前回放到他的耳边。那首先是他本人的一句哀叹:“……什么时候天下才能太平,让我们这些人悠闲自在些啊!”

这是因为当时与契丹、党项的战争连绵不断,弄得宋朝的宰相、枢密们焦头烂额。可那个声音却带着微笑说:“有点麻烦事也是好的,太平安了就会懈怠,将来没有了战争,你会怀念这时的。因为朝廷就会出别的乱子。”

是李沆,死了己经近三年的李沆,说过了这句话之后,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把各地受灾、盗匪、混乱等事情上报,让赵恒简直惶惶不可终日。记得他本人还曾经反对过,但李沆却就此说出了他的“圣相谶语”中最大的那句预言。

“圣相谶语”之一:“……皇上正当盛年,应该让他了解治国的烦难。要不然,他不是被声­色­犬马所迷,就是要大盖宫殿、开疆拓土,或者求神拜佛去了。我老了,这些怕是看不到了,可是你要小心,将来这些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果不其然,被李沆说中了。现在这些晶莹温润的珍珠在烛光下煜煜生辉,可是要用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它?从心底里不想要,但是他敢吗?或者说,他的心灵能容忍他违背至高无尚的皇帝的意愿吗?

可是他也清晰地记得,李沆也曾经面对过他现在的局面。那是“圣相谶语”之二的内容,细节先不说,圣相的反应是当着使者的面就把皇帝亲手写的诏书给烧了,并且让使者给皇帝带个话:“就说这事儿李沆不同意。”

于是这事就真的被圣相给否决了,并且事后皇帝没有一点脾气。

但他是王旦,同样是一起赶考毕业,人的差距就是这么的大。那一夜,不管他怎样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怎样的痛心疾首哀悼自己的名节,天亮后,他都会端正衣冠走向大宋朝的中枢要地,去配合皇帝的所有决定……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并是在那天晚上被皇帝请客的唯一一个人,宋朝东西两府的好多位长官都在与君同乐,却没一个像他这样愁眉苦脸的。

据北宋伟大的发明家、文学家、怕老婆的典范、害朋友的败类沈括先生在他的《梦溪笔谈》里记载,那天晚上陈尧叟正在枢密院里值班,突然被内侍带进皇帝深处,七扭八歪走好久,才停在了一处小殿前。进去一看,老熟人不少,像三司使丁谓、老翰林杜镐都在。不一会儿皇帝赵恒也来了,真正的君臣同乐,不分大礼,吃喝过程中,每人各得一袋子珍珠,临走前又得到一批“良金重宝”。

沈括有才无德,但基本《梦溪笔谈》里没什么瞎话,再联想一下陈、丁、杜马上就要在宋朝版的“天书奇谭”里扮演的角­色­,就更能证明这些事的真实。

看来无论谁想做点什么事都不容易,就连皇帝也一样,事实上他不过就是要做一场梦而已,却得对自己的伙既又客气又打赏,还得亲自陪着喝酒,下到这样的本钱,还得再等好些天,直到过年的大日子,才能稍微吐露一下自己欲说还休,乍惊乍喜的心声。

公元1008年2月12日,宋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初三,宋真宗皇帝赵恒紧急取消年假,在崇政殿的西侧殿召见了东西两府的主要官员。

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皇帝陛下在办公的正式场合这样开始了讲话:“……爱卿们,你们知道朕睡觉的地方是怎样布置的吗?”

……搞什么?皇帝要自暴八卦?但是在场的每个人都非常认真虔诚地听着。

皇帝继续讲:“是这样布置的——朕寝宫的四壁上都挂着青­色­的幕布,晚上和早晨要是不点灯的话,那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可是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1008年1月8日),快到半夜时分,朕刚刚就寝,突然间整个房室光明大作,一片雪亮。朕正惊讶,结果一位神仙突然出现。他的帽子上星光闪烁,衣服是火红颜­色­的。他对朕说:‘你要在正殿建黄篆道场一个月,上天将赐你《大中祥符》三篇,事先不可泄露天机。”朕悚然而起,恭迎神仙,但神仙却忽然消失了。朕马上提笔记下了神仙的吩咐,从十二月初一时起,就吃素戒荤,虔诚持斋,在朝元殿建了道场,结九级彩坛,又用上好香木雕成车舆,以金珠珍宝装饰,等待神仙的赏赐。己经过去了一个月,但仍然不敢撤去。”

下面他突然给了臣子们一个巨大的惊喜!

“就在今天早晨,就在刚才,皇城司派人奏报,说左承天门的门楼南角的鸱吻上挂着一块黄绢,不知是何物。朕惊疑不定,悄悄派人去察看,结果回奏说:‘这块黄绢长约两丈多,上面系着一个像画卷的东西,外面还缠着三周青绳,缄封的地方隐约能看到有字。”朕仔细思量,这就是那位神仙所说的天赐之书啊!”

东西没有亲眼看到,就己经下了断语。这充分证明了赵恒对神仙的崇拜、向望和坚决的信任之情。于是下面的宰相枢密们以王旦为首,立即被感染了。他们这样的回答:“陛下以至诚事天地,仁孝奉祖宗……(以下省略近80个字。实在没办法,古人喜欢引用语录,买块豆腐都得与天地祖宗挂钩,太烦太乱!)臣等早就觉得皇上会感动上苍,得到好报。现在果然神仙先来预报,然后天书按时下凡,这都是上天在保佑大宋,赐福皇上啊!”

然后众大臣齐声欢呼,向皇帝跪拜,一阵忙乱之后,他们有了个新的共识:“陛下,这是上天单独给您的。一会打开天书,请您独自启封,所有人都退开。”

赵恒摇头:“此言差矣。上天如果是批评朕治理国家的过失,那自然也跑不了你们,咱们一起研究怎么改;要是单独警告朕一个人,那更要你们来监督指正,怎么能把上天的旨意藏起来让谁都不知道呢?”

至此讨论结束,皇帝陛下和各位大臣一起起身,步行走出大殿,直奔左承天门而去。

左承天门到了,香案己经摆好。皇帝亲自向那块黄绢拈香跪拜,然后命令两个太监周怀政、皇甫继明顺梯子爬上去,把黄绢以及里面包裹的东西都取下来。

礼仪从这时就己经启动,先由首相王旦接过了“天书”,跪倒奉给皇帝。赵恒也跪倒,向天书行“二拜礼”,然后那辆从神仙下凡起就雕好了的超级香车就有了用场。“天书”被放进车里,由皇帝和首相亲自步行引导,带到了朝元殿的黄篆道场。

在那里,由枢密院正使陈尧叟开启“天书”,宣读上天的旨意。庄严的时刻到了,蜀川才子陈尧叟无比荣耀、无比兴奋地解开了那块两丈多长的黄绢,只见里面果然有天书三幅,都是用黄|­色­的字体写就。但是别忙,包天书的黄绢上还有上帝亲手写的收信人姓名地址。

“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明明白白,准确无误,这就是写给承受天命的宋朝的皇帝赵恒的,要他守护神器,保证正义,而宋朝的江山会有700年,稳定系数是最高的——九中之九,没有再大的了!

读完了这21个神圣大字之后,陈大枢密使才开始正式启封天书,当众朗读。结果发现上帝老人家的文字水平还真是造诣颇深,年代至少和上古时的“大禹”年代相仿,因为天书的格式文体是相当地接近《尚书?洪范》以及《老子道德经》。

这三卷的内容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第一卷是夸奖了宋真宗皇帝能用孝道和仁政来管理国家,是个好皇帝!第二卷是告诫了一个年青有为的赵恒,你不要骄傲,要清静简俭,千万别浪费;第三卷收尾,是再次重申了一下上天对宋朝的特殊关爱,你们一定会国运昌盛幸福永远的,只要听上帝的话,跟赵恒走,那么连700年这个大数都是可以无限延长的!

当天的仪式在一片热烈、喜庆但又有序的状态中结束,“天书”被收藏进宋朝著名的金盒子里,也就是“金匮”,进入大内禁中,成为赵恒永久的珍藏。

人群散去,但是据记载,当天晚上,赵恒和王旦都回到了黄篆道场现场,名义上是再次向上天致敬,但哪个导演和主角在戏开拍第一场后,不得反省一下现在,计划一下明天呢?

毕竟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开始之后是突然沉默,一连接近50天声息全无。就像上帝偶然间心情快乐,给人间的宋朝皇帝写了封信,问候勉励了一下,然后就彼此两清,各不相­干­了。

但是常识告诉我们,惯­性­越大的东西,启动时就越费劲,可一但它运转了起来,要它停下来就更难!50天的启动时间,之后稍有心机的人就无不佩服宋朝的官员们办事就是高明。

公元1006年4月份,衮州城突然成了全国的焦点。

先是从衮州突然来了一大群老百姓,­精­确数字是1287个人。为首的叫吕良,他们要求赵恒接见,并且提出了要求——鉴于最近国泰民安,外邦宾服,而且连上天都对您这样友好。我们请您到泰山举行“封禅”大礼,来答谢上苍。

赵恒不同意。

衮州人再请求,赵恒再不同意;再请求,仍然不同意;直到第三次,赵恒烦了,直接拿钱给他们路费,老实儿点回家给我种地去。

衮州人的第一次努力就这样失败了。但是紧接着衮州城的官员们就集体上书,请求皇帝到泰山封禅。到底是知识分子,他们见多识广,理论充分,“封禅”被上升到了国计民生甚至国际地位的高度。但是非常遗憾,赵恒竟然不再民主,他仍然不为所动。

衮州人的第二次努力再次失败了。

可是这一年真凑巧,正是科考年。全国各地的考生们云集京城,结果一位叫孔谓的衮州举人大出风头。他热烈倡议,号召同年们一起去皇宫请愿,恳请皇帝一定要到山东去,一定要封禅!

但是活见鬼,以往那么和蔼可亲的皇帝居然变得不通人­性­,第三次打击了衮州人的热情。他严正声明,封禅是古往今来少有的人间壮举盛事,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做的。我不妄想,你们更别作白日梦!

冷水浇头,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国,把皇帝冷静、客观、务实、谦逊的作风告诉了每一个臣民百姓。宋朝人都知道了,他们的皇帝不喜欢封禅,而且绝不会去封禅,他只想成为一个办实事,讲效益的好皇帝,让他们安静地过好每一天……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这时的赵恒还生存在人间。直到公元1006年5月8日,宋大中祥符元年的四月初一这一天。

这一天在皇宫内院的功德阁上发现了第二份天书,内容和第一份一模一样。多明显,老天爷在说赵恒你不懂事,同样的要求要我说两遍,我在给你面子啊,为何还不去“封禅”?

于是天大地大,不如神仙大,赵恒像古代的圣人那样“敬天畏命”。上天说什么,他只有做什么了……他终于下令,这一年的十月,将在泰山举行封禅大礼,来答谢上苍。为此,他任命了两位顶级大臣王钦若、赵安仁为封禅经度制置使,先到衮州,去负责封禅大礼的所有具体事宜。

其它的顶级大臣们也都要放下所有国家政事,去作“大礼五使”——宰相王旦为大礼使;王钦若为礼仪使;冯拯为依仗使;陈尧叟为卤簿使;赵安仁为桥道递顿使。

要注意,这样的规格,不仅在宋代绝无仅有,就算在五千年中国历史里也算是开了先河。哪怕是秦始皇、汉武帝时的封禅,也没有把国家军、政两府的首脑一网打尽,全体动员的道理。

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因为“封禅”本就是本糊涂帐。怎样做,做什么,都没有一定之规的。简单解释一下,什么叫“封”,什么又叫“禅”。

封——解释1,就是用土来建祭坛,因为是用来祭天,所以要和天离得近些。所以要选在泰山之巅;解释2,是用金银绳或者特殊的泥,把呈给上天的装有祭文、印玺的匣子加封。等于是寄信时的胶水;

禅——解释1,“禅”其实是“墠”,指开辟土地。在祭祀上,就是单指划出一块土地来祭祀地神;解释2,与古礼“禅让”有关,有代代相传,永无断续的吉祥­色­彩。

这两样加在一起,就是说要“祭天”加“祭地”。连伟大的《史记》里都有“封禅书”这一章。但是后来,由于人类总是活在地面上,所以对“地”就不屑一顾了,说到了祭,就只祭天。“封禅”就变成了到泰山之巅去堆土,向老天爷近距离问候。

不过这时问题又出现了,到时怎样向老天爷打招呼啊,你总不能让赵恒爬上山巅,然后像后世里­精­力无处发泄的无聊男子那样,冲着无际太空,来一声“啊——!”的长啸吧……

马上翻书,崇文院(三馆、秘阁)、龙图阁、玉宸殿、太清楼等等等等统统开放,各位翰林晁迥、李宗谔、杨亿、杜镐、陈彭年等等等等全体出马,立即去查!要把前朝所有年代、所有场次的“封禅”大典的仪制都查出来!

穿什么衣服,怎样行礼,祭坛的直径是多少,土要堆多高,先做哪件后做哪件,都要查个一清二楚,点滴不漏。

可是,刚开始就卡壳了。就算把所有史书都翻烂了,也找不到最著名两次封禅——秦皇、汉武两位大佬的封禅细节……秦皇大哥一统六合,混成天下之后,准时上泰山向上天汇报工作。可没承想刚上到半山腰,突然间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赢政立即大惊失­色­,他在五棵大松树下躲完了雨,就下山回家了。

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封成禅。整个行动就是封了那五棵大松树——从此叫“五大夫松”。

换成汉武,话说击败匈奴,汉威远播。“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着实地风光威猛,于是他就把秦始皇做过的每一件事,都重新玩了一遍,其中就包括了封禅。但他照样很烦。

因为他也不懂,这个“禅”到底要怎样“封”啊……但彪悍的人生无所不能,他自己制定了封禅的礼仪,就按照祭东皇太乙的规格办!可是最后到底耍了什么花招谁也不知道。

他是一个人带着汉人史上军功最盛、锋芒最锐的将军霍去病的儿子上山顶的,怎么祭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而霍将军的儿子下山后不久就暴病而亡,秘密从此被断绝,成了彻底不可考据的死证。

然后千百年后,换成宋朝的一大堆翰林们挠头,但是别怕,希望还是有的。一来宋朝这时的藏书就是多,单是处于皇宫最南端,会庆殿的西边的龙图阁(多有名,也有派,以后历代的龙图阁大学士比资政殿之类的学士们有款多了)里就有六阁,其中儒家典籍3762卷;史书阁各代史书821卷;子书阁诸子百家共10326卷;文集阁近人文集8031卷;天文阁天文、地理类共2564卷;图画阁藏画1421轴、卷、册……这还只是下层,上层的名目更惊人,那是赵恒他老爸赵光义的“御集”、“御书”,不过别误会,不是指赵光义的收藏,而是赵二本人的遗作。

试想再加上崇文院、文清楼等等同类会所,那是怎样的图书资源?

二来嘛,要是翰林加书院这样的配置都搞不定的事,天下谁还能清楚呢?自然是我说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

如此这般,时间过得飞快,各位翰林终于把封禅的理论意向上升到了具体的物体要求。怎么搞终于有谱了。

第一,把需要的东西罗列一下。

这主要是取于“封禅之齐桓公”记载。那里面说(管仲说的),得要有“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江淮之间,一茅三脊”、“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并且还要有凤凰、麒麟以及其它15种珍禽异兽的出现,才能去封禅。

据说,管仲说完之后,齐桓公就重新变成小白了,像个地道的小白痴那样傻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叫一声易牙何在,给寡人上菜,让封禅见鬼去!

这时这些东西由翰林们发掘出来,上交赵恒,不知道宋朝的官家是怎样的一副嘴脸。没有记载,不过事情估计也不妙,上面的那些非人类遗产最后只被允许留下“江淮之间,一茅三脊”,其它的一概忽略。

一来是难办,难找;二来是时间根本来不及。这时都快六月了,十月就要到泰山顶上去办事,哪有时间全国海选挑山珍海味的?

可就这一项,就己经够人抓狂的。“三脊茅”到底长什么样,哪儿出产,古书上只写了个“南方”!于是大宋朝南方总动员,终于在岳州董皓的老先生站了出来。在他的指点并带领下,“一脊三茅”终于找到了,而且数量相当的不少……

第二,祭天需要玉器,具体地说,就是玉牒加玉册。

这个按说不难,中国是玉的国度,要别的钻石、蓝、红宝石、猫眼之类的东西我们一样没有,对不起,就是不出产。但是珍珠和玉石要多少有多少。可仍然卡在了时间这一项上。

雕琢玉器需要极长的时间,就算是皇家需要,也没有三五个月就能搞定的可能。在这个硬­性­指标面前,连神通广大的五位封禅管理员也束手无策了。但是真正的奇迹出现了,一位皇家玉工,叫赵荣的人突然报告皇帝。说老早年了,您的老爸,也就是太宗皇帝,曾经下令雕琢过这些玩意儿。当时整整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做好,但一直没用,都存在某某库房里呢!

赵恒一听大喜,马上派人去查,结果千真万确,用料上乘,­精­雕细琢的祭天版玉牒、玉册都静静地躺在库房的深处,像是在几十年前就一直在等待着现在这一天。

赵恒手捧玉器,感慨万千:“先帝真有先见之明啊!”不过这时赵光义手底下的重臣们都己经病老将死了,年岁最小的寇准也被他远远地发配出去,不然,他就会被提醒,这些东西到底是怎样的来例。

毕生追求荣誉的赵光义陛下在公元984年,宋雍熙元年时也曾经想过封禅,都己经下诏当年的十一月将有事于泰山,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是皇宫里却突然间起了大火。

那场火,烧掉了当年那位太子的名位宝座,也烧光了赵光义封禅的心情yu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尚不能齐,何谈治国?更怎样、何颜去泰山之巅持礼器面见上帝?

所以当年这些玉牒册只能静静地收归库房,让往事淡忘吧,那些曾经疯狂追逐功业的年华,和那个终身困于箭伤,却仍然苦苦支撑的人……

万事俱备,只差……排练。为了让这次封禅成为历代封禅中的经典,确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恒决定无所不用其极。最出格的是,他成了彩排演练中的演员。

皇宫搭戏台,封禅成国事。赵恒粉墨登场,开始提前进入角­色­。而皇宫之外,更是捷报频传,无数的祥瑞像马蜂一样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

一会儿某处大丰收,一会儿某地“狱空”(人民都不犯罪了,多好),一会儿某处仙鹤云集,翩翩起舞。这还是小事,泰山周边才真的是祥瑞大爆炸,震得整个东亚地区都头晕目眩,呕吐不止——先是泰山突然涌出了一股清泉,旁边的锡山上出现了苍龙;然后是泰山上的猛虎开始大搬家,全都抛弃祖业,向徂徕山转移;更神奇的是,开封城里的皇帝忽然间突发奇想:“对了,泰山上有个王母池,也应该祭祀一下吧。”

结果命令刚刚发出,泰山上就有消息回报进了皇宫:“陛下,真是太神奇了,王母池的池水近来突然变成了紫­色­!”查一下日期,变­色­的那一天,正是赵恒刚刚起心动念,想要祭祀王母的时间……而泰山为了回报宋朝官家的深情厚意,也给了他一个具体回报。

一大堆五­色­金丹送到了赵恒的面前,只可惜史书上没有记载,赵恒吃了没有,是当天的正餐,还是饭后的甜点。

这些小垫场之后,真正的大戏才出炉。那是在公元1008年7月10的早晨。话说王钦若正在泰山上监工,著名风景区醴泉亭的北面草地上,一块黄绸子从天而降,第三份天书降临了!!

古语云:“事不过三”,真不知是指的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最近外星人的邮局很忙碌,赵恒接二连三地接到了上帝的密信。

“信”被加紧加急,百般恭敬地送进了京城。皇帝加首相再次率领文武百官把它迎进了皇宫,和前两份一体收藏。这些都做完了之后,终于大功告成,圣驾可以启程去山东了。

但是禅,不是那么容易封的;京,也不是那么容易出的。为了各方各面的安全,赵恒临走前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京城留给了前宰相向敏中,由他来全权负责。这是个利好消息,证明宋朝在姓程的或者姓朱的“圣人”出土前,男女关系还不会彻底弄毁一个人。向敏中的第二个春天就快到了;

接着马上派人去辽国,去通知他的好兄弟以及萧大婶,他这是去山东地界“祭天”,可不是第三次御驾亲征啊,友邦不必惊诧。同时再派大太监刘文质去齐州(今山东济南)去当都监兼都巡检,由他来防备北方的突然袭击。万事都要留一手才有安全感;

又派另一位大太监周文质去西北,允许他在紧急的情况下,有权调动凤翔、邠州一带的驻军,来对付传说中非常乖的党项小孩儿李德明。

这些都摆平之后,赵恒才能从京城里换衣服出门。不过在临走前,他还是叫过来了一个人,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爱卿,你老实说,这次出行,国库的钱够花吗?”

被询问的是大宋三相之一的“计相”,三司使丁谓。此人面­色­轻松,语气从容,说出了被后世认为最不着调的那四个字——“大计有余。”

您放心,只管敞开了花,不仅够,还能剩点呢!不过,到最后,可真是只剩了一点啊……不过当时赵恒却是心花怒放,有钱就是不一样。于是大队人马出城去,经澶州、郓州(今山东东平)、濮州(今山东鄄城北),直奔泰山脚下的乾封县(今山东泰安东南)。

一路上车行犹如陆上舟,扈从如云骑如龙,大家踩着新铺的道路,住着新修的行宫,身边还有750人的随行乐队时刻演奏,走得那叫一个爽!

一共走了17天,远远的,泰山终于近了,天上的神仙们,我们来了,很快就会见面……

见面从爬山开始,结果怎么爬、谁来爬,就都有了严格的规定。公元1008年11月24日,具体的爬山人员产生,连同皇帝加在一起是24人。其中有两位王爷——宁王赵元偓、舒王赵元偁。即宁且舒,口彩甚好。外加“大礼五使”等顶级官员,以及一些有头脸的太监。

不过在泰山脚下直到玉皇顶巅峰的一路之上,守卫的士兵达到了“两步一人”的程度。

赵恒先是坐着特制的“金辂”到了山门,然后换成“步辇”,继续往上爬,快到山顶时,他下辇步行。毕竟在古礼中,上天才是世界的真正主宰,任何皇帝都不过是“总理山河”而已。

山顶好风光,祭坛己经堆好了,圆形,周长5丈,高9尺,暗合“九王之尊”,青­色­,意为“东天青帝”,为上古第一真神。宋真宗皇帝赵恒身穿衮服头戴冕冠,率先奠献,由他的第一臣子,首相王旦在旁跪读玉册、玉牒文字。

其辞曰:“天赐皇帝太一神策,周而复始,永绥兆人。”

但这是简化的,原文三篇共分“玉牒文”、“玉策文”、“玉册文”,合计共有640余个字,都记录下来的话估计等于上了一篇古文课,而且会让我们更加佩服赵恒。冬天的泰山极顶是非常冷的,就算他的“衮服冕冠”再特制加厚,恐怕也不是那么的舒服。

之后宁王赵元偓亚献、舒王赵元偁终献,三献成礼,最后把玉册、玉牒放进金匣、玉匣中,再用金屑、|­乳­香和成的泥把金、玉双匣封固,放入事先修造好的石函中。至此“封禅”之礼大成,山上山下齐呼万岁,宋天子独立山巅,前有古人,后无来者,顾盼自雄!

然后大加恩赏,改乾封县为奉符县;封泰山神为“天齐仁圣帝”;封泰山女神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在泰山顶唐摩崖东侧刻《谢天书述二圣功德铭》。诏王旦撰《封祀坛颂》、王钦若撰《社首坛颂》、陈尧叟撰《朝觐坛颂》,各立碑山下。

至此东封泰山终于全部圆满结束。

但是请注意,结束的仅仅是“东封泰山”之礼。前面说过,“封禅”的经典解释是既封“天”,还得封“地”,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赵恒当天就下了泰山,第二天就赶到了邻近的社首山,到那里去行“禅地祇”之礼。

据说这次祭地的形式和过程,跟前一天的祭天差不多。结束之后,按说和中国古代传统中的“对偶”制就差不多了(好比对联和诗文,一切对乘和谐),可赵恒不这么想——我们真正的传统是天、地、人三才合一,现在己经到了山东了,你们说,下一步应该去做什么了?

人人面露惧­色­,低声回答——祭孔……

对头!孔子己经近在眼前,我们难道能放过他吗?而且曲阜就在兖州的边儿上,就算看在兖州的面子上,也得走这一趟。于是在当年的12月1日,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山东地界里拐了个小弯,来到了孔夫子的老家,给老人家加官进爵。

封孔子为“玄圣文宣王”,封颜回为国公,费侯闵损等9人为郡公,成伯曾参等62人为侯。注意,这样一连串的封下来,赵恒本人是非常不爽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跌份了。

孔子的文宣王称号早就有了,再封根本就体现不出来宋朝官家曾经到此一游。赵恒的本意是要封孔圣人为“帝”。但是宋朝有太多懂行的高人了,他们说孔子一生都自认是周朝的臣民,周朝最高的是王,如文王、武王,甚至连孔子的终身偶像姬旦也不过是周公,孔子为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是造反。

于是赵恒只能在文宣王的前面加上了玄圣二字,证明自己比前代的所有皇帝都高。可是后来这个“玄”字大有讲究,才又改成了“至圣文宣王”……大家清楚了吧,所谓的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完整头衔,其中的重要部分就是由赵恒发明且补充的。

这之后终于天人合一,再无遗憾了,赵恒命令启驾回宫。又用了10多天才回到了开封,整个行程用了47天。这时又一个春节就快到了,新年将近,万象更新,历史的进程会变成什么样呢?从此皇天后土保佑,孔圣人赐福,宋朝会越来越好?

还是鬼神下界,群魔乱舞,让这个世界加倍的­鸡­飞狗跳?

时间进入了公元1009年,宋大中祥符二年,老天爷真的开始照顾宋朝了。在赵恒的国家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黄河没有改道,四川也没有造反的。一切都好,要想再找这样的日子,只有回到300多年前唐朝的贞观之治,或者唐明皇李隆基的早期。

相反,党项人和契丹人却都掉进了深渊。

先说李德明,这孩子现在正过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的日子。先说火焰,可真是温暖,他在辽国姥姥那儿得到了策封,还是西夏王。与宋朝也经过讨价还价,双方达成了五点和平协议:

1,封李德明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2,每年赐茶两万斤、钱两万贯、银万两、绢万匹;3,给予内地节度使俸禄;4,党项使臣可以带着货物一边出使一边做买卖;5,开放青盐之禁。

而李德明的回报就是纳表称臣,在宋朝一方,他又姓赵了,叫赵德明。这样他就把党项人的东北方、东南方都稳定住了,不过真可惜,他也有他的西北方,那就是他的海水了——吐蕃人和回鹘人。

吐蕃人己经是解不开的死仇,而且实在太强。他刚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潘罗支暗算了,结果潘罗支的弟弟厮铎督转眼间就把党项人赶走,把凉州城又夺了回去。从此之后,李德明用尽毕生之力,以28年的超长光­阴­,再加上他那个仿佛神魔转世的儿子的帮助,才把凉州城搞定。可那太遥远了,这时他想都不敢想,只能在梦中对着凉州城流口水,纯粹幻觉而已。

可他却同时对回鹘人也下手了,就在赵恒登泰山小天下的时候,他两次派兵去攻打回鹘人的甘州,结果被人家一顿胖打,灰溜溜地回家。从此之后,也要近24年,还是由他那个儿子替他出马,才把回鹘人的家乡夺下。

这其间他对宋朝和辽国乖得不能再乖,整整近30年啊,每时每刻党项人都生活在纷飞的战火之中,两处强邻,另两向作战,让他们时刻都有灭顶之灾。可惜的是澶渊之盟之后,辽国和宋朝都彼此圈养了对方,呵呵,成了互相的宠物,不然早就生吞了党项,养得肥了,再去修理对方!

这时一个问题出现——如果说赵恒是个贵族公子,他天生不爱战争的话,为什么辽国方面,像战争女王萧太后等人中之虎狼也放过了小德明了呢?

真的是因为当年李继迁娶了辽国的公主,一家人下不去手?开玩笑,真正的原因是李德明的运气太好了,或者说党项人真有兴盛的命运,萧太后就在这段时间里,刚巧死去。

她就死在公元1009年,而且死之前大开杀戒,让辽国人人自危,等她死了之后,都各自庆幸自己还活着,半点打仗的心都没有了。

事情从澶渊之盟订立之后说起,萧太后带人回国,迎面就看到了自己春风满面的亲大姐——辽国皇太妃萧胡辇。这时要提一下萧氏姐妹们那位非凡的老爸,前宰相萧思温。他为了保险,把自己三个女儿分别绑在了辽国三位顶级皇亲的身上。

长女嫁给了太平王,也就是辽穆宗的弟弟,等燕燕的老公辽景宗登基之后,被封为皇太叔,于是她也就成了皇太妃;

次女嫁给了辽景宗的弟弟赵王,当时赵王在继承人排名上也是相当的靠前;

三女,就是现在的萧太后燕燕女士了。萧宰相的愿望顺利实现,三重保险终于生效,他成了无可争议的后族第一人。可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女儿们的命运也就此断送……

首先是都没丈夫了,太平王死得最早,长女先守了寡;二女儿的赵王倒是很健康,可惜火力太旺了,争皇位至死不休,基本上就是造反、被抓、放了、再造反、再被抓、再放了的N次循环,没完没了的折腾。可是辽景宗好脾气,比当年的耶律阿保机都能忍,就是不杀他。结果这人就得寸进尺了,在辽景宗病重的时候,他像是习惯­性­似的又反了一次。

不过行情变了,萧燕燕走上了前台,二话没说就抓了砍头了事,一瞬间就让二姐进入了寡­妇­阵容。

而她二姐真不愧是和她同一个妈生的,相同的血液里一样的强硬泼辣。她没本事起兵为丈夫报仇,可在一次家宴上给三妹下了毒……燕燕没死,死的是她。她三妹亲自下令处死了自己的二姐。

斩草除根,只剩下了大姐。两人都没有丈夫,从此相依为命,要说明的是萧胡辇基本上是与萧燕燕同等级的人物,她的军事政治能力并不比妹妹低多少。翻阅辽史,辽太妃领兵出征,扫平北方蛮族的记载随处可见。就连死在澶州城下的萧挞凛,都是她的嫡系部下。而三妹对她也另眼相看,萧胡辇在辽国的北方边界驻守,拥有自己的军队部属,俨然女王一般,接受北方各族的朝拜。

可她却一点都不快乐,自古以来,疯狂工作的女­性­,几乎都有一个残缺的家庭。萧胡辇比不了她的妹妹,她没有韩德让,没有爱情,所以总是那么的­阴­郁。可这时竟然满面春风地来迎接妹妹,萧燕燕是多么的高兴!

可惜,她做梦都想不到,辽国的危机就这样出现了,最强的斡鲁朵和次强的斡鲁朵很快就展开了对决……

姐姐悄悄地告诉妹妹,她恋爱了。这时萧燕燕都年过50了,胡辇姐姐贵庚几何呢?但燕燕才不管这些,她热烈地祝贺姐姐得到了幸福的第二春。然后悄悄话在继续,请问那个“他”是谁啊?

萧姐姐甜蜜且羞怯地说出了四个字:“挞览阿钵……”妹妹就皱眉,怎么没听过这个人,他是­干­什么的?

“……一个马夫。”

妹妹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沉默不语,气压在降低,最后只是意兴阑珊地问:“想玩多久?”

却不料姐姐的回答竟然是——我要嫁给他!

石破天惊,萧燕燕跳了起来。这不是疯了吗?和一个年青英俊,体壮力强的马夫谈个恋爱或许是别有情调的,可要嫁给一个低下的奴隶,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败坏了大辽国的体统,更羞辱了萧家的门楣,尤其是把她震烁古今的萧太后扔到了一个无比羞耻的地步——竟然成了一个马夫的妹妹!

这绝对不能忍受,哪怕是名义上的也休想!

萧燕燕的­精­神状态瞬间回到了当年二姐下毒时的家宴上,她不由分说就把那个销魂的马夫抓来,一顿痛打,然后远远地发配边疆,让他和萧胡辇永远别想见面。做完了这一切,她才转向目瞪口呆,变得冰冷僵硬的姐姐,她郑重许诺,一定会给姐姐找一个文武双全,英俊年少,而且门弟相当的男朋友,完全可以保证会是一个年青版本的韩德让。

怎么样,这样总会满意了吧?

萧胡辇选择默默离开,她搞不清这是她的妹妹,还是她的老妈,但她和萧燕燕以及那位早就死了二姐一样,说一不二,心里喜欢的东西一但认定了,就永无更改!

她真的爱那个年青的马夫……一年之后,萧燕燕只好把挞览阿钵还给了她,让他们到北方自己的地盘上去逍遥快乐。

挞览阿钵的心­性­绝不只是一个马夫而已,此人野心勃勃而且善于记仇。被毒打了一顿,并且被拆散了一年,富贵美梦险些被彻底打破,这让他从心底里恨透了萧燕燕。对于再次回到了萧胡辇身边,他感到的不是庆幸,而是郑重地告诉自己,机会来了。

他要当第二个韩德让,要成为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男人!

这样就必须要把萧胡辇推上帝国第一女人的位置才行……于是他不断地挑唆,不断地哀求,不断地刺激,终于使萧胡辇决定起兵造反,可自始至终,她本人都没有争位的欲望,完全是一个陷入爱河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去听从情郎的支配。

刀兵四起,辽国内部一番死拼,萧太后的兵力就算再雄厚,威望就算再高大,可她刚刚打完了澶渊之战啊,20多万人马带出去,仅仅回来一多半,这是怎样的损失,并且这么多年以来,她都以强权者身份来统治辽国,对她怨恨的人不在少数。

更何况萧胡辇久经战事,部下也都是百战­精­兵。这场内部死斗的规模和残酷的程度,估计会比当年述律平和孙子耶律阮真的冲突起来要小些,但对契丹人的伤害要远远大于刚刚结束的伐宋之战。

最后还是萧燕燕赢了,可是民族内斗,手足相残,让萧燕燕既痛且恨。没有别的,大姐和那个该死一万次的马夫统统杀了,所有敢造反的只有死路一条!

当年­操­劳一世,­精­疲力遏的萧燕燕再一次胜利了,可她也垮了,身心俱疲,油尽灯枯,一生都走在命运之巅是什么感受?双手沾满鲜血,甚至是她亲人的鲜血,真的能像荷尔蒙一样去刺激神经,变得加倍的凶残暴戾,去更加兴致勃勃地享受杀戮吗?

无从得知,不过萧燕燕很快就死了。扔下了她的情人、儿子,还有一个虽然内部伤残,却己经收拾­干­净的帝国。辽国曾经在她的手里复兴,当她死去时,她又给它打下了长期兴盛的根基。后世人提起萧太后,偏激的会说她不守­妇­道,而且嗜血凶悍,是一个穿着裙子的男人,侵略成­性­的动物;喜欢她的人(主要是女­性­),羡慕她敢于追逐自己的个人幸福,而且真的完美地达到了一个女人只能做梦才能享受的快乐。

文武双全,人中龙凤的情人、听话孝顺,聪明懂事的儿子、还有那么巨大的个人资产(整个辽国啊),试想自有人类以来,这不就是无法超越的幸福的巅峰了吗?

在这一点上,汉人的各位女强人们,比如汉吕雉太后、唐武曌皇帝、清慈禧太后等等哪个比得了她呢?但这仍然归纳得不全面,萧绰女士不仅是在幸福指数上让上面这些女人们无法比拟,在政治成就上也让她们望尘莫及。

至少有一个起评名最高的单项上还独领风­骚­,无可比拟——战争女神。她每战必亲临前线,从宋雍熙北伐时挽救国家,到澶渊之盟给自己的民族争取到最大限度的利益,她都走在了士兵们的中间。

那时,她是一位太后,还是契丹族士兵们的祖母?为这样的女士战斗,是件光荣且无憾的事。并且要说明一点,多么遗憾,汉人中久传不衰的宋朝女英雄佘太君、穆桂英的原型,就是她,这位美丽、聪明、强悍但也很无情的契丹女­性­……

她走了,这个世界一下子黯淡了好多。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宋朝的机会,该发兵时就发兵,趁着辽国死人快砍过去啊,管它什么盟约不盟约,连党项人的骆驼都知道,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仇恨,更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何况这个盟约早晚都会被宋朝打破的,为何不抓住现在这个好机会?

可赵恒不,他非常感激老天爷把他的契丹大婶­干­掉,看来祭天还是有用的,那么就变本加厉的再祭一些吧!他下令开始修筑“玉清昭应宫”。本意就在名字上,是感激上天降下天书,天既有昭,宋必有应,所以要盖这座空前华丽奢侈的大房子。请看它到底奢华到了何种地步:

宫址定在了皇成西北天波门外旧内殿直院处。最初是任命太监刘承硅、蓝继宗来主持此事。预计此宫东西长310步,南北长430步,计有2610区,比他老爸赵光义时期营造的“上清宫”要整整大出一倍有余,而且用料之讲究,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是全国总动员。

史书记载:“其所用之木,则有秦、陇、岐、同之松;州,汾­阴­之柏;谭、衡、道、永、鼎吉之杉、松、桐、楮;温、台、衢、婺之豫章;明、越之松杉。其石,则淄、郑之青石;卫州之碧石;莱州之白石;绛州之斑石;吴越之奇石;洛水之玉石。其采­色­则宜圣库之银珠,桂州之丹砂,河南之赭土,衢州之朱土,梓州之石青、石绿,磁、相之黛,秦、阶之雌黄,广州之藤黄,孟泽之槐花,虢州之铅丹,倍州之黄土,河南之胡粉,卫州之白垩,郓州之螺粉,兖泽之墨,宣歙之漆,贾谷之望石,莱芜、兴国之铁……等等等等。”

就连建宫殿时的用土都有讲究,原址处的土太低劣,赵恒下令要从京城的北面取土铺垫。根据需要,要达到土层厚3尺至16尺不等,这就由此产生了一个建筑史上的谜。

当时的土,是以人力、畜力在陆地上运过来的?还是按某些历史记载,是临时挖了一条运河,从开封的城北到西北,在水上行船运的土?现在没有遗迹了,因为相传,宫殿盖好之后,这条河就被再次填平。但无论如何,光是运土这一项,就己经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浩大工程!

而每天在工地上­干­活儿的工匠,就有近三、四万人,至于工期,最初定为14年……

14年,这个数字几乎接近了他伯父赵匡胤当皇帝的总年限,谁敢保证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呢?所以要加快,而这就得找到能人。

最后国家财政部门第一把手亲自出马­操­刀,接下了这块烫手的山芋。丁谓丁大人终于走上前台,开始了他的辉煌仕途。

丁谓,字谓之,后改为公言。苏州长洲(今属江苏)人,生于公元962年,现在47岁。正牌的科举进士。回顾一下他的履历,此人起步之高,使人头晕。他高考中举之后,第一个官职就是大理评事、饶州通判,己经是一省之副省长。只过了一年,就调回了中央,以直史馆、太子中允的身份到福建路去采访。回来之后,把当地的茶盐等重要问题来了一篇利害判断,就当上了转运使。

这己经是唐朝的节度使的身份了!并且还兼职三司户部判官,真的是京都里有房,地方上有粮,肥得没有天理。再以后他接的活儿就比较凶险,朝廷要他去川峡路那边去公­干­,命令一下,朝野同志们就开始给他采买花圈。

很简单,丁谓快挂了,那时候正是四川闹兵变,王均称大王,宋朝打得非常艰苦!但是丁谓的能力也真正的显示了出来。富贵险中求,他一下子更加出人头地。

王均叛变时,宋朝先是征调了当地施、黔、高、溪等州的蛮族子弟去当兵,可没承想王均是个地头蛇,早就把当地的蛮族给同化了,这些少数民族的子弟兵们临阵叛变,杀得宋朝大兵措手不及。怎么办,贼越杀越多,可当时西北的李继迁闹得更欢,再调兵根本就谈不到。

丁谓有办法,他来了之后亲自深入蛮地,去见各蛮族的酋长,这是怎样的危险,但他以自己的口才和个人魅力(历史证明,这一点天下无敌,是丁谓的必杀技),初来乍到就把蛮族们全部搞定。酋长们不仅收回了各族的子弟,还反过帮着宋朝去搞定王均。

人强就是没天理……他临走前,还定下了一条规矩。从此以后,允许蛮族用自己多余的粮食,来换汉地的食盐,这简直就是蛮族世代的梦想,他们真心地拥护宋朝,为丁谓立下了石柱,上面刻着丁大人的功德。

活儿­干­得漂亮,引人注目之外,他被当时一个还处于低谷的传奇人物盯上了——寇准。寇准爱惜这样有胆量、有见识、有才能的好汉子。于是他重回京城,当了三司的计相后,就把丁谓提升到了自己的身边。从此丁谓有了真正发达的机会。

而寇准的末日也就此埋下。

丁谓开工,首先讲一个“快”字。这不仅是在争分夺秒,要现任的皇帝能亲眼看到这座宫殿的落成,更直接关系到丁大人本身的仕途攀升速度。

早­干­完早收钱,这就是他的政治资本。于是他命令加班加点,不分昼夜的赶工,在整整6年之间开封城的西北城边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辉煌壮丽,“自开辟以来未有之”的超级宫殿终于落成!

至于它具体华丽到了什么程度,等6年之后,我再细细地介绍一下。

回到当时,这边京城里“玉清昭应宫”在修着,全国各地也都没闲着,赵恒下令全国各路、州、县都要修建“天庆观”,来供奉“三清玉皇”,以答谢上苍降下的天书。经统计,这些天庆观们的修造规格并不统一,有大有小,但是全国都建,数量是相当的惊人,达到了1000多座。

并且要说明的是,这些还仅仅是开头而已,“玉清昭应宫”、“天庆宫”之外,在赵恒还活着的岁月里,各种各样的宫殿会雨后春笋一样的不断冒升出来,宋朝在战争、内乱、黄河改道等天灾人祸里省下来的钱,都扔到了这些规模吓人、跟现在的电视剧拍摄外境地似的面子工程上去……

但是事情就是这么的邪,你说拜神没有用?但是怎么来解释赵恒自从“天书降”之后就接二连三发生的喜事呢?

前面己经说了他的契丹大婶萧太后被天书“克”死了,紧接着就在1009年的这一年里,他更大的喜事,可以说是他和宋帝国的最大喜事也终于降临——他有儿子了。

公元1009年5月30日这一天,他的第6个儿子赵受益诞生,这一年赵恒己经42岁了,千真万确的中年得子。现在简单说一下他的家庭成员,过往的妻子、现任的老婆以及那5个夭折的儿子。

他最初时的元配夫人是宋初大将潘美的女儿,可惜这女孩儿命薄,只活了22岁就死了,赵恒登基之后追封为“章怀皇后”,她没有子女留下来;接下来是郭皇后,她生了赵恒的次子,叫赵玄祐。一来是皇后所生,二来其他的兄弟早死,他的太子地位己经在确认之中。不过在他9岁那年,就是公元1003年5月份,宋、辽望都之战王继忠被俘前后,一场大病,也死掉了。不久之后,郭皇后伤心过度,也跟着儿子走了。享年只有32岁,赵恒悲痛不己,破例为她服丧12天(天子服丧一天为一月,也就是说,他为妻子守丧整一年)。

外面吃败仗,宫里死太子,赵恒满心的颓丧,但更郁闷的还在后面。当时15天之后,他的又一个儿子诞生了,不过就像逗他玩一样,才两个月也死了……从此之后,赵恒虽有后宫佳丽三千,但是再没有儿子降生,眼瞅着宋帝国蒸蒸日上,但这产业就是划不到他的名下。

直到赵受益诞生。

官方说法,赵受益的妈妈姓刘,叫刘娥,当时的身份是“修仪”。按说这身份可实在太低,她上面还有修容、充媛、婉容、婉仪、顺容、贵仪等等,而这还没到“妃”的级别。但是她的岁数却相当地不小了,和赵恒很般配,己经40虚岁。

人老珠黄、天近黄昏,却突然间生出了帝国的继承人,可真是不容易!但参考一下她的生平,就会知道这不算什么,她的命运就是一个让人惊叹,且不可复制的奇迹。客观地说,翻阅整个中国历史,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起点像她这样低,而达到的高度却又是那样的极限。

再次对比一下吕雉和武则天。吕雉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父亲过生日,当地的官僚全来祝寿;武曌更不用说,她父亲武士彟是唐朝的开国元勋,生母杨氏是陇右大士族、隋朝宰相、遂宁公杨达的女儿,这是多么显赫的门第,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天之骄女。

可我们的刘娥,却只是四川成都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生活所迫,在10几岁就嫁给了当地一个叫龚美的银匠作妻子。每天龚美走街串巷打造银器,刘娥就摇着拨浪鼓招徕顾客,完全是生活在饥饿线上的小市民,像蝼蚁一样朝不保夕。

她命运的转机正是因为穷困。龚美的生意不好做,决定到北方去碰碰运气。他本想扔下刘娥不管的,可刘娥却微微一笑:“我和你同去,还不知谁帮着谁。”于是这一路之上,刘娥摇鼓卖唱,勉强度日,和丈夫千山万水走进了宋朝的国都开封城。

却不料天子脚下,万物皆备,一个在边远山区都混不下去的手艺人,凭什么在这里立足生根?穷极无聊,龚美做了一个让人没法评说的决定——卖掉刘娥。

能鄙视他无耻、薄幸,一个男人居然想到了卖老婆度日?还是赞同他该放手时就放手,没法养活女人就让她再走一家去享福?人生有太多没法说清的东西了,可这竟然暗合了一位贵人的心愿。

命运之轮开始旋转,就像《易经》所说的“否极泰来”,刘娥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曙光,开始了她的传奇人生。

当时的襄亲王赵恒,和所有北方的少年一样,梦想着南国佳丽,他尤其认为四川的女孩儿才最理想。因为她们“多材慧”,既善解人意,又能当家理财。

历史证明,他说得是多么的对啊,刘娥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回到当时,龚美真的把她卖了,买家是一位姓张的襄王府的给事。此人眼光独到,立即上交给赵恒。天知道是什么样的缘分,刘娥和这位亲王出身截然不同,受教育的程度天差地远,可两人居然一见钟情,非常投缘。

但刘娥转瞬就掉进了冬天。她招人嫉恨了,不是赵恒的妻妾们,第一个跳出来的是赵恒的­奶­娘。这位老太太要做就做到绝,把这事儿捅到了赵恒老爸赵光义那里去,说赵恒不务正业,而且连身体都被这个四川妹给搞坏了……

赵老爸大怒,勒令赵恒立即把刘娥赶出王府,永远不许往来。结果刘娥只能黯然出府,悄悄地躲进了那位张给事的家里。而张给事为了避嫌,从那天起就吃住都在襄王府里,再不回家。从此刘娥因祸得福,无论在与赵恒的爱恋关系上,还是在个人的学识修养上,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说恋爱,得不到的才是好的,有距离才有美感。赵恒每天要偷偷的才能遛到刘娥的身边,而且还要时刻提防,晚来早走,那是怎样的急迫和私密感的愉悦?

说学识,张给事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张旻,纵横沙场,与辽军血战,也是位文武双全的好男儿。他家里藏书相当不少,刘娥每天畅游书海,不仅学会了吟诗作对,更重要的是博览群书,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成了行家里手。

美貌加学识,外加从底层社会里挣扎过来的苦难经历,让她面面俱到,成了日后那个既能上得庙堂,更能了解厨房的全能高手,没人能骗得了她!可就算是这样,她身上都有两个没法弥补的致命伤。

第一,出身;第二,不生养。

关于第一,可真是没办法。从古到今,就算是叫化子成亲,都要讲究一下你是在北京要饭的,我是在上海要饭的,然后双方才会互相认可,不错,可以组成一个家庭。

何况是皇帝的老婆。

赵恒是真爱她,多少年来不止一次的伪造档案,要合法的提升她的地位。说她家原籍太原,父祖两辈都是五代时的高级将领,是战乱把她游离失所到四川去的。可谁信呢?她从一个见不得光的侍妾,到美人、修仪等嫔妃职位,都是一步一个争执,一提一个对头的挺上来的。就连当年的“圣相”都对她嗤之以鼻,其他那些个修养差些的官儿们,简直就是冷嘲热讽,让她下不来台。

这些在稍后的时光里再具体说明。

说第二,就更加没办法了。有荐于赵恒曾经有过5个儿子,所以他的身体一定是很健康的。问题出在刘娥自己的身上。

这可真是悲哀,女人的肚子不争气,就算是现代,也一样是婚姻以及身份的天敌。时光一天天的流逝,刘娥在一天天地变老,希望渺茫了,可是真正强悍的人生永远都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这不孩子真的生出来了吗?

虽然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孩子他妈”,还另有讲究……可刘娥就是有这样的能耐,人人都知道,却谁也不敢说。看看后宫里都还有些谁吧,至少有三位在出身和地位上远远高于她,但都由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被她拿下。

1,杜氏;2,沈氏;3,杨氏。

先说杜氏,这位女士是自作虐、不可活。她本是宋朝第一太后,赵匡胤老妈杜夫人的娘家人。生来高高在上,谁都不在话下。具体的表现就是连赵恒的面子都不给。话说赵恒在祭泰山前,曾经正式下诏提倡节俭,皇宫里的具体要求就是谁也不许穿销金衣服。

人人遵守,杜氏不­干­,她不仅穿了,还穿到了迎接赵恒祭泰山回京的欢迎大会上。众目睽睽,赵恒勃然大怒,去出家吧,当个女道士,从此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2,沈氏,这是前宰相沈义伦的女儿,名门高第,真正的千金小姐;3,杨氏,这是刘娥的老乡,也是四川人。她的父祖两辈倒真的都是武官,就算级别不高,也都有据可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人是一种特殊的动物,走进了一个新群体,就开始自然分层。

你是不是人上人,与你最初进入时的排名没有关系。仿佛没有道理可讲,总有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才成了最后的大赢家。可到底是因为了什么呢?仔细地查吧,或许只是他(她)说话办事时的神态、语气让你没法拒绝,或许更微妙,有些人天生就能支使别人去­干­活儿……而遗憾的是,更多数的人,总是听从别人的意见去做工。哪怕只是出于一种“不忍心拒绝”的心态。

猜一猜,你还有刘娥都是哪一种呢?

时间进入公元1010年,宋大中祥符三年。宋真宗赵恒决定玩个狠的,要把封禅、拜神等事情做大、做强,更要做­精­、做细,尤其要做得非常的不厚道——也就是说超越所有的前人,让秦皇、汉武外加唐朝的各位姓李的老大一起晕倒。

具体的步骤分两步,第一步在本年度马上实施,目标是先消灭汉武帝刘彻,让他的纪录作古。这就要提到一个拜神的特殊名目——祭汾­阴­。

汾­阴­,地名,是现在山西省荣河县北九里,那里有汾­阴­故城。祭汾­阴­其实就是与祭天的“封禅”礼相对应的“禅地”礼。前面己经说过,赵恒在泰山封禅的第二天,就到社首山祭了地。可汾­阴­县与“祭地”的关系实在太密切,要正宗只有它。

因为汉武帝在那里得过到一只宝鼎,建了后土祠,并且亲往祭祀。从此就成了惯例。闲话少说,宋朝立即全国总动员,形势和过程参照上次的泰山祭天,马上开始。

7月,河中府的官紧急上报,他那儿有1290个各界人士,包括和尚道士,集体联名递上状子,请求皇上亲自祭祀后土。9月初,变本加厉,河中府全体出动,文武官员外加平民百姓一共3万多人浩浩荡荡进了开封城,再次恳请陛下亲自去祭汾­阴­。

赵恒同意,他决定在明年的春天,大地复苏时节御驾亲征……啊,不,是御驾亲祭到汾­阴­去祭后土。那么在这漫长的小半年的时光里,还要有什么准备呢?

那就是汉武帝的噩梦了。教化昌明,时代进步,一只宝鼎又算得了什么?宋朝的祥瑞版本会图文并茂、追根溯源、有情节有故事、有实效有预谋的。

当年的11月,这次的祀汾­阴­经度制置使陈尧叟有了发现,河中府百姓巨沼报告,他家有一样东西要交给皇帝。那是他的五世祖世诚在唐德宗时做的一个梦。梦里也是一位神仙出现,对他说:“中条山苍陵谷里某块大石头,你马上去剖开。里边有黄金封护的‘灵宝真文’,善自保藏,等将来天书降临时,用它与天书相互参照。”

巨诚真的去砍石头了,也真的找到了黄金……其后近200余年间,战争就没停过,可巨家平安无恙,这分明是真文灵验无比。现在把它献出来,好让皇帝用它来和天书共同对照。

接下来的事,就是真文进京、赵恒出城,在第二年的3月24日到汾­阴­举行了祭地大典,再于5月6日回到京城。再往后,就轮到了唐朝的天子们变成了小巫,纪录就是用来打破的。李世民的把戏也不在话下。

想当年,李世民出于种种考虑,把自己陇西李家的各位老祖宗李信、李广、李陵等超级战将的祖先群落上面,又盖了一位中国文明史上最高深莫测的“先先祖”——太上老君李耳。

这样的好处多多,至少他的稍带“杂胡”血系的血统里,汉家的程度就大幅度的提高,并且变得金光耀眼神圣漂亮了。可是这样的事怎能让唐朝专美?戏法人人会变,且看宋朝不同。

公元1012年,宋大中祥符五年的10月25日那天夜里,赵恒再次做梦了。他又梦见了那位“天书降”时来预告的神仙哥了。这次神仙转达的上天的命令是——现己派你的祖先赵玄朗即日下凡与你相见,你要像唐朝崇奉玄元皇帝(李耳)那样来崇拜他。

第二天晚上,神仙继续传话,这次是赵玄朗本人在说——俺要一个坐西朝东的座位,另外再斜着点摆放6个座位。

赵恒一听大喜,很明显,老祖宗在天上混得很开,至少是七个人一起下凡,太­棒­了!(为什么是七?七仙女?)于是他在皇宫内的延恩殿开设了道场。

11月10日凌晨,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出现,神仙活生生地下凡了——―!!!就见东南方金光耀眼,道场内异香弥漫,神仙的仪仗队从天而降,赵玄朗先生的装扮就像元始天尊一样……祖孙见面,亲热非常,赵恒被赐坐,与神仙们畅谈人生,好一会儿,神仙们才腾空而去。

天大亮了,赵恒把这一切生动详细地讲解给匆忙赶到的宰相、枢密,以及各位有职使的大太监们。于是大家一起舞拜称颂,这是自有人类以来,都没有过的天大幸事啊。陛下,您真的是洪福齐天,智勇双全,联想丰富,实在­操­蛋……当然这也不是您的错,谁让您竟然是神仙的种子呢?

接下来就是全国联欢,人人有奖,包括监狱里的囚犯。宋朝的官员们更加是工资上涨,待遇加倍,而且连普通老百姓都得到了实惠,他们的农业税被大幅度减免。

好了,到此稍微做一下总结。对比一下唐、宋,谁高谁低己经一目了然。同样都是皇帝,同样都是老祖宗,唐朝的“玄元皇帝”就算再高大,可谁都知道那是等同于弓虽暴老君,人家李耳没有亲口答应!

可宋朝就不同了,谁能亲眼目睹自己远古时的祖先呢?并且还喝茶聊天,一谈就是整个大早晨?并且更重要的是,“赵玄朗”在谈话中透露了一个超级震撼的消息,那就是赵家的出身要比李家高大一万倍!

“赵玄朗”曾三次下凡,最近的一次在五代后唐(就是这次生了赵家人),最早的一次是人皇九人中的一个,是所有赵姓人的共同祖先;而第二次就神圣无比,因为他那时竟然是轩辕皇帝,也就是黄帝!那是九洲万民,连同匈奴、鲜卑等异族都一体认同的共主先人!

震晕了,彻底震晕了……这下子己经没有任何牌位能再超过赵恒,真正的空前绝后,再无来者,除非还有谁敢宣称他的直系祖宗就是最原始的生命体盘古。

至此造神行动是不是可以圆满结束了?不,如果这就完了,宋朝那么大的文化名声就颜面无存了。事情还要做得更完美,更贴切,要把宋朝前两代的君主都拉进来,让他们曾经发生过的往事也都自然流畅地归纳到神异事件里,那才叫大功告成。

话说宋朝大内库房的最深处,珍而重之地存放着一块不起眼的黑石头。但是它的待遇却要比最珍贵的宝石都要隆重,因为它的非凡意义,

它来自公元982年,宋太平兴国七年,也就是赵光义做皇帝的时候。由一个舒州怀宁县的普通百姓叫柯萼的人进贡京城。据他说,是他闭门家中坐,突然和尚找上门,约他进万岁山取宝。进山后,在一棵古松下他挖出了这块黑石头,上面有字:“志公记:吾观四五朝后,次丙子年,赵号二十一帝,敬蘸潜山九天司命真君,社稷永安。”

然后该和尚突然平空消失。

赵光义一见大喜。“志公”,这是南北朝时的一位传奇僧人,预言极准,基本上百发百中。他竟然在数百年前就预言了宋朝会有21个皇帝,这是多么大的惊喜。于是他命令舒州建司命真君祠,命名为“灵仙观”。然后收藏这块黑石头,等到有一天宋朝只有18个皇帝时,好去­阴­间找志公算帐……

但是这就留下了一处疏漏,或者说是硬伤,因为石头上所写的“九天司命真君”是谁啊?没说清楚,可还得“敬蘸”呢,该办的事不办,小心老天爷会反悔的!

于是无所不能的赵恒把前因后果有机结合,来了个灵异事件大拼盘。但是仍然别急,其中还要再加进去一个重要的“作料”——神汉“大将军”王中正,才算功德圆满,­色­香俱全。

王中正,平民,本名王捷,生在福建汀洲长汀县。年青时经商在江西南康军星子县(今属江西省)遇到了一个姓赵的道士。教他烧汞炼金、秘制草药的异术。临别时给他一把带环的宝剑以及一个盛有文书的宝盒,要他交给当朝皇帝。

之所王捷的人生就变成了上访——皇帝不见客——闹事——被发配充军——逃跑、再去京城——再被抓(这回狠,要砍头了)——突遇贵人的疯狂历程。

贵人名叫谢德权,通过他以及大太监刘承硅,王捷才找到了门路去见赵恒——敲登闻鼓。从此逃犯王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州级参军王中正。

不知道那本宝盒里的文书究竟写了什么,他平步青云,一路直上,最后的官职竟然达到了右神武大将军、康州团练使,与杨延昭等边关宿将同级。并且在公元1016年他死的时候,追赠他为“节度使”,并在景灵宫里为他塑像,这更是那些傻大兵们做梦都得不到的殊荣!

这都与那个教他“道术”的那个人有关——该道士姓赵……以上两大传说结合,再加上赵恒前几天做的梦,就让赵玄朗与赵道士还有那块疯狂的黑石头联系到了一起。赵道士就变成了赵玄朗,赵玄朗就变成了“九天司命真君”,黑石头也有了正规的官名,叫“神告帝统石”。

如何,系统完整慎密,前后衔接顺畅,让宋朝的神授血统从此有理论有依据,可以说在历朝历代的造神运动中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仍然只是个开头。

重头戏在半年之后上演,公元1013年的11月6日,宋大中祥符六年十月十一日,伟大的从所未见的超级烧钱的玉清昭应宫终于建成了。此宫在存留人间的有限日子里,被宋人心情复杂的讴歌,其中亲眼见过它的人曾这样写到——“……宫宏大瑰丽,不可名似。远而望之,但见碧瓦凌空,耸耀京国。每曦光上浮,翠彩照­射­,则不可正视。其中诸天殿外,二十八宿亦各一殿。梗楠杞梓,搜穷山谷,璇题金榜,不能殚纪……冠古今之壮丽矣!”

有没有夸大?不好说,但时代进步了,工艺在发展,秦朝的阿房宫、汉朝的建章宫在起步上就相形见拙,而且玉清昭应宫在建造中穷奢极侈,只要稍微有一点点的不完美处,就会把整座己经建好的房子全部拆毁重来,丝毫不肯妥协,这是怎样的施工质量。

而且全国一盘棋,它只不过是个装东西的盒子而已。时间拿捏得极其准确,这边房子盖好,另一边建安军(今江苏仪征)也把玉皇、圣祖、宋太祖、宋太宗的铜像铸好,赵恒命令丁谓、李宗谔等人用四条大船把铜像运抵京城,良辰吉日,举国欢庆,恭迎四位神仙进驻新家……

以上就是继“天书降”之后的“圣祖临”的全景实录回放,应该说从计划到实施都非常的完美了吧?但是打住,没有最好只是更好,以上行动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程度还只是个学前班。

因为你只实践了,还没有总结,必须得要升华一些,再来些形而上的,才能算是够品味够档次。

到最后,这些都要融入到宗教之中去。这是个奇异又温暖的大家庭,就算是现代人,一样都需要它的心灵抚慰。

首当其冲是道教。这是有历史根源的,从唐朝起,道教就像是李氏的家庙一样受尊崇,别看着那时候各位大和尚玩了命的长途旅游,到印度留学,或者过海到倭国传经,那都是逼的。不这样,佛教根本没有发展的可能。

但是道教随着唐朝的覆没而衰落,讲究白日飞升、­肉­体成圣的道教,成功率实在是太低了。而佛教讲究­肉­体只是臭皮囊,要修炼心­性­,只要“开悟”就可以万事无忧,这是多么的平民化和可­操­作啊……所以在五代十一国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佛教反而大肆昌盛,把道教给比下去了。

到了宋朝初年,道教只能缩在四川和江西一小片地域,真切地面临了生存危机。可是别忙,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外来的和尚们就算再会念经,比如说想尽了各种方法,一定要和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拉上关系,硬说太祖陛下曾经在他们弟子开的菜园子里偷吃过大白菜都没用。

赵匡胤、赵光义兄弟二人都对和尚不感冒,这是不争的事实。

赵匡胤当年曾在佛像前问当时的名僧赞宁:“朕该拜吗?”似乎问得有些多余,在赵匡胤之前,中国有过无数的皇帝向佛像下拜,你算老几?敢说不拜?

但赞宁的回答却是:“如来是过去佛,您是现在佛。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赵匡胤哈哈一笑,只是一揖了事。

算赞宁识像,就在不久前,宋朝大雨不止,赵匡胤曾经派人到龙门广化寺无畏三藏塔前对佛宣言——如果雨再不停,定拆此塔!

并且在他一次战胜回京时,全城百姓都出城迎接,一个叫辉文的和尚却置之不理,带着女人喝酒。赵匡胤勃然大怒,把辉文活生生打死,并且把一寺僧人都痛打一顿,然后发配流放。

这就是太祖陛下对和尚们的态度。可是世道变好之后,和尚们却对赵匡胤不爽了起来,因为佛教的祖训就是“沙门不拜王”。除了释迦牟尼之外,不敬任何世间人。一个小小的赵匡胤,真是狂妄的匹夫!

可是在紧接着的赵光义一朝,这些人却加倍的老实了起来。

赵光义是不轻易发火的,而且和蔼可亲,万事都有商量。于是当时有个和尚找到他,说希望为佛祖盖一宏大庙堂,落成之日,他愿焚身以报。

赵光义看看他,行,同意了,只是派了工程队­干­活儿的同时,吩咐负责人说:“记着,‘事了’才可回报。”然后开工、建成。建成之日,负责人在庙前点了一把大火,来,请你焚身!

该和尚吓傻了,超强的想象力也只想出了一句缓兵之计:“请让我回京城,到皇上面前再焚吧……”负责人理都不理,直接扔和尚进火炕,然后回京报告:“臣‘事己了’”。君臣相视一笑,各自默契于心。

但万能的和尚们不这么讲,他们能列出一连串的名单条目来证明宋太祖、太宗兄弟对佛教的重视和友善,比如说这些年造了多少庙、剃度了多少僧侣,比那个万恶的灭佛魔王柴荣强一万倍还不止,赵氏兄弟完全是佛祖转世,是佛教的亲人……可只要跟宋朝修的道观、整理的经书数量等一对比,立即就会知道当时的主流到底是哪一边。

尤其是到了赵恒的时候,他一边强调“儒、释、道”三教并行,不分厚薄,一方面却在“圣祖临”之后,在公元1013年8月28日,大中祥符六年七月十九日,亲自到毫州(今安徽毫县,相传老子诞生地)去祭奠道祖、玄元陛下,加尊号为“太君混元上德皇帝”。紧跟着再把天上的神仙来了个排排座,把老子的位置从最高等降了下来。

中国本地神仙系统的最强者变成了“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玉皇大天帝”——也就是玉皇大帝,这是中国历史第一次出现了这个名号。赵恒对于道教的贡献可以说是创造­性­的。

事情截止到这里,己经过去了整整近10年。一代新人己经悄然成长,而当年风华正茂的己经开始老化,一些人甚至己经死亡。澶渊之盟变得是久远以前的模糊记忆,新的历史时刻就要来临,这10年中,宋朝的政治、经济得国家大事也都有着复杂、­精­密的衍变。

首先武将们的地位彻底沦陷,不必说普遍怎样,第一流战将们的命运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以石普和杨延昭为例。

石普倒霉了,在近10年的“神话”运动中,宋朝有很多反对的人,说出来的话尖锐刻薄,有些都等于当面骂赵恒。例子很多,以后专章列举,但赵恒都不在意。可要注意,那些人都是文官。轮到了石普,战功卓著的石将军只是说,陛下,少搞点宗教活动行不?那样每年能少开支近70万贯呢,这对国家多好……70万贯,要说石普还真是小家子气,他什么都不懂,搞一次封禅的费用是多少就会吓死他!何况这区区70万贯,直接让人想到了边关的军饷。

结果石普被抓了个小现行,以“私议天象”的罪名被判处死刑。但皇帝开恩了,没有真砍他,死的人是杨延昭。

六郎在边关病死了。对于他的死,表面上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古人寿短,他57岁了,似乎也该死了。但实际上,这是一场软谋杀。一个男人活着,需要心情和事业。而从澶渊大战开始,他就从来没顺心过,被彻底扼杀。

当时他己经反攻杀进辽境,不仅是野战争雄,还率部攻占了辽国的一座古城,史称“俘馘甚众”。可当时的澶州大本营却突然急令他回撤,不许再打辽国人。六郎只能服从,结果他回程时,正遇见从澶州签了和平协议退兵的辽军。

辽军正在发挥优良传统,在宋朝境内打最后一场草谷。六郎怒不可遏,他再不管什么军令(赵恒严令诸军不许攻击回程的契丹人),率部杀了过去,把辽人抢走的百姓、牲畜都重新夺了回来。可这能换得来什么呢?只有他死时,边关河朔等地百姓们自发送他棺柩回乡时的眼泪,以及此后近10年的朝廷严加管束……飞鸟己尽,良弓早藏,宋朝的武人们,你们的冬天到了,要看清楚自己的命运。

而在这一点,聪明的文官们早就看清楚了,残唐五代时委曲了百十多年的文官们己经不满足于锦衣玉食了,他们有更高的追求,其中就以聪明绝顶的王钦若王大人为代表。

权力是场游戏,王大人玩得很开心。请看他仅仅以一些轻松随意的语言,就把一个个政敌都搞倒搞昏的超强技术。

第一场,王钦若VS寇准。这己经是过去时了,相信大家都己经看到,寇准是怎样被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抹杀了盖世的功勋,被踢出朝廷,到边远地区站岗的;

第二场,王钦若VS赵安仁。这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了,因为前翰林学士,现参知政事赵安仁并没有什么得罪过王钦若的地方。何况一个是东府副宰相,一个是西府的枢密使,不搭界啊。但里面另有玄机。

话说有一天,赵恒春风得意地从后宫出来,直接到政事堂去找宰相,问题很老套——怎样才能让刘娥当皇后呢?很不巧,那天政事堂里静悄悄,首相王旦请病假了,只有赵安仁值班。

赵恒就问,赵爱卿,给朕想想,这事儿怎样­操­作?

赵安仁直接摇头,幸福的文人己经变成强硬的文人了。“刘氏出身卑微,恐怕不宜做皇后。”

赵恒很愤怒,但他没办法。于是只有起身走人,再走几步,到西府枢密院去找知心人。那边王钦若正在辛勤地办工。君臣见面,赵恒开始诉苦,把赵安仁怎样骂他老婆的话重说了一遍。就见王大人没什么反应,仍然轻飘飘地说:“陛下,那就问一下安仁兄,他认为谁当皇后比较好呢?”

赵恒好脾气,第二天果然就这么问了。奇怪的是赵安仁也真的是马上就回答:“陛下,德妃沈氏是前朝宰相沈义伦的后代,她做皇后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赵恒想了想,觉得说得对,但更加郁闷了,难道刘娥就真的没有皇后命?他散步直到枢密院,把刚才的话再次复述给王钦若听。却看见王钦若笑了,很不经意似地说:“果然如此,陛下不说,我也知道他会这样。安仁兄以前是沈老宰相的门客嘛……”赵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好你个赵安仁,欺负我年青,不晓得你们的老关系?

当面欺君,罪无可赦!赵安仁就此被踢出政事堂,而且在领导的心目中形象全毁,终赵恒一朝,再也别想高升。

这是西府的枢密压倒了东府的宰相,有点以下犯上。不过王大人的表演才刚刚开始,赵安仁不过是个副职,他连德高望重的首相王旦都敢欺负。

第三局,王钦若VS王旦。

话说在宋朝的史书中,王旦和宋真宗完全是一对言听计从,亲密无间的同志加战友。两人一起上前线,再一起去拜神,谁也没法离间他们的真挚友谊。

但王钦若能。

在公元1012年,宋大中祥符五年,王旦鉴于翰林学士李宗谔工作认真,业务出众,要把他提拔为参知政事副宰相,报表都己经填好,就等着明天上朝时递交。但是被无事不知的王钦若知道了。事情就出在当天的夜里。

王爱卿是随时都可以见到皇帝陛下的,闲聊神功再次发动。陛下,跟您打个赌,李宗谔就要发财了,但实际上是王旦就要发财了,可真正的底蕴却是皇上您要丢钱了……超级绕口令让赵恒有点懵,王爱卿,你在搞什么搞?

很简单啊,王钦若就稍微解释了一下,说李宗谔欠了王旦很多钱,根本没法还,可王旦还急着用钱,怎么办?于是王旦就要利用职权升李宗谔的官,让他俸禄加倍,不就好还钱了吗?但说到底,吃亏的就是您了……

赵恒深深地呼吸,转身就去睡觉,养足了­精­神等待着第二天的早朝。结果当天上班,王旦真的就把那份升职报表给递上去了。

后果很严重,王旦的印象分被扣了些还不怕,因为分数实在是太高了,但李翰林的宰相梦就此搁浅,从此终老于翰林院。尤其可怕的是,空缺出来的那个参知政事的位置不能总空着,必须得给一个人上岗。就这样,好运气凭空而落,被原三司使丁谓得到了。

丁大人的由计相升入东、西二府的关键一步,就是这样的轻而易举。

这时总结一下,这件事对王钦若有什么好处呢?他恶搞王旦,毁了李宗谔,到底得到了什么?回顾历史,他什么也没得到,还是当他的枢密使,而丁谓也从来都不是他的人。这就暴露了他的最深层本质——小人。损人不利己,但只要别人难受他就高兴,为别人的痛苦而努力,是一件多么刺激兴奋的事啊!

不过这也把他自己引向了深渊,王八蛋都是招人恨的,有人早就对他手心发痒。

第四局,王钦若VS马知节。

马知节,字子元,北宋开国功臣马全义的儿子。7岁丧父,赵匡胤收入宫中养大,赐名“知节”。但此人是个硬汉,虽然有这样的背景,却完全靠自己的功勋升入宋朝的顶级官场。

18岁从军,一直转战边关,东北边的天雄军、定州、贝州;西北方的秦州、延州等地都有他战斗的遗迹,尤其以刚直、决不阿谀闻名。于是他差点死在了这一点上。

他跟着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入蜀平叛,结果老毛病发作,不买王继恩的帐。大太监就给了他个美差,带着300个老弱残兵去守彭州,可攻打彭州的起义军却有10万人!这下子马知节就算是马超也没辙了,一天之中他的就兵死伤殆尽,自己一个人突围出城。这时王继恩的诡计得逞了,就等着他逃到大营,然后一刀砍掉了事。

可没承想马知节就近招来了援军,转身就杀回了彭州,不仅夺回了城,还把起义军杀伤大半。就这样他一步步迈进了大宋朝的权力中枢,直到这时成为王钦若的副手,枢密院副使。王钦若的所作所为他都看了眼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马知节的老毛病再次发作。

­干­掉王钦若!但是办法却实在不大好想……马知节想来想去,王钦若上有皇帝下有党羽,根本立于不败之地。怎么办呢?最后只有来个最狠的——同归于尽!

从此王钦若的倒霉日子来临,马知节就像他的影子,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形影不离;又像是他的应声虫,你说什么就跟着聊什么,只不过意见完全相反。而且有理有据,那些君臣之间不能说、不好说、没法说的事情都从他的嘴里滔滔不绝地发­射­了出来……天哪,赵恒都忍不住发抖,这日子没法过了,赶快把这一切都结束!

公元1014年7月20,宋朝西府枢密院王钦若、陈尧叟、马知节这套班子被全体罢免,最聪明的人死在了最蛮横的办法之下,一点技术都没有,可王钦若就被扳倒了。

王钦若倒台,人人拍手称快,不过更爽的还在后面,上台的人居然会是深得人心、永远都­精­彩新鲜的寇准!这真是让人兴奋,但稍微深想一下就会立即泄气。

王钦若另有新工作,去主修《道藏》了,在不久之后,这部《道藏》就将达到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规模,为宋朝的文化事业以及后来“道君”皇帝的修行之路指出光明大道。并且眼下这工作就妙不可言,王钦若可以随时与皇帝就彼此都深深沉醉的道教神灵的各种奇异事件交换心得,感情更加深厚,知己更加知己。

这样的后果就是不久之后,王爱卿就会卷土重来,并且登峰造极,变得前所未有的辉煌显赫。但他现在得忍着,老对头寇准正在金光四­射­呢。

寇准是表里如一的,就算在落难之中,都是亢龙不悔的。他在陕州忍了这么多年,小的不说,有三件事就流传千古。

第一,虎落平阳被犬欺,寇准被死冤家辽国人给鄙视了。他在陕州知天雄军时,有辽国的使者路过,慕名来拜访这位名震北国的南朝宰相。照例吃喝,可席间该使者突然问:“寇公,您德高望重,为何不做宰相,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满座惊怒,这是明目张胆的嘲讽,专挑寇准的伤疤下手!众目睽睽之下,寇准哈哈一笑,“朝中无大事了,我大宋天下太平,只有这东北边的大门,要由我寇准来把守才放心!”

硬朗还击,以牙还牙,不过寇准的心却被严重地刺伤了,多年郁积的不平、愤懑变成了放浪和荒唐,才有了接下来的第二件事。

第二,寇准当皇帝了。

在一次过生日时,寇准突然穿出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地地道道、既黄|­色­且绣龙的皇帝制服——龙袍!而且他大摆筵席,广邀宾客,在所有人面前穿着龙袍簪花上马,四处炫耀……这样的消息立即就传进了开封京城。

真正的那位皇帝把宰相王旦叫来了,只问了五个字:“寇准乃反耶?”

还用再问吗?在任何时代,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王旦却不动声­色­,此时寇准的命运就在他一念之间,但历史有定论,他在仁厚的方面,要比当年的长者毕士安还要慈悲。

他静静地看完密奏,突然笑了:“寇准也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不知轻重。可笑可叹,臣立即写信,骂他一顿,要他谢罪。”

宰相的轻松感染了赵恒,是个笑话?那好,就当个游戏去办吧……危机渡过,可是紧接着寇准就出了第三件事。

第三,私发军饷。

还是辽国人惹的祸,不知是哪一批的辽国使者,在回国时照例要由宋军派兵护送(当然更是监视)。寇准一向慷慨,他没经请示,就擅自给护送的宋兵们发了津贴。问题是发就发了,你倒是慷慨到位啊,可寇准居然又写信给皇帝,要求报销。

这下子赵恒真是又恨又烦,寇准也算是进士出身吧,没有学问还没有记­性­?前首席军人曹彬是因为什么倒的霉?不就是私自拿自己的工资给边关的将士发津贴嘛,居然有样学样,给朕的北方重镇天雄军的士兵们也来这套!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恒的反应是一边儿向朝臣们冷笑:“寇准喜好收买人心,博取高名。你们看,这事儿就是证据。”一边儿给寇准回了个批条——你有钱,你付帐,朝廷不认,彻底自己掏腰包吧!

命令发出,满堂嘘声,这就是处罚?赵恒,你真是丢你老爹的脸,参照曹彬的例子,继续贬寇准的官啊。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你想所有的人都登鼻子上脸?

但赵恒有自己的算盘,此人从来没有失去过理智,近10年以来,他都是在绝对清醒的状况下搞的天书封禅。寇准一来有群众基础,全国的百姓官员都服他;二来有工作经验,他最早工作的科室就是西府枢密院。这些优势加在一起,超级大奖就意外地砸向了东北方的陕州。

公元1014年7月,宋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寇准重回权力之巅,任西府枢密正使。在他身后,是全国官员百姓们殷切期待的目光,盼着他能扭转乾坤,让宋朝恢复到活人生存的社会;在他的身旁,是微笑着的首相王旦,他多希望寇准能助他一臂之力,以刚直、无畏的个­性­,来做那些他不敢做,却真的想做的事。

但老天知道,寇准上任,直接倒霉的就是他……

寇准上任,完美的诠释了他的为官之道——政坛即战场,他变成了一个“战士”。何为战士?用千余年后,林语堂骂鲁迅的话来解释就再贴切不过了。

“……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

寇准也这德行,和平得太久了,快要把人闷死了,来,我们来运动一下,大家都捡起石头来互相砸!不过响应的人基本没有,但这并不防碍他砸别人的兴致。

上任第一枪,先就砸向了自己的老同学,大恩人王旦。

话说大宋朝东西二府在一般情况下互通议程,军政事物总要协调一下好商量。这一点就算在王钦若时期都没有停顿过,于是在寇准上台之后,王旦方面对枢密院的文件送交率就更高了些。

这明明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宋朝的上层建筑盖得更好点,不过事后整个东府集团都要郁闷至死,这个寇准真是个疯子。

东府交过来的文件,寇准小心阅读仔细挑错,结果以他几十年执政经验,什么错误疏漏挑不出来?之后他的作法不是平静友好地把错处注明,再发回东府,让工作顺畅,让友谊升级,而是直接上报给皇帝,让赵恒看一下东府集团有多无能、多可笑,为什么还要让我呆在低了半级的西府,还不把东府的大权还给我?!

结果王旦,以及整个东府都被赵恒鄙视了一下,弄得人人狼狈,个个火大,于是全体人员聚­精­会神,来审阅西府送来的文件。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错误谁都有,真的发现了。大伙儿连忙上交王旦,大佬,报复的机会来了!

可王旦却安安静静地改完,再交还给寇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东府集团仰天长叹,王旦啊,怎么说你呢?送你五个字吧——真是“没事找抽型”的!而且不止如此,当赵恒偶然向王旦问起寇准如何怎样时,王旦还总是回答寇准这好、那好、什么都好。

日久天长,连赵恒都看不过眼,对他挑明说:“为什么寇准总是说你坏,而你却总是说他好呢?”

王旦的回答却非常官面文章,看似一点都不和皇帝交心:“臣当宰相时间太长了,毛病都暴露了出来,寇准直言无忌,这正是他的长处,我也因此而推崇他。”

这是实话,还是敷衍?是故作高势态,还真是肚量过人,不跟寇准一般见识?但只要稍有头脑的人,就都会想到,如果王旦快意恩仇,大肆反击之后,宋朝的官场会变成什么样?

赵恒听完无言地点点头,再不说这事了。寇准听到后,终于惭愧无地,找上了门来:“同年,你怎么这么大的肚量?”

从此宋朝的东西二府基本无事,但并不是说寇准就改了脾气,变成“家里憋屈型”的了,他只是给了王旦点面子,把枪口稍微转了个方向而已……

三司使方面惨遭池鱼之灾,成了寇准发泄的对象。这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

“天灾”是因为要寇准动手,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东西两府之下就是计相的三司,不是它会是谁?至于“人祸”,可真不巧,这时的三司使是林特,这人论资历没什么了不起,可当时很走红,因为他在天书封禅等事情里大出风头。

管钱粮,注定了是那时的主角。

这就让寇准很不爽,装神弄鬼、媚上邀宠……最看不过眼的就是这种人!于是各种招数摆上来,林特和三司使集团开始晕头转向。争斗的细节很繁琐,但焦点凝聚在河北转运使李士衡的身上。

林特命令河北路上缴绢帛,但时间太紧,李士衡根本无力筹集,但不怕,他的老上级就是寇准。寇准为此专门找到了皇帝,说林特是有意陷害李士衡,并且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天雄军时,就曾经主动上缴绢帛5万匹,当时林特不收,说京都不缺。可现在很快就要紧急征调,明明是林特捣鬼,要么就是三司使失职,请皇帝把三司部门的官员该撤的撤,该罚的罚,要不然国家的经济调控就要出大问题。

赵恒很无奈,寇准说得似乎有道理,于是三司部门的大批官员被裁撤,连林特本人都被处分。可是有一点,赵恒要拜神,就离不开钱,这是最根本处,所以像丁谓、林特这样的人决不会长久地失宠。很快,在一次拜神行动中的大赦福利里,三司部门所有官员官复原职,林特的赏赐加倍。而寇准的枢密使也当到头了。

上任不过10个月,就要再次下台,寇准的心情非常低落。是他恋官?还是说对于荣誉太过于执着?他事先知道自己要被罢免后,悄悄找到了王旦。

皇帝不宠爱,同僚都烦他,似乎只有这位厚道的老同学才能帮他吧。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王旦帮忙,让他成为“使相”,即带着同平章事的头衔的节度使,这样的罢免,才能少一些屈辱和凄凉吧。

身为首相10余年,王旦早就看惯了人事浮沉,他忍住了太多责备寇准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使相岂能私下谋求?”不答应。

寇准更加怀恨在心,这个世界真的是都抛弃了他!但是罢免的命令真的下达时,他才发现,国家还是给了他使相的称号。他哭着进宫谢恩,说不是陛下宠爱,怎能得到这样的封号。但赵恒却说了实话。

……别谢我,这是王旦的意思。

当天寇准茫然出宫,这人生和人,可真是越看越不懂了,真的只是名利场或者斗兽场那么简单吗?

大到一个国家的衰亡,小到一个身体的崩溃,往深度里分析,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前因,但在表现上,却往往是突然间发作的。

宋真宗皇帝的统治也是这样。在寇准被罢免之后18天,即公元1015年,宋大中祥符八年,5月21日,突然间天灾人祸接踵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赵恒的八弟荣王赵元俨的宫中突然起火,火势迅速漫延,无法控制,皇宫内院的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秘阁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损失巨大得让人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看有形的,比如左藏库,那是从赵匡胤时代起,就收罗神州大地各处的财富,集于一身才形成的皇家、乃至于整个国家的财源根本重地。一把大火烧成了飞烟,用赵恒的话来说,就是:“……两朝所积,一朝殆尽,诚可惜也!”

用契丹人的话来说,就是:“……该死的,不要了给我行不?那至少够几十年、几百年的岁贡!”

无形的损失就更加巨大,简直无法估计——崇文院、秘阁中尽是历朝历代所珍藏的绝版图书文献,一烧之后,世间再无存本,就此彻底失传!

朝野大怒,追查根源,最后的发现让人咬牙切齿,居然是赵元俨府里的一个姓韩的侍婢想偷几个金镯子,怕主人发觉,索­性­放了一把大火把荣王府的金库烧了,想来个死无对证。可谁承想效果这样好,居然把大宋朝的国库也给毁了……

赵恒少见的残忍了一次,他勉强听从了王旦的劝告,就事论事,不株连他人(近百余人豁免逃生),连赵元俨也只是被削去节度使头衔,荣王降格成为“端王”,但从严法办了主犯韩氏。这个既贪又狠更蠢的女人被“诏断手足,示众三日,凌迟处死。”

但是国力骤然下降,国库储备金损失殆尽,宋朝的形势一下子恶劣了起来。毫无防备,一点应急的办法都没有。但比起下一年就要发生的事,这还算是小的。

公元1016年,宋大中祥符九年的初夏时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蝗灾突然降临……先是京城附近,紧接着京东、京西、陕西、河北等路也迅速告急,蝗虫铺天盖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下子就覆盖了长江以北的半个中国。

宋朝当时的应对办法是真宗朝里最时髦的——建坛、祈祷。

效果是非常的好,马上就有各地的基层­干­部迅速上报,说“本地的蝗虫都不吃庄稼了,都在吃树枝树叶……”、说“本地的蝗虫出行不利,被大雨给淋着了,死尸满地,多达几千斛……”,更有京城附近最靠近法坛的蝗虫的卓越表现,它们居然“纷纷绝食,自行死亡,”等于畏罪自杀了。

一片形式大好的喜人景象,赵恒先是绝望然后又乐观。他一边加强了祈祷的力度,一方面要求各级­干­部们组织人力去扑打蝗虫,焚烧虫卵,有计划有步骤地扫“蝗”。在他想来,这样双管齐下,蝗虫应该很快消除了。可是有一条,经过了10多年神灵灌顶的宋朝臣民们还有现实化的科技观念吗?

宋朝的官方史书都承认,各地官员们基本上都没怎么去认真理会蝗虫。于是几个月之后,连长江以南的各地州县也都被蝗虫覆盖,全国大地一片“蝗”,局势无法控制了!

这是国库储备烧光光之后,连当年的口粮都成问题了。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会清醒地认识到,宋朝的国力经济己经骤然倒退了20余年,连赵光义时期最艰难的岁月都不如了。试想那时也不会国库全光,粮食颗粒无收吧?!

灾情终于隐瞒不住了,各地的告急文书开始雪片一样地飞进了紫禁城,赵恒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是有一天,他正在吃午饭,突然间外面的阳光不见了,天地一片昏暗,他连忙派人出去看,紧跟着不等回报,他自己也亲自走了出来。

结果他看见了天空中无边无沿,黑压压遮天避日,全都是蝗虫……当天的蝗虫终于全都飞过去了,可皇帝依然站在殿外,不言不语,木然呆立。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走回了宫殿里,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不吃、不喝、不说话,宛如一个木头人。好长时间之后,近侍们才发现,陛下病了。

一个声音在赵恒的耳边轰然回响,震彻他的心神灵魄:“……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

这是他的臣子孙奭对天书降、圣祖临等一系列造神运动所下的定义。其中“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的话一定会让他寝食不安、魂惊梦怕,因为他真的迷信。

历史记载,在赵恒刚刚登基的时候,寿州曾经献上了一只绿毛大乌龟,当作吉祥物来讨个喜。却不料赵恒突然起了心障,绿毛的,到底是凶是吉?

当时吕端还活着,他一口断定,是吉。而且振振有辞。第一,赵恒曾受封为寿王,龟出寿州,预示着陛下将长寿;第二,龟生水中,属­阴­。辽国、党项都在北方,也属­阴­,那么龟生绿毛就代表着柔顺,是上天示吉,说异族很快就将降服。

这才让赵恒保持镇静,没有刚刚上任就开始鬼神当道。可这时不同了,经过10多年的弄虚作假,在外人看来,他是在享受着诸天神佛的全力保护,可他自己清楚,如果真的有神,他完全是在欺神、骗神、亵渎神!

再加上现在突然出现的蝗灾,试问谁是当事者,不会心惊­肉­跳呢?

这时说一下迷信与赵恒的关系吧,为什么造神运动会一搞10多年?如果真的是为了挽回在澶渊之盟时所丢的面子,那么当初按原计划第一次泰山封禅时的风光早就够用了吧,以后的那些祭汾­阴­、圣祖临的把戏是不是彻底的画蛇添足?

分析这个原因,古往今来不外乎归纳出来两点。第一,是为了夸耀外邦,震慑敌国。要辽国、党项人知道宋朝是天地万神所宠爱的神明世界,是天生高贵,不容冒犯的圣地。而且实践证明,目的达到了。在这10多年里,辽国友善,党项很乖,这都是前所未有的好现象,为什么不保持呢?

一旦不做了,信不信外族野蛮人会以为神明抛弃了宋朝,马上就起了不良之心?

第二,那就是传说是真的,赵恒真的是大有来历的“来和天尊”的转世——宋初的状元杨砺曾在五代时梦到过自己的功名册以及自己未来的主人,那就是来和天尊。与他相约40年之后相见,那时他才会时来运转。当赵恒作襄王时,杨砺一见大惊,因为与梦中的天尊长得一模一样,而他也真的从那时起,才开始转运……

但这都太片面了,说契丹人、党项人尚处于萨蛮教等原始宗教的启蒙阶段时,所以宋朝的满天神灵下降会真的震住他们,这有一定的道理。但要说一震100多年都没醒过来,那就是大汉情结发作,在集体说梦话了。

国力、军力、士气、物质满足感等等因素,才是宋、辽两国百年好合的根本基础。

至于第二点,那根本就可以忽略,“来和天尊”……他后面还有“赤脚大仙”呢,再往后还有赵匡胤转世投胎到金国回来复仇,要是全信了,宋史也就变成了《封神演义》。

赵恒迷信,这一点才是最根本的源发点。从这一点出发,可以确信,就算没有澶渊之盟,他一样会搞封禅、显圣之类的把戏,区别只在力度与规模。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清赵恒为什么会10多年如一日的、花样百出乐此不疲的祭了天还得祭地、祭了地还要祭人(孔子、老子等)、祭了人还要封祖宗,这样的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都搞出来强迫症了!

这时发力有多大,挫伤就有多重,正吃饭时被严重打击,赵恒病了,用现代的医学名词来说,很可能就是脑血栓。其具体症状就是从此变得颠三倒四,时昏时醒,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别管多大的决定,都能自动作废。而且最要命的是,那个曾经正常的赵恒还会灵光乍现三五不时的突然回来一下,谁也搞不准他什么时候正常,或者反常!

太多的人和事,都死在了这一点上……然后天灾在继续,一连三年,蝗虫只增不减,数量之多都飞出宋朝国境,进入燕云十六州了,连辽国人都跟着喊救命。但宋朝的人祸才刚刚开始,方兴未艾。

公元1017年,宋天禧元年,6月7日,首相王旦终于­操­劳过度,心神交瘁,因病罢相。在这一年的10月6日,他死了。享年61岁;8月28日,王钦若卷土重来,他打破了宋朝南人不许任宰相的成规,一跃成为了大宋的首相;再往前数,公元1013年2月27日,刘娥己经受封为皇后。

这样宋朝的格局就变成了皇帝晕病、首相去世、寇准被贬、皇子年幼、皇后­精­明强­干­,而­奸­邪之流像王钦若等人却激流勇进,攀上了政坛最高峰的局面。

假如明天来临,世界将会怎样?

有些人活着时,仿佛无关轻重,可他一旦死了,人们才会发现,原来他重如泰山。王旦就是这样。

要说一下他,这样才对得起一位忠贞、负责、谦退、忍让等等古代文人诸般美德皆备的长者。回顾他的一生,是一个岐形的极端。一方面他位极人臣,一连10多年的太平宰相,是历代多少­精­英豪杰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幸事;而另一方面,他苦不堪言,又没法对任何人倾述,只有长久地忍耐,默默地劳作,直到油尽灯枯,疲病而死。

因为他的生命己经成了一个笑柄。他很清楚历史会给他怎样的终极判定——骗子、神棍,最轻的也是个懦夫。知道自己的皇帝在做错事,却不敢谏、不能谏,反而去推波助澜……这是多么的无耻,只要想一想王旦的灵魂都会整夜哭泣。

他本是一位德才兼备、品格无缺的完人啊,辅仁君而为名相,可这一生居然是这样的收场!史书记载,当王旦与“天书”同行时,他“常悒悒不乐”;当赵恒赐给他众多赏赐时,他闭起眼睛悲叹:“生民膏血,我哪里受用得了这么多!”等到他死时,留给儿子遗言,要“消发披缁以敛。”也就是说,他要剃掉头发,身穿出家人的服­色­入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弃之不孝。王旦这样做是在自虐,他辜负了这一次的生命,愧对自己的祖先父母,所以无脸去见地下的先人。这是多么沉痛的自责。

很幸运,这个作法被他生前的好友杨亿阻止了。名相就这样死去,但历史还是给了他公正的评价。他有错,他不能也不敢阻止赵恒拜神,可是在他的参与其间,他微妙的控制着局势,就算王钦若、丁谓、林特等人无所不用其极地折腾朝廷和天下,他仍然能让国家保持着平稳和繁荣,哪怕只是表面上看。

光这一点,就善莫大焉,何况他保护提拔了那么多的贤臣能人。比如说寇准、赵安仁、杨亿等,并且他做得非常低调,很多时候人们受了益,都不知是谁做的。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就是王旦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生前仿佛无关轻重。

但是他死后宋朝官场大乱,他的继任者无论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干­练,或者拥有怎样非凡的勇气和号召力,都再也没法稳定朝局。

而且一个个丑态百出,接连跌倒。其中就有王钦若,也有寇准。忠、­奸­两面,无一例外。

王钦若上台,他先摸着政事堂首相的坐椅长叹了一声:“因为王旦的一句话,让我晚做了10年的宰相。”这话有前因,是说多年以前,王旦曾像寇准排斥晏殊那样,重申宋朝不用南人做宰相,最多只能担任枢密使的禁条。而且就在王旦临死前,都差一点把他的宰相梦再次打碎。

王旦病危时,赵恒曾经去探望,问谁能当宰相?无论提到了谁,王旦都沉默不语,直到最后皇帝急了,一定要他说,他才在病中勉强举起上朝时所用的笏版,珍而重之,向皇帝进言:“愚臣以为,只有寇准……”

哼,貌似忠贞。王钦若心底冷笑,北人嚣张,官官相护,说到底是对他的嫉妒。这么多年来皇帝言听计从的只有他王钦若,王旦和寇准算是什么?宰相早就应该是他的了。

结果他的命运就印证了一件非常无情尤其无聊的老话——拼命去抢一样东西,却得不到,这是种悲哀;可拼命抢到了,却发现那玩意儿根本就没什么意思,是加倍的悲哀!

王钦若抢宰相就是这样,终于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才知道晕船是什么滋味。在他两年的任期里,只有一件“政绩”值得夸耀,那就是——蝗虫消失了。如果那真的是他搞定的话。除此以外,历史上再没有任何记载,他为大宋朝做出过什么贡献。

老毛病却常犯,继续的说怪话使绊子,把一个个同僚拉下马。这样他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了他现在己经站在了阳光下。

以前他的小动作百试百灵,最根本的一条成功秘诀是他躲在­阴­影里,悄悄地和皇帝说知心话,让一个个大敌灰飞烟灭。但这时他是帝国的首相,天子以下第一人,还这样搞,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次脱衣秀,什么都让人看到了。

连病中的赵恒都看出了毛病,对他渐渐变冷。直到两年后,王钦若犯了最搞笑的那个错误。

有人告他受贿。王钦若大怒,在赵恒的面前情绪冲动,百般抵赖,而且为了清白,他要求动用国家的专业审查机构御史台来调查此事。当天他肯定是急昏了头了,没看到赵恒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恶劣。直到他稍微喘了口气,停了一下时,皇帝才冷冷地说:“国家设立御史台,难道是为了专门替人调查私事的?”

王钦若瞬间冷冻,他呆了。这还是他亲爱的、慈祥的、包容的老首长吗?他是多年以来忠诚可靠、可爱好玩的王爱卿啊……这不对,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等他明白过来时,恨不得把自己鄙视死。这个错误犯得真是太垃圾,居然蠢得像当年的寇准一样,在皇帝面前急着表白、证明,结果连最起码的官体都丢了。那一天,他灰遛遛地逃出宫去,估计狼狈得连他脖子上的瘤子都瑟瑟发抖。

他的日子结束了,公元1019年7月,宋天禧三年六月,王钦若罢相。而且被直接调离京城,到杭州去当知州。乍一看还是很体贴,苏杭美景,人间仙境,尽管去休闲放假。可私底下人人都在窃笑——他终于滚回长江之南了,皇帝也是很幽默的嘛……

王旦死、王钦若被“流放”,宋朝的权力出现真空。但万众瞩目,却没人敢伸手。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位置是谁的。

寇准。

论资格、威望,还有工作经验,尤其是身为王钦若的死对头这一点,宰相之位都非他莫属。何况他还充分地做了一些前期工作,让皇帝明白他己经痛改前非,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寇准了。

这是个由内及外,面面俱到的表白过程。如果看结果,那么寇准是最大的受益人,但是看前因,发起者却另有其人。

大太监周怀政。

这个名字在天书第一次降临时出现过,是他爬上了梯子,把系在左承天门的门楼南角的鸱吻的黄绢摘下来的。此后每逢赵恒出巡、泰山封禅之类的活动时,他都会走在离天书最近的位置。这样他就像丁谓、王钦若等人一样飞黄腾达,在皇宫内院里职务飚升。做这件事时,他是“入内副都知”。

这个官不算很大,隶属于入内内侍省。简单地说一下宋朝初年时的宦官等级和部门名称。入内内侍省最初叫内中高品班院,与内侍省对半分权组成近七成的太监集团。后来它又分别叫过入内内班院、内黄门班院,以及内侍省入内内侍班院。到了赵恒的手里,它并入了入内都知司、内东门都知司,才成了入内内侍省。主要的职务就是掌控宫廷内部的生活事务。

这活儿很俏,是离皇帝、皇后最近的人,注定了能呼风唤雨。这时周怀政的上面还有都都知、都知,然后才是他这个副都知,底下还有押班等。所以他是个兵头将尾的角­色­,想往上爬,就得多多努力。

此人凶狠(以后更狠),他想出的办法内外兼修,把大宋朝的里里外外都搅和在了一起。第一步,他先找到了一个京外的武官,名叫朱能。

周怀政的办法在现代来说,俗称叫做“对缝”。主要手段就是自己是丙,游走在甲与乙之间。对甲说,乙己经同意了,再同时找到了乙,说是甲要他来的。

在古代呢,就更形象些,“狐假虎威”的升级版。两只对面掐的老虎,都面对着同一只狐狸,可在它们的眼时在,都觉得该狐狸来头太大,千万惹不得。

具体­操­作如下:先是要朱能,在永兴军地界内的乾佑县(今陕西柞水),“发现”了天书。这很方便,朱能的职务就是那里巡检。这样就把寇准推上了风口浪尖,因为永兴军正是他被贬之后的辖区。请问寇准得怎么办呢?赞成?做梦,寇准是正直的代表,强硬的化身,一直都在批判造神。

那么反对,天书送上门,正好当场戳穿。可这是在找死,近10多年来“天书奇谭”就是宋朝的第一国政,一个落难的大臣敢扼杀天书于摇篮之中,那罪名比欺君还要大,是在欺天!

于是寇准只有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老子不管总成了吧?但别忙,在同一时间,周怀政己经找到了皇帝。对皇帝说,天书又降临了,宋朝的好运再次出现,而且这次与众不同,降落点是在寇准的地盘。

试想这时赵恒的心情。正在乱蜂蛰头,心理扭曲,正被“神的报复”吓得心理失常,结果突然再次得到天书……天哪,不会是上天原谅了我,真的写信来了吧?那可是寇准,人家不撒谎的!要么就是另一种情况,寇准终于善解人意,懂得体贴皇帝了。寇老西子有变成寇爱卿的可能。无论哪样都是惊喜,都是救命的稻草!

于是皇帝被打动,更妙的是,为了保险起见,赵恒一贯地谨慎了一下。他私下里召见一位大臣(是谁没有记载),问这事靠谱吗?永兴军降天书,那儿有过这种前例没?

该大臣更谨慎,而且明显地厌恶造神。他这样说:“既然在寇准的辖区,那就让寇准上报朝廷吧。他一向不信天书,如果他都来证明,天下人才都会相信。”

结果这句话,就把整件事情搞定。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飞向了陕西,传进了寇准的耳朵里。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的变动,说话的人变成了皇帝赵恒。

这样就相当于寇准突然接到了皇帝抛过来的媚眼。多少年了,自从澶渊之役结束后,他就再也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都要受宠若惊了。但不忙,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第一次的拒绝都是惯例。

寇准摇头,我不信天书,这事我得查。就算是真的,我也不管它。

可远在京城深处的周怀政早有预料,不强逼不硬劝,而是出门遛了个弯,到一个王曙的小官家里转了一圈。然后王曙紧急打马出京奔向永兴军,寇准就此被搞定了。

王曙是寇准的女婿,把京城里暗流涌动,王钦若己经失宠很快就会罢相的信息告诉了岳父。多简单,只要您顺从了皇帝的意思,宰相十有八九就会落入您的掌中!

寇准迷茫了,权位与­操­守,信念和欲望,这样的对比是多么的强烈,要怎样才能安守志向,做人们心目中的那个“寇准”啊……结果他没能超越自己的宿命和身份。

他不过就是一位官吏,宋朝的一个臣子而已,他的职业就是当官,那么敬业些难道是错误吗?

公元1019年,宋天禧三年三月,知永兴军寇准上报,在乾佑县发现了天书。一个月之后,皇帝赵恒派专人迎接天书进京。宋史中真宗一朝的最后一次天书终于出现了,与前面相比,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政治把戏,在当时,看出这一点,并且出于各种目的来反对的相当不少。各派人物,正邪两面,都有人跳了出来。

包括孙奭和鲁道宗,也包括天书老大王钦若。前两个人的反对,是因为一直在反对。后面那位就是因为自尊心受了伤害。天书一直是王钦若的专例啊,居然被侵权了,而且是多年的死对头。不可忍受,一定要反对。

但是无效,这时全盘失控了,就连寇准本人想反悔都晚了。在他起身去京城之前,他的一个门客曾经最后一次警告他:“此行凶险,您有上中下三策可选。上策,您走到河阳(今河南孟县),就自称有病,决不入朝,只当地方官;就算入朝,也要在大殿之上,公共场合,揭露乾佑天书的虚假,这样才可以保全您一生的清白令名。此乃中策;如果您一定要宰相,那实在是下策,声名尽毁,所得无几,您会追悔莫及……”

寇准大怒,败兴的蠢物,怎知本宰相的抱负!此去可以­干­掉王钦若,可以一殿鸿图,天书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我以此上台,但以本­性­办事,我还是我,天下人怎会蔑视我的名节?!

就这样,寇准重回京师,王钦若在当年的7月罢相,他在7月17日,天禧三年的六月十三日重回相位。天地豁然开朗,命运开始对他微笑了。这时他没有任何一个敌人,放眼望去,皇宫内外,朝野臣民,全都唯他马首是瞻,都是他的盟友。只要善加利用,他就可以既成全自己,又造福苍生,甚至把宋朝重新拉回到巅峰!

千秋伟业,万世传颂,都在向他招手。寇准,你要好自为之啊……

简单说一下寇准的形势乐观到了什么程度。先说他的直系手下,在东府方面,三位副手分别是:李迪、王曾、丁谓。

这三位参知政事,前两人都是状元,分别是公元1002年、咸平五年(王曾),公元1005年、景德二年(李迪),在宋史中都是学品兼优的正人君子。如果说两人的区别,那么李迪就是文采风流型的马知节,关键时刻也会变成手榴弹;而把王旦去掉些过于泛溢的仁德和软弱,再加上些圣相李沆曾有的果断强硬,就是王曾。

他们和寇准都是老关系,比如说寇准两次被贬到陕西,李迪就是那边的转运使,在落难中都处得很好。王曾更近些,相当于寇准的门生。此人中状元时年仅29岁,当时寇准是宰相,非常赏识他,破格提拔,让他当上了右正言、知制诰,能和皇帝朝夕见面,很快就进入了权力的内层。

但既为君子,就有原则。这两个人虽然与寇准站在了一起,却是“党而不群”的人。也就是说,不是什么事都顺着寇准乱来,人家都有自己的调子。但是下一位,就是既要党,更要群的人。

丁谓。

前面说过,他也是寇准亲手提拔起来的,这么多年以来丁谓知恩戴德,对寇准毕恭毕敬,一心想亲密亲密再亲密,不过这就犯了一个大错误。

寇准是个欺负人的人,要获得寇准的尊重,那实在太难了。历史早己证明,你是他的上司不成,他甚至会找办法搞垮你;你是他的下属更不行,他对你呼来唤去,如使奴仆,如曹利用;你就是皇帝,他都能把你按到椅子里,何况他是你的恩人,而你还低三下四……唯有你既有才华,又有原则(别是个­性­,不然就掐起来了),还得自尊自重,这样才能千辛万苦地获得寇准的低头——比如王旦,那过程多艰难。

但无论怎样,在寇准刚上任时,东府集团紧密地团结在他的周围,忠心不二,集体对外。

再看西府枢密院。

这时的正使是老朋友曹利用。此人多年积劳,步步稳升,在上一次马知节牌手榴弹爆炸事件中,王钦若、陈尧叟、马知节这套枢密班子集体下岗,他被提拔了上来。

他更好对付些。不说寇准是枢密院派系的老上级,哪个上台都得拜他的山头,就算是澶渊之盟时的积威发作,都能让曹利用随时闭嘴听话。所以关系更加理得顺。

看枢密副使,一个姓钱的贵族走上了前台。钱,吴越国王钱俶的钱。他的二儿子钱惟演。钱俶这时早就死了,和李煜一样,死在了自己的生日宴会上,但那时赵光义总打败仗,所以事情没有李煜那样的嚣张,一向不为人知罢了。

小钱吸取教训,谨慎小心,基本上是用裙带关系来巩固地位(盯住别人家的女人,再舍得自己家的女人,既狠且准,肯下本钱),对谁都友善亲切,别说是寇准这样的大佬,就算是普通的京官,他都称兄道弟。

所以此人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小心,海龙王钱鏐的子孙也曾经是帝王龙种,从小就生活在宫廷之中,熟悉所有的内斗武器。很快小钱就会让人刮目相看,寇准在他身上栽得格外狠。

但那都是后话了,枢密院也成了后花园,现在去看皇宫内部。

一个原则,皇帝陛下只是讨厌寇准,可从来都没有蔑视过、或者怀疑过寇准。他的能力还有忠心都举国共见。所以现在既然用了,就是要让他真正当成大管家,是要放权的。何况赵恒的身体健康目前一泄千里,想像以前那样严密控制根本就做不到了。不放权又能怎样?事实上连最基本的皇权都分出去了一小半。

握在了皇后陛下的手里。

所以看宫内,就是看新任皇后刘娥。刘娥现在混得不怎么样,她只找到了两个,不,是一个半帮手。其中的半个,就是她的现任丈夫赵恒,因为时常出离发呆,神智不全了,所以实力打折;另一个,就是她以前的丈夫,龚美。

龚美现在叫刘美了,随了前老婆的姓,诈称内兄,也就是皇帝的大舅子。要说这对四川原配小夫妻的命运还真好,抢在了宋朝的姓程或者姓朱的圣人出生前就开始了人生,不然就算刘娥的魅力再大一万倍,皇帝再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也别想走出皇宫中那块见不得光的小厅堂,因为舆论真的能杀死人!

可就是这样,刘娥的日子仍然太难过。她勉强把前夫任命为侍卫司马军都虞候,并且实际主管本司事务,把京城里的军队抓到了一半,接着再去攀亲带故找帮手,就一连串地碰壁,撞得一脸的大头包。

她先是扑向了权知开封府刘综,暗示都姓刘,俺们是亲戚。结果刘综退避三舍,不对啊,皇后,俺是河中府的,跟您离太远了,不可能有亲人在宫里;没办法,过了一阵子,她又急吼吼地召见另一个大臣刘烨,这次策略改变,直接就要证据——刘卿家,把你的家谱拿来,咱俩很有可能是同宗。

刘烨的回复非常谦恭到位,一连气地说“不敢,不敢,不敢,实在不敢……”至于怎么不敢,为什么不敢却啥也不说,刘娥心照不宣,羞怯难当,也没了下文。

这就是一代女中豪杰初出山门时的境遇,她多么盼望着有一位实力派的老臣来做她的靠山,寇准,只要稍微有点友好的表示,立即就会赢得皇后陛下的友谊。从此内外兼修,天下无敌。

但是综上所述,这些所有的优势,都会被寇准在极短的时间里完全破坏,把一个个朋友、亲信都极为粗暴生猛地胖打一顿,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去。然后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最后数败俱伤,一起完蛋……­精­彩绝伦,马上开演。

开演之前,要先说一下寇准的老同学,宋史中第一地方官,知益州张咏。此人己经死了,本应大篇幅多角度的介绍这位奇人的生平,但是非常可惜,地方官终究不能参与国家大事,他的事迹除非单独列传,不然没法与宋史挂钩。

尤其是蜀川近20年的平静,越平静就越显示了他的能力超凡。但是也把他的神奇之处抹平,连想为他树立丰碑的人都会抓狂——你倒是让局势偶尔地乱一下啊,好让人看看热闹!欣赏你是怎样铁腕治蜀,软硬兼施的。但就是没有,当他离开成都返京述职时,留下的是一片寂静中的繁荣。

百姓安居乐业,天府之国早己恢复生机……这里要说的是他经过陕西,与老同学寇准相见时的事。

一顿宴席之后,寇准送他出城,临别前郑重请教:“乖崖(张咏号),何以教准?”注意,这不是客气话,张咏无论才气、脾气都决不弱于寇准,史书记载“咏与寇准最善,每面折准过,虽贵不改。”啥时候想批他就批,从不惯病。

这时张咏留下了一句话:“霍光传不可不读。”

寇准立即去读,结果看到了《霍光传》中近尾处的四个字:“……不学无术。”寇准笑骂了一声,“好你乖崖,竟然这样说俺。”然后扔掉书本,继续我行我素。

想来张咏一定很郁闷,我让你看《红楼梦》,是想让你去悲叹宝玉、黛玉的真挚爱情,可谁让你去研究宝玉和袭人是怎样偷­情­的?!霍光,是汉武帝刘彻的托孤臣子,汉史中最锋锐难当的将军霍去病的异母弟。此人富贵终生,权倾天下,都达到了废立皇帝,让汉室27天出现皇位真空的程度。可他死后,霍家被灭族。

这明明是警告一下寇准要小心做人,不要锋芒太过,不然就算达到了霍光当年的政治地位,也终有一天下场悲凉。更何况你寇准终生都别想做到霍光!

那么请注意,在继续介绍寇准是怎样施展“化友为敌”大法之前Сhā进张咏这段,就是想让大家带着一个问题来观看事情的始末。问——寇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什么会行事这样颠三倒四,像个疯子一样的毁灭自己的人生?

真的是骄傲过度,目中无人,还是别有隐情,他心里有些其它的东西,让他没法与当时的整个文官系统相融合,直到他再次落魄出京,以失败结束自己的一生?

砸人的行动是分期分批,与时俱进的。先从身边人开始,丁谓首当其冲,有两件历史记载的小事,可以说明寇准、丁谓之间的前恩后怨。

说过去进行时,那是在寇准被贬到陕西给国家守大门的时候。那时歌舞照旧、宴饮照旧,某一天,酒席设在了户外。当时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乌鸦齐飞。就见寇准突然长叹一声:“唉,众位请看那群乌鸦。如果丁谓在此,一定会说那是一群……‘玄鹤’。”

一语道破天机,丁谓这些年步步高升,凭的就是不断地报祥瑞,再使出浑身解数来给皇帝造宫殿。这两样让全天下人都恨得他咬牙切齿。因为实在太费钱了,百姓们的赋税越来越重,换谁谁不急?寇准的心里一定在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听圣相的话,要执意提拔这个无耻的小人!

有了这个前因,才能对现在进行时的后果有个理智的判断。

历史记载二。话说大宋朝东府宰相集团为了工作的需要,每天的午饭都要在政事堂里就地解决,这一天喝的是菜汤。寇准长须飘摆,埋头苦­干­,结果抬头时就发现胡子也喝得很饱,这时说时迟那时快,参知政事丁大人突然启动,抢在了所有的侍者之前,蹿到了寇准的桌前。然后取出手帕,为长官细心抚拭。

很敬爱,很体贴,却不料长官大人呵呵一笑:“参知政事就是为长官揩须的吗?”一语成谶,据说“溜须”一词从此诞生,流传四方,同时也让丁大人的行为永垂不朽。

回到当时,丁谓痴呆呆僵立,周围无数异样的目光,那里有他平级的同志,王曾、李迪。可这份屈辱、自找的屈辱让他再也没法在这两个人面前抬头;更有太多的侍者,转眼间这些下人就会把副宰相如何自取其辱事传播四方,而且必定会添油加醋!

尊敬和感恩瞬间消失,一切都不必回报了,官方史书确认,这是丁谓怨恨寇准,并且结党陷害寇准的具体起因。这应该没错,但是有一点,从此之后,丁谓己经恼羞成怒,欲置寇准于死地。但是在寇准一方呢?

真的要处心积虑,搞垮做掉自己的政敌,会在一件小事上先出口恶气吗?那叫打草惊蛇,低劣得不入流的把戏。寇准就算再怎样疏狂,也不会幼稚到这种地步。只有一个理由,他只是想折辱一下丁谓,真的只是出口恶气而已,根本就没想过丁谓敢成为他的敌人……

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丁谓这时己经有了怎样的政治能量。

丁谓多年以来时刻掌握着宋朝的经济命脉,熟练程度和人脉关系都己经到位,再加上现在的副宰相位子,可以说己经具备了登顶的实力,差的只是最后一步。

但这只是说,他在正常进行的仕途中,快要接近完美,可如果要与寇准作对的话,他差的还太多,简直没法动手。

因为威望与资历。

寇准少年得志,成名时未满30岁,东、西二府外加三司,宋朝顶尖的官场没有他没坐过的位置,仔细说来,在宋初三代以内,除了他,没有第二人。并且在澶渊之役中专权独断,胁迫君王上战场,安定整个天下,这在春秋战国之后的人臣之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试想,要扳倒这样的人,仅仅当了10年多的钱粮大管家,就觉得够份儿了吗?丁谓很清醒,决不乱动弹。他照样每天正常上下班,笑脸迎人,就当那天的事没发生。可是暗地里加紧活动,主要是寻找能压倒寇准的势力。

这很难,但目标极明显,直指后宫刘皇后。除了她之外,帝国之中没有人再是寇准的对手。但是怎样­操­作呢?刘皇后是需要帮手,急到有些饥不择食,但要长远合作、­精­诚合作,且合作的内容是搞掉比自己势力威望强万倍的首相,试问皇后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拉关系,为什么不拉首相?别去想后来刘娥成了什么人,那是后话。自古以来皇后被臣子算计到身败名裂的数不胜数,刘娥没必要非趟他这个混水。

于是还要等,有些时候“静待敌变”是唯一的正解。你的敌人会自己露出破绽,只要你有耐心。丁谓是有福的,他的敌人不是李沆,不是王旦,更不是王钦若,以上三位都非常慎密。寇准风采绝伦,倜傥不群,时刻都有好玩的事发生。

丁谓多年以来时刻掌握着宋朝的经济命脉,熟练程度和人脉关系都己经到位,再加上现在的副宰相位子,可以说己经具备了登顶的实力,差的只是最后一步。

但这只是说,他在正常进行的仕途中,快要接近完美,可如果要与寇准作对的话,他差的还太多,简直没法动手。

因为威望与资历。

寇准少年得志,成名时未满30岁,东、西二府外加三司,宋朝顶尖的官场没有他没坐过的位置,仔细说来,在宋初三代以内,除了他,没有第二人。并且在澶渊之役中专权独断,胁迫君王上战场,安定整个天下,这在春秋战国之后的人臣之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试想,要扳倒这样的人,仅仅当了10年多的钱粮大管家,就觉得够份儿了吗?丁谓很清醒,决不乱动弹。他照样每天正常上下班,笑脸迎人,就当那天的事没发生。可是暗地里加紧活动,主要是寻找能压倒寇准的势力。

这很难,但目标极明显,直指后宫刘皇后。除了她之外,帝国之中没有人再是寇准的对手。但是怎样­操­作呢?刘皇后是需要帮手,急到有些饥不择食,但要长远合作、­精­诚合作,且合作的内容是搞掉比自己势力威望强万倍的首相,试问皇后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拉关系,为什么不拉首相?别去想后来刘娥成了什么人,那是后话。自古以来皇后被臣子算计到身败名裂的数不胜数,刘娥没必要非趟他这个混水。

于是还要等,有些时候“静待敌变”是唯一的正解。你的敌人会自己露出破绽,只要你有耐心。丁谓是有福的,他的敌人不是李沆,不是王旦,更不是王钦若,以上三位都非常慎密。寇准风采绝伦,倜傥不群,时刻都有好玩的事发生。

刘娥俏生生地坐在皇宫的深处,向着不远处的政事堂冷笑。寇准,说到底,你也是我的臣子,真的以先帝、今上都奈何你不得?

且看一个女流之辈让你怎样去死!

命运之轮开始旋转,话说某一天,病中的赵恒头枕在贴心太监周怀政的大腿上(亲信!),突然叹息自己的身体,说病深矣,国事烦多,太子要是能监国该有多好。

周怀政就像接了个家常话一样,随声附和。但天大的事情就这样被定了下来,赵恒似叹息、似惆怅,他亲口说出了要11岁的小儿子赵受益当家作主。当天,在他昏沉入睡之后,周怀政轻轻地站了起来,立即出宫去找寇准。

悄悄地把刚刚发生的一幕小心报告。注意,这时他表现得完全就是个奴仆,一个太监在正常的为皇帝传话而已。

而且顶级国事,传给了顶级大臣,一切都无可非议。

可在寇准的心里就是另一回事。他震惊,事情太突然了,皇帝还没死,可太子要监国,而且是宫中的太监来传的令。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时间返回近20年前,他自己曾亲口说出过这样的话——“陛下为天下择君,谋及­妇­人,不可;谋及中官,亦不可……”

这是他当年回应赵光义立太子时的话,这种事随时都会变成一场政变或者­阴­谋,那么这时的周怀政可信吗?

寇准选择谨慎,他选了个机会,单独地谒见了赵恒。君臣四目相对,法不传六耳,这时他才郑重询问,皇帝千真万确地点了头,保证确有其事。

寇准勉强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好运真的来了,太子还小,皇帝病了,皇后……哼哼,那个村­妇­,国事与她何­干­,天下之事非首相更待何人?寇准立即就进入了角­色­,他马上跟进,说陛下,立太子监国再好也没有,只是还需要正人君子来辅佐。可是现在的参知政事丁谓就是个又­奸­又滑没有­操­守的人,决不能让他靠近太子,请罢免他另选贤人!

兴奋的期待,一瞬间之后就超级兴奋。皇帝这一天非常爱他,无论有什么样要求,都一律同意,概不驳回。当天寇准离开皇帝急速回家时,一定快乐得飘飘欲仙,多年的宿愿突然实现,全新的人生在等着他,由他拯救过的宋朝就要由他来管理,只需要他把程序走完。

加班加点把太子监国的诏书写出来,然后再突然公布,要达到让所有人都只来得下跪,想不出任何方式的反对。这样才能大功告成。

要知道这事儿等于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尤其是皇帝还病着,信不信每一个大脑都会有自己的解释。真要乱了,别说寇准本人吃不消,那甚至会影响到太子的前程(后来果然)。

寇准的经验非常丰富,他悄悄地约来了自己的老朋友,在澶州城头上都一起喝酒的杨亿。如此这般,你的明白?杨亿心领神会,这和他想的一样。要振兴大宋,只有让寇公掌权,才能把这10几年来污七八糟、群魔乱舞的世界清洗­干­净,回到太宗陛下,甚至太祖陛下时的盛况!

为此而努力。

尤其是寇准还答应他,将以他取代丁谓,新的国家里有他的位置,可以大展抱负,为黎民苍生造福。当天两人散了,各自怀着激动的心情分头做事。

说杨亿,历史有两种记载。一个是说,他深夜回到家,秉烛挥笔,­精­心构思,连仆人都不让靠近,就为了怕走漏了消息;第二个,是说他写完之后,心情大好,正好他的小舅子来访,闲谈中他憧憬着美好的明天,于是脱口而出:“数日之后,事当一新。”

该小舅子心领神会,然后激动得无法压抑,他也像杨亿一下,“语稍泄”,就是说最多只找了个亲近的人,稍微透露了一点。

说寇准,他的激动例来是李白式的,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必须得有酒!结果他当天很幸福地喝多了,还把为什么这样幸福全盘地交待了出去,以便大家都幸福。

泄密了,但无论是哪种,是他们俩谁犯的错,范围都很小,至少都在自己的家里。但是结果却是死对头丁谓瞬间就知道了,此人马上行动,坐上了女人出行时才坐的车子(女式遮挡更多),去找自己的同伙曹利用、钱惟演,还有后宫中的那位活神仙……

寇准败得无话可说,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来,他的一举一动早就都在丁谓的严密监控之中,而丁谓要做什么,他一来不知,二来没法阻挡。

丁谓找到了同伙,同伙们联袂进宫,刘皇后转身就找到了丈夫,一句话就让赵恒恢复了神智——你的皇位要丢了!

寇准在造反,要立你的小儿子当皇帝,你和你儿子都会变成傀儡!

严重的刺激听说可以让人失忆,赵恒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但是把之前怎样答应寇准的都忘得一­干­二净。罢免寇准,立即进行!

这时天己经晚了,百官早己下班,但丁谓等人开动脑筋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既有权力写诏书,又有理由深恨寇准的人。晏殊,这位当年的江南神童己经是宋朝的知制诏了,就用他。

却不料晏殊一口回绝,任免宰相的诏书,我不够资料写,那是翰林学士的职权。然后转身就走,但决不出宫,就静静地坐在殿外,让谁都看得到他,就此沉默。态度很明确,我不参与,但也决不坏你们的事。

这时天­色­更晚,丁谓等人百般无计,结果看向了钱惟演。小钱,没办法,你重­操­旧业吧。虽然你己经不是翰林学士,而是枢密副使了,但为了阻止大犯规,一个小错误无所谓。可钱惟演毕竟曾是宋朝的顶尖笔杆子,瞬间想到了更严重的事。

陛下,罢免了寇准,首相让谁当?国有千事,决策一人,从来都是边罢免边任命,这个位置必须得有人。但赵恒的回答,更暴露了这件事的底蕴。他使劲地想了又想,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那就再等一等,稍后再议。”

真要是政变临头,还能容许你再等?!真要是赵恒还神智健全,连个首相的提名都说不出?!但这件事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寇准在当年的7月9日被下诏罢免,直到9月份宋朝仍然没有首相,真的创了一个纪录。但是5月——7月之间这段日子呢?杨亿的太子监国的诏书一直都没写出来?寇准在近60天的时间里仍然身为首相,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随时都会遭殃的命运?

到底挣扎过没有,以他的­性­格不会坐以待毙吧。可宋史的官方记录中没有任何记载,这事平静度过,只是有人上班,有人下班而已。

寇准被罢免,其结果是敌我双方都非常失望,忐忑不安。看刘皇后一边,寇准虽然没有名份,但他还留在京城里,此人只要不死,就算彻底消职为民,都一样具有庞大的号召、甚至是煽动力。

何况李迪、王曾等“寇党”还在副宰相的位置上坐着,威胁仍然存在。

看寇准一方,最失望的人痛苦在皇宫的深处——周怀政。此人费尽心血把寇准推上前台,再制造出机会让太子名正言顺地接掌全国,这一步步走得是多么的稳健又迅速。可要命的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谁知道大名鼎鼎,像神仙一样伟大的寇准、杨亿等人竟然犯了幼儿园里的错误,连起码的保密工作都做不好!

尤其可恨的是,寇准等人败了,一样的高官厚禄快意人生,可他一个只能生存在深宫中的太监从此就暗无天日了。刘皇后的报复比寇准的罢相制快得多,周怀政被隔离,事发后再没和皇帝见过面。这就等于掐死了他的生存之路。

那是皇后,而且是太子的“亲妈”,他一个太监,尤其是连皇帝都见不着的太监,永远都别想把她怎么样!他先是选择了忍耐。但皇宫外面又及时地发生了另一件事,让他连忍耐都做不下去。

8月8日,李迪当上了首相,而且是太子亲自选的。

当时赵恒勉强支撑病体,召集大臣议事,当众要求李迪上任,可李迪不­干­。这时才11虚岁的太子突然走了出来,向父亲行礼:“多谢父皇,让李宾客做宰相。”李迪,本就是太子宾客,与未来的皇帝朝夕相处。

赵恒微微一笑:“太子都这样说了,李相,你还要推辞吗?”

李迪就此上任。可这让丁谓等人大失所望,怒火中烧,妒火中烧,必须得找个出气的。寇准、杨亿的目标太大了,正好皇宫里有个死催的太监周怀政!可有志不在年高,心狠不需要胡子,周怀政敢于策划首废立相、太子监国这样的大事,他身边早就有了一大批死党。

难道要等死吗?唐朝的太监能在甘露政变中奋力反击,把朝中的宰相、将军等大佬杀得满街都是,彻底达到随意废立皇帝把持朝权的程度。那么宋朝的太监就狼狈到只能忍辱偷生,连在死前连奋力挣扎一下都不敢?!

周怀政纠集了自己的同党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閤门祗使杨怀玉等人,决定在8月16日这一天发动政变。内外同时进行,杀丁谓、废刘娥、扶太子即位,让赵恒去当太上皇养病,首相仍然让寇准当,这样天下一新,宫里宫外一新,对宋朝对他对谁都很好!

但是很遗憾,周怀政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他的同伙是因为什么才投靠他的?拜托这是宋初不是唐末,太监别管怎样尊贵显赫,都还只是皇帝的宠物,别人听你的,是因为你让赵恒觉得可爱!

那么这个浑水是不是继续趟,就要大大地讲究一下了……结果在政变的前一天夜里,杨崇勋、杨怀吉终于临战崩溃,他们悄悄地跑到丁谓的府上去告密。丁谓再次坐上了女人的车子,又一次半夜跑路去找同伙。

后面的事再没有悬念,第二天清晨时分曹利用进宫,以枢密使的身份预先平叛,把主犯周怀政抓获。周怀政死了,明正典刑,公开处斩。可他的剩余价值超级庞大,丁谓等人无比的珍惜,事情被推回到最初的源头处,从“乾佑天书”,也就是周怀政诱惑寇准时开始,把所有的当事人一一清算,哪个也别想跑。

一连串的高官被清洗,计有枢密副使周起、枢密直学士王曙(寇准女婿)、閤门祗使杨怀玉、签署枢密院事曹玮、翰林学士盛度、知开封府王随等等近数十人,其中有大臣有武官更有宦官,有亲寇派也有中立派,反正所有非丁谓系完全罢免或者贬官,其中的重点有两个人。

一个是朱能,那个当初以道术进宫活神仙。此人强悍,他杀了专门来传旨处罚的太监,然后率部叛逃,公开造反。宋廷派兵追杀,朱能在众叛亲离之后只好自杀,他的11个部下被活捉,先被钉在木桩上示众三日,然后断四肢再斩首,仅次于凌迟处死,是宋朝史上少见的血腥场面。

另一个就是寇准,最沉重的打击留给了他。

在事发当天,也就是刚刚逮捕周怀政的17日稍晚时,寇准就被彻底打入了深渊。他的官职从大宋首相被降为太子太傅、莱国公(刚罢免时),再降为太常卿、知相州,变成了一介地方官,而且勒令即日离京,不许逗留。

寇准走了,相传那一天京城民众自发送行,人群簇拥,连马都走不动。这时寇准悲愤难抑,突然挥鞭抽马,“皇命在此,我都不敢逗留,你还敢不走?!”围观者一片叹息,但在寇准的心中,却没有怨恨皇帝。因为他下面说出的这句话。

寇准流泪了,他对送行的同僚说:“你们有空替我问丁谓,我寇准哪里亏负了他,竟然要这样害我!”无言叹息,寇准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才败亡。他就这样走了,京城里的是非风雨却刚刚开头。

铁打的朝廷,流水的宰相,又一批新人登场。但这都是小事,无非是丁谓、李迪等人走上前台。真正的重点还在太子。

试问如果周怀政成功,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谁受益谁犯罪,矛头直接指向了11虚岁的赵受益。这时的赵恒很可能彻底糊涂了,有人提醒他太子也有谋反的嫌疑,他的反应居然是立即愤怒,要儿子付出代价。

这时李迪走了出来,问了他一句话:“陛下,您还有几个儿子?竟然想做这样的事!”赵恒才突然警醒,此生只此独子,继承祖嗣,送他本人进太庙的,只能是这个孩子。

爱心开始出现,一个老问题摆了上来——让太子监国吧……不知道寇准和周怀政会不会在­阴­阳两界同时抽搐,浑身发抖。居然是这样啊,您也能想到这个?思前想后,寇准等于是被赵恒和他老婆出尔反而、前后夹击给玩死的,周怀政更惨,史学界对他的定论都没法统一。

他完全看清了当时的弊病,要把太子扶上去,可该死的是用的办法却太犯规了,哪有“忠心”的臣子这样体贴现任皇上的?居然是勒令赵恒退休!可赵恒的身体真的不等人,他自己在片刻的清醒状态下主动召集大臣,在承明殿正式下诏,从此太子在大殿听政,皇后在宫内详断,一般的日常事物,就全交给他们娘儿俩了。

全体朝臣同意,并且宰相、枢密群落集体建议,要求政事党、枢密院的两府高官们,从此都兼职太子东宫的职称,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在太子的手下办事。

很正当,赵恒同意。事实上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他的命令仍然还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皇命。

可关于这些暂时­性­、过渡­性­的职称的评定,又惹起一片轩然大波,好有一比,“可惜金瓖玉,变成大砖头”,有时候人急了,真能舍得用花瓶砸耗子。

丁谓生平第一次做出了“丁谓”才能做出的事,从此一个比王钦若更刁钻,比寇准更霸道的人正式诞生。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人随便用什么都能打击政敌,堪称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无剑而胜有剑……

先看两府大臣兼职太子东宫职称的名单,就这么点事,他就能把寇准派系残余的势力打压到底。具体的官职名称超复杂,简单点说丁谓晋升为门下侍郎兼太子少师;李迪为中书侍郎兼左丞,再兼太子少傅;其他的如曹利用、冯拯、钱惟演、王曾、晏殊等人也各自加封,但问题就出现在了李迪的身上。

李迪己经是首相了,他至少得是中书侍郎兼尚书,兼左丞一来没这个例,二来不升反降了。通过这个名单,就会在未来的新皇帝的排班站位上大占便宜,把刚刚上任没几天的大宋官场重新洗牌。

并且这样做时,丁谓没跟任何人商量,完全一意孤行。这就等于把李迪等人逼进了死胡同,如果再听之任之,就别想再做人了!可是想反击你得有办法,丁谓那边的势力己经内外结合,连寇准都只能乖乖等死,李迪有什么辙?

思来想去,李大状元记起了一位曾经轰然巨响,把王钦若炸成碎片的仁兄——马知节。然后就信心倍增斗志旺盛了。很乐观,马知节当年只是枢密副使,都能达到那样的效果。现在他是首相,如果自我引爆的话,丁谓是不是会碎得比王钦若更加的彻底?

说­干­就­干­,先在政事堂里开练,导火索就是丁谓的老同事、后来并称为“五鬼”的林特。也是百密一疏,丁谓在名单完成后,才想起要为林特争个席位,并且相当的高,是枢密副使、太子宾客。李迪一听就火了,果然不出所料,真的要欺人太甚了!

——丁谓,林特去年晋升右丞、今年晋升尚书,这些你跟我们商量过了吗?他是个什么品­性­,朝廷内外一片骂声,你居然又把他提升为执政大臣,还兼职太子宾客,这像话吗?况且你刚拟定好名单,马上又改,成何体统,你到底会不会当官?!

越吵越火,李迪竟然抓起笏板,就要冲过去。眼看着宋朝版参、众两院议员的全武行打斗马上开演,其他的执政大臣们连忙拥了上去,各分派系,把自己的老大分开。结果是丁谓跑了,直接去找皇帝,那里应该能安全点。

这正中李迪下怀,要的就是在皇帝边上点火!李首相跟踪追击,杀奔长春殿,把副相、皇帝一锅端。当时病中的赵恒有些闲适慵懒,心情还不错,他看着气势汹汹的李迪进入大殿,自己拿起了一张纸:“爱卿,你们研究出来的东宫署官的名单我己经看过了,不错,就这样频发吧。”

火上浇油,李迪瞬间爆炸!

这不对,皇上,这名单有假,臣恳请不担任拟定的兼官,丁谓是个小人中的小人,他这样这样的邪恶,那样那样的混帐,您不信吗?就以林特为例,他的儿子前些时非法用刑,伤人至死,死者家属告状,却投告无门,都是丁谓一手遮天搞的!

这时大殿变成了菜市场,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钱惟演、冯拯、曹利用、王曾甚至后宫的刘皇后都被惊动了,紧急赶往事发地点。眼看场面变大,李迪突然间又变身成为一挺机关枪,扣动扳机向四面八方扫­射­——陛下,丁谓之­奸­不是个人现象,这些天来寇准无罪却被贬黜、朱能造反的事也不应该公之于众、东宫太子的兼官就算要搞也不应该这样的兴师动众。你,对,钱惟演就是你,你是丁谓的亲戚,按例你应该回避,根本就不能担任执政大臣,可你也当上了,必须辞职!你,冯拯,多年的老好人你装什么?你和曹利用都是丁谓的同党,一伙儿的就是一伙儿的,光明正大的站出来!你们这一群小人……

事情就这样搞大了,李迪是要把丁谓一党一网打尽,拖着他们所有人一起返回基层去当农民,哪怕是彻底罢官!当天他的目的看上去达到了。赵恒震怒,把他和丁谓都赶出大殿,留下了其他的执政大臣,来商量这件事怎样了结。

结局:翰林学士刘筠起草诏书,将李迪、丁谓各降一级,罢免宰相,调外地任职。具体是李迪任郓州知州、丁谓是河南知府。玉石俱焚再次奏效,李迪胜利了。

不过很可惜,丁谓是大宋官场从没出现过的动物,曾经管用的那些招数,在他身上统统失效。

宋朝很仁道,京官们被罢免之后,除非十恶不赦,特殊勒令立即出京的,基本上都可以缓收行李慢告别,路上更可以游山玩水当个公费的行吟诗人(后来苏东坡就这样),至于宰相们更是这样。

所以丁谓被罢相之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留在京城里,没去河南府报到。一线生机就这此出现——那份由他起草的执政大臣兼东宫太子的职衔名单。它仍然有效,毕竟皇帝的病和太子的监国都是现实状况。

赵恒把他找进宫去,问他名单到底还有没有疏漏,并且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那天的争吵上。丁谓很委屈,他请皇帝回忆一下,那天他是逃出政事堂,到长春殿来避难的,可万没想到李迪居然不顾君前失礼,更不管陛下正在病中,来了个跟踪追击,简直是残忍加暴力,其行径让人发指。而且您都看到了,臣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嘴……

让一个心脑疾病患者回忆,高,实在是高。估计赵恒能想起的,只有印象最深刻强烈的那部分图像,即李迪口吐莲花,四面喷­射­火焰,长春殿内外无一幸免的壮观景象。唉,丁爱卿,也难为你啊。赵恒点头感叹,同是正在难受人,来,赐座。

事情就从这个简单体贴的小命令开始质变。当小内侍搬来座位时,丁谓和缓但坚决地说了一句:“陛下己有旨,复臣平章事。”皇上己经下令让我再当宰相了!你们看好,这个是圆墩,是给一般官员坐的,我要的是宰相的传座——木杌子!

当面撒谎,可皇帝没有追究,内侍也没敢拆穿,这看似丁谓在冒险,他欺负赵恒神智不清,而且赌了一把一般的小太监不敢多嘴多舌。但是细想,就可以看到丁大人的计算既准且狠,是胆子,但更是智慧。

赵恒的昏病在寇准下台时就很清楚了,时昏时醒,就算被赵恒当面抓住,也可以推脱说前一瞬间您的确是那么说的,您有病,您不知道?这样绝对不会有死罪;关于内侍们,就更简单了。刚刚杀了一个周怀政,丁谓这时就是太监们的噩梦,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不开眼的敢到他面前找死。

何况还有刘皇后隐藏在幕后,不怕丁谓也怕刘娥。

所以稳稳地坐在了木杌子上的丁谓在下一瞬间就敢做出更大胆的事,他起身告辞,马上就重回政事堂上班。并且随后就有太监出宫宣布,诏令丁谓重回东府,位居首相!

瞒天过海,当初寇准就是因为赵恒的昏病,才被当成政变的主谋赶出民京城。可同样的病,在丁谓的眼里就是机遇,他居然毫发无伤,重新上岗。

很儿戏?那么看李迪,就在这前后,他一样得到了单独面对皇帝的机会。但他走进去时是郓州知州,出来时还是大宋朝的前宰相。政事堂与他无缘了。

究其原因,他和寇准都差了一个人,刘娥。寇准是要废掉她(至少周怀政是要这样),而李迪也差不多。不久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赵恒突然发火:“昨天夜里皇后把人都叫走了,只留下朕孤零零一个人!”

病人单独过夜,这是平民百姓都不能容忍的凄凉事,但大臣们都敢怒不敢言,人人都清楚,刘娥当时就隐身在皇帝身后的屏风里。但李迪站了出来:“陛下,果有此事,为何不依法处置?!”

多正义,但又多悲哀,他话刚出口,赵恒就神思恍惚地接着说:“没、有、这、回、事……”寇准和他的朋友们都一个命啊,都是这样被赵恒的超级记­性­给活生生玩死的。尤其是李迪的这句话,真的被屏风后面的刘娥听见并且牢牢地记住了。

罢官诏令重改:丁谓官复原职,并且升任首相;副相是冯拯;枢密院一边原职不动,曹利用、钱惟演把持大局。李迪被勒令即日出京,到郓州城报到。

计算一下成果,李迪的自爆案发作后,己经把当年的寇准派系炸起支离破碎,留在朝廷里的只每剩下了一个王曾。王曾是很怪的,李迪的事他半点都没Сhā手,是君子党而不群,他根本就不喜欢,所以不支持?还是说他早与李迪有过约定,李迪和丁谓同归于尽,把宋朝未来的东府相位留给他,由他来清洗官场,达到一个让李迪哪怕贬官外调也希望看到的局面?

不得而知,反正理想敌不过势力,在成|人世界里最好不要作梦。

丁谓的春天到了,他生平第一次坐在首相的位置上,天子以下第一人,多么荣耀。但是要小心,还不到快乐的时辰,比寇准难缠的人突然杀了回来。大宋朝的官场姓丁,还是姓王?还真说不定。

王,王钦若的王。

王钦若重回开封,这让赵恒久病的心灵感到了些温暖。故人江南来,还记当年否?赵恒开始明显地恢复了些许的记忆,每当他和王钦若见面时,就显得格外的清醒、快乐。

这让丁谓非常不安。

一但王钦若再次得宠,只要重新踏进了中书省政事堂的门坎,就绝对没有只当参知政事的可能,只能是首相。那得怎么办呢,王钦若可不是寇准,更不是李迪,也是多年的老首长了,能­干­出什么来,丁谓当年都亲眼目睹过。

况且形势继续恶劣,王钦若迅速恢复功力,在短时间内就重新成了为资政殿大学士,并且在薪水上享受了宰、执大臣们的待遇。更要命的是,他被安Сhā到了太子的身边,在东宫的兼职竟然是太子太保,比丁谓的太子少师还要高一级!

眼见得步步紧逼,丁谓的位子就要不保,但绝想不到的是,真正的危机会在突然间出现,让丁谓甚至刘娥都措不及防。那是个很偶然的一天,丁谓和王钦若一起去见皇帝,一切正常,闲聊中的赵恒突然说:“爱卿,你为何不去政事堂理事?”

丁谓骤然紧张,就见身边的王钦若平淡从容地躬身回答:“陛下,臣己不是宰相了,怎能到政事堂理事?”那好办,赵恒就像话赶话一样接住了话茬,即日送卿入堂视事,来人,这就去办!

没有准备、没有讨论、更不给任何争议反对的时间,当场就有太监带着王钦若赶赴政事堂,就这样开业上班了!

旁观的人都目瞪口呆,不管这是不是赵恒的又一次昏招,但皇命就是皇命,他说出的话就是真理!当年曹利用、冯拯、王曾、晏殊、钱惟演等等无论是寇系还是丁系的两府高官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钦若复辟成功,再次莅临政事堂,一点办法都没有。可只有丁谓己经稳定了下来,他只下达了两个字的命令——摆酒。

为王钦若大人接风。

当天政事堂中杯觥交错笑语盈人,以王钦若的资历和圣眷,这样的待遇实在并不算太高。于是宾主尽欢,但是喝得差不多了,问题终究浮上了水面。

王钦若的位置在哪里?首相、还是次相?丁谓却只微微一笑,“奉圣旨,于政事堂款待王钦若。”仅此而已!

什么?说皇上亲口说的要王钦若回来“理事”的?很好,非常好,请问哪一次的宰相废立不是由皇帝亲口下令的?但之后是不是得有翰林学士写诏书,再到大殿之上去召集百官当众宣麻,然后才能正式生效呢?

这些王大人不懂?还是想让王大宰相在以后的工作中名份不足?你们啊,可真是乱闹……当天王钦若勉强吃完了这顿饭,重新一步步走出了宰相重点政事堂,他只能对陪他来的太监说一句话:“请转告陛下,没有诏书,臣不能在这里工作。”

说完,他的宰相梦就真的破碎了。因为一顿官面文章的饭,是要吃很长时间的,足够把消息透进后宫让刘皇后知道的了。然后诏书真的下来了,只不过“宰相”改成了“使相”,王钦若被任命为山南东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那里本是丁谓当初被贬的地方,看来注定了要下放一位曾经的首相。

但是事情还没完,王钦若是公元1021年1月6日,宋天禧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到河南府上任的,到了第二年的冬天,他要求回京,理由是病了,得放长假休养。病了?丁谓第一直觉就是要出事,王钦若贼心不死!但却拦不住,别说皇帝对他还旧情不忘,就是一般的官员,也没有带病工作,进到病死京外的道理。

那很好,让他回来。只是方式稍微变了一下。丁谓先是利用首相职权,把王钦若的请假条压了好些天,然后悄悄地派人给王钦若带去了个口信儿——皇上好几次都谈到了您,很盼望再见一面。您不必等朝廷的批条下来,有病直接回京就是,皇上绝对不会见怪的。

王钦若很感动,回忆从前,他和皇帝是有这样的友谊的!那好吧,他听从劝告,就这样启程回京。但是进了开封城之后,直接面对的就是面­色­狰狞的丁谓。

——请问您回来­干­什么啊?镇节一方啊,没有命令就擅离职守,您太目无法纪了吧!什么?我派人送去的口信儿?您要栽赃拜托有些诚意,证据在哪儿?!

王钦若无言以对,没想到一辈子打雁,临老却被雁啄瞎了眼。他被再次贬职,变成司农卿、分司南京,马不停蹄地再次出京。离走前,他看着丁谓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你行,开封城就让给你了,你无耻的样子真的很有我当年的风采!

所谓“丁谓之­奸­”,到此可以稍告一段落,因为时间到了。公元1022年,宋天禧五年终于来临。它的开端是那么的美妙,让所有人都觉得春天就在不远的地方。

皇帝赵恒突然间恢复了神智,变得就像五六年前那场大蝗灾来临之前的样子。他开始到大殿参与议政,甚至还亲自到启圣宫他父亲赵光义的神御像前去拜祭。到了2月20日,开封城彻夜花灯,他登上了东华门观赏,3月5日,他又登上了正阳门,发布大赦令。一切的迹象都表明,54岁的赵恒正在从疾病的深渊中向上攀升,生命即将迎来新的转机。

但是到了3月19日,突然间他垮了下去,直接病危,进入了半昏迷状态,拖到了24日,即­阴­历二月二十日这一天,他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死了。

虽然己经病了好多年,但他的死仍然是突然­性­的。有太多的事没有交代,甚至有很多是从五六年前就一直拖到了现在。病榻之前,他只能奄奄一息地听着大臣们向他保证,必将扶保少主安定社稷,等等等等,敬请放心。说这些话的,就是丁谓丁相公。

这时说一下为什么丁谓会有那么大的荣幸在《宋史纪实本末》中留下了自己的专属一章了。“丁谓之­奸­”,的确,他的手段凶狠利落,­干­脆有效,把寇准、王钦若等不可一世的人都迅速斗倒,天下唯他独大。但要说到祸国殃民,遗害无穷,他这点子勾当却又明显地不够瞧,那么到底是因为了什么呢?

因为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试想赵恒是个怎样的皇帝呢?说他懦弱可以,说他糊涂也成,但你绝对不能否认,他是位仁慈、善良、公平甚至爱民爱官如子的好皇帝。他是从唐朝中叶开始直到这时,唯一的一位把士大夫,以及臣民们当“人”看的皇帝!

就连赵匡胤都有杀伐决断的时候,赵光义更加猜忌心重,一但发火,无所不用其极,可在赵恒的管理下,国家开始有钱,黎民开始有饭,甚至就在他后期的拜神行动中,他都用重宝向占城国(今越南境内)买回了耐旱的水稻新种,即后世流传的“占城稻”,又从西天竺(今印度境内)买回了绿豆新种,在自己的宫廷内院中试种成功,然后推广天下。尤其是对官员士大夫们赏赐慷慨到了奢侈的程度,更是前朝历代所未闻未见。

就是这样的好皇帝,一但神智昏迷,丁谓就忍心当面撒谎欺君,何其卑劣,何其残酷!人心何在啊……所以他被扳倒之后,再没有寇准、王钦若那样几上几下的经历,因为后两者从根本上来说,都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的皇帝!

但是赵恒也真的做了太多的错事,主要就是他浪费了大好的光­阴­。宋朝真正富强奋发的机会白白地遛走了,东封西祀、封禅拜神,这些事情是赵恒本人的污点,更是当年宋朝的悲哀。

眼放着契丹的内乱却听之任之,党项方面正和吐蕃、回鹘杀得你死我活也都漠不关心,“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些事都成了后来宋朝的噩梦。而且在内政方面,赵恒也没有梳理清爽。那些无聊的党争其实并不会伤害到国家的根本的,作为农业大国,最重要的两件事他也没去做。

第一,清查全国土地;第二,整顿农业税制。

这才是国家之本,这两样事情赵匡胤连年争战没时间去做,赵光义从即位起打到驾崩止,也有心而无力,可澶渊之盟后,近10多年的安静时光,正是­精­雕细刻确立制度的大好时机,可他却变着玩样地玩纯意识流游戏,真让人无话可说。

要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做事情是有时限的。比如说后来的清朝,康熙晚年懒了,清查全国土地就做得有头无尾,等到雍正登基,就算用尽铁腕,不惜残忍,也只是事倍功半,而且骂名千载。试想雍正的强硬是赵恒的子孙可比的吗?那么宋朝在最基本的国策方面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吧。

虽然富贵,但比较歧形,总的方针总是立不下来,改革成了必须,却也总是首鼠两端犹疑不定,祸根就深埋在了赵恒这10多年的“游戏”之中!

这时总结他的功过,好也是他,他带来了宋朝百余年的太平岁月,再没有连年的战争;坏也由他,承平日久,都成了圈养的动物,血­性­和杀气都融进了诗文图画之中……总的说来,宋初三代的君主更有所长。赵匡胤为宋朝打下了江山,赵光义给宋朝定了格调(从他起,向外扩张再不可能),而让宋朝变成了人们现在心目中的那个既繁华又委靡的文人天堂的,却是赵恒。

他给宋朝定下了味道。

尤其是他突然的死,留下了孤儿和寡­妇­,他们都只能顺延着他的道路走下去。由此,真正意义上的宋朝开始了,璀璨绚烂光华夺目的大宋名臣就要登场,他们和新皇帝的故事历久弥新,被千古传唱——最文明、最富足、最开明的时代,多么令人神往!

(第三部完敬请期待第四部仁宗卷上)如果这是宋史第四部

宋仁宗赵祯上卷

与其歌颂生命,不如期待死亡。因为历史的契机,从来都不是随着哪个高人的诞生而出现的,永远都是哪位权贵死了,才给后来者留下了些许的机遇。

比如说皇帝。谁让它是终身制。

时间凝聚到公元1023年3月23日,宋乾兴元年二月十九日,宋朝皇宫大内西北角的延庆宫。宋真宗赵恒就要死了,他安静地躺着,等着生命与灵魂,天国或地府的归宿,可在他耳边、眼前所闪烁的,却仍然还是尘世间的幻影。

一个声音在小声地向他保证,每一个字都被写进了史书之中:“皇太子聪明睿智,天命己定,臣等竭力奉之。况皇后制裁于内,万务平允,四方向化。敢有异议,乃是谋危宗社,臣等罪当万死。”

这人是首相丁谓,长篇大论,其实完全可以归纳成一句话——皇上,你放心死吧,俺们大臣决不欺负你的孤儿寡­妇­。

就是这么的简单,而且说这话时,他与皇帝之间还隔着时年13岁的皇太子赵祯,以及一大堆的宰相、枢密等顶级高官,并且谁都知道,皇帝卧榻之后几步开外的屏风里,就隐藏着当朝皇后,那位早就替赵恒打理朝政的蜀川女子——刘娥。

一切很美好,这些话让赵恒带着一丝宽慰的微笑死去,但当时马上转入哭嚎阵容的人们绝对没法想到,人类的心理有多复杂,有的人越是在郑重其事的保证什么,其实就正是在处心积虑地破坏着什么。丁谓的心,从意识到赵恒必将很快死亡之后,就开始转变了。

其具体表现,就从赵恒刚刚咽气开始。据史书记载,赵恒死了,两府高官立即跪倒在地,一片哭声,难过得一塌糊涂。当时刘皇后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格外的冷静,凛然说出了自己在正史中留下的最初的八个字——“有日哭在,且听处分!”

都别嚎了,我有话说!

多么简明扼要,掷地有声,完全是一个强者形象,非常符合她在历史中的地位。但很可惜,是符合她以后的历史地位。在当时,她说出这八个字之后,就立即被踢出舞台,到一边凉快去了。

皇帝死了,官场重新洗牌,你以为你是第一顺位继续人,就可以大声说话了?开玩笑,孤儿寡­妇­就是要受期负的,不管你是皇后还是村­妇­。

丁谓抢占镜头,八字喝令出口之后,就成了他的天下,请看表演。他率先听从命令,把眼泪抹­干­净了,然后爬起来去做最重要的那件事——写遗诏。这里历史有两种说法,第一个,是说东西两府的宰执高官们当场就退出延庆宫,到外边的殿庐去写字,内容依据是赵恒临死前的遗言;第二个,是《续资治通鉴长编》里的一句话,“初,輔臣共聽遺命於皇太后,退,即殿廬草制。”,也就是说,是先在延庆宫里听刘娥说了怎么办事,然后出来一一抄写,变成书面文字而已。

到底哪个是准,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事情要看的是结果。两种版本不管怎样,都是离开了死皇帝、活皇后之后,大臣们单独成圈,来写最重要的传位诏书,以及各位人等往后的具体官职。丁谓的表演就此开始。

殿庐中,大臣们忙成一片,丁相公悠然举步,鹤立­鸡­群,他看着遗诏执笔人副宰相王曾小心谨慎地写了几个字,就突然间叫停:“王曾,有个字你多写了。”

嗯?全体宰执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可能!刚才竖耳倾听,现在众目睽睽,谁敢多一字、少一字?篡改诏书,那是要诛连九族身败名裂的!可是丁相公就真的具体指出了错在哪里。

——王曾,“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有这个“权”字吗?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变得目光凶狠,咄咄逼人。“权”,在这里是指代理、暂时的意思,也就是说,皇太后刘娥虽然有权和小皇帝一起治理国家,分享军国大权,但只是暂时而已,一切都因为皇帝太小,只有13岁。

但是去掉了这个“权”字,就等于赵恒曾经亲口说过,并且写成了书面法令,刘娥可以终身与赵祯分享皇权,立即就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武则天!

一字之差,天地之别,这己经超出了篡改的范围,完全成了翻写。除非是刚才在延庆宫里所有的宰执大臣们都悲痛过度耳膜穿孔,把字听岔了,不然丁谓的行为就是彻底的忤逆先皇、背叛当今,是在造反!可问题是丁谓现在己经在很有诚意地在造反了,请大家来狠扁我吧——但谁来出头呢?

沉默,东西两府全体大臣们一致决定用目光杀死他,纯粹凝视,可时间在迅速地遛走,眼看这个“权”字就要被删除搞定了,但就是没人跳出来扬名立万。丁谓悠然自得,他在享受着这时的寂静,在他来看,这是一种对威严的敬畏,他丁谓在后赵恒时代的天下己经树立起了无人敢犯的权位!

事实上他早就算定了,看看周边的这些人吧——他本人是东府首相,以下是副宰相冯拯、任中正、王曾;西府枢密院一方,正使是忠诚的老搭档曹利用、副使是可爱的钱惟演,以及新上任的张士逊,这些人无论哪个都不敢、不愿与他作对。但事情总是会有万一的,竟然真的跳出了一个敢叫板的,而且还是其中最弱势,最微妙的那个人。

那人突然把笔扔掉:“政令出于房阁,不入庙堂,己经不是国家之福。称‘权’字才能勉强善后,何况刚才言犹在耳,怎能随意篡改?”

丁谓蓦然回首,惊觉自己仍然百密一疏,真的有人不顾自身安危,敢于公然对抗他!

王曾,真的想不到会是他!按说此人早就被冷处理了,自从他的同党寇准、李迪被贬出朝廷之后,他能幸免留任己经是“相”恩浩荡。而之所以留着他,一来是才子难得(状元之才,并且他考中的那一科是宋史中最难的几界之一);二来也就是为了作个样子,表示朝廷还没有变成一言堂。但无论怎样,王曾都失去了话语权,直到眼前这一刻为止,他己经在史书中彻底沉默了很久。

事实上就算是所谓的执笔,也不过就是个抄写员,他的手得听别人大脑的支配。但这时他敢于跳出来叫板,丁谓的脑子瞬间闪出了太多的问号,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王大状元,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或者说,你知道我丁谓正在­干­什么吗?

是纯粹地想当个忠臣,来维护新老两位皇帝的合法权益,还是说也是个有心人,看透了丁谓的把戏,真正想拆台?

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丁谓接下来的行为才有了在史书中的记载的这一幕——他居然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王曾点了点头,示意王曾把笔捡起来,按照你记住的条文来写。

也就是说,“权”字被保留了。

但是别忙,事情还没完,丁谓的考验才刚开始,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懂不懂,或者你们懂了几分……就这样,王曾重新提笔才又写了几个字,丁谓又突然叫停。

——等等,王曾,这次你漏写了,淑妃应该晋升为皇太妃。

淑妃,是指赵恒的小老婆杨氏,此女子前面说过,出身比刘娥高贵,资历更是一点不差,就连在小皇帝赵祯的母系排名上,也仅次于“生母”刘娥一点点。刘娥是“大娘娘”,杨氏是“小娘娘”。那么是不是顺理成章,由皇妃而升为皇太妃呢?

王曾的反应是再次把笔放下:“刚才没听到这一句。”仿佛还是与前一句抗议雷同,彻底的重复,但是两人四目相对,甚至殿庐中重臣环绕,却都觉得胆战心惊。

说丁谓,他这一次的提议看似非常无厘头。分析一下,为什么要突然提到后宫里一个本来没有任何参政经验,以及政治资历的嫔妃呢?是为了继刘娥之后,再次、更加与皇宫结下深厚的工作友谊?还是在刘娥的授意之下,才这样来说?

都不对,首先王曾的话己经证明,刚才刘娥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第二,皇太后之外再出现一个皇太妃,尤其是各种资历都差不多的另一个女人,那就是东、西两宫的雏形了。丁谓这样做,是在分刘娥的权!

历史也马上就证明了刘娥的愤怒,各种史书都随后表明,“明肅亦知之,始惡丁而嘉王之直。”“明肃”,是刘娥以后的封号,是说就从这一刻起,她才开始对丁谓深恶痛绝,而对王曾的忠直开始赞赏。但丁谓的行为仍然非常奇怪,这样解释仍然不通的。

试问,前一个提议是要让刘娥直接当皇帝,终身当皇帝,那么第二个提议,为何就要另立太妃,把刘娥的权力再分化一下呢?

为什么呢?

这就是那个“真相”了,王曾、甚至曹利用们,看你们到底懂不懂。

其实很简单,第一个提议,是试探一下群臣们对赵恒的忠诚度,以及对刘娥、赵祯的怜悯度、期望度……更是在试探着他丁谓本人此时在官场高层的认知度。

结果看似很失望,被王曾跳出了当场给掀翻了,但是丁谓一定在偷着笑。多理想,我的同伙们还是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只有以前的死对头寇准的一个小帮兵还贼心不死,想和我较量。很好,现在不忙,转眼就让你遭殃。

而第二个,就是要试探一下,包括王曾在内的高官同仁们,你们对近五六年以来隐在幕后­操­纵国家的刘太后的认知度是怎样的了。我搬出来杨太妃来分刘太后的权,看看你们是什么样的反应?

很微妙,执笔人王曾再次反对了,貌似与上一次相同,可这只是表面的行为,内里的底蕴是什么?是为了太后还是因为己经死了的老皇帝?也就是说,这个王曾是想当现在时的宠臣(讨好刘娥),还是要当过去时的忠臣(忠于赵恒)?

不大好分哪,知人知面难知心,就连这时其他众位同僚的心理都不好揣摩。请问,同样是沉默,有人当作“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可另外还有种说法,叫“无声的抗议”!所以一个真正高明的心理战高人,我是说,是那些以心理战为职业,代价是全家全族人生死荣辱的实战者们,是绝对不会单凭着自己的心灵喜好,或者所谓经验,去来判断别人微妙的心理变化的。

无论如何,那样成算太低,风险太高。只有所为的学者们,才可以不付代价地尽情“研究”。

丁谓的高强之处在于,他根本就不去特别用心的猜,我当场试验你们一下,稍微看一下反应就成。不是没有太激烈的反抗吗?仅仅是以“刚才没听到这一句”为底限来抗争吗?那就好,丁谓急转直下,神­色­突然轻松,像开玩笑一样地说了一句:“遗诏可以改变吗?”然后就走到一边,不再搭理这件事了……

当天的遗诏终于百分之百地按照皇家宫廷的意思写成了,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按说这就是天下太平,君臣有序了,因为名份是封建社会里最大的安全系数和保障,有了它当时的人类才会生存。从此皇帝做皇帝的事,太后帮皇帝做事,大臣们为太后做事,多简单。

但是根本没那回事,名份是名份,“真相”是真相,那玩意儿就算没人能懂,可事到临头,不容你不服!

丁谓雷厉风行,他用一连串的强势行动,去教会所有人懂这个“真相”。在他狂风一样席卷大宋官场的袭击行动中,彻底做到了一视同仁、有虐无类。其中就包括各位官场老油条,东西两府外加三司六部的大佬们,也包括新上任的太后、皇帝,同时更包括了他以前的老领导,无论是多牛的、多高的、怎样显赫的人种,都统统卧倒,奄奄一息。

以商议皇帝、太后的日常工作时间表拉开序幕。

先是感觉良好的副宰相王曾率先讲话,状元博古通今,他提议要援引历史上太后当国次数最频繁、效果最显著的东汉王朝为先例,请太后与小皇帝每五天上朝办工一次,地点设在正规场合随明殿。连具体的办公桌摆放次序都己经找到了经典。

皇帝在左,太后在右。

大臣们都没话说,汉,尤其是东汉,是中国正朔朝代里的典范,引经据典找到那时候,是完全正确,并且堂皇正大的。正要同意,但丁相公突然提出动议,王曾的办法不好,我的才对。我提议,建于皇帝太小、太后­操­劳,每个月只上朝两次算了,就在朔、望两日(即每月­阴­历初一、十五)。具体的办公方式更要讲究,如果有大事的话,那么请太后、皇帝召见宰执大臣们共同解决;如果没有大事,那么请太后和皇帝就安生地休息,静等皇帝长大吧。

俺们大臣负责一切事务,等有了解决办法之后,会由大太监雷允恭(多大?比周怀政大)传递到后宫里,只要太后和皇帝签个字、盖个章就算了(宫中批奏)……

此言一出,政事堂里的两府大佬们再次目光凶狠,咄咄逼人,被刺激得满脸青筋,可敢怒不敢言。目光可以杀人,可纯凝视时间长了就等于向领袖行注目礼了。最后忍无可忍开口说话的还是王曾——两宫分处,宦官揽权,这是祸端的征兆。这绝对不行!

一语道破天机。如果按丁谓所说的办,皇宫深处,太后和小皇帝本就不住在一起,两人分别被大批的太监、宫女所包围,每个月只有两次可以走出围墙,到外边见到大臣。想想一年才有24次,还不算必定会有的特殊情况,如太后或者皇帝身体突然不适,没法上朝办公。这期间谁来保护他们的安全?

太监们?

可是传递政令的就是位大太监,时间长了,这条联结内外的纽带必定会变质霉烂,此太监和外面的主事大臣一握手,整个朝廷和后宫就将被彻底洗白。历史上这样的事太多了,从来没有例外。

所以王曾要争,无论如何都要争到底。他己经运足了气,等着和丁谓以及整个丁谓集团你死我活,却不料这一次丁谓连理都没理他,直接跳过他的头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是首相我说话,把我的动议直接送到后宫,请太后决定。看听我的,还是听别人的。

目瞪口呆,丁谓脑子锈逗了?要恶搞别人,还问当事人是不是很愿意?刘娥是出身贫农没错,可她从来都不喜欢被领导!

但是片刻之后,宋朝的顶级高官们彻底僵硬了,他们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了丁谓丁大相公。这是真的?丁谓真的让皇太后刘娥屈服了?真的?当年,好多年,连赵恒都没法压抑住刘娥从政报国的欲望和决心,丁谓一个轻飘飘的小建议,就让刘娥乖乖听话了?!

可是千真万确,宫廷大内传出来的太后手书,真的是全盘同意了丁谓关于太后、皇帝日常工作的时间表,就这样,大宋王朝的行政管理命脉就此真的落入了丁谓的手中!

可是这一切都为的什么啊,刘娥不是真的有什么心理障碍,刚巧这时候犯病了吧……

刘娥躲在深宫内院里,她想什么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原因所在。外人只能猜。那么猜测,这种心理活动,人类的共同特征就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没看准,所以不敢乱说乱动!

但只有丁谓不然。此人突然间就像厉鬼附身,其凶悍无情的程度,让后来宋权倾朝野数十年不倒的宋朝第一流­奸­邪权相如蔡京、贾似道之流都望尘莫及,因为他做事做绝,毫无顾忌。

什么皇帝、太后,都给我靠边站,他做任何事时,都绝不跟任何人请示。小事太多,真正的大事以内外相分,有两件。

第一,他要清算恩仇,杀人到底。矛头指向老冤家寇准、李迪。

很多史书上讲,丁谓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狠毒心肠,所谓­奸­臣不是人,害人才快乐。但这样解释就太模糊了,把丁谓­精­于计算,运帱帷幄的心术看得太低。他之所以要痛打落水狗,恐怕这段时间内王曾的表现是一大原因。

老政敌们蠢蠢欲动了,难保新皇帝上任,再把两个老家伙招回朝廷,尤其是寇准,此人坐电梯的次数太多了,没法让人不提防。那么何不先下手为强,既泄愤又保险,­干­得漂亮些,于公于私都是双丰收。

于是丁谓提议,把现道州司马寇准再贬为雷州司户参军;现户部侍郎、知郓州李迪贬为衡州团练副使。两位前宰相彻底威名扫地。但这只是开始,丁谓要求再把他们的罪名播于中外,让契丹人、党项人、高丽人都知道,这两个道貌岸然、声名显赫的人都是什么德­性­。

贬官制的规格很高,由知制诰宋绶来写。根据丁谓的要求,给寇准批了四个字:“为臣不忠。”给李迪的是:“附下济恶。”

所谓一字定终身,这样的考语在儒家的君臣伦理中己经是十恶不赦,不忠、济恶之徒,足以为万世君子所唾骂。宋绶写完,既内疚又忐忑,为寇准李迪悲伤,更为自己的清名所痛惜。可是没想到丁谓竟然大为不满,这写的是什么东西?现如今的知制诰连个字都不会写了吗?!

“舍人都不解作文字耶?”丁谓横眉以对。宋绶无可奈何,先道歉再请示,那么应该怎么写?丁谓示意你滚开,我自己来。

他在寇准的贬官制上添了这么一句:“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皇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此沈剧。”也就是当寇准这个“丑徒”在朝廷上搞风搅雨做坏事时,正遇上皇上开始得病,是被他吓的,才病重而死!贬他的官都是轻的,他实在是个害君致死的败类!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是尽管这样,冠盖满开封,却无人敢一言,眼看着文件就要生效下放,寇准李迪的声誉就要遭到最所未有的伤害,最后还是王曾走了出来,再次反对。第一,这样的贬词太严重了,不妥;第二,寇准贬的太远了,崖州,那是南海之滨,荒蛮不毛之地,让一个年己六十的老人万水千山而去,不是要他的命吗?

言辞恳切,不单单是反对,更是劝解,落井下石很寻常,可是对一个老人稍微怜悯一些可以吗?但丁谓静静地凝视着王曾,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话——“居停主人勿复言。”

王曾立即闭嘴,后退,再不反对。

居停主人,这四个字是王曾的心病。当年寇准刚被罢相的时候,他曾经把自己的房子借给寇准住。很平常吗?但这事可大可小,联系到之前的党争关系,以及现在他再为寇准说话的立场,丁谓很容易就会把他再次扔进党争的漩涡,把他也扫地出门。

根据后来王曾的表现,这时他不是怕,而是还有那么多、那么重要的事没有做,他决不能白白地被丁谓迫害挤走,于是他只有选择忍痛退后。就这样贬官制开始生效,丁谓的政敌从官职上从名誉上都被一撸到底,考虑到彼此的年岁差距以及得势的程度,丁谓应该感觉满足并且安全了,但是千真万确的,当时开封城里所有的宋朝高官们都没有想到,这仍然只是个开始!

贬官制照发,由官方派出使者送往雷州及郓州,送交寇准、李迪本人。只是在使者的行囊里多了些东西,那是丁谓的私人礼物,却盖上宋朝官方的印迹。这就是丁谓的风格,你得罪他,或者他得罪你,都只有一个结果。

你死,他活。

开封使者离京城,宋皇旨意要杀人。一看这两位分别赶赴道州、郓州的使者的行囊装扮,开封城里稍有慈悲之心的人都不禁侧然下泪。

寇准和李迪就要死了,而且是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因为在这两位使者的坐骑上以锦囊各包着一柄长剑,任谁都知道,那是去赐人一死的朝典。

君王赐,不可辞,做臣子的人除了死路一条,再无选择。

就这样,道州城里终于迎来了寇准的凶信。只见这位使者直奔府衙,一路之上面无表情,长剑半露,州兵衙役都吓呆了,甚至忘了替他通禀。

该使者很高兴地发现,道州府衙里正在欢歌宴饮。酒香扑鼻,歌声绕梁,寇准的标准生活仍然在道州继续。这很好,要的就是这个强烈的逆差,该使者很有谋略,他没理府衙,先进了驿馆,然后才派人通知皇命己经进城。一瞬间就把所有的欢乐都冻结。

道州官吏们立即迎了过来,诚惶诚恐,静听吩咐,可这位使者一来不见,二来不答。按理说这样府吏们根本就不用等了,可以回去继续喝酒。但谁敢呢?使者的冷脸,还有诏书与长剑都意味着什么,开封人懂,道州人也懂!

可寇准不懂,前首相仍然坐在府衙里,喝酒听歌,无动于衷。这就是自信,更是招数,这时寇准的表现完全有别于稍后的李迪以及数十年以后的苏轼,他的镇静击破了丁谓的预谋,以及这个使者的招数。

相持了好一会儿,寇准才派人去传话:“如果朝廷要赐死寇准,请把诏书拿来我看。”

直到这时,该使者才不得己把诏书打开,当众宣读。吁——一身的冷汗啊,原来只是贬官制,那把剑嘛,看来或许只是该使者走长途时的自卫武器,根本一字未提……寇准哈哈一笑,脱掉刚刚借穿的一件官袍,招呼宾朋再次入座,我们接着喝!

明日天涯远,有酒今朝乐。雷州,那真是千山万水之外,海天相接之处了,我寇准可能再无回日,但生当尽欢,死要无憾,这一生,过得值了!

这是寇准,是不是觉得他也没什么凶险的呢?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毒酒和设计,没怎么为难他嘛。但只要再看一下李迪的遭遇,就知道寇准当时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在郓州,使者的表现和道州的一样,李迪却万念俱灰,他在接旨之前就选择了自杀。结果被他的儿子救下来没死成,接着的遭遇就更惨。他被剥夺了自由,关了起来。如果有来探望他的亲朋部属,那位使者也不拦着,只是当面一一记下各人的名字。如果有谁送来了吃的,就摆在那里任它霉烂,李迪半口都别想吃到。

一切都合理合法,自杀是你自己搞的,探病的我也没拦着,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就这样,李迪都快饿死了,他儿子都不敢出头,结果终于有一个宾客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此人名叫郑余,是个硬汉,开场就把天窗挑开了,跟这位杀人的天使说说亮话。

咱们明说了吧,你就是在讨好丁谓,想害死我的主公。现在你听好,我郑余不怕死,你要是弄死了我的主公,我就要你死!

直到这时,该使者才宣读了诏书,李迪才得以到衡州去上任,继续当他的官。

回顾整个过程,堪称杀人不见血,并且连责任都不负。如果丁谓真的得逞了,有一天他和两位老前辈在­阴­世里相见,想必他都会笑得哈哈的。拜托你们真好玩,俺只是稍微的暗示了一下,就都急吼吼地去死了……怎样,很爽很服气是吧?

但是却一点都不能嘲笑李迪的“自动自觉”。第一,他应该不是怕。怕就不会去自杀。顶多只是不愿被砍头,想留个全尸罢了;第二,要想知道为什么一把裹在锦囊里的长剑就能有这样的威力,那么请参看赵光义执政初期的“李飞雄事件”。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连个诏书都没有,就能把宋朝边防重地的全体官员都拿下,差点一起砍头卡嚓,试问李迪的反应是不是很正常呢?

再问寇准的胆魄是不是很超人?

消息传进了开封,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都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望向丁谓的目光就更加的复杂。这时有位仁兄(史书没提是谁)实在没忍住对丁谓说:“丁公,要是李迪真的死了,您想后世的史书和天下士人的议论会是怎样的?”

丁谓却根本无所谓:“又能怎样?‘異日好事書生弄筆墨,記事為輕重,不過曰『天下惜之』而已。’”能、奈、我、何?

接着他又神游于心,静虑深思,思考怎样对皇宫之内也做点必要的措施了。

教教前后台老板,现皇太后刘娥女士怎样认清现实,即那个“真相”。然后老实做人,彻底分清楚彼此的大小关系,为以后的工作生活打好基础。

事情很凑巧,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突然发生,变成了火花四­射­的导火索。

话说某一天小皇帝赵祯忽然感觉很不舒服,说什么都不起床。可是早朝的时间却到了,尽管不是初一、十五的正日子,必须出去见人,但是大臣们会按时在前殿等待招见。这事就有点不妙,涉及到礼仪,涉及到影响,一但传了出去,会让全体臣民对还没亲政的小皇帝失去敬仰更失去信心的。

于是太后传旨,请宰执大臣们先到她那里议事,并且让大家不必担心,皇帝只是太幼小,今天是有点赖床而已。

事情截止到这里为止,都很平常,甚至很家居,试问小孩儿赖床是件多么可爱多么温馨的事啊,何况这在绝种好孩子赵祯的身上是那么的罕见,怎么就不能原谅一次?

这里要稍微的提一下仁宗陛下的天­性­品格。这位皇家第一,且唯一的男孩儿自从降生之日起,就被当年全世界(没夸张,中国那时就是世界文化之巅)最杰出的老师们调教成了一位沉默庄重的优秀儿童。史书记载,就算在他面前变戏法玩杂技时他都不动声­色­,视而不见。

但他现在终究只是13岁而已,任谁都想不到别的上面吧。但是事情传进了政事堂,当值的宰相们就全体沉默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棘手。前面说过,丁谓的提议里就有一条是“两宫分处”。也就是说,小皇帝是自己单独独住的,于是好坏处都非常明显。坏处是单独被太监宫女包围,好处是大臣们觐见时也能独自享受皇权,所谓名正言顺。但是这时太后要求大臣们到她那里办公说话,这算是什么?

太后不是要垂帘听政,而是要独自听政了!

事情一点都不复杂,大宋朝顶级朝臣们瞬间就解读了太后刘娥的潜台词是什么,可是要怎么做,却都沉默不语。因为当时政事堂里缺一个人。

首相丁谓当天请病假了,没来上班。

思来想去,次相冯拯对传旨的内侍说,请先回禀太后,一会儿丁相公就会来,等他“出厅”之后再商议。然后马上派人去紧急通知丁谓,该怎么做,请您快点指示。

片刻之后丁谓就出现了。此人直接进宫,把政事堂里所有的同僚都扔到一边,去单挑太后。说出来的话冠冕堂皇,义正辞严——“臣等止闻今上皇帝传宝受遗,若移大政于他处,则社稷之理不顾,难敢遵禀。”

于他处——别管是不是皇帝他妈的住处,也不行!

斩钉截铁,丁谓高举祖宗家法,以及先皇赵恒的牌位,把同样铁腕的刘太后砸得满天金条,哑口无言。哼,丁谓冷笑,蠢女人,跟我耍这种闺房把戏,前有契丹女人述律平拿自己儿子小说事,总是不放权,现在汉人也来这套了,还是孩子小,居然想睡个懒觉就把帝国大权霸占了,想得美!

丁谓转身出宫,又找政事堂的麻烦,苗头直接对准了通风报信的冯拯:“诸位怎能这样没种?何必等我,当时就该直接驳回!”

只见一片宰相枢密都低下头去,人人老实听训。

丁谓这才觉得爽了些,想了想己经连续口吐霹雳,把宋朝两处最高级别的办公室都轰炸了,而且目的达到,他才心满意足地到后边更衣里换衣服去了(史实,真的去更衣)。敢情他也急,不定穿什么衣服就冲进宫的。

在他的身后,冯拯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悄悄地对另一位参知政事鲁道宗说:“这人只想自己做周公,却让咱们去当王莽、董卓!”

实在这才说到了点子上。丁谓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的事,都是为了当周公。周公,即周武王之弟周姬旦,那是在武王早死,新君年幼的情况下,军政大权一把抓,里里外外事无巨细什么都做,最终殿定周朝八百年基业的人。而现在的宋朝是不是与当年的周朝很像呢?

赵恒死得很暴,赵祯又这么的小,何况丁谓熟读史书,更­精­研宋初三代的历史转变,他的行为证明了他肯定是第一个看到了那个“真相”的人。

真相——即转变。宰相之权在中国历代王朝中的增强或衰弱,在宋初三代的消亡又突然间的强盛,这都是必须要想,而且看准了就要去做的!

简单回顾相权,以及与国君的地位比较。在汉朝以前,或者说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前,宰相是可以和皇帝促膝相谈的。也就是说,两人都以古礼跪坐,近到了膝盖相碰,互相亲切且私密地交流天下大事、治国之道。

再之后就是坐而论道。

秦皇、汉帝之后,皇帝高高在上,大殿御座之旁神圣不可侵犯,无论是谁都别想靠近皇帝的方寸之地。但宰相们有座位,并且有茶水,当家人还是很有地位的。

接下来就是赵匡胤了,历史传说赵先生出身五代时的武人,对文官们天生就不大感冒,何况还要收回君权,来个强­干­弱枝。于是他在把相权一分为三之后,还在某天耍了个小花招。那时还是范质、王浦、魏仁浦当宰相,正在手拿文本正常说事,赵匡胤突然说,爱卿们暂且闭嘴,我眼睛突然间花了,看不清你们,近前来,咱们离近了好说话。

结果三位宰相起身离座,近前回话。但是办公完毕再回头时,座位全都不见了……从此以后,就连大宋第一宰相赵普都得站着上殿,挺直了做人,永远“脚踏实地”。可是人间的事就是个不一定,你有了铁打的规矩,还得有铁打的人,才能把规矩变成法律。

到了赵光义时人生就无奈了。败仗太多,可正因为失败,才更不能对武人放权,要加倍的警惕!所以文臣们,尤其是宰相们的行情迅速看涨,如吕蒙正都敢当面让皇帝下不来台。可终赵二一朝,所有的宰相都没有实权,聪明强悍的光义把他们当走马灯玩,连千古人杰赵普都只有活活累死的份儿。

但到了赵恒时期突然风云变­色­,相权在瞬间就高大威猛,神武英明了。因为那位可怕的大胖子衰神吕端。

没有吕端赵恒就别想当上皇帝,而且一直活在老而不死、伤而不废的伟大父亲赵光义的­阴­影之下,赵恒在亲政的初期啥也不懂,必须得由一大堆的前太子宾客加老师,如圣相李沆等人来帮助指导,这样才能勉强把当时千疮百孔、外焦里­嫩­的宋朝驱动。可一个大后遗症也在此时生成——宰相是老师加恩人了,皇帝变成了孙子加徒弟,每个人都可以称颂宋真宗赵恒的仁慈和开明,但他也是千古以来,最弱势、最没法独裁的一位皇帝。

当然,被造反推翻的那些例外。

那么到了赵恒死、赵祯13岁,尤其是刘娥还只是深宫里的太后的关口时,相权与君权的对比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后世人等可以根据史实来推算,那会一目了然,毫厘不差。可是身当其时的宰相们又得怎样才能给自己定位呢?创造历史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变化,如同吕端在25年前时一样,每个人都要给自己重新定位。

这就需要试探,有志者如丁谓就在延庆宫外的殿庐中连续给遗诏执笔人王曾出了两道难题,那更是给所有的宰执大臣以及深宫里的皇帝、太后摆出了自己的姿态。只看他们懂不懂,还有,根据他们的反应,丁谓也就知道了他们都会是些什么货­色­。

比如王曾,看你这位大状元是敢造反,跟我一起分割君权,做一个比当年吕端更强的“恩相”,不仅是立幼主,更要“扶保”幼主安全长大,在这个过程中担当国家所有重任,还是只想当个传统型的忠臣,不管皇帝、太后都是怎样的状态和货­色­,都恭顺到底,做孔夫子的纯洁门徒,当赵氏皇帝的孝子贤孙。

结果答案出来了,王曾拒绝合作。那么很好,目的达到,以后有他的好果子吃。再直接去试探深宫里的太后,彻底露出狰狞面目,让他们呣子初一十五才能出来见人,等于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

他的目的再次达到,相信他在满足之余难免也会有些心惊。因为刘娥真的听从了他,这也就是说,刘娥要么真的怕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所以才安分守己呆在宫里享清福;要么就是她也同样看清了眼前的局势,懂了变化和真相的到来,这就有点麻烦。隐忍和理智,通常都伴随着非常高深的智慧。

而智慧高深的人,永远都不甘心屈居人下的……但不管怎么说,丁谓在赵祯朝最开始的一段时期里旗开得胜、万事如意。接下来,他作为大宋朝的首相,也该开始做一些必须得做,不能耽搁的正事了。

怎样给赵恒建陵下葬。

这是仅次于新皇登基的头等大事,可至少己经耽搁了10多年。话说中国的古人(今天也一样)把死看得比生更隆重,几乎每一位皇帝都在生前超级重视自己的­阴­间住宅,比如秦皇、汉武、唐宗、清康熙这时的头等皇帝,陵墓都是造了三五十年。

宋朝的规矩要简单些,从赵匡胤开始,几乎都是临死之前才给自己选墓地、造­阴­宅,可那都是不得己。赵匡胤是地道的暴死,他在选墓时可不知道半年左右就会有“烛光斧影”;说赵二,一生伤病,到最后都心理变态,讳疾忌医成了习惯,谁敢跟他提个死字?还提早建坟,信不信赵光义立即翻脸,砍了那个乌鸦嘴?

但是赵恒就不同,他有大把的好时光、好银票,给自己盖个独特风光的超级­阴­宅。澶渊之后近10年的大好光­阴­啊,不过他想得更高,与其盖大房子,何如交好朋友?他和九天十地的神魔大哥都见过面了,还怕死后没有好着落?

所以他的陵墓一直都没修。

这时回顾一下赵祯即位后的大事实施顺序时间表。赵恒死于当年的二月十九日,当天丁谓就开始擅改遗诏;10天之后,二月二十九日,寇准和李迪被再次贬官,等于发配一样扔向边远城镇;这之后丁谓又提出了初一十五才让太后、皇帝出门放风的建议,再之后,才轮到了正式讨论怎样给赵恒盖房子。

这时时间己经接近了三月份,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但还不是全部。先说一下,丁谓还做了非常多的其它准备。之后,他才担任了历代首相的特权任务——山陵使(陵墓修建总负责人)。直到这时,其他大臣们才加入到怎样给赵恒挖坟的讨论中。

结论是,坟照例要挖在洛阳,靠近当初赵匡胤所选的赵氏墓地。修建日期要加班加点,必须要抢在本年度的七月份之前搞定完工。这样问题出现,由于丁谓实在太能­干­,朝廷片刻都离不开他,具体的施工监督任务难道还得要他两地奔波,开封、洛阳两边跑?太不仁道了,得找位替身才成。

这是必要的,而且也解决得非常圆满,只是丁谓的噩梦就此出现。

大太监雷允恭隆重登场。

首先说他的“大”,大到了身兼西京作坊使、普州刺史、入内押班等内外数职;再说他的风光,此太监己经飞黄腾达左右逢源,成为了皇宫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桥梁,不仅皇帝、太后对他另眼相看,就连处于巅峰状态的丁谓都对他“深德之”。

感恩戴德。没有他,丁谓就将失去对皇宫内部的控制。

于是,雷大太监最近就非常的痛苦。因为他觉得被蔑视了。话说先皇赵恒的陵墓在洛阳加班加点地修建,山陵使丁谓又主管朝局脱不开身,于是皇宫中的太监们就接二连三地在雷允恭的视线里消失,都跑到洛阳大坟的工地上去了。

这让雷允恭忍无可忍,“山陵事”乃是极大的荣耀和特权象征,阿猫阿狗们都能去主持大局,为何我堂堂的皇宫第一大太监反而被隔离在外?这不行!这样下去我会终身遗憾的!

于是他直接找到了皇太后刘娥,强烈要求为先皇站好最后一班岗,请让我去挖坟,您就让我去吧……可刘娥摇头,理由非常正规甚至还很体贴:“雷,你要想清楚,我并不是特别压制你。而是考虑到你从小就进宫,从来没担任过外事,一但到了外面,不懂的事太多,而你现在的官职又很高了,下差们不敢对你指点,你出错了怎么办?那样就是害你了。”

但是追求荣誉的心从来不畏惧艰难,雷允恭真的急了,他连哭带嚎地要求(允恭泣告不已),说您要是不答应,就是在让我犯罪,因为先帝对我那么好,我怎能不为他老人家尽最后的一份力?不成,我一定要去,无论如何请您答应我。

就这样,他如愿发偿了。刘娥真的答应了他,他和张景宗一起去洛阳替换先前的山陵事副使,去给先帝挖大坟。在他兴冲冲一路狂奔的烟尘背后,想必丁谓和刘娥都露出了截然不同的两副嘴脸。

丁谓——该死的,就知道出风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死了的皇帝重要,还是现在活着的皇帝还有太后有威胁?这时候你跑得那么远,真出了事以外你能置身事外?难道你现在跟我不是一伙儿的?!

刘娥——嘿嘿嘿(面目清秀,保养极好的半老徐娘的­阴­森得意状),福祸本无门,唯人自招取。这是你自找的……嗯,哀家一切都满足你们,我喘口气先。

丁谓对皇宫的控制力骤然下降,刘娥的影像从此变得模糊。但形势没有变化,丁相公仍旧一手遮天。可全国最­精­彩的桥段从开封转移到了洛阳。

紧紧跟随雷大太监。

雷允恭火速冲到最拉风的挖坟现场,立即进入角­色­,把原来的山陵副使还有张景宗等全班人马都踢到一边,自己坐镇主持一切。事情也真是凑巧,就在这时,宋朝当时的国宝级风水大师司天监邢中和先生突然有了新发现,他找到了新任副使雷大太监,郑重报告:“报告,根据最新的天象研究,如果把先帝的坟往上挪一百步远,就会像汝州的秦王坟那样,对子孙后代有极大的好处。”

雷允恭立即两眼放光,挖坟行动的出新求变,就是他的事业成功:“那就挖,还等什么,快挖!”

“可是……”邢中和变得吞吞吐吐:“只怕那里石头太多,而且会有地下水。”地下水,那是修陵墓最忌讳的东西,­阴­宅入水,死者不安,于生者即为不孝,这是最要不得的!

但雷允恭己经彻底听不见任何负面的警告,功劳决定一切,哪怕要冒风险:“不许乱讲。先帝只有今上一位后嗣,没有第二个儿子,如果真的能像秦王坟那样对子孙后代有益,那就马上换地方,立即挖!”

不行吧,邢中和继续摇头,给皇帝换墓地,那是要走N多个程序的,如果真的要换,七月份就绝对没法完工了。

可是雷允恭让他闭嘴,同时走向了来时所骑的那匹快马。他表示现在就去面见太后,这么点小事儿还走什么程序?只要我说话,就没有不行的,管她是不是太后(我走馬入見太后言之,安有不从)。至于你们,马上开工,立即挪坟,耽误了事儿,杂家唯你们是问!

刘娥超郁闷,啥搞的?这个雷允恭刚刚出宫没几天,突然间就又跳了回来,而且告诉她,她男人的坟现在己经高升了一百步,而且从此之后现任皇帝,以及后面的N多位皇帝都会大有好处……哪儿跟哪儿,到底是什么好处?有没有我刘娥的份儿啊?!

愤怒中的刘娥还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和理智,她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此大事,何轻易如此?”看似平淡,但这话极有份量。大事,是说皇帝陵墓的大事;轻易,是说你一个太监凭什么为所欲为,想做就做?你把事儿想得太简单,把皇家看得太轻易了吧!

可雷允恭的回答简直没有半点的觉悟以及太监应有的恭顺:“使先帝宜子孙,何为不可?”堂皇正大,把太后的话怎么来的,再怎么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刘娥没办法了,有些人是蜡烛,不点不亮,可有些人是没有灯芯的蜡烛,你点他,他还是不亮。那好吧,替他找个能点亮的。刘娥忍了又忍,把事情再疏通开一点点的余地:“你去找山陵使,看他怎么说。”

山陵使,丁谓丁相公,这个人应该懂事吧,让他来管管这个混帐太监。

但是丁谓不知是为什么,明知道这事儿不妥(谓亦知其不可),但还是没有当面反对,他不置可否,含糊其词。历史证明,这是他犯下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错误,初出宫廷一直在兴头上刹不住闸的雷允恭立即就转身冲回到了太后的面前。

“山陵使也不反对,他赞成。”

好了,刘娥再没话说,那就听你们的,挖吧。无论怎样,我得先顾着活人。死了的赵恒,就随你们去吧……但是紧跟着洛阳方面就传了噩耗,司天监邢中和真的有两把板斧,全让他说中了,原皇陵以上一百步真的挖出了石头,并且冒出了地下水!

雷允恭目瞪口呆,翻滚而上的地下水清冽冰凉,他仿佛就站在了洛阳大坟中央,被这些水从头到脚来回冲刷洗泡……冷啊,就等着洗­干­净了挨刀吧。但这只是个契机,不管他怎样看得起自己,他都只是个太监,这件事迅速变成了一根导火索,炸毁了另一个人。

仁宗朝第一位冒升的名臣,就以此为由,开始了自己的名相之路。

王曾,当年冠盖中华的脑子瞬间就把几件事捏合到了一起。雷允恭、洛阳、山陵副使、严重渎职,丁谓、开封、山陵正使、不在现场……但是是他指使雷允恭这么做的!

无中生有,但是联想无罪。

为了让这个创意变成现实,王曾又再次开动了脑筋,耍了个小花招。某一天,他像闲聊一样对其他的宰执大臣们说:“真遗憾,我到现在也没个儿子,太悲哀了……”

大家一致同意,这可真悲哀。

王曾继续说:“但幸运的是我弟弟有办法,他儿子一大堆,己经说好了,他分我一个,明天退朝后我就向太后单独请示。”

大家再次同意,没意见,而且目光中都显得非常的喜悦和暧昧。想不到啊,你王曾也有今天,这是也想像我们一样给自己未来的“儿子”讨恩荫(官宦子弟,不必科考就有出身)了。这很好,以后大家一般黑,你也就没法再拿这个跟我们唠叨。

于是第二天退朝后,王曾名正言顺地单独与太后会面。当他小心地说出把雷允恭和丁谓捆绑在一起销售的独特创意后,相信刘娥一定万分激动,恨不得跳起来紧紧拥抱他,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于万一。

她终于盼到了,原来真还有人敢于主动帮她去对付丁谓!要知道,不管多么强势的皇帝也需要臣子的辅助,就算强到了项羽的份儿上,也没法独自搞定天下。何况她只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形势比人强,这之前所有的朝臣都沉默到底,就算她再心高志大,也只能选择忍受。

而这也正是王曾要耍这个花招的原因所在,他也拿不准冯拯、曹利用等人到底是何居心,是己经变成了丁谓的死党,还是居中观望。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哪一种,这些宰执大臣们都会单独瞒着他。

因为他从最开始时就摆明了立场,与丁谓势不两立。

在这种情形下,他才冒险先探明了刘太后的真心,确定好了共同对丁谓的大前提。可是下一步却仍然远远不到直接找丁谓麻烦的地步,他必须还得再确认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这件事做不好,他和刘娥就都是在找死。

另一个小花招,要让所有其他的宰执大臣们都表明身份立场,到底你姓丁还是姓刘,马上站好队伍!

理由非常正当,当山陵副使严重渎职,并且在渎职之前曾经请示过正使的情况下,是不是正使大人也要解释那么一两句呢?

所以丁谓被刘太后叫到了宫中,场面正规,由太后与皇帝垂帘问话。问题很严重,丁谓很重视,他集中­精­神努力辩解,要把自己和雷允恭的猪头行为区别开来。效果貌似也相当的不错,自从他开始演讲起,帘幕中就静悄悄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断他,更没有呵斥和指责。于是他就不停地讲,再三地讲,直到突然一个小内侍出现,把帘幕拉起。

“相公在和谁说话?太后与皇帝早就走了。”

丁谓大惊失­色­,只见帘幕后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不是申斥是蔑视,这不是指责是污辱!堂堂当朝首相,正在举国无敌的时候,居然被人耍得声情并茂的面对一团空气演讲!

当天丁谓窘迫交加,无计可施,没法愤怒更不敢请求接见当场质问。他只能选择手持笏板叩头退下,依礼回家听参。但是消息却迅速地传遍了开封官场,每一个稍有头脸的大臣们都知道了丁谓丁相公刚刚出了怎样的洋相。

更不用说冯拯、曹利用、任中正、钱惟演、张士逊、鲁道宗、吕夷简等顶级大臣。

这时就要重新讨论一下“沉默”的定义了。不说话决不等同于服从,当丁谓不留任何余地的打压寇准、李迪的时候,冯拯等人的确被这种杀­鸡­给猴看的场面给镇住了,但那顶多只是恐惧,却不是真正认命的屈服。审视一下这些人,冯拯,以当年寇准押着皇帝上战场的威势,他都敢在澶州北城的桥上跟寇准唱反调。你丁谓充其量只是比寇准坏,绝对没有寇准强,为什么要屈服?

曹利用,这是敢孤身入辽营,化身没毛铁公­鸡­的人,胆子能小到哪里去?再看鲁道宗和吕夷简,一个是未来的“鱼头参政”,让皇亲国戚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另一个,吕夷简是宋史中强到没话说的人。别人坏、抢权夺利打压异己,会招惹皇帝厌恶、百官围攻。可吕夷简争了一辈子权,打压了一辈子的同僚官员,还能让皇帝在他死后痛哭怀念!

凡此种种,这都是大宋朝的顶尖人杰,他们之所以沉默,原因和刘娥一样,都是在等着势态的明朗,至少要知道小皇帝的妈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能替她出头吧?

联盟瞬间结成,大宋朝里最聪明(王曾)、最沉稳(冯拯)、最坚忍(曹利用)的几个脑袋彼此联络了一下,倒丁方案就此出台。

先从雷允恭着手,勒令其在洛阳陵墓处待罪听命,就算他手里拿着挪坟草图,证明自己是无辜的都别想踏进开封城一步。再查出来他盗用大内库金3110两、银4630两、锦帛1800匹、珠43600颗、玉56两以及各种珍玩器具无数,在六月份时下令把他乱棍打死,全家发配出京,到郴州编管。

这就给“擅移皇堂”罪定了­性­,一个从犯都这样重办,那么主谋应该怎样处理呢?其被砍­性­呼之欲出。于是在当年的三月初到六月份这段日子里,就有个课题比较有趣——请问丁谓丁相公的感受怎样呢?他会害怕吗?

答应是应该不会,因为他的前期工作做得实在到位,换了谁都老神在在。

文官系统里他己经唯我独尊,在武将一面他也震慑全国,让各方面军队都心惊胆战。当时的军中第一强人曹玮都被他轻松拿下,他还怕什么?

说一下曹玮,这时的曹玮正处于人生之巅,是宣徽南院使、镇国军留后、左卫大将军、容州观察使、莱州知州,并且具体职务是“镇定都部署”。这个官职在十年之前是整个宋朝的安全保障,是北方军队的最高首脑,镇州、定州方面的军区司令员。

回顾他的生平,曹玮没有经历过“雍熙北伐”、“澶渊之盟”那样的超级战役,在他镇守边关时,西夏、契丹都显得非常温柔,这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他的军事生涯太过平淡。但这就跟治蜀的能人,宋史中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张咏一样,越是平静才越显出了他们的才能——与其成功救火,何如让火根本烧不起来?

就是这样的人物,官职方面除了没有枢密院和太子系统的头衔之外,己经在百年之后的岳飞之上,可是丁谓就敢动他。而曹玮的反应也跟后世的岳飞一样,甚至更彻底。接到调令,他把所有的亲随都留在军营,只带了十几个老弱残兵就上了路,并且全体人员都不携带任何武器。

让丁谓再找不到任何借口加害,他终于平安地解除了军权,回家休息。

可在事实上,这也让全天下人都看到了丁谓己经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英明神武,光芒万丈,神圣得没法侵犯。

但反观事后,丁谓会仰天长叹,后悔无及。不留余地,强极则辱,达到无可攀登的高度之后,无论向哪边走,都只有下坡路!时间来到公元1022年,宋乾兴元年的七月份,某一天午休,宰执大臣们在资善堂里共进午餐,突然间后宫宣召大臣们入见,但人人有份,唯独丁谓例外。他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饭桌上。

一瞬间机警灵异的丁谓神­色­大变,他马上就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到临头,强悍无忌的心灵突然间变得懦弱,他生平第一次在人前露怯,向同僚们请求,希望能在太后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只见众位高官神­色­各异,像是己经离他很远,非常远,每个人都高高在上,神­色­俨然,向他优雅地微笑……只有钱惟演回应他:“当尽力,无大忧也。”但是旁边的冯拯立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钱惟演马上闭嘴,一行人再不耽搁,走出了资善堂,继续自己的富贵之路。

丁谓独自一人,面对残羹冷炙,这时他应该感激刘娥,他的人生正变得更加炫丽奇异。就在不远处,他的命运被自己的敌人们随意摆布,那像什么呢?像不像是刑场上的犯人,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怎一个屈辱了得……想不到他丁谓也有这一天!

那一天的片刻寂静,足以让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应该清醒了,什么都是假的,他的聪明、能­干­、强悍甚至凶残,都是假象。说到底他冲不出时代的局限,具体点说是他败给了赵匡胤、赵光义还有赵普。

这三位帝国的缔造者给了文臣们空前的地位和权力,可也在暗中悄悄地把权力都渗了水,谁也别想真正的造反。想想看丁谓的发家史,他在真宗朝的得宠是因为满足了赵恒的拜神欲望,是个掏不空的钱匣子;在赵恒死前的三五年里一手遮天是因为赵恒己经神智不全;可只要是宋朝的统治者换了人,哪怕是个女人,都轮不到任何臣子兴风作浪(南宋除外,那始终是个崎形儿)。

对寇准、李迪赶尽杀绝能怎样?那也是刘娥的死敌,你越狠她越高兴;拿下了曹玮又能怎样,曹玮在战场上是潘美,在政治上像他的父亲曹彬,两方面都做得合理合法接近完美,你倒了之后曹玮仍旧会东山再起。而就在这时,你丁谓的命运己经成了冯拯等人嬉笑戏谑的玩具,随人家怎样开心怎么摆弄。

冯拯提起笔来很犹豫,他似笑非笑,想了又想,才对身边的参知政事鲁宗道说:“鱼头兄,你还记得五个月以前,鹤相(丁谓别号,当年的祥瑞事件里,他总以仙鹤云集说事)是怎么贬的寇准吗?”

嗯?鲁宗道大有兴趣,静听下文。

“鹤相当时很是感慨,特意对我说:‘欲与窜崖,又再涉鲸波如何?’他想把寇准直接贬到海外,和卢多逊当年一样。”说着冯拯很兴奋。崖州,就是现在的海南三亚的崖城镇,那是直接出大海了,基本上和淹死没啥大区别。

回想五个月以前,那时他欲说还休,本来对寇准恨得咬牙切齿的,但也没忍心再落井下石。结果丁谓拿起笔来给寇准缩短了些路程,改崖州为雷州,还在大陆之内。

但这时轮到了冯拯来写丁谓的贬书了,真是犹豫啊!让丁谓去哪儿呢?按说与丁谓交恶不过才半年,仇恨度无论如何也超不过平生大敌寇准,但他提起笔来给丁谓改户口,两个字写下去之后,换得周围一片的点头赞叹声。

——崖州!

“今暂出‘周公’涉鲸波一巡。”冯拯掷笔,大快人心。而且特事特办,就在当天,丁谓还在资善堂里坐等的时候,他的罢相制就己经写好频出了。

临时找不到翰林学士,就由冯拯急召一位中书舍人(东府一位办事员)进来写字,不合规矩又怎样,谁让丁谓丁相公那么的凌厉风发,不可一世。他被贬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接着再贬为崖州司户参军,跟寇准的官衔再次拉成平级,然后即日出城,不许逗留,连同他所有的儿子也都被停职查办,一家回归平民……

崖州远于雷州,丁谓踏上了不久前寇准所走的同一条路线。朝坐天子堂,暮为烟霞客,这一路万里行程,还有很多的事等着他。不过开封城还有大宋朝的任何高层决策,都己经与他彻底无缘,此生再不相见了。

­干­脆利落的放翻丁谓,这让人激赏,那么接下来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放翻所有朝臣,并且包括外边的契丹、党项两处大敌,还让他们统统的既爱又恨、既敬又怕,这又是什么样人物呢?

刘娥以一个统治者的身份初次走上历史舞台时,就是这样一副面目。

从头说起,丁谓刚倒台时,无数的人跟着胆战心惊,因为心里有鬼。要知道丁谓独领朝纲好多年,有多少人曾经表过忠心递过顺表?这些东西都在丁谓的府里藏着,只要刘娥愿意,这些人都要挂上丁谓同党的标签,一起去海南旅游。

可刘娥在第一时间里下了一道诏书——“中外臣僚有与丁谓往来者,一切不问。”而且为了言而有信,她派侍御史方谨言进入丁府,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抄出来的所有士大夫书信一把全都烧掉。

宋朝的官儿们都长出口气,一致宣誓,我们爱刘娥。

接着的大事就是给真宗赵恒治丧下葬,有两件事不可不提。第一,借此机会照会契丹,我们宋朝换皇帝了,而且请你们看准,我的名字叫刘娥,一切我作主。

契丹的皇帝很难过,辽圣宗耶律隆绪召集蕃汉所有大臣,为赵恒举哀。并且对自己的宰相呂德懋说:“我和南朝皇帝约为兄弟,己经20年了,现在他突然去世,想我只比他小两岁,还有几天余生!”说完他更加悲伤,而且忧虑,因为南朝的皇帝年岁太小,想想就让他头疼,要是这小孩儿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被人别有用一心一番,那就不堪设想了。

就在这时,宋朝的报丧使者到了。双方一阵勾通,辽圣宗感觉好受了些,原来俺的皇嫂这样了得啊,他转身对自己的萧皇后说:“就由你写信给大宋的皇太后吧,也让你能名传中国。”然后下令在范阳悯忠寺为赵恒设灵堂,建百日道场。并且下令全国,不许任何地名、人名犯赵恒之讳(即“恒”字)。

以上的一切,应该算是仁至义尽,真正把赵恒当哥哥来祭奠了。那么刘娥怎样接待辽国的使臣呢?那让耶律隆绪直摇头,要是俺的母后还活着就好了,宋朝的女人还真是不简单!

辽国的吊孝使团进入宋境,一切很顺利,20多年的友好往来,接待工作早就变成流水作业了。可是千好万好,小心最后一刀。

话说该使臣该跪的全跪了,该哭的也全嚎了,当然吃喝玩乐也都没闲着,然后他忠实地传递了契丹皇帝耶律隆绪的亲切情义,想面见宋朝的最高领导人刘娥皇太后(“使者将致问于皇太后”),但是问题突然出现。

宋朝的脸板了起来。小同志,你是不是有点搞错呢?我们来回忆一下。20年前签定澶渊之盟时,是谁和谁签的啊?对,是宋真宗陛下和辽国萧太后女士,从来没有隆绪小弟弟的事。现在我们的皇太后按辈份是大嫂,无论从哪条来说,都“礼不通问”。

史书记载,辽国使者“语屈”,他没话了。

这事看着很小,很家居,很腻很烦很无聊吗?对不起,这事超级大。回想一下石敬瑭叫耶律德光什么?赵恒又跟隆绪怎么论?还有宋朝给辽国的岁贡叫什么?给党项那边的又用什么名义?甚至后来赵构怎样称呼金国人,这都是顶级的国家大事,涉及到国家民族的­精­气神还有国际地位!

所以刘娥的面目从此在异族人眼里所得冷峻而强悍,是个地道的顶门立户型的强势寡­妇­。这件事很快就有了连带的收获,党项人变得更了。李德明主动上书,再次声称他叫“赵德明”,而且同样为赵恒在西北边治丧举哀。

这样,宋朝的国际周边形势,就并没有随着赵恒的突然死亡,赵祯年仅13岁而有什么变化,在治理内部,把丁谓清除之后,又把外忧控制到最完美状态。

可刘娥的工作还没完,听说完美型的女士们的爱好就是整完了敌人整亲人,整完了下属整老公,天下万物都得瑟瑟发抖,这样才会变成金牌人生……

刘娥先对自己的男人下手了。很凶残,这时候赵恒己经死了多半年了,可她仍然是那么的“爱”他。话说她继承的遗产里有几样东西是旷古未见,地球少有。基本上分不清是人间的产物,还是火星人的东西。

那就是耗尽了宋朝人财力、体力甚至­精­神,才被赵恒请下来的“天书”。赵恒死了,拿它们怎么办?

一般来说要继承,更要神圣的供奉。要知道在宋朝的馆阁重地(昭文馆、秘阁)里还珍藏着赵恒老爸赵光义的各种手迹,连那些玩意儿都不扔,何况神仙特意赐给宋朝的得国合法­性­、保佑长久­性­的法定文件?

但是刘娥却下令,让天书都陪着老公到洛阳大坟里去,天上的东西人间不该有,谁请的谁带走,老娘不侍侯。

就这样,虽然对着己故的丈夫凶狠了些,可是被天书降、圣祖临搞得家徒四壁咬牙切齿的老百姓们却长出了一口气,唉……看来神仙也有死的时候,封建迷信活动终于不再搞了。由此,国内长期积压的怨气也被冲掉了不少。人人都有一种崭新的感觉,新的生活,或许就要开始了。

正确,宋朝的顶级高官们最先体验到了这一点。这绝对是个事件,刚发生时人人喜笑颜开,等明白过来之后气得脸­色­苍白。

话说赵恒终于被葬入永定陵之后,刘娥哭了。她面对全体宰执大臣,非常真诚地道谢。说国家内忧外患,要不是大家同心协力,哪能把事情办得这样妥当?现在先帝的丧事己毕,这样吧,请各位把你们每个人的子孙以及内外亲族的姓氏名单都写出来,我当例外推恩,大加封赏。

振奋、惊喜!这些被赵光义、赵恒父子两辈的高官厚禄养得肥滚滚的大臣们立即眼冒绿光,看来多劳多得没错的,更大的好处等着家里的每个人!

于是纷纷回家,查阅家谱,把子孙后代还有门客好友的名字,统统一个不拉地仔细填好,原则是——一个都不能少!然后送交刘娥,开始了充满希望的等待。不过在以后悠长的岁月里,他们极度郁闷地发现,是凡交上去的名字,没有一个人被刘娥推恩过,都被死死地压在了人事部门的最低层。

因为那些名单,都被刘娥画成了图形,贴在了垂帘旁的墙壁上,每当有臣子要推荐谁当官,她就会歪过头去看一眼,上面没有那个人,她才会批准……

这就有点冒险,从常理上说刘娥刚刚挫败了政敌丁谓,何况她身为女子,要想总揽朝纲就必须得拉帮结派,形成自己牢不可破的关系网,这样才能让她的位置稳固,让她的命令不打折扣的向下执行。

可她居然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她的功臣们,就不怕冷了众兄弟的心,来了卷堂大散伙?

可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的邪门,往往深想一步,就会发现“常理”所说的话都愚不可及。就比如说刘娥这时的倒行逆施。她为什么要狠一点?刻薄一点?甚至忘恩负义一点?原因就在于她的丈夫对臣子们太好了。

赵恒一边崇敬神仙,一边体贴臣子,花钱花到了麻木。最后连开始时保证“大计有余”的丁谓都害怕了,私下里警告再这么玩,国家经济就要崩溃了。可他却反过来安慰丁谓,别怕,只要我们不乱花钱,谨慎些,就不会到那步田地……可怎样才算“不乱”、“谨慎”,却一点标准都没有,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那么处在刘娥现在的位置,如果要让这些臣子们衷心地为她服务,能继续赏钱,甚至赏更多的钱吗?那样就会贪得无厌,要起来没完。最后给得少了都会失望,谁是老板谁是打工的彻底颠倒。

何况通过丁谓的事,刘娥也应该看清楚了,所谓的亲信、同党有什么用?该叛变时照样叛变,所以“恩”己经不顶用了,现在需要的是——威。要让这些在宋朝安逸了62年的大臣们重新认清自己的身份,是驴,就得去驮东西。

更何况官场重新洗牌,这次上台的人没有一个是富贵浪费型的。请看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这些人以王曾为代表,此人清廉到连送礼,都只是从旧书简上裁下来的剩纸。而张知白,他在死时家无余财,贫不能葬,得由国家出钱才能入土为安。鲁宗道也差不多,只有吕夷简是个例外,不过那要在刘娥死之后,他才敢于转变。

这些人,根本用不着拿什么高官厚禄来笼络。

事情还没有完,在对官场进行普遍的官职封锁、经济打击的大前提下,刘娥还彻底地让人大跌眼镜,就算­精­研历史多年的大行家都想不到,她竟然砍了自己的树根。

刘娥把钱惟演也赶出了京城。这是她目前剩下的唯一的“娘家人”。

翻阅史书,无论是哪一个朝代,女主临国想站稳脚跟,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有强硬的娘家在支撑。如汉代的那些了不得的太后、皇后们。之后的晋朝也一样,断送了汉人天下,让胡人肆虐中原的西晋贾南风皇后尤其是,事实上除了刘娥,就只有一个例外。

武则天。

现在说刘娥,她在这方面穷得一清二白。唯一的亲人,她的“哥哥”刘美还比赵恒都早死了半年,钱惟演是刘美的大舅子,不管怎样迁强,毕竟名份不远。可只要底下的官儿们说了一声,钱惟演是皇亲,不宜担当两府重任,于是就马上罢免。枢密使不要当了,直接出京去做保大节度使,知河阳府。这是当年十一月份时的事。这件事在宋朝的政治史上并不出奇,但是在文化史上却独一无二。

钱惟演是个风雅的人,钱塘吴越的子孙风神秀爽雅致天成,他有着高品味大见识的艺术家气息。以此为契机,到几年之后他出任西京留守时,宋朝第一批璀璨瑰丽的文士们汇聚到了他的身边。那里面就有宋朝的首位文坛泰斗欧阳修。

就这样,公元1022年,宋乾兴元年终于过去了。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刘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合法化,并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决定——改元。

这时要回顾一下宋朝历代的年号,这非常有讲究,每一个都真实地体现了当时君主的最深切愿望。如赵匡胤立国,第一个年号叫“建隆”,宏伟博大的建设;第二个叫“乾德”,阳刚至大的道德;到赵光义时,叫“太平兴国”,他要和平收服天下,既平又兴;以后赵恒的如“咸平”,那是渴望安宁,他爸留下的烂事太多了,拜托请安静一会儿;之后的“大中祥符”更贴切,一眼就看出来他要拜神求签过日子。

所以说年号这个东西,既是个口彩,更是个广告,简单具体的几个字,立即就能让全天下臣民明白当时的国策民情。而且古代人超级相信这个,年号如人名,会严重影响一个时代、一个皇帝的命运走向。这在后面还真的应验了,如赵祯的“儿子”,那位英宗皇帝,就是被一个年号给克死的……

回正题,刘娥的愿望就是翰林院的任务,全体学士们搅尽脑汁怠­精­竭虑,终于想出了两个字。其水平之高,可以在后代千年里向所有文人挑战,绝对没有更贴切的。

名为——天圣。

天,可拆字为“二人”。天圣,即为“二人圣”,明白无误地宣布这时的宋朝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每个人都要明白,朝堂之上垂帘后面坐着的那两个人,主事的是谁。

刘娥。

现年55岁的刘娥终于走上了前台,她在一月份的时候以皇太后的身份下旨改元,然后在五月份时又下令议皇太后仪卫制同乘舆。就是说­精­确地制定出皇太后兼领皇帝职之后的具体礼仪待遇。

一切都变得正规合法化。

可这本身就犯法了,刘娥终究是女人,“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并不是在她死之后的几十年才由宋代圣人程某、朱某所订出来的,而是出自《礼记丧服子夏传》。这是中国封建年代牢不可破的社会道德规范标准,几千年以来,只有一个女人曾经打破过,就是武则天,除了武曌陛下之外,无论哪个朝代哪位太后掌权时,都必须得以儿子的名义来进行。事实上就算是宋代本身,也只有刘娥一人做到了在名份上与当朝皇帝平起平坐。

不过这也难怪她,一个人的心灵是与时俱进的,尤其是女士们。往大里说,以武则天为例,她在李世民手下是一个样,在李治手下又是另一个样。往具体里说,请每一位男士回忆你们的女朋友,她在你面前是一个样,在另一位男士面前就是另一样,身份不同,表情各异。

所以自从赵恒神智不清时起,就掌握了帝国大权的刘娥,这时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以后还会愈演愈烈,说到底,谁都希望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而她的运气也是好的没办法,依着祖宗家法,而且躺在功劳簿上,说什么都杀不定的老家伙们一个一个的都自然死亡了。

第一个,就是天圣朝的第一位首相,冯拯。

冯拯的官场生涯里找不出什么特殊出彩的地方,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他是寇准的敌人。而他之所以被寇准厌恶,也正是他攀上帝国首相的原因所在。

他做作而­阴­险。这在他临死前达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高度,把刘娥都骗了。

先说做作,宋史中官方记载,他“气貌严重”,也就是说庄严加凝重,连太监们看了都头晕。比如说皇帝有圣旨传达到政事堂,如果是别人当班,那么至少有茶水有座位,不管怎样这是天使。可冯拯不行,甭管哪位大太监,来了面朝南站着宣旨,读完了马上走人,别说茶,连个座儿都没有。这样一来,皇帝马上就知道了他不畏权贵,不怕内臣,是个硬骨头汉子。

再说对同僚,无论谁跟他办事,得分场合分时间连得分清楚自己是忠还是­奸­。要不然肯定灰头土脸。往远里看,以赵恒拜神时期的五鬼之一林特为例,就栽了个大跟头。那时林特是工部尚书,官是相当大,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自去他家,想就一些朝廷公务私下里聊聊,可就是见不着人。事后林特想了想,原来自己是错了,公事哪有私办的道理?这不是自己找骂吗?

没办法了,只好公事公办,大白天的去政事堂。但冯拯还是不见,并且当场派人传话:“公事何不自达朝廷?”——有话去找皇上说,你小子的心思我都知道,不外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瞬间林特满面羞惭,迅速离去,而仁人志士们的眼眶都温润了,这是个多么正直、多么凛然的忠臣啊!

再往近里看,钱惟演因为是皇亲而被调出京城是谁­干­的呢?也是冯拯,当太后的权势正在壮大中,都能这样据理力争,真是一位忠臣加诤臣啊。于是他在太后还有小皇帝的心目中,形象也加倍的鲜明可爱了起来。

不过可惜的是,他的身体不争气,病倒了,重到没法上朝,只好辞职去当武胜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侍中、判河南府。这样一位好同志病倒了,领导们决定派专人去探望慰问一下,结果探望人员据实回报,把太后都感动得哭了。

因为堂堂的大宋首相,家里穷得既俭且陋,病得躺在床上,连铺盖都是百姓级别的……刘娥立即拔白金五千两、锦缎做的卧具、屏风等物送去,要他安心养病,等好了朝廷必将重用!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冯拯平时的生活嘛,那是寇准的级别,按宋史官方的记载是“拯平居自奉侈靡”,什么“俭陋”、“被服甚质”,完全都是假象,是他特意布置用来骗人的!

这就是冯拯,之前所有的举动在一件事里都爆了光,再联想一下赵恒过澶州北桥时他的表现,还有他帮助刘娥扳倒丁谓有几分是王曾式的忠心,又有几分是出于憎恨和报复的快感,此人外君子而内小人的嘴脸就呼之欲出了。

冯拯,字道济,公元1023年,宋天圣元年九月因病罢相,一个月后去世,赠太师、中书令,谥文懿,临死捞的一票还是很肥,和与他同月而死的另一个人比起来,堪称官场成功的真正典范,获得终生享受成就奖。

但是另外死的那个人,才被世人千年传唱,万古流芳,成为传说中的神话,宋朝文臣的顶峰象征。

公元1023年,宋天圣元年闰九月初七日,寇准死于雷州贬所,终年62岁。此时距离他考中进士,进入宫廷己经过去了43年;距离他独力承担,为赵恒争来储君位置,己经过去了29年;距离澶渊之盟,更己经是19年前的事了……一生的光辉都己成为过去,尘封在了历史的长河里,更被太平年间的君臣们所遗忘,或许对他们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数字是这个吧——此时距离寇准被远贬雷州,才过去了一年零七个月。

让一位花甲老人、三朝功臣远涉江海,发配万里之外,这是不是一种谋杀呢?不错,目的达到了,而且一切的责任都可以推给­奸­臣丁谓,尤其是所选的地点之远,更是丁谓的刻毒心肠发作,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刘娥就没有­干­系了吗?不管当时丁谓有多嚣张,只要她稍微反对一下,那么像李迪被贬的衡州的尺度是不是也有商量?

可是寇准没有这个待遇,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有什么样的敌人,同时铸就他独特的命运。“生当尽欢,死要无憾”,就算被陷害,都痛快淋漓,置之死地!回首一年多前,寇准从道州赶赴雷州,道路艰险,沿途州县的官员百姓们给他准备了竹輿,要一路抬他送到贬所。

但寇准拒绝了,我是罪人,有一匹马就很好了。就这样,史书记载他骑马南行,日行百里,左右人等无不垂泪,公道自在人心,这是曾经挽救国家安危的功臣!可寇准却毫不在意,他到了雷州之后,大小也还是个官,司户参军嘛,雷州的府吏给他送来了当地的府库图经,第一页就写着雷州东南门至海岸距离十里。

寇准恍然大悟,他像领悟了命运一样,轻声说:“我年青时曾经写过一首诗,里面有‘到海只十里,过山应万重。’今日看来,万事自有前定……”

但说到诗与命运,他在本岁时随父亲登西岳华山时所做的那首诗才是他一生真正的谶语——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他的一生,只有“天”,也就是皇帝,才能高过他的声望,其它的“山”们,也就是同时期的大臣们,都没法超越他的锋芒;可是只有他当“举头”,与皇帝(红日)亲近时,才能风光写意,一但倔强顽固,那么就只是白云野鹤,晚景凄凉了……

但当寇准死的时候却一定是毫无牵挂,心神安宁的。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于国有功,于民有惠,就算是那些政敌,也都在可有可无之间。其中就包括陷他于死地的丁谓。

丁谓被贬往崖州的时候,是路过雷州的。寇准送给了他一只蒸羊,丁谓顿时百感交集,提出要和他谈谈。在丁谓看来,寇准一定会答应的,想想看当年在朝堂之上争天下第一人的权柄,今天却在天涯海角相遇,都是沦落人了,我们会有共同语言的。

可寇准却拒绝了。他用行动告诉丁谓,我可以送你蒸羊,但是并不代表和你有什么相逢一笑。当天两人不见面,就此永别,寇准对这位前下属、前政敌的最后一份心意是,把自己的家丁都约束住,关上大门,直到丁谓走远,才放他们出来。

每个人都很奇怪,包括丁谓都在若有所思,这还是当年的寇准吗?真是老了?快意恩仇、睚眦必报的劲头都耗光了?答案是错!

在寇准的耳边响起了20年前圣相李沆对他说的话,谶语又应验了……当年寇准极力推荐丁谓,李沆反对,说观其为人,能让他位居人上吗?

寇准锐气正盛,立即反问,以丁谓之才,能始终让他位居人下吗?

李沆就再不劝了,只是微笑着说——他、日、后、悔,当、思、我、言。

但李沆还是小瞧了寇准,你说中了,看得真准,可我寇准却没有后悔可言,那只羊就是留在人间的最后的态度。官场一游,彼此尽兴,但要来去明白,要让你小丁知道,我们之间摆平了,但是你更要知道,和你也没什么好谈的,无恩也无怨,为什么要谈?

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历史可以证明,寇准真的是心无牵挂而去,他的死居然像是传说中得道高僧的死亡,居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

远隔千山万重,寇准突然命令家人回洛阳老家,给他取一样东西。那是当年太宗皇帝赐给他的通天犀角带,宋朝举国只有两条。

路途遥遥,寇准一直在等待,终于犀角带来了,他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向北面的皇帝与祖先跪拜,之后急令左右为他铺设卧塌,他躺了上去,安然闭目,竟然就此逝去……

一个传奇结束了,但却难以盖棺定论。说他什么呢?最简单也最普遍的说法是,他是宋朝的巴顿。一个在战争时期的无价珍宝,以及在和平时期的朝廷毒药,一个偏执而狂傲的人。理论依据就是他在澶渊之盟后,与皇帝、与同僚都势同水火,根本没法合作,所以也就谈不到对国家的其它贡献。

很多人就此说,寇准的政治能力太低劣,基本上人情世故都不懂。但是有一点,看一下那个时候的所谓皇帝与大臣,为什么要跟他们合作,为什么要给他们好脸­色­?!

赵恒脱离了辽国和党项的噩梦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神智不全的痴汉,剩下的王钦若、曹利用、丁谓,甚至王旦,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能扭转当时的局面,把宋朝拖上正常发展轨道,把皇帝的晕头行为扳回来的正臣、直臣。这是个极其可悲的事,就像王旦在死前就要求“削发披缁入敛”,那是忏悔,是愧疚,是对自己深深的鄙视,他们缺少的就是寇准的桀骜刚烈。

可以说,寇准的不合作的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时代的悲哀。而他的责任心,爱国心,甚至是他自己的自尊,都要求他去改变这一切。于是才有了后来,要另立太子为皇帝,废皇后,让赵恒去当太上皇,好让宋朝焕发生机的举动。

但是寇准终究还是太过豪放了,正史对他的评价也没有错——“臣不密则失其身”,搞­阴­谋政变却走漏了消息,那么失败就没话好说了。可是正史里也没有就此而判定他是谋反,是­奸­臣,从始至终,都对他充满了惋惜和哀痛。他本应有更大的作为……

寇准死了,但余波未尽。难道要把就地埋在雷州吗?自古曰“入土为安”“落叶归根”,难道寇准连一个平民百姓的待遇都没有?!

答案是有,经过寇准的夫人,前宋皇后的妹妹亲自回开封进皇宫请求,刘太后开恩了,宋朝拔出专款搬运寇准的灵柩北还。但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专款的数额经过­精­确计算,只够到达……洛阳。

堂堂大宋朝,号称当时东亚最富,甚至实际上也是全地球最富的国度,给前宰相的最后一次旅差费居然缩了水。这真是搞笑,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变成了史实。

翻开地图看一眼,右下角是雷州,它向上偏左临近黄河时,就是开封,要再往左,拐个小弯才是洛阳。这就是问题所在,运费怎么会不够呢?如果论直线距离的话,到开封和到洛阳几乎没有区别,甚至开封更近,至少它们都在河南省内。于是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一切就都清楚了。

刘娥的决心——无论生死,寇准都别想再进开封城!

而这也是给整个大宋官场的一个警告,在发配了活的丁谓之后,连死人也不放过。她如愿了,官场的反应非常乖,寇准就在洛阳下葬,这咫尺距离,运费的差价估计连寇准生前的一场夜宴的花费都不到,可就是没人敢掏这个钱。

而且事情还没完,寇准的谥号也下来了,叫“忠愍”。查一下谥法,忠,危身奉上曰忠。这很好,也很贴切,寇准从来没有顾忌过自身的安危,事君以忠,更加事国以忠。但是“愍”呢?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傦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对比一下冯拯的“文懿”,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温柔圣善曰懿。高下对比,一目了然,所以后代称呼寇准时从来不叫什么“忠愍”公,而是一律叫他“寇莱公”。

莱,是莱国公,那是他生前的封号。

寇准的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他的名字再闪现在历史长河中,那是在11年之后,仁宗陛下偶然想起了他,才恢复了他的太子太傅衔,赠中书令,复莱国公,可“忠愍”的谥号不变。

回到这时的公元1023年,死的寇准被开封城拒之门外,可另一个人却再次活着走了进去,重新­干­起了老本行——帝国宰相。让人羡慕?还是让人嫉妒?都不会,这只是让人们看到了刘娥的另一面,除了惊人的冷酷之外,她还有着绝顶的聪明,她懂得在什么时候、把什么人挤­干­榨尽,并且还能借此安定人心……

王钦若,温暖贴心王爱卿再次回到京城。老本行很顺手,只是稍微遗憾了些,不是首相,是参知政事。接替冯拯的人是天圣第一功臣——王曾。

这就看出了刘娥的绝顶聪明,试问如果要选出真宗朝里既是人才又是奴才的绝妙型大臣,不选王钦若的话,你会选谁呢?无论是寇准还是丁谓,都是人才而非奴才,管用,但是绝对的不顺手,甚至不听话。就算是周公型的王旦也有他的局限­性­,很多事情都非暴力不合作,让他办点事得既请吃还得送礼,并且郁闷得宾主双方都不痛快。

王钦若就不同,此人博闻强记,才­干­卓著,无论是政治还是钱粮又或者是人事任免,都己经有几十年的功力,彻底炉火纯青了。并且妙就妙在他无条件的服从,是条真正的变­色­龙,你是明君他就是贤臣,你是昏君他就是­奸­宦,一切都跟着领导走。

这样的人正是刘娥现在所急需的,帝国的一切过往都藏在王钦若的脑子里,要他的才­干­,却在他的头顶上压着王曾,让他没法再兴风作浪,只有老实­干­活。并且王曾,还有曹利用他们也别想好,刘娥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份大礼。原知开封府尹鲁宗道也得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就成了他们的同事。

这让王曾们也头晕,多年的老同事了,实在有点怕,鲁鱼头之前是真宗朝里有名的谏官,根据太祖武德皇帝定下的规矩,他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口吐莲花教训朝廷里的大臣,其火力之猛有时都误伤无辜,连赵恒都被他K过,但是气归气,人家有理,皇帝也只好在办公室里签字留念。

一座屏风上有赵恒的手书“鲁直”二字。

这样一条完整的食物链己经做成,从小皇帝开始,依次是有事询问王钦若——经过王曾的考查——经过曹利用审视——如果一切正常,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地狠狠瞪一眼,看他们是否心虚有愧,再没事,好,可以频布命令,签发执行了。

以上看看,是不是天衣无缝了呢?不,仍然不行,刘娥继续审视周围的世界,仍然觉得不够满意。

王钦若,温暖贴心王爱卿再次回到京城。老本行很顺手,只是稍微遗憾了些,不是首相,是参知政事。接替冯拯的人是天圣第一功臣——王曾。

这就看出了刘娥的绝顶聪明,试问如果要选出真宗朝里既是人才又是奴才的绝妙型大臣,不选王钦若的话,你会选谁呢?无论是寇准还是丁谓,都是人才而非奴才,管用,但是绝对的不顺手,甚至不听话。就算是周公型的王旦也有他的局限­性­,很多事情都非暴力不合作,让他办点事得既请吃还得送礼,并且郁闷得宾主双方都不痛快。

王钦若就不同,此人博闻强记,才­干­卓著,无论是政治还是钱粮又或者是人事任免,都己经有几十年的功力,彻底炉火纯青了。并且妙就妙在他无条件的服从,是条真正的变­色­龙,你是明君他就是贤臣,你是昏君他就是­奸­宦,一切都跟着领导走。

这样的人正是刘娥现在所急需的,帝国的一切过往都藏在王钦若的脑子里,要他的才­干­,却在他的头顶上压着王曾,让他没法再兴风作浪,只有老实­干­活。并且王曾,还有曹利用他们也别想好,刘娥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份大礼。原知开封府尹鲁宗道也得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就成了他们的同事。

这让王曾们也头晕,多年的老同事了,实在有点怕,鲁鱼头之前是真宗朝里有名的谏官,根据太祖武德皇帝定下的规矩,他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口吐莲花教训朝廷里的大臣,其火力之猛有时都误伤无辜,连赵恒都被他K过,但是气归气,人家有理,皇帝也只好在办公室里签字留念。

一座屏风上有赵恒的手书“鲁直”二字。

这样一条完整的食物链己经做成,从小皇帝开始,依次是有事询问王钦若——经过王曾的考查——经过曹利用审视——如果一切正常,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地狠狠瞪一眼,看他们是否心虚有愧,再没事,好,可以频布命令,签发执行了。

以上看看,是不是天衣无缝了呢?不,仍然不行,刘娥继续审视周围的世界,仍然觉得不够满意。

年幼的宋仁宗陛下就是在这种施教力度下成长着,按理说刘娥应该满意了,她的丈夫、公公、大公公们也应该满意了。当时世界文明最昌明的国度,正以倾国之力来培养她的儿子,这位年幼的帝王。

可问题是,这样管用吗?不去分析汉文化到底适不适合孕育出强大的皇帝,我们去看一下周边的国之少年们正在怎样成长。

这时正是一个特殊且敏感的阶段,契丹、党项这两族中的皇子也在成长和完善中,未来的对手,几年之后就会争斗不休,实在有必要在这时就互相引见一下。

他们分别是,宋——赵祯,15岁;辽——耶律宗真,字夷不堇,|­乳­名只骨,8岁;党项——李元昊,21岁。以上的截止日期在公元1024年,宋天圣二年。

这就与人们传统中的印象不符,宋仁宗陛下在位有42年,印象中是位宽仁厚德的长者,而西北暴徒李元昊突然兴起骤然灭亡,给人的感觉比他的爷爷李继迁还要年少跳脱。但实际上,他是当年东亚三强的皇储中最年长的人,而且就在一年前他刚满20岁的时候己经率军出征,生平第一次以统帅的身份走上了战场。

回顾此前这人的生命,他一定是带着特殊使命来到凡间的。从出生起就时刻踩在命运的刀锋上。他出生前的几个月,李继迁达到了生命的顶点,攻占了凉州城,但是随即死亡;他一岁的时候,宋、辽两国经过澶渊之战达成了百年好合,这就给了党项人千载难逢的喘息之机。

下面他的父亲李德明更开始了20多年的休养生息,为他积攒家底,但是无论怎样做,他都不满意。先说一下李德明,现在没有西夏史,所以不知道党项人怎样评价他,要是去翻《辽史》、《宋史》或者去打听古代吐蕃人、回鹘人关于他的传说,那么就会超混乱。

因为他的脸,是不一样的。根据不同需要,他是君子、强盗、复仇者还有乖孙子。

乖孙子是说他的父亲娶过辽国的公主,契丹人是他的外祖家。他可比李继迁这个混帐女婿可爱得太多了,从来没去外婆家乱来过。

说君子,是指他在大宋人眼里的印象。《宋史》里对他的评价很高,说他“塞垣之下,逾三十年,有耕无战,禾黍云合。甲胄尘委,养生葬死,各终天年”、“自与通好,略无猜情,门市不讥,商贩如织。”这基本都对,只是其中有点小出入而已。

------朋友们大家好,我感冒了,换季就感冒,我很无奈,难受,脑子乱,只写了一篇,明天看状态,实在不行,就周一时更新三篇,感谢大家的支持,周一见

事实上明的暗的,李德明从来就没闲着过。说明的,只有一次出了点格。那是在公元1010年,宋大中祥符三年,天老爷正全力以赴地和赵恒互致问答,约在泰山顶上见面,所以对契丹人和党项人就关怀得少了点,其中党项人闹饥荒了。

肚子太饿,李德明凶相毕露,他给宋朝写了一封信,要求“求粟百万石”。百万石粮食,按说对当时的大宋来说还真不算什么,不必查什么当时的食货志,只要回想一下灵州城还没丢时,宋朝一次派过去的军粮有多少,就会了解百万石是什么概念。

是40余万石,所以说筹措一下虽然不太容易,但绝不会影响国计民生。可这根本就不是钱和粮食的事。

李德明在试探,看看宋朝会怎样应付,是强硬的下诏切责,痛骂他一顿,还是会秉承着一贯的澶渊­精­神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不动刀兵。

怎么办呢?当狼还是做羊,只在一念之间,可小心着再惹出来,或者再惯出一个李继迁!宋朝上下开始举国挠头,烦哪,这帮混帐党项人,就没个安生的时候!可有一个人还保持着镇静,只回了一封信、一句话,就让李德明冷水浇头欲­火­全消。

名相王旦,信中回道——“己敕令有司于京师聚粟百万,尔可遣众来取。”

我们己经在开封城给你准备好了百万石粮食,只要你能带兵打进边关,冲进京城,你就随时都可以拿走!

威胁变成了找抽,李德明只有摇头叹气,他要真有那份能耐,还写什么信啊,直接带人砍过去不就得了?唉,“朝廷有人”,这四个字是他对宋朝的重新认识,然后就号召全族人民勒紧裤腰带,共渡难关,同时暗地里变本加厉搞小动作。

李德明的小动作一搞就是20多年。先说他的合法收入,其中不光宋朝每年给他钱,就连辽国也一样给他按时发饷,但这太少了,李德明翻了翻以前西北各族对汉地中央的“忠诚”习惯,就大有心得,决定发扬光大。

他组团向两大上国表达敬意,即“上贡”。

这是一个传统,一般来说汉族人既自命为“中央之地,物华上国”,即中华,那么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一切非中华谱系的种族们,就必须进贡,表示忠诚和敬意。而且为了显示大度和仁慈,往往回赐的东西比收的东西要值钱得多。于是副作用出现,上贡的蛮族们得到了甜头,就不停地贡,连续地贡,拉帮结伙,一个国家派出三四个种族名头地去贡。

汉地后来烦了,在边关设了路卡,限时限量,每年只许有那么一两次跪倒磕头的机会。但这对李德明无效,他的使团一年四季经常­性­出没在宋朝和辽国的边境,去的时候除了贡品之外还多了非常多的党项土特产,回来的时候除了正常的回赐物品之外,还带回了大批大批的国家紧俏急需物资。这样的行为叫什么呢?

在近现代,它有个专用名词,叫——走私。而李德明所做的比走私更犯规,因为他是官方走私。但就是没人追究他。宋、辽两国不管国家经济因此而受了怎样的騒扰,都“顾全大局”,以和平稳定为主。其理由也非常的简单,无论是赵恒还是耶律隆绪,打仗都打够了,再没有半点心情去理会这点小损失。

看清了这一点,李德明就找到了更大的动力,他不满足于每年几次的长途经商了,要来个频繁­性­的短平快,赚钱要及时,捣鬼要果断!他的脑筋动到了边境口岸上——榷场。

党项与宋之间,党项与辽国之间的榷场彻底变质,除了正规的贸易买卖之外,党项人的黑市生意超级红火,只要你有钱,党项人的青盐可以卖给你,就连战马都可以卖给你!为了金钱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比起下一个活动,榷场里的勾当就只是小毛贼的游戏。

党项人的光荣,李德明彻底返祖。

无论是河西走廊,还是定难五州,或者灵州城,都是古代西域各国通往东方汉地的必经之路,在遥远的、党项人开始骑马握刀的时代起,商队和使团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他们明抢。

不管什么来头,什么目的,我要你们的钱;不管这事儿有什么后果,不管明天是不是就有人砍上门来,我要你们的钱!20多年以来李德明像个钱痨疯子一样的四处抢钱,可仍然还是不够用,他总是缺钱。那么钱到哪儿去了呢?

都变成军饷、抚恤金以及军需物资了,这也直接与他另外的两张脸——强盗、复仇者有关,他一直在打仗,对象就是吐蕃和回鹘。这场塞外三国传奇中,每个人都知道后来的赢家是党项,但如果开头你就敢这样赌的话,相信没有任何人敢跟你的注。

从最浅的层面上稍微分析一下吐蕃、回鹘、党项这三家的发家史,就能看出来党项人的底子有多薄,一对一都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是以一敌二。

简单地以唐朝时的势力来对比,吐蕃人在唐朝最强的君主李世民时期,都能以战争的方式来威胁天可汗——我要你的女儿!然后面对盛怒的唐朝,敢于在战场相见,虽然打输了,但也赢得了李世民的欣赏和认可,文成公主得以进藏;

回鹘,在唐之前的隋朝时就崛起于大漠草原,第一步就是对抗当时的草原霸主突厥,他们一战成功,宣布独立。进入唐朝,在贞观二十年时配合唐军,攻灭了薛延陀政权,首领吐迷度自称可汗,接受唐朝的管辖,既独立又与当时东方最强国建立半宾主半友谊的关系;

而党项,要在唐末黄巢起义,唐军彻底疲软时,才由拓跋思恭率领,从宥州出发进入中原,平叛之后以他亲弟弟拓跋思忠都战死疆场的功劳,才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夏国公、赐姓李。想想有多难堪,在那种状况下的唐朝,都归了国姓,变成私养­性­质的属臣……

这就是党项人的底蕴,说实话他们得感谢赵光义还有他们的民族败类李继捧,如果没有这两位大佬的通力合作,党项人就会一直平安下去,也就是一直沉沦到底,和太多的只在历史中稍微冒过一头,然后就彻底消散了的民族一样,留不下什么印迹。

党项人强的就是有人。李继迁是一块从烈火里炼出来的真金,他没能达到松赞­干­布、吐迷度的程度,没能及身创建党项人的帝国,但是基业己经都打下了。

之后这个种族的运气突然好到了没有天理,独此一份,他们遇上了澶渊之盟,这是汉人与胡人间几千年里只有一次的百年好和,连带着他们也可以享受和平,把以前的恩怨和附带的危机都一笔勾消,安心地消化灵州、凉州,还有那块让人垂涎三尺的河西走廊。

这是个慢工夫,得有耐心、有恒心、够­阴­险的人才能去做。这时上天派给了他们李德明。这个生于忧患突然孤独的少年完美地守住了老爹的基业,一边拉一边打,不停地变幻脸孔为党项人争夺利益。这样的岁月一天天的过去,他把宋朝的真宗皇帝赵恒熬死了,紧接着辽国的圣宗皇帝也变老了,而他自己的儿子却己经长大。

这一次上天派给他们的人是一个变本加厉的李继迁,需要再次握刀杀人时,多么的理想,李元昊是第三代接班人。

历史记载,这个人从小就对他的父亲不以为然,在他正式接班之前,只有两段话留了下来,都是与他父亲的吵嘴,从行为到思想截然相反。

第一段话,当时李德明正发火,他派去到宋朝的使者团回来了,带回了大批的宋朝物资,可是多虽多,东西买错了。可这又怎么样?一般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千里奔波,再怎么样一顿皮鞭抽过去,什么火也消了吧?不,李德明大怒,把为首的使者给砍了。

人头落地,事情了结。没人敢对自己的首领说三道四。可年仅十二三岁的李元昊走了过来,“老爸,你忘了我们是什么人了吗?”

李德明惊疑。

“我们是戎人,生来就是骑马­射­猎的。现在用我们的战马去换这些一时半会用不上的东西己经是失策了,何况还杀了自己的使臣,以后还会有人为我们出力吗?”

少年李元昊如是说。

这话看着很单纯,似乎每一个男孩儿都这样做过,都乐于蔑视自己的父亲。可仔细点看,李元昊从一个小毛孩子时起,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民族意识都己经觉醒,把党项、宋朝、契丹分得清清楚楚。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一个种族最重要的是人,一个帝王最宝贵的是人心。

时光流逝,李元昊在长大,几年之间,他看的书又多又杂,就算没有宋朝资善堂里的顶级大家来讲学,也没有辽国己经进行了数十年的科举制度所培育出来的文化气氛来熏陶,李元昊还是把各种杂七杂八甚至互为矛盾的理论装满了一脑子。

他­精­通汉学,又通各种蕃文,看法律书籍,更看兵书战策,经常带着百人卫队出去打猎,可对于佛学却又有独到见解。怎样,是不是觉得有点乱?其实多简单,就以佛学一项来说,都是必须要学的。那是当年,甚至现在也是,在整个东亚大陆上都是各个不同种族的通用嗜好。

以汉学、蕃学去了解各个对手,用法律建成国家秩序,学习兵法去开拓疆土,再以佛学安抚人心……拥有了这些,他才和他的父亲进行了第二段对话。

己近青年的李元昊靠近了老爹,爸,把你的钱都拿出来吧,分了它。

李德明惊慌。

“我们对宋朝开战!”

李德明变得惊恐。

李元昊侃侃而谈:“我们的部众很多了,可什么都缺。这样下去,人都会跑光的,­干­嘛不把宋朝给我们的赏赐都散了,去招募党项之外的更多部众,那样往小里做就去征战四方,抢多少是多少;往大里说,就去侵夺疆土,自立一国。只有那样我们才能上下人等都富足,才是长远之计。”

李德明己经恢复了平静,他拉着儿子来到库房,让他去看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孩子,你知道我们曾经打过多少年的仗,才得来的这些吗?我们党项人三十余年来穿锦缎罗绮,这是宋朝的大恩,我们不能忘,更不可负心!”

父亲说得激动,儿子却不屑一顾,李元昊冷笑着说:“衣皮毛,事牧蓄,这是我们蕃人的习俗。英雄之生,在于称王争霸,要这些锦缎做什么?!”

难说李德明听到这段话的心情是怎样的,出于游牧民族的食­肉­天­性­,他会为儿子的桀骜凶狠而自豪?还是慢慢低头,为党项人注定了要再次争战而祈祷……但李元昊的名声己经传遍了党项内外,让边境上那位党项人的克星,李德明的噩梦都开始关注他。

宋朝边帅曹玮。

曹玮痛打过李继迁,更明目张胆地欺负李德明。党项族内部有点风吹草动小矛盾,他就敢大范围大动作的招降策反,结果导致李德明的辖区人口大规模缩水,党项部落里的逃民一批批的拥向了宋朝边境。

曹玮来者不拒,全部收编,这些人反过来都成了宋军里的骨­干­,忠实追随曹玮东征西讨,不仅党项人,连吐蕃人都被他们砍得肢体不全……这些李德明都只有­干­瞪眼。但是现在不同了,党项人的下一代又己经长成,曹玮必须得有一个提前量。他密切关注李元昊。

李元昊的学识、习惯、­性­情,甚至长相,都在曹玮的刺探之中,兴趣越来越浓,曹玮终于决定亲自出马,要亲眼看一看这个未来的敌人到底什么样。

千万条情报,都是经别人的转诉才得到的资料,那是第二手、第三手甚至第N手的复诉,对于一个敏锐而睿智的人来说,远远比不上初见面时的第一感。

为此,曹玮化装改扮混进了宋、党项边境上的榷场。根据可靠情报,李元昊经常带着大批随从在这里出没。但是历史在这里再次眷顾了未来的西夏国主,曹玮等了他好多次,他居然一面没露。但曹玮的决心不变,他一定要看到这个传说中的少年。

他派人深入党项,画下了李元昊的图像,如愿以偿,曹玮却突然如临大敌——“真英物也!”

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他断定李元昊必将成为大宋之患,但是他却没法在近距离接近这个少年。历史没有如果,但面对图纸都让曹玮如此震惊,那么在混乱吵杂的榷场中两人相遇,会发生什么?曹玮会不会突然不顾一切拔刀­干­掉他?!

边境事件,例来没法深究,何况以曹玮之强,就算事后能准确地把帐算到他头上,李德明甚至赵恒都只能睁眼闭眼两可之间。但问题是,宋朝没有那个命!

当时曹玮遇不上他,现在曹玮己经死了……

丁谓倒台之后,曹玮立即卷土重来,他以华州观察使、青州知府的身份去主管北方重镇天雄军,之后永兴军、河阳府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但是很快他就病了,最后的官职和职所是真定府、定州都总管,彰武军节度使,一直到死,都守护着宋朝的北大门。

北宋最后一位配享太庙的武将就此逝去,宋军对于党项,甚至是契丹和吐蕃的巨大威慑力也就此消散。在他生前,党项的李德明对他敢怒不敢言,一切听之任之;契丹人的使者经过他的防区,一律慢行,不敢策马飞奔;而吐蕃人的赞普,后来李元昊的大敌唃厮啰只要听到曹玮的名字,就立即面向东方,合手加额致敬。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们要回顾当年的三都谷之战,曹玮一战灭吐蕃万余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那时起直到宋神宗年间王韶发动河湟战役之前吐蕃人的友谊和恭敬,都是曹玮打出来的!

曹彬、潘美、李继隆、曹玮,他们是北宋年间汉地军人的象征和荣誉,其中曹玮出身名门,史称“将兵几四十年,未尝少失利。”是真正的常胜将军。但他的冒升和死去的时机都太不巧了,他没能赶上李继迁最嚣张的时候,也没能在有生之年遏制住李元昊的壮大,作为一名军人,他错过了真正辉煌壮烈的战场,但更大的遗憾却是整个宋朝和汉民族的。

党项人真好运,上天夺走了汉人的战神,或许他们真的命中注定,要在这个时段兴起吧。

曹玮死,赠侍中,谥武穆。

现在请契丹小朋友耶律宗真出场,他的年岁最小,只有8岁,但是地位排名却很高,仅次于皇帝头衔的赵祯,超过了只是王子的李元昊。

早在三年前,也就是公元1021年时他就被正式册立为辽国皇太子。说到他的身世和学问,就和他的皇兄赵祯太像了。

赵祯要到八年以后,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之痛。耶律宗真从出生起,举国上下就知道他必将带来一场动乱,时限就是他父亲耶律隆运死的那一天。

因为他不是皇后生的。

辽圣宗的皇后是他妈妈萧燕燕女士的弟弟萧隗因的女儿,|­乳­名菩萨哥,说白了就是他的姑舅妹妹。12岁入宫,据说貌美多才,十全十美,可就是生不出孩子。于是她丈夫合法的出轨了,招数和他的宋朝皇兄赵恒差不多,一个宫女成了幸运儿。

萧耨斤,历史记载这也是个奇女子。论出身,决不比萧菩萨哥差,正牌皇后的父亲是萧燕燕的弟弟,可那又怎么样,她的祖先是辽国第一太后述律平的弟弟阿古只!

这样的身份,居然沦落成了宫中的侍女……更奇异的在后面,她生得面­色­黝黑,目光凶狠,按说这样奇特的视角效果,身为大辽皇帝的耶律隆运再怎么全力以赴的审美,也一样的逃跑没商量。但是人强不如命强,萧耨斤在正常工作中,在皇宫内部就做出了中国历史上最远古最神圣最奇异的女子集团的最大奇迹。

伏羲是怎样生出来的?他妈妈在雷泽中踩中了雷神的足迹;

黄帝是怎样生出来的?他妈妈看到了天空中矫夭变化,震慑大地的闪电;

尧是怎样生出来的?他妈妈在黄河岸边看风景,一条赤龙裹着一股­阴­风从她身边掠过;

商朝的始祖“契”是怎样出生的?他妈妈野外洗澡时吞下了一颗鸟蛋……注意,以上各位神人一体的女士们基本都是在野外发生奇遇的,而萧耨斤妹妹是在宫内给皇后菩萨哥叠床铺被时突然发现了一只金­鸡­,然后她就吞了下去,奇迹这就样发生了!

不知她那天哪根神经短路,或者辽国的史官是个疯子,写奇遇变态到了要吞金子,那是会死人的!可发生在未来的太后身上就不一样了。

只见金­鸡­落肚,容颜突变,萧耨斤身上的一切缺点都瞬间改良,她的脸变白了,身上的肌肤更加光泽超常,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哪怕吞进了肚子里!然后耶律隆绪先生一见倾心,无法忍耐,奇迹加奇迹,幸运更幸运,辽国的皇太子就此诞生了。

事情截止到这里为止,都很童话很美妙,但是孩子生出来之后,问题出现,他是谁的?没有讨论,萧菩萨哥直接抱走,本来嘛,后宫里的一切产业都属于她,就算是前宫女萧耨斤本人的生命都一样,那么这个至关重要的婴儿怎能例外?

何况这种事,哪朝哪代哪个女人做不出来呢?

耶律宗真由皇后陛下亲自养大,她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对待这个儿子,呣子感情非常好,好到宗真知道了生母是谁,都没能减少半点对她的亲切和感恩。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后来发生的事足以证明。但是也有一点不能忽略,也得看看那位真正的孩儿他娘是个什么人吧。

可悲的是,萧菩萨哥不是刘娥,萧耨斤却的确是述律平第二!

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现在重要的是耶律宗真也在健康地成长,他像赵祯那样学习汉文,也像李元昊那样骑马­射­箭,继续着契丹族半汉半胡的先天优势,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每长大一天,都是离着那个让他左右为难的日子更近了一步……

未来少年们就介绍到这里,现在把视线重新转回到宋朝国内。天圣二年,整个宋朝一直在忙碌着两件大事。第一,重开科考;第二,年方15岁的陛下要大婚了。

这是个大问题,科考在它面前也轻如鸿毛。谁说皇帝不需要帮手的?他最亲近的人,皇后,历代的皇后有太多都是因为强大的家族力量才登上了母仪天下的宝座,从此皇位更加稳固,甚至当皇帝出现意外时,即位的太子也能借助母党的势力顺利登基。

好处多多,也危险多多,反正得选准了人,一个不小心,就会演出母党夺权的闹剧。这时就要说一下宋朝选皇后的特­色­。在这场角逐中,基本上体现了赵匡胤的­精­神,人人有份,公平竞争,皇后宁有种,女儿当自强,不管你是世代将相之家的千金,还是平民百姓家里的碧玉,一切皆有可能。

针对赵祯的第一次婚姻,就有他来自民间的绮梦记忆……

人世间最幸福的是皇帝,皇帝最宠爱的是他的太子。这是一条普遍­性­的真理。但那是假的,还有另一句话,叫做“天家父子无亲情”。具体表现在赵祯的身上,就是他的师傅们、臣民们还有父皇母后对他的“夸奖”和“爱护”。

李迪曾问,太子为何在宴会上面对优伶戏子的表演无动于衷?真宗皇帝答,他平时在大内皇宫里也基本是这样沉默斯文。

一种儿子己经成器,父亲自豪骄傲的感觉扑面而来,可是有没有人想过这位孩子自己的感受呢?作为皇宫里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位皇子,赵祯本应该受到最高级别的宠爱,无所不用其极的满足他的任何一个要求。但可悲的是,这句话在字音上一个字都不差,可要真写出来,就得把“他”换成“她”——他妈妈刘娥的她。

宋史中记载,刘娥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严厉,虽然抱养了,但根本不屑于和小孩子整天厮混,她有那么多的国家大事要­操­心。真正的保姆是杨妃,这才是赵祯心灵深处让他感到温暖的真正的妈妈。

不知道贫民出身的刘娥到底在这几十年里读了怎样的圣贤之书,真正的做到了“君子抱孙不抱子”,她严厉,正史记载对赵祯“未尝假以颜­色­”,儿子连她的笑脸都没有见过。而且赵祯生病,患风痰,想吃海鲜,刘娥明明知道,可就是不给。最后还是杨妃看不过去了,她悄悄地私藏了一些,亲手做给小皇帝吃,并且哀叹:“太后何苦虐吾儿如此!”

这就是宋帝国中本应最幸福最优渥的少年赵祯的生活。现在他终于当上皇帝了,名义上的九州之共主,天下第一人,可他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他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没法保住,只能眼睁睁地被人夺走!

他最初喜欢的人是个民间女子,大乡绅、土豪级的人物王蒙正的女儿。两人怎样相遇不可考了,但能确定的是一定在皇宫内部。因为赵祯出不去。

赵祯爱上了她,据说这位少女“姿­色­冠世”,娇美温柔。想想看从小就被刻板的礼教所管束的孩子是多么的孤独,赵祯一但喜欢上了,就把她当成了心目中的最爱的人,理所当然的皇后。可以想象,这是单纯的喜欢,不带任何杂质的感情,唯其如此才真正的动人心魄,让小皇帝压抑住多年以来的恐惧心理,向他的母后坦露心事。

我要娶她。

可刘娥严厉拒绝,她的理由是,这个女孩儿“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她立即就把王蒙正的女儿赶出宫去,和儿子彻底隔离。赵祯难过,但无可奈何,最多他只能像宝玉那情悲叹,为什么女人总是这样的为难女人……可紧接着发生的事就让他悲愤伤痛,忍无可忍。

刘娥居然马上就把他的心上人嫁了出去,选的丈夫居然是她的前夫,名义上的“哥哥”刘美的长子刘从德!忍无可忍……可还得忍,母亲,你到底是我的母亲吗?!赵祯在心灵深处愤怒的咆哮,这股怒火一直压抑着,但他始终都没有忘。

10年之后,己升为洪州别驾的王蒙正出错了,他和父亲的婢女私通,生了孩子却不敢认,被婢女告到官府,这件芝麻大点的风流罪过立即就惊动了宋朝的最高层。特事特办,王蒙正被除名编管,削去一切官职发配岭南,皇帝亲自下令,不准王蒙正的女儿以国戚身份进入皇宫,其他子孙也不准再与皇室联姻。

少年一段情,十年仍未醒,只为当时酷,终老怨恨心。可是赵祯不会知道,这只是他的个人感情伤痛的开端……

公元1024年,宋天圣二年十一月十一日,仁宗大婚,娶以故中书令郭崇的孙女为皇后。

此前的大臣们不管多有能力、多有­性­格,但都稍逊文采。比如赵普,这是半部《论语》治天下的人物,再比如寇准、王钦若,再有才能,笔头上的功夫也实在一般。当然,是和他们的后辈相比较。

这一科的前三甲分别是宋庠、叶清臣、郑戬,之下排名是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哪一个都在宋史中大名鼎鼎,但真正文名最盛的,却是一甲第十名宋祁。

他是状元宋庠的弟弟,才华,单论才华要远远高出乃兄,当时的考官都把他定为了状元,可是伟大的刘太后知道后很不快乐,她或许是从人伦大防,或者家庭和睦出发?说了一句“弟弟的排名怎么能高过哥哥呢?”于是大宋排头站,小宋退第10,排名就此搞定。

状元没了,可小宋一点不在乎,他今年才26岁,什么都来得急。尤其是清寒人家出身,一跃进入罗绮丛中,富贵无可限量,怎一个销魂了得?从他开始,我们来见识一下,这时、还有以前、将来宋朝的顶级文人们都在怎样生活。

宋祁注重享乐,富贵温柔,是一位理想型的才子佳人。尤其是天生幸运,生在真宗与仁宗年间,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富足、最安宁也最开明的时代。他所享受到的人间快乐,是其它朝代,如汉唐时的司马相如、李白或者明朝的唐伯虎之流所望尘莫及的。反映在诗文里,就是一派“春日之酣乐,欢乐不晓天。”

不晓天,是说他及时行乐时的派头。他比寇准都奢华,寇准喝一夜酒,顶多是蜡烛浇满地,跘人几个跟头。他是喝完之后,让所有的客人都晕头转向,出门就昏倒。因为他也是用重幕把酒局包住,里边点上巨烛,歌舞弹唱,完全不计时间,直到散场时一拉开幕布——外面阳光普照……

所以他过的是贾宝玉的梦中生活——富贵散人,但好则好矣,了却未了,这方面真正的大师是他的一位前辈,两人无论是诗文,还是身世,都非常的相像。

当朝重臣,前神童晏殊。

此人凭着在真宗朝晚期的明哲保身以及稳重厚道,己经是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了,不久之后就会加封给事中。富贵比宋祁更富贵,闲雅比宋祁更恬淡,他早就不去追求纸醉金迷的表层享受了,他要的是富贵等级里的极品,即富贵得不像富贵。

可以在他的诗文中寻找,他曾经鄙视过另一位词人李庆孙,李氏写《富贵曲》时,用到“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也就是说以写金粉写字,以玉牌记名,真是很富,不过那是暴发户。晏殊自己的风格是:“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看不到半点夸富的词句,但优越闲散的生活活灵活现。

联想到现在,顶级的富豪之家,或者劳斯莱斯那样的名车,哪有半点张扬的地方,一切都温文而低调。这就是境界。但是说到底,他和宋祁都只在宋词中留名,没法独领风­骚­。

第一,他们所擅长的都是“小令”,这是从五代时起就流行的口语化词牌,­精­新明丽,短小动人,对言辞能力要求极高。他们也做得极好。但终究只是继承,最多是在原基础之上发扬光大,没有破格创新,另立一片新天地。宋词的经典“慢词”,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由那位终生潦倒,但­精­彩绝伦的人来推陈衍生。

第二,他们的文风太绮糜了,说到底就是五代南唐的遗风,花间派,追求极致的艳丽,纯粹的宫廷享乐风格。如果要比较的话,他们顶多就是早期的李煜。那么试问论­精­妙灵动,他们怎配与李后主并论?而后主的词都没法与唐诗相比,诗借古喻今,包罗万象,可以怀古、可以论政,也可以伤情,与之相比,这时的词还只是民间小曲。

所以晏殊等人的艺术,都只是在富贵的生活之中炫耀他们的优雅,抓着满把的金钱,玩命的表现自己多么的不在乎,多么的向往自由的生活,既又要富贵又要当散人。看穿了这一点,也就知道了他们的所谓成就,以及个人的人品高低。

文章映人心,要不违心才能动人心,在这一点上,有一个人做到了极致,他虽然没有富贵,却真正的做到了散人。所以他才是那个时代里的唯一。

林逋林和靖。

宋代数雅士,首推林和靖,其余诸子不过附会而已!就连苏东坡都包括在内,都是身站富贵岸,遥望彼岸花的人。

一个个都放不开眼前的名利,一生都在官职薪禄之中打滚。以坡仙为例,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叫嚷着“我要归隐!”但总是归不成,原因何在?

就像佛家所说——要想没有老、病、死,除非根本就不生。一语中的,想要归隐,你得先入世,既然己经入世,繁华罗绮缠绕,怎能说撒手就撒手?所以林逋最高,他根本就没有入过世。

他是一位真正的隐士。

提到隐士,先说年代。林浦生于公元967年,死于1028年,严格划分,他应该算是宋真宗朝代里的人。那么就有一个例子来对比——真宗朝紫气东来、金光闪烁、声震寰宇,看一眼就晃瞎,听一声就震聋的无耻大隐士种放。

此人应该说很有影响力,但我基本没提,因为我懒,实在没那么多的­精­力去写一个无聊、无用之人。此人姓种名放,字明逸,河南洛阳人。父亲是个小吏。从小学文,父亲要他科考,他不去,说学业没成不去现丑。长大之后,几个哥哥都弃文从武(有种说法,后来宋军西北战场的种姓名将,就是他们的后代),他则­干­脆带着老娘进终南山豹林谷的东明峰隐居。

隐得很有成绩,公元992年,陕西路转运使(省长)宋惟­干­向宋太宗推荐这位隐者,赵光义一听很有兴趣,立即下诏征种放进京。但老种没理这个茬,原因据说有两个。

第一,他妈说了,你想隐居就好好隐,结果连皇帝都找你了,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乖儿子,我要离开你,独自进深山彻底隐居;第二,说老种是想应征的,连官方给的路费都收了。但他刚想启程,他遇上了从秦州刚被贬官回家的好友张贺。张官人一语惊醒傻狍子,对他说:“死蠢,你现在去应召,大不了给你个县主簿或者县尉之类的芝麻官,还要脸不要?你马上装病,就是不去,这样将来的希望就会大大地了,这才是有面子有成绩的隐者。”

那个才最真,根本没考据,但可以看后面的事实。

到了真宗朝,果然名声在外,加上种放的脸皮己经超级加厚。刚刚咸平元年,赵恒刚登基,他老妈就死了,在古代双亲亡故,是所有做官人的噩梦,无论是谁都得弃官守丧,可种放就不同,他直接托人给朝里的翰林学士宋湜等(居然隐居到了和开封城的翰林成了朋友!)带信,说俺老娘死了没钱埋,你们马上帮我想辙啊!

结果宋湜不敢怠慢,立即联合两位文坛名人钱若水、王禹僻一起向赵恒上奏。说种放是先帝所看重的隐士,现在有了困难,我们出钱不合适的,不如您来掏,就可以显示朝廷是多么的仁德且有爱心啊……于是赵恒掏钱,然后召见,第一次赐官就是左司谏、直昭文馆,己经是宋朝的中级朝官。

这是什么概念,可以参照后来苏轼他老爸,三苏之首被征召时,也不过就是个县簿而已。是老苏的才华不够高?不,纯粹是招数不够好!

再以后,种放的官职火箭一样爬升,成为右谏议大夫,吃饭时以翰林学士西向、王钦若东向,知制诰西向下首、真宗皇帝南面正坐,他以客礼北向相陪,走路时可以和皇帝手拉手,家里的田产成千亩,收租时无偿动用官府驿站的工具……种种混帐事数不胜数,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只是请留意,这就是当时世间第一隐士的风范。

那么回头看我们的林和靖。

和靖生在江南,隐居在杭州西湖的孤山上。西湖自古游人如织,杭州更是东南形胜的大都会,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林逋一点都没有刻意地强求自己隐居的表面形式,一定要躲进深山。

他隐居极早,刚刚进入青年,就躲进了孤山。当时无数人为之婉惜,因为他少年成名,江淮之间文名卓著,本是一颗迅速升起,可在考场之上大出风头的未来学士。但是说隐就隐了,他“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但这样彻底,却没有半点的孤傲清高假作派,如果有人来看他,无论对方是薛映、李及这样的无名文人,还是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这样的大才子,他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本来嘛,隐居是我个人的生活方式,何必弄得神神怪怪,不近人情?

说到他的生活,世人传颂他“梅妻鹤子”,真是潇洒出尘得没法形容。尤其是那个年代,或者是整个人类早就有了一个共识——抛弃了人世间夫妻人伦欢乐的人才是难得的,于是就变成了圣人。就比如仁宗的老师之一崔遵度,此人以儒雅风采著称于世,理由之一居然是他酷爱弹琴,往往通宵不倦,以至于他老婆想见他一面都很难……那么是不是林逋这样终生不娶,荡漾在梅林之中,与仙鹤为友的人就更加的了不起了呢?

纯粹是放屁,林逋自食其力,在孤山种了300多株梅花,自己辛勤劳作,以出售梅花、梅子为生,那是怎样清贫辛劳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他写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夜黄昏。”的千古佳句,又是怎样的乐于清贫,甘于自守的­精­神!

是的,他也接受了真宗皇帝的赏赐,但宠辱不惊,连写诗感激皇恩浩荡都没有,更不去拍马屁,称颂皇帝封禅多重要,拜神多神圣。最后他死了,死后的待遇是杭州西湖的苏堤之上,建了三个“三贤堂”,其中两位是唐代白居易、宋朝苏东坡。

另一个,就是终生白衣的林和靖。

更有甚者,宋室南渡之后,杭州变成了帝都。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庙,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等完全迁出。可唯独留下了林浦的坟墓。而这也给林逋,带来了最后的祸事,南宋灭亡之后,有盗墓贼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墓中的珍宝必定极多。于是去挖。

可是坟墓之中,陪葬的竟然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支玉簪。

端砚与男儿,那是林逋自用之物,那只玉簪呢?终生不娶的林逋到底有着怎样的往事,才让他在青年时就灰心于世途,归隐林泉终老此生?

或许他的另一首以女子口吻所写的小词才是他的心声——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己平。

为林逋叹息,不如为他祝福,愿他在天上一切如意,能见到他一生怀念的人……但无论怎样,他再高洁出尘,也只是个人的情怀,清和淡雅之风敌不过刚烈直肠之辈。人类社会延续,一个民族的兴旺都离不开心怀天下的人的支撑。

这样的人,和他们的词,才是宋代文人的真正­精­华。林逋之后,一个真正的传奇正在默默无闻地耕耘,这个人的伟大,让后来以品评历代人物为己任,把刻薄当乐趣的南宋大圣人朱熹都称誉为——宋亡,而此人不亡,为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

但是这个人的生命,却起源于贫寒甚至是屈辱。以这时宋天圣二年为界,他拥有自己的姓氏才刚刚9年。在这之前,他姓朱,名说。

朱说是山东淄州长山县(今山东邹平县)富户朱家的儿子。从小就与众不同,家里有钱,可他喜欢的是读书,并且为了求静,主动上山去醴泉寺里寄宿,与山僧们过同样寂寥的生活,在晨钟暮鼓里苦读经书。

这是好事,相信朱家一定非常期待。富之后都盼着贵,宋朝开创了历代所没有的科考制度,士、农、工、商所有行业的子弟都可以通过考试去作官,这是一条光宗耀祖的正路。想来朱说本人,也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竟然不是朱家的人,而是苏州范家的儿子。他的父亲叫范墉,是宁武军节度使掌书记,也就是徐州军区长官的秘书。范墉先娶的是陈氏,后娶了谢氏,他是谢氏所生,即庶出,小老婆的儿子。出生第二年,他的父亲就死了,而谢氏夫人因为贫苦无依,只好改嫁到山东朱家。

事情很简单了,为什么会孤苦无依?难道范家没有产业?朱说不是儿子?另一个事实是,朱说只是范墉的第三个儿子,陈氏是大老婆,还有两个嫡出的儿子,怎么会容忍小老婆分家产。

朱说呣子是被赶出家门的。

屈辱袭来,不要说继父的养育之恩,也别说母亲的迫不得己,纵然那个时代还没有开始崎视改嫁,可朱说受不了。他身上流淌着另一个人的血液,并且在朱家他是拖油瓶的累赘,在范家他是被赶出家门的庶子,无论从哪方面讲,他的生命都是废物,毫无光荣可言!

他立即收拾行李,拜别母亲,徒步到外地求学,立誓必有所成,才回来迎接母亲。为了感谢继父多年的养育,还有母亲还需要朱家的照顾,他保留了朱说的名字。

一个传奇就这样开始了,生于忧患,甚至生于卑微,朱说的起点己经低无可低。

公元1011年,宋大中祥符四年,朱说来到睢阳应天府书院(今河南商丘县)求学读书。这是当时他最好的选择了,也可以说是宋朝对他的恩赐。

应天府书院贵为宋代著名的四大书院之一,共有校舍150间,藏书数千卷,师生云集,硕儒辈出,但完全免费。朱说的苦读生涯就此开始,关于他的艰难,史书中有如下记载。

他每天的饭只有一盆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吃两块,其它的还有几根咸菜、半盂醋汁,这就是全部。然后长年累月,千篇一律。终于有同学看不过去了,那是南京留守(市长)的儿子,给他送来了一些美食,但过几天来看,东西原封未动,都长毛腐烂了。

同学很生气,问他搞什么。朱说长揖道谢,说我己经习惯吃苦,一但享用,就怕以后无法再坚持了。同学释然了,可深层里的话却没法对人说。

君只管得一饥,可管得百饱?施舍之食如果我能嚥下,那么为何还要离开朱家?《孟子?告子下》上说,“……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可也没说要忍受­精­神上、出身上的折磨!

连那些都要忍耐,小小的口腹之欲又算是什么?有种人,以­精­神上的痛苦,为最大的痛苦,于是才会有气节这种东西的产生。

朱说更加勤奋了,别人赏花他看书,别人游戏他看书,就连皇帝到亳州朝拜太清宫,路过书院,每个人都争着跑出去看,他仍然看书。同学来拉他,他只回了一句:“将来再见也不晚。”

果然,第二年,他考中了进士,在崇政殿参加殿试,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真宗皇帝。从此开始了他崭新的人生。

这时是公元1014年,宋大中祥符七年,朱说终于可以回山东接回自己的母亲,并且为自己恢复姓氏。从此他姓范,名仲淹,字希文。

衣锦还乡,可要注意的是范仲淹的年龄,这时他己经27岁了。在现代还只是个小伙子,但在古时己经快步入中年。可他还没有娶妻生子,做什么都很晚,他的生命是朵彻底迟开的花。

他先是被任命为广德军(今安徽广德县)司理参军,负责讼狱、案件。再调到集庆军(今安徽亳州)任节度推官。推官,是幕僚职员。直到公元1021年,宋天禧五年,他才被调往泰州海陵西溪(今江苏省东台市),做盐仓监官。直到这时,才在历史上留下了他的的第一项业绩。

泰州近海,就是现代的黄海,煮海造盐是个大生意,可海水太大了,就会成灾。唐以前这里曾有过一条捍海堤堰,可是五代年间都抛荒失修了,进入宋朝,每年潮起潮落都大水漫城,连泰州府都被淹了,想想近海的村落,还有盐场的亭灶设施是什么模样?

范仲淹提议,要在通州、泰州、楚州、海州,也就是从今天的连云港直到长江口北岸近500余里的超长海岸线上重修一条捍海长堤,来护卫黄海近岸的百姓民生。

事是好事,也超级难做。与大海争利,比在内地挖运河也差不到哪儿了。范仲淹先向江淮漕运请示,漕运再上报朝廷,真的批准了。而且就命令他去做兴化县的县令,直接负责这项超级工程的运作。

时间回到天圣二年,就在这一年的秋天,范仲淹率领四州数万名民夫到海边围堤治堰。书生治海,当年即成,数百里长堤真的筑出来了,可其间的艰难险阻谁能想象?刚开始的时候就遇到过夹雪的暴风,紧接着就是一次大海潮,不仅毁了刚筑成的堤坝,就连民夫都死了100多人。一时间很多官员都认定这是天意,上天不许造这条堤坝,提议取消这项工程。是范仲淹力请,再加上同科好友滕宗谅的鼎力相助,才完成了这项造福沿海万民的伟大工程。

而这件事,也是伟大的刘娥皇太后当政10年间屈指可数的政绩之一。

谢天、谢地、谢人,范仲淹完成了,却并不居功,他记住了滕宗谅的友谊,并且从此互相扶助,终生不变。但这也成了他后来欲哭无泪的悲哀宿命——他身边的每一个朋友,不管是品德多么高洁的君子,还是能力如何超凡的高人,就比如这位后来造了岳阳楼的滕子京先生,都成了坏他大事的扫帚星。准确率百分之百,无一例外。

此后他被调回京城,做大理寺丞,成了一名京官,可以近距离接近朝政了。

范仲淹的人生开始了,众所周知他功在社稷,心怀天下,是宋代文臣的领袖,并且文学素养极高,尤其是诗词方面,远远超过了像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博学大家,几乎与苏轼并驾齐驭。但必须要提出的是,他还不是北宋文学史上开天辟地,划分时代的第一人。

那个人现在仍然还是一身白衣的士子,只有17岁,要再过几年,才能通过科考站在世人面前。但那时仍然不算他的经典时刻,他还没有变成后来那个劈破五代旁门,回归盛唐文章的伟人。他还只是个拿文章当敲门砖,去砸开富贵当官路的纯粹考生而己。

世所公认,他的经典时刻远在33年之后的公元1057年,宋嘉祐二年,那一年也正是宋朝不世出的大文豪苏轼进京赶考的时候,这人身为主考官,才扳回了延续近百年的浮滑绮靡,不知所谓的文风,让宋朝的文学上升到了可以与汉唐相比较的地步。

但是,我个人认为,对宋朝文风,同时也对这个人本身来讲,更为重要的经典时刻是在以这时为限的10年之前,也就是此人才有五六岁的时候。

他出生在公元1007年8月6日,宋景德四年六月二十一日,生于绵州(今四川绵阳),和范仲淹一样,他幼年丧父,三岁时母亲就守寡了,但幸运的是他有个好叔叔,一直照顾着他们,虽然清贫但是衣食无忧,并且从小读书。

接下来的幸运的决定­性­的,他回到父亲的老家吉安永丰(今属江西)后,有一个富而知礼的好邻居。这家姓李,长子李彦辅是他终生的朋友。李家藏书颇多,他可以随意借阅。五六岁时的某一天,他偶然在李家阁楼中发现一个破筐,里面积满了灰尘,可隐约露出了书卷的一角。

拂拭灰尘,书名展露,小孩子被惊得目瞪口呆,那竟然是一本《韩昌黎先生文集》——道济天下之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这是一个伟大的契机,让他从小时,还没有被科考应试彻底僵住灵识时就知道了世间还有这样雄浑厚重,讲究实理的文章存在,从而一生都念念不往,最后推行宋朝的古文运动,使有宋一代的文章没有完全被风花雪月等小情调所掩盖,拥有自己的历史风格和地位。

此人复姓欧阳,名修,字永叔。是上继柳宗元、韩愈,下启王安石、曾巩、三苏,为唐宋八大家中继上启下功盖两代的大宗师。

公元1024年,宋天圣二年终于过去了。回顾一下,它应该是个“纳新”之年——皇帝成亲、开科取士。皇宫内外都在添人进口。

而下一年,公元1025年,却是一个“吐故”之年。新人辈出,老一辈的名臣们却凋零将尽了。宋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玉清昭应宫使、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冀国公王钦若故去。

他终于死了,死得比寇准隆重、庄严甚至辉煌一百倍。请看他的待遇。首先他应该算是工伤,是在去传法院的路上突然得病的,回家后就再没起来。皇帝亲自去探病,赐白金五千两慰问。死后追赠太师、中书令,谥号为文穆,并且把他的亲戚、下属共20多人都恩荫作官。

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来,就连《宋史》都要强调一下:“……国朝以来宰相恤恩,未有钦若比者。”就算是开国宰相赵普,都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那么问题出现,现在的皇帝不是赵祯吗?不是还有刘娥吗?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奸­邪发这么大的善心?

为什么,凭什么啊?!

回答是当然有内幕,因为他实在是太可爱了。温暖贴心的王爱卿,他让每一个当权者都如沐春风,如沐甘淋,如下澡盆……反正就是一个舒服。

先说工作,他一上台就让刘娥呣子嚎啕痛哭、心满意足。那是他用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在赵恒手下工作时的详细记忆以及真挚充沛的感情,写成的《真宗实录》,来纪念这位刘娥的好伴侣、赵祯的好父亲、神仙的优良笔友、伟大杰出的皇帝。

这样,一个彼此诚信,亲如一家的气氛就做成了。紧接着王钦若全面展开他为官数十年,通晓宋朝官场上下所有关节的超级能力,来为啥也不懂的小皇帝解答疑难问题。

比如说读了一天圣贤之书的小皇帝问——犯私罪是怎么回事啊?

底下就一片沉默,王曾、鲁宗道那些人出于种种原因就是不说。只有王钦若正面回答。

“回陛下,很简单,私罪就是一些跟公事无关,可有失官体的事。比如说升官了应该向皇帝道谢、向长官道谢,可谢得晚了些;再比如上朝时咳嗽,或者把笏板掉到了地上,这都是私罪。”

­鸡­毛蒜皮的小事吗?可罚起来是很重的,会改官,也就是说降级。

那么为什么要轮到王钦若来说?­奸­邪之人抢着谄媚?别乱讲,私下怀疑人也是私罪……原因很光明正大,王曾、鲁宗道他们都是君子,君子必方且厚重,人家讲究的就是日常必须严谨,时刻严谨,不严谨就是罪!

而这在王钦若的心中就什么都不是,风浪见惯,他是寇准的敌人,当年做过的哪件事不比这些重要上万倍?所以他就直说了。后果也功德无量,从此私罪还是罪,但只斥责、罚款了事,再不必降级。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都是日常方面的,到了国家大事涉及安危的时候,王钦若的作用就更加鹤立­鸡­群。那还是在天圣二年,他正在病中,突然北疆传来警报,契丹人有了个小小的请求。说他们的草场在这段时间都秃了,能不能把我们辽国的牲口赶到你们宋朝的国境这边来啊?

几斤草料,一片草场的事,有什么大不了。但宋朝的全体朝臣都沉默了,每个人都想到了曹­操­写给孙权的那封信——约你一起到江东去打猎。两件事一样的­性­质,都是开战的宣言,是威胁,是挑衅,就看你怎么回答。让还是不让,关系到是和是战。

而且要注意,这是契丹可不是党项,比李德明借粮那次严重得多!

尤其是这时王旦、李沆、寇准都己经死了,想来想去,只剩下了王钦若,刘娥只好派人把他抬进了皇宫,问他怎么办。只见前朝老臣很随意,就回了两个字:“借它。”

刘娥更紧张:“北敌强梁,怎能放他们进关?”

王钦若摇头:“不借就是示弱,还不如直接借。”随后一笑:“这只是恐吓,一个试探罢了。请回忆,咸平年间契丹人每年都打进来,哪一次事先打过什么招呼?”

几句话解释得清楚明白,最基本的一点,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你说不借人家就不来了?刘娥只好听他的,大大方方地回复契丹,草场借给你们了,就在雄州一带,随时都可以进关。但就是这么奇妙,宋朝越大方,辽国越不好意思,这件事就此结束,辽国没有一头牲口靠近过宋朝的边关。

以上就是王钦若在仁宗朝的表现,可圈可点,但照样里外不是人。他居然是被活活气死的。

一切都源于英明伟大的刘太后所做出的那条食物链。即有事就询问王钦若——经过王曾的考查——经过曹利用审视——如果一切正常,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地狠狠瞪一眼,做最后的安检收尾。

看出门道了吗?王钦若其实就是个­干­活儿的苦力,下边有一大堆人在盯着他,时刻准备对他深挖狠批,斗倒斗臭。其中就以能用目光杀死你的鲁鱼头为主力。

于是王宰相的日子就非常难过了,得时刻看着别人的脸­色­,可仍然得不到的半点好脸­色­。时间一长,经过N多次哪怕说得对,分析得在理,也仍然被同僚们鄙视之后,他终于受不了了,发了句牢­骚­:“王子明(王旦)在日,你们也不这样。”

鲁宗道立即冷笑:“王文正(王旦谥文正)先朝重德,岂是他人可比?公既执政平允,宗道安敢不服?”硬邦邦地砸了回来,王钦若立即闭嘴。

义正言辞,正气凛然,把他给吓着了?笑话,当年活着的王旦,甚至寇准也没吓着过他吧。他根本就不是自觉得理亏,而是恨自己一时糊涂,怎么主动找抽?

他面对的是一群翻身作主人的君子。君子们骂人是有武器的,通常自己份量不够,就随时去圣人堂里挑。上至孔子等至圣先师,下到近朝近代的各位公认贤臣,谁都成。那例子太多了,可今天他居然主动把王旦提了出来,那是鞠躬尽瘁,累死也没怨言的人,他王钦若怎么能比?真是自己找死。

但心里一定有个话闷着——王旦归王旦,当年有他在,我也没话说。可你鲁鱼头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上句?只凭着你道貌岸然,还有那个所谓“诚实不欺君”的好名声?

这次对话以后,王钦若的日子更加难过了。君子们的温存是留给百姓的,君子们的恭敬是留给圣人和皇帝的,对于所谓的­奸­邪,就是要痛打落水狗,根本就没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一说。不过最后的一击也怪王钦若自己不争气,是他找死。或者说运气低了,踩到只蚂蚁都能跘一跟头。

宋朝宰相的任务不仅仅是帝国大管家,或者说要“调理­阴­阳,抚理万物”这样简单,还必须得时刻留意下面的办事人,以及有才华却没出身的仕子们。要举荐,让国家得人,让人尽其用,这才算合格。

看着很美,是个大肥差,不过要小心,举荐的背后就是风险。你推举的人出了什么错,都有你的份。王钦若就栽在了这上面。

他举荐的人叫吴植,是个标准的埋没型人才,被发掘之前不过是个县尉。但在王钦若的大力举荐之下,他终于得到了知邵武军的差使。邵武军不是天雄军、永兴军这样的大郡,但好歹那是个州府级的职位啊,昊植高兴,但转眼悲愤。

他居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病倒了。时也命也,怒也恨也!但一点办法都没有,第一病倒了就是病倒了,说什么也爬不起来;第二,他得到的是差使而不是官职!

这一点太重要了,这是宋朝太祖陛下独创的玩意儿,你是什么官并不重要,你得到了什么差使才最重要,而差使不等人,你不行,千百万个人都眼巴巴地盼着呢!眼看到嘴的肥鸭子要飞,吴值决定铤而走险。具体办法就是再找自己的举荐人想辙。

但首先要想好怎样摆平举荐人,要说他真是个人才,在重病之中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几十年前的旧事(王钦若科场舞弊案),知道用什么办法去打动王大恩人。

钱,别无他物。而且为了隐密,他还想到了另一个人,就是京城里的殿中丞余谔。这是他的好朋友,他请余谔为他先垫上黄金20两,并且找个合适的机会交给王钦若。怎么样,曲折周旋、灵动微妙,官场行贿术很到位了吧。

但计划多好,也得由人去实施。吴值、余谔、王钦若都倒霉在了这个实施人的身上。

这位吴家的大管家直闯进王钦若家里,不管什么人在座,更不管王宰相正在­干­什么,就直接喊了出来——王宰相您好,俺是吴值派来的。他给您带了20两黄金,20两啊,您就帮他把邵武军那个差使留住吧……您为什么瞪眼?啊,问黄金在哪儿?不在我手里,在殿中丞余谔余大人那儿呢,他是俺家主人的好朋友,这钱绝对差不了,几天之内就给您送来。您神通广大,就把事办了吧。俺家主人对您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啊……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干­嘛抓我啊——王老爷,我真的是吴值派来给您送钱的啊,您别不信!

众目睽睽,王钦若如堕冰窖。不必向左右张望,他都知道四周布满了怎样的眼光。心里是悲凉的,想不到自己聪明一世,竟然要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跟斗。

居然还是钱!受贿!

王钦若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接命人把这位吴府的大管家押送开封府,理由是——企图贿赂朝廷命官。注意是“企图”。

而盈堂的宾客,己经在瞬间变成了目击证人,片刻之后事情就升级了。开封府不再受理,改由御史台出面,因为事情涉及到了朝廷命官。真是大快人心,王钦若,王“瘿相”,几十年间人天共愤的大­奸­邪,还有什么比弹劾他更过瘾的事?

何况这次己经不是弹劾了,而是犯法。

御史台派出了著名的侍御史韩亿,加大力度,务必要做到了一击致命,彻底去掉这块毒瘤。但可惜的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行贿的初衷在吴值,买官的黄金在余谔,王钦若没摸到一分一毫的赃款,甚至在知道自己将被行贿时,就第一时间报了官。

如果说吴值是“企图”行贿的话,那么王钦若连“企图”受贿的机会都没有。你拿他有什么办法?所以最后千不情万不愿,御史台也只得如下定案。

判——吴值以行贿罪除命(此次任命作废)、余谔勒令停职、王钦若诏释不问,但追究他举荐失查之罪。可这个罪就实在太微妙了。它能让举荐者一起受牵连贬官罢职,也可能只是被皇帝小小的训斥一顿,怎样区分,完全看当权者的心情。

这时刘娥的心情非常好,王钦若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看上去真是君臣和谐,太后吉祥、王钦若吉祥,不过他们马上就后悔了。你不按牌理出牌,就别怨别人的无理手。

第二天宣诏,宰执大臣们齐集待漏院(上朝前的候车室),人人都知道王钦若又逃过了一劫,但不是每个人都敢怒不敢言。鲁宗道一脸怒气,直视王钦若,王瘿相自知理亏,低头不语。时间到了,众人出门上马,突然间一只老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过众人马前。鲁宗道突然大喝:“汝犹敢出头!”

突然暴笑,宋朝顶尖的宰执大臣们来了个轰堂彩,王钦若一下子脸如死灰。

纵然不是帝国宰相,也从来没有想过被当众这样羞辱!他居然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都可以喊打了……可有什么办法,眼前众怒难犯,数十年间的威福享用,都让他有口难言。

他不是寇准,从来都没有以一己之力去压服所有朝臣的胆量。当天,他忍了,无论怎样难堪,他都选择了上马,再次跟着这些人去上朝,正常工作。

说到底,他还是恋权的,但是奇耻大辱,终究让他受了内伤。他把自己气病了,加上去传法院的路上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就此谢幕。

回顾整个事件,还有王钦若的整个人生,让人有种非常连贯的感觉。即王钦若有了以前在真宗朝的­奸­邪事迹,所以在仁宗朝才会遭受羞辱。一切都顺理成章,甚至是天道好还,自作自受。但真的是这样吗?

纵观王钦若的一生,他的所谓­奸­邪事迹不外乎就是劝赵恒去“封禅祭天”,除此之外,后面的大建宫殿,圣祖下凡等把戏,己经是赵恒本人的原创,还有丁谓等人的努力,王钦若早就不是主角了。其实就以封禅的事来说,错的一方就只有王钦若吗?

“为尊者讳,为贤者隐”,这是古代作史,甚至作人的最高准则,于是就把赵恒的错给讳去了。平心而论,王钦若是劝了,那么你就一定听?当初还有人劝刘邦寻找六国后代,继续分封天下呢,刘邦为什么不听?这就是明君与昏君的分别。

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奸­邪,有的只有昏君。就像永远别怪儿媳­妇­不乖,从来都是你儿子不争气!尤其是找借口的,都是某某­奸­邪的错……这更是无能的士大夫表现。

何况就算上面完全是王钦若一人的错,宋史也对他太苛刻了。试问“盖棺定论”四字,讲的就是要给人以最后赎罪的机会,而一但该罪人以实际行动改过自新了,就要还他以清白和公正。那么回头看王钦若在仁宗朝的表现,他还是个­奸­邪吗?

正好论证上面的话,你是昏君,他才是­奸­邪,你是明君,他就是能臣。王钦若这种人,才是一面镜子,能照出皇帝的成­色­和本来面目。

王钦若并不是什么­奸­邪,他有大能力,也有大贡献,就算在真宗朝最危难的澶渊之役,他都远远地顶在赵恒和寇准的前面,这些不应该被世人所忘记。尤其是要明确一个概念,王钦若不论是好是坏,他都是以能力来侍逢国君。而不像那些君子们,就比如鲁宗道、晏殊之流,只以所谓的诚实、鲁直的态度来谋取上位(这个以后再说)。

宋史对王钦若有失厚道,在宋朝三百余年间璀璨瑰丽的文臣群落中,应该有他一席之地。

刘娥加薪记

王钦若死后,宋朝一连三年平安无事。翻阅史书,天圣四、五、六三年里发生的大事记载如下:

后宫有位张氏进封为才人;前太宗朝太子楚王赵元佐死了;医官院铸出了俞|­茓­铜人,并颁印《铜人针灸图经》;副宰相张知白死了,张士逊接替他;那位张才人进封为美人,但是马上就死了。还有就是在天圣四年的六月,开封城进了大水,平地水深数尺,数百人淹死。

除此以外,就剩下了一系列的刘太后加官进爵图。注意,是加她自己的官,进她自己的爵。

那么一个问题出现,刘娥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成绩,连带着给自己争到了怎样的待遇?好,再翻史书,一切都有明文记载。

先看待遇。

赵恒刚死的第一年,即宋乾兴元年,她没有任何举动,可以说是很尊重自己死去的丈夫,但也可以充分地理解到,那时丁谓正意气风发,宋朝没有她什么事;

第二年,天圣元年,刚过完年,她就立即规定把自己的生日(一月八日)定为长宁节,其庆贺的仪制规格和皇帝的生日乾元节几乎相当。并且以此为例,每年举行;再过4个月,她命令礼仪院特制了太后的行辇,名为“大安辇”。大安辇出行的规格,显赫到了如下程度:

龙直总54人,骨朵直84人,弓箭直、弩直各54人,殿前指挥使左右班200人,禁卫皇城司200人,仪卫供辇官62人,宽衣天武共300人。其他的侍卫诸司人等,完全向皇帝出行的护卫乘舆看齐;

并且在这一年,刘娥把自己的父祖三代都追封为王。其中从未当过官的父亲刘通为彭城郡王,她妈庞氏为越国太夫人,连同她那位“哥哥”刘美,以及刘美的家人、门人、仆隶也都­鸡­犬升天,在宋朝的王庭之上,甚至后宫之间随意出入;

截止到这里为止,虽然有点出格,但是也要注意到,这或许是刘娥不得己而为之。因为不管她之前在赵恒晚年神智失常时就怎样管理国家,但都隐藏在幕后,现在她是寡­妇­,儿子又太小,不给自己增加待遇,加码威严的话,能震慑朝廷,主宰天下吗?

所以就算过了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进入天圣二年之后,刘娥的行动就引起了宋朝宰执大臣们的不安。

天圣二年的九月,真宗皇帝的谥号、皇太后刘娥、皇帝赵祯的尊号都要举行受尊号册的大礼了。几经反复,真宗、刘娥所用的是纯金,小皇帝因为是第一次受册命,才勉强用了纯金,明文规定,以后都用涂金。

更严重的是,刘娥要求在例来举行顶级大典的天安殿进行她的受尊号册之礼。

彻底逾规了,那是只有皇帝才能拥有的特权,她一个才当了两年的太后,有什么资格像明目张胆的篡位一样的嚣张?

这时王曾站了出来,他像反抗丁谓那样来阻止刘娥。争执的结果是双方各让一步,刘娥的尊号在天安殿发册,在文德殿受册。没有真正的造反,但相信王曾等人一定是心有余悸。很明显,这只是第一次,以后会有无数次!

果不其然,就在当年的五月份,刘娥就想出了新的花样。她要求太常礼院为她制定新的皇太后礼服。如愿以偿,请看宋朝她之前的皇太后穿戴和她这时的对比。

延用赵匡胤开国时的开宝皇后制,皇太后穿祎衣,革带、青蟱舄(青黑­色­的鞋)、白玉双珮、黑组、双大绶、素纱中单、蔽膝、大带,首饰花十二株等。现在刘娥的是服朱衣,其余蔽膝、革带等都如衣之­色­,即都为朱红­色­。

朱红­色­,在宋代是皇帝的衣­色­。朱红以下,如绯­色­,即粉红­色­,是高等朝臣的象征。想像一下刘娥乘坐大安辇,在近千人的护卫中出行时,一身朱红,远望的臣民们看到她时,和看到一位当朝皇帝有什么区别?

但小不忍则乱大谋,考虑到刘娥的年岁(60多了),还有赵祯的年岁(15岁),王曾等人没再说多余的话。结果刘娥一步步地逼了上来,到了天圣四年的年底十二月时,她又有了新的招数。

这一次是小皇帝出面,赵祯对宰执大臣们说:“朕打算在明年的元日朝会时先率领百官为皇太后上寿,然后再去天安殿受朝贺。”

王曾等人立即急怒攻心,忍无可忍,刘娥这个老女人没完没了,一定要事事都抢在皇上的前头,无论如何都要取而代之!

可事情被刘娥自己给搅黄了。没等王曾等人说话,她抢先回复了一下自己的乖儿子。“陛下,怎么可以因为我的缘故使大朝会拖后举行呢?”

王曾喜从天降,立即跟上,“太后您说得太对了。陛下,您以孝奉母仪,提出了这个超级­棒­的建议,但是您的妈妈不忍心破坏国体,您还是听她的吧。”

刘娥瞬间冻僵,该死的谦虚,别看60多岁了,政治上还是不成熟!都选择打劫儿子了,还装什么伟大母亲?但是话己出口,实在没法挽回。眼看着这一年的机会又要白白地溜走……但别忙,她的名字叫刘娥,她有各种各样的上不得台面,但绝对有效的办法。

就像当年让宰执大臣们把亲人图谱都交上来一样,她私下里又耍了个小手腕。很简单,回宫之后对儿子一顿暴力(不是我乱想,宋史里说了,她从来没给过儿子好脸),随后仁宗陛下就颁出了圣旨,上面写的还是先为她上寿,然后再举行元日朝会大典。

举朝无奈,这一次,她真的得逞了,比皇帝还皇帝了。

那天的上寿仪式是宋朝所有忠于王室的臣子们的噩梦。赵祯身穿兖袍(未加冕),在文武百官还有契丹使者的面前,向刘娥行二拜之礼,向她跪献两杯酒,接着再由百官的代表(非宰相,是枢密使)向太后上寿,一切都结束之后,赵祯才能戴上兖冕,到天安殿去接受百官的朝拜。

综上所述,刘娥据大宋皇位仅有一步之遥,即她是在会庆殿中行使的人君之礼,而不是天安殿这个最正规的场合。而在实际上,她更是早就行使了百分之百的皇帝职权,大婚之后的赵祯只是个摆设。

下面再看她到底为宋朝做出了些什么贡献,值不值得她这样的牛气冲天。截止到天圣六年为止,把宋朝所有君臣的功劳都归于她一身,也不过以下几点:

第一,澄清吏治。

这件事名头超大,封建王朝甚至现代社会这都是首要问题。尤其是中国古代文明越昌盛的朝代里,这个问题就越急迫尖锐。因为以儒家为本位思想的国度里,法律永远存在,但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它不像法家,会严格得近乎固执一样的执法。法之外,还有天、理、人、情。

弹­性­太大了,于是法治就变成了人治。于是选什么人去执法,才是头等大事。

在这里要注意宋史对事物程度的名词掌握,比如说,它称刘娥是“澄清吏治”,而不是“刷新吏治”。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具体的改革措施。只留下了六条警告臣子不许贪污,否则严惩的诏书,以及一句训人的话。

那是她刚上台时,京西路转运使刘绰为了讨好她,说要把多余的千余斛粮食运送京师。可没曾想刘娥发火了,对他一阵冷笑:“你认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和鲁宗道吗?他们哪个是因为搜刮粮食多而升官的?”

但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刘娥不是个深宫里享乐型的太后,她知道天地间多劳则多得,一切自有定数。平白无故多出来那么多的粮食,一定是有老百姓被剥削了。能体查下情而已,但对宋朝整个官吏制度,如何防贪,又怎样养廉,没有半点用处。至于下面所说的,在她的这种倡导之下,宋朝涌现出了范仲淹、王随、张伦、薛奎等一大批廉吏的说法,更是荒谬可笑。

以范仲淹的身世、个­性­和修为,他在任何朝代里都是廉吏,与刘娥有什么关系?其他人如薛奎,早在真宗朝就有“薛出油”的外号,跟鲁鱼头一个德­性­,更是君子慎独,修身齐家的人物,与外界的所有潮流都保持距离,维持自己的人格的独立,这是他们最起码的本能。

由此可见,刘娥的所谓“澄清吏治”,根本就没把脏东西洗­干­净;

第二,重视水利。

这是千真万确的功劳,不管刘娥有没有亲自下河堤挖过一锹泥,在她治理下的宋朝终于在天圣五年,把从宋真宗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起,在滑州(今河南滑县)西北天台山旁决口的黄河给堵住了。并且还有范仲淹在黄海一带所修的五百里捍海长堤,稍后还有灌田千顷的舒州吴塘堰等大型水利工程。

但这时不再是史前时代了,这9年的洪水也没到淹没全国,民不聊生的地步。所以刘娥就算变成了大禹,也没有当国王的功劳;

第三,完善科举。

赵恒晚年停止的科举重新开始了,而且还增添了武举人这一项,算是对宋朝太祖陛下的老同行们网开了一面。很仁慈?的确相当好,并且还兴办了州学,赵祯的老师孙奭在兖州建立州学时,她下令赐给学田,从此成为学院的私有财产。

但是这些顶多都只能算是“仁政”,给人民的一点甜头而已,当年王莽篡汉时把太学(国立大学)扩大了几十倍,也没见天下人服他。

还有第四项,这一项才勉强算是有些创新,不过仍然太勉强。

第四,发行交子。

交子就是宋朝的钞票,是中国历史上出现最早的流通意义上的纸钞。它的前身有汉武帝时期的“白鹿皮币”和唐代中期的“飞钱”。

白鹿皮币纯粹是个拍脑袋应急想出来的东西,当时汉武帝对匈奴连年开战,打得游牧民族不停地搬家,连带着自己的国库也都被洗白。为了有钱花,他除了使用“白金币”(银和锡合铸的)外,又把宫宛中养的珍稀白鹿都宰了,每一尺见方的白鹿皮为一币,每币的流通值是40万钱。

这就很明显了,完全脱离了皮币的本身价值,最后只能成为王侯贵族间互相送着玩的“贡赠之礼”;

飞钱,唐朝的商贸业务很发达,商人就变得很烦恼,带钱出去办事简直就是场噩梦。因为无论是金子、银子还是铜钱,那都重金属,只要上到了一定的数目,就重得吓人。这时伟大开明的唐朝有了创举,政府出面开具出写着金额多少和存钱地点的凭证,然后商人带着上路做买卖,可以在异地提款购物。但创举不彻底,飞钱本身不介入流通,没有货币的职能,说到底只是种汇兑凭证。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纸钞。

接着时光流转,五代十一国时没吃没喝,这些就都成了往事。进入了宋朝,纸钞终于出现在了货币最混乱、最粗糙也最庞大的四川。

先明确一个概念,这个发明创举完全不是因为发展太快,繁华过度的需要,而是一个很难看的不得己。

天府之国进入宋朝之后,应该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后蜀时期差多了,赵宋官家对他们很残忍,可是川人自古坚韧,他们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发展壮大,其结果就是卡在了货币流通这一关上。

当时四川别说金子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都被赵匡胤兄弟十几年如一日的搜刮进了开封城。迫于无奈,他们只能使用铁钱。于是灾难出现。一铜钱兑换十铁钱,每1000纹铁钱的重量,在小铁钱是13斤,大铁钱就是25斤,当时买一匹布所需铁钱是两万纹,好了,算一下是多少斤呢?

大约500斤……请问这日子还能过吗?

于是聪明的川人开始自救,民间自发形成了“交子铺户”。简单地说有点像现在的银行,有人把钱存进去,就能开具出一张刷着红黑两­色­的店铺和市民共同牢记的,相当隐秘的记号图案,以后就可以凭票取钱了。

但是和现代存折不同的是,交子铺户不给你利息,你得经它3%的保管费。

弊端也跟着出现,这玩意儿太诱人,一张纸就相当于一座山那样高的铁钱,于是不管商家怎样费尽心机作出密码图案,都被成功仿制。多简单,这东西就算再难,也没有仿制古画那么废神吧。于是打官司,追逃犯,整个四川­鸡­飞狗跳。

但办法仍旧是好办法,铁钱的问题也一定得消除。这时川人盼来了他们的救星——张咏。这位宋史中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在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开始,命成都16户富豪连保主持,用统一的纸张、统一的印文印制交子。上面的密码变得超级复杂,因为是16家铺户联合签署,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独特标志。此外再加上张咏治蜀的巨大威慑力,交子终于开始顺畅流通。

可是张咏不会长命百岁,他离开四川之后,交子再次出现危机。终究是民办的,伪造高手杀之不尽。这时刘娥开始接手,她在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下令在成都设立交子务。开始官办交子。官交子与私交子的区别有三项。1,官交子上盖有益州(即成都)交子务和益州观察使的官印;

2,取消以前一张交子面额巨大且随意的填写法(千贯、万贯随便填,与你当时存进去的数额相当),变成每张都有面值,比如一贯、五贯、十贯,彻底变成了现钞;

3,设立官方准备金,每造一界(即一批)交子,备本钱36万贯,每一界以两年为期,到期兑换。

这就是刘娥对她家乡的贡献。综上所述,清楚明白,她仍然只是在原基础之上的改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独创,完全可以肯定,要是张咏早有这份权力,这事根本就轮不到她。

她对宋朝的贡献除以上这四点之外,还有一条,但那要到她死的前一年才会做出。可也只是增设了一个官方的衙门,很有用,但说到底仍然只是恢复了她公公赵光义的一个陈年老主张。如果一定要强调她是多么的了不起的话,还有一个可以真正称道的事情。

她把她丈夫赵恒拜神的行动彻底中止,把宋朝从鬼魅横行的荒唐世界里拯救了出来。但也要看到,她只是不再玩了,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对。

好了,可以总结了,以上这些功绩,如果换成一位男­性­皇帝的话,顶多只是个中等偏下,很平庸的守成之主。只配战战兢兢的小心过日子,哪来的什么资格来篡位逼宫一样的每天闹人?但是她就这样做了,并且时光流逝,进入宋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这女人变得急不可耐,某些异样的影子在她身上闪现。

天圣七年是一道分水岭,从开头到结尾,充满了争斗、贬官、失火以及死亡。名臣贤相一一凋零,宋朝元气大伤,这从当年的第一个月就开始了。

一月,枢密使曹利用罢,后贬房州安置,为宦官所逼,途中自尽。

相当凄惨,看一下他犯的是什么事。居然是被迁连的,他的侄子在赵州横行不法,最恶劣的行为是身穿黄衣,在大醉之后跑到街上,命令军民人等都对他高呼万岁,跪拜行礼。而在事后追查,该侄子承认了,这事是他伯父曹利用让他­干­的。

书面证据确凿,曹利用犯了大逆之罪。这可真够瞧的,按说只有杀头,杀他全家全族的头才算罪罚两清。不过这事儿有先例的啊,寇准曾经亲自穿着黄龙袍骑着马上街到处跑,不也什么罪都没有,只被当时的宰相王旦写信臭骂了一顿吗?

为何到了堂堂的枢密使大人,连任了己经近15年的枢密使大人这里,就变得这样严重?

一切要从办案人是谁讲起,那是当今太后刘娥的贴身太监罗崇勋。罗崇勋、甚至整个深宫都己经是曹利用的死敌。

现在介绍关于曹利用之死的宋史官方说法,以及一般史评者的评论。

宋史说,一切都是曹利用自找的。他太不知进退,太骄傲、太愚蠢。他是对国家有过大贡献,但国家对他回报更好。在真宗朝,他得到了顶级待遇,赵恒死的那一年,他是左仆­射­兼侍中、武宁军节度使、景灵宫使,皇帝亲自下诏,他和开国元勋曹彬一样,每年给他公使钱一万缗,并且上朝时,他班列于宰相之上。

作为臣子,还有更高的待遇吗?除非是再封王、建九锡、剑履上殿、称拜不名了……不过那是曹­操­。之后宋史宣称,曹利用就开始了神经错乱,倒行逆施,强烈要求死得尽量难看了。

天圣七年是一道分水岭,从开头到结尾,充满了争斗、贬官、失火以及死亡。名臣贤相一一凋零,宋朝元气大伤,这从当年的第一个月就开始了。

一月,枢密使曹利用罢,后贬房州安置,为宦官所逼,途中自尽。

相当凄惨,看一下他犯的是什么事。居然是被迁连的,他的侄子在赵州横行不法,最恶劣的行为是身穿黄衣,在大醉之后跑到街上,命令军民人等都对他高呼万岁,跪拜行礼。而在事后追查,该侄子承认了,这事是他伯父曹利用让他­干­的。

书面证据确凿,曹利用犯了大逆之罪。这可真够瞧的,按说只有杀头,杀他全家全族的头才算罪罚两清。不过这事儿有先例的啊,寇准曾经亲自穿着黄龙袍骑着马上街到处跑,不也什么罪都没有,只被当时的宰相王旦写信臭骂了一顿吗?

为何到了堂堂的枢密使大人,连任了己经近15年的枢密使大人这里,就变得这样严重?

一切要从办案人是谁讲起,那是当今太后刘娥的贴身太监罗崇勋。罗崇勋、甚至整个深宫都己经是曹利用的死敌。

现在介绍关于曹利用之死的宋史官方说法,以及一般史评者的评论。

宋史说,一切都是曹利用自找的。他太不知进退,太骄傲、太愚蠢。他是对国家有过大贡献,但国家对他回报更好。在真宗朝,他得到了顶级待遇,赵恒死的那一年,他是左仆­射­兼侍中、武宁军节度使、景灵宫使,皇帝亲自下诏,他和开国元勋曹彬一样,每年给他公使钱一万缗,并且上朝时,他班列于宰相之上。

作为臣子,还有更高的待遇吗?除非是再封王、建九锡、剑履上殿、称拜不名了……不过那是曹­操­。之后宋史宣称,曹利用就开始了神经错乱,倒行逆施,强烈要求死得尽量难看了。

幸福的太后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太后各有各的不幸。往前数,汉朝的吕太后最大的不幸是自己的儿子不像她那样狠毒,而她的吕氏家族也没超强的人物来安排她的后事。结果她的坟几十年后就被挖了,尸体也被拖了出来再见天日。

往后看,清朝的慈禧太后的遗憾是没法长生不老,享受的时间实在还是太短了!相比于她们,宋朝的刘太后就显得琐碎了点,她的生活里充满了点点滴滴的不如意,不太疼,但实在太烦了。

其中就有枢密使曹利用大人对她的不尊重。

话说真宗赵恒死后,曹利用的地位更加上升,尤其是丁谓倒台、李迪被贬、寇准死亡之后,他就是宋朝当时资历最老、威信最高的超级重臣,地位尊崇到了连刘娥本人都不直呼他的姓名,而是叫“侍中”,并且宋史特意强调是每次都这么叫。

可曹利用的反应是——心不在焉。他在垂帘前与太后应答时,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敲打自己的带鞓。这就是个行为艺术了,前面说过,朝堂之上打个喷嚏都是“私罪”,那么现在这个有意识的行为怎么论呢?当时曹大佬在帘外随心所欲,帘里的事情他半点都不知道。

有内侍手指帘外,轻声说:“太后,先帝在时,曹利用怎敢这样无礼!”刘娥默默地看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但这只是在领导心中的印象分被扣了,远不至于让刘娥当场跳起来抓狂,据说真正让太后陛下无法忍受的是她在发现曹利用不恭之后,又发现了此人还对她不忠。

当然,也是在她的忠实、勤劳、积极要求向上的太监群落的帮助下。

话说人人都有欲望,太监也一样,具体的东西就不说了,因为相对来讲,宋朝的后宫己经相当的­干­净。只说太监的主要癖好之一——爱钱、爱权。

他们也只能爱这些了。

于是刘太后就时刻被讨职、要钱的呼声所淹没。但是非常的遗憾,宋朝的规矩实在太严密了,别说是太后,就算是皇帝想要点什么,都极其的费劲,从第一代皇帝赵匡胤开始,就己经被赵普恶搞过了。

那时赵匡胤心血来潮,命令内侍给他做个竹编的小筐子,感觉就是金银玉器看烦了,回忆一下以前的纯朴岁月。但是命令发布下去了,一天天甚至一个月都过去,堂堂的大宋国王就是等不来一个小竹筐子!

赵匡胤大怒,叫来内侍大骂,就差­干­掉对方大门牙,可内侍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制度上,然后就顺藤摸瓜抓到了宰相赵普。都是他定的臭规矩,宫里要什么,都得经过超多个部门来审查!于是换赵匡胤怒视大管家。可赵普很放松。

他说,这不是针对您的,是防备您的后世子孙变­操­蛋。比如说隋为什么亡国?穷奢极侈。那么皇宫之内无论要什么都得层层审批,而且耗时超长,请问皇帝的兴致还会那么高吗?

赵匡胤大喜,高,实在是高!于是此规矩成立。这时就换成刘娥受罪。无论她想升谁的官,给谁发钱,都得经过N多道部门审批,政事堂或者枢密院都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具体到个人,就是王曾和曹利用。

这时就出现了些小区别。刘娥发过来的条子,只要是乱升官乱发钱的,他俩基本都不批,一律驳回。其中王曾特别狠,百分之百没商量,最后逼得刘娥都搞小动作,得趁着王曾请病假没在班上,才紧急命令中书省签署她前夫刘美的女婿马季良提长龙图阁待制的诏书。

但是曹利用就不同,一样的铁脸对白条,可是渐渐的太监们发现了个小秘密。就是条子被驳回来后,偶尔再送去一次,曹利用也会发善心,批上那么一次两次的。好了,坑就是这样挖出来的,曹利用噩运临头,请看太监们的智慧是多么的细腻动人。

太监们悄悄地对刘太后说,太后请专心看个小戏法。于是像平常一样送白条进枢密院,结果被曹利用照例踢出,接着就稍等了一两天,再送去,奇迹发生了,曹利用批准。

刘娥大为惊奇。可是太监们的神奇还在后面,他们讲了个内幕——太后,您知道曹相公为什么又批了吗?是俺们走了个后门,先去他府上,拜托了他家老太太,这事儿就办下来了……刘娥大怒!

以前显得有多忠,这时就感觉有多­奸­。曹利用形象尽毁,可自己仍然蒙在鼓里。他对太监更狠了,最严重的一次就是把太后的红人,大太监罗崇勋除去冠巾,痛骂一顿,让皇宫内外都震慑在枢密使大人的雷霆之下。按说这样就足够了,但曹利用的威风还不止这些,他在某些公开、经典的场合里,甚至能和皇帝平起平坐。

每年春天,宋朝皇宫内院都要举行赏花钓鱼之宴,君臣同乐,都在御苑水池边垂钓,就以各人钓上来的鱼入席,既风雅又有趣。但是更有规矩。比如说皇上还没有钓到鱼,臣子虽然得鱼但不得起竿,皇上起竿时左右人等以红丝网兜鱼,然后臣子们才一切随意,钓到即起。

可这一次,小皇帝赵祯起竿后,某位新提升的翰林学士紧跟着就要起竿,身后突然有人喝到:“侍中未得鱼,学士竿未可举。”于是大家只好等。只见满场人等注视,曹利用悠然自得,好半天终于钓到了鱼,就见内侍们居然也用红丝网兜起!

综上所述,宋史中不厌其烦林林总总,大小事件完全记录,中心思想就一个——曹利用该死,完全是他自己找死。朝廷怎样对待他,都是罪有应得。

于是他侄子喝酒闹事的小勾当就让他全家丢官流放,他本人的流放地超级经典,进入宋朝,什么人最危险、最敏感,都会被扔到那儿去——房州。从柴荣的儿子柴宗训开始,到赵廷美都死在那儿,曹利用比他俩差点,没活着到达房州,他在途中就自杀了。

谁让押送他的人是太监杨怀敏,审他案子的人就是大太监罗崇勋呢?

回顾一下他的罪名吧,这也有利于我们认清给他定罪的人。比如说刘娥的本来面目。

他的罪没有一项是拿得出手的,都是些私罪(与太后对话时手敲带鞓)、陷害(太监版曹府批条子)、不谨慎(骂太监。但那是很大的事吗?何况当时有个内幕,是罗崇勋犯了事,刘娥下令把他送到曹利用面前,要侍中大人教训一下的),只有他在赏花钓鱼宴上的表现才稍微算得上是个罪名——偕越。他非臣子之礼。

不过那不是正规的场合,是宴会,尤其宋朝的宴会往往就是不讲君臣之礼的。

一切很明了,曹利用是个政治牺牲品,一个没有心去争什么,但心太粗,让有心争的人受不了的人。以宋史的官方评价,就是他的列传中最后的四个字——“天下冤之。”他是冤枉的;以一般史评者的论调,就是曹利用真傻,寇准当年骂对了,真是个傻大兵。在他之前,有那么多比他牛得多的人都死在这上面,就比如寇准、丁谓,他还是要犯,智商啊,真是人傻没办法!

说得都对,但都片面。他的死与历史进程有关,要把天圣七年里发生的另一些事结合起来看,才能真正明白他的死因所在,还有那个历史进程是指什么。

一月份曹利用死,六月份王曾罢相。其理由是相当的“合法”,不过任谁都知道,那完全是恶搞。宋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六月二十日,开封城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那座“自开辟以来未曾有之”的超级宫殿,倾宋朝全国之力,昼夜施工,不计成本,前后共历时6年才营造出来的“玉清昭应宫”突然被雷击起火,3610楹宫殿,连同着里面存放着的“天书”副本,都一火焚之,最后仅剩下了两座小殿,其余的全部烧成了灰烬。

这是地道的天灾,可是在中国自古以来深信不疑的“天人合一”理论的笼罩下,宰相罪责难逃。王曾负有“管理不谨”之罪,被罢相出京,到兖州任职。

这才是玉清昭应宫被烧事件的真正灾难式的后果,可笑一般的史书里却在强调着另一件事。即刘娥事后对大臣们哭诉,说“先帝力成此宫,一夕延播殆尽。”意思就是要重修。然后枢密副使范雍先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不如全烧尽了。”刘娥一脸愕然,范雍再火上浇油,说这完全是天意,当初修它就把国力耗尽了,现在再修,小心百姓承受不起,会出大乱子。

然后刘娥就知错了,显得范大人高风亮节,忠于社稷,真是忠臣啊君子啊,要万代歌颂他……哪儿跟哪儿?与那个历史进程比起来,玉清昭应宫算根毛?它顶多是座宫殿,可不是老赵家的万里江山!

天圣七年,刘娥要篡位。

要做到这一点,她就必须得拔掉两根最大的钉子——大宋朝东西二府的首席长官。这两个人一个资格太老、­性­子太傲(曹利用),根本不可驾驭;一个­阴­奉阳伪,表面上和刘娥一条心,从开始时就一起合作扳倒了丁谓,再替她打理国家,井井有条(王曾)。但只要刘娥稍微有一个越轨的迹象,他就会立即变脸,从同盟变成冤家,在7年里搅了刘娥太多的好事。

于是在天圣七年,半年的时间之内,两位顶级大臣就都被清洗。一死一贬,层次井然。时间进入了七月份,刘娥的快乐日子到了,一切迹象都表明,她可以为所欲为,就连上天都站在了她一边。因为那个比王、曹加起来都让她头疼的宋朝伦理总护法也死了。

鱼头参政鲁宗道,他仅比曹利用晚死了一个月。新年伊始,二月份,鲁宗道就因病逝世。这实在是去了刘娥的心头大患。回顾他的生平,有些事必须得单独提出来论述。那就是“刘娥加薪记”里关于她怎样伸手要待遇时的最经典一幕。

话说那时有一天,刘娥突然问了鲁宗道一句话,“爱卿,你说唐武后是什么样的人啊?”

这句话太有讲究了。第一,唐武后,武则天,据考证这应该是刘娥的心中偶像,她念念不忘这位女人中的神祇。而她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和武则天当年称帝之前是多么的像啊——丈夫多病早死,死前就己经参与政事;儿子太小,自己手掌大权,天下事随她予取予夺。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就不能再复制一下女人的辉煌呢?!

可是要复制,就少不了一样东西。支持者。唐武曌陛下当年篡位成功,是有一大批忠实追随者的,其中文武皆备,如名将李世勣、宰相许敬宗、名臣王孝杰等等等等,那么她刘娥有谁呢?

所以才有了第二,即询问鲁宗道。

鲁宗道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在真宗朝,他只是户部员外郎兼右谕德,辛勤工作,忠心耿耿,让皇帝都亲自手书“鲁直”二字在墙壁上,也不过就是提升到了左谕德、直龙图阁。

右变左而已,可在仁宗朝,他一跃升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直接就变成了副宰相!这是怎样的知遇之恩哪,按说他应该为知己者死,刘娥让他怎样死他就怎样死了。尤其是这时面对太后的关于“武后本质”的询问,这是赤­祼­­祼­的暗示,我要当武后了,请问鲁参政,您想做许敬宗吗?

却不料热脸贴上了冷ρi股,鲁宗道冷冷地回答:“武后乃唐之罪人,几危社稷!”唐朝的天下差一点就毁在她的手里!

刘娥顿时默不作声,她搞不懂她的死鬼老公、瘸腿的公公、暴死的大伯父都给了这些人什么好处,她都为宋朝­操­劳近20年了(赵恒晚期她当家),居然还是养不熟他们!

但是不急,细节决定成败,地方往往会影响中央。突然有个叫方仲弓的小臣上书朝廷,提出要为太后建刘氏七庙。

这才是真正威胁到了赵宋王朝的致命一击!

七庙,即三昭三穆,加上太祖之庙,合而为七,用以祭天祭祖。那是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去做的事。而立七庙,也正是武则天当上皇帝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当年她以父亲武士彟为太祖孝明高皇帝,又尊西周的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武氏子弟如武承嗣、武三思等都封为王,姑姐都封为公主,天下所有武姓人氏一概免除赋役,这些特权之后,她在洛阳设立了武氏七庙。

同时,长安的李唐太庙被降格为享德庙,继续供奉唐高祖、太宗、高宗的神主牌位。然后周才正式替唐。并且稍微知道些唐史的人,也都会明白刘娥正在做什么,就连这个提议立七庙的方式方法,都在照抄武则天。

当年武周载初元年九月三日,也是由一个七品芝麻官、侍御史傅游艺率领好几百个关中父老到长安城上书请愿表决心,要求武则天自己当皇帝,改唐为周,让当时的现任皇帝李旦改姓武。那么现在的问题就简单了,立了刘氏七庙之后,小皇帝赵祯怎么办?

叫刘祯?

这些刘娥都不管,孩子,你姓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永远爱你……她直接在丈夫的朝堂之上问宰执大臣们,立刘氏七庙,你们看怎么样啊?

没人回答,当时王曾在场,曹利用也还没死,但都牢牢地闭上了嘴。多简单,这是彻头彻尾的篡位宣言,能问出这句话来,就是在翻牌比大小,小心一个应答不对,立即人头落地,朝堂变刑场,古往今来有太多的政变都是以这一幕开场的。

但是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危难中还是鲁宗道站了出来,他反问:“立刘氏七庙,如嗣君何?”您把您的儿子怎么消放?

归根结底一句话,天下还是赵家的吗?赵祯还是皇帝吗?史书记载,当天刘娥再次沉默,然后众人就都散了。该­干­嘛就­干­嘛去,没有下文,没有后果。就像一句家常话一样。那么我们的心情就应该和当天走出朝堂的王曾、鲁宗道们一样了。

迷惑不解。刘娥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外面没有刀斧手,你就想让全体大臣都投降?甚至鲁宗道跳出来反对,连一个刘氏同党紧跟着还击都没有,这就是要篡夺赵氏江山了?还是说刘娥太爱她的小儿子了,看自己己经年过60,早晚要升天,所以才说反话,来试一下宰执大臣们的忠心?

有点恶搞过了份。真是这样,就未免太亵渎刘太后的伟大了,她不是伟大的妈妈,而是伟大的女王。紧接着她就又往前迈了一步,某一次皇室大游行,是去慈孝寺上香,刘娥又一次提出要让自己的大安辇走在皇帝的玉辂之前。

大安辇很大了,比起那辆从唐太宗时起,就一直延用的玉辂差不了多少,再加上刘娥也同样是一身朱红,试问宋朝的子民们相隔至少150米(宋开封城内的御街全长近八里,宽200余步。一步5尺,即为1000多尺。宋一尺换算今天30.72厘米,即御街之宽至少307米)的距离,要怎样才能看清楚哪位是皇帝,哪位是太后呢?

他们要向谁欢呼?!

还是鲁宗道站了出来,照例没多废话,就问太后您知道您是个女人吗?知道您出身很矬,但孔子的话知道不?

“­妇­人有三从,在家从父,嫁从夫,夫殁从子。”

书上这样说,您看着办吧。

天大地大,历史发展到宋朝,早就是孔子最大了。刘娥啥话也没有,只好乖乖地守规矩,让大安辇走在了玉辂的后边。

以上就是鲁宗道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事迹,是不是显得刘娥更加的不着调呢?没把握的事儿总是往上抢,纯粹是主动找抽,每次都被抽得乖乖听话,真是太丢脸了!

但事情到了天圣七年的七月间,这些行为才有了答案。她当时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只有对手没有帮手,所以才有了后来­干­掉曹利用、赶走王曾,这之后她要做什么,才能有所余地。第一步,就是立一些资历尚浅,并且非常机巧可人的宰执大臣。名单如下:

首相吕夷简、次相夏竦、薛奎;枢密使陈尧佐。

一代名相吕夷简终于登台,登得实在很艺术,人生里最关键的一步,他竟然玩了个似缓实快的招数。一年前,次相张知白死了,当时王曾推荐他,曹利用推荐张士逊。按说王曾主管东府系统,就算张士逊的资历比他高,也一样挤不动他。但吕夷简却主动对太后、皇帝说。

“张士逊事上最久,且有纯德之美,当先用。”

于是就先用,结果张士逊只­干­了多半年,就跟着曹利用一起下台。而吕夷简只付出了近200天的光­阴­,就骤然直升东府首位,并且在太后的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薛奎,关右人,简单说来,在忠义道德等­精­神层面上,他是鲁宗道的微缩型翻版,而在办实事上,他比鲁宗道强多了。他之前的本职是龙图阁学士、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事,各种政事都是行家里手。于是宋朝的权贵们的噩梦就做得更多了些,鲁鱼头之后,又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薛出油”。

陈尧佐就是澶渊之役时提议赵恒逃亡四川的陈尧叟的二弟,但弟弟与哥哥截然不同,尧佐是一位清官、能臣,他的事迹中充满了清廉与倔强,连他的诗文都与此时宋朝盛行的绮靡香艳不同,是一位响当当的好男子。

至于次相夏竦嘛,一切就不好说了。此人博学多才,科考时正好和陈尧佐一届,主考官事后都说,论才学他比尧佐要高,只是因为年纪小了些(17岁),才有意的压了他的名次。但才学以外,就一切非常微妙了。他的故事太多,后来仁宗没能扭转宋朝的吏治,让问题逐年叠加,一直压到了神宗朝,来了个问题大暴发,里面就有他的功劳。

综上所述,不论忠­奸­,刘娥都把宋朝的最上层官场来了个大换血,接下来她的心就安定了,去做什么,应该有了些把握。

年底十一月,宋朝举行郊祀天地大典。郊祀天地,其实就是小型的封禅之礼,一样要建祭坛,献牲礼,隆重庄严的程度要远远超过每年元旦日的大朝会。可以说,是一年之中最神圣的一天。

更是皇权凸现的最显著的一天。

可是小皇帝突然宣布,他要像长宁节(刘娥生日)一样,先率百官到会庆殿为皇太后贺寿,然后才到天安殿受朝。

此言一出,满朝沉默。您真是孝子,我们无话可说……每个人都清楚,这跟长宁节上寿的本质一样,都是刘娥在背后指使,那么争也是白争,并且争了也争不过。曹利用、王曾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还做什么呢?到时候随波逐流,一起跪倒磕头就是了。

这正是刘娥要的效果,沉默是金,闷声发大财,等哀家变成了寡人,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可是且慢,宋朝建国至此己经69年了,共三代君主,一以贯之的善待天下士大夫,尤其是被五代乱世所损伤的文章道德正气早己恢复,人间早己不是纯粹的唯利是图的世界。

作养天下士子,士子自然有报。有宋一代,烈士不断,直到崖山覆没时,穷途末路仍然忠贞不屈,这就是因果。赵匡胤比朱元璋就高在了这里,像明朝,皇帝对臣子暴虐,结果臣子们也德行败坏,承平之日可以在朝堂上大打出手,到了危难之时,举城投降,大雨中的金陵城外,跪满了投降的明朝臣子,据说他们簪缨上的红­色­被雨水冲刷,就像遍地流淌着血水……

宋朝就不是这样,哪怕刘娥能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但是维护正统的人仍然会有,杀不尽,更赶不绝。新上任的宰执大臣们不敢反对,可一个刚刚回京的小官站了出来。

秘阁校理范仲淹。

上一次他修完了海堤进京当官后不久,他的妈妈就去世了,于是回南京(应天府)守丧。三年孝期己过,刚好是天圣七年,才回京城,立即就遇上了刘娥对江山社稷最严重的一次侵犯。

冠盖满京华,斯人敢直言。

危难中只有范仲淹站了出来,他直接上书,原文如下——“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

要孝敬您老妈,请回自己屋里去,办公地点,不是内宅!

不知这一年己经整满20岁的“小”皇帝看了之后会有何感想,这是最基本的皇帝义务和权力的说明书了,难道那么多的大儒,给您上了那么多年的课,连这个都没讲?!皇帝的心事不可猜测,可晏殊吓坏了,这位同样出身贫寒,可是早就习惯了富贵的“贵人”紧急召见范仲淹。

——仲淹,你想害死我吗?你这样乱说乱讲,是会连累我的!

前面说过举荐的义务和后果,范仲淹之所以能当上秘阁校理,在皇家图书馆里和皇帝近距离接触,完全是晏殊在举荐他。这时范仲淹突然闯祸,把晏殊吓得半死。要知道这个人是有才并爱才的,北宋仁宗、神宗年间的顶级名臣至少有三分之一出自他的举荐,可他本身只是个胆小怕事,惜命如金的官场如意郎。

他要的是官位,可范仲淹要的却是名节。

范仲淹冷冷地回答,承您举荐,每天都怕不称职,让您难堪,谁知道今天竟以忠直得罪门下。之后拂袖而去,他紧接着上了第二本。这一次石破天惊,骇人听闻,他直接要求皇太后退位,把亲政大权还给己经成年的皇帝!

晕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刘娥从真宗朝天禧元年赵恒得病时起,正式在幕后管理这个国家,近十多年以来从来只有她呼风唤雨,杀伐决断,连寇准、丁谓这样的强人都倒在她的手下,谁敢抢她手里的东西?王曾、鲁宗道最大的限度也只是阻止她严重出格的几件事罢了,从来没想过剥夺她的权力。

那是刘娥的生存根本!

奏折交上去了,范仲淹坐等天雷劈顶,可是左等右等,居然晴空万里……搞什么?仔细想一想,似乎百分之百的眼下没什么,可未来更险恶。

参照王莽篡汉、武曌篡唐的前例,刚开始时都是一副大仁大义、胸襟宽广的圣君嘴脸,别说只是上个奏折表达一下个人想法,就算再出格的事,都可以百无禁忌。当然,肯定秋后算帐。

那么刘娥在搞什么鬼?范仲淹决心扳倒大树捉老鸹,一定要把事情做清楚。他主动去查,却发现他的奏折根本就没交上去,一直在政事堂里压着呢。

新上任的宰执大臣们原形毕露,都是一群软蛋!范仲淹愤怒但无可奈何,秘阁校理的官职实在是太低了,就算他想越职进言,都没有门路。那么接下来还做什么?按说这他应该明白些事理了,在他自己而言,他己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该说的该做的,都己问心无愧;对整个官场来说,他也要照顾一下其他人的感受。

政事堂长官在给他面子,奏折压下了,虽然刘太后肯定会知道,官场也都会知道,但就当没发生过,大家仍然平安过日子吧。这难道不好吗?范仲淹的回答是,不好!

他一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国家在发生什么事,而臣子们应该去做什么事!为此,他主动上书辞职,要求把自己直接贬出京师。这次他如愿了,国家迅速反应,他被任命为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蒲州镇)判官,即日上任,马上出京。

范仲淹出京,变成了当权者的噩梦。他在秘阁的同僚,还有慕名而来的官员为他送行。长亭中,众人举杯致敬——“范君此行,极为荣耀!”

至此他拉开了自己跌宕起伏,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生。更掀起了扼制刘娥篡权,为仁宗收回皇权的斗争。

范仲淹之后是宋绶,此人的规格很高,是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可以说是宋朝里又闲又贵的有数的职务。可他也不要命了,不仅反对,而且条理分明。

请太后把军国大事以外的皇权,先还给陛下。

范仲淹是鲸吞,一口气就要让刘娥返回深宫,彻底养老;宋绶是蚕食,慢一点,一步步来。但结果都一样,宋绶也被赶出京城,到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去支援地方。

按说这样的打击力度很大了,再也不顾忌什么影响,甚至就要杀­鸡­骇猴,杜绝这股打劫太后权力的歪风斜气,但没用。宋绶之后还有林献可,刘涣,以及一大批不知死的鬼。他们分开时间段,一直保持着上书的节奏,让太后始终都能听到要求还政的呼声。

结果刘娥真的火了,看来还是赶的不够远,打得不够疼。很好,让这些人直接跳过长江,到岭南反省去!“蹿贬岭南”,在唐、宋史上非常经典的处罚决定就这样发生。可有什么用呢?这样的事还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渐渐的,刘娥开始认清了一个事实,她对自己的将来也不得不进行了一点修正。

事实:她可以控制宋朝的顶级官场,做到让东西府长官一起换人,可是除非把整个官场都换掉,不然,她还是没办法随心所欲。历史记载她心慌了,私下里找来了宁国军节度使、驸马都尉李遵勗,悄悄地问:“外议如何?”

外边都说我了什么?

李驸马沉吟了很久,才说:“臣无他闻,但人言天子即冠,太后宜以时还政。”还是要她还政,说到底,无论怎样都是要她还政……不知道刘娥是不是会仰天苦笑,像蜀人最敬重的汉诸葛丞相那样说,“时也命也,夫复何言?”

真的,这也是刘娥的另一个先天­性­的悲哀,除了出身太低之外,还失去了当女皇的先手。在她之前约341年前,武则天表现得太生猛了,让那之后所有的男士都在提心吊胆,决心不让那件事再重演。怎么办?唐朝三代以下女主临国,宋三代之后她刘娥就再也做不到了吗?

苦苦思量,最后刘娥变得心灰意懒,太后、或者皇帝?就走着瞧吧,到哪步算哪步,再不强求了……宋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后,宋皇太后刘娥再没有什么突出特别的争权行为了,随着时光流逝,她越来越老,她的儿子越来越大,她最大的举动也只是派人给儿子送去儒家的一些关于孝道的经典,如《孝经》、《论语》、《惟皇戒德赋》、《帝范》等等文章,要他反复诵读。

孩子,或许我还会再活几年,你还是再乖一些吧……

党项得到了瓜州,进一步侵入河西走廊,李元昊本人也在三位国之少年中稳持先手。下面年纪最小的那位也终于登场,辽国太子耶律宗真在宋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的六月登上了辽国皇位。

他的父皇辽圣宗耶律隆绪死了,享年61岁,在位49年。“圣”——扬善赋简曰圣,敬宾厚礼曰圣,神话难明曰圣。这个谥号就算在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中也绝对少见。在后世,只有清朝的一代大帝康熙才配享有这样的庙号——圣祖。

可是纵观耶律隆绪的一生,他也勉强用得。当然,是指在少数民族的皇朝中。在武功方面,澶渊之盟可以归划到他的母亲名下,他亲政之后,曾经对高丽及西北诸部发动战争。连年得胜,并且远征喀什噶尔,声威远播中亚。

在文治上,他更是辽国承前启后的一位明君。在他早期,他的妈妈以他的名义把契丹、汉两族拉成平等,同罪同罚,再没有歧视;他亲征后更上一层楼,自他而起,辽国的游牧奴隶制开始瓦解。他下令,以前被强迫当部曲奴隶的,可以回归原籍,成自由人。遇到水灾卖儿女的,以第二年正月起,每天计佣钱十文,卖身钱价满,就可以恢复自由。并且在他统治期间,辽国新增了34个部族,那都是原来宫帐大族的官私奴隶,从圣宗朝开始,这些人可以参与国事,可以作官,一切与正常人无异。

综上所述,这己经不是一个纯游牧民族血统的酋长了。他有见识,有爱心,不残忍,在位49年之间,辽国境内的各个种族基本上都能平安生存。平心而论,这是他个人的崇高之处,也是汉文化熏陶的结果。

西晋五胡乱中原时,把汉民当成猪狗,结果随后兴起的隋、唐两朝让他们吃尽苦头。契丹是个异数,他们从开始时就对汉文明非常亲近。以耶律隆绪为例,他一生­精­骑­射­,晓音律,能绘画,崇信佛、道两教,并且还能以契丹文字翻译《白居易讽谏集》,一生作曲达到百余首,堪称多才多艺。

汉文明也给了他们丰厚的回报,契丹的强盛以及长寿,是之前的匈奴、突厥所不能想象的,更别说其它转瞬就灭亡的前燕、前秦之类的历史小片断。

耶律隆绪死了,他比他的皇兄赵恒小了3岁,晚死了9年,两人都有仁德、宽厚的美名,但更像是他们的身后之事,其实只相差了一点点,就几乎是无差别翻版。

他们都管理不了自己的后宫。辽圣宗更惨点,还没死就出事了。

太子耶律宗真的亲妈,原侍女萧耨斤女士突然跳了出来,大厅广众之下当面辱骂皇后萧菩萨哥,“现在还有人宠着你吗?等死吧!”

果然,耶律隆绪刚刚咽气,萧耨斤立即自立为皇太后,就是辽史里的钦哀皇太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皇后、现本应是皇太后的萧菩萨囚禁,再把萧菩萨哥的整个家族连根拔起,比如说辽国北府宰相萧钽不里,至于罪名,那是相当的贴切——谋反。

紧接着下一步,打击重点再次回到原皇后的身上,无论如何,她必须死!这时辽国上下没有任何人敢反抗萧耨斤,只有小皇帝站了出来,为自己的养母求情:“皇后侍奉先帝近40年,并且把朕养大,太后之位本是她的。现在太后当上成,还要治罪,这太残忍了……”

却不料他生母的本­性­就是残忍的,只回了他八个字:“此人不除,当有后患。”一定要她死。最后宗真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才勉强把萧菩萨哥押送辽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软禁。

宗真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样就算有了一线生机了。可他毕竟还是太小了,14岁的孩子没法理解到一个本­性­凶残的女人压抑了14年的嫉火,能残暴到什么地步。萧耨斤趁他外出打猎时,突然派人赶往上京,不走任何程序,直接杀掉原皇后。

辽史记载了齐天皇后萧菩萨哥的结局,那一天秘使到达,皇后没有乞怜,更没有漫骂,她平静地说:“我实无辜,天下共知。卿容我沐浴,而后就死,可乎?”

秘使默默无言,躬身退出。片刻之后,齐天皇后上吊自尽。宗真就这样失去了养母。但他很快就发现,他根本就没得到过生母。

他妈妈对他也像是仇人。新太后上任,把亲儿子完全架空,自己的娘家兄弟一个个都扶上了辽国的权臣重位,紧接着再大把捞钱,办法就是卖官。

这个侍女出身的女人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是浅薄和狭隘。从此辽国王廷变成了菜市场,谁有钱谁当官,什么东西都有了个价钱。可是试问国王的珍宝是什么?你都是皇族领袖了,你要钞票和财宝有什么用?

土地、军队、稳定,这些才是国王的财富,可惜这些贵族出身的萧燕燕懂,一个久受压抑的侍女可不懂,萧耨斤只认得眼前的官位和现银,除了这两样,什么都是假的!

包括她的亲生儿子耶律宗真。4年之后,萧耨斤开始对宗真下手,具体情况,她可真不愧是述律平的后代,跟自己的老祖宗犯一个毛病,看自己的长子不顺眼,要让二儿子去代替。

可惜宗真的弟弟,耶律重元(《天龙八部》里被萧峰在百万军中抓获的皇太叔)不想跟老妈恶搞,他悄悄地把造反内幕报告了大哥。宗真提前发动,把亲生母亲押送到父亲辽圣宗的墓地边软禁。可是他终究心软,没多久就把生母接回到京城,但呣子之间毫无亲情可言,嫌隙终生不泯。

以上就是辽国女­性­天下无敌,强大过分只好内部厮杀处理的兴宗妈妈双城记的故事。相信有人会问,契丹人不是汉化了吗?汉族的礼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嫡”统论。家有长子、国有储君,皇太后之礼也一样。

皇太子即位之后,一定要尊其父皇的嫡后为皇太后,无论如何都会排名在他的后母之前,那么为什么这个萧耨斤(对不起,不愿叫她萧太后)就强悍到了这个地步?“自立为太后”,并且马上把丈夫的元配夫人废掉再害死,这是谁给她的权力?

没谁给她这个权力,只能说,这是草原的规矩。并且以现代人的理念来看,尊重­妇­女的生育权,让亲生母亲享受儿子的最大回报,简直是太应该了,难道还有什么不好吗?

好与不好,涉及的东西太多了,这里不谈人权和礼教,只去分析萧耨斤和萧菩萨哥的成败功果。一切都是萧菩萨哥太仁慈,而萧耨斤太暴虐了。试问在圣宗没死、兴宗未立的14年中,她有多少机会下手做掉萧耨斤?当断不断,萧耨斤可丝毫没承她这个情,只要反过手里,就立即斩草除根。

这个女人的政治能力很低下,可政治心­性­很标准。

与此相对应的就是宋朝关于太子生母的双城记故事。宋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的六月份辽圣宗死,兴宗即位,萧耨斤杀人。半年之后,宋天圣十年的二月二十六日,宋朝皇宫里的一个女人也默默无闻地死了,在名义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前朝嫔妃而已,但她的死亡,对当时宋朝的稳当至关重大,对宋朝仁宗亲政之后的朝局发展更加影响深远。

因为那位非凡的宰相,开始了自己第一次的个­性­鲜明的招牌动作。

公元1032年,宋天圣十年的二月二十七日早朝,“小”皇帝赵祯照例陪着他的母后刘娥走上了大殿。帘幕在他面前垂下,母后在右,他在左,先后落座。

很平常的一天,只是不知道他昨夜是否心神惊悸,夜不能眠。

这时他己经23岁了,此前己经不算短的岁月里,他留下的印迹少得可怜。按史书记载,这位国王大概只说过10句话,而且完全无关痛痒,与国家大事无关。

比如,他父亲真宗赵恒出殡时,灵车法驾造得超巨大,别说出城门,就连开封城沿途的民宅都碍道儿。于是当时的治丧委员会说了,得拆了城门,再拆民居,一路拆,才能平安地送走前皇帝。刘娥就同意了,但当时年仅13岁的赵祯突然说,“城门可以拆,民宅不能动。”

于是仁宗之“仁”,从小彰显;

再比如朝堂之上,宰执大臣们和太后反复论事,商量怎样处理这个庞大帝国的每天柴米油盐事,作为皇帝,有时他得表态点头,于是经典出现。他说:“但尽公道就行了。”

公道在哪儿?就在他妈妈的心坎里……凡此种种,这就是10年以来赵祯的全部人生经过。所以他肯定习惯了默默地坐在妈妈的身边,做个又乖、又哑的好儿子,不管出了什么事,他的职责就是——八风不动,聋哑到底。

这一天也不例外,只见和平年代里、早朝很无聊,正要解散回家,突然首相吕夷简走了上来,此人像是问了一句很琐碎很无聊的话。

“太后,听说昨天宫里有位嫔妃死了?”(聞有宮嬪亡者。)

真是没品,不管满廷官员什么表情,相信小皇帝一定对他投去了轻蔑的一瞥。才上任的,你什么都不懂吧?宰相该­干­什么你不知道?甚至宰相的职权有多少你也不知道?你是皇家办事员,宫廷之外才是你的天下。却不料他的威镇天下的母后突然间站了起来,如临大敌,“宰相,你要管宫中之事吗?”

说完不等吕夷简回答,立即拉起了他,走进内宫。那一天,赵祯一定满腹不解,但是他己经习惯了无条件、不询问的顺从。他被匆匆带回内宫,然后他的母后又匆匆离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更不敢问。

刘娥急速回到前殿,吕夷简仍然原地没动。四目相对,心知肚明,刘娥直接发问:“你为何要离间我呣子!”(卿何閒我呣子也!)

吕夷简也只回答了一句:“太后,以后你不想再保全你的家族了吗?”(太后他日不欲全刘氏乎?)

大逆不道,当殿无礼!竟然敢威胁当朝太后的家族安危。可诡异的是,一生强势的刘娥却沉默了,她细细地思量,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意稍解”。她消气了,并且有些理解了吕夷简的用意。

当天就这样散了,但事情还没完。上面吕夷简和刘太后的共四句话的对白根本前不知头、后不知尾,但涉及面极广,那与绵延了23年之久的宋廷最大内幕有关。简单地说,刘娥是有福的,这位“宫中嫔妃”远比她年青,却死在了她的前面,这让她少了多大的麻烦。但吕夷简所提醒她的关于她的家族的安危的话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所以她才会“意稍解”。

但是犹豫了,却没有去做。她仍然要用普通的宫人之礼去发送这位“宫中嫔妃”。而且理由冠冕堂皇,是礼部的官员查出来了该嫔妃死的时辰不对,所以没办法大办丧事。这时吕夷简再次站了出来,他反对,这次不再问太后是不是还想着秋后算帐,直接要求在皇仪殿治丧,太后和皇帝都要举哀成服。

刘娥没理他,宫里有圣旨传出,说要把这位“嫔妃”的灵车从皇宫的城墙小门运出去。吕夷简火了,他直接要求觐见太后,我们面谈!刘娥再次拒绝,她派出了一位相当震撼的大太监,就是那位把曹利用赶尽杀绝的罗崇勋。要他去问,你吕夷简到底想­干­什么。

吕夷简的要求很简单,灵车一定要走西华门,除此以外,概不答应。

刘娥很失望,这就是她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她派罗崇勋再去传话:“想不到你也这样!”(豈意卿亦如此也!)

吕夷简无动于衷,他回答:“臣位宰相,朝廷大事,理当廷争。太后不许,臣终不退。”

但是吕夷简倔,刘娥更狠,你不退,我更不答应。结果罗大太监来回跑了三趟,宋朝顶尖的两位大佬就是谈不笼。这时吕夷简面临抉择,还要怎么办?再僵下去会不会立即吃眼前亏?可是突然间软了,还不如当初沉默!

要做就做到底,人生才会有自己的标签。他决定扔出最重大的那个秘密,一切都挑明了说,咱们都别再藏着掖着!

——“宸妃诞育圣躬,而丧不成礼,异日必有受其罪者,莫谓夷简今日不言也!”

这就是吕夷简当年的原话。“诞育圣躬”,说的是生了皇帝;“宸妃”,就是死的这位“宫中嫔妃”。连起来读,就是她是现任皇帝赵祯的亲妈!

这涉及到了23年前的一段隐事。当时赵恒努力了好多年啊,可生出来的不是公主,就是长不大的皇子。尤其是最宠爱的刘贵妃,到了40多岁了肚子还是不争气。可是信神终得救,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女成全了赵恒以及刘娥。她姓李,是刘娥的贴身侍女,生­性­沉默寡言(该死,不知这是天­性­,还是后来被刘娥压制的),赵恒某天冲动了一下,结果她就怀孕了!

生下的竟然是宋氏皇廷盼望了N年的皇子。但是别高兴,侍女是奴隶,奴隶没功劳,她的儿子马上就被主人刘娥抱走,之后彻底隔离,永不相见。赵祯此前23的生命里,这位李氏夫人不仅没法走近儿子半步,而且在赵恒死后,她还被刘娥赶出宫去,去给赵恒守坟。

至于她的名位,直到死之前,仍然只是“顺容”,与嫔妃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宸妃”的名号,说白了就像是男人们死了之后的庙号、谥号那样,算是临别礼物吧。那么现在就有一个问题。

请问这件事真的隐密吗?说不隐密,为何以皇帝之尊,赵祯还长大到了23岁,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如果说隐密,那么为何李氏刚在宫中去世,外面的吕夷简立即就知道了?

要知道吕夷简不是他伯父吕蒙正,他新当的宰相,应该没有那么多的宫中眼线。而且就算有,这种超重量级别的隐密,也别想传得出去。并且那是23年前的隐密了,得有什么岁数的眼线才记得住,说得清呢?

但吕夷简就是做到了。

怎么做到的?是他太神奇了,仁宗朝的第一权相从开始起步时就与众不同?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个秘密,天下尽人皆知,但谁都不去动。只有他这个傻大胆去突然扛刀?

历史证明是后者。富贵险中求,人人都不敢去动的东西,那里面才隐藏着人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荣誉。吕夷简之所以能成为吕夷简,其间绝没有半点的侥幸。

但这时他一样得为小人挠头,就是罗崇勋。小人是什么人呢?就是个鼠目寸光的蠢物,只看见了眼前的好处,玩了命的固守,一点都不在乎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活。具体到罗小人,就是他真的把刘太后当成了唐朝的武太后,刘娥己经60多岁了,还真以为她能像武则天那样60多岁登基,到80多岁才死?!

所以才逼着吕夷简撕破了脸,说出“……异日必有受其罪者,”那会是谁?异日到来,即是赵祯亲政之日,那时刘太后肯定死了,看谁还能罩着你们!这句话立即起效,威逼有时就是比利诱管用,罗崇勋火速赶回宫里,这回时间不长,太后懿旨传出。

——一切都按宰相的意思办。

吕夷简长出了口气,吁——终于搞定了。看来男人和女人之间就是不好勾通,得需要一个超级优秀的半导体才成!

之后的事情就变成了皇家出殡演示流程。李氏以皇太后服­色­入殓,棺内注满水银,灵车由西华门出,宫中从三月初一日起发哀成服,皇帝和刘太后一体服丧。宫外辍朝三日,普天同祭。到了初四日,追封李氏三代,十四日入葬时,再辍朝三日,直到这时,一切才算告一段落。

这期间帝国首相吕夷简是真正出头露面的人。原因是皇帝太小,并且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掺合进来;刘太后嘛,现在天大地大唯她最大,中原大地上谁的葬礼才能请得动她?于是人人都满怀敬意地看着吕大首相端庄肃穆,一脸诚敬地主持发丧礼仪,把真正的皇太后送走。五体投地的佩服吧,这才是真正的忠臣,人家做出了谁都知道,可都不敢去做的事!

但生于人世,什么都是交易。忠心也有价钱,吕夷简心里有杆秤,他知道,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己经就此确定,并且颠扑不破,谁都没法动摇!

终于把自己的(情敌?、下属?、合作伙伴?)给熬死了,刘娥的心情是怎样的?突然放松,再没了危机感,无论如何她都是皇帝还活着的唯一的娘了?还是说,她也难免心有愧疚,人,做事最好别太残忍。

60多岁的熬死了40多岁的,这中间的差距只能在于她们的心情。一个位于人世之巅,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另一个却寂寞冷清,默默地陪伴着死了的“丈夫”,再痴痴地凝望着远隔无数宫墙的儿子……那是怎样的人生!

这是作孽,隔断人世间最至亲的呣子之爱,是一定会有报应的。天道好还,刘娥的噩运马上就到来了。

李氏二月末死,八月间宋朝的皇宫内院突然发生火灾。当天晚上,大火直接从大内的重中之重——寝宫烧起,熊熊烈焰,瞬间就把刘娥和赵祯的住所吞噬。史书记载,多亏一个叫王守规的小黄门内侍及时发现,把他们呣子从寝宫后门扶到了后苑中,再躲进了延福宫,才幸免于难。天亮时回望来路,只见一片焦碳,满目灰烬,烧得片瓦不存。

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崇徽、天和、承明、延庆等八座大殿,都变做了一片白地。灾后计点损失,相当地惨重,连赵祯登基时的受命册宝都烧毁了,但惨中之惨,还是集中到了太后陛下刘娥的身上。

两件事让她忍无可忍,但还不得不忍。

第一,起了火就要追究原因,到底是谁点的?是不是有意想害死她啊?这一点被宫中所有的太监们集体负责,经过狠挖严打,最后终于确定下了是谁犯的事。是个做针线活儿的“缝人”,于是把该罪人扭送到开封府大堂,要来个明正典刑,好给太后老佛爷出气。

但郁闷的是开封府尹程琳先生当天就是不提供任何一把铡刀……他说了,开封府是个审问的机构,可不是个单纯的执行部门,别想着你们扔过来个犯人,我就按说明书砍人。

图画出来了,问题一目了然,直指后宫的某一座炉灶以及它临近的一块板壁,就是它点燃了它,然后它再点燃了整座宫殿。至于最初的动机,程琳的解释是“……岁久燥而焚,此殆天灾,不可以罪人。”

没这个裁缝什么事,放人,是老天爷看皇宫不顺眼,顺手给点着的。

刘娥有点发呆,好多年都没有出离愤怒了。可这个程琳让她真的受不了!老天爷点房子,这谁都没办法,谁让那是老大里的老大。可程琳这么说就让她没法接受,落差实在太大了!

这人在不久前还为她进献了《武后临朝图》,要她去作武则天,可惜时机错过了,正是她对皇位摇头叹气的时候,于是她半真半假地把该图扔到了地上,说出了那句感人肺府的儿媳­妇­宣言:“我不做此负祖宗事!”

但程琳的忠心她就此记住,渐渐的引以为心腹,可是今天居然当众恶搞来拆她的台。一句老天点的火,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话,直接就把她扔到了火堆上去。

果然,有人立即跟进。就是范仲淹的好朋友,殿中丞滕宗谅,以及秘书丞刘越。两人把问题无限上纲,联系到了宋朝的国家根本命脉上——太后,您知道我们宋朝是以“火德”王天下的吧,现在火己经变态(火失其常­性­)烧自己了,病根儿就出在您的身上。

您把政府给弄乱套了,是“政失基本”,只要尽快撤帘,把大权还给皇上,一切就都安生了!……一切还是为了夺她的权。

但刘娥这次再没了铁腕治群臣的心情,滕宗谅和刘越安然无事,继续在首都上班。其中的原因不是说他们的运气有多好,而是因为刘娥的心情太颓废。她正在伤心着呢,这些事居然是她儿子指使的。

火灾之后的第三天,赵祯下令群臣可以放心大胆地随便说话,论点就是现在的朝廷到底哪儿出错了,惹得老天爷发火点房子。

于是才有滕宗谅、刘越、程琳等人的非太后不合作。更有甚者,小皇帝居然在一边修复宫殿,一边决定改元,要把彰显她的国家地位的“天圣”年号换掉。

刘娥郁闷且紧张,一时不知道是“儿子”知道了什么真相,所以对她不亲了,还是说她这些年威福享尽,真的开始报应临头。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威力指数,刘娥对朝局进行了一次重组­性­质的改革——添了个职能部门,叫知谏院。

这个部门以前有过,是她的老公公赵光义时代的产物,但是后来并入了东府宰相集团。这时刘娥为了压制群臣们没完没了的上书找茬行动,决定来个一劳永逸。我彻底把你们的言事权肢解掉,把门下省变成知谏院,让它成为言官首领御史台的对等体,然后看你们怎么办?

一权而二府,自己死掐去吧。

这是个纯粹的试探,就算宋朝的官员体系就是叠床加屋,让机构重复重复再重复,让每一个官员都生活在温室软床上不思进取,这仍然太离谱。第一重叠得过分了;第二,御史台一直都很安静,在这之前,一直都格守着赵匡胤最初创立它时的准则——认准方向,背对皇帝,面向群臣。是皇帝制约臣子的武器。

但刘娥得逞了,知谏院顺利成立,仍然没人反对她,于是她的心情稍微好转,开始答应把自己以及皇帝的私房钱,连同金银器皿一起交给左藏库,兑换成现银,大约价值20万缗。就用它来修复被烧毁的八座大殿。

但知谏院本身却纯粹是个错误。在当时,让天下人看到宋朝的臣子们更加言论自由,无所顾忌了,真是文人的天堂。可是到后来,说话的人太多,而且各有系统,一群群舌头发达斗志旺盛的言官们不必去找外敌,就在本体系内部就斗得你死我活。

不太远,就在仁宗朝,这些了不起的谏官们就耽误了宋朝的中兴大计。

接下来的事情蛮神奇,八月份烧毁的宫殿,一共是八座,到了十月份就都重新盖好了。样式、规格与从前一模一样,换的只是名字。

崇德改紫宸、长春改垂拱、滋福改皇仪、会庆改集英、崇徽改宝慈、天和改观文、承明改端明、延庆改福宁。

刘娥搬进了新家,火灾的事就此告一段落。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心情就会真的好转,噩运之二还在等着她。对了,总结这次火灾,还得再提一下首相吕夷简大人。他再一次人前露脸,或许是这次天灾之中唯一得利的人。

那是火灾的第二天清晨,百官齐集宫门,来探问皇帝陛下的安全。这时赵祯出现在宫墙上面,黄罗伞盖下面的黄|­色­身影刚一闪现,百官立即叩头致敬,但是百官之首吕夷简却直立不跪,他目不转睛地直视宫墙上的皇帝。

直到赵祯派人下来问他在搞什么。

吕夷简说,昨夜大火,臣很担心,现在离得太远了,您能近些让我们看清楚吗?

赵祯一听,立即心中大喜。我的首相不愧姓吕,就像把我父亲扶上皇位的吕端一样,大事绝不糊涂!来人,我们下去,让他看清楚。

君臣见面,吕夷简才跪拜如仪,恭贺陛下圣体安康。从此仁宗朝第一宰相不仅给自己的未来加了必胜的砝码,更在眼前的现实中让皇帝看到自己是多么的独特。

刘娥却对这些都无动于衷,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办。那就是她的噩运之二了,她得重新服丧。宋朝皇室的好“下属”,宋朝人民的好朋友,既温和又礼貌的党项李德明同志,在这一年的十月份死了。也就是说,刘娥刚搬进了新家,立即就接到了这一噩耗。

有鉴于李德明近30年来的良好表现(去死吧,只是与他爹李继迁相比较而已),宋朝决定以最高规格的礼仪表达他们的沉痛心情。

辍朝三日,追封李德明为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再派开封府判官、度支员外郎朱昌符为祭奠使带着绢700匹,以及牛羊酒品等葬仪去党项致哀。这之后,刘娥和赵祯还在皇宫之中穿上丧衣,为李德明服丧,文武百官都要为这件事专门去安慰他们。

怎样,规格之高,相比赵祯的亲妈也不差了吧。想必党项的新任酋长,那位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李元昊应该感激渧零,继续他父亲的未竟事业,以当宋朝的忠实臣属为荣了吧!

一定是这样的。

站在当时宋朝君臣的立场上,不管心里有多少个问号,他们都会这样宣称。其原因有一些是复杂的心理因素,更多的还是与党项近30年以来的和平岁月有关。

30年,这是整整两代人的青春时光,岁月叠加,就会变成一个让人抓狂的事实。好有一比,你的爷爷、你的父亲都享受着和平,过着舒适的正常人生活,到了你时,你会突然间嗜血如命,向往战争吗?

除非是少不更事,气血太旺的毛孩子,他们成开念叨着打架;或者就是恶魔转世,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祸害。

李元昊是哪一种呢?

身在当时,谁也猜不出。宋朝人只掌握着几个数据,排列如下:李德明,貌似恭敬,小动作不断。有钱之后更变得贪婪。20年前在傲马山一带大修宫殿,10年之后,更定都怀远镇(今宁夏银川)。大兴土木,宫殿群落极为壮观。宋使到来,他会命令摘掉宫殿的题榜,保持臣属的姿态,但东西就背朝外的放在殿门的台阶上,无论是谁,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

宋使离开,马上再挂上去。并且还换上皇帝才能穿的赭黄袍,一切都向宋、辽两国的皇帝看齐,完全脱离游牧民族的毡帐酋长格调;

李元昊,年青气盛,征战不断。就在这一年里,他攻占了凉州,让党项的势力直抵玉门关,据有整个河西走廊。

凡此种种,李德明父子己经全面超过了李继迁当年的巅峰时期,“西掠吐蕃健马,”他们早就击败了潘罗支的六谷部吐蕃;“北收回鹘­精­兵。”这时夺下的凉州城,己经是河西走廊里回鹘人的最后一个据点。

有时忠诚就来源于征服,李元昊己经露出了征服者的嘴脸。

不怎么办,依原例,李元昊拥有他父亲名下的一切荣誉。比如“夏王”,他的车服旌旗只低天子一级,宋朝承认他崇高的地位,他的爷爷终生苦斗而不可得的东西,早己唾手可得。

至于效果,刘娥己经无心去管。宋天圣十年,不,是明道元年,她的好“儿子”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不等年终岁尾,就迫不及待地改元了,为了避开“二人圣”所导致的“火德失控”……所谓明道,仍然是日月同辉,呣子称制,不过月亮的光芒怎能与太阳相比,她己经退居次席,强烈的预感袭来。

这个冬天,是她生命的寒冬。

独居深宫,壮志消散,皇帝的梦远去了,身体的健康也迅速垮掉,一些久远从前的回忆开始自然生成。自思量,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呢?午夜梦回,是否回到了蜀川中低矮潮湿的小茅屋里,仍然是那个无依无靠,早早嫁人的孤女?是不是也想过当年怎样千山万水,一路卖唱进入帝国的中心。

最初的愿望不过就是一个温饱!

我以前是刘娥,现在是皇太后,可要让这五个字连在一起,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和岁月的煎熬!那么为什么还要留有遗憾?

年关将近,刘娥想到了祖先。不是她虚无飘渺的北方太原武将世家,更不是她蜀川中不堪回首的族系,是她的夫家——赵宋的“祖”、“宗”所在。

她要去参拜太庙,但更要完成她一直心魂梦萦,要完成,但还顾忌万千的愿望。她下令,要用皇帝的兖冕服­色­走进太庙,在宋朝皇帝的最终灵魂栖息之地与他们平起平坐。

立即招来了无数的反对之声,博学的晏殊拿出了《周礼》,指正皇后的最高礼仪的极限;三司使薛奎­操­着一口关右口音戏谑一般地反问,“陛下大谒之日,是作汉儿拜?还是女儿拜?”但不管怎样,都动摇不了刘娥的决心。

哪怕再有一些妥协和折扣,也要挣脱开皇后、或者皇太后的身份枷锁,那个梦,那个梦!她近乎偏执一样的地追寻着那个梦,遗憾的是,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一心要追求顶级荣誉的心理,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在当时,在后世,想必知心者寥寥无几,近乎于零。但刘娥不管不顾,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二月的彻骨寒风中强撑病体,穿袆衣,戴花钗冠,坐上了天子才能乘座的玉辂车,走进了赵宋王朝最神圣本源的太庙之中。

在列祖列宗面前,刘娥默然直立,她缓缓地换上另一套衣服,那是经过稍微改动的天子兖服。历史凝聚在这一刻,她头戴仪天冠,以儿媳?还是以皇帝的身份,向祖宗献祭。

……我是你们的儿媳,可我也是皇帝,生于卑微,长于贫贱,可我一样证明了自己。就像太祖陛下你一样,都是出身于布衣!

近10年以来,刘娥念念不忘为自己争名份、树典仪,可又坚决不步杀子篡位的武则天的后尘的矛盾行为,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她首鼠两端,看着又是贪婪又是犹豫,让人有时不禁摇头叹息。这里面固然有着宋朝政体的完善,不容再有女主当国的产生,但更重要的原因要从刘娥的心灵底蕴去找。

她根本就没想过一定要篡位,让赵家江山改姓刘,她要的只是个承认,一个当年有多苦,现在就要有多辉煌的愿望!

蜀川女儿今己老,庙堂一拜别此生。这是她对自己灵魂的交代。当天刘娥走出太庙,回归大内,病情立即转重,她的愿望己了,人生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三月二十一日时,病危,二十九日时,她终于逝去。可叹宋史中最后一项关于她活着时的记载,仍然充满了误解,或者刻意的歪曲。

是说仁宗问大臣们,太后弥留之际,己经不能说话,但她几次用手牵自己的衣服,似乎有所嘱托,那是指什么呢?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薛奎站了出来。他说,太后是想除去天子的兖服,如果穿着它,怎么去见先帝真宗呢?

史称仁宗恍然大悟,在刘娥神智还清醒的时候,为她除去了皇帝的标志,换上了太后的服­色­。

可以肯定,刘娥是带着一丝刚烈据傲,但又凄凉无奈的笑容死去的。人世间最后的一个愿望终于还是留下了瑕疵,她的皇帝身份没有保持到最终。

想想看,如果要在她临终之前才除去皇帝的服­色­,是不是说,她在离开太庙之后,就一直穿着它们?甚至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没有下令脱掉?

既然如此,怎么就能确定,刘娥用手牵着自己的皇帝衣服,不是说她要一直保留,直到入土为安呢?

仁宗之问、薛奎之答,完全是君臣之间的一种默契,再加上皇位本体至上的、男权至上的中国封建史官的演绎解说。

回顾刘娥的生平,除了她人间从所未见的传奇经历,毫无根基,连稍微高贵些的血缘都没有的情况下就达到了离皇位仅半步之遥的程度之外,她的争议之处,就在于她对宋朝的贡献、本身的能力,还有她是否是位可亲、可敬、可爱的女士。

说到贡献,很多人会撇嘴,就连宋史都会这样说:“……当天圣、明道间,天子富于春秋,母后称制,而内外肃然,纪纲具举,朝政无大阙失。”仔细品味,这是赞,还是贬?

多么的艺术啊,“无大阙失。”也就是没有大失误,也没有大贡献。这一语道破了天机,刘娥的一切都只是恢复、并重复她的丈夫赵恒在澶渊之役之前的执政纲领,前面己经交代过,实在是没有改变、创新什么。

但这就是无能吗?众所周知,她的重孙子就改变了,变得宋朝七上八下、不亦乐乎,真是爽呆了!与民休息,在绝大部分的时代里,都是唯此一招的善政;

说到她的能力,从仁宗的生母李氏的问题上就可见一斑。谁都知道,满世界都清楚,但直到她病重、将死,都没人敢泄漏出去。这样的铁腕,就算在男人世界里也极其罕见。但是另一点,却又让很多的“历史大家”们蔑视嘲笑。

就是我一直在同步列出的关于党项李元昊的扩张。针对后来这个党项魔鬼的行为,刘娥当政这10年绝对是先期­干­掉他的最佳时期。就算不能要他的命,也至少可以延续他称霸西北的脚步,给仁宗、给宋朝留下可贵的喘息之机。

但是参照赵恒对契丹的怀柔示好,对党项的姑息养­奸­,为什么就要苛求一位女士的不勇敢、不血腥呢?何况就算是女人中的男人——武则天,在军功一项上,也只有一项对外战绩可以炫耀,击败吐蕃,收复安西四部。但那要建立在唐初时汉人极盛的武功上。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对党项出兵,赵宋最有志气、也最敢动手的那位皇帝,太宗赵光义陛下早就试过多次了。以当时宋军之强,以及李继迁之弱,都没法根除。现在到了李德明、李元昊的强盛时期了,还能梦想一招制敌吗?

有时不做,不等于胆怯和懒惰,更不是愚蠢的同名词。刘娥对李德明的礼遇,与李世民对吐蕃的恩惠相比何其类似,唐朝那可是嫁出去了自己的女儿。之前和以后的历史都证明了,对异族最好的办法就是“羁縻”;

剩下的问题就是她到底是否可亲、可敬、可爱了。有人说,她压制了儿子整整10年,太贪、太酷,但是相对于武则天连亲生的都杀,一直杀到底,刘娥是残忍还是仁慈?她在晚年招见当初的死敌李迪时曾问:“我今日保护天子至此,你以为如何?”

李迪的回答是:“当初不知皇太后盛德乃至于此。”这句话应该出自肺腑,要知道赵祯并不是她的血亲,天家父子尚无亲情,一个养子杀了也就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甚至造成了赵恒再没有亲生骨­肉­的情况,只能是有利于她本人的登基。

可是她没做,“保护”一词用得很恰当,刘娥虽无子而有子,大娘娘并不是真的薄情寡义。生命逝去,透过千年的尘埃迷雾,只要有心,仍可在朦胧中见到数十年前少女灵黠妩媚的笑容。地下有知,当再见赵恒时,仍然还会让他痴迷吗?

刘娥死于­阴­历三月份,北方春晚,惊蛰时分应该才到。惊蛰,春雷乍响时,地底里的虫子们都会被震醒,它们都爬出来了。

各有各的办法,都在让皇帝知道某个真相。

但谁都不敢抢先,一位重量级人物登场,八大王赵元俨。这真是个有故事的人,宋朝小说里最脍炙人口的八贤王赵德芳,据说就出自他的原形。而他到底做过什么,虚的实的,可比他的父亲赵光义、哥哥赵恒加在一起都出彩。

此人是父亲的第八个儿子,所以才“八”。说功劳,此人的名誉不小,宋史中首先严正声明他有个好相貌:“……广颡丰頣,严毅不可犯,天下惮之,名闻外夷。”其实就是好大张胖脸,而且毫无笑容,看着就让人发抖。其视觉效果都达到了夜晚大灰狼的级数,说“燕冀小儿液啼,其家必警之曰:‘八大王来也。’”然后世界就此清静。

这是在民间,传说在朝廷里一样的无敌,就算刘娥也不在话下。话说赵恒死的那天,痛苦中的真宗皇帝突然间手指胸口,做出了一个奇特的手势。他先伸出了五根手指,放松,再伸出了三指,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当时的首相丁谓等人,像是有话却说不出来。

屏风后的刘娥立即转了出来,她宣布散会。然后到了外面,她说刚才陛下的手势是说,三五日病就会好,大家不用担心。

但在场的人都神­色­诡谧,目光游移。三加五,那是八,现在八大王就在皇宫里,而且宋朝的传统就有“兄终弟及”这一说,人家是在等皇位,而且现在真宗陛下都暗示了!

危急中,据说是李迪解决的问题。八大王在皇宫里的理由很正大,是“问疾”。我哥病了,我来探病,有什么不对吗?

但是一定得赶他走。于是正理不行用怪招。李相公四下遥望,正看见翰林院给八大王送热水。只见李迪提起笔里,就在热水瓶里涮了两涮,于是银瓶盛墨水,黑白很分明。照样给他送去。

八大王一见,大惊失­色­,立即跳上快马,飞奔回家。有毒啊——―他们要害我!

其实哪儿跟哪儿,宋史里有记载,真宗驾崩时,赵元俨也病着,他扶病入宫,瞻拜皇兄的遗容,对皇嫂刘太后号啕痛哭,然后回家继续养病。一养就是整10年,直到这时出来见皇侄。而且李迪那时早就被贬出京城了,真宗死时,连寇准在开封之外。

他真正的事迹就一个,前面说过,他在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的五月二十一日,非常荣幸的由自己的一个婢女把大宋的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秘阁等地都给点了,一把火烧做白地……业绩伟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宋三百年,他最强!

除此以外,就是他这次10年之后的出关了。只见丧礼隆重,小皇帝悲痛欲绝,八皇叔却悠悠然无动于衷。威严的大脸变得神圣庄严,他郑重地说。皇帝,你的妈不是你的亲妈,你的亲妈这么多年都没法当你的妈,现在你在哭的根本就不是你的妈!

赵祯的脑子急剧缺氧,八叔你慢点说,我头晕。于是八皇叔在那高高的金峦殿上,讲述从前的故事。把赵恒、刘娥还有李氏的关系,一一复述。中心论题是这一句话:“陛下乃李宸妃所生,李妃死于非命。”

赵祯的心灵慢慢地退进了一个冰冷遥远的地方,那是他生命的本初之地。母亲原来另有其人,这么多年以来她只能默默地看着我,却无法相认!而且己经死了,是“死于非命”,再联系起大娘娘刚刚故去,能得到怎样的答案?

64岁的刘娥在自己的身体垮掉之前,害死了唯一能威胁到她的人!我的亲妈是被人害死的!

赵祯的心灵突然异变,忍无可忍,他立即要知道自己的亲妈埋葬在哪儿,要看到她,就算在死后也要见她一面,看她受过怎样的苦楚!

马上去查,生母安葬在哪里。没想到答案马上出现——洪福院。赵祯一愣,竟然是很正规的地方……他立即就要赶去,却被再次拦住。

八皇叔说,你还有个亲舅舅在,何不让他先去?

亲舅舅……赵祯悲喜交集,他在哪儿?回答是就在京城,是宫里的三班奉职。赵祯再次一愣,就算在悲愤激动中,心里还是划过了一个问号——大娘娘是不知道还是发神经,竟然留着他在眼皮底下?

但顾不得了,他派舅舅李用和先去打前站,随后他就启程。同时派兵包围了刘娥的“哥哥”刘美的住宅,只要发现生母李氏的尸体有伤害的迹象,立即抄家拿问。

牛车辚辚,生母面前没有天子,赵祯放弃了玉辂,以牛车代步,赶到了洪福院。下车直奔棺椁,生死天堑,一木之隔,终于打开了。

只见李氏夫人面­色­如生,平静地躺在水银之中。她身穿着皇太后的服­色­,没有半点受苦伤残的痕迹。“……陛下乃李宸妃所生,李妃死于非命。”八皇叔的话回响耳边,是的,前半句没有错,我乃母亲所生,但后半句却无从谈起。

并不是死于非命。

心灵平静了下去,赵祯的底蕴在这里显现。他悲伤,从这时起,他陷入了多年的哀怨之中,对生前从未谋面,没有交谈过只言片语的母亲无尽的思念。乃至于多年以后,一位翰林学士为她写了一篇《进袝李太后赦文》,其中写道“……为天下母,育天下之君,不逮乎九重之承颜,不及乎四海之致养,念言一至,追慕增结。”赵祯突然悲从中来,找来该翰林。

“卿何故能道朕心中事?”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为人子者最痛苦的事。

而那位翰林说,臣是庶出(小老婆生的),从小受兄弟歧视,母亲无能为力,孤苦无依……赵祯突然落泪,竟然与他一样的命运!

这时,他应该明白了他命运中最大的两条主线中的一个——他是个不知道自己正在孤苦中的孩子,当他知道时,己经晚了……

但就算这样,他也不迁怒于人,绝不像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于自己手握生杀大权之时,大肆杀戮,用别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的孝心。

当天他平静地放下了棺椁,低头微微叹息:“人言岂可尽信,大娘娘平生分明矣。”随即命令包围刘宅的军队撤走,从此只有哀伤,没有愤怒。

这是无奈的,这世上每个人都逃不脱时代的限制。赵祯更是这样。他的悲愤只在于他的生母“死于非命”。一但证明了不是,那么满天的乌云就都散开了。

因为刘娥并没有做错什么。

抢了李氏的儿子又如何?在中国古代的封建礼教里,主奴之别是最严酷不可改变的。别说是皇家,就算在一般的家庭里,小老婆生的孩子都得称父亲的正室为母亲,对自己的生母,一律称为“姨娘”之类。

就像《红楼梦》的贾探春,她是赵姨娘所生,但生平从不管她叫妈,她的妈妈是王夫人。而赵姨娘的另一个儿子,宝玉的三弟贾环也一样,赵姨娘想训他,只能关起门来在自己的屋里。而且一但外面王熙凤断喝一声,她还得闭嘴,因为“环兄弟怎么说也是位爷,有什么不对的,自有老爷太太去管教,用得着你骂他?”

李氏,当年不过就是刘娥的侍女,她的一切,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是刘娥的。何况刘娥这么多年都没有加害于她,就连她的弟弟李用和,一个流落他乡,以凿纸钱为生的小工,都被刘娥细心找到,一步一步,从低到高做到了三班奉职。己经很是仁致义尽了。

所以夺子之恨,还有赵祯被剥夺的天伦母爱,都只属于遗憾,绝对上升不到仇恨上去。就算赵祯有万般的苦恼,他都没有权力公开报复。

说到底,他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就是以封建君主道义的理论为依据的,让他怎么来砍自己的刀把子?可是不能恨,并不等于不去恨。赵祯自有自己的办法,给母亲出气,让自己心安。

首先,他对大娘娘的葬礼不闻不问,只要进行就好了,我不去。第二,他要让自己的生母成为真正的皇太后,就算在死后,也要享受到最高级别的礼遇。具体行为就是让她进入太庙,供奉于父皇真宗的身旁。

争议立即出现,人走的确茶会凉,可刘娥的统治近20余年,并不会一个为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尤其是前枢密使钱惟演。他建议,最大限度也只是把李氏与刘娥持平,让她们两人一起进入太庙。可这个动议被太常礼院驳回。

你在乱讲,太庙之中从来都是一帝一后,太后是皇帝的敌体,两人是平等的,只能是一位!

赵祯冷眼旁观,知道大多数人都在反对。可反对就反对,下面的才更刺激。

刺激从晏殊开始。老神童获得了一份超级荣誉,由他来为大宋的双太后来写神道碑铭,也就等同于官方的丧事报告以及该太后的生平总结。

这就有点为难人,想想两位太后啊,真的要并列?可是主次之间,谁高谁低?没办法的,无论从哪方面讲,只要是官面文章,刘娥一定在前面。

于是晏殊写道:“……五岳峥嵘,昆山出玉;四溟浩渺,丽水生金。”这些都没有错吧,完全是赞扬,前两句是说以中原大地五岳之强,才生出了两块“玉”,即是两位太后;后两句是说水真是好水,以五行而论,才生得出世间的真“金”。就是皇上您哪。

用词端丽,比喻巧妙,士大夫一致称赞。赵祯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截止到这里,两位太后还在平衡状态下。紧接着晏殊就分别进行了太后们的身世描述,赵祯就突然间火大了。

只见碑铭上写道:“……李氏生女一人,早卒。无子。”他妈的,无子,那本皇帝是谁啊?!

赵祯怒不可遏,就算到了这步田地,天下人还是要把我当成个瞎子、废物,还要让我承认是刘娥的儿子,把我的生母置于无子之地!

但宋朝的文人就是这么的幸运,他叫赵祯,不叫杨广。于是怒火只是怒火,没有变成钢刀,而是在他的心底里投下了一片­阴­影,让他把过去发生的事记得更牢——晏殊在天圣10年间,一直都是刘娥的亲信。他姓刘,不姓赵。

这一点被记得牢牢,11年之后,晏殊因此倒台。连他的罢相制里都有这件事的存档。可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生母李太后的葬礼进行得圆满。经过N番较量,赵祯和群臣终于互相妥协,达成如下条款:

第一,无论是刘太后,还是李太后,都暂时没法去和先老爸赵恒相会了。您们得等,唯一能在太庙里陪伴丈夫的,是丈夫的第一位夫人——郭太后;

第二,太庙之外另建一处大殿,名叫“奉慈庙”。刘氏、李氏在里面不分彼此,当年的主、奴关系被抹平。一个是庄献明肃皇太后(刘氏,后改为章献明肃);一个是庄懿皇太后(李氏,后改为章懿)。

以上就是赵祯能为生母所作的最大限度的身后安慰了。

由此可见,封建礼教就是妙,它自成体系,还能自圆其说,能让你在这边享尽荣华富贵,受万千亿兆黎民的无限膜拜,如赵祯是皇帝;但另一边却要忍受心灵的煎熬,明知道母亲是无辜的,是受尽歧视的,却还没法还她公道。

真是与人情心灵相悖,谁得利谁舒服,谁伤心谁知道!

伤心的后果就刺激的继续。具体说来,上件事是刺激了赵祯,下一件事就是刺激了全体朝臣。大宋官员们集体暴笑,齐声歌颂。陛下,您真是太有才了,­精­彩!

轮到了光辉伟大、金光闪闪的八大王赵元俨。出力得有工资,再怎么说,八皇叔也是10年才走出的卧室,专门出来为我点醒身世之谜的人。要奖励,大大地奖励。

奖励刘府(刘美)女子一名,根红苗正的刘娥族人,领回家去,做你的儿媳­妇­吧。……不知道赵元俨当时是什么嘴脸。这就是他隐忍了10年之久,才勇敢地站了出来,为新皇帝点明身世,与刘娥作终身斗争的报酬!

有点太刻薄了吗?应该不是。回头看刘娥给赵元俨的待遇就知道些赵祯的心情。天圣共10年之间,赵元俨躺在家里什么活儿都不­干­,但是官职己经升到了太师的地位,特权都有了佩剑上殿的规格,其它的物质收入更不用说。

就是这样优待,嫂子一死,小叔子就跳出来揭老底、搞诬陷,这人是不是厚道得过了头呢?至于说让他和刘娥的族人结亲嘛,也是美事一桩。所谓怨家宜解不宜结,从此一家亲,大家好说话,不是很好吗?这也才能看出仁宗之“仁”的广泛内涵。

真正是包蕴四海,无所不在……

回到宋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的四月间,前面发生的那些事,都可以让它们飘远些了。归纳起来都是些副食品,可以调味,但不是正餐。当一个国家的君主,有太多的正事远比这些重要。

第一项,就是这个国家现在的真正大佬到底是谁?你以为刘娥死了,赵祯就成了自然接班人?开玩笑,后宫的太后数不清,刘、李之后还有杨。

当年的“小娘娘”杨妃,现在的杨太后。历史证明她可真是刘娥的好姐妹,就算死了,刘娥都要让伟大的母爱由她延续,以书面遗诏的方式留言,要她继续垂帘听政,“保护”也她们的儿子赵祯。

结果就在赵祯第一次亲政的朝会开场上,好戏上演。一位阁门使(负责礼仪交接)突然拦住了官员队伍——请大家稍微拐个弯,别忘了规矩,先去朝见太后。

场面凝固,暗自咬牙。这就是当时宋朝百官的形象。没人敢出头说话,一来这是近10年以来都以皇命方式发出的太后诏书;二来,皇帝本人也并没有明确反对。但是危险系数却是超级的,一但这次去朝拜,那么马上就会变成定式,宋朝立即就会进入另一个太后执政的时段。

太后复太后,太后何其多。我生尽太后,万事成蹉跎!

危急之中,突然有一位官员挤出了人群,向这个传达员断喝一声,“谁命汝来?!”只有四个字,然后一切结束,该阁门使立即消失。

细想一下,真是艺术。第一,这人的身份非同小可,乃是当时的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蔡齐。这个部门的属­性­就是全体官员的克星。连同宰相在内,都是它的监管对象,何况是个小小的阁门使;第二,蔡齐一向与刘娥作对,当年可以动一动笔,写一篇大庙的开光词,就能得到参知政事副宰相的头衔,可他就是不­干­,宁肯被贬出京,到河南反省。

这样的人突然发飙,想想被打击的人是什么滋味?何况还有第三。就是那四个字的威力。“谁命汝来?”你敢回答吗?那涉及到后宫里的当权者,杨太后本身应该剔除在外,她多年以来什么都不管。但那些刘太后的内侍们,如果再有一位太后做主,是不是又能­鸡­犬升天?

杨太后的垂帘之梦就此破碎,而且关于刘太后的身后之事也就此定­性­。天下人都知道了,皇帝陛下讨厌自己的继母,风向180度大转变,该怎么办,还有人不明白吗?

宋朝的官儿们,不分大小,一窝蜂地拥了出来,争先恐后向新皇帝报料,您的继母大人在这10年之间这样那样的不对,那样这样的不妥,而且某些事情还相当地邪恶呢……仁宗就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顺应一下民众的愿望,把大娘娘的生平重新总结一下呢?

历史的岔口出现,宋朝的整风清算运动即将开始。一但真的开始了,那么刚从“天书降”、“圣祖临”等国家统筹事件中恢复了10年平静的宋朝,势必就会再次进入混乱。但这时根本就谈不到阻止。

有谁能在抢占新一代朝廷的有力位置的争夺战中保持一点清醒,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了。这时宋朝举国上下也许只有两个人能够做到。第一个,就是远贬河中的范仲淹。他在这一年的四月十八日,终于重返京师,回到了宋朝的权力中心。

回来之后就和整个朝廷唱了个大反调。他上书,对赵祯说。陛下,您不要再过多地纠缠以前的小事了,太后保护了您10多年,现在要多想她的好处,其它的都忘了吧。

赵祯感愧交集。这句话出自从前反抗刘娥最激烈的范仲淹之口,比什么样的规劝都有力度。他马上就清醒了,大娘娘纵有千般不是,也留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国家,以及他本人完整无缺的身体。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下令这件事到此为止。

不许再议论皇太后垂帘听政时的任何得失对错。

而第二个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任何动作。可事实上他本应是动作最大、无所不在的那个人。因为他是帝国首相吕夷简。

首相大人一直微微冷笑,从蔡齐呵斥阁门使开始,到范仲淹给清算运动划上句号为止,他都无动于衷。你们都在搞什么?官,不是这样当的。看我翻手为云覆手雨,怎样撂倒别人……再­干­掉自己。

当别人用谄媚迎奉的手段去追求地位时,当范仲淹用学识和良知主持公道时,吕夷简早己直奔主题。帝国首相己经和新出炉的皇帝私下里交流了很久,为的是定下来新一届的政府名单。

一个大原则,凡是与刘太后关系密切的,不要;凡是与刘太后作对的,升官。这里面就包括了之前发过言的范仲淹。他是和宋绶一起回京的,小回顾一下就能发现,当年他俩接力一样的上书要求刘娥还政。

根据这种指导方针,名单很快就定出来了。原政府中只留下了三人,两位参知政事张士逊、薛奎留任,剩下的那人嘛,就是他自己。这里面就巧妙地潜藏着他的一个小小的私心。

为什么要留下这两人?话说官员有辈份,新来的要懂得忍,于是所有的危险就都在老同志。这两位嘛,一个过刚,薛出油的名声就只能一辈子当副手;另一个太柔,张士逊当年就是曹利用的跟班,忠心的程度都有了“和鼓”的外号,这样的人,身无刚骨,永远别想自立门户。

于是他吕夷简才能继续在新一届班子里独步江湖。想来想去,算无遗策,很好,就此实施。接着时光流转,到了四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吕大宰相押班,引领大宋文武百官上早朝,他静静地听着一个个人事任免。以前的9人班子中的6位,正在按照他的布局被一一踢出京城。

枢密使张耆出判许州(后改陈州);

参知政事晏殊出知江宁府(后改亳州);

参知政事陈尧佐出知永兴军;

枢密副使夏辣出知襄州(后改颖州);

枢密副使范雍出知荆南府(后改扬州);

枢密副使赵稹出知河中府……宰相吕夷简出判澶州——!!!

一瞬间天旋地转,吕夷简魂飞魄散,我听错了吗?这是真的吗?我也被外放贬官了?!

多希望是错觉,但它偏偏就是真的。吕夷简在美梦中被兜头一­棒­狠狠砸醒。当天他用尽平生之力,才克制住自己的震惊,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皇命。

下来之后,他悄悄地找到了自己的秘密武器——宫中太监阎文应。这就是吕夷简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绝不像王钦若、丁谓那样和宦官打成一片,但更不像寇准那样神­色­凛然目空一切,皇宫里的内线他早就有了,但一点都不张扬。

从阎文应的嘴里,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突然垮台的原因。那是一阵香艳温柔的皇后级枕头风——仁宗第一位皇后郭氏。话说赵祯终于摆脱了刘氏老妈的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生存了,为了庆祝,他和吕大宰相仔细研究了怎样抄刘系高官的鱿鱼。结果越想越高兴,下了班也克制不住,在皇宫里就和自己的皇后悄悄地说了一遍。

没料想郭皇后听完神­色­平淡,她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说:“吕夷简就不是太后的人吗?只不过他太聪明,做得巧妙而已。”

一句话,就让赵祯凉了下来。一个终极问题出现,如果吕夷简真的是刘太后的系外人,那他是怎样当上首相的?该死,这种原则­性­的错误居然要让皇后一个女人来提醒!

越想越生气,于是决定给吕大宰相本人也来点回报。当朝宣布,新鲜刺激。……原来如此,吕夷简什么也没说,就加入到了外贬流放的大行列中去。那里面有他的6个老伙伴,还有些天圣年间的顶级红人——9个超人气大太监。

入内副都知江德明、东染房使罗崇勋、劣苑使杨余懿、杨承德、供备库副使张怀信及杨安节、武继隆、任守忠、蔡舜卿。记住这些名字吧,他们权倾一时,但都没有为害太大,没一个有资格入选《宋史·宦官传》。这也间接地说明了刘娥为政期间,不仅是外戚,就连宦官也没能真正的专权。

在这些人的身后,是明道新人们的欢笑之声。新的领导班子完全由皇帝的亲信组成,其中的宰相、副宰相,就分别是他的两位老师。

张士逊、李迪。

李迪终于回来了,10年生死两茫茫,在政治的打压漩涡之中,活下去就是最好的反击之道。相比于凌厉风发的寇准,李迪在方面是强多了。他终于熬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天。其它的职务人员名单如下:

副宰相薛奎、王随升;枢密副使李谘升、王德用(太宗年间,远征党项青、白盐池,击败李继迁的少年英雄);三司使,蔡齐;御史中丞,范讽;知谏院,孙祖德;右司谏,范仲淹。

一个个都胸怀大志,满怀信心创造一个完美新世界。不过历史很快会证明,真正的焦点仍然还在远走澶州的那个人身上。并且一定要记住,吕夷简是绝对惹不得的人。触犯到他只有死路一条,不管是尊贵如郭皇后,还是圣贤如范仲淹,都会翻身落马,灰头土脸,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条定律一直有效,就算到仁宗朝中后期的名臣们,如富弼等人,都逃不出这种宿命。

有个问题,一个24岁的男青年,在什么情况下是最快乐的?比如他有钱有闲有地位,人世间的任何物质都在他的名下。

答案只有一个:他爹妈都死的时候。

从此人间唯他独大,天地豁然开朗,原来皇帝是可以这么当的!赵祯在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中纵情率­性­,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快意的时光。其中之一就是为真宗朝里最传奇的名臣平反昭雪,寇准在死后10年终于被宋朝官方所承认。

他被赠中书令,复莱国公;

第二件事,赵祯把真宗朝另一位名臣钱唯演踢出了京城,让他到西京洛阳去作留守。

一褒一贬,层次分明,前者是刘娥的死敌,后者是刘娥的亲戚。赵祯在发泄,哪怕不能正面作些什么,皇帝的愤怒也要起些波澜。但有趣的是,这一次他的愤怒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个分界点,西京洛阳变成了文星璀璨流光溢彩的传说之地,有些人在那里悄然成长,稍晚后开创了中华文明史上不弱于盛唐文章的宋代诗文。

接下来赵祯追忆似水流年,他想起了自己的红粉知己,那位在天圣年间一直陪伴着他的张美人。思念复思念,伤感再伤感,赵祯决定给予她一个女子所能得到的最高身份——帝国皇后(别惊讶,赵祯一贯喜欢让他的皇后一生一死,时刻保持两位)。之后他茫然四顾,结果就看见了N多的……红粉知己。

有什么办法,在皇宫中稍微张开眼,看到的活物,除了大批太监之外,就只有清一­色­的女人。何况从古到今“爱”就不是罪恶,那都是荷尔蒙犯的错,与人类何­干­?于是历史就这样变得香艳绮靡,宋史中、甚至所有汉人所开创的王朝中唯此一位的“仁宗”陛下,他亲政的最开始时光,是沉醉在了无拘无束的温柔乡内。至于外面的世界,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这种时刻理会。

赵祯在快乐,同一时刻里,李元昊己经愤怒得快要发狂。公元1033年,几乎是他的灾年,一样的父亲去世,独掌国政,他却没有感到半分的赵祯式快乐。

从他登上党项之王的宝座时开始,其中的关键就是他的身份得附加上两条确认——契丹人的允许、宋朝人的允许。

契丹人的还好说,怎么讲都是他名义上的外婆家,何况党项人世代相传,契丹人神勇无敌,很习惯拿党项人的脑袋当球踢。于是问题就出在了宋朝人的身上,因为他们是那样的富足、那样的软弱,还有那样繁文缛节,超级罗嗦。

比如说李德明去世,得有使者来,李元昊即位,仍然派来了使者。而且来了就是大爷,这些人捧着张黄绢,面朝南站着,念念有辞,叽叽歪歪,不管你听不听得懂,都得低着头跪好了去听!

奇耻大辱!李元昊都快气疯了,党项人世世代代竟然这样尊敬自己的仇人!想想当年的爷爷是怎么死的,想想宋朝的太宗皇帝是多么的残忍刻毒,我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宫殿里低眉折腰?!但是更屈辱的是,他居然真的就给宋朝的一片黄绢给跪下了……是惯­性­,还是没有抿灭­干­净的奴­性­?当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顺服的跪倒,一边听完了宋朝的册封诏书,一边默默地质问自己。无论怎样,他完成了定难节度使、夏、银、绥、宥、静五州观察处置押蕃使、西平王的世袭,再加上检校太师兼侍中的额外头衔。

一切荣耀高不可攀,可在他的心里就变得加倍的讽刺,宋使的宣读刚刚结束,他就突然跳了起来,向所有人叫道——如此国家,尚屈膝于人,此先王之大错也!

相信那时的宋使杨告等人一定大惊失­色­,在宋朝,无论谁也不敢说自己的老爹半个错字,可这个李元昊竟然这样的大逆不道。但更刺激的在后面,屈辱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李元昊给他们准备了个特别的宴会。

酒席很普通,音响太特别。杨告等人和党项贵族们在大殿上吃饭,殿后边一直叮当乱响,冷兵器时代的成年男人一听都清楚,那是在锻造兵器。

事情很明显,李元昊在挑衅,而且他不惜决裂。这是给宋朝的使者借口,你们完全可以愤怒,然后指责、叫骂、威胁,再然后战争,怎样我都不在乎!不过可惜的是,杨告等人很沉默,吃饭归吃饭,不要太杂乱……只要任务完成就好。

我们宣诏了,李元昊听封了,一切很美满,还要怎么样?至于所谓天朝上国的尊严,对不起,似乎很久以前,汉人们的使者都有着宁教身死不教名灭的血­性­,比如苏武,再比如比苏武更刚烈骄傲的出使大宛国的汉使,以金马换汗血马不成,宁可身死异域也绝不辱使命。但那太遥远了,像是模糊的传说,在宋朝没有市场。现在提倡的是“为主分忧的,不如让主人省心的。”

吃饱喝足,打道回府,留下李元昊继续愤怒,也许他会气死,那不是更省心?

事情也真的是这样发展的,李元昊怒不可遏,他越想越冲动,跳过了宋朝使者,直接找宋朝皇帝的麻烦——拒不使用宋朝年号,而且质问,你们为什么要用“明道”二字?不知道我的父亲叫什么吗?是“李德明”,汉人们连避讳都不懂了?!

党项人和宋朝人都不懂了,这个李元昊是不是真的疯了?要让堂堂的汉人天子为一个蕃部的酋长避讳?也就是说李元昊他爹是赵祯他爹的身份?

滑天下之大稽,可悲可叹,顽强的李继迁、理智的李德明,却生出了这个人头猪脑的子孙,上天啊,有时你还真是不公平。就这样,宋朝怀着对党项人深切的同情,没有追究这件事,显得很宽大、很博爱,蠃得了大批党项人的钦佩和忠诚。

但不包括李元昊,在他看来这是种漠视,是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轻蔑,居然连个骂声都不屑于给他!那好吧,长久以来压制在他心里的那个愿望,己经强烈到了近乎仇恨的地步,他决定再也不去忍了,爆发!但是别忙,就在他血贯瞳仁,杀­性­难遏的时候,汉人己经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了他身边,就在兴州城里展开了对他的空前的蔑视和冒犯。

手下人紧急报告,不好了,有两个汉人在酒楼里喝得大醉,在墙上乱写乱画,其中就有您的名字在里面……李元昊有点头晕,避讳,宋朝人是真的不知道避讳是怎么回事了吗?他伟大的父亲的名字被亵渎了,现在居然连他的名字也被恶搞。

成了汉人醉鬼取笑的玩物!还等什么,给我把他们抓来!

片刻之后,两个锦衣峨冠的家伙被绑了过来,身上的都另穿了一件由麻绳­精­心编制的背心,被捆翻做一团。但就是这样,这两个汉人仍然面不改­色­,神­色­嚣张。这时李元昊己经知道了酒楼的墙上写了什么,乃是八个大字——“张元、吴昊来此饮酒。”

……倒也不是特殊的可恨,但是“元、昊”二字俱在,难道会有人身在兴州,却不知党项新王的名号?李元昊大叫,为何敢冒犯我的名字?

却不料这两个汉人一笑,“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在乎,又何必在意名字?”

轻飘飘的一句话,正中李元昊的命脉,这正是他的心事。他姓什么?李,还是赵?他是什么人,唐,还是宋?都不对,他乃是堂堂鲜卑后嗣,“衣皮毛、执弓矢,自在于天地之间,”与汉人何­干­?与“元昊”二字何­干­?

他立即上前亲手解开绳索,待二人如上宾,之后毫无隐瞒,和这两个汉人互相吐露心事。就在这一刻,他完成了中华五千年历史中,从周幽王峰火戏诸侯,被犬戎部落击破没落开始,直到满清入关,甚至日寇侵略都必备的一个先决条件,即得到“汉­奸­”。

张元和吴昊,就像明末的洪承畴、范文程等人一样,是教导异族人怎样侵略本民族的导师。至于他们的出发点,那就太简单了。他们在本民族内混不出头,却绝对不想甘于寂寞,他们自己的个人利益高于一切,只要能历史留名,并且享乐当时,那么无论什么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包括让自己的千万同胞都死于异族的刀下,更包括我们的锦绣河山从此割裂,版图零落,这些国仇家恨,都敌不过他们个人的一点点心灵上的私欲满足。

针对于张元和吴昊,这两个人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把从未谋面的李元昊看得通透,并且把大宋的致命弱点也洞若观火,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诸葛亮隆中对那样来一篇天下大势的纵论谈,而是给李元昊熬了一锅心灵­鸡­汤。

在满足他的强国之梦前,先满足了他的怪异心理。

世上有种人,无论他生在哪里,出身怎样,都会认为自己天生异种,早晚神圣,而且连带着他的种族(主要是和他流着同样的血)都会­鸡­犬升天,与众不同。

例子非常多,几乎每个伟大人物的成长,都与他们自命不凡的心­性­有关。但具体到李元昊的身上,就更多出了一分诡异。他心里的东西要小心剥离,然后才会看到一个既自尊自傲,又自惭形秽的扭曲心灵。

只见他和张元、吴昊聊了几次之后,某一天突然闪亮登场——真的是光华夺目,­精­光耀眼,各位党项人看到了一个超级大秃瓢。李元昊原先乌黑浓密的头发都不见了,他剃了个大光头(超独特,是个雪山式秃头,四边还留有些许的头发),而且还穿了耳孔,戴上了一对超重的大耳环。

样式新颖,别出心裁,然后他全方位地展示自己,接着下令,全体党项人以我为模特,三天之内必须剃光了头,并且戴耳环,特别强调必须是重的。如若不然,杀头,全家全族可以由任何人随意地去杀头——!

也就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众所周知,满清人入关之后,就是用这一招来扭曲汉人的心灵,从最根本处把一个种族的斗志和尊严给毁灭的。想想那是怎样的屈辱,又是多么的恶毒,但那总归是人民外部斗争,怎么搞都没有约束。可李元昊是在自己民族内部折腾啊,他为什么?

理由很辉煌,因为他是鲜卑人的子孙,伟大的鲜卑祖先们一律都是秃头,我们复古一下有什么不好?或许鲜卑的强悍就会觉醒,像五胡乱中原时那样成功地虐待汉人,不是件超爽的事情吗?

于是就此秃头,党项山河一片秃,瞬间全族假和尚。但这才是开始,李元昊的梦想是那么的全面细致,他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党项提升到所有游牧民放的毡帐本­色­之外的另一种全新模样,从此独立于民族之林,和谁都不一样。在任何方面,都绝不弱于契丹和宋朝!

那么……为了这个宏伟的目标,就继续折腾吧。

第二件事,换服装。

伴随着李元昊的秃头出现的,是他的一身新衣衫。只见他上身穿雪白颜­色­的紧身窄衫,(下身怎样史料未载,估计他也得穿点什么)头戴一顶红里毡冠,冠顶后还垂着一条红­色­的结绶。红白相衬,鲜艳华贵。

自此这就是党项王族的制式服装。

接下来规定文官要戴幞头、着靴,穿紫­色­或者红­色­的衣服,执笏;武将按官位高低,戴金帖起去镂冠,银帖间金镂冠、黑漆冠等各­色­帽子,衣服一律是紫­色­襴衫,下垂金涂银束带,垂蹀躞,着靴。至于手里的家伙就变得多种多样。

你可以根据喜好带短刀、带弓箭,只要不太长,就随你的便。真正的限制落在平民的头上,以及下级官员。低级官员没帽子,大概得四季光头,平民们只准穿青或者绿的衣服,颜­色­杂了就杀头。这样的效果就非常的好,只要李元昊登高一望,立即就能看到自己的国家里谁是谁,只要不是­色­盲就绝对不误事。

前两件事像小丑,可第三件就绝对的非同小可了。李元昊创制了党项文字。

时至今日,我们应该很清楚,一个民族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哪怕早己灭亡,都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其要点就在于要有自己的文字。其中的对比就像汉人和匈奴、突厥之间的区别。试想能与汉、唐两代角胜数十百年之久的民族会没有他们光辉灿烂的历史吗?那其间隐藏着汉武帝和天可汗的敌人。但转眼即逝,就算留下些模糊的传说,也不被史学家承认。

就是因为没有自己的文字。

而李元昊排除了重重困难,不经过自然衍化,就硬生生地创制出了一种全新的文字。这种文字照例没法脱离汉字的影响,它运用了字形体构造的“六书”,即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等六种构字原则,但会意字占大多数,具体的笔画比汉字繁复,撇、捺等斜笔多,没有竖、钩,整体的形象就像一棵棵没有经过修剪的野生树。

主杆太少,枝杈太多。但无论怎样,它出现了,并且从最开始就形成了12卷之多的“蕃书”。李元昊极端重视它,创造成功后就命名为“国字”,颁行之日举国欢庆,立即向民间推广,并且成立了“蕃书院”和“汉字院”,不分种族择优选才,毕业生专门用来把汉字和党项字互译。

从此国内的法令文书都用“蕃字”,与宋朝、辽国的外交文件也分成了正副文本,副本用党项字存档。再之后岁月悠长,党项人的美感也与时俱进,他们的党项字出现了汉字中的真、草、篆、隶等变体,那些就都是后话了。

李元昊继续忙碌,一个必不可少的,比文字还重要的东西等着他。可以说是之前任何一个党项人都不敢梦想的东西,但李元昊敢,只不过手生了点,刚做就摆了个大乌龙,让他回家连洗了三天澡——呸,真晦气!张元、吴昊,还有那么多的蕃、汉谋士们,我不懂你们也不懂?开业第一件事啊,就触了这么大的霉头。

党项人从拓拔思恭开始,就把自己牢牢地定位在臣子的位置上,唐朝就算沦落到只是朱温手里的一根草,他们都谦卑地自称我姓“李”,并且汉人一但中兴,就立即遣使上贡,向赵匡胤臣服。这种世代的臣服意识直到党项枭雄李继迁兴起都没有消散,连带着他的儿子李德明也不敢逾雷池半步。

有帝王之实却不敢称帝王之名。

但李元昊不,他刚刚即位就要在­精­神层面上与这个世界的最高统治者拉平,其作法就抛弃了宋朝的年号,将“明道”改为“显道”,随即又改为“开运”,就此自立门户。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年号啊年号,把他跟后晋时期被耶律德光抓到漠北不知所终的倒霉孩子石重贵拉到了一起,那是后晋的亡国年号!

呸,真衰……马上再改,变成了“广运”。不过千刀万剐,不和头一把,党项人的好运就此开始,国祚绵长,他们的年号一直独立留存了189年,拥有了自己的体系。

年号之后,李元昊的­精­神建设继续进行,张元、吴昊的讥笑终于可以抹平了,他为整个党项王族改姓为“嵬名”,宋、辽所封的官职也一律抛弃,他再不是什么西平王或者西夏国王,他是“兀卒”,党项语里的意思就天子克汗,是游牧民族所能想象出的最尊贵崇高的称谓!

但“兀卒”的谐音怎么念就有了大讲究。契丹语失传了,不知道含义怎样,但在汉语里,它的音译叫——“吾祖”……该死的,就算有一万个党项翻译一起解释这是误会,宋朝的君臣们都难免把它跟一句骂人话挂上钩——我是你爸爸!

以上种种,李元昊走过了多种多样的秀场之后,终于想起要做些实事。他把党项官场的职称和权限规范了一下,宏观上来看,他照搬了辽国官制,细处着眼,他仍然复制了大宋。

官制分为党项官和宋制官两个系统,理论上互相平行,没有高下。其中党项官分为宁令、谟宁令、丁卢、素赉、祖儒、吕则、枢铭等,不容任何外族人Сhā手,纯种党项才能担任;而宋制官就太熟悉了,中书省、枢密院、三司等重要国家部门的权限甚至名称都完全保留,下面分出的16司也彻底照抄。

这时就要回首看一眼当年“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的豪言壮语了,人们总喜欢拿某一伟人幼年时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举动来解释他之后的一生,其实那有多荒谬,以李元昊为例,汉人的锦衣绸缎尚且不要,汉人的文字制度为什么还要照搬?是他当年说这话时少不更事,根本啥也不懂,还是说志大才收疏,他想独创却没那个能耐,只好表面说得硬气,暗地里还得老实学习?

试想既要偷东西,还得表现得英雄神武,不可一世,这是怎样扭曲又可悲可笑的心灵啊。但是没办法,不论是国家还是个人,从低往高走时,往往都需要一张厚脸皮(原谅我说实话,人世间有太多的例子了)。

做完了这些,李元昊的目光开始向南望过去,多么肥、又多么软的宋朝啊,我现在既成功地梳理了内部,又手握一支长胜不败,在10年之间击破吐蕃、回鹘,兼并整个河西走廊的军队,还等什么?宋朝乃至辽国都早己腐朽,现在是党项人的天下!

但是他的谋士们却集体对他叫停,这里要提一下他们的名字,算上刚来的张元、吴昊,还有6人,其中除了嵬名守一个党项人之外,全都是汉人。他们叫张陟、张绛、杨廓、徐敏宗、张文显。这批“汉人”面露微笑,在党项人的铁血本­性­之外,又涂抹了一层诡秘难言的暗­色­。

李元昊的狡诈凶狠被提升到了雄才伟略的高度……

——您要攻打宋朝,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要直接出兵,并且别先动手。要联合契丹人,让他们先在宋朝的河北开战,然后党项才出兵关右,占领关中平原,向中原腹地挺进。这样宋朝就会两面受敌,“一身而二疾,势难支矣。”

李元昊听得两眼放光,马上就要行动。但又被拦住。

——且慢,您是不是又忘了点什么呢?您要明白,一但向大宋开战,就会生死攸关,是一生的事业,更是一生的大敌。您的背后都清理­干­净了吗?回鹘和吐蕃,并不只有潘罗支吐蕃或者甘州回鹘,那么多别的分支,您都处理好了吗?

……是唃厮啰吐蕃,还有沙州回鹘。李元昊深深地呼吸,后者也就算了,前者是远远比六谷部潘罗支吐蕃强大得多的吐蕃赞普!

赞,雄强之意;普,藏语男子,这是历代吐蕃皇帝的称号。自从唐末吐蕃分崩离析之后,这个尊号己经极少出现,但是唃厮啰就得到了它。

唃厮啰,这个名字在吐蕃语中是佛子、王子的意思,但他的真名本叫欺南凌温,流传至今的藏文史料可以追溯到他真的是吐蕃赞普的后裔,可是他被发现时,己经流落到了高昌国(今新疆吐鲁番)。在12岁那年,他被一个大商人(异族吕不韦啊)发现,带回到河州(今甘肃临夏东北),当时被称为“河湟”。

河湟是各部吐蕃的聚集地,地大人杂,一直在争,却争不出谁是首领。欺南凌温刚一出现,立即就被利用。被一个叫李立遵的宗哥吐蕃僧人,和邈川(今青海乐都)的吐蕃酋长温逋奇推举为至高无上的赞普。但实际上,他只是个无依无靠,没有半点势力的傀儡。

但历史证明,有从奴隶身份崛起的将军,更有从傀儡角­色­夺得政权的皇帝。唃厮啰是位难得一见的人杰,他在近20年的光­阴­里低头忍耐,利用各种时机,把李立遵和温逋奇一一击败,变成了真正的高原之王,吐蕃人中的赞普。

李立遵倒台,纯粹是他自己找死。这个蕃僧贪心不足,当上了河湟吐蕃的论逋(藏语宰相)还不满意,为了压倒温逋奇,他想出了一个超现实计划。

派人到宋朝讨官。

开价是要得到赞普的封号,本钱则是他可以替宋朝教训李德明。不过他命苦,要是早些年或者晚些年,宋朝都会答应他,可是当时李继迁死了、李元昊还太小,一个非常乖的李德明为什么要去招惹?何况宋朝当时的皇帝是宽仁厚德的真宗赵恒,而且己经进入了著名的“大中祥符”年号,拜神还来不及,傻子才去开战。

于是李立遵就向宋朝开战,他需要的只是个胜利,来升高他的威望,至于对手是谁,他才不管。于是他在公元1016年(宋大中祥符九年)带着三万吐蕃骑兵攻进了宋朝的西北重地秦州,这一次他终于转运了,那是宋军最强的将军曹玮的防区!

决战发生在三都谷(今甘肃甘谷),当天吐蕃人扑天盖地而来,曹玮却忙着吃饭,直到敌人进入一箭之地,他才掷筷而起,率军出击,但人数只有6000。而且这还是困难重重,像要小钱一样冲朝廷争来的。这之前,曹玮准确地预判出战争必将爆发,进而皇帝请兵,但是赵恒的反应是询问了一位大臣——我把曹玮撤职,你看怎么样?

拥兵自重的军人要不得,曹玮在变坏!万幸的是那位大臣是李迪,李迪以身家­性­命担保,曹玮言不轻发,必须马上增援。这才有了三都谷外,曹玮野战争雄的本钱。

没有逗引埋伏,更没有迂回包抄,曹玮军中冲出了100名骑兵,正面直奔吐蕃主将。临近目标,突然散开,最后面的一位骑士张弓搭箭,一箭正中敌将。历史记住了他的名字,是骁将李超。之后曹玮驱兵大进,吐蕃人全面崩溃,败退20里,一路死伤万余人。此战之后,吐蕃人终北宋一朝都不敢与汉军争锋,近百年的和平,是曹玮血战的功劳。

而这一战也给唃厮啰带来了命运的转机,失败的李立遵威信尽失,唃厮啰迅速向温逋奇接近,在公元1023年(宋天圣元年)左右,他把王城从李立遵势力下的宗哥城(今青海平安)迁到了邈川,吐蕃的宰相也换成了温逋奇。

赞普的力量在增涨,但仍然还不稳定,傀儡还是没有真正的兵权。在党项的汉人谋士集团要李元昊肃清西北敌手时,他和他的吐蕃仍然还是散沙,命运似乎正在对李元昊微笑。

但是世上有多少人,是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手里遛走的。商机就在那儿,但是本钱不够!这就是当年李元昊的伤心理由,雄才伟略也好,杀心难遏也好,一个民族的崛起需要时间,就算上面那些强制­性­的全民改头换面令是同一时间颁布的,人民总得适应,然后才能看到功效,战争的本钱才会渐渐积累。

公元1033年就这样过去了,对党项人而言,他们有了自己的年号、新衣服、新名字、新文字等等等等,但在历史层面上却要注意,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新皇帝。李元昊的“兀卒”头衔,只敢自称为天子克汗这样比较朦胧的解释。

时间还在对宋朝仁慈,仍然给了他们准备的时间,但是回到开封,就会惊奇地发现,伟大的仁宗皇帝在短短8个月的时间里就做出一个奇迹。你没法不佩服他,皇宫里最大的地震己经发生,居然是——废皇后。

皇后姓郭,前面说过她是己故刘太后亲选的,为的就是抵挡姓王的那些绝­色­美女对皇帝的诱惑,那么她本人的容貌也就可想而知了。更糟糕的是,她出身于武将世家,本­性­就糙了点,而且在10年的夫妻生活中向婆婆刘娥的作风看齐(要命,你为何学后期的刘娥,不学刚开始时的川妹子啊),不仅面对丈夫时是冰山美人,就连整个后宫都被她冻住了。

有她在,赵祯就别想去亲近别的女人。

结果她就严重地妨碍了赵祯在后刘娥时代的幸福生活,具体的表现就是——皇后亲自打人了,给了皇帝一巴掌。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话说赵祯陷在了温柔乡里,该乡有两位最著名的美女,一位姓尚、一位姓杨,相亲相爱的程度都达到了夜不归宿的程度,这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于是皇后陛下怒了,她忘了子曾经曰过女士们的“生存七戒”,犯了就会被赶出家门的,其中之一就是“妒忌”。

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年底十二月份,某一个寒冷的冬天里,那一天皇帝正和两位美人触膝长谈,渐入佳境,结果郭皇后突然驾临,目的很明确,就是败兴加搅局,我冷清你们也别想快活。按说这己经是第N次了,以往都会遂她的意,不欢而散。但是这一次她绝对没料到长久的压抑己经质变,突然间爆发,不可收拾。

一向很乖的尚美人居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语带讽刺(尚氏嘗於上前出不遜語)。震惊加愤怒,不管是不是皇后,一个妻子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被情敌所污辱!一瞬间郭大将军的基因本­性­发作,郭皇后忍无可忍,扑过去就是一个大嘴巴。

可是仇恨敌不过爱心,她的速度明显慢于她的丈夫,仁宗陛下护花心切整个身体都挡了过去,结果这个嘴巴,就打在了从没有任何人抽过的脖子上……仁宗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蠢女人,新仇旧恨,尚妹妹、杨妹妹,还有从前的王妹妹、张美人,一个个好梦都被她搅了局挡了道儿,现在太后死了,她仍然不让朕顺心!

废了她!

当天他怒气冲冲出宫去,直接去了政事堂,把自己的脖子展示给宰相看,那上面还留着郭皇后挠出来的爪痕。

“你看怎么办?”赵祯在愤怒中还没忘原则,皇后的废立是仅次于皇帝即位、皇太子确立的头等大事,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百官的意见,尤其是宰相的意见才更关键。

只见该宰相看了又看,再看,然后召来内侍副都知阎文应,仔细询问了事发经过,之后清晰地回答——废了她。

郭皇后的命运就这样被确定,因为这位宰相姓吕,叫吕夷简。

吕夷简回开封己经有两个月了,四月份时罢的相,十月份就官复原职。其中的奥妙很简单,半年的时间足以让皇帝知道当年他曾经为陛下的生母尽过怎样的忠心了。美中不足的是他取代是副相张士逊,首相的位置上坐着德高望重,重如泰山的李迪。

实在是搬不动他,近10年来的政治迫害,再加上仁宗老师的身份,于公于私都让李迪变成了一个悲剧­性­、悲壮感的政治符号,是忠臣、正臣的代名词。目前的吕夷简只能选择默默低头,既钦佩又景仰的配合工作。但绝不等于永远恭顺!

现在机会就来了,注意他表态之前的举动,他先询问了大太监阎文应,千年之后我们知道那是他的秘密武器,我们不知道、至少是不能肯定的是,为什么在仁宗怒气冲冲赶到政事堂时,里面值班的人为什么是吕夷简,而不是李迪?

如果是道德隆重的李老夫子的话,百分之二百的,这件事的进程和结果就会有天壤之别。我们只能稍微地想象一下,偌大的皇宫,层层院落,就算年青的皇帝的腿脚再利索,他也得花上一段时间,至少是半个小时。好了,政事堂那边的值班人应该己经心里有数,真正要做到的,就是——单独面对皇帝。

只有做到了这一点,下面的事才能顺利发生。

真的废……了?事到临头,赵祯突然又有些犹豫,毕竟那是他共同生活了10年的妻子,而且他是“仁”宗,­性­格中真的有太多的不忍。但吕夷简明确地说出了自己支持废皇后的理由:“东汉的光武皇帝,那是中兴汉室的一代明主,他就曾经废掉自己的皇后,理由不过当时的郭皇后口出怨言、心有不满(‘怨怼’)。何况您的郭皇后居然打伤您的脖子?”

言之确凿,罪证俱在,怒火再一次从赵祯的心里升腾。而且更重要的,“仁”宗­性­格里的另一面也被触动——是凡心慈手软,优犹寡断之人,最怕的就是面对毫不含糊、态度强硬的说客。基本上都会屈服。

下一步吕夷简己经越过了废不废的问题,直接去构思废了之后怎样确保废之有效。关键点就是御史台和知谏院。

这两个职能重叠的衙门在宋朝的作用就是帮着皇帝制约臣子,其中的潜台词就是制约宰相。本着和平年代­鸡­毛蒜皮都要敲打一番的原则,这次废皇后简直就是逼着他们发狂。基本上可以肯定,命令颁布之时,就是乱蜂螯头之日。

但是不怕,吕夷简想出了三条应付之道。第一,抬出了儒家之正理,男人们最大的幸福武器——女子七戒,也就是封建年代的女子七出之律。即“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在古代,只有哪位己婚女士犯了其中的一条,就可以扫地出门,回娘家单过了。

而我们的郭皇后,她至少己经犯两条:妒忌,还有无子。她与仁宗结婚10年了,连个女儿都没生出来。更何况她彪悍到了连七出之律都规范不了、也定义不了的程度,她连丈夫都打了;

第二,就完全是政治上、官场上的工作技巧。吕夷简第一时间以书面文件的方式通报有关部门(先敕有司),不得接受御史台、知谏院的奏章公文,让他们有话没地方说,统统地憋死;

第三,就比较的另类。他替郭皇后想出了一个“体面”的下岗理由。以仁宗皇帝的身份发出了一道诏书,“废后”的理由变成了皇后引咎辞职的声明书。书上说,皇后发现自己10年都没能生出孩子,真是太惭愧了,于是自动让贤,给能生孩子的女人腾地方。皇帝深受感动,为了以前深厚的夫妻感情,他答应了她。

封她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另赐名净悟(上帝,幸亏不叫悟净……),搬出东宫,到长宁宫隐居。

如此这般,一切就绪,只等第二天早朝,看看是皇帝加宰相的顶级组合强大,还是宋朝的言官大老爷们无敌。

暴风雨如期来临,废后诏书就像一声令枪,所有的台谏官都一哆嗦,但紧跟着就血贯瞳仁,火花四­射­。不必号召,更不必准备,从跪听诏书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

他们的首领就是御史中丞孔道辅。

这是公认的首领,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他都是当之无愧的道义领袖,就连人生正处于百无禁忌,遇神杀神阶段的范仲淹都要承认,孔大人既是他的前辈,更是他的楷模。

先说出身,孔道辅乃是圣人苗裔,孔夫子的第45代孙。出身显赫,但更珍惜羽毛,他是正规参加科考,考中了进士才踏入的官场。那一年,他才25岁。当官的前期有两件事留在了史册中。

第一,他给自己的老祖宗争来了360间房子。那是在真宗赵恒时期全国大兴土木,神庙盖了一座又一座,实在让读书看不过眼。这时孔道辅出面,请皇帝为孔子扩建庙堂。于是赵恒还留下了个尊孔的好名声;

第二,公元1022年(宋乾兴元年)真宗驾崩,他升官了,是太常博士、左正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上书,要求皇太后刘娥下台,把权力还给皇帝。想想那是刘娥,而且刚刚垂帘听政,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人往下赶,那是什么心情?所以结局很经典,孔道辅比范仲淹等人至少早了五六年就被赶出京城,去乡下劳动改造。

这样的经历让他在刘娥去世之后,回京城就当上了言官之首,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当天在他的率领之下,御史台方面有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刘涣;知谏院方面比较单薄,史料中只记载了主官孙祖德和右司谏范仲淹两人。没办法,职能虽然对等,但知谏院才成立不满两年,实在是没法站到头排。

言官们群情激愤,但稍微扎了一下堆就又都散开了。程序第一步,回家各字写稿子。身为法律风纪的纠正维护者,做任何事都要依着规矩来。

于是他们就撞上了第一堵墙。文采飞扬、正气凛然的稿子交上去了好多天,但一点回音都没有。要查一下才知道是吕大宰相的命令己经生效,从即日起不许转达台谏的任何奏章。……你好毒,但是这半点都不能阻止我们的斗志和愤怒!

言官们从家门里走了出来,一个个穿戴整齐,全套朝服,目标金峦宝殿。程序之二,言官有权力要求和皇帝面谈。

但是他们又撞上了第二堵墙。只见偌大的紫禁城,金钉朱户的大殿门,居然叫破了嗓子都没人回应。怪事吧,谁能想象全国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宫门前,居然就这样聚了一大堆人大呼小叫,可就是没人制止。但就是发生了,绝对的死气活样,躺倒挨锤,只求着你们有火就发,发完走人。

怎样,这就是吕夷简临时想出来的应对绝招——家里没人。你们总不会破门而入吧!但他想错了,门,神圣无比、显赫无比的金殿之门,在那天真的被人敲了起来!是孔道辅,他抓起殿门上的铜环用力拍击,大叫道:“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

这下子皇宫之中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是做皇帝耶,起码的尊严和制度总得留一点吧?不一会儿,有太监开门传令。皇帝说了,请大家去政事堂,有事找宰相去说。

画面切换到政事堂,值班的仍然是吕夷简。李迪老夫人还是不知去向。各位言官终于看到一个活人了,火力空前密集,七嘴八舌,一开始就把问题上升到了最高的程度——宰相大人,请问你有爹和妈吗?

啊?吕夷简瞬间痴呆,搞什么?就算再经验丰富,天赋禀异,他也没料到各位言官老大的开篇辞居然是这个……

“人臣之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这就是当年言官们的原话,意思很明确,你爹和你妈吵架了说离婚,难道你当儿子的拍手赞成?

尤其是你亲爱的妈妈、受了委屈没处说的妈妈要被扫地出门了,你还欢天喜地的帮你爸找扫帚?你还是不是个人啊?!

面对人格侮辱一样的质问,吕大宰相表现得非常从容,他只回复了六个字——“废后自有故事。”故事,指的是前例。在宋朝这是个很强的逻辑­性­字眼,只要有过先例,基本上就都可行。

但没料想博学多才的言官们瞬间轰笑,别逗了,吕夷简,你有多少料我们都知道,虽然也是考上来的进士,但能这么快就爬到这个位子,不都是因为你有个好伯父?还“故事”,用得着你来给我们讲?

孔道辅和范仲淹马上就复制了他对仁宗皇帝说过的话:“你对陛下所说过的话,不过就是引用东汉光武皇帝曾经废掉自己的皇后这件事,对不对?但那是光武皇帝一生的污点,是他失德的地方,你想让我们的皇帝有样学样,跟他一起错?!尤其是从哪儿以后,历代所有废过皇后的皇帝都是昏君(自餘廢后,皆前世昏君所為。)圣上应该去学习尧、舜的品德,你为什么要误导陛下去效法昏君?”

牙尖嘴利,而且善于定­性­。所有曾经废过皇后的皇帝,都是昏君。这事就比较让人昏迷,难道说当了皇帝之后,一个封建时代男人的最基本权力,换老婆就己经失去了?皇后只要当选就一定是终身制,无论做了什么都无责任、无处罚?

肯定有千言万语的反驳,但吕夷简选择了沉默,甚至是认输。他恭恭敬敬地向众位言官大佬施礼(拱立),说出了超级窝囊的一句话:“请诸君明天早朝时亲自向圣上讲明此事。”他回避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居然是这事我办错了,己经没能力再搞,拜托你们明天去皇帝那里善后。

一时间言官们有点不适应,这就算结束了?不会吧,争论才刚开始,最起码的吕夷简还有个杀手锏没用呢,仁宗皇帝脖子上还有伤,那是经过官方验过的,有存档记录的皇后的暴力证据,一但拿出来谁都不好解释,毕竟皇后打皇帝的例子是那么的珍稀,他怎么就是不用呢?

对啊,为什么?或许答案只有一个,即吕夷简真的只是个凭着伯父声威才当上宰相的废物,一个典型的衙内。

当天各位言官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这个,所以他们很满意。胜利了,宰相被搞定,只要明天上朝把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也说服,那么就大功告成。于是他们气势汹汹而来,得意洋洋离去,满足啊,一个奇迹己经创造了——斗倒宰相;另一个奇迹就要产生——教训皇帝,还有比这更充实的人生吗?

多、么、的、神、奇、啊——!

但怎么就不想想,如果万一吕夷简不是个衙内废物呢?那么这样的软弱就一定有他的内幕。果然好戏上演,他们前脚才走,吕夷简马上就和皇帝单线勾通,传达了他的一句话:“陛下,台谏官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应予贬逐。”

哈哈,报应瞬间临头。这时就应该回放一下吕夷简刚才貌似很矬的嘴脸了,看看当时言官们是多么的能言善道并且博学多材,但有什么用呢?以为这是在课堂上,谁说得有理听谁的?开玩笑,那是竹统夫子李迪老先生的风格,想当年机关枪一样把周边所有的高官都突突了一阵,结果自动下野,后悔不及。可这是吕夷简,他从不跟任何人多废话。

要做就做到狠,让你们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

第二天,晨光熹微,言官们在孔道辅和范仲淹的率领之下向皇宫步步逼近,他们坚信,随着每一步的迈出,皇帝、宰相、大臣,以及所有心怀不轨的人,包括后宫里的那些美人,都会心惊­肉­跳,寝食难安。随着这次胜利,大宋一国的风气节­操­都会被清洗­干­净。

于是大家加倍的表情庄重,气氛神圣,万众瞩目也,扬名立万啊,还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嘛?答案是有,他们才走到待漏院,也就是官员上朝休息室,惊喜就扑面而来。某位太监阿哥捧着圣旨己经等了好久了——诏,权御史中丞孔道辅出知泰州,右司谏范仲淹出知睦州,即刻启程,不必入宫告谢。

瞬间冷冻,就这样被踢出京城,连见皇帝最后一面的权力都被剥夺,这就是此次斗争的“神圣”结局?!

贬官诏书立即生效,言官们被勒令集体转身,马上出宫,回家听候发落。其中孔道辅、范仲淹的遭遇是最经典的,皇宫、家、城门变成了三点一线,太监们、宫使们如影随行,没有半点的停留,把他们直接赶出京城,变成地方官。

其余的蒋堂、郭劝、杨偕、马绛等人或降职、或罚款,是凡参与者人人有份,无一幸免。于是效果就出来了,不再是什么杀一儆百,而是真正的全军覆没。并且更加惨痛的是,这件事变成了宋朝言官们椎心刺骨的噩梦,他们的权力瞬间缩水,丢掉了最重要、以及最基本的两种武器。

第一,诏书里明文规定,从此言官们再想说什么话,只能私下里偷偷写好奏章,再通过非正式渠道转达,才能请皇上过目(密具章疏)。这也就是说,他们连正常上书,让文武百官第一时间知道他们弹劾了什么,都做不到了;

第二,再不准拉帮结伙,一窝蜂地找皇帝、宰相搞集体辩论(毋得相率請對)。这就是说,他们从此丢了要求和皇帝面谈的特权。

那么综上所述,还能再找出什么言官的权力吗?不能说、也不能写,能做的似乎只有沉默。理解到了这一点,那么也就应该明白吕大宰相所渴望的理想办公环境是怎样的了——不仅要为所欲为,而且对反对的声音都零忍耐。

要荣耀且清静地生活!

多么的强悍的人生,但是副作用也跟着出现。

你能压倒言官,但真能压制声音吗?

前者只要有权力就可以做到,可后者就纯粹是做梦,就连残暴凶狠到秦始皇、汉武帝的程度,当时都有记载君王暴行的史书留存了下来,一个宋朝和平时期的浅资历宰相,再加上一个刚亲政的24岁小皇帝,就想让天下人都闭嘴?

尤其是只用了贬官、罚俸这样的小招数。

当天的开封南城外,就出现了集会抗议的场面,那是为范仲淹第二次贬官送行的队伍。时间往前翻,上次是5年前的天圣六年,那时他因为要刘娥退位,被赶出了京城。那一次也是百官送行,大家举酒致敬——“范君此行,极为光耀。”这一次,他被当天遣送,时间太急迫了,可是仍然有官员紧急赶到了南城。

再次举酒——“范君此行,愈觉光耀!”

范仲淹有点苦笑,做了点份内的事,有那么大不了吗?他随口做了首诗回赠给这些不畏强权的朋友,同时也给这个事件定了­性­:“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话里话外,他仍然在强调废皇后是要不得的,并且他们言官这一次绝对没有错。

那么错的是谁?前因后果细细思量,他把目标­精­确地锁定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吕夷简。从头到尾,只有这个人是错的,除了吕夷简之外,没有坏人!

这个极端的论断在公元1033年时的范仲淹的心里,是半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偏激的。范仲淹的人生分几个阶段,在这时他的眼里世界只有黑白两­色­,不为忠者即为­奸­,非此即彼,绝无混淆。而且分析起来证据确凿。比如说皇后错了吗?

言官们早有答案,“郭后自居宫中,不闻有过……”至于耳光门事件,言官们选择­性­失明;

皇帝错了吗?

答案是错了,但是情有可原。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他太年青,而且刚刚亲政,做什么都没有经验,正是需要大臣们晡佐的时候,而皇帝也及时地向大臣咨询了,可结果却这样糟,正说明了该大臣的该死­性­;

于是问题集中到了吕夷简的身上,根据范仲淹的思维,这人从根错到了梢,从头坏到了脚,无论是原则上、还是细节上,都堪称人渣,无可救药。具体分析如下:首先支持废皇后就等同于赶走亲妈,这是在人伦上的堕落,连最基本的人格都己丧失;第二,此人在与言官的较量中只重势力,不顾道义,明里一套很光明,让言官们奔走在政事堂、大殿等最正规场合,可转过身后,就开始暗箱­操­作,利用国家赋予他的权力达到他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

其结果就是伤害了宋朝的国家利益,把赵匡胤、赵普当年煞费苦心制定出来的制约百官的机构——台谏系统给毁掉了!这样做朝廷很快就会变成一言堂,昏君、权臣都会浮出水面,简单地说,就是没有制约的权力让个人腐烂,没有言官的朝廷会整体腐烂!

这一切都是吕夷简造成的……就从这一刻起,范仲淹把吕夷简当成了敌人,以铲除这块政治毒瘤为己任。

宋明道二年年末时的废皇后事件是个很大的舞台,曲终了,主角走了,可戏还没散,有很多人还在演,他们的本­性­在这件事里暴露,并以此为分界线,变得立场分明,敌友分明,变成一生的政敌,不断纠缠,让国家受累,百姓遭罪。

主要的手段还是上书。要强调一下,上书言事绝对是个重量级的官场武器,比小说里最吸引人眼球的­阴­谋了、陷阱了、争吵了、动手了什么都要有破坏力,而且是把双刃剑,伤人又伤己。

当你给皇帝写报告时,皇帝会认真看,反复看,直到领会你的意思,扳倒你的政敌。可只要是文件就会存档,小心几十年之后都会被翻出来,当作你抄家灭族、罪不可赦的理由。这样的事,在中华五千年的历史里屡见不鲜,太常见了。

回到这时,针对废皇后、贬言官事件,各级官员几乎都表了态,其中有和范仲淹齐名的宋绶,但他己经老了,变得非常含蕴,在轻微的反对之前先努力地歌颂了一下皇帝陛下的英明,实在是非常体贴,我们暂时把他忽略吧,去看一下另一个年青气盛,一生都没怕过任何人、任何事的鹰派人物吧。

名臣富弼登场,先从这一篇奏章开始。原文很长,但实在­精­彩,我把其中的一些经典语句摘选出来,让大家看一下,一位有胆子的宋朝臣子,能把话说到什么份上。

“……陛下为人子孙,不能守祖宗之训,而有废皇后之事,治家尚不以道,奈天下何!”

“……昔庄献(刘娥)临朝,陛下受制,事体太弱,而庄献不敢行武后故事者,皆赖一二忠臣(范仲淹等)救护之,今陛下始获暂安,遂忘旧日忠臣,罗织其罪而遣逐之……”

“……今匹庶之家,或出妻,亦须告父母,父母许,然后敢出之。陛下贵为天子,庄献、庄懿山陵始毕,坟土未­干­,便以­色­欲之心,废黜嫡后,而不告宗庙,是不敬父母也。”

“……今仲淹闻过遂諫,上副宣谕之意,而反及于祸,是陛下诱而陷之,不知自今后何以使臣!”

“­色­欲之心、诱而陷之,始获暂安,罗织其罪而遣逐之,”这是说仁宗寡廉鲜耻忘恩负义,既好­色­,又无信,真是个无耻之徒;

“不能守祖宗之训、奈天下何!坟土未­干­,不敬父母,”更是把赵祯钉在了道德伦常的耻辱柱上,试想那是封建社会,儒家纲常理论大如天的世界,堂堂皇帝居然是个不敬父母、不守祖规的忤逆之子!

难以想像还有什么名头是更刺激的,如果要­精­确计算的话,似乎伟大的亡国纪录保持者隋炀帝杨广也不过就是如此吧,好­色­、忤逆、陷害忠臣,所差的就是赵祯的手上还没粘上人血。而富弼所差的就是还比死人多口气。

他死定了!这样的奏章比刚被赶走的台谏官们的指责严重恶劣了多少倍?何况富弼这一年才29岁,官只做到了将作监丞,那只是负责土木工程、祠祀省牲牌、镇石、炷香、焚版币等事的工部小官,竟然敢一下子把皇帝全盘否定,他是不是个疯子?

一切迹象都表明,刚刚平息下来的官场马上就会再次爆炸,空前的污辱必将招来空前的报复,尤其是皇帝、宰相都己经明确表态,从此执行零忍耐,再不对任何人手软。但奇怪的是,当年这份奏章居然失踪了。就在那个极为敏感的时间段里,没有任何官员在官方渠道看到过它。

它被直接封档存库,官方名词叫“不报”,即不予公开。富弼本人也在照常上班,没有半点被打击报复的迹象。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会这样?事后分析,这才是吕夷简的高明之处。雷霆霹雳之后,突然间和风细雨,大容量的宽容,让一直顶牛的敌对方放松,并且最大目标己经达到,郭皇后己经被废,那么为什么不让生活回到正轨上来呢?

毕竟新皇帝刚刚亲政,打理好后院之后,对前台工作也有些渴望。

梦幻空花,适得其反

明道二年很麻烦,但总体说来,也是赵祯的幸运年,这一年以年初时太皇太后刘娥嫔天起始,到年终时把皇后郭氏关进长宁宫为止,赵祯挣脱了在深宫中的所有枷锁,终于一身轻松,自主生活了。

他的新人生从改年号开始,此前无论是“天圣”,还是“明道”,都有日、月并行,人间二主的意思,这不行,要改,改为“景祐”。景,旭日当头,光华初现,天地必将豁然开朗!

新年新气象,景祐元年的正月,他就做了一件石破天惊、震撼百代的大事情,这要从他颁布的第一道诏书开始,原文如下,请猜测其中的秘密——“天下承平久矣,四夷和附,兵革不试。执政大臣其议更制,兵农可以利天下为后世法者,条陈以闻。”

这是向天下征集治国意见,在军队、农田方面,只要有利国利民的好办法,无论谁都可以写成奏章送上来,我会把它们定为法制,流传后世。

看着很平常是吧?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但颁布之后,全天下立即震动,很多人甚至痛哭失声。有救了,皇帝终于看清了危机,来救我们了!这些人,主要都是农民。之所以痛苦,这涉及到了我们民族的生存环境。

众所周知,我们是农业大国,尤其是古代,国家的税收几乎都从土地中得来,也就是说是农民养活了所有人,但到了宋朝的仁宗初年时期,他们己经活不下去了。具体的状况就是“稻苗未立而和籴,桑叶未吐而和买,”和籴、和买,这是官府向民间征收粮食、丝麻用具的专用名词,达到了上面所说的程度,就是提前预支,寅吃卯粮,农民要超前交好多年的税。

之所以这样,都是“兵”闹的,就是诏书里所说的“兵农可以利天下为后世法者”中的兵,宋朝己经有20多年没在边关打仗了,可是每年农民都要像澶渊之战时那样向国家提供战备级物资!

20年啊……那都是怎样支撑下来的。至于交上来的钱和物都到哪里去了,很简单,不断扩编的军队、不断壮大的官员队伍、给辽国和党项的“馈赠”,再加上给各级神仙佛祖修的庙还有和尚道士的生活费……没一样对国计民生有用!

所以才要改,并且如果改,就是要触动国家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要省钱,你想省谁的钱?军队、官员、辽国、党项还是神仙?

动哪个都头大。

于是赵祯努力工作,以身作责,勤奋的程度瞬间超越父亲赵恒和养母刘娥,达到了历代皇帝中最勤奋的那位楷模——赵光义的程度。是每日视朝。而且不论大事小情,只要有奏章,他就全部亲自批阅。想想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最后连宰相都看不下去了,由吕夷简出面,劝他说注意休息,小心累死(若小事皆关圣鉴,恐非所以养圣神。)

但赵祯一脸严肃,回答这是我老爸交给我的差使,全天下啊,我敢放心躺着吗?(朕承先帝所托,况以万几之重,敢自泰乎?)

那么就接着累,并且带头开始节俭。他下令先把自己后宫里的专职珠宝作坊给关了,每年从四川进贡来的绫、锦、罗、绮、透背、花纱等奢侈品也都减少三分之二,而且前一年两淮、河北等地遭灾的省份还有大部分百姓在挨饿,那好吧,从皇宫储备中提出几百万贯钱、绢送去,救助朕的子民。这还不算完,具体到他个人身上,他开始穿旧衣服,皇帝的衣服是洗了又洗,结果让皇宫里的下人们都暗地里笑话。

这样的皇帝,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些都做完后,他下令全国停止再盖庙,和尚道士的人数也要减,紧接着他就要向帝国的公务员们下手,这些人又胖又肥,每年都涨工资,而且还引经据典连带着他们的子孙后代、门客亲戚都享受各种福利,都是什么道理?要改、要狠狠地改!

但就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时,仁宗皇帝突然昏倒。他太累了,如此的辛勤工作,可结果却只是招来了骂声一片,而且骂的内容不是诅咒,而是蔑视。

赵祯在宋景祐元年八月十一日昏倒,人事不知,长达数天。开封城里­鸡­飞狗跳,动员一切力量召集所有御医会诊,最后的结论是——病因不详,没法下手。

于是堂堂的大宋皇帝就只能躺倒在紫禁城里变成疑拟植物人,大家仔细观察,看他会自动苏醒,还是终于咽气。最后还是他的姑妈,太宗赵光义的第八个女儿,魏国大长公主救了他一命。姑妈大人顶着谋杀皇上的罪名给他推荐了一个太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该太医治疗的方法实在过于生猛。

“针心下包络之间,可亟愈。”就是说,要用针灸,但是下针的地方是皇帝陛下的心脏下方,想想那里有多敏感,是不是华佗当年要劈开曹­操­的脑袋治头疼的风险系数差不多了呢?!但是效果是那么的诱人,太医许诺,是立即苏醒。

可谁敢信呢?下一瞬间,众多的皇后、皇妃、皇亲、大臣都拥了上来,一个不可一万个不可……但魏国公主用一句话和一个办法把他们踢到一边:第一,出了事我去死;第二,先找个太监来,在心脏下边要下针的地方先扎一次。

结果那个太监全须全尾,能跑能跳。好了,手术立即进行。效果非常好,仁宗真的立即就苏醒了过来,并且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经过观察,真的好像没留下任何后遗症(真的吗?)。于是历史记住了这位太医的名字,他叫许希珍,立即被授为翰林医官,并且奖励巨款。许先生用这笔钱在开封城西建了一座扁鹊庙,还没修好,全国各地就拥过来一大批慕名学医的学生,当时朝廷也凑趣,­干­脆把太医局也搬家,就立在这座扁鹊庙的旁边。

以上就是宋仁宗突然昏倒症的开始,以及他神奇苏醒的过程,但是赵祯本人转眼之间就恨不得再次昏倒,并且长眠不醒,再也不见这个讨厌的世界,和那些混账无赖的人了!

他八月份昏倒的,七月末一个让中国历代所有皇帝、大臣、百姓都痛不欲生又无可奈何的灾难发生了——黄河改道。

黄河经常决口,但改道级的崩溃是不多见的(共8次),尤其是宋仁宗刚刚亲政这一年的改道级别,可以在中国历史上排进前10,仅次于14年之后的另一次,进入前8的那次。多灾多难的民族,­操­心废力的仁宗,他的命运可真是太好了!

这次是先决口,地点在京东的横陇段,决堤而出的洪水席卷人畜,漫过大名府地界,再折向北流,地方官们全力抢修堤坝,可仍然无济于事,只好任其改道。从此之后,中原大地上河患频生,近80余年里,再也不得安宁。

赵祯苏醒之后,就面临了这样的局面。但没有办法,灾来了,只好救灾,再烦再累,都只有咬牙挺着。他动员己经微薄到所剩无几的财力,投入到灾区中,尽量抢救自己的黎民百姓。但就在这样危急困难的关头上,他又听到了指责漫骂声。

那是关于他昏倒的所谓“内幕”。分成明、暗两个渠道,己经风行全国,变成了官员百姓们一体把玩寻味的趣味谈资。

先说暗的,东京开封城里发生的事,南京应天府(今商丘)居然知道得最详细,当地留守推官石介(注意,北宋二介,唯石与唐,这是真正的人物)给新上任的枢密使王曾写信,汇报情况。说他听到了皇帝废掉皇后,宠信美人,达到了“倡优日戏于上前,­妇­人朋­淫­宫内,饮酒无时节,钟鼓连日夜,”的程度,然后皇上才昏迷不醒的……整个一个贪­淫­好­色­,纵欲过度的报应!

赵祯气得浑身发抖,心中更是苦辣酸甜五味俱全。天哪,难以置信,这就是他的臣子,仍然还是抓住他废皇后的小辫子不放,他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居然都等于零!一阵悲凉涌了上来,这么苦、这么累,换来的就是这个?

正在思索,京城内部就有了新的奏章。这回是正式的言官,知谏院的左司谏滕宗谅(范仲淹好友、同年)上书,他的总体意思是劝皇帝注意身体,疏远内宠,这都是好的,但请看他用的具体语句——“……日居深宫,流连荒宴,临朝则多臝形倦­色­,决事如不挂圣怀……”那是说赵祯上朝的时候又黄又瘦又疲倦,像个被女人掏空了的­色­鬼,处理事务的时候没­精­打彩,像个白痴一样对国家大事不上心。

好,好啊……这比石介说的更­精­彩,外面传的是昏迷的原因,京城里己经判定他变得痴呆了!赵祯再也无法忍耐,他把滕宗谅直接踢出京城,到外地去当官,接下来就轮到了大宋朝之后30年内各代官员们追悔莫及,因为皇帝开始心灰意懒。

有恨意难平,赵祯独处深宫,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自小受到了最正统的儒家教育,当皇帝就是要勤修政务,整顿朝纲,节俭自身,厚爱黎民。这些他做得还不够好吗?那么为什么当年师傅们所说的百官拥戴、同心同德的局面就是没有出现?

反而是死死地揪住了他生活里小节大做文章,难道他只有把自己关在透明的屋子里,每时每刻都接受检查,让他们都看到,他只有工作,没有家庭,至少是没有女人,然后才是合格的人生?!

呸——!

他的眼前闪过了10年之前的一些嘴脸,还是这些臣子,当年在刘娥的管制之下统统地战战兢兢,他的养母随便擅权逾礼,为所欲为,除了最后的底线之外,见过哪个臣子敢说半个不字?就算是上书,也都是小心翼翼斟词酌句,生怕铁腕太后有半点的不高兴。

可真应了那句话——敢对天使咆哮,却不敢对恶魔呲牙。一切说来还是都怪他自己,都是他纵容的!于是痛定思痛,他强迫自己要变得狠一点,当男人嘛——!不过下一瞬间就再次泄气。

大臣们再次拥了上来,这次的表情变得亲切而沉痛,目标就是要让他永远健康。陛下,您知道您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吗?对,是女人,具体来说就是尚、杨两位美人,都是她们的错。请把她们驱逐出宫,立即执行,再也别让她们缠着您了。

赵祯摇头,绝不。但可惜的是病还没全好,身体虚弱,反对得很不坚决。于是大臣们不依不饶、说三道四、没完没了,我们都是为了您好啊——最后竟然使出了必杀技,把隐居在深宫里的“小娘娘”,当年对赵祯最好的养母杨太妃也请出来了。

婆婆出面,总能赶走两个小帚把星了吧?不,赵祯仍然摇头。为了自己的幸福,还有以后的独立生存权力,他坚决地守住了最后的底限。但接下来崩溃的方式就变得超级搞笑,让他从此之后再也不愿回首,不然都会有心理障碍的……

决定­性­的一击竟然是他的贴身生活伴侣,大太监阎文应。话说此太监忧国忧民忧圣上,忧虑过分就变得神经兮兮,每天利用职务之便给赵祯来了个全天候­骚­扰。赵祯24小时养病,他就1440分钟不停地“哀告”。

赶走美女,赶走美女,赶走美女……赵祯都快抓狂了,结果某一瞬间意志突然崩盘,他的头不小心地点了一下。

就这一下,阎文应就在他面前瞬间消失,皇宫的另一端,他指挥人手把尚、杨两位美人塞进两辆毡车,拉出宫门,再关门了事。据记载,那一天两位美人痛哭流涕,说什么也不肯走,可大太监的吼声威力无比:“你们这些宫婢有什么可说的?”上车!

第二天,宫中传出圣旨,尚美人被勒令出家当道士,杨美人有荐于在耳光门事件中很安静,被从轻发落,可以“别宅安置”。就是说,换个地方睡觉,只是迁出了皇宫。消息传出,普天同庆,只留下赵祯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深宫内院里,他默默地猜,下一批女人是什么样的?

终究会有的吧?美丑不论、高矮不详,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回不再是太后指定的了,但仍然不会是他所喜欢的!

受伤复受伤,强悍的心灵会选择报复反抗,赵祯却在失落和迷茫中度日,直到他的身体渐渐康复。那时己经是深冬腊月了,那一年京师久旱,突然降了一场大雪,赵祯心有所动,他率领着两府大臣亲自去开宝寺、上清宫、会灵观谢雪。当天各处仪式走过,拜神成游乐,一行人登上了开宝寺里的13层木塔,一瞬间,赵祯突然无比真切地触摸到了他父亲的心灵。

登临塔顶,俯览大地,眼前一片白茫茫大地无边无沿,赵祯乱麻一样的心灵渐渐地舒展了,人事繁扰,何日是头,不如清静!

走下木塔,赵祯命人在他新置的经筵之所——迩英阁、延义阁里的屏风上抄写了《尚书?无逸篇》,让来讲经义的帝师们先看到皇帝的心灵走向,再由他们把这一信息传播天下。按说这一章是讲士大夫不可好逸恶劳,要时刻勤奋,这很好,皇帝是要继续他的奋斗岁月,不过他的具体表现却是——集诗书、修礼乐。

中华之礼乐,自西晋五胡乱中华之时己经散佚流失,残缺不全,至所谓的盛唐时己经参杂了大量的胡风,再无纯正古乐。又经过五代十一国之乱,本来面目更加无法追忆。赵宋立国,文华昌明,至今己逾70年,虽然历经整归,但仍然粗鄙。现在赵祯要求全国选材,集成新礼乐。

至于修书,就是拜真宗年间八大王赵元俨府上的那场大火之所赐了,当时烧了大内左藏库不说,还把崇文馆、秘阁中的珍藏图书也一网打尽,是等于把中华文明从唐末历经五代之乱硕果仅存的一点余脉也烧尽,怎不让人欲哭无泪。

所以赵祯召集馆阁(崇文馆、秘阁)、两制(翰林院、知制诰)等相关人员,重修经、史、子、集,尽量恢复原有图书。

皇帝亲自监督,效果非常的好。半年之后,礼乐先一步修成,经办人叫李照。他把新乐汇编成了一本书,叫《乐书》,修成之后,多次在崇政殿演奏,请皇帝和两府大臣试听。紧接着宋朝的官方学者们都不甘人后,冯元、聂冠卿、宋祁等人合著了一部共81卷的礼乐巨著《景祐广乐记》,而宋祁又高人一等,他意犹未尽,自己独立成书,叫《大乐图义》,共两卷;

修书的进度慢些,因为工程实在浩大。但一年半之后,经、史共8435卷校勘完毕,子、集共12000余卷校勘完毕,宋朝馆阁重开,文章典籍终于又有了依据!

皇帝这样表率,宰相立即跟进。中书省的各位大佬以吕夷简为首,具体由参知政事宋绶执笔,写成了一部《中书总例》,也就是说中书省政事堂的宰相们怎么­干­活儿,这本书里什么都有(总例)。

书成之后,吕夷简喜不自胜,他张开了,注意是怀抱,来抚摸着这套书,然后逢人便讲——自从有了这套书,就算只是个蠢人,也能当宰相了。(自吾有此书,使一庸夫执之,皆可为宰相矣。)之所以敢这样自信,首先一点从书的卷数上就可以看出。

一共是419册!或许吕夷简得全身展开,上面用手、下面用脚尖,才能“抚摸”完全这套书……文人们的天堂到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被赵祯指使得团团乱转,累得七窍生烟,但是快乐似神仙,再也听不到半句骂皇帝的君子宣言。

也许他们真的满意了,皇帝如此用心地去做“正事”。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到了,皇帝再也没有每日视朝,对于救灾、黄河防汛这样的事,也不见再有大动作,至于整治军队、土地这样的根本国策也再没了下文,这样的日子除了不拜神之外,己经完全恢复到了真宗朝末年的时候!

历史在倒退,希望太渺茫,而这时就再不见那些了不起的言官们有什么奏章!

到了这时,我们应该认识到那些所谓的名臣、诤臣们都是些什么货­色­了,他们在意的都是些什么。那绝不是百姓的生活,或者国家的富强,而是支持着他们成为超级人类,可以自由享受人生的礼教大防。比如上下有别、皇后是举国人类的妈绝不可轻废,皇帝不可以多搞女人之类的陈词滥调,仿佛这些一但破灭,那么下一瞬间这个地球都会爆炸消失。

当然,这也怪不了他们。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就像我们现在就集体反对克隆人体胚胎一样,谁知道几十年之后这会不会成了眼角膜捐赠之类的善举呢?我们所要知道的,就是当年那些传说中的神明一样的名字们,如吕夷简、范仲淹、富弼、文彦博,还有欧阳修、韩琦等人的本来面目,确切地讲,是落在我们这些现代人的眼里,他们都是怎样的。

好了,下一位终于论到欧阳修出场,文人的天堂,那些风流韵事只有在上面的前提下,才能品出来它们是个什么味道,而且到底是不是需要羡慕和颂扬。

说到欧阳修、韩琦等人,就要提到一个享誉宋史三百余年的名号——天圣进士集团。在刘娥当政的10年期间,政治成绩暂且不论,她开科取士考上来的人材,是宋朝有史以来最璀璨夺目的,像井喷一样的突然到来!

请看下列名字。

天圣二年甲子科,前三甲是宋庠、叶清臣、郑戬,之下排名是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贾昌期,宋祁等;

天圣五年丁卯科,前三甲是王尧臣、韩琦、赵概,以下有文彦博、包拯等197人;

天圣八年庚午科,状元王拱辰,以下有刘沆、石介、蔡襄、孙抃、田况、刘涣、王素、张先、张谷、孙甫、尹源等,欧阳修名列一甲第14名,后来的一代名相富弼也出自这一年,只是他是茂材异等科(特殊才能被举荐),并不是出自考场。

纵观历史,这些名字不仅闪耀在现在的仁宗朝,更是后来的英宗朝、神宗朝的骨­干­力量,某些人直到哲宗时期仍然有影响力,所谓仁宗养士,三代受益,指的就是他们。在这一年,宋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他们中的一些人己经崭露头角,但并不是在职务上,大宋朝的官场顶级职位距离他们仍然有一段距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名闻天下。

文章名气。其中的代表就是欧阳修。

欧阳修,字永叔,生于公元1007年,四岁时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由叔父资助长大。可以说他的生活比范仲淹还要苦,家里连纸笔都买不起,他的妈妈要用芦荻为笔,以沙地为纸,教他认字。“画荻教子”的典故就是这样由来。

但他学的,还是以应付科举考试为目的官方认可的“时文”。也就是晚唐五代以来,直到宋仁宗中期以前一直盛行的西昆派、四六体(晚唐诗人李商隐写骈文,好以四字、六字为句)。用这种文体来书写自己对四书五经的见解,就是当年士子们考试的内容。

家境贫寒,必须考中,欧阳修把他10岁时在邻居李家仓库里发现的柳宗元的文集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记忆的深处,开始了刻苦研读。

17岁下场,27岁终于殿试成功。前后计算,不仅是十年寒窗,更是十年的科场,欧阳修终于跃入龙门,进入名利场,他最早的官职是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

多么有缘,以西昆派、四六体格式考上的官,马上就要向西昆派的当时掌门人报到——西京洛阳当时的留守就是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的钱惟演。吴越王的后代风雅绝伦,不仅深通做官之道,比如说,他是刘娥的“哥哥”刘美的舅子,丁谓丁相公的亲家,仁宗即位之后,他又马上把郭皇后(刚废的这位)的妹妹娶作儿媳,裙带的关系与时俱进,随时与皇家保持亲切的距离。

更在诗文造诣上惊艳世人,他是与杨亿、刘筠相提并论的西昆派领袖,严格说来,就连晏殊也是他的后辈。具体的表现就在不仅他个人的文风绮丽浮艳,浓得就像桂花嫁接了玫瑰,他的幕府也号称“天下之盛”,全都是诗词俱佳的人才。

欧阳修如鱼得水,他结识了谢绛、尹洙、梅尧臣等风流才子,曾是洛阳花下客,那时节无拘无束、快乐逍遥,是他一生中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光。他们游龙门,上香山,探白居易隐居之地;处普明院,入竹林,效昔日七贤之饮,也喝得一塌糊涂,甚至年青人会犯的错,他也都一体犯之。

某日,钱惟演在后花园设宴,宾客齐至,唯独欧阳修未到,好久之后,才见他与一官妓姗姗来迟。众雅士不问推官问佳人,为甚地来迟?

答曰:暑热午睡,金钗都弄丢了,正在找,所以才迟。

众皆大笑,如你能让欧阳推官填词一首,金钗我们赔给你。于是词牌史上的名作《临江仙》就此诞生——“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晶双枕,犹有堕钗横。”

妙哉!但更妙的是留守大人的风雅解人,钱惟演之雅量高致,能做到在众幕僚冬日出游,乐而不返,从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崇山峻岭时,被大雪阻断深山,他派人夜渡伊水,送来了官厨和歌妓,说官事不忙,请尽兴游乐,只要归来时佳作满笈就足矣!

这样的日子截止到钱惟演的死期,就在这时的公元1034年。欧阳修也被调回京城,进入翰林学士院、授宣德郎、充馆阁校勘,变成了京官。此时富弼等人也开始在各自的职位上渐为人知,但真正让他们迅速蹿起,动摇吕夷简、晏殊等人地位的机缘却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疆发生。

没有这件事,他们就得按资排辈,等到气血两衰人老珠黄时才能熬到与宰执大臣同列的资格。想来那时,他们早就没了心情再去论什么短长,历史的进程,和他们的声名,就会完全两样。

西北的党项与吐蕃之间剧烈动荡,起因是唃厮啰先苦后甜,终于实至名归。而李元昊视力超群,反应敏捷,只是手、眼之间的配合稍显生疏,看得慢了些,动得快了些,结果头破血流,恼羞成怒。

话说自从曹玮在三都谷教训了李立遵之后,唃厮啰就摆脱这位汉姓大喇嘛,把王城搬到了邈川,以温逋奇为宰相,接着他的生活就变得比在宗哥城时更狼狈辛酸。

温相的作风很­阴­柔,可以用美国传奇富豪洛克菲勒的名言来形容——“打前锋的都赚不到大钱,所以要等。”他总能沉稳地等到别人失败,然后从中找到机会和教训。比如李立遵的失败就告诉他决不可以胡乱开战,尤其是向外。

于是邈川就进入了一个极端平和的时期,没有外战,没有内战,连小的争端都没有。尤其唃厮啰非常的乖,他决不搞任何小动作扩大自己的实力和影响,做客人做得非常礼貌。那么本份的唃厮啰,加上能等的温逋齐,是不是吐蕃人的和谐社会就此到来了呢?

答案是错,而且就是这么的奇妙,破坏这一切的,居然就是特别擅长等候的温逋奇。他在宋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的年初时,突然发动政变,把唃厮啰囚禁,关进了一个地牢,并且堪称心狠手辣,立即捕杀唃厮啰仅有的一点亲信。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以我们汉人的斗争经验来看,可以说再没有半点的悬念。唃厮啰死定了,而温逋奇马上就会成为下一任吐蕃赞普。但事实上偏偏相反,其过程的传奇­性­,还有结果的必然­性­,都深深地揭示了当时吐蕃人的心理状态,还有世代相守的伦理观念。

绝境中的唃厮啰被一个看守悄悄地放了,他逃出地牢之后没有逃跑,而是马上来到他的臣民们当中,“我是赞普,为我平乱。”就这八个字,就终结了温逋奇的生命、他整个家族的生命,还有这次政变的进程。

­干­净利落,绝没有半点的含糊。并且要强调的是,这些是发生在温逋奇世代相守的故乡,邈川城里。

之所以会这样,和当初温逋奇选择造反的理由很一致。是因为唃厮啰的年龄,还有吐蕃人根深蒂固的赞普至高观念。

赞普是国王,而国王神圣不可侵犯,必须无条件服从,这样的理念似乎一直都是汉族人所自豪,并且深信领先于任何民族的。就连提倡这种观念的孔夫子等人,也一体被封为圣人。但事实上呢?就连儒家们自己都承认,早在周朝,周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三家分晋时,君主不可侵犯的禁条就被彻底打破了,而且不受任何处罚。

那一年三家分晋,周王承认了既成事实,封他们三人为诸侯。于是礼崩乐坏,天下大乱,战国从这时开始。后来宋朝的史学家,那位伟大的“千古两司马”中的司马光先生的毕生力作《资治通鉴》也从这一年开始记事,提醒君王们要怎样治人,而不被人治。

但吐蕃就不是这样。按年限分析,这时在后来政教合一的藏传佛教——黄教,还没有出世,但雪域高原上严酷的环境下早就产生了领袖神灵化的概念。他们不像汉民族这样每时每刻都把忠君爱国挂在嘴上(感觉像不像之所以要总强调,正是因为总忘记?),而是把这事儿当成了吃饭喝水,那再正常不过了。

于是唃厮啰只要有所谓的赞普血缘,就可以被河湟吐蕃立为国王;只要逃出生天,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温逋奇打入地狱。同样道理,温逋奇也着实地必须造反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等。因为唃厮啰在长大,再大一些,就必须承认他的合法权力了。

那么是不是也要问一下,既然吐蕃的赞普这样了不起,为什么之前唃厮啰还要小心做人,低三下四呢?也很简单,第一他不是生来的赞普,血缘上多少有些问题;第二,赞普之所以神圣,是因为他的神明。温逋奇之前没有半点的不恭敬,凭什么要杀其人、灭其族,来个血洗邈川?

就这样,吐蕃终于在百年之后,再次产生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赞普。可动乱就是动乱,这绝对逃不脱党项之狼李元昊的耳目。

大家好,昨天的吐蕃党项两章作废,它把故事的连贯­性­破坏了,文笔也没法看,以今天的更新为准

东京开封城,美得就像一个梦。大宋至今立国己过70年,汉民族勃然复兴,己经把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天堂。据考证,此时人口在1万以下的城镇,共有3000多个;在1万与10万之间的,北宋不会少于1000个;超过10万以上的超级大城,不会少于6个。

比如风光旖旎的苏州、富饶锦绣的成都、位于南北东西交叉口上的交通枢纽的鄂州以及西京洛阳、北京大名。但所有这些,都远远不及京都开封。

伟大的开封城,它的人口至少超过100万!而它的繁华,就由上面所说的所有城市来供给,其中最主要的生存命脉,就是四条运河——汴河、蔡河、五丈河,广济河(又名金水河)。每年由它们从南方运进开封的稻米就有600多万石,其余的各地特产就更多不可数。史称“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至于其它的珍宝玉玩,服饰器具,更加难以想象,是以后直到清末,甚至就在现代也望尘莫及,再也没有达到过的!

物资的天堂,代价就是生存的极限。有太多的人向往它,包括当年的蜀川小银匠龚美,不远千里进东京谋生,却只能卖了自己的老婆刘娥,才能勉强活下去;当然也有更多的人一贫如洗走进来,却变成达官显贵,荣耀一生。比如那些考中的举子们。

这就是那层炫丽外表下面所隐藏着的真相,每个人都活得很累,小人忙于挣钱,大人忙于争权,而且难度­性­也是当时最艰巨的。公元1034年,欧阳修所走进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进城之前,他是个风流才子;进城之后,他成了……一个噩梦。在以后他还剩下的近40年的生命里,他把他的敌友双方都摧残得体无完肤、躺倒一片,几乎在任何事情、所有场合里都有他活跃的身影,直到仁宗朝改革不成,人事不兴,最后他自己也背负丑名,灰头土脸。

一句话,此人堪称是北宋史上最不知所谓的一颗灾星。而他爆发的速度,是从刚刚走进开封城时就开始了。事情的起因,是当时的另一位著名的大嘴巴——石介所引起的。

石介本是南京应天府的推官,乱讲话、敢讲话早就出名,大家可以回想之前关于赵祯突然昏倒时他的表现。他能远隔数百里,写信报告当时的枢密使王曾,讨论一下皇帝昏倒的内幕。这时他升官了,被任命为御史主簿。这消息让他振奋,这就算是御史台的人了,以后可以变成官方的大嘴巴了。

于是兴之所致,信口开河,他把当时的各个部门的工作都评价了一下(注意,这是他的爱好,别说这时,以后还会变本加厉)。结果就是还没到御史台报告,就被开除。

官场一片轰笑,多么理想的御史台人物啊,居然就这样被浪费了!而这也正是欧阳修想说的。注意他选择的谈话对象,他可没像富弼那样动不动就写信给皇上,他的爱好是把国家用来监管官员的特殊机构——御史台、知谏院的长官揪住,大耳光来回的抽,抽完这个抽那个,抽完那个再抽这个,直到所有人都鼻青脸肿。

从御史台开抽,当时的长官是杜衍。杜衍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他活着的时候“不置私产,第室卑陋,葛帷布衾。”就是没有私家存款、没有大房子、没有好被褥。到他死的时候“殓以一枕一席,小塘庳家以葬。”即没有陪葬,没有大坟。可他最后的官职却是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为宰相,迁太子太师,封祈国公。

以上就是他的品德,再看杜衍的能力。杜衍让大宋朝各级官员都恨之入骨,此人的公认外号是“官吏克星”。他什么都懂,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耍任何花样。但欧阳修就要从他最强的这一点着手,告诉这位克星,御史不是你那样当的!

第一,欧阳修解释了一下什么是“主簿”,定义为这本不是言事的官员,是御史台的内务人员。于是定义延伸,即石介的行为就是多此一举,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力和必要。很好,相信杜衍看了一定会会心一笑;但大才子马上笔锋一转——那么为什么石介还是说了话呢?这正是他的高明和杰出的地方啊!试想他没权力都说话,那么他有权力了又会怎么样呢?对,他会加倍地说、努力地说、忘我地说。这正是一个御史最应该具备的素质!

于是结论出现:石介不仅不该被降职退货,反而应该正式进入言官的行列,成为御史台的正式员工;

第二,欧阳修展望了一下开除石介的后果,逻辑如下:现在把石介给退货了,接着还要选人。选的人必须得比他更好。可好的人怎样表现?对,好辩,一定是好说话的。但以石介为例,好说就会被开除,于是再次选材……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对,只有等到找到了那些不好说话的“人才”,你们才会满意!可那还是言官吗?!

于是结论再次出现:马上把石介请回来,官复原职,并且升职,这才会杜绝可能产生的循环式言官失语证的可能……

不知道杜衍当年看到这些分析的时候是不是脑子很晕,不过事情的结果是欧阳修被强力反震,胸闷、缺氧等等头晕迹象都开始出现。因为杜衍的反应是——不用。

我不反驳、不理会,只是不用你,你还有何话说?老天在上,实在这才是最英名的对策。杜衍不知是从哪里感知的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的真实底蕴,还是说他歪打正着,没心情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没理他。反正综合以后三四十年里的事例分析,这才是对付欧阳修的最好办法——千千万万别去理他,不然事儿就会无限扩大,不可收拾,敌我双方都会­鸡­飞狗跳。

欧阳修的事告一段落,出师不利,休养生息,只好去等下一次机会。但他的名头己经打了出去。毕竟让御史台长官低头不语,骂不还口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可是与这个时段站在风头浪尖上的那些人、那些事相比,他还是太渺小了,根本不值一提。

帝国宰相又换人,吕夷简荣升首相,李迪几乎是自动跳崖,成全了他的首相梦。

事情由当时的一位名臣范讽引起。范讽,字补之,进士及第,论官职,他达到了两府之下的最高等,曾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权领三司使,而且长期在御史台工作,曾经一度做到了御史中丞。此人胆子极大,非常活跃,在近十几年以来的所有大事里,都有他的参与。比如刘娥贬除曹利用,他曾经悄悄地对刘太后说:“今权臣骄悍,将不可制。”他当时的官,不过才是太常博士。

玉清昭应宫被雷击烧毁,刘娥要重修,他不仅反对,而且还反对追查失职人员,理由是老天爷烧的东西,要是把这结果归于某个人,是篡夺上天的成绩……还有无论如何都要把钱惟演赶出京城,不许这个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五代遗孽”当宰相:以及到山东当官时,当地发生饥荒,他把宰相王曾家里的粮库打开了,搬出几千斛粮食赈灾;他甚至还对契丹人叫过板,有一年他出使辽国,路过幽州城北,只见平原旷野,高云长天,突然慨叹:“此为战地,不亦信哉!”

契丹人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默不做声。最近的一次风头,他出在废郭皇后的事儿上。他在吕夷简表态之前,就率先说过,皇后没生出儿子,早就不称职了。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性­格——胆大、­性­狠、敢做,而且目光敏锐,料事极准。

他不是顶级大臣,可什么事都敢掺和,并且都赌蠃了。唯独最后这一次,但这也不能怪他,谁在事先时,能知道哪件事才是极限,哪个人才真正的惹不得呢?

那个惹不得的人,叫庞籍。庞籍,字醇之,单州成武人。及进士第,按部就班熬小官,从县到州再进京,非常规范。按说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离着前面范讽所惹过的那些人十万八千里远,根本不够瞧。

惹他就惹了,又有什么大不了?但问题是庞籍主动惹的他。

庞籍进京之后的官也很杂,开封府、大理寺,最后转到了御史台做殿中侍御史,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他把范讽弹劾的。但是综合来看,前面所说的一系列京官头衔里,每一个他都或隐或现地触犯了范讽的利益。

先说弹劾内容,有点绕,容俺细细道来——范讽当时是三司使,以财政总长的身份为左藏库监库吴守则申请升官,理由是监官有方,没丢东西。这是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很正常,但是私下里发生了一件事,他又拿出了­精­美的银制鞍勒送给吴守则作贿赂。这就奇怪了吧,大宋朝财政总长啊,居然给下属一个小小的仓库保管员送礼?!

别急,稍看内幕,特别正常。吴守则的女婿,就是导致大宋朝皇帝挨耳光、皇后被废除、大殿门口成菜市场、范仲淹孔道辅被勒令下乡改造的尚美人的异母弟。怎样,七扭八歪,目标准确,一定要和皇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拉上关系。这也着实地符合范讽一贯的做事风格,胆子大、眼光毒、下手狠,只是动作太快了点,转眼之间耳光门事件发作,尚美人己经出家,成了太上老君的人了。

注意,截止到这里为止,范讽还没有什么错犯出来。提拔手下、婚姻自由,这在宋朝都很合法。但要命的是突然之间范讽觉得­肉­疼——钱哪,给吴守则的贿赂太多了!怎么办?正巧他离职出京,到兖州去当官。临走之前,他大声喊穷,然后就把翰林院里用白金做的各种器具给拿走了数千两(重量计)。接着三司使大人的经济型头脑自动运转,这些白金被利用得非常划算。

他从开封带走,一直到了齐州才出手,据说两地的差价又被他赚了不少。以上就是这件事浮出水面的违纪始末。

稍加分析,看看这事的大小。其实只是鄙视加好笑,贿赂自己的下属,卷带翰林院的金器,哪有半点的使相风度,三司使可是大宋朝名义上的第三高官啊,做成这个样子,为何还不去自杀?于是无论怎样定­性­,都不够罪大恶极。

但结果超可怕。无论是庞籍还是范讽,外加上他们的支持者,都斗得头破血流丢官罢职。先是庞籍以御史的身份进行弹劾,被受理,范讽被紧急召回答辩,结果是庞籍输了,首相李迪亲自判定庞籍所奏不实,被反坐,处罚是迁官。

就是被赶出御史台,下放变成地方官。

庞籍不服,不服的力度是朝廷派出了淮南转运使黄总、提点河北刑狱张嵩去二次复查。看一下这两人的官职,再想一下范讽的违纪程度,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宋朝是派出了辽宁省省公安厅的厅长去调查牤牛屯老张家丢的那只­鸡­!

事情闹大发了,在这样的力度下,从翰林院公然拿走的几千两白金器具还查不出来?范讽有罪,被定成了铁案,不仅他自己被迁官,去武昌军做行军司马,就连李迪的大宋首相也被拿下,几千两白金(宋朝的白金,基本上就是白银)居然把宋朝的顶级官场洗牌!

全天下都向庞籍致敬,您真是名副其实的御史,真有力度。但庞籍一定在苦笑,按说这么做也有他自己的一点私心,根源就在吴守则的女婿的异母姐姐尚美人的身上。前面说过,仁宗昏迷,她和杨美人被赶出宫,但杨美人只是别宅安置,尤其是事后(16年之后)又被重新接回宫里,不断升位,直到死时被追赠德妃。而尚美人就老死在道观之中,再不见天日,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她的嚣张。

她­干­政。这女人自从在宫中受宠之后,就觉得天下除赵祯之外她最大,居然某天派出了她的亲信太监到开封府一游,带来她的“旨”意——把开封城内的一些工人的租税免除。这是在命令国家公务机关,来­干­扰国家的税务体制。那时庞籍是开封府的判官,没等主官下令,他命令把这个该杀的太监按倒先痛打一顿,然后上报,并且建议,从此之后,后宫嫔妃的任何命令,开封府都不接受!

梁子就这样结下来了,之后没完没了,就算尚美人变成了尚道士都要斗个清楚明白。之所以这样,根源就在于庞籍的­性­格。

庞籍的眼里不揉沙子,在敌、友、黑、白之间有自己的分辨,一但确认之后,他的手段就只讲究效率,决不去多想什么正义或者风度。这一点再过些时候,能让李元昊都叫出疼来,让党项人元气大伤,甚至埋下了以后100多年里西夏历史的混乱根源。

想想宋朝内部这些泡在和平酱缸里的龌龊官们得怎么消受他?

回到这件事上,庞籍决心搞掉范讽这条投机取巧营私舞弊的官场老油条,所用的办法非常巧妙。挑的都是些小错,没有什么大的国家损失,可招招都指向了一个男人在官场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品德。一但成立,范讽就再没有出头之日。这些具体的小罪名只够让他降级,但降下去之后,就再别想升起。

于是才会有首相李迪的出现。

李迪纯粹是友情演出,他是范讽多年的老友,老朋友的终身大事啊,怎能不拉一把?可谁曾想一个小小的庞籍居然这样强硬,要求复查,紧接着复查的力度就疯狂飙升,超出了首相、前使相的思想准备——不对,两人的心迅速下沉,庞籍的上面肯定有人,这人的地位权势绝对不小!但能是谁呢,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时的大意,竟然恶化到了集体翻船,回家养老。

宰相吕夷简,他一直在等着扳倒李迪的机会,难得他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好吧,走运的庞籍,我来帮你。于是事情紧转直下,变成了吕夷简心花怒放,心想事成,紧接着目瞪口呆,痛不欲生。

他先是如愿以偿,李迪连同范讽被一体降官。当天李迪的待遇是丁谓式的,皇帝和各位宰执大臣在延和殿里商量怎么处理范讽,唯独留下他一人在政事堂发呆,第二天早朝时,官员们自动排队,就再没有站在他的身后。

没等宣布撤职,就失去了领朝押班的权力。那一刻吕夷简激动万分,快乐似神仙,终于盼到了,我是大宋朝臣第一人!然后他就觉得身后边不对劲,转头一看,身后边的人不再是王随和李谘这两个参知政事,而是王曾!

……你,你不是西府枢密院的人吗?你站错位置了。

呵呵,王曾随意地笑了笑,皇上刚把我调过来,说我还是在东府的好。吕夷简瞬间昏倒!

王曾,那是在天圣年间做过7年首相的人,当时吕夷简还是他的手下,这是老领导,老资格,这在宋朝是要命的资本。天哪,为了赶走李迪费尽了心思,谁曾想竟然是替王曾做了嫁衣衫,这人到了东府,中书省还有他吕夷简的什么事吗?

百忙之中,拜相制己经宣读,吕夷简强忍住慌乱,听清楚了大次序——他是首相,王曾是副相,谢天谢地……他突然站了起来,我反对,王曾是国之元老,有丰富的首相经验,比我强,我决定仍然做他的副手,听从他的领导。

周围­射­过来各种目光,有当年他推荐张士逊,甘愿不做宰相时的佩服,但更多的是鄙夷加愤怒。花样可以玩,但不能玩两次,现在谁都知道你是什么人,再装还有意思吗?回答是有,吕夷简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无论是巩固位置,还是抵挡王曾,他都要做出成绩。

于是做得越多,就越让那个人憎恶。范仲淹,他己经回到开封城了。

范仲淹是因为在南方治水有功被上调回京的,回来之后的官职就有点闲,是天章阁待制。问题出现,先解释一下官职。

“阁”,或“馆”,在宋朝的官职里非同小可,比如说龙图阁、昭文馆,这都是非常有名的建筑物,但千年以后人们之所以知道它们,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龙图阁大学士包拯”之类的显赫名头,但实际上,最强的却是昭文馆、集贤院。

宋朝自天圣年间以后,首相就必加昭文馆大学士,次相必加集贤院大学士的头衔。于是等而下之,各处馆、阁的学士、直学士、待制等官职也水涨船高。其中就有天章阁系统。

天章阁,建立得有点晚,它是赵祯的父亲、真宗赵恒在大中祥符年间拜神时盖起来的,位置在皇宫里龙图阁的北边、会庆殿的西边,用途就是放些私人文件。直到赵恒死后,它变成了遗产,才有了些神圣和怀念的味道,官职也由它来命名。但权限和职务就实在没法看,尤其是“天章阁待制”,说白了就是皇帝的侍从,跟班的!

这样一来问题就太明白不过了,回忆一下六七年前,范仲淹为母亲服完丧回到京城,那时的官职是秘阁校理,也不大,可以说是皇帝的文学侍从,但经过努力之后,己经升到了知谏院当上了右司谏,这就位高权重,出人头地了。可这次下乡改造,连治水这样的累活儿都搞定了,官职却居然昔日重现,再次回到了侍从,而且跟文学不贴边。

怎么搞的?就算上次真的罪大恶极,但也不能一罚终身制吧?都外贬一次了,该结束了吧。这只能证明了一件事,即不止是他盯着别人,别人也一直在盯着他!……吕夷简,帝国宰相,他的肚子不太大,一定撑不下一条船。

这正中范仲淹的下怀。做敌人,痛快些也很爽!吕夷简就是个­奸­臣,这个信念在范仲淹的心里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一定要铲除他。

于是侍从就侍从,范仲淹一点都没反对,事实上这简直太绝妙了,真是为他度身定做!天章阁就在皇宫,侍从早晚都会见到皇帝,以范仲淹的才学和名声,几乎天天都能得到和皇帝聊天的机会。请想象一下不必写奏章,随时都能发表意见的乐趣。

时间就这样过去,时间大概只过去了100天,吕夷简突然托人给他带了句话——“待制乃是侍从,非口舌之任。”这是提醒他,你是个跟班的,拜托别再像言官那样说三道四。

可范仲淹满不在乎,振振有辞——“论思政侍臣职,余不敢勉。”给皇帝进言,讨论政治,正是侍从该­干­的活儿,我可不敢偷懒。就这样把首相大人的警告?威胁?或者示好(毕竟是私下托人,己经给了面子)?等种种复杂内涵给浪费了。

这就给吕夷简出了个难题,你对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摁住继续暴打?这倒简单,也做得到,只是身为首相了,举国瞩目,只为了耳根不得清静就打击报复,也太小家子气了吧?何况不必后果也要想想名声,尤其名声是当官的根本!

可是贿赂也不行,范仲淹是个怪人,似乎当年吃糠嚥菜留下了后遗症,他对美食、美衣、美女等等男人的最爱统统地无动于衷。怎么办,这样的人除了一刀剁了之外,好像根本没法对付。但千万别小看吕夷简,这是位真正的官场斗士,人家什么招法都有,天生就是个以折磨众生为己任才生下来的人才。

吕夷简盛装上殿,在满朝文武面前突然180度大转弯。向皇帝陛下建议,前右司谏范仲淹品格出众,才­干­突出,当个跟班儿的实在太不仁道了,我推荐,他当开封府尹!

全体朝臣目瞪口呆,大家盯着首相大人,集体摸不着头脑。搞什么,那是他的政敌,而他是吕夷简,他转­性­了?还是说范仲淹私底下叛变了?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否认范仲淹真的有这个资格和声望。

那好吧,赵祯只好下令,推荐有效,范仲淹即日上班。那一天就这样神奇的结束了,在各种各样的目光的追随护送下,吕夷简走出了大殿,下班回家。一路上他一定目光炯炯,神­色­庄严,但心底里早就乐开了花——范仲淹你个丫的,你不是有­精­神头能说话吗?我就让你去当开封市长,京城里数不清的领导上级,千头万绪的关系网,再加上堆成山的积压文件,哪一样都足以累死你这个自命清高的乡巴佬!看你还有什么空闲来找我的麻烦!

平心而论,吕夷简这招深得三国时周郎用兵之妙。当年东吴把刘备烦到了骨头里,可仍然要把他接过江东,锦衣玉食地养着,并且把吴王的妹妹嫁过去,来个全方位服务。

所图的,就是让奔波一生的刘备陷在温柔乡里,不思进取,忘了天下。

现在吕夷简突然优待范仲淹,也是相同的道理,一来用冗繁的政务累死他,让他再没­精­力捣乱(尤其妙的是,范仲淹必然竭尽全力地去累,决不偷懒。忠臣不怕死嘛);二来也让他尝一下当高官的不得己还有大享乐,说不定就理解了,甚至同化了,从此再不是冤家。

可这些都要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即范仲淹是个呆书生,或者徒有其表。但不要忘了,这是有宋三百余年里共认的最完美的人,不仅有志向,更有能力和决心。

范仲淹上任一个月之后,开封城里的大事小情迎刃而解,史称“处之弥月,京师肃然称治。”至于他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就非常的简单。万事只要清与廉,自古以来天子脚下的京都,哪有什么杀人越货的大土匪大强盗?尤其是宋朝的东京,禁军数量之多,法制之健全,是历代所罕见的,如果说治理不好,只有一个理由。

即下不了狠手。

各种各样的面子,各层各面的领导,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烦人的勾当的确能把人折磨死。但如果你不想让它折磨,也超级简单——一脚全踢开,老子不侍候。于是一天云彩就都散了。

可说来容易,自古有几人敢拿前程,还有身家­性­命去这样“爽快”呢?所以才更能显出范仲淹的超常能力,以及吕夷简在这件事上的彻底周瑜。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吕夷简不仅白送了个开封府尹给范仲淹成名,更给自己挖了个超级大坑,范府尹上任的这一个月里就给了他回报,把他在皇宫深处所隐藏的触角一刀砍断,砍得他鲜血淋漓,却只能陪着笑脸说,你砍得真妙,应该的!

事情从被废除的郭皇后说起,但真正的起因是仁宗陛下多愁善感的心灵。说话一日夫妻感情浅,十年夫妻常翻脸。上次的废皇后场面很劲爆,但稍微冷静之后,赵祯就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了,他想她。其实换个角度想事,所谓的废皇后事件是多么的儿戏,不过就是20多岁的小夫妻吵了一架,扇了个落点不太准的耳光,有什么大不了的?差别就是他们的身份在作怪,不然扇到猪头脸也不必善后。

一年半过去了,赵祯生活在女人的海洋里,某一天偶然到后花苑去玩,他看到了一乘积满了灰尘的小轿。那是他前妻经常坐的……那一天人们发现皇帝呆呆地站了很久,然后提起笔来写了点什么,命人送到了长宁宫。前郭皇后,现玉京冲妙仙师看了突然流泪,那是一首《庆金枝》,她的丈夫还在想她。

郭皇后伤感之余,写了一首和词,回赠了赵祯。据资料记载词句哀惋凄切,皇帝看了之后更加难过,立即命人悄悄出发,请前妻坐上小轿秘密进宫,见上一面。但没想到被拒绝了。前皇后有一个条件,要爱情、更加名份。如莫要她再进宫,必须“百官立班,受册万可。”

百官立班,那必须是朝政大殿了;受册方可,更加严重,连皇帝登基都要造个金册,以示合法,她要求再受册,就是要再当皇后。

这……就是条件?史称赵祯犹豫了,他长时间地沉默,不置可否。于是一般史书上两种论调都同现,第一,郭皇后继续昏迷,真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啊。好容易丈夫想你了,不说见面之后趁热打铁先拉近关系再说,反而大沷冷水,一下子把丈夫浇得回到现实——想起她有多么的强悍;

第二,赵祯也是个心血来潮,做了再说,没有前瞻概念的毛头小子。既然废了就不要想、既然想了就别犹豫,这样既想又怕,你在搞什么?别说皇帝,你连个男人都不算。

但系统点翻阅宋史,仔细点考证时间,就会发现赵祯沉默的理由。那不是他愿不愿的事,而是­操­作的难度实在太大了……这时再册立这位郭皇后,就得先废掉曹皇后再说!

赵祯早就有了一位新皇后了,那是开国元勋,第一“良”将曹彬的孙女。看时间,废郭皇后是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的十二月,立曹皇后是在第二年的十一月,将近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除了烦人的朝政、言官之外,赵祯就在为女人发愁。他不懂,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就这么的难吗?就连己经亲政的、死了爹、妈、养母等所有管制人员的皇帝也做不到?!

事实上就是做不到,他又一次被人强迫着娶了这位名门闺秀,最有教养、最被宋朝士大夫所认同喜欢的曹彬将军的孙女。而他本来喜欢的女人又一次被赶出宫门,就像十多年前的王姑娘,以及半年多前的尚妹妹、杨妹妹一样。

这一次的妹妹姓陈,以前从没见过面,是淮南寿州一位大茶商的女儿。之所以会被领进皇宫,一来是基于上次废皇后的诏书里己经包含了再选皇后的意思,宫里相关人等必须执行;二来就是陈茶商的活动能力。提到商人,相信大家就非常的期待,宋朝的商业和商人实在是太令人神往了,必须得详细讲讲,可时机还没到,只能先就事论事地说说陈茶商的伟大目标。

先就是遗憾,宋史里虽有食货志,但是从不给商人立传。不然很可能这位陈姓商人就一定在内,至于原因,请看他的成就。他先是经商成功,然后花钱捐官,这似乎很普通,每个朝代每个时期都有人这样做,但能把女儿成功的引渡进皇宫,再让皇帝亲眼看到,试问有几人能做到?

这需要什么样的关系网?如果再让猜测升级一些,比如说他真的成功了,陈妹妹成了大宋皇后,那么这位国丈的前途和作为又会怎样的辉煌(会不会资本主义真的空降到宋朝?)。种种神奇,但都只是猜测,事情回到原点,最重要的还是皇帝对陈妹妹的感觉。

一见钟情,赵祯确信自己找到了梦中人。没有资料显示陈茶商的女儿是多么的漂亮,只记录过仁宗陛下对她的喜爱程度。

赵祯亲自翻阅《百叶图》,那是宋朝选择良晨吉日时才有的举动。他要给自己的婚礼定日子!这时我们就应该明白一个事实了——赵祯的择偶取向。只要稍微回忆一下他曾经真心喜欢过的人,以及他讨厌的人,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仁宗不爱大家闺秀,他喜欢的是民间女子,小家碧玉。从前的王姑娘是大土豪王蒙正的女儿,尚美人、杨美人也没有显赫的出身,再加上后来的“温成皇后”张氏,以及这时陈妹妹,哪一个都不是钟鸣鼎食、被礼教和富贵训练成冰山美人,或者娇蛮公主的女孩儿。

由此也可以稍微窥测到赵祯的心灵一角,他从小就是被刻意训练成的皇太子,从出生起就没有亲情、疼爱、撒娇、玩耍等的孩童特权,所以他盼望的就是这些。可要命的是,永远都有人来阻碍他。

以前是他的养母,现在就是他的大臣。头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副宰相宋绶,这是当年替他向养母刘娥要过权力的恩人,可这时不同了,宋绶很激动,并且手里拿着一份当年最震撼的红头文件。

就是那份废皇后诏书,宋绶逐字地念给他听,里面有这样八个字:“当求德门,以正内治。”这就是说,要从贵族门阀之中找女朋友,你曾经向全国子民保证过的,现在找的却是个下贱的商人女儿!

赵祯有点懞,真的?这么长的诏书,难得你还记得……废话,宋宰相瞪眼,当初那就是我写的。那又怎样,爱情面前,宰相靠边,赵祯决定不理睬,可紧跟着首相、枢密等等一大堆的宰执大臣都拥了过来,七嘴八舌,集体反对。

赵祯自有办法,他身手矫健,瞬间失踪,躲回了皇宫内院。怕了你们,躲了还不成?关上房门,自成天地,我有陈妹妹,再定个好日子,看你们有什么办法。于是他就翻开了《百叶图》,于是宋史里太监的巅峰表演时刻就此出现。

赵祯正在看,身后突然有人问:“陛下阅此何为?”一回头,原来是专门管药的太监阎士良。怎么办,太监敢多嘴,这是在挑衅啊。正确的应对就是断喝一声,大胆的奴才,要你来管?

然后直接暴打。

但要小心,皇帝和皇帝不同。赵匡胤那样的是农田里长大的,进了皇宫太监就只能是奴才,可赵祯这样宫里长大的,太监有时就是家人,说话可以随意的。所以才有赵祯的回答。

他反问:“你要说什么?”

太监更绝,不回答,继续提问:“陛下知道‘子城使’是什么样的官吗?”

嗯?赵祯不解。

“那是大臣家里奴才的官名啊……”阎士良边说边摇头,然后才说出正题,“那个陈茶商,他捐的官就是子城使。您要是娶了他的女儿,置公卿大臣于何地?置您本身于何地?置列祖列宗于何地?置……”

“够了!”赵祯勃然大怒,可心底里却突然悲凉,名分……他知道他的梦又一次破碎了。

曹皇后就是这样被选进宫的。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确定,赵祯的悲凉铸就了她以后的寂寞。他一点都不爱她,但有足够的教养去尊重她。宋史里一位经典的皇后、皇太后就此诞生。

一生尊而不贵,贵而无威,只是一具锦缎包裹、彩绣辉煌的神像,就算在丈夫死后,都得低头做人,任劳任怨。

不知道看到这样的皇后,是不是还有女孩儿为王子、皇帝怀春呢?

答案是有,至少还有前皇后郭氏。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提那个条件的理由,一乘小轿秘密地接进宫去,这是偷­情­,还是怀旧?无论哪一样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灵,那本来都是她的!现在居然要像个贼!

可她还是错了,这个女人是激|情型的,头脑一热,就只奔着自己的目标直线杀了过去,从来不看周边还有些什么。就像当初那个耳光一样,忽略了离得太近的丈夫,这时她把问题仍然看得太简单。她忘了皇宫是个森严寂寞的地方,宫女太监们唯一的消遣就是刺激­性­的小道消息。她要求复位的条件就像一格疾速流淌的暗流,从她的长宁宫瞬息之间就流到了信息终端。

准确无误,那个上次对她落井下石的人的耳朵里——大太监阎文应。紧接着消息外传,转递给了中书省里的主人,首相吕夷简。

谁犯罪谁受益,谁得利谁提防。这个女人一但重新成为皇后,终有一天会反攻倒算。那还等什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在宋朝的正史中被列为“怀疑”,几件事连续发生,没法证明到底是谁做的,可是­干­脆利落,烦恼和痛苦都不见了,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解脱。

事发顺序如下——1,年底十二月,赵祯按惯例出宫到南郊举行郊祀大典;2,长宁宫里的郭皇后突然生病;3,阎文应带御药院的医官去看病;4,几天之后郭皇后暴亡;5,御药院的头儿叫阎士良,就是前面说过把陈妹妹赶出皇宫的人,也是阎文应的儿子(亲的、­干­的不详)。6,赵祯回宫后才知道人死了,很悲痛,但没办法,只能再搞出生死两皇后的把戏,追认前妻的皇后身份,以最高等级出殡发丧。

以上就是全部的事发始末,很明显,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内幕的人,就都会闪出一个念头——郭皇后是阎文应害死的,手段是趁机下毒。说不定就连最初时的得病,都是他派人做的手脚。谁让他儿子是御药院的,还就在现场。

但问题的关键是没法指证,不仅没证人,就连物证都找不到。比如说最起码的一点,中毒啊,尸体还在,可以解剖求证嘛。可那是皇后,不管是不是前妻,都是陛下的私人产业,以为死了就可以随便谁去乱动?信不信就算宋慈早生150多年,在北宋就当上了提刑官,敢动这个念头,都得被打得满地找牙?

于是就只有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死太监逍遥法外,快乐人生……那还要那么多的言官­干­什么?!回头说言官,御史台和知谏院都元气大伤了,孔道辅他们被赶出京城,台、谏内部大批换人,换上去的都是吕大宰相的亲信。效果非常好,基本上在上次的废皇后风波之后,直到吕夷简倒台为止,御史台、知谏院就再没找过皇帝和宰相的麻烦。

可这次是例外,这样的事都可以沉默,那么大宋的天下到底姓赵,还是姓吕?!知谏院系统有人站了出来,是谏官姚仲孙、高若讷,他们联名弹劾阎文应,罪名是毒死前皇后,证据嘛就比较新颖,是一些声音……赵祯去南郊举行郊祀大典时,有人听到阎文应在行宫里大声骂人,被骂的是御药院的。也就是说,必须得动用相当吨位的联想,才能联系到后来郭皇后的死。

——御药院的人本来没想下毒的,是被阎文应威胁的。

这就比较恶搞。试想阎文应真的要威胁,还喊到了那种分贝,是不是满行宫的人都应该听到诸如“……去把这包药给郭皇后吃了,你得保证她一吃就死,不然你就去死。”之类的吼声?

那还是威胁吗?那是在向大宋朝的皇宫人员的基本智商挑战。退一万步讲,阎文应当时真的这么吼了,也有N多的人听到了,可你有留声机吗?大宋律例里声像制品可以是呈堂证据吗?这些事真是越想越烂,相信赵祯听了之后都会苦笑摇头。

恨可以,但有点技术行不行?答案是不行。言官们变得声­色­俱厉,我们知道没证据,正因为这样,才更要不讲理。一句话,不管怎样,阎文应必须得死!但在宋朝,你想杀死一个官员,那可实在太难了。求其上而仅得其中,经过反复较量,阎文应和他的儿子閰士良都被贬职,赶出京城,到老少边穷地区去改造。

皇后死了,可凶手却不死……言官们气得集体挠墙,却不料更抓狂的事在情后面。处罚下来了,可阎文应居然拒不执行,我就是赖在京城里不走,你奈我何?这可真是大太监八面威风,言官算什么,皇权又算什么,圣旨不如草纸。

谁让我上面有人?

人人都知道,那个人就坐在宫中,中书省、政事堂的头把交椅里,乃是当朝首相吕夷简。这时有个问题,吕夷简为什么要这样保阎文应?与言官为敌,甚至与皇帝作对。这就要往回翻书,回到15年前左右,那时也有一对宫里宫外相互勾结的最佳拍挡,名字叫丁谓、雷允恭。

自古权臣­奸­相,都少不了这个结构,尤其是和平时期。宋朝,甚至以后的明朝,不论是忠的,还是­奸­的,不论是这时的吕夷简、稍后的文彦博,还是几百年之后的张居正,都跑不出这个宿命——除非你不想独领朝纲,说一不二。

于是有一个推论在一个人的心里形成:吕夷简要保住阎文应、吕夷简还要内外勾结、吕夷简是个权臣、­奸­相、吕夷简必须得铲除!

这个人就是范仲淹。他很清楚,要达到上面推论的结果,就必须得回到最初的原点——搞定阎文应,先把吕夷简在皇宫里的黑手砍掉。

但这实在是个难度,因为阎文应的罪证本就模棱两可啊,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敢、吕夷简也才敢把他留在京城里。但不要脸的,永远都比不了不要命的。范仲淹的本质,就是在做任何事时,都要做到一个极致。他现在要不顾一切地参倒阎文应,所使用的招数就比那些台、谏官员强悍上百倍。

可以说是大宋三百余年里文官系统里所仅见。他绝食了。从上书弹劾阎文应那天开始,他就把自己的长子叫到了身边,告诉他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这次“吾不胜,必死之。”与­奸­相、阉党势不两立!然后绝食开始。就是要让皇帝明白。

不管有没有罪证,阎文应必须处罚,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看着办吧。

就是在这种压力下,同时知谏院方面的姚仲孙也再次上奏,才把阎文应赶出了京都。结局很奇妙,出了京城的阎大太监没走多远,就死在了路上。这似乎有点耐人寻味,说死就死,正常死亡?如果一定要再找出点发问的理由,可以参照一下阎太监的发配地点——岭南。

北宋时期的岭南可不是现在的旅游胜地,其恶劣的程度可以直接发放死亡证明。从这时起,直到北宋亡国,官员的处罚除了直接砍头之外,发配岭南就是最严重的了。

事情截止到这里,言官与范仲淹己经胜利,他们既定的所有目标都己经达到。阎文应死了,吕夷简的宫中黑手也被斩断,那么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恢复正常工作了?就算要继续斗下去,也得讲究一下节奏,至少也要让年青的皇帝有个喘息适应的机会吧。

赵祯也正是这样想的,他去举行郊祀大典之后,照例加恩百官,但这次有额外。他加封宰相吕夷简为申国公、参知政事王曾为沂国公。潜台词很明显,杀了阎文应朕有点抱歉,但朕还是很信任你的,吕夷简,你好好­干­,我很喜欢你。

这同时也是给朝臣们的一个信号,首相大人并没有失宠,这事儿结束了,再别揪着不放。别来烦我!可是这对范仲淹无效,再次重复一下前面说过的话,范仲淹不论做什么,都会达到一个极致。他己经认定了吕夷简是个­奸­邪,那就一定要把他扳倒,这其间绝对没什么斡旋、折扣可打,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但他绝不鲁莽,大宋三百余年间第一人做事是超级严谨、细致、入微、有理有据的。他要花巨大的­精­力来做一件事,这件事完成后,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人都会赞同他,那时就是吕夷简势力崩溃,身败名裂之时。

《百官图》,这是范仲淹­精­心绘制的,详细记载着近年来,自从吕夷简当政之后,文武百官的升、迁、降、谪之路的列表。其中一一指出,哪些官员的升迁是正常的,哪些是吕大宰相一手遮天,强升暗降的。真是以事实为依据,以大宋律法为准绳,清楚明白地挑明了一切。

陛下,只要您认字,只要您稍有一点点的公道之心,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再不采取措施,就得“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了!”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吕?这个没有谋策定国之功如赵普、也没有挽危局扭乾坤重立江山之功如寇准的小小太平宰相,居然嚣张到了这步田地,陛下您不废了他,还等什么?

如上所说,完全成立,范仲淹百分之百地深信,只要这张图递上去,让皇帝看上十分钟,吕夷简的死期就到了。

但事实永远都出人意料,这样的重量级作品呈交了上去,只换回来了吕大宰相的八个字:“仲淹迂阔,务名无实。”范仲淹这个小同志,是个只讲大话,不通世务,不切实际,只想搏出位争名利的人。之后这个《百官图》就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范仲淹气得都快爆炸了,我们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下,这个《百官图》是容易做出来的吗?先说一下得有怎样的心胸和抱负才会想做这件事,这几乎把现有的官场完全涵盖,把每一个同僚都扯了进来,揭老底、报出身,从根子上分出来三六九等,这得得罪多少人?!而且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得罪,还有办法再挽回吗?

这是决心,再说具体工作量,想一下范仲淹才刚刚回京,他就算己经到开封府上班了,可以充分利用手边的资源来了解官场,解剖官员,把每一个人的履历都弄到手,但那又得需要多少个工作时?最后还得咬紧牙关,拼着一身剐,才敢于把它交上去。

试想这一步步,是多么的不易、艰辛、勇敢、华丽,而且还那么的……影视啊。联想一下现代,我们每个人都看过了太多的反腐败、反黑恶的电影电视剧,那么多的黑帮、赃官不都是这样覆没的吗?比如某个涉黑犯恶的大集团,多年横行霸道,没人敢管,终于有一位铁肩担道义的英模人物费尽心机收集证据,上交中央,然后黑恶势力暴光,就此完蛋。于是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各级领导泪花盈盈走上前来,对英模说,好样的,继续做,我们永远支持你……不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轮到范仲淹就不行了呢?!

为什么呢?范仲淹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悲哀,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世界太黑暗,吕夷简太厚黑!而皇帝陛下……还没有清醒,那么他就得再去做。

有进无退,就事论事。不是说我迂阔、无实吗?好,我就要让你们都看到我到底怎样。范仲淹连夜赶写了一篇奏疏,里面具体论事,集中在四点上。1,论帝王好尚;2,论选贤任能;3,论近名;4,论推委。完全与现实朝政挂钩,与当时人物联系,直言无讳,让天下人都看到,我范仲淹不仅有胆,更有见识,一点都不迂阔。

而且在最末尾,他还加上了这样一句:“汉成帝信张禹,不疑舅家,故终有王莽之乱。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这是个典故,发生在西汉。张禹是成帝的宰相,非常得宠,可以在家里办公,得病了皇帝都要登门慰问。成帝的妈妈叫王政君(注意,与王昭君无关),汉朝的外戚权柄极大,从刘邦的吕皇后开始直到东汉末期的何太后,哪个都让自己的儿子、孙子发抖。其中这位王政君的抖动量超大,因为她的娘家侄儿就叫王莽。

可让王莽在几十年后崛起,篡夺汉朝江山的,就从张禹做的好事。此人力保王家忠诚,在汉成帝期间,封王太后的哥哥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位列三公以上,并且把他的兄弟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五人同日封侯,史称“五侯”。王家就这样坐大,再也没法控制。

范仲淹举出这个例子来,用意非常凶险。吕夷简就是宋朝的张禹,他现在不讲原则,胡乱任命,说不定哪里就藏着王莽,早晚有一天会血洗赵氏,毁掉宋朝天下!

这就没办法了,他己经不留后路,把吕夷简往死路里推,同时把自己也扔上了悬崖。你死我活,看来只有这个结果了。但是这次的结果更加出人意料,上次是《百官图》,这次是四项原则,哪一个都条条是道,有理有据,要想驳倒看来得花上八项原则,十六项原则那样的规模。

但郁闷的是吕夷简只回了12个字——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你说的那些我统统默杀,拒不回答,因为你这样说话本身就错了。“越职言事”,你现在是开封府尹,不是知谏院的右司谏,朝廷有规矩,乱讲遭雷劈,先认清你自己的错误!

范仲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自己有什么错,相反吕夷简在他心里变得加倍恶劣。他看清了,这就是个政治流氓。自己所提出的真材实料的证据完全避而不答,前后只用了20个字的官腔,就想把这些罪恶都遮过去。想得美,门都没有!

他再次拿起了笔,保持自己严肃认真的好素质,就事论事,根据吕夷简这次的12个字继续上书答辩。我是对的,道理、甚至真理都在我这边,我就是一个一个的澄清,就算有人不懂,我也要把他们教育懂了。

这就是范仲淹的行为,和他的想法。多么的坚贞、倔强、可爱,但又幼稚啊。其实一句话就足以看到他的结局——你不是在课堂,你是在官场。这是谁说得对,谁才胜利的地方吗?就是争一块豆腐,也是斗争,而斗争就要有势力。

不过要说明的是,这时的范仲淹己经有他的势力了。那就是他的力量之源——道德人心。这个事必须得仔细地说明一下,范仲淹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引领了一个潮流。但更准确地说,他是让一些问题尖锐化、表面化的导火索。那就是宋朝文官们的平静中的分流。

宋朝的文官太幸福,从宋太宗开始就泡在蜜水里长大,而且水里的甜份还不断地增加,幸福啊,过了度就产生了副作用。文官们、士子们中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追求更大的甜份,皇帝说怎样就怎样,宰相说怎样就怎样,一点出格过分的事和话都不说不做,一切只为了得到更大的好处;可另一派就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向往着­精­神方面的崇高伟大,一切的言行思维,都向远古时代的无比清高的绝种人类靠拢,即“君子”们。

严格地说来,这些君子的向往者、跟随者们也要钱,至少是不拒绝钱,但他们把一些东西看得更高。比如国家的兴旺要比个人的幸福优先,民众的思想教育要比个人的声­色­娱乐优先,甚至皇帝的品德­操­守、工作态度,要比自己的­性­命、全家全族的­性­命优先!

也就是为国为民,不惜牺牲任何代价。按理说,这的确是好的,没有异议的好。但有一点,怎样才能界定国家的兴旺、民众的思想、还有皇帝的品德是否优秀,他们的标准就真的是正确的吗?

这是个多么尖锐,但又无比实际的问题啊。简单点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世上真有个不变的、永恒的尺度吗?你真的相信自己永远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吗?如果不能,你凭什么去要求别人,甚至命令别人去服从?

那对这个世界,是好,还是坏呢?

身在现代,以上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们知道人类在进步,思维无永恒,可在宋朝仁宗景祐三年时,这些问题早就有了终极答案,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也就是他的势力,绝对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其信心的来源,就在于熟读的圣贤之书,以及自己优秀的个人品德­操­守。

我按照对的做了,所以只要你们与我不同,那么你们就是错的。就这么简单。这是不是显得很无聊,很幼稚,或者很霸道?不,一点都不,这些就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一样,是人类曾经的真理。

并且要强调一下,如果上面的思维状态能够一直延续下去,而不走样的话,那么宋朝就不会有所谓的南宋,北宋就会一直存在。它之所以灭亡了,就因为连这样的准则都没法坚持,后来的争斗根本就与对错无关,只与意气有关,只与恩怨有关!

好了,回到当时,我们来看一下范仲淹的势力都包括了哪些人,以及他们的结合方式。人,大多很年青,职务大部分都在馆、阁之间,比如天章阁待制李绒、集贤院校理王质、秘书丞、集贤院校理余靖、馆阁校勘尹洙,以及宣德郎、馆阁校勘欧阳修。

这都是些文学闲职的年青人,共同的特点是学问好、才学高,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之所以聚到了一起,除了举国科考制让他们在同一个考场追求分数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诗词文章。比如欧阳修,他进开封城没多久,就迅速地打入了这个小圈子,与他在文艺复兴之都——大宋西京洛阳钱氏沙龙里的显赫声名有关。

于是乎,这些了不起的年青人们就都聚在了一起,每日里行风雅之文,忧天下万众之事,日子过得既轻松又神圣,直到他们的带头大哥范仲淹与黑恶势力交上了火。他们也再坐不住了,之后才有吕大宰相的12字回批中的“……荐引朋党。”

朋党,这些风华正茂的年青人啊,你们知不知道就是这两个字,往远里说,把大宋的江山社稷给毁了。往近里说,你们把范仲淹直接废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孔、孟诸贤的圣人语录里并没有“祖宗家法”等内容,他们不该懂的什么都懂,而该懂的,却都不屑一顾。

“祖宗家法”,其中有言者无罪,但更有“异论相搅”。这一条不懂的话,就永远没有办法知道宋朝的官家们思维最核心的那部分,是怎样运作的。

所以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就一直郁闷的生存、抗争、理想、破灭、继续抗争……直到沧桑到死。就像他们这时刚开始,就莫名其妙的遭受了第一次打击。

无论范仲淹怎样答辩、追问,吕夷简的12字真言威力无穷,皇帝的处罚颁布——剥夺范仲淹京城一切官职,罢免其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在当年的五月九日,被贬到饶州去做地方官。

……这就是失败了?我居然失败了?范仲淹悲愤交集,可是前思后想,却不允许自己去触摸最根本的那句话,“该死的,难道说皇帝也疯了吗?!”这句话被他紧紧地扼杀在潜意识里,他所有的力量、信念之来源,都建立在对皇帝的彻底忠诚之上。

皇帝就是神,怎么会存心捉弄他呢……但事到如今,一定有错的人,会是谁?范仲淹苦思冥想,四下张望,他要找出那个关键所在,就算是输了,也要再尽最后一次力。但他的朋友们比他还要激动,己经先一步行动了起来。

前面提到的那几位声名显赫的年青人在皇帝认可的“荐引朋党”的罪名下主动站了出来,我们就是范仲淹的朋党,他是个贤人君子,与他为朋,幸也!

看着是很失礼、很违法,甚至可以说很欺君了,但是做得光明正大。因为我们是“行天下之正路”,就是要让朝里的­奸­邪,对,就是首相吕夷简,要让他看到,没有谁能一手遮天,压制所有的正义之声!

多么的正义啊,那么多的热血,一时之间万众瞩目,群情激昂,就算没造反,也把朝中的大佬们吓出一身汗。请注意,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就在这样的大场面里,欧阳修仍然是最为独特耀眼的一位大明星,原因就是他的招法实在是太匪夷所思,神妙莫测。就在大家全力以赴修理吕夷简的时候,他突然间转身往旁边冲,抓住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让所有人都记住,这是他的独门武功,招牌动作!

就是每当他不爽的时候,御史台、知谏院的兄台们就要小心,他指不定会抓住谁的脖子,来回狠抽大耳光。这回中招就是知谏院的右司谏高若讷,欧阳修写了封私人信件过去,大骂他身为谏官,尤其就是以前范仲淹的那个位置,居然眼看着吕夷简这个大­奸­邪在朝廷里横行霸道,却闷声不响。试问你还是个读书人吗?

每天还恬着脸出入朝堂,与士大夫为伍,真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

高若讷懵了,紧跟着就勃然大怒,要知道高先生也不是好惹的,刚刚结束的倒阎文应事件中,他就是带头提起弹劾的人。那是多么的勇敢,刚过去没到三个月,正回味无穷呢,突然就变成个胆小鬼、无耻人了?但愤怒归愤怒,高若讷是个知法守法的人。他没有写信回骂(嗯,聪明,个人认为他骂不过欧阳修嘀),而是把欧阳大才子的原信上交,请皇帝亲自过目。

您看一下吧,有这么当官的吗?你的馆阁重地还能留着这样的人吗?于是欧阳修的大名脱颖而出,引起了皇帝以及大臣们的特殊关注,大家都想想,他这么杰出,我们怎样对待他?

以上种种,虽然热闹,但都不是这时的主流。重中之重,仍然在范仲淹的身上,他在钻牛角尖,他一定要把事儿弄懂,他不怕死,就怕糊涂,一定得把这件事是怎么失败的整清楚!于是他想来想去,目光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

没能扳倒吕夷简,这个人的­干­系也很大,可以说此人是当时宋朝唯一能对抗吕夷简的人,无论是资历、威信、名位还是在皇帝眼中的份量,都只在吕夷简之上,如果他能及时动手相助,吕夷简早就卷铺盖回家了。但让人愤怒的是,这人从始至终袖手旁观,根本无动于衷。

当罪恶出现时,助纣为虐是错的,漠然视之同时也是错的,尤其是身有力量可以阻止的人,当作而不做,更是在犯罪!

本着这个原则,范仲淹确定了这个人,并且直接找上门去。他要当面质问,天理公道,朝廷法典,所有的真理都在我一边,你为什么不帮我?

就是这时,他问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宋史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契机,它是一代名臣范仲淹苦闷悲愤到了极点,忍无可忍才问出去的。痛心疾首,追问到底,他的临界点到了。这句话,和对方的回答,就是范仲淹超越欧阳修、韩琦等同辈,甚至远远超过王安石、司马光等人,成为宋朝三百余年间第一人的根源所在。

伟大的蜕变,终于开始了。

“明扬士类,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独少此耳。”王曾王大人,您身为宰相,理所应当弘扬士大夫之中的正气,可您袖手旁观,独善其身,您的盛德,在这方面有重大缺陷!

没错,这个能压制吕夷简的人就是王曾。以他当年对抗丁谓,制约刘娥的声望,以及曾任7年首相的资历,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吕夷简都无法望其颈背,如果他适时出手,吕夷简绝对没法举重若轻地胜出。至少王曾说话,他得一条条地回答,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而到了那一步,范仲淹深信吕夷简就完蛋了,《百官图》上都是实据,根本就没法狡辩!但可恶的是,王曾偏偏躲在一边看笑话,从始至终不吭声。那好吧,我今登门拜访,请问您到底是为什么,真的是金口难开?!

但这一次,他如愿了,王曾静静地凝视他,轻轻地说——“夫执政者,恩欲归己,怨使谁归?”

又是12个字,范仲淹一听,立即就呆住了。从字面上请,完全是答非所问,并没有回答王曾为什么要静观其败,无动于衷,可里面的含义却非常深邃,就看你是不是个聪明人,并且是不是个钻牛角尖的聪明人。

从字面上讲,应该这样翻译——手握国家权柄的人,如果想让天下之恩惠皆归于己,那么相应的怨恨之情想推给谁?

但它的深一层含义,却应该这样解读——手握国家权柄的人,如果只想让大家说他的好,不让大家说他的坏,是可能的吗?

这是在说,吕夷简一定是坏人吗?他做的都是坏事吗?试问当家人,泔水缸,做得越多,就越招人嫉恨,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没人讨厌!一语惊醒梦中人,范仲淹猛然自省,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吗?一些最基本的,平时绝不怀疑的原则观念在他的心里升出了问号。

是做圣人,还是做事?是想建设,还是在破坏?回想这些年,他在地方上的确又治水、又救灾,做了很多的实事、善事,可是只要一进入京城,就立即投入了破坏之中。比如说,他按着这样非黑即白的观念继续做下去,扳倒了吕夷简之后还要再做什么?再去扳倒谁?一生就只是在打压、攻击、漫骂中过日子吗?

谁做事,就在边儿上铆足了劲等着挑错,这样的人,就是君子吗?观念的改变,带来思维上的飞越。范仲淹再不用王曾解释什么,就应该想到了王曾不出手的更深一层的含意。

比如说王曾出手了,那就是大宋朝的首、次两相之间的对抗,以前有太多的例子证明,只要出现这样的局面,无论对错,都是同时下台的结果。那样是解恨了,可国家谁去管?民生谁去管?大宋朝堂从上到下,打成一锅粥,就是你范仲淹的盼望?

宰执之臣,雍容大度,必须从全方位考虑事情,黑、白之外,还有千万种­色­彩,要走那条对国家、对朝局最有利的那条路。

所以王曾选择了沉默,至于说什么君子、小人、­奸­邪,见鬼去吧,没有这些珍稀动物,不分得这样清,赵匡胤也把宋朝的天下打下来了,赵光义也活得很快活。

当天范仲淹心神恍惚地离开了王曾,他似乎看到了另一条道路,可不知该怎么去走。但走,是一定的了,他必须离开京城去饶州。临行前,十里长亭仍旧有人来送他,那是携酒而来的王质,他举杯致意——“范君此行,尢为光耀!”

至此己经是三光了,从“极为”到“愈为”,再到现在的“尢为”,他的品德与意志逐年叠加,不断上升,己经成为君子道德人士们的一面旗帜。可是光­阴­似箭,范仲淹己经46岁了!一生至此,老之将至,成就何在?难道就只是一些虚幻的,于国于民都没什么用的圣贤光环吗?!

只见范仲淹凄然苦笑,再没有上两次的热血激昂——仲淹至此己经是三光了,下次如再送我,请备羊一只,就当是我的祭品吧。说完上路,把多年以来的追求和京城都抛在脑后,他眼前的路,变得宽广光明,从今而始,忘身许国,要做实事!

范仲淹走了,在他身后的京城里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由他引起的第一次朋党­干­政风波还没有收尾。不光是欧阳修等人宁死不屈,发贬到远边地区去当官都一点不在乎,就连京城之外也出了问题。西京洛阳方面的推官蔡襄写了一首诗,题名《四贤一不肖》,四贤就是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四位大君子,那位不肖就是知谏院的右司谏高若讷。蔡襄此人文才极高,这首诗迅速从西京波及到东京,又向东京辐­射­全国,最后竟然连百年好合的友邦辽国也被惊动了。

那是因为正好有辽国的使者进京,这位仁兄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追星族?羡慕宋朝的风气文化?还是说看出这里的乐子,回国张扬一下?),他花重金请人抄写了这首诗,回到幽州之后,就帖到了城门上,让所有胡汉居民观看——大宋朝里好热闹,文化太昌盛,连骂架都可以写成诗!

而大宰相吕夷简的愤怒也终于表露了出来,他授意自己的亲信,御史台里的侍御史韩渎出面,奏请皇帝在朝堂之上树立一张榜,那就是有名的“朋党榜”,范仲淹的成分变复杂,一边是伟大的君子,一边是结党的小人,以他为典型,从此严禁结党营私,组建非法小集团。尤其是强调一点,绝不允许百官越职言事。

你们该是­干­嘛的,就只能去­干­什么,职务之外,不许乱­操­心!

至此总结一下,范仲淹和他的朋友的奋斗应该说也有了些成果,最重要的就是让范仲淹的心灵得到了升华,他的成熟,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是宋朝之幸,更是宋朝子民之幸。但这样轰轰烈烈的君子整风运动,如果站得稍微高一些,目光飘过宋朝的边境,就会发现它们分文不值,异族人己经野心膨胀,磨刀霍霍,快到生死存亡的兴衰关头了,还玩这些假招子有什么用?

虎狼屯于陛下,尚谈因果,愚不可及!

西北边疆剧烈动荡,吐蕃与党项两族浴血厮杀,在争夺西域真正的霸主地位。战争是李元昊挑起的,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黄金机会,只要能抓住,他就必将击溃河湟吐蕃部百万之众,一举奠定党项人的千秋伟业。

因为吐蕃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们自从唐末就开始不断地分裂、动乱、叛变,直到四分五裂之后仍然恶习难改,区区一个河湟部,在12年之间,就连续发生了两次。

第一次,发生在公元1023年,即宋天圣元年时,那时拥立唃厮啰当上吐蕃赞普的那个叫李立遵的和尚终于挺不住了,他在三都谷被曹玮痛打之后,实力大损,但野心仍然不灭,其结果就是被河湟部抛弃,把他扔在了老家宗哥城,全族都迁往邈川,在那里建立了新的王城。但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加深了。

因为邈川是另一个吐蕃强人,宰相温逋奇的老家。这对于唃厮啰来说,就是才脱虎口又进狼群,一个没有根基的在外族地区长大的孩子,只能是这个命运,他的有名无实的赞普生活还在继续,同时危机也在继续。

危机爆发在公元1035年,即宋朝的景祐二年,温逋奇突然发动政变,他把唃厮啰少得可怜的班底人员一网打尽,并且把赞普本人都关进了一座地牢里,可以说集突然­性­、狠毒­性­于一体,并且这都发生在他盘据多年的老根据地里,应该说天衣无缝,必将成功。

这就是李元昊所发现的黄金机会,国王和宰相的火并,那是千载难逢,要是再不砍过去趁火打劫,他就不是李继迁的孙子了。他立即派大将苏奴儿率25000名骑兵昼夜兼程杀进吐蕃,务必要长驱直入,闪电进攻,毕其于一役,把河湟吐蕃给灭了!

想得很美,可是在头一道关口,吐蕃名城猫牛城(今青海西宁东北部,亦名牦牛城)前,苏奴儿竟然全军覆没,连主将本人都没逃出来!

消息传来,李元昊又惊又怒,他搞不懂是哪儿出了错,但是他的反应是立即亲自出马,率重兵亲征,少年时就曾灭国拓土,他不信这时灭不了一个动乱中的吐蕃。

可是历史证明,他真的是什么都不懂,这也难怪他,根基浅薄就是党项人的通病,暴发户通常都不理解世家巨族的那些古怪,但是又奇妙的老规矩。说党项,李继迁是个被动的反抗者,他面对着暴力和强权,那么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暴力以及狡诈;看李德明,一个貌似忠厚,实则凶狠的二世祖,身处两个超级大国之间,为了生存和利益,他根本从来就没想过什么信义和道德;而李元昊是个变本加厉型的升级版李继迁,从出生到死亡,一贯唯力是视。

吐蕃就不同,那是一个有着千年传承的、独特历史信念的古老国度,赞普的意义绝不是中原的皇帝或者党项的“兀卒”可以比拟。唃厮啰是被关进地牢里了,可是他被一个守卫的士兵偷偷放了出来,他只身出现在民众面前,只是一声简单的号召,立即万众响应,温逋奇就此垮台,他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吐蕃之王,赞普!

这样的事情,就算在最讲究君臣之礼,仁义道德的中原,都不可能发生。我们所习惯的就是血淋淋的政变,唃斯啰不可能被关进地牢,他会被直接关进棺材!这就是吐蕃的过人之处,几百年后的政教合一,早在这时,甚至更加久远的年代里,就埋下了深深的种子。

苏奴儿和25000名骑兵就是这样覆没的,他们计算中的动乱根本就没发生过,相反,吐蕃人在新生的赞普的领导下­精­神百倍,非常期待厮杀。就这样,轮到了李元昊在猫牛城下嚎叫,一个小小的吐蕃外围边城,居然让他堂堂的党项兀卒御驾亲征,打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动静!气死我了——―非得让我使出祖传绝招吗?!

李元昊向猫牛城的吐蕃居民们露出了最真诚的笑容——你们太伟大了,既坚强又勇敢,还这么的有信念。我决定和你们做兄弟,这就撤兵,为了表示敬意和长期的友好愿望,临走前我希望和你们缔结一个永久的和平条约。

让我们成为平等互惠的友好临邦吧,我的手伸出来了,请握住它,让党项和吐蕃永远和平——―!

骄傲的吐蕃人相信了,因为这实在合情合理。猫牛城下己经埋葬了三五万的党项骑兵,连他们的皇帝都束手无策,除了求和,还有什么办法?于是约定日期,大开城门,准备好了吐蕃美酒,以及等待宰杀的耗牛,要向天发誓的。

那天李元昊站在城门,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你们的弱智表现非常欣赏。”然后挥军直入,寸草不留,都给我杀光!猫牛城就这样陷落,怪只怪吐蕃人的信息太闭塞了,完全不了解党项人的发家史。

翻书回忆,李元昊他爷爷赚到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搞的?对了,是带着亲弟弟到宋军银州大营向曹光实诈降,从最开始就摆明了是诈降家族,那是祖传的玩意儿!旗开得胜,终于砸开了吐蕃人的院墙,李元昊毫不停顿,直线杀向了唃厮啰的老巢。第一步,就攻陷了前王城宗哥城,下一步攻占带星岭,目标直指青唐城(今青海西宁)。青唐城,那是唃厮啰最新的王城,他刚从邈川搬过去!

问题简单化了,在李元昊和他的军队眼里,唃厮啰己经是个死人,这样的攻击在以前发生过很多次,比如击溃各部回鹘,把整个河西走廊掠入版图,这一次也决不可能例外。唃厮啰的反应也非常的配合,他龟缩在青唐城里一动不动,把­精­兵从各地抽调集中,却不是去迎敌,而是集结在鄯州(今青海西宁境内)。其作用让党项人从心底里开始对他蔑视。

放弃大半部领土,让举国­精­兵挡在身前,完全是懦夫的行为,只顾自己的安全!那还等什么,李元昊率军强渡宗哥河(即湟水,今黄河支流西川河),主动出击,只要击破鄯州,河湟部吐蕃必将土崩瓦解,无论从实力上还是­精­神上,都被党项人控制。

千秋伟业当前,李元昊却证明了自己的确是位配得上胜利的君主。他没被优势冲昏了头,渡河之后,他命令士兵做一件关于整个战局走向的大事。

未虑胜,先虑败,他要士兵们在宗哥河的浅水处立下标识,以后不管是胜利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在回军时都有安全的退路。怎样,这才是大统帅的风范,时刻都保持着非常的冷静。

可这次的冷静,是多么的、多么的,让人抓狂啊。

话说鄯州城变成了加­精­版的猫牛城,集结了河湟部绝大多数­精­兵的实力,再加上背后王城里赞普的号召,让这场关乎吐蕃、党项两族命运走势的大战,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超级战争,其规模没有宋太宗赵光义围困幽州时那么大,但时间却超出了太多太多。

前后相加,战争竟然连续鏖战了200多天!最后李元昊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唃厮啰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阴­险派,他收缩兵力,放弃领土的作法,竟然是汉人们常用的坚壁清野!200多天的战争,超长的物资供给线,都让党项人再也支撑不住,再不退兵,小心全军都埋在吐蕃境内。

那就退吧……原路返回,李元昊的党项大军回到了宗哥河边,也找到了他们留下的浅水标识,但就在这时,扑天盖地的吐蕃­精­兵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反正绝对不是鄯州城方面的追兵,数量之多竟然在10万人以上!面对这样的伏兵,党项人只有选择怆惶渡河,越快越好,从那些浅水处冲过去!

于是千军万马冲进河,成片的尸体浮上来,全都淹死了……天杀的吐蕃人,竟然悄悄地把他们放在浅水处的标识挪到了深水处,这时候突出奇兵攻击,等于是迫使党项人跳水自杀!

那一天李元昊侥幸逃生,他回头看着满河的尸体,还有对岸数不尽的军械辎重欲哭无泪。历史证明,他真的是小瞧了唃厮啰。这个吐蕃人早在他进抵鄯州城开始攻击时,就把10万大军埋伏在了宗哥河边,他的退路之上,无论前线多紧,都从来没动用过这支力量,就是要在这时出其不意,让宗哥河变成党项人的坟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对党项人的打击是致命的。残兵败将逃回去,连同李元昊在内,都再不敢对河湟吐蕃正视。终唃厮啰一生,直到他去世为止,党项人再没敢对河湟用兵。他们看清楚了,唃厮啰就是李元昊的克星,通过战争的检验,在各个方面,两人都是水火不容。

李元昊善攻,不择手段,疾如烈火,进兵的速度、战争的胃口的确惊人。可纵观唃厮啰,他夺回赞普实权,以及这次战役的胜利,完全是靠了一个“忍”字。无论是李立遵、温逋奇,还是李元昊,都是主动去挑战他,可被他绝地反击,一败涂地。

有这样的人物屹立在西疆,不仅是李元昊的噩梦,更是中原的汉人、河西走廊里残存的回鹘散部等党项敌方的幸福。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保持着河湟吐蕃的稳定、富强,该有多好!

可该死的是,吐蕃人的老毛病没多久,就又犯了。

百余年前的噩梦重演,吐蕃再一次内部分裂。而且这一次的分裂级数是致命型的,没人敢于冒犯的赞普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背叛。

唃厮啰原配夫人所生的长子瞎毡、次子磨毡角分别逃离青唐城,各自拥兵自重,盘据高原,从此不受父亲节制。为了安全,他们更选择向父亲的仇敌示好,其中次子做得最到位,经他同意,他的首席谋士郢城俞龙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李元昊的儿子,变成血­肉­至亲。

緬颜事仇,报敌叛国!想不到一世英雄竟然生出了这样的败类,唃厮啰无可奈何,面临分裂,他选择后退,把自己的王城从青唐城后移,迁到了历­精­城(今青海西宁西),就此让出了战争的主动权。

李元昊在惨败之余突然间面临了春天,吐蕃人不战自乱,这对于党项人的兴起是个无与伦比的契机。说到这里,就要重新论述一下英雄与时势的关系了,具体点就在于一个民族的兴起的最大要素是什么。那决不是出现了耶律阿保机、赵匡胤、李元昊、完颜阿骨打、铁木真或者朱元璋、努尔哈赤等不世出的人物那样简单,而是历史中看似巧合,但实则必然的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机遇。

比如说唐末不乱,耶律阿保机不可能趁机做大,让他在李世民时期出生,他不过是个低眉折腰的蛮族小酋长;如果五代十一国不是乱到了极致,百姓们再也不堪忍受战乱,再加上刘承佑砍了郭威、柴荣的全部儿子,赵匡胤终身就是个将军命;如果不是百年和平把宋、辽两国都圈养成了温室动物,金兵再强,也没办法在13年之内就把两个超级大国灭亡;而铁木真的运气更好,统一了草原之后,四下观望,金,早就不是铁血强国了,连南宋都拿不下来,而南宋,种种原因,让它比北宋更加的富足,也更加的糜烂,蒙古铁骑只管纵横驰骋,世间早己没有强敌……

这就是历史的真相,具体到李元昊的身上,从吐蕃人内乱自残开始,命运之神就对他露出了笑脸,他没有可能不成功,唃厮啰的儿子,还有赵祯以及他的臣子们都在推波助澜,把他举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上。具体的做法如下。

回到宋朝,宋朝人应该知道李元昊和唃厮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证据就是他们对唃厮啰的帮助,主要就在册封。让唃厮啰的地位在西北边疆处节节攀升,虽然还没有李元昊的王爵地位,但己经是节度使的级别。可除此以外就再没有别的动作。

以宋景祐三年七月为限,这时范仲淹刚刚第三次离京,他引发的第一次朋党之争以惨败收场,在西北边疆上李元昊己经漠视吐蕃人的存在,开始扫荡河西走廊中最后残余的回鹘力量。他先是攻下了瓜州(今甘肃安西东南),再西进攻占沙州(今甘肃敦煌),至此达到了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回师途中再把肃州(今甘肃酒泉)占领,这样在他的国土之内,真正达到了大一统,再没有反抗的声音和力量。

他所要做的,就是最后一次深呼吸,把军事、经济等战争要素再次整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以期不久之后向南攻击那片传说中处于人类富裕之巅的国度——宋朝。可在宋朝国内,纷乱庞杂的家务事正搅得所有人心烦意乱。

先是一连串的死亡和报复和罢官。

景祐三年的十一月四日,赵祯的第二养母,保庆皇太后杨氏驾崩了。他非常伤感,这是他童年时代真正意义上的慈母,没说的,一切葬仪从优从厚,进谥号为庄惠,其身后事的标准只比刘太后稍差不多;

十二月,枢密院长官李谘也死了,枢密副使王德用升职,当年征战党项,和李继迁生死相搏的少年英雄终于出人头地,这是好事;

转过明年,景祐四年的二月,赵祯的复仇时刻到了。10多年以前,他所喜欢的那位王姓女孩儿的父亲,大土豪、刘太后的姻亲王蒙正终于被他抓到了把柄,被除名编管,一路发配到广南,直到老死,不准回京;

到了四月,真正的闹心事出现。教会范仲淹重新做人的副宰相王曾终于忍无可忍,和首相吕夷简发生火并。其原因就在于吕夷简成­精­了,他像是挺过一次杀虫剂没死的虫子那样,被范仲淹疯狂攻击却毫发无伤之后,变得无所顾忌,此人收受贿赂,结党营私,再不管就要尾大不掉了。

王曾实在是没有办法,以国家的名义,我们同归于尽吧。

中书省里吵群架,宰相集体罢免。招数是老招数了,可王曾做得风度翩翩。某一天,王曾来到皇帝面前,报告,首相吕夷简收受贿赂,结党营私。

贿赂……结党?!赵祯一听就火了,贿赂小意思,居然敢结党?我烦什么你们就来什么,传吕夷简,要他当堂解释。吕夷简懵了,事情明摆着,不解释,就是认罪,敢解释,就是在争论,一但开口,罢免势在必行!

可是又怎能沉默。急中生智,他只说了一句话,请王大人拿出证据来,我受了谁的贿,与谁结的党?说实话,这非常的克制与冷静了,但王曾表现得更绝。只见王大人一言不发,没有什么证据,何必要什么证据?我要的就是和你的争执!

没有范仲淹《百官图》式的具体指证,只有欧洲古代骑士一样的挑战风度。我把白手绢轻轻地甩在了你的脸上,你不会疼,更不必担心我会出口不驯,只是要你清楚明白地感觉到,我对你的蔑视和挑战!争执就这样产生,所有人都看出了王曾绝不与吕夷简共立朝堂的决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主角们还都保持着当朝重臣的风度,可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说话。中书省政事堂里的另两位大佬,参知政事宋绶和蔡齐突然间怒火中烧,互相开炮。他们一个捧王曾,认为这是李沆之后的另一位圣相,是人间的正气象征,必须保护和支持,何况吕夷简独霸朝纲,都快成一言堂了,还需要什么证据?这是蔡齐。可宋绶认为吕夷简是被冤枉的,就事论事嘛,没有证据怎么能乱讲话?

争吵终于开始。王曾的目的达到了,宋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四月间的宰相罢免行动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首相、次相、参知政事,所有与争吵有关的人员全体贬职,政事堂里一下子空空荡荡。吕夷简出判许州,王曾出判郓州,都被赶出京城,宋绶降为礼部侍郎,蔡齐降为吏部侍郎,成为一般京官。

乍一看,中书省卷堂大散,在宋朝历史上,真是头一遭,非常爽。但激|情过后就会发现小皇帝给自己挖了个坑。他养母留给他的成套的领导班子,到这时为止,都被他赶走了,以后要靠谁­干­活儿,还真成了问题。

自力更生,物极必反。这8个字互不搭界,但却是这时赵祯的心理和选拔宰相的标准写照。他决心按照自己的心灵走向来挑人,朝廷的办工气氛必须像开封雪后的开宝寺13级木塔之巅一样,安宁又清灵。这就要在选人方面慎之又慎。

新宰相必须沉稳、善良、睿智,并且经验丰富,归纳为一句话,就是资深。

资深到无与伦比。半个月后新官上任,就连枢密院也一体更新。人员名单如下:首先是一个改革,没有首相和次相了,两位宰相王随、陈尧佐并列,不分大小;参知政事有三位,韩亿、程琳、石中立(英明,再分派掐架,只会是2:1,绝不会再平手);枢密使是盛度。

看年龄,这都是一些老人。王随65岁、陈尧佐75岁、韩亿66岁、石中立66岁、程琳50岁,盛度很吉祥,刚过70大寿。宋朝宰执年龄相加,这一届竟然接近了400岁!

这是个空前绝后的纪录,但更绝的是这些人的特­色­和做派。

王随,字子正,河南人。他的履历平淡,但极有特­色­。可以作为典型来证明,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员,在宋朝四平八稳往上升,能达到怎样的高度。《宋史》中他的列传里记载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被派到京西路担任转运副使,临行前,对当时的皇帝宋真宗赵恒致谢。感谢陛下,我父母都在洛中老家,去京西路当值,正好随时侍奉,您真的太仁德了,感谢您!

这是孝顺,在当时绝不是私人的小事。就在这时,宋朝那位仁宗年间最脍炙人口的开封府尹,华人历史中最刚正不阿的清官,还在家里尽孝呢。人家考上了进士,却十年不出,只为尽孝,成为举国瞩目的道德典范,没当官,这份孝顺就足以让官员们胆寒。这是谁?包拯包清天……

回头说王随,另一件事就是他在仁宗作太子时,曾经与大太监周怀政有些关联,密切的程度可真是非同小可,周怀政被杀之后,他主动交代,曾经借给周怀政白银……50两!这是多大的数目啊,又是多么结实的交情!

他竟然主动交代了!

由此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多么的谨小慎微。选他作宰相,打死都不会有当朝吵架,或者教训皇帝的事发生。又乖又诚实,不用他用谁?

但是能力也非常的重要,这就是选陈尧佐的原因。陈尧佐首先是资深到恐怖的程度,别说是王曾和吕夷简,就算是老宰相李迪、寇准俱在,在他面前都得自称晚辈,他是宋太宗端拱二年(公元989年)中的进士,早于王曾六榜,李迪七榜,是名正言顺的大学长。并且要严重强调一下,不仅是他自己,他全家都资深得可怕。

古龙笔下的小李飞刀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显赫得一塌糊涂,但陈家是“兄弟三进士,名下两状元!”他哥哥陈尧叟、弟弟陈尧谘都是状元,他家老爷子陈省华待客的时候,三个儿子站在身后侍候,弄得没人敢登门!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科考时的辉煌,与政治能力有什么关系?人们能记住的,就是陈尧叟在澶渊之役时劝皇帝逃跑,结果被寇准摁倒一顿胖揍,至于小陈状元,此时不提谁知道他是哪路神仙?这不陈二先生也得在古稀之年以后,才能站在宰相的行列之中,能力怎样,至少竞争能力怎样己经一目了然。

平心而论,韩亿要稍强一些。他的强项就在于办案,《宋史》里他的列传共有1304个字,前477个字就是他的办案记实。第一个,是他出任洋州的时候,把一个积压多年的夺产事件了结。那是一个死了哥哥的混账兄弟,把寡­妇­嫂子赶出门,再说侄子是外姓的种,以此夺产,并且贿赂地方官,让他嫂子在十余年里有冤无处诉。韩亿调出原始资料,找到了漏洞。当年的接生婆没有办案,以此为由,替寡­妇­把产业夺回。

第二个,就是扳倒王钦若(前有,不赘述)。除此之外,政绩平平,但胜在了能和皇帝交心。不久前范仲淹上《百官图》,把吕夷简派系一个一个的揪出来亮相,同时推荐韩亿升职,理由是积功而上,不附­奸­党。却没想到韩亿领不领情。

我不是吕党,但也不是范党!韩亿立即进宫对皇帝表白,范仲淹跟我不熟,他说什么我一概不知。赵祯很欣慰,这个臣子很成熟,就是他了,66岁,年龄不是问题,你就是参知政事了!

剩下的两个是程琳和石中立。这两人一个大名鼎鼎,一个是绝妙佳人。

说程琳,这个名字在“狸猫换太子”的戏里是开篇的主角,那位把刚生下来的太子救出宫去的忠义太监陈琳的原型就是他。可在现实中,他是刘太后的亲信,当年的宰执以下第一人,三司使。并且在任时做过一件耸动天下的大事,他把《武后临朝图》进献给刘娥,劝她改天换地,废掉宋朝的社稷。

但转眼间就对刘娥的家属大打出手,王蒙正的儿子打死了一个家丁,家丁的老婆报官了。案子一点都不复杂,但说法太重大。当时程琳被降职到开封府,皇太后亲自对他说,这是家丁之间的群殴,跟主人没关系。可程琳摇头——奴仆无自专之理,就算是家丁­干­的,主人一样有罪。

王蒙正的儿子被依法处理。

这就不大好定­性­,到底是个反复小人,还是个铁面忠臣?但有个事实是最重要的,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刘娥生前,他并不是在人死了之后才耍两面派。推算起来,赵祯是看中了他的胆量?

不得而知,但都扔到一边吧,最­精­彩的人到了,实在是忍不住要快点说他。石中立,此人出身名门,太宗朝的枢密使石熙载是他的父亲。这样的家底,让他不入科场就有了功名,但相应的就起步要低。事实上他的生平很苍白,官方记载里,他的列传只有412个字,简直是一掠而过。但他的另一面就实在是人见人爱。

他是宋朝版的西汉东方朔、清朝纪晓岚、现在的赵本山,其言其行,实在是太逗了。比如大家一起去南御园(北宋的皇家动物园)里看狮子,饲养员说狮子每天要吃五斤以上的­肉­,结果有人小声嘀咕:“我们这些人反倒不如狮子了?”

石中立哈哈一笑,那当然,我们只是园外郎,怎能和园中狮相比?旁边众人绝倒。当上宰执大臣之日起,就有人警告他,现在你是两府大臣了,有点正形好不好?别再闹了。

却看见他一脸无辜,把拜相诏书拿了出来,你们看,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敕命“可本官参知政事,余如故。”皇上让我一切照旧,关我什么事?(宋朝的官职特点,参知政事只是他的差遣,他的官、职两项与以前一样)

对了,还忘了说盛度,刚过了70大寿,比他大了4岁,却一点都不敬老。某一天也成了石中立的笑料。那次盛度拿了一份文件进政事堂,刚要上交,石中立突然出现,一把抢了过去,煞有介事地问:“谁写的?”

太严肃了,盛度当时就有点懵,小心翼翼地以官方语言回答:“度撰。”盛度嘛,度撰,却不料身边哄堂大笑,枢密使大人乱写的……以上就是这些老人们的复杂身世以及快乐生活。他们马上就让赵祯看到了什么才是中国传说中既慈祥又博学还特别和蔼的老人们的真实本相。

天杀的,尽管为人要厚道,但仍然要看清,人到老年,往往又贪婪、又狭隘、既爱生病,还特别的会骂人,一点正经事都做不动了,还绝对的自以为是!

先从他们的日常工作说起,老人帮们真正做到了严肃、认真、积极、活泼,把中书省政事堂变成了一个让人无法捉摸、应接不暇的­精­彩世界。

说严肃,两位首相大人王随、陈尧佐以身作则,每天上班之前都要先练习一下怎样使面部神经坏死。两人见面必定铁脸相对,火花四­射­。理由很充分,从拜相制频布时起就埋下了导火索——咱俩到底谁小谁大?

谁是首相啊?

看年岁,陈尧佐大了整10岁,那可是花甲之年以上的10岁,多不容易。看资历,陈大学长是当时所有进士的前辈,再看能力……嗯,能力就算了,两人实在差不多。从哪点上陈也要先于王吧?但王很不服,以诏书为证,皇帝亲提,王随名列中书第一人,当然我是真正的首相!

于是两人见面就掐,掐完了就生气,一气就病,病了就告假。休息好了继续掐……如此恶­性­循环,赵祯也拿他们没办法,堂堂天朝上国,怎能让宰相带病工作?于是皇恩浩荡,特诏王随五日一朝,几乎是一个星期只上一天班,至于陈尧佐,更是有样学样,更上层楼,谁让他更老10周岁?

周而复始,怒极而笑,当时人称“中书翻为养病坊”,整个一个疗养院!

再说认真。古语有云——少年戒刚、中年戒­色­、老年戒贪。可见这是人类通病,所以犯了也就犯了,谁还真是圣人呢?但问题是你别认真的犯病啊!这些老人们对正经工作的态度非常统一,那就是尽量不生事,谁也别挑刺,我们都老了,要平安地保住晚节。

另一方面,就是都极其地慈祥。他们生了那么多的子孙后代,都得在死之前安排好后路才行。具体表现,王随照样走在了前头,他不仅提拔自己的子孙,还把亲朋好友也塞进肥缺部门,并且还留意起了自己的来生。他“延纳僧道,信奉巫祝。”把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都崇敬个遍,至于外界的议论,活到他这个岁数早就都看开了。他“贻诮中外,怡然自居。”你们骂你们的,关我什么事?

陈尧佐和韩亿就没他这么出格,他们很务实。陈尧佐的儿子原是监左藏库使,还没任满,就被老父亲越级升职,做到了三门白波发运使,从此可以跑外了。

韩亿更绝,他先是向皇上请命,我是参知政事了,可以荫补自己的儿子了,请把我的儿子韩综荫为群牧判官。赵祯准奏,可是诏书都发下去了,韩亿却突然间反悔。陛下,韩综的事先放一放,我想让另一个儿子韩纲当这个官,行不?

……赵祯只觉得头晕目眩,可真正呕吐的事马上就来了。那是宋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的科考,国家开科取士,可以说是最重要、最根本的大事之一了,却不料闹得啼笑皆非,笑话经久绵长。首先仁宗陛下心特软,他登基之后看到常年考试、屡试不中的举子就心疼,于是特下诏书,凡是考进士科过5次,年过50的,其它诸科考过6次,年过60的,进士科经过殿试3次、诸科经过5次,外加真宗朝御试没合格的举子,都可以免试,直接当官。

多么优厚,但是万事过了个度就都是坏事。皇帝心软,举子们突然间海量增加,一窝蜂地冲进学堂混出身,再一窝蜂地冲进京城考试,他们认清形势了,考试就像做官一样,别管成绩如何,只要不断地考,就一定能出头!

结果景祐四年这一科,逼着仁宗小下了一次狠手,非常例外地严格了些,落榜者相应地变多,但怨气却来自不平。这一科京试的解元居然是陈尧佐的儿子陈博古,韩亿的四个子孙一齐应试,居然全部命中,无一落榜!京师一片哗然,各地举子方言尽出,把上至两府宰执,下到陈、韩的子孙后代都问候了一下,其中产生了些名词佳句,还迁连到了老人帮之外的宰执大臣,比如说同知枢密使王博文,还有龙图阁学士王宗道。效果非常的好,居然穿透宫墙,让皇帝本人听到了。

“天章故国三千里,学士深宫二十年。殿院一声河满子,龙图双泪落君前。”

这是个典故,发生在范仲淹弹劾吕夷简的同时,那时皇帝正心烦,两位老臣却找上了门。当时王宗道是宫中待制,一个文学侍从而已,年纪大了,20年都没升过级。王博文更惨,他当场就哭了出来,说“臣老且死,不复得望两府之门矣。”

多绝望,多痛苦,可他当时是三司使!两府之下的第一人,只比宰相矬半级而已!

没办法,仁宗陛下真是仁慈,那好吧,你们一个升龙图阁,一个去做枢密副使,满足你们的愿望。但举子们就更难受了,千里考试只为官,原来官从眼泪来,我们十年寒窗,万里赴京,为的就是受虐待?!

陛下,您给个说法行不行?

陛下的处理方法极其经典,延续到今天都能看见。比如球场比赛,上半场误判了,不怕,下半场再次误判,在另一方身上找回来就是了。至于公平,两边都吃亏了,这就是公平!

皇帝下密诏,内定了这次殿试的取士纲领,陈、韩两家子弟,连同他们的门生派系的名次全部降级。结果倒霉蛋产生,名字叫范镇。此人有真才实学,考官们都集体为他喊冤,但没用,谁让他是陈尧佐家门生的后代,本是礼部第一名,可在殿试唱名时,直到第79位才喊到了他。当时满殿文武都捏了一把冷汗,因为有规矩,唱名过前三甲如果还没有省元在内的话,可以抗声自陈。

我是省元,你们不公!

但范镇默默忍受,直到二甲79名进士唱到他时,才平静地出班谢恩。这开了先河,但也让高高在上的皇帝、满朝文武都记住了他。

严肃、认真、积极、活泼,老人们的日子就这样过着,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结果真的闹到了天怒人怨,严重的程度达到了只要是与他们稍微粘连,无论什么事、什么人都跟着倒霉。

说人怨,这一年的五月九日是个好日子,天大的好消息,后宫传喜迅,皇子诞生了。就见中书省得天独厚,本就在皇宫里办工,立即全体出动,向皇帝道喜。很好,皇帝也很高兴,但刚道过喜,小皇子立即就重返天庭,他竟然当天就死了!

赵祯欲哭无泪,生个儿子很简单吗?这是怎么搞的?不管是谁搞的鬼,请问我可不可感谢你家祖宗八辈?

再说天怒,天上会掉什么?罗贯中会告诉你,流星,掉一个流星就是一个大人物要死。李继迁点头同意,对,我差点就被砸死。那么天上一下子掉几百颗流星要多少人呢?那一年的七月八日,全开封的人,包括皇帝在内,就看到了一场流星雨从东北方掠空而过,向西南方坠落。

人人胆寒,要出大事了……结果在年底的十二月二日,河东方向大地震。据忻、代、并三州报告,地震过后墙倒屋塌,仅忻州一地就死19742人,伤5655人,损失牲畜5万多头,而且这还只是开始,地震的余波直到第二年仍在继续,“或地裂泉涌,或火出如黑沙状,一日四五震,民皆露处。”

地震的危害,古今相同。

但是在宋朝,立即就有人把它跟政治上的贪婪腐败联系在了一起,言官、大臣集体上书,矛头直指老年­干­部疗养所,那群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老东西。

一片弹劾声中,最著名、最有力度的是知谏院右司谏韩琦。这是位真正的大人物,前面说过,他是天圣五年(公元1027年)考中的进士,当年年仅18岁,名列探花。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荣耀,其人神采飞扬,上应天相,从进入考场开始,就强悍非凡,震人心魄。

临近交卷,突然间悲剧发生。韩琦的卷子污了,一大片墨水铺上去,白纸变黑纸,卷子变废纸!旁边的人都吓呆了,以为马上就会听到韩琦的哭声。要知道文章这个东西不是单纯的文字,那是凝聚­精­神,融会知识,再调整情绪才能写出来的东西,尤其关乎一生的考卷,那是四五天的时间里全力以赴才完成的。马上要交卷了,除非过目不忘,不然没法重来!

但是这位18岁的少年镇定自若,请再拿一份笔墨来,我要重写。只见他刷刷点点,临危不乱,居然抢在交卷之前,把时文论政以及诗词歌赋同时写完。至于效果怎样,一甲进士第二名!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要做,就一定成功!未来强悍执拗的韩相公,在刚起步时就露出了真实本相。等到金殿唱名,光耀终生的时刻,另一件灵异事件发生。刚刚唱到韩琦名下,突然间司天监太史冲了进来,恭喜陛下,外面太阳下面突然出现五­色­祥云,这是重大吉兆,彩云托日,必主贤臣。

结果大家看向韩琦的目光都有些敬畏,这人到底是什么托生的?

说眼下,韩琦的位置是范仲淹以前坐过的,右司谏的力度丝毫没有减弱。他把王随、陈尧佐、韩亿等人以权谋私的丑行一件一件地抖落出来,只差汇集成册,不然就是另一副《百官图》。最后韩琦郑重发问:“陛下,以祖宗八十年太平之业坐付庸臣,恣其坏乎?”太祖、太宗留下的基业,就是为了让他们随便乱搞的?

仁宗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问他,都罢免?

是,都罢免。

好,那么你说说,换谁呢?

味道突然间变了,向右司谏咨询中书省整体官员的任免,这是咨询还是笑话,是愤怒还是恐吓?但韩琦毫不含糊,你问了我就有回答。

您要正臣,可以选择杜衍、孔道辅、胥偃、宋祁、范仲淹。您想要能臣,那么请任用王曾、吕夷简、蔡齐、宋绶,无论是谁,都比现在的人强!

毫不含糊,绝不胆怯。

但皇帝己不是当初年十六七,仁宗今年29岁,他牢牢地把持住皇帝的最基本权力——唯我独尊。你们谁说什么都只有错,朕乾纲独断,自做主张大丈夫。

上面提到的人没一个当选,老人帮是全体出局了,只有差遣、没有实际升职的各归本部,如韩亿、石中立;太老的彻底出局,如王随,彰信节度使、同平章事,这样的职位半点实权都没有,纯粹养老;唯一古怪的是陈尧佐,这尊最老的菩萨居然以淮康节度使、同平章事的头衔到郑州去当地方官,不知是实在太受信任了,还是近来太讨厌,让他死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出现。

上台的人是张士逊、章得象、王鬷、李若谷,这是恢复常制的东府中书省;枢密院方面是陈执中和王博文。前者是仁宗的老师,后者……前面说过的,“龙图双泪落君前”,此人终于名列两府,身为宰执了。但好日子太短暂,刚刚36天之后,此人就死在了枢密院里。

“臣老且死,不复得望两府之门。”太神奇了,此人当初的痛苦,是有预见的?

但什么都挡不住宋朝奔向更富强、更尊贵的理想社会的脚步,十一月转眼就到,仁宗朝史上最盛大的一次郊祀大典开始了。这包含了太多的官员的努力,以及皇帝本人对中国式皇帝这个职务的办工心得。即礼仪的重要­性­。

中国自称为“礼仪之邦”,那么请问,这只是单单指着中国人民从上至下都讲文明、懂礼貌、时刻五讲四美三热爱还有八荣八耻,都做到,就算达标合格了?开玩笑,根本啥也不懂。

礼仪,实际上就是排场、以及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排场的列单说明。中国古人相信,只要把各个阶层的排场等级规定好,那么秩序就有了,法制也就有了,从上至下,由尊到卑,谁听谁的管,就一切分明。万众只有依靠这个来管理,才能避免、甚至杜绝武力造反,还有以下犯上没大小的错误。

所以礼仪之邦,才时刻宣称“兵者为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己而为之。”不像野蛮的西方社会,他们的宗教都是以权力为目的,以号召自己的信徒去侵略别国为手段,去掠夺财富,如十字军的东征。

这样深刻的认识,在宋朝几十年后出世的大才子司马光的著作里会真正的细剖深挖,汇总成集,来教育以后万世帝王,教他们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即皇帝可以没有军队、没有经济、没有一切,只要有礼仪,就万事无忧!

“……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资治通鉴》第一卷开篇词。

现在临近而立之年的皇帝真的开窍入道了,请看这次的郊祀大典的排场级别。先是动员百官群策群力,前宰相宋绶为首,重新编绘了《卤簿图记》共十卷长文,把大驾出郊所需的玉辂依仗、诸般法器一一作出详细说明。

其中大驾卤簿需动用20061人,各­色­车辂由太仆寺负责,舆辇、散扇、御马等由殿中省负责,六军掌管枪仗,尚书省兵部负责指挥各支旗队,司天台负责钟漏制作,太常司负责吹打乐器。再细化分配,各­色­旌旗、衣冠器物由朝服法物库提供,军服、弓箭由军器库、内弓箭库提供。等等等等,林林总总,把大宋朝宫里宫外,政界军界都调动起来。为了现场完美,万无一失,事先还绘制了《大驾卤簿图》,所有与会人员放下所有正常工作,按图进行­操­练,出错者……自己死去。

千辛万苦,大典如期举行,辉煌宏大,非常成功,大会现场还频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决定。皇帝决定改元了,改“景祐五年”为“宝元元年”。年号很平常,但时间太经典,人们不禁回忆到了一段光辉灿烂的岁月,和那个人——宋太祖赵匡胤。

太祖陛下就是在景德六年的十一月时,改元为开宝,从此开创的一代盛世。现在仁宗陛下是不是也要追慕前贤,大展鸿图?结果好事连连,美妙的猜想还在继续,现实中的成绩己经出现。

礼仪之大,四海宾服,万国来朝,桀傲不驯的党项李元昊千里迢迢,写来了贺表,其言辞非常高雅谦逊,宋朝君臣展开细读,心情随着文字而变化,真是奇妙。

“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这是开篇,搞什么?李元昊在强调他有皇帝血统,后魏的?

“……臣偶拟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汉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塔塔、张掖交河,莫不从伏。”嗯?赵祯等人更晕,李元昊也在搞礼仪?衣冠、文字、礼乐、器用,非常地道啊,那么多种族都臣服他了?

“……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辐辏屡期,山呼齐举。伏愿以一垓之地,建为万乘之邦家……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坛备礼,为世祖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年号天授礼法延祚。”

一片痴呆,什么,李元昊反了?!他己经是皇帝了,抢在了十一月宋朝大典之前建坛登基,这是个笑话,还是说我们搞礼仪太失败,被人家抢了先机?

但下面的文字千真万确地继续陈述——“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宽慈及物,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欢好。鱼来雁往,任传邻国之音;地久天长,永镇边防之患。至诚沥肯,仰俟帝俞。”

完了……这居然是真的。天理何在?道德、礼仪何在?我们己经在全力以赴地­操­办礼仪了,排场都搞过了万人次,可为什么还出现了反叛?!

孔夫子啊,周公旦啊,你们所强调的、所传授的万世不移之法,难道不是真的吗?

惊诧很快转变成了愤怒,这是汉本位思想延续二千多年之后的自然心灵思考方式。我最大、独大,只要敢跟我争位置的,不仅要死,而且要背着最恶毒的骂名去死!

宋朝以国都开封为中心,愤怒向四面八方波及,再汇成洪流怒潮,卷回开封。讨伐李元昊,剿灭党项人,万众一心。但要全民注意,绝对不要说出“大夏”两字。这是李元昊给自己定的国号,党项人从这时起才被称为“夏”人,直到后来彼此认同,宋朝也给他们加了个前赘——西。

我乃中华之上国,尔等只配忍在西边小地,去做“西夏”人。

在一片的声讨怒骂声中,也有人保持了理智。文官集团里有人发现个细节,即李元昊虽然大逆不道,妄称皇帝,但在国书之中还保持着臣的自称,是相当地有礼貌地。那么我们中华上国、礼仪之邦难道会直接大打出手吗?

不,夷狄蛮人是要教育的,要给他们机会。于是一方面商议对李元昊的惩罚力度,一方面照前例,给西夏送国书来的使者送去了各种赏赐礼物。但万没料到,该使者极其嚣张,此人关上房门,把宋朝官方,代表着皇帝送来的赏赐都凉在了门外。

我根本就不要你们的东西!

气晕了,宋朝的大臣们怒不可遏,当场就要拆毁驿官的屋墙,把这个该杀的使者压死在里边。军方的最高机构枢密院方面却非常­干­脆,枢密使王德用、陈执中瞪了这群大臣一眼,­干­嘛要拆自家院墙?拉出去,直接砍了这杂种!

王德用瞬间恢复到42年前征战党项,把李元昊的爷爷赶出青白池老巢时的状态。陛下,老臣请战,愿自将中军,杀入大漠,剿灭李元昊这个丑类叛贼!

仁宗陛下却在犹豫……老大人壮志可嘉,但,再议。

再议,就陷进了泥淖里。这时宋朝距离上一次国与国规模的大战,如澶渊之役时,己经过去了34年,一代新人早己长成,当年的印记都快被磨光了。

更重要的是,历史无数次地证明了,只要稍微远离战争和灭亡,哪怕就算正忍饥挨饿地过着穷日子,中国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自豪起来。我们就是最优秀的,我们吃的土豆都比外国人的牛­肉­香!

这时的宋朝,就完全无视李元昊己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们自己又臃肿肥胖到了哪步田地,只要被冒犯了,就要第一时间地还击。还击的办法很快出炉,第一,削夺李元昊在宋朝的一切官职,但姓还给他保留着。宋史中一直称他为“赵元昊”,牢牢地把他钉在了家臣的身份上;

第二,立即关闭陕西、河东方面与西夏的榷场贸易,再不和他们作买卖;

第三,下令搜捕李元昊派来进入宋朝境内的探子,并且出到了抓到一人,赏钱十万贯的赏格;

第四,加强边境上的军事力量,派夏竦知永兴军(今西安)、范雍知延州(今延安),各兼任本部都部署,随时进入战争状态;

第五,派人追上返程的西夏使者,把李元昊带来的礼物同样退还……

与此同时,国内关于西夏问题的大讨论继续进行,集合宋朝三五十年里科考产生的无数天才,务必要讨论出最恰当、最完美的对敌方案。

综上所述,举措是不少了,力度也不小了,但稍微分析,就会发现完全不靠谱,基本上都是一厢情愿。先说第三条,那是亡羊补牢的悲哀版,即圈里只有一只羊,丢了之后你再补有什么用?那只羊就是宋朝国内的兵力布置以及山川河流的具体走向。

李元昊在这一年的五月间,提前半年提出申请。我亲爱的陛下,我最近吃斋了,想拜佛,听说您国内五台上的是相当地灵异,我派个代表过去,替我拜一下,可以吗?

如此虔诚,怎能不许。于是国门大开,西夏人带着纸笔图本,一路观光写生,旁边还有宋朝的陪同官员作导游讲解,其间还不时地骄傲一把,请看这里,我们的国土是这样的雄奇伟岸、那里,又有些什么值得关注的特别点……间谍做到了这个份儿上,李元昊根本没必要给他发工资,完全是公款旅游!

第四点,无论是夏竦,还是范雍,都是东京城里的富贵京官。把这二位派到了国境线上,试问加强的是军事力量,还是所谓的政治力量?对未来可能爆发的战争能起到什么作用?至于身兼本部都部署,那更是笑话。宋朝真的发达了,文官们有皇帝撑腰,真的在无所不为。文官做到了军区总司令的职务,这在太宗朝、真宗朝根本无法想象,那以前都是潘美、傅潜、康保裔、王超等职业军人的专利,什么时候轮到叽叽歪歪的文人去滥竽充数?!

至于第五点,更加是小孩子在赌气。李元昊的使者拒绝礼物,那么你也同样回敬,大宋皇帝和西夏使者同等规格?这时天朝上国的风度修养哪里去了?面子和风度并不都是等同物!

有用的只有第二点,断绝贸易,才是对西夏真正的打击。

宋朝比周边所有国家都强的,就在于它的国力。战争打的是军人,更打的是物资,宋朝有钱,有粮,还有各种各样游牧民族流口水,却不出产的奢侈品,只要打下去,对方注定崩溃。

尤其是西夏这种只有军队,经济却跟不上发展形势的初级雏形帝国。

但问题是见效太慢,战争要一天天地打,物资要一点点地消耗,战场上的胜负荣辱却瞬间见分晓,谁死的人多谁心疼,试问得有怎样坚强的心灵,才能把千万条人命试为物资的一部分,说抛出去就抛出去,毫不在乎?

这些都是问题,可宋朝在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到宝元二年(公元1039年)年底,近14个月的超级大讨论中,却都没有分析到。他们有99.9%的人在叫喊着杀了李元昊,屠灭党项全族,只有一两个零星的声音在反对,不仅没起到作用,还被官方认定是脑子进水,疯了。

这两个人是夏竦和吴育。夏竦,字子乔,江州德安(今属江西)人。生于公元985年,现年54岁。父亲名叫夏承皓,乃是一位与契丹人夜战殉国的烈士,但他真实的身世谁也不知道,因为他本是个弃婴,是夏承皓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上班的路上拾到的。

简短地说,他以诗文起家,再以父亲殉国的功劳得宠,一步步升迁,在仁宗朝做到了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这样的顶级高官,这时被派往边疆,可以说是“大才小用”了。他本人也很不高兴,他是不愿意与异族的蛮人打交道的,连受命出使契丹都要痛哭一场。

哭得非常慷慨激昂。“义不戴天,难下穹庐之拜;礼当枕块,忍闻夷乐之声。”我恨夷狄蛮人,那是世仇敌国,对他们国君下拜,跟他们臣子说话,我受不了!于是说什么都不去。

比较的无耻,但比起将来他的卑鄙,这就不算什么了。小人往往有才,此人眼光准,看得远,在官场上升官有术,到了战场上也格外的清醒,他没用多久就分析出了敌我双方在眼下的实力对比,一但开战,宋朝必将大败。

理由如下。

把李继迁和宋太宗对比、李德明与宋真宗对比、李元昊和宋仁宗对比,一切就都清楚明白了。党项人在逐节升高,宋朝却在步步衰弱。

以开国之初时百战百胜的部队,都不能剿灭土匪­性­质的李继迁,以能和辽国人打成平手,签下澶渊之盟时的宋真宗部队,也没法去对李德明下手。现在凭什么有自信一定能击溃李元昊,并杀光党项全族?

凭着那群百万多人的太平老爷兵?道理多么浅显,但上报到朝廷,只换来了中书省、枢密院的一片嘲笑——夏竦是个胆小鬼。

吴育,字春卿,建安人。宋史中强调他很聪明,但根据表现可以肯定,此人不是聪明所能局限的,他是明智,大局观非常强。他坐在东京城内,只是一介文官,却对千里以外的战争走势判断得分毫不差。道理也很简单,他提出个问题——请问李元昊既然称帝,会自动削号废除吗?如果不能,战争在所难免。那样就无所谓惩罚,相反不如对他加恩,就像当年对南唐李煜时一样,把战争的爆发时尽量拖后,以便争取时间,积极备战。但这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是“以外臣之礼,羁縻勿绝。”他来攻打,我们就防守,他要逃了,我们也不追,到最后终究还是要臣服于我们。

请记住上面的话,当4年过去之后,党项人的野心和宋朝人的愤怒都对耗迨尽之时,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己应验。但在这时,举国思战,他的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对方来打,我们守,对方逃了,我们再守,我们是什么?新任宰相张士逊冷笑了一声。

“人言吴育心疯,果然。”他真的是个神经病。从此之后,无论吴育再说什么,政事堂一律压下,不再上报。他们所看中的,是军方一位中战派人士的热血沸腾的宣言。

步军副都指挥使、鄜延环庆副都部署,西北方面军的副总司令刘平上奏——“元昊不过鼠窜为穷寇尔,何所为哉!”以鄜延、环庆、泾原、秦陇四路兵马共20万人,分两路进击,三倍元昊之众,转粮200里,不出一个月,必将大胜!

壮载斯言,举国振奋。全宋朝的人都相信刘平刘太尉的话,因为他实在杰出。刘平,出身军人世家,却是正牌的进士出身,堪称文武双全。早年做官,走的是纯正的文官路线,被寇准赏识,推荐为泸州刺史。沪州,是四川东南部川、渝、黔、滇的结合部,种族繁杂,叛乱不断,刘平到任之后很快显出了军事天赋,当地的夷人暴乱了几次,都被他轻松剿平。

有功回京,被任命为监察御史,这个官职、他的个­性­,还有当时朝中的第一权贵是谁,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命运——他弹劾了丁谓。结果被排挤出京城,从大西南调到大西北去当兵,从此被固定在军界,再也没进过京城。

总体来说,他在宋朝人的心目中,是个有文有武,刚直不阿的硬汉子,军功卓著,每一步的提升都让人心服口服,鉴于宋朝边疆的一把手是文臣,他身为副都布署,己经是军方的第一代表。现在他说话了,应该是千真万确,不容反驳的真理。

可事实上,他在说梦话。常年驻守边疆,居然对李元昊的兵力判断都不准确,从这时起就己经可以预料战争的胜负结果。

20万人马就想是全西夏军队的三倍,那么李元昊的底牌就只有6万多人?真遗憾,这个数字如果用来衡量后期接近灭亡时的李继迁,倒是有点靠谱。至于现在的李元昊,他有……50万人!

从吐蕃人内乱开始,李元昊得以平静地整顿军队,不断地吞并回鹘人,不断地抢劫吐蕃战马,再加上汉人智囊团的指导,到这时公元1039年为止,他的军队不止是扩大,军种都开始分类,再也不能用原始的草原骑兵掠夺式、偷袭式的战斗力来局限。

军种分为铁鹞子、擒生军、卫戎军、泼喜军、撞令郎等5种。

铁鹞子,又称为“铁林”,是西夏骑兵中最­精­锐的部队,配备最­精­良的战马、最­精­选的盔甲和最优秀的战士,只有3000人,还分成了10队,每300人是一个战斗团体,在纷乱纠缠的战局中用他们决战决胜;

擒生军,是西夏人的独创,专门用来在战争中掠夺敌方的百姓,有些像是契丹人打草谷。只是西夏人更穷,对钱、物的渴望让他们出手更狠。这支部队居然达到了10万人;

卫戎军,是西夏京城的禁卫军,共5000人,都是西夏的贵族子弟但任。战斗力怎样不好估算,李元昊用他们来守大门,还是当人质,要胁贵族们就范也不得而知;

泼喜军,这是炮兵,炮弹就是石头,大小不一,大的用来攻城,小的,迎面而来的敌人要小心,拳头大小的石头一筐筐地砸过来,出什么事都属正常;

至于撞令郎,这是李元昊的标签,充分地证明了他是个怎样卑鄙无耻的东西。

撞令郎,是他从汉人中特意挑选出来的­精­壮男子,没什么武器给他们,每当打仗时就驱赶他们冲在最前面。会发生什么,足以想象了吧。如果想要把刀砍在党项人的身上,就得先把这些本族的兄弟杀光!每当此时,不禁要问,战争中难道就没有英雄和气节这种东西存在吗?

这时的党项人,后来的金国人、蒙古人、日本人,都这样做过,据说他们都是以军功自豪,以英勇为荣的民族,试问这样获得的胜利,除了在金钱、牲畜、抢来的女人中间得到快乐,怎样使无畏的心灵感到荣耀?!

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谁都知道人­性­中参杂着兽­性­,可李元昊这个人,是兽­性­中稍微带了一点点的人­性­。这就是他的本质。

谈到这一点,就要重申一下宋朝这时的态度。备战而不开战,他们还存在着一点幻想,希望用取消榷场、掳夺官职、驱赶使者、边境增兵这一系列行动让李元昊紧张害怕,重新变成姓赵的乖儿子。这个梦做得有多荒唐,用李元昊登基称帝的过程来反衬就再适当不过了。

那半点都不赵匡胤。像赵宋王朝建立时的万众拥戴,黄袍加身,简直是弓虽暴着皇帝登基的一幕永远别想跟他粘边,他是弓虽暴着党项全族来拥戴他,只要有人反对,一律砍头,无论是谁。

先跳出来的是他的叔叔嵬名山遇,该叔叔智勇兼备,忠心耿耿,一直是他的左右手。但帮着他打仗,和帮着他建国是两码事,嵬名山遇严重地心里没底,于是忠心发作,不断劝戒,您千万别造反。李元昊没翻脸,而是对另一位叔叔嵬名惟序说了几句话,要他诬告山遇要造反,好有个正规点的砍人理由。

嵬名山遇抢先得到了消息,带着全家外加大批的珍宝,还有更重要的李元昊造反的消息投奔了宋朝。按说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人保住,立即送往京城吧,这起码是一件活地图,西夏军队所有的资料都在他脑子里装着,无价之宝!

但宋朝的延州知州郭劝根本不稀罕,居然把嵬名山遇遣返回国,送还李元昊。结果山遇全家被­射­杀在宋、夏边境,让党项人看清了叛徒的下场,更看清了宋朝的昏庸懦弱。

比较血腥,但只是开场戏。接下来与李元昊作对的是党项人中的名门望族——卫慕氏。这一族世代显赫,仅比李氏家族的拓拔氏稍差,并且要强调一点,李元昊的身上就有一半卫慕氏的血缘,他的妈妈就是卫慕族的女孩儿。但是反对称帝的结果,是卫慕族首领卫慕山喜全族被扔进黄河淹死,他的妈妈被毒酒毒死,他想了想,自己的妃子中还有一位表姐,好,一起处死,接着又想起来表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好吧,这个儿子也一起杀死!

如此这般,斩草除根,对自己的血亲都这样残忍,难道还能幻想他自己认错,重新俯首称臣?可宋朝就是要幻想,直到李元昊亲自给他们写信。

宋宝元二年,公元1039年闰十二月,李元昊派贺九言到宋朝边境送来了一封信,和一只锦匣。那只锦匣被称为神明匣,里边装的是历年以来宋朝赏赐给李元昊的敕告、敕榜、旌节,即他作为宋朝官员的信物。

用意非常明显,你不让我当你们宋朝的官了,我直接把你给的印信退回。

那封信更著名,即真正激怒宋仁宗,挑起宋、夏战争的“谩书”。一封来自西夏的侮辱­性­的信。信里写道——南朝皇帝陛下,我派到您那儿的使者还没回来,您的兵将就杀进了我的国内,规模很大,在鄜延、环庆、泾原、秦陇四路地界,共分9路入侵。但很可惜,都被我打败了,您的旗鼓、符印、枪刀、矛戟我抢了不少,您的士兵也被我杀了不少。我感觉蛮荣耀。

但我相信这都不是您本人的意思,都是您的公卿大臣们私下里的决定,他们妄图挑起争端,好从中余利,真的很丢脸。希望您认清一个事实,我是番,您是汉,国土所在都不一样,何来君臣之说?您为什么要这样嫉妒我?我李元昊是被部众推举,追随我的祖先拓拔思恭的脚步,去做正当的皇帝,有什么不可的?而且我再重申一下,我己经展开了正常的邦交,您的平等友邦辽国都是我的亲戚,我们处得很好,展望未来,我们一样也会这样的。

最后非常有礼貌地强调,希望陛下能仔细看一下我说得很不到位的这些话,能从中感觉到我深深地诚意,能回复我以和平友好的礼仪,感觉到您折节下交的恩赐。

多么谦虚平和,宋朝上下看得差点吐血。如果上一次是国书照会的话,这一次就是彻头彻尾的调戏。李元昊根本就没把宋仁宗这个天朝上国的皇帝放在眼里,就是要玩笑你一下,逗着玩,不可以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都不惜捏造事实,什么9路大军杀进西夏,前有宋太宗,后有宋神宗,哪位陛下也没有那么大的手笔!

回望历史,李元昊这次真的触摸到了宋朝、乃至历代汉人皇帝尊严的底线,中原的皇帝,你可以去抢他的子民,带走他的银子,甚至让他割地求和,但就是一点,你不能让他没面子!别说是李元昊这个从没在历史长河里做过大的党项族的小崽子,就算是以前的草原巨无霸匈奴族的单于,在把刘邦打倒,写信邀请吕太后到毡帐里共进晚餐,都被汉史记录在案,几十年后被汉武帝刘彻报复。

谁说汉帝不勇武,只缘未到伤心处……

这是对宋朝,回到西夏国内,李元昊又换上了另一张脸。他诚慌诚恐仰望着上苍,天上的上帝啊,您真的显灵了,感谢您给了我这样明确、必胜的信号!

党项人再次荣幸,这次不是睡到半夜挨陨石砸了,而是青天白日的看到了神迹。只见天上的太阳慢慢地在西边缺了一角,停顿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慢慢地恢复了原样。这在今天毫不出奇,不过就是日偏食嘛。

但是李元昊仰天高呼——“日西先有一珥。”我国在西,此乃我军之胜象!

这时宋朝也己经被谩书所激怒,禁军开始向边境移动,大战马上开始。

综上种种,从表面上看,李元昊一直牢牢地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敌我双方的情绪、行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深入思考一下,他送谩书、退印信,再在国内当了一回神汉,这样折腾都为了什么?

­干­嘛不痛痛快快地举刀砍过来,至少他的爷爷李继迁当初和宋朝人掐架,从来都没有正面打过招呼。

一言以蔽之,李元昊心虚,他的国内并不是铁板一块,党项人并不想跟着他打仗。站在党项人的立场上,为什么要和宋朝开战?如果说是从宋太宗乘人之危不仗义,现在要报复,那就比较恶搞。

草原民族,每天都在争抢中过日子,如果这样记仇,而且敢于复仇,恐怕早就拼光了。那么抛开感情谈利益,是为了宋朝的子女玉帛,但不用打仗就能每年无偿享用到宋朝的礼物,再打仗你想­干­什么?让礼物加大,还是占领宋朝全境,彻底都抢过来?

宋朝不是吐蕃,连吐蕃都拿不下来,凭什么就敢说对宋朝必胜?而且眼前就有了报应,宋朝的礼物都没了!哪儿多哪儿少,一目了然。而且千万别说什么同仇敌忾,当年李继迁造反时,宋朝只是帖出个告式,说再次收购青盐了,一大片的党项人就拔刀砍向了小千千……见利忘义得非常彻底。

凡此种种,挑逗外敌欺骗同胞,让宋朝的刀子先砍过来,再加上黑了一半的太阳,逼着党项人不得不跟着他上战场。但打仗是个艺术,他利用了宋朝的压力,就失去了战争的突然­性­。等到他想动手,宋朝边境上最薄弱的那个地点,己经和几个月前大不一样。

开战之初,宋、夏双方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延州一带。这里要反驳一下传统史书中的一些观点,某些专家们一直鄙视宋朝,说他们昏庸到可笑的程度,不仅不敢打仗,更不具备战略眼光。

错。宋朝人非常清楚自己的弱点在哪里,证据就是青涧城。

青涧城,在延州东北200里处,是个极佳的战略要冲。从宏观上讲,向右可以巩固延州的防御,向左可以联通河东诸州的粮道,而北方则最为关键,它临近西夏的银、夏两州,可以近距离攻击!它是这样的重要,稍微翻一下史书就可以得到证据,前朝在这里修建过城池,名叫宽州。但年深日久,早己荒废。

延州一带的军事形势,也像这种废城一样,荒废得太久了。说宋朝,它没有办法像秦始皇那样修一条整体贯通的长城,来防备敌虏,但汉人的作战方式又需要有一个个可以依托的据点。这样,就出现了寨、堡。这是一个个或独立或联体,依山榜水,互为犄角的战斗单位,散布在主要州郡之间,拱卫着宋朝的边疆领土。

历史证明,这比长城更有效,因为长城是不动的,纯防御的,而寨和堡可以随时向前修建,每前进一步,就得到了一步的领土,就向敌人的心脏腹地压近了一步。看似缓慢费力,但一劳永逸。

可问题是,在宋、夏战争的初期,这些都刚刚开始。延州一带“地阔砦疏”,防备不严,“士兵寡弱”,“又无宿将”,而且延州的知州范雍是位老夫子,他敢于反对当年的刘太后重修玉清昭应宫,应该说有点胆量,可领兵打仗是另一回事。针对于这一点,宋朝有位绝世名将站了出来,他是开创了北宋史上第一个军事世家的人物。

种世衡。

种世衡,字仲平,北宋无耻大隐士种放的侄子。但叔侄之间,截然不同。他起步是文官,非常有魄力,一下子把太后和宰相都得罪了,被刘娥和吕蒙正(奇怪,吕蒙正早死了,可宋史里就是这么写的)联手赶出朝廷,到西北鄜州去当判官。看着很委曲,但人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他个人的早期不幸,造就了大宋西军的一个传奇,而且传奇在延续,到他的次子、孙子时,种氏将门在宋朝的作用无与伦比。

这一切,都从青涧城开始。

种世衡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战略要冲,还有延州一带防御松散的现状,他上书朝廷,要建这个城,但难度太大了,不是单纯的施工问题,而是要一边施工一边打仗的问题。西夏人也早就盯着这里呢。于是谁提出来谁就去做,种世衡被派往宽州废城,负责把这个超级军寨建立起来。

结果问题从两个变成了三个。种世衡一边修一边打仗,城墙终于都砌出来了,营房也都盖好,可最重要的一点军寨要素却突然间缺失,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都凉了,他们想到了一个终极问题——这地方这么重要,为什么现在荒废了呢?

缺水,在城里找遍了水源都没有,城外边虽然就有延水河,但那是死地。枯城无水,城外有河,一但敌人截断水源,满城人不战自乱。唯一的办法就是打井,但是一直往下挖,直到150尺之后……挖到了岩石。这下子整个营地集体绝望,这活儿没法再­干­了。但是种世衡开始翻腰包,这不是民房建筑,这是军事行动,无论如何必须挖出水来。

每砸出一畚箕的碎石,我赏一百钱。重赏之下,一担担的碎石被提出深坑,泉水终于涌了出来。“青涧城”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用来纪念这可贵的水源。

超级军寨终于抢在战争暴发之前建了起来,它的意义深远,不止在战斗本身,或者战略威慑,稍微把眼光向四周看一下,别太远,只在近处就会了解它独一无二的奇妙­性­。它的左下方是金明寨,那是整个延州区域汉人兵力最强的据点,只要产生呼应,就会形成一道防守链条;

而左上方是一连串的羌族部落,那是汉人对付西夏人的最有力的武器,以夷制夷,百试百灵,这时离得近些,才能更深层次的搞好关系,种世衡早就把他们列入了自己嫡系的名单。历史也证明,他真的成功了。可这些都是细节,把目光再放高放远,就会发现一个让世代中国人都无奈的事实。

国土实在是太大了,边境线实在是太长了,只要敌人想入侵,那么千万里之间可以任意挑选。金明寨、青涧城等等等等,都只是威慑,只有封锁了整个疆土的长城可以做到这一点,可那在宋朝是个近于妄想的美梦!

李元昊的进攻在谩书刚刚送出西夏边境时就开始了。宋宝元二年,西夏天授礼法延祚二年,公元1039年的十一月,他率军攻向了宋朝延州境风的保安军。

开战之前,先把当地地形简单说一下。以洛水和延水两条南北走向的水系为区域,洛水在左,即西方,延水在右,即东方。青涧城在延水之东,在延水与洛水之间的大片区域里从东至西排列,是金明寨、保安军,它们的下方是延川、宜川、经川等三条河流的汇合口,名为三川口。

三川口的下方就是当地的首府延州城。

在保安军、金明寨的上方是白于山、土门,以及一连串的羌寨,再向北方,也就是更上方,就是宋、夏的边境,长达2000余里的横山山脉。但让人遗憾的是,这条天然的界山却是另一处燕云十六州,宋朝并没有能和西夏平分它的险要,而是整个被西夏所占领,党项人居高临下,把横山之上的各处险隘都修筑了据点,共有近300多个堡砦。

西夏基本上可以做到退有守地,进可攻击。这一次攻击保安军的是“五头项四十溜人马。”这是个比较晦涩的术语,其实很简单。宋、夏边界上有所谓的生、熟户,熟户就是投降宋朝,己经世代居住的党项人。“五头项四十溜人马”就是被李元昊重新招降回去的熟户所组成。

五头项,五个大的首领支系,每头项八溜人马,共四十溜人马。说白了不过是变形的撞令郎,他们被充任先锋,西夏人的主力都隐藏在后面,等着他们和宋朝军队对耗之后,才冲出来收拾残局。

战斗打响,西夏人,尤其是这些叛逃过去的熟户,他们多年以来早就摸清了宋军的虚实,贪图享乐、懦弱骄横,不说战斗技能,单从心理上就不是军人。他们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认定自己只要呲出獠牙就能吓倒敌人。

这时在宋朝的军队中,有一个人默默地解开了发髻,让自己的长发飘散在塞外凛冽的寒风之中,乱发披面,只在偶然间才能看到他的脸。那竟然不再有人类的轮廓,而是闪耀着青铜的光泽,一张狰狞狂野的鬼面突然出现在西夏人的眼前!

当天的战斗是党项人的噩梦,保安军蜂拥而出,为首的一个人身材高大,乱发披散,戴着一张青铜面具,冲进西夏军中,所向披靡!

没有挑战,没有埋伏,没有任何党项人心目中宋军的传统作战方式,只有剧烈的、凶猛的、不顾一切的冲击!

五头项四十溜人马被冲散,直接倒卷回李元昊的中军,什么撞令郎,哪有敌我对耗,在压倒­性­的冲击之下统统失效。党项人一跑狂奔,直接跑出了保安军的防区,才停下来发抖。问一下,刚才那人……那真的是个人吗?

这个疑问,一直困扰了党项人近四年。

在他们身后,保安军中那人停了下来,他终于搞下了那张青铜面具,里面露出的是张年青英俊的脸,可惜,上面印着两颊金印——他是个犯罪的配军。

狄青,字汉臣,生于北宋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时年31岁。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阳)人。他出身贫寒,16岁时哥哥与人斗殴,他代兄受过,被刺配从军,用当时的话说,是“贱中之贱”的贼配军。按照惯例,他被选进京城,编入了禁军。

山西自古多名将,武风极盛,狄青从少年起就弓马娴熟,武艺超群,按说军中是他的好归宿。可在仁宗时期的禁军里,他成了一个异类。宋史称“青少有壮志。”可一个有­操­守,甚至有理想,不懦弱,勤练武的军人,无论在北宋,还是在南宋,都不受欢迎。

李元昊造反,他成了第一批被派往边疆的禁军,而且把他分配到了重中之重的前沿阵地。不知道这是重用,还是惩罚,但一个铁血传奇就这样开始了,狄青在国家噩运之中奋起,以血战捍卫自己的家邦,成为西北战场上宋军的军中之胆。

初战失利,西夏军队却半点都没受影响。说来简单,一个以欺诈起家,而且每战必诈的军队,会有什么至高无尚的荣誉感吗?能为了一点点的颜面的丢失而惭愧吗?

李元昊打马转向,走,去另一边碰碰运气。这一次,他们选择了承平砦。承平砦比保安军稍大一些,李元昊很重视,他把没死光的头项们都撤了下来,直接派上去党项本部人马,至于数量,非常恐怖,共三万余骑!

这个数字在李继迁时代从来没有出现过,稍微往回翻史书,攻击河湟部吐蕃的藩蓠外城猫牛城时才有这样的规模。但那是城,这是“砦”!

砦,通寨字讲,是防卫时用的栅栏,引申为营垒,那么它的规模和强度也就可想而知。以三万余骑兵的压力攻击,按比例计算,不会比当年幽州城里的韩德让轻。人多势众,党项人直扑砦门,但万万没有想的是,砦门突然间开了,里面的宋军像保安军一样的冲了出来,面对经过平回鹘、战吐蕃、扫平整个河西走廊的党项­精­兵,宋军选择的是出城野战,近距离­肉­搏!

恶战暴发,承平砦外血­肉­横飞,历史没有记录这三万党项骑兵是不是一次­性­投入战场,但宋军冲出砦门的仅仅是1000余人,但敢于决战决胜,党项人被迅速击溃。当天敌军败走,宋军却没有入砦,就在砦门外列阵,他们很清楚,刚才只是遭遇战,敌方措手不及罢了。这时入砦,敌人卷土重来,形势一样的恶劣。

既要战,就要打个明白。

果然,不一会儿党项人就在败退的路上再次集结,这一次缓步压来,再没有开始时的嚣张狂妄。形势在最初的恶战之后更加明显,党项人清楚地看到,砦门外的宋军人数有多少,还有他们背后的承平砦防卫强度有多高,只要认真持重些,胜利仍然牢牢地抓在他们手中!

但问题是宋军是不是这样想。两军列阵,宋军沉默待战,党项人却一阵纷乱,不一会儿,阵势分开,有位盔甲鲜明的异族勇士站了出来,只见他运气、扶鞍、张嘴……宋军屏息凝神,结果却听到了一大堆的污言秽语!

这就是党项人的勇士,这就是党项人对敌人的尊重。宋军的回敬是全体继续沉默,他们的将军突然间张弓搭箭,一箭­射­中那个党项牌的大嘴巴。之后全军移动,向西夏人施压,准备第二次冲锋。

但是没有冲锋了,庞大的西夏军队竟然在一阵­骚­动之后,选择了第二次撤退。当天战斗结束,宋军没法把西夏人真正的赶走,但是围砦攻击的局面也没能形成,李元昊的战前预算再一次落空。事后侦察,他才发现自己的运气真的是好上加好。

承平砦真的不太大的,可里面的守将竟然是仪州刺史、鄜延路兵马钤辖许怀德!他是东京禁军中的殿前司指挥使、左班都虞侯,名副其实的军中高官。承平砦不是他的守地,他是刚巧巡哨路过这儿,李元昊鸿运当头,正撞中铁板。

之后的事情彼此都难受,承平砦变成了一只刺猬,李元昊的三万大军围着它、啃着它,可时刻都咬得牙根出血,口腔溃疡。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到了第6天了,围砦之战己经第6天,突入宋境己经有小半个月,李元昊突然下令,马上走,立即撤回到横山以北。

他的老巢己经出事了,宋朝的军队不止是在顽抗,他们一边在延州方向集结,向西夏军队迅速靠拢,另一方面己经有大批人马杀进了党项境内,成绩非常的好,西夏前沿军寨——后桥寨被攻破,从守军到物资被宋军洗劫一空。

那是洛苑使、环庆路钤辖高继隆,知庆州、礼宾使张崇俊,柔远寨主、左侍禁、閤门祗候武英等人率领,几路联合,在鄜延路受攻时,反攻进党项境内。用意非常明显,李元昊小儿,为何你攻我们就要守?你我同时攻进敌方境内,且看谁的杀伤力更大!

宋军大获全胜,第一次接战,无论是攻,还是守,宋朝军队都占据了绝对上风。一时间朝野振奋,从皇帝到士民都弹冠相庆,两眼烁烁放光——我强汉、我盛唐、我大宋……我们真的很强。

其中最高兴的就是鄜延路的最高军政长官范雍,他的心情­精­确分析的话,应该是狂喜之余大松了一口气。

翻阅历史,范夫子来到延州之后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连续向东京求援。他不懂军事,但是他会计算,鄜延路有多大,延州府有多宽,他手下一共有多少兵,这些数字都是明摆着的,他实在是害怕,心里没底。尤其是李元昊突然开战,直接选了他做对手。

可是胜利面前,人人露出真相。李元昊方面,开始对宋军重新估算,在范雍的心里,敌方的威胁程度也在迅速缩水。事实证明他想的没错,转过年来,宋宝元三年,公元1040年初,延州城附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让他的感觉越来越好。

先是官方,西夏突然间又派来了使者。该使者名叫贺真,卑躬屈膝诚慌诚恐地走进了延州城,再没有进东京送国书时的嚣张。他带来了李元昊的痛苦——范相公,您行行好,替我向东京带个话吧。我被打得很疼,知道错了,咱们还像以前那样生活,我……我想复合。

嗯,范雍听得很仔细,再用他几十年来钻研大汉夫子经典所得出的至理经验来印证思考,觉得这事儿非常靠谱。我们是天朝,小邦蛮夷一时叛乱,痛打一顿他们自然会清醒。醒过来了就还是好同志,本着宽宏大量、教育为主的原则,应该给李元昊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于是胜利者的仁慈出现,范雍重赏西夏使者,要他回去告诉李元昊,复合是有希望的,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表现投降的诚意。第二,他的仁慈无限量扩大,连死了的西夏人都得到了实惠。

范雍下令,多做些加厚的棺材,外加征集手指头超级有劲,而且不会呕吐的裁缝。前些时间抓到的那些西夏俘虏都被砍脑袋了,真遗憾,现在再给缝回去,让他们有棺材睡,再加上官方致哀,这样大家总该满足了吧?

效果达到,李元昊本人怎样不知道,好多的西夏人都逃过边境,向宋朝投降,强烈要求安居乐业,再也不回去了。至于定居地点嘛,延州城是不敢奢望的,但实在想离既威武又慈祥、又凶狠还善良的范夫子近一些,所以都选在金明寨。

宋朝鄜延路军事第一重地金明寨!

说一下金明寨和它的守将李士彬。按说西夏人选择他是有道理的,他本身也是党项人,让西夏方面很有归属感。但他对宋朝的忠诚,从他父亲李继周开始就无可怀疑。尤其是宋、夏交恶以来,他让李元昊本人都郁闷了好多次。

同是党项人,回来成不成?李元昊派人带着大笔金钱去到金明寨勾通感情,结果被李士彬一刀砍断,钱却都留下了。李元昊想了想,好,诱降计不成功。

接下来再派人带了更多的钱,外加西夏官方的制式服装上路,再去金明寨,但是路上故意把东西都丢了。丢的地点很讲究,正是当时鄜延路副都布署夏随的防区,是李士彬的顶头上司。怎样,除了钱还有官,李士彬马上就要叛变了!

但夏随就是不信,老李是什么人我清楚,另外还有一点,金明寨的实力就注定了它的价格。钱,无论多少钱都别想打动它的主官将领。

金明寨,拥有10万将士,名义上它的主将只是六宅使、化州刺史、金明系都监,但以实力论,己经是鄜延路最强的堡垒。李士彬本人号称“铁壁相公”,不仅是延州城前沿的铜墙铁壁,而且是相公。这是个怎样的称呼,参照一下在皇宫里办公的各位政事堂大佬。

比如寇相公、丁相公、吕相公、未来的王相公、司马相公等等等等。那是宋朝臣员的顶级称呼,不是谁都可以叫的。

而金明寨之所以称为“铁壁”,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纯”。李士彬父子两代世守金明,手底下的兵都成了真正的嫡系,是名副其实的李家军。

现在突然有一大批西夏人来投降,还要住进去,这是什么概念?李士彬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他的办法是来了很欢迎,但别想进我家。把所有投降的人都迁进内陆去,再分散安置,化整为零,这样无论里面夹杂着什么人物,都会像一瓶花椒面撒进太湖里,连点影子都看不见。

但有个问题他的权限解决不了,那就是来的西夏人实在太多了,这么多的正处于战争状态下的异族人一下子迁进内地,而且还由他这个党项种的边防将领签证,这不是胆子的事,这是找死的事。

于是他按照官方程序办事,把这件事的处理权上交给了鄜延路最高军政长官——范雍。而范夫子这时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李元昊投降了,西夏人叛逃了,局面豁然开朗,李士彬你的魄力实在是太低下,这是好事,无论来了多少,都照单全收。

就安Сhā在你的金明寨里,金明寨不是一共有36个分寨吗?每个寨子里都分散一点,这样不也和分散在内地一样吗?而且还剩下了路费,又增强了金明寨的实力!

典型的文官猪头症发作,外行人非得要领导内行人。但让人惊掉下巴的是,李士彬居然同意了……实在无话可说,但应该能找到原因。不是说猪头症会传染,李士彬被同化了,或者被文官压制不得不执行,而是他太自信。

铁壁相公父子两代积累下的自信让他根本就瞧不起李元昊,尤其是宋、夏战争暴发前后,党项人早就在金明寨附近出没过,李士彬挥刀纵马冲出去,可是只能看见党项骑兵的背影,那些人边跑边叫——铁壁相公来了,兄弟,你的胆在哪儿?

回答得整齐划一,掉地上了!(闻铁壁相公名,莫不胆坠于地)

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再加李元昊近期像山贼流寇一样的战斗成绩,让李士彬非常的鄙视自己。还需要小心吗?魄力低下,看来范大人说对了。

如范大人所愿,更如李元昊所愿,大批的西夏人被分散安置到金明寨的各处要害。时光流逝,很快新年到了,正月里的金明寨和整个大宋一起欢庆。在这样的日子里,李士彬并没有放松,他的军队很严整,他本人更是在各个分寨里巡行。这一天,他就带着儿子李怀宝到了黄堆寨,平安无事,一切正常。

当天,他就住在了这里。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的凌晨时分,李士彬被一阵警报声惊醒,史书没有记载他是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来袭的人是谁,他直觉一样的喊着备马,马来了,有马他才能巡视,才能出战。但要命的是骑出去才知道,那是一匹跑不动的劣马!

将军在自己的营地里被属下出卖,他跑不动,指挥不灵,被敌军活捉。直到这时,他才应该发现对手是谁。那居然是西夏皇帝李元昊本人!实话实说,这一仗他败得太脆、太冤,但也一点都不冤。说他冤,是说坐拥10万­精­兵居然没能真正接战就一败涂地,而造成这样的后果,真正的责任人并不是他。

是那位既尊且贵的范老夫子。

说他不冤,是说他身为边将,世代征战,范雍不懂的你也不懂?生死成败关头,你为什么不反对?是过份自信,还是真的糊涂,出错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固若金汤的金明寨里遍布­奸­细,是从内部被瓦解的。

还有从实战的角度来说,这一次李元昊率军突袭,是从边境的土门进入,金明寨离土门至少有近300公里的距离,那决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赶到的。

金明寨这样有主有次、攻防一体的连珠寨,连起码的远程预警都做不到吗?

说什么都晚了,当天李士彬父子曾经浴血奋战过,李怀宝当场战死。而李士彬在被捉之前,做了一件对整个战局、对整个鄜延路安危都至关重大的事。他派一个心腹部下带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马上逃往延州城,一来逃命,二来要向范雍报告军情。

西夏人打进来了,金明寨己经被攻破!

不愧是沙场老将,临危不乱,把公私两方面的事都处理得妥帖及时。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错误,其惨痛的后果,要比金明寨的覆灭还要严重。

他的母亲、妻子像奇迹一样在千军万马的混乱中逃脱,一路奔驰近200多里路,逃进了延州城。让范雍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战况的危急程度。

这在军事角度来说极其重要,可以说李士彬虽有过错,但己经尽了最后一份心力。但问题是要看把消息发给了谁。如果是当年的柴荣、赵匡胤,或者赵光义也成,他们的反应一定是毫不慌乱、以我为主,再怎样危急也不能自乱阵角。

前方的屏障塌了,是要补救,但要有个方式方法。可范雍的反应是先不信,这是不可能的,李元昊马上就要向我投降,重新做大宋的臣子,怎么会出尔反尔?紧接着西夏骑兵的先头部队就出现在延州城下,范雍立即就吓哭了。

须发皆白,满身满脸的圣人气质的范夫子抱着属下放声大哭,他没法不紧张,计算天赋再次发作,此时号称鄜延路帅府的延州城里只有一员守将卢守勤,士兵只有几百人!多简单,前方拥兵10万的金明寨都挡不住的敌人,这样一座空城,注定了只有等死。

好半天,眼泪终于缓解了紧张,范雍开始行使权力和职责。他下令鄜延路内所有能够调动、来得及增援的部队立即向延州城集结,不管他们在哪儿,正在­干­什么,立即来救我!

奇迹一样,他的命令从延州城里发了出去,传令兵跨越了几百公里的距离,送到了边境线,也就是李元昊此次入侵时的进境口——土门一带。在那里把增援的命令交给了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刘平,以及鄜延副都布署石元孙。

这两位军区副总司令级的将军己经率部杀到了土门,为的是堵截李元昊,但非常可惜,消息得到的晚了些,李元昊早就冲进鄜延路的腹地了。

他的母亲、妻子像奇迹一样在千军万马的混乱中逃脱,一路奔驰近200多里路,逃进了延州城。让范雍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战况的危急程度。

这在军事角度来说极其重要,可以说李士彬虽有过错,但己经尽了最后一份心力。但问题是要看把消息发给了谁。如果是当年的柴荣、赵匡胤,或者赵光义也成,他们的反应一定是毫不慌乱、以我为主,再怎样危急也不能自乱阵角。

前方的屏障塌了,是要补救,但要有个方式方法。可范雍的反应是先不信,这是不可能的,李元昊马上就要向我投降,重新做大宋的臣子,怎么会出尔反尔?紧接着西夏骑兵的先头部队就出现在延州城下,范雍立即就吓哭了。

须发皆白,满身满脸的圣人气质的范夫子抱着属下放声大哭,他没法不紧张,计算天赋再次发作,此时号称鄜延路帅府的延州城里只有一员守将卢守勤,士兵只有几百人!多简单,前方拥兵10万的金明寨都挡不住的敌人,这样一座空城,注定了只有等死。

好半天,眼泪终于缓解了紧张,范雍开始行使权力和职责。他下令鄜延路内所有能够调动、来得及增援的部队立即向延州城集结,不管他们在哪儿,正在­干­什么,立即来救我!

奇迹一样,他的命令从延州城里发了出去,传令兵跨越了几百公里的距离,送到了边境线,也就是李元昊此次入侵时的进境口——土门一带。在那里把增援的命令交给了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刘平,以及鄜延副都布署石元孙。

这两位军区副总司令级的将军己经率部杀到了土门,为的是堵截李元昊,但非常可惜,消息得到的晚了些,李元昊早就冲进鄜延路的腹地了。

接到命令,救兵如救火,刘平立即带兵往回赶。查一下史书,可以看出这时刘平、石元孙所部人马的状态是怎样的。

刘平的驻地是庆州,先前是行军4天,才赶到的保安军,在这里和石元孙汇合,两军合一杀向土门。这时再往回赶,出现的问题就有三个。

第一,劳累程度。这时是西北的寒冬正月天,冰天冻土,寒风刺骨,他们的兵种里还有步兵。行军4天之后再往回赶,这时他们的战斗力要打多少折扣?

第二,人马数量。这是极其诡异的一点,在各种各样的古代、现代的文献书籍,虽然有的提到了刘平、石元孙所部的兵力数字,那是让人头皮发炸的抓狂感觉——居然只有不到1万人!大宋朝号称百万禁军,为什么两位军区副总司令出战,居然只有不到一万人马,而且还是步、骑混杂?!这在历代史书中都没有交代原因!

第三,这一点才是最最重要的。刘平、石元孙两位将军,你们想过没有,李元昊攻破金明寨,前锋直抵延州城,他的势力范围,尤其是游牧民族的骑兵活动范围有多大。从延州到土门其间有多远,范雍的传令兵得有多神勇,才能飞越种种难关,把增援命令交到你们手上?

但没有答案,史书中没有交代,后世人不能凭空猜想,所能确定的只有他们的行动。面对种种困难,刘平激励部下——“义士赴人之急,蹈汤火犹平地,况国事乎!”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赶到延州去,救我们的首脑,去歼灭李元昊。

之后不分昼夜,全力行军,到万安镇之后全军不得不分流,骑兵先行,由刘平、石元孙率领越过被占领的金明寨,继续向延州挺进。需要指出的是,金明寨是空的,不仅没看到敌人,连原驻军及家属都踪迹不见。

他们都去哪儿了?

带着这样的疑问,全军继续赶路,天黑时到达了三川口外围。三川口,延川、宜川、经川等三条河流在此汇合,是一片滩涂地。当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寒冬时节,人困马贬,刘平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营址选在了三川口以西10里。

毕竟延州城就要到了,战斗即将打响,必须让军队得到喘息。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接到了范雍的第二次急报。是宋军传递紧急命令的“急脚子”,命令他们不准歇息,火速开拔,不惜一切代价赶赴延州。并且为了防止西夏人乘机混进城,要他把队伍化整为零,一批批分开进城。军令如山,刘平只好照办,但等到一连放出去50小队之后,他猛然发觉不对。

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的军队像是失踪了一样,再找传令的急脚子,也己经失踪。上当了!刘平瞬间反应过来,但这时怎么办?派人去追?还是全体都压上去,这个决断很难下,但刘平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点。

如果前方是李元昊的埋伏,那么现在的兵力绝对不够,冲上去只是陪着那50小队送死;如果传来的命令的确是范雍下的,那么就没有危险,冲上去根本没有意义。

当天刘平稳住剩余的骑兵,就在三川口的营地里歇息,静静地等着后面步兵的到来。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天亮以后,步兵仍然没有赶上来,刘平决定全军后撤,延州城在望,也就是李元昊在望,必须要集结起全部力量。

往回一直逆行20里,才遇到了昼夜不停赶路的步兵。唯一的好消息是兵力骤然增加了2000余人,那是鄜延路都监黄德和、巡检万俟政、延州西路都巡检使郭遵,他们同样被范雍从驻地招集,在三川口附近遇到了刘平的步兵。

这样兵、骑混合,刘平在开战之初终于又把兵力上升到一万余人以上。当天宋军结阵东行,5里路之后到达了三川口的五龙川。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凉滩头,从此后名垂青史。

因为宋军在这里失败。惨痛的、屈辱的,但也光荣、壮烈的失败!

天上的雪一直在下,五龙川里的河水开始解冻,河的南岸终于出现了大片的西夏军队,就在这一瞬间,胜负的悬念己经消失。

当年的大宋西军应该看到了一个让他们不敢致信的场景,李元昊的军队竟然这样多!那至少在15万人上下……一点都没夸张,他带来了近7万人的党项骑兵,另外的那一半是金明寨里的原党项、羌等混合兵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转过头来就攻向了宋朝。

接下来的事在史书中只有简略的记载——“时平地雪数寸,平与贼皆为偃月阵相峙。”多么平淡,可在现实中,是1万余人对峙15万人!

雪一直在下,终于西夏人发起了进攻,他们涉水过河,但没敢在第一时间攻击,而是列成了横阵,等待后边的人马源源不断地过河。渡河未济,击其中流,宋军把握住这黄金一般的机会,抢先发起了攻击。记住这个名字——勇将郭遵,他和部下王信冲向了党项军阵,剧烈冲击,但阵势太厚,不见松动。后边的宋军蜂拥而上,以郭遵为箭头,终于契入了西夏阵地,一场混战,杀敌数百人才后撤。

但党项骑兵仍然不断地渡过冰河,向北岸增援,越聚越多,终于他们主动挑战。这一次,他们派出一个勇士,指名要和郭遵单挑。郭遵,在史书中只留下了他的出生地,京都开封,和他的官职升迁纪录,却没有记载他的具体生平,连生于何年都查不到。但可以稍微推测出一些。这时他有四个非常年幼的儿子,古人结婚生子都很早,这时儿子年幼,他顶多不过30余岁。但他的勇猛完全达到了传说中宋朝的传奇战将,如岳飞、杨再兴的程度。

他闻战即出,党项人的勇士几个回合之后被他一铁杵砸碎头颅,史称“两军皆大呼”,他的勇猛让见惯鲜血和死亡的军人都震惊。战斗到了这一步,党项人终于清楚宋军的斗志坚不可摧,李元昊不再有什么幻想,他使出了必胜的招数。

发挥人数优势,集群冲锋。他命令渡过河的西夏军竖起大盾牌,人躲在盾后,向宋军缓步逼近,这样就逼着宋军和他们决战,以实力定输赢。

但他们想错了,没等他们靠近,宋军己经抢先发起攻击,战斗的经过和规模史书中仍然没有写,但结果是宋军“击却之、夺盾,杀获及溺水死者千余人。”敌方有在水里淹死的了,宋军己经把战斗推进到了河边,可以说把西夏军阵彻底击垮!

但是代价也极其高昂,主将刘平的脖子和耳朵都被箭­射­伤,鲜血淋漓。宋军己经是全力以赴,连主将都亲自冲锋!

太阳渐渐西沉,这一天从早起返回迎接步兵,到重新前进在五龙川遇敌,宋军己经战斗了快整整一天。暮­色­中西夏人有的逃回了河东岸,有的在水边挣扎,战场进入了暂时的平静。刘平在伤痛中紧张地观望敌情,却不知真正的危险己经到了身边。

突然间有大批的部下涌了过来,都是鲜血满身的勇士,他们提着一个个西夏人的人头来请功。将军,这是战功,请为我们发赏。

史书记载到这里,刘平的反应是对部下高喊——现在战斗正急,你们先自己记着,战后我重赏你们!多么忠勇,但又多么可惜,他一心只想着战斗,没有发觉士兵们的潜台词。

士兵也是人,需要休息,近六七天的急行军,再加上刚才的剧烈战斗,每个人都快到了极限。这时天黑了,将军我们是不是应该……没有人说撤退,可主将必须得能醒悟,必须迅速抉择。对面的敌人是自己的15倍,真的要一拼到底吗?

历史没有给刘平犹豫的机会,不仅是他自己斗志的坚强,让他根本就没那么想过。河对岸的李元昊也突然发起了进攻,他先打破金明寨,掳掠大批生力军,再让李士彬的母亲、妻子逃进延州城,刺激范雍,让他不顾一切地招集援军,甚至再派假探子要刘平分散军队,一批批地进城,这些所有的招数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要宋军疲于奔命,劳累不堪,直到在延州城外被他围城打援,一击全歼。

现在时机到了,西夏人突然派出轻骑兵,快速渡河,突击宋军。宋军措手不及,被迫后退20余步。区区20步,最多不过30米,却变成了这次战斗,甚至大宋西北疆界的噩梦。

慌乱中刘平猛然觉得身后不对,回头一望,正看到自己的部队在溃散中!是谁?军中有懦夫,他看到了逃跑中的黄德和。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战斗中阵地前移后撤,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什么黄德和会逃跑?

却不知懦夫不是在片刻间炼成的,黄懦夫在开战之后就一直躲在阵后,几乎没有参与战斗。而之前他和他的军队并没有像刘平、石元孙那样赶赴土门,去迎击李元昊。他本是生力军,却在战斗稍微有些凶险时选择逃跑!

说什么都晚了,逃跑就像瘟疫,在宋军中迅速波及,战局在一瞬间崩溃,刘平所能做的,就是派出自己的儿子刘宜孙去追赶逃兵,无论如何要拦住黄德和。而他本人始终都坚守在最前沿,他不逃,他命令手下的亲兵把刀都拔出来,砍向后退的部下。

为国而战,后退者死!

但一时之间人马奔涌,谁能拦得住?西夏人也绝不会再给宋军机会,他们源源不断地冲过冰河,胜利己经在握,宋军败了,就算是疯子都能看出这一点。但西夏人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疯狂一般地选择攻击,在这种时刻,完全不计生死胜败,单枪匹马地冲向他们!

是勇将郭遵。他冲向西夏人的时候只有孤身一人(独出入行间),那不是去追求胜利、荣誉或者金钱赏赐,他知道自己必死(期必死),但一定要战斗,给身后的刘平以喘息的时间!战斗中郭遵扔掉了铁杵,以铁枪冲阵,史称其“所向披靡”。西夏人稍微退却,他换了更沉重的铁槊,再次深入敌阵,这时西夏人的招数很­阴­险,他们暗中布下了跘马索,要活捉他。

但是郭遵有如神助,几条长索都被他一一斩断,跟着更加深入重围,把敌人牢牢地吸引在身边。但暴雨不终朝,这样的冲击没法长久保持,他的死亡终于来临。西夏人乱箭齐发,他连人带马死在了敌军丛中。

可是在他的身后,刘平终于成功地留住了一千余人,宋军重新整军列阵,再次挡在西夏人面前。战斗仍然没有结束!

还要战斗?当年的西夏人肯定在摇头,他们摸不清对面的这些宋军在想什么。要是能,他们就不是傻大兵,而是心理学家,而且是汉民族的特有心理学家了。一千多个人站在15万人面前是什么概念,还想再打,是找死还是疯头傻掉了?

至少在他们以往的那些敌人,比如回鹘、吐蕃人的身上,从没见过这一点。

但并不妨碍他们杀过去,他们兴高彩烈地杀了过去,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到嘴的肥­肉­随便啃了!但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千多个宋朝人和他们一共缠斗了……3天!

难以想像这3天是怎么渡过的,不必分析都可以肯定,根本没法正面交锋,只有边打边走,而在游牧民族的庞大骑兵阵容前缠斗3天,那是怎样不可想象的难度。可是刘平、石元孙他们做到了,而且3天之后,是西夏人后退了。

西夏人直接撤回到冰河的东岸,很明显,不跟你们玩了,这些宋朝疯子,打不死拖不垮,那就放过你们,我们去办正事,去攻下延州城,打通杀进宋朝腹地的通道。这时刘平的军队再也无能为力,你可以和15万人为敌,但没法把他们包围,限制15万人的行动吧?

而且军队己经被挤­干­榨尽,再也没法支撑了。西夏人退走,刘平率军后撤到西南方一个小山头,立下7座营栅自保。暮­色­苍茫,终于又到了夜晚。突然栅栏外面有人问,你们的主将在哪儿?

西夏人又回来了,这些卑鄙的东西仍然在打鬼主义,就是不敢像条汉子那样闯营劫寨。愤怒之余,刘平告诫手下别回答。于是一片沉默,但是没一会儿,居然有人叫门!

来的人自报身份,说是延州城里的使者,范雍范大人派来传令的……不知道他说着说着是不是突然发抖,因为宋军满寨的将士都在发抖,是气乐的。

混帐东西,就算骗人也得有点起码的技术含量吧?这招儿你们3天前才用过,当宋朝人都是白痴?!刘平二话没说,拉出去,砍了。

接下来营寨外面就像开了个夜市大集,一下子人声鼎沸,不知道有多少党项人围了上来,从夜里四更天开始,不停地大呼小叫。

第一次喊——如许残卒,不降何待?

营寨里面的回答是——狗贼,你不降,我为什么要投降?明天救兵就到,就是你们的死期!

第二次喊话发生在黎明前,党项人再没有耐心,他们直接说——到底降不降,不降,你们全都死!

刘平的回答很正规——你想议和吗?我倒是可以替你代个话。

谈判破裂,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劝降就是自取其辱。天亮了,李元昊从河东调来大批人马,四面围山,开始进攻。跑不动的宋军注定了只有一个命运。坚守,但奇迹再也没法发生,凌晨时分营栅倒塌,宋军鄜延路刘平、石元孙所部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宋、夏战争的第一幕,至此结束。宋军在延州城外的战场上一败涂地,不管过程怎样,结局是西夏人赢了。但奇怪的是,西夏人却没有乘胜进兵,攻打延州城,把宋朝的西大门一举打开,反而突然间退兵了。

李元昊撤退,这在历史上有不同的见解。有的说他是第一次攻打像宋朝这样的超级庞大的帝国,心理上还不成熟,所以见好就收;有的归结为当年漫天的大雪,说游牧民族也是人,他们来打仗,带的御寒设备不够,怕雪后太冷,人马冻伤,所以退走是上策;更有人说是某些战报误导了李元昊,说宋朝己经再次派兵,像上次一样杀进了他的老巢,他怕后院起火,才不得不回家。

这都是错的,第一,既然进饭店,还怕饭太多?李元昊己经灭过回鹘、打过吐蕃,事实证明了他是个以灭国为目标的征服者,区区宋朝的边境城市就能让他心虚?开玩笑。

第二就更不靠谱。众所周知游牧民族只在寒冷的冬天才发动战争,其原因以后来的成吉思汗铁木真的话来注解最经典——冬季马才肥,士兵们才想战斗!另一个潜台词是南方人怕冷,大家都在同一个区域里打仗,哪有汉族人没冻死,先冻死北方蛮族的事?

第三,说来真让人悲愤无语。哪儿还有什么援军,刘平所部在漫天大雪里拼死厮杀了4天多,延州城被围攻近7天,都没有来增援的部队,怎么会有宋军杀进党项境内?延州城不是保安军,那时可以各杀各的,这时要是把鄜延路的帅府丢了,大宋西疆就算彻底倒塌,西夏人可以随时杀进腹地!

李元昊要是连这些都想不到,他就是个猪脑子。他撤退的主要原因只有一点,那就是刘平的骄傲,宋朝的军人让他胆寒。

甚至延州城之所以能保全,也都是这一千多名宋军将士的功劳。宋人有定论——“方贼势甚张,非平搏战,其势必不沮;延州孤垒,非平解围,其城必不守。”

生死成败,都在刘平的肩上。但这样的忠勇,换来的是一连串的愤怒。

战斗在当年的元月二十四日结束,二十八日,三川口战报由范雍从延州城传到了东京。可他晚了,一天前宋仁宗赵祯己经知道了消息。据记载,二十七日那天清晨,赵祯在殿外踱步,北方天寒,虽然到了春天,仍然满院的枯枝败叶。萧瑟的寒风里他突然听到一个扫地的老兵叹了口气。

“唉,可惜了刘太尉!”

赵祯悚然警觉,马上问,你在说什么?

老兵回答,官家不知道吗?刘平太尉和五六员大将在西北被杀了。

赵祯大惊失­色­,问他哪里得来的消息。老兵解开衣襟,拿出了一封家信:“臣得信说延州西虎翼一营士兵全军覆没,臣的女婿也阵亡了。”

赵祯登时呆了,战争爆发,他还矇在鼓里!那位老兵见他容颜惨淡,不由得劝了一句:“望圣上宽虑。”话一出口,赵祯悲愤交集,厉声喝道:“事至如此,犹言宽虑,你是个忍人吗?”说罢转身进殿,立即派人清查原委。

第二天范雍的战报就到了,赵祯的反应是马上派兵包围刘平家,全家老小不准漏网一个。因为范雍说了,刘平战败,丧师辱国,同时还有在战场上苦战,侥幸活命的黄德和证实,刘平投降了西夏,在阵前叛变,才导致的大败!

赵祯气昏了,这真是好臣子,好将军,以前说的那些漂亮话,居然临阵投敌!没说的,杀他全家。

但很快赵祯就平静了下来,这是血统的原因。自赵光义到赵恒再到赵祯这一支赵宋皇帝都有个相似之处,他们都有疯狂的一面,可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冷静。

所以才能在远征燕云、雍熙北伐、澶渊之盟这样的空前危机下转危为安,赵祯也是如此,他延续了这一特­性­。而不像之后这一血脉断绝,他没有儿子,被迫传位侄儿后产生的恶果。那一条血脉上的人,可真的是各有各的乖张!

这时赵祯突然冷静,他派出了殿中侍御史文彦博去延州实地调查情况,把事儿给我查清楚。结果真相大白,黄德和这人真的是太绝妙了。那天他逃跑时无比坚决,刘平的儿子追上去抓着他的马轡苦苦哀求:“当勒兵还,并力拒贼,奈何先引去!”可这位老兄理都没理,一路狂奔,直接跑到了甘泉才停脚。

而且消息无比的灵通,比皇帝都先知道了战况,立即决定反咬一口。这是什么样的勇气,又是个怎样的败类!赵祯很惭愧,他收回了包围刘平家的兵,为刘平、石元孙、郭遵、王信等人追功记赏,郭遵的四个儿子他都一一重新起名。至于黄德和,拉出去,但没砍头,下刀的部位低了点。

腰斩!

杀人之后,赵祯下令全面反省这次失败,先清查一切责任人,该处分的都处分;再全国动员,向西北增兵、派粮,更重要的是全体官员海选,把最优秀的都派到大西北去;再改革全套宰执班子,一切以战争为核心,必须得能战的、敢战的,有战斗欲望的才能升职。

最后一条,把前些天颁布的不许越职言事的牌子扔了,谁有话都可以讲,无论是哪位大臣,甚至是皇帝本人也必须得听。真正的言者无罪,放胆说话。

综上所述,赵祯己经动员了能动的全部力量,具体的细节下面再谈,现在要强调的是这些命令都发下去两三个月之后赵祯的心情——他超级愤怒,比刚刚得到三川口大败时还要愤怒!

如此泱泱大国,号称­精­英无数、钱粮无边、禁军百万,居然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战争方案,这是怎么搞的?!当然,这时他不会有答案,因为他真的不清楚。事实上他不是在与李元昊做战,他想要外战胜利,就必须得先有胆量去打败自己的祖先。

祖先的事先放一下,这事他要到四年之后才会瞬间顿悟,豁然开朗。

先说这两三个月里的细节。处罚方面,首当其冲的是范雍,鄜延路出事,他这个大主管罪责难逃。荐于他紧密默契地配合了李元昊,把宋朝的军队耍得团团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可是又保住了延州城的份上。把他迁到安州去,头衔是户部侍郎,从此离战场远远的,千万别再添乱。

处罚真是很轻,想想刘平、石元孙是怎么战斗的,这位颠三倒四的老夫子照样当官,而且从此远离战场,可真是恨得人手心发痒。可要公平地说,范雍没有坏心,他只是笨,本就是战场外的文人,与其说他是在战争中犯罪,倒不如说当初派他上战场的人早己犯罪。

但总不能把中书省政事堂,甚至皇上本人都拉出去砍头吧,于是不了了之。

接下来的就是抓狂时刻,几乎每分每秒每件事都成了辩论赛场,这时的宋朝真是人才暴棚,每个人都想说话,偏偏谁都有权说话……这真是怎一个癫狂了得。

先说增兵、派粮,这是打仗的最根本要素,尤其是西北战场上刚刚以1万敌15万,全军覆没,本来是毫无争议的事吧?不,面对新任陕西经略安抚使夏竦的增兵要求,朝中的大臣们超级有才,他们翻了一下历代史书,然后告诉夏竦,同样也转送皇上过目。说增兵门都没有,史书上说了,当年汉将霍去病曾经以轻骑800,脱离大将军卫青的主力部队远达数百里,把匈奴人砍得人仰马翻。

然后又以一万人过乌盭、经速濮、涉狐奴、途经五王国,杀过焉支山千余里,杀折兰王、庐侯王,抓获昆王子,收休屠祭天金人,封狼居胥,这一连串的壮举不也都做出来了吗?

还有唐代的李靖,只以三千骑兵破突厥,再以一万骑兵至­阴­山,杀千余敌兵,俘虏异族男女十余万,擒获颉利可汗,问一下夏大人,为什么你就做不到?

夏大人气得手脚发麻。拜托,我就不是正牌的进士出身,可我也认得字,读过史书,霍去病、李靖……搜遍华夏5000年,一共才只有那么几个这样反常的异类,你们以为在宋朝随便什么时候都能抓出一大把,里面就包括我夏竦?

夏竦马上反击,说秦时名将王翦南取荆楚,要­精­兵60万,韩信北征燕赵,也要请兵过三万,还有符坚的淝水之战、曹­操­的赤壁之战,都有数十万­精­兵,还都打输了,这些你们怎么不说?我一定要增兵,不增就换人,换你们来西北打仗,看你们怎么以一敌万!

赵祯坐在龙椅只觉得一阵阵的头晕,辩论赛开始了,可他不是什么评委,这是在议论怎么保全他的家当。这群混帐,居然在给我讲古书!咬咬牙,忍住火,他下令所有人闭嘴,向西北增兵20万,平均分配给鄜延、环庆等四路。再征集天下粮草向西北运送。于是钱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司农寺先拿出常平钱100万贯,他再动用皇宫中的内藏库、左藏库,分四次一共支出300万贯,这些只是开战前的预支军费。

但这只是开头,有兵有粮,重要的还要有领导人。陕西那边的最高军事长官是夏竦,其他的人从哪儿找?环顾四周,赵祯发现了个超级绝望的现实。从澶渊之盟往后到现在,过去34年了,宋朝的现状是他没打过仗,他妈妈也没打过仗,他的臣子们也都没打过仗!

那么让谁去呢?没头绪不要紧,从宏观上讲有两种选择——1,用武将。比如当年的潘美,在征南汉之前也没有军功。曹彬在打南唐之前也默默无闻,这都是例子。但有一点,这么做全体文官集团就会恐慌,小心官、场、震、动,宋朝的军政命脉早就掌握在文官手里了,这么搞会出大事。何况他本人也只认得文官,武将比如刘平,他都从来没亲眼见过……

2,就是用文官。没打过仗就得选那些想去打仗,不怕打仗的。这是当年唯一的用人标准。结果韩琦、范仲淹、庞籍、尹洙等人入选。这就是这些名传千古的贤臣们发家的起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宋朝成群的武将只能靠边站,成片跟蚂蚁一样多的文官们都只能吃­干­饭,就这几个有胆子,不是说会打,至少敢去打。

至于说把握,那就惨了点,说得好听,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说难听点,纯粹是摸着石头过河,把战争当游戏!并且是展示自己的勇气、脾气的舞台,尽情表演,不计损伤的游戏!

一声令下,就要各奔前程,但是别忙,最重要的人还没出场。国家最重要的中枢部门东府中书省的主人还没到位。

张士逊必须得退休了,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的表现比老人帮们更差劲。老人帮除了自私、贪婪、脾气大点之外,对国家的实体损伤有限。可张士逊料敌不准,过份骄傲,把吴育这样的冷静派叫疯子,就是在他的领导下,朝廷拒不向西北增兵,逼得宋朝两位军区副总司令出战居然只带出去可怜巴巴的一万多人。

该死的,弄得跟在境外作战一样的狼狈不堪!

那么要换谁呢?局势要求必须摒弃所有偏见,选出来一个能力最强,对目前危局最有把握扭转的人。谁?大家一致认定——王曾。

但很可惜,他己经死了。

王曾死于宋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的冬天,也就是一年前。死时就像寇准当年那样的灵异,某天凌晨时分,突然间天上一颗大星陨落,就坠落在他的寝室外不远。他的家人吓坏了,急忙禀告他。这时王曾己经卧床不起了,他淡然一笑:“后一月当知。”

一个月之后,王曾故去。时年61岁。国家追封他为侍中,谥号为“文正”。这是很高的代遇了,但对王曾来说,仍然不够。王曾一生走在两个极端里。一方面功名富贵达于顶点,国家首相、枢密等要职随手可得,一方面却自奉极简,吃的穿的比老百姓强不到哪儿去,请客送礼等官场恶习更别想跟他粘边。

他老朋友的儿子来看他,饭后他送的礼物很风雅,是几轴简纸。世侄很高兴,宰相大人的墨宝啊,可是打开一看,字是好字,纸却是别人写给王曾的旧信纸。这事要正确分析,王曾不是抠门,而是向官场传递一个信息。

在王曾的主导下,政府至少是清廉的,别想请客吃饭送礼。而且历史记载,王曾资质端厚,眉目如画,进退举止温文大度,虽可亲近但绝不敢亵玩。当年的大才子杨亿怎样,敢和寇准没大没小,可面对王曾时始终规矩老实,这就是人格和修养的力量。

有这个人在朝廷里,至少会起到半个萧何的作用。汉相“镇国家、抚百姓、供军需、给粮饷”,王曾至少可以轻松作到前两项,那是难度最大的,至于军需和粮饷,国家朝局稳定了,还有问题吗?

但可惜他死了,于是千不情万不愿,还是得让那个人出山。虽然那人非常的招人烦,没法让人心服。

吕夷简。吕大宰相卷土重来,也算是第三次宣麻拜相了,超过寇准,追上赵普,怎一个显赫了得。不过背后的底蕴也再清楚不过,跟前边选的打仗人才一样,都是矬子里拔大个,不是最佳人选。

这些赵祯都清楚,选了吕夷简就得先担心有人找麻烦,他立即就想了那个超级的大麻烦人——范仲淹。没完没了的一定要搞垮吕夷简,只要想想过程,连皇上都头疼。为了一个起码的工作环境,赵祯特意把范仲淹找来,为自己的新宰相做和事佬。

范爱卿,夷简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你知道吗?这次起用你,是夷简举荐的啊……却不料范仲淹微笑着回答,陛下,我与夷简只有政事之争,并无私人之怨,现在国事为重,臣知道怎么办。皇帝很迟疑,搞什么,暴烈变­阴­险了?懂得说一套做一套了?

紧接着发生的事让吕夷简都不适应,他突然接到了范仲淹的一封信。信里非常诚恳地说,凡为官者,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以前得罪,全为公事,不意宰相雅量高致,以国家为重奖拔仲淹,深为感谢,望与宰相内外互助,度过国家难关。吕夷简看着这封信,心里大为感慨,弹指近两年,今日之仲淹再不是昨日之仲淹了。

但感慨归感慨,他心知肚明,范仲淹的真实目的只有一个。前方打仗,打的是后方的钱粮,大宰相,你要认真办事,别拿国家大事当报仇工具!但无论如何,范仲淹的这个姿态千金难买,吕夷简是个明白人,往后近四年之间,他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至少是对范仲淹主管的鄜延路。别人就不好说。

宋朝的重心在宝元三年,公元1040年的五月份之后,开始向西北倾斜。可以说举倾国之力去报三川口宋军全军覆没之仇,在这样空前巨大的军、政、财全体动员的情况下,范仲淹、韩琦、尹洙、庞籍、种世衡、狄青等人都有了用武之地,在之后7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每个人的愿望、努力和遭遇,就是当时宋朝国势的体现。

各有不同,难言对错。

从西北第一高官,陕西经略安抚使夏竦说起。话说大佬很好当,主角才轻闲。越是上层的人物,就越不需要注重细节。

理由就像美国的五星上将麦克阿瑟说的——我只管下令进攻,至于怎样进攻,是参谋们和下边人的活儿,与我无关。

夏竦也是这样,何况这时范仲淹、韩琦等人正从中央往陕西赶,细节根本没法展开,于是百无聊赖,他想出了一个超宏观的对敌策略——诱降赏格。这是宋朝官方赏格的升级版,宋夏战争开始,宋朝曾经下令,无论谁杀了李元昊,就以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等李家世代爵位替换。你杀了谁,就可以继承谁。尤其是党项人内部优先,鼓励西夏方面自己动手。

夏竦为了增加效果,给赏格加了码,他在边境上发了榜文,说“有得元昊头者,赏钱500万贯!”500万……这个数字都多可怖,可以参照一下《水浒传》里的生辰纲,能让良民挺而走险当强盗也不外乎10万贯,那么增加50倍之后,生­性­野蛮,无父无君的蛮夷匪类们会有什么反应?

相心比心,夏竦信心十足,就等着哪一天有人提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党项脑袋来领赏,或者好多个党项人提着好多颗血­肉­模糊的党项脑袋来争着领赏,管他怎样,是不是真的杀了李元昊,西夏内部都会一团糟,真是妙不可言。

至于赏钱,由于脑袋的辨认难度的提高,或者宋朝的货币外汇的升降调节等不可预知等原因,总会有所变动的。谁让主办方有权解释一切?

主意很美好,回应得也超有创意。党项方面很快就有了反应,居然是李元昊本人亲自回复。他说了,“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

2贯VS500万贯,正好一比250,夏竦瞬间沉默,多么严肃的一件事啊,就这样成了笑柄。他终于看清楚了现实,李元昊不仅能打仗,更会开玩笑,是个全面型的对抗人才。

想和此人争锋,只有实打实地做事,别想着歪门斜道取巧,西夏那边儿从来就没正过。

于是办实事的人出场,范仲淹来了。这时有一个原则,你不能在知道了未来的情况下,来欣赏一个伟人的登场。身临其境,回放真实,这才能看到当时的边境情况,还有范仲淹是个怎样的人。说范仲淹,他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传说中的惊天动地,又大冒傻气的怪人。

“天”是皇帝,“地”是宰相,此人一门心思地与天、地作对,放着京城里的高官,注定了宰执身份的前程不要,一次次闹事,直到被下放到地方上反省,这样的人在宋朝当时的官场里实在少见。是怪人,还是狂人?反正不是个正常人。

在他自己心里,却是一片黯然悲凉。这一年他52岁了,头发己经斑白,妻子己经谢世,连身体都快垮了,他得了肺病。回首大半生,他早己全盘否定了与那些“黑恶势力”较量的意义,但新的生命却没有开始。可以说这次西夏挑衅,是国家的灾难,却是他个人的机遇。

他应该是满怀着治理国家、安抚边境的伟大目标而来,却没有半点的豪情壮志。国家多难,小心翼翼,办实事,哪来的那些浪漫和壮志?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之下,他看到的边境就是一片荒凉,满目疮痍,尤其是他接的是范雍的班,主管的是鄜延路延州府,这里己经被李元昊打穿了,时刻都面临着再次战乱的危机,他怎能不小心小心再小心?到任之后,他定下的第一个战略方针就是个“守”字。万事先放下,先安定自身才能想到别的。

在这个前提下,范仲淹把延州府新配备的18000名守军分成6部,每部一位将军主管,训练3000人,并且规定打破以往宋军的不成文规矩,即每到出战,不按实际战力,只以官职的大小顺位,由低到高来确定谁先出阵杀人。

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宋军被杀。这太糟糕了,范仲淹决定放权,他给每个将军表现的机会,谁强谁弱,一目了然,重新排列军中的战斗顺序。这一点很重要,事实上他己经触动了宋朝最重要的祖宗家法,武将们的自由度大大地增加了,好处立即就显露出来,集中表现在种世衡的身上。

种世衡的青涧城划归延州府管辖,历史记载中他应该是那个时代里,宋朝西北方面军中最能折腾的人。他在青涧城中先是练兵,由于人不多,他做到了全民皆兵。办法就是一个字——钱。

军队不是没有战斗力吗?很好,先­射­箭,谁命中率高,奖励办法就是钱。明晃晃的银锭就挂在箭靶上,谁能­射­中就是谁的。后来这个办法推广到全城范围,不论男女老少,谁能­射­中就是谁的。甚至罪犯也没关系,只要你箭法好,立即就出狱。

长此以往,金钱真是万恶且万能的,青涧城里估计买斤猪­肉­都会隔街放一箭,钱­射­过去,­肉­再­射­回来,货款两清,空中邮递。但是问题出现,种世衡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呢?他只是个小小的鄜州判官,到这个新建的边远小城里做个“知城事”而已,就算仁宗陛下往西北拔款,七折八扣到他这儿也剩不下什么,那么钱都是怎么来的?

简单,开荒、经商。历史记载他开营田2000顷,招募商人,由他给本钱,就在本地作买卖。至于和谁交易,那就神奇了,除了收集土特产进京之外,主要的客户就是各个少数民族。这就是个名利双收的大买卖,种世衡借着经商给了当地的羌族等落后民族极大的好处,让他们享受到了以前作梦都不敢想,甚至想不到的汉族奢侈品,同时还赢得了汉人长官的笑脸。

种世衡可以在三尺深的大雪天里,按约定去探望一个羌族酋长,让对方喜如望外,不敢致信,从此对他言听计从。更会推食解衣,甚至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都送出去,只要换得异族的服从。这些恩惠是当年的金明寨主李士彬所不屑给出的,铁壁相公深信自己横扫一切,怎么可能去理会这些低等蛮人?至于西夏皇帝李元昊就更不用想,强悍如回鹘、吐蕃,高贵如宋朝,都是他的征服对象,区区几个原始部落一样的羌人,只配给他扫地拉车!

但对于范仲淹和种世衡来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就是现在的首要工作。至于方式方法,还有争取的对象,就都没有挑选的余地。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都犯规了,有些返祖,正常情况下无论是赵光义还是赵恒,甚至是赵祯,都会把他们撤职查办,情况再严重些,砍头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他们己经回到了赵匡胤时代,只有宋朝开国时的边关将领才拥有军队、财政、民政的独立权。像种世衡这样搞,简直己经是小型的藩镇,割据一方了,从宋太宗时代起,就是宋朝的头等大忌!

但好处就是有效,这样做之后,西北方面最危险、最薄弱的延州一带,在以后4年里的宋夏战争中比哪个地面都平静。李元昊基本上再没到这边儿闹事。

这是多么有效率的成绩,早能做到这一点,就不必出现刘平那样的勇敢。可这要分落在谁的眼里,延州城的邻居、范仲淹的好友陕西都转运使兼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知泾原路韩琦就嗤之以鼻。你们这些人莫明其妙,简直是苟且偷生,大宋朝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光了!

韩琦生而豪杰,无论面对的是谁,首先想到的就是攻击,而攻击之后就必须得是辉煌的胜利。这一点,无论面对的是当年考场上的卷纸,还是不可一世的老人帮,又或者这时的李元昊,甚至还包括他的仁宗皇帝,以及后来的英宗皇帝,只要他想做,就肯定去做,而且基本上都得意洋洋地办成了。

乃至好多年以后,有人实在忍不住问他。为何您这一生,永远都不在牛A以上,又不在牛C以下,总是那么的牛B呢?他会冷冷地瞥上一眼,很诡异地一笑——去问我的老妈。

他老妈是四川人,姓胡。据说生来也很灵异,惹得她的老爸,也就是韩琦的外公一整天一整天地看个没完。某次实在被看得发毛,胡小姐不由得问,老爸,你到底在看什么?

忘说了,胡老爸才最灵异,简直就是靠着灵异吃饭。他是……看相的。这时胡老爸满脸的虔诚神秘,对女儿小心翼翼地说——乖女儿,你的脸真是长得贵不可言。你和宰相有缘啊。

啊?我会嫁给宰相吗?女孩儿不由得惊喜万分。却不料老爸的下一句话让她超级泄气。你不会嫁给宰相,而是会生个宰相!

那么难度就大了,得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保证生出来的儿子会品种达标,最终当上宰相呢?别忙,胡老爸有特长,他会看相。于是带着女儿走过千山万水,先在四川本境内寻找了一番,结果很失望,那年头四川还是文化盲区,别说宰相,就连个中进士的都没有。

失望之余,胡老爸越挫越强。走,女儿,爸带你进京去,条条大路通开封,那里一定会有宰相的种!

进了开封城,才知道难度­性­有多大。想想都愁人,得用什么办法,才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出那位拥有隔代宰相DNA的猛男呢?

想来贩夫走卒的可能­性­是不大了,有点身份、有点地位的男人们,别管己婚未婚的,至少住的房子都有院墙,你总不能每天在大街小巷里叫卖——有保证生出宰相的女孩儿,大家快来买啊快来看,晚了就出手了!

肯定轰动京华,隔天就赶出京城。

于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三年过去了,胡老爸在开封城里不知­骚­扰了多少位面部长相特异的男士,终于还是没把自己的女儿推销出去。失望之余,只好回家。谁知道柳暗花明,转机就出现在四川老家。

那一天,父女两人垂头丧气往家赶,突然遇到一位官老爷出巡。那时阳光灿烂,视界良好,天上有五彩祥云,地上涌现了伟大又神奇的韩琦他老爸——韩国华。历史上没有交代这位奇男子的具体长相,比如说日角龙起,体有金光什么的,估计有韩家就要灭族了,那是皇帝的级别。胡相师突然间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纳头就拜,直接了当地喊出了终极愿望——请让我的女儿给您生个宰相儿子吧!

有点直白,太凶狠了些。虽说男人都坚挺,但这样雷人总不大好吧?可奇怪的是,韩猛男似乎真的就是那位真命宰相……他爹。居然没惊没怕,也没把这对父女当疯子,就这样答应了下来。把这女子带回家,看看效果再说。

于是若­干­年后,韩琦在福建出生。再17年后,他进京赶考,居然是殿试第二名,又13年之后,他一张谏书把老人帮全体参倒,中书省枢密院集体换人,再两年,他出现在宋朝的西北边疆,成为国家的藩蓠重臣,人称“韩公”而不名。但他的实际岁数,却只有32岁而已。

一切的迹象都在应验着胡相师当年的预言,而韩琦本人的心­性­更是高傲强悍。来到西北之后,同样的战况,在范仲淹的眼里,就是荒凉加凄惨,但落在韩琦的眼里,就是愤怒加激昂。

天朝上国,百万之军,还有我,韩琦,怎能容忍一个区区的党项孽种这样猖狂?永远不要跟他提什么防守,敌人进犯,只有迎头痛击,敌人逃了?还要连本带利地追剿利息!杀进西夏境内,剿灭李元昊还有那个狂妄的西夏国,这才是他韩琦的任务。

在这个指导思想的指引下,韩琦主管的泾原路军事调动空前密集,一切以实战为标准,他本人更是以身作则,四处寻视,零距离地接近军队,体验战场感觉。并且同时不断地上书朝廷,一个庞大的军事计划在他心中生成,宋朝要恢复澶渊之役之前的军事行动规模,要像宋太宗那样三路远征燕云,五路进剿李继迁,走出国门,大兵团配合作战,绝不再重演真宗时代的悲剧,要打,就到敌人的地盘上去!

振奋人心,韩公的壮志足以扬我国威……可问题是,能否镇慑敌胆?很快李元昊就有了反应,你要战争,我这就给你。宋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九月十二日,西夏军队突然侵入宋朝边疆,直奔韩琦主管的泾原路。这时距韩琦上任仅仅才过去120余天。

这次的目标是三川寨,不能说宋军没有防备,更不能说宋军懦弱迟钝。当天三川寨血战到底,环庆路镇戎军西路都巡检杨保吉战死,军寨丢了。但第二天,宋军的增援部队就火速赶到,领军的将官级别不高,刘继宗、李绛、王秉等人清一­色­的都监,他们分兵出战,但战况不利,刘继宗本人都被­射­伤。这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要分兵。

答案就在下面,又一位都监王珪紧接着杀到,他带来了3000骑兵,行动迅速,但没等到三川寨就被截住。西夏人重重包围,王珪像郭遵那样战斗,直到天晚时分,他杀出了重围,来到泾原路最大的军事据点镇戎军城下。

后面的西夏人紧追不舍,可王珪没有要求进城。请城中派兵出战,助我杀退这些拦路的,我要去救三川寨。但郁闷的是镇戎军拒绝,短暂的僵持,天真的黑了下来,王珪一不逃走,二不进城,他换了个要求。你们不用开城,把吃的东西扔出来就行,然后你们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着!

食物都扔出来了,暮­色­四合,宋军默默地吃着东西,看着后边的敌人越追越近。王珪拨转马头,从镇戎军的城门向自己队伍的另一端前行,声音不大,但每个士兵都能听见。

——“兵法云:以寡击众,必在暮。”现在天晚了,我们突然间杀回去,一定让他们措手不及!

战场瞬间沸腾,刚刚还在突围逃跑的宋军突然杀了回去。但党项人一点都没惊慌,本就在一直追击,要的就是厮杀。一个西夏将军冲了出来,是拿长枪的,此人挑战:“谁敢与我较量!”(谁敢与吾敌者!)

王珪冲了过去,结果中枪,西夏人一枪刺中了他的右臂。接下来的事就是西夏人的噩梦,他们真的没长记­性­,宋朝军中的制式武器本就是长枪。“有宋一代,军械弓弩居首,长枪次之。”怎么玩枪,怎么破枪,宋朝的军官比谁都­精­,并且王珪、郭遵等人都有自己的杀手锏,他们手腕上都系着一条皮带,悬着铁鞭。

近身之后,王珪手起一鞭,砸得对手头颅粉碎。紧接着又一个敌将冲了过来,还是长枪,要说西夏人真执着,仍然是老套路——刺。王珪也很配合,仍旧是以右臂承接,只是受伤之后反应更加敏锐,他挟住了敌枪,真绝望,你脑袋的位置长得太帅了,我没法不砸你!

连死两个将军,西夏军队的成­色­就暴露了。宋军可以在郭遵阵亡之后再转战三日,誓死不降,可这群一直在追人的西夏军队居然就溃败了。他们转身就逃,在黑暗之中一窝蜂地冲向了来路。很聪明,身在敌境,局势危急,哪儿来再回哪儿去才最保险。而且还很有逃跑经验,边跑边向后边放箭。

黑暗中的箭雨很致命,宋军中王珪本人都连中三箭,战马也被­射­死,不得己停了下来。一个问题浮出水面,三川寨还要去救吗?

再去救就是疯子。这涉及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120多天里,韩琦能把泾原路的战斗力凝聚起来,己经很不容易了,但要把散布在各处的军队成建制的调动起来,协调出战,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所以三川寨被攻,率先赴援的都是清一­色­的都监,几乎是自发­性­的攻击,像刘平、石元孙那个级别的军区负责人根本没出现。这时王珪如果还要杀过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纯粹是找死。除非是皇帝本人被困在那里,不然根本得不偿失。

王珪退兵了,三天之内,当地出现了防卫真空,西夏人为所欲为。三天之后,宋军才集结起足够的力量,由泾原路钤辖、知渭州郭志高率领,赶赴三川寨。但这只是个姿态的问题了,三天的时间里西夏人想­干­什么都达到了目的。

郭志高还没到,这一部分西夏人就撤出了边境。但这远远不是结束,西夏军队的主力转移了方向,他们攻向了镇戎军(今宁夏固原),只要拿下了这座至关重要的军城,就可以一举打穿南下渭州(今平凉)、泾州(今泾川),直达关中的通道。

战况危急,镇戎军外围的三川寨、狮子堡、刘番堡、乾河寨、乾沟塞、赵福寨等军事据点被一一攻破,镇戎军很快就会被西夏人合围,一但陷落,不堪设想!

面临这样的局势,换做是夏竦会怎样,换成范雍会怎样,两位老夫子最大的能耐就是调集所有的兵将去增援、去拼命,希望再次涌现像郭遵、刘平那样的英烈,去抵消李元昊的侵略胃口。但韩琦不是这样,生来强悍大胆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一味地死守,或者敌攻我就防。

他要的就是不断地进攻,他坚信只有攻击,才能挽回颓势,才能振作军威、国威!公元1040年的九月十八日,在这次战斗只进行了6天以后,韩琦就做出了反应。泾原路一面调集重兵火速增援镇戎军,另一方面,他把环庆路的副都部署任福悄悄地调了过来,集结泾原、环庆甚至秦凤路的­精­兵强将,绕过正在激战中的镇戎军一线,目标是——庆州东北方200里之外的西夏军镇要地白豹城。

那是西夏人的镇戎军,战略位置险要,兵力配备充足,一直是宋朝西北边疆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但韩琦就要在这种时刻把它拔下来!

李元昊,请注意我的勇气和力量!

说一下白豹城的位置。它在环庆路,严格地说出了韩琦的防区,但西北一盘棋,对手都是李元昊,这时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它的重要­性­牵扯到了环庆、泾原,甚至是秦凤路,这就要系统地介绍一下北宋时期西北边疆的区域划分问题。宋朝初年,陕西一共分为两路:秦凤路、永兴军路。

秦凤路,“府一,凤翔。州十二,秦、泾、熙、陇、成、凤、岷、渭、原、阶、河、兰。军三,镇戎、德顺、通远。县三十八。”

永兴军路,“府二,京兆,河中。州十五,陕、延、同、华、耀、邠、鄜、解、庆、虢、商、宁、坊、丹、环。军一,保安。县八十三。”

但到了仁宗时代,为了应付李元昊的进攻,边防细化,分为四路,也就是这时一直在说的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

白豹城的险要就在于它地处环庆路与鄜延路之间,向西是党项境内的叶市,向东是洛水旁边的保安军、金汤城,在宋朝一系列的军事据点里契进了这么个铁钉子,随时都会掐断西北四路之间的联络。那么这样重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被李元昊抢到手的呢?

那就跟韩琦、范仲淹甚至范雍、夏竦都没半点­干­系了,它是在6年前,宋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时丢的。6年期间,西夏人在这里设立了太尉衙署,形成了一个军事完整体系。再加上白豹城依山而建,下面就是洛水的分支河流,攻打它不仅要克服自然条件的恶劣,还要小心西夏方面随时会增援。

所以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让它逍遥自在的活在那儿。

任福在九月十八日晚来到了柔远塞,这里距白豹城只有30余里。距离太近了,任福从驻地出发时就宣称是例行巡边,根本没有战斗迹象。到了十九日晚上,柔远寨里来了大批客人,除了任福召集的各路人马之外,还有当地的各族蕃落首领。

大开宴席,喝到高兴时,他突然间宣布了攻击命令,就在席间把每个人的攻击方向确定。简单地说,就是把白豹城四周有可能支援的敌人全部隔断,那涉及到了太多的隐患意向,几乎东南西北都要照顾到。而攻城的任务交给了武英。他有经验,上一次杀进党项,把后桥寨烧得一­干­二净就是他的买卖。

宣布完命令,立即出发,约定分头前进,在当夜,也就是九月二十日的丑时,凌晨3点时到达各自的攻击点,围攻白豹城。至于那些蕃族首领,酒席给你们留着,哪个也不许走,等我回来,咱们接着喝。

一切都悄悄进行,大军顺柔远河谷急速北上,翻打扮梁,下郭克郎,沿白豹川东进,一路疾行,准时抵达城下。凌晨3点,可真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武英突然发起攻击。但进展很不顺利。这伙西夏人敢在宋朝境内大摇大摆地活了6年,每天都在刀尖上站着,早就养成了枕着刀把子睡觉。

宋军四面围攻,直到天亮时分才攻进城墙。九月份时陕西天亮,至少是6点钟了,3个小时的战斗才砸开了这座山城。之后的事是后桥寨的翻版,武英冲进去活捉了西夏军队的张团练,然后放火烧城,等他们再出来时白豹城变成了一片焦土。

宋军杀了对方7个首领,斩首250级,抓获蕃官5人、麻魁(西夏女官)7人,马牛羊骆驼7180匹,器械303件,外加官印6枚,还有一大片焦臭难闻的地窖。那里面躲了不知多少个西夏人,都烧死了,没法查。带着这些一大堆的战利品往回走,结果半路上又出了事。

西夏人的援军终于到了,没赶上救城,但敢于追击,碰巧任福他们带着俘虏走不快,真的被他们追上了。真是很勇敢,这些西夏人鼓足了劲杀过去,却不料突然间中了埋伏。任福早有准备,临回家前居然还要再吃顿午饭。

西夏方面又死了400多个人,比来时更快地跑了回去。局部战斗结束,西北方镇戎军还在抵抗,这边的白豹城却被突然打破。韩琦揪住李元昊,一记响亮的耳光抽了回去。爽吗?疼吗?信不信不滚还有?

唯其残暴者才最胆怯,只有追求势利的人,才最服膺势利。李元昊面对耳光连半个不字都没说,撤,马上走人。

党项人撤退,别的人在庆幸,在请功,韩琦的手却还在发痒,开始给皇帝写信。他不依不饶,指出鉴于现在的大好局面,我们应该集结西北所有军队,5路发兵,进讨西夏,一举扫平西北隐患,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并且振作国威,为更远大的目标打下基础。

豪情壮志,本应举国喝彩,毕竟他刚刚证明过李元昊并不是不能打败,泾原路的抵抗中带有反击,计算得失反而赚了,比之前的鄜延路漂亮百倍。但没想到换的是一大片的白眼。

——你狂什么,不管怎样,这也是抵抗,在本国境内作战和打到敌境去完全两样。5路进讨,你比当年的太宗皇帝还强?想想那时是什么结果吧。

然后就是一大堆的困难、危险、必将失败的理由罗列,比如说败了好多次了,军队别说实力,连基本士气都不行了;最好的办法是坚壁清野,耗着对方,吊着对方,两三年之后西夏就会衰弱的,那时才是进攻的时候;更有人指出,提议这时进攻完全是别有居心,是挑逗皇帝对三川口失败的愤怒情绪,达到他个人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韩琦强压怒火,只解释了一句——不进攻,就只能防守。可我们的边疆太大了,想过没有为什么每次防守时都是以弱抗强?那就是防守的先天­性­劣势。李元昊带着10多万人杀过来,只攻击一点,我们却要防守全局,每一处都要布置兵力。这样永远都别想打胜仗!

他转向了西北军政一把手夏竦,别的人我不理会了,您说是进攻还是防守?听我的,还是听范仲淹的?要说夏竦真是人才,在百忙之中,还能非常得体的处理了这个棘手问题。

他真的很忙,经常地下地方去实地考查,只不过每次都带着他的歌女美妾,走一路玩一路,都快闹出兵变了!这时面对韩琦的战略选择­性­问题,他沉思了一会儿,非常诚恳地说。韩琦,你和尹洙两人去京城吧,直接把话对皇帝说。

韩琦大为兴奋,夏长官很帮忙。他身为军事主管,决不能擅离防区,可这样重大的国事决策,面临那么多的反对,仅仅凭着奏章是很难打动皇帝的。

这时能进京,对进攻大业至关重要。

他欢天喜地的进京去了,身后的夏长官摇了摇头。这年头的年青人真火爆,可也蛮天真嘛。让他进京,完全是出于对皇帝陛下的忠诚,­精­确地讲,就是对陛下此时此刻的心理的揣摩的忠诚。多笨啊,陛下前些天还来信催问什么时候进兵杀人,那完全就是想进攻。

让韩琦这时候去,一来符合了圣意,二来脱离了主要责任。以后进攻赢了我是主管有大功,失败了……计策是你们定的,关我何事?就算小有处罚,我正好借机脱离边疆,回到我温暖可爱的京城大宅里去了。多好啊,怎么想都是上策!

韩琦进京,就好像三国时诸葛亮到了东吴,是真正的舌战群儒,具体的论点论据就没必要讲了,不然得超出两万字才能全程记录,只说一个细节,就知道他被刁难到什么程度——5万头驴。

“请问韩公,进攻党项要走远路,而且敌人营帐转移不定,我们要追起来的话,旷日持久,怎么应付?”

韩公回答:“简单,我们要‘倍道兼程’,就是玩命的赶路。”

“哦,很好。人可以玩命走,可粮食总得吃吧?怎么接济?”

“更简单,我己经计算好了。把开封府、京东西路、河东路一共5马头驴集结起来,用它们运粮。驴走得快,能跟上行军。万一深入草原沙漠,没吃的了,就杀了它们,一样是口粮。”

当天韩琦非常认真地回答着,虽然他说得比较……那个新颖。对方没乐,同样很认真:“嗯,是啊,把驴当奖品也是不错的。”

韩琦大怒!自己想尽办法,一意出兵,为国分忧,这帮吃­干­饭的居然挑刺之余还取笑他!而且这个人姓楚,还是尹洙推荐给他的。见鬼的世道,连朋友的朋友都这样混帐,其他人可想而知。但韩琦就是有办法,在这样局面下都能把官僚压服,让皇帝下令北伐。只是计划缩了点水。

5路出征变成了2路,由他的泾原路和范仲淹的鄜延路联合出兵,其它的都被以各种理由砍掉。这时将近年终岁尾了,宋康定元年即将过去。韩琦在十二月二十六日左右离开京城,赶回边疆,心里真是难言苦乐。终于可以出兵了,但威力减少一半还多,这仗得怎么打呢?

却不料就连这剩下的一小半也没法保持,刚回到泾原路帅司,就接到了皇帝新的命令。5路变1路,要打你自己打吧。

原因就在他的好朋友范仲淹。要说希文兄的文采就是好,他韩琦得亲自进京,才能争取到点什么,可范仲淹身在外地,一封奏章就能起到同样作用。

范仲淹首先向皇帝保证,鄜延路己经是铜墙铁壁了,西夏人敢来,保证死得很难看。但问题是李元昊如果不来呢?经过他长时间的研究,发现李元昊的本质还不算太坏,现在一时糊涂完全是有人在挑拔他,等到西夏的国力被消耗,战争上又占不到便宜时,一定会重新归顺的。

鄜延路从前就党项人进贡的道路,臣恳请留下这一条改过自新之路,让李元昊后悔时还能找到个门儿……婉转又生动,既仁慈又体贴,把赵祯的心理都抓到了。没办法不同意他。于是韩琦就等到了两份命令。第一,单独出兵,这回没有任何人做你的上司了,大展鸿图,在此一举!

第二,出兵的日期定在第二年的元月上旬。说白了就是半个月之后!

韩琦彻底僵硬,老妈,生我的时候时辰掐准没?为何整个朝廷都想玩死我?但他是韩琦,强硬到底,决不认输的韩琦。只剩下半个月了,他仍然要尽力去挽回。

想办法,他派自己的下属兼好友,也是范仲淹的好友尹洙去延州,务必要劝说希文改变主意,助我出兵北伐,扫平党项。国事至此,唯有一战!

说一下尹洙,这个人现年39岁,进士出身,是范仲淹的好友,好到能陪着他一起下放贬官,所以说私交绝对够。尤其是喜欢谈论军事,这时被派往西北,既满足了他个人喜好,又能给各位领导提出具体的军事见解,所以说话很有分量。

并且他的官职就是经略判官,本就是协调与参赞。那好吧,尹洙在寒冬腊月天时,冲风冒雪赶往延州,不说此行的意义有多重大,先说他的身体有多差。这时是公元1040年,再过7年,就是他的死期,本是多愁多病的公子身,奈何宋朝打仗要文人……所以别可怜他,这都是他们自找的。

到了延州府,范仲淹热情接待,一切拒绝。说来说去,他还希望韩琦放弃军事冒险主义,跟着他的步调走。比如鄜延路这大半年来不仅青涧城己经声势浩大,他还修建了承平、永平等十二砦,安置汉、羌移民,在巩固边防的前提下,阵地都开始前移。

这样虽然慢,但如微火烧水,后劲绵长,而且极其稳妥。

问题就在这个“稳妥”二字上,无论尹洙怎样劝说,范仲淹都不接受没有必胜理由的出兵。最后尹洙长叹一声:“韩公曾说过,‘且兵须胜负置之度外’。范公今日区区过慎,看来真不如韩公!”

范仲淹不由得冷笑:“大军一发,万命皆悬。士卒之命、国运之交,都可置之度外?我不知这种论调高在何处!”

当天不欢而散,尹洙在寒风中返回泾原,轮到韩琦仰天长叹。他把最后的希望转向了庞籍,未来的庞太师这时是陕西转运使。他们这些军委有权,但庞籍有钱。所有的军需、钱粮都要由他转手支配。韩琦决心出兵,要请庞籍尽一切可能配合他,物资方面一定要丰厚、齐全,这是在最冷的季节里到沙漠草原上打仗,只在保暖这一条上都不能含糊。

庞籍答应了,但西北四路都要钱粮,话说在明里,没法只供你一个人!

韩琦呆呆地站在泾原路的帅司里,心里一片冰凉。为什么,要为国雪恨,要想振作,就这么的难!是自己真的太离谱了,还是这些人,范仲淹、庞籍他们都变质了?!怎样都想不明白,可事情还是要做。他鼓起­干­劲,驱策自己去整军经武,马上就北伐了,独自为胜利负责,那又怎样!

这就是宋朝在宋、夏战争前所做的准备,宋朝在内耗,韩琦一个人的战争显得是那么的孤独,在开战之前就己经决定了战役的走向——宋朝根本就没有全意争胜。是的,这时的韩琦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在跟范仲淹、庞籍,甚至朝廷里的宰执大臣,或者皇帝本人较劲。而是一个隐身在宋朝每一个角落里,无处不在的影子在阻碍着他——赵匡胤!

这个人死了快64年了,整整过去了一个花甲之年,可他仍然无时不刻地影响着宋朝的每一个决策。重文轻武,压抑武威,韩琦现在身为军事主管,注定了没有办法振作!

宋庆历元(公元1041年)的二月份转眼就要到了,那个历史时刻正在向韩琦袭来。开战之前,最后还要关注一下宋军当时最强的武器,那位西北第一战斗力、狄青,他在哪儿?

狄青刚刚出狱,正在庆幸自己还能活着。他犯事儿了,具体什么罪名历史没记载,但到了砍头的程度。很幸运,那时还是范雍站最后班岗的时候。范老夫子别的好处没有,心还是很善良的,以狄青之勇武,还是留着不杀吧。

就这样,历史就要再次让韩琦与李元昊对决,但是李元昊可以代表西夏,韩琦能代表大宋吗?一方面是西夏倾国之兵,皇帝御驾亲征,一方面韩琦遇到了怎样的待遇,这一战要怎样面对?!

时光流逝,公元1041年的二月转眼就到了。韩琦在新春之际先接到了开封的训令,问他为何逾期不出兵?不是说好了元月出征的吗?

韩琦郁闷,只好派任福出面,进京去陈述一下泾原路的军事现状。但没等任福走出陕西,突然间传来警报,西夏方面在折姜会区域集结军队,经天都山侵入了宋朝边界,目标直指泾原路的渭州,领兵人是皇帝李元昊本人。

韩琦马上赶往镇戎军。这个行动意味着他迎头拦住了李元昊,把自身处于最前沿。因为镇戎军的身后才是渭州城。在这里他紧急召回了任福,把镇戎军里所有的­精­锐都交给了他,再招募18000名义勇,唯恐战力不够,又把泾原帅司里的各路名将,如王珪、武英、朱观、桑怿还有参军事耿傅,统统都派出去配合他。全体迎敌,但要注意,目的却不是迎战。

韩琦并不是一个狂热的激战派,他始终都很清醒。他命令任福等人从镇戎军出发,先向正西方行军,第一站怀远寨,然后转向南,也就是向自身的腹地前进,到得胜砦,最后的目标是羊牧隆城,这样就基本上与西夏军队的侵犯态势平行,决不做抵抗或者交战,那是我韩琦本人的任务。你们要时刻隐蔽自己,出敌之后。

这一路上,每隔40余里,就有一处军寨接应你们,无论是物质,还是休息,或者据兵防守的据点,都随处可见。可以说立于不败之地。一直等待,直到李元昊攻城不克,­精­疲力尽时,才是你们出战的时候。那时就算不会全胜,也必定让西夏人狼狈不堪。

仓促之间,韩琦为这次战役立下了一个尽可能稳妥,但又杀机四伏的布局。以己方之险城,如镇戎军来消耗西夏军队的锐气,把自身处于最前线,来鼓舞本方的斗志,再安排任福等全部机动力量游走在战斗的边缘,在外线等待机会。从开始就为最后胜利的一击隐藏了实力。

不管战斗的结局怎样,他己经竭尽所能,把泾原路这一方之地的所有力量都发挥极致。至于成败利钝,难道只有孔明有资格说——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任福出战,热血沸腾,夜屠白豹城的凶狠仍然让他兴奋,他率领几千骑兵,以桑怿为前锋,杀向怀远寨,这一天是二月十日。

第二天,二月十一日时,他到达了怀远寨,就在这里,他得知了一个最新战报。附近的张家堡正发生激战,镇戎军西路都巡检常鼎、刘肃和西夏人遇上了。一个大战役中的小消息,却成了整个胜负的转折点。任福做出了一个勇将的选择,他闻讯即战,想都没想就率军冲了上去。

把韩琦写成书面文件的军令扔到了脑后,那上面清晰地写着——“……苟违节度,虽有功,亦斩!”如果你不听命令,没按照我事先安排的方式去作战,就算胜利了,我也砍你的头!

而任福的使命是隐藏,是等待,是游走于外线,可不是第一时间地杀向敌人。但战斗开始了,任福所部是宋军最­精­锐的部队,杀到之后砍瓜切菜一样的获胜,西夏人扔下几百具尸体,还有牛马骆驼开始逃命,任福下令追击。

这又是一个勇敢的决定,战而胜之,穷追不舍,他们居然一口气追逐了3天。3天之后,人困马乏,他们在行军中带口粮都不够了。历代史书写到这里,都要嘲笑一下任福的好胜以及短视。追击也是战斗,连口粮都成问题,难道还想打胜仗吗?但有两个问题他们都忽略了。

第一,之所以一直追下去,是因为这股西夏逃兵的逃跑方向与韩琦原定的游走路线暗合。任福是既追击又赶路,方向都是羊牧隆城,反正都要走,为何不杀敌?

第二,这一路上就像韩琦所安排的那样,每隔40多里路就有军寨接应。军粮本是不成问题的,之所以会饿肚子,那是杀敌心切,没顾上吃!

这怎么能成为任福莽撞、幼稚的失败理由?到了第3天,也就是二月的十三日晚,任福命令全军停下,必须休整了,当时的地点是羊牧隆城的东南方数十里外的一片滩涂平地,名叫好水川。

这一夜,任福是在平静和期待中度过的。说平静,前方就是羊牧隆城,主帅指示的位置就要到达。他的友军也增援到位,朱观和武英就屯扎在附近的龙落川,与好水川只隔一个山头,相距5里。还有羊牧隆城,那里有勇将王珪,上一次在镇戎军城下痛击西夏军队的悍将,更是他的得力臂助。

说期待,他派出的探子回报,前方一直逃命的敌军己经跑不动,人数也变得更少。针对这种形势,他派人到龙落川联络朱观、武英,相约明早汇兵,一起追击,吃掉这股败兵。再去王珪那里休整,任务杀敌两不误,堪称完美无缺。

第二天,二月十四日终于来临。任福全军早起,出六盘山沿好水川向羊牧隆城前进。这时另一方向朱观、武英部也拔营而起,两军基本平行,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内汇合,为的是尽量快速行军,去追击西夏人。一路疾行,前锋桑怿经笼竿城北追到了距羊牧隆城5里的地方。

就在这里,他发现路中央摆放着五六个很奇怪的东西。是木盒子,每个都不太大,但里边传出了翅膀屈伸还有鸣叫的声音。他立即就停了下来,这是战场,是允许耍诈,越诈越高明的地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出现在这里,到底有什么古怪?

他传令全军停止,通知主将来亲自观看。任福来了,他也觉得奇怪,但扔在一边继续前进更不妥。那么打开吧,一瞬间之后,几百只鸽子腾空而起,响亮的鸽哨声响遍山谷。中计了!宋军每个人都想到,这是军鸽,几百只鸽哨足以相比战鼓,传递消息。

那一天,飞越的翅膀越飞越高,鸽哨声渐渐升入高空,变得辽远悠扬。地面上大群的西夏军队涌了出来,一眼望不到边,那是西夏皇帝李元昊亲自带队的人马,又是十多万人,又是上次三川口之战的格局,两万余宋兵在本土境内面对近10倍的敌人。

中计的一瞬间,不知任福想到了什么。是明白之前追杀的敌军是诱饵,他执勇前进,其实是自陷死地?还是说,能想到更深一层,为什么这么庞大的敌军一直运动到镇戎军与渭州之间的六盘山附近,进入宋朝泾原路腹地了,还一点都不知情?

不可能有答案,前锋桑怿己经率军冲了上去,那是在尽量争取时间,让他能布置军队,结阵自保。哪还有时间想东想西?战场在瞬间沸腾,桑怿的前锋部队显得那么孤单,就像用一只木盆来阻挡汹涌而来的洪水,西夏人淹没了他们,继续冲向了后面的任福部队。

激战开始,从最初时宋军就陷入了绝对的劣势,他们甚至连列阵的时间都没有(福阵未成列),就遭受冲击。任福的形势比一年前的刘平还要恶劣,一马平川的山谷地,中间没有任何阻碍,连那条作为缓冲地的冰河都没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冲锋,连他的儿子任怀亮在战斗中落马都无暇顾及。

就算这样,也只是在拖延着最后覆灭的时间。从上午辰时到正午的午时,两个时辰4个小时之后,宋军终于崩溃。任福在败军中想到了唯一的一个解救办法,他命令桑怿和自己的儿子带队冲向一座高山,据险而守,希望能多挺一阵,或许会有转机。

但是匆忙之间,他忘了一件事,西夏人是比他先到的战场!如果是埋伏,那么仅仅只有对面的伏兵吗?宋军冲向高山,突然间在山头上树起了西夏人的军旗,向左指,左边的伏兵起,向右指,右边的伏兵起,居高临下,向爬到半山腰的宋军压了下来……

任福在山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桑怿堕崖而死,大批的士兵更是死伤无数。败局己定,这时一个叫刘进的亲信小校对他说,将军,你快单独逃走吧(劝福自免),或许还来得及。任福百感交集,逃,还要单独逃,在这样的生死场上,怎能是一个“人”的选择?

“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耳!”——这是任福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挺身决斗,身中十箭,面受两伤,最后一枪从他的左颊刺入,咽喉刺断而死。

任福所部全军覆没,战斗却更转激烈,5里之外的姚家川成为新的焦点。朱观、武英部行军到这里,几乎与任福同时被西夏人伏击。

但他们比较幸运,先是意外地得到了增援,渭州都监赵律奉韩琦的急令率领2200名骑兵从南方腹地处赶来,正赶上战斗打响。另一方面,李元昊在围攻任福,尽最大力量尽快地吞掉宋军的主将,没来及顾他们。

但这时不同了,西夏人大军合围,再没有半点侥幸的机会!战斗从任福覆灭的午时开始,直到午后3点到5点的申时,又两个多时辰过去,先是武英重伤,再是东边阵地的步兵崩溃,宋军的阵地终于松散了……最后的时刻到来,一个战士、一个宋朝人的本质在这时显露。

军队里有一位文官名叫耿傅,本职是庆州的通判,这时任任福军中的参军。危急中,武英把他拉到身边,劝他立即逃跑。但耿傅沉默,不回答。武英急了,对他说——英乃武人,兵败当死。君文吏,无军责,奈何与英俱死?

话说完,武英立即后悔,耿傅是位文官,但更是一位勇士。他仍然没有说话,但反而挺身向前,指挥士卒继续抵抗。可西夏兵潮水一样涌来,转眼间他死在了乱军丛中。

当天好水川没有生还者,姚家川最后只逃出了朱观和1000多个士兵。他们很幸运地找到了一段当地土民遗留的残垣,以经为根基,四面放箭,才支持到另一支援军的到来。那是泾原路军方最高人物,泾原部署、安抚副使兼秦凤路军马总管王仲宝亲自率军赴援,才得以生还。

这时战场薄暮,天­色­将晚,西夏人渐渐退去,纵目所见,宋军尸横遍野,短短一天之间宋军泾原路帅司中的名将们损失迨尽,任福、桑怿、武英、赵律、耿傅、訾斌、李简、王庆、李禹亨、刘鈞等200余名将校无一生还,士兵阵亡过万,比前一战三川口时还要惨烈……可这还不包括王珪和他的4500名士兵。

好水川之战,英烈无数,但最忠勇顽强的人是王珪。他和主战场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因为他本不必战死在这里。

他是羊牧隆城的守将,5里之外的好水川发生激战,他立即带兵杀了出来。但赶到时西夏人阵势己成,铁桶般把任福所部围在当中。王珪只能隐约地看到宋军的将旗没倒,他疯狂冲击,要杀进去把任福救出来。但人山人海,4千多人面对10万之众,要怎样才能杀进重围?

几次冲击,没有效果,王珪的部下们有的胆怯了,犹豫着不敢前进。王珪立即把他们军前斩首,以激励士气。但悲哀的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勇气。终究是血­肉­之躯,绝大部分的士兵仍然没有斗志。王珪默默地跳下了马。

当年的那些士兵们或许都松了口气吧,王将军终于也放弃战斗了。却看见他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向东方跪了下去——“臣非负国,力不能也,独有死报耳!”

王珪上马再战,冲进了西夏军中。他独自击杀数百人,手中的铁鞭被打得弯曲,手掌破裂,鲜血满手,但仍然死战不退。战马被­射­倒了三匹,但换马再战,无论如何都决不逃跑。他最后的结局和郭遵一样,死于乱箭,致命的一箭­射­中了他的眼睛。

王珪死了,于宋朝而言,无论将士们怎样英勇,敌军怎样众多,好水川之战毕竟是完败。但看过程,再看看结果,就知道李元昊也是惨胜。王仲宝赶到战场后,他立即退兵,不再接战。而且直接返回西夏,途中攻击刘蟠堡,只是一座军寨,就让他当时的战力成­色­暴露无遗。

他打不下来,而且再不敢围攻,就此撤回了本国。就算当天的好水川、姚家川战场上,都留下了此战西夏人的狼狈。在失去战场控制权的情况下,王仲宝都收集到了近600个西夏首级,战马100余匹。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李元昊同样很疼。

战斗结束,另一个人的表演却刚开始,汉­奸­张元。这个在宋朝落第的秀才大喜若狂,在回西夏的途中,在界边的一座寺庙里留下了这样一首诗——“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落款是“大夏国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题。”

万千同胞的鲜血,终于成就了他千古不灭的骂名。对他,我只有一句话,我替你妈难受,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硝烟散尽,余事却未了。为什么会兵败,怎么会全军覆灭,这要有个说法。韩琦在镇戎军驻地第一时间引咎自责,上书朝廷,把败军之罪都揽在自己身上。

但陕西一把手夏竦派人去打扫战场,在任福的身上搜到了韩琦当初亲手写的军令,责任明确了,是任福违规,擅自行动,与韩琦无关。但他作为战区统帅,终究罪责难逃,处罚下来了,他被降一官、知秦州,掳夺他的泾原路主管官职。

韩琦长叹一声,只好卸职去地方上任。但他不知道,前面有一幕让他终生难堪的场景在等着他,那比好水川兵败还要耻辱。他快走到渭州的时候,突然有几千名百姓涌了出来,他们披麻带孝,举着灵幡,抛洒纸钱,都是好水川战死的将士遗属。他们攀住韩琦的马头痛哭,高喊他的名字——韩相公,我儿随你出征,现在你回来了,我的儿子在哪里?

韩琦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话来。难道真的是错了吗?这一战到底该不该打?历代史书给出的答案是韩琦自不量力,好大喜功,直到面临这时的惨状,才知道懊悔。尤其是每当写到这里时,都不会忘了把范仲淹的一句话调出来对应。

延州城里的范仲淹说——此情此景,再难置胜负于度外!

可真是圣人有先见之明,宋代300余年第一人真了不起。但事情要分开看,谁对谁错,根本无法分辨,有的,只能是韩琦是范仲淹的因,范仲淹是韩琦的果。从整个历史走向来看,这两人的做法截然不同,但又相铺相成。

哪儿来的谁高谁低、谁对谁错?

这是后话,单就这时拦路招魂事件来说,韩琦完全没有被这样污辱的罪责。

从公论上,好水川之战是败了,但败得壮烈又有意义。在当时,宋仁宗就只有抚恤追悼,绝对没有处罚。从任福、王珪、武英、赵律等统军大将,到李禹亨、杨玉等下级军官,死难殉国者无不厚葬丰赏,级别都到了武胜节度使、侍中这样的最高等级。

在后来的史书中,更是评价极高。蒙古人是识英雄重英雄的,他们在修宋史时这样评价——“好水之败,诸将力战以死。噫,趋利以违节度,固失计矣;然秉义不屈,庶几烈士者哉!”他们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为国尽忠,纵然打了败仗,可无损于烈士的英名。正如不能以胜败论英雄。

胜败能论的,只是枭雄!

于私人方面,以王珪为例,面对死亡,他逃避了吗?还有那些当场战死的无名士兵们,这些人中有多少是贪生怕死,死时诅咒韩琦和主战将军的?在中国人的传统思维里,尤其在一些­妇­女、老人的心里,始终都留存着一个非常龌龊恶心的念头——战争可耻,当兵可耻,死于战场更是耻上之耻。那么谁去保家卫国呢?

自有别的不长进人家的儿孙们!

在这些人的心中,至少在拦住韩琦马头的这些军烈家属的心中,当兵只是职业,养家糊口的办法而已。所以他的孩子只能活、不能死。他们总是看不清,在人世间,有一些职业是绝对不能只当作工作来做的。比如军人、医生、教师、警察、监狱、政府职员,这是直接关系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的关键部门,那与开饭店的有本质上的区别!

可恨的是直到今天,中国仍然还是这样的价值观。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搜寻,几乎处处得见。

所以完全可以给韩琦这时的遭遇下一个结论,他不必要惭愧,那些军属是丑恶的,他们让自己战死沙场的亲人的荣誉受损,让他们的死失去了价值——既然他们认为那是错的!

至于范仲淹的那句话,是另有隐情的。

韩琦在泾原路奋力厮杀的时候,范仲淹也在同时做着努力,只是办法和意向截然相反。开战之前,李元昊曾经故技重施,又玩诈降诈和的那套老把戏。

他派人到宋朝的鄜延路、泾原路分别请和,提议我们不打了,现在直接谈谈条件和可能­性­。韩琦一眼就识破了这个无耻的老花样,连帅司都没让对方进,直接踢出泾原路。范仲淹就不一样,他也知道可能­性­不大,但尽礼接待来使。

虽然这个使者本身就很尴尬,是宋朝的降将高延德。面对叛徒,范仲淹热烈欢迎,对他带来的和平意向非常感兴趣,并且亲笔回了一封信给李元昊。信里强调,你知道怎样才能立国吗?是“以仁获之”;知道怎样才能国祚绵长吗?是“以仁守之”。

我们大宋皇帝一直都对你报有厚望,知道你是受了小人的挑拔,最终会迷途知返的。作为我本人,现在劝你重新接受宋朝的爵位和赏赐,这才是你的光明前途。

最后派宋军的一位将军韩周陪着高延德回西夏,要面见李元昊本人,把和平结果敲定。但非常可惜,韩周一去一回,共用了40多天,在西夏被接待的最高规格,只是见到了西夏高官野利仁荣,至于李元昊,他正在好水川忙着养鸽子呢。

韩周回来,带了一封超长的“国书”,共有26页之多。至于其内容,宋史中没有记载,范仲淹的列传中没有记载,只有4个字的形容词——“书辞益慢。”比以前的谩书更加难堪,战胜之后的李元昊指高气昂,根本就不当范仲淹是回事。

尤其是所谓的和平,这种提议在侵略成­性­的人眼中,只是一份暗示他即将发财的通告,又可以获利了,看看,打赢了就是有好处。至于答应,也不是不可以,但得是你们最疼时,才会开出最好的价码。

皮球被踢回了范仲淹的手里,这成了个难题。26页的谩书,不管有多无礼,都是国家级的文件,无论哪位臣子接到了,都必须上交中央。可这样的东西交上去,信不信皇帝、宰相们一个个排队拿斧子砍你?

但还不得不交。于是宋朝300年第一人就做了一些……小手脚。范仲淹把26页长信中最不堪入目的20页当着西夏使者的面就都烧了,让那人滚回去告诉李元昊,宋朝的亲切是有底线的,热脸必须换来热的ρi股!

等人走了之后,他拿起笔来,想了又想,把剩下的6页纸一一重写润­色­,以范公的文字功底,这封信立即旧貌换新颜,可以面对大宋天子了。这是不是犯罪了呢?

是不是对皇帝不忠,犯了臣子的第一条大罪了呢?

也是,也不是。纵观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位圣人是没有妥协,也就是作假的。上至周文王,下到诸葛亮,尤其是至圣先师孔夫子,快被饿死时说的话,完全可以吃饱了就反悔!

所以范仲淹此时的行为,就很难界定了。好,玩笑开到这里。说一下为什么这样的不忠,甚至是不诚实,宋朝人都仍然推崇范仲淹吧。这是因为他的本心。想想他之所以会给李元昊写信,明摆着知道李元昊在耍诈,仍然对诚待诈,为的就是和平。

现在升级版的谩书送来了,如果让皇上如实看到,龙颜大怒的后果是什么?宋朝文臣无死罪,他本人大不了回后方去当地方官养老,可战争就会升级。所以说到底,曲线救国真是不得己啊。

但修饰版的谩书送上去之后,效果仍然过于麻辣。皇帝和大臣们都怒了,首先一条,“人臣无外交”,别说是换回来的是谩书,就是降书顺表,范仲淹都犯了欺君之罪。前三元状元、宰相宋庠提议,把范仲淹砍头!

但有人反对,现任参知政事、官吏克星杜衍强调,现在缺的是办事人,范仲淹一直在办,虽然这次蠢了点……但换你,你不犯错?话一出口,群情激昂,在大后方紧张得快要变态的文官集团们终于找到了发力点,这些喜欢、并且擅长上纲上线的大学士、大才子们马上就要互相大吐口水,来一次忠贞表演。

可被一个人扫了兴。当朝第一人,宰相吕夷简发话,都闭嘴,我支持范仲淹。这次他犯错了,降职处罚就可以了。其它的,都谈不到。于是在这一年的三月间,西北战场上宋朝的两大主管高官,韩琦、范仲淹都被降一级,这就造成了一个事实。

主战的,打了败仗;主和的,被踢黑了脸。那么这事儿得怎么办了呢?打还是和,这真的是个问题!

但又不是问题。宋朝根本就不必为此­操­心,李元昊都会给他们一一安排好。何时发动战争,在哪里打,西夏方面说了算。

时间进入七月,西北边疆开始了盛夏天气,很闷,但让人放心。一般来说,寒带的游牧民族们这时会更闷更热,草甸子里、沙漠里的日子没法过,根本就没有半点­操­刀子砍人的心。但高人、怪人,一般都是反向思维非常灵敏的特殊人类。

热,就会渴,渴……就是重大的战机!宋朝边疆上有一个破绽,当年李继迁就曾经抓到过,两次,只差一点点就会突破宋真宗时代,能和辽国正面交锋的宋军防线,杀进宋朝的腹地去。宋朝人是靠了不世出的名将曹玮,还有老天爷的帮忙,才渡过了难关。

——麟州城。

注意,是河北东路的麟州城,而不是陕西方面范仲淹所负责的鄜延路的鄜州城。让我们往回翻史书,先熟悉一下这里的地形。上北下南左西向东,最上方,也是宋朝国土的最北端,就是河北东路的丰州城。向下偏右,是传说中杨家将起家时的火山军城,再向下,依次是府州城、保德军。它们的左边,也就是西边偏下,就是最重要的麟州城。在丰州城、麟州城、府州城之间,是一连串的军寨,是它们互为依托的生存命脉。

麟州城向下就是穆桂英的娘家神木寨,再向下是银城(西夏占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丰州、麟州、神木寨这条西线其实就是国境线,它们与西夏接壤。银城再向下一些,就是党项人最初的定难五州中的银州。

所以说宋朝可以被攻击的地界,绝不仅仅是陕西四路的横山一带2000余里,国境线实在是太长了,李元昊可以任选目标,随意攻击。

这一次在一般史书里都说是他再次受到汉­奸­张元的挑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想到宋朝的河北路来碰运气。但只要想想他的偶像是爷爷李继迁,还有李继迁在这里辉煌战绩,就能明白麟州城对他的诱惑有多大。

麟州城没有水源,当年是一场突降的暴雨,以及太原方面擅自出兵救援的张进,才让李继迁绝望退走。可宋朝现在北方战线己经荒废了30余年,澶渊之盟的条约之一就是宋、辽双方谁也不许在边界增兵、修城。宋朝的北方军队从这时直到北宋灭亡,都是一块烂泥,没有任何作为。

而大雨,如果随时都能为宋朝而下,那就真的证明了宋仁宗赵祯真的是赤脚大仙转世,宋朝金刚不坏,还要边防军­干­什么?

时值七月,李元昊突然杀了进来,又渴又没水,麟州城三天之内就能被困成一座死城!他的进展非常快速,这首先要归功于宋朝河北东路的军事主管康德舆,康大人平时政治觉悟太高,对党项人恨之入骨,结果连宋朝境内的党项熟户也被他恨上了,一些人忍无可忍,给李元昊当了向导。

结果当麟州城被围的时候,城里一片茫然,别说提前准备些战略备水,就连派出求援的信使都来不及!迫不得己知州苗继宣出了重赏,由一个不怕死的士兵半夜溜下了城墙,混出重围。要说怎么能成功,说来也搞笑。这是边境,汉人都会说党项语。这位阿兵哥穿上李元昊定下来的西夏军服,然后晃晃悠悠,一路打着招呼就出了连营……

宋朝一下子炸锅了,回想一下,马上去翻书,当年真宗皇帝是怎么救下来的河北路?接着一连串的命令紧急下达,中书省、枢密院在军队分立的机制下,以最快的速度签发文件,请皇帝确认,把开封城内的京神卫等20个指挥使单位派往河北。

名将高琼的儿子高继宣作为箭头,第一时间赶去救援。因为他的驻地近一些,是山西并州,以前潘美、张进的地盘。麟州有险,并州赴援,己经是定式了。但这一次真的太背运,居然又下了大雨,只不过地点偏了百十里地,下在了天门关附近。一条大河拦住去路,河水猛涨,高继宣束手无策。

当天黑夜降临,河边的宋军集体在雨中发抖。没法划船,没法游泳,最后高继宣使出了终极招数,他命令在河边杀猪宰羊,摆好香案,老天在上,河神在下,要是宋朝还能保住麟州城,就让大雨停下来吧。

凌晨时分,雨竟然渐渐地停了。高继宣率部渡河,再行军一个白天之后,在黄昏时分接近了西夏军营。天又黑了,隐约间还能看到麟州城头的旗帜,城,仍然没有陷落,但绝不能再耽搁。高继宣下令全军休息,但勇士都站出来。

今晚我们去劫营,跟党项人在夜里玩玩!

高继宣是个很怪的人,看履历他出身名门,按说宋军的传统作战方式,如阵而后战等铁律早就从小贯输得透了,可细查一下就会发现他返祖。

他老爸高琼曾作过禁军的殿前指挥使,在澶渊之役时出头露脸,在印象中,是宋朝的开国功臣高怀德的后人,但实际上全错。高琼是个地痞无赖出身,职业就是犯法,其恶劣­性­到了被处于“磔”刑的程度,也就是剐刑。

可谁知道此人就是个犯法的坯子,都被剐了仍然不老实。当时是盛夏,突然下了暴雨,剐到一半侩子手去躲雨了,看守稍微不注意,他拔了钉子就跑了!之后他大难不死,改过自新,投奔了王审琦,正赶上赵光义为了夺权篡位,不顾一切的招揽人才,他这个­鸡­鸣狗盗之徒才走上了正轨。

高继宣很显然地继承了他父亲的犯法基因,打仗时没有半点宋朝正规军的模样。他这时­精­选了一批军中勇士,天黑下来之后,亲自带队,摸向了党项人的军营。月光光,照大床,李元昊睡得正熟,突然间杀声四起,宋朝人杀到身边了!

黑夜里一阵乱斗,死尸趴了一地,但结束得也很快。宋军撤退了,没办法,李元昊十几万人的大营,要一下子冲垮他,高继宣的勇士们数量既小,成­色­也不太高。

禁军,这个曾经荣耀无比,威镇天下的名字,早己经逝去得太远了。当年不过15万的人数,南征北战,所向无敌,在柴荣和赵匡胤的手里没有一次失败。但早就在燕云之役、雍熙北伐等战役中就死伤殆尽了。到了仁宗时代,都是一群无用的老爷兵,半瘫痪的货­色­。

但仗还得打,尤其是必须得赢,要不然麟州城就丢定了。难题摆在眼前,高继宣就是有办法。他想起了这里是哪儿,宋朝国境除了东面靠海之外,北、南、西、西北等各方面,算起来最强悍的边民就在这里——麟、府两州!

宋朝无数的传奇故事都发源于这里,这里的边民强悍度之高,马上就会让李元昊心惊­肉­跳。

高继宣马上就地征召边民,条件是厢军的身份,禁军的待遇,尤其是这时卫国就是保家,党项人杀到你们家门口了,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清楚。

很清楚,一支新的军队很快就诞生了。高继宣命名他们为“清边军”,名字很好,但看数量就有点头晕,这是要跟十几万的敌军打架,可人数居然只是2000多个。搞什么,送死不是这个送法。

但高继宣就是有自己的办法,仗要打,但必须按我的来。不知道他使了什么诡计,把李元昊的围城部队引出了一小半,好几万党项人跟在他身后,一直追杀到了三松岭。在这里,李元昊的噩梦开始了。

这里是山地,党项人的骑兵,尤其是那些铁鹞子们都变成了废物,走路都难,怎么连体攻击。就这样,他们失去了前两战时,战胜宋军的最大优势条件——地形。无论是三川口,还是好水川,都是李元昊选择的埋伏地点。

那里一马平川。

风水轮流转,现在到宋军。2000多人的清边军冲了出来,恶战开始,战况让人瞠目结舌,几万党项正规军被2000多个边民击溃,被阵斩1000多人。接着就发生了更恐怖的事,重甲骑兵的逃跑。

不是说逃跑有多可耻,而是太有难度了。在山地条件下,几匹全身铁甲,还连在一起的马要转身逃跑,这种技术得演练多少遍才能熟练呢?不知道李元昊是不是有什么绝招,反正当天掉进山谷的,外加被自己人踩死的党项骑兵躺得一堆一堆的,都非常有现代魔幻主义的超现实表现力。

另一边李元昊本人也被胖揍,守麟州的人叫王凯,他的本历比高继宣还要显赫,是当年征服蜀川的王全斌的后人,真正的将门子孙。李元昊分兵去追高继宣,这边人多势众开始攻城,但王凯亲自督战,让西夏人的另一个软肋也露了出来。

——不会攻城。

在这之前,李元昊的部队没有正面攻破过任何一座宋朝的州府级城池。攻城,那不是个力气活,或者不要命的往上爬就能成功。那需要器械、知识、经验,还有耐心,这些李元昊都没有。

两线同时失败,李元昊下令退兵。一边退,一边放出话来——麟州城下我死了三万人,这太多了,我很疼,这就回家养伤去。

战争开打快3年了,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李元昊又想骗人。这个党项无赖,他就不懂打仗也有人品。就像作贼,有鼠摸狗盗之小贼,也有窃国拦路的豪强。

但超长的国境线,各府州郡散布其间,谁知道他要打哪儿?这次很运气,河北路里麟、府、丰三州鼎立,是最重要的城市。李元昊在八月间突然掉头扑向了府州。府州,这可真是没话说,河北三城,府州最强,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了。难道党项人不知道?

西夏大军扑向府州,一路上势头凶猛,先把麟、府之间的重要军寨宁远寨攻破,宋军全军覆没,主将王世亶,王显阵亡。再进兵城下,把府州四面团团围住,强攻猛打,就是个硬拼。

这正中府州城的下怀。无论是从历史传统上,还是地形、军队的特­性­上,府州最喜欢的就是硬仗。先说地理,府州城倚山建城,不仅牢固而且险峻,简直就是座庞大的鹰巢,而且东南方向有水门,外面就是一条天然大河,无论是取水,还是护城,都有先天优势。

再说传统。府州城其实是一处藩镇,从后晋、后汉时期就独占此地,自酬赋税,俨然一方君主。就算是后周时代威镇天下的世宗皇帝柴荣,也承认它的独立­性­,它和党项人的祖先李彝兴的地位等同,一个是“定难军节度使”,一个是“静难军节度使”。除了地盘有大小外,基本没有区别。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府州城的主管折氏,也是党项人。可此党项不同于彼党项,府州折氏是一个美丽且凶狠的传奇。

折,西北人读为she,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佘”,也就是佘赛花、佘太君的佘!杨家将里辈份最高,最受尊崇的老太君的原形就是府州折氏女孩儿。折氏一门代有名将,在宋、辽、夏,还有金的时代里共200余年一直活跃,在《宋史》中都占有一席之地。

“……折氏据有府谷,与李彝兴之居夏州初无以异。太祖嘉其响化,许以世袭,虽不无世卿之嫌,自从阮而下,继生名将,世笃忠贞,足为西北之捍,可谓无负於宋者矣。”——卷254、列传12。

这时的折家军难说是鼎盛时期了,只有6100人。但质量很惊喜,边境生活让人始终警醒,他们的战斗力与赵匡胤时期的禁军等同,半点都没有退化。

其中的代表,就是一位姓张的将军。

回望近4年的宋、夏战争,是是非非众所纷纭,但能公认的至少有两个结论。第一,如果说韩琦是真正的主战的大臣,那么真正能打仗大臣就是……稍等,他过一会儿才会出场。可以透露的是,他也姓张。

第二,如果要选出最英勇善战的将军的话,无论是王珪、郭遵,或者是名扬千古的狄青,都会苦笑一下,向后退一步。西北战场上最强的将军姓张,名岊。就是府州城里折家军的男儿。

张岊,字子云,府州城土生土长的人。最初当上个牙将,用的招数有点扭曲,不是功劳,是花了点小钱。但有了官职,才会有任务,有了任务,张岊立即锋芒毕露。当时是天圣年间,刘娥太后主政的时候。那时西夏方面有位高官叫阿遇,他的儿子不太乖,跑到宋朝这边来政治避难了。

阿遇大怒,发誓一定要抓回这个破孩子出气。用的办法更扭曲,他没向宋朝要人,而是把麟州附近的宋朝子民抢了一大批,带回党项。要人吗?拿我儿子来换。

宋朝答应了,可儿子放回去,子民却不归还。当时的安抚使大人很愤怒,派人过去交涉,这个人就是张岊。简单地说,张岊在那边吃饭、睡觉、打猎,像是把党项人的传统生活过了一遍,招待得很有特­色­。但吃饭时,阿遇是用刀给他当筷子,吃着吃着突然间张弓搭箭就要­干­掉他。

张岊理都没理,吃饱就睡。第二天打猎,草丛里跑出两只兔子。你要看看箭法吗?张岊连发两箭,­射­死两只兔子。无论是胆量,还是功夫,都让阿遇佩服。最后他领着被抢的子民安全返回,还带回了阿遇送给他的谢礼。

一大群的牛马驼羊。

张岊立了功,上面给了升职,官位是来远砦的砦主。这就比较恶搞,来远砦当时是西夏占领的,有名无实,只不过是荣誉头衔罢了。但张岊不这么想,他带了几个人就去上任,怎么看都是去找死。可结果居然是他“手杀伪首领,夺其甲马。”

真的把来远砦夺回来了。

而当时,张岊只有18岁。

从天圣到庆历,时间过去了近20年,少年张岊己经长成,进入壮年。他的战绩不再局限在府州周边,李元昊第一次侵犯宋朝,在鄜延路三川口之战前后,张岊曾经率领折家军远程助战。

折家军击破拉旺、阿儿两族,张岊一人­射­杀数十敌军,阵斩其军主鄂博,可以说全胜而回。这时李元昊兵临府州城下,折家军的首领是折继闵,张岊却是军中灵魂。

战斗先在一条山崖下的小路开始,没办法,府州城经过近百年的经营,几乎没有破绽,这里就是相对薄弱的地方。西夏兵悄悄地爬了上去,结果惊天动地的滚了下来。城上面滚木雷石,箭如下,西夏人连展开兵力躲闪的机会都没有,就躺倒了一大片。

转场,李元昊命令再攻北城。实力的较量开始,折家军的主将折继闵亲自上阵,浴血厮杀,府州城下的尸体越积越高,最后达到了1000多具,李元昊终于看到了府州城的软肋——西南城墙。

那里实在是有点矮,他命令北城继续攻击,拖住城防主力,同时派兵抢占西南城墙,只要冲上去,铜墙铁壁的府州城就会沦陷!突如其来,西夏兵蜂拥而上,转眼间那段矮墙就堆满了人。这时城里城外一片喊声,“城就要破了!”(众嚣曰:“城破矣。”)

张岊就在这时赶到,城头上枪林箭雨,几千人挤在一起,在这样的局面下,要怎样才能以一人之力扭转局势?史书记载,张岊“乘陴大呼”,命令每两个人夹住一个人,在城头之上形成另一道血­肉­防线,无论如何都要挡住敌人。代价是惨重的伤亡,他本人都在右眼下方中箭,身上连受三处刀伤。

可城墙安然无恙,终于打退了党项人。这之后,他昼夜守城,西南方城墙就是他的岗位,局势稍微稳定,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府州城以天然河流为护城河,但城里一样的缺水,这里的位置是现代陕西、山西交界地,自古以来就是­干­旱。

问题出现,府州城与麟州城的区别也就此显露。麟州城需要外援,府州城可以自己解决一切。张岊命令开城,城里的老百姓注意了,可以随意出去挑水,西夏人绝对伤不了你们。说到做到,张岊率军出战,把城边的西夏人赶过对岸,府州百姓自由自在地挑水回家,李元昊无可奈何。

就是这么的牛。

无情的事实让李元昊想通了一件事,城、攻不上去;困,城里有水。这样耗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要等着宋朝的援军杀过来,来一次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宋、夏双方军力相等情况下的公平对决?

开玩笑,历史可以作证,李元昊从来没对任何人在任何事上“公平”过。他转身就走,府州城又臭又硬,理它作甚?这一次他杀向了丰州。老实说,这己经不是什么战略问题了,半点都不高明。因为河北三城,只剩下了丰州他还没试过。

前两次都这么灰头土脸,这么回去总是不甘心的吧。但大奖终于来到,丰州陷落了,这座宋朝最北边的城市,一直顶在契丹、党项两个异族边境的桥头堡没能坚持到底。城里的军民无一生还,是的,屠城。暴力让暴徒狂欢,李元昊的­精­气神全面回归,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实力攻下了宋朝的州级城市,那么为什么不再扩大战果呢?

尤其是麟、府两州都各有致命缺陷。

于是他一边纵兵大掠,把丰州周边的永安、来远、保宁等三座军寨夷为平地,一方面修建了琉璃堡储存了大批物资,以此做为支点,为河北路内的各处西夏部队输送给养,准备打一场持久战。同时,他还要饿死宋朝人。

他在麟、府两州的交界线上修建了建宁寨,寨子很简陋,用处只有一个,切断麟、府两州的联系,并且切断宋朝东京开封方面与麟、府两州的联系,让它们彻底孤立。你们可以取到水,但除了城池之外,所有的路都被我掐死了,物资、粮食从哪儿来?金城汤池,非粟不守,饿也要把你们都饿死!

李元昊击中了宋朝的要害,这是自从宋太宗北伐失利之后,宋朝就一直没法补救的弱点--野战。如果不能野战争胜的话,这样的围困注定了会围困到死。

麟、府两州的物资、水源在急剧消耗中。时间进入了八、九月,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到了,城里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都要吃、喝、穿、用,可是什么都缺,最要命的是连战备物资都快要用光了。

很吊诡,堂堂的河北三城,如此显赫的声威,居然连作战储备都不足。但这就是事实,宋朝近3年以来以举国之力支撑陕西四路的战争,实在没钱再往别的边境线上投资。只能是打到哪儿,再给哪儿补充。这时问题出现,宋朝的兵、粮都在路上了,可运不过去。

关键时刻,河北军事主管康德舆大人非常英明。张岊,我现在任命你为麟、府道路巡检,任务就是把麟、府之间的道路打通,把朝廷运来的物资送过去。为了保证任务顺利成功,我拨给你人马……50骑!真是太慷慨了,不知道康大人是何居心,张岊就这样冲出了府州城。

这次护粮是宋朝军方的一个联合行动,除了张岊之外,还有清边军的王凯,以及麟州城里的一位传奇阿兵哥,就是和党项人聊着天就混出重围求援的那位,他叫王吉,现在升官了,是麟州城里的指挥史。三方联合起来军力送到了6000以上,护卫着大批物资还有一位叫宋永诚的太监一起上路。

目标麟州城,横越党项骑兵纵横的河北路,步步荆棘,每一时刻都踩在刀刃上。果然,才走到青眉浪,就与近万人的西夏军相遇,而这时宋朝军力只汇合了两股。王吉没到,只有张岊和王凯的清边军。

激战立即展开,主客异位,党项人是这片战场的主导者,他们第一次冲锋就把张岊和王凯分割开。战斗在荒原上进行,没有城池,没有战车等护具,是百分之百的野战。

宋军所拥有的,就是原边民、现清边军的勇悍,以及张岊不可思议的战斗欲望。乱战中一只箭突然­射­来,正中他的头部,那样子人人都以为他死定了——整支长箭贯穿了他的头颅!却见他伸手把箭就拔了下来,血流满面,然后更加勇猛地冲向了敌人。

那只箭,把他的两边脸颊­射­个对穿,很幸运没有伤到致命处……过万的党项人被打退了,宋军重整军容,再次向麟州城进发。但人人都清楚,前面的路更加难走了,这批党项人回去就会向李元昊报告,走出城门的宋军会让西夏军队发疯一样的扑过来。

果然,再向前进,到达兔毛川的时候,前边伏兵四起,无边无沿的西夏人涌了出来,是超过3万人的庞大军团。而宋军这时所增加的,只有麟州城里助战的王吉。王吉是西北战场上另一个传奇,在战争中完成了一个由士兵到将军的历程。

只是很可惜,他在军中与张岊齐名,却比张岊更加不幸。张岊空有战绩,终生不得显官,而他却连高名都得不到。

但无损于勇士的战场表现。兔毛川一片旷野,无遮无拦,3万对6千,而且一个是全骑兵的生力军,一个己经经历了生死大战,想一下张岊如此重伤,还得挺着继续战斗,这是怎样的局面。那位护粮的监军太监宋永诚当场就吓哭了,他拿出了一条绢带就要自杀。

很可笑吗?大不了就是死,为什么要自杀,怎样也要砍一个够本嘛。这样的想法在千年以后,生长在和平年代里的人来说,是多么的“合理”。但根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遍地死尸,血­肉­模糊,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忍受的。战士和平民,有本质的区别。

王吉就是这样,他转身对宋太监吼了一句——你怕死不了吗?等我出战,我输了,你再死不迟!王吉出战,他有个只此一例,再无分号的战法。

速度决胜,他冲出去,只发一箭,然后立即扔掉弓弩,杀入战团之中。这时敌军主将己经被­射­死了,他甩掉铠甲,赤禣上阵,往来冲突,毫不停顿。像一团疾风刮过战场,看着是冒险,甚至是找死,但他前后数十战,无不成功。

这时西夏人的战斗力,还有军队成­色­就都显露出来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期间,我对西夏人、对李元昊都没有半点的尊敬之情呢?哪怕一丝一毫的对强大军队,哪怕是侵略者,只要够强大,就应该承认的客观成分都没有?

因为他们半点都不强大。这是个事实,党项人在李元昊时期达到了他们军功最强盛的时代,可与之前、之后的各种族的军威鼎点威力时相比,他连根毛都不算。

不说匈奴、突厥等超级异族,他们在强盛时可以压服中原的军队,可以以少击众,纵横无敌。也不说汉、唐时期中原战士的骁勇程度,可以出境野战,横扫大漠草原,俘虏异族的酋长回国。只以宋朝各时期的敌对国家相比较一下,就能清楚地算出李元昊是个什么货­色­。

契丹强盛时,同样的侵入中原,能在五代十一国时期,最讲究军队实力时,得到燕云十六州,灭亡强极一时的沙陀人;更可以在萧太后时期大批消灭宋军的有生力量,逼迫宋朝签署城下之盟。其间一次次以少击多,大获全胜。辽国的军队在鼎盛时期,绝对是东亚最强。

往后看,金、蒙古兴起时,更加无法形容,他们可以达到“满万不可敌”,以及两个万人队,就横扫欧洲,打到多瑙河、维也纳城下。这是怎样可怖的战斗力,就算再厌恶他们的侵略行为,都要承认人家的军功的确举世无双。

可这与李元昊半点都不贴边。他哪一次开战,都是以欺诈为先,再以众凌寡,就算以近10倍的优势力量下,都没法赢得­干­净利落。

他算什么霸主?哪来的骁勇善战,铁血豪情?见鬼去吧,再联系一下他死前把西夏闹得乌烟瘴气,父子相残,国家立即陷入了母后专权、贵戚­干­政的劣等局面,他连一个象样的君主名号都不配!

这时兔毛川之战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王吉纵横战阵,所向无敌,但就算再神勇,他能杀掉几个、几百个、几千个敌军?

可西夏人主将一死,立即就慌了,这帮党项土匪马上作鸟兽散,而且撤退时非常的坚决,互相踩踏,抢得你死我活,被宋军赶向了一块悬崖,据司马光的记载,掉下去摔死的接近一万人!

来抢粮劫道,却被杀了这么多,李元昊的可悲嘴脸呼之欲出。面对得到给养的麟州城,他除了加紧围困之外,基本无计可施。这时真让人再次嘲笑他,办法啊办法,战斗力啊战斗力,无论哪一样过关,都不是这样不死不活的局面。

可他仍然不赶快结束这种无聊,就这么耗着,连国与国之间的战争,都打得如此无赖。归根结底一句话,他仗着人多,麟、府两州缺粮缺水,不死心,总要等着极限的出现。

真的出现了,可不在河北战场上,而是开封城里。物资终于运过去了,战士们也那么的英勇,可各位大领导们站得高,看得远,他们想到的是一个大方针——不是每次都需要这样玩命地送东西吧?长此以往,得不偿失。我们放弃河北三城,退守保德军,以那里为最后防线吧!

彻底晕菜,只是丢了一座边城,两处被围攻,就做出了要割让土地江山的决定。这也暴露出了宋朝的执政成­色­。高居庙堂之上的,上至皇帝下至宰相百官,在战争方面,都是一群废物。乃至于连陕西方面的范仲淹、韩琦、庞籍等人也可以一笔扫倒。李元昊己经转场打到河东了,西夏就那么些兵力,同一时刻的陕西方面并没有承受多大的压力,而陕西四路与河北路相距极近,为什么就不敢发兵支援?

不说别的,连暂时出兵打通通道,或者像后桥寨、白豹城之类的攻击都做不到吗?那样围魏救赵,让李元昊的老巢不保,他也会抽调回些军力,对麟州、府州的压力也会减轻很多。

可在历史上,不仅实际行动没有,就连个出兵的姿态,或者宣传都没有。或许都在大喘气吧,好容易能清静一会儿了!

这也就造成了一个事实,在宏观角度上来说,宋朝靠己有的这些官员,己经不能摆平眼前的困难。需要新人出场,废物们站远点儿,给能办事的人让开条路。

一位此前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站了出来。他的名字无人知晓,但他的业绩光耀北宋。

张亢,字公寿,河南临濮人,进士出身,官职从小到大,一路熬资格。读他的列传,开头前3000字全都是各项奏折节选,因为本职如此,是一系列的判官、推官、大理寺丞的民政部门。

直到西北战场打响,他才被派去了当镇戎军的通判。从这时开始,他才接触到了军事,然后奏章突然增多,如雪片一般的飞向了开封,谈的都是对战争的建议,从战役的大方向,到统帅、士兵的素质,方方面面,无所不到。于是他就变得很招人烦,一个书生,刚上战场的人,凭什么敢这样信口开河,没完没了?

纸上谈兵,百无一用。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碰巧这时他的母亲去世了,朝廷抓到了大好机会,让他去守孝服丧。终于清静了,但战事吃紧,一大堆的名臣在西北死去活来,这时张亢的好处就显了出来。至少他是个有工作热情的人。

于是宋朝下令夺情,让张亢带孝上岗,给的职务一个比一个凶险,如果追踪当时战斗的转移方向的话,就可以清晰地跟踪到张亢的官职转移方向。他从忠州转到了鄜州,再从鄜州转到了延州,职务也180度的大转弯,从知州、通判等文官,转成了都钤辖这样的武职。

直到这时,他被任命为并代都钤辖、管勾麟府军马事。成了河北三城,这片基本被抛弃的敌占区的军事主官。

这时就有个问题,难道宋朝是突然间灵光闪现,有谁提前预知了张亢会带来奇迹,才为国家而选择了他?不,绝对不,因为从历史进程上来看,就算是他立了大功,把李元昊打跑之后,国家都对他不屑一顾,官职不升反降。

哪儿来的半点重视与感谢?所以仔细思考,张亢的作用就只是一个姿态,宋朝不管能不能送到,都在往麟、府两州送物资,不管能不能起到作用,都在转换当地官员。

亲爱的前线指战员们,亲爱的边境居民们,朝廷没有忘记你们,陛下与你们同在。现在送来大批的军、民物资,以及张亢一个,希望你们能喜欢。

亮相惨了点,但要看谁演。张亢出镜,第一幕就激动人心。当时府州城被切断了外界联系,只能凭借天险以及折家军的勇悍,才能自保。人心惶惶,不知前途是什么。

这时突然有一个骑士,单人独骑来到关前,呼叫开城。城门当然不开,却见这人拿出了一道敕书,“我乃新军马也,开城!”

单人独骑,越过西夏大军纵横的敌占区,如此上任,古今还有第二个人吗?他的到来,立即就提升了府州城的胆量。张亢下令,居民们出城,在东、北、下三个方位连建三处军寨,折家军不再固守,随时外出保护物资进城。

这样东山的石碳、下城的蔬菜、城北沙坑里的水泉都源源不断地进入府州城中,人心安定,再不慌乱。紧接着麻烦就出现,宋朝派来的禁军大老爷们终于到了,这些人的成分和能耐用后来民国时期的遗老遗少们的经典语句来说,就是——“此何物也?”

“阿猫阿狗也……”

都是东京城里飞­鸡­走狗、寻花问柳的都头,拈花惹草、风流多情的子弟,没一个正经玩意儿!让这些兵打仗,做梦去吧。但张亢的能力,再一次显现。一个能臣,一个高人,必须要智、仁、胆、勇兼备,张亢就是有能耐让这些老爷兵焕发活力,重新找回做人的尊严。

他先是在当地招兵,像高继宣那样组成了自己的边民部队。组成之后不留在城里,你们都熟悉方圆百里的每一处地形,那么出去打劫吧,下套子、打闷棍,想怎么办都随心所欲,我要的是西夏人的脑袋!

结果府州城周边的官私小道、草丛树林就成了党项人的坟场,不定走到什么地方,突然间眼前一黑,就此瞬间返回家乡。他们的脑袋被宋朝边民们提着,在第二天清晨时成了请功的凭证。张亢说到做到,不仅给钱,而且能把自己身上的锦袍脱下来,作为给勇士的额外荣耀。

这时就要强调一下张亢打赏的力度,给钱不是一般的数额。查他的列传,战争过后,他被朝廷里边的“忠贞良臣”们的弹劾的理由,就是他私自动用了官库,帐目不清,很多钱不知去向。但效果如何呢?宋朝的禁军们超级重视赏赐,那是他们发财的最重要机会。眼睁睁地看着大笔现金被一群土包子抢跑了,比杀了他们都难受。

——“我顾不若彼乎?”我们还不如他们吗?!

但更愤怒的事在后面,张亢给了钱还不算,又让边民们纵酒赌博,怎么快活怎么来,禁军们在旁边看着,都快气疯了。这时张亢才说,想打仗吗?想快活吗?

都容易,只要屠了琉璃堡!

琉璃堡,是前些时候李元昊为了长期围困河北,才建起的西夏军用物资集中地。那里物资丰厚,守备也极严,可以说是李元昊在河北地区的落足根本点。

他的七寸就在那儿。

相应的,他的毒牙也在那儿,张亢居然要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去主动出击,拔掉这根深深扎进河北地界的­肉­中刺,这得冒怎样的风险,能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富贵险中求,胜利也是一样。要想做得到,首先得想得出。某一天夜里,张亢悄悄派出了一个探子,悄无声息地爬过草地,接近了琉璃堡的寨墙。那真的是大胆,他近到了能清晰地听到,并看到西夏人正在做什么。

一大堆西夏兵在烤火,嘻嘻哈哈地聊天,其中一个老兵的举动很奇特。如果这位探子懂得考古的话,就会肃然起敬,因为那是最古老的占卜法。

该老兵把一块羊髀骨扔进了火里,由火焰自然燃烧烤裂,再拿出来观看裂纹的走向和颜­色­,这和中原古代从殷商时就沿用龟甲占卜异曲同工,只要懂,就能判断出吉凶祸福。就见该老兵看了又看,突然间大惊失­色­,叫了起来:“不对,明天早上汉人会突然袭击,我们得躲开。”

旁边的西夏小兵都笑了——“汉儿皆藏头膝间,何敢!”我们一直赢,汉人会脑袋都不敢露出来,还突然袭击?笑话!

那个探子都听到了,他悄悄地又退了出来,连夜赶回府州送信。信息很美妙,琉璃堡一点防备都没有。那还等什么,哪来的第二天的清晨,张亢连夜起兵,直接杀了过去。月黑风高夜,塞外杀人时,张亢夜屠琉璃堡,其冒险的程度,以及成功的难度,要远远高出宋朝武将们强攻后桥寨、白豹城。

那时是敌我均势时的大兵团联合作战,而这时只是一个文官在异想天开。他真的能成功吗?

不是成功,是成功之后还要做什么。琉璃堡的西夏兵死伤惨重,一哄而散,扔下堆积如山的珍贵物资都跑了。史书上没交代张亢拿这些物资怎么处理。估计是全烧了,没法都运走。

强调的是他接下来的举动。

突然袭击,夜里的行动,真的是见不得光的,应该得手就撤吧。可张亢是毁了琉璃堡,在步驼沟附近新筑了一个寨子,取名叫宣威砦。根据形势,这里是西夏兵的必经之路,就在这里拦着他们。接下来他仍然不回城,时间紧迫,麟州城那里的情况恶劣到了极点,没有水的城市,被围了快20天了,史书交代渴到了“黄金一两只换水一杯”的程度!

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争分夺秒。

张亢亲自护送物资上路,去打通麟、府两州之间的生死通道。但要命的是他这时所能带出来的兵满打满算只有3000多人。麟州城的王吉再不能出战,府州城里也得留下守军,高继宣的清边军不知去向,比上一次联合护粮时更加凶险。

就这样上路了,一路之上不停地战斗,满身血腥往前走,走到了柏子砦的时候好像到尽头了。西夏兵一直不能拦住他们,结果聚集了数万骑兵在这里等着,又是一场近10倍优势力量的伏击。

一切都如党项人所愿,和三川口、好水川一样,他们以逸待劳,静等着人困马贬的宋军送上门来。何况这一次宋军想撤想跑都来不及,一来绝大多数都是步兵,二来还有那些关于生死胜败的物资。不是敢不敢死的事,是根本死不起的事!

张亢唯一能做的,就是鼓舞全军的斗志,形势己经一目了然,“我等己陷死地,前斗则生,不然,为贼所屠无余也!”怎样都是死,那还等什么。宋军杀了过去,这时历史变得有些神奇。据宋史记载,突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风沙完全吹向了党项人,宋军是顺风作战。

风,在历史中不止一次地主导了战争的胜败,在李元昊的生命中更是扮演过不同的角­色­,未来不久,就帮助他渡过了最大的危机。但那得两说,大兵团,互相都有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的会战,尤其是草原、戈壁上的大风暴,的确是不同凡响,会胜负攸关。

可这时是内陆,陕西、山西一带的盛夏时节,就算有风,又能大到什么程度。就算是超级大风,就能让3000步兵随便砍赢好几万骑兵吗?!简直是梦话,完全抹杀了张亢和他的士兵的功绩和英勇。

同样10倍兵力的劣势,张亢所部浴血厮杀,斩首近600余级,西夏兵自相蹂践掉进山谷悬崖里的不可计数,光战马就夺得1000余匹。这个数字有多惊人,请参看好水川之战。宋军任福、武英所部全军覆没,死斗到底,才在战场上留下了600多个西夏脑袋,而他们所丢的战马就有1000多匹,那让宋朝心疼死了。

宋朝不出产战马,全国动员,才给他们凑出这么多。这一仗张亢不仅赢得痛快,而且超级实惠。

但局面更加凶险了,前方到麟州还要很远,自己却己­精­疲力尽,西夏人注定还会来,这时到底怎么办?

镜头切换到西夏一方,有时在敌人的眼光里,才能更鲜明地看到宋朝人的举动。柏子砦的大败让李元昊很震惊,但很快就变成了惊喜。

宋军的举动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张亢没有后退,也没有继续前进,他停了下来,就在柏子砦不远的地方开始休整。这是个信号,代表着宋军己经接近崩溃,连移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接下来更妙,以张亢为基点,周边的宋军都在迅速向他靠拢。这就意味着大批的宋军走出了城市,来到野外,在西夏骑兵控制的茫茫旷野里找死!

这一直是历代所有游牧民族对汉人最大的要求,请你们走出城墙来吧,爬墙杀人,实在太难了。这时李元昊面对机遇,表现得小心翼翼,他用了恰到好处的手法,来促成宋军的聚合速度,又不把他们吓回城里去。

用少量的骑兵一直­骚­扰,让柏子砦附近的宋军感到压力和威胁,却不赶尽杀绝……直到一个军寨建成。这就是建宁砦。源源不断的宋军赶到,河北路里所剩不多的宋军有生力量越聚越多,逐渐都汇聚到这个点上,李元昊的目的就达到了。

聚而歼之,比爬完这道城墙,再爬另一个省事多少,这座新建成不久的临时军寨所能提供的保护又能有多少,时候到了就全军压过去,杀个­干­净,一劳永逸,有多划算。这样什么麟州、府州,只剩下老百姓的城,只是一座座物资丰厚,充满了钱和女人的仓库罢了!

时间飞快,几天的工夫,美梦就成真了。李元昊决定出兵,就在这时,又一个好消息传来,美妙程度简直让他不敢相信。建宁砦里的宋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们居然主动走出了军寨,再次向野外行动。天赐良机,李元昊第一时间派出军队,杀过去,把他们都杀光!

两军再次相遇在兔毛川,还是当初王吉、张岊血战送物资的地方。没办法,这就是府州到麟州的必经之地。老地方、老熟人了,西夏兵一看见宋军的旗帜就立即进入了兴奋状态。

我喜欢,这仗注定了打得轻松、愉快、充实而且简单。因为对面树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是“万胜军”,一面是“虎翼军”。相比之下万胜这两个字更响亮些,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西夏人都知道,这是从东京城里调过来的禁军公子哥,一群软蛋货­色­。

而虎翼军就要小心,那是一群光脚的。都是清边军之类的当地边民,从来心黑手狠杀人不眨眼。很好,目标认准,西夏兵争先恐后地杀向了万胜军,先挑软的捏,迅速砍倒这一片,剩下的就都好对付了。

战斗开始,兔毛川再一次血­肉­横飞,但问题马上就出现了。问题——兔毛川上谁是兔子谁是狼,光用眼睛能分得清吗?西夏大兵们满怀着喜悦、期待的心情抽刀子砍了过去,却突然发现软柿子硬得崩牙,万胜军怎么也啃不动!

这时张亢本人就在军阵之中,一介名不见经传的文官,他正做着宋朝当时所有武将做不出来的事。不是说他有多勇敢,而是说他的智慧。准确地说,此前李元昊给宋军布下的所有陷阱,他都在一一奉还。这时的万胜军军旗就是其中之一。

万胜军其实就是虎翼军,两军的标识对调了。就是要让西夏兵从开始就去啃硬骨头,让战场陷入僵持,双方都对耗掉战力和耐心。直到僵持再僵持,战场上敌我都­精­疲力尽时,突然间西夏兵就会收到礼物。

一排排的利箭从旁边的山坳里里­射­了出来,措不及防的西夏骑兵成群地倒了下去,有伏兵!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埋伏的宋军就冲了过来,要说这时的突击力度有多大,只看是谁在率领。

张岊。

西北战场上最强的将军从开始就一直在埋伏,眼睁睁地看着友军敌众我寡,苦苦缠斗,为他赢得这用千百条生命换来的决胜良机。

张岊冲了出去,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来到。当杀戮是种报复时,是怎样的痛快淋漓!当天的兔毛川变得名副其实,突然之间变出了无数只兔子,西夏人跑得那叫个快——扔下了满地的死尸,过后清点超过了2000具。

决胜所用时间很短,西夏兵的本质再次暴露,一但丧失了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感之后,立即就都是逃兵。从始至终,他们都没出现过刘平、任福、武英、王珪等那样临危不惧,宁死不退的将军。

战后盘点,胜利者无所不胜,在任何方面,宋军都是赢家。获胜之后的张亢更加稳扎稳打,率领全军向麟州继续前进。一路上,他连续修筑了清寨、百胜、中候、建宁、镇川等5座军寨,虽然有些缓慢,但步步为营,时刻都表现出随时决战,复制兔毛川的姿态。但历史证明,他还是有些­嫩­。

他没有看透自己的敌人。李元昊真的值得这样重视吗?他在全神戒备、全副武装地逼近,可他的对手,那位西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最强大的、最聪明狡诈的皇帝己经……撤退了。

原因就在于再次被骗。

话说麟州城缺水,一般情况下3天就是极限。这个情况李元昊在家族史里能了解到一些,他爷爷就利用过这点。这时宋朝的内­奸­们更加强调再强调,只要围住了,麟州就注定了是块死地。于是李元昊就围着,连柏子砦、兔毛川连续大败都挺着,老天爷也非常帮忙,这段时间里河北路一滴雨点都没下过。

多么完美,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快整整一个月了。是不是明天去敲城门,里边连应声的人都没有了?可是这一天习惯­性­地再次向城头眺望,他突然间目瞪口呆。

就看见宋朝人非常忙碌,一大群人往城头上挑东西,。修筑工事,这是李元昊的第一反应。接下来他就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宋朝人把一桶一桶的东西倒在了城头上,开始乱抹……该死的,那居然是湿泥!

李元昊暴跳如雷,把那个宋朝的­奸­细抓来!你不是说麟州城里没水吗?不是都快渴死了吗?可他们居然能拿水霍稀泥玩!

你们这些骗子,宋朝没一个是好人。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李元昊灰心失望,再没心情玩下去。当天在麟州城下把那个­奸­细砍头之后,就起兵回国了。

河北路麟、府州之战结束,李元昊虎头蛇尾,开战近两个月,以惨败收场,只能灰溜溜地滚回老家,等着下一次机会。

小结一下,宋史由于种种原因,是我们民族总想忘却的一段痛史。太多的失败、太多的屈辱,都成了反面教材,如果不强盛,如果不强硬,我们就会像宋朝那样亡国、甚至灭种。这种反省是对的,只是仔细回顾那段往事,比如这时与西夏开战,宋朝的三川口、好水川,先不提麟、府两州之战,为什么就都走了样呢?

这是个事实,如果不仔细翻阅《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这样的原始资料的话,只看近、现代各位史学大师们的著作,几乎都在一片声地歌颂着李元昊用兵如神,西夏人勇武善战。而宋军低劣、懦弱、幼稚,甚至是弱智……郭遵、王珪、武英、任福、刘平等人的忠贞苦斗,根本就看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

连蒙古人修宋史时都没有抹杀的功绩,为什么会被自己的民族所忘记?一直在强调我们该强盛,该有狼­性­,可却把自己的英雄贬得一无是处。

更不用说张亢、张岊、王吉等河北路上的英雄。基本上他们都被忽略了,一直都被掖在历史的衣襟里,仿佛让他们见点光,是多么的不相宜。

我只是个初学历史的新人,没有听过讲,没有上过课,所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不过很想替千年前那些战死沙场,保家为国的先烈们问一句。

这是为什么呢?

(第四部完敬请期待第五部宋仁宗赵祯下卷)如果这是宋史第五部

宋仁宗赵祯下卷

据说,这是最好的时代。它富足,国家的赋税是唐最强盛时期的两倍、明最强盛时的14倍、清最强盛时的3倍;

民间的生活更是自由而舒畅,他们的店铺都可以摆放到神圣无比的皇宫御街上去,一切从容随意。他们的叫卖声,能传进皇宫内院。民乐而帝乐,那位皇帝因此而微笑着;

它文明,不仅人才辈出,中华历史上最富盛誉的宰相、名臣遍布其间,最为人所津律乐道的才子佳人们,更是5000年间之最。并且最让人神往的“言者无罪”,这一制度,相传就起源于这时;

但它还有另一面。

收入是11613万两白银,支出却是12034万两;开封城内百业兴旺,是当时全人类最­精­彩、最快乐的天堂,中原大地上却盗贼烽起,接连起义,某些地方民不聊生,帝国不得己进行了第一次改革;并且所谓的名臣贤相,却不能为国家抵御外侮,为祸北宋百余年的西夏王朝,就兴盛于这时……

一切矛盾又虚枉。

这就是文明、昌盛、富足、传奇的仁宗朝。包罗万象,难言错对,唯一能确定的是,它由一个女人和孩子开创。

商场上有句名言,“世间的钱只有那么多,你多得了,别人就会少得。从无例外,所以商场即战场,必须要抢!”

人世间的快乐也是一样的,只有那么多,你快乐,必然会有人不快乐。除非,大家都是无欲无求的第欧根尼,有个狗窝就觉得上了天堂。不然,你的欢乐总得有些理由吧,那个理由,就一定建筑在别人的不快乐上。

从无例外,小到今天买土豆时讲下来两毛钱,大到耶律宗真和赵祯讲价钱。

公元1042年,是宋庆历二年,辽重熙十一年。这时耶律宗真26岁,已经当了11年的辽国皇帝。最近他有点烦恼,日子太顺了,幸福得让人无聊!

他坐在契丹皇位上向四面八方张望,先看自己人。从他老爸望到老妈,从兄弟看到儿子,边看边想,觉得谁都挺好,但都让他提不起兴致,生活还少了点什么。

老爸死了很久了,显赫人物的死亡就像老酒,时间越长,名头越芬芳。圣宗陛下,这个词汇在辽国百余年间独此一份,必将万古留芳,他只有羡慕的份儿;

他的老妈,强悍凶狠的萧褥斤女士,不说也罢。早在8年前,就让他凉透了心。那时萧老妈突然间觉得这个儿子很陌生,情敌养大的孩子,就算是亲生的,也不投缘。她秘密招集娘家人,要用小儿子耶律重元替换宗真,辽国需要新的刺激,搞个政变还是很有趣的嘛。

可惜小儿子的心理有问题,从重元后来的表现来看,这个契丹娃总是在造反和不造反之间纠结,闹得国家不安,他自己更不安,直到全家死光光,辽国也元气大伤。其实他现在就顺理成章的当皇帝多好?但­精­神上的毛病就是个绝症。

他悄悄地跑去告诉大哥,老妈要­干­掉你了,怎么办要快想。

大哥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把一大堆的舅舅都抓了起来,收回老妈的太后印玺,再给她搬家,到老爸的坟前去反醒。直到3年之后,宗真有一天突然悲从中来,思念自己的妈妈,亲自驾车赶向庆州皇陵,把妈妈接回皇宫。

但怨恨不解,萧褥斤厌烦了谁,终身都绝没有宽恕。无论宗真怎样孝顺,也没法挽回。于是这时他只能自嘲地一笑,看来呣子之间,也得从娃娃抓起,勾通要及早啊。

目光转移,再看向弟弟。耶律重元现在是皇太弟,所谓“仁兄贤弟”,弟弟当年如此贤良,哥哥怎会不仁德?皇太弟的名号己经是辽国的正规皇储,并且兼任北院枢密使,是南京(今北京)留守,名副其实的辽国第二号人物。

位高权重,彼此安生,那就继续安生下去吧;

下一位是他的太子,13年后的下一任辽国皇帝出场。说到名字真是如雷贯耳,现代有华人处无人不晓,就是《天龙八部》里萧峰的结义大哥耶律洪基。这时耶律宗真应该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很得意,这个儿子太理想了。

首先这是个心灵美的标准契丹青年,佛教是他的心灵主宰,有荐于伟大的圣宗皇帝小名都叫做文殊奴,可以了解,父子之间、祖孙之间有着怎样的共同宗教语言。历史可以证明,洪基把宗教变成了怎样的事业去做。他和宋朝未来的赵佶皇帝一南一北,一个叫“道君教主皇帝”,一个叫庙号是“道宗”,互相呼应,真的让各自的国家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理想社会。

一个信道,一个信佛,宋、辽就在他们两人手中亡国!

这都是未来的事。信神终得救,这时耶律宗真也是个非常虔诚的佛教徒,他深信,这么好的宗教,一定会让他国泰民安,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敢说亡国,小心乱讲遭雷劈。身边的人都看到了,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辽远。契丹王廷御座之下的各位王公贵臣们静候良久,才听到年青的皇帝非常深沉地问。

“我姐夫那边还好吗?”

忘说了,李元昊的正妻就是辽国的公主,是耶律宗真的姐姐。为了两国的传统裙带关系,己经嫁过去好多年了。只是半点夫妻感情都没有。估计辽国的公主很自尊,李元昊又是个暴烈型的宅男,互相从来就没好脸。从历史资料来看,这时公主MM己经死了,但辽国还没知道消息。

这时耶律宗真听到的回答是,也好,也不好,但无论怎样,对我们都很好。

说好,是李元昊还活着。不好,是他胖头肿脸地往回跑,被张亢踢黑了脸。说无论怎样辽国都好,这更简单。坐拥东亚最强军事实力,辽国坐山观虎斗,两边打得越狠,对它越有利。

一些利益简直是不招自来,比如西夏国和李元昊最短的那条船板——钱。没有了宋朝每年的恩赏,再断了宋、夏之间的榷场,李元昊的国家里仍然只出产青盐和马匹,他想要钱打仗,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把牛、马、羊、骆驼等土特产卖给契丹人。但非常可惜,卖不上价。这些东西辽国人都有,一点都不稀罕,你爱卖不卖,简直是着地要价,地下室还钱。这样就造成了一个结果,李元昊拼了命去打架,实际上都是替耶律宗真创收。

这日子是多么的美啊。

但完全可以更美,耶律宗真问过了姐夫的近况,开始向群臣微笑,顿时契丹王廷上金光闪烁,每个人都看到了大笔的现金、布匹、绸缎,或者黑黝黝的土地。要问美丽的生活哪里来,大家向南看。

坐山观虎斗只是预备动作,要是没有下一步的趁火打劫,就是个只会看热闹的呆汉。这时宋、夏战争己经打了快3年,早了宋朝没疼,根本不怕。再晚些就要打出结果了,时机一去不复返。耶律宗真紧急指示,大家想个办法,立即行动,要俺的皇兄吐出钱来,还要他心甘情愿。

因为我们一定要做到有理有据。

这时辽国人的智慧开始显露,以前和以后的历史都证明过,游牧民族一点都不傻,金钱面前人人平等,和汉人们一样聪明。他们把史书往回倒翻,很快找到了打劫的理论依据,在这一年的年关正月,给宋朝的皇帝写了一封信。

信是这样开头的,“弟大契丹国皇帝谨致书兄大宋皇帝,”内容是一本回忆录。

从五代十一国的后晋时说起,汉朝方面的皇帝,上至柴荣、赵匡胤,下至赵光义、赵恒,再到现任的赵祯,你们都是错的,从根错到梢,从里错到外,我们契丹这方面长期愤怒,忍无可忍,可也能忍,只要你们有改正错误的诚意。

事情从石敬瑭说起,当年的­干­儿子是诚心诚意把燕云十六州献给老爸耶律德光的。而爸爸也没白拿,亲自出兵办事,以至于最后累死,所以十六州的土地是合理合法的劳务费。

但是被汉人那个狂暴的,不讲道理的后周皇帝柴荣给抢跑了,一共有3关16县之多。你们宋朝的皇帝不说归还,反而变本加厉,尤其是你爷爷赵光义,不仅攻打我们的友好邻邦北汉,还突然超过国境袭击幽州。这是怎么回事?真理没有年限,现在你们也得回答。

还有赵恒,澶渊之盟占了大便宜,我的父亲好说话,你们就不自觉,瓦桥关以南还有10个县,我们日夜都在期盼,你们就不怕利息太多不好算?至于你,我的皇兄,你就更出格了。

远的不说,就是李元昊。他是我辽国的女婿,是我的家臣,就算犯了再大的罪,要杀要剐得我说了算,你连告诉一声都没有就大打出手,当我是主人还是狗?!

综上所述,我愤怒加委曲,亏吃得太大了,我要求亲兄弟明算帐,瓦桥关以南10县土地必须还给我。还了是好兄弟,不还……你自己看着办吧。

赤­祼­­祼­的威胁,也说得振振有辞,这就是历史的妙处,年深日久,再加上人类都善于从多角度,多层面去分析问题的优秀传统,很多事就都说不清了。这封信在正月发出,宋朝正月里收到,大过年的开始全体做心脏体­操­。

个个都心跳过速。这事儿不必多计算,太宗陛下当年都没法承受党项和契丹的联手压力,被迫向辽国求和。何况这时党项己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西北动荡,再加上东北方开战,宋朝边防必将崩溃!之后就是开封以北所有土地的沦陷。

宋朝的军备最强的只有一面一点。即边防线上的全面防御圈,和开封城里庞大的禁军集团,在这两者之间的全都是真空地带,平时的驻军可以参看鄜延路上的延州城,只有几百或者过千的士兵,根本形同虚设。再想一下澶渊之盟后到现在39年的时光里,北方战线上从设备到人员都处于休闲状态,这仗根本就用不着打。

死定了。

那么问题出现,辽国人的要挟接受吗?给土地还是要战争?或者再想深一层,本着死到临头也要睁大眼睛的勇敢­精­神,来仔细分析一下,辽国人有几分胆量是真要开战,只要不得到土地?

讨价还价,还有没有可能?

在这样想时,每个有理智的宋朝人都会隐约地感到到另一种可能。契丹人会不会真的和自己的女婿李元昊联手,要覆灭大宋……

面对危险,大到一个国家,小到某一个人的成­色­都显露了出来,只有这种时刻,才能百分之百地看清楚他们都是些怎样的人。

说危险,危险面前最早崩溃先是一群最聪明的人。这些人是宋朝当时的“­精­英”。唯其聪明,所以­奸­诈,因为­奸­诈,所以得势。他们就是宋朝的宰执集团,具体到个人,就是吕夷简、晏殊。

说他们崩溃和“聪明”,都是有证据的。就是他们对契丹勒索行为的应对方式。宰执集团乖乖地就范了,他们选择接招。第一步,先选出来宋朝的接伴使,要由这个人去迎接辽国使者。相应的,以后所有出使、谈判的工作,也要由这个人负责。

这个人是谁呢?想了又想,吕夷简为国为民选出了一位硬汉子。他私下里提醒赵祯,陛下,还记得当年您离婚时,哪位臣子对您最凶狠,最不留情面吗?

嗯,范仲淹?

不,富弼。

赵祯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当年富弼曾经写过奏折,把他说成了一个不敬父母、荒­淫­好­色­,还陷害忠良的劣等皇帝,有碍于当时的形势,才压下来不让它见天日。是啊,这个臣子很有特点,至少是很有胆量。好,就派他去和契丹人打铁吧。

就这样,吕夷简又不计冤仇,在危难时刻给国家推荐了一位忠贞贤臣。历代史书中提到这一点,都会和他以前推荐范仲淹上西北前线联系起来,说吕大宰相虽然平时拉帮结派、总揽朝纲、做事­阴­险、是个坏蛋,但在大事情、大方向还是很不错的嘛。

真的吗?这里隐藏着一个事实。试问吕大宰相可以一手遮天,那么他的势力有多大?帮手有多少?为什么在国家用人的时候,他总是把政敌推上去,自己的人都跑哪儿去了?

把整个宋史翻一遍,吕夷简的人出场时,都是在内斗中神勇无比。这些人一句话就可以涵盖——­阴­险小人,只会给别人下绊子、­射­冷箭,在国家正事上面半点能力都没有,基本上全是草包。

部下、亲信都是草包,首领是什么?大草包,大­奸­臣,这就是吕夷简的本相

任命频布之后,朝野一片哗然,其中最哗的是大才子欧阳修。欧阳修连夜写了一道奏折给皇帝,陛下,您还记得唐代的贤臣颜真卿是怎么死的吗?您有好臣子,可别当垃圾随便乱扔啊。

颜真卿,世人都知道“颜筋柳骨”,那是中国历代所有书法家中怎么排都进前三的人。《祭侄文稿》仅稍逊于《兰亭序》排在行书天下第二,他更是大忠臣。唐德宗兴元元年,公元784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变,­奸­相卢杞借刀杀人,派颜真卿去劝谕。

那真是恶搞,那时安禄山叛变己经过去了30年,唐朝早就进入了藩镇割据时代,谁有兵,谁就是王。面对造反居然去“劝谕”,完全是找死。可颜真卿真的去了,理由只有一个,那是皇命。就这样,当时的吏部尚书、太子太师、鲁郡公被李希烈勒死。

现在派富弼进契丹,是不是也想让他死在那儿?弱国无外交,这时宋朝在西北战场动不动就死上万人,东北方面更是千疮百孔的纸灯笼,让富弼拿什么讲价钱,以什么来作护身符,就算契丹杀了他,难道宋朝还真的能为他报仇吗?

这些都是问题。多现实,可奏折报上去,一点回音都没有。很经典,“不报”,被政事堂的宰相们给压下来了。这是吕夷简的招牌动作。富弼的任命生效,他走进皇宫向皇帝辞行。

“主忧臣辱,臣不敢爱其死。”

这是富弼在史书中留下的话,您的忧虑就是我的耻辱,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好,哪怕去死。但迎面而来的,先是契丹人空前巨大的架子。

富弼正月末、二月初时到了边境雄州,一直等到三月中旬,辽国的使者才姗姗来迟。来的是萧英和刘六符,富弼和一位太监前去迎接,就见萧大使者大刀金马的坐着,没有半点站起来的意思。这就是个严重的侮辱。富弼的身份没什么大不了,可身边的太监非同小可,那时宋朝皇帝的代理人,就和现在的大使馆一样,虽然建在别国的领土上,可院墙之内,是另一个国家。

富弼冷冷地看着,问萧英你搞什么。

这个契丹人不­阴­不阳地回答,我脚疼,站不起来。

立场鲜明,要说契丹人就是诚实可爱,从一开始就摆明了态度,就是不再把宋朝当回事。我是来勒索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懂吗?

懂,富弼懂,在场的每一个宋朝人都懂。这是个常识,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争斗,更没有永恒的和平。尤其是那些条约、盟书。誓言就是用来背叛的,这个道理每一个成年人都懂!

但是也有契丹人不懂的事。有些人看重的是金钱,尤其是权势,所以他们见着了钱和威胁就会腿软。就比如契丹、党项。一个刀兵相见,一个乘人之危。宋朝人不同,也许从古到今的汉人们都不同,他们让其他的种族费解。

你们为什么那么多的啰嗦,什么叫做气节,哪来的那么多道理,谁强服谁,这个世界不是“狼­性­”才最优秀吗?

的确很费解,汉族人自己也搞不大懂这些问题,但几千年以来一直这样做着。这时的富弼冷冷地问,以前我也做过使者去你们契丹,当时我病着,可闻命即拜,绝不失礼。现在我们的中使(太监)在这里,你说有病,就这么坐着,这是什么礼节?

说实话,这话问得实在很一般,不太严厉,也不刺激。当然富弼得守着外交礼节,不能直接说出来你们契丹人难道没有腿脚好的,非得派你这个瘸子出来这样的话,但后果妙不可言。连富弼都不敢相信,一下子就试出了契丹人的深浅。

萧英突然间站起来了,他可能真的是腿脚有问题,要两个下属扶着,才能给宋朝的中使跪倒磕头。呸,在场的宋朝人肯定集体暗骂了一声,见鬼的契丹人,这就软了?还以为你们得多凶呢,原来就这点颜­色­。

富弼的心里也有了底。这才有他后面史书里记载的事情。《宋史》里说,富弼认为辽国提出非份要求,是单方面破坏了“澶渊之盟”的友好­精­神。这是卑劣的事情,实际­操­作中契丹人肯定会心虚、难堪,这样在宋朝一方就要更加的理直气壮,无所顾忌。

所以要做什么,讲什么,都要放开了来,千万别胆小,那根本没必要。

要真是这样,富弼的气节、民族自尊就要被放大一万倍才成。那样他就不是谈判使者了,应该直接在边境上把契丹人骂回去,卑鄙无耻的东西,滚回去告诉耶律宗真,派什么大使,宋朝只是把你当一坨屎,回去等死吧!

要气节,更要理智,判断出了辽国人的底气,知道连最起码的礼仪都还遵守,就能明白最重要的一点——开战基本不可能。

富弼变得坦诚又大胆,从雄州到开封,路上要走十多天,他和两个辽国坐在一起,吃在一起,随时随地的聊天。不论说什么,都“开怀尽言”,这样双方的距离越走越近,契丹人也渐渐地把心里话露了出来。

打住,一般史书写到这里,就直接谈到了两位辽国大使把国家机密泄露了出来,原因就是因为富弼的高超谈话艺术,却把另一件事给忽略了。富弼、还有宋朝的准备是很充足的,除了谈话之外还安排了别的节目,地点就在宋、辽两国的共同圣地。

澶州。

路过澶州,这个当年宋、辽两国君主结盟的地方时,富弼突然问刘六符,这里是名城,此时此刻更有位名人驻扎在这里。你们有兴趣去看看吗?

谁?两个辽国人问。

富弼的神­色­很骄傲,那是宋朝此时硕果仅存的一位先朝名将,真正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人。

王德用。

当年千里奔袭,把李继迁赶出青、白池老巢的人。辽国对他也很熟悉,28年前澶渊大战,王德用和他的父亲王超指挥定州大阵,近15万­精­兵,截断了萧太后和辽圣宗的退路,种种威胁,终于让辽国签下了“澶渊之盟”。他的名字早就成了传说中的一部分。在宋朝,乃至于在辽国和西夏方面,他和真宗朝末期、仁宗朝刘娥当政的10间的名将曹玮一个等级。

两个辽国使者一听,立即来了兴趣。一定要去拜见。

走进澶州城,两个辽国人大吃一惊。他们这次来要挟的理由之一就是宋朝不守规矩,忘了澶渊之盟的约定,在边境线增兵、修堡、挖沟,可那都是借口,尤其是所谓的增兵,不过是些临时招募的民兵而已。但这时澶州城里布满了正规军,大街小巷上警戒森严,完全是战时标准。这是怎么回事?

宋朝早有准备,根本就是在准备打仗?

带着满肚子的问号,他们见到了传说中的少年英雄。可惜自古名将如美人,终有一天见白发,这时的王德用须发皆白,己经整整62岁了。花甲老将威风不减当年,辽国的使者一见面就奉送了一顶高帽子。

“您的大名我们真是久仰了,今天相见,实在幸运。今年澶州这一带大丰收,都是您治理得好啊。”

王德用微微一笑,做过枢密使的人,宋朝的顶级高官,什么样的客套话没见过?他很轻松地就把话题引入正轨。

“我们的天子圣明仁德,所以才连年丰收。”

没滋味的套话,­精­彩的在下面,王德用把他们引进客厅,谈话中给他们介绍了一些当时的名流。具体是谁史书中没写,但萧英、刘六符两人反应是聚­精­会神甚至警惕戒备地静听(竦听)。他们到底听到了什么?翻阅史书可以稍微找到些蛛丝马迹。

原枢密使王德用现在是真定府定州路都部署,再过些日子就加封为定州兼三路都部署,总领北方军事;以前的三司使程琳,现在知大名府,兼北京留守司,再兼河北安抚使;前宰相陈执中知青州,兼青、淄、潍等州安抚使,这三个顶级人物之外,还有大批量的人员职务调动。方向只有一个,向北。

这都清晰无误地显示出宋朝正在向东北方向集结力量,面对威胁,宋朝选择了强硬对抗。

这之后,才有的辽国使者对富弼的私下聊天。这两个人先是把辽国皇帝真正的目标说了出来。有两个,要么把土地交出来。

要么,把宋朝的公主嫁过去。两者必得其一。

土地和公主,先不要说土地,宋朝立国以来的确丢失过,比如西夏方面的灵州。但是公主,宋朝不是唐朝,更不是汉朝。汉朝从刘邦开始,历代君主就有市井无赖的气息,为人做事的时候只讲手段,难得讲到品味和正规。比如刘邦见着儒家弟子,就把他们高高的帽子抓下来当众撒尿。汉武帝的朝廷标新立异,大男人­祼­体穿着纱料上殿,居然大为欣赏。

尤其那时更没有后来的所谓道学理教,女子再婚,甚至私生子,都没有什么不光彩。比如汉人的绝世名将霍去病,一点都不隐瞒自己是私生子,并且是奴仆所生的私生子身份。所以他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可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北方蛮族。

当然了,他们做这种事时同样的不正规,通常都用宫女代替;

唐朝,是一个胡汉难分的时代。李氏王朝的皇室血统里就带有胡人血脉,由此衍生出后来一次次地向异族求援,来平息国内叛乱。直到出现安禄山,胡人终于尾大不掉,挖出了唐朝覆灭的大坑。在这种心态下,他们不介意与异族人通婚。

何况他们的强者身份,也让通婚没有屈辱感。

但是宋朝不行,赵匡胤、赵光义虽然出身平民,但向往文化。礼教大防,汉本位思想,都在这时复苏,后来的朱程礼学能在宋朝发芽壮大,绝不是偶然的。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尤其是这时宋朝处于劣势,如果通婚,就是比战败求和,丢失领土更大的奇耻大辱!

说出了条件,两个辽国人很可能看到了富弼愤怒的神­色­,他们立即又加了一句话。“可从,从之。不从,更以一事塞之。王者爱养生民,旧好不可失也。”

能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算了,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您可千万别发火,咱们两国的友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还得指望您办事哪。

怎样,笑话这两个契丹人吗?千万别,人家的使者功夫很地道。台面上一套,台下面一套,身上带着使命呢,两面三刀是这个活儿的基本功。

进了开封城,这两人的嘴脸再次变化,和刚到边境线上差不多。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当然给仁宗皇帝跪下磕头是免不了的,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是上国身份。

本着契丹的国书­精­神,宋朝先得把以往几十年虐待辽国的理由解释清楚,然后两位使者先生来了一段慷慨激昂的临场发挥。

刘六符说,你们南朝总在边境挖沟­干­什么?不就是提防着我们的骑兵吗?告诉你们,那半点用都没有,我们扔点芦苇了、稻草了就能跳过去。实在想来狠的,我们索­性­把沟堤挖开,10万骑兵每人扔一包土就足以填平它!

说完甩手下殿,留下宋朝君臣在那儿喘粗气。好半天,赵祯问,大家说话,问题怎么答,沟的事怎么办,是不是辽国人真的容不下它,有它就能招开10万骑兵和土包子?还是说我们修这些工事完全是掩耳盗铃,除了让人笑话,根本半点用都没有?

注意,从这时开始,历史就变得非常儿戏,两个当时世界上最富足最强大的国家,讨论最严肃最重大的领土问题时,使用的手段、说法、提问、解答,都像小孩子在做游戏。之所以会这样,不是说宋朝和辽国在退化,这一代的君主都是废物。

而是揭露了一个真相,这个真相在当时只有少数几个人能看破,但不包括赵祯和耶律宗真。要在随后进行的各种争端中,他们才会渐渐地明白。可那时早己事过境迁,发生过的,早己无法更改,更绝对没办法后悔。

这些年里的争端,决定了宋、辽、西夏三国的国运走势。

看着最怯懦无能的,最吃亏屈辱的,反而最平安稳定。五千年历史里最被人向往的传说盛世就在之后形成;最强悍进取的,最朝阳奋发的,变得一蹶不振,之后一百多年里剩下的历史再没有半点值得骄傲的业绩留下;至于那个最想占便宜,也真正两边都占了便宜的,它吃的亏最大,之后亡国灭种的大祸就种在这时!

这都是后话,现在开始回顾欣赏当年发生的儿戏小事。

宋仁宗赵祯提问了,一个是历史遗留问题,一个是当前迫在眉睫的难题。问了好长时间,满朝文武沉默,两府高官沉默,最后站出来的是当时宋朝理论上学问最高深的人。前状元、现翰林学士王拱辰。王大人翻阅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终于找到了一个辽国的小纰漏。

他说,太宗皇帝当年打下北汉之后的确突然进攻了幽州,但那是在另一个突然发生的情况下,才做出的决定。辽国人先是表示中立,派正规使者到行军大营中送礼物、套交情,可是另一边又悄悄地发兵支援北汉,被我们发觉,才在石岭关发生激战,我们的郭进将军大获全胜。在这个历史桥段里,我们宋朝完全是被迫应战,至于进攻幽州。

面对挑衅,我们还不能发泄一下吗?

关于边境上的水沟问题,王拱辰的看法是不理会。理由很简单,契丹人要是真的把防骑沟渠看得一钱不值,他们就会闭嘴不说了,留着开战时突然袭击,那是多大的好处?现在说了,不过是口头威胁而已。理都不要理,当什么都没听到。

这样就进入了要挟勒索的第二个阶段,宋朝还价。割让领土是绝不可能的,联姻的事小有商量,正牌的公主就别做梦了,宗室旁枝的女孩儿或许可以。宋朝能答应的,只有加钱。在每年的30万两之上小有浮动。除此以外,再没商量。

四月初七日,富弼跟着辽国使者上路,去辽国和耶律宗真面谈。临行前,发生了一个小Сhā曲。宋朝决定给富弼升官。这是惯例,当年澶渊大战时,宋朝的谈判使者是曹利用,身份只是枢密院的一个小办事员,为了国家的体面,临时升职到阁门祗候、崇仪副使。这时富弼是右正言、知制诰,己经相当的高了,尤其是知制诰,仅次于翰林学士,一些国家公文都由他草拟。

照例升官,水涨船高,升他为礼部员外郎、枢密直学士,这就接近了宋朝顶级官场,可以说一步登天。让人心跳,多少人做梦都在盼着,像前面提到的一些熬资格的无耻老官,居然跑到皇帝面前痛哭流涕,就因为年纪大了,没机会进入两府,实在是不甘心,实在是想要啊——————

富弼的回答是,国有急难,臣唯命是从,来往奔波,是臣的职责,为什么要用官爵来贿赂我?(奈何逆以官爵賂之!)

富弼上路时,仍然还是原职。一路向北,从始至终,都接受着辽国方面上下串通的红黑脸待遇。由于地位的原因,黑脸的自然留给了耶律宗真,红的,就是两位使者中的刘六符。

临近辽国国都,刘六符私下里找到了富弼。富大人,要是我们的皇帝一定要割地,其它的都不答应,这事怎么办?

富弼明白,往好里说,这是在先探一下底,为马上就要进行的国家元首级谈判定个基调。往坏里说,辽国人己经在杀价,刚开始就把宋朝的后退堵死,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对策只有一个,决不让步。哪怕一寸的后退,都会惹来更大的贪婪。富弼说,你们要是一定要割地,就是在破坏盟约,‘澶渊之盟’就此失效。真要这样,割地就只是个借口,我们南朝决不答应,唯有横戈以待。

辽国人显得很忧愁,唉,你们南朝这样固执,这事就难办了。

富弼差点气乐了,还有比这更无耻的吗?我要杀你,请把刀替我磨快了,成不?他调整了好半天,才能用正规的官方语言回答。你们北朝无故要求割地,我们没有立即发兵抗拒,而是派我来好言好语地商量嫁女、增币,这样你们都不同意,还说我们南朝固执?

刘六符想了好半天,没再言语。很多人说,他是再没法接下去了。但我不这样认为,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想说永远都有理由,不然后面的辽国皇帝还有必要出场吗?他不说话,是目地达到了,私下接触破裂,宋朝人不服软,只能把要挟威胁继续进行下去。

辽国皇帝耶律宗真出场,他在皇宫里接见了富弼。礼仪之后,历史记载是富弼先说的话。辽国和宋朝和好,己经历40年,父子两代。现在你们突然要求割地,为什么?

耶律宗真的回答是把上一次的国书­精­简了点,背了一遍。无非就是宋朝先违约的,罪名有“寒雁门、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这都是搞什么,让我们辽国很不安。大臣们都说直接出兵,让你们明白好歹,可本皇帝很仁慈,觉得还是先要回我们的关南土地再说。要是你们宋朝不答应,再出兵不迟。富使者,你觉得怎样?

富弼看着这个26岁的外国青年,觉得真是泄气。看来还是基础教育不好,历史课题不过关,你怎么什么事都不知道啊,甚至连怎么当好这个辽国的皇帝都不懂?

没办法,富弼决定从头说起,给辽国的小皇帝上课。内容分两个,第一,全面回顾当年澶渊之战;第二,点出来历代辽国皇帝的死|­茓­,这事儿要是不懂,宋朝以后还会有大麻烦,因为辽国的皇帝必将换人。这个耶律宗真他坐不稳。

关于第一,富弼问他,辽国忘了宋朝真宗皇帝的大德了吗?当年澶渊之战,如果听从将军们的话半路截击你们,辽国能有生还者吗?

第二条,富弼问他,知道和平时,和开战后,你们辽国的皇帝和臣子之间会有怎样的身份变化吗?契丹小伙子听得有点懵,富弼为了让他懂得更彻底些,把问题具体归纳成一句话——与宋朝通好,是你个人得利;与宋朝开战,是你的臣子得利。你的大臣鼓动你打仗,都是为他们自己打算,根本就不是为你着想。

耶律宗真立即就慌了,哪个皇上最怕的都是背叛。他惊问(驚曰):“什么意思?”(何谓也?)

富弼再次带着他回顾历史,这可真是一堂历史长课。从五代十一国时说起。

富弼说,契丹人之所以能得到燕云十六州,其中就有你们总是放不下的瓦桥关以南的10个县,是因为什么呢?对,后晋的开国皇帝石敬瑭。这是个欺君谋反的­奸­臣,是他向你们的辽太宗耶律德光求救,十六州是出兵的报酬。再之后是后晋的末帝,石敬瑭的孙子石重贵,这是个看不清局势的蠢人,他向你们挑战,失败后辽国才能在中原称帝。

看着是彻底胜利了,战争对你们只有好处。但要注意,那时所谓的“中国”,不过是后晋一个不得民心的小朝廷罢了。以那样的疆域、实力、民心,你们的遭遇是怎样的?连皇帝耶律德光本人都死在汉地,变成尸体还乡。这就是你们一直骄傲的成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们的收获在哪里。的确,你们抢了大批的财物,真是发了财,但都到了谁的手里?打草谷您总懂吧,谁抢的归谁,没有上缴的义务。都进了大臣们、武将们、士兵们的腰包。可死伤的人马,还有粮草、军需的消耗,就都得由皇帝来承担!

这些您都不知道吗?

耶律宗真听得呆了,他父亲死得早,亲妈纯暴力,大臣们有私心,真的没人告诉过他。

富弼的问题还没完,最有份量的一句留到了最后。请问,后晋一个残破的小国都能让契丹受到重创,现在我们宋朝提封万里,­精­兵百万,钱粮无数,法令修明,上下一心,你要开战,有必胜的把握吗?

耶律宗真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出了两个字。“不能。”

服软了,很好。但是富弼纠正他。

不是不能,实事求是地说,是“胜负未可知”。咱们退一万步讲,是辽国胜利,那时所损失的兵马、国力,是大臣们负责,还是您负责?相反如果两国通好,坚持盟约,那时每年宋朝的岁币只归陛下一人,臣子们所得,只有往来的使者,才能分到一些赏赐。这就是关键,你们辽国的所有大臣,都分不到半点好处。哪儿多哪儿少,还不清楚吗?

解说到这里,历史记载富弼就闭紧了嘴,再不啰嗦。该说的都说了,连表面政治下面的厚黑本质都解说得一清二楚,还需要再说什么?现在两国的国运,天下的生灵,都取决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辽国的小皇帝,26岁的契丹青年耶律宗真到底有几分智商。

没傻到无可救药的程度,都知道该怎么做。

但奇妙的是,耶律宗真想了又想,居然把富弼刚才所说的话都删除了,他绕了一大圈,又重新回到了最初始点。“嗯,爱卿你说得很好,要不是你,我还真是不知道这些。不过,我还是要瓦桥关以南的10个县城。因为它是我祖宗留给我的遗产。”

没救了,全体宋朝人听了都得苦笑,辽国人真是有才,哪他们说不清道不明,黑眼珠子只认得白银子,无论怎样都要钱!

可相信富弼一定在瞬间寒冷,他会重新打量这个契丹年青人。姓耶律的果然不简单,跟着别人的思路走,突然接触到前所未知的危险,但一点都没慌,他想到了更深更远更多的东西——基于辽国国情,打仗皇帝吃亏,可不打仗,皇位是怎么来的?

所以打还是要打的,但要讲策略。我要得利,出不出兵是另一回事。明摆着现在宋朝西北吃紧,我是在白敲竹杠,敲得再响,大臣们能得到什么?我会受到怎样的威胁?

面对赤­祼­­祼­的要挟,面对耶律宗真意志更加坚定的威胁,富弼变得沉静,他收回了之前循循善诱的长者嘴脸。公务员在办公时,没法不多预备几张面具。

他缓缓地说,当年石敬瑭以卢龙一道贿赂契丹,周世宗柴荣讨伐关南,这都是从前的异代之事了。赵宋中兴汉地己经90年,如果我们各自索要异代故地,不见得是辽国的好事。

耶律宗真立即沉默了,史书记载“国主无言”。富弼在反过来要挟他,你一定要瓦桥关以南10县,我们还要燕云十六州呢。那在契丹兴起之前,数千年间都是我们的土地!

一片沉寂,冷场了,看着是富弼找死,忘了来时的使命。宋朝千叮咛万嘱咐,只许和,不许战的。但内幕微妙。刚才耶律宗真明知道开战对皇位不利,仍然执意索要土地,就是摸准了战争不会暴发。可现在汉人摆明了不甩他,你要战便作战,别想不劳而获。

好一阵子,耶律宗真率先说话,打破了僵持。他换了一个话题。李元昊是我的藩臣,宋朝攻打他,为什么不先请示我?

富弼再没有好话给他。你们契丹人攻打高丽、黑水,通知过我们南朝吗?扬眉吐气的一句话,可紧跟着使命就提醒了他,他要做的是什么。富弼调整心态,再次和缓下来。他说,我来时,受命宋朝皇帝向您致意,转达他的话。

陛下说,事先不知李元昊与兄弟联姻,他挑起战争,所以我方要讨伐。现在兄弟你有话说,让我为难。讨伐他会伤我们兄弟的情义,不讨伐,我的子民们会无辜惨死。现在我要问,兄弟你觉得怎样处理才好?(不知弟何以处之?)

耶律宗真很认真地听了,之后的举动更认真到了隆重的地步。他不顾形象,在邦交的正式场合把对等国的使者扔到一边不管,去和自己的大臣们扎堆聊天。聊了很久之后,他才转回来,说出了一句超有内涵的话。

“元昊为寇,岂可使南朝不击乎。”

李元昊当贼了,怎么能让宋朝不打他呢?乍一看真是很有良知,契丹人终于说出了句公平话。但是稍微细想一下,就会知道富弼当时一定气得咬牙切齿。滑头的契丹人,就这么装傻搪塞我们?!

绅士们谈话有个方式叫暗示,那是情趣,是风度,更是教养。赵祯让富弼带来的话没写进国书,直接和耶律宗真说,里面有层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你说李元昊是你的亲戚加家臣,怪我擅自动他。很好,现在我给你面子,认同你们的关系,还争求你的意见。从表面上看,是说你同意的话,我就要打他了。引申一下的话,可以联想成如果你反对,我就不理他。

一般来讲,字面上只能分析到这里为止。但如果契丹一句口头的反对,就能让宋朝俯首帖耳,逆来顺受,随便李元昊打骂都不还手的话,请问耶律宗真还忍得住吗?

这么好的买卖,我自己去做好了,直接拿下宋朝!

所以后一种联想不对。那么看前一种,宋朝不甘侵略,只有应战,那么给契丹人的这句话,还有什么意义?一般史书上解释,是说宋朝惧怕辽国和西夏联合,不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两个蛮族合伙打劫,宋朝必死无疑。所以要千方百计的和耶律宗真搞好关系,这句口信就是方法之一。

看似没错,但之前富弼己经把开战后对辽国的损伤解释得一清二楚,耶律宗真对自己单练都没兴趣,怎么会去相信李元昊,和姐夫合伙做生意?那也就是说,李元昊比他的大臣更可信任?

活见鬼,这两人一个是硬抢东西,一个是死占便宜,很快就会动手火并,联合?做梦去吧。

所以前一种说法也不对。

唯一的解释,是宋仁宗托富弼带过来的这句口信里有个潜台词,耶律小弟,你的手下,你能管管不?

让契丹人居中调停,才是宋朝的本意。这一点耶律宗真绝对是明白了,他的朝臣们更是清楚,君臣聚成一堆谈了那么久,终于想出了这句超有内涵的答复。

“元昊为寇,岂可使南朝不击乎。”

说得多艺术,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可也跟没说完全一个样。西夏很欠打,你去打好了,你们往死里打,无论打成什么样,都合理合法。

当天富弼走出了辽国皇宫,脚步变得更加沉重。契丹人比想像的更难对付。不是凶残或者贪婪的问题,100多年的汉化,他们连厚黑都懂了。

下一步还能怎么办?明的、暗的、劝说、威胁、暗示,能做的都做了,对方反而变得更狡诈贪婪。平心而论,他的工作正滑向失败,局面非常恶劣。最难的是,他不知道突破口在哪里。

正在闹心,变数自己找上了门来。黑脸唱过,红脸登场,刘六符来了。刚分手又见面,话题却180度大转弯,这个辽国人问的居然是——富大人,想当年宋太宗陛下扫平了北汉,突然进攻幽州,刚才你们又说要讨伐党项,请问党项臣服之后,你们会怎么样?会不会再去打燕云十六州的主意?(无乃复欲谋燕蓟乎?)

一缕阳光突然照进了富弼的心里,契丹人当真了?他迅速回放不久前说过的话。“……我们各自索要异代故地,不见得是辽国的好事。”辽国人也害怕战争!

得出这个结论,富弼变得不动声­色­。他这样回答,太宗时,辽国先派剌梅里来通好,但又出兵石岭关援助北汉,是你们反覆无常,我们太宗皇帝才生气发动的战争。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盖北朝自取之也)

回答得非常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像耶律宗真刚才耍猾头一样,富弼一点都没回答刘六符的问题,我们会不会打完西夏打幽州?你自己去想,我只是告诉你,你们己经自找麻烦过一次,人得有记­性­!

话里有话,聪明人都懂。刘六符立即转移了话题,开始第二个目的。

“金钱是小东西,如果接受了,我们皇帝觉得很耻辱。如果一定要收回关南10县土地,富大人,这事怎么办?”

这是相当有诚意地私下交底了,富弼决定也把宋朝的底线说出来。“我们皇帝曾说,‘朕为人子孙,岂敢妄以祖宗故地与人。当年澶渊之战白刃相向,真宗皇帝都没有动摇,今天怎能随便割地?’”

这是宋朝的态度。随即他说出来解决的办法。

“现在你们一定要得到10县土地,说到底,能带给你们的不过是税收。宋朝提议,以相当数量的金帛代替,与得到10县有什么区别?”

这是具体的办法。接下来的是宋朝的决心。所谓底线是什么,是不可后退,不可商量,绝无转環的东西!

“宋皇体念两国百姓,不愿开战,涂碳生灵,所以拿出金钱来满足你们。如果这样也不接受,一定要土地的话,就是你们背信弃义,毁掉盟约,宋朝只有一战!”

“当年澶渊之盟,天地神祗共见,北朝先发兵端,朕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天地神明。”

契丹使者静静地听完,似乎很满意。“宋朝皇帝真是太好了,这些想法很不错。咱俩共同努力,把这件事办成吧。”说完转身离开。

他身后,富弼的神情更加凝重。事情似乎有了重大的转机,真的向好的方向转变了?但辽国人到底怎么想,谁又能猜得出呢……

应该就在这时,富弼意外地接到了一封信。离国千里,身在异邦,这竟然是一封家书。家里怎么了?没有特殊的大事,绝不会千里迢迢送信来。

疑虑,恐惧,捧着这样的信,越是关心家庭的男人,就会想得越多,想得越坏。但是周围的人看到,富弼拿着这封信居然长时间地一动不动,没拆,最后竟然慢慢地把它撕碎了。

手下人惊问为什么。富弼苦笑了一下,我身当国任,怎能为区区家事分心?何况……我离家那么远,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说完直接去睡觉,明日之事多烦忧,那么多的事都还等着呢。想想真是郁闷,大丈夫可以不惧生死,但不能有负使命,愧对祖宗。想放手也放不下,必须得赢!但怎样才能赢呢?契丹人一天七八个变化,谁知道明天又有怎样的花样。

第二天,花样来了,辽国人通知他们别去皇宫正殿了,耶律宗真要去打猎,邀请宋朝使团一起参加。就这样文官富弼骑上了马,跟着契丹骑兵赶到了荒郊野外。历代史书写到这里,都直接过渡到耶律宗真和富弼的对话上,那似乎很温和,甚至很尊重。

耶律宗真请富弼向他靠近,两人并骑而行,这是绝大的礼遇,然后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问所欲言)但请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想象我们就是富弼,当时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才知道辽国皇帝问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目的。

皇帝出猎,千军万马,茫茫的北方草原上,强盛百年的契丹铁骑无边无沿地排开,这是怎样的阵势,怎样的威慑。这样的场面,齐桓公用过,曹­操­用过,就是要压倒敌国使者,达到自己的目地!

在这样的环境里,富弼要回答,现在还想说什么。

“南朝唯欲欢好之久尔。”——我们宋朝只是希望能继续合好,越久越好。富弼如是说。

目的达到!耶律宗真非常满意,南朝的汉人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昨天在宫殿里怎样夸夸其谈都是假相,只要到了战场,见到军队,就都会屈服!面对刀枪弓箭,才会明白只有合好,唯有合好,才是唯一的活路!于是他得意洋洋地重申自己的目标:“我得地则欢好可久。”

一定要得到土地。

却不料他又听见了富弼清晰的声音。“这件事,我朝皇帝早有训示。‘辽国想得到祖宗故地,宋朝难道就愿意失去祖宗故地吗?辽国以得地为荣,宋朝也以失地为辱,兄弟之邦,难道可以一荣一辱,皆然相反吗?’”说到这里,富弼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而且那也实在是一个自由生存的民族的底线。

身在异国,周围数以万计的敌兵,他直视辽国皇帝,以宋朝皇帝的身份口吻说出这样的话:“朕并没有忘记燕云十六州,但仍然派出使者交涉这件事,到底怎么做,我们双方心里都清楚。”

这是男人说的话,别再废话了,狡辩无意义,土地一寸也没有!

史料中,猎场对话到此结束,耶律宗真没有再接下去。他的反应可以在下面的记载中得出。刘六符再次出场,他找到富弼说。“您刚才所说的荣辱问题,让我们的皇帝有所感悟(皇帝闻公荣辱之言,意甚感悟),但是金钱绝对不考虑,现在唯一感兴趣的是结亲。”

喜悦突然降临,重大胜利,辽国不要求割地了!危机渡过,相信宋朝的使团人员肯定在瞬间心花怒放,可是富弼反而更加冷静,他一眼就看出了辽国人真正的意图。

“结亲并不理想,”他说,“麻烦反而更多。先是感情,夫妻之间难免会生气,那会影响邦交。再说人的寿命各不相同,一但有意外,以后的情义就很难说。最稳妥的办法仍然还是金钱。”

刘六符摇头,坚持一定要结婚。“南朝皇帝一定有公主。”

富弼点头,“是有,可惜才4岁,成亲至少要在10年以后。就算提前迎娶,也要5年之后。现在的局面,你看能等得到吗?”

问题很现实,可辽国人还在坚持。富弼笑了笑,一句话就打消了对方的幻想。“宋朝嫁公主,嫁妆不过是10万贯。”

这句话说完,刘六符立即就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宋朝人,异样的气氛开始在空气里浮动。每个人都想庆祝一番,重大胜利,只要土地不被割让,他们的使命就算完成。

但是快乐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潜在说法?不来不知道,传说中憨厚朴实特别真诚的北方人,原来都是变戏法出身的,一天一个样,谁知道下一步又会搞出什么花样。

花样真的又来了,契丹人是否憨厚真诚什么的不好考证,但办事­干­脆绝对是真的。只隔了一天,富弼就又被召进辽国皇宫,和耶律宗真见面。辽国皇帝只用一句话,就把他震晕在当场。

“你可以回去了。”

啊?富弼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谈判结束了?你们到底要什么,还没谈好呢。还是突然间翻脸,宣布谈判破裂?

“现在我不能回去,结亲,还是增币,我得带回去一个结果。”富弼小心翼翼地反对。

耶律宗真的回答彻底打破了谈判的常规。“你还得再来一次,那时我才会告诉你我的选择。别忘了,带两份誓书。”

富弼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看着这个年青的辽国皇帝的目光,一定变得非常复杂。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辽国都有了怎样的变化。当年澶渊之战,辽国是刀枪说话,可现在的谈判技巧,完全超出了宋朝人预先的想像。

这时不作决定,让你带着疑问往回跑,再带着两个不同版本的誓书回来。这一去一回之间,至少要几个月,单是宋朝方面在猜测中忧心如焚地过日子,就足以让辽国人得到好处。何况这期间,辽国完全可以使出各种盘外招,比如向燕云地区增兵,可以和西夏方面会面,不必实际打仗,这些姿态就会吓倒绝大多数的人!

房间里只剩下了宋朝人,异样的气氛开始在空气里浮动。每个人都想庆祝一番,重大胜利,只要土地不被割让,他们的使命就算完成。

但是快乐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潜在说法?不来不知道,传说中憨厚朴实特别真诚的北方人,原来都是变戏法出身的,一天一个样,谁知道下一步又会搞出什么花样。

花样真的又来了,契丹人是否憨厚真诚什么的不好考证,但办事­干­脆绝对是真的。只隔了一天,富弼就又被召进辽国皇宫,和耶律宗真见面。辽国皇帝只用一句话,就把他震晕在当场。

“你可以回去了。”

啊?富弼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谈判结束了?你们到底要什么,还没谈好呢。还是突然间翻脸,宣布谈判破裂?

“现在我不能回去,结亲,还是增币,我得带回去一个结果。”富弼小心翼翼地反对。

耶律宗真的回答彻底打破了谈判的常规。“你还得再来一次,那时我才会告诉你我的选择。别忘了,带两份誓书。”

富弼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看着这个年青的辽国皇帝的目光,一定变得非常复杂。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辽国都有了怎样的变化。当年澶渊之战,辽国是刀枪说话,可现在的谈判技巧,完全超出了宋朝人预先的想像。

这时不作决定,让你带着疑问往回跑,再带着两个不同版本的誓书回来。这一去一回之间,至少要几个月,单是宋朝方面在猜测中忧心如焚地过日子,就足以让辽国人得到好处。何况这期间,辽国完全可以使出各种盘外招,比如向燕云地区增兵,可以和西夏方面会面,不必实际打仗,这些姿态就会吓倒绝大多数的人!

聪明人有种悲哀,就算读得懂各种陷阱,也一点用都没有。得有实力,不然就会有罗马毁于蛮族,或者后来宋朝被蒙古覆灭的悲剧。

知识和文明,有时只是一朵娇艳动人的玫瑰,它开得越鲜艳动人,就越会招来贪婪的目光,被剪下枝头,变成别人Сhā在瓶中的玩物。

富弼就体验着这种屈辱,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乖乖地听话走人,带着模棱两可的意向回国。回到开封之后,他向政事堂述职,总结这次出使,成绩可以说非常巨大。

——辽国人主动放弃了领土要求,这是原则上的胜利!

但事情分怎么说,也可以说半点功劳都没有。因为这都是口头上谈妥的事,说声反悔,你连骂人的证据都没有。局势要求宋朝必须单方面加快谈判的速度,尽快把事情落实到文字上去。宋朝人一直都记得,契丹人有多奇怪。他们是强盗,他们真抢东西,但是也守信,观东亚几千年来,连汉族都算上,他们对盟约的遵守程度是最好的。只要在文件上签了字,就万事大吉。

宋朝全面总动员,首相吕夷简亲自出面,向富弼传达了皇帝的最高指示。注意,结亲就不给钱,给钱就不结亲。这是第一。

第二,如果要的是钱,钱的数额有说法。辽国如果能约束李元昊再次臣服,每年在原数30万贯之上,多加20万。如果做不到,只给10万。

根据这样的条件,国书就要预写两份,誓书,由于李元昊可能加入,所以要写成三份。非常慎密,说完之后,吕夷简又问富弼,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富弼真有,他列出了三条。1,两国交界之处的湖塘不得扩展;2,两国均不得无故增加边境驻兵;3,不得收留逃亡人员。他郑重强调了一下,这是辽国皇帝再三要求,必须要写进誓书里的内容。

没问题。吕夷简一切同意,并且非常反常地放权,他把国书、条款、誓书都交给了富弼亲自草拟。你最了解情况,就由你来独力完成。怎样,这样你能放心了吧?

富弼放心了,他加班加点写出草稿,上交给政事堂。这时宋朝的办公效率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政事堂下令,富弼你可以先走一步,你的草搞马上就会由专职人员写成正式文件,然后快马加鞭地追上你,这样才能保证一秒钟都不耽误。我们的口号是争分夺秒,必须成功!

富弼,你这就跑吧。

富弼立即就冲了出去,要说那可真是快,可能是在辽国骑马骑出成绩了,他一口气跑到了武强县,开封城里的快马才追上来,把一个超级包裹交给了他。

里面是10份密封文件。包括国书两份,誓书3份,另外每个文件都另备副本。

历史就在这时拐弯,按理说富弼应该严格执行命令,接到文件后继续向北一路狂奔,好去争分夺秒啊。但他慢了下来,史书里交代得很清楚,他脑子里有了个问号。

——我和契丹皇帝约好的三个条约,是不是真的写进正式文本里了呢?

带着这个问号,他越走越慢,到了乐寿这个地方时,终于停了下来。他找了个清静地方,秘密地把文件拿了出来,注意,不是正本,是副件,小心翼翼地拆开。富弼的心立即冰凉了,果然如他所料,国书、誓书上根本就没有那三条!

难以描述他的心情。是悲凉,是愤怒,还是无法遏制的鄙视,简直没法形容,就算不是事关国家民族兴亡的大事,就算是男人之间的承诺吧,也没有这样骗人的!

以上就是富弼偷拆国书的犯规行为的官方记叙。按说这本身也是件超级大罪,之所以没有追究,只是因为他发现了比他犯的罪大N倍的罪。即吕夷简一伙儿犯案在先。这都没错,但有一个疑点,就是为什么富弼会突然间有了那个问号呢?

他怎么就能准确地判断到,国书被做了手脚?

不错,之前因为郭皇后被废的事,他和范仲淹一起得罪了吕夷简,但这并不能成为理由。很简单,西夏战争开始之后,吕夷简和范仲淹都并肩携手了,和他这个次要人物有必要死死纠缠吗?那么问题出在哪儿?

更简单,一个地名,武强。

富弼从开封跑到了武强,文件才追上了他。武强,是现在河北省石家庄的辖区,和河南省开封市距离有多远?只是把他写的草稿抄成正文,用得着那么多时间吗?!经过那么久,文件还是没到手,就是一头猪,都会起疑心的!

可疑心加愤怒,也不能让富弼穿越到未来,他得到21世纪,才有办法隔着几百里地准确地把炮弹瞄到吕夷简家的卧室房顶上去。身在宋朝,有各种规章制度,就像将军不能擅自离开防区,使者更不能随便掉头。

你有使命,必须往前走。

这就给富弼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他得怎么办呢?带着这样的国书去辽国,耶律宗真铁定会翻脸的!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把这件事报告给皇上,只有皇帝才能压制吕夷简。但又有问题,怎样报告呢?自己不能回去,身边的使团人员难保没有宰执集团里的人,再派出去个内鬼,来回折腾的时间都能让谈判流产。

富弼在乐寿县搅尽脑汁,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人。强烈要求注意,这一段历史只在《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才能找到,其它的近现代史书里根本没记载,都是富弼气得抓狂,直接跳上马冲回开封,找吕夷简单挑算帐。

果真是那样,富弼应该上战场,他绝对当不了后来的帝国宰相。

按章办事,这是起码的准则。他按奈下万丈怒火,非常冷静地写了一个奏折,把事情原委交代清楚,之后才去找那个人。前陵州团练推官蔡挺,这是他以前的下属,非常巧,蔡挺正在乐寿的家里守孝。

守孝期间万事不管,但亲信就是亲信,蔡挺二话没说,带上奏折就往开封赶,富弼原地不动,等着朝廷的回信。很快,信回来了。这时史书再次变得含糊,以蔡挺的口吻说,他在便殿递交的奏折,得到的答复是,国书维持原样,那三个条约可以用“口陈”的方式说给辽国人听。

问题出现,蔡挺在便殿见到了皇帝了吗?是赵祯亲口对他说,条约变口信,富弼可以空手套白狼的?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这个推论不成立。详情下面交代,这时只说一点,史书为什么在暗示国书里缺了内容,是皇帝的意思?

因为即使是便殿,那也是皇宫里面,有臣子敢在那地方假传圣旨吗?但也说不定,除非那个便殿就是政事堂。宰相们也都在皇宫里办公。

不管是哪一种,难题都己经生成。是带着这样的国书进辽国撞铁板?还是不顾一切扳倒大树捉老鸹,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哪一样,都不好办。

其实也好办,分人,看谁去办。吕夷简在这件事上露怯了,他暴露了自己的局限­性­。他在宋朝内部多年唯我独尊之后,习惯了把谁都看成了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官迷”。

文官们绝大多数都谨小慎微,为了资历表上不出错,能持续不断地往上爬,任何一点小危险都不敢去犯。像现在富弼所面临的进退两难局面,绝对能让他们崩溃。

但富弼是什么人,抛开以前就敢跟他作对的胆子之外,现在刚刚从敌对国谈判归来,那是虎口拔牙的买卖,每天都顶着雷暴过日子,还在乎这点小儿科手段?富弼把国书装进背包,把其余的礼物都扔给副手保管,跳上马直接赶回开封。

一路之上,不止是怒火中烧了,简直是怒极发笑。混蛋吕夷简,是恶搞我,还是蔑视我?我以必死决心入辽国说事,你居然用违规丢官的威胁来纠缠我,一个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这个?!怒火越烧越旺,在他肚子里起了化学作用,在当天下午3点—5点(晡)时冲进京城之后,富弼就成了一个现象。

他随时口吐烈焰,从皇宫大门烧起,无论谁阻挡他,都被烧得满脸黑灰,抱头鼠窜。

头一个倒霉的是閤門吏,皇宫不是随便就能进的,见皇帝更得预约,最快的程序也要今天请见,明天面谈。该閤門吏按章办事,把富弼拦住了,结果富弼面目狰狞,张嘴一团烈火过去,閤門吏马上被烧焦,乖乖地把他放了进去。

富弼见到了皇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最后总结说:“执政大老爷们这么做,就是想害死我。我死倒没什么,国家大事怎么办?”

赵祯的反应也很强烈,史书记载他“急召吕夷简等问之”。这就把前面蔡挺见没见到皇帝的事摆清了,赵祯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条约变口信,完全是个骗局!

富弼顿时出了一口恶气,有点爽了。吕夷简,就知道你在假传圣旨,这是欺君大罪,现在三头对六面,看你还有什么办法狡辩,你死定了!

吕夷简一会儿就到了,是老­奸­巨滑呢?还是心底无私?这人居然一点都没慌乱。他很平静地听完了富弼的控诉和皇帝的责问之后,极其从容地回答了6个字。

——“此误尔,当改正。”

很遗憾,是个误­操­作,写错了,现在改过来就是了……富弼都快气爆炸了!这么重要的国家大事是写情书吗?国书里除了两国谈好的条件之外,还有别的内容吗?一连3条都误­操­作,是写字的人白痴,还是你吕夷简不要脸?!

史料中很有风度地把富弼喷向帝国首相的烈火修饰成了6个字,“弼语益侵夷简”,富弼说出来的话加倍地对吕夷简不客气。但实际上局面一定变得不可收拾,君前吵闹是宋朝臣子绝大的过失,无论是谁犯了,尤其是宰相们,结局百分之百的是丢官罢职。

形势危险,宰执集团里有人坐不住了,副宰相晏殊站了出来,充当老好人劝富弼。说小同志,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吕宰相,他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恐怕真的是误会了。说得很温和,甚至很体帖,但富弼当天最大的怒火就喷向了他!

早就看你最不顺眼了,这时跳出来说这种话,你比吕夷简更无耻!晏殊是什么人,说出来真是搞笑,他是富弼的老丈人!

也在宰执集团之中,堂堂参知政事副宰相,当初吕夷简要他的女婿出使辽国,身入异域顶雷办差,他不仅不反对,这时富弼都被整得进退两难,眼看着里外不是人了,居然还替政敌讲情。这是个什么人啊,还算个男人吗?!

再联想一下穿越千里,送进辽邦的家书,晏殊的女儿是什么素质也就可想而知。该死的,只以自己的事为重,根本就不为男人着想!

富弼越想越愤怒,根本没搭理自己的老丈人,转身对皇帝说——“晏殊是个­奸­邪,与吕夷简结党营私,欺骗陛下!”

火花直冒,转眼就要爆炸的手榴弹突然扔到了皇帝的手里,您看怎么办?一大堆的­奸­邪就在您面前,“亲君子、远小人”,这是子曾经曰过的,还不砍了他们?

何况证据确凿,这帮人害人误国,为了一点私仇,连民族利益都敢破坏。

面对这种局面,最能看出当事者的成­色­了。宋仁宗赵祯,这个人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名气超级大,可形象很模糊,要想看清楚,可实在是不简单。所以绝大多数的史书把他评价成了一个凡事温吞水,对谁都忍让,一点阳刚劲力都没有的软骨头。

所以西夏打不过,辽国也欺负他。甚至国内的臣子们也都很不驯服。但真是这样吗?就以眼前这件事的处理为例,稍微分析,就能看出这个人复杂、微妙的另一面。

话说世上的皇帝分等到级,从低到高依次是——1,自己没能力,却认定自己是超人。所以对外用兵,对内欺压,最后内外崩溃,死得超难看;2,自己没能力,但知道,所以绝不用任何超过自己能力的臣子。这样他安全了,国家也衰败了;3,自己有能力,但疑心重,臣子们必须装成白痴,而且越白痴就越安全,越安全就越富贵,连带着他的儿子们都不敢出头。所以他活着,国家还可以,他死了,国家也跟着完蛋;4,自己有能力,也敢用能力大的人,这样君臣同心协力,盛世必将到来。

按理说,第4种就是最好的皇帝了吧。但中国人的思维就是要有个华丽的转身,无转身,即无智慧,像外国佬那样直来直去认死理,就是个大头呆了。所以我们伟大的古人也总结出来了第4种皇帝的致命弱点。

君强臣强,职权不明。

没有任何人能长久保持互相信任,时间长了肯定出事。何况皇位还要传下去,父亲强盛,儿子也一定吗?那时怎么处理这些锋芒毕露成习惯了的大老爷们?一个实例,看看唐太宗李世民,他的臣子们在李治的手下活得很开心吗?

所以最高档的是第5种。

第5种皇帝很微妙,完全符合我们传统理论上的智慧最高境界——大巧不工,大智若庸,举重若轻。他们的能力很玄妙,一直看不透到底有多少,在外表上看,都很软弱,就跟第1、2种皇帝差不多。但胆子超大,貌似都在找死。

他们一直容忍着臣子们的发挥,甚至是毫无遮拦的、放肆型的发挥,尤其是到了这一步还不行,更要让全体臣子们都活跃起来,各有理想,各有作张的发挥。

是的,这样很危险,因为一定会形成党派。不过要的就是这个,臣子们一边放心大胆地做人做事,一边你死我活地互相死磕,这样才会形成风暴,皇帝才会坐暴风眼里。

那里是最平静的。历代的伟大皇帝都懂这一点,而公认的,宋朝的皇帝做得最好。

在宋朝皇帝中,做得最好的,就是仁宗陛下。以后有很多例子来证明他高在哪里,眼前这一例也在其中。史书中在富弼血贯瞳仁一样的愤怒之后,突然间变成了真空。没有给出仁宗陛下任何处理的痕迹。

既没有按富弼说的办,把一大堆的­奸­邪如何怎样,也没有对富弼的君前无礼给出罚单。接下来的事,是招见宋朝的顶级文臣,前状元、现翰林学士王供辰,由这位当时的第一笔杆子重新完成国书。之后群臣散去,各回各家,富弼去的地方特别点。不是回家,而是学士院,他住在那儿坐等。但这不是和晏殊父女呕气,这是制度。

他的身份是使者,办完公事之前,他没有权力回家。

注意,这时往回看赵祯的处理办法,好像的确是和了一堆稀泥,两边人都放过了。很多史书都说,真是无能,肱二头肌稍微发达些的皇帝,都会来个各大50大板,就冲着你们敢在我面前大声说话的份儿上,都别想ρi股完好无损地下殿。赵祯这么搞,小心臣子样都不拿他当回事了,历史上有太多的皇帝都倒台在这一点上。

人无刚骨,立身不牢!

但奇妙的是,为什么之后富弼出使办差,仍然玩了命的给他争利益,吕夷简等人也始终对他毕恭毕敬,就算总揽朝纲,可也没有半点背叛的迹象呢?

这是为什么呢?仅仅一句宋朝臣子的个人素质好,就可以解释得通吗?

愿你的生命里充满了云翥,这样才能衬托出美丽的晚霞。——多年以后,富弼回味自己起伏迭荡的人生,会非常享受这时的艰险磨难。

但那是事后,此时此刻,他还是希望各方面都消停点,让他把事儿都顺利地办完吧。

国书缩水事件之后,宋朝的谈判使团再次上路,在当年的八月二十六日见到了辽国皇帝耶律宗真。不过不是在辽上京的皇宫里了,而是在一个叫清泉淀的地方。这是辽国皇族的规矩,要四时“捺体”,即打猎,打到哪里,就在哪里办工,公卿贵族,朝廷大臣都要随行。这时是八月,是夏捺钵。

再次见面,程序再走一遍。两国使者先期勾通,把宋朝带来的条件摸底,汇报给辽国皇帝,以便第二天开门见山,双方心里好有数怎么爬。

第二天,富弼走进了金顶帐篷,辽国出席会议的人员级别非常高,皇帝、皇太弟、太子,三位一体都在场。这让富弼很高兴,这种力度,看来辽国是要签约了。很好,夜长梦多,越快越好,这正是宋朝的期望。而辽国小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更让他高兴。

不用他费口舌,又一个问题解决了——“结亲会让宋朝骨血分离,我的皇兄会伤心的。何况公主与太子如果不和协,也不件美事。还是用金钱来办事吧。”耶律宗真如是说,非常通情达理,只是后面还有个转折。“但是,我需要个名份。”

名份,中原汉族几千年来的传承之本,就是名份。名不正、则言不顺,伟大的、无暇的至圣先师孔夫子教导我人,在名份的问题上,你家大门上嵌几颗钉子,你吃饭时用多少人来唱歌跳舞,都要无比严格的硬­性­规定。如果错了,就是大逆不道,举世唾骂的罪人!

所以当耶律宗真提出名份的时候,富弼只能静静地听着,提不出任何反驳的意见。毕竟这是一件如此重大的国事。他忐忑地等着,不能不给名份,但要看对方要什么样的名份。身为宋朝子民,他太清楚了这是汉人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须于誓书中加一‘献’字乃可。”耶律宗真这样说。

富弼立即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宁教身死,不教名灭,他再也没有了退路!“献”,是下属供奉上司,甚至奴隶伺奉主人的名词,要是他答应了,那就是对整个汉人族群的污辱!

富弼极力压抑愤怒,用正规的外交词令来回答:“‘献’字是以下奉上的用词,宋、辽两国是平等的敌体,决不可使用。况且宋朝皇帝是哥哥,怎么能有兄长奉献弟弟的道理?”

他还在讲道理,辽国人却露出了赤­祼­­祼­的要挟者嘴脸。耶律宗真说:“你们给我钱,是害怕我(南朝以厚币遗我,是惧我也),钱都给了,一个小小的‘献’又算得了什么?”

满帐的辽国人一定都笑得嚣张得意,他们的皇帝是这样的“英武”。契丹人仍然纵横无敌!

这是外交,还是嘲弄?富弼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冷冷地回答,“南朝皇帝守祖宗之土地,顾全先皇的盟约,才用金钱交换和平。现在您这样说,是存心想打仗了,如果这样,宋朝还在乎什么呢?”

以眼还眼,以暴制暴,这是千古不易之真理。富弼强硬的回答之后,突然间辽国小皇帝他滑坡了。“‘献’字不行,改成‘纳’字如何?”转变得这叫个快,从宇宙超级大皇帝,一下子变成了讨价还价的小商人。这个不行,我们换那个成不?

“不成。”富弼还是反对,至于怎么不成,懒得再解释,这一类说法统统不接受,花样的不要!

僵局形成,耶律宗真不愧是宫廷里长大的孩子,他突然让气氛缓解了一下。“誓书在哪儿?拿增币20万的那份来。”他这样说。

富弼交给了他,这似乎是个好事。耶律宗真要20万的,就是说他准备出头替宋朝管教李元昊了。但高兴得太早,耶律宗真拿着誓书看来看去,再次说话时,侵略­性­徒然提高。“寡人一定要加这个‘纳’字,你再固执,小心坏了你家主人的大事。我若提兵南下,就是你们宋朝的大灾难。”

还是战争威胁,真是老套路了,富弼的回答也是上次的重复。

“陛下用兵,能保必胜吗?”

“不能。”

“胜未可知,小心失败。”

耶律宗真突然有了新意。“宋朝给我巨款,一个‘纳’字有什么大不了。何况这在你们汉人的历史上早就有先例。”

先例?富弼深深地吸了口气,塞外蛮族,你们知道些什么先例?“从古至今,只有唐高祖李渊曾经向突厥借兵,那时被迫称臣。但无论是‘献’、还是‘纳’,都在可有可无之间。何况之后突厥的颉利可汗就被唐太宗李世民活捉,东突厥也就此灭亡。这样的循环报应,这样的先例,就是你想要的吗?!”

史书记载,富弼说到这里,己经声­色­俱厉。在自己国内的皇宫里敢于咆哮,在敌人的金帐内也敢怒吼,富弼,不管他取得了怎样的成绩,他都是个真正的男人。

耶律宗真沉默了,很明显,想让眼前的这个汉人屈服,看来不大可能。但一定要折服某个汉人吗?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马上就转过了这个弯,直抵要害。

“我另外派人去和南朝皇帝谈这个事,如果你们朝廷同意了,富爱卿,你怎么说?”

一句话之间,就把富弼的功能给屏蔽了。和你谈不了,我直接和你的主人说话。如果那边答应了,你一直在做梗,这个罪过怎么论?

富弼的心变得悲凉。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自己没有再次说话的职权了。但他仍然有坚持自己的信念的权力。“如果我们国家答应了您,那么请您写一封信。把我与您的谈话都记录在案,那样,有什么罪责,我决不推辞。”富弼神情黯然,但仍然坚定地回答。

耶律宗真再次沉默,好一会儿,年青的契丹皇帝这样说,原话如下——“此乃卿忠孝为国之事,岂可罪乎!”至此,双方的话都说到了尽头,不管私下里对对方有什么样的感慨,公事己经结束。富弼告辞出帐。出于礼节,辽国方面的使者刘六符送他出来。

帐外一片青山连绵无尽,富弼突然站住了脚步,对刘六符说。“你看,”他手指高山,“此山可以翻跃,但你们要想得到‘献’、‘纳’两字,就好比登天一样,绝无可能!我头可断,此事绝不答应!”

帐门内外,满是契丹人,富弼的声音直达大帐深处,辽国现在的、以及未来的君主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宋朝绝不答应,这是他再三、再四所强调的内容。千年以后,他的用心不难猜度,他是紧张,甚至是害怕。他深知越过自己之后,辽国人所面对的谈判人物是谁,那些人会怎样维护本民族的利益。

靠吕夷简、晏殊之流来扶持乾坤吗?所以才这样看似刚烈,实则悲凉地坚持。

就在这样的忧虑里,辽国留下了每年增币20万贯的国书、誓书,以此为根基,派使者耶律仁先、刘六符跟着富弼回宋朝。接下来的事,富弼只能隔岸观火,爱莫能助了。

九月十五日,辽国使者进入开封。富弼作为接陪使一起回来的,他在国境线上做出了最后一次努力,给中书省写了一封信。

在信里,他把谈判的最新进展做了个交代,把“献”、“纳”两字的争论始末仔细说明,要朝廷先做准备,想好怎样处理。在信尾,他着重强调说,辽国无理要求这两个字,我以死抗争,对方己经很沮丧,我们只要再次拒绝,就会打破他们的妄想。

信,就这样发出去了,在史料中也可以找到原文。但是没有中书省的回复记载。职权所限,宰执们不必回复他,他只能怀着一颗忐忑忧虑的心回到了国都。宰执大人们,宋朝的权益,就在于你们的一念之间了。

问题又到了吕夷简的手里。

在史书中声名显赫的吕大宰相果然能力非凡,这么点小事,他没废任何力气,随手就解决了。超级简单,答应他!辽国要求一个“纳”,给他们就是了。至于理由,就非常的雍容大度,站在宰相的立场上,要考虑全国局面。西北打仗,东北方一定要平静。

为了一两个字纠缠不休,万一辽国人野­性­发作,真的发兵打过来怎么办?因小失大,实在愚蠢!

就这样,“聪明”的宋朝人基本上答应了辽国的所有要求。要什么,就给什么,最后被确定下来的盟约里,赫然写着“……宋别纳金帛之仪,用代赋税之物,每年增绢10万匹,银10万两。”也就是说,实际每年交出的钱,是50万两白银!

但得到了什么呢?历代史书中都强调,辽国从此以后,再没给宋朝添什么麻烦,宋朝的北方边境真的一劳永逸,从此平安了。言外之意,这个钱花得值。但有个细节一直都忽略了过去。

给了20万的数,辽国要尽的义务呢?是要约束李元昊投降的!但是这一条,在实际­操­作中,只写进了宋、辽两国的国书里,那一式三份的誓书,也就是宋、辽、西夏三方面共同遵守的和平条约里,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这是个什么样的买卖啊……

事情过后,辽国方面大肆庆祝,不仅多得了钱,还涨了面子。他们刻碑记功,把这个胜利传之四方。作为使者的刘六符也加官进爵,从此进入辽国显贵行列。

回到宋朝,立了大功的富弼名满天下,他的坚持和勇气让国人像勇士一样的尊敬他。国家议功,再次提升他为吏部郎中、枢密直学士,可他再次拒绝了。他落落寡欢,形单影支,比出使之前更加忧郁。尤其是在官场上。

一位大人物,宋朝第一学士王拱辰悄悄地找到了皇帝,行使他的最新权力。前状元、现翰林王先生又升官了,己经是权(代理)御史中丞,他来弹劾富弼。

“陛下,富弼丧权辱国。他不能阻止辽国的无理要求,是失职。尤其是陛下只有一位公主,辽国求婚,他居然就答应了下来,真是大逆不道!必须严惩。”

不料好脾气的仁宗勃然大怒,“朕为天下生灵,一女非所惜!”一顿罕见的咆哮,把王大人骂走。

这句话留在了史书中,算是给富弼,也给这段屈辱的历史定了­性­,做出了总结。这证明,一切过程,皇帝都心中有数,谈判的结果,宋朝高层做出的决定。富弼,尽人事,听“天”命,于国于己,无所愧也。

按照时间顺序,稍微查一下历史年表,就会知道马上就要发生一件大事情了。有多快?这一年的九月十五日,宋、辽两国重签的盟书,这件事就发生在闰九月中。

时隔只一个月左右。

宋、西夏的仁宗朝最后一次战争,定川寨之战打响。这一战是非常特殊的,首先它是最后一战,但为什么会是最后一战呢?最重要的一点,李元昊为什么还会开战?

作为现代人,很容易就会查到,李元昊在这一战之后,不到半年,就主动向宋朝求和。历代史书给出的解释是,他的国家己经被掏空了,连年战争,不仅是向宋朝开战,并且还向吐蕃、回鹘等地开战,他爸爸李德明给他攒下的家底完全用光。

达到了“军民死亡创痍过半,国中困于点集,财用不给,牛羊悉契丹”的程度。快要国将不国了,还打个什么劲?立即请和吧。

那么有个疑问——西夏是在定川寨之战中被消耗到这个地步的吗?之前的三川口、好水川、麟、府等三战,对党项人一点影响都没有?或者说,只有定川寨之战后,李元昊才突然虚脱,觉得力不从心了?

绝对不是,国力的消耗是点滴形成的,正因为是长久的、持续的下降,才造成没法挽回的劣势。那么请问,李元昊在这种局面下,为什么还会再次开战,在虚脱上再虚脱,消耗后再消耗,一定要找死?

历史都是聪明伟大或者极其狡诈的人完成的,每一步,都是他们­精­确计算,百般衡量之后的结果。所以,绝对没有偶然,最多只有1%的偶然,其它的,都是必然。

李元昊这么做,完全是逼不得己,与富弼和辽国谈判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有关。为了准确分析,我们先列出一个事发清单,时间的起、止日期就是富弼谈判的9个月时间里。

1,宋朝重新分配西北边疆防务职权。具体是韩琦知秦州,范仲淹知庆州,庞籍知延州,王沿知渭州。兵力,鄜延路68000人,秦凤路27000人,泾原路70000人,环庆路50000人。

2,西夏人在北宋年间最大的噩梦,宋朝的修砦工程,就在这时开始了。先是宋朝国内的西北四路之间连成一片,尤其以范仲淹和庞籍所在庆州、延州最典型。其中最重要的一次修筑,就是15天之内盖出来的大顺城。

这是范仲淹的功绩,这件事最能体现出他对当时战争胜负的理解。很多人都在迷惑,就是说,宋朝300年间最了不起的人,在西北工作了四五年的时间,没见他打过什么胜仗啊,甚至他也没打过仗啊,那他那么大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宠观和微观相结合的问题。即一个个体的人,要为当时的社会做出有益处的贡献,要有怎样的约束?

注意,是约束,而不是努力。你可千万别乱努力,就好比你喜欢上某个姑娘了,看准了人家好哪一口,然后再去献殷勤。国家与臣子的关系也是这样。范仲淹是宋朝的臣子,不是唐朝的,针对于己经成熟定型的宋朝国防方针,你不能像要求他像唐朝的顶尖级将军那样,去千里奔袭,境外作战,把异族敌人绑回长安。

如果一定要强求,那很好,就会变成韩琦。一个心比天高,但命比纸薄的强悍书生,他的主战,本身没有错,但事后就明白了,赵匡胤定下的国防政策,任何人别想以军功冒升。哪怕是后来的岳飞、韩世忠等人,也只能在北宋与南宋的历史衔接的过渡夹缝里,短暂地闪亮过。

相信韩琦本身也明白了,好水川之战后,他­性­格还是那么强硬好胜,但在军事上,再没有之前的“斗志”了。

而范仲淹的高明处,就在于他从开始就理解到了宋朝军政事务的神髓。所谓“攻中有防,防中带攻。”具体化起来,就是修砦。这个方式,以前基本是用在国内,那就是纯防御的,但是只要推广向前,就变成了移动的长城。

一步步向西夏的境内扩建,每建一处,就形成了攻防一体的战斗体系,就一步步地蚕食掉了西夏的国土。这次大顺城的修建,就是宋朝庆历年间最大胆的一次修砦行动。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位置。

它的前身是庆州西北方的马铺寨,再向西北方前进一点点,就是个历史名胜所在地——后桥川。在宋、西夏战争最开始时,三川口之战的前奏,保安军、承平砦之战的尾声,李元昊之所以紧急退兵,就是因为他的后路,后桥寨被宋军洗劫。

这就是大顺城之所以险要的原因,它深深地进入了西夏国境之内,说是建了个寨子,其实是越过国境,抢了一大片领土。并且时刻把刀子顶在了党项人的脖子上,哪天高兴,就直接捅出去。

但拔刀子的动作要尽量地轻巧些,这一年的早春二月时,范仲淹没有丝毫预兆,突然召集庆州府众将,集合队伍,跟他出城。

当时没人觉得惊讶,战争时期,带兵出去巡逻一圈,是基本的日常行动。只是这次走得远了点,一路向东北方斜上前进,一直到了前敌位置,和西夏势力接壤的柔远寨还没停下来。继续往前走,到了敌占区之后,大兵们才惊奇地发现,前面好大一堆的老熟人啊。

是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佑,和蕃族将领赵明。两人各带人马守着小山一样高的建筑材料。这些兵立即就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干­活吧,不仅是和平时期,就算是战争时期,也得当建筑工。

15天之内,一座新城建起。争分夺秒,盖成之后立即就迎来了敌人。党项人急火攻心,才几天没留神,这么大个非法建筑就盖到家门口来了?!这还了得,立即就拔掉它。

西夏方面集结了3万骑兵来攻城,一阵混战之后,骑兵们在新城墙面前撞得满头大包往回跑,这个场面真是激动人心,宋朝的军人们马上就要去追。范仲淹却拦住了他们。

我们就是来筑城的,现在目的完全达到,额外的好处半点都不要。

看着多小心,甚至是懦弱。但稍微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宋朝从赵光义的幽燕之役开始,直到在李元昊手下吃大亏,军事上的白痴行为简直一以贯之,从来没有例外。就是开始得利,然后猛追,突然中伏,大败而回。就这么简单,百试百灵!

所以范仲淹才高明,我的骑兵是没有你们多,探子也搞不清敌情,但我一定要去追你们吗?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城盖好了,就等着我步步为营,稳步前进吧,终有一天,把你们的生存空间都压扁。到那时,你们想反攻的话,都会超级艰难,得把这一路上无数个城堡都拔掉!

历史在以后的长河证明了这种战略的正确­性­,在这时,更证明了范仲淹眼光的锐利。这3万名党项骑兵果然在半路上给宋朝人设下了一个大陷阱,只是在早春的寒风里傻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仍然半个人影也没有……范仲淹己经回庆州了。

大顺城建起,打破了西北边疆的格局,西夏方面的白豹城、金汤城等据点变得芨芨可危,尤其重要的是范仲淹的不上当理念,让党项人无处发力,根本就找不出砍人的办法。历史的解读是要在很复杂的层面上进行的,在这种局面下,才有的那句流传千古,但又被耻笑千年的歌谣:

——“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这半点都不好笑,而且也没有夸张。我个人觉得这两句歌谣的文字水平很高,因为用词非常准确。“军中一韩心胆寒。”

说的是韩琦,他的好水川之战是失败了,但作战的过程,还有党项人的损失,无论是输赢两方面,都疼到了骨头里。面对这样的对手,谁不胆寒?

“军中一范惊破胆。”

不战而屈人之兵,自从范仲淹到任,他的辖区就一直平静,是李元昊跟他有交情?还是说西夏人读懂了范夫子的本来面目,跟这人没法打架!

多准确,没有惊破胆,怎会没战争?

以上是9个月期间宋朝方面发生的前2个事件,后面2个,分别与狄青和种世衡有关。

3,狄青的浮光略影。

狄青有点像岳飞,不是说他们的忠勇风格和悲剧人生很相似,而是说他们的资料。岳飞死后,只二三十年间,他的资料就变成了传说。在赵构和秦桧的通力合作下,他的人生被删除了。再没有充足的官方史料来证明他辉煌璀璨的一生。所以现在谈到岳飞,总有各种各样的争议、怀疑,甚至很多别有用心的人,要把他歪曲成一个莽夫、屠夫,或者蠢人。

那是极端可笑的,是岳飞的悲哀,更是我们民族的悲哀。竟然这样来对待自己的英雄!现在说狄青,他的西北岁月同样很模糊,在民间,他是鬼面战神,无往不胜。在官方,欧阳修等人都承认,西北争战五六年,军中只得到两位常胜将军。

狄青、种世衡。

可狄青是怎样打仗的,却只有含糊其辞的寥寥数语——“前后大小二十五战,中流矢者八,破金汤城,略宥州,屠岁香、毛罗、尚罗、庆七等族,燔积聚数万,收其帐两千三百,生口五千七百,又城桥子谷,筑招安、丰林、新砦、大郎等堡,皆扼贼要害。尝战安远,被创甚,闻敌至,即挺起驰赴,众争为前用。临敌披发,戴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靡莫敢当。”

这就是他在西北的光辉岁月的全部官方纪录。如果要分析,平心静气些,就会发现他比前面所记述的三川口众将、好水川将军们强不到哪儿去,何况还有麟府大捷时的张岊在。那么他的战神名誉是怎么来的呢?还有为什么这样的成绩单,还能在仁宗朝的下一个危机到来时,被任命为南征主帅的呢?

狄青是个很复杂的人,并不完全是以军功冒升的。

在一般史书里,狄青的一生,成在武功,败在文臣。他的悲剧是宋朝猜忌武将,重视文臣的“祖宗之法”造成的。

这话对吗?没错。只是有个很微妙的一点,与文臣的恩怨,都是他自找的。

狄青的官做到指挥使时,他主动接触了一个人。当时的经略判官尹洙。尹洙的官不算高,但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在西夏战争开打之前,他就是范仲淹、韩琦的好朋友,开战之后,又在范、韩之间做勾通工作。可以说,他就是个绝妙的跳板,与他交往,能迅速跳到西北方面的最高层。

果然,狄青的军事才能打动了尹洙,尹洙把他推荐给了范仲淹和韩琦。史书中记载,“韩、范一见奇之,待之甚厚。”但是厚的方式,却各有不同。

范仲淹拿出了一套《左氏春秋》,对狄青说,为将者,不知古今战例,不能通晓兵法,只是一勇之夫罢了。希望你多学多看,成为真正的将才。

这句话是决定­性­的。不管狄青与高层接触的最初愿望是什么,他的命运从这时开始扭转。知识是第一生产力,更是第一战斗力。范仲淹的一席话,让宋帝国从此拥有了一位智勇双全,独当一面的国之帅才。冥冥中就像有定数,300年间第一人为在他去世的那一年,宋帝国所面临又一次危机时,留下了解救的人物。

狄青从此­精­研史书兵法,再不是那个只知披发冲阵的勇将了。

这是和范仲淹交往的结果,与韩琦就截然相反了。说来这也是命运,之所以会有反差,最重要的一点,或许就在于年龄的差异吧。

范仲淹这时己经年近花甲,是个地道的老人了。狄青却只是个30出头的青壮年,两者相差如父子,再加上范仲淹的博大胸怀,自然而然地就把他当后辈学生看待,既教导又爱护,一片温柔的心肠。但韩琦呢?他俩可真是有缘。

居然同岁,都出生在公元1008年。

关于狄青和韩琦的传说有很多,从他们两人刚刚起步时就开始了。1027年,两人都是翩翩少年,第一次相遇时,正在国都。

那一天御街上张灯结彩,新科开考,状元、榜眼、探花从东华门唱名而出,举国轰动,都来看当时最幸福的人。人群摩肩接踵,其中就包括了最不幸的人。狄青和他的伙伴们。

一群刚刚黥面的贼配军。

那一天都是18岁的少年,一个锦衣高马,夸耀人间。一个黯然人群,落寞失意。当时有个伙伴轻轻地喃喃自语,看人家,天上的人,我们一生都别想靠近。

周围一片叹息,一群大兵都苦笑了一声。却突然听到有人说,“也不见得,还得看各人能力。”大家吃惊的转头,狄青,正高昂着他黥过面的头颅,他的目光难说是不屈,还是嫉妒,反正没有屈服。

时光流转,好多年后,这两个人都到了西北战场。韩琦高开高走,当年的榜眼,己经是方面大员。狄青,也因为战功逐步提升,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叫什么了。历史在这里变得有趣,它交代了韩琦和范仲淹一样很看重狄青,并且优待,但具体是怎样优待了呢?

他请狄青喝酒。真是很大的面子,能让一介武夫出席他的酒会。这个酒会在历史上相当有名,狄青受辱了。当时无酒不欢,无妓不乐,韩公请吃,妓汝们的身份也相当地高。有位名叫白牡丹的挨桌劝酒,到狄青身边时,突然笑了,“也敬斑儿一盏。”

笑语盈盈,轻佻妖冶,多亲近,“斑儿”,脸上有黥文的小朋友,你也喝一杯吧。大厅广众,奇耻大辱!狄青当时都己经是副总管的职位了,居然被一个妓汝这样嘲弄!

当天狄青不动声­色­,他气疯了,也得给韩大人面子。但是忍无可忍,他第二天把白牡丹打了一顿板子。这事儿,在狄青来想,就算了结了。有气出气,私下解决,没碍着你韩公什么事吧?

不,大错特错了。韩公很生气,后果超严重。隔了些日子,狄青有个旧部下,叫焦用的来看他。才坐下喝了几杯,突然就被韩琦派人抓走。罪名不太大,处罚是斩首!

狄青急忙赶去求情,实在不敢就事论事说什么,只能站在阶下说:“焦用有军功,是好男儿。”

台阶上韩琦一阵冷笑,说出了他心中,也是宋朝300年期间所有文臣的宣言:“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这算什么好男儿?”

就在狄青的面前,把焦用杀了。

狄青默默无言,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开。这真是文臣的一大胜利,尤其是后来,宋朝仁宗年间,几乎任何一个文官都敢在狄青面前叫嚣,至于理由,不为什么,我、是、文、官。

真是了不起,文臣们在五代十一国的几十年里受尽了委曲,他们终于翻身作主了,而且一直快乐了300多年。只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宋朝灭亡之后,元朝把天下人按职业分了10等。最后一种是乞丐,第8种是娼妓。第9种就是文人。

比要饭的强点,比娼妓还低,这就是文人猖狂的下场!

回头说狄青的战功。这又是个让人郁闷的事,和岳飞还是很像。八十余年之后,岳飞威名震慑天下,但南宋钦定的“中兴十三战功”中,没有任何一项是他的。

北伐之胜,郾城大捷,等等等等,全都选择­性­失明。

狄青也是这样,“破金汤城,略宥州,屠岁香、毛罗、尚罗、庆七等族,燔积聚数万,收其帐两千三百,生口五千七百,”发生在什么时段,哪次战役,是他单独出战,还是与谁配合,都查不到。历代写史的人,都只能按原样复制上面的文字,然后就直接跳到10年之后的侬智高造反。

但是每一个人都活在历史进程中,只要细心些,还是能稍微推算出,这些事发生在什么时段的。比如“破金汤城,”范仲淹在当年的三月份筑好了大顺城,史书中提到西夏方面的白豹、金汤两城岌岌可危,那就是说,在三月份时,金汤城还没被狄青攻破。

再往后翻史书,到九月时,宋、夏战争就开始了第三次战役。此战之后,宋朝的军事行动就告一段落了。狄青的攻击,只能在这一年的三月至九月之间。想想这些重要据点被一一击破,对西夏方面是怎样的压迫力度?

对向四面八方开战,一直胜利,也一直崩得紧紧的李元昊来说,是怎样的忧虑?

4,种世衡的小动作。

种家军的创始人很有趣,西北开战之后,基本上他都是闲着。青涧城被他练成了一个超级庞大,格外扎人的大刺猬,再加上他还有那么多、那么铁的羌族好朋友,就造成了一个事实,方圆百里之内谁都躲着他走。于是他穷极无聊,就做了些非常小,非常小的小动作。

他把一个和尚像神仙一样的供着,喝酒赌博,美女成群,一切都随便。但是突然间翻脸,把他胖揍了一顿,远远地赶出了国境线,但同时还为他向朝廷请功,要求封官。

看着乱七八糟,但是结果,却是把西夏人的兴旺之梦彻底打碎,不仅西夏之后百年历史变得萎靡不振,就连李元昊本人也身受其害。

事情从头说起。这个和尚法名叫光信,出身怎样是没法知道了,­性­格和形象嘛,就是个典型的“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的角儿。

这位和尚大哥在被种世衡发现之前,一直游荡在宋朝、西夏之间的广大西北草原上,活动范围之广,不论是宋朝的各大城池,还是羌、党项、契丹等蛮族帐篷,所有场合,所有道路,他都一清二楚。至于说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半点都不阿弥佗佛了。

他是骑着马、挎着刀、­射­着箭,来来回回,打家劫舍摸清楚的。

这样的业务,这样的等级,一下子就把种世衡迷住了。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他用青涧城独立经商,多劳多得的额外收入,把该和尚收罗进城,然后好酒好­肉­的养着。其放纵的程度,达到了“召置門下,恣其所欲,供億無算。”而和尚呢,也算对得起他,“酗酒,靡所不為,”没有什么是他不­干­的。

但种世衡一点都不介意,反而待他越来越好。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光信和尚的生活除了糜烂式的享受之外,就是偶尔跟种世衡出城一两趟,为他指个道,怎么才能悄悄地绕到几个不听话的羌族营地,或者靠得太近的党项人地盘,杀个出其不意。

直到这一年的二月间,范仲淹马上就要盖大顺城的日子之前。种世衡突然很认真地召见了光信和尚。

地点非常隐匿,人员只有他们两个,说了什么话,我们现在只能泄露后半段,前面的,要在后面的历史进程之中,才会了解。

“……这样你会被抓住。”种世衡说。

“是,肯定。”光信说。

“你会被揍得很惨。”

“是,肯定。”

“你会熬不住的。”

“不会,肯定。”

“嗯,空口无凭。”

“……”光信无聊、乖僻,但又桀骜的眼神!

下一瞬间种世衡突然暴怒,把光信抓了起来,一顿毒打,接着再打,打完再打,N次之后,光信毫不在乎。据说某天晚上两人又见了一面,然后光信就失踪了。很长的时间,青涧城,乃至于整个宋朝西北边疆,都再也见不着他。

他叛逃去了西夏。

考虑到光信的工作是非常要求技术含量的,所以得给他时间,这位久经考验的和尚真的会带给我们惊喜!那么就等着吧,大半年之后,他会再次出现。

宋朝方面的事基本就是这些,现在回头还要再说一下辽国人。就是占了便宜还要再占,占了多少都不满足的耶律宗真。

耶律宗真名利双收之后,短暂的满足,让他的胃口变得更大。南边的哥哥,还有西边的姐夫,你们哪个也别想跑!他开始向李元昊说话。不过千万别以为是他的职业­操­守很纯洁,拿了宋朝的钱,就给宋朝办事。这个人自私自利,做什么都只为自己。

勒索了宋朝之后,再管教西夏,这才能彰显契丹的无敌风范!

于是他就按着这个思路开始做事,整个辽国都在为他欢呼,基本上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但事实上,他在抽他老爹耶律隆绪的耳光。就在22年前,宋真宗赵恒刚死,仁宗赵祯才登基即位的时候,他爸爸曾经这样忧虑过。

“南朝的新皇帝年岁太小,要是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事,再挑起战争怎么办?”

是唯恐当年澶渊之战重演,可人算不如天算,恰恰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出了毛病。二世祖豪情大发,揣着满兜子的宋朝钞票,开始向姐夫叫嚣。至于理由,那是非常充分。

第一,他的姐姐兴平公主己经证实死亡了。死后才报的丧,得病时为什么不讲?我姐姐过得快活吗?是不是你又找了别的女人,气着她了?

第二,你是我的家臣,宋朝没通过我就打你,是他们不对,我己经替你找回面子了。现在,你打别人,也没问过我,当我是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从你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我们辽国的奴才?

据说李元昊接到信的那天,向北边凝视了很长时间,脸部表情很淡漠,手上的动作却不少。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手去摸自己的鼻子。

不是说,他和后来满清的平西王吴三桂先生一个毛病,摸鼻子就要杀人,而是他实在是想给内弟上上传统课。辽国人和党项人作对,小心个个都变成大饼脸回家。

命是不要的,把鼻子留下来!

只是实在发不得火,形势比人强,现在危险了。以前是他拉着辽国打宋朝,现在宋朝和辽国站在了一起,真要火并起来,党项人连活下去的信心都没有,一下子就得被打回史前状态。但是,难道就此屈服吗?

真屈服了,他就是西北争霸史上最大的笑话。不用什么刀枪,只是辽国皇帝的一句话,西夏皇帝就崩溃了……让人拿什么眼睛看他?还有,如果他就此停手,那么多年战争所带给他的,就除了损耗之外,再没有半点好处。

辽国约束他,宋朝敌视他,并且在边疆上大作文章。没有钱,不能抢劫,他将失去所有。该怎么办?这样的局面要怎样处理,才能把辽国摆平,甚至重新夺回优势?

必须得有优势,不然之前辛苦建起来的大夏国就是个泡影!

这就是个难题,想要创造历史的人,谁都得面对。至于解决的办法,请大家把视线选择得模糊些。无论是伟大的唐朝,还是近现代的欧美列强,无论哪个国家,都没法做到纯洁、伟大、博爱,甚至是文明。资本的最初积累阶段,谁的身上都有污点。

比如唐朝最初时向突厥称臣,比如欧美列强的海外殖民地形为,甚至列宁在十月革命刚胜利后,就与德国签署了“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约”。根据条约,苏俄赔偿德国六十亿马克,割地一百二十六万七千平方公里及26%的铁路、33%的工厂和75%的煤矿,失去居民四千六百万人。

这就是必要的妥协。

公元1042年的李元昊也是这样。他先拿出了大批珍宝,派人给耶律宗真送去。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对不起你姐姐,还有你,原谅我一次成不?

成,耶律宗真要的就是这个。只要你拿出了钱,再服了软,和宋朝那边一样,我就满足了。

然后李元昊悄悄地向东南方集结兵力,形势要求他必须得有一次重大的、决定­性­的胜利。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压制宋朝,甚至向辽国示威,他和西夏,才有生存的权力。

这时有个问题,这个局面宋朝知道吗?李元昊到了临界点了,必须要胜利。那么胜利被宋朝得到呢?多么诱人的猜想。我打赌,我个人打赌,宋朝一定是知道的。

因为它在西北泾原路的人员配备。

其它的三路,原来的负责人不变,范仲淹、韩琦、庞籍。唯独最危险的泾原路从上到下全都换人,其主导思想前所未有,来的是中央直属特攻队。

经略安抚招讨使王沿、副都部署葛怀敏。这两人非同凡响,尤其是后者,他是西北战役打响之后,宋朝第一次由中央部门派下来的禁军嫡系将领,和之前的刘平、任福截然不同。刘、任都是老边防,虽然挂着一些禁军的头衔,但没进过开封城,皇帝和他们都没见过面。

葛怀敏不一样,他的父亲是真宗年间的名将葛霸。出身名门,按照军队里的习惯说法,这真是一条理想的裤腰带,其目标就是要系到一条漂亮的裙子上。他做到了,那条裙子是真宗、仁宗两朝里最完美无缺的,是前东北军区司令员王超的女儿,超级名将王德用的妹妹。

这样的关系,让他在军中如鱼得水,什么样的领导他都零距离的接触过。包括皇帝赵祯。而这也正是他的能力所在。注意,从古到今,人们说起各行各业的二世祖时,尤其是军队里的少爷们时,都很不屑,认为都是一群渣滓,什么能耐都没有,还傲慢成­性­,成天的把父亲的军功,还有各种战伤什么的当成自己的闪光点。

一句话,废物!

但要小心,这群废物在另一方面都是超人。就是与父亲的长辈们面前,他们有另一张脸。那时他们可爱、天真、礼貌周到,还追求上进。绝对的都是可塑造的新一代接班人。葛怀敏就是这样,宋史记载他“通时事,善候人情,故多以才荐之。”

每个人都推荐他,最后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看。不仅把他派上战场,而且在临走前,给了他一件军中圣物。那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得到过的荣耀,是西北战场上战无不胜,号称党项、吐蕃两族克星的名将曹玮留下的铠甲。

愿你能像曹武穆一样威震西北,震慑西夏,击败李元昊!

这是赵祯对葛怀敏的期望。之后一般的史书就直接写到了他在西北战场上的表现,但是稍等,仔细查一下,就会发现他到西北之后的第一站并不在泾原路,而是去了庆州。这更是个额外的体贴,是想让他在最稳妥的地方,由最博爱、最宽容的老同志范仲淹来辅导一下,尽快适应环境。

但很可惜,范仲淹很快就打发他走路,半点都没有对狄青的好脸,临走时还给了5字评语——“猾懦不知兵。”又狡猾,又怯懦,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当兵,怎样打仗。

葛衙内就这样来到了泾原路,这个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整个西北最危险的地段。

再说说王沿。看一下履历,他是个地道的文官,主要的业绩是治水。这方面很有成果,他把相、卫、邢、赵等水系引进了天平、景祐等水渠,灌溉了数万顷良田。但这与打仗有关吗?为什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要他来镇守最凶险的防区,打最关键的战役呢?

没理由的。但请参照范仲淹、韩琦、庞籍,他们打过仗吗?别说实践了,西北开战之前,这三位大佬连理论基础都没有。在这一点上,王沿还要高于他们,因为他熟读《春秋》……对,就是跟关二哥一个爱好。综上所述,我们重新回到平和的心态上来,别看着结果说原因。

那样就不公平了。

王沿和葛怀敏,并不能从开头就彻底否定他们,我们最多只能说,宋朝犯了一个原则上的小错误。即以韩琦为例,他是在实战中成长的人,经过了好水川之败后,他才变得理智沉稳。以此为准绳,除非王沿的天资要远远高出韩琦,不然,他凭什么能做得比韩琦当时更好呢?

这是从概率上分析。

在细节上,王沿是努力过的,到任之后,他和范仲淹一样开始修城,他选在潍州城以外五里处,修了西关城,在那里大量屯兵。这实在是种幸福的烦恼,谁让他的兵多呢?前面曾经列出过数字,西北四路,泾原路驻军最多,达到了7万。

如果再和李元昊动辄十几万的兵团对抗,就再不会有当初两战时以一敌十的难堪了。这就是前因,有了这样的实力,才有了之后的打法。每件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孤立的。

时间,在向宋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的闰九月靠近,决定国运的时刻又要到来了。

这是赵祯对葛怀敏的期望。之后一般的史书就直接写到了他在西北战场上的表现,但是稍等,仔细查一下,就会发现他到西北之后的第一站并不在泾原路,而是去了庆州。这更是个额外的体贴,是想让他在最稳妥的地方,由最博爱、最宽容的老同志范仲淹来辅导一下,尽快适应环境。

但很可惜,范仲淹很快就打发他走路,半点都没有对狄青的好脸,临走时还给了5字评语——“猾懦不知兵。”又狡猾,又怯懦,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当兵,怎样打仗。

葛衙内就这样来到了泾原路,这个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整个西北最危险的地段。

再说说王沿。看一下履历,他是个地道的文官,主要的业绩是治水。这方面很有成果,他把相、卫、邢、赵等水系引进了天平、景祐等水渠,灌溉了数万顷良田。但这与打仗有关吗?为什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要他来镇守最凶险的防区,打最关键的战役呢?

没理由的。但请参照范仲淹、韩琦、庞籍,他们打过仗吗?别说实践了,西北开战之前,这三位大佬连理论基础都没有。在这一点上,王沿还要高于他们,因为他熟读《春秋》……对,就是跟关二哥一个爱好。综上所述,我们重新回到平和的心态上来,别看着结果说原因。

那样就不公平了。

王沿和葛怀敏,并不能从开头就彻底否定他们,我们最多只能说,宋朝犯了一个原则上的小错误。即以韩琦为例,他是在实战中成长的人,经过了好水川之败后,他才变得理智沉稳。以此为准绳,除非王沿的天资要远远高出韩琦,不然,他凭什么能做得比韩琦当时更好呢?

这是从概率上分析。

在细节上,王沿是努力过的,到任之后,他和范仲淹一样开始修城,他选在潍州城以外五里处,修了西关城,在那里大量屯兵。这实在是种幸福的烦恼,谁让他的兵多呢?前面曾经列出过数字,西北四路,泾原路驻军最多,达到了7万。

如果再和李元昊动辄十几万的兵团对抗,就再不会有当初两战时以一敌十的难堪了。这就是前因,有了这样的实力,才有了之后的打法。每件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孤立的。

时间,在向宋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的闰九月靠近,决定国运的时刻又要到来了。

在这个思路的决策下,宋军以沿边都巡检使向进、刘湛为先锋,赵瑜掌控后备队为援兵,向边境推进。这时他们的位置是安全的,还没有越过最重要的据点鎮戎軍城。但是主将葛怀敏变得急不可耐,他不满意行军的速度,军队在安边寨进行战前补充给养,还没有装载完毕,他就迫不急待地率军开拔。等到越过鎮戎軍进入接战区域之后,他的急迫达到了一个极限。

他抛下了大队人马,只带了100多个骑兵向前冲去。实在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是冥冥中有什么神灵暗示了他,李元昊正在前方不远处跳舞唱歌,就等着他冲过去一刀剁掉?真是开玩笑,下面的场景更是恶搞,跑着跑着,他手下的一个小官,走马承受赵政突然对他说,将军,再往前跑就和西夏人靠近了,我们等停下。

啊?停下?哦……好,停下吧。这样他就停下了!你一顿狂跑为的是什么啊?!

葛怀敏停下来之后,宋军各部也都相继静止。他本人进入养马城,曹英、李知和、王保、王文、鎮戎都監李岳、西路都巡檢趙麟等人都集结在鎮戎軍城以西六里的地方。这之后,宋军动态变得非常理智,但也超级愚蠢。

他们白天出城巡视,晚上回城自守,这看上去没什么毛病吧?所以说很理智。但要看是什么时候,这样做了多久!

是整整3天……3天的时间,他们就像和平时期的郊外出­操­一样悠闲自在。老天在上,这是战场上最可怕的事,你不知道你的敌人在做什么,只能等着人家做出来结果!

——仍然难受,勉强写完,希望还能看

3天之后,这些将军们终于都忍不住了,他们一起赶到养马城去见葛怀敏,主将大人,我们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就这么闲呆着?葛怀敏像位战神一样的镇定。

先生们,安静一下,我刚刚得到了最新情报,李元昊终于出现了,他将在明天越过界壕,我们立即迎战!

葛大将军的迎战方案堪称最正确、最经典,也应用得最广泛。他兵分四路,以刘湛、向进出西水口、赵珣出莲花堡、曹英出刘璠堡、他自将中军出定西堡,向西夏挑战。

真不愧是名门之后,深通宋朝所有战例。宋太宗、宋真宗每次进剿党项人和契丹人,不都是分兵几路的吗?于是他也这样搞。但是小小的泾原路里,再浓缩到与敌相接的小片区域,你这么折腾有必要吗?

当时就有人反对,是赵珣。历史证明这是个明白人,不是说有高超,只是至少脑筋很清醒。他问葛怀敏,将军,谁是地主,谁是外来户,您分清楚没?

嗯?什么意思?

很简单。赵珣说,李元昊走远道进咱们地盘,他的人马多,锐气盛,很不好对付。但这也是他的致命弱点,人多了就要吃喝,就要给养,我们拖着他,在马欄城布防固守,在镇戎军保持粮道通畅,时间一长,他们必然挺不住,那时候我们赢定了。但如果这时候迎上去接战……他看了看周围的同僚们,神­色­变得很­阴­暗。

——我们会被杀得­干­­干­净净(必为贼所屠)。

历史证明,这是定川砦之战的第一个转机,宋军如果听从了,这决定西夏命运的一战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但现实永远比猜想好玩。这句话之后的场景很有趣,在场的军官们是什么样的反应?惊恐、重视还是厌恶?估计是最后一种,厌恶。打仗是刀头舔血的事,最讲究个吉利,赵将军变成乌鸦嘴了,还不赶紧吐两口唾沫消灾?前面好水川之战,泾原路帅司里的名将们伤亡迨尽,现在这批人都是后调进来补充的,没经历过那种场面,根本不知道全军覆灭是什么滋味。

主将葛怀敏尤其是,他是什么人,名门之后,宋朝此时军队中门第最显赫的人!手里握有重兵近7万,怎么可能躲在城里当缩头动物,随便敌人嚣张?

7万,这是个怎样恐怖的数字,从真宗朝的超级战役“澶渊之战”之后,宋朝就再没有任何人拥有过这样庞大的军力,包括名将曹玮,他的“三都谷”之战也只不过才3万人而已,但己经打败李立遵,使河湟部吐蕃的权力层剧烈动荡,之后才出现了一代赞普唃厮啰。

那么此时的葛怀敏呢?空前兵力,加上巨大的家族荣誉,没理由不去迎战,没道理不会胜利!

于是宋军出战,并且是夜袭,曹英、李知和所部是宋军四路中兵力最雄厚的一支,他们先期出发。一夜平静,等到天亮后,葛怀敏刚要启程,突然间接到战报,西水口方向的刘湛、向进部队首先与西夏人接战,他们战败了,正向向家峡一带退守。

葛怀敏的反应是立即集结兵力,向刘湛、向进方向靠拢,在向家峡先吃掉这股敌兵。但是战报又来了,这时注意,宋军此前两战中最吃亏最无能的情报工作,像是突然间上了档次,无论是侦查力量,还是通报速度,都超级的快。

一次又一次,四面八方的向葛怀敏这个战场初哥涌来,让他忙得很爽。

这次的战报是,西夏人的主力被发现了,根本就不是击败刘湛他们的那支,而是刚刚从定川砦方位越过界壕,正向我腹地挺进。

那还等什么?葛怀敏一声令下,全体开拔,并且立即通知战区内所有部队,都向定川砦迅速集结,那里就是主战场,必须限时赶到!

超级通畅的通讯能力再次奏效,葛怀敏的命令在战区内四通八达,准点准时地传到了各支宋军的主将手里。效果很好,除了刘湛、向进的部队在败退中没法到位之外,连同葛怀敏的中军在内,全体宋军都以极快的速度赶到了定川砦。

他们进去了。

直到这时,西夏的主力军团才露面,他们的第一个动作,并不是来挑战,而是远远地出现在定川砦的西方,把上游的水源给掐断了……宋朝的军队可真多,那么多的人那么听话地集结到了一起,然后再切断水源,毁掉桥梁,这一系列的招数用出来之后,才会知道宋军的侦查工作是多么的到位。

完全成了李元昊的内鬼!

就这样,葛怀敏的愿望达到了,他要决战,那么决战己经到来。除非他想渴死、饿死在定川砦里,就必须得冲出去,那时就可以展示他所有的英勇,以及超级优秀的战士DNA了。

面临绝境,葛怀敏的战法却很微妙,他没有一开始就摆出决死之战的气势,而是先……怎么来归纳这个词呢?试探,还是找死?

真是不好说!

宋朝的西北军团里一直都有蕃落骑兵,他们是由本地的羌、党项、吐蕃等内附民族组成,战斗力强悍,是宋军中头等战士。一般来说,这样的­精­锐力量,只会使用在最关键的时刻,那绝不是开战之初,而是互相消耗之后的相持阶段。

用来决战决胜,一锤定音。

但葛大将军比较另类,定川砦之战,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把5000蕃族骑兵派了出去。5000人,就算再强悍,能发挥怎样的做用呢?这里有一个­精­心查到的数字,可以对比出葛大将军的另类到了什么程度,就是此次李元昊出征的兵力总数。

很遗憾,这无法在《西夏史》得到,《西夏史》和党项这个种族一起,都被愤怒的蒙古人给毁灭了,因为百年之后,他们的牛皮糖­精­神居然把人类军功最盛的成吉思汗都给熬死,实在让蒙古人咬牙切齿。所以只能在《宋史》中去找。

总兵力10万人。

5000对100000,你当每个人都是赵匡胤?其结果只能是大败。这样开战之初,宋军不仅损失了自己部队里的­精­英战力,而且还严重打击了自己的士气。这时,葛怀敏才传令全军出砦,列阵迎敌!

但局面超级搞笑,他出来了,率领中军列阵在定川砦的寨门东方,镇戎军的主将曹英,列阵在他身旁,处于东北方。战阵严密,兵源众多,至少在6万人左右。注意,这时的兵力对比,并不是6万对10万,很可能是6万对7万左右,因为从后面战况的发展,可以看到李元昊根本就没把全部主力都押在这个地方。

而是另有打算。

局面对宋军是多么的有利,从刘平到任福,没有谁有这样的待遇,居然是一比一的较量,不再是一比十了!可搞笑在哪儿呢?

有这样的实力,而且是拼死突围的部队,居然处于守势,主攻的,竟然是西夏一方。

西夏人第一时间找上了葛怀敏。他们直接冲击宋军的中军,就是要­干­掉你们的主将。史书记载,他们派出­精­锐部队。前面说过,西夏人的­精­兵,就是铁鹞子,类似后来金国的铁浮图,以这种全身披甲的重骑兵冲击步兵集团,那种优势可想而知。

但连冲好几次,宋军阵容不乱,这似乎很不容易,居然顶住了?废话,6万人出战,分两阵,主将身边至少是4万人,几次冲击就垮了,真是豆腐渣?李元昊的本来面目显现,这人从不使蛮力,当然,他的蛮力也不够。

他换了个方向,开始攻击曹英。这时妖异的事情发生了,请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吗?或者说,真的有人是鬼神托世转生的吗?要不然,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这么妖异的办法取胜?

突然间,“黑风自东北起”,剧烈的大风居然是黑­色­的,直向宋军阵地刮去。西夏军队顺风出击,转眼之间宋军就崩溃了!读史读到这里,真让人无语,提前预知一下,在以后,另一次关系到党项人生死存亡的关头时,还是妖异的大风帮了李元昊的大忙,那时,亚洲东部的军事实力对比都会因为那一战而发生变化。

都是怎么搞的?真像《水浒传》里所说的,有入云龙公孙胜那样的高人存在?而且一直都隐藏在李元昊的军中?

这都是无聊的猜想了,宋军的崩溃毫无预兆,从上到下,所有的将军、士兵都无所适从。军队争先恐后地向定川砦里撤退,党项人乘机乱箭齐发,宋军的主将曹英都被­射­中面门,倒在壕沟里。

东北方的宋军彻底乱了,同时波及到了葛怀敏的中军。这些刚刚补充到泾原路的士兵们和曹英部队抢着往寨门里跑,溃乱的场面惨不忍睹,但宋军此战的第二个平安转机也同时出现。

——葛怀敏倒在了人丛中,被部下们人马踩踏,“蹂躏几死”。该死的,他如果死了,宋军也仅仅是失败而己,决不会有后来的全军覆没。

但妖异的是,此人的生命力竟然如此的顽强。不死,我就是不死,我的历史使命还没完成呢!

葛怀敏醒了之后,突然间状态大勇,难道是踩得很疼,终于让他愤怒了?他一通大吼,把周围的乱军震醒,接着派出亲兵卫队,一共几千把大刀拥向了寨门。一定要把西夏人砍回去!

生死关头,宋朝的新兵们怒了,正巧赵珣也带兵赶到,一通乱砍,西夏人终于被打退了。

这时稍微总结,战场是暂时平静了,但宋军的大败己经形成,最重要的是全体疯狂撤退,争先恐后往寨子里跑,连主帅都快踩死了,这样的军队,还有突围的勇气吗?

有,至少葛怀敏有。战场初哥终于打过仗了,场面有点乱,但是很刺激,他的状态才刚刚被唤醒!此人一直留在军队的最前方,说什么都不回营,但也没什么具体的指令或者行动做出来。可反正就是不走。

直到赵珣几次三番地来请他,他才回到办公室里去。

回去之后,就再没人看见他出现过。这时,据史书记载,是公元1042年闰九月的十七日。从这一天的晚上起,共有10天,宋军完全缩在定川砦里进行……那个非常“专业”的防守。至于西夏方面,他们很无聊,一直没有进攻,白天怎样过的没记载,到了晚上,就到定川砦边上唱歌。

直接唱给宋军的大首领,英明的葛主将听——你不是部署厅里研究地图的大专家吗?你真是太会屯兵了,直接安在了我们的包围圈里,现在还想怎么办?

每个宋军其实都知道怎么办,活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冲出去。在这里死守,没有半点意义。绝对不会有什么救兵来的。严肃的史学家司马光先生曾经记载过这一段历史,“十月一日,沿使部署懷敏、鈐轄知和以甲七萬出屯瓦亭。”

整个泾原路的人马都在这儿!这么多人每天吃的、喝的就是个超级庞大的数字,别说只是个边防哨所定川砦,就是渭州城也禁不住这种消耗。何况葛怀敏出战时玩命狂跑,连补充给养的时间都嫌多,粮草本来就没带足。

这些事,本来是最浅显的道理了,每个人都懂,但为什么葛怀敏就不懂呢?他为什么要等到10天的时间,才能决定要不要突围呢?

第10天的黄昏时分,葛怀敏升帐,他把所有的将军都叫了过来,于是曹英、李知和、王保、趙珣、王文、許思純、劉賀、李良臣、趙瑜等一大堆人就都来了。

来了,不是传令,而是“合议”。大家一起想想,咱们下步怎么办?

无语,他终于民主了,当初独断专行,把大家扔进陷阱,这时需要决断了,总算能听听别人的话,也算是好事吧。

大家很兴奋,纷纷说出了自己心目中的那条活路。基本上80%的人,都是同一个主意,去鎮戎軍。那里是宋军泾原路的最强据点,不仅能守,还有足够的粮草,只要到了那儿,不仅是能活下去,而且还能继续战斗。

葛怀敏很高兴,这也是他所想到的。但是别忙,有一个人反对。

趙珣,他提出了另一个想法,当时看是很偏门的,但事后历史会证明,他又一次说中了。同时,这也是宋军定川砦之战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机。

——我们向笼竿城突围,千万别去鎮戎軍,那里虽强,却有两个致命危险。第一,西夏人早就知道它的意义,肯定早就瞄着它呢;第二,那是我们的来路,这么多天过去了,水源都己经被掐断,再走来路,肯定要遇险!

而笼竿城不同,“彼无险,且出賊不意。”李元昊想不到我们会走那条路,这是最重要的。

翻看地图,笼竿城、鎮戎軍,连同羊牧隆城,几乎都在一条平行线上,这条线,就是宋、夏战争的第二战好水川之战的好水川。相比之下,从定川砦出发,去鎮戎軍近些,是走直线,去笼竿城要绕点远,这就是差距。从表面上看,要是听赵珣的,葛衙内的尊足就要多走几步道儿了。

但这是打仗不是旅游,10天的时间里李元昊要是还不把宋军可能的退路掐断的话,他是党项之鹰,还是西夏之猪?!

问题多浅显,赵珣怀着极大的热情等着主帅下令赞同,然后大家乘夜一起冲出去。别说六七万的­精­兵,就是六七万头肥猪午夜狂奔,也没谁挡得住。但是等啊等啊,葛大将军就是不说话,他犹豫,再犹豫,要大家再发言,再讨论,我还得再想想……居然从前一天的黄昏,想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时分还没有做出决定!

赵珣怒了,他突然拔出了刀子,在场的将军们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要砍了葛衙内。但赵珣是个合格的职业军人,他拔刀砍向了自己的手指,要是再不突围,我们都得死,还要这手­干­什么?!

大家一拥而上拉住了他,这时葛怀敏终于拍板了。来,我们这就突围,目标——鎮戎軍!任何人不得反对,不得议论,马上出发!

于是宋朝的泾原路全体将士,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九月份盛夏天气的清爽黎明时分,出寨突围逃命。历史没能给出答案,为什么葛将军选在了这时?

不在深夜,不在当午,一定要在西夏人睡了一夜好觉,天气不凉不热,非常适合运动的时间段里搞事呢?谁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妖异,其匪思度让人不禁要问葛怀敏,你妈贵姓?他是这么做的,在­鸡­鸣时分,他下令突围,但是别忙,他又亲自外出,对士兵们说,注意,是他的全部兵马。

——我们要突围了,大家不要乱,听到中军的鼓响,才可以行动!

号令严明,毕竟7万人马嘛,还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是怎么­操­作的呢?他回去分兵派将,将军们都得到了任务,比如曹英、趙珣做先锋,刘贺、许思纯为左右两翼,李知和、王保、王文殿后,前后都顾虑周全,这些都没错。

然后在卯时,也就是早晨5—7点左右时间,他突然间出帐上马,命令大将们跟他突围,而这时中军部位一片寂静,鼓,根本就没响!

马上就有兵惊醒了过来,冲上去,把他的马拉住,他正在做一个军人最不要脸的举动,弃兵私逃!史书里记载,葛怀敏当时被拉住了,不得己,只好停下。但是他没有回帐,而是非常的聪明,他继续下命令。

他命令军中参谋郭京和几个指挥使去筹集粮草,把定川砦里所有的给养都准备好,要全部带出去。这个举动深得人心,让大兵们立即看到了希望。主将大人这是要带着我们一起走了,这么做,是怕我们没有吃的。

但是高兴得太早,没得郭京等人回来,葛怀敏突然间第二次上马,他还是要走。这时兵又涌了上来,再次拉住了他的马。葛怀敏的丑恶嘴脸彻底出现,他先是厉声喝斥,但没人听,军队就是这样,你是个有种的,小兵我们也服你,你是个渣滓,小心背后给你一刀。

可是事发突然,葛怀敏突然间拔出了刀,向拉马的士兵砍去。用到了这样的招数,多么的勇敢啊,他才摆脱了自己的士兵,“冲”出了定川砦。

出寨门的一瞬间,想必葛怀敏是极度愉悦的。他成功了,不管历史和当时有多少人笑话他,作出一个突围的决定,居然要用上整整一夜,都没法掩盖他对自己的认同。

他实在是个聪明人。

这一夜的思考,他用来想出了怎样保全自己生命的办法。历史留下了事发过程和数字,透过这些,我们能清晰地分析出他是怎么想的。事发过程,前面己经交代,数字,是他一共带出了多少兵。

统军大将,连他在内14员,士兵9400名,马400余匹。

7万人,之前战死不超过5000,这时再带出近1万,定川砦里还剩下了近6万人。这是个庞大的数字,对围困敌军达10天的李元昊来说,应该是个无法拒绝的大成果,怎样都要吃掉它!

而逃出来的这1万嘛,自古以来放头击尾,把前面冲得最快的放出去,拦腰截断后面的大部队,是战争中最常用的致胜招数。1万对6万,并且还是追击、拦截和继续围困,水到渠成的选择,哪个更好得利呢?

毫无疑问,西夏人肯定放过他葛怀敏,而吃掉定川砦。

这样他就能带着全部大将,和近万士兵安全地回国了。这样就造成了一个结果,同样是失败,他比刘平、任福强了太多,至少将军们很完整,士兵也没死绝,哪一点他都可以免掉死罪。

想得多完美,真是小人之智,匪夷所思。但人算不如天算,那个天,就是当时的国际形势,还有周边形势,以及这些所造成的李元昊的心理欲望。

他是想­干­什么来的?难道真的是打穿泾原路,杀进宋朝腹地,再来个五胡乱中原吗?不,他只是需要一个胜利,一场大胜,来摆脱他恶劣的国际形势,并且一定要保留住自己的军事实力,有太多的敌人,都在对他虎视眈眈哪。

于是,葛怀敏正好撞中铁板,李元昊没力气吃6万,对吃掉1万倒是蛮有兴趣!很高兴你们能分批地逃出来……葛怀敏率军冲出寨门,西夏人没怎么拦他,他轻松愉快地继续往前跑,路不算太远,只是2里,大约今天的1000米吧。长期训练的士兵们,就算徒步跑路,也只是刚刚活动开筋骨,但全都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没路了,到了长城壕边,桥板道路都己被毁掉,可背后党项人的骑兵却扑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这一战,所谓的定川砦之战,实际上就发生在长城壕边。宋军自葛怀敏以下14员大将阵亡,士兵们全军覆没,官方记载,没有任何人能逃生。

司马光有不同说法,据他的笔记说,赵珣被西夏抓去了,近万人的突围部队,前方极少数人也越过了长城壕,逃回宋朝州县,他们活了。后面的,定川砦一直在等着鼓响的6万人都没事。他们先是发觉被骗,接着就惊奇地发现,敌人和主帅一起不见了。

西夏人竟然再也没理他们,一直向南方冲了下去。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事闹大了,宋朝的边境己经被打穿,李元昊长驱直入去打渭州城了。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泾原路7万人马都在这儿,周边州县,还有州府渭州都成了不设防的纯民区,敌人可以为所欲为,宋朝没有半点的还手之力。

准备最充分的一次战役,打出了前所未有的危局!

但定川砦之战是宋、夏战争史里一个非常特殊,非常灵异的非典型战斗,空前的战力打得超级窝囊,另一方面,没有战斗能力却又能让李元昊主动跑路。关键点就在王沿的身上。

李元昊大队人马一路畅通,毫无阻碍地冲到了渭州城下,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首府,有钱、有粮、有美女壮丁,一句话,为了它,李元昊根本对沿途的州县不屑一顾,抢的就是这里。

但到了门口,他倒不敢进去了。

只见城头上旌旗招展,人员调动频繁,他绕了一大圈,左看右看,这都是一座杀气腾腾的大宅门,根本不是挺直了等砍的居民区。怎么回事?宋朝泾原路的兵这么多,渭州城里还留了一大批?

李元昊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离开。还是那个总原则,要记得这次出兵的目的是什么。

李元昊离开了渭州城,泾原路里其它的地方就都糟了殃。他先是回头拿下了栏马、平泉两座城池,又向南纵掠700余里,把能见着的东西都洗白了。并且沿途发表演说。

——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打到长安城,以前唐朝的首都,这是真要另立天下,瓜分宋朝疆土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不仅是当地的老百姓,宋朝的上层建筑怕得更厉害。中书省、枢密院,所有的宰执大佬们都束手无策。尤其是国境线以内战无不胜,所向无敌近20年的首相吕夷简,这位老兄吓得惊呼起来,历史记载了他9个字的惊呼原文,可以永垂不朽。

——一战不如一战,可骇也!

李元昊的目的达到,他真的把宋朝能拍板的人吓着了。但这时一来他不知道,二来一头野猪闯进了菜园子,它会只咬两棵大白菜就主动撤出来吗?不会,他现在超穷,得抓紧一切机会抢劫。

于是他东闯西闯,抢来抢去,终于撞中一枚硬钉子。宋将景泰。

景泰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宋史浩如烟海,他的名字只出现过这么一次。但是作用是超级巨大的。他在李元昊最志得意满的时候,迎头一­棒­把对方砸醒。他只带了5000兵马过来,而且李元昊很重视他,用上了经典的老招数。

伏击。

但是景泰却不上当,先是不追,然后悄悄派人搜索,摸清了对方虚实之后,景泰突然出击,杀了西夏1000多个人。这对李元昊真是算不了什么,可这位党项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领袖,竟然就此退兵了。因为他是个谨慎的人,经历过超级胜利,也有过超级大败,养成了时刻向四面八方警戒的好习惯。

有确切消息,宋朝边境上最让人胆寒的那个人,从来都不出战的范仲淹,己经率军向他逼近。范仲淹出战了!

还是那句老话,永远记住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李元昊退了,不是说他觉得没法战胜范仲淹,或者说他天生就不是完颜阿骨打、孛尔只斤铁木真那样的霸王级人物,而是他计算­精­确。生平沉稳、老谋深算的人要来拼命了,绝对是场恶仗,就算打赢了,也会得不偿失。

见好就收。李元昊就此收兵,直接撤出了界壕,回到党项境内。宋、夏战争的第三战,定川砦之战至此全面结束。

战后是要盘点的,尤其是这一战。总结经验教训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重新布置防务。而这件事,就涉及到了非常大的人员调动,还有官职升迁。

有官就有职,就有权,这都为以后宋朝的施政方针打下了烙印。有些事,让很多人追悔莫及。

先说总结教训,宋朝的官方说法由权威人士提出,是泾原路的安抚使王尧臣。这是天圣年间的状元,以后的宰执大臣。这时他仔细调查之后,提出了4点败因。

1,不住瓦亭,奔五谷口;

2,离开远堡北,不入鎮戎軍,向西南方前进,驻扎养马城;

3,从养马城越长城壕到定川砦;

4,在定川砦分兵出逃,不能都死在那儿。(定川见贼不能尽死,四失也)

综上所述,非常无语,王大状元真是有才!其实何必再分个一二三四,他己经把葛怀敏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行军路线都给定­性­了——全错。

相对应的,是文官王沿,那是个无辜的人,事先就命令过葛怀敏的,千万、千万不要越过瓦亭寨!但是到底怎样,前面己经说过了,地图说明一切,瓦亭寨什么的,根本不值一驳。王沿和王尧臣,都是些无聊的业外人士,他们的话,当时的文官集团爱听,也信,可作为千年以后的自由人类,还那么信的话。

就集体撞墙而死吧!

其实败因只有一个,不必讳言,错出在皇帝和宰执大臣身上,他们不知兵,派了位“英俊勇武”的衙内领兵,一心以为葛衙内能是曹衙内,却不知曹玮那样的人是不世出的,那是灵芝草,不是成片的大白菜,您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7万兵力,如果打出了前两战刘平、任福的战绩,就算李元昊能赢,他也得当场哭出来!能把他们党项人的老底拼光!

相信这样的判断,当时有很多人都清楚。之所以没人说,没有记载,都是儒家的潜规则在作怪——子不言父之过,臣不言君之错。

都“隐”去了。

再说职务调动。王沿作为没死的泾原路大领导,没法得到葛怀敏式的待遇。葛衙内和战死的其他将军们都被加厚抚恤,他被降职调任。

到别地方当官去。就当这是场噩梦,他可以重新开始。

战争的警报却没有解除,在当时,谁敢说定川砦之战就是宋、夏战争的最后一战?这时泾原路被打穿了,怎样重建,加厚,是最急的问题。宋朝决定把王牌人物派过去。

调范仲淹到泾原路,由他来正面对冲李元昊。

但范仲淹不同意,在这个整个民族都极需勇气的时候,他仍然冷静。他详细思考,提出了4个建议,在各方各面把整个的西北局势作了整体划分。

1,4年战争,泾原路己经是最重要的战场,我一个人担当,恐怕力有不足。希望派韩琦和我共同管理,一起都驻扎在泾州。我兼管环庆路,韩琦兼管秦凤路;

2,这样做,泾原路有警报,环庆、秦凤两路的军马会集中调动,一起增援。如果环庆、秦凤两路受到攻击,我和韩琦也会在泾原路作出反应。这就避免了以前各路单独与西夏作战的弊端;

3,以环庆、秦凤两路的人员物资援助,会迅速把环州、鎮戎等到军寨联合起来,让泾原路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元气;

4,由我和韩琦每日商议,选将练兵,目标是与西夏相联的横山,先收复它,等于砍断李元昊的右臂,我计算,会在几年之间就可达到。

以上就是范仲淹的建议,为了达到这些目标,他给出了一个官员调动名单。要注意,这是战时的临时配备,但是这次调动的意义非常深远,一直影响到了仁宗朝后来的那次夭折的改革。

龙图阁直学士、吏部员外郎文彦博为秦凤路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兼知秦州;刑部员外郎、直集贤院、知泾州滕宗谅为天章閣待制、环庆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撫使、兼知庆州;西上閤門使、果州团练使、知瀛州張亢为四方馆使、泾原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招討使、兼知渭州。再以庞籍兼领环庆两路,与范仲淹、韩琦左右呼应。

这之上,又新建了一个官职,超级大,是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兼缘边招讨使。这个官,等于这一地区的最高总长官,统一指挥所有事物,用来彻底改变以前四路各自为政的局面。

这是好事,在当时,由范仲淹、韩琦、庞籍来共同担任。这就把这个官职的弊病隐藏了下来,因为没有谁能一手遮天,独断专行。但在后来,却有了大毛病。那是后话,以后再说。

先说范仲淹。他大公无私地放过了自己独自掌权西北的大好机会,主动把韩琦拉了上来。让他达到了和自己同等的职务,于是也就有了和他一样的权力,和地位。这在当时,对国家绝对有昨,也非常符合他一贯的博大胸襟。

但是有一点,在人生中,你千万不能随便对别人好。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授人权柄,小心自己遭殃!

宋朝严阵以待,等着下一轮的危险袭来。但是没有了,凡事否极泰来,什么事都有个限度的。之后发生的事很模糊,稍微知道些历史的人都知道宋、西夏要约和了。但谁先开的口?通过的什么渠道?经过了怎样的扯皮?

甚至更重要的是,双方明面上的大臣们、君主们是这样那样说话指示的,底下的具体办事人是怎样­操­作的?这些都有故事,双方诡谲百出,没有谁是堂皇正大的。尤其是经过了4年战争洗礼的宋朝人,他们变了,再也不那么“善良”。

事情从青润城、种世衡还有和尚光信说起,时间是半年后,庆历二年的冬十二月。前面说过,光信被种世衡毒打了N次之后就失踪了,他叛逃去了西夏。当然他是有预谋的,很奢侈,要直奔李元昊的要害。可是有一点,无论是李元昊本人,还是李元昊的亲信,都不是轻易能接触得到的。

他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从概率上就能知道,是绝对不会轻易出现的。就算光信之前在宋朝和西夏两国再吃得开,也没用。但概率还有个说法。历史是由人组成的,是人,就会出错,尤其是一些心­性­狡诈,总想凭些小聪明骗人的人。

比如李元昊,还有他手下的1号军事人物,野利旺荣。

野利旺荣,又叫野利刚浪凌,他的职务有些像辽国的耶律休哥,据说打仗、政治都相当地有一套,尤其是和休哥一样,直接面对宋朝。不同之处嘛,就是他的地位更高,更稳固,是李元昊现任皇后的叔叔。除了这一点,他还有个休哥所最厌恶的特­性­。

他­奸­诈卑鄙。

前面说过,西夏人打仗从来都不会勇往直前,对他们来说,是欺诈“值钱”。作为大领导,野利旺荣的欺诈行为更是居高不下,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他骗到了种世衡的头上。定川砦之战打响之前,他派了3个人去青涧城,分别是浪埋、赏乞、媚娘,有男有女,都是野利族的显贵,说的很诱人,我们来投降。

注意,是代表野利旺荣向宋朝投降,理由很充分,说连年打仗,日子没法过了,一匹绢在西夏都卖到了2500钱,通货膨胀,都快饿死了。

说实话,这个理由很没有营养,简直太老套了。青涧城里的男女老少都手心发痒,立即砍了他们!可种世衡不­干­,他想了一会儿,居然下了这么个命令。

给他们个官儿做,肥点,就­干­税收工作吧。待遇从优,以后每个人出入,都配给仆人马匹,一切以野利族以前的标准看齐,只准高,不准低。

于是这3个党项人就在青涧城里出出进进,作威作福,很幸福地生活下去了。终于有人实在看不下去,跑去问老种相公,到底是怎么回事?种世衡回答,与其杀了,为什么不利用一下呢?

光信终于有机会接近了西夏的上层人物。他在边境接到了种世衡亲笔写的信,以密使的身份走进了野利旺荣的办公室。宋朝给你答付了,非常欣赏你弃暗投明,只要你肯投降,官封夏州节度使,月薪一万贯。现在官印都给你刻好了,只等你的行动。

野利旺荣全身发抖,不是激动,是吓的。这下子引火烧身,宋朝居然当真了。这么大个活人,顶着个超亮的大光头进了他的衙门,还有这些头衔,一万贯的月薪,李元昊转眼就能知道!要想活命,办法只有一个,马上带着人和信去坦白,希望领袖能从宽处理。

李元昊很平静地听完了整个过程,没发怒,让野利旺荣下去休息,告诉他别有心理负担,但你别离开我的视线。然后单独和光信聊天,内容和过程几乎和青涧城里一样,光信被百般盘问,然后N顿毒打。但临别特训的成绩出来了,光信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说。

李元昊没打死他,把他关了起来,另派了一个人,西夏教练使李文贵,由他冒充野利旺荣的人去见种世衡。我挺想投降的,只是你信里的意思很模糊,咱们仔细谈谈……种世衡暴怒,大骂李元昊******(此处省略5000字),之后热情洋溢,盛赞野利旺荣弃暗投明,转眼就是中兴党项的真正圣人。紧接着又把好感转向了李文贵本人。

你来了珍贵的消息,是个美丽的和平鸽,我要重赏你,然后来多留你玩几天,你好好看看,记住宋朝的快乐生活,好回去讲给旺荣兄弟听。

李文贵就这样被扣在了青涧城里,可消息却飞回了西夏境内。怎样做到的?别忘了浪埋、赏乞、媚娘这3个人,还有李元昊多年经营,而青涧城是个可以随意通商,百无禁忌的新城。

野利旺荣死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宋朝边境上的军民终于出了口恶气,可好处,才刚刚开始。

好运是突然间来的,以宋朝西北边境为标准,人员控制在范仲淹、韩琦、庞籍、狄青等等战前的君子党的范围内,幸福就像花开一样,几乎是潮涌而来,让他们应接不暇。

真是难以置信的好运和快乐!

好运从内外两方面袭来,先说外部。李元昊杀了野利旺荣之后,似乎也没回过味儿来哪不对,很快的,他又被种世衡严重地忽悠了一次,杀了另一位野利,这样就把西夏国内的皇后一党的实力彻底砍掉,为以后的动乱埋下了伏笔。

这次的忽悠行动,是宋朝百年间对西夏最成功的一次无间道,其复杂程度和­操­作难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是在上一次骗局之后,还能再成功,这就实在让人兴奋到迷惑。是李元昊突然痴呆了?还是种世衡神奇得让人不敢相信?

到时细说。

回到现时,新任的延州长官庞籍在主持和支持了种世衡的行动之后,有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这位坊间盛传,流芳千古的大­奸­臣庞太师真是为人所不敢为。别人是等待和平,向往和平,他是敢凭空制造出和平。为了这个目的,不仅可以忽悠李元昊,更敢对自己的皇帝耍些小花招。

他写了个奏章,里边说西夏人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了,我得到确切消息,李元昊里忧外患,在西边被各番族打败,内部最大的野利族也背叛了。国内­干­旱,还冒出来数不清的黄|­色­老鼠,把仅有的粮食都吃光了。一句话,眼看就活不下去了。

结论是,他们很想投降。

这简直是一派谎言。西域的各番族,只能是指回鹘和吐蕃了,这两族在李元昊攻打宋朝之前,就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至于野利族,直到他杀完了两大野利,并且把野利皇后都废掉,也没人敢反叛。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黄|­色­老鼠,那东西据说满草原都是。

但是仁宗皇帝很高兴,这是个机会。有很多迹象表明,他知道这些话里有多少水分,但他变了,4年战争让他看清了很多东西,变得成熟,战争与和平,哪个更重要?应该怎样选择?再怎样获得?这与4年前突然听到李元昊宣布称帝造反时的心态完全不同。

他有个打算,并且在说出之前,先征求了西北边疆上最可靠最稳妥的那个人的意见。范仲淹,依你之见,可以和西夏约和吗?

范仲淹的回答是,臣在越州当知州时,当地的赋税是30万贯,以辽国为基准,这个数足够打发西夏了。“是费一郡之人,而系天下之弊也。”

只用这一州的赋税,就可以平息天下的纷争。何乐而不为?至于后世说的什么丧权辱国,完全可以无视。再强调一遍,这是宋朝,不是唐朝,更不是强硬倔犟一直死挺着,里忧外患,又穷又横,最后先死于内乱,再被外族吞并,崩盘得超级难看的明朝。

爱国,就像爱女人,你得懂面对的是什么型号的。范仲淹这么做,是完全体会到了宋朝的立国之本,才做出的选择。

赵祯的决心就此下定,他给庞籍的回复是,李元昊如果臣服,最高的限度是维持原状,称帝号也无所谓。如果能降格,称单于、可汗就更好。别的物资要求,可以全面恢复战前状态,小有升级,也可以商量。

和平的橄榄枝,由宋朝开始摇动。

但怎么摇,却大有讲究。庞籍从青涧城里把李文贵提了出来,先运足了气一顿大骂。注意,骂得非常艺术。“你们这些党项人,知道自己有多混帐吗?都是你们带坏了善良的李元昊,让他没法继承他父亲的优良作风。现在两国人民都在受罪,都是你们的错!别看你们现在赢了几仗,那是因为我们宋朝和平得太久了,忘了训练。现在我们开始适应了,你们能总赢下去吗?小心,我国富有天下,地域广阔,输一两次无所谓,你们败一次,就有亡国的危险!现在你回国对李元昊说,如果归顺,朝廷会待他比从前更好。”

最后这句话让李元昊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目标终于达到了,前面详细分析过,定川砦之战的用意就是一个台阶。难得宋朝给他主动递了过来,必须得接住。但是接,也有个方式方法。他一方面把光信和尚从大牢里放了出来,以贵宾之礼接待,将养一阵后陪着李文贵回到宋朝,带来了第一封信。一方面,信的内容却继续着桀骜不驯。

——我如日方中,只可顺天西行,怎能逆天东下?!决不投降。

很威风,但只是个姿态,用来讨价还价罢了。宋朝和西夏进入了战争收尾状态。至此,庆历二年就要过去,己经是年底十二月份了,外部的喜事完成。内部,另一件更让范仲淹等人兴奋的大事突然降临。

20多年的毒瘤一刀切除,真是痛快!

吕夷简突然倒台,其突然­性­和­干­脆­性­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一倒到底。先说经过。他是病倒的,最先发病时是在宋朝最正规的场合里。

年底有大朝会,十二月的某一天,所有朝臣向皇帝报到,吕夷简以首相身份押班进朝,引领百官向赵祯行礼。按说这是他做了10多年的事了,老宰相就算凭着记忆惯­性­,都能搞出个三跪九叩来,但这次他居然只跪了两次,就突然站了起来。

满殿朝臣仍然伏身低首,他独立在人群中央。真是露大脸了。

这一年他64岁了,政务繁忙,再加上他还喜欢加班加点地修理些同僚、后辈,日子真的很累啊,可是没人体谅他这一点。宋朝的礼仪是中国封建社会里最全面最­精­细的时段,比草创期的汉朝、宽宏也带有胡风的唐朝、酷厉琐碎的明朝,以及一片奴才、主子、请安的清朝都要讲究,金殿上咳嗽一声都是罪,宰相们吵句嘴就同时罢免,何况是在大礼仪上失态?

御史台、知谏院立即行动了起来,就算吕夷简在这两个部门里有再多的亲信都没有用。尤其是民间的力量都被发动了起来,对于这次失态,一个进京赶考的考生这样说:“吕公作宰相很长时间了,大朝会上失态,不是什么失误,而是天夺其魄,他快死了。”

一语成谶,没过几天,吕夷简就中风了。中风,就是现代的脑溢血或者脑血栓的古代统称。吕夷简的症状不是很重,只是右臂抬不起来。接下来的事,就是皇帝的怜惜,和群臣的愤怒。

仁宗是个恋旧的人,他连休掉的老婆都怀念,何况对这位保护过自己生母名位的恩人呢?他亲笔写了诏书,拜吕夷简为司空,平章军国大事,让他安心养病,三五天入朝一次就可以。而且上殿之后,还有座位。这些都除外,仁宗还剪下了自己的胡须,派人送到吕夷简的府上。

——爱卿,古人说须发可以治病,我剪下来赐给你,希望你能好起来。

朝臣们却不管这些,吕夷简你一生中耍尽手腕,让太多的人灰头土脸,记得吗?连堂堂的皇后都被你害死。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从第二年的元月开始,就展开了对吕夷简的围剿,京城内外的官员一起动手,太多了,没法细说,只挑出两个最有力度,最典型来介绍。一个是京官,新任知谏院的长官蔡襄;一个是陕西路转运使,相当于省长的孙沔。

孙沔先出面,他把范仲淹当年弹劾吕夷简的奏章升级了,吕夷简不仅是汉代的张禹,更是唐朝的­奸­相李林甫,自从他当政之后,宋朝就像唐玄宗时的唐朝一样,­奸­邪成群,外侮逼近,辽国和西夏都欺负到了家门口,国势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吕夷简要为这些负责!

蔡襄是大才子,他的奏章要比孙沔全面细致得多。当吕夷简在病中看到孙沔的奏章时,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孙元规药石之言,但恨迟闻十年尔。”他没介意,至少在表面上显出了宰相长者的宽宏气量。但面对蔡襄的指责,他彻底沉默。

因为那太狠辣致命了。

蔡襄说,宋朝西北边疆的失败、国家的积弱、政府的涣散无能,都要由吕夷简负责。都是他“谋身忘公”、“但为私计”,20多年以来,凡是仗义执言的,像孔道铺、范仲淹、杨偕、孙沔、余靖、尹洙、欧阳修等人,不是贬官外放,就是压制不用,搞得满朝文武都是一些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废物,所以一但与辽国、西夏较劲,国家只能失败。

这是把吕夷简定­性­为祸国殃民的大­奸­臣了。换谁能受得了呢?面对这样的局面,尤其是不争气的身体,吕夷简只好请求辞职,不论皇帝怎样挽留,他都不再上班。直到宋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的九月十日,他死在了郑州。

那时,距他生病下野,己经过去了将近两年,刚好是宋朝和西夏正式约和的日子。而名传后世的庆历改革也即将开始。

他的死,似乎是为了一个时代让开了道路。让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人能大展鸿图,做出那些似是而非的“功业”。那么,他的死,就是个好事了?相对于宋朝的国政,和民生来说?

好像是,毕竟人类的进步,就取决于改新。但仔细想,他死得仍然不是时候,因为至少范仲淹还没有做好准备,三百年间第一人的人生缺陷,就在于接班得太突然,太快了。

但那是后话,在吕夷简这位一代名相谢幕的时候,还是应该先点评一下他的人生。

分析一个人,要看他做过哪些事。吕夷简作为帝国首相,这么多年除了维持帝国的政务正常运行之外,比较知名的,就是保住了赵祯亲妈的名位,以及支持赵祯痛打­干­扰他休掉老婆的君子们。

一保一贬,层次分明,重心都集中在一个点上。就是对皇帝,且只对皇帝一个人忠心。

从宏观角度来看,这都是私事,与国家政务无关。有关的,就只剩下了西北战争时期起用并支持了宿敌范仲淹等人。这就很有些放弃私斗,一心为公的心胸了。公平地讲,这是他的人生亮点,不管内里原因是什么,比如从他难为富弼出使,以国家利益为代价报复政敌方式上,很难相信他完全出于一片好心。也得承认,这对国家有好处。

三件好事,对于执政过20年的元老首相来说,够吗?足以涵盖评价他的一生吗?我们还得看一看,他日常的工作作风是怎样的。就从他离职之前的一件事说起。

那是在庆历二年,1042年定川砦之战的前夕,枢密副使任布丢官了,被外放到河阳。任布这个人没什么大名气,进入两府纯粹是资格熬到了,并且­性­格非常好,从来不多说话找麻烦。但有一点,少言寡语的人往往脾气更大,­性­子更倔,任布就是这样,他谁都不惹,唯独讨厌吕夷简。

好几次和吕夷简唱对台戏之后,吕首相生气了,决定搞掉他。用什么办法,就很挠头,因为任布不犯错误,你找不着人家毛病。但别急,吕夷简能。他打听到任布的儿子是个妙人,特点就是“狂”、“愚”。胆子又大­性­子又蠢。

办法来了,先升任布儿子的官,非常显赫,进入了知谏院。这下子任儿子如鱼得水,终于可以想扁就扁谁了!他第一个目标就是……他老子。说他爸爸没才华。

估计这娃是真有病,而且平时狂妄成灾,觉得自己是外星人下凡,可他老爸却从没拿他当事。于是,确定他老爸没才华。

这样的奏章上缴两府,结局只能有一个——被他老爸发现。任布这个气啊,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子呢?家丑不可外扬,他把信私下里藏起来了。但事情没完,吕夷简再接再厉,继续向任儿子撮火,有人藏了你的奏章,成心让皇帝看不见。

任儿子大怒,再次上书,一定要查出是谁敢坏他的好事!于是,就查出来了……任布下野。至于­精­彩绝伦,疑拟非人类的任儿子嘛,还在京城里等着升官呢。结果死得更惨,吕夷简所控制的台、谏官员以人伦大义都泯灭的不孝罪,把他彻底打压。

连子不言父之过都不懂,你还出来做什么官!

那么唆使人家父子不和的人又是什么品德呢?明知道对方是傻子,还教唆去砍自己的老爸,这样的人品,算不算卑鄙无耻呢?

吕夷简就这样的德­性­。

所以说,可以笼统地先下个定义,这个人,是一个没有完全忘公的坏人,一个不太善良的好人。他使的招数­阴­损,心胸也不广阔,一个个政敌都被他这样打压下去,拉帮结派,让宋朝的上层官场死气沉沉,可以归纳为­奸­邪。但是与后来的蔡京、秦桧还是大有区别。

他在重大国家上不含糊,知道用谁会对国家民族有利。

说到这里,似乎可以盖棺定论了。但是仍然不够,作为宋仁宗一朝的代表­性­人物,怎么可以只分析表面,不深挖内层呢?吕夷简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历史上有段对话,可以真切地表现出他的心理内在。那是他和范仲淹两人私下里纵论天下人物。说到了­操­守名节时,吕夷简冷笑着摇头,“我见过的人物太多了,现实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操­守二字。”

范仲淹长叹一声,非常无奈。“天下确有这样的人,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以这种想法待天下士人,难怪­操­守之士不来。”

一句道破天机,吕夷简眼中,根本就没有好人君子。所谓“小人眼中,天下无一人不是小人;君子眼中,天下滔滔,无一不是君子。”他根本没那个德量,更不敢去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人,用手段去制约,用诡计去迎合,不像范仲淹那样,以风骨服人,以道理取胜。

这是吕夷简的短处,相应的,史学界也认为这是范仲淹的长处。但小心,做人,和为政是两码事。吕夷简因为小心和使诈,他屹立官场40余年不倒。而范仲淹的庆历改革失败,也要从他的信人,胸襟过于广大上去找原因。

最后要探讨的,是吕夷简之死对宋朝国政走向的影响。他死早了,他是一个完美的大管家,是皇帝与群臣们之间的勾通桥梁,他死在了西夏战争的尾声阶段,宋朝之前的国政问题都暴露了出来,问题太多了,真的是他所引领的政府无能,才导致的这样。

如果他不死,以他老辣沉稳的作风,和熟悉政务的水平,就算不能把问题都解决,至少在解决问题时不会慌乱,不会有庆历改革时闹出的党争!

可是他死了,一下子就把赵祯和范仲淹推上了前台,逼着这两个人来解决积压了20多年的,遍及朝野每个角落的大问题。这对皇帝和范仲淹来说,都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他们都有危机感,都有改革热情,但也都没有准备好。

有太多的事,都是匆忙发生的。

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的正月初二日,仁宗皇帝就挨了当头一­棒­,他3岁的儿子赵曦死了。这年他34岁,真正的中年丧子,痛彻肝肠。

三月,由于吕夷简被大面积的弹劾,终于挺不住了,从中书省下野。政府开始调整班子,从这一刻起,宋朝的上层建筑就来回的折腾,时间上从三月调到了九月,次数上,居然半年之内,把两府高官换了三茬。

太复杂,列个表。

第1次:宰相,晏殊;参知政事,贾昌朝;枢密使,夏竦;副枢密使,富弼;

第2次:宰相,晏殊;参知政事,贾昌朝;枢密使,杜衍;副枢密使,韩琦、范仲淹;

第3次:宰相,晏殊、章得象;参知政事,贾昌朝、范仲淹;枢密使,杜衍;副枢密使,韩琦、富弼;权三司使,王尧臣。

这些变动,看着似乎人员的流动量不大,还是那些人,只是官位稍有变化。但玄妙就在这里,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不光是在“小人”当政时互相倾扎,就连“君子”们做事时,也有相应的被人称道的优点。

比如史书里就经常说,“君子”们下朝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上朝之后却翻脸无情,为了公事,可以疾言厉­色­,你争我吵,决不让步。接着下朝之后,继续无话不谈,同志一家亲……结论,这是多么的公而忘私啊,又是多么的高量雅致。

其中的奥妙,就在于官位。仍然是官本位说话。就拿上面的人事变动来说,就隐伏着巨大的危机。其凶险­性­,一次让君子们内部分裂;另一次,让改革无疾而终。前一个,发生在第2次任免,把范仲淹和韩琦调进了中央,陕西方面的四路马步军都部署兼安抚招讨使的最大头衔就专派了一个人。

郑戬。

这个人主持西北军政之后,立即就让潜伏的矛盾尖锐化,使君子们开始内讧。

第二个,就是第1次任免时的夏竦老先生,其实他没去上班。不是他不愿意,他一万个愿意,谁敢挡他,他记仇一辈子。但他就是被君子们齐心合力地弹劾,赶出的中央,不仅枢密使当不上,就连开封城都呆不了,直接到毫州去当官。

这人真的记仇,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在后来,都在他的手里狼狈不堪。

宋朝在失去吕夷简之后,上层经过3次的人事任免,才勉强地应付过去了接二连三,接五连六,没完没了的大麻烦。可以说,每一次的人员变动,都跟这些麻烦有关。

首先还是李元昊,胡儿不死,永远是最大的麻烦。这小子在战场内外,哪个方面都让宋朝七上八下,不亦乐乎,包括议和。三月份,他的使者西夏六宅使贺从勖带着国书找到了庞籍,我们西夏方面怀着最大的诚意扑面而来了。

庞籍打开一看,立即吓了一跳,他感动了。真没想到,李元昊竟然这样恭顺。国书是这样开头的,“男邦泥定国兀卒曩霄上书父大宋皇帝……”他主动给宋仁宗当儿子!

前面说过,李元昊的真实年岁要比赵祯大6岁,而且在战场上屡战屡胜,议和议到这个份上,真是无可挑剔了吧?但且慢,后面还有话,“本国自有国号,无奉表体式,其称兀卒,盖如古单于、可汗之类。”说得很明白,我可以给你当儿子,但我一定要是国王,西夏必须独立。

庞籍沉默了,他想了很久,说了一句话。“天子至尊,至高无尚。你们这份国书里名体不正,我不会上传给皇上的。”

贺从勖也不含糊,回答说我们的名体很正,儿子侍奉父亲,就像臣子侍奉皇帝。这有什么不对?我要求到开封面见皇帝,如果皇帝亲自不许,我再返回去更改。

庞籍想了又想,想了起范仲淹以前犯的错误。臣子无外交,好吧,那就送你进中央。就这样,西夏的使者事隔5年之后,第一次重回开封。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和平信息,5年了,死了多少人,费了多少钱粮,一切终于有希望结束了。

但是原则问题不能让步,宋朝两府大臣开了好多次会,终于下定决心回绝李元昊。名份不正,一切免谈。结果七月份时,名份终于“正”了。李元昊再次派人送来了国书,这次条件细了很多,要求宋朝增加岁赐,割让边地,解除盐禁,重开榷场,一共是11个条款。

尤其是开头的称呼变了,再没有儿子父亲的说法,他直接称自己为“吾祖”。注意,不是兀卒,怕你们宋朝人看不懂,来了个直接的汉译音。

“吾祖”……

我是你爸爸!

这两个字还有别的解释吗?这份国书一露面,宋朝立即炸了锅,各位御史们先跳了出来,蔡襄怒不可遏。这是在玩我们宋朝,如果答应了,以后他们上书时自称“吾祖”,我们答诏书时也称其“吾祖”,我们堂堂大宋成了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绝不答应!

由此上纲上线,文官们的想象力和尊严感无限度攀升,每个人都变得血贯瞳仁。朝廷里的和、战两派又开始分裂。和,以宰相晏殊以及范仲淹等人为首,他们认为李元昊那些党项人没有道义廉耻是传统,一时半会改不了的,毛病总会犯,就算现在乖了,以后肯定还会变化。

这点看得很准,以后的确不停地变,一直变了100多年!

所以嘛,我们许和是必须的,只是要震慑一下对方的气焰就是了。

战的一派,以韩琦为首。比较可怜,­精­确一点的说法是,中书省里只有他一个为“首”。韩相公怒了,他坚决不同意和谈,无论谁劝都不行。最后首相晏殊没了办法,做了件特没面子的事,他把刺猬扔给了皇帝。陛下,我们都同意了,只有韩琦反对,您看着办吧。

皇帝把韩琦叫来,为什么?韩琦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分析,现在之所以认为李元昊肯定会降,而且以后不会再造反,是因为契丹方面稳定了,辽国和我们再次成为盟友,他们会约束李元昊的。可是有一点,辽国能让李元昊罢兵,自然也能让他举兵,那时两线作战,我们怎么办?

回想一下,辽国是因为什么和我们再次结盟的?是历代的友情?还是富弼以及军方的压力?很明显是后者。如果我们现在以屈辱条件同意李元昊的和谈,辽国方面会重新掂量我们的分量的!

虎狼之邦,不能以仁义礼智来衡量,我们得时刻清醒。所以和谈是肯定的,但不是现在。

这样的理由谁也没法反驳,于是事情就拖了下来。一拖两个多月,西夏的使者等得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你们先聊着吧,啥时有信儿通知我。

贺从勖回国了。西线就此进入扯羊皮状态。

宋朝的麻烦却刚刚开始。这时是七月,在这个月和五月时,宋朝内部连续出现了两次兵变。五月那次发生在沂州(今山东临沂),京东路“捉贼虎翼军”的士兵王伦,按照宋朝的官方说法是恶­性­不改,此人聚集了四五十个士兵,就造反了。

50个人,就砍倒了沂州巡检使。之后一路南下,经密州(山东诸城)、海州(江苏连云港)、楚州(江苏淮安)、泗州(江苏盱眙)、真州(江苏仪征),到高邮(江苏高邮)。这么一大路的折腾,他的军队终于扩大了,达到了……200多人。

就这么点人,居然所向披靡,没人能挡。沿途路过的州县衙门不是投降就是逃跑,尤其是高邮知军晁仲先生最搞笑,他没跑,而是贴出了个告示,号召居民们拿出牛羊金帛,出城迎接好汉们进城!

在这样的局面下,王伦觉得时机成熟了。他在高邮穿上黄袍,宣布称帝,连年号都定下来了。所以嘛,高邮的同志们请注意了,以后别再像近代文学大师汪曾祺那样说,高邮除了出产双黄的咸鸭蛋之后就只有吴三贵了,而是还出产过皇帝。

王伦在七月时被捉住,押解京城砍头。他死的时候,陕西南部暴发了第二次兵变,领导人叫张海、郭邈山,这两个人的活计就比王伦玩得地道多了。首先是人多,开始时也只有几十个人,可以迅速壮大,一个月左右就扩大到了几千人。而且不断地有饥民、叛兵、囚徒,以及职业土匪加入。

这样的战斗力是惊人的,西北方面的正规军居然都抵挡不住,宋朝高层们先是惊骇,紧接着就是庆幸。真是幸运啊,这帮人没在和李元昊死掐的时候冒出来。由于地区敏感,宋朝派出了最高规格的战力。由韩琦火速出京,到陕南去,以西北最­精­锐的部队平叛,要求越快越好,绝对不许拖延!

韩琦不负重望,以半个月的时候,一举全歼叛兵。这样,宋朝的局势终于稳定了一些。不过别急,这一年是宋朝著名的灾年,天灾人祸品种繁多,老天爷也出面打劫了。

这一年从开春时起,直到五月份,宋朝中原大地滴雨未落,一片­干­旱。众所周知,我们中国是农业大国,这一点,就算到了现代,或者未来,都必然一贯如此。

因为我们人多,民以食为天,必须得先吃饱饭。那么雨水就是最重要的民生甚至战略物资了。可是很难,雨水一直是我们民族几千年来的死|­茓­,就算到了现代,缺水都是制约我们发展进步的瓶颈,至于原因,那就太多了。

在现代,有各种解释。都比较科学高端化,比如说从全球的气候形成上看,中国的腹地如果想下雨的话,就得由西北的冷空气云团和东南亚沿海方面的海洋暖气流在当地的上空汇集,才能达到。两者缺一不可,只要在需要的季节里稍微互相错过,那么­干­旱随时发生。

这只是一个解释而已,其它的还有N多种。可在古代,解释只有一个,皇帝老子近期不学好了,他肯定吃穿浪费,留恋女­色­,或者办错了什么案子,等等等等,都是领导人不好。

于是宋仁宗陛下就只好专程去京城第一大寺相国寺,以及道教的第一大观会灵观祈雨。仪式隆重,万般虔诚,可是很显然,当天玉皇大帝也在忙别的事,或者和王母私聊去了?反正祈雨没效果,该旱还是旱。直到近六月时的一个夜晚,天空中终于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仁宗当时己经睡了,空阔的皇宫里他突然间爬了起来,来不及穿鞋,赤脚跑到了宫殿外面,他向茫茫的夜­色­跪倒,对苍天叩拜100次。雨,终于下了,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仁宗就在雨中站立,这时皇宫里所有的人都走了出来,陪着他一直站到大雨停了,才慢慢走回宫里。

旱情终于得到了点缓解,这一年的收成似乎还可以盼望。但这只是冰山一角,根本没法高兴。宋朝的钱、粮,这里专指皇帝可以动用的政府钱粮,在赵光义耗尽赵匡胤毕生所积,赵恒自利更生又自生自灭,经刘娥稍微恢复,又被李元昊、耶律宗真轮番消耗打劫之后,又所剩无几,能维持基本运转,都只能依靠皇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内库了!

河­干­海落,竭泽而渔,眼看着全国都在吃亏空,最后都吃到皇帝的老本了。这日子还能再过吗?赵祯想来想去,刀己经砍在了脖骾上,必须得想出改变的办法来。

在这样的局面下,历史迎来了一个经典时刻。

宋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的九月三日,宋仁宗把朝廷里的两府大臣,以及知杂御史以上的官员都召集进皇宫,一直把他们带到了天章阁里。天章阁,这座以前用来安放皇家御制文集,以及追忆前列皇帝的宫殿,从此在历史上声名显赫,意义非凡。

那一天,登阁的人除了4人年龄稍大之外,都非常的年青。4位老人,是晏殊、范仲淹,各52岁;章得象、杜衍,各65岁。他们是两府的首脑。其余的三司史王尧臣40岁,富弼39岁,欧阳修、王素36岁,韩琦35岁,王拱辰、蔡襄31岁。都是年富力强,心雄天下的时候。尤其是韩琦和富弼,他们都与异族在不同的战场上­肉­搏厮杀过,堪称年青才俊,国之­精­英。

他们登阁之后,首先由皇帝率领,参拜了太祖、太宗、真宗三位皇帝的御像,然后来到书桌前,只见上面己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大家对国家的现状都己经有所了解,现在就把你们看到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都写出来。

以振兴国家!

首先振奋的是人心,这批人是当时汉族当之无愧的真正­精­华。每个人都是凭真才实学考上来的人才,并且没有依靠任何门路恩泽升上的高位。他们早就看出了国家的问题在哪里,现在终于有机会改变现状了。

那一天,范仲淹、韩琦、富弼、王尧臣等人心情澎湃,或在当天,或在回家深思之后,都写出了自己的见解。历史中,根据各自的名声,以及后来在改革中起到的作用,把范仲淹的意见列在首位。即他的《答手诏条陈十事》,他把问题的所在,及改革的办法,具体细化在10个方面。

即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罼恩信、重命令。

这10个方面,一共30个字,看着很枯燥,但稍微想一下,就会不寒而栗。只要这样想——一个国家,难道可以赏罚不明、胡乱恩典,拿官职当赏钱,科考乱七八糟,随便谁都可以当上司,不种田、不织布、乱派徭役,外加没有信用,毫无纪律吗?!

这还是一个国家吗?

可这时的宋朝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来逐条细分一下,来真正明白范仲淹讲的都是些什么事。第1,“明黜陟”。这条讲的是改变宋朝当时做官最重要升迁制度,即“磨勘”。

磨勘是指宋朝的官员中,文官每3年一次,武官每5年一次,可以把政绩呈交给京师考课院去审查,如果没有重大的过失,并且没有同僚、上司的指责,那么就可以升官一级。

这个制度首创于真宗年间,是赵祯的父亲赵恒发起的。它有针对­性­,在早期是绝对有必要­性­的。比如在太祖、太宗时期,没有这个制度,那么官员们的升迁就得由皇帝、宰相、枢密们说了算。好处是帝国初期的皇帝和两府大臣们都是硬角­色­,什么都懂,并且都怀有创业的激|情,没有那么多的猫腻想法。

选上来的官,都是真才实料。

但到了真宗时期,和平的时间长了,人,难免就坠落了。连皇帝都天天跟神仙聊天,宰相们也各有各的丑事,还怎么能清晰公平的分析出下面官吏的成­色­呢?于是就需要制度。可制度时间长了,就一样也显出了它的弊端。

即磨勘使人钝化。它考核的不是谁有多优秀,而是谁犯了什么错误。于是人人都在避免着犯错误,没错就能升官。这样谁还敢去做事呢?这样,宋朝的官场说白了就是佛经《金刚经》里的神妙境地——“使人坐荆棘丛中,动即被刺,不动即不刺,所以动不如静也。”

都这么静,国家的事谁去办?

所以范仲淹要改的,第一条就是这个。从官员的办事­精­神上去革新,从奖惩条例上调动积极­性­。具体的做法是:把太祖、太宗时期的保荐制度和真宗的磨勘结合起来。看一官员的优劣,不仅要看他是否出错,更要看他的成绩,这个成绩就由上级部门,宰相、枢密们来确定。

同时规定,做官要分出京、外两种的区别。京官里,经保荐的3年一次磨勘,自己申请的,要达到5年才准磨勘。这针对的是富家子弟,这些人有门路,就是压制他们。

还有就是完善出惩罚条例,以往的磨勘,只要不犯错就能升官,现在别想了。无能即是错,考课院以后会专门评定官员们的才能等级,是凡无能的……别怕,不是罢官,是另外安排。

第2,“抑侥幸”。

说侥幸,只这两个字,范仲淹就得罪人了。不仅是官员,还有皇帝。因为那本是皇帝的恩典。还是从伟大的慷慨的真宗皇帝赵恒说起。

从他开始,宋朝官员们每年都热切地盼望着年关附近的南郊大礼,还有皇帝的生日。那两天,宋朝从两府大臣到各路的提点刑狱以上官员,都可以向朝廷申请,请恩荫我的儿子侄子们吧————从此,这些官崽们就正式当官了。

并且恩荫制度还有丰厚的等级观念在里边。比如翰林学士以上的官员们,每做一年,就可以恩荫一人。请想象年少中举,30岁以前就进入两制的高材生们,只升不降的官场生涯,做个20多年有什么难处?那就是20多个不经科考就进官场的二世祖!

再凭着老关系往上爬,长此以往,宋朝的官场是个什么样呢?

所以要改。范仲淹提议,以后转运使和边防上的文官,到任满两年才可以提请恩荫;两府以及两制高官,每次大礼时只许申请恩荫一人,并且必须是亲生儿子,连侄子都不行,从此下考场去;并且阁馆要职,从此不许两府、两制高官的子弟们轻易进入,不仅要考,更要经过保荐,才可以。

第3,“­精­贡举”。

这一条,是要从根本上改变国家的现状。范仲淹作为过来人,他发现在文、武两途,宋朝现在都人才断档了。人才,来自科考;科考,取决于考题。而考题,就决定了人才平时都学什么。

全国各路,无数的学子们,都还在背诵四书五经,学作诗词歌赋,这样的“人才”对治理国家,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无非都是以仁治国,与民休息,勤政爱民之类的老生常谈,说白了,就是在背孔夫子孟夫子当年的语录。对于抵御新生的胡汉杂交品种的契丹,还有­奸­诈狡猾的党项,半点实用价值都没有。更别提怎样为国家生产财富,让民有钱,国有钱,大家都过好日子这样的终极大问题了。

要改,要从底层教育模式上就改。但细节方面,就说得实在笼统了。只是说到要“教以经济之业,取以经济之才”,“要先取策论再考诗赋,少一些虚夸词饰之臣。”这让人看着迷糊,这是方针,而不是细节,如果要说到细节,倒真是有一个,还非常的有魄力。

把弥封卷制度删除,以后的考卷都要露出考生的实名。理由嘛,是看不见名字,就失去了乡里举荐选才的本意了,以后谁还会为朝廷选才,怎样鼓励民生士气呢?

至于作弊,你们考官是­干­什么的,监察院、开封府是­干­什么,只要仔细察,狠处理,就一定能刹住歪风斜气!

为了节省篇幅,更为了清晰内涵,下面的7项新政,可以分为两大类。即“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减徭役、罼恩信、重命令。”等6项为一类,余下的一项自成一体。

“修武备”。它放到最后才说。

那6项之所以能归纳到一类里,它们有个共同点,择人。就是选什么人来当官。这件事,在中国古代,不仅是宋朝的梦魇,一直到封建社会的晚期,满清时,都是无解的毒咒。它的官方说法,就叫做“吏治。”

怎样来治理官吏。

这一条基本无解,因为人这种动物天生的本能,就是追求生活的完美。而完美的生活,怎能抛开物质的享受呢?不必讳言,就算社会发展到了今天,这都是每时每刻都要注意的地方。在宋朝,仁宗年间,它就具体工作表现在了这6项里。

“择长官”——要选出合格的官员。范仲淹的办法是以人治人,从上至下,由两府宰执来选荐转运使、提点刑狱使等路级­干­部10,大州的知州10人;两制官,即翰林学士、知制诰来选一般州郡的知州10人,以此类推,层层推荐,环环相扣,直到最小的知县。

这样利害相关,应该所选得人了吧。

“均公田”——为了让官员清廉,给他们田产,但是问题也产生,田地好坏不一,你给谁好的?官员的田紧挨着老百姓的田,侵占了几亩、几顷、几十顷的,不是很正常吗?于是纠纷出现,官员跟百姓打,官员跟官员打,天圣年间刘娥愤怒了一下,公田就取消了。

范仲淹建议恢复,怎样消除不公呢,参考上一条,吏治好了,大家才会好。

“厚农桑、减徭役”两条顾名思义,是农民的事,可官府的责任更大,怎样让农民专心种田,国家要有奖励,更要少折腾,给农民­干­活的时间。

最后的两条“罼恩信、重命令”是件让人无语的事。人无信,不知其可也,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准则。一个国家呢?居然早上说一套,晚上做一套,根本就是朝令夕改,而且毫无处罚,这不是国家的法令世界,而是孩子们在玩过家家!

怎么办?一个字,罚!见了血的猴子才知道恐惧,才能认真­干­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综上所述,问题很严重,解决的办法很简单。范仲淹的方案说白了就是“责任制和处罚制。”用举荐制度把官员层层捆绑,再设立些以前没有的处罚制度,让官员们稍微懂点事。

如此而已,管不管用,甚至有没有比原来的制度更不妥的地方,要从以后的实践中,才能看出。这时能肯定的,就是处罚的力度不是够不够重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力度的问题。

连处罚的具体条款都没有,你让犯事的人怎么害怕啊?!

现在来说“修武备”。这一条,按说范仲淹是最有发言权,而且肯定言之有物的问题,因为他刚刚从战场归来。宋朝的边防问题严重到不能再严重了,辽国不去说,党项人己经变成了西夏人,开始和宋朝分庭抗礼了,这在太祖朝、太宗朝,甚至真宗朝都是难以想象,决不可能发生的灾难!

要怎样解决?

先要分析问题出在哪儿。范仲淹从实战出发,归纳出两点。一,禁军都挤在京城里,有事才派往边疆。这在应急的速度上就丧失了宝贵的时间;二,从京城养兵、派兵,那么在边疆上就始终没有足够的粮饷。不论是抵抗,还是杀进敌方腹地,就都得千里运粮。这一点,其实就是幽燕之战、雍熙北伐、五路征党项等外战失利的根本原因。所以要改。

怎样改?

范仲淹建议在京师附近招募5万名民兵,派往边疆常驻。每年三季种田,一季练兵,自给自足。这样一举数得,把前面的问题都解决了。

这个办法好不好?看着仍旧简单,似乎还是范仲淹的拍脑袋想法。但这一条自公布时起,就让宋朝朝野大哗,一片震惊。所有人一致认定,如果真的这么办了,宋朝就会国将不国,很快就会天下大乱。

因为他改变的是宋朝安全设施方面的最基本国策——“募兵制”。这个制度,简单地说,就是在水旱年,农民们没生活时,政府出面,把灾民们都收编成军人。给他们粮吃,让他们为国家出力,同时也就没法造反了。当年赵匡胤得意地说,这样做,“在造反时,有乱兵而无乱民;在灾年时,有乱民而无乱兵。”他的天下,怎样折腾都出不了大事。

范仲淹的办法,却是唐朝的“府兵制”。它让唐朝的军队拥有极强的战斗力,可危害­性­也是致命的。军人们有自己的收入,根本不用政府养,于是藩镇林立,大家都是土皇帝!

明目张胆地动摇国家根本,范仲淹却安然无恙,找理由有一大堆,其实一条就足够了。宋朝不杀言事大臣。但对他仍然很特殊。

他的10条建议,只删除了“修武备”1条,其它的全部采纳。在1个月之后,就全国推广实行。这样的速度和力度,是宋朝近30年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由此可以看出,仁宗皇帝对改变国家现状是多么的迫切,同时也让以范仲淹为首的新党君子们兴奋异样。

“为天地立名,为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个所有孔圣门徒,儒家子弟的共同心愿,从这时起,就要变成现实了!

很激动人心,真该马上切换到更热血沸腾的革新现场上去,看一下广阔天地里正在进行怎样的天翻地覆的巨变。但是稍等一下,历史是一门学问,其严密­性­不比任何物理化学方程式差,就比如这时庆历三年所进行的……不叫变法,而是新政。

要在这时就给它定­性­。

在事情开头时,就能看到它的结果。仔细端详范仲淹这10个条例,除了“修武备”那1条之外,没有任何一条是改革­性­质的,都只是在补充和完善。

这就确定了这次地震的级数,和本次斗争本应该有的剧烈程度。之所以以后会出现那样的结果,纯粹是有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

另外还有一点,要注意到,天章阁问策,不仅是范仲淹提交了新政意见,富弼和韩琦也都有各自的奏章。富弼写了当世之务十余条,和安边十三策,把军政两方面都论述了一遍。韩琦先上了7个条款,随后改成了8个。是选将帅、明按察、丰财利、遏侥幸、进能吏、退不才、去冗食、谨入官。

看着和范仲淹的差不多,还粗略了一些,所以历史上一般只以范仲淹的条款为准。但是要小心,里面另有文章。韩琦也发过言了,他也开过会,并且头衔很高。这就又造成了一个事实,范仲淹有多高,他就有多高,无论如何都差不了多少。

大家是平级。甚至富弼也同样。君子们,他们“和而不同”,没有谁是绝对的说一不二的领袖。

新政就要铺开,但问题还要先讲。还有些别的事没有交代清楚,因为每当看到这里时,我的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个问号。

如果范仲淹等人说的都是真话,那么宋仁宗时代,还能被称为中国五千年封建社会里“最美好、最富足、最文明、最自由”的时代吗?难道都是乱讲的?

这是个问题,涉及到了阶级。其本质就像这本书开篇时所写的那句话一样,“快乐就像金钱,世上只有那么多,你多得了,必有别人少得。相反也一样。”

对某些人来说,这时是“最美好、最富足、最文明、最自由”的。相应的,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是“最不美好、最不富足、最不文明、最不自由”的!

后一种人,是武官,是农民,小手工业者,奴隶,像奴隶一样的佃农等等等等。前一种人,是文官,是大商人。

我们必须得先知道富的有多富,牛的有多牛,才会清楚穷的有多穷,怒的有多怒,范仲淹等人的所谓新政,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我们暂且认为所有条款都完美无缺地被执行。

说富裕,先说文官。这要找出一个合适的个案来,他不仅要说明宋朝的文官有多幸福,更要能衬托出大商人们有多嚣张。这样一些极品例子,就都被排除在外了。比如寇准、吕蒙正、宋祁、晏殊等大佬,他们的圈子还是太窄,并且事迹也太人所周知了,总拿他们说事,让人烦得慌。

我举出的这个人叫石延年,字曼卿,官并不太大,光禄大理寺丞、太子中允,做的实事很多,包括在河北、河东、陕西练了几十万民兵,防备西夏和辽国。他出名的地方,在于他的诗词非常美,画也很高雅,但这些都不是他最大的特点。

他最为世人所传颂的,是他的酒量。

宋朝官员喝酒享乐,花样真是太多了。寇准能包起大幕,喝到烛泪满地,跘人跟头,一场酒局下来,赏给舞女们的钱,就是普通人家几年的积蓄;吕蒙正寒酸了些,他喜欢独饮,只是下酒菜特殊了些,他喜欢­鸡­舌。

于是吕府后巷里天天遍地­鸡­毛,­鸡­尸成片……宋祁、晏殊两人很风雅,富得不露痕迹,没几个人看过他们喝酒的样子。石曼卿则不同,他的喝法在人类史上也不多见。

披头散法,赤脚戴枷喝,叫囚饮;爬大树上蹲在树杈上喝,叫巢饮;全身脱光光,跳进一大捆稻草里,在里面躲好了,伸出头来喝,喝完了再把头缩回去,叫鳖饮。各种动物喝法都玩腻了之后,他也能像神仙那样飘逸潇洒。

某次,他和另一位酒坛大将刘潜去酒店,脱落痕迹,举杯即­干­,喝了一整天。天晚后,两人站起,一揖相别,终局没交谈一句话。第二天,开封全城轰动,该酒店昨日有两仙对饮。

这样他喝酒的名声就传出去了,常在河边走,终究要湿鞋,一个非常特殊的酒局在等着他。

事情最先从住宅说起。这就要先说说宋朝的城市规划特点,它和以前所有的朝代都不一样。从先秦时代开始,中国的城市特点,就两个字。

封闭。

以伟大的唐朝为例,长安、洛阳这两大最著名的大都会,其实就是两座超大型的集中营。它们由最外围的高大坚实的城墙围起,最里面又是更加坚固且豪华的围墙——皇宫。在外城与皇宫之间的,就是100多个居民区,叫“坊”。外加两三个商业区,叫“市”。

坊与坊之间,有若­干­条横直交织的大街,看着可以通行,但是有严格的限制。首先,坊和市都要由围墙隔断,各自成为独立的分离体。在唯一可以走动的大街上,道旁没有任何商店,也没有普通的民居,只有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僚府第,才有资格临街开门。

很苛刻吗?不,这己经非常进步了。在汉朝,想临街开门,您得至少是万户侯。至于买东西,您可得趁早,尤其是腿脚得快些。市,每个商业区都只营业小半天,黄昏就是命令,全城居民必须立即回家,好孩子早早上床睡觉。

这样的生活,就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了。冷漠。人与人之间等级森严,几乎没有交流的机会,而商业,更谈不到发展。­精­神和物质都被一道道高墙所禁锢,这才能体现出那些“五陵少年”们的倜傥,只有这么一伙人,是疯疯癫癫,玩得尽­性­的。

宋朝就不是这样,她是中国所有朝代里最开放,最自由的时代。她是之前的汉、唐、五代等没法比似的,更是之后的元、明、清所没能达到的。我们随便举出个例子,就以开封城里御街北段,自州桥向北,直到皇城宣德门这段路为例,就会知道宋朝的风气是怎样的。

这段路上衙门林立,有超级大衙门,比如枢密院、秘书省、门下省,也有次一等的,如太常寺、都进奏院、都亭驿,再向前还有神圣无比的景灵东宫、景灵西宫,这是皇家的家庙,里面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神位。就在这样的地方,百姓们就见逢Сhā针地开着各种店铺,每天从早到晚,从晚到半夜,不停地迎来送往,吆喝叫卖,就是这么的闹。

但是官府不赶跑店铺,店铺不避让高官,双方和平共处,就是个和谐。更不用说离他们不远的附近街区,就有宋朝的最高学府,太学,那里随时都保持着至少2000名学生,朗朗的读书声简直就是大合唱。更绝的是,太学的附近,就是个红灯区,他们的大合唱里总是会掺进去些莺歌燕语,打情骂俏,生动……活泼。

石延年的事就是这么发生的,他身为朝廷大官,可是邻居,他没法挑选,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话说他那时住在蔡河下曲,旁边是座大宅院,高墙大门,看着那叫个森严,里边天天传出来钟鸣鼎食之声,轻歌曼舞之乐。

石大人听得心里很痒。

但是不敢随便登门,就算经常喝醉了,也没敢借着酒胆放肆。因为对方的架子真是超大,每天几十个锦衣奴仆出出进进,那派头在当时就是阶层的象征。直到有一天,好奇心终于要害死猫了,他拦住一个锦衣奴仆问,“你们主人何许人呢?”

回答:“敝主人姓李,方20岁,无兄弟,家里侍妾曳罗绮者数十人。”

竟然如此奢华!敢情外边几十个男仆,里面还有更多的佳丽……石延年把N多的问号都扔开,不顾身份,向一个下人提出了要求。“我想见见你们主人。”

那个仆人微笑了,“敝家郎君素来不结交士大夫。不过,他喜欢饮酒。早就听说石大人海量,郎君似乎也有意见您,请大人稍候听信。”

不多一会儿,仆人回来,有请您过府饮宴。

石延年很高兴,为了郑重,第一次登门嘛,他全套冠带打扮,虽然不是官服,己经靴帽俱全。终于进了这座大宅,里边厅堂高大,设施豪华,石延年更是不敢大意。他坐等了好一会儿,主人才出来。却见这位姓李的20岁青年没戴帽子,只系了块头巾,腰间是一条勒帛,脚下是一双拖鞋。见面之后,更没有行礼作揖那一套,拱了拱手,就把他带到了另一间馆舍里。

这间馆舍丝帷锦帐重重叠叠,不见其深处怎样,陈设珠光宝气,极尽纷华富丽。两人坐了好一会儿,像是要石延年熟悉环境,放松心情。之后,才有两位俏丽佳人走了进来,看装扮,她们是侍女,手上也托着些什么,可不是酒菜。不是要喝酒吗?石延年开始奇怪,喝遍开封全城,还没见过这样待客的场面。

走近之后,石延年才看清她们手上托的是什么。两个小木盘,上面码放着许多块红­色­象牙牌,牌上有字,那些字他都非常熟。

宋朝当时知名的美酒,以及汴梁城里的经典美味。侍女提示,他可以各选5种。

片刻之后,香气袭来,10多位歌妓侍妾托着果品酒菜,丝竹乐器进来了,可是没有桌子,她们就站在主客之间。歌声响起,笙管鸣奏,罗绮丛中,香艳袭人,这些美女向石延年缓缓走近,他不知道是要做什么,难道宴席就是这样开始了?

的确开始了,这在当时叫“软盘酒”。不用桌椅摆设,侍女们轻移款步,游行于主客之间,纤手奉送,难道还不如无知的木头?当天石延年就在这样的温香软玉丛中饮酒,侍女们忽聚忽散,共有5次,他饮酒举杯5次。之后侍女们鱼贯而出,主人也翩然而去。

酒宴竟然结束了。

石延年好长时间没返过劲来,与这位翩翩少年相比,自己算是什么呢?所谓海量,所谓囚饮、巢饮、鳖饮,都不过是怪癖之饮、牛饮!只供解渴,哪来的雅致?尤其是想起,以前和众酒友所自豪的,不是喝多少酒,而是喝多少天酒,真是惭愧,惭愧!

由此萌发出爱慕亲近的感觉,他事后郑重写帖,派人送去,要与李郎君结交。却不料人家闭门不纳,根本就不再来往。石延年很受伤,对这人百思不解,多方查问,才知道对方的身份。

不是权贵子弟,只是富商大贾,一心一意做生意的人,根本就没把读书、当官、光宗耀祖,挣国家工资那套事放在眼里。宋朝的有钱人,就是这么的牛。至于要说,他们为什么这么牛,难道在古代经商,就不用与权贵阶级打好关系吗?

要知道在清朝时,经商的不世天才胡学岩也要挣到个红顶商人的身份,才能让自己的银行商行风行全国。那么在宋朝为什么就这么的反常呢?这个事以后再说,因为在范仲淹新政的时代,并没有对商业、商人的限制在里面。

现在提到这些,只是要说明一件事。即范仲淹的新政,还是彻底地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全是用于改善宋朝当时的政府职能,就算触犯了官场上的一些利益,也非常的轻微。他没法像30年之后的那场真正改革­性­质的变法中,那位天地神明祖宗皇命都不在乎的人,所达到的激烈对抗程度。

顺便说一下,那个人就在此时的一年前,考中了进士,名次蛮高的,是一甲第4名。现在正在南方的一个小地方,当个芝麻小官,奉养母亲,教携诸弟,日子过得很清苦。

他的名字叫王安石。

综上所述,范仲淹的出发点很好,方法很柔和,皇帝的决心也很大,只是一个月之后,新政就开始在全国实行。这个形势是多么的喜人啊,那么请问,为什么就出了岔子呢?

问题就出在新政推行的头一条,“择官长”上。

首先,这是个历史原因。宋朝地方上的最大行政级别是“路”,官职叫转运使,名义是可以管钱、管粮、管军队。这就很要命,因为跟唐朝的节度使差不多了,所以赵匡胤和赵普玩了个小花样,就是让后代子孙一片哀号的“冗官”。

他们给官职来了个叠床架屋,官上加官,把转运使的权力暗地里分散了,最起码的,没有监督管理权,这份权力派给了一个叫“按察使”的官。于是就造成了转动使名义上最大,可没人怕的现象。

范仲淹提议,让转运使和按察使合而为一,把下属各部门、各官吏的工作情况全面向中央汇报,这样看谁敢不服,敢不用心工作?

命令一下,人心振奋。不过最振奋的人不是各路的转运使大哥,而是开封城里的当时最有名的大才子欧阳修。这时他升官了,是知谏院的院长,掌握了宋朝二分之一的弹劾权。而掌握这份权力的过程,就是他毕生引以为傲的业绩。

给宋朝官场洗澡。

吕夷简死后,他和蔡襄、余靖等君子们同心协力,把吕夷简例年来安Сhā进两府、两制、御史台、知谏院的同党们都赶下了台。20多年的污垢一下子都洗白,怎一个爽字了得!

结果他爱­干­净就成了习­性­。庆历三年的九月份仁宗皇帝开天章问策,十月“择官长”开始实行,十一月时他就接连上书,两封信,一个是弹劾两制官,也就是翰林学士和知制诰,说“今两制之中,­奸­邪者未能尽去。”还得继续清洗。

一个是瞄准了由两制官推荐的御史台,掌管着宋朝另外二分之一弹劾权的同级部门,“近年台官,无一人可称者。”没有一个人是合格的,不是当时,而是好多年!

很多年之后,这两封奏章被认为是庆历年间最伟大的疯子欧阳修的开山之作,是他成为顶级君子,又同时把新政玩死的证据之一。

但要真正理解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尤其重要的是,他怎么就敢这样做。需要重新回顾一下宋朝当时的政府名单。

宰相:章得象、晏殊;

枢密使:杜衍;

参知政事:贾昌朝、范仲淹;

枢密副使:韩琦、富弼;

权三司使:王尧臣。

这份名单里范仲淹、韩琦、富弼、王尧臣都是自己人;晏殊是富弼的老丈人;章得象认为新党很可爱,时刻都笑得跟朵花似的;杜衍,更不用说,此人以后倒霉都是因为与新党结盟。

外人只有贾昌朝一个。

这是多么好的,好得空前的形势啊。在清洗了吕夷简的余党之后,加在清洗时表现积极的余靖、蔡襄等知谏院同僚,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呢?对此,欧阳修强烈要求抓住形势,把新政里的第一条要旨“择人”上纲上线,达到一个完美的理想程度。

即“进贤退不肖”。

把君子们都提上来,把小人们都赶下去,只有这样,宋朝才能焕然一新,重新做人!

奏章送上去了,欧阳修坐等好消息。他坚信8人内阁必将全票通过他的提议,就算唯一的那一票贾昌朝会反对,也没什么大不了。单只平级的范仲淹就足以压死他,更何况很可能贾昌朝只会沉默,毕竟官场大忌就是枪打出头鸟,在这样的形势下,实力对比下,除非贾昌朝疯头了,不然铁定装死人。

哪怕这两封信骂的就是贾昌朝本人。

很不幸,这成了现实。稍微知道些内情的人,都明白欧阳修弹劾的这两个部门具体到个人头上,会砸到谁。一个是现任御史台长官王拱辰,一个就是前任御史台长官、现参知政事贾昌朝,尤其是贾大人还负责着两制官员的日常工作。

于是对号入座,贾大人第一时间看到了这两封奏章。不用深思,欧阳大才子写得清楚明白,“近年台官,”你是前任首脑,说得就是你。

这时要介绍一下贾昌朝这个人。按他的出身和资历来说,欧阳修还真的没法把他放在眼里。此人出生在公元998年,真定获鹿(今河北获鹿)人,现年45岁,是一个中青年­干­部。出身比较矬,只是一个同进士。所谓同,真是让普天下读书生不如死的一件羞耻事。

同,其实就是不同。科考中一甲为状元、榜眼、探花,这是最荣耀的;二甲大家一样,都是进士了,身份很正规;三甲就是赐“同”进士出身。您和进士很像,但……自己捉摸去吧。但凡有点自尊心的文人,都决不肯忍受这种污辱一样的恩惠。

大不了我重考就是了!

但贾昌朝忍了,他的官场生涯起步超级低,是一个小县城的主簿,第二步才做到了知县。他后来之所以飞黄腾达,是因为机缘巧合作了崇政殿说书。这是给皇帝讲课的职务,他零距离地接触了仁宗赵祯。领导的印象分大于一切,他开始统领御史台,再进入中书省,成为顶级文官。这样的资历,你让欧阳修拿哪只眼睛看得上呢?

典型的小人,出身卑贱,学识低微,不走正路,混得越高,危害越大。“退不肖”,这就是当时天下最大的不肖,一定要把他搞倒!

就这样,欧阳修犯错了。一个没有出身的人,能混到这一步,对官场的理解,对手段的使用,都不是正常思维、普通人生所能了解的。贾昌朝的确人单势孤,在政府里没什么发言权。可是很幸运,他的老部下们都被欧阳修踢到了他这一边。

整个御史台,以及从御史台出来高升,或者退休的人,都是他的盟友。这些人在搞事,在弹劾别人的时候,欧阳修还在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呢。这样,就决定了此次斗争的主调。

欧阳修的武器只有道义和文字,可这些人,能无孔不入直达要害,从“君子”们立身扬名的最根本处挖出毛病来,他们很容易就让人身、败、名、裂。

搞人是一种艺术,所谓指南打北,指桑骂槐,指鹿为马……反正就是让人摸不透。贾昌朝们出手,先没理会京城里气势汹汹的欧阳修,而是悄悄地派人潜入了陕西四路。

那里是战场,更是新政各位君子的发祥之地。砍掉这里的荣耀,才能击碎君子们高大形象的泡沫。具体的出手人选是御史台里的监察御史梁坚,这真是位行家里手,他选中的目标,和动手的部位,都是最准确最尖锐的。

目标:滕宗谅;部位:钱。

滕宗谅是范仲淹的同年,两人一起考中的进士,最初的工作地点也在一起,范仲淹的第一份业绩,修建捍海长堤时两人就在一起合作,可以说是真正的老朋友。到了西北战场上,两人也一起为国出力。问题也就出现在了这里。

和最近的这次定川砦之战有关,葛怀敏战败之后,泾原路彻底被打穿了,范仲淹不顾一切地只带了6000人马出战。平心而论,没人敢说他有必胜的把握,弄不好他再败了,宋朝就真的一败涂地,再没底牌。幸运的是李元昊主动撤退,他要的不是决战。

滕宗谅当时是泾州城的知州,战火烧到他的城下时,他比泾原路上的大老板王沿还要惨,没有兵,只好征集了几千个农民穿上军装在城墙上站岗。这跟等死差不多,连他在内,泾州城里一片惊慌,全体发抖。

幸好来的是范仲淹。滕宗谅的“罪行”就在这里犯下。他大摆酒宴欢迎老朋友,款待增援的部队,还到寺院里为定川砦之战阵亡的将士们做法事,一系列举动做完之后,宋史官方也承认,当地居民的恐慌情绪大大地缓解了。

我军威武,增援迅速,还怕什么?但是问题也出现,做事是要花钱的,滕宗谅没法点石成金,他动用了官银。

梁坚查得很仔细,前后一共是16万贯,他当场就要滕宗谅交出使用明细,把所有的帐目都交出来。结果滕宗谅只能列出10万贯的去向,其它的就实在没法说清了。

梁坚很满意,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交不出来最好。他没给滕宗谅再解释的机会,立即就消失了。可是没回开封,而是跑到了河北路麟州方向。

他又去找张亢的毛病。

张亢是什么人,是临危受命,解救宋朝河北整路百姓的人。没有他,宋朝己经丢掉了丰州城一带的广大国土。更不用说他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李元昊,为宋朝争得了巨大的荣耀。

可是在御史台来看,不管你有多大的功,也要查一下你是不是很“贪”。是不是手脚和滕宗谅一样的不­干­净呢?

为了节省篇幅,我们就不绕弯子了,直接切入这件事的重点。当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种“贪污”一查一个准,宋朝边关的守将们,都有大笔的超巨额款项去向不明,如果再查,还能查到他们有超多的灰­色­收入。

最早的例子就是青涧城里的种世衡,他在战争期间就被调查过,如果没有庞籍保他,他早就被撤职查办了。当时他非常感动,对庞籍说。“世衡心如铁石,今为相公落泪。”都被逼到了这个份上。

他的钱是哪儿来的?青涧城自主经商,不向开封上税,这不是挖宋朝的墙角是什么?那么钱又哪儿去了?要人上战场卖命,你得给钱!宋朝官方给的那点银子,七折八扣的到士兵手里,都不够买碗酒喝的,凭什么让人把命交给你?!

所以滕宗谅、张亢都手脚不­干­净,他们得用各种手段弄到钱,再把钱给部下们发下去。这样才能调动起只认钱,没太多觉悟的宋朝禁军。实例请参考张亢是怎样成功的,以及刘平是怎样失败的。

战场上的宋军都能挤到主将身边要赏钱!

话说到了这里,应该知道御史台的人,贾昌朝们是怎样的卑劣了,这完全是瞒心昧己,揣着明白说糊涂,还没卸磨就想杀驴。战争警报还没有完全解除呢,就想着怎样祸害自己人!

梁坚在河北路转了一圈,把张亢的“罪证”也收集好了,这才回开封。任务圆满完成,欧阳修你这个后生小子,就等着哭吧。先放过你,小帮兵没工功夫理会,要第一步就搞臭你们的党魁,让皇帝陛下看清楚,所谓的君子都做了些什么。

官方的记录里仁宗皇帝大怒,关键是他心疼。西北打仗,根据他的­性­格我们可以知道,死的人越多,他就越难过。其实这都是他的大机遇啊,多可惜,他楞是给错过了。

不是冗兵吗?把禁军源源不断地派上去,多死几批,什么麻烦都没有了!老天原谅我,这并不是我人品恶劣,顺口胡说。现代战争学家早就总结过了,战争之所以暴发,就是战备物资太多,必须得消耗。第一、二次世界大战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在宋朝也是这样,李元昊不就是消耗够了,才回心转意的吗?

现在抛开人命谈金钱。前面说过,宋朝的国库都空了,皇帝的私房钱,内库也被掏出来当军费,勒紧裤腰带供养你们这些大兵,可是竟然拿俺的钱中饱私囊!愤怒中仁宗的脑子急速运转,好多年前的事突然间变得清晰。

滕宗谅,很熟嘛,当年俺只是和宫里的妹妹们多亲近几次,这人就曾经上书说:“陛下日居深宫,流连荒宴,临朝多羸形倦­色­,决事如不挂圣怀。”整个一个纵欲过度,头脑发晕的小­色­鬼!

越想越怒,来人,派人继续去西北清查,把滕宗谅的问题仔细研究,当作典型来推广。不过真是悲哀,他的命令刚下,御史台里也意气勃发,正想大­干­一场,结果梁坚先生突然间挂了。

这位把贪污分子滕宗谅、张亢挖出来的大检查官不知怎么搞的,是兴奋过度?劳累过度?还是自知有愧,办了缺德事,就不知道了,反正迅速病倒,迅速病死,彻底重新做人去了。

御史台里的人却不管这个,个个都是意志坚强的好同志,死个把人算什么?马上就有人站了出来,代替梁坚办公。他们扑向了泾州城,向滕宗谅要自上任以来所有花销的账本,老实交出来!

滕宗谅的反应很绝,账本……嗯,这个东西应该有,好像有,最近放哪儿来着?好,找到了,各位御史请看,这堆灰里都是。

他一把火都给烧了。

当场毁灭证据,还有比这更嚣张的挑衅吗?您至少给个面子,说丢了甚至某天写日记没纸借用了也成,可就是明白地告诉你,我烧了。

要说御史台的人素质真的高,没生气,很安静地收拾纸灰,返回京城,向皇帝报案才是最重要的。这回的成绩真是更大啊!

现在稍停,来分析一下滕宗谅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真的是疯了?不,从这件事上就更能看出来御史台的人是不是“人”。滕宗谅悲愤到了极点,老子玩命打仗,你们在后方享清福,现在平安了,居然为几个小钱来给我穿小鞋。

你们的工资和恩荫,哪点不比我这几万贯多!

一怒之下,烧了账本,我是没法说清,那就不说了,随你们怎么办。双方都心知肚明,御史台无动于衷,就是要黑你,你的痛苦就是我的快乐,这种快乐在宋朝一直都存在着,百年之后杀岳飞时达到过顶点,历史证明,从来就没停过。

案子回到开封,摆在皇帝的办公桌上。范仲淹坐不住了,他站了出来,给自己的同年加战友说话。他以身家­性­命担保,滕宗谅和张亢从来没有贪污过公款,他们花钱时,边关的每一个士兵都看着,都花在阳光底下,没揣进自己的腰包。

仁宗静静地听着,他想着什么,没人看得出来。

另一边御史台中丞大人王拱辰冷笑,滕、张二贪证据确凿,国家的钱不知去向,不是贪是什么?尤其是态度恶劣,账本都敢烧。长此以往,国家法律何在?人人效仿,我们御史台还怎么工作?陛下,您要让不依法办事,我从今天起就不上班了!

仁宗还在考虑,钱,在宋朝君主眼睛里的地位,一般跟粪土差不多。从赵匡胤开始就随便往外扔,主动往外扔,唯恐臣子们不要。这区区几万贯算根毛?但他一直在沉思,这个过程在史书中查阅,他坚持了近两个月,直到庆历三年的年底。

这期间范仲淹和王拱辰掐得你死我活,带动着君子党和御史台两大系统也水深火热。但是很奇妙,掐得正热闹,只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突然间王拱辰率领御史台迅速后退。大家撤,马上闪,小心崩上一身血。

君子党内部突然火并,其凶狠程度,让御史台这边的人自愧不如。看人家,就是在边疆混出来的,直接­操­家伙上,是军队出动耶——————

这次君子党的内讧很复杂,就像君子们的­精­神内核让人捉摸不透一样,这事儿在历史上也说法不一。事情,起源于修一座城,名叫水洛城。

以最简单的条理说明,就是有人要修,是陕西四路都部署郑戬,具体的修城人是刘沪和董士廉。反对的人是泾州知府尹洙。

前面说过,宋朝对西夏人的一大武器,就是寨堡政策。不断地修城,不断地建堡,把防线逐渐前移,直到把西夏人的国土缩水,一点点地吃掉。这在后来被证明是非常管用的,西夏人的横山等山脉屏障就都被宋朝给吞掉了。

那么修城,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会让在西北­精­诚合作,回到开封也结成一党的君子们内讧呢?里面大有文章。先从历史上的一些很煽情的桥段说起。

主角是刘沪。

他是河北保定人,生于军人世家。祖父死在了赵匡胤平定李重进的战斗中,父亲一直驻军西北,是代州、秦州的钤辖。他最初隶属于开封禁军,和李元昊开战之后,像狄青一样被调到西北。某些资料指出,他第一次出头露脸,是在任福兵败好水川时,那时他率兵出击,深入敌区200里,击破党项诸族,开拓了水洛地区,稳定了局面。

这功劳可真是太大了,尤其是说他打通了渭州和秦州之间的通道,对整个战局都有了重大影响。于是,他就请示了后来的四路都部署郑戬,请求修建水洛城。

看这份资料,修建完全是好上加好,在最重要的地点建出一个固定的堡垒,无论对哪方面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么尹洙为什么要反对呢?

这就要从内、外两方面来剖析。其中的内,指的是郑戬和范仲淹的关系,尹洙和韩琦的关系,韩琦和范仲淹的关系。一大串的关系里就隐藏着水洛城事件的真正底蕴。

那个外部方面,就非常简单,从上面的介绍可以看出,水洛城是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险要,几乎不容不重视。谁要是忽略了它,简直就是投敌卖国!但真的是这样吗?无图无真相,只要翻开地理图册,它的“重要­性­”就呼之欲出,再没有半点神秘。

水洛城在泾原路,与西夏的三战,后两战都在这里发生,这些地名,相信我们都很熟了。比如说笼竿城、瓦亭寨、镇戎军、三川寨、定川砦。请注意,我是按照地图的标准方位,即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方向来依次排列这些地名的。

即笼竿城与瓦亭寨平行,在好水川一线。向上是镇戎军、三川寨、定川砦。那么水洛城在哪儿呢?按上面的资料解读,它应该再向西夏方向延伸200公里,那真的是深入敌后,孤胆作战了。

可让人无语的是,水洛城是今天的庄浪县城,那是在笼竿城的大后方快200里了!这就再清楚不过了,哪有的什么危险和困难,或者什么必要­性­,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尤其是和西夏议和议得两情相悦的时候。

为了这么个可修可不修的东西,君子党内部就掐得要死要活,甚至都出动了军队,到底为的是什么呢?这就要从“内”部的原因说起了。即君子大佬们的关系。

郑戬要修,因为他是范仲淹的真正嫡系。他们是连襟,都娶了宋朝老进士、大名士李昌龄的女儿为妻。在脾气上也很像,都是与小人不共戴天的信仰。说起修城,这是范仲淹的终极战略,他就是要用这招把李元昊拖死。格言是宁可把汗水滴到建筑工地上,也绝不流在和西夏人野外打群架上。

尹洙反对,因为他是韩琦的嫡系。在好水川之战发生前,他还曾为韩琦去游说范仲淹,那段历史前面都说过,现在不赘述了。他和韩琦的共同理想,就是消灭西夏人的有生力量,多杀几个,自然没了威胁,何必修那么多的小寨子?

何况修一处,就要守一处,兵力越来越分散,党项人再来个个击破,注定了我们会死得更难看。

综上所述,各有各的理。真的要分出对错,似乎也能。因为好水川,主战的韩琦是失败了的。但是他也有话说,直到这时议和,范仲淹都没有李元昊正对碰过,怎么就能肯定他那一套是对的?三战之中,李元昊时刻都保持着优势兵力,完全可以印证我的说法才是对的!

永不服输的韩琦,真正要解读这个人,就要从这个时刻开始,把他的人生划一条线。战时、和平时各有不同,仔细分析,就会找出那个关键点。

比如说,修城分兵的疑问,在战争中都可以理智交谈,为何在和平到来时,却要剑拔弩张,绝不相让?为什么呢?

简单,就一个字。“权”。君子党内部,就像后来的太平天国一样,一直都没能分出来谁到底是老大,谁是老二。

杨秀清始终功高盖主,强过洪秀全,自然没法臣服。韩琦无论在官位还是自信上,都不在范仲淹之下,他为什么要服低做小?

只因为您道德高深,一把胡子?开玩笑!

按说这也是范仲淹自做孽,不可活。你好好的领袖不当,前不久定川砦大败之后,皇帝都让你总领西北了,你非得要拉着韩琦一起升官,平空生出一个平级­干­部来,你不知道有时谦虚能害死人啊?

现在懂也晚了,韩琦这位君子,嗯,他也是新政人物,也算个君子吧,在内部斗争刚开始时就用上了小人手段。

他不用上书讲理这样的老套子,而是给皇帝提了个醒。陛下,眼下西北不再打仗了,战时的一些措施还有必要留着吗?比如四路都部署,要撤赶快撤,不然时间长了就成了惯例,那可真成了超级节度使了。仁宗立即明白过来,爱卿说得好,这是根本国策,撤。

于是四路都部署撤消,郑戬被派往永兴军。水洛城的事他再管不上了。决策权到了尹洙的手里。

这些小动作瞒不了范仲淹,他也在积极想办法。但是办法注定了不多。谁让他是光明正大的呢,所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最后达到终极目标——“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反正孟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所以就只剩下了上书说事一条路。经过他几次努力,皇帝终于同意,派人到西北实地考查,看这座城到底该不该筑。

调查人员马不停蹄往西北跑,还在半路上,水洛城工地现场就出事了。尹洙接到自己握有否决权的命令之后,第一时间派人通知刘沪、董士廉,停止修城,立即收拾东西走人。可是无效,刘沪理都没理,反而加紧了进度。

尹洙大怒,下了第二条命令,你们俩马上到泾州城来,向我述职。结果再次无效,工地上热火朝天,­干­得更欢了。

尹洙暴怒,点名叫来了一个在整个西北通杀的大人物。狄青,你带人马上到水洛城去,把那两个目无法纪,蔑视上级的混帐东西抓来!

这就是狄青的悲哀,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了他的标牌。尽管韩琦不给他好脸,尽管范仲淹对他是那样的器重,可是最初赏识他的人是尹洙。为人要厚道,不能忘了恩情。

于是他只好带人杀向大后方,把刘沪和董士廉抓了回来。要说尹洙真是狠,可能是战场上一直输,一肚子的邪火没出发?他把两位同党派的同僚扔进了监狱,罪名是违抗军令,选个日子就要斩首示众!

事真的闹大了,中央调查团到了之后,很幸运,刘、董两人的脑袋还没掉,但是己经快认不出来了。他们在监狱里上演了宋朝版的《监狱风云》,被黑得一塌糊涂。勉强还可以写字,由董士廉主笔,给皇帝写了一份奏章。里边不仅把水洛城的修筑过程详细说明一遍,还把尹洙、韩琦的老底揭了出来。

好水川大败,陛下您不知道吧,韩琦一直在强调自己给出的命令是多么的正确,全是任福自作主张不执行,才败得那么惨,其实里边另有文章,我有证据,在开战之前,韩琦和尹洙就派人勘察过好水川,那本就是他们选中的主战场!

尤其是惨败之后,尹洙还作了两篇文章,《闵忠》、《辨诬》,都刻成了石碑,立在当地,以一个臣子的身份,为这次失败定­性­。其实多明显,字面上就显得他心虚。为国而死,本就是尽忠,用得着你来“闵”?自古以来,只有皇帝可以用这个词,如唐太宗李世民征高丽回国之后,建“闵忠寺”纪念征东将士,你一个边境小臣哪来的资格?

“辨诬”……哼,没有心病你辨个什么劲?朝廷都没有申斥你们,分明是自己心里有鬼。最后董士廉让特派员们验伤。他自己身上就不说了,终究他是文官,受虐程度有限。刘沪就惨了,就逮捕时起,就戴上了40多斤的重枷,进牢之后惨遭暗算,浑身是伤!

这些尹洙都不承认,他只是强调一切都是依法办事的。他作为行政长官,有权决定防区内所有政令。至于逮捕的事,他两次发出命令,连个人影都没看见,难道还能听之任之吗?犯罪就是要抓的。但是他保证,绝对没给这两人上刑,浑身是伤,纯属谎言。

千年之后,谁对谁错,我们是看不清了,因为当时宋朝的主事人就不想让人看清。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尹洙在伤情上是说谎的,刘沪在不久之后就死于头部溃疡,那绝对是受伤之后不得医治的症状。

事情在这一年的新年时有了结果。两件事,滕宗谅、张亢贪污案,水洛城修建打闹流血案,都有了个说法。滕宗谅被降职,调进内地,到虢州做知府;张亢从并代两州的副都部署降为钤辖,原地留任。

另一边,水洛城停工。

两件事,都以范仲淹失败结束。新年伊始,迎头一­棒­,这就是万象更新的好兆头?这事儿没完,必须得争得清楚明白。可是没等范仲淹有行动,御史台方面有了新招。王拱辰更加愤怒了。他从新年开始就给自己放了大假,不来上班了。

“滕宗谅贪污证据确凿,­性­质恶劣,只降一级,不能服众。必须再降,不然我就辞职!”

在他的带动下,整个御史台都沸腾了,人人跟着长官走,那形势比当年郭皇后被废时的都热烈,吕夷简都没享受到整个御史台的弹劾。于是经典的一幕出现,滕宗谅被再次降职,贬到了岳州。

那是个好地方,濒临洞庭湖,有一座历史名楼在等着他重修。

对此范仲淹无能为力,他非常想帮他的老朋友,也知道他是冤枉的。但是有两点,一是他得罪的人很不妙,皇帝对他早年的印象就太糟;二来他本人的工作重心必须得转移了。水洛城事件是他必须得赢下来的砝码。

和御史台是正面对抗,水洛城是他后院起火,自己的团队内部关系一定得先捋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软硬兼施,恩威并用,可以说想尽了办法。但是结果……算是有那么一点用吧。

硬的,他坚定地站在刘沪的一面。他对仁宗说,当初修的时候,是原四路都部署的指令,刘沪没有违规。尹洙要他停的时候,朝廷里正在争辩,他不奉令也算不是有错。何况刘沪是沿边名将,国家应该爱惜,这样就处死,小心冷了边关将士的心!

软的,范仲淹选择了安抚和妥协。他给了尹洙一个大面子,甚至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建议皇帝把尹洙调进京城,直接从馆阁人员进入两制,成为仅次于两府宰执的高官。

这样,边关方面就应该平静了吧。

他想得很美。可惜同一片­阴­影,在不同人的心里会映出不同的影子。尹洙拒绝他的“好”意。范夫子,真想不到你也会耍手段。

把我调进京城,成了两府的下属,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管我了。尤其是把我提升,只比韩琦差半级,让我们内部分化,像韩琦和你那样分大小。是不是这种用心?

范仲淹摇头叹息,要取信于人,竟然是这样的难。同一时间,仁宗也在叹息。这个结果就意味着皮球又踢回给了他,怎么办,只好再派人去实地调查,希望这回能有些转机吧。

转机却出在内部。关键时刻,新政君子们内部有人看不下去了,是知谏院方面的孙甫、余靖、欧阳修三位大佬,他们给皇帝上书,出了个主意。首先强调,他们一致拥护范仲淹,他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城一定得修,但是事己至此,边将失和也是要不得的。各打50大板吧,两边都疼,或许就都不疼了。

他们连具体的办法都替皇帝想了出来。可以派人先对狄青说,刘沪修城是有命令的,你抓人太莽撞了。可是现在放了他,就会降低你的威信,这也是朝廷所不希望看到的。就由你出面,去放他吧,以后他再犯军令,可以军法从事。

另一方面对刘沪讲,你不听大将军令,这就是罪。念你修城有功,边防劳苦,所以让狄青放了你,你去把水洛城修完吧,算是将功赎罪。

至于尹洙,半点都没有再提他。这是变相的照顾,您就置身事外吧,谁让您上面有人,脾气又大呢?虽然说给狄青的话,句句都是给他听的。

水洛城事件就是这样结束,这座建在边境内部的“要塞”在庆历四年的六月份建成,然后就消失在历史长河里。它本来就没什么实际用处!而范仲淹在这段时间里,还要继续为新政工作。那句历史中关于庆历新政的极其有名的对话就是在这时产生的。

他挥起大笔,刷刷点点,在各路转运使的名单上挥来挥去,抹掉一个个名字。旁边的富弼看不下去了。说“您可知道,您大笔一挥,抹去一个名字,就有一家人在哭啊。”

那是断送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前程。能爬到省长一级的高官,是容易的吗?

范仲淹头都没抬,“一家人哭好,还是一路人哭好?”这就是范仲淹和富弼的不同之处。两人一样的胆大忠贞,但是出身决定了他们各自的心胸志向。

范仲淹从人生的最低谷处爬起来,只要有口饭吃,就觉得很美好。所以他不怕丢官,也以这个标准去要求别人。富弼不同,他是标准的士大夫,做人要有尊严和身份,任何时候不能伤了别人的体面。

这两句对话在历史中流传很广,用来美化范仲淹的高大形象。可惜是见小不见大了。经过上面的叙述,我们都知道,他是在一边对抗御史台,一边对抗韩琦,一边与普天下的官员们掐架。三方面硬磕,来给宋朝动手术。

这才是他的难处,和成就。但是很可惜,他还是没抓住重点。这期间,他不是三方面对抗,而是有四个敌人,最重要的那个,不是他摆不平,而是他根本没想到。

这个人,才是决定他一生成败,新政成败的关键点。

皇帝。

请问您把皇帝放在了什么位置?这句话实在是应该把新政君子们集合起来,排好队,挨个问过去。因为从历史进程上来看,他们都没想过这事。

截止到这里,往前看,有件事可以稍微地证明这个观点,可惜只是个苗头,各位大君子当时根本没留神。就是贬谪滕宗谅事件。历代史书,包括现代宋史研究者,都说是因为滕宗谅早年得罪过仁宗,还有为了节约边关开支,所以才动了他。

不对,我认为这事不那么简单。

得罪仁宗的人多得是,滕宗谅那个奏章算什么,比他更尖锐的多得是,赵祯都原谅了,为何单单只难为他?至于边关问题,钱永远都是小问题,只是要千万注意,要看是谁把钱掏给大兵们的!

还记得宋初第一军人曹彬当年被降职的原因吗?他拿自己的钱,给边关将士打赏。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死罪。你想让边关将士只记得你的好吗?!滕宗谅、张亢、种世衡等人犯的都是这个毛病。区区几万贯钱,开封城里随便指个人家,都能拿得出来,根本就不可能对堂堂大宋国库的损耗产生影响。

处置他,完全是对君子们的一次警告,可惜范仲淹等人半点都没察觉,这样,才有了当年四月七日的那次著名的谈话。

那一天,仁宗把两府、两制、御史台、知谏院的各路高官都召集在一起,说了一句话。“各位爱卿,从来都是小人才结党,难道君子也结党吗?”

请注意,正规场合,全体大臣,这句话是什么味道?对谁说的?说时是发自怎样的心情,它的作用是什么?这一连串的问题,绝不仅仅是普通的问策咨询。它至少说明了两点。

第一,皇帝给结党的人定了­性­——小人才结党;第二,君子们,在场的“君子们”,你们也结党了。那么你们算是什么?

这是当众抽了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人一个耳光,给过你们脸,你们不要。非得等我把话挑明了。

这才是当年这次金殿谈话的真实气氛,这不是含蓄的暗示,更不是和蔼的规劝,这是当众的警告和斥责。按理说,这时范仲淹等人无论是多么的道德高深,声誉隆重,或者一万个正确理由在心里,都必须低头认罪,老实承认错误了。

因为这是皇帝说的话,并且还引用了孔夫子的至高名言——君子不结党!

这两个高度,是封建社会里谁也没法逾越的。可是范仲淹等人就不。他们当场就把皇帝给掀翻了。由范仲淹亲自出面,回答说。臣在边关时,看到勇敢的人结为一党,懦弱的人也结为一党,在朝廷里也是这样的。一心为善的人结为一党,怎么会对国家有害处呢?

注意他的开头。“臣在边关时,”文学大家范仲淹完全可以引经据典来说事,可他一切从实际出发。小朋友,我在边关打仗时才认识到的这些,你在深宫里,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所以没有发言权。君子和小人,先分出来谁是­干­实事的吧。

甚至这句话里还有些怨愤和威胁。我在前线打仗,你们这帮在后方享清福的,帮不上忙,至少先闭嘴。

当天就这样散了,贾昌朝和御史台的人一定很满意,皇帝和新政君子们生气了,这是天大的利好消息。紧接着就有更大的惊喜。能想像吗?皇帝和臣子有了分歧,被教训的居然是皇帝!

知谏院长官欧阳修大人回到家越想问题越严重,皇帝的脑筋秀逗了,我得教教他。于是就发挥特长,写了一篇名垂千古的好文章,把自己和各位君子兄弟们扔上悬崖,变得万古流芳,永垂不朽,呜乎矣哉。

文章是这样写的——“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余下的不赘述,就是那篇大名鼎鼎的《朋党论》。

这篇文章在中国古代文学史是有一定江湖地位的,尤其是出自君子之手,被历代君子们奉为生活宝典,更是意义非凡。这些我们都不管,要看的是当时起了什么作用。

从本质上看,这是篇翻案的文章,陛下您的中心点是“君子不党”,但我就是要和你掰掰手腕。议论风发,旁征博引,证明君子有朋,而且朋党有用。您所需要做的,就是“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除了我们之外都赶走。

那样,天下就太平了。

联系到滕宗谅事件,就会清晰地知道赵祯的感觉。你们拉帮结派都是对的,而治理国家,我只要把其他人都赶走,只使用你们,就万事OK了。是吧?

那还要我这个皇帝­干­什么?天下到底是谁的?!是不是君子有德,有德者居天下,你们想的就是这个吧。

史书为证他想对了,《朋党论》没交上去几天,欧阳修又接连写了几个奏章,他是当时全宋朝最亢奋的人,一天好几遍地催皇上,真是忧国忧民。

——范仲淹、富弼给您出的主意,您都照办了吗?得赶快啊,普天下的老百姓都伸着脖子等,非得让他们把脖子伸到您屋里,才能实行吗?还有您要注意,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人跳出来刁难挑刺的,您要坚定立场,团结在范、富两位君子身边,千万别动摇,时间长了,自然就会看到成果的。

事无巨细,都为皇帝想到了,您只要照办就可以了。至于您不照办,您想­干­什么,想和小人为伍,当个昏君庸人吗?

赵祯的心进一步低落,“进贤退不肖”,贤人,原来是这样的……同一时间里,宋朝全国臣子都在手捧语录照镜子。按照欧阳大才子的新作《朋党论》来对照,我们都是什么呢?君子?脸皮别太厚,人家不带你玩,别靠得太近!小人……凭什么说我们是小人,我们每个人,都是凭着十年寒窗,考中的进士,再一步步熬资格,从小到大做到的官,你一个后生晚辈,只是笔杆子硬点,就这么糟蹋我们?!

别说是他们,就算同在两府的其它宰执高官,如章得象、杜衍、晏殊、贾昌朝甚至韩琦也都在咬牙,君子里面再细分,他们也没份儿。这样局面就形成了,经过欧阳修充满了激|情的不泄努力,范仲淹和富弼终于被孤立起来了。

而他们两人正是新政的实际推行者。

随着每一天的过去,新政的敌人都在增加。后来连皇宫里的太监们都加入了,他们在史书中留下了一句很实惠的话,相信谁听了都会发愁。

陛下,一个人结党,最多不过十几人,五六个人结党,就是七八十人。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余靖、蔡襄、尹洙这是多少人了?何况他们的新政里,关于选官的办法,就是“推荐责任制”,他们可以明目张胆地去选人结党了。不出二三年,朝廷内外就全是他们的人了。

局势恶劣,人心险恶……赵祯不禁在心里暗叹,人人都说新政好,唯有王权忘不了;人人都说君子好,唯有朋党戒不了!怎么办?这伙人快危及到江山社稷,还能由着他们折腾吗?立即法办他们。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可赵祯不这样。他仍然沉住了气,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什么才选这些人当官的。时间进入了六月份,夏天开始了,他给两府大臣,更给这些君子们提出了5个问题。

1,合用何人,镇守西北?

2,民力困弊,财赋未强;

3,军马尚多,何得­精­当?

4,将臣不和,如何制置?

5,躁进之徒,宜塞奔竞。

看着这5个提问,我们当自己是赵祯,想想是什么心情。新政己经实施半年多了,几乎半点作用都没起!请问你们这些君子,都是­干­什么吃的?

两府大臣不敢怠慢,立即着手回答,至于回答了什么嘛。篇幅太长了,我们只节选一条,来看看君子们的能力到底怎样。为了真切感受,我们看原文。

第2条,民力困弊,财赋未强;回答——“臣等议之,国家革五代诸侯之暴,夺其威权,以度支财用,自赡天下之兵。岁月既深,赋敛日重,边事一耸,调率百端,民力愈穷。农功愈削,水旱无备,税赋不登,减放之数,动逾百万。”

这一共是83个字了,说了什么呢?总结,把问题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也就是说,皇帝向他们提问题,他们再细化一下,让皇帝再看一遍。

接下来终于到解决办法了,大家摒住呼吸,压住兴奋,小心瞧着——“今访选举良吏,务本安民,修水旱之防,收天地之利。而更严著勉农之令,使天下官吏专于劝课,百姓勤于稼穑,数年之间,大利可见。又山海之货,本无穷竭,但国家轻变其法,深取于人,商贾不通,财用自困,今须朝廷集议,从长改革,使天下之财,通济无滞。又减省兵,量入以出,则富强之期,庶有望矣。”

138个字,看到什么具体办法了吗?看到“青苗法”、“均输法”、“农田水利法”、“免役法”这样的言、之、有、物的具体法令了吗?“使天下官吏专于劝课,百姓勤于稼穑,数年之间,大利可见。”、“今须朝廷集议,从长改革,”都是空话,套话,没有半点用处的废话!

其它4条,基本和这个一样,让仁宗皇帝进一步地看清楚了新政“君子”们的成­色­。

宋庆历四年的六月份,是这一年里最­精­彩的时段。上旬里让皇帝看清了君子们的实力本象,中旬时老天也来凑热闹,六月十五日,开封城里天雷击顶,灵宝塔被打中了,整体坍塌。

这事儿比春天时的­干­旱还吓人,全体国民一致把目光­射­向了皇宫。皇帝,你一定又犯事了,老实交代!注意,这只是国民们在心底里的呐喊,新政的君子们却说出了口。君子达则兼济天下嘛,我不出口谁出口?

知谏院的主力余靖上殿,大热儿的天挥汗如雨,他穿戴齐全,正颜厉­色­跟皇帝说事。中心思想只有8个字,“勤俭修德,感动人心。”可他整整聊了两个多时辰!

仁宗静静地听着,一言未发。直到余靖走了,他才说出一句话:“被一汗臭汉熏杀!唾沫都喷到我脸上了。”没办法,谁让儒术唯我独尊,君子无所不能呢?

接下来是下旬,最­精­彩的桥段到了,以前种种与之相比都太平和,太中庸,根本就算不上斗争。这一切都与一个人的愤怒有关,夏竦,他回京城了。

夏竦,前面提过,他是宋朝与西夏开战时第一位西北总负责人,三川口败后他被弹劾丢官,到内地生活去了。至于身世,他是个被捡来的弃婴,以养父的恩荫才当上的官。其实这里小有出入,现在就细说一下。

夏竦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史书记载他经史百家、­阴­阳律历、佛老释道,无所不晓。当年科考时,开封城的省试,即礼部试,共取100名,他名列第4。而且考官特意注明,他的诗赋水平要高于后来的状元陈尧佐,是因为他年纪太小了,所以才压制他一下。

那年他17岁。

刚好就在那时,他养父死了,他回家守丧。科考部门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在他的履历表里添了一句话。该生下次科考免省试。也就是说,他可以直接入围最后一轮,殿试。

夏竦当官之后,幸运迅速临头,那时赵祯年纪很小,由名相王旦推荐,他被选入资善堂讲书,给未来的皇帝上课。从这时起,就注定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赵祯是太念旧了。仁宗一朝,他的老师们颠簸不倒,荣宠始终。

但是夏竦很自强,没等到赵祯亲政,他就火箭一般的升了上去。在刘娥主政年间,他当了两次枢密副使,和一届参知政事。年纪轻轻,就把两府高官都当了个遍。至于怎么当的,他一边与宫里的太监张怀德结交,一边和宰相王钦若联系,内外结合,面面俱到。

赵祯亲政之后,他却一下栽倒了。原因是后院起火,夫人实在过于强悍。话说才子配佳人,该佳人却美而有才,夏夫人写得一笔好字,史书里记载比男士们还要遒劲有力。字由心生,她的­性­格也霸道了些。具体表现就是嫉妒。

她要独占夏竦,彻底实行一夫一妻制。这就有点早熟了,女权运动过早地出现,其结果只能是被拒绝。结果夏夫人一怒之下,把事搞大了。

她叫来了自己的弟弟,把夏竦做过的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报告给了开封府,一时间闹得满风雨。夏竦惨了,他万没想到自己的老婆居然玩起了大家一起死的游戏。这还了得,但更刺激的在后边。他的老娘怒了,大骂儿媳混帐愚蠢,不是人养的。

却不料虎女焉能有犬娘?夏竦的丈母娘瞬间抓狂,跳出来替女儿出头,两位老亲家打得不可开交,热火朝天……于是夏竦只好既丢人又丢官,带着这一大家子你死我活的“亲”人,出京到外地混。直到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他才返回京城,以户部尚书的职位当上了三司使,负责全国的钱粮。

好日子开始了,夏竦的­精­品生活进入了人们的视线。要说有知识的人就是有品味,夏竦无论在哪方面,都比晏殊、欧阳修享受,至于其他的蠢物们,更是不值一提。

衣、食、住、行。

衣是官服,这没的选择;住是官宅,大同小异。先说他的行与食。吃的方面,夏竦天赋异禀,每天清晨醒来时全身冷如寒冰,得由美丽的姑娘偎抱良久,才会渐渐地复苏。后来证实,这与他吃的有关。他每天都要喝两碗石钟|­乳­粥,这东西是有毒的。其毒­性­就像魏晋南北朝时的士大夫所吃的“五石散”差不多,身上忽冷忽热,得用各种措施,才能恢复正常生活能力。

至于好处嘛,据说是快乐似神仙,跟吸鸦片、扎海洛因差不多。

行。这是夏竦最有特­色­的方面。他出门,要把两辆豪华马车联起来,中间用价值数千两白银的锦帐遮蔽,组成一辆超奢侈加长型房车。夏竦就躺在里边招摇过市,就算在行路其间,也跟在家里的温香软玉、罗绮丛中一样。

现代的劳斯莱斯汽车能有这个气派吗?

可惜好日子不太长,只两年之后宋、夏战争就暴发了。他被派往前线。怎一个痛苦了得,我那可爱的、美丽的京都生活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你的怀抱呢?

这个愿望从此贯穿了夏竦的心灵,成了他最大的追求目标。但是非常遗憾,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阻碍他实现。

其中就有御史台和知谏院罕见的一次联手。

这里要顺便提一下,本来新政开始时,范仲淹是完全可以把御史台划归到自己的的势力名下的,因为御史台长官王拱辰和欧阳修的关系实在是非同一般。首先两人都是天圣八年时科考中的举,是亲爱的同年,并且渊源不比旁人。

那时欧阳修顺利地拿下了省元,放眼一看,当届的考生水平、声望都没人能与他相比。很高兴,他给自己做了身新衣服,就等着殿试成功,穿新衣当状元,人生焕然一新。不过高兴得太早了,王拱辰就是他这辈子的克星。这位同学不知从哪里突然间蹿了出来,二话没说穿上他的新衣服就走了。

欧阳修有点懵,但那时就有了君子的苗头,区区一件衣服嘛,拿走就拿走吧。随着这件新衣被抢走的,还有他的状元。最后一关殿试,他只得到了14名的成绩。

除了同年,两人还是连襟。他们都被当时的一位大佬选中,参知政事薛奎,就是那位薛出油。出油参政家里有五朵金花,欧阳修娶的是四小姐,王拱辰是姐夫,娶了三小姐。不过这只是开始,就算在娶妻这方面,拱辰兄还是压了他一头。薛家三小姐去世很早,他又把五小姐迎过了门。当时京城盛传“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拱辰兄艳福无边耶——

这是多么理想的工作生活关系,眼看着御史台和知谏院这两大谏官系统就合并成了一家,弹劾力量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宋朝文武百官最恐惧的噩梦就要开始了。完全正确,夏竦就首当其冲,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那是庆历三年,赵祯开始调整内阁成员时。我们记得,一共是调整三次,最后才定下了新政内阁,而第一次时,夏竦就被提名为枢密使,掌管西府兵权。

顶级高官,开封京城,多年的美梦终于成真了!夏竦快马加鞭往回赶,但进了京城,就冷水浇头,气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在他赶路途中,御史台和知谏院都快把皇帝给闹死了。

两大谏官系统倾巢出动,一共上了11道弹劾奏章,把夏竦从出身到现在,从军营到皇宫,所有的污点都统统放大。皇帝陛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还要他当两府宰执吗?

仁宗不听邪,他是真正的尊师重道,不止是夏竦,后面还有贾昌朝、陈执中,好多好多,一直都在尊、重啊。

于是夏竦离京城越来越近,谏官们的危机感和愤怒也越来越深,终于集体暴发了。某天,先是知谏院的余靖出马。这时注意,这种场合你永远都别期望着欧阳修怎样,他当普通官员时抽知谏院和御史台的耳光,在知谏院时狠抽御史台的耳朵,在任何时候都不抽皇帝的耳光。

余靖上殿,发挥他的聊天特长。一座石塔被雷击了他都能聊两个多时辰,这种弹劾大事你猜他能聊多久?于是聊天在继续,仍然继续,继续继续,直到赵祯体力不支,决定退朝。这时御史台长官亲自出马,来了个决定­性­打击。

他疾步扑了上去,这时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寇准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伟大的宋朝暴戾型官员,王拱辰继承了光荣的传统!他把皇帝的袍子给拉住了,死不撒手。佬大,您还是改主意吧!

没办法了,赵祯非常抱歉,老师,您别进城了,直接去亳州报到,再做几年地方官。这就是夏竦被贬掉枢密使高官的经过。他创造了纪录,最快的贬官速度产生,还没报到,就被赶走。

最后他还是进了京城,理由很私人化,年纪大了,赶那么远的道,我歇会不成吗?在休息中,他把所有的弹劾材料都拿到手,一一细读,心潮在翻滚,愤怒在升腾,夏竦是珍惜名誉,尤其是心里敏感的人。他的身世,一个弃婴,就注定了他心细如发,受不得刺激。

何况是这种污辱!

他连夜写了1万多字的奏章,来反驳这些弹劾。但是交上去之后,得到的是污辱的加倍。新政君子们的回复是——“图功效莫若罄忠勤,弭谤言莫若修实行。”

您少说废话,办点实事才能洗掉骂名!

夏竦被气晕了,他不懂,这就是君子?君子讲的是忠、恕之道,这样的凶狠刻薄,拿同朝官员当敌人砍,这是哪门子的君子啊……他有心忍了,但就在这时,另一位宋史里超级著名的学者暴发了,非常非常的有才,此人写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诗,把夏竦彻底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石介,和他的《庆历圣德诗》。

石介,字守道,生于公元1005年,宋京东西路奉符县西旺村(今岱区徂徕镇西旺村)人。这是位非同小可的大人物,无论是他的学问,还是他的脾气。

说起学问和文人,在宋朝选代表,相信大家都会第一时间选苏轼苏东坡。没办法,坡仙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但是实际怎样,另有说法,等到他走上官场时,自有公论。但要强调的是,学问二字,绝不是指诗词歌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再好,它只是抒情小调,不是士大夫的本职工作和­精­神内涵。

学问者,博古通今、定国安邦、包罗万象、神化难明。在这方面,石介只在东坡之上,绝不在其下。

看履历,他是天圣年间中的进士,之后当过一些不大不小的官,之所以在历史上留名,尤其是文化史上有地位,是因为他在山东徂徕山下创办的“徂徕书院”,世称徂徕先生。

在孔圣人故乡讲学,你得有怎样的水平!这水平就让他在庆历四年,新政刚开始实施的三月时,由韩琦推荐,进入开封国子监任直讲。《庆历圣德诗》就是在这时写下的。

这首诗很有古风,四字一句,共954个字,以“于维庆历,三年三月。皇帝龙兴,徐出闱闥。”开始,到“皇帝一举,群臣慑焉。诸侯畏焉,四夷服焉。”结束,石介以皇帝的口吻对新政时所任命的宰执、谏官,一一称颂表彰。说这真是个开天辟地以来最好的时候啊,不仅是人类,就连天地人神、昆虫草木都非常的兴奋。

因为您把两位大贤人升职,就是范仲淹和富弼,他们俩是“一夔一契”。都是古代的大圣人;同时又把卑劣的小人赶走,就是夏竦。这个局面太好了,诗中说道,是“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

这首诗一问世,达到的效果让石介很郁闷。在他想来,这样热情讴歌新世界,是件多么及时又多么合适的事啊。这会大幅度地提高新政普及的势头,让更多的人加入到新政君子的行列里来。

可是除了夏竦和众多的“小人”们对他咬牙切齿之外,就连新政君子系统内部,也对他一片茫然。石哥,你在搞什么?

第一个对他摇头是与他齐名的人物,“泰山书院”的先生孙复。孙复和石介的关系是同学,俩人都是范仲淹早年守母丧时,管理应天府书院时的学生。他叹了口气,说石介,你的噩运就从这首诗开始。

第二个痛苦的是范仲淹,范公所担心的不止是石介个人的安危,更是新政的全盘大局。他根本就不愿意让石介在这种时刻到京城里来。

难道还嫌不够乱的吗?

他早就给石介下过定义,此人不可大用,死就会死在这张嘴上。他说,石介刚正,天下知闻。但是­性­格有些缺陷,他走极端。要是让他当上谏官,肯定会拿超高的标准去要求皇帝,要是皇帝没做到,他就会“引裾拆槛,叩头流血,无所不为矣。”

这样的言官,谁敢去用?用了有什么好处?但是他亲爱的同事,年少有为的韩琦就把石介推荐上来了。事情迅速恶化,《朋党论》、《庆历圣德诗》,外加言官系统共11封的弹劾奏章,这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表面上在加强着君子们高大伟岸的形象,真是春风得意,激扬岁月。

但同时,也在积累着可怕的戾气。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庆历君子们并不真的知道小人是种什么样的动物。就比如说是夏竦。真的要形象地比喻他的话,在历史中就有一个显赫的名字,跟他有点像——苏秦。那位战国时纵横捭阖,翻复乾坤的人。不说苏秦的一生,只说他的死亡。苏秦死于暗杀,凶手逃掉了,没法去找。可他临死时对当地的国王说。请车裂我,悬我之头于国门,说杀我的人有赏,就会抓到凶手。

果然如愿。这真的是个死后都可以杀人的人。

夏竦比他还要强些,得罪了这个人,你死后都别想安宁!

夏竦的手段,以文字对文字,简简单单的一封信,就让新政彻底瓦解,并且让君子们变成了叛贼。这是个大命题,要怎样做,才能圆满的完成呢?

夏竦沉思了很久,转身进了内宅。先要说明,他一定是和自己的书法夫人重归于好了,因为这件事做得真是大显家风。他找到了一个使女,再拿出了一封信。来,看这上面的笔迹,模仿它,给我改一个字。

只是一个字,就把通篇内容都改变了。

这封信,是石介写给富弼的,涉及到了政治,但­性­质仍然是私人信件。不过私人信件例来都是万民传颂的,比如后来的《曾国藩家书》之类。名人怎样生活,怎样处理生活,都是凡夫俗子的楷模嘛。在这封信里,石介明显是《庆历圣德诗》没写过瘾,除了痛骂小人之外,还要再激励一下新政的首脑。他勉励富弼等人,要“行伊、周之事。”

这是个典故,涉及到了两位历史上的大人物。伊,指伊尹;周,乃周公旦。这两个人都是定国安邦的贤臣。其中伊尹,是辅佐商汤开创商王朝的人。可以说是我们中华历史上出现的第一位宰相+军师的超级人物。周公旦,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灭商之后死得太早,周公全力辅佐幼小的皇帝,一面饱受馋言,一面东征西讨,把商朝余孽和内部反叛平息。

可以说,周公才是实际上建立周王朝的人。

综上所述,石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富弼和范仲淹像古代贤人那样为宋朝扭转乾坤,再造天地,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愿望很美好,但夏竦经过沉思后,决定给这封信改一个字。就是周公的周字,改为“霍”字。

“行伊、霍”之事。

一字之差,就变成了可以诛灭九族的大逆不道的言论。霍,指的是西汉时的权臣霍光。他的身份很复杂,一方面在西汉麒麟阁十一功臣中排名第一,是汉武帝托孤时的四大重臣之首,辅佐国家安定度过达20年之久;另一方面,他在汉昭帝死后,把新立的皇帝刘贺废掉,独自把持朝政近半个月。

这样人物,是宋朝历代君主最大的噩梦,最惧怕的妖孽。

尤其可怕的是,夏竦的历史知识非常到位,他改的这个“霍”字大有学问。伊尹这个人,几乎就是霍光的翻版,一方面像周公那样有功,一方面同样在商汤死后,把不懂事的太子太甲放逐到桐宫,三年之后才接回来重当皇帝。

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吧,改后的信里,石介是要富弼等人效法伊尹、霍光,把现在的宋仁宗赵祯废掉,换一个积极进取,锐意革新的人当皇帝!再加上这封信广为流传,就造成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局面。

不止是大逆不道,而且是公然谋反。不管成不成功,都把现任皇帝蔑视到了极点。

这封信很快就传遍了天下,在这之前更迅速地传进了皇宫,交到了赵祯的手里。赵祯反应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他把玩着这封信,像是看出了很多东西,又像是心不在焉,想着别的什么事。这种态度,把范仲淹、富弼两人推向了一个极端。

要么您下旨查问,哪怕大发雷霆,咱们好回答;要么您直接说不信,我们也好去追查。您这样沉默,要我们怎么办?

您分明就是在怀疑我们。

君子讲的是谦退之道,见利不争。官位本来就是粪土,既然让您这样怀疑,我们辞职好了,这样谣言不攻自破,我们的纯洁也就可以清者自清了。

范仲淹和富弼同时上书请求外放,不在京城当官。当时很巧,有一个非常微妙的机遇突然出现。在宋朝的河北方面,与辽国接壤的位置,侦察到辽国正大量集结军队,像是要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范仲淹提出,自己重回边疆,去防备契丹和党项。这样在庆历四年的六月二十二日,他被任命为陕西、河北宣抚使,仍然兼职参知政事。富弼保留枢密副使的头衔宣抚河北,同时离开了开封城。

范仲淹、富弼的离开,是宋朝历史进程上的一大契机,可以分为两部分来解读。1,走后发生的事;2,要怎样走。

先说2,怎样走,会决定走后的局面。这是范仲淹的心事,除了他,几乎没人能知道。包括他的“同党”们。

辽国正在集结军队,范仲淹提意由他率领重兵去河北方向布防。他选择这样走,如果实现,那么他将恢复复到刚离开陕西时的身价。那时他手握重兵,是宋朝边防上的大救星,从心理上,就让所有人重视他,不敢反驳他。

也正是这一点,让他有底气敢于推出新政。

这时他重提重兵回到边疆,迎战比党项还要凶险的契丹人,相信可以把陷进狂热内讧的宋朝官场拍醒,即使他走后也没人敢动他正在推行中的新政。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既能继续发展,又能撇清谣言。

想得很好,可惜他的命太苦。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没等政敌们反对,他的盟友们就都跳了出来。军方代表枢密使杜衍打头,富弼迅速跟上,两人继续发扬了君子们下殿一家亲,上殿死冤家的良好作风,第一时间矫正他的错误。

你纯粹是臆想,辽国派兵只是路过河东,目的是去平叛,跟入侵风马牛不相及。你又是发兵马,又是拨钱粮,根本是没事找事,多此一举。

范仲淹气得发愣,正想着怎样勾通,富弼突然间灵光闪动,想起了自己的新职位。他是去河北的,范公你是去陕西的,为何要抢俺的饭碗?他郑重地对皇帝说了一句话。辽国绝不会入侵,如果我说错了,愿负“罔上欺君之罪。”

简直是往不遗余力地拆范仲淹的台!

范仲淹大怒,这是他能为新政,为宋朝天下所做的最后努力了,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他在金殿上和杜衍、富弼大吵了起来。

史书上记载,他举出了6大疑点,3种忧虑,共670个字,证明辽国这次很可能是和李元昊联合入侵,不仅会发生野战,连攻城的器械都准备好了。其中就有宋军以前独有的杀手锏——床子弩。这种危急程度,难道还能视而不见吗?

必须得我去应付!

对面的富弼寸步不让,他回敬了347个字,重申自己的观点。现在天下太平,无论是河东、河北、陕西,哪个地段都不可能暴发战争,范仲淹你真是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却不了了之,只好灰溜溜地下殿走人。因为皇帝一言没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范仲淹摇头叹息,边走边咬牙,他是真的不甘心!于是边走边聊,他要和富弼等人再勾通一次,说什么也得同志们再上金殿,口径一致,发兵河东。

这次他得到了最­干­脆的一次打击,一直沉默的韩琦终于说话了——如果一定要去河东,我去好了。不须朝廷一人一骑。

范仲淹彻底崩溃,这就是他的同志加战友,有这样亲密的冤家吗?!怒火郁积,他都快爆炸了,实在没忍住,他转身又回了金殿,单独和皇帝交涉,并且把韩琦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这不是国家大臣应该有的工作态度,韩琦小儿,实在过份!

换来的却是皇帝持续的沉默……赵祯当天没有任何语言或者举止的记载流传下来,当范仲淹走出开封,去陕西方面上任时,没能带出一兵一卒。

他走了,不管有过怎样的内幕和经过,这都成了既定事实。前面第1部分的事情依次产生了。范仲淹走后,新政君子们被一个个地踢出了开封京城。第一个是欧阳修,他从知谏院下岗,去当河北路都转运使;第二个人是宰相晏殊。

说来搞笑,这位文学大前辈,成了宋朝版的李商隐。李诗人夹在唐朝的牛、李两党中,身为牛党份子,却娶了李党前辈的女儿,弄得终身潦倒,里外不是人。晏殊也是这样,他是范仲淹、欧阳修的大恩人,富弼的老丈人,却对新政半点都不感兴趣。

于是欧阳修被贬,他很高兴。知谏院方面的孙甫、蔡襄联名挽留,也被他拒绝。这下子谏官们火冒三丈,把他的老底都揭了出来,当年他给仁宗生母写的墓志铭上没注明呣子关系,最近还调禁军修私宅。就这两点,晏殊丢官罢职,去颖州当知州,官还没有欧阳修的大。

第三个人是枢密使杜衍,接着是知谏院里的­精­英,孙甫和蔡襄,第四位大人物在第二年,庆历五年的三月份时产生,韩琦终于也丢官了。或许直到这时,他才会清醒,没有范仲淹,他韩琦算是什么。

最好笑的是尹洙。这位特别喜欢和范仲淹死掐的人,面对事实,悲从中来,是后悔还是痛苦,说不清,他给皇帝写了封信,哀叹说“昔日见用,今之见疏,”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啊。

可让皇帝说了这种话的原因是什么呢?有没有你尹洙的努力啊?尹洙很伤心,过了两年,到公元1047年时他病死了。比他死得更早的是狂热的诗人石介,他给夏竦写了好几百个字,夏竦只回敬了一个,他就受不了,几个月之后就挂了。

伟大的文学天才都是这么的脆弱……

如此这般,事儿还没完。大人物们都搞倒,下面的群众也不能放过。悄悄地说,号称中国五千年历史里最文明、最开明的宋仁宗时代,曾经发生过一起微型的文字狱。

和号称宋朝人才储备银行的馆阁重地有关。

前面说过,馆,指的是宋朝的皇家图书馆。如崇文馆、集贤院;阁,指龙图阁、天章阁等皇宫大内御书房。这些地方都有学士、直学士、侍从等官员,一般来说,有了这种职称,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两府、两制,就算不能终生富贵,也肯定名满天下。

这时的馆、阁人才非常的年青,名字和头衔都很多,我们不必一一列举,说的是这个事的经过。盛夏过去,秋季来临,话说宋朝的官员是中国所有朝代里最幸福的,每年有法定节假日77天,注意,这是常设的。还有新增的65天,同时还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私人小聚会。

这次的事,就是京师百司库务每年春秋两季都举行的赛神会。这一天里宋朝每个衙门的官员都可以喝酒聊天,随意享受,直到通宵达旦。事儿出在了进奏院上。进奏院,顾名思议,是地方呈报中央,中央发给地方的文件联络处。这时的负责人叫苏舜钦。

苏舜钦很年青,大约36岁左右,他是北宋史上举足轻重的大诗人。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后来的苏东坡,他的名字会成为宋朝诗人的代表符号。当天他按照惯例,把拆封废纸卖掉之后,再自己掏10两白银,准备了一桌丰盛酒席。

物以类聚,他请的都是既年青,又有才,还狂放的人。就是馆阁重地里近期风头最劲的10个。名字还是不列,没有意义,重要的是他们共有一个相同的官场符号——范仲淹所推荐的人。其特点,就是无所畏惧,是那种喜欢把脑袋往狼嘴里伸,再夸耀伤口的人。多刺激,多青春!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们,他们都没走过正常的官职升迁过程,没被“磨勘”过。是新政里“推荐”制度的受益者。之所以被推荐,不就是因为他们年青,且无畏嘛。

当天晚上,破坏的欲望随着夜­色­的浓重逐渐升腾,10个生于盛世,春风得意的年青书生渐渐地失去节制。他们把唱曲的优伶,侍卫的官吏都赶走,把大门都关上。

找来了两个军妓。

放浪形骸,无所不为。他们都喝醉了,最后的余兴节目是做诗。其中殿中丞、集贤校理王益柔成为人群里的太阳,那一晚上的偶像。他变得比李白还要疯狂,诗仙最嚣张时,也不过就是喝醉了还去见唐明皇,他可好,写出了这样两句诗。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皇帝是他的侍从,周公旦孔夫子是他的奴仆!还有没有天理王法?!简直数典忘祖,要知道历代之所以会独尊儒术,罢除百家,就是因为它对皇权的唯一­性­崇拜,让皇帝得到神仙一样的权力,可是小小的王益柔居然全都收了回去。

这就怪不得别人了,史书上关于这件事,总是会强调一下当时有个小人,叫李定。他想参加宴会,可是被苏舜钦拒绝,于是去御史台告密,真是卑鄙无耻。不过你们没犯事,他能告出什么?身为儒生,这样大逆不道,别人不惩罚,醒来都应该去自杀!

御史台长官王拱辰闻讯大喜,他连夜上报给皇帝。赵祯的愤怒可想而知,御用文人居然这样回报皇恩!还等什么,连夜抓人,直接扔进开封府,特案特办,从重从严!

第一次判刑,王益柔处斩,其他所有涉案人员全部罢免,永不录用。第二次时轻了点,王益柔永不录用,这批馆阁人员集体报废,贬到地方上当官,主持人苏舜钦罪加一等,事发在他的衙门里,罪名是“监守自盗”,被贬为庶民。

他的确是应该区别对待的,他是杜衍的女婿,被看成是新政君子里的核心。就这样,以范仲淹为首的,呵呵,名义上为首的新政君子们从上到下,从头到脚,都被“小人”们踢出了朝廷,其手法­干­净利落,合理合法,其结果一劳永逸,彻底胜利。

与此相对的是君子们集体萎靡不解的脸,我们的失败,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隐私,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几位万古流芳型的名臣、君子,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里公开讨论过,同时也没在各自的文字资料里留载过。

就算后来名动八表的《岳阳楼记》,也只是抒发自己的人生理想,追求抱负,从没有半点的懊丧、自责,或者对谁的埋怨流露出来。

之所以会这样,相信也和“君子”这两个中国封建时代里最崇高的名词有关。丢官算什么?君子固穷,安之若素。孔夫子在夸奖最得意的弟子颜回时就说过,“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就是要这个越穷越光荣的劲儿。

理想破灭算什么?苟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不悔。只要我喜欢,死九次都无所谓。这里面有着让圣人门徒们千年坚持,直到明朝、清朝时更加发扬光大的自虐型快感。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请皇帝打我吧,打死我才爽!

何况是新政改革这样的大事情,悲剧才能激动人心嘛,我一点都不疼。

甚至流放都是种快乐。子还曾经曰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皇帝不用我的办法,我划条小船到海上飘,也是高雅纯洁的。

并且最重要,也最浅显的一点,也与高雅纯洁有关。

君子怎么能互相指责漫骂呢?那是沿街商贩的品质,泼­妇­激动时的表现。素质真是太低了!所以宋朝官方记录里,才会在上面范仲淹和杜衍、富弼的金殿争执中,留下了这样的记载——范仲淹平时事杜衍如父,与杜衍争,杜衍不怒。富弼更是不用说。

所以打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嚥吧,君子在什么时候都得站直了腰,千万别丢脸。

他们永远都不会承认,这种­性­格在官场政治圈里,就是个二等残废。

美国小说《麦田守望者》里有一句话,“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庆历君子们被说中了,他们宁可英勇地去死,也不愿为宋朝的新天地而卑贱地活着。面对夏竦的谎言,除了辞职引退来证明清白,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至少他们可以赖着不走,就像夏竦本人所做的那样。无论谁弹劾,我就是不动。

像现实这样,以边关百战之功勋,怀国富民强的愿望,这种程度的追求,居然就毁在了一封伪造的匿名信上,简直就是个闹剧!

从这个角度来看,哪有半点的高贵伟岸?

返回出发点,从总体上讲,上面这些都是在新政者内部找原因,这当然也是种片面。新政之所以失败,标准的历史教科书上的给出的正解是皇帝的懦弱,外加小人们的陷害。小人们的事就不去说了,他们做了什么,前面己经交代得很清楚。关键点在宋仁宗赵祯。他是皇帝,一言一行都要对国家负责。而这个人在这段时间的确一直在玩沉默,什么都没做,似乎的确很“懦弱”。

那么他该怎么做呢?

不顾一切地支持范仲淹,无论君子党们做了什么,都是对的,都要无条件地实行。甚至像欧阳修所希望的那样,完全放弃自我,君子们的奏章里把做什么事,怎么做的步骤都规定好了,他只管签字照办?这样就全对了?

谁是皇帝?

赵祯是个独特的人,解读他得站在一个相当高的楼顶,长时间的俯视,才能稍微看清楚一些。他的每一步行动,都是与当时的国际形势紧密联系,而不是与宋朝的国家形势紧密联系。这是个根本上的区别,做不到这一点,是没法在民族之林里生存的。

当宋朝的官,只办宋朝的事,这可以。当宋朝的皇帝,只着眼自己的国家,就是找死。赵祯所要看住的人,是耶律宗真和李元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宋朝的国政,包括所谓的新政,都是为了与这两个人抗衡,才提上日程的。

而不是什么国计民生。早就说过,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好统治的一种生物,只要有口饭吃,就绝对不会造反的。

先说耶律宗真,他的日子很闹心,从宋历的庆历三年七月份开始,他发现姐夫李元昊旧病复发,又变得不乖了。具体表现在两件事上。1,辽国有很多的党项族人,和宋朝境内的党项族熟户一样,己经养了好几代,可以算是辽国人了。

居民就是财富,耶律宗真四处找钱,自然把这些看得很重。李元昊却开始偷偷摸摸地把这些人招回去,公然挖辽国的墙角;

2,进入庆历四年之后,辽国境内的党项人公然开始反叛,耶律宗真派军队去镇压,结果却让辽国举国震惊。李元昊派兵过界,居然把辽国的招讨使给杀了,带着辽属的党项人举族回迁,上演了西夏版的胜利大逃亡。

这样的事是辽国立国137年之间是从来没有过的。无论出于哪种考虑,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出兵­干­掉李元昊,不杀不足立威,不杀周边所有小国都会起来造反!

再说李元昊,他在这段时间里比耶律宗真更闹心,很可能就是闹心过度,心里失常,他才去找辽国的麻烦。不然还真是看不出有别的原因。

至于他为什么闹心,就和宋朝人有关了。他和宋朝的皇帝讲和,讲来讲去没结果,宋朝边疆上的将军们却不买他的帐,尤其是青涧城里的种世衡。第一代老种相公对付敌人,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上一次他用光信和尚把野利旺荣害死,这次他的主意打向了野利旺荣的弟弟野利遇乞。这事难度非常大,第一,反­奸­计可一不可二,用过了再用一定失效;第二,野利遇乞比野利旺荣更难下手。他是西夏大本营天都山的统领,李元昊的皇宫就建在这里,他的亲信程度可想而知。

怎么办呢?种世衡只好花大本钱时刻留意西夏方面的动静,等待着野利遇乞自己出错。

这个错真的出现了,就在庆历三年的除夕之夜。那天晚上,野利遇乞带着大队人马杀向了宋朝边境,工作态度非常认真,他纵兵深入,四五天之后才返回天都山。可是回来之后,迎接他的不是鲜花,而是李元昊怀疑的目光。

小乞,你大过年的跑那么远搞什么?四五天才回来,都遇见谁了?

野利遇乞有点懵,我就是去打架啊,一直跑,一直找,可宋朝人胆小,没人应战,我就回来了。那天李元昊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放他走。事后他打听出来,是李元昊的­奶­妈告了他一状,说他是企图叛变投敌,才去了这么多天。

他很郁闷,但这种事没法解释,甚至越描越黑,所以就索­性­扔开手,不去管了。但是要命的是,这事让种世衡知道了。

千里之外,无论是西夏将军的动向,还是天都山里西夏皇宫里的细节,都在种世衡的掌握之中!之后,他做了一些安排。首先,他派人潜入了天都山,潜入的深度匪夷所思,让人不敢置信,他的人居然偷出了李元昊赐给野利遇乞的宝刀。然后他在边境上散布流言,说他亲密的盟友野利遇乞己经被残暴的李元昊害死,他太痛苦了,决定在边境线上,为遇乞兄设祭,向亡灵致敬。

那天晚上,种世衡盛装出行,在边境线上燃起了熊熊大火,估计西夏方面只要没有全体失明,就会肯定发现祭奠现场的位置。宋朝官兵把一块木板竖了起来,那上面是他写的追悼文,全面回忆他和野利两兄弟对和平的共同期盼,和对李元昊共同的厌烦,尤其是对不久之前除夕之夜,和遇乞见面时的快乐来了个具体详细的追忆。多么美好的理想啊,本来约好了里应外和做掉李元昊的,不料天不从人愿,居然先被李元昊害死……

啰啰嗦嗦一大堆,念得声情并茂,直到估计西夏方面的骑兵快到了。他们才把追悼木板、宝刀等物扔到火堆里,接着打马就跑,让西夏人抢救现场。

西夏人很能­干­,文板和宝刀都完好无损地送到了李元昊的面前。接下来的事是个定式,­奸­诈的人最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奸­诈,犯规者必死,尤其是身边的亲信。

野利遇乞被杀,党项族内最大的野利氏从此一蹶不振,连带着李元昊的后宫都重新洗牌。并且这还不算完,在不久之后,就会知道野利两兄弟的死,对西夏百年的国运有着怎样的影响。

百无聊赖,李元昊想到了女人,没办法,男人的正常发应。但是要承认,他首先是个好父亲,儿子大了,先为儿子找一个。

党项八大部族,他给儿子,也是太子宁令哥选的是没(左口右移,这字五笔打不出)氏的女孩儿。结婚那天,是西夏历史上第一次的王子娶公主场面,开国第一次!李元昊亲自主持婚礼,结果出大事了。

该死,女孩儿太漂亮也是罪过……没(左口右移)氏美到了不讲理的地步,李元昊呼吸困难,思维停顿,重新启动之后对儿子微笑了一下。

亲爱的,你先回避。

他自己找了身新衣裳,和新娘站在了一起。这女人是我的,她是西夏的新皇后!就这样,李元昊焕发了他的第7个春天,不过这还只是开始,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的新鲜刺激。他在天都山大本营重修宫殿,给新天使居住,结果装修期间,他就被另一个春天击中。

野利遇乞的另一半,没藏氏。说来这也是宁令哥的妈,野利遇乞的妹妹野利氏多事。

两个哥哥都死了,她非常伤心,跑去向李元昊哭诉。要说李元昊可能比曹­操­还要迟钝点,但事后也稍微回过点味儿来。人,有点杀得急了,何况是连续杀了两个。后悔之余,他开始寻找野利兄弟的遗孤,要加倍的抚恤,安全保存。

他找到了没藏氏,当时这女人己经逃到了附近的三香家尼姑庵里出家了。这时春天里的李元昊心情正好,接她进宫,让她小姑子陪她吧。

结果进来之后,李元昊再一次呼吸困难,思维停顿。上天啊,为什么这样害我,她可真漂亮!于是第8春开始。这个春天对党项人的意义无比重大,得仔细说一下。该春天在天都山没呆几天,就被野利氏赶出来了,只好继续在寺庙里过日子,地点是兴庆府的戒坛寺。但是距离产生了美,李元昊经常跑下山到城里和她幽会。

时间长了,只会出现一种结果。人类在繁衍,生命真美丽。

放下李元昊的私人欢乐,回到广阔的国际大舞台。耶律宗真的愤怒在迅速升腾,100多年的无敌军威怎么可能被低劣的党项人亵渎?契丹铁骑在漠北草原上集结,目标是向西。

­干­掉李元昊这个叛贼!

这时是宋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的九月间,辽兴宗耶律宗真御驾亲征,举国动员,以皇太弟耶律重元、北院枢密使韩国王萧惠为先锋,军马总数超过17万,连同太子耶律洪基都随军出征,可谓超级重视。

可是时间耽搁了近一个月,才发兵西北。理由是国内着火了。李元昊派人悄悄潜入辽国,把辽军事先囤积的军用粮草烧了个一­干­二净。

没有接战就挨了迎头一­棒­,耶律宗真愤怒之余开始加倍小心。此后他的行动变得非常谨慎。当年十月份,辽军突入西夏国境。辽、夏之间的国境线有近400余里长,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辽军长驱直入,直到逼近了西夏国都兴庆府,都没有遇上半点抵抗。

这时要说一下地图了,西夏的国土完全就是一片地狱,它对生活在绿­色­世界里的宋朝人和辽国人来说,半点吸引力都没有。当然,除了河套平原一带,西夏的主要城市都聚堆一样的扎在这里,其它地方,不是沙漠就是盐碱地。

辽国人就是一直杀到贺兰山边上,才探听到西夏军队的位置。李元昊在学乌龟,他忍在了贺兰山北边。事实上他也不可能走得更远了,再远些,辽国人就能直接闯进他家里去杀人放火。

位置摸到,辽军迅速行动。耶律宗真本人驻扎在得胜寺南壁,韩国王萧惠领军杀了过去。这时李元昊的成­色­再一次显现。历史上有个非常有趣的定律,再强大的军队,也没法在137年以后还维持住最初的力量,就算后来强极一时的金军也做不到这点。

甚至横扫地球的蒙古军队也一样做不到。

那么辽军此时的能力怎样呢?强弩之末的辽国人以10万之众和李元昊倾国之兵激战,其结果是李元昊大败而逃。而且一败之后,就再也不敢抗衡,他直接派人给小舅子带话。

——我投降了。

李元昊要投降,中原人用盲肠去想,都知道是骗人的。可这次不同了。第一,对方是契丹人,百余年间一直在欺压各个种族,怎样受降才有效果,他们比谁都清楚;第二,这不是在各自的国都里派使者来回跑,交换信件,而是相隔只有几十里路,吃顿饭的工夫就能见面。

要想投降,亲自来见!——这就是耶律宗真的回答。

亲自……去?李元昊有点发抖,作为一个几十年如一日的杀降、行骗惯犯,他的眼前瞬间出现了N多个临死前痛苦挣扎,挣扎无效,加倍痛苦的画面,夜路走多终遇鬼,难道这回要报应上身?

可是不去,契丹铁骑是个冰冷真实的存在,打过一仗之后,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碰了。没办法,咬紧牙关去硬挺吧。

几天之后,李元昊出现在辽兴宗耶律宗真设在河曲(今内蒙古伊克昭盟境内)的御营里,他免去王冠,身穿便服,低着头,要多乖有多乖地走过辽人的千军万马,忍受着无数支鄙夷嘲弄的目光,来到了辽国皇帝面前。接下来卑躬屈膝,就差五体投地,来个君臣大礼。

史书记载,当天李元昊在鼓乐声中,亲自捧杯,向辽国皇帝祝酒。折箭为誓,永为臣属,决不敢再有二心。历史的契机出现。这一刻在天空中契丹人的列祖列宗都会出现,注视着这一场面。

耶律宗真,你到底该怎么办?

杀了他,还是不杀?这在以前根本就不是问题。换了是耶律休哥,在战场上就会要了李元昊的命;换了是耶律斜轸,那就理想了,李元昊会真正遇到克星,死得会没有最难看,只有更难看。其实就算换了仁慈的宋朝人,也会把从前的例子翻过来看。

像当年对待李继捧那样,把李元昊带回京城,每天加班加点,辛勤督促,您的思想有问题,得认真改造。至于什么时候毕业,等你下辈子投胎吧。

无论哪一种,都比耶律宗真实际选择的那个好。

小舅子那天神经错乱,居然接受了道歉,还回敬了姐夫一杯酒,就把人放了。半点都没夸张,他真的是昏了头,因为只在半天过后,就180度的改变了主意。

杀了李元昊,发兵打过去!

之所以有这个变化,辽史给出的答应是韩国王萧惠最先醒了过来,他提醒耶律宗真,咬过人的狗就再养不熟了,迟早还得咬,必须得勒死。耶律宗真的第一反应是犹豫,正在犹豫中,突然间得知了萧惠己经领军出战,直接砍过去了。

这时怎么办,局势瞬间紧张,一国之主,全军的统帅,您总得有些反应吧。不,耶律宗真真是奇妙,他居然按兵不动,留住了他的中军大营,让战场完全恢复了上次战斗的形势。

还是萧惠的辽军前锋部队和李元昊的倾国之兵较量。

按说这也没什么不对,第一次赢了,第二次照旧就是了,就算按惯­性­思维,也很妥当。可惜李元昊不配合。这一次他选择放弃一切,向后退。之所以这样说,一来是他退的步幅太大。他连退三次,每次都是30里路;二来是退的本钱也凶狠,一边退一边把草原烧光;第三,100里之后,他对兴庆府等国都重地都失去了控制,那等于放任辽军冲过去!

至此命运己经给了契丹人三次机会。第一次,战场上没有乘胜追击;第二次,御营里没有当场杀人;第三次,只知道追击军队,被李元昊牵着鼻子走。他们居然就一路追了下去,不顾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给自己的后勤打点提前量。

同样都是草原上讨生活的人,自己带了多少粮草也有数目,怎么就不知道能挺多少天?这时如果不去追,直接杀向李元昊的老巢,跑人跑不了庙,就算李元昊忍心不回防,至少也能先吃光党项人的家底!

战场上没有如果,辽国人一直追了下去,直到开始挨饿。坚壁清野,这招生效了,直到这时,李元昊仍然很恭顺。注意,他一刀都没还,面对杀气腾腾的主人,他百分之百地遵守了刚刚发过的誓言。

英明神武的辽国陛下,您能暂时压抑愤怒,再次回应我的诚意吗?

——我们再次讲和吧。

辽国人不得不和了,于是他们就在­干­旱的,同时还烧成了白地的党项草原上坐了下来,等着李元昊来议和。至于李元昊“议”的方式和时间嘛,他们一定还不那么了解。

请参照宋、夏议和的速度。

李元昊没完没了的拖,终于让辽国人的米袋子见了底。直到这时,他突然间发起了攻击,冲向萧惠的大营。瞬间变脸,再加上之前的准备,怎么看辽国人都死定了。不过西夏的军队就是不争气,在这种情况下都被辽军胖揍了一顿,赶了回来。

其中就有顶天立地的党项战神李元昊本人。在他后面,萧惠被气疯了。实话实说,辽国人跟党项人是不一样的。同样是草原民族,辽国很大气,不仅能打,还非常的守信用。悄悄地说,某些程度上比宋朝人还诚信。这时他们面对西夏这个举国皆小人、骗子的劣等民族的偷袭时,实在是鄙视加恶心,忍无可忍了。

萧惠下令,一直追下去,就算累死都得宰光这些草原土拨鼠,这帮连打仗都打得一点都不男人的懦夫!

据史料分析,这是李元昊生平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他的生命、国家、军队,这些最宝贵的东西,转眼就要被夺走。但是历史就在这时转弯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刮了起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按当时的话说,是西夏命不该绝。

按现代名词解释,就是一场大型沙尘暴。

于是辽国人就败了。是不是有点无厘头,太儿戏了吧?一场大风就改变了20多万以上兵力的对决结果?那都是天上打雷,都当是上帝风的百战­精­兵,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大风?您倒是挺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耶。

可就是怕大风。其实将心比心些就会懂了。我们现代人在城市里感受沙尘暴时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吧。那可离着大西北千万里远呢。再想想当年辽国人就在原产地里品尝最新鲜、最生猛的沙尘暴,那是什么滋味呢?人种的不同,是最没法改变的事实。

辽国人来自水星(绿­色­草原),党项人来自火星(沙土荒原),就这么简单。

萧惠大败,李元昊又冲向了耶律宗真的御营,御营里也是契丹人,大风面前人人平等,于是继续大败。其中国王很特别吧,耶律宗真带着儿子和几个最贴身的亲信逃了出来。一路狂奔,才没当姐夫的阶下囚。

这一战,辽国人17万­精­兵全军覆没,随军的贵族、大臣除了被杀,全被俘虏,是开国137年以来仅有的,也最惨痛的一次失败。

败后直接的恶果,是无条件地承认了西夏独立的事实,李元昊从此和耶律宗真平起平坐。但只是表面,更沉痛的代价在后头。

我们回忆一下,在前面我说过的3句话——第一句:“那个最想占便宜,也真正两边都占了便宜的,它吃的亏最大,之后亡国灭种的大祸就种在这时!”

辽国的灭亡就始于这时,百战军威出现了裂缝,不仅西夏方面找到了自信,就连它背后的女真、渤海等边远小国,也知道了契丹人并非不可战胜。以后他们都会揭竿而起。这就是贪婪的后果。贪小便宜吃大亏,老大不是那么当的!

一直都保持着英明神武的架子,谁敢动你?

第二句——“最强悍进取的,最朝阳奋发的,变得一蹶不振,之后一百多年里剩下的历史再没有半点值得骄傲的业绩留下。”

这是说西夏的,现在做总结还有些早,只能说李元昊在现阶段,真的是南边欺负了宋朝,北边痛打了辽国,不管过程怎样,他做到了当世无敌。可效果呢?无论是对宋朝,还是对辽国,他都是主动求和。就算耶律宗真只剩下了几十个人,在党项荒原上逃命,他都不敢追杀。

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滋味?

现在回到主题,第三句话是说给宋朝的——“看着最怯懦无能的,最吃亏屈辱的,反而最平安稳定。五千年历史里最被人向往的传说盛世就在之后形成。”这句话,可以解释宋仁宗赵祯在这段历史里的各种奇怪行为。

比如他的迟钝,他的懦弱,还有他的弱智。

请大家注意,从这时起,宋史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公元1044——1045年之间,是宋、辽、西夏三国的国运分水岭,同时也是宋朝进入黄金时段的破晓时分。

这个黄金时段的生成,就源于宋仁宗的决断。从这些决定,和其产生的后果,才能隐约看到他35年的生命岁月里,隐藏得非常深的能力和个­性­。同时,这个黄金时段里沉浮着太多的明星,中华五千年文臣的代表、儒家的大成者,都在这个时段里产生。

按说是星光璀璨,无与伦比,也的确在历史的长河中占有绝对的制高点,就连在评书演义中,这些人都是出镜率最高的。但是真正看清楚他们之后,很多的眼镜片就会摔满一地。

名与实之间,非常的相映成趣,基本成反比。

好了,我们这就开始。我不能保证­精­彩,也不能保证有趣,如果很不巧我做到了,那也是建立在客观、真实的基础上。让我们从宋仁宗赵祯开始。

总体来说,这个人一直是半透明的,仁宗卷快写了30万字了,他是怎样的个­性­,有多大的能力,还是看不清。

推卸下责任先,这不怪我。他今年35周岁了,13岁之前隐藏在他父亲宋真宗赵恒的影子里,24岁以前又被他养母刘娥彻底笼罩,好容易亲政了,又有超级多的大臣、君子、小人来搞事,满天下一直在折腾,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反而出镜率少得惊人。

想分析,也无从谈起。

于是历代史书和学者们就给他送上了很多的头衔——懦弱、懒惰、昏庸甚至好­色­。那么他又是怎么从一次次的内外动乱、财权纠纷、党争帮派里存活下来的呢?每一次都平安度过,是他天生就戴着玉皇大帝给的不死金牌?

开玩笑,一次不死是偶然,两次不死是幸运,三次不死就只能承认他是超人,不管他的­内­裤有没有穿在外面。何况他还每次都做到了不动声­色­,让各方各面的苹果自动掉到他的手里来。

赵祯的不作为行为在庆历新政中己经交代得很清楚了,到了辽、夏战争时达到了一个新高度。非常令人发指,几乎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对他很抓狂。

战争暴发在那年的十月份,就在暴发的前夕,他答应了李元昊的求和。宋、夏议和议了一年多,在这个紧要关口居然达成了。而且条件还对宋朝非常的苛刻。具体如下:

每年岁“赐”西夏绢13万匹,银5万两,茶2万斤;另常“赐”银2万两,银器2千两,细衣着1千匹,杂帛2千匹,茶1万斤;恢复互市榷场。至于西夏的回报,只有李元昊的“臣”字自称,以及送回在三川口之战中被俘的名将石元孙。

这简直太不对等了,就算答应,也不能这样赔本!何况这是大好时机,为什么不联合辽国狠狠的痛打西夏,往大里说很可能让李元昊亡国灭种,彻底­干­净,小一些也能让党项人元气大伤,回复到原始社会,重新全族变土匪。那是多么解恨又理想。

可他居然狼狈到了仅次于割地的赔款状态,真是懦弱加可耻,搞什么嘛,简直昏头到白痴!我想大家都抱有这个看法吧?

那么不妨换一种思维方式,假设赵祯突然英明神武,至少­精­明强­干­,他抓住了这个机会。或者是在同一时间出兵党项,配合耶律宗真的军事行动,或者是不答应李元昊的求和,耗下去,等更好的条款。

其结果呢?出兵打仗,就算是赢了吧,李元昊毕竟不是铁木真或者完颜阿骨打那样的大角­色­,他输了,甚至本人都死翘翘,这个结果对宋朝好吗?

两个结果。1,辽国从此独大,至少恢复宋、辽对峙。以耶律宗真占便宜不要命的­性­格,加上这次灭国级的大胜,再考虑到这人之前就对宋朝的瓦桥关土地发生过浓厚兴趣。信不信下一个打击目标就是宋朝?

2,李元昊死,西夏亡。这很好,党项人会不会绝种呢?那片土地上会不会再出现个李继迁?那个幽灵一样的党项影子再四处飘荡起来,想想那是连宋太宗赵光义都搞不定的人物。让赵祯怎么才能安枕无忧?

所以出兵打伏没有半点好处,何况还不见得必胜。再说耗下去等更好的条款。这事儿看上去半点错都没有,不过稍微合计一下,就会发现是个猪脑袋才会想出的蠢招数。

请问你等什么?

过了这个时段,李元昊无论是输是赢,都不会再紧张对宋朝的关系。输了一了百了,死人不需要和平,不死的话也落寞了,彻底当土匪去,直接就是个抢,还罗嗦什么?赢了,我连辽国都不放在眼里,你宋朝算什么东西?

那时的条件,不定会怎么苛刻呢!

所以看似不作为,其实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并且从根子上断绝了西夏和辽国对宋朝再次动武的理由。其实多简单,对于宋朝来说,这两个蛮族邻居是地道的恶邻,又穷又横的主儿。他们的东西宋朝半点都不惜罕,根本没有抢和计较的必要。

如果要说有感兴趣的东西,只有一样——燕云十六州。得到这个,才真正有意义。除了这点之外,一切免谈。

好了,综上所述,赵祯的对外策略己经分析完成。大家觉得怎样?我们再回头研究下他在庆历新政时期的表现,看看不动声­色­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智慧和打算。

他最为人所诟病的一点,和外战方面一样。麻木得就像那不是他的国家,他的子民一样。他简直是放任着君子们去表现,再随便小人们来掐架,一直不闻不问,彻底隐身。直到危及到了他的皇位时,就是夏竦的谣言,他才动用了点权力,让君子们发寒。

千年间有无数人要问,你既然大张旗鼓的要新政,为什么又撒手不管,让君子们四面楚歌,变得灰头土脸?这不仅是拿范仲淹等人涮着玩,更是拿宋朝的前途开玩笑!

那么我们再换个思维想事,让赵祯牢牢地站在君子们一边,欧阳修他们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那样的局面会怎样呢?

“进贤臣”,好,君子们都涌到身边来。这些人天天叽叽歪歪地说三道四,核心内容就是皇帝坐稳了别动,我们怎样指挥你就怎样办事,对,是个木偶就正确了。至于君子们的表现嘛,进奏院事件中,和欧阳修主动胖揍御史台,都表现得很清楚了。

好斗、无节制,连起码的伦常概念都没有。这样的君子要来­干­什么?尤其是针对国家具体难题时,根本拿不出有效的解决办法。

而这些事情,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表现出来的。从新政开始到范仲淹外放,不过才8个月而已。历代史书都在埋怨、嘲讽赵祯的始乱终弃,可为什么就不看看新政者本身是什么货­色­呢?

好玩的是,继续换思维角度。这些人之所以敢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原形毕露,无所顾忌,是因为什么呢?如果换成是李世民那样的皇帝,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吧。呵呵,这就要拜赵祯的不作为之赐了,就是要让你们表现,为什么要压制呢?那样得花多少时间才能看清楚你们!

至于在党争中他的立场,为什么要支持“小人”们,把君子们定­性­为党派。那可怪不了赵祯,是欧阳修的文笔为什么那么伟大呢?每当读到他的传世大作《朋党论》,我都会想起一个镜头。周星驰演的《武状元苏乞儿》,苏灿沦落到乞丐之后,遇到了乞丐中的神秘人物,夸他,“见阁下举止动态、神气骨骼,无一不是乞丐中的上品,实在是乞丐中的霸王啊!”

苏灿满怀希望地问,那又怎样?

回答——还是乞丐!

晕倒吧,欧阳大才子说得再美妙,那也还是朋党,有了这东西,就会形成势力,有了势力,就会和皇帝争权。尤其是这帮人己经在强迫着皇帝“退小人”了,并且还把小人一一指出。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支持?

何况政治斗争就像荒原上的生存法则,您得去斗。这么伟大的贤人君子如果连几个小人都搞不定,我怎能放心把万里江山交给你们去管?

所以听之任之,是这时最好的管理手段。事实也证明,赵祯从来都没有失去对局势的掌控力。并且有一件事情要注意。就是所谓的新政,对这个本来立意就不高明的改革事件,赵祯的处理结果是那么的让人称道。如果稍微懂点历史的话。

自古以来,关于改革有一个颠簸不破的真理——“改革,兴旺;不改,渐亡;模棱两可,乱。”

查遍史书,改革彻底的国家,经过阵痛之后,都会焕然一新,得到重生的机会。比如战国时的秦、赵等国;不改,一以贯之的国家,好比各个朝代里都有过的某一时超长时段,如清朝的康熙、乾隆年间,所谓的盛世一直延续下去,尽量求稳,求温和,可留给下一代的都是超级烂的大摊子,基本没法收拾。

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可怕的就是最后的5个字。

模棱两可,乱。

这个例子不必去别的朝代里找,20年后的宋朝就是最大的经典。到时再细说。现在要强调的是,赵祯属于第二类,见势不妙,立即收手,不玩了。宋朝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把新政各个条款逐渐作废,回到了“不改,渐亡”的路上。

这条路有远忧,无近害。宋朝的好日子到了,在此后的3年时光里,即公元1045、6、7三年,宋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国际关系也很好,没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翻开史书,只有两件事值得说一下,都与皇帝的好心情有关。

第1件,赵祯出宫打猎了,这是破天荒头一次。那时是十一月的深秋,天高云淡,云气舒卷,他骑着马在野外奔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真正快乐的日子;

第2件,发生在皇宫深处。宁静祥和的日子里,某一天,他突然对曹皇后微笑了一下。皇后,十三和滔滔己经长大了,我为十三主婚,你为滔滔作主,让他们成亲,你看好吗?

皇后的笑容温柔但微微有些辛酸。好,这是好事。她从来没有拒绝过皇帝的任何要求。

要说明一下,十三,是一个孩子的小名,他的本名叫赵宗实。这个孩子从小就在皇宫中养大,至于理由,一来他是皇室宗亲,二来因为仁宗始终没有儿子。至于滔滔,她是个女孩儿,姓高,北宋名将高继勋的孙女。之所以能嫁给宗实,是因为她的妈妈是曹皇后的亲妹妹。

记住这两个孩子,这时他们是仁宗、曹皇后寂寞生活里的快乐,但以后就是宋帝国的主宰,不论是男孩儿十三,还是女孩儿滔滔,都让整个国家因为他们的意志而改变。

除了这两件事,剩下的就全都是官员升迁罢免的列表名单了。如果要列出来的话,几乎每一个名字都大有来头,很是光芒四­射­,但是那样就太枯燥,也太无序了。看史书,要透过表面看本质。这些名单又杂又乱,人员变动时刻不停。其中也有规律可循。

从这时起,仁宗朝在官员方面就没有主线了。再没有像吕夷简那样的超级权臣诞生,也没有范仲淹那样的道德楷模出现。就连富弼、韩琦那样强硬,有原则的人物都绝迹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泛味?理由非常美妙,说实话,真是当时黎民百姓的幸福,也是后来每个时代里老百姓的盼望。

终极解释——因为没有条件了。无论是生出来权臣的土壤,还是出现标兵的机会,都彻底消失。这不难理解,只有出现了战争,才会有英雄,只有出现了争斗,才会决出来权臣。

现在一切平稳,赵祯用他的手段让每一个臣子都没机会做大,更没机会表现。每个人都规规矩矩的上下班,做好本职工作就好了。

不知别人怎么想,我个人认为这是非常美妙的局面,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平民,几乎都是最好的了。不折腾,这3个字很简单,但千真万确地是宋朝百姓们最大的愿望,而他们最后也就死在“折腾”这两个字上。

其实不仅仅是宋朝,古往今来,哪怕是现在,这也是人类最普遍的心声。这个局面,结束在宋庆历七年,公元1047年的十一月份。终于又出事了,相当严重,是宋朝最忌讳的造反。

这次造反的规模是仁宗朝里排名第二的,其实就实力而言,应该是第一。尤其是兵变主脑的准备工作非常到位,远远比排名第一的那位仁兄在行。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现役军人。

这人叫王则,出生在河北涿州,从小孤苦,其命运就是北宋禁军里普通一兵的通用档案。都是本来好好的良民,可是一场饥荒过后,就没法在本地生活了。逃荒在外,饥不可耐,正要行凶,结果朝廷招兵。于是就当上了国家的正规军。

其实当北宋的正规军,待遇是非常好的,甚至可以说非常理想。因为太人­性­化了,不仅他自己可以衣食无忧,就连他的家属也可以从军,住在军区大院,从军队里领钱领米领布过日子,时不时的还可以背着领导,或者帮助领导出去做买卖,赚些外快。非常好吧?这是当年的老兵赵匡胤给后来同行们想出的最佳安置方案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王则有,这个人闹事决不是什么官逼民反,迫不得己。他有崇高的理想,严密的组织,以及庞大的同伙,甚至还有强大的洗脑工具,从思想上就和其他的暴徒不同。

他信佛。这点应该说是个很普遍,也很正常的事。千百万人,无数人都信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千百万人都信,事儿就大了。

有两点要注意。第一,中国历朝历代用信仰这个东西来造反的事层出不穷,上有汉代的张角,下至满清时的太平天国。可见这东西很管用;第二,佛教,就算文盲都知道,它是宣扬善良,追求平静的宗教。为什么还能用来造反杀人呢?

这就和中国老百姓的素质有关了。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请问那些信佛的,有几个人是真正看佛经的?又有多少是听当地神汉、巫婆一样的“传教”者来鼓吹,才去信仰的?

例子很多,想找的话,我们身处现代,随便向四周望一下就能找到。如果说古代,就看这时的王则,他之所成功地当上了佛教造反团的大统领,就有两件法宝。第一,他有文化知识,写出了《五龙经》、《滴泪经》这样“佛”经,还有神秘莫测的各种图谶。

这非常不得了,懂得揣摩大众心理,再写出实际作品,抛开水平高低的问题,他己经做出了和各个宗教开创人同样的事。很高明,但这并不能作为大众受骗上当的可原谅理由。

恶魔给你辅了路,也得你自己走上去。这就是我上面所说的国民素质问题。稍微有点知识文化,就该知道佛经万卷,那有什么狗屁的《五龙经》、《滴泪经》?

更刻薄的话不说了,再说他的第二件武器。祥瑞。

回顾宋朝历史,赵祯的老爸赵恒在晚期玩过超级创意、超大规模的祥瑞游戏,弄得国内国外所有人都目眩神秘,五体投地。这个王则就继承了些遗泽。他经常光着膀子上街,让大家看他的后背。

上面有个“福”字。本来是他老妈在他逃荒前给刺上去的,为了能在多年以后,无论怎样变样,都能认出来。无非就是个防伪标志,可在宗教光环的笼罩下,就有了神圣意味。

这是天生的,是上天弥勒佛下界接释迦佛的班,拯救众生的标志……

王则的信徒越来越多,以贝州为根据地,以河北为范围,教徒就像细菌一样不断裂变、感染、繁殖,短短几年时间,就达到了一个饱和点。

不得不反了,不然就要漏馅。事实也真的露馅了,他原本是想在庆历八年的正月初一这个万象更新的新日子里来个造反大吉,先切断澶州的浮桥,让河北的军事重地瘫痪,同时在德州、齐州等地行动,最后的目标是河北的首府大名。这样就会把整个河北路都占领。

计划很好,可是有人临阵发抖,把他出卖了。一个信徒跑到大名府,直接面见当地的最高长官贾昌朝(超级复杂的庆历官员升迁,他被外放了)。逼得王则提前行动,日子是庆历七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很有讲究,体现了他现役军人的军事头脑。

这天是宋朝例行的冬至日郊祀大典,皇帝要率领百官到城外去拜祭天地神灵。全国其它的各大主要城市,负责人也得搞同样活动。王则就在这一天突然动手,在贝州城的天庆观里把知州以下的全体官员一锅端,谁也没跑了。

贝州得手,王则的行为变得古怪。全国还有那么大的面积等待他的解放,他居然先忙起了家务。他要先安内,才去抑外。一系列的花样就搞了起来,先是国号出现,叫安阳。年号也有了,是得胜。紧接着就是征兵,贝州城里12岁以上,70岁以下人人有份,大家都去军资库领东西,铠甲兵器随便挑。为了更加接近正规军,每个人的脸上又都被刺了字。

字数有点多——“义军破赵得胜。”口彩相当地好!

接下来他又设立了全套的朝廷班底。宰相、枢密使甚至三司六部都一应俱全。更绝的是贝州城里的街区道路都改名了,他自己住的地方叫中京,以他为圆点,向四面八方辐­射­,城里每一座楼房为一州,名字都和宋朝大地上的著名州县一样。城墙上设有四位总管,各自负责一面。正东的城头上“佛”字大旗招风招展,等待他的教民们向他靠近。

他最先等来的消息是澶州、德州、齐州的教徒们动作有点慢,都被宋朝当局给逮住,扔进班房了。

接着就发现有大批的正规军出现在城下。佛教造反团真是荣幸,他们比李元昊得到的重视度都高。中国所有朝代中,宋朝处理内乱的力度是最大最及时的。这次是正中铁板。

这次宋朝派出了10万禁军,外加一位战场上的隐形强人。枢密直学士、左谏议大夫、知成德军、权开封府尹明镐。

这个人大有来头,他的官职生涯和庆历君子们很相似。前一段是中进士、当小官,一步步熬资格。后半段他遇到了君子们共同的“贵人”——李元昊。没有西夏战争,君子们是没法冲破吕夷简的铁幕,跳上政治舞台的。

战争中明镐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李元昊在三川口之战中,先打破了宋朝西北第一要塞金明寨,战后就要重修。谁都不敢去,包括西北方面的正规军。这时明镐站了出来,他只带了100多名骑兵,自己征集材料、督促工程,只一个月,就把金明塞修复。接着又在当地招兵,训练了300名弓弩手。

这300人不同寻常,号称清边军,在当时号称“最骁悍”。

第二件事是他升职后,作为龙图阁直学士,知并州,去负责边防事务。在那片,他郁闷了。具体地说,他感觉回到了东京开封!只见街上游兵散勇一堆一块,穿得花里胡哨,个个喜笑颜开。至于为什么这么高兴,往他们身边瞧。

美女如云……军队里面居然夹杂着大批的妓汝!

明镐头疼,进退两难。要士气,还是要纪律?这在宋朝的仁宗年间没法得到统一,尤其是当时西北方面最大的长官夏竦就是根不正的顶梁。他巡边的时候都带着小妾呢。就在犹豫中,军队里出事了。女人永远是导火索,有人争风吃醋动了刀子,不仅杀了大兵,还砍死了好几个妓汝。

出了人命,明镐却高兴了。有人来告状,他只回答了一句话,就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死了人吗?他杀?呵呵——“彼来军中何耶?”

谁让你们到军队里来的?

就这一句话,所有的妓汝们都不见了,大兵们想留都留不住。人家是来赚钱的,生命都没安全,还有什么搞头?

综上所述,明镐是个胆子大,很灵活的官员。在有战争经验的庆历君子们集体下台的情况下,他的资历让人很期待。毕竟是也是从前线回来的。

简短地说,攻城开始,官军要做到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拿下贝州城。要知道,这是叛区,河北路遍地都是王则的信徒叛党,仗只要打得温吞水,很有可能就会遍地起火,那时不堪设想。你们在包围贝州城,小心被“佛”教徒们反包围在河北路!

所以要快,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国家的威严和力量。

但是明镐再次郁闷,悄悄地说,他这人一生的命运都有点纠结,总是这出点问题,那儿也不大顺当。这时他就感觉被王则玩了。禁军攻城,无论是手段还是器械,都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但要命的是他们面对的是宋朝自己­精­心修起来的贝州城墙,外加同一手段训练出来的正规军。

各种手段都用过,明镐决定来个绝的。这一招儿,据我不完全统计,是从古到今从来没人用过的。就算是辽国的萧太后、金国的各个完颜,或者铁木真子孙们,也都没法想象。不是说他们做不到,而是时间耗不起,并且贝州城毕竟不是开封城,根本不值得这么搞。

明镐召集了两万个民工,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贝州城墙的外面堆起了一条土质长城。这条长城不仅是高,而且超厚超宽,它先累起来一定的高度,接着就向贝州城推进,直到和城墙几乎相接。

没办法,只能是几乎,再近点对面的大刀长矛就招呼过来了。

到了这一步,可以说是赢定了吧,明镐这时为了必胜,又把另一种高­精­尖武器推上长城——敌楼。人躲在楼里,楼向城墙移动,这样冲过去万无一失。结果就死在了这个稳字上。

王则早有准备,敌楼他也会做,还在里边小改了一下。他的楼里没人,只有大堆的­干­柴火种,和官军的顶上之后,一支火箭­射­过去,就让城里城外的人看了三天三夜的烟花。

全烧光了,一连三天三夜都扑不灭!

在这种情况,宋朝只好换人,明镐变成副手,一位仁宗朝真正的大人物登场。他的权力应该说没有吕夷简巅峰那样大,他的名望也没法超过范仲淹。但是他的执政能力、时间,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度任相,跨度有50年之久。

在这期间,正是宋朝的多事之秋,天灾人祸,甚至皇帝的身体都出了毛病,他得独当大局。但基本上没有犯过错误,没有欺压同僚,让仁宗朝这个兴旺、平和、人­性­化的形象能够保持。

这人名叫文彦博,字宽夫,生于宋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汾州介休(今属山西)人。他是真正的世家子弟,世系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证据就是他的姓氏。

简单地说,文氏最早可考的祖先是春秋时齐国的陈公子完,以其死后的谥号为姓,姓敬。到五代十一国时,犯了卖国贼石敬瑭的讳,改姓文,后晋灭亡,又改回敬,宋朝建立,仔细查了下,原来赵匡胤的祖先里有人叫赵敬,于是又再改成文。

这样折腾说明了什么呢?第一,文家几千年来一直在当官,哪怕是异族沙陀人时期;第二,文家非常尊重领导,无论是原则还是细节,从不马虎。

这些都遗传给了文彦博,这个人一生都没有背离这两点。一定要记重,他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永远彬彬有礼,永远高高在上。在朝廷中,就像是一股来自亚热带的风暴。很温暖,有着让人乞盼的珍贵雨水,但是同时也风力强劲,随时刮得你四脚朝天。

他在前面出场过,按顺序来说,第一次是三川口之战败后,当时懦夫黄德和临阵逃跑,反而诬告刘平通敌卖国。赵祯很愤怒,派人把刘家200多人都绑了起来,派御史台的人去前线实地调查,只要罪名成立,立即全家斩首。

派去的人就是文彦博。要说黄懦夫的跑跑行为还是很靠谱的,他上边有人,力量大到了文彦博把事儿都弄清了,把黄懦夫连同其同党都抓起来,要就地砍头时,中央又派来了特派员。又一位御史驾临,命令他马上移交犯人,带回开封处理。

谁都知道这里有猫腻,而猫腻的背后通常就是势力。文彦博当时只有34岁,一根官场小浮萍罢了,他敢怎么样,又能怎么样?结果让整个官场震动,文彦博一句话打发回去了自己的同事,有事我担着,当场就把黄德和一伙砍掉。

很正义,很威风,很君子。

但是如果你认为文大人和范大人、富大人、欧阳大人他们一样,坚信着一些真理,终生都追逐着道义,那就大错特错了。文大人做事很稳,绝不会冲动,更不会像君子们那样动不动就玩玉石俱焚的游戏。他有50年的辉煌仕途!

第二件事是真正的战功。麟州府之战,宋朝打的其实是军备、粮食、水源之战,面对李元昊的围困,得把东西交到边防军的手上。

历史记载,这是张亢的功劳,他千难万险突破了重围,但军功章应该有文彦博的一半。他把当时残破的驿路修好,把物质交及时地交到张亢的手里。

这是反击的最初始点。

言归正传,回到贝州城。人和人的命运就是不一样,明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了整个朝廷的蔑视和不满。只是一座州郡城市,10万禁军,1个月了你还拿不下,真是废物得相当罕见。必须换人,但是谁去呢。皇帝很发愁,金殿上站满了人,不是没法上阵的,如“小人集团”,就是不敢用的,如“君子集团”。目光游移,最后他叹了口气。

——卿等日日上殿,无所谋,何益?

你们都是一群只知签到,半点本事都没有的蠢材,天天站在这儿,有什么用呢?这时文彦博站了出来,臣愿往。这就是他的工作方式,不和任何人抢功劳,只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并且谁都不烦他,他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连皇帝都非常放心。

临走之前,文彦博在中书省和枢密院都转了一圈,像是在跟同志们告别。忘说了,他这时的身份是参知政事,帝国的副宰相。有意无意间,他和当时的枢密使,军方名义上的最高首领夏竦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大才子、老滑头、死不要脸的夏竦先没挺住,在文彦博温和亲视的凝视下有了点不自然。

大家心知肚明,明镐的失败里就有夏竦的努力,现在换我上战场了,你在后方老实点。

这时的夏竦很快乐,生活完全满意。比如他很奢侈,就己经回到了东京,地球上还有比宋朝的东京还奢华的地方吗?比如说他喜欢害人,这时害得也很尽­性­。

明镐是现在进行时,之前他己经害人害得天下皆知,万人侧目。就是石介,石先生只是写了一首长诗,里边骂了他几句而已,他发挥一字千金的威力,己经连石介再加君子党都搞倒了,应该满足了吧?不,那只是开始。

搞人,是件天长地久,没完没了的享受,哪有这么简单。石介在长诗事件之后半年就病死了,天下都很惋惜,这至少是位难得的学者。可夏竦很警惕,他突然间向朝廷提出,石介根本就没有死,他的所谓死亡是个­阴­谋,他借机潜逃去了辽国,目的是为富弼送信,里应外合颠覆宋朝!

看着很传奇,效果很震撼,不管怎样,这涉及到了最严重的国家安全问题。在这件事上,仁宗第一次显得残忍。派人,去把石介的坟挖开,里面要是没有尸体,尸体不是石介本人,夏竦说的就是真的。

破人坟墓,恶毒殊甚,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人神共愤的事。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来证明石介和富弼的清白?

一时之间,似乎石介真的要尸骨不安,重见天日了。

话分两头,挖坟行动在进行中,“主谋”富弼己经出事。石介是为了他才出逃的,这人必须先控制住。于是富弼得搬家,从郓州转到青州,静候调查结果。这就算是先期双规了。

这只是开头,宋朝分派人手,一方面到山东把石介的妻子抓住,带到外地监管。一方面把触角伸进了辽国,查一下近期是不是有军事行动?答案是没有。

辽国没有反应,是不是反叛行动不存在呢?

夏竦摇头,他蔑视的目光扫向所有人。我是军方的代表,国家安全的负责人,我要告诉你们,事情有了新发现。辽国是没有集结军队,那是因为石介笨,他没说动那帮野人。现在他又悄悄地潜回了国内,到登州、莱州一带纠集了数万个凶恶歹徒,准备集体造反。

至于为什么选在了登、莱两州,很简单,富弼调转工作之后,就在那一带……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阴­险里己经透出了可笑的味道。以前的那点仇尽人皆知,现在人都死了,就算想报复,能不能有点限度?就算没限度,能不能有点品味?就算您品质恶劣,手段卑鄙,总得有点技术含量吧?!

哪有出尔反尔,一会儿变一个花样。这是军国大事,是入侵和叛乱,是祸灭九族的大事啊。但是夏竦不管,他摸准了皇帝的心理,万事以国家安危为重,挖个坟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挖与不挖,就算真的挖出了尸首,他都有话说。

无论怎样,都伤不了他半根毫毛。

事情完全按着他的设想发展。宋朝派出了专员去山东主持挖坟壮举,眼看就要挖,实在有人看不下去了。当地的提点刑狱官(负责刑事案件)招集了200多人联名担保。大家曾经亲眼目睹,石介的确埋在这坟里,如果有假,大家受罚。

那位专员想了想,他转身回京了。这位刑狱官说得对,夏竦不要脸,宋朝还要脸,万一挖出来的尸体真是石介,让国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却不知夏竦根本无所谓,尽管挖啊,听说石介是贫病而死,临死前就瘦脱相了。这时埋了快一年了,要是还能有人认出来,才真是见了鬼。

在这种情况下,他能让石介长生不死,变成天才的长跑健将,每年在宋朝的各个角落出现,一会儿为富弼活动,一会儿为范仲淹造反,直到把所有的君子们都折腾死。

折腾不死也能恶心死……

最后这件事只能是不了了之。石介的家人释放,富弼官复原职,而夏竦嘛,他得意洋洋,无视所有人的厌恶目光,每天昂然上殿,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无耻到这个地步,一般来说就没人敢惹了。那么为什么文彦博敢于警告他,而且他还不敢不听呢?这就要看文彦博到底是个什么人了。无论是之前,还是以后,文大人最拿手的功夫就是修理夏竦这样的低劣人类,只要是耍手段的小人,不管是什么型号的变种,在他手里都灰头土脸。

有件事可以证明。那是他在进京当副宰相之前,在四川做成都知府时,被御史台给弹劾了。原因呢,是他工作不忘娱乐,没能彻底地清廉到底。说工作,当时是灾年,他以种种办法,成功地控制住了米价,让总是出事的蜀川之地很平稳。

这就是能力,但同时,他高兴之余,开始欢乐。另一面出现,他好­色­。但注意,是“宴饮狎妓”,绝没有强迫良家­妇­女。消息传进了京城,赵祯很不高兴,他派出了一位御史,以回家探亲之名,悄悄地去四川探察虚实。这是个秘密工作,该御史小心出行,没有张扬,一直走到了汉州。

再往前走,离文彦博就不远了,这时很巧,御史大人他乡遇故知,突然见到了一位久不见面的同乡。高兴之余,喝酒谈天,吃着喝着事儿就变了,一位名叫杨台柳的歌女出现,真是太美了,旅途寂寞的御史先生一时把持不住,就如此这般了一回。

小事情,不过人生小记忆而已。隔天之后,他正气凛然地再次上路,决心抓住文彦博歪风邪气的小辫子,给大宋官场整整风。

几天后,到达成都。开始就是官面文章,当地官员在文知府的主持下,给御史大人接风。大摆酒席,莺歌燕语,席间少不了众多的舞女助兴。这位御史扳起一张铁脸不动声­色­地听着看着,就等着一会儿文彦博跪倒认罪,真诚忏悔。

却不料下一瞬间,他突然间脸无人­色­,差点昏死过去。

一位舞女出场,唱了首新曲——“蜀国佳人号细腰,东台御史借妖娆。从今唤作杨台柳,舞尽东风万万条。”那是他写给露水夫妻杨台柳的,这位四川美女此时此刻就在他眼前唱歌!

完了,来整风,却被粉红炮弹打中……还有什么脸说别人?他第二天就回了开封,向皇帝“如实”汇报,文彦博是位品正貌端的好青年,是帝国最需要的完美型人才!

于是文彦博进京当副宰相。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文彦博做事的风格和能力。说能力,他远隔千里,能准确地知道皇帝的密探的准确位置,并且设计了那出好戏。说作风,他一没有威胁,二没花钱,只是与该调查员同乐了一下,就把危险变成了好运气。这很乖巧,但要是这样想,就把问题看简单了。这件事只是个苗头,以后在中央政府里都能出现了类似的好戏。

我把它统称为“驱敌为奴大法”,就是要让敌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记住,是心甘情愿,绝不是普通的被要挟者恨得咬牙切齿,想杀之而后快的恶劣心理。那样太丑恶了,世袭士大夫的品味,就让文大人不屑用之。与之相比,夏竦坏得明目张胆,尽人皆知,实在是不入流。

话说这两人当天在枢密院里亲切凝视之后,文彦博带着微笑来到了战场。他相信夏竦应该收敛些了,一来他不是明镐,没那么好欺负;二来明镐也没真得罪过夏竦,只是夏枢密看他不顺眼而已。就拿国家利益泄私愤!该杀,但千头万绪,先得把贝州城和王则搞定。

这段日子明镐没闲着,他比最初那一个月动作更大了。修长城不行,他想到了挖地道。具体的做法是全力进攻北城,怎么热闹怎么折腾,在南城墙下却悄悄地挖了起来。但这不是一两天就能见效的,于是除了挖地洞,他开始策反。

这个快,毕竟城里都是宋朝活得很安逸的良民,前面说过,这时候根本就没有官逼民反的事,这是“佛教造反团。”城里城外很快约好了日子,某天夜里,由一个叫汪文庆的人,带着几百个市民遛上了城墙,非常成功,他们把城楼点着了,再放下去绳子,眼看着官兵大批量往上爬,贝州就要光复了……且慢,佛教团员积极­性­就是高,一窝蜂地扑上来,别说攻进城,就连汪文庆都是跑得快,才撤下了贝州城墙。

就这样迎来了文彦博。人和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同,明镐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失败,一点实际功劳都没有,可各种准备都己经到位了。尤其是地道,几乎同时间挖好。

文彦博下令,在闰正月初一的晚上,猛攻北城,同一时间­精­选了200名士兵,钻进了南城墙底下。没有任何悬念,王则等人在北城杀得热火朝天,南城门突然陷落,官兵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要说王则就是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他都想出了一个怪招。他命令把城里的牛都集中起来,牛头冲南,成排站好。然后别管是牛尾巴还是牛身子,往上泼油,点着火了,放缰绳!这就是传说中战国时田单复齐的火牛阵。

办法是好办法,可惜时代变了,宋朝人什么都见识过,还想用1000多年前的事来蒙人?一位宋军的阿兵哥在大群火牛面前举起了标枪,一枪扔过去,正中头牛的鼻子。顿时一片混乱,牛群掉头就冲向了王则。

佛教造反团就这样死在了牛的身上。天亮后查点战场,该抓住的一个不少。按照平叛流程,到了这一步,除了安顿市民,恢复生活之外,军事行动就算大功告成了。但是不行,宗教这个东西太敏感,总会让人发狂的。具体地说,王则不同于以前的所有造反派,他的先期准备太充分了,整个河北路几乎遍布他的信徒。

文彦博请求,就在贝州城把他砍头算了,要是按规矩运送京城,一路上风险实在太大。理智地说,这很必要,平叛的原则就是稳妥。可京城里传来了反对的声音。反对人,枢密使夏竦。

居然还是他!

有时事情就是这么的奇妙,明明知道做不得,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仔细想,这事儿不是文彦博的威慑力不够,也不是夏竦又有什么新打算。正确答案是本­性­。

就像那个老寓言,蝎子和天鹅是好朋友,说好了天鹅抓着它飞过大河去南方。事先约定,蝎子不许咬人,不然天鹅腿疼,结果只有摔下去。蝎子满口答应,可飞起来后,还是咬了一口……没办法,它咬习惯了。

夏竦就是个天生的坏种。这件事告诉我们,生活中一但确认了谁的人品有问题,就永远绕着他走。本­性­涉及DNA,不是每个人都能改过自新的。

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的闰正月,贝州叛乱平息,历时66天,首犯王则被押运进京,斩首处死。

庆历八年的正月间,对宋朝来说,是个非常微妙的时段。好坏参半,苦乐难知,一共发生了3件大事,无论怎样分析,也只是“微妙”两字。

第一件,贝州平叛。虽然过程曲折些,总算圆满结束。有功人员都升官了,文彦博荣升帝国宰相,一跃成为朝臣领袖。明镐慢一些,3个月后也被成为参知政事。这件事可以定义为好事。

第二件,我们先要注意时间。这一年是闰正月,贝州平叛成功时,就在闰月里。也就是说,正常的1月份己经过去了。而第二件就发生在这一年的新年正月初一时。理论上它最早发生,之所以排到了第二位,是因为它没在宋朝国境内。

它发生在西夏的国都兴庆府,传进开封时,己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事情从节日说起。话说当年整个东亚地区,包括西夏、辽国都各自有自己的年号,比如这一年就是西夏的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可它们都共用汉人的历法。即­阴­历。都要过正月初一,也有正月十五,那一天的元宵节各国通用。

李元昊很快乐,河曲之战击败契丹之后,他的人生进入了纯粹的享乐阶段。还有什么理由不享乐呢?在他的周围,无论是世仇吐蕃,近邻回鹘,上级宋朝,还是主人辽国,都己经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十多年了,他把一个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变成了他的丰功伟绩。

这样的成就,考虑到之前党项人的家底,真是惊世骇俗。这里要说句公道话,他就是这一阶段的战神,不管过程怎样,不管成果如何,他决战决胜,把党项人这一种族的地位,拔升到了历史的最高点。

于是就享乐吧。在这方面他的品味还是比较游牧的,他没有多花什么钱来装修房间,当然,这个爱好太烧银子,以西夏这时的家底,别说宋朝的顶级建筑,如玉清昭应宫他修不起。就连五代十一国时,南唐、南汉的那些宫殿,也不是他能梦想的。

他喜欢骑着马,带着帐篷,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到处游猎。

这个女人就是不方便在皇宫里出现的没藏氏。时光流转,温柔缠绵,在出事这年的前一年,公元1047年的二月六日,他们终于有了爱情的结晶。

一个婴儿诞生在一条叫两岔河的岸边,是个男孩儿。李元昊给他起名叫“宁令两岔”。宁令,是党项语里欢喜的意思,两岔,是因地起名,谁让他生在了这里。当时谁也没有留意这个男孩儿对西夏意味着什么,对李元昊本人的命运会有怎样的影响。

只不过是个孩子嘛……

可要看这是谁的孩子,并且同类相忌,李元昊还有别的孩子!简短地说,他生过5个儿子,种种原因,包括他自己亲手杀掉的2个,最后只存活了一个。就是野利氏所生的太子宁令哥。宁令哥的命运,以他的婚礼为分界线,之前无与伦比的幸福,之后暗无天日的灰­色­。

他的老婆变成他的“母后”,他的皇位也有了新的人选,就连他妈妈的地位都开始动摇,从前的卫慕氏就是最好的例子,无恩爱即无一切,连­性­命都可能保不住,还谈什么将来?

种种苦闷,宁令哥心神不定,各种各样的想法在他心底里升起,但无论哪一种,都没有这个人带给他的震撼。一个微妙的小人物出场,就是这个人,让这件事变得凶险诡秘。

他叫没藏讹庞,是两岔的舅舅,没藏氏的哥哥。同时也是西夏当时的国相。重要的位置,尴尬的身份,他有和宁令哥一样的不安理由,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女人跳出来,比他的妹妹更加漂亮,成为李元昊的第9个春天呢?

每个春天都可以孕育出种子,两岔不会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李元昊才刚刚40出头,一切还都是未知数。他的地位,他妹妹的地位,有什么办法能彻底巩固呢?

这是个问题,没藏讹庞想了很久,一个很大胆,很奇妙的构思逐渐生成。越想越妙,只要能达到第一个目标,那么整件事的结果,无论怎样都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关键点在两个人,李元昊和宁令哥,这两人只要死了一个,对他都会很有利。但细想,里面有很大的分别。1,宁令哥死了。那么至少两岔的太子位置暂时成立,就算以后还有三岔、四岔直到N岔,都要十多年之后,才能变成麻烦。

简言之,宁令哥死,会解燃眉之急;

2,李元昊死。这事儿就有点悬。不是说西夏国势会剧烈动荡,连带着周边的宋朝、辽国,甚至吐蕃都可能起兵报复,而是说,李元昊突然死亡,留下了宁令哥,两岔会有机会吗?

­精­密计算,成算不大。虽然野利族的势力大不如前了,可绝对不是没藏氏一个没名份的女人,再加上他这个国舅牌的相爷可以比的。

所以李元昊可以死,但决不能留下宁令哥!只有达到了这个目标,两岔和他才能是终极受益者。那么继续想,怎样才能让这个思路变成现实?难道要让宁令哥去杀李元昊?

……脑子里突然崩出来这个念头,一瞬间没藏讹庞被自己吓得毛骨悚然。咋想出来的,让儿子杀老爸。倒不是说杀不得,草原上这事很多,听说汉人们也很喜欢搞这套。只是第一道关就不好过,试问宁令哥不杀怎么办,稍微有点大脑就能看出来,这是为他人做嫁衣衫,对两岔有利。

让宁令哥冒最大的风险,来实现让自己垮台的目的?世上有这样蠢的人吗?!但别急,惊恐过后,理智出现。问题——如果宁令哥发觉不对,和他老爸李元昊勾通,他能说什么?说没藏讹庞要害您,好让两岔当皇帝,他自己当摄政王?

猜一下,这句话说出去之后,李元昊会怎么想。只要稍微有点记忆力,就应该想起不久前野利兄弟是怎么死的。没有任何谋反的事实,只要让李元昊起了疑心,就必死无疑。

堂堂的西夏现任国储,和一个一岁大的婴儿争宠,让一个正牌小舅子当摄政王……这得有多大的想像力,才能想得出来。又得吃了多少药,才能相信呢?

所以非常妙,没藏讹庞得出结论,只管去和宁令哥提,别怕任何风险。甚至最理想的结果,就是宁令哥去告发他,那样是达到目标的最快捷径。

怀着这样的成算,他找到了宁令哥。之后发生的事,其实不能去怪这位太子有多脑残,的确很好笑,没藏讹庞一说他就答应了。至于为什么,一来是他的年龄。2年前他才结婚,在盛行早婚的古代,他能有几岁?二来是他的恐惧。

而不是传统史书里强调的愤怒。

老婆被抢,妈妈失宠,地位动摇,无论哪一点都的确让他怒火中烧,可只是这样,就能怒到提刀去砍他爸。他应该比李元昊还李元昊,真是太有­性­格了。怎么还能等到这时还不动手?真正的原因是他恐慌又无助。这点最要命,他怕,就像等死的犯人那样,眼睁睁地等着失去一切。这时没藏讹庞出现,带给了他唯一的希望,再失去,就彻底完蛋了。

时间来到正月初一,那天李元昊在兴庆府皇宫的正殿上接受朝拜,传说当时红日初升,但是暗淡无光,就像一块血红­色­的云团虚浮在天空。朝臣一片惊恐,这是大凶之兆。可李元昊不介意。平生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天­阴­了就当是上帝拉窗帘,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继续威风,继续享乐,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天,达到了狂欢的最高峰。他没意识到有半点的危险向他靠近,事实上也绝对没法事先察觉什么。因为凶手居然是皇太子宁令哥本人。

从谋划到动手,宁令哥自己全程­操­办,不用任何帮手。没有预谋,哪来的泄密?这时别提没藏讹庞,这人很绝,他给宁令哥的所有帮助,只是一个退路——成功之后,马上到我家来。我以国相的权力,把你扶上皇帝宝座。除了这句话,他远远地闪到了一边,绝不掺合。

元宵节之夜,李元昊喝得大醉。醉眼迷离中,他向后宫走去,那是他的私密天堂,从没有任何外人能够进去。

这就造成了两个事实,他身边没有护卫,宁令哥不是外人。他的亲生儿子突然出现,拔剑就砍了过去。李元昊完全是凭着多年的战场本能闪了一下,可惜真是喝多了,90%的脑袋都躲开了,唯独他坚强挺拔的鼻子碍事。被宁令哥一剑削了下来。

瞬间血流满面,剧痛中李元昊猛然清醒,他满殿乱跑,躲避危险。可危险比他跑得还快,宁令哥瞬间就消失了。

他真的只是个孩子,看见父亲满身满脸的血,立即就吓慌了。他犯了第二个错误,这比他起心杀父还不可原谅。都见血了,怎么的也得当场杀死吧!

没办法,年轻,可以蠢到无极限。

他直接跑去找没藏讹庞,也不管是不是完成了合同。这回一路顺畅,狂奔到国相家。没藏讹庞很满意,前面说过,只要宁令哥动手了,就至少有十多年的好日子过。还等什么,他立即动手把末路王子抓住,冲进皇宫护驾,百忙中把宁令哥的妈妈野利氏也抓住,据说是第一时间全杀掉。至于为什么这样大胆,一来是忠心发作,无法抑制;二来杀人无罪,这是叛徒;三来李元昊己经挺不住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仅够做出一个决定。

这时的李元昊可以赢得我们的尊重,想想整个鼻子被削掉,那都是软组织,血是止不住的。大脑瞬间就缺氧迷乱,在这种没法克制的疼痛昏迷中,他都清醒地意识到了最严重的问题。

自己必死,谁来接替他?他的国家,他的拓拔族由谁来保障安全?

仅存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杀父凶手,一个又实在太小,脑海里做最后的挣扎,一定要想出个人来!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委哥宁令。这个弟弟没什么才能,可至少是个成年人,不会让拓拔族的皇权旁落。

这是李元昊的遗愿,这一时刻,让人想起了他的祖父李继迁。同样是死于剧疼,同样的担忧身后事,可李元昊在根本点上就没法达成愿望。

他比不上李继迁。李继迁同样凶狠狡诈,但对身边人的压榨杀戮远没有他这样刻毒,小迁迁懂得有里有外。所以年幼的李德明能够当上党项之王,部族都能服从。可李元昊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容不下,至亲的生母、舅舅、妻子、亲信,都死在他的手上。临死前才想了还有个弟弟。

这个弟弟在历史上名不见经传,能活到这时候,估计就是出类拔萃的乖巧加老实。这样的人,进一万步讲,就算当上了西夏国王,能服众吗?何况国王是要竞选的,这样的人根本没有竞争力。

果然,李元昊拖了一夜,没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他死后没藏讹庞以国相的权力,加宁令两岔的唯一皇子身份,窃夺了西夏大权。从此这个国家就进入了一个噩梦般的循环怪圈。几乎每一届的国王都长不大,国家大权80%以上的时间都掌握在皇太后、皇后、外戚的手里。

李元昊的直系后嗣们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究其原因,可以­精­确归纳为两个字——“人品”。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李元昊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可惜同样的战斗能分出不同的风格。这样也就决定了他个人和他所创造的国家的命运。之前的例子,我们举出李世民和赵匡胤。李世民扫平天下极其神速,几大战役­干­净利落,武功震动天下。所以唐朝的气魄是惊人的,无论在哪方面,都是壮丽之美。

赵匡胤的强悍中有着平民的可亲,他深深地懂得做一个平凡人需要什么。所以宋朝得国很慢,终其一生都没能恢复唐朝的版图。但是每得到一片土地,都治理得细致入微,发展程度是李世民所不敢奢望的。这一点从他的战争手段就可以初见端倪,革五代之残暴,创宋朝之仁德。这不是句空话。

以此回顾李元昊的一生,欺诈、残酷,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成功不择手段,于是他成功的成­色­也就没法看了。有个结论是很­精­彩也很好玩的——他生前所有的努力,死后全都归零。他所骄傲的,正是西夏所痛苦的。

他的成绩,击败周边所有种族国家。但是除了回鹘之外,他没能压服任何一个。这就是个严重的后患。你生前或许能维持住这种优势,你死后呢?单以宋朝为论,他打了那么多的仗,得到的比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只多了个西夏国王的头衔,除此之外,再没其它。

而宋、夏关系却彻底地破坏了,此后时好时战,没有半点的诚信概念。这是种进步,还是倒退呢?如果非得要强调独立与尊严,那么请问李德明,他的父亲就一定比他差吗?李德明当年一样的关起门来当皇帝,宋朝使臣来了只是换下黄袍就是了。李元昊打了半天,和宋朝皇帝通信,还得自称儿子或者下属,哪有半点的长进?!

所以,要评价李元昊的一生,他就是个幸运的失败者。他幸运地生在了一个集体圈养的时代,无论是宋朝、辽国、吐蕃、回鹘,都是强弩之末,不是强盛时期了,他只要早出生30年,或者晚出生70年,以他的­性­格和能力,就只是个笑话,他会死得非常难看!

理由之一就是吐蕃的赞普唃厮啰,他是吐蕃新生代结束混乱的一代领袖。只是以河湟一部的力量,就让李元昊几乎输光了家底。这就是他作为“军事强人”的成­色­……不必再列举了,我相信就连他的本国人都不会怀念他。

打仗打得国内饥荒,内部肃清又那么残酷,让国人怀念他哪点呢?这真是个难题!好了,历史终于翻过了这一页,很没意思的一个人,和一些很没趣的­操­蛋事,悄悄地说,不再聊他,让我很快乐。

这样的消息传进东京开封,宋朝双喜临门。这时没人去想,李元昊之死对宋朝真的是好事吗?提示一下,喂饱了的狼不再想咬人,换了只新的上来,一切就得重来。

这就是前面提过的两个字,“微妙”。是好是坏,还不好说。

接下来就发生了第3件事,这件事的微妙程度,是北宋史上最讳莫如深的。它起源于庆祝,赵祯很高兴,他要两过十五元宵花灯节,但是被曹皇后给搅黄了。她像是有什么预感,不希望这个时候京城里过度的繁华混乱。

7天之后,就发生了北宋史上仅有的一次宫廷刺杀案。

按照正史记载,这件事非常的简单。当天晚上,崇政殿的亲从官颜秀、郭逵、王胜、孙利共4个人,没有任何先兆,突然暴乱。他们穿越宫墙,直入皇帝的寝宫内院,快到大门时,才遇到了阻拦。

阻拦的人是宫女和太监。

这4个人立即大开杀戒,拔刀砍人。注意,4位赳赳武夫,手执利刃,居然没能把人砍死,是“伤内人臂”。只是砍伤而已。他们发现根本冲不进去内殿。

进入内殿,一位非凡的女士第一次显得非凡。宋初第一军人曹彬的孙女曹皇后站了出来。要说很意外,这是仁宗的寝宫,绝大多数时间她都不在这里。身为皇后,她有自己的住处,而这时偏偏在。她首先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不同于其它的宫内人士,她立即就觉察出事情的危险系数。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丈夫,不让他出殿查看,紧跟着命令紧闭殿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同时要内侍们大声呼喊当时的大内都知王守忠派兵来护驾。

当殿门外传来宫女们凄厉的呼号声时,殿内的太监们还不知所措,他们和皇帝本人,都是宋朝近100年以来,在深宫内院里长大的和平孩子,虽然知道世上有杀人这回事,却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有个太监居然说,大家别怕,这是|­乳­母在殴打小女孩儿……

曹皇后急了,她厉声呵斥——反贼就在殿外杀人,你还敢胡乱妄言?!她接下来又做了两个决定­性­的指令,让皇帝熬过了当晚最危险的时段。

第一,马上去提水,小心反贼放火烧宫;第二,大家都过来,我亲手剪下你们各自的头发,明天行赏,以此为证。

这两条指令非常英明,片刻之后,宫门外就火光四起,门内的帏帘都被点着了。这一幕,一定让赵祯回想起了近20年前的那场宫廷大火,那次他和刘太后险死还生,皇宫里一共被烧毁了8座大殿!

宫女太监们都各尽死力,一直支撑到了宿卫士兵赶到。

史书里记载,这4个反叛者3人被当场击毙,王胜逃到了皇宫的北城城楼,藏了一整天,终于被搜了出来。他的命运很­干­脆,同样被当场杀死,甚至乱刀分尸。

最后是注解——卒不知其始所谋。没人知道这件事是由谁主使,由谁发起的。

好了,在宋朝发动清查之前,我们可以就上面的史料,作出自己的判断。微妙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比如第一,只说了这4个人突然发难,并且穿越宫墙,杀到了皇帝的寝宫门前。

这个说法有点过于彪悍,这是说只要是宫廷卫士,不管你身为何职,都能在夜间随便在皇宫内院走动?说一声穿越宫墙,那得是多少道关隘,多少个看守,能直到皇帝卧室的大门外,才被发现,被迫砍人?稍微有点理智,都知道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必须得­精­确地掌握宫内所有宿卫的行动路线,换岗时间,才能一直潜伏到寝宫门前。再加上连杀人,再放火,来了个全套的打劫­操­练,这得有多少时间,都做完了宿卫士兵才赶到,请问为什么这么慢?

并且最要命的,当场就砍死了3个,出手凶狠,完全不留活口。那个逃出去的王胜,是整件事里最后的一个线索,整整一天的时间啊,相信有关部门早就下达了追查的命令,可居然被乱刀分尸了!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有人成心让这件事变成死案,没法追查。

问题出现,第一,这个人是谁;第二,之后还要不要追查,怎么追查呢?

关于第一,实在是不好说。我想了很久,只有两个可能,并且共有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说,此人必在皇宫内部。

很简单,事发到结束,整个过程都在皇宫内院,如果能有人在宫外遥控,在事发第二天,都能顺利砍死最后一个人证。那这人根本就不用派出这4人小分队来刺王杀驾。他随时都能走到仁宗面前,说你去死吧。

皇帝就得去死,因为这人的威力太大了!

这是第一个可能,至于第二个人选,现在先不说,以下的分析会让他一点点地浮上水面。我们先要展示的是第二,即要不要追查,怎样追查。

这似乎是个玩笑,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宋朝建国百年以来第一次近距离谋反,难道还能不追究吗?答案是能。夏竦站了出来,他的原则是“不可滋蔓,使反侧者不安。”也就是说,别把事搞大了,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受刺激。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居然要照顾谋反者的情绪,怕他们急坏了!那也就是说,要养着他们,直到皇帝被成功­干­掉?

参知政事丁度被气得哭笑不得,给了他16个字:“宿卫有变,事关社稷,此而可忍,孰不可忍!”很有力量,义正严辞,应该说,他的愤怒非常正确,领袖的安全高于一切,这是最基本的准则。

可就是这么的奇妙,这样浅显的道理,他和夏竦从清晨一直争论到了中午,结果居然是他失败了。

皇帝赞同夏竦,案子在小范围内处理,由侍御史(宫内办差)和太监们全权负责。也就是说,皇宫之外,所有朝臣,既无权参与,也没资格发言,只能知道个官方给出的答案。这让整个官场集体郁闷,尤其是御史台和知谏院方面,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皇帝会同意夏竦呢?

他喜欢被刺杀,还是另外有什么原因?

先说调查结果,要说办案人员还是很负责的。在所有线索都被斩断的前提下,他们来个地毯式惩罚,所有人都有罪!

皇城司的人员名单就是失职者的名单,他们全被外放流配。这时问题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就是皇城司里,当天夜里当值的宿卫首领杨景宗。按说这是案件的直接失职人员,从重从严地处理,以儆效尤,这是没话说的罪有应得。但是皇帝不忍心。

因为他是当年赵祯的“小娘娘”,杨太妃的从父兄弟。

仁宗的心既软又念旧,为了怎么处罚,他亲自出面和御史台的外台人员来了场轮翻PK。简单地说,就是上至御史中丞,下至普通御史,先是把枪口瞄准了杨景宗,接着又要砍掉皇宫里的大太监杨怀敏。无论如何,至少要狠抓一批,严打一批,这样才能稍微起到点震慑的作用。

想得没错,和前面丁度的看法一致。但奇妙的是,皇帝还是不喜欢。赵祯仿佛是个自虐者,就是要对刺杀他的谋反人展示笑脸。他和御史何郯的对话非常有趣,让人浮想联翩。

何郯引经据典,开口就是上古的皇帝如何,现在的皇帝应该怎样,理论说了一大堆,最后结论是必须听他的。

皇帝只回了他一句:“上古时谏官有磕头把脑袋都磕碎的,你能吗?”这就有些无厘头了,谈话突然被注水,皇帝在打岔。

关键时刻来到,那就磕吧!成名立万不过是脑袋疼下,多好赚的买卖。可惜何郯变得更好玩,他突然间又懂得为皇帝着想了。他说,古代那么磕,是因为有昏君,现在我磕了,您会是什么?所以我不磕。您得理解,无论我磕不磕,都是为了您好啊。

谈话就此结束,搞笑的对答,只能有搞笑的结果。皇帝和御史台各退了半步,两个姓杨的兄台被小降了一级,惩罚行动就算结束了。同时,这件北宋史唯一的一次皇宫刺杀案,也就此收尾。

以上就是这件事的官方记录。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受害人仁宗赵祯,他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震怒、恐慌、追查的态度,相反一直在捂着盖子,就像很怕有什么被人看到一样。

他怕的是什么?

一个有趣的事实可以稍微地映­射­出点滴的真相。那就夏竦的结局。这个人在查案过程中,所提出的模糊理论,和皇帝靠得很近。接下来他又力排众意,和皇帝站在一起。那就是关于刺杀夜,谁的功劳最大的问题。

皇宫里一个女人从此走上了前台。

其实,这个女人早就己经在影响着宋朝局势了。提到她,在这个时段最好要跟两个人联系起来。一个是夏竦,一个就是文彦博。这两个在宋史里的评价走在了两个极端,但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都讨好这个女人。

她姓张,出身很低,命运很苦。父亲是个早死的地方小官,她和母亲两人是名副其实的孤儿寡母。生活的压力,让她们走了歌舞场,可以说到了没法再低的底谷。但命运就在这时对她们露出了最意外的笑脸。

她们献艺的场所很显赫,不是一般的歌舍勾栏,而是宋太宗赵光义最小的女儿,魏国长公主的家里。某一天,赵祯去看望姑姑,酒席宴上轻歌曼舞,他一下子就看中了这个美丽聪慧的小姑娘。于是她成了宋代的卫子夫。

简单地说,在刺杀案发生前,她在皇宫里的名位很一般,只是美人。可实际的影响(注意,不是权力),早就远远地超过了皇后。一个小细节,文彦博之所以主动申请去攻打贝州,就是张美人悄悄地递出来一句话——皇帝很烦恼,谁能平叛,谁就是宰相。

之后才有的文大人主动请缨。

这时案发后,她被皇帝隆重地介绍给整个国家——是她,只有她,才在当夜拯救了我。

这就让人不懂了,正史里都说是曹皇后一手搞定了危机,怎么突然间冒出个张美人?可皇帝不管,他在这时,并且在后来,都不断地在正规场合强调,那晚上真的危险,只有一个人始终陪在他身边。就是她,我的美人,尤其难得的是,她当时不在场,是主动来找他的。

患难见真情,我非常感动!

这个话说出去之后,夏竦立即就知道了前进的方向。他很有知识地说了8个字。“讲求所以尊异之礼。”当时在场的其他宰执大臣们一片沉默,懂的不说话,不懂的赶紧翻书。这时要介绍一下官场大排名,首相陈执中,次相文彦博,枢密使夏竦、王贻永,参知政事宋庠、丁度,枢密副使庞籍、高若讷。都是很熟的人了。

关键就在首相大人身上。陈执中还真就不懂夏竦在说什么,他临时咨询了一下帝国最高文人翰林学士,才明白这是要给张美人升官。这位学士提醒他,这种事以前有过例子,汉朝的皇帝带着宫妃去打猎,一头熊突然冲出来,是位姓冯的捷妤挺身挡在了皇帝的面前,才救了皇帝一命。现在张美人的功劳与之相比怎样?如果你答应了,有皇后在却尊崇美人,这种非礼的骂名,以后就会落到你的头上。

陈执中想了又想,决定不趟这个浑水,夏竦你自己说吧,我什么都没听见。当天的事就这样结束,张美人的升职之路还得等,直到半年之后,她终于一飞冲天,从倒数第二级的四品美人,直接升到了一品第一级的贵妃。

这期间皇帝的功劳是最大的,其次就得数到夏竦。他是第一个提议的人。但是给他的回报是什么呢?他被贬出京城,到河南府去当官。至于理由,是当地开封城天上有太阳没云彩,一连地震了5次。夏竦要负责,谁让他是公认的­奸­邪呢?

仔细想想,永远跟紧领袖脚步的夏竦被赶了出去,一言不发的文彦博却站得稳稳的,尤其是张美人,那是他的贵人,在最关键的时候,他也居然沉默,这是怎么搞的?

皇帝当然没有神经错乱,联系到两件事里夏竦一贯的表现,唯一的解释就只有他参与的太深了。刺杀案里涉及的问题太深太重,那个一直压制破案进程,甚至隔天之后命令杀死最后一个人证的人,只能是皇帝本人。

两点理由支持这个观点,1,能做到成功压制,只能是皇帝,另有别人的话,之后的宋朝就会后患无穷,那个人必将有第二次、第三次行动;2,以后的宋朝非常平静,皇帝的寝宫内外,再没有半点意外发生。

这件事过去了,我们除了能隐约地看到宋仁宗赵祯的另一面,我指的不是他的多情,而是超平静地渡过了危机,还有夏竦这个有才的坏人,之所以会倒台的原因。

领导对你好,你也别对领导太好,你是个下属加外人,这一点要永远牢牢记住。

夏竦被辞退之后,首相陈执中跟着下岗。这是个仁宗年间典型的官员,谈不到什么了不起的能力,甚至当上了首相,是国家政权的最高层领导了,也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大事。

历史长河里一粒可有可无的沙子而已。

要是一定要说他升官的秘诀,倒也有一个。他眼光蛮准,真宗赵恒晚年时神智不清了,刘娥又只想着自己当权,于是赵祯虽然身为唯一的皇子,可就是没法当上合法继承人。陈执中独自上了一道奏折,居然把赵恒打动了。

一个月之后,太子诞生。他的终身富贵也从此注定。这就是宋朝平静时期的官员的缩影,您可别看着一个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就认定了他们光芒万丈,有时就是些无聊的官场投机蛀虫。

所以他们走马灯一样的来回换,你上我下的,基本上我都会省略不说。之所以说了这次,是因为他的下岗是有价值的。按照次序,文彦博加昭文馆大学士头衔,成了帝国首相。这是个命中注定要处理大事的人,他刚上任,大事也真的来了。

宋庆历八年(1048年)六月六日,黄河在澶州府商胡(今河南濮阳东北)决堤,决口宽近一里,浊浪排空黄水滚滚,横漫中原北部。这是空前的浩劫,黄河改道了,中国有史以来只有8次,这就是其中之一。它的河水改向北,经河南内黄之东、河北大名之西,横贯河北平原,汇入御河(今南运河),再经界河(今海河)入海。

这种级别的灾难,别说是古代,就是现代科技也没有应对的办法。想想我们在汶川地震时的凄惨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回到当时的宋朝,巨灾面前,只能听之任之,黄河的水席卷中原,它想怎么流就怎么流,能做的就是等它流够了,再说别的。

水量变小之后,救灾行动开始。按说这是号称明星无数的仁宗朝名臣部落的大好时机,满怀激|情地为人民做贡献啊。

对不起,纵观整个事件,就是个经典的笑话,完全可以用西方的一个老段子来概况:话说午饭时间到,两位律师走进餐馆。小二躬身笑问,客官想吃点什么?答——少啰嗦,只管拿来菜单,让我们就吃什么再争论一番。

完全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继续吵。

庆历八年的这次救灾行动就是这样,一个个明星出场,印象中都是经天纬地之才,那么看一下他们都说了、做了些什么。

前面说了,黄河这次改道途经大名府,那里有位大人物,庆历新政的死对头、前宰相贾昌朝。他提议要恢复旧道,让黄河走原来的路。具体做法是用京东州军来修黄河旧堤,引河水回东流,堵住商胡口。这样才能一劳永逸,让决口前的各地区恢复原样。

反对方是另一位前宰相丁度,这是位从现实出发的理智人。他提醒,这个“劳”,得劳到什么程度。从前天圣年间,滑州也决过堤,远没有这次的严重,还准备了3年多才动工。现在商胡口的局面,再加上天很快就要冷了,得怎样动员民众,才能达到“永逸”的目的?

所以永逸,根本是不实际。

他的想法是先放一放,甚至把河道再挖一挖,让水流得更多些,更快些,哪怕淹得更严重也无所谓。这样转过年来,材料、人员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再去打怎么堵口子的主意。

丁宰相很稳重,贾宰相很气愤,老丁,你完全是看似妥当,实则误国!他拿出了­精­心准备的一张图,上面标注着黄河分流于漯川、横陇、商胡等地段的位置,根据全盘地理地形的考虑,唯有恢复旧道,堵塞商胡,才是唯一的正解。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说需要1000多万贯经费,动员民工、士兵10万人,日夜加班,100天就可以完工。

100天就彻底解决问题,太诱人了!皇帝很动心,灾民很激动,但是大臣们不这么想。每个人都是顶天立地的,他们都有自己的主张。

在以后的日子里,涌现出了N多种治河方案。有贾氏的恢复旧道,有丁相的缓缓处理,更有高人来了个旁河减水法。要用一条黄河的支流,来把成灾的洪水泄走。这样既不大动­干­戈花费千万去修故道,又顺应了大自然,不拗着黄河,人家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这样才会平安无事嘛。

更有甚者,等过些日子,仁宗朝的吵架王欧阳修回京城之后,斗争瞬间就会炽热火爆了起来,他永远是独树一帜的,唯一正确的。他会数着人头,挨个敲过去——你们这票烂人,都闭嘴,听我说!

反正Gao潮复Gao潮,争吵何其多,河患始终在,民生尽蹉跎。欲知后事怎样,咱们慢慢说。事先声明,不是我想慢,是他们吵架的欲望太高,过程太长,这时是公元1048年,到了1060年时,这事儿都没有结果!

还是先看眼前的事吧,在河患初生的这段日子里,京城里最牛的人,最炫的事,是宋朝史上流传最广,传说最多的桥段。

包拯包大人隆重出场!

这个人的名望、事迹是诸葛亮那个级别的,他不仅是人,更是神,行走在­阴­阳两界,无论对方是谁,他都是一张铁脸相对,他的智慧就是个无敌型的放大镜,什么样的罪,什么样的隐私,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当然最最让人神往的就是他的力量。

只要你有罪,就肯定罪有应得。不管你是谁。

好了,现在让我们从头来看,他的履历生平。包拯,字希仁,庐州合肥人。他不是像传说中父母早死,由嫂子养大,所以要称她为嫂娘。相反,他的父母都健在,和他生活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包拯在天圣五年时考中了进士,那一科人才鼎盛,号称是“宰执榜”。从状元王尧臣,到韩琦、吴育、赵概、文彦博等人,都先后荣登东西两府,成为宋朝的顶级朝臣。

其中更有因为宋、夏战争而异军突起,以超年轻的资历就进入西府的青年才俊韩琦。与这些人相比,包拯的荣耀来得太晚了。中进士之后,他以父母年老为由,辞官不做,回归乡里。一直奉养双亲,直到二老谢世。接着再守孝3年,前后共10年之久,才出山做官。

他得从头再来,从知县开始。这时让我们的心态变得功利些,他的确是晚了吗?不见得,那一榜的同学中是有人先于他发达,可后来只要他进入官场,上升的速度就超级惊人。原因何在?是他能力超强吗?还是不见得。他在知县的位置上只留下了一个可以记载的例子。就是那个著名的杀牛案。

某人养了一头牛,被人偷割了舌头,这人就来报官。可是毫无头绪,也没有证据,得怎么办呢?那年头又没有指纹追踪之类的高科技破案手段。包拯也很无奈,他告诉报官者,回去杀了那头牛吧,反正它也活不成了。注意,牛没了舌头必死。

牛被杀了之后,又有一人来报官。根据宋朝法律,私自杀牛者有罪。这时包拯问这位热心公民,你­干­嘛要割了那头牛的舌头,再来反告?你跟人家有那么大的仇吗?

那人服罪。

接着他升官,从知县一跃变成了端州府知州,并且兼任殿中丞。这样的升官幅度之后,他的表现只是清廉,在盛产端砚的端州当官,直到卸任,没有带走任何一块。

他根本不需要带走什么,他得到了更大的好处。下一站是御史台,他己经是一流的京官了。综上所述,见仁见智。如果要往功利上想,这真是一条别致又正统的登龙术。包拯完全摸准了中国古代儒家理论的人才鉴定标准。

“非孝子不忠臣。”一个人只有对自己的父母孝顺,才会对君王忠诚。这一条百试百准。

可是做人要厚道,无论如何,包拯没有迷恋权力地位,抛弃了所有的享乐和威风,在乡下奉养父母。这样的人,值得我们尊敬。他的人生标签无可挑剔,就是道德的典范,纯洁的化身。所以把他升入御史台,完全是件好事,整风运动开始。

第一枪,就打中了皇帝心中最爱的最爱。

话有点绕,其实很简单。皇帝心中的最爱是张美人,张美人的最爱是她的伯父。该伯父名叫张尧佐,其实并不亲,一来只是她父亲的堂兄,非亲兄弟;二来张尧佐很薄情,真正做到了见死不救。

张美人的父亲刚死时,一个小官,没有家产,身在外地,举目无亲。唯一的出路就是投奔伯父,可张尧佐拒绝。理由是他当官的地方太远,在四川,你们走不到的。于是孤儿寡母,只好改行当舞女,才勉强活了下来。

按说这样的长辈,基本上可以无视,当做没这个人就对了。可是奇怪的是,张尧佐就是有本事让侄女失忆。自从她进宫之后,他就攀定了这门亲,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美人就被洗脑了。从此以后,以伯父的升官发财为己任,为乐事,终生奋斗不息。

效果很显著,截止到皇祐二年(1050年),伯父己经从遥远的四川边陲小地一介推官,升到了帝国两府高官之下第一人,三司使,掌管天下钱粮。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两个答案。1,张尧佐很无耻;2,张美人很善良,并且健忘。可这不是包拯所想的,他看到的是帝国的危机。而之所以称其为危机,完全是由“真理”来告诉他的。

真理就是儒家学说。虽然说超级博大,可是也能­精­简成一句话,即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这个大前提下,没有任何势力被允许抢走他们的特权。包括其它的诸子百家,以及皇帝的老婆、亲戚。

尤其是张美人这样年青貌美,出身贫寒(等同于没有修养,没有见识)的妃子,和她无耻加无能的伯父。让他们当权,必将祸国殃民!

于是包拯决定弹劾,这时他的身份还是相当的低,只是刚从御史台转到知谏院的一个普通官员,要说事时还得拉上好多的同僚。Сhā一句题外话,包拯在言官系统里还是蛮吃香的,因为他的队伍站得好。

在我们的普通思维里,包拯是和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君子站在一起的伟人,是好朋友。可惜错了,他在庆历年间被提拔进京城,是由当时的御史台长官王拱辰推荐的,上任之后猛烈抨击新政,拆范仲淹的台时,是一把罕见的好手。

通过和新政君子们过招,包拯的热身运动做得挺好,这时准备向张氏集团发力。为什么要说集团呢,那就是张美人的力度了。

纠正一下,这时的美人己经是张贵妃了。她的权势和欲望都水涨船高,很让封建社会里男权至上的士大夫们不顺眼。他们回首前尘,展望未来,觉得身上发冷。这个张贵妃,己经有了刘娥的影子。

同样贫寒的出身,同样的热衷权势,仁宗的男人指数又比不上他的父亲,宋朝很有可能再出一个天圣级的太后啊!这点并不是危言耸听,有很多的内幕在坊间流传了很久。

比如说,宰相文彦博在四川时就和张尧佐来往密切,进京之后,和张贵妃内外勾结。除了贝州平叛的内部信息之外,还被皇帝抓了现形。某年上元节,皇城头观花灯,张贵妃衣着特别,万众瞩目,乃是一件罕见的灯笼锦。皇帝问,哪儿来的?

贵妃很诚实,文彦博的夫人送的。

再比如说大臣王拱辰,这位前状元也不­干­净。某次皇帝到贵妃房里散步,突然见到一排定州出产的红瓷器,鲜明耀目,华贵珍异。一问,也老实交代,王大人送的。皇帝很愤怒,举起手里的柱斧,一个个亲手砸碎。

这些不算,她还开始没大没小了。话说国家等级森严,什么人享受什么排场,这是儒家理论里比天都大的规矩,名为“礼仪”。可是该贵妃就不当回事。某次出行,她一定要用皇后的峦驾伞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施展全套女­性­魅力,没完没了的磨皇帝。

皇帝受不了了,对她一笑,你去找皇后借吧,她给你,你就用。结果这女人真就去了,而曹皇后也很有趣,你要,我就给。

于是张贵妃喜滋滋地回来报告,皇后借我了~~~~~,却不料皇帝突然沉下了脸,国家典章有秩,你僭越失礼,当什么都是儿戏吗?

还有很多,就不一一赘述了。举出上面的例子,我只是想请大家想深一层。张贵妃的确在逾礼,不守本份,可是问题很严重吗?这个女人贪图小利,爱慕虚荣,哪点能和当年的刘娥相比呢?

刘娥直到赵恒死后,才走上了前台。之前哪怕手握国家大权,都从不显山露水。这份深沉的忍刻,在男人中都极其少见。何况再往深里想一层,上面的每件事都表露出来了赵祯的为人底蕴,每次张美人想要出格时,都被他当场震慑,从来没给过她好脸。

一切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无论是张贵妃本人,还是张尧佐,或者文彦博、王拱辰,都没法做到祸国殃民。危险根本不存在,包拯这些人想折腾,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包拯的弹劾行动层次分明,很有节奏感,和皇帝对张氏集团好感的增加成正比。注意,这里不止是针对张尧佐一个人,所谓的张氏集团,不管事实上有没有,包拯们认为有。

张尧佐先是当上了三司使,包拯们很愤怒,但是弹劾是要理由的,找什么呢?集思文议,找到两点。第一,张尧佐不懂业务,他靠裙带关系上位,严重阻碍了三司部门的正常工作;第二,最近黄河改道了,开封城还地震,这也是张尧佐闹的……

不知道这些人的脑袋是不是被门框挤了,先说此人是个笨蛋,接着又说他能影响地球的健康,连黄河改道这种级别的灾难都是他引起的。这还是个凡人吗?

文理不通,发回重写,皇帝看都懒得看,就扔一边了。初战失利,包拯们强忍怒火,回家休息,慢慢想,一定会有办法的!但是左思右想,办法就是没有。

本来嘛,张尧佐本身也是正牌的进士出身,混得不大出彩,可也没有劣迹,凭什么不能当三司使?说他不懂业务,这么多年那么多了不起的名臣、能人,都当过三司使,哪位做出过什么业绩来了?国家该冗兵、冗吏、冗费还是不停地冗,说句难听点的话,都是一种型号的废物!

关键时刻,还是老同志出马。御史台方面的老牌弹劾名人何郯大人的母亲年老,他申请外放当官,就近照应。临走之前,和皇帝聊天一般地说。张尧佐升官太快,下面的人事摆不平了。您要是真喜欢他,就把他当您亲舅舅李用和那样对待好了。

只加官,不给权,一世的富贵享受着,不显山不露水,难道不好吗?

赵祯有点心动,真的挺好。同一时间,包拯升官了,他从御史台转到了知谏院,当上了院长大人。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他尽管没什么办法,但是老调不停地重弹——抄掉张尧佐,抄掉张尧佐,抄掉张尧佐,抄掉张尧佐……

他成了宋朝版的唐僧。

这种压力下,皇帝让步了。在皇祐二年的闰十一月六日,张尧佐终于下台,不当三司使了。胜利,巨大的胜利,包拯们应该狂欢,应该自豪,应该变成正义的化身了。

且慢,这几位气得满头青筋,血贯瞳仁,都想杀人了。

因为张尧佐丢掉了一个三司使的位置,却换回了四个超级隆重的头衔,每一个人都是宋朝官员们苦熬终生都盼望不到的殊荣!

改命张尧佐为宣徽南院使、淮康节度使、景灵宫使、群牧制置使。同时赐他两个儿子进士出身。一日之间,身兼四使,这在宋朝开国100年间从来没有过。

灾难,灾难真的来了。宋朝官场震动,每一个官员都发出了共同的呼声,这比黄河改道还要让人忍无可忍,皇帝,你怎么能这样呢?!

从这一刻起,在庆历年间,因为新政君子、小人之争而势同水火的御史台、知谏院再一次联手了。他们发誓要斩断张尧佐,张贵妃,再加上张氏集团里的其它同伙们的爪牙,给宋朝官场来个大扫除。

具体行动是先各自为战。包拯代表知谏院上了一本,名字就叫《弹张尧佐》,里面充满了骂人的话。如张某“无功受禄,不知羞耻。”“真清朝之秽污,白昼之魑魅。”连带着皇帝也被泼污水,您30多年的清德今天败坏,怎样面对天下臣民?

御史台方面的力度更大,现任御史中丞王举正上殿当面对皇帝说,我弹劾张尧佐,您不同意,我直接辞职。这里要小Сhā一句,就像欧阳修从来不抽皇帝耳光一样,包拯也从来不­干­辞职回家的事,再怎么折腾,也别想动摇他生存的根本。

台、谏官步步紧逼,皇帝很沉得住气。这样的事儿不新鲜了,想当年废掉郭皇后时,孔夫子的后人,加上当代楷模范仲淹一起挑事,不也集体报销了吗?所以赵祯坐得很稳,他把意见都压了下来,不反对,也不同意。让时间去消磨一切。

他想错了,他真的没料到,为什么给一个亲戚一些荣誉­性­的,没有半点实权的头衔,就能让整个官场集体抓狂?

这事真值得深思一下,难道就真的只是出于义愤,要维护朝廷的升官秩序吗?不见得吧!但那是后话,只是9天之后,闰十一月十五日的正朔朝会上,台谏官员们就全体爆发了。他们在下朝时,把百官都拦住,今天齐心协力,一定要让皇帝听我们的!

王举正、包拯各自率领着自己的­精­英团队,共7个人,重新回到大殿,把要回宫的皇上给拦住了。久经战斗、总被狠K的赵祯立即就明白了要发生什么事,他实在是有点烦,再不想拐弯抹角了,直接替他们找到话题——又要拿张尧佐说事?节度使只是个粗官,有什么好争的?

话一出口,风云变­色­。北宋仁宗朝里最强有力的,简单粗暴型的言官从此诞生了,隆重介绍,唐介出场。这人本来是上殿7言官里排名最末的,这时从后面挤了出来,一句话就让皇帝摔倒——本朝太祖、太宗都当过节度使,恐怕不是粗官吧?

赵祯惊怒交集,一不留神,被抓住把柄了!正想着怎样挽回,事态己经进一步恶化,这些人扔下他,扑向了殿廊下站着的宰执大臣们,主攻目标就是文彦博。你们不守祖宗规矩,只知道巴结贵妃,结交外戚,无耻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还不辞职,有什么脸站在朝堂之上?

眼看着天下最庄严的议事大厅要变成上演全武行的菜市场,赵祯当机立断,宣布退朝。这是皇帝的特权,也是最后的招数。言官们没办法了,总不能学寇准,把皇帝硬按到座位里,让他老实听讲吧?

当天就这样散了,赵祯慢慢地走回皇宫深处,一路上从激动到懊丧,从气恼变好笑,多大点的事儿,众位爱卿,你们就不能­操­心点别的正经东西?

他决定先让步。张尧佐被剥夺了宣徽南院使和景灵宫使,保留剩下的两个,并且保证从此之后,后妃之家,不得进入两府执政。

同时为了警告台谏部门,命令他们从此再想上殿说事,先到中书省找宰相要通行证。这样两边各打50大板,就算息事宁人了吧。

他真心地希望,别再折腾了,天下有那么多的正经事。黄河还在泛滥,国家还在亏空,老百姓的情绪也在变激动,这才是国计民生的大事啊!

但这是一厢情愿。无论是张贵妃,还是言官们,都还是我行我素。张MM这边视荣誉为生命,枕头风不停地吹,我要四使,我要四使,我就要四使嘛~~~~~~,那边言官们磨刀霍霍,张尧佐只是个小开头,真正的目标还在后头!

于是事情激化,某天仁宗悄悄地恢复了张尧佐的宣徽南院使,包拯立即就火了,他冲上金殿,这次豁出去了,他要求把张尧佐赶出京城,到外地当官去,省得总是不死心,早晚出大事。皇帝很耐心,跟他好商量,结果被强迫洗脸。

包拯喷了他一脸的唾沫……那天他再次回到后宫,张MM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还想说什么。赵祯终于失去耐­性­,指着脸说,你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不知道包拯是言官吗?!

张尧佐事件至此结束,皇帝做出保证,以后再给张尧佐升官,会先争求台谏官的意见。这话出自皇帝之口,己经可以说惊世骇俗了,一国之君,不能独断专行了耶!可包拯们并不满足,斩断张氏集团的行动只是取得了最初一步的胜利,更大的战斗在后面。

他们瞄准了宰相——文彦博。在他们看来,这个人是张氏集团里做恶最多,危害最大,必须打掉的大毒瘤。为了达到目地,他们­精­心准备了一份弹劾奏章,由风头最劲的御史唐介出面,要来个趁热打铁,赶尽杀绝。

奏章写得很­精­彩,说文彦博由贵妃推荐为相,执政以来,“独专大权,自三司、开封、谏官、法寺、两制、三馆、诸司等要职,皆出其门。”彻底把持了朝政,让百官敢怒不敢言。

所以要罢免,为了让皇帝省心,他们还提出了替代者,由富弼出山,来当宰相。

赵祯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仅是在骂文彦博,更是在骂他。你连老婆都管不住,宫墙都不顶用了,居然和外面的大臣勾结到这个地步,你还是个男人吗?

怒火升腾,但是且慢,赵祯的心胸和这些言官不是一个级别的,他没说什么,只是把奏章放在一边,不理会。

可唐介却不­干­,他火上浇油一般地说:陛下,我是激于义愤,才弹劾的宰相。早就做好准备下油锅了(虽鼎镬不避),难道还怕外放贬官吗?

言下之意,无所畏惧,就是要弹劾到底!

赵祯终于被激怒了,他下令把两府宰执都召进大殿,国家最高决策层都出面,大家来研究,这事儿怎么办。不一会儿,文彦博、庞籍等人都到了。赵祯出示唐介的奏章,你们都看看,说别的也就算了,居然说宰相的职务由贵妃推荐,这成何体统?!

大臣们面面相觑,都有点哭笑不得。先不说文彦博和后宫的关系是真是假,光是弹劾的表面理由就不成立。“独专大权……诸司等要职。”这不是在说文彦博,而是在重提吕夷简。当年吕相公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能号令百官,文彦博两三年之间就等同了?

拜托,造谣也是个技术活儿,好歹说点实话行不行?

回答是不行。唐介就是有本事让当事人无话可说,低头认错,哪怕没有证据。就在大家看文章想心事,分辨对错时,他来到了文彦博面前,大义凛然地说了一句话。

——“你应当自省,如果有这样的事,就不能在陛下面前隐瞒!”

文彦博很郁闷,他能说什么?否认吗,西蜀灯笼锦的事闹大了,整个朝廷都知道;承认?那真是疯头了。关键时刻,枢密副使梁适出面,他叱喝唐介下殿,马上给我消失!

唐介理都不理,站在殿中央,一定要等出个结果。

结果出来了,皇帝忍无可忍,把他送交御史台处理。看似很严重,其实很搞笑,御史台是哪儿啊?是唐介的办公室……他的处罚是贬官到外地,先是春州别驾,在他的领导,御史中丞王举正的请求下,调到了英州。

另一边,文彦博罢相。宋朝是个有品味的地方,只要是丑闻,不管真假,一律处罚。

综上所述,在中国历史中很有名气,是被历代儒家学子们津津乐道的一大壮举,勇敢的卫道士唐介以一己之力,不畏强权,把堂堂的宰相给参倒了。真是纯洁啊,有力啊,激|情四溢啊,万古流芳。

可为什么我对他们半点的尊敬都没有呢?一方面前面说过了,张尧佐并不是那么的该死;二来就是包拯们吃饱了撑的。他们只看着政敌身上的小污点,却对天下真正的大事视而不见。就拿文彦博来说,在被弹劾敌视的日子里,己经把国家的冗兵、冗费的事情解决了不少。

他和庞籍建议在陕西裁军,凡年龄在50岁以上,或自愿归农的,都可以回家。这样国家可以节约军饷,民间也有人种地,双赢的局面。可几乎整个朝廷都反对,理由是害怕。这些人都会武功的,都习惯玩刀的,多年以来在军队里游手好闲,这要放回乡里,一但生活不如意,造起反来谁承担?

文彦博和庞籍保证,如果有人造反,可以杀他们全家。西北方面35000名士兵解甲归田,那是3万多个家庭的幸事!至于国家,每年节省245万贯军费。这个数目,是不是比每年给辽国、西夏的钱要多出五六倍呢?

这类的事还有不少,文彦博加庞籍,这是仁宗朝里罕见的一对办正事的宰相班子。就这样被纯洁的言官们给拆散了。

以上两点,都还只是对包拯们蔑视的小理由。真正要认识到这些言官们的嘴脸可笑到什么程度,请把时间往前拔快3个月,再往后快进半年。

弹劾文彦博的前3个月,黄河再次决口在大名府馆陶县郭固口一段,民众死伤严重;往后快进半年,北宋仁宗朝史上最大的一次暴乱就在南方展开。

这是多么重大的涉及到国家安危,生民存亡的大事,可都被言官们忽略了。集体失明,没见这些忧国忧民的大人们有过任何举动!

南方这次暴乱,对宋朝来说,是突如其来的。究其原因,就在开头的两个字上——“南方”。长江以南,从建国时起,就只是个超大的、丰厚的、纯朴到随心所欲剥削的大粮仓。北方人坚信,那片土地和那方人,就只是温顺的绵羊,他们的神圣使命,就是一直辛勤工作,用丰富的出产,来维持供养北方重大城市的繁荣。

至于造反,想都不用想。根本不可能。

问理由,很简单,不是说潘美和曹彬当年打出来的威风,让南方人不敢反抗,而是再想远点,五代时懦弱的南唐和残暴到不像人类的南汉,那样劣等的统治都能忍受,现在沐浴在宋朝的阳光下,怎么可能会有人想到造反呢?

理论上没错,可是在当时中国的南方,也有宋朝管不到的地方。那就是现在的广西一带,当时的“四羁縻州”。

那里生活着一些蛮人,当时叫西原蛮、广源蛮、溪洞蛮。听着很陌生,时间再过1000年,就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统称为“壮”。对了,就是现在壮族的祖先。

宋朝时,他们有四大姓。黄、韦、周、侬。事情就出在“侬”氏身上。侬氏一族世居广源州,在郁江上游一带,活动范围都在深山里,这样就决定了他们的政治面貌。

宋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军事据点是邕州(今广西南宁),实在是太远了。加上深山老林,没什么出产,一直以来就放任他们去。随便活着吧,只要承认宋朝的管理者身份,就一切自由。可这并不等于侬族人就真的乐天幸福了。

因为南方还有交趾国。

交趾,就是现在的越南。宋朝以前,一直是中国的领土,当初北宋建国时,赵匡胤一时脑残,潘美一时手懒,在灭掉南汉之后,就没再前进。交趾于是就独立了。狭小的国土,少得可怜的资源,决定了这个新生小国的气质。

一直到现在,都是又穷又横。尤其是在宋朝时,穷让他们有便宜就占,从不挑肥减瘦,宋朝不要的,他们全都接收。包括藏在深山密林里的侬族人。

几十年前,侬族人的首领叫侬全福。名字很吉祥,遭遇很悲惨。交趾来勒索,他拒绝交保护费,于是开战,他就失踪了。

正规说法是,他被古越南人掠走,不知所终。这样侬族人群龙无首,他的妻子更是从此无夫。无依无靠之后,该女士选择了改嫁。她嫁给了一个富裕的商人,从此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

一切很美,直到几个月之后,她生了孩子。新生命驾到,商人很高兴,却忘了生得太快了,这不是他的种,而是姓侬!这个孩子很特别,他有一颗让人发抖的心。

那就是——我知道我能飞!没有理由的,他就是要做皇帝!

孩子长大,终于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二话没说,拿刀砍了养父(从小养大,和生父有区别吗?),带着母亲回到父亲当年的辖区傥酋州,他瞬间夺回了父亲的原职,紧接着做出了侬族人千百年来做梦都不敢的事。他自建了一个国家!

“大历国”成立。他不管宋朝有多大,交趾有多强,身后边还有个大理国,反正我就是要当皇帝。他成功了,他的名字瞬间响亮,侬智高,至少交趾人是牢牢地记住了他。

多简单,不服是吧,那么打服。侬智高跟他爸的遭遇一样,被古越南人一顿胖揍,抓出国境,不过结局很不同,可能是劳教期间的表现很好吧,他被放回来了,而且官复原职,还是傥酋州的首领。

但是当皇帝的心永远不变。侬智高满腔怒火,化做了实­干­­精­神。他一边对交趾俯首称臣,一方面暗地里招兵买马,把四周围所有能团结的力量都收编了过来。势力是一天天地见涨,嗯,其实也就是好多的蛮族兄弟,渐渐地条件成熟了,又一个国家隆重登场,“南天国”。

名字比以前的响亮,可是经历使人聪明。侬智高见识过了古越南人的拳脚,知道光凭自己很难独立存活。这时他想到光辉伟大、声名远扬、战无不胜的宋朝。他的领土理论上是宋朝的,再郑重诚恳地写一封要求内附的报表,应该没有问题了。

那时山高皇帝远,宋朝是俺哥,小小的交趾还在话下吗?

侬智高很有诚意地写好了信,派人送到了宋朝最近的中心城市邕州,从这时起,他就成了个麦田守望者。眼望开封把信传,何日回信到桂边?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就是没有回信。他真是闹不懂,向朝廷归附,不是件很受欢迎的好事吗?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个反应呢?他的理解是诚意不够,于是继续写,继续送,信使来回跑了N次之后,侬智高一团火热的忠心,终于渐渐冷却。

看来宋朝的门槛太高,不是俺们乡下人能进得去的啊!

其实他错了,他不知道开封城里的宋朝皇帝是多么的盼望着他这类的表现,之所以会一直沉默地对他,是因为邕州城里的主管大人陈珙。这是个非常好玩的人,至于怎么玩的,等会儿再说。

继续跟踪郁闷中的侬智高,他的好运突然降临,就像十多年前的李元昊。有两个汉人主动找上门来,分别叫黄玮、黄师宓。他们告诉侬智高,何必要向宋朝低头?那早就不是当年潘美的时代了,你只管发兵去打,广西的边防就像豆腐渣!

这时考验侬智高造反指数的时刻到了,同样有汉­奸­的指导,他比李元昊更难下决心。党项人造反己经是家族式企业,祖孙三代的经验,做什么心里都有些底。侬智高不一样,身在宋朝南方,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土著居民,有没有去过宋朝州一级以上的城市都不一定,就敢向大宋帝国挑战了?!

说来不可思议,侬智高真的­干­了。某天夜里,他动手把自己的老巢一把火烧了。对部下们说,整个部族的积蓄,都被天火烧光了,一穷二白,没法谋生。要想活下去,只有打破邕州城,占领广州,自立一国。不然大家都死定了!

像不像秦末时西楚霸王的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后路,要做就全力以赴。抛开他的成算,还有他的战绩,至少在决心方面,他己经凌驾在绝大多数的宋朝人之上。

侬智高在当年的四月时,率领5000余人沿郁江东下,最先攻破了宋朝的横山寨。一个月之后,五月初一时,他攻破了西南第一重镇邕州。

他终于和陈珙见面了。

陈珙,是位宋朝当时的典型官吏。很有些年纪了,也等同于很有些资历。当宋朝的老资格官员和深山泥腿子侬智高见面之后,两人给对方的印象都非常深刻。

侬智高认死理,他气呼呼地追问,我写给宋朝皇帝的信,为什么没有回音?陈珙答,我都上交了,一点都没耽搁,只是中书省对你不感冒,信都被“不报”了。不报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就是沉默不回复,但你的心情上边都知道,会给你个妥当的回答的……

还在啰嗦,侬智高突然把一厚摞的信砸到他脑袋上。纯粹放屁,这都是我的原信,就在你的库房里刚搜出来,你这无耻的老东西,竟然敢当面撒谎。拉出去砍了!

事情很明显,官场老油条陈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就没替侬智高传达。很小的事嘛,却不料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这时闹剧上演,怎么也没料到,当地最大的官儿,居然开始大喊万岁。侬智高和下属们都有点愣,搞什么,临终前向开封城表忠心?接下来就发现陈珙竟然是对侬智高喊的!他竟然投降了,而且直接承认了侬智高的皇帝身份。

这就是宋朝地方上最高领导的风采,让没见过世面的侬智高觉得很新奇。不过以后就习惯了,他和宋朝皇帝都发现,各级部门的主管们几乎都是既愚蠢又懦弱的,很少有什么例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陈珙的部下们,历史应该记住这些名字,王乾祐、张立、陈铺尧、唐鑑、孔宗旦,这些小人物们被俘不辱,宁死不屈,你可以击败我们,但伤害不了我们的尊严。侬智高们看到了传说里的宋朝官员。高贵、骄傲、不可折辱。

当天所有宋朝被俘官员都死了。邕州变成了侬智高的新巢|­茓­,他在这里把国名又变了一次,叫“大南国”。有了年号,叫“启历”,大封官爵,人人有份。接下来,杀向了宋朝西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广州。一路上仅用了10天,就连破横、贵、龚、浔、藤、梧、封、康、端9府州城。

五月二十三日,攻到了广州城下。

战绩不错,比当年潘美的速度都要更快些。只是历史在这时出现了个小问题。近现代书籍里,他成了起义军。这让人有点纠结,前面说过了,侬家人世代生活的地方对宋朝来说只是名义上的管制,别说欺压他们,一年到头都互相不见面。

没有压制,何来的起义?杀侬智高父亲的是古越南人,无论怎样算帐,他都应该杀到交趾去。跟宋朝这么死磕,怎么都说不通吧?

广州城里的知州仲简是陈珙的升级版,这位仁兄是个超镇静的人。陈珙是为了安宁才压下侬智高的内附报表,他可以为了安静压住急如星火的战报。

前方9座州城被连续打破,这都多危急了,他却把报信的人关了起来,下令说,谁再敢说敌人逼近,就砍了他!

就这样,城里的军队一点准备都没有,城外的百姓们也逃不进城。直到侬智高杀到,仲简火速下达两条命令,1,关城门;2,放百姓进来。

这完全是在涮人玩。要怎么­操­作,才能既快速关门,又能放进全部的百姓?!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百姓们为了抢先进城,只好把大批的金银细软拿出来,贿赂城门士兵,没有钱的呢?他们有智慧,眼看着敌军杀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不了宋朝的逃难百姓,我当叛军好了!

侬智高临近攻城,又得到了N多的士兵。

广州保卫战开始,宋朝的守城部队很有优势,首先这是当年南汉的都城,城墙的厚度和北汉的太原城有一拼;第二,城里的水源充足,别管有多少人住,永远不口渴。不过最大的一个优势还不是地理方面的,而是知州仲大人的心理。

仲简是个怕死鬼,这种人天生适合守城。只要不到最后关头,为了生存他什么办法都能用上。当然,只要让他觉得没救了,他会瞬间投敌,完成新生。

除了这些,对广州最有利的一点,还是宋帝国的通讯能力。从邕州被打破之后,岭南诸郡到开封都城,就建立了一条超迅速的通信驿道,每天不分昼夜快马奔驰,把最新的消息传给北方的皇帝。效率高到了只过5天,就有命令返回到南方。

命广南东路各处军马归李枢、陈曙节制,自韶州方向集结,向广州运动,截击侬智高。

命令下达很快,军队的行动就难说了。南方近百年无战事,这是个恐怖的概念,想想帝国东北方向,澶渊之战才过去了48年,军队和要塞就都变成了豆腐渣,南方军队的素质就可想而知了。

救援的军队在集结、集结、集结再集结,广州——开封的快线天天在跑,带回来的都是心惊­肉­跳的消息。侬智高昼夜不停地攻城,人数超过了2万,不仅从旱路爬城墙,水路上的动作更大。

他收集到了200多艘船,从水路攻城,不巧的是那天突然刮起了大风,强度嘛,很无语,到了飓风的程度,更恶劣的是风的方向。

从广州往外吹……城里的人只需要把火把点起来,然后举高、撒手,就万事OK了。水面上一片火光,侬智高的人个个都变成了燃烧的火鸟。

危机渡过了。侬智高围城57天,办法用尽,人死了不少,考虑到之前抢了不少的东西,再加上宋军终于完成集结,开始步步逼近,他选择了撤退。

目标是老巢邕州,不知为何,是出于恋家情结,还是最先得到的很纪念,他把那里当成了根据地。这样行军,很快就被宋军预判出了路线,在贺州时他被截住了。这是场激烈的战斗,相当地激烈,因为死了很多的人。

宋军自广东都监张忠以下10多名军官阵亡,士兵……都找不到了。打仗很辛苦,跑步很舒服,侬智高的面前出现了大片的空白地,这让他看到了太多的东西。

宋朝的军队很儿科,宋朝的土地很广阔,还有,前面就有无数座城池,里面有他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还等什么,他决定先不回家了,拐了个小弯,连续攻破了昭州、宾州两座西南重镇。直到这年的十月十二日,他才胜利班师,回归邕州。

出去旅游了5个月,他看清了这个世界。原来人生可以这样过的,大南国,从此顶天立地,我侬智高,就是人中的帝王!

在他的骄傲中,宋帝国做出了新的反应。他们终于弄清楚了一个大前提,用岭南方面的军政体系,己经解决不了问题。要动用帝国在北方的­精­英。可是派谁去呢?这是个问题,当年平定岭南,派的是帝国最强的将军潘美,现在百年光­阴­己过,没有了赵匡胤,就算有潘美,谁敢派得出去呢?

这个思想主导了当时的选人标准,宋朝最先派到南方的北地主管,充满了悲观和无奈。本来不是他们的,但最应该去的那个人,就在这个时段离开了人世。

范仲淹死了。死于公元1052年六月间。我实在不想在纪年上采用宋朝的官方年号,因为它亏负了它的忠臣。事实上,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宋朝谋杀了它300年间最伟大的人。

从庆历四年(1044年)范仲淹被贬出京城之后,就开始了漫无崖际的贬官之旅。他先后在陕北边关各州、邠州、邓州、荆南、杭州、青州等地任职,每到一处,都尽己所能地做事。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他勤政爱民的传说。

所谓游行天下,兼济苍生,他的声誉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在民众的心里,他是一个官,更是一个神,或者是慈悲的菩萨。对此,历代的史书往往强调这对范仲淹的人生圆满是件好事,可都忽略了一点,以范仲淹的年龄和他的身份,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呢?!

宋朝的宰执大臣自从太宗赵光义开始,就走马灯似的换。换的人多,走的人也多,可只要没有欺君叛国的大罪,如丁谓,就不会在地方上呆太久,很快就会调回京师,享乐终生。其实就算是丁谓,也在晚年时被刘娥赦免,回京城养老。

那么范仲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要在风烛残年奔波天下,直到劳累至死呢?

回顾他的一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符合儒家教义下的典范。就算以现代人的眼光来挑剔,他也拥有一个从低到高,顽强自立的完美人生。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实质上,都为民族和国家做出了同时代里最大的贡献。

这些都被同时代的人看在眼里,更被后世所承认。他的殊荣里那个“两宋三百年间第一人”的头衔只是个标准说法,他死后,无论是宋朝,还是后来的元、明、清三代,只要提到范仲淹,其名誉直追华夏文明的代表,那位万世师表的孔圣人。

就算他的子孙没法得到“衍圣公”的头衔,也一样得到最大程度的尊敬。如果你是北宋范文正公的嫡派子孙,每个人都会对你肃然起敬。

那么提问,为什么他会像被流放一样的劳病至死呢?他得罪了谁,一直不被原谅?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竦。这个无耻的老滑头被赶出京城之后,只隔了一年,就又回来养老了。当时无数人鄙视他,声讨他,要他立即滚蛋。

夏竦充分发挥了他的不要脸­精­神,可以写下这样一份保证书——“己离本职,就长假于东京,寻求医药,救疗残生,更不敢有纤毫希望­干­烦于朝廷。”

于是赖在京城,直至老死。

两相对比,细思量,范公遭际,只能从他的为人立身的亮点上去考虑了。我想到了他的那篇传世名作《岳阳楼记》。这篇文章,是凡识字的中国人,都曾经读过。都知道,这不是在说岳阳楼,而是范公在贬嫡之路上心潮翻涌,为自己的一生做出的归纳总结。

其中有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是范仲淹一生遭遇的根源所在。

他和夏竦的区别在哪儿?除了正邪之分,在当时的皇帝、大臣的心中,恐怕范仲淹远远不如夏竦般可爱。那个善解人意的,讨喜乖巧的,从不正颜厉­色­的,非常会享受生活的夏竦!前面提过,进入庆历五年之后,北宋仁宗朝就开始了平安富足的好日子,内忧外串都没有,养得所有人都活在美梦里。

我们不说美梦过后变悲哀,黄河改道、王则、侬智高造反,只说在这段悠游岁月里,京城里的人为什么要想念范仲淹?他总是忧来忧去的,动不动就危言耸听搞新政,动不动就提醒大家要小心外敌内乱,每时每刻都不让大家过清心日子!

这样的人,就让他离远点,自己忧着玩去吧。

这就是圣人的悲哀,孔夫子不被春秋所理解,范仲淹被宋朝当做异类。他们走的都是同一条路,风景的宿命是用来路过的,再美再壮丽的都一样。谁让你不合时宜……

范仲淹谢幕了,他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从此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像,而且高度随着宋朝国运的下坠而不断上升。这是他的荣耀,因为在全民族的痛苦中,他当年的作为被人怀念。但也是他的悲哀,以他的心­性­,他会希望自己因为灾难而变得神圣吗?这都是后话了,在他死时,他没有300年间第一人的头衔,只有宋史里记载的享年64岁,病时皇帝派人送药,死后“嗟悼久之”,谥文正,赠兵部尚书,皇帝亲笔书写褒贤之碑。

真挺荣耀的。

只是翻开宋史,死后追封侍中、王爵、公爵、侯爵的大臣不计其数,派人送药更是小儿科,至于文正公的谥号,真是不说也罢,就连夏竦死后,礼部最初议定的都是这个谥号。是当时的知礼院司马光怒不可遏说了一句:“谥之美者极于文正,竦何人,乃得此谥?!”才算去掉。

还有那块褒贤之碑,还是别说了,这类碑很常见的,皇帝随手就写。范仲淹的老朋友吕夷简就得到过一块,人家叫“怀忠碑”。

忠和贤,哪个高?

宋朝最初派往南方的两人是余靖和杨畋。这就露着古怪。余靖鼎鼎大名,是仁宗朝首屈一指的言官,杨畋很陌生,根本名不见经传。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会交给他?

谁都知道,言官管的是风纪问题,和战争不贴边。既然要调动帝国的北方­精­英,那些有过战争经验的,如韩琦、文彦博、明镐、尹洙、张亢等人为什么不去?这就和前面所说的赵匡胤与潘美有关。长江以南,就像剑门关以外的四川一样,是宋朝鞭长不及之地。突然暴发了动乱,再派去个鹰派人物,小心两广再冒出个南汉帝国。

所以要派政治觉悟过关的余靖去,说到底他就是个监军。打仗的事呢,就交给了杨畋。

杨畋,看他的资历非常正规,他是正牌子的进士出身,可转眼之间工作就调动了枢密院系统,他当上了武将。真是没办法,谁让他的出身不对。

杨,是杨业、杨延昭的杨。他是杨业的弟弟杨重勋的孙子,杨文广的堂侄。祖孙多少代都受尽了文官的气,好容易转行了,却被一个突发事件硬生生地扭了回来。9年前,湖南方面的瑶族人造反,没有侬智高这次的火爆,可也非同小可,杨畋被调过去平叛。

他的遭遇就是这时宋军的翻版。无论你有多好的战略计划,都得要由士兵们来实施,而这些大兵哥们会让人激动得痛哭流涕。杨畋的开门第一仗堪称一泄千里,前方刚开打,他在后队没等下什么命令,就突然间见到了敌军。

瑶族人杀到眼前了!宋军瞬间消失,把堂堂的主将大人晾在了当地,总算杨畋反应够快,躲在山崖下的浅草里,才逃出了一条命。

这样的军队可以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换了谁,都没法再打仗。可杨畋不愧是姓杨的,他想尽了办法,两年之后,把这次叛乱镇压了下去。其间的困难就不用说了,成功之后他的要求只有一个。不求升官,就让我回到原职吧。

从此再不当武人。

可是不行,你是杨家将里的当代­精­英,尤其是有了南方平叛的实际­操­作经验,这次侬智高这样猖獗,不派你去派谁去?

于是杨畋主管军事,余靖主管杨畋,这样的领导班子过长江,越秦岭,来到了满地烽火的两广之地。简单地说,这两个人都很尽职,杨畋到达韶州时,正赶上了侬智高从广州回邕州的路上与宋军决战,张忠等人战死。大败之后,杨畋决心振作。他命令两广宋军向他靠拢,一边行军,一边把散处各地,没法携带的粮草都烧毁,决不再给侬智高留下给养。

接下来决战,他重温了上次的噩梦。用南方的官军和生猛的山区原住民硬拼,杨畋败得比上次还惨。但是他没有机会了,这里不是湖南,是边疆。宋朝不会再容忍他慢慢地平叛,不能迅速地剿灭侬智高,无论是大理还是交趾,都会蠢蠢欲动。

他被直接贬官,调回内地。

说余靖的工作。余靖是搞思想斗争的专家,在一番高屋建瓴的思索之后,他把目标放在了分化侬智高的内部团结上。他向中央申请了大笔经费,来结交古壮族的4大姓部落,结果气氛是真的变好了,每个西原蛮人都对他真诚地微笑,其笑容的甜度系数和手里的宋朝铜板数量成正比……很动人,很和谐,可这对迅速搞定侬智高来说,只是敲边鼓、烟雾弹,根本就没有实际意义。

宋朝要的是尽快平叛!

怎么办呢?宋朝内部开会,再次得出了一个大前提,即光派北方的­精­英去领导还不够,必须把北方的军队也调过去,才能一劳永逸。在这个主导前提下,一位职业军人在宋皇祐四年十月初八日,走进了皇宫深处的垂拱殿。

一个传奇开始了,他将留下千古传颂的英名,同时也把自己的一切断送。

这是宋朝西北战场上硕果仅存的一员名将了。与党项李元昊交战的几年间,刘平、任福、郭遵、武吉、王珪等等名将都己战死,麟、府两州的张岜也因伤势积累英年早逝,青涧城的种世衡也步入了老龄,屈指算来,宋朝能叫得响的将军,只此一位了。

狄青。

宋、西夏议和之后,他回到了京师,他是有禁军背景的,因功升官,从侍卫步兵殿前都虞候做起,很快升到了步军副都指挥使、马军都指挥使,成为北宋禁军的首领。现在南方军情紧急,局势要求宋朝必须派过去真正的常胜将军,无可奈何,只能选择狄青。

垂拱殿内,仁宗皇帝为狄青设宴送行。近百年之后,宋朝第二次派出了当时的第一战将征伐岭南,更是自太宗赵光义登基之后,第一次不派文官做监军随行。狄青有权独自裁断南方一切军政大事。这是空前的信任,更是空前的压力。

对此,狄青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臣起自行伍,非战伐无以报国。愿得蕃落骑兵数百,益以禁兵,羁贼首至阙下。”

他的愿望都被满足了,宋朝派出了3万禁军­精­锐,随他过岭南决战。3万人,这个数字应该不算多,但是参照当年潘美平定南汉时的十州军力,应该说只高不低了。至于素质怎样,刚刚经历过西夏战火锤炼的大宋西军,从这时起,就成了北宋所有军队中最强的一部分。

直到帝国崩溃时,它都承载着宋朝人最后的希望,就连有宋一代最神勇的岳飞嫡系,其­精­髓部分,也由西军组成。

最强的军队向南方运动,狄青的命令己经先于军队颁布向两广。第一,他命令所有军队原地待命,不得出战,直到他率部赶到;第二,他命令余靖余大人,把那个­操­蛋到了极点,堪称昏中之昏的绝世昏招暂停了,不然我就杀了你!

要说余靖真的是位勤劳工作的好­干­部,杨畋军事上的失败,还有他分化政策的迟缓都让他警醒,为了击败侬智高,他想出了个超级“聪明”的招数。

一个问题,侬智高最怕的人是谁?对了,交趾人。当年杀了他的父亲,劳教过他本人,一直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做人,从来没敢大声喘气过。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联合交趾人,请他们派兵,入境支援呢?

那时想来什么都解决了吧!

很好,说做就做。余靖把朝廷支给他的大笔财产划给了交趾方向当时的首领,宋朝官职叫“交趾郡王”的李德政。约他领兵到邕州汇合,代价是先给付2万贯现钞,同时在邕州附近还准备了足够1万人生存的粮草,随到随吃,不够还有。这就造成了一个事实。即交趾人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入宋朝国境内部杀人!

自古兵匪是一家,本国内部的军队在打仗时都会搂草打兔子,何况是外国的“友邻”部队?更何况堂堂中华上国,剿灭一股山林土匪都要申请支援了,信不信从此交趾人会贼心大起,时刻想着冲进来烧杀抢掠?

这真是驱狼进虎,愚不可及!狄青严令余靖,马上给交趾人写信,让他们滚蛋,宋朝的事,他们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对这两个命令,余靖是有选择的执行了。他给交趾方面打过了招呼,让李德政在国内老实呆着,没他们什么事了。另一条,狄青严令的诸将不得出战,他产生了短暂­性­失忆。当狄青的南征大军到达宾州时,小Сhā一句,地形方面,从北向南,先宾州,过昆仑关,才是侬智高的老巢邕州。余靖召见了原南方军队的主将陈曙,命令陈曙立即出战,别让狄青抢了头功。

陈曙的心态变得微妙,余靖的命令不得不听,军人争功的心理又压抑不住,何况军队也早成了一个幸福的大家庭,己经N年没有什么军法处置了,违抗一下狄大将军的军令,有什么大不了的吗?还有按照惯例,余大人到时也会说话,狄青一武夫,怎么敢驳文官的面子?

思前想后,没有危险。陈曙带着6000名士兵杀向了昆仑关,结果输得灰头土脸。当他往回撤时,绝对想不到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狄青在年底时率军抵达宾州,这里成了宋军的大本营,两广官军所有将官,包括两个文官孙沔、余靖都赶来汇合。

狄青升帐,第一件事就是处理陈曙。先回顾历史,有宋以来,准确地说,是从宋太宗赵光义开始,对军人是相当地仁慈的,具体就表现在战败无罪上。参照幽燕之役、雍熙北伐时的倾国之败,也没见砍了谁,所以没人会把陈曙这次小小的失败放在心上。

狄青的命令却是把陈曙以下失败的将官32人一起推出去,军法从事!

一次处决32人,这在宋朝的历史上只有开国太祖赵匡胤做过,快100年了,远得都像是传说里的故事,突然间重现,让所有人震惊。

余靖站了起来,他说的话很有水平。“陈曙犯了军法,我也有节制之罪。”像是在主动承认错误,其实是把罪过往文官集团上拉。怎么的,你难道还想杀文官不成?!

众目睽睽,狄青的回答更有水平。“你是文官,不受军法处置。”言外之意,如果你是武将,现在我就杀了你!

史书记载,“靖瞿然起拜。”这位敢对皇帝叫板,举国闻名的言官立即就老实了。32颗血淋淋的人头,在片刻之间就铸出了狄青铁一般的军纪。

军威己成,士气大振,狄青接下来的举动却更加奇怪了。他率领着压倒­性­优势的军队,武器的­精­良、军政的支持更是全方位的,却一动不动了。就在宾州城里呆着,唯一的举措就是下令征调10天的粮草。10天……整个南方都在猜疑,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想在10天之内就决定胜负,把流窜两广,战无不胜的侬智高打败?不,打败都不够,侬智高会逃的,那时粮草不够,难道要饿着肚子追人玩?开玩笑,那时旷日持久,追上一年都有可能。想来想去,大家得出了一个结论,狄大将军肯定是另有打算,战争不会在短时间内爆发了。

这样的想法,同样在邕州城里的侬智高心里生成。

侬智高不会想到,就在这一两天里,就是他命运的分水岭,他有一个关乎胜负成败的最关键点握在手里,只要小心些,宋朝的官军就注定了要陷进泥潭。

那就是昆仑关。

昆仑关位于邕州城东北方59里处,昆仑山(非青藏高原的昆仑山)东侧。这座山巍峨险峻,谷深坡陡,素有“南方天险”之称。它的重要­性­,在1000年之后的抗日战争时都重现过。当时全中国唯一的全机械化军,国民党军第5军主攻,在这里击溃日军号称“钢军”的第5师团第21旅团,取得“昆仑关大捷”。

之所以有大捷,是因为有决战,之所以有决战,因为这里是中国南方的关键点。据守昆仑关,就等于掐断了往广西前进的路线,虽然宋朝和抗日时不同,但昆仑关的天险位置和作用,没有区别。

这样的地段,让狄青很挠头,更让他警觉的是,陈曙上次冒然出击的后果。透过各种资料的迷雾,小心求证,会发现陈曙战败的地点叫金城,那是在昆仑关的南边,也就是说,宋军曾经在狄青到来之前,就越过了昆仑关,直接威胁过侬智高的老巢!

这会不会引起侬智高的不安?经历一次风险,只要稍有些军事常识的人,都会及时弥补漏洞的吧。当然,也可能不会。对方是个深山原住民,理论上对军事一窍不通,昆仑关上或许还是不设防的,这非常可能!但是,狄青没理由说服自己行险,宋朝最强的西北军出战,怎么可以把赌注压在对方的失误上?

所以才有一动不动,和10天的粮草。不仅是敌人,连他自己的部下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突然有一天,他命令全军开拔,整支军队分为3段,由他、孙沔、余靖分别率领。在当天清晨出发,黄昏时分到达了昆仑关下。他再次频布严令,诸将不得妄动,第二天黎明时到大帐听令。

第二天,大帐前竖起了狄青的大将军军旗,全军将官肃然环列,静听军令。却不料久久不见动静。直到有军校从关上赶下来,对将军们说,大将军昨夜己经率前军越过昆仑关,现在在关南归仁铺一带等你们一起吃早饭。

欺骗了侬智高,甩掉了碍手碍脚的文官,狄青在一夜之间就把胜利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从踏上昆仑关头上的一瞬间,历史就将注定,侬智高必败。

因为这位深山原住民,不清楚汉人真正的战斗力是怎样的。也就是说,为什么狄青不敢强攻昆仑关,而是在夜里悄悄地翻越。那是个秘密,关系到汉人曾经无敌于天下,那个天可汗的传说里最激动人心的成分。

它很快就将在侬智高的眼前展示威力,虽然那只是宋朝版的模仿,也绝不是化外野人,一时骄狂的蛮族所能想像的。

历史聚集在归仁铺这个地方。铺,是古代邮路的驿站名。在昆仑山上设关隘,行驿路,最早始于汉代,到了宋朝,昆仑关的东路己经发展到了11站,即11铺,归仁铺排在第2。从地理位置来说,是当地的最佳攻防点。

身后是致高处昆仑关,越往后退地势越高,有利防守;向下是南方的路,也就是侬智高的来路,叛军需要仰攻,而宋军居高临下。

侬智高很快就来了,这时他今非昔比,再不是刚开始时的亡命土匪。他的军队有了统一装备和着装军服,每个士兵手执大盾牌、标枪,穿绛红­色­衣服,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火焰一样。临近战场,他们分成了3列战阵,主动冲击官军。

狄青的队伍仍然分成了前、中、后三军。他本人在前军督战,把两位文官远远地挡在了身后。孙沔和余靖站在高处,他们清晰地看到两军接战,宋军立即就支撑不住了!

前军的右将孙节是全军的总先锋,开战伊始,两军冲击,他很快就淹没在人海里,他的军队开始分流,一部分在归仁铺的开阔地上顽抗,一部分向两边的高坡上退却,等于撤出了阵地。

前军动摇,后面的两位文官神­色­大变,很明显,又一次的败仗即将到来。他们开始绝望,身为曾经的京官,开封城里有多少家底,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再能派出来援军,规格也很难高过这次了,难道说长江之南真的要改天换日了吗?

与他们相反,狄青很平淡,眼看着部队濒临崩溃,他像是无动于衷。也许是他梦回吹角连营风雪苦寒的西北塞外了吧。那时数十万人喋血沙场,多少英雄曾见惯,眼前的小争端算是什么?

狄青站了起来,举起一面白旗向阵后挥动。那里有他隐藏着的秘密,从西北方面带来的数百名蕃落骑兵。只是几百人而已,但他们起到的作用,是押阵的文官,还有对面的侬智高所无法想象的。那关乎到一些光辉耀眼,传说中神奇得近乎奇迹的名字。

汉之虎贲、唐之玄甲。

这是两支全骑兵兵种,不能说强汉盛唐的威名是由他们所打下的,但是那些奇迹一样的战役里,他们往往创造出最震撼的篇章。虎贲军有些远了,唐朝的玄甲骑在天可汗临战时,不止一次地从对方阵前直突阵尾,再原路杀回,不止是打乱对方的阵脚,从根本上击溃敌方的士气。

玄甲骑,只有一千余人。

那么面对两三万人的侬智高部队,几百名蕃落骑兵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当天归仁铺激战,蕃落骑兵没有理会和宋军前锋纠缠的叛军队伍,而是分成两队,直Сhā侬智高的后阵。疾风般的速度,是侬智高这些南方原住民们作梦都想不到的。

那不是他们善走山路的西南小马,而是宋朝西北边疆上与党项人争锋角逐时的草原骏马,这就是狄青为什么要在夜里潜渡昆仑关的原因之一,你不能要求草原上的战马迅速爬坡,就像这时侬智高也没法应付踏上平路战阵的的彪悍骑兵。

蕃落骑兵Сhā进了叛军的后队,左军向右,右军向左,在整个战阵中交换位置,连带着把侬智高的队伍搅乱。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们马上又再来了一遍,就像当年的玄甲军那样,视敌阵如无物,来回穿Сhā,反复杀戮,直到侬智高的军队崩溃。

归仁铺就是侬智高的终点,一切都结束了。叛军向邕州方向逃跑,宋军一路直追。50里之后临近邕州城,截止到这里,捕斩2200人,活捉500余人,汉­奸­军师黄师宓、黄玮等人都在被杀名单之内。侬智高本人很幸运,他逃进了城里。

夜­色­降临,邕州城外官军脚前脚后的杀到了。狄青一直记着自己的诺言,要把侬智高的首级带回开封,献给皇帝。在他想来,接下来会有更艰苦的战斗,邕州是西南第一重镇,城高池阔,如果叛军据城死战,达到了贝州城王则的程度,那就是个比昆仑关还要命的噩梦。

总不能让蕃落骑兵飞越城墙吧?

可是白担心了,就在狄青布置围城,准备攻坚时,邕州城里突然间火光冲天,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火海。侬智高烧城自尽了!这是全体官军第一时间里的共识。可狄青不那么想,蛮族反叛,最棘手的一点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打赢了一次,他躲起来,事后还会再折腾,永远没完没了。

不能再等了,他下令不惜代价,强攻进城,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必须把侬智高抓到!

邕州城在当天夜里被攻破,连夜搜城,史书中留下了三点纪录。1,投降者免死,共招复被胁平民7200人,放归乡里;2,反抗者必死,被杀的共有5341人;3,发现了一具身穿金龙袍的尸体。

最后这一条让全体宋军高兴,没有疑问,这具尸体就是侬智高,叛匪首领被击毙,功德圆满,无可挑剔了,狄青所要做的就是写奏章报捷。但是他再一次犹豫,他说了一句非常违背传统的话——这或许是个骗局,这具尸体不一定就是侬智高的。

这话句是盆冷水,实在让人费解。自古以来军功章里都有着大量的水分,很多事人人心知肚明,可都不说出口。就比如这具穿着金龙袍的尸体,不管是侬智高留下来迷惑官军的,还是官军随便找具尸体套上的袍子,效果都一样,就是下班收工了,皇帝拿赏钱来!

狄青否认了,就是在挑战潜规则,甚至是拿自己的诚实,来搞垮整支军队的荣誉,破坏大家到手的工资。

因为狄青的坚持,关于侬智高的下落,史书里标准的说法是他从合江逃到了大理国。但是从此之后,就再没有这个人的官方消息。

他没有再出现过。

那么怎样证明他死了没有?那具穿金龙袍的尸体是不是他本人?这都是谜,永远没有正解。能证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狄青的忠实和真诚,我没有抓到他,我没法证明他死了,那么我决不冒领军功。

以忠事君上,狄青问心无愧。与之相对的是赵祯的奖赏,这一次宋朝真正做到了赏罚分明。先说罚,自侬智高造反以来,广东两任转运使都撤职降官,那些在战争中弃城逃跑的地方官都被严肃处理,最重的消职为民。关于赏,焦点集中在狄青身上。

宋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四月初三日,狄青还朝。仁宗再一次在垂拱殿设宴,百官出席作赔,皇帝亲自把盏斟酒,为狄大将军庆功。几天之后,又在这里观看狄青指挥蕃落骑兵重演归仁铺破敌场面,与此同时,下令宰执大臣为狄青议功。

议功自古以来只有两条,一,升官;二,赐钱。钱就不用说了,那在宋朝太常见,问题集中在官职上。狄青在平叛之前的两三个月时,被提升到了枢密副使的位置上。很难说这是不是打了点提前量,为他出兵时的威信着想。这时得胜归来,问题就出现了。

如果升,怎样升?身为武将,绝不可能进入东府,成为宰相,那么这个“副”字能否去掉?如果去掉了,狄青就将打破近百年间无人敢问津的一项纪录,除了开国名将曹彬以外,从没有任何武将,能得到军方第一首脑,西府枢密使的职务。

上面这句话或许会有争议,史书上写得很明白,宋朝建国之后,以武职出身任枢密使的大有人在。比如吴廷祚、李崇矩、楚昭辅、王显、张逊、柴禹锡、王继英、马知节、曹利用、张耆、夏守贇、王德用等人。但有个区别,武职和武将是不等同的,如大名鼎鼎的曹利用,澶渊之盟时他在前线起了大作用,但杀人现场他到过吗?曾经亲手砍过谁吗?

这就是不同点,比如一个文官,当过了一任枢密使后,也就是有过武职经历了,可他的本质,也就是说危险程度,还是个文官。他不会被宋朝官场所注目。当然其中也有些另类,比如王德用。这是位真正的武将,但当上枢密使时,准确地说,己经是曾经的武将了。

他少年时痛打过李继迁,青年时和萧太后对阵,之后沉寂几十年,不管愿不愿意,只能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直到老得不行了,才荣升西府,当上了军方第一高职枢密使。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宋朝的西府选官标准在作怪。您是位能杀人,能篡位的武将,青壮年时别管功劳多大,都得当乖乖宝。

直到快老死了,彻底没危险时,才能提拔起来,变成一尊神像。这就是截止到狄青之前,北宋武将的集体宿命。现在轮到狄青了,能有什么不同吗?

议功由中书省的宰相们负责,各位宰相先介绍下。由于文彦博被参倒,目前庞籍变成了独相,他下面有一位参知政事,名叫梁适。这是位应该细说一下的北宋仁宗朝的典型官员,他的升官与发迹,很有些当时的普遍特点。

首先,社会在发展,建国百年之后,官场上早就形成了人脉体系,走这条路,在形式上没有科考中举来得风光,但走得更快更稳,就好比梁适。他的父亲是前翰林学士梁颢。父亲死得很早,但翰林学士几乎每天都和皇帝见面,这就让他的起步和发展有了条捷径。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把父亲的遗作,和他自己写的文章一起呈交给当时的皇帝宋真宗。

赵恒看了后说了一句话——“梁颢有子矣。”就这一句话,成就了他一生的荣华富贵。他当官了,是秘书省的正字,一个小科员。

名不见经传,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但这就算有个台阶了,梁适在京城里默默无闻地工作了段时间,做出了人生的另一个决定。他要求外放,哪怕只是一个县官,他也愿意去当。

这是个决定­性­的转折点,如果还在京城里呆着,他父亲当年的影响力总会耗尽的,那时他就是个非常普通的纨绔子弟,只能随波逐流,比常人稍好的过完这一生。到了外地当官就不同了,最起码有一点,不管好坏他有了资历,每隔五六年就会“磨勘”一次,那就是升官的机会。

梁适是个有心人,作事清醒明白,该工作时,在他的列传里留下了些实­干­的记载,由于都是些工作细节,就不一一列举了,他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在他升任枢密直学士,作延州知州时。他请了个假,说要回家乡为父亲修墓,路过开封城时,他进去了。

像这样的人,走进开封城之后,就有办法见到皇帝。不说别的,他父亲当年的同事们,遍布国家各个主管部门,随便找谁,都能混进金峦宝殿。他见到皇帝了,注意,史书里说,他“自言前为朋党挤逐”。也就是说,是被范仲淹、富弼、欧阳修那批新政君子给赶走的。

这很重要,当时庆历新政刚夭折,皇帝提起君子们就头疼。突然出现一位出身良好、外地实­干­、­性­情平易,连被排挤出朝廷都默默无言的中青年­干­部,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国家需要人才,于是梁适先生被留下,当上了……别惊讶,子继父业,是翰林学士。

帝国最高的文士头衔,翰林学士,由一位未经科考,不是进士的人当上。说来这就是个丑闻了,出身不对也就算了,升官的过程明显是个猫腻,这让御史台人员非常愤怒,没说的,大伙儿­操­家伙上,把这位崭新出炉的­奸­邪打倒!

梁适就倒就倒了,他被赶出京城,以侍读学士的身份到澶州当知州,后来又转到了秦州。可是别怕,这个过程就是履历,别管有多丢脸,他曾经当过国家两制官员,而且是两制里居于上位的翰林学士。在宋朝,在中国所有的朝代里,履历都是个最正规的名片,永远比一个人真实的能力更让官场信服。

梁适很快就又回到京城了,他进入了审刑院,之后当上了枢密副使。

地位升得很高了,超过了他的父亲。但职位越高,欲望越高,升官会有个极限吗?当然,还差了两步而已。一,枢密使是副的;二,这是西府,不是东府中书省。

梁适接着忙活儿,在枢密副使的位置上做出了两件事。第一件,前面说过张尧佐升官记,他一日之间身兼四使,让宋朝官场集体暴怒。台谏官以包拯为首,和皇帝死磕到了郭皇后被废事件的程度。就在两边都水深火热你死我活之际,梁适说了句话。

——“台谏论事,职耳。尧佐恩实过,恐非所以全之。”

前半句把台谏官安抚了下,他们是很出格,可都在职责范围之内。后半句给皇帝也下了台阶,您对张尧佐实在太好了,小心过分的恩宠会招灾惹事。两边都不得罪,更巧妙地同时站在了两边。既是好臣子,又是好同事。

他的列传里说,张尧佐的两个头衔就是这样被去掉的。一句乖巧的话,比包拯等人的冒死劝谏都有用。

第二件事,与辽国有关。辽国在耶律宗真的领导下总是会有不断的花样出现,李元昊死后,他再次做起了超级大国之梦。具体表现是不贪钱了,他图名。

翻阅史书,他发现辽、契丹等名字太乡土化,都不足以标榜他现在帝国的国际地位。为此他给宋朝写了封信,提意说,我们都改名吧。荐于现状,我叫北朝,你叫南朝,简明扼要,历史上还有前例,这多好,你们同意吗?

宋朝的皇帝和大臣都有些犹豫。说实话,辽国的疆域真的比魏晋南北朝时的北朝大多了,而且百多年的基业,更是非同小可,自称北朝,都有些歉虚了。关于这一点,就是现代的历史学家们,都有以当时的辽国为正朔,宋朝为旁枝的看法。

可是答应?这关乎到民心士气,尤其是汉本位的思考方式。孔夫子教过我们,“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优秀人种,怎能和蛮人相提并论?这时梁适说话。他说,宋朝之所以为宋,是受命于天,任何人无权更改。契丹也是一样,就以当年的南北朝为论,也都各自有魏、晋的国号,怎么能统一混称为“南、北”两朝呢?

皇帝听了很高兴,梁爱卿说得有理,回信拒绝耶律,这事儿没法向您看齐。同时梁适升官,即日起到东府上班,头衔是参知政事。

以上就是梁适版宋朝升官记。是不是太轻易、太儿科了呢?是的,在北宋仁宗年间升官的确不太难,相应的就有两个问题存在。

第一,升得容易丢得快。宋朝的官员,尤其是宰执大臣的更换是流水线式的。你上我下,几乎芝麻大的功劳就上,米粒大的罪过就走人;第二,参知政事的确很高,但是前面有根超高的门槛。一步之遥,天地之别。那就是从参政到宰相。

这是根本­性­的区别,从权力到待遇,哪一点都没法比。于是相应的,要迈过去,需要付出的代价就要高得多。怎么才能迈过这最后一道门槛,踏上帝国最高的人臣巅峰呢?这个命题在梁适的心中生成,他无时无刻观察着,思考着,判断着每一个机遇的发生。

直到狄青得胜还朝,东府为他议功升官。

事情很清楚,狄青身为枢密副使,又没法升进东府,那么去掉“副”字势在必行,这是唯一可以升的官职了。但是被人否决,帝国唯一的宰相庞籍全力以赴地反对。他对皇帝说,狄青不配当枢密使,理由如下。

依照惯例,比如开国时的慕容延钊,一举夺得荆、湖两地,方圆数百里,兵不血刃,这样的功劳怎样?太祖皇帝只是赏钱。再比如曹彬平南唐,擒李煜,拓地数千里,功勋开国第一。想得到使相,结果怎样呢?太祖皇帝还只是赏钱。这是不变的原则,祖宗的规矩,武将永远不能当枢密使。何况狄青的功劳远远没到上面两人的地步,当枢密副使都很勉强。

以上的话,可以说是文官鄙视武将的经典,出自庞籍之口,从职务到身份都非常合适。但是要分谁去听,有些人能听得热泪盈眶,觉察到在污秽冰冷的官场里,也有温馨纯洁的友情存在,以及深思熟虑,洞查世事的智慧。有些人就听出了一连串的计谋和金钱权位的味道。

比如说梁适,他就突然间看到了一条从参政到宰相的光明大道。

人活在这世上,要分清楚谁对你好,谁对你坏,可真是个大学问。现在请大家化身为狄青,看看宰相与参政大人之间的谈话,来分辨谁才是真正为他着想的那个人。

梁适站了出来,反驳上面庞籍的话。他说,宰相大人,您不公平。不久之前王则叛乱,只是占据了贝州这一座城池,文彦博出兵收复,回来就做了宰相。现在狄青是一举平复两路,功劳与之比怎样?为什么就不能当上枢密使?

言之在理,对比分明。一座城和两路(两省)相比,孰轻孰重?庞籍应该没话说了。可是不,宰相的面目变得非常可憎。

庞籍说,贝州之赏,本就是过分,所以现在不能再过分了。你是参政,难道不知道我朝文官为相,出入无常,武将为枢密使,非有大罪不可罢免。这就有两个问题。第一,现在的枢密使高若讷,他犯了什么罪,要罢免他给狄青让位?第二,狄青还很年青,这时给他西府之首的位置,以后他再有功怎么赏他?我这是对他好,不止是珍惜国家名器。

梁适冷笑,难道要狄青为文彦博的错买单?或者一点都不赏他才对,那样以后谁还会为国家出力?还有高若讷,现任的枢密大人怎么就没有错呢?他不久前出行,开道的胥吏把行人无辜打死,正在被台谏官弹劾,仆有过,主之罪,他难辞其咎,早晚下课。狄青升官,不仅是理所应当,更是顺理成章!

截止到这里,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能分清楚梁适说得句句在理,庞籍这个演义小说里包拯的死对头、大恶人是在无理取闹,嫉贤妒能。那么怎样处理呢?结果比较郁闷,皇帝居然听从了庞籍的话,把狄青的升官之路就此掐断。

狄青的酬劳变成了一大堆的荣誉­性­头衔,比如上国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再给他的4个儿子都连升数级,外加一大笔钱。这件事就此结束了,国家和狄青货款两清。

尘埃落定,国家开始忙着别的事。可梁适却没有放弃,他静静地思索,这样事还有没有变数。回头想,首先皇帝的决定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原因就是庞籍和狄青的关系。

皇帝决没有失心疯,这两个人都是西北系的,战场上打出来的交情。在这次南方平叛中友谊更上一层楼。狄青之所以能挂帅,就是庞籍推荐的,他能当上岭南军政一把手,更是庞籍为他争来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是狄青的大恩人。

所以别人打压狄青,是伺机报复,别有用心,庞籍怎样做都光明磊落。那么光明磊落加祖宗规矩,是不是就没法改变了呢?梁适不这么想,为了从参政跳到宰相,他必须要让狄青当上枢密使!为此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他给皇帝写了封密折。为狄青叫屈,并且现次警告,这时不是祖宗的时代了,里忧外患需要武将,待狄青太薄,小心冷了军队的心;

第二,他给狄青写了封信,把和庞籍的争论内容,都抄送一遍,激起狄大将军的怒火,让当事人也积极些;

第三,梁适走了个内线。他找到了皇宫里的一位名太监,内侍省押班石全斌。这是位有过监军资格的大太监,在皇帝面前不仅是很亲近,更是有份量。梁适请他为狄青说话,代价是好处均分,他保举石全斌做观察使。

三招之后,赵祯的心重新被激活了。他本就要重赏狄青,当初他写给狄青的嘉奖信里就提过,决不做曹­操­、李存勖那样有始无终,赏罚不明的君主,国家的现状他很清楚,他想过新政,试验过奋发的。眼前的狄青明摆着是国家­精­英,不提拔他提拔谁?

几天之后,仁宗突然召见两府大臣,他声­色­俱厉地频布命令——升狄青为枢密使,孙沔为枢密副使,石全斌先给观察使俸禄,一年后正式晋升。原枢密使高若讷罢免,但升官一级,加学士衔,加经筳(陪皇上读书)官。

庞籍有点懵,您改得太快了,让臣等回中书省再商量一下,明天回复行吗?

不行!你们就在殿门阁内商议,朕在殿内等候。

话说到这个份上,宰相、或者两府大臣加在一起,也不敢反驳了。当天全体任命一致通过,狄青终于当上了军方第一首脑,西府枢密使!这个消息瞬息传遍京城天下,宋朝无论是军方还是百姓,都为这位平民出身,甚至是罪犯出身的大将军叫好,国家终于赏罚分明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们以后只要发愤图强,为国出力,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人人都高兴,梁适最高兴,他的目标终于近了,狄青上、高若讷下,他的参政变宰相之路,终于畅通无阻。

他心里有一个算盘。现在庞籍是独相,次相空缺,谁会升上去?按东府次序,应该是他梁适。可是西府枢密使高若讷更有资格,无论是当官的资历,还是这时的官衔,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搞掉高若讷迫在眉睫!天照应,狄青突然间蹿红,这时用狄青打压高若讷,一但成功,西府就成了武将的天下,而武将注定了当不上宰相,次相的位置到头来只能是他的。

算盘打得叮当响,实际­操­作也成功了。古往今来,很多史学家都把狄青的上位归功于仁宗皇帝的振作之心,说赵祯终于看到了帝国的现状,动乱不断,必须得由武将坐镇中央。却忽略了梁适先生的宰相之梦。这时,就形成了一个有趣的格局。

首相庞籍,正牌的进士出身,当文臣有资历,做边臣有功劳,可以说德高望重,文官之首;枢密使狄青,出身行武,帝国屏藩,无论是内战还是外战,都出类拔萃,首屈一指,是理所当然的武将领袖;次相梁适,杂牌子衙内,嘴皮子讨生活,没有任何叫得响的功绩。这三首国家最高行政长官对比一下,就会清楚地得出结论,梁适是个垃圾,根本不值一提。

那么看一下这三个人日后的升迁命运,就会非常有趣。它几乎就是仁宗朝后期的官场缩影,透过它,可以清晰地看见当时的办公室规则,以及那些所谓的名臣们为什么会变成了一个个只会微笑、施礼、谦让的­精­致木偶。

说梁适,此人心高志大,到了次相都毫不满足。欲望决定一个人的成就,眼前的光明大道直指帝国首相的位置,难道要百尺竿头,就此停步?不,决不!他开始寻找庞籍的弱点。这有点难,庞籍,他的名声在中国人的心里很不怎么样。这都是拜各种戏曲小说所赐,比如说《杨家将》。在那里他和狄青狼狈为­奸­,作恶多端,是杨家、呼延家、寇准、八贤王的死对头。

当然结果也很惨,庞籍全家被杀,还是被死敌呼延庆所杀。狄青也没落好,居然是千刀万剐死的。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题目很大,和中国人的传统思维观念有关,以后会在适当的历史事件里加以讨论。现在要说的,是庞籍本是个为国为民都做过大好事的好官,他怎么就会出什么事呢?

他真就出事了。事实上,一但做到了帝国首相的位置,不管你是个什么人,都会变成一种人——坏人。不仅会有梁适这样的人盯着,几乎全官场所有的官,都在盯着你。

寻找首相的每一个错误。

庞籍丢掉宰相,其过程和原因几乎就是前枢密使高若讷的翻版。事情的起因远在齐州,在那儿有一位学究名叫皇甫渊。话说学究的责任很具体,就是管管生员,组织培训,和当地的教育系列紧密配合,为帝国多输送几个进士。多简单,可皇甫兄另有大才,实在是技痒难忍,不得不用。

他喜欢抓贼,并且还真的抓到了贼。这是好事,国家明文规定,只要抓到了贼,就有赏钱。不管你是不是学究。但是皇甫学究不满足,钱是小事,我还想升官,他给有关部门写了好几封信,表达了想升官的热切盼望。结果……被退回。

郁闷啊,学究想升官,和参政变次相一样的迫切!情急之下,他想到了些小动作。不行就走走关系吧。走关系,事实证明,皇甫先生更在行,他居然能七扭八歪地走到帝国官场第一人,首相大人的府上!

他认识一位道士,名叫赵清贶。赵道士和庞籍的姐姐家有亲戚,凭着这条亲情路线,皇甫学究要升官的愿望,注意,史书在这里很模糊,没说庞籍到底是不是知道了。而是说,“绐为渊白籍”。绐,指欺诈、哄骗。明显地在设圈套骗边远小城市的皇甫官迷,我们会替你把事上报首相,让你达到升官的目的。

这样的事离不开钱,皇甫行贿了,赵清贶受贿了,为了显示诚意和手眼,他还拉来了庞籍属下的一个堂官,言明这将是内线,于是这个小吏也得了一份钱。事情就坏在了这个小吏的身上。很可能是分赃不均,该小吏跑到了开封府,把事情和盘托出。

受贿案很普遍,涉及到现任首相的可不多。这事儿被从重从严地特办。结果是堪称公正的,行贿和受贿的都被流配,事情首相并不知情,所以没有关系。这样庞籍算是熬过了这一关。可是别忙,事情出了致命的变数。赵清贶在流放的路上离奇死亡。这时开封府的一位推官,叫韩绛(注意,以后是大人物)的人站了出来,说这是庞籍利用首相的权力来压制有关人员,在路上杀了赵清贶灭口。

简短地说,谋杀无证据,可是舆论更可怕。庞籍的声誉被损害了。功臣变坏人,他在狄青当上枢密使的三个月后罢相,到郓州去当知州。梁适以第一顺位,由次相升为首相,终于当上了帝国官场第一人。

最后说狄青,有点奇怪,他是主角,可在整个事件里都消失了。这是狄青的升官记,还是梁适的官场秀?很遗憾,是后者。虽然狄大将军英明神武,可回到开封城之后,没有他半点说话的余地。

有的只是事后的表态。

狄青荣升枢密使,进宫谢恩时,皇帝对他凝视了好一会儿,之后带着温和又伤楚的感情说了句话。狄青,朕有御医,可以把脸上的金印去掉,你恢复原貌吧,不要总带着当年的黥字。

狄青一阵感动。他知道,宋朝开国百年,两府宰执大臣从来没有过配军的刺字,这是耻辱,至少是卑贱的标志。皇帝完全是为他着想,让他改头换面,从此抬头做人。但是狄青拒绝了,他对皇帝说了一句话,从此他在皇帝的心中,在天下亿万平民百姓的心中,留下了不灭的印象。

——陛下擢臣,不问门弟,臣正因为脸上有这行金印,才得以报效国家。臣愿留颊上黥字,以使天下贱儿得知,朝廷有此名位相待。

赵祯被感动了,他听得出这是肺腑之言。由此,他更坚信自己做得没错,狄青这人不仅有能力,而且不忘本,是个难得的好臣子。截止到这里,狄青己经获得了皇帝的心,他在官场上,可以说立于不败之地了。不过万事都有好坏两面。

这句话赢得了帝心和民意,那么别的人呢,不是皇帝也不是百姓的那个巨大的团体,他们会怎么想?这一年的狄青刚刚45岁,年富力强,功盖当代,官居西府之首,名符其实地站了人生的巅峰上,他满怀豪情壮志地活着,以实打实的功绩说话,不去理会身边­阴­柔粘黏的污秽官场,怎一个自豪爽快了得?

但是,他也就此成了一个异类,与众不同,有时并不会换来惊羡欣赏的目光,而是个招灾惹祸的罪过。回望这段历史,有时真的很想问一下狄大将军,您­精­通兵法,百战百胜,是不是忘了眼前的处境?

到处都是文官,哪有您的盟友。孤军深入,内外无援,这是置之于死地啊!

放下狄青,让我们跳出仁宗朝超长超烦乱的官场琐事,跳到开封城的高空里,向下俯览,去寻找当年国家大事的主线,来发现宋朝的国运秘密。

它是怎样兴旺的,又是怎样衰败的。针对于这时,矛盾和变数就都集中在了至和、嘉祐年间(1054-1063年)。这段光­阴­,是北宋史上罕见的国泰民安、岁月平和的年代,它让后世人不断地追忆怀念,恨不能穿越时空,永远停留在那时。

中国人印象里名人辈出,繁华似锦,悠游享乐的岁月,指的就是这时。­精­确计算,狄青升为枢密使,就是在这前一年。之后好事继续上演,之后两个月,最牛最强硬的言官唐介也回京了,他仍旧担任御史。一切的迹象都表明,仁宗皇帝想再次振作,让国家在灾难不断,反叛不断的局面里兴旺起来。

这多好,可惜天不从人愿,赵祯的悲哀突然降临,他最心爱的人死了。皇祐六年(1054年)正月初八日,张贵妃暴病身亡,年仅31岁。从这时起,仁宗皇帝的神智和身体都大受打击,他承受不了心爱的人离去,逐渐变得­精­神恍惚,沉默不语。

历史到了这一步,史书上的记载就变得非常妙微,作为现代人和作为宋朝人,就有了本质上的区别。说宋朝的官场,张贵妃之死,让他们非常高兴。我没有夸张,说的不是特指包拯在内的言官系统,指的就是宋朝的全体官场。

张贵妃之死,让所谓的张氏集团骤然崩溃,没有了枕头风,看看张尧佐、文彦博之流还怎么升官发财,尸位素餐。这真是大快人心,从此世界又变得公正了!至于皇帝本人的感觉如何嘛,就不是他们的业务范围了,在所有用儒家学说培养起来的官员的认知系统里,人活着,有“礼”这种法规来规范着,人死了,同样也有各种相应的标准去埋。

悲伤?那好办,您可以用輟朝了,成服了,追赠了之类的办法来表现。一切都有制度,保准您生荣死哀,风光体面。

于是他们就愤怒了,真是搞不懂,皇帝怎么能这样出格呢?!赵祯给自己的心爱的女人的出殡礼仪定在了最高规格上。

居然是以皇后之礼殡葬!

严格说来,他这样做是有前科的。当年被他废掉的郭皇后暴死,他也以皇后之礼发送,完全不顾刚娶进门的曹皇后是什么感想。可那时情有可缘,毕竟郭氏曾经母仪天下,除去“耳光门”事件外,没有任何出错的地方。这时的张氏完全不能等同,一介贵妃而已,并且时常­干­政,受贿的丑闻都牵扯到了当时的宰相加御史中丞等等等等一大堆高官。

还有她不当宰执死不甘心的伯夫。这样的女人,不打进冷宫都是便宜了,凭什么再追封成皇后?

赵祯不管这些,不管谁反对,他一意孤行。在张氏死后的第四天,追赐其为“温成”皇后,在皇仪殿为其举丧,輟朝七日,天下禁乐一月,他本人亲自成服,到了发丧的正月二十日,率领文武百官,护送灵位出宫,进奉先寺。

这一切的规格,是无可挑剔的皇后丧仪,说句实话,就连当年他的养母刘娥皇太后都没能享受着。本来注定了只能给一个女人预备着,就是现东宫之主,曹皇后。可是她又消失了,历史里没有她这时的记载。这位贤德到成了习惯的女士继续沉默。可她应有的权力自然有别人为她维护。

维护行动分为丧前和丧中。

丧前时,为了皇后的头衔,整个御史台在现任中丞孙抃的率领下全体出战,和皇上闹得你死我活。半点都没有夸张,因为事后皇帝没妥协,他们真的全体辞职,撂挑子不­干­了。

丧中时对抗进入Gao潮,就在举哀的最重要时段,为死者正名,读哀册时,出了大漏子。原先指定的枢密副使孙沔突然放下了哀册,说:“当年章穆皇后葬礼,是由两制官(翰林学士、知制诰)读哀册。现在温成皇后是追封的,反要两府大臣行事。这与礼不合,臣拒绝读册。”

事发突然,皇上和大臣们都愣住了。这个孙沔是狄青南方平叛时的副手,很听话的一个人,尤其是刚刚提拔上来,正应该百依百顺报答皇恩的,怎么会突然间翻脸?

赵祯惊怒交集,但是为了葬礼顺利进行,为了让心爱的女人得到最后的安慰,他忍住了,反而派人好言相劝,孙爱卿,你就读了吧。

孙沔大义凛然,说了一句话。“以臣孙沔读册则可,以枢密副使读册不可!”说完把哀册往桌子上一放,没向任何人请示,自己就退了下去。

彻底冷场了。赵祯望着眼前黑麻麻站满庭院的大臣,只觉得一阵阵的头晕。他今年45岁了,自13岁登基以来,己经称帝32年。近半甲子的光­阴­里,他可以说对臣子们超级仁慈。他曾经在后花苑里游玩,嫔妃云集,侍者成群,他边走边频频回顾,像是寻找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直到回到宫里,才急匆匆地说取水来,这一路快渴死了。

嫔妃们很不解,官家为何不在外面要水,弄得渴成这样?

他苦笑了一下,说回头了好几次,都没看见随侍奉水的人。如果当时要要水,管事的人岂不要受现难?所以忍一下吧,直到回到宫里。

更有一次,他半夜忽然想吃烧羊­肉­,想了又想,还是硬压了下去。旁边人问为什么,他说,一但他想吃,就会变成惯例,每天晚上御厨房里都会杀羊准备。天天杀生害命,于心何忍?

这样的事很多,对眼前这些大臣们,他更加是轻拿轻放,平进的俸禄厚上加厚就不用说了,就算是犯了大错,也没有一­棒­子打死,永世不得翻身的例子。这样的好,为什么就换不回来些许的同情和理解呢?

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不管她之前做过怎样没有分寸的事,她都陪着自己度过了之前战争动荡,反叛不断,党争烦人的日子。大臣们,你们道貌岸然、圣人嘴脸,难道身上就真的一点污点都没有吗?抛开平日里工作之余到各处勾栏里公然鬼混,其它的丑行更是数不胜数。

就以孙沔你为论,就不是个好东西。

孙沔贪财好­色­。按说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好这两样的,可像他这样出格的也实在不多。总体来说,他做到了到处好­色­,随地发财,走一路贪一路,从没有落空的时候。

先说财,他在并州当官时,衙门里的吏卒们时常出公差,四面八方,跑得超勤快。却不是为了公务,是拿着朝廷的旅差费,给孙沔贩运纱、绢、丝绸、纸还有药品。这很让人讨厌,不过是当时的风气,几乎每个官员都搞这样的把戏。

同时过百万的禁军、厢军,各衙门的小吏衙役们也就都有了营生,不至于太闲了。

上面的是通例,下面就刺激了。孙沔贪财时是凶狠型的,只要挡了他的财路,不管是谁,都小心着家破人亡。他在杭州当官时有两件事,很有代表­性­。

首先是继续做买卖,孙沔亲自出马,和一个姓郑的萧山人谈纱的价钱。郑某一时不识官商真面目,出的价很高,而且不还价。孙沔只好怀恨出门,越想越气,决定来个狠的。他派人去查郑某的案底,辛勤查帐之后,果然查到这人偷漏了税。

把柄在手,价钱好说。可惜郑某把事儿看得太轻了,孙沔要他的纱,更要他的命,一点偷税的勾当,就把他发配到了别州,家产全部充公!

这还是勉强说过去的事,毕竟郑某自己手脚不­干­净,给孙沔留下了整人的理由。下一件事,就纯粹是恶人本­性­,卑劣的畜生行为了。

杭州自古繁华,地杰人灵之外,还相当的有钱,民间总有些希奇古怪的宝贝偶尔暴光。杭州市民许明就藏有100颗成­色­极好,浑圆硕大的珍珠,以及一幅郭虔晖所副的《鹰图》。地道的奇珍加古董,让懂行的孙沔大流口水。为了得到这两样东西,孙沔大动了一番脑筋,想出了一个层次分明,超级混蛋的计策。

东西有两样,要个个击破。谨防许明一时冲动,把宝贝毁了,来个玉石俱焚。他由自己的小舅子出面,先去买珍珠。100颗罕见的大珍珠,他出价32000钱,也就是320贯!几乎连一颗珍珠都够戗买下来。但是竟然成交了。

这就是手段的高明。孙沔摸准了许明的心理,许明爱珍珠,更爱《鹰图》,总想着花些代价把瘟神打发走,所以对珍珠就不会认真。

珍珠之后,《鹰图》就更成了许明的命根子,孙沔知道得玩狠的了。现在请朋友们掩卷默想,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让许明乖乖地交出宝贝,不得不屈服呢?

千年之后,都觉得匪夷所思。孙沔居然查到了许明小时候有个|­乳­名,叫“大王儿”。这就是罪,一介平民,僭越称王,你想造反吧!

许明被刺配充军,《鹰图》顺利落到孙沔手中。许明直到孙沔调离杭州之后,才在营牢里自断一臂到提点刑狱使司喊冤,得到释放。

以上是孙沔的贪财事例,下面看他的好­色­。

孙沔之好­色­,达到了兼收并储,来者不拒的程度。具体的表现就是无论是良家­妇­女,还是军营官妓,只要他看上了,就在劫难逃,终究到手。

他在处州当官时,某次外出游玩,偶遇一位名叫白牡丹的女子,突然心动,不可抑制,于是诱(史书原字)回官舍,如此这般。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发生在并州,他在上任的路上,居然公开接收妓汝一路同行。

以上考虑到被害方的身份,妓汝,还有白牡丹这个名字就不是正当职业者,孙沔的行为只能归纳到行为不端上,小小的风流罪过。那么请看下一例。它也发生在风景如画的杭州。

杭州自古多美女,西湖边上总关情。孙沔曾经日夜都在那里留连。结果他就看到了一位姓赵的超级美女。可惜名花有主了,她许配给了一个叫莘旦的人。孙沔开动脑筋,要怎样才能不合理但绝对合法的把赵美女据为己有呢?

办法永远都会有的,只要你有权力和欲望。孙沔先从莘旦的家人下手,他借口莘旦的母亲与和尚私通,把她抓到官府。又指派官妓把赵美女的妈妈看住,另换一套面目,充当救命恩人,把赵MM带走,从此日夜厮守……这就是在张贵妃葬礼上大义凛然,主执正义的枢密副使孙沔孙大人的真实本­色­。

这样的人居然能位极人臣,还动辄以仁义道德自称,真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其实也不止是他,全宋朝官场的大臣们,几乎全体手脚都不­干­净。就以这次葬礼风波为局限,把出风头的几位都详述一遍,就可以看到盛世间的士大夫一族是怎样的嘴脸了。

下一位出场的人是宰相陈执中。前面说过,庞籍下野之后,梁适升相,但他没有资格做独相,很快皇上的老师、恩人陈执中回朝,分了他一杯羹。这时孙沔突然当众秀道德,撂了挑子,危难中陈执中顶了上来,坚决支持皇帝。

枢密副使不读哀册,那么宰相来读。陈执中让张贵妃的葬礼骤然升格,比之前的待遇更高了。葬礼圆满结束,皇帝对恩师充满了感激之情,大臣们恨不得骂死这个老牌的墙头草。

这是士大夫之间的仇视,作为现代人,可以忽略,因为陈执中毕竟是在那个特定的时代,按照宋朝的为官之道做人。我们所要看的,是他做为一个“人”,做出了什么样的勾当。

半年之后,他家里出了件事。官方资料记载,是死了一个婢女,名叫迎儿。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开封府调查,是被活生生打死的。案发过程,有两个说法。一,是陈执中亲自动手,把婢女打死;二,是他一向酷虐的爱妾张氏殴打至死。

官方结论,不管是哪一种,陈执中都有不可推卸的现任。

还有另一个版本的记载,出自司马光的私人笔记《涑水记闻》,死的不是一个婢女,而是三个。迎儿当年只有13岁,只是个女童而已,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在张氏的鼓动下,陈执中亲自动手,毒打多次,寒冬天气里,赤­祼­捆绑,关在黑屋子里,直至冻饿而死。另两个女婢一个叫海棠,另一个不知名,海棠被打死,无名的那个被剪成秃发,自己上了吊。

这是堂堂宰相府,知礼读书家的做的事吗?!陈执中对外恭谦礼让,对谁都客客气气,想不到背地里居然这样残忍刻毒!

事情暴光了,陈执中被御史台弹劾,停职回家待罪。从当时和现在人的普遍意识里,他这就算完蛋了。想想看在宋朝的仁宗年间,居然出了这样的事,除了法办之外,还有别的答案吗?结果是有。那是个封建年代,人和人就是不平等的,现代的人权意识,在那里没有市场。

哪怕是仁宗皇帝再仁慈,也没法把一届宰相和几个丫鬟使女的­性­命等同起来。他犹豫,这只是私事,最多不过是丑闻,难道就此罢免老恩师,甚至法办他吗?

他的这种犹豫,直接导致了司法部门对陈执中案件的审理力度。尽管御史台全体出动,不断弹劾,陈执中的宰相头衔巍然不动。直到仁宗朝第一位吵架王、弹劾王欧阳修回京。

庆历年间被贬到外地的大才子欧阳修终于回来了,他的职务被安排到一个非常对口,非常称职的地方,是两制官里的翰林学士。清闲又富贵,可他呆不住。他第一时间地冲进了漩涡,不遗余力地打压陈执中,不把这个貌似忠厚,极端无耻的斯文败类打倒斗臭,他誓不罢休!

至于为什么这么冲动,他自己知道,全宋朝也都知道。那涉及到另一个巨型丑闻,间接地就由陈执中制造。

庆历新政时欧阳修比范仲淹等主角还要出彩,他旋风腿冲天炮打遍宋朝每一个角落,让几乎全体官员都灰头土脸贴上小人的标签。这样做是有报应的,牛人出牛事,仁宗朝、甚至北宋第一丑闻就落在他的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欧阳修的二妹妹丈夫早死,她带着女儿张氏到哥哥家生活。欧阳修把外甥女养大成|人,嫁给了自己的远房侄子。可是他的教育力度明显不够,这位张氏女孩儿有个坏习惯,她喜欢外遇,和丈夫衙门里的办事人员有了暧昧关系。事发之后,由当时的开封府尹杨日严办理。

杨日严在历史里籍籍无名,在欧阳修的心里也就没了印象。他狠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位杨先生曾经在益州任上贪污渎职,被时任谏官的欧阳修弹劾丢官。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本来是小一辈的龌龊事,竟然联系到了老一辈的欧阳修身上。

审理报告上说,张氏供认,当年在欧阳修的府上,她和舅舅通­奸­,而且有银钱往来。此报告一公布,天下立即大哗。天哪,这是乱­仑­,最让人不齿,最恶心的一种丑事,居然发生在了当代才子之冠的欧阳修身上!

会是真的吗?普天下的人都在问,官场上却一致认定。真的。理由有二,第一,欧阳修有前科,这人风流好­色­,早年时就和官妓鬼混,留下了好多­精­妙绝伦的诗词,他推都推不脱;第二,他变卖了张家的宅院,钱都归为己有。这有契约为证,根本无处抵赖。

在当时,舆论说什么的都有。有认为欧阳修被陷害,这是打击报复。不能说有银钱往来就是通­奸­吧?亲戚家互相借贷,这再正常不过了。都是杨日严这小人在从中搞事。另一种占绝大多数的说法是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种种迹象表明,欧阳修就是个乱­仑­犯!

结果他就被贬出京师,外地反醒了。要指出的事,那时的宰相就是陈执中,倒修事件中,他最差也是个默许者,所以欧阳修把他恨得死死的。这时丑闻轮流转,今年到陈家,还不快意报复?

欧阳修出手,是北宋仁宗年间最可怕的弹劾武器,堪称战无不胜,弹无不倒。从战绩来说,别说是软柿子陈执中,就连名垂千古,铁脸无情的包拯,都不在话下。

陈执中倒了,他熬过了整个御史台的狂轰乱炸,连御史中丞孙抃为了他辞职不­干­,要同归于尽都安然无事,可是欧阳修一到,立即被赶出京城,到亳州去反醒思过。

事情到这里可以暂时告一段落。在一般的史书中,这段时光里的宋朝发生的都是一些零碎的琐事,没什么需要重视的,也没法归纳出什么。紧接着它就进入到了至和、嘉祐年间(1054-1063年),那时就更太平,更祥和,更琐碎了。根本没法整体说事。

但是仔细研究,我发现不尽然。上面所说的这几件事,正是宋朝,至少是仁宗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仁宗朝在此之前,尽管外患内乱不断,可是在仁宗赵祯的领导下,一切都平稳有序。在张贵妃死后,赵祯的心灵和身体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直接导致了他的施政纲领,还有领导力度。

宋朝开始变样了。

说张贵妃之死,本是一件小事,除了生死两皇后的名份很重叠,对曹皇后一再地轻视不敬之外,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吗?有的,自古以来,领导人的配偶对领导人的影响非常巨大,连带着对国家的运作也有波及。远的例子,比如唐高宗李治,如果他的身体一直健康,怎么轮到武则天批奏章,管国事?近的说刘娥,赵恒晚年神智昏乱,没法办公,她才走上了前台。再近些说慈禧,她的丈夫也是病死得早,儿子还太小,才轮到她当政。更近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综上所述,己经很明确了。如果这几位女强人的丈夫一直健康正常,她们根本没有走出后宫,打家劫舍的机会。证据就是她们丈夫得病之前,她们没一个敢挑事的。

具体到赵祯的身上,张贵妃死了,他必须得找新的女人。这不仅是生活的需要,更是工作的需要。他得给宋朝的百年基业生出个继承人来。于是女人多多选,出现了10位得宠的嫔妃,号称“十阁”。10个啊,这样的工作力度,让赵祯很快出现了健康问题。

先是无­精­打采,不大理会国事,渐渐地病情加重,突然间昏迷不醒,长达3天。之后健康每况愈下,再也没有振作起来。这样就导致了两个后果。第一,国家再没有新的调控举措,任由着国事随遇而安,官员们随国同安,由此流传下来千古艳羡的盛世传说;第二,皇帝病倒,臣子顶上。总得有人管理国家吧?一大批的名臣冒了出来,这种既照顾好皇帝,又管理好国家的行为,让所有朝代的臣子们钦佩,造就他们不灭的英名传奇。

可是也有局限。试想既是贤臣,就得跟着皇帝走。皇帝病了,也不能自作主张。于是北宋的仁宗朝就变得平湖秋水,平沙落雁,一切遵循旧制,以平为主了。

具体的发展过程,就从陈执中下课开始。他和梁适都走人,中书省大换血,上任的是文彦博和富弼。其中的富弼和稍后上任的权御史中丞包拯、任经筳侍讲的大儒胡瑗,以及翰林学士欧阳修,并称为“四真”。即富弼为真宰相、欧阳修为真学士、包拯为真御史、胡瑗为真先生。

至于文彦博,谁让他的仕途那么悠长,中间起伏不定,到评定四真的时候,他又潜水了,头衔被暂时剥夺。

四真当朝,是宋史里少见的盛世传说,被后世一再传颂,那么就从他们说起吧,这段时光都发生过什么事,谁做了什么。四人之中,胡瑗首先剔除在外。这位真先生是儒学宗师,除了学问高深之外,最让人敬佩的就是道德隆重。人家从来不趁着和皇上挨得近,就什么都讲,什么都掺和。

于是经书之外,没有天地。胡瑗独善其身。

包拯暂时也没有戏份出场,他之前弹劾张尧佐用力过猛,还在修养复原中。余下的就只有富弼、文彦博、欧阳修了。这三个人一惯活在风口浪尖上,可惜富弼也要除去,他真的成了仁宗朝的“真宰相”了。他创造了一个纪录。

高洁无瑕,片尘不染。终其一生,再没有任何人弹劾他。

这真是破天荒头一个,连范仲淹都做不到。其原因是什么呢,此人变了。被夏竦的谣言击中,贬出开封之后,富弼的心灵起了极大的变异,让当年那个为国为民热血沸腾,与契丹交涉不惜­性­命,谈改革不顾身家的真汉子变成了宋朝最经典的执政官,成为“真宰相”。

这个心灵转变,除了悲哀,或者成熟了、腐烂了之类的评语之外,其转变的原因、过程,都足以成了宋朝不断没落,走向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那个冬天的缩影。帝国之亡,实亡于人心之没落。

说得远了些,五人中只剩下了欧阳修和文彦博。这两个人都是新回京师,可是能力和风格,让他们立即就成为风云人物,其开端就是困扰了宋朝快八年的黄河水灾。

八年前黄河改道,按中国5000年里只有8次的概率,可以说是近千年一遇的大灾了。面对滔天的洪水,百万流离失所的灾民,还有巨大的损失数字,宋朝的举措是相当认真的。

前面说过,两位前宰相贾昌朝、丁度都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如贾氏的恢复故道,商胡溃堤,就在商胡复原;丁氏的从长计议,先疏通河水,看准流向之后再动手的缓期救灾。怎样决策,慎之又慎,认真的程度达到了连续思考了4年。

4年后,公元1051年七月,黄河在大名府馆陶县郭固口又决堤了。

这次决堤就像是得了癌症之后又发了次小感冒。尽管癌症很要命,可是感冒来得更现实,让人没法不先治它。5个月之后,郭固口合拢,但是仅仅限于合拢。水道内淤泥堆积,越来越厚,水面被抬高,随时都有漫过堤坝,再次崩溃的危险。

说到这里,就让人奇怪了。宋朝是中国历代最有钱的王朝,就以贾昌朝恢复故道的办法,号称最废钱费力,也不过就是1000万贯钱,10万民夫而已。参考一下历次战争的花费,就该知道,这不过是宋朝的九牛一毛。那么拖来拖去的,到底因为什么?

谜底还得再等一会儿揭开。进入至和年间了,文彦博和富弼当上了宰相,这两个人不管真实面目与传说中有多大的差距,为国为民的好心肠还是有的。他们广泛征集意见,整理出了一个新办法。据专家判断,一但实施,就能以最小的工作量达到最完美的治水效果。

——六塔河方案出笼。

六塔河,在河北省清丰县的六塔镇,与黄河相通,却不入海。具体的办法是,把六塔河的河面河道加宽挖深,来容纳黄河贬滥的洪水,这样上游的商胡地段就会得到缓解。水流减缓之后,商胡的崩溃点就可以相当容易地塞住,同时约束河水按故道流淌,进入大海。

提出这个方案的是宋朝的河渠司主管李仲昌。从身份上讲,这是位专职专管的治水专业人员,说的话应该靠谱。从纯技术上分析,也很有道理。以六塔河分水,可以让商胡口的决堤处减缓灾情,容易堵塞。尤其是一但成功之后,六塔河的后期作用更是巨大。

它可以成为黄河的永久­性­分水道,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保证黄河的崩溃系数维持在之前历代最低的程度。多好的办法,立即就把文彦博和富弼给迷住了。他们联名上报给皇帝,请批准,立即实施吧。

且慢,欧阳修有话说。

新任的翰林学士看上去义愤填膺,心里有好多的话,都快把他憋爆炸了。他一口气写了几千个字的奏章,把前面提出的3种治河方案都批得体无完肤。

1,关于贾昌朝的恢复故道,欧阳修指出,也不想想为什么近几十年来河患不断?就在于故道泥沙淤积,己经积重难返,根本就不可能再恢复了。一定要逆天行事,难道与天斗,真的其乐无穷?

2,关于丁度的从长计议,欧阳修认为,这就是宋朝版的官员不作为罪行。从长计议,8年了够长不?你有什么计议结果请尽快出现,难道国计民生的重要,都维系在您不定时短路的脑子?

3,六塔河计划。这是最让欧阳修不堪忍受的,他实在是怀疑这个世界是怎么了,难道一个个国之大臣都成了白痴加废物?六塔河,只是一条40步宽的州县级河流,它能有多大的容水量,想让它给中国北方第一大河减水……你们的脑子进水了吧?!或许每个脑子注水100吨,黄河就安静了!

综上所述,每一条方案都不成立。欧阳修在愤怒之余,也提出了自己的办法。他建议派真正懂行的水利大臣到黄河的下游去,别再只把目光盯在商胡、郭固口等上游危险地段。把黄河的入海道路修好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水往东流,渠成自畅。这才是根本正路!

又一个方案产生,欧阳修把整个朝廷吓了一大跳之后,又把希望给了他们。平心而论,他说得都在理,尤其是关于六塔河的分析。无论如何,40步宽的河面就决定了方案的先天不足。

那是给中原第一大河减水!

从理论上讲,只要六塔河的容积不够,黄河水势必倒灌回故道,上游的压力会急剧增加。欧阳修断言,那时上游必溃。

奏章交了上去,他和全天下人开始了等待。强调一下,这就是欧阳修的力量,他的文章在年青时代就风行全国,20多年以后,己经是宋朝当时公认的文学泰斗。天下第一大家,随便写点什么都是万众瞩目,这种影响力谁敢忽视?

但真就被忽视了。欧阳修怎么也搞不懂,无论是治河的见解,还是文字的功力,还有他和富弼的交情,都注定了他将扭转治河事件的乾坤,可偏偏就被扔进了废纸缕里,没人去看。

李仲昌的六塔河计划被提上日程,变成了治河主旋律。

欧阳修再一次失败了,他像惯例一样的被主流官场所抛弃。这种遭遇从一些角度上看,是很好玩、很可笑的,他怎么总是出丑啊,­干­生气没办法。可换一种角度来看,就会别有一番感触。这件事起码潜藏着两个真相。

第一,历尽官场风霜,唯一没有变的人只有欧阳修。以还活着的庆历新政的“君子党”为限,富弼变了,韩琦变了,那些曾经激扬奋发的青年馆阁人员更是找不到踪影。只有欧阳修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这让他继续在官场上出丑,总是当异类。

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坚守着从青少年时起就抱定的信念,虽然迂腐,哪怕不合时宜,他在物欲横流的官场上永远都保持着一个书生的本­色­,从来都只做他自己。这难道不是极端难能可贵的吗?

第二,他这次失败的原因也很简单。治河,至少在古代,从来都不是一件民生工程,而是一种政府工程。欧阳修与庆历故人们渐行渐远,不与同流,属于无党派人士了,那么自然就不会再有人重视他的意见。

三种意见,哪种都有幕后的支持者。贾昌朝的背后是陈执中,李仲昌的背后是文彦博和富弼。丁度的稍好些,因为他实际上根本就没提出具体办法。

这样一件大工程,在谁的治下成功,都会变成他巨大的政治资本。就比如贾昌朝的恢复故道法,他和陈执中都处在下野状态,如果被采用,现任的文、富二人脸往哪放?一但治河成功,功劳算是谁的?

贾和陈立即就有了东山再起的声望。

围绕着最后利益归属的问题,巨大的水灾危害变次要了。双方都用尽了手段,来打压反对对方的方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敌人的意图得逞。最先发难的人是贾昌朝。

贾昌朝的资历很高,在庆历年间从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一路升上了参知政事,再到枢密使。直到新政开始,才被范仲淹、欧阳修赶出朝廷,也就在那时和富弼结成了冤家。这时他的运气非常好,本来国家重大决策,大臣们除了写奏章,搞辨论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可是机会突然降临,让他能使盘外招了。

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春节时。宋朝的至和三年(即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正月初一,是一年中的大日子,这一天百官齐集大殿,盛装排列,庆贺元日大朝会。谁也没有料到,就这在这个时刻,出大事了。

只见两边的内侍把殿上的帏帘卷起,露出了帘后的皇帝,大家正要参拜,突然看见皇帝的头向一侧歪倒,随即整个人都倒了下去,皇帝昏倒了!

御阶上的帘幕立即又拉了起来,里边人影晃动,一阵忙乱。下边的百官们惊慌­骚­动,都不知道皇帝到底怎样了。直到好一会儿后,帘幕重新拉开,大家又看到了熟悉的仁宗皇帝,他又能坐直了身子,与大家遥遥相对。

当天大臣们勉强压住心里的恐惧,向陛下依次行礼,徐徐退下。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在想,皇帝到底怎么了,明天还能照常登殿理事吗?

明天不行,宋朝的年假直到大年初五。初五日上班,大家接着朝贺,而且有新节目。宋、辽两国乃兄弟之邦,每年春节,辽国都要来给哥哥拜年,于是按惯例,初五这一天,要在紫宸殿设宴,款待辽国使者。

全体朝臣都提心吊胆,要是陛下再当众玩次晕倒,这名声可就传出国界了。真的要变成“晕君”?他们多虑了,皇帝可以晕倒,不过得20年一遇。大初五的,仁宗有新花样。

简短节说,所有的排场重复了近100年,都成惯­性­动作了,什么错也没有,直到宰相和皇帝面对面。最Gao潮的桥段到来,得由宰相手捧酒觞登阶近距离为皇帝贺寿,并请皇帝发表新年讲话。

就见新年有新气象,陛下坐得稳稳的,下面群臣站得静静的,皇帝突然说,“不高兴吗?”(不乐邪?)文彦博一下子就愣住了,这句话什么意思?是陛下看我不顺眼,还是对宋、辽两国的邦交有了新的意向,要在朝贺日给辽人不痛快?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烁答案,可是都觉得不靠谱。理智告诉他,最帖近的答案就是皇帝还在晕,说的是病话。他作为宰相,就别跟着晕了。于是闭嘴,马上上菜,开吃!

当天的宴席上仁宗一直稳稳地端坐着,没再说话,甚至没有表情。直到典礼结束。大臣们一把冷汗拎着,总算松了口气。不过再次回家时,心里就都有了个问号,皇帝是病好了,还是更重了?

这事儿还真不好讲,瞬间晕倒和语无伦次,哪个都要命。

第二天才真正要命。中华上国,礼仪之邦,初五日是迎接辽使,初六还要送行。仍旧还在紫宸殿,原班人马继续喝。辽国的使者正在上殿,走到庭中央时,皇帝突然间喊了一句话:“速召使节上殿,朕几乎不相见!”

满殿的大臣集体一哆嗦,您是今天失忆,还是昨天梦游,把一整天的事儿都忘­干­净了?眼看着宋朝在外国人面前保持了近100年的体面就要倒塌,在场的官员们瞬间开始配合,兵分两路,台下面由宰相出头,把辽国使者拦住,直接往外拉。

理由是,皇上高兴,昨晚上喝醉了,今天由大臣们在驿馆里设宴,咱们换台喝。

这时台上面一片忙乱,内侍太监们不由分说,把皇帝架起来就走。那架势倒真跟宰相说得差不多……

当天晚上,宰执大臣们都没回家,他们找来了宫中的大太监史志聪和邓保吉,提出了个自宋朝建立以来,开天辟地第一次有人提出来的要求。文彦博要求内侍随时通报皇帝的病情,不许隐瞒,不许迟缓。

理由充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病成这样,大臣们必须心里有数。

看着很忠心,没想到被大太监们一口驳回,皇宫内部的事,轮不到你们宰相说话,该­干­嘛­干­嘛去,别给自己找祸!

实事求是地说,太监们的话没错。皇宫内外一条门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之所以要彻底分离开,不光是皇帝的男­性­心理作祟,拒绝任何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有人身安全,更有政治安全。

古往今来,能带着人马随意出入皇宫的,只有董卓、曹­操­等乱臣贼子,想篡位的。其余想随时掌握皇宫内部消息的,也都不是善类。就像这时,文彦博看着是忠心耿耿,可如果开了这个先例,以后皇帝只要有个小病小灾,他就随时掌控皇宫,这个天下姓赵还是姓文?

道理谁都懂,有的人犹豫了,比如富弼。文彦博却大吼一声,当了一回吹风机,他在史志聪的耳朵边吼了一大通的道理。这很平常,宋朝最不缺的就是“道理”,根本就压不服人。真正起作用的是他最后的一句话——来人,带他去直省官署签字,立军令状。以后宫里的事两府大臣不知道,就砍了他。

史志聪立即就服了,不仅答应每天汇报病情,就连当天晚上皇宫各个城门要关闭时,他都要守门的去找文彦博说话,关不关城都由您作主!

文彦博很清楚,这不是服,而是不得不服,看来会有后患。不过他管不了这么许多了。当天他站在暗夜里的皇宫门前,遥望宫阙,心怀陛下。皇上,明天要是能见您一面,该有多好啊!

如愿以偿,第二天他就真的见着皇帝了。初七日,大清早的皇帝突然间披头散发地冲出皇宫,嘴里还高喊着:“皇后和张茂则谋大逆!”

文彦博、富弼的头发瞬间顶起了官帽,大逆……那不仅是造反,还要刺王杀驾!皇帝是连滚带爬地冲出来申请政治避难了,臣子们还等什么,还不冲上去救人?

却见昨天的一幕重演,皇帝颤抖的手一直向前伸着,内侍们一涌而上,把他牢牢按住,集体转身,返回了皇宫。留下了外面一大片的大臣们发呆。

同志们,看架势,皇上刚才喊救命倒也像哈……正想着,太监们回头说了句话,让他们从头顶凉到了脚心。“相公们还是为官家颁赦消灾吧。”

颁赦,指大赦天下,除了几项十恶不赦的大罪之外,所有犯人都可以回家,重新当良民。一般来说,不到最后一步,是不会动用这一招儿的。这代表着所有的大内御医都绝望了,皇上病治不了,得老天爷开恩才能奏效!

­阴­云盖顶,两府大臣们觉得天塌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局面是宋朝自建立以来从没有过的恶劣。皇上疯魔了,连个太子都没有,偌大的国家谁来管理?头疼中,才显出了谁是与众不同的,文彦博瞬间就把麻烦转嫁给了太监们。

他提出了第二个要求。大赦先等等,没过初十,不许惊扰天下,谁知道几天之中会有怎样的转机。先在皇宫内院的大庆殿里设醮,向上天祈祷。两府大臣自今日起,就留在大内里过夜,日夜值班,随时对皇帝负责。

太监们目瞪口呆,别说是宋朝,就算唐朝、两晋或者汉朝,都没有大臣们拉帮结伙在皇宫里过夜的,尤其是皇上病危,群龙无首的时候,不说政治上的后果,你们这票人让满宫的嫔妃们的声誉都飘红染­色­?!

大太监史志聪忍无可忍,说了一句。“相公们,这事没有先例,只管不妥吧?”

文彦博冷冷地回答。“现在这样的情况,难道有先例可查吗?”

太监们集体闭嘴,谁都知道再聊下去,就又是军令状说话。算你狠,史志聪转身就走,说来他真是丢人,太监们在宋朝的威风都被丢尽了,想想以前十全大太监王继恩的时候,哪个宰相敢这样猖狂?不过他很清醒,愤怒归愤怒,他知道太监权力的最重要一环,现在归零了,无论如何都没法和外臣较量。

太监必须得有皇帝撑腰,才有威力。

史志聪忍了,大臣们在皇宫内院里住了下来。也许是祈祷起了作用,第二天初八,仁宗的神智稍微恢复了些,能走出崇政殿和大臣们见一面。一面之后,马上又消失了,大臣们盯着寝宫的大门开始交换眼­色­。

各位同仁,都到这步了,还留着这扇门­干­嘛?

一天之后,大臣们一步步走向了皇帝的最后一层遮盖物——寝宫大门。这时史志聪又冲了上来,不管怎么说,你们不能到皇上的卧室里吧?却不料刚想说话,就被富弼吼了回来:“宰相安可一日不见天子!”

史志聪终于一衰再衰,衰到底,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直接被吼声赶跑,躲进皇宫的更深处。从这一天起,不仅两府大臣可以随意出入皇宫,问候到皇上的床边,就连两制官都能每天到内东门问安,百官们不管职称大小,每5天也可以进入一次。

皇宫彻底开放,成了宋朝高档菜市场。

这样一来,好处很明显,坏处也立竿见影。皇上的病情公开化了,别说什么官方病例,官场里的小道消息像风一样快,瞬息之间就流窜了宋朝全境,其间当然少不了北京大名府的前宰相贾昌朝。贾大佬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这事儿很热闹嘛,怎么能少了他?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天生地造,为他定做的好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几天之后,两府大臣们正聚集在皇宫里说事,突然间闯进来两个人。按说这时天大地大,宰执权力最大,可这两个人谁也不敢轻视,因为他们代表着上天。

宋朝的司天官,专门管理缉查官方民间各种各样的逆天背理的事儿的人,整个就是神仙在人间的代表,比如天上偶然划过一道流星,他们都有权警告皇上,这是上天看你不顺眼,马上自我检讨,你都做过什么坏事了?

这时他们闯进来,说了一句话。“国家不当穿河于北方,致圣体不安。”河,指的是六塔河,它在开封之北。司天官­精­确计算过了,以官方的风水感应方位,就是你们乱挖,才把皇上挖病的!

提到六塔河,文彦博的脑子里瞬间就闪出了一条关系网。六塔河——黄河——治水方案——贾昌朝,贾昌朝——宫中侍讲——好多太监——皇上病了!

政治斗争的水平,一定要建立在对官场系统的了解上。文彦博从万千头绪里准确地挑出了敌对分子,贾昌朝贼心不死,要利用当年他在皇宫里当侍讲时结识的太监们搞事,借皇帝生病的机会,来搞垮六塔河计划。

分析出原因,文彦博选择了沉默。真正的危险还没临头,这两个司天官突然来喊了一嗓子,像威胁不是威胁,像控诉不像控诉,真正的目地是什么?

谜底还没揭开呢……

几天之后,谜底揭晓。这两个人又闯进来了,这次不仅重申了六塔河开挖必须停工,还递交了一份解决办法--请皇后听政,这是解决目前状态的唯一正解!

紧接着大太监史志聪出现,从春节开始就灰头土脸的太监大佬变得容光焕发,他从后宫带来了一份书面材料,命令宰执大臣们全体走人,从皇宫内院滚出去,恢复国体。

实事求是地讲,这两条意见都是正确的。在中国的封建时代,皇后与皇帝是敌体,两人是平等的。虽然男权至上,皇帝可以休老婆,但相比于宰执大臣,皇后仍然神圣无比。

所有大臣,都不过是她的家臣!

由此可以推论出,文彦博、富弼等人不经皇后允许就私自闯进皇宫,赖着不走,而且作威作福,呵斥内侍,这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现在用书面文字叫他们滚出去,都是相当温和,甚至懦弱的表现了。

那么宰执大臣们是什么反应呢?富弼怎样不清楚,文彦博照样很平静,他静静地听完司天官的发言,打发他们先回去听信。接过了史志聪交过来的文件,仔仔细细地看,然后脸上浮现出了欣喜的表情,缓缓地点头,像是鼓励,又像是如释重负,以前所未见的和蔼,请史大太监暂时回避。

一切迹象都像文彦博屈服了,贾昌朝的连环计得逞,以皇后压服宰执,一举毁掉六塔河计划,甚至给稍后可能进行的大清算留下了伏笔。这样的大逆不道,罢官都是轻的吧?!

危机临头,怎么化解?一般人能看出危机在哪里,再想出保全自身的办法,就是相当了不起了。可文彦博不这样。这人的本事之一,就是“驱敌为奴”大法。能让他的敌人为他办事。

最开始是先做了一个小动作,说来那就是史志聪犯的错了。史太监毕竟不是十全大太监王继恩那样在残酷的斗争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才,他沉醉在乐观的前景里,没注意到文彦博一边表示赞赏,一边却把文件稳稳地……收进了怀里。

这样重大的决策,没有当场和其它宰执大臣们宣布!更何谈商议和执行?

等到这两拨人分批支走之后,文彦博的反击立即展开,他火速宣召那两个司天官觐见,见面之后劈头盖脸地喝问:“尔等今日有话想说?”

“是。”两人还是那么硬气。

文彦博大怒:“天文异变,这是你们的职责,可以讲。可国家大事是你们有权过问的吗?你们犯罪当斩!”

两个司天官当时冷汗就下来了,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有权说话,却无权下命令,这时宰相发怒,真要砍他们的话,无论是贾昌朝,还是史志聪,除非是皇后,要不然没人能救得了。可皇后为他们求情……这个梦不现实!

说话间文彦博把文件拿了出来,交给其它大臣们传阅,只见文件就像病毒,谁看了谁发抖,个个脸­色­变青。突然间集体怒吼:“奴敢僭言,何不斩之!”这都是几十年官场历练出来的老官僚了,危机指数瞬间就都读懂。你死我活的时刻到来,绝对不能手软。

可文彦博却反对,他说了一句话,就让全体同僚都安静了下来。“若杀这两人,于中官不安。”小心皇后陛下抓狂。

大家一下子就都明白过来了,他们进宫本来就是无视皇后的威权,这时再杀了提意皇后听政的人,难道真是要逼着皇后跟他们势不两立?

可问题是现在己经势不两立了,之所以还平静,只是因为曹皇后是那么的贤德,一辈子也没发过一次火。现在怎么办,要让局势不继续恶化,让曹皇后继续平静,得怎么办呢?

大臣们冥思苦想,文彦博己经转脸,突然向那两个司天官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该怎么办,你俩知道吗?

两个小办事员顿时一阵恶寒,后悔得直想哭。他们别的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快搬家了还是清楚的。真希望时光能倒流,玩什么政治投机啊,老老实实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不想死,就得听话,文彦博给他们指了条路,仍旧还是发挥他们的特长,到六塔河挖掘工地上去,一定要“好好”地计算啊,这个工程到底和皇上的病有没有关系……傻子都知道调查的结果。两个司天官连夜出京赶赴现场,经仔细勘测、­精­密计算,发现了个根本­性­地失误。

以前的推论是错的,因为六塔河的方位是东北,而不是正北,和皇上的病没有半点的­干­系!

紧接着好运临头,皇上在正月十四那一天,就像突然昏倒一样,突然间神智清醒,能上班见人了。这样一来,局势彻底翻转,皇后根本没有理由走上前台了,贾昌朝、史志聪的计划彻底流产。这还不算完,尤其绝妙的是仁宗有了点小变化。他从这一天起就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对谁都不说一个字。

就算在上朝办公时,也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而已。在这种局面下,想一想写奏章弹劾宰执进大内的臣子们得多郁闷,皇上连理都不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皇帝脸上的表情在一点点地恢复,政府在一天天地正常工作,六塔河那边的工程更是紧锣密鼓地实施,终于到了峻工的那一天。六塔河峻工,就意味着黄河上游8年前决堤的商胡终于可以了合龙了。

至和三年(公元1056年)四月初一日,商胡顺利完工,奔腾肆虐的黄河水终于变得温顺,千里之外的六塔河把她多余的水量分走,一切步骤按部就班,实现着最初的计划。千年水祸就此解决,文彦博、富弼还有李仲昌等治水人员终于成功了!

打住,只成功了几个时辰。几个时辰之后,突然间河水猛涨,不可遏制,商胡在刚刚合龙不久,连民工和士兵都没有从堤上撤下来时,就重新崩溃。国家近8年的讨论,半年的施工,数百万贯的钱财,千百条的人命瞬间就被洪水吞没。

让欧阳修说中了,商胡再次决口,原因就在下游负责减水的六塔河。它实在是太小了,刚开始时还好,一但商胡合龙,水流量突然间增大,它几乎是立即就支撑不下去了。

滚滚洪水倒卷回上游,造成了商胡重新决堤的悲剧。

事故出现,根本没法挽救。宋朝当局只能听之任之,让洪水想怎么流就怎么流,这回算是彻底放弃了。从这之后,黄河不止不一次地决堤,它恢复了远古无人时的状态,循地理地貌,自己完成了从新找路入海的工作。

那是在4年之后,再一次在大名府附近决堤,黄河向东分出了一条支流,它下接界首河,在冀、鲁之间入海。这样黄河在北宋年间就变样了,她成了一条二股河,即中下游之后,形成了北路、东路两条水流。这就像老天爷跟中国人开的玩笑。

你们想要的,他老人家都给了。六塔河减不了水,这条东流来减,但仍然有代价。这条东流实际上走的是西汉时期黄河改道时的一条旧路,朝代更迭,早就荒废,它比原来的故道更加为害,这是后话,以后再说。

回到开封城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就算贾昌朝这些政敌不追究,御史台、知谏院的言官们也不会放过。他们连名上书,要求严惩治水失职人员。

治谁呀?文彦博、富弼都在郁闷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大内、皇后都得罪了,可结果呢?居然搞到了这步田地。可也没什么,在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面前,是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的。还是由文彦博出面,他使出了古往今来,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都能用的两大政坛绝招。

这两招一但用出来,就从来没有失效的时候。

第一招,永不认错。

请大家留意,可以去随意翻人类各国历史,每一个叫得响的大人物,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做错过什么的时候。人可以死,主张可以被打倒,但信念永远无敌!这一点表现在文彦博的身上,就是谁也没犯错,连黄河本身都是无辜的。什么?你真的要追究?嗯,给你看官方文件,六塔河计划是皇上御笔亲批的,我们都是办事人,你想连皇上也追究吗?

查一下资料,会看到事故直接现任人的处罚决定。以李仲昌和内侍张怀恩为例,李仲昌原为殿中丞,被“降”为大理寺丞;张怀恩原为供备库副使,被“降”为内殿承制。几乎跟没有处罚一样。

这一页就算揭过去了。真正厉害的是第二招。

第一招让人恨怒不敢言,第二招可以让人­精­神抖搂,兴趣盎然地忘记愤怒,重新和宰执大臣们打成一片。那就是传说中的无敌招数——转移视线。

这一招不是谁都能用的,唯其威力强大,所以难度也极高。使用者得准确地判断出周围空间里里弥漫的空气是什么味道的,大众的意愿里有着怎样的可乘之机。才能寻隙觅缝,达到自己的个人目的。

这还不算,历史上能成功地使用这招的人,还必须在那个时段里超级幸运。因为能转移公众视线的事情实在不多,都是属于可遇不可求那类­性­质,能找到,不仅得有心,还得有那个命。

文彦博就是那个既有心,又有命的人。这时整个文官系统都对他们这届领导班子怒目而视,那么要怎样才能让他们重新紧紧地团结在他的周围呢?命题很复杂,­操­作却极简单。

只要找到比他更让文官集团厌恶的人就成了。而这个人,己经整整让宋朝所有文人厌恶了4年之久——当时西府大臣,枢密使狄青。

4年以来,狄青让每一个文人坐立不安,如芒在背。如果详细排列的话,他不仅让东京城里的顶级达官显贵们难受,就连整个宋朝的风气都随之改变。每次他上街,立即就会出现堵塞现象。人潮翻滚,大家争着目睹宋朝自建国以来第一位面有黥文的平民宰执。

那时节,每个百姓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仰慕,还有共同出身的认同。他们争着传颂这位百战将军有多神勇,是汉人里少有的好汉。更不用说京城内的禁军,每当此时,他们都激动得难己克制,这是整个武将群落的骄傲,近百余年的欺压和屈辱了,终于有了个扬眉吐气的兄弟!

这些都让文官们愤怒,准确地说,是发自心底的不安。文彦博都看在眼里,在六塔河决口,黄河水灾加剧的局势下,他静静地坐在东府中书省里,仔细计算狄青的敌人到底有多少,文官集团里有谁恨他到了哪一步。

首先就是韩琦。

这位狄青在西北战场上的老领导,在庆历新政失败后,贬出京城好多年了,最近又调了回来。只是职务低了好多,变成了两府之外的三司使。心高气傲,连排名在范仲淹之后都无法容忍的韩相公,居然成了原下属,一个杀胚贼配军狄青的下级,这让他实在忍无可忍!

但还得忍,朝廷名份排在那儿。可韩琦自有他的招数,让狄青难受。

话说宰相自古为百官之首,自唐代以来,有个规矩叫“礼绝百僚”。就是说,官员不论长幼,见了宰相都要跪下磕头,而宰相平身受拜,只需欠身拱手就可以,送客从来不下台阶。

这个规矩被富弼打破了,他当上宰相之后,无论是官员觐见还是布衣来访,均待之以同样礼节,送客出门,一定要客人上马离去之后,才返回府第。这种谦谦儒雅的君子之风,也感染了当时的朝臣,据说韩琦也一改当年作风,变得非常和蔼可亲。

只是对狄青除外。

他还像当年对下属那样,虽然多了几分客气,但绝无对侍两府大臣应有的尊重。而狄青呢?他是个面子很矮的人,心理总是不那么官僚。就像不愿去掉当年面上留下的黥文那样,也不愿意官升脾气长,对韩琦指手画脚。于是他还是像从前那样,经常去拜见韩琦的老母,并且与韩琦的儿子们平辈相称。

时间一长,他心里也难免郁闷。说出了一句话:“我与韩琦功业官职相当,彼不过多一进士及第罢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也正是文官愤怒的根本原因。何况他还得罪了另外一个人。

当年韩琦得中高榜,长街夸官,同时狄青犯罪入伍。当时别的士兵哀叹,彼等如此荣耀,我们就像粪土。狄青却说,不见得,还得看能力如何。另一场景,韩琦在西北当着狄青的面杀了他的好友焦用,并且叫嚣:“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两件事都与一个人有关,就是韩琦那届,以状元唱出东华门外的那位好男儿——王尧臣。这位了不起的状元帅哥比韩琦都郁闷,他是狄青的正牌下属,枢密院副使,正好归狄青管!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尧臣每天看着狄青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瞧怎么难受。于是化礼节为问候,每天重复一句话:“枢相大人,可真是愈加鲜明了。”注意目光,他盯着狄青脸上的金印。

天长日久,狄青终于火了。某天狄青突然微笑,注视着王尧臣。那目光曾让党项人发抖,让侬智高崩溃。狄青说:“你要是喜欢,我就送你两行,怎么样?”

王尧臣脸涨得通红,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东华门外唱出来的好男儿,终于还是被个傻大兵给压倒了。这不是王尧臣一个人的耻辱,这是整个进士系统,文官集团的耻辱!

当然这也包括文彦博本人,对于狄青他也恨得牙痒痒的。总是有人把他和狄青比,当年收复贝州一城,就当了宰相,拿什么和狄青平复整个南方相比?欺世盗名,名不附实,只要有狄青在,他浑身上下哪儿都难受。这时他平心静气,仔细衡量,终于到了拿狄青开刀的时候。

不仅是说他需要,文官系统需要,就连老天爷在最近都很帮忙。

这一年宋朝天灾人祸不断,两者还不好分界。比如黄河水灾,造成这样的后果,天灾大些,还是人祸大些?至少没有六塔河的折腾,黄河还不会分岔吧?

说天灾,天子之命系于天,所以皇帝病了,完全可以归在上天降灾里;第二就是黄河,之后五月份开封地段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大雨,城里能飘的东西都飘起来了,比较松软的也都泡烂了,市民出行基本都得划船;到了七月份,突然间有一条一丈多长(地面目测)的彗星划过天际,其亮度经久不散,直到八月份才走。紧接着太阳也出事了。

八月初一,出现了日蚀……

回头说人祸,宋朝文官集团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目光久久地凝视在狄青的身上。在这种力度,和超级渊博的学问指导下,狄青的一言一行都闪烁着巨大的问号。

首先狄青的家里出事了,好好的宅院,突然间在半夜里“怪”光冲天,把开封府都惊动了。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和回忆中,这以宋朝的顶级文人两制中的知制诰刘敞的总结最到位,他神­色­慌张地找到了当时的开封府尹、东京城市长王素说。

“大人请翻阅五代史,唐朝的叛将,杀人恶魔朱温当年的住宅就在狄青家附近。在他造反前夕,曾经发生过夜里怪光出屋的现象。邻里还以为着了火,去救,却什么事也没有。大人明鉴,现在狄青家的事是不是有些相象呢?”

王素很想说,象,真的很象。不过开封府里有当天夜里的备案记录。那是狄青家的管家一时疏忽,把事儿给办劣了。当时开封城有规矩,不论高门士绅,如果夜里要做醮事(烧纸钱之类),要先通知厢吏,这样就不会引起火灾恐慌。

狄大管家给忘了,结果枢密府里烟火升腾,外面人等奔走相告,来救火啊,去通知开封府!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但是坊间新闻的升级­性­是无敌的,第二天烟火就变成了怪光,紧接着怪光己经没法吸引眼球,大家想了想,这样吧,让狄青家的狗长出犄角来怎么样?

这样就比较新鲜灵异了吧!

第二件事,说来真让狄青欲哭无泪。简单地说,和开封城这次的雨灾有关。说来这也怪赵光义,当年死活不让他哥哥迁都,结果开封城这个地势平缓,战时无险可守,水来了也一马平川的大­操­场就变成了个比较浅的人工湖。

人人都在水里泡着,百姓没办法只能忍,达官显贵都往高处搬。其中狄青选了个非常平民化,甚至集市化的地方——相国寺。

提起相国寺,一般来说,总在前面加上个“大”字。即大相国寺,它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建筑学地位,以及名人效应。比如说它最早的前身是战国时著名的四公子之一魏公子无忌,即信陵君的故宅。不过拜通俗小说之赐,中国人都知道寺内有块菜园子,一个叫鲁智深的胖大和尚在那儿空手拔起棵垂杨柳……呵呵,但是说点实际的,大相国寺在北宋时期在中国无人不知,被东亚所有种族所向往,不是由于它的佛教禅林地位多么崇高,而是它的经济效应无与伦比。

帝国四面八方向开封汴梁汇集的水路码头,据资料考证,都有一个共同的终点站,那就是宋朝京城里富裕的出家人居住区,大相国寺。这里繁华,这里吵杂,这里非常有钱,可也非常的没品味。于是低调的狄青就选择了在这里避水灾。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他走到哪里都是平民的焦点,何况还到了平民数量超级多的大相国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就是宋朝当时的迈克尔杰克逊,就是不老的传奇刘德华。其结果就是他的行踪暴露了,另一些传说迅速流传开来。

传说里外面瓢泼大雨,狄青在相国寺的正殿里行走坐卧,这副场景是多么的令人神往啊——神圣庄严的殿堂,魁伟英武的军方第一人高视阔步,轩昂往来,让外面的黎民百姓看得如醉如痴。尤其是当时的主人公还身披着一领黄|­色­的衣袍。

这还是狄青吗?这分明是赵宋的开国之祖赵匡胤!

真是罪大恶极,骇人听闻,宋朝的文官集团迅速达成了统一意见。立国百余年后终于出现了一个顶风作案的­奸­雄,一但让他得势,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己经加身了)势必就会重演,那时刀兵四起,国将不国,连带着我们的幸福生活也得彻底泡汤。

同志们,我们还等什么,还不联合起来,把狄青消灭在相国寺里?!

一呼百应,出手的人很多。简短节说,选出最有名望,打击力度最大的两个人作代表。他们就是宋朝的顶级文人,两制官中的各自一位。

知制诰刘敞,翰林学士欧阳修。

刘敞从始自终对这件事超热心,在狄青家“怪”光冲天之夜充当报警人去见开封府尹王素之后,又集中­精­力给皇上写了封奏章。内容把狄青周围近年来所有的奇闻怪事列总了一下,就像个才出土新发现的唐人小说似的,最后归纳出一个主题——“……今外说纷纷,虽不足信,要当使无后忧,宁负青,无使负国家。”

他全是出自一片爱国忠君之心,才要让狄青下地狱的。尽管自己也说,没有实际根据。

比较无厘头,相比之下,欧阳修大才子的文章才有点看头。“真学士”曾经专门提笔写过一篇命题论文,名字就叫做《论狄青》。文章里仔细回顾了狄青出人头地的官方记录,说他出自行伍,号为勇武,在西北战场上所向披靡,在两广平叛,挽回国家局势。

非常的客观,之后还特别地声明了一下,狄青当枢密使4年来,没有任何过错。这是不是成了一篇歌颂狄青好榜样的样版戏了呢?且慢,国手布局,步步紧逼,他夸你的时候,小心­棒­子己经提到了手里。笔锋一转,但是,“盖军士本是小人……”,他真是老毛病改不了,什么事都从君子、小人的分界线上来说事。在欧阳大才子的心里,所有军人都是­奸­诈、无德、低级、危险的劣等分子!

之后的话可想而知了,他论述了狄青多么的得军心,更得民心,长此以往,险过剃头。并且还有了上古时的中华玄学的总根据来印证——“水者­阴­也,兵亦­阴­也,武臣亦­阴­也。”以此类推,现在又是发洪水,又是下大雨,都是武将们带来的祸患,上天给我们示警呢。

所以请陛下急早准备,把狄青贬出朝廷。这是为天下做好事,也是对狄青本人的爱护。免得以后出了大事,不得不杀他。

真是奇怪,他拿什么来论证来的,五行学说中的­阴­­性­之水,和军事,以及武将联系在了一起。雄纠纠气昂昂的将军们,居然“亦­阴­也”。

彻底无语。

正赶上皇帝也在无语的状态中,欧阳修的大作就被留中封存了起来。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各种各样的谣言在上浮,同时也在悄悄地滑落,舆论很奇怪,它的本质就像期货一样,谁想利用它升官发财,您得手脚麻利快点!

文彦博很急,但怎么急,也得看准了时机。在这一年的四月之前,他焦头烂额地忙着给六塔河事件擦ρi股,五、六、七3个月里的事更加重大,可以说是中国封建时代里大到无与伦比的事。和这件事比,除非狄青真的拥兵造反了,不然就算狄青哪天突然激动,在金殿上把整个文官集团都胖揍一顿,把一个个人脑袋打成了猪脑袋,都没人在意。

到底是什么事,稍后再说。现在跳到八月份,这件大事还在继续中,但终于缓合了些。因为宋史里一位比文彦博、富弼、包拯等仁宗朝名臣加在一起,对宋朝历史进程的影响都没这人大的大佬出现了,就是这个人,写了一封奏章,让仁宗在多半年的沉默后,第一次开口说了话。

人心一片轻松,狄青的罢免提案终于浮上了水面。

提案递交的方式很高超,是中书省的集体提议,不是哪个人,更与西府各大臣没有关系。也就是说,没有哪个具体的人和狄青过不去,是“大家”都想这么说的。

面对罢免,狄青心情复杂,这时就要提一下,他为什么在4年的时间里,面对那么多显而易见的指责、非议,还一定要留在枢密使的位置上不下来。还有,4年前为了他当枢密使,宰相和参知政事掐成一团,他也视而不见,一定要当这个官了。

千年以来,总是有人说,狄青你就名利心轻点,扔了这个官又能怎样,不就一身轻松,活到百年了吗?对不起,如果狄青真的这样做了,他还是一个热血沸腾、敢勇争先、永不放弃的好汉子吗?他是英雄,他有与生俱来的自豪感,在他少年犯罪从军时,都不把东华门外的“好男儿”状元郎放在眼里的自尊!

为什么要自我轻贱,他实际上是和范仲淹一类的人,虽然起步不同,但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人生由低到高的艰苦跋涉,走过了这一程,凭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出人头地?!

在这样的心情底蕴下,他读完罢免提案,走到了皇帝的面前。说了这样一句话:“臣无功而受两镇节麾,无罪而出典外藩,这不公平。”

前一句是自谦,后一句是愤慨,百战之功,无罪罢免,我不服!

皇帝同意,这的确不公平。这时赵祯己经能说话了,他安抚了下狄青,让他先回避,接着找来了文彦博。“狄青是忠臣。”皇帝这样强调。

封建时代,宁用忠,不用能,这是条总原则。只要符合了这一点,哪怕你脑子很蠢,手脚也不­干­净,一样得上级的欢心。这时仁宗提出这一点,可以说是要在根子上给狄青定­性­。这是好同志,我要留任他。

可文彦博就是有那样的能耐,一句话就能驱敌为奴,更能几个字就让优点变炸弹。他说:“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注意,这就是宋朝臣子的特­色­,这就是名臣士大夫的风骨。他们敢拿自己王朝的开国皇帝说事,问赵匡胤难道不是柴荣的忠臣吗?要皇帝怎样回答。说是,好,为什么叛变了?宋朝是从哪儿来的?别再用群臣推举,迫不得己说事,您是由士大夫从小教育长大的,应该知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是做人的根本点。实在为难,当时为什么不自杀?!

说不是,那就惨了,您在说自己的祖宗是个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当天仁宗再没说一句话。皇帝和宰相之间横亘着一道致命的沉默,这让狄青的命运被确定,同时也让文彦博的政治生涯产生了一个断点。说来这也是他的一个失误。

没想到狄青真的是个官场二杆子,面对罢免能直接找皇帝要说法。而他本人既然提起了罢免,就没法善罢­干­休,要搞倒一个人,就一定要搞到底。缚虎易、放虎难,这事儿不止是几十年后秦桧的老婆才知道!于是就只好坚持,于是被迫与皇帝对立,于是终于埋下了近期内就被踢出朝廷的伏笔。

这些狄青都不知道,他坐在皇宫高墙之内的西府枢密院里,在军方第一人的宝座上接到了一个非正式的命令。他被赐予了一个特殊荣誉,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给他最年青也最善战的陆军元帅隆美尔的命令一样。

你可以保留你的军衔、家人的安全,拥有追悼会。只是必须自杀。

狄青也一样,这是宋朝给他的最后一个恩赐。他可以自己提出辞职申请,有一个体面的下岗理由。历史在这里再次显示了真相的魅力。下面发生的事虽然隐约,但无比真实地显示了狄青是个怎样的人,他的敌人又都是怎样的。

接到这个命令,狄青仍然没有执行,他想不通,就要去问。根本就不去管是不是会得罪什么人,对以后的升迁留下后遗症。同时也显露了他的官场底蕴,前面都提过,像文彦博、贾昌朝、王尧臣之流,他们在皇宫内部布满了眼线,有什么内幕,刚发生了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从而保证自己官运亨通,平安大吉。

狄青却什么都没有,当官凭的是实打实的功劳,要那些劳什子做什么?于是他就不知道是谁在搞他,他直接去东府,问一下自己到底有什么罪名。

接待他的人正是文彦博。他像自己找抽一样地追问,结果就得到了最真实的答案。或许在文彦博想来,狄青一定是知道了是他在捣鬼才来的吧,他直瞪着狄青说:“无他,朝廷疑你尔。”

没别的,就是怀疑你。

狄青在那一瞬间信心崩溃,一直支撑着他的信念倒塌了。在史书中,在各种遗留下来的资料里,连当时弹劾他力度最大的文人,也没能指出他有什么具体的错误,连人生的小瑕疵都没有,连后来岳飞的挚拗、凶狠(亲手杀舅舅)等指责也没有。

可这些有什么用呢?一个人让对方不放心,怎样做都是徒劳。狄青被这句话悚然惊呆,连退了好几步,再没有话说,黯然走出了中书省,走出了皇宫,走出东京汴梁城。他被“提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宰相之职,出判陈州。

临走前,他对自己的一个亲信说。我此去必死。亲信不解,他笑了笑,陈州出产一种梨,名叫“青沙烂”。青此去,必烂死。

被他说中了。他去陈州不过半年,就死于“背疽”。这种病在古代比较多发,比较著名有项羽的谋臣范曾,朱元璋的大元帅徐达,都是忧愤交集、无可奈何地死去,基本等同于气死。

狄青也是这样,他在陈州的半年,每隔半月,朝廷就派人去“问抚”一番,这种待遇数遍宋史300百年,只有狄青这一份。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朝廷这样“爱”他。

他死了,文彦博和当时整个文官集团,没有夸张,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官员,说过狄青不应罢免,他们得逞了。接替枢密使位置的,是他们非常认同的一位同道中人,韩琦。强悍的,了不起的韩相公终于回到了组织的怀抱里,重新当上了宋朝的宰执大臣。

世界终于恢复秩序,宋朝的官场变得安宁和谐。狄青死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的死,不管冤不冤枉,都非常符合宋朝的立国­精­神。守内而虚外,宁与友邦,不与家奴,不管怎样,我们不会被自己人欺负!至于文彦博等人,说句痛不在己,说得轻松的话。

也不必太痛恨他们。杀死狄青的不是文彦博,而是宋朝的大气候,他是被那个时代压死的。就算没有文彦博,也会有武彦博,没有欧阳修,也有欧阳理,总会有文人跳出来找他的麻烦。狄青,就是风暴中辗转飘浮的一片落叶,被风吹上了云端,又被风刮落到尘埃,一切身不由主,并且很快就会淡忘了。

直到仁宗之后第三位皇帝,神宗当政时,他才被想起。那时国家征讨西域,苦无良将,才想起了这位英年早逝的常胜将军。而在他刚刚被罢免,或者刚刚死去时,举国无人念他,只有一行­干­巴巴的官方记录——赠中书令,谥武襄。

那时人世间的焦点,是文人们一次旷世的盛典。

宋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一月,又一届科考开始。宋朝科考无数,中国历史上的科考无数,但论地位,这一届无与伦比。

前提是文学方面的。

中国文学史上盛称“唐宋八大家”,其中唐二宋六,宋朝所占的这六个人中,有五人在这一届的科考中汇聚,盛况可谓空前,并且绝后,数遍中华历史,只此一份,再无后继。另外还剩下的那一位,其实当时也在京城中。只是他为人太特立独行了,不跟这些凡夫俗子们一起玩。

抛开这位“不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神仙爷,去说这五个人。五人之中,以欧阳修在当时为首,他是主考官。这是历史的契机,以他从小就深深刻在脑海里的韩愈文集开始,一生至此己经整整50岁,他成熟了,对于文学,对于历史的掌握让他真正懂得了什么样的“体”,才足以截“道”。

这是个根本点,在这次科考之前,体和道之间,可以说是本末倒置的。浅显地说,就是全天下的文人墨客都以讲究词藻为能事,谁会修饰,谁就是大家。这样文章中全都是些讲究到了极点的险韵、怪字,大家争奇斗艳,看谁能玩出从所未见的花活儿。

至于文章的宗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出现文章,这个终极问题,就没人在乎了。欧阳修身为当时的大方家,注意,还不是大宗师,他非常的愤怒。他一直在倡导要恢复古文,像古人那样,文章的第一要务是要把事儿说清楚。

得与国家有利,与民风有益,文章绝不是时装秀,科考也不是T型台,这是要传颂万代的,不是仅仅一时的敲门砖!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走进了贡院,寻找着符合自己要求的举子,他找到了。这真是个异数,茫茫神州,幅员万里,宋朝开国己经百年,文教之盛,是自有文字以来从所未有的,可能和他心灵相通的人,居然在辟远边陲的西鄙之地——四川境内。

四川在当时是地道的老少边穷地区,财富是这样,文化上更是。数遍整个四川,在这次科考之前,只出过两个进士。

一个在真宗天禧年间(公元1017-1021年),是位姓孙的中举。另一位出在仁宗的天圣二年,他姓苏,叫苏焕,眉山人氏。就在这一年,眉山当地欢庆新举人产生的时候,有一个17岁的少年变得沉默。他就是苏焕的三弟,苏洵。

苏洵是个快乐的青年,此前的岁月里玩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这时他被震撼了,二哥的荣耀,父亲的笑脸,让他的一些东西觉醒,功名,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吗?他开始重新读书了。注意,是重新。这个人的聪明才智不容置疑,但就是个玩心大,只此一点,就铸就了他一生的郁闷。

17岁时发奋读书,苏洵是真的努力了。三年之后,下一届科考开始,他一次­性­通过了乡试,沿着哥哥走过的道路,向传说中的繁华帝都前进。这时他深信,世界是他的,功名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的。但是结果……他落榜了。

当时他只是觉得有点沮丧,或者有点惊讶,为什么没考上呢?可没有半点的悲哀。他知道自己还很年青,这时不过才20岁,再考就是了,我这么聪明,肯定会成功的。于是他轻装返回家乡,回程的路上,他顺便饱览了大地山川,湖海汪洋。他的眼界开阔了,胸襟变得宽广。

悲哀也在这时悄悄地降临。

他读书的本意是为了功名,这一点从始至终都贯穿了他一生。可他的­性­格却在另一条轨道上。他­精­力充沛,­性­格倔强,而且胆子超常的大。这几样素质凝结在一个人的身上,就注定了他不会乖乖地听话。尤其是不会听那些他认为不如自己的那些人的话。

这时他20岁了,此前只是个朦胧中的少年,他可以深信书本,去死记硬背,为了功名不顾一切。如果能在这一届考中,他就会沿着富贵之路顺利地往下走。可他没考中,重新回到了天地自然之间,这就不好说了,他的心灵在成长,学识在按着他的天­性­,在选择­性­的积累。

再不是别人教他怎样,他就怎样的局面了。

这是他个人的不幸,却是整个中华民族文学史的幸运。历史可以证明,每一个非凡人物的成长,都有他自我觉醒,自我完善的过程。

没有任何伟人,是教室课堂里批量生产的。

苏洵一路漫步回川,他看到了剑门以外的世界,也有了人生的首次挫折,这些都让他的心灵起了变化,奇妙的是,这些变化是他本人事先都想不到的。他厌烦了书本,那些用来考功名的声律、默义等等“学问”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成了当地的一个怪人,年青轻轻,不务农、不经商,也不读书,有时一个人默默发呆不说话,有时候却和一大群的浪荡少年欢呼纵饮,旁若无人。更多的时候他游山玩水,登临湖海,若有所思,如果不是他在这段时间里结婚了的话,就真的像是个世外散仙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近4年,好日子终于到头了。他妈妈突发急病,医治无效。这时他才感觉到了悲哀。“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人生最大的伤疼,而苏洵的痛苦要更深一层。他根本就没想过母亲会走得这样早,所以还没有开始“养”!

他要给母亲以荣耀,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了当年扔下的书本,功名,无论如何要快速得到功名!从这时起,他27岁,到39岁之间,共12年,他夜以继日,发奋苦读。就像《三字经》里所说的那样:“苏老洵,三十七,始发愤,读书籍。”

对是对的,只是时间上差了10年。12年间他两次进京赶考,每次都踌躇满志而去,失魂落魄而归。他实在是搞不懂,自己真的是那么笨吗?为什么他看不上的那些人都能高榜得中,自己却一再地蹉跎。39岁那年,科考再次不中,他抑郁满胸,无可排解,再次走向了山水之间。

历史的契机出现,福无双至,灾不单行,就在他走向江西庐山,寻求心灵的安慰时,他的老父亲终于故去。

苏洵千里奔丧,踉跄归家,细思量12年间双亲故去,自己将近40,居然一事无成!人生至此,恨不得自残才能稍微痛快点。

某一天,他万念俱灰,在父亲的灵前把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写的文章一张张地扔进了火盆里。科考、功名,此生再也不想了……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万念俱灰才能否极泰来,扔掉了以往的所有,一个新的天地豁然出现。苏洵在守孝期间,百无聊赖,把家中所藏的几千卷古书都博览一遍。

那些书,是中华民族自春秋战国以来一脉相承,从无间断的文明之光。这道光束,由孔子点燃,他死后百余年由孟子继承,之后数十年有荀子,再二百余年后有杨雄,后千余年出现韩愈。韩愈至宋,己经近三百余年了,此间战乱频仍,再没有哪位大家能够重振汉文声威。

三百余年的空白和期待,有些人在繁华世间声名显赫地追寻着,像欧阳修;也有人在西陲一偶默默地若有所思,像苏洵。

抛去功名的牵绊,他返璞归真,同样延着这条路向前走,他注定了会和欧阳修殊途同归。但同文不同命,闻达各不同。他这条走得太慢,太累,太沉默了。

39岁起,至46岁,他才盼到了人生的一线曙光。他不再想着进京,京城却终于有一位名人来到了西蜀。这是位有能力,有见识,办实事的人才。尤其难得的是,此人的成长经历与苏洵有些相似,这就注定了他们会有共同语言。

命运向他微笑了。

这时的苏洵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年青时的跳脱浮燥,变得深沉寡言,当时满腹的应试文体,换作了对世间万物的认识、见解以及解决的办法。

他成了一位大儒。所谓大儒,不仅要­精­通百典,更要自成一家,向内可以自省己身,向外可以为天下排忧解难。以这样的见识和胸怀所写出来的文章,才是自孔子始,至韩愈兴的中华儒家的正宗体系。

细思量,会发现苏洵的人生,就像宋朝的国运一样,是偶然还是必然呢?透着出那么多的巧合,让人掩卷深思,摇头苦笑。

比如他的人生曙光。

在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前后,苏洵建立起了自己的学术体系,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几篇文章都己经写成。但是地处边疆,无人问津,眼看着要老死乡里,默默无闻终生。别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突然间刀兵四起,烽火连连。

侬智高叛变了。之后整个南方都传颂着鬼面元帅狄青的威名,一战成功,飞越天险,他的名字一直到南宋都让人怀念。打住,请问有谁能把这样的大事和一个眉山地区的乡巴佬联系起来呢?

事情就是这么的奇妙,这居然是苏洵的春天。侬智高逃到了大理,之后都有个传言,他会再打回来,其突破口就是与大理邻近的四川。

一传十,十传百,谣言可以杀人,更能轰动天下。最后连开封城里的大佬们都坐不住了,除了从陕西调重兵向四川集结外,还派去了一位能人,前三司使张方平。

张方平,字安道,河南人。这个人做官做到了两府之下的计相,却不是进士出身,要说学问从哪儿来,比苏洵可强了好多。据说两宋文人大排名,如果以聪明强记为标准,他名列第二。只比苏洵的那个儿子,不出世的大天才苏轼稍逊一点点。

他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曾经向人借“三史”,10天即归还,里边的每一句话都能牢牢记住。至于为什么这么强,也是迫不得己。他家太穷了,生活都成问题,想读书只能去借,现实逼得他必须又快又牢地记住。

简短地讲,张方平把四川的局势稳住,军政两手抓之后,还重视文化,是他发掘出了苏洵,并且替苏洵铺设了一条通往帝都开封的路。

张方平给欧阳修写了封信。这封信非同小可,据考证这是张与欧阳间仅有的几封信之一,他们俩人本是冤家死对头。

张方平当年是吕夷简的亲信,欧阳修是范仲淹的“朋党”,几十年间斗得手段用尽,你死我活,但是只要回归到文学上,他们就又变成了谦谦君子,古道热肠。这一点是后来的神宗、哲宗、徽宗年间的文臣们所不能比的。

从某些角度上来看,他们都是君子。

苏洵在两年后离开眉山,来到了京城。这是他第三次进京了,此番不比往常,他几乎是立即就变成了一个奇迹。在短时间内,他和京城里的顶级官员、名臣都建立了联系。比如欧阳修、余靖、田况、文彦博、韩琦、富弼等等人,都收到了他的文章和信件。

无一例外的,大家都喜欢他的文章,却对他的人微笑不语。

苏洵很纳闷,难道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回头细想,他来京城是有目的,儒家是入世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看到了现实中宋朝的各种问题,想要为天下人实实在在地做些事,这些想法,甚至解决的办法都在文章里,和信件里表达清楚了。

那么为什么朝廷里的名人们不理他呢?

这就是他的命运,他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早15年的话,那时与西夏开战,宋朝打破一切陈规陋习,只要是有用的想法就都会采纳,他那时出现,不难搏取功名;可是15年之后,不说现在皇帝都在病中,早些年的庆历新政里,己经有明文规定,不许越级提拔人才,从那之后等级制度牢不可破。

人人都在体制内,您得是什么样的圣贤,才让给您个例外?

何况他的具体做法也太彪悍了些。比如给韩琦的信里,他要求韩琦大开杀戒,狠狠地杀一批懒惰的士兵,军心士气立即就振作了。方法对不对,对,狄青就这么做的。可那是临敌,现在还是和平时期。并且今日之韩琦,再不是西北时的少年相公了。

杀人?韩琦高洁得像天空中飞翔的羽翼,凝炼得像雪山之巅的冰雪,再也不做那些粗活儿了。

再比如给富弼的信,他开口就是指责,从庆历年间说起,直到这次上任毫无建树,一点情面都没留,怎么狠怎么讲,一点没给当朝宰相留面子。

是不是失心疯了?不,之所以这样做,是孟子教他的。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这是孟子一生的行动准则,比如他效法孔子周游列国,游说到梁惠王时,除了言语不逊之外,转身就能说出:“……望之不似人君。”的话。

看你就不像个当皇上的料。

可以说是胆大妄为,不把君王放在眼里,更可以说,他违背了儒家的最高宗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有序,不管他是不是圣人,绝对没有这样藐视上级的道理。

可他就是做了,说句到家话,这也是迫不得以。战国时,以及后来所有的战乱时期,只有用这样的手段,才能让当权者信服。例子就是诸葛亮怎样说服孙权的。

说到这里,就可以看出苏洵这个人,在学问上的巨大缺陷了。他是大儒不假,文章写得超迈古人,独步当时更是真的。但有一点,他这个大儒,准确归纳,是先秦时代的大儒。他自学成材,一直闷在蜀川之中冥思苦想,把先秦时代最高层的思想都研究透彻了,可与当时的现实社会离得就更远了。其结果,很像一个落寞武士的自白。

那位武士输给一个人后,用十年光­阴­闭门寻找对手的缺陷。十年后终于豁然开朗,自信可以击败对手。可是转念一想,又沮丧得要死。明白自己和对方的差距比当年更远了。

他找到的是对手十年前的破绽,这十年来对手没有进步吗?可他自己的进境却仍然是十年前!

苏洵就是这样,用先秦时的理论、做派在千余年后的宋朝实践,其结果只能是到处碰壁,还一片茫然,给整个权力层留下恶劣的印象都不自知。说句难听的话,如果不是他的儿子们运气超好,正好这届科考是欧阳修主管的话,父子三人灰溜溜回川都是可能的!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当年孔子、孟子周游列国时,难道就得到了什么好果子吃吗?儒家学说本身就存在着不可调和弥补的大缺陷,在初创者时代就没有完善过。研究历史,就是要正视当年发生的事,像寻病根一样,找到问题所在,好在现实中避免,这才是历史学问的存在理由。

而不是变成追念古代辉煌,让现代人活在梦里,来缓和眼前不如意心态的故事书。

说到这里,索­性­多说几句题外话。关于大儒这个词,对现实的意义。也就是说,中华民族,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到底需不需要他们。

首先,作为百家学说,或者人类文明的起源,儒家的存在,绝对是划时代的产物,是中国这个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文化根基。这是积极的,了不起的。

但是有一点,儒家学说里有个大缺陷直到今天也没法自圆其说。比如它是入世的,得解决人世间产生的具体问题,如军事,或者经济。这就出事了,现在我们知道,每个问题都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在现实中找到解决的办法。

很多时候,问题都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出现的,那么解决的办法也一样,得创新,得研究才能出现。就好比新病毒和新疫苗的关系。

但是在儒家学说的统治下,解决的办法不在现实中研究,而是在古人的书籍里找注解,找答案。这就是大家看中国的各种古代文献时,动不动开头就是“古人云”的出现原因。什么事都要看古人老神宗是怎么解决的,然后我们大家照搬就是。

这样行得通吗?!

这就是中国近代落后的根本原因所在,了解到这一点,就会清楚,作为时代进步的要求,大儒早就是废物了。不光是进入21世纪,就算在千余年前的北宋时期,苏洵都碰到了死对头,那就是后来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大臣王安石。

王安石这时奉旨回京,做群牧判官,负责全国各地养马的事情。他们在欧阳修的家里见过,初见面就互相看着不顺眼,两人都是一样的倔脾气,一样的持材傲物,碰巧更是一样的自学成材。这样理想的冤家对头你说还能去哪里再找呢?

老苏和王安石成仇,连带着大苏和小苏后来也和王相公长久不和。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说过了大儒,下面进入科考正题,宋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的科考终于开始了。那个几乎可以代表整个辉煌璀璨的宋代文化的人,苏轼苏子瞻,终于横空出世。

关于苏轼的才华,在中国己经是一个神话。他的名字,都被称为“坡仙”。当然,那是在他叫苏东坡之后的事了。

东坡,这两个字一点都不美妙,是他个人的一次惨痛记忆。不过也正是自那以后,他的文采、书画才超凡入圣,达到了有宋一代,才子第一的程度。

至于他的才华是怎么来的,每个时代的教育家都会强调,跟李白一样,“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也不管人家李白是不是愿意,就下这样的定义。苏轼就很坦诚,他成年之后曾经交过一次底。说“书到今生读己迟。”

做事要有天赋,他的学问是从前生带来的。

传说他的妈妈,程氏夫人生他的时候,曾经梦到了一个俊俏的和尚,向她顽皮地眨着眼微笑。妈妈,我做你的儿子好吗?苏轼由此而诞生,这也是他后来一生中都喜欢与和尚为伍的一大原因吧。稍微长大,他的父亲把他和弟弟苏辙送进了眉山当地的一座道观里,跟道士张易简读书,主要学的是声律。

这是个关键点,是苏轼的造化,更是中国人的幸运。就是声律学的重要。它对苏家人的影响,可以说,成也声律,败也声律。

声律,就是作诗赋词的技术。一个读书人,怎么能不会作诗呢?但就是这样的尴尬,老苏就倒在了这上面。他什么都强,就是不会作诗。每次科考都是勉勉强强地凑数交上去,其结果自然是被考官扔进废纸篓。苏轼就不同,他的声律功力睥睨千古,傲视当代,让宋词只要流传一天,就永远会有人记得眉山苏氏。

这就从苏洵有自知之明,把儿子送给别人来启蒙有关。不然苏轼和苏辙就又是两位大儒,而不是坡仙与宰相了。不过不管是什么,他们都得先跟着同学们一起迈进贡院的大门,吃几天考生饭再说。

要说科考,在大家的印象里,估计就是在一座像省级监狱的高墙之内,排列着像一排排进口猪舍一样的低矮小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大门,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唯一的出口就是标准的铁栅栏,走进来就上锁,每天只会递进来些吃的喝的。

除此之外,严防烟火,因为就算有火灾地震了,这道铁门都得到交卷时才能开!

基本上也就是这样,在宋代比较特殊的就是时间和一些制度。

比如说主考官欧阳修就得在贡院里至少呆上50天之久。至于为什么,请看他的工作量。他得出题,还要阅卷。每届至少一两千名的考生,每个考生都有声律、墨义等各种答卷,都得由专人抄写,让字迹不可辨认,光这一项工作,得多少个工时才能完成?

所以说考试嘛,不仅是考学生,更是折腾老师。而折腾,就更是宋代科考的一大特­色­。

印象里考生们不许走动,只能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一直憋着写字,直到交卷。宋代不这样,比如某考生在答卷时有疑问,不光是对题目的疑问,就算自己的学识哪处叫不准了,都可以去请教主考官。这叫做“扣帘”。

欧阳修在这一届里就被扣了,扣得他瞠目结舌,终身难忘。

那时是黄昏,欧阳修己是半百的人了,一介书生,既是近视眼,更有糖尿病(史书记载),累得实在懒得动弹,可一考生“扣”过来了。

——学生打算在文章中引用尧舜的典故,但不知尧舜是一个人呢,还是两个人,请先生指教。

轰的一声周围彻底笑场,欧阳修目瞪口呆。这就是宋朝这一届科考之前,通过乡试的学子们的功夫!更绝的是,都这样了,那个考生还在帘外毕恭毕敬地等着。

欧阳修想了想,很正经地回答——这个……嗯,是有点难度,我看你还是别用了吧。

到了阅卷的时候,乐子就更多。比如说某位考生的大作里就有这样的词句——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意思想必大家都能理解几分,可是有必要在说事论理的文章里,玩这样的词句游戏吗?欧阳修这次存心寻这人的开心,给了6个字的评语。

——秀才刺,试官刷。

然后用大红朱笔从头到尾像刷墙似的抹了个全红,有个名目叫“红勒帛”,再批上“大紕缪”三个字,贴到外面的大墙示众,以儆效尤。

以此类推,欧阳修砍掉了绝大多数的“优秀”考生,也把人都得罪了。三年才有一次科考,大家都是按照老规矩,老要求来复习的,你凭什么这样难为人啊?!

考生们想不通,发榜之日在大街上就把欧阳修给拦住了,那情形就像农民工找黑心工头要债一样,污言秽语,推搡叫骂,要不是当天遇上了巡街的禁军,大才子欧阳修就得进医院。就这样,他回家后,院子里还被扔进了一大堆一大堆的问候纸条。

这时候苏氏兄弟己经在繁华的东京街头游玩闲走了。他们是幸运的,比他们的父亲幸运太多了。苏洵之所以总是落榜,除了声律之外,最大的原因是文章的底蕴和之前科考的标准严重不合拍。而作为他教出来的两个儿子,如果还是遇上之前的考官们,想想结果是怎样的?

父子三人把家还,六行长泪落涟涟,一个字,惨;两个字,非常惨!

这就是这届科考的重要­性­和幸运点了。没有欧阳修,就没有三苏名扬天下;而三苏不来,欧阳修也没法妆点起文学盛世的门面,他要改变天下学子的文风,就更是一句笑谈了。简单地讲,公元1057年的正月,是三苏的幸运月,苏轼、苏辙都顺利通过了礼部试,就等着殿试时大显身手了。闲来无事,初到帝都,想想人世间最繁华的东京汴梁城就在房门的外面,能想像20出头的青年会闷在房里,一动不动吗?

苏洵与苏辙很可能一静到底,苏轼却一定会悄悄地溜出去,把开封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看清这举世无双的繁华盛景。

首先是回忆,他从西南方的四川来,正好可以在第一时间接触到都城的­精­华。即东京城外城13个城门(包括水门)中的正南方“南薰门”到内城,即皇城的“宣德门”这条御街。

进城之前,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条宽约120尺,植满垂柳的护城河,以及那条蜿蜒曲折,像一条游龙一样凹凸不平,不规则地建在护城河岸边的外城城墙。这道城墙很怪,让人看着高深莫测,很多人不喜欢它,因为不够平整漂亮。

包括后来的宋徽宗赵佶。他把这道城墙给拆了,重新砌了一道整齐的方矩型城墙。可惜在女真人的石炮打击下,很快它就塌了。只有到了那时,人们才会想起原先这道老墙的设计师——宋太祖赵匡胤。这道老墙在军事上有特殊效果,它的不规则,能缓冲猛烈的攻击力!

这道城墙的里面,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封城,人口超过盛唐时长安城近10倍的人间天堂。

千年显赫大梁城,苏轼走过周长48里232步,折今22436米的外城,进入周长20里,折今9200余米的内城。在他眼前展现的是一条无与伦比的,古今罕见的长街。

这条街笔直宽阔,长约七八里,宽约200余步,折今307米,直抵皇城的南面八口宣德门。惊人的宽阔,被分成了5条通道。最中央的一条,给皇帝专用。两边的水路,都用巨大的条石砌成渠岸,岸边种满了桃、李、梨、杏等果树,沟里是成片的莲花。

每年花信风吹过,五彩缤纷的花儿就都开了,这条长街就变成了花的河流,一路芬芳伴随着百万居民。

岸边是一排红漆栏杆,它既是水路的屏界,更是一道标志,它划出了左右两条人行车马道,名叫御廊。这条御廊就是北宋繁华的象征,它布满了店铺、民居、官署,还有很多杂七杂八,说不上高雅的去处。它们合在一起,酝酿出了中国历代王朝中独一无二的北宋风格。

苏轼随着人流慢慢地走,眼前先出现的是内城朱雀门前的龙津桥。这是御街三段景的头一段,这里的商家很多,但货物的档次不算太高,算是平民消费区,主要经营时鲜果品、笔墨纸张。这很对苏轼的胃口,他会选些果子吃,再挤进人堆里看看字画条幅的功力,然后撇撇嘴再挤出来走路。

四川最不缺的就是水果,苏轼最强的就是书画笔墨,这些东西都不在他的眼里。他的兴趣很快就被一座亭子,两座道观所吸引。

亭子名叫“看街亭”,说来这真是仁宗皇帝的悲哀。据记载,宋朝的皇帝除了应付外敌御驾亲征之外,就只有赵恒当年去四处烧香拜神了,其他的都没走出开封城周围100里。他们贵为人间最富有、最强大的皇帝,所活动的空间只有周长5里,折今2300余米的皇城。除此之外,就只有坐上从唐太宗李世民开始,就一直在用的那辆玉辂,一路吱吱呀呀地在御街上转两圈。

转时也很烦,基本上只能看到马ρi股。这时仁宗就会叫停,他登上这座看街亭,俯览皇城外的市井生活,民间百态,算是一次难得的放松。

不知那时,他是自豪,还是羡慕……

看见道观,让苏轼有点犹豫,我喜欢和尚耶,不过有时好奇最强大,他还是走了过去。准确地说,是走向了街东头。

西边是延真观,接待四方道民,是个宗教大旅店,实在没什么看头。东边的五岳观,那就真是非同小可了。五岳,中国人都知道是五座名山,名山里都住着神仙,比如东岳泰山就是管全人类转世投胎这项超级重要的工作的。

权力超大,道教的狂热鼓吹者宋真宗赵恒就想出了个好办法。为何不把五岳尊神都请进京城呢?就在御街上安家落户,朝夕与他作邻居。于是这座五岳庙就成了北宋“最为雄壮”的道观。苏轼边走边看,摇头叹息,真是不来东京,不知天下之大,不看这座道观,不知皇帝能作出啥!

接着走,他就看到了竞争对手扎堆处,宋朝的国立大学——太学。这个所在目前来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到20年之后,才能扩大到生员3000人的巨大学府。当然,那是神宗陛下和王相公的作为。这时苏轼看着这衙门,嘴撇得更歪了。一群手下败将,礼部试第二名在此,你们哪个不服气?

以前学的都作废了,以后就跟着欧阳老师和我走,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功名富贵……呵呵。再往前走,最­精­彩的地段到了。查年纪,苏轼这时只是个21岁的青年,真是犹豫,到底让不让他在街上小拐个弯呢?

只要在太学的旁边拐进去,就是一团胭脂粉香,莺声燕语的旖旎风光。烟花柳巷到了,宋朝的学子们很香艳,他们每天读书时就能听到道士们的吟唱声,和妓汝们的打情骂俏声。阿弥佗佛,罪过罪过,还是快点走过去吧。

第一段终于走过去了,它是御街最长的部分,共有5里。接下来的这一段,就是让人最神往的州桥段落。

州桥,还记得《清明上河图》里那道弯弯的、狭窄的虹桥吗?下面河水滔滔,桥上面车水马龙,居然还有作生意搭起来的大伞篾棚,生意做到了见缝Сhā针。但这和州桥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比较的不入流。

州桥,又叫天汉桥,意喻它就像天上银河的桥梁,又宽又大,请想像它是连接307米宽的超级长街的桥!苏轼向下看,滔滔的汴河水从桥下流过,不过没有船只通行。因为它是石柱支撑型的桥梁,不像虹桥那样横跨两岸,二来再向前就是皇城和各个衙门了,船只的流动­性­太大,对安全有威胁。

再向四周张望,能看到它正处于子城的中心点,御街和东西御道的交叉点上,是名副其实的市中心。

这时苏轼应该有些懊恼,他还是初到京城,不知道州桥之美是在夜­色­阑珊时,他来早了。入夜之后,这里才会真正的活起来。那时,桥面上灯火明亮,挤满傩床,会变成苏轼这个中国最著名的贪吃鬼的天堂!

所有你能想到的美味小吃这里都有,你想不到的宋朝人也会做出来。

从华灯初上,到半夜三更,不管你什么时候来,这里应有尽有。煎炒、熬炖、蒸煮、凉拌,­鸡­皮、腰肾、­鸡­碎、旋煎羊、白肠、鲊脯、烧冻鱼片、獾儿、野狐、盘兔、旋炙野猪­肉­、野鸭……等等等等,吃腻了荤腥,州桥上的时鲜果品更是上乘货­色­。

如果您身份高贵,不屑于挤身民间,州桥附近更是酒家连片,以桥南端与曲院街接口拐角上的遇仙楼正店为最,号称“台上”,是东京城首屈……那个三指的地方。因为如果要去酒家,东京城最好的选择毫无疑问是“樊楼”和“任店”。

去樊楼,要先向东转,它在皇城的东华门外。事实上它比皇城还要醒目,查资料可以显示,己故的柏杨老先生很可能说错了,他在《中国人史纲》里嘲讽中国封建年代时,说全国的建筑物都非常低矮,不许超过皇宫的高度。

可北宋仁宗年间不这样。樊楼是一座“三层相高,五楼相向”的庞大建筑,考虑到当时是砖木传统结构,说三层,实际上是指楼梯上的三层,也就是说,它是座四层楼高的酒店!皇宫的规格虽高,但就以举以大典的天安殿为例,也高不过它。

五座四层高的楼体彼此连通,层层都有飞桥栏杆,栋与栋之间明暗相连,苏轼站在夜­色­中,仰头望去,会看到每间阁子的窗口都挂着珠帘绣额,透出温暖的灯光,每个屋檐的瓦栊上也都挂着一盏灯,远远望去樊楼就是梦幻般的一团光雾。

苏轼的眼里,是一片激动、羡慕、欲望又懊丧的光雾……格老子的,俺是刚从剑门走出来的川娃儿,腰里实在没几贯铜钱,这么上档次的地方,让俺怎么进去耍嘛!

实际上,他进去也看不到樊楼在中国商业进步意义上的独特位置。第一,他身在局中,跳不到历史的大天空里去俯览;第二,食客是注意不到那些细枝末节的,比如樊楼的后厨房,那才是它在历史上留名的价值所在。

谁都知道,古时候都是些手工业者的小作坊式生产,就好比从前的农民,一家子不分工,从播种、Сhā秧、锄草、收割等等农活儿谁都要做,映­射­到餐饮行业,就是现在都有的夫妻店。

与之相对应的是现代的大酒店,那里边分工明确,每个人各自负责一摊。这就是划时代的象征,只有酒店开到了一定规模,社会的消费力也达到了一个高度,才能出现这种分工。

樊楼在一千多年前就做到了这一点。它的经营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个,每层楼各有一个主管,由他主持本层业务,樊楼5栋4层,至少要近30个人;第二个是后厨房。一共20层的食客,都得照顾到,要知道那个时代没有煤、气、水、电!

第三点,就是樊楼的特权了。它之所以这样强盛,是因为它有着国家所特许的酿酒权。每年官府配给樊楼5万斤酒曲,平均每天用曲137斤,可以酿酒5500斤以上!这些酒它可以自产自销,也有权散卖给别的酒店。

有这些内在的支撑,才有苏轼在楼下看到的那团光雾。

夜幕下的开封城光怪陆离,它就像个突然出现在历史天空下的奇迹。宋之前没有过,宋之后也再没有呈现,甚至仁宗朝之后,它就有些失­色­了。这时有个问题要提出来。

在以前的叙述里,仁宗朝给我们印象是对外的失败,不断的妥协。对内墨守成规,得过且过。尤其是仁宗本人太宽容,太软弱了,他纵容得自己的臣子都敢当面无礼。这样的皇帝当得实在太失败!

可为什么开封城变得这样繁华茂盛了呢?这是怎么搞的。

其中的道理,可以参照历史上和宋仁宗截然相反的著名皇帝,如汉武帝。这是位真正的大人物了,对内对外一律铁腕政策,不管是国内的豪强,还是塞外的匈奴,只要惹了他,没有不倒霉的。让千年之后的汉人都为之自豪。

了不起的皇帝,纯爷们!

稍等,去看当时的民间生活,以及国家成­色­。这里首先要澄清,没人说他北伐匈奴不对,我本人更没有受虐趋向,说必须与异族百年好合,象宋朝这样用钱买和平才怎样先进和谐。要说的是连年战争,威加天下,他本人强如天神之后,汉朝百姓们的生活。

不用我说,看他自己的《罪己诏》--“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这是条无可奈何的真理,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不管战争是打胜了还是输惨了,对国力、民生的消耗都是惊人的。就算以汉武帝之前的文景之治攒下来的家底,也承受不住没完没了的征伐。还有,这道《罪己诏》不仅是对战争的总结,更是对内政的忏悔。

他以强权统治国内,用各种办法把民间的钱收归国有,支持他去做那些千秋伟业。这些事情加在一起,除了匈奴被他赶得远远的之外,汉朝人己经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彻底贫穷了。

在这种对照下,看着开封城里的繁华,才能映­射­出宋仁宗的智慧。相对于汉武之强硬,来体验宋仁的“柔弱”,他是怎样在外族欺侮、内臣无礼的境地下,把国家治理得这样文明昌盛的呢?

这是个大课题,可以写出一篇历史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可惜资料实在太少,就算是大师级的人物,也只能是分析和猜想。宋仁宗一直默默地隐藏在幕后,他的臣子们不管是怎样的­性­格,都可以畅所欲言,没有生命危险的为国家作事。

狄青除外,他的死,一部分也是他心理承受力差些。

请问这种施政的手法,是不是很高妙呢?而他的臣子们,也都对他百分之百的忠心,从来没人想过背叛他。你说奇不奇怪?他本是最理想的被篡位者啊!

抛开这些都不讲,只说他的仁慈和这一城的繁盛,就是对他的子民们的最好恩赐。那么下边就可以看一下,他的臣子们是怎样回报他的。

终人一生,都有困惑,要怎样才能看清楚一个人呢?古人云,懂得看人背后的,是聪明人;能在背后看人的,是­奸­雄。

可是,就算看遍了一个人的前面背后,他还有不同的侧面。更要命的,人生没有平行线,只要两两相看,就总有互相的高低……人生最多的还是上下看。那时贵贱分隔,人情怎一个冷暖了得。

就连贵为一国之君,也终有一天会这样伤感。他终究会明白,皇帝这个职称其实跟美人一样,再光辉灿烂的头衔,也会随着年华老去。是人生至尊吗?您可千万别生病。

自从仁宗这次病了之后,他就发现,他的臣子们一边热衷于替他打理江山,另一方面,突然间集体焕发了空前的热情,用来……给他寻找继承人。要说这也是憋了很久的事了,西北打仗、南方叛变、黄河闹水甚至皇上生病,这些事哪一样都是文官集团们不懂的啊,可算是皇上本人善解人意,突然间病倒了,参考下仁宗的年龄,47岁,以往的健康,经常昏迷。太­棒­了,各位仁兄,我等齐心合力,做一件真正的大事情吧!

要是有谁犹豫,请大家鄙视他,因为他忘了当年那件轰动开封城的闹剧。

那时是皇祐二年(公元1050年),同时期比较著名的事,就是全体动员,狠K皇贵妃她大伯父张尧佐。正在文官集团热身己毕,准备在包拯等人的带领下大打出手时,皇宫门前突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普通男青年,一个是和尚,听口音还是江西省那边的。

当天这两个人直接就往皇宫里走,那架式就像这是他们的家,想来就来,想进就进,再自然不过了。当时卫士们比较很扫兴,他们出面把人拦住了。历史证明,要是这两人当天进去了,这出戏就会加倍的­精­彩。

“­干­什么的?”卫士喝问。

青年仰头不理,神态倨傲。那个和尚庄严神圣地说了一句,“不得无礼,这乃是当年圣上龙种,太子也。”

晴天霹雳,太子下凡。大宋朝当时谁都知道,皇帝有过3个儿子,可都没活过3岁,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大个“太子”?!

卫士们的表情就像生吞了200多只苍蝇,两疯子,给我滚!不由分说把这两个人赶走。

这就犯了个原则­性­的错误。当异常情况出现时,是严格地控制住局面好,还是把问题扔到民间好?要知道这可是天下繁华第一,有史以来最大的都市。

超过100万的居民!

这一僧一青年被赶离皇宫后,直奔闹市街头,站在人群最多的地方,开始了演讲。由于内容实在火爆,立即人潮汹涌,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据和尚讲,这位青年来例隆重,起因是他的妈妈。该妈妈在20多年前是皇宫里的宫女,也就是最高档的使唤丫头。全人类都知道,女孩儿的命运是不确定的,就看她嫁了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喜欢了。这位传奇­性­的母亲就是这样。她被当今皇帝仁宗给“喜欢”了。

之后的发展急转直下,出于这样的或者那样的不便于公开的原因,她被赶出了宫门,流落到民间。注意,被迫害的时候,她己经有了仁宗的骨­肉­。

——他就是现在站在你们面前这位青年!他就是大宋全体臣民盼望了N多年的皇太子!

和尚的演说结束,周围的群众目瞪口呆。真的……假的?这没法确定,不过自古以来最有趣的就是围观效应。经过现场众多不明真相的群众的围观,皇太子大街回忆生平记这出戏,己经瞬间传遍全开封城。

当然,也传进了官方具体负责人,当时的开封府尹钱明逸的耳朵里。钱大人一听,这还了得?马上把人给我抓回来,妖言惑众,冒认皇亲,陷陛下于……那个意外的香艳境地,成何体统!

可是人抓回来后,他的乐子就大了。只见一直一言不发,神态冷傲的“皇太子”殿下突然凝视着他,高傲地说了一句:“明逸安得不起!”

钱明逸一听就傻了,这是多么的亲切,亲切里饱含着对自己的臣子身份的蔑视。明逸……他真的很有皇太子风范!不由自主的,他就真的站起来了。

站起来之后,他就慢慢地转变了心态。史书里没有继续交代他发现了什么,不过他给出的判断是,把这位“皇太子”殿下发配汝州编管。注意,这是个不太重的惩罚,等于还没有彻底否认这人的皇太子身份。不然就是大逆罪,必斩无疑。

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以说深得宋朝法治社会的治理神髓。事情很大,罚得很轻,大事化小,赶走了事,让社会继续平稳,让谣言没有折腾的机会。钱明逸除了一时慌张,被吼起来之外,没什么丢人败事的地方。可事情仍旧搞大了,原因嘛,同样因为这是在宋朝。

宋朝政治宽明,不仅顶级大臣在皇帝面前可以保持尊严,在官场里,也没有什么官大一级就是爹妈的恶习。钱明逸被自己的下属给告发了。

一位开封府的推官参了自己的主官一本。说钱某办事不妥,让造谣者回到民间,等于支持造谣继续造谣。

比如现在京城里关于皇帝私生子的传说就有了很多新版本。进入到弹劾程序,事情终于让皇上本人知道了,那时仁宗还很清醒,他想了又想,20多年前和某个宫女……有点太久了,想不清哎。于是难题交给了一位传奇­性­的大人物处理。

知谏院包拯包大人出马。

地球人都知道,包拯办案的力度空前绝后的强大。几天的时间,事情就水落石出了。这个男青年姓冷,叫冷青,就是开封本地人。他妈妈的确曾在宫里服役,出宫后嫁给了一个医生叫冷绪。先生了一个女儿,第二胎才有了冷青。

冷青和家里人不和,跑到江西庐山附近胡说八道,破坏生母的清白,和皇帝搅在了一起。至于那个和尚,他是第一个不明真相,胡乱激动的围观群众。

案子大白,冷青被斩首示众,宋朝的臣民们却心情很复杂。说实在的,他们多希望这事儿是真的,一位健康的成年的皇太子凭空出现,是帝国最大的惊喜,谁管他是不是明媒正娶生出来的。人人都知道,现在的仁宗皇帝身世不就蛮曲折的吗?

而且纵观两宋历史,平空出现的皇太子是真实存在的。历史证明,只要名份说得过去,一切都皆有可能!

回到原题,假太子上街事件后,立真太子的事就被提上了日程。前面说过,这是文官集团们所能做的有限几件事之一,几乎每个人都竭尽全力,使出了各自的绝招,来说服皇帝,成就这件“帝国最重大事件”的成功。

过程很­精­彩,有几位中华历史上的大名人露出了真实的本相。

第一个人叫范镇,他不算很有名,相信千年之后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可他在仁宗朝里算个人物,起因在20年前的一次科考。

那时正是宋、夏战争开战的前夕,王随、陈尧佐、韩亿、程琳、石中立等老人帮主政,那一届的科考出现了丑闻,他们的大批亲信子弟都考中了,结果大清洗,本来是礼部试第一名的范镇被连累。到手的殿试前三名被剥夺,落到了第79位。

他本可以当场反对,但选择了沉默。这种气度和涵养让他瞬间成名,每个人都牢牢地记住了他。这是条真理,人是必须成名的,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什么渠道成的名,只要有名,就有一切。

范镇以殿试第79名的劣等成绩进入官场,升迁速度却非常惊人,十几年之后,到了仁宗生病的这一年,他做到了言官的首领,知谏院,成为宋朝的顶级官员。

这时要澄清一点,一个时代里,不管有多少卑鄙龌龊、贪恋权贵的人,高贵清白的人格永远都是存在的,尽管很少。范镇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科考时表现出的气度贯穿了他的一生,甚至愈老弥坚,从轻视名位,到后来连生死存亡都不屑一顾。

只要他认为他做的是对的。

他在仁宗病刚刚见好时,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直接写奏章,提议立皇太子,确定国家的接班人。他犯戒了,不仅得罪了皇帝,连中书省政事堂里的宰相们都对他怒不可遏。

皇上的病还没全好,你就不能等等?病人本身就敏感,再跟敏感的人说最可疑的事,你的脑袋进水了吧。将心比心,仁宗统治天下30多年,恩德之厚古今第一,一但病了,臣子们马上就有人跳出给预备后事,忙着找接班人,换谁谁不急?这是什么人心世道!

宰相们更愤怒。当时文彦博们刚刚搞倒了枢密使狄青,正是独掌大权的时候,这样重大的事,居然绕过了当家人,直接找大领导说事,你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更重要的是,谁告诉你的这事我们就不想­干­了?!

职场里最讨人喜欢的,是预先帮助领导完成任务;最烦人的就是搅了领导的好买卖。范镇这人又犯了当年科考时的老毛病,只要他自己觉得这事儿行,那就这么办了。根本就不去想官场里的各种规矩。

其实在他之前,文彦博为首的宰执集团己经在做这件事了,很可惜,仁宗皇帝生病太突然,所有的步骤都被打乱。现在病刚有点起­色­,突然间范镇就杀了出来。

不管结果怎样,下一位皇帝的第一个提起人,就变成了范镇!

想想陈执中这个官场低能儿是怎么混上宰相的,就知道这份功劳有多大,身为现在的一把手,居然让底下人打了埋伏,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丢太大了。文彦博怎么忍也没忍住,派人把范镇叫了来。

搞什么,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先请求?

范镇非常镇静。做这样的事,我不计后果。如果先来请求,你们说不同意的话,这件事就不做了吗?

文彦博满肚子的话都被堵了回去。这就是官场潜规矩的致命伤,它是潜在的,这个世界虽然很大程度上,潜在的规矩更管用,可是毕竟生活在阳光里。世界的主宰永远都是拿得上台面的那一套,得守法,得公道,得有正义!

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就看你敢不敢挑白了说,让某件事大白于天下。

范镇就是这样,我不怕得罪你,你能拿我怎样?降职,给我小鞋穿,呵呵,忘了当年我连状元都不在乎吧。事实上文彦博的确没什么办法,可是身为首相,他能让范镇所有的努力都缩水。

范镇前后一共上书19道,整整坚持了近大半年,可惜文件就在皇上和宰执们之间来回传递。一会儿交上去了,一会儿发下来了,范镇永远找不到确切的讨论人。不过这样也没能让他放弃,他是国家两大言事官系统之一的知谏院,有机会面见皇帝。

从这一年的七月开始,只要上朝,他必定会谈建储立太子的事。折腾得没完没了,最后皇上和宰相们达成了一个默契,给范镇调转工作吧。把他从知谏院调到御史台系统,给他找个上司管着!不过这也没用,范镇铁了心了。

他拒不上岗,回家躺着较劲,一挺就是100多天。当人们再看到他时,都认不出来了。范镇须发皆白,就像过韶关时的伍子胥……

事情到了这一步,文彦博己经无能为力。一个人的坚持如果能到了范镇这一步,不管他为的什么事,都足以耸动天下。

这个世界上最有力的是阳光,什么潜规则都是在­阴­影里才有威力的东西。范镇让这件事暴光了,舆论开始形成,有至少三个重量级的人物站到了他的身边。只是每一个都太特别了,各有各的招数,而结果,每个人所得到的,也都各不相同。

为了区分,先说前两个。他们一个是包拯,一个是唐介。

包大人当时己经结束他最有传奇­性­的官场生涯,包龙图打座在开封府己经是过去时了。为了一段经久不灭的传奇,请原谅,虽然它仅仅只是个传奇。还是说一下吧。

包拯在开封府的时间大约只有一年。在这一年里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大的案件,没有,一件也没有。有的只是他工作的状态。他让人民能够随时见到帝国的首都长官,以及开封市最高检查院院长。

包拯下令,把衙门口大打开,无论谁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进来告状。绝不会再有层层的关卡,让不识字,不知法,不懂门路的良民有冤无处诉。

凭良心讲,只此一点,就足以让平民百姓们记他到永远。至于那些挑战贵族强权的故事嘛,在这期间,也有过一次。就是发大水的时候,京师惠民河河水大涨,民房淹了一大片。查原因,是有些达官显贵们在河上修了一些水榭花园。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位太监的产业。

包拯一点没含糊,找来地契,查看原图,只要有违建,立即拆除。严格地说,这远远不足让他成为铁面无私,断案如神的包青天。可人民,中国的人民所要求的实在是不多。只要是有心为民做事的,不管做到了哪一步,人民都会歌颂他,纪念他,神话他。

把他当作黑暗里的明灯,来安慰在现实社会里被打击到体无完肤的心灵。

在真实的历史里,包拯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仁宗晚年立太子这件事上的努力。这时他从开封府尹提升到了御史中丞,看到范镇的表现,觉得力度有必要加大。范镇,你实在是太软弱,太没有诚意了。

19道奏章,还问不出一句答付,还真不是一般的笨。

包拯直接去见仁宗,只见他站到皇帝的面前,仁宗下意识地就向后闪脸。没办法,当年张尧佐升官记里,为了把张氏集团搞垮,包拯把唾沫都喷到仁宗脸上了,这么大的威力实在让皇上没法忘。

啥事?仁宗问。接下来就是背书,关于太子的重要­性­,他是国家的根本,他是未来的希望,全体国民的幸福全都在系在他的身上……这些真是老生常谈,没完没了的谈。哪位大臣上书都是这一套,前面范镇都强调了19遍了!

仁宗还得听。但是怒火也在升腾,终于转化成了四个字——“卿欲立谁?”

这四个字一出口,相信绝大多数的朝臣都只有跪倒认罪的份儿。如果换了是范镇的话,有可能他的头发会瞬间从白­色­再变回黑­色­,内分泌彻底吓失调。臣子想立太子,那不是造反是什么?!

包拯却不在乎,他把脸,稍等,根据考证,包拯的脸不是一个大大的黑­色­球体外加上中方位一个白­色­的月牙,他是个非常儒雅、稍显清瘦的白面长须的古代标准男士。这时他把脸上的表情都抹掉,变得非常正规,平静地回答。

陛下这样问,是怀疑臣。臣年过70,没有儿子,根本谈不到日后的利益,之所以谈这个事,完全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您仔细想,我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47岁的皇上面对快74岁的包拯,看了好半天,终于还是笑了。好,我仔细想想,你下去吧。(帝喜曰:“徐当议之。”)

包拯的官场生涯基本就此结束,他在临走前给自己划了个相当独特的句号。准确地说,如果没有这一笔,不管民间怎样传颂他,在官方的认知方面,他什么都不是。

他是奔着力度去的,可惜事与愿违,力度被久经官场,也久被考验的皇帝轻易就化解了。接下来出场的这位才是仁宗朝的力量哥。他是一切力量的终极篇,唐介,最强悍的言官出场。

唐介是那种半年不说一句话,一句话就能把人顶死的人。大家应该记得,张尧佐升官记里他的那句名言:“……节度使并不是粗官,太祖、太宗皇帝都当过。”

直接把仁宗归纳成辱骂祖宗的不孝子孙。

这时他被调回到京城,继续当言官,来显示朝廷是宽大的,言论是自由的。结果某天不经意间,他又说话了。那是包拯谈话后的3个月,他们共同的老冤家张尧佐终于死了。大家在怀念从前岁月时,仁宗感慨了一句。

你们以前都言过其实了,都说张尧佐是现在的杨国忠,朕要是用他,就会成唐明皇第二,国破家亡远逃西蜀,其实哪有那么严重。

下面群臣低头不语,最近把皇上顶够呛,现在都老实点吧,就当在尊重死人。可是排在队尾的唐介突然说话。是的,陛下说得对。

啊?大家都心惊­肉­跳,接着有点恍惚……唐介在说什么,赞同皇帝?皇帝也有点惊喜,于是大家一起屏息凝神等唐介的下文。

就听唐介说,用了张尧佐,也未必会有安史之乱,逃亡西蜀。可是一但出了乱子,陛下还不如唐明皇!唐明皇有自己的儿子唐肃宗出来收拾局面,再立江山,请问陛下依靠谁?您有儿子吗?

仁宗差点气吐血,有这么说话,这么骂人的吗?就算古代的谏官有讽谏这一说,也不带这么埋汰人的吧?当天不欢而散,考虑到唐介一惯的表现,这次也懒得罚他了。只是建储立太子的事仍然悬而未决。直到前面我说的那位对宋朝的影响力,比韩琦、文彦博、包拯、富弼等人加在一起还要大得多的通杀级人物出场,他改变了一切。

从宏观上讲,范镇也好,包拯也罢,外加唐介,他们所用的招数都是在要求、劝戒、讽刺皇帝要怎样做,不要怎样做,总是不自觉地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尤其是和中书省的宰相们的关系总是摆不平,不是对着­干­,像范镇,就是根本不屑一顾,如唐介。

这都不是做事的态度。在这位即将登场的大人物那里,这些都成了他的助力。此人一生,不仅让所有的皇帝喜欢,就连皇后、皇太后们对他也青眼有加,尤其是在民间,声誉的隆重­性­,比范仲淹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官场里,更是好评一片。

唯一的例外是宰执集团。他和北宋最牛的那位副宰相是终生的死对头,连带着也就和那批人水火难容。但这时是他的蹿升时期,他能做到不仅让仁宗朝的宰相们喜欢他,提协他,甚至还听他的命令。

隆重介绍,司马光登场。

司马光,字君实,号迂夫,陕州夏县涑水乡人,生于宋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因为出生时他父亲司马池正在光州光县做县令,所以取名为“光”。嗯,只是不知为何不叫司马光光。此人出名极早,成名之后着重宣传的是他7岁时就能给家里人讲《左氏春秋》,为他之后成为大历史学家作铺垫。不过谁都知道,他小时候真正名闻天下的是另一件事。

司马光砸缸。要是谁不知道这件事的经过,自己百度去。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从这件事里完全可以看出这人的素质,勇于决断,不顾一切的实施。这些都是真的,在他此后近70年的生命里,他一直都这么做。不管对象是一只缸,还是一个国家。不过奇妙的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活着的时候,这些都隐藏得非常好。让人看到的一面是循循儒雅,知书达礼,非礼勿做的一位圣贤。

而不是本应该比唐介还要凶狠凌厉的官场屠夫。之所以会这样,只有两个可能。一,当时北宋所有人都瞎了;二,司马光本人的官场功夫实在到家,一边凶狠,一边让全民族敬爱。大家想,会是哪个原因呢?

说到这里,貌似我有点唐突圣贤,和中国人心中普遍存在的司马光大师的形象严重不符,到底怎样,让事实说话。世事纷繁杂乱,透过层层的迷雾,我们会发现,整个立太子事件,就是司马光从外地官员,进入京师官场的一场完美上位秀。

最初范镇独自上书的时候,司马光还在西北的并州做通判。之所以离京都那么远,我们来回顾一下他的仕途历程。

司马光考中进士时才20岁,国家非常重视他,留在京城里做奉礼郎。这是殊荣,可他没接受,主动要求到边远南方去,理由很动人,他的父亲司马池当时在杭州做官。

他的起步和包拯一样,化忠为孝,感天动地,一直在苏州做判官直到父亲去世。守孝结束,他回到了京城任职。不过很快就又出去了,他展现了为人的另一面。

绝对、完全、毫无保留地忠于领导。注意,这个领导,并不是孔夫子教导我们的那位独一无二的皇帝。而是当时的独相庞籍。

历史没有记载他们是怎样一见倾心的,司马光从此对庞籍像父亲一样的爱戴和尊敬。这不是乱讲,有无数个事实来证明。最重要的两点就是,一,庞籍在狄青升官事件里被梁适搞倒之后,调离京城到西北当官。司马光的选择是,放弃国家正规安排给他的工作,跟着老领导下放改造。就是这样,他来到了并州当通判。

第二,庞籍在西北继续倒霉,他像老朋友范仲淹那样继续向西夏纵深处修堡垒,这就是罪过,都和平时期了,你为什么还要再生事呢?而和平的表现,就是西夏小皇帝在妈妈和舅舅的英明领导下,隔三差五的向宋朝边境出兵。没有大胜利,可小便宜一定要经常地占。

修堡垒,加上临敌小败,庞籍被一贬再贬,直到病死。这期间司马光牢牢地站在领导身边,曾经三次上书声明庞籍的过错里有他一份,请把处罚分过来一半。

最动人的是庞籍死后,他穿上最正规的衣服,请庞夫人到大堂上,像母亲一样接受他的跪拜,对庞籍的儿子就像自己的亲弟弟(籍没,光升堂拜其妻如母,抚其子如昆弟。)这在当时获得了所有人的称赞,以及后世的敬仰。

只是很奇怪,庞籍之死,官方派专人治丧,赠司空、加侍中,谥号庄敏。每一样都是生荣死哀,人家生前是正牌子宰相,为何弄得好像家人无依无靠,如果没有司马光的照顾,就会流落街头,惨不忍睹的样子?

当然,这只是第一印象,我们可以往好处讲,就是领导死了,家里虽然安康,但是他对领导的爱,绝不会人走茶凉,作人要厚道,永远追随领导!

对领导的亲人,比活着时还要尊敬和亲切……包括“抚”其子如昆弟?抚除了抚育、抚养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这是个多么好的同志啊,从这时起,他就有了一个在官场里超级值钱的头衔,以后他写信给别人时,可以这样落款——“你的忠实的司马光。”

范镇写第一篇请立皇太子的奏章时,司马光在边远的并州第一时间响应,但注意,他不是接着写第二篇奏章,和范镇站在一起。而是写了封私人信件。信里说,这是件真正的大事,除非不说,说了就要坚持到底。“愿公以死争之。”

美孚石油的创立者石油大鳄洛克菲勒先生当年有句名言:“打前锋的赚不到钱。”他也是这么做的,在所有美国人一窝蜂地往新发现的油田边冲,想抢个新鲜,淘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他按兵不动。直到石油由于过度开采,需求量却没那么大,变得比白菜还便宜时,他才冲进去,用极低的价格,不仅把油田盘下来,还把各种开采工具、运输设备都搞到了手。

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千年之前的司马光在发迹史上与这位大鳄不谋而合。

直到范镇的头发变白了之后,他才开始行动。最初是非常小心的,他以自己的名义写奏章,同样建议立太子,措辞很小心,这让他抢到了立太子事件的排名位置,可一点都不显山露水。这时命运也开始眷顾他,开封城的里顶级官场重新洗牌了。

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大宰相文彦博终于下台,他在为之前的强硬买单,接替他的是枢密使韩琦。韩相公从这时起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强硬得比文彦博还要强硬,温文得仅次于另一位宰相富弼,一位真正适应官场的特殊动物诞生了。

司马光被调回京城,担任了一个非常绝妙的职务,修起居注。这是比馆阁学士们更能接近皇帝的差使,每天的工作,就是给皇帝写日记,他可以最大限度地了解皇帝的每一个举动。这样的后果,就是他能第一时间地掌握到皇帝的心理动态。

比如说,在什么时候跟皇帝说什么话。

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的闰八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是仁宗的悲伤日。出生仅仅61天的皇十三女死了。这就像是天地神灵跟仁宗开的大玩笑。

他想儿子,为生出个儿子想尽了一切办法,同时也有了效果。两年内,后宫生出了四个……女儿。这简直让人欲哭无泪,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哪怕有一个是儿子也好,皇宫内院都特意建了一座潜龙宫给未来的皇子住了。为什么老天就是不开眼?

关于这一点,实在应该给仁宗正名。不是他无能,是他敌不过整个汉民族的集体命运。常年阅读宋史,每每掩卷沉思,有时我不禁这样想。如果仁宗有自己的儿子,那么让后来的英宗怎样上位?没有英宗的早死,哪来的神宗年青气盛时的改革?如果神宗活得长些,怎会让改革有头无尾?那样哲宗就不会10即位,什么事都不懂,被­奶­­奶­夺权……再后来天翻地覆,等到他亲政时再把­奶­­奶­那一套改过来。然后再早死,才能轮到­精­彩绝伦、妙想天开的赵佶登场。

那时中原陆沉,神州板荡,全民族被异族欺侮。试问这样的结局都跟仁宗有没有亲生儿子有关,他的生育问题,难道只取决于自身的某些器官的健全?

不,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哀,尽管最难受的人肯定是他自己。

这时仁宗就在悲痛中,难过得好多天都不说话了,就像要再次犯病的样子。司马光就挑在这个他心灵极其薄脆的时刻,写了一道新的奏章。

他没像范镇、包拯、唐介那样简单粗暴地要求立皇太子,而是说,臣不敢奢望陛下立即就选出东宫太子之人,只恳请您在宗室之内,选出一位聪明仁孝的好孩子,先立为养子,与其他的宗室子弟稍有区别,好好的培养。让天下人知道,您心有怕属,民心官场都会安定。等到他日,皇太子出生,这位养子就可以退归藩邸,只当是为国家培养了一位好臣子。这样何乐而不为呢?

当天司马光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皇帝。只见仁宗拿着奏章,看了好久,仍然面无表情,很像是和往常一样,继续沉默,躲进自己悲哀的心情里,谁也不理。但是突然他说话了。

“难道非得选宗室子弟入嗣吗?”没等司马光回答,他又喃喃自语,“这是忠臣之言啊!一般人是不敢提的。”

“臣提出此议,自谓必死,不意陛下开纳。”司马光如是说。他平静地顺着皇上的话,把中心议题悄悄地往实施上推。

果然,仁宗这样说。“这有什么害处,选宗室为皇嗣,古以有之,你把奏章交给中书吧。”

从来没有过的大进展!换一个人,心脏肯定会剧烈狂跳起来,奏章由皇帝的命令传达到中书省,那就是命令宰相们实施了!可这是司马光,他马上就拒绝。

“请陛下自喻中书宰相。”说着就请辞告退了。

搞什么,是不是疯了。好容易皇帝亲口答应,居然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去了!但是别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没到揭谜的时候。当天司马光的演出还没结束,甚至可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

他从皇宫出来,直接走进中书省,向宰相们汇报工作。具体内容是皇上的健康。近几年以来仁宗一向龙体欠安,新一届领导班子继承了文彦博的良好习惯,每天都要询问。这一天例行问答都结束之后,韩琦却没放他走。宰相大有深意地望着他,像是期待着司马光说点什么。

可惜等来的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韩琦先开的口,这样问。“今天皇上还说了什么?”司马光继续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才回答。“所言宗庙社稷之计也。”

之后韩琦就微笑了,再没说别的,让司马光离开。

到这时,当天的事情才算结束。司马光仍旧平稳地走出了中书省,他知道己经给韩琦等最高权力阶层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仅深刻,而且极好。

当仁宗要他把立太子的奏章转交中书省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地拒绝了。这在后面和韩琦的谈话中证明,是一件绝对正确的决定。如果由他来转交,这就造成了一个说不清的事实。即,立太子这件事是由他司马光一手促成的。连命令都是他从皇帝那里得到,向整个中书省下达。

宰执大臣们被凉在了一边,完全被动。

这样做,简直是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自己,让其他整个官场统统歇菜。这样贪婪的结果,就是把自己扔上了火堆,成为众矢之的,以他当时一个小小的修起居注的京官,简直是在找死。

尤其是韩琦当面就点醒他,当天到底和皇上谈了什么。别以为皇宫之内会有什么秘密,别想耍花样!而司马光的表现是非常的乖,他想了又想,选择说实话。

“宗庙社稷之计”,就是立太子的事。整个事件过后,他让宰执大人们觉得他既敢做事,更能做事,难能可贵的又很会做人。

在这种认知下,韩琦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给了司马光一个天大的面子。某一天,一位姓陈的御史找到了司马光,像闲聊一样说。前些天某次会议上,韩相公跟我说,他很欣赏你。说你正在上书说建储的事,能不能把奏章先送到中书省呢?你想做这件事,别自立门户(欲发此议,无自发之。)

这是示好,也是示威,司马光再次面临选择。韩琦这是想收编他,让他成为中书省在这件事上的马前卒。按说也蛮荣幸了,和他之前的人生轨迹非常相符。

投靠过庞相公,为何就不能再投靠韩相公?

可是司马光那天偏偏又犯了沉默的病,他什么都没说,可没有表态,就等于拒绝。拒绝就是反抗!这可真是让人搞不懂了,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半个多月之后,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人们从此才真正地认识了这个人。九月的某一天,司马光在写皇帝日记之余,再次抓到了一个好机会。仁宗那天心情好,很适合聊天。那么聊什么呢,在一个人悲痛的时候,让他陷进更大的悲痛里,才好说危机。

比如说国家需要太子,不立天下不稳。

在一个人心情好,体力好的时候,就要换一套方法。对方可以思考了,给他上次历史课。众所周知,司马光的历史水平在整个中华民族里都能排进前五,他挑了个近的,说唐朝的事。

话说唐朝神武,百事开明,出产的人物在各方各面都达到了一个顶峰,真是比我们宋朝强很多啊。比如说,宋太祖赵匡胤开创了科举制度里的殿试,从此让天下举子们都成为“天子门生”,只为皇帝服务,再不看座师的脸­色­。

可唐朝就有“门生天子”。连皇帝都是他们的徒弟。这是怎么回事呢?就是因为唐文宗一直不立太子,死之后被亲近的太监们做手脚,从此随意拥立唐朝的皇帝,想让谁当谁就当,想让谁死谁就死。堂堂的天可汗的子孙,居然被太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陛下,您想让这种事在宋朝重演吗?

再没有犹豫了,仁宗下令司马光立即把文件送交中书省,把这件事确定下来。这一次司马光也没再推辞,火候到了。

再次来到中书省,他的神情动态再不是一个下属,而是位充满着神圣感的天使。他庄严地对韩琦等宰执大臣们说:“陛下决意立宗室为皇子,今天诸公如果不能及时议定,他日夜半,禁中出寸纸以某人为嗣,那时天下谁也不能违背了!”

义正言辞,说得也都是实话。现在皇帝的身体到了这地步,谁知道哪天驾崩?那时皇宫深处往好里说是皇后,糟一点就会是太监,来决定谁是下一任皇帝,难道那时做臣子的有权反对吗?

韩琦等全体宰执大臣一齐躬身施礼,同声回答:“敢不尽力!”

从这时起,司马光退出了立太子事件,从程序上,从官衔上,他都再没有参与的权力。那么转身就走,决不迟延,他留下的是倡议阶段起决定­性­作用的名声,以及让全体朝臣都又惊又佩的印象。就比如说大宰相韩琦。

你要我配合,我己经配合了。可绝不是你所希望的马前卒、小跟班,我以正道尽臣子的义务,转身把成果交给你时,神圣得无可侵犯,你必须向我低头!

这就是司马光的作风,万事都有依据、有道义,谁让他学问大,历史知识强呢。回顾一下倡议阶段的四位名人。范镇、包拯、唐介、司马光,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件事里得到彩头,就此平步青云名利双收。有人会说,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司马光之腹嘛,­干­嘛这么刻薄?

对不起,一次是偶然,那么两次呢?这种作风,和这种结果,不久之后他就再次重演了一次。还是大家倒霉,他一个人得利!

接力­棒­传到了韩琦的手中,历代史书都说韩琦先生是仁宗、乃至英宗朝的两朝传承居功至伟的大臣,没有他的努力,没有他近于霸道、专权一样的决策,宋朝就不会是历史里的样子。

其实哪儿跟哪儿,上面都己经说了,司马光把什么事都办完,直接把立太子的决定书交到了他手上,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按令实施,走那些官面上的过场。

十月初,在官方场合,皇帝和宰执大臣们定下了皇子人选,就是前些时段里提过的,由仁宗和曹皇后各自主婚的“十三”。

十三是宋太宗第四个儿子商王赵元份的儿子,濮安懿王赵允让的第十三个儿子,名叫赵宗实。生于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正月初三,4岁的时候进皇宫生活,因为仁宗的头生儿子早死。8岁的时候被退还王府,因为仁宗生出了第二个儿子。

他生来就是个预备役。

这时他己经近30岁了,是个沉默寡言的优秀青年。尤其让人感兴趣的是他的生育能力,这时他己经有3个儿子1个女儿,再考虑一下他父亲的生育能力,天哪,一共有28个儿子!这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帝国自从真宗开始,两代皇帝生儿子比­干­掉李元昊还费劲,这一下肯定彻底解决问题。

一劳永逸了!

选定了人,开始进入官方程序。要确立一个皇太子不是那么容易的,这首先是一个行政官衔,皇子和官员一样,得循序渐进一级一级的升,才能升到帝国接班人的位置。第一步,先升闲散宗室人员赵宗实为泰州防御史、知宗正寺。

这是个小官,前面的防御史就算了,他不可能出京到泰州方面去报到。知宗正寺嘛,就是管理在京皇族人员的负责人,很不起眼。但无比光明辉煌的人生就在前面不远处,让人流口水的前程突然从天而降,想一下是多大惊喜。

一步登天,皇太子啊!还有人会拒绝,会犹豫,会哭着喊着说,我不————吗?答案是有。要说这也不出奇,在中国的古代,尤其是宋朝,有学问有修养的人像春天水塘里青蛙的儿子们那样多。个个都把前程、钞票看得比命都重要,却板起脸来说。

不,我不够资格,绝对不当。

一般来说,都要来来回回地谦让三到六次不等,这样才能显得自己道德隆重。这位赵宗实就是这样,他躺在家里,先是找了个正大堂皇的理由,他父亲赵允让刚死,守孝期间万事不­干­,拒不接受任命。这好办,国家有明文规定,重要人员的爹妈死了,可以夺情起复,不耽误工作。可他接下来变表现得像块滚刀­肉­,怎样切都切不动。

充分地表现出了他的最大特­性­——这个贱人!

说他是贱人,是对他一生的完整评价。至于贱人之所以那么贱,就是个循序渐进,让人一点点看清的全过程。

这时他的拒绝就有些出格,对此非常有涵养的仁宗都有点烦了,对韩琦说。“他这样,那就算了吧。”根本就没多大兴头的事,以为谁逼着他当吗?

事实上这也是大宋帝国国运的一个转机,真的就此把这个贱人否定,后面那些悲剧就都不是那个样子了。可惜这时当宰相的偏偏是北宋百余年间,论硬度能排到前七的韩琦。韩相公一口回绝,“此事岂可中辍,请陛下写亲笔诏书,让宗实知道这是圣意,自然就听命了。”

但事情就是这么的邪,天大地大圣旨最大,可赵宗实就是不听话。他赖在床上不起来,一口咬定自己病了,让皇宫里的传旨太监来来回回跑了18趟。

后来赵构要岳飞火线班师用了几道金牌?12道,大军在外都能调回来,可一个在京的闲散宗室人员居然就敢不动弹。最绝的是,臣子接旨有规矩,领旨要谢恩,回绝要辞表,18道圣旨换回来18道辞表,其中得利的人居然是濮安懿王府的记室孟阳。

赵宗实跟孟阳说了,每写一道辞表给你十金,18道写下来记室先生发了笔小财,赚了一千多贯。事情到了这一步,韩琦等人也觉了不对,肯定有什么事让赵宗实不安,能是什么呢?想来想去,大家这样猜。

肯定是名份不对,泰州防御使、知宗正寺这样的官衔说明不了问题。那好吧,我们大家提请,直接把他定为皇子。这个提议由韩琦首倡,欧阳修附合,被枢密使张异怀疑,最后找翰林学士拟旨时都被拒绝。

张异面对面地问仁宗,“陛下不疑否?”仁宗答,“朕欲民心有主,只要是姓赵的就行了。”算是过了审核关,下面是韩琦在翰林学士面前碰壁。当时的学士王珪根本就不相信他。第二天当面请仁宗下令之后,才有了明文圣旨出台。

宋嘉祐七年(公元1062年)八月七日,全体在京皇族齐聚大内,由仁宗宣布赵宗实成为皇子,并成式改名为“曙”。

从此名至实归,他己经是帝国的唯一继承人。这时就应该登台亮相了吧?当年老祖宗赵匡胤陈桥兵变时被强迫换衣服,也只是推辞了一下;他本人的重孙子宋钦宗兵临城下时被老爹推上去当挡箭牌,也只是哭了一晚上。

他倒好,到了这一步,都还是那一句话。不当,就是不当!充分地表现出个­性­的顽强。最后仁宗终于烦了,决定让这个­干­儿子懂点人事。

派在京皇族管理员,大宗正事两人抬着一顶小轿去,先给他上上课,让他明白,不管是闲散宗室,还是皇太子,你都是帝国成员,皇帝有命,必须遵从!然后再把他抬进宫来。

想得不错,也得人配合。赵曙的反应无论如何都让人捉摸不透,他把回话­精­简成了8个字,“非敢邀福,以避祸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至高无上、人间独大的皇位居然对他是个祸患?韩琦、欧阳修甚至司马光都在挠头,这人到底是真的不想当,还是仍然有什么不满足?

这个疑问是个宋朝的终极问题,这时谁也想不清,要到三年以后,这个人快死的时候,才能知道真相。那时韩琦等人早就骑虎难下,被他累得欲仙欲死~~

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和这人站在一起,当个有始有终的忠臣。

回到现场,事情一直拖了20天,到了八月二十七日时,皇子大人终于起床了,他坐上小轿进入了皇宫。之所以还是同意了,官方的记录里是那位了不起的王府记室孟阳的功劳。当时赵曙一个劲地强调有危险,孟阳提醒他。“现在己经是皇子了,天下都知道,就算你现在请辞得准,回归王府,就敢保证没有后患了吗?”

一句话,你曾经是帝国继承人,就永远贴上了这个标签。

赵曙一下子就爬了起来,对啊,这个我没想到。他立即就上轿进宫了。这也就是说,是躲也没有用,才索­性­出头的。

从这时起,赵曙的贤德之名就传颂天下了,他视皇位如祸患,跟上古时拒绝接任尧舜当皇帝的贤人是多么的像啊。尤其是他进宫的那一天,全家老小加上奴仆不过30多人,行李非常简陋,跟平民百姓没有区别,所特别的就是藏书丰富,积屋满箱,典籍俱全。

非常符合文官集团的价值标准!他们四处宣扬,赵曙真是天生地造的、最适合当皇帝的那个人啊!其实他们都看错了,这人是一头欲望被压抑得太久的饿狼。

这种欲望被继续压抑着,皇太子的位置被证明是火上浇油,让这个人更加忐忑不安,患得患失。人类的天­性­决定了,只有对某件事超级在乎时,才会表现得反常。

由此,才能解释后来为什么发生了那样蹊跷的事。

这时谁也没有发觉这一点,包括阅历丰富,鉴人无数的仁宗皇帝。他是真的对这个曾经收养过的养子疼爱,自从赵曙被接进皇宫,就一直带在身边,尤其是到了年底时,由全体宰执、近侍、三司使、台谏官、主兵官以及宗室、驸马来陪伴,带着他两次进入龙图阁、天章阁,参观祖宗遗物。

把他扶上太子宝座,再送一程,让他能坐得稳。

那一天,仁宗回望前尘,扶物追思,眼前的世界,这片皇宫己经生活了54年了,自从出生以来灾变不断,连生母是谁都曾经变化过……这是怎样单调又复杂的一生啊。时至今日,辽国、西夏、大理、吐蕃、交趾,周边所有国家都己和平共处,国内不识刀兵,百姓安居乐业,这一城的空前繁华虽然会渐远渐淡,谁着国土的遥远被弱化,但谁也无法否认,他让百姓过上了从前无法梦想的好日子。

这就是我的印迹……54岁的赵祯在群臣环绕下微笑着传令摆宴,要与臣子们尽一夜之欢。这也就是人生,尽管知道这些臣子们服膺的只是皇帝的权力,而不是哪位皇帝本人。这一点在立太子的过程中己经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在后来立神宗时再次证明了这一点。可是也不妨碍与他们举杯共饮。人生、忠诚,也就那么回事吧。那一晚君臣同乐,一直喝到了深夜才散,史书记载仁宗特意叫韩琦近前来,亲酌了一大杯鹿胎酒给他,韩琦一饮而尽。

立储首功之臣。

这下子世界终于清静了吧,再也没人能在仁宗的身上挑出什么毛病。于是日子一天天平稳地过去,直到60天之后。

宋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二月十四日,仁宗再次昏倒。这一次宰执大臣们直接被带进了皇帝的寝宫,大内福宁殿西阁。

韩琦等人被眼前所看到的景物惊呆了。这是天下共主的房间,可是幄帘之内,只铺着颜­色­暗淡的素­色­被褥,看上去己经很久没有替换了。这时仁宗己经醒了过来,看他们不住地打量,很平淡地说。“朕居宫中,自奉止如此尔。此亦生民之膏血,可轻费哉?”

诸位相公,想想平日里豪奢度日,可有愧吗?!

仁宗的病情稍有起­色­,到三月时,他可以临朝视事了,还主持了他在位期间的第13次科考。一切的迹象都表明,他又熬过了一劫,直到三月二十九日的晚上。

那一天仁宗很正常,白天里饮食起居和平时一样,直到睡下。半夜时他突然间坐了起来,内侍赶紧上前扶住,他己经说话不连贯。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直接吩咐去请皇后来。皇后来时,医官己经抢救,仁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着心口,满脸的痛苦。

百般医治无效,快到凌晨时分,他终于在自己长年居住的福宁宫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死了,这时人们发现,那一天是晦日,整整一夜都看不到月亮……

仁宗在位42年,是宋朝18位皇帝执政最长的一人,关于他的评价,我想应该分成两部分。一个是关于“仁宗”的,因为他是一个皇帝。这部分在宋史的《仁宗本纪》里归纳得非常客观,不妨借用。

——“……在位四十二年之间,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残刻之人;刑法似纵弛,而决狱多平允之士。国未尝无弊幸,而不足以累治世之体;朝未尝无小人,而不足以胜善类之气。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忠厚之政,有以培壅宋三百余年之基。子孙一矫其所为,驯致于乱。《传》曰:“为人君,止于仁。”帝诚无愧焉。”

这是千真万确的评语,无论谁有什么独特的见解,都无法抹杀赵祯作为“仁”宗的唯一­性­。遍阅史书,历朝历代中还有元仁宗、明仁宗、清仁宗。

元仁宗可以忽略,不说蒙古人在统治制度上的各项缺陷,只说他本人,从哥哥的手里接过皇位,答应再传给侄子,可死后即位的还是他自己的儿子。言而无信,连个最起码的人都不够,谈什么“仁”?

明仁宗朱高炽在位仅仅10个月,能为天下作出什么贡献?史书里说他发展生产、与民休息。对不起,这真是搞笑,休息10个月能让民间喘上几口大气?

清仁宗爱新觉罗·顒琰,能让天理教、白莲教遍地烽火起义,更有一介平民在皇宫门口刺王杀驾,随从的100多个侍卫没有反应,只有他的本族亲王出来救命。当皇上当到了这个份儿上,基本上可以遗笑千古。

唯有宋仁宗赵祯,死时开封城内军民百姓罢市同悲,数日不绝,连乞丐和小孩儿都买了纸钱,到皇宫门前焚烧痛哭,他们哭不止是一个封建皇帝,更是一个人情味十足的父亲兄长。就连辽国皇帝都珍藏他的遗相,“奉其御容如祖宗。”

仁者未必无敌,但会一直留在人们心里。

另一方面,赵祯让人怀念,是他作为人的那一面。记得在开篇时,我曾经归纳他的整个人生为两句话。第一句,他是个不知道身在苦难中的孩子。

因为他在锦衣玉食的童年里,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连她死时都没能及身相见。成了他一生中的至痛;

第二句,他不知道自己活在繁华幸福中。贵为有史以来最富足王朝里最繁华时期的帝王,他一生节俭,不仅卧室中那样朴素,就连饮食也一直简单。史书记载,某次宫廷内宴,有一盘时鲜,乃是28只螃蟹。仁宗问,每只多少钱?

回答,每只一千钱。仁宗当时大怒,一直警告你们不要太奢侈,总是不听。一下著即是28千钱,让我怎能吃得下去?那顿饭,从始至终,仁宗没动过一只蟹。

他这一生,尽管手里的钱不计其数,可是里忧外患,没有安宁,他从来就不敢乱花一文钱,没敢像他的父祖那样,兴建过哪个超级宫殿。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总是闪过宋朝历代皇帝的画像,每每沉思,觉得每一个皇帝的­性­情遭遇,都在相貌里表现了出来。比如开国之君赵匡胤,他端坐在皇座上,双目微闭,暮霭沉沉,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自威。那是一位胸怀万物,睥睨天下,举重若轻的人;

宋太宗赵光义是立像,他双手笼在袖里,身姿端凝,微微含笑。显得文质彬彬,大有理想。真是一位看上去温文有度,勤于治国的好领袖。不管他做到了哪一步,至少很努力;

宋真宗赵恒宽眉美髯,喜气洋洋,一生中逢凶化吉,没有灾殃,或许真的是来和天尊转世,让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管他生不生病,一直都很适意;

再看仁宗赵祯,他身穿一领红袍,端坐在皇位上,身子微微前倾,肩膀有些耸起,显得体质虚弱,思虑过度,最让人痛惜的是他的眼睛。宋朝18帝里只有这一双眼睛至清至纯,就像个孩子一样凝望着很远的地方。这是他一生的真相。皇帝只是他的职业,他从来没有盼望过当,也没有当出来乐趣。

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一方净土,尽管身处世间最诡诈机变的权力漩涡中心,历经42年的风霜雪雨,也一样没法改变他善良、宽厚的­性­格底蕴。

他是一个异数,在中华五千年冷酷无情,唯力是视的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独特的印迹。

(第五部完敬请期待第六部英宗卷)

如果这是宋史第六部

神宗改革卷

高尚的人是尘世间的一块绸缎,柔软光洁,把每个人的丑陋都包裹了起来,看上去很美。只是一但他走了,那些人就又原形毕露。

比如宋仁宗之死。

我们先从正史记录的流程去看,蛛丝马迹,才能窥探到当年的真相,和那些人的演艺人生。赵祯死在深夜里,凌晨时分死讯才传到外面。一整套的官面文章都可以忽略,看主角。

皇太子赵曙赶到时,就像当年赵匡胤在陈桥驿被“乱兵”闯进了卧室。百官以宰相韩琦打头,手捧黄袍,请他即皇帝位。他的反应也很标准,一连声地喊:“我不能为,我不能为!”这都正常,推辞是必要的,可是下一瞬间就太独特了。

这人转身就跑,要在现场消失。

韩琦等人立即扑了过去,大佬,流程错了,没法演了!当天由于赵曙逃跑的决心太大,力量太足,他被自己的臣子给强迫了。只见顶级大臣玩相扑,把皇帝按在当场,有的紧紧抱人,有的解头换发式,有的宽衣解带往上套黄袍。

全折腾完,一位新皇帝正式诞生。只是大家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直到扶他出去面见百官,读大行皇帝遗诏时,才发现了问题。

赵曙的眼睛呆滞,神情僵硬,一片茫然地看着眼前跪倒一地,痛哭流涕的臣子,别说带头举哀沉痛悼念,连额头上散落下来的头发都不知道打理。如果说他和僵尸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还有两行泪水。

臣子们交头接耳,非常感动。早就知道这是位沉默低调的人,无声的泪水才是真痛苦啊,真是孝子!哪怕不是先帝亲生的……这种孝顺,在七天之后,嘉祐八年四月八日,仁宗大殓的日子里,达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

新皇帝在先皇的灵柩前呼号狂走,来回乱蹿,把老爸的葬礼彻底搅场。这是在搞什么,就算杀父篡位的那几位大哥,如杨广、朱友珪,也没他这么彪悍吧。闹得实在没法看了,韩琦站了起来,拉帘子挡人,把赵曙拦腰抱住,叫几个太监直接扭送回后宫。

不敬死父,大逆不道!官方的解释是这娃实在太孝顺了,悲痛过度,导致失常……

回到后宫,悲伤在继续,孝顺在升级,赵曙变本加厉,开始对人动粗。先是打骂下人。要说这不算犯规,虽然仁宗一生对宫里的侍者都很友善,哪怕口渴都不忍心当场发作,怕他们失职有罪。但下人终究是下人,打打骂骂也是种变相的激励嘛。

可总有点理由吧。赵曙就不管这些,他说打就打,要骂就骂,实话说他就是手里没有斧子,不然侍者们个个都会缺少大门牙。

这种暴戾,居然也用在了他名义上的妈,曹太后身上。当时侍者们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太后那儿去求情,您管管儿子成不,他刚进宫,有点认生!太后就去了,以曹太后前半生的修养和纪录来看,她不可能变成刘娥式的暴力妈妈。

温情的劝说,换来的是儿子的“不逊”。无书无真相,乱讲被雷劈,书上就是这么两个字。至于怎样不逊的,对话都被“隐”了,谁也不知道当天赵曙都说了些什么。结果前半生从来没生过气的曹太后终于怒了,她转身出来,去找韩琦。

韩相公,你挑的人到底怎么回事,竟敢对母后无礼!

韩琦很镇静,从这时开始,我们之前从来没见过的一个韩琦登场了。或者可以说,以前一直隐藏得非常好的那个真实的韩琦露馅了。此人超强悍、恶毒并且不要脸。面对皇太后的指责,他选择的是反击。

竟然是反击!

他先给事情定­性­,皇帝是病了。一病遮百丑,怎样您都别在乎。接着来了这么一句:“臣等只在外面见得官家,内中保护全在太后。”截止到这里,都还是人话,紧接着的是,“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安稳。”

这是什么话?自古以来就算皇帝死了,无论是病死,还是被杀,除非是宫廷政变,由太后密谋害死,否则与关太后什么事?退一步讲,我们往最善良的方向去理解。韩琦说的是一但皇帝死了,太后的地位也会不稳,是出于对太后着想。那也不对,太后的名位是永远不变的,就算再有新皇帝产生,也只会水涨船高,更加尊崇。何况这个儿子还是养子,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综上考虑,韩琦这样讲,只能有一个解释——皇帝出事了,你也别想好,肯定是你害的!

所以曹太后的脸­色­立即就变了,她沉下了脸。“相公是何言,自家更切用心!”我当然是用心的!

韩琦不为所动,继续往下说。绝妙的是史书上讲,此人这时是“正­色­”说。“太后照管,则众人自然照管矣。”说完转身就走。

走到外殿,他身边别的大臣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话。“刚才你是不是太过份了?”韩琦到这时才叹了口气,说出了真话。“不这样讲不行啊。”

至于为什么不行,谜底先缓点揭晓,事情和病情一样,都得看得周全些,才好下结论,才看得清准!接下来的主旋律就是病情了,韩琦把一切都推到了赵曙的病情上,自然有病就得治。具体到方法上就是喝药。

中国的中药汤很难喝,大人物喝药时就加倍的难。大家还记得话剧《雷雨》里母亲喝药得怎么办吗?妈妈不喝,儿子就得跪下劝,这才孝顺。到了皇帝这级别,就得所有人一起孝。

打头的就是韩琦,他手捧药碗,送到了赵曙的嘴边。按说这是大恩人,没有韩琦就没有皇位,怎么的赵曙也得给点面子。赵曙给了,稍微尝了一点,立即就扭头。韩琦执着地端着碗,跟皇帝的脑袋保持距离,下一瞬间很震撼。

赵曙挥手就把药碗推开,说推都是客气写法,其实就是打翻了,因为药汤洒了韩相公一身。

这下子连曹太后都看不过去了。宋朝开国四位君主,哪一位都对宰执礼敬有加,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她立即吩咐内侍给宰相取一件新袍来换上。韩琦连说不敢,曹太后貌似同情地说了一句,“相公殊不易。”

你太不容易了。从后来发生的事来看,这句话能让韩琦百味俱全,咬紧牙关。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他当初选了这么个宝贝当皇帝!

从此上了贼船。

这时未来的神宗陛下,当时名叫赵铖的英宗长子出现,他跪下举起药碗请父亲喝,赵曙的派头更加隆重。理都不理,就当没看见。

病”是越来越重了,不管他是心病,还是身病,还是没病装病,多年压抑一朝痛快看似有病,这个样子是当不了皇帝了。根本没法子办公。

大臣们商量了一下,就算天下大事由他们拿主意,至少得有个签字生效的人吧。于是曹太后被推上了前台,她苦熬了半生,终于成为刘娥之后宋朝的第二位垂帘听政太后。这样在所有人的心底里都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丝轻松。

新皇帝从最开始就极端不愿意即位,或许真是压力太大吧,才变成了目前三分之二型的白痴,现在由太后出面替他挡事,会不会好一点了呢?

答案是正相反,赵曙从行为失常发展到了彻底失常,这人说声好,能满面红光,健步如飞,做什么事都是个壮年男人的样。可是转眼之间就江河直下,一泄千里,说倒就倒下,卧床两三个月是常事。其突发­性­和持久­性­半点都不比他的养父仁宗皇帝临死前半年差。

大家这个郁闷,难道是仁宗附体了?还真像,最灵异的是他也变得沉默不语,从这一年的七月十三日开始,到年底十一月份,只要他在正规场合露面,就始终端坐装神仙,巍然不动,一言不发。直到他真正变身成畜牲的那一天。

十一月是给大行皇帝仁宗陛下送葬的日子,中国哪怕是到了现代,儿子都得持丧成服,痛哭流渧,那是爸爸!可赵曙就能一动不动,躲在深宫里就是不出面!

这个畜牲,那天在琼林苑祭祀现场,只有仁宗的遗孀曹太后孤零零一个人站在灵前,赵祯真的成了没有儿子的人了!

儿子呢?赵曙躲在宫里,就一句话。我病了,哪儿也去不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仅曹太后难过,连朝臣们都看不下去了。人伦之大,大于一切,连父亲都能漠视,你还能对谁好?这种愤怒不仅在赵氏宗族和正义感比较强的一些朝臣中升腾,就连本是赵曙一派的人也站了出来。

比如现知谏院司马光。

司马光永远有办法把情绪转化成动力,让当事人没法发作,必须认真地接受他的意见。针对这件事,他没直接说赵曙你是个装病不孝的败类。而是非常巧妙地找了个发力点。

把太医院的医生都抓起来!

查皇帝的医案记录,太医们近期的报告都是“六脉平和,体内无疾。”那很好,为什么皇帝病到了连给老爸送葬都不露面的地步?!敲山震虎,让赵曙明白点,这是个科技时代,装病是掩盖不了你是个畜牲的真实本相的。

赵曙很听话,他终于走到了前台。四天之后,他勉勉强强地站到了仁宗的灵前,那一天四周哀声震地,群臣痛不欲生,可偶然抬头,竟然发现身为儿子的赵曙一脸木然,半滴眼泪都没有!

这个畜牲,当时群臣再也控制不住,一片哗然。大家都知道你不是亲生的,可连一点点的教养都没有吗?你亲生父母是怎么教导你的?!这不光是感情深浅的问题,连最起码的礼仪都说不过去!

但是世上的人,99%都是为权力而不是为某个人服务的,尤其是没有谁会为了一个死的皇帝去得罪新皇帝。赵曙的这种没人­性­的表现居然被合法化了。宋朝的礼部官员们发明了一个新名词,叫“卒哭”。

卒,结束的意思。这是针对之前中国丧礼的传统流程。在这之前,父母死了,从死至殡,哭声不绝。殡后孝子思念父母,不择时间地点,控制不住就流泪。称作“无时之哭”。到赵曙这儿就算结束了,大佬们只需要祭祀在场就成,哭不哭的您随意。

从此之后,这成为被历代王朝所喜欢的新政策,可见人世间赵曙之辈所在多有,从来没有绝迹过!

这样的劣迹在宋朝的官员层渐渐地淡化了,每个人都留恋着宋朝无与伦比的官派享受,为什么要为了别的悲哀毁了自己的幸福呢?!所以从仁宗出殡到銮驾回京,只有一个人的愤怒与时俱进,越来越重。

曹太后,仁宗的遗孀,她再也忍受不了了。这一年中她完全看清楚了这个当年她曾亲手抚育,名义上不是养母,也是姨妈的孩子,是个怎样可耻凉薄无情无义的东西。在回京的路上,她下定了一个决心。

把这个混帐东西废掉!给大宋重新选一个至少是人的动物来当皇帝。

为此,她­精­心准备了一些东西,作为废立的理由,交给了……没办法,只能是韩琦。他是当朝首相。

这些东西是赵曙在皇宫里写的一些“歌词”,还有他的过失总列表。在回京的路上,由一个太监交到了韩琦的手上。久经考验的韩相公不动声­色­地翻看,看完之后,举动可以说是个乱臣贼子。

他拿起火烛,当场就给烧了。

赵普当年在政事堂里烧地方官员的文件都是罪过,那么烧皇太后的懿旨算是什么呢?更何况这是正在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奇妙的是,他还边烧边说,命那个太监传话。

不是说皇上有病吗?病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是罪过……平淡雍容地打发走了内侍,韩琦立即­精­神抖擞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危机到了,这辈子最大的危险就在眼前!他紧急通知同伙向他靠拢,出大事了,都过来。

欧阳修最先赶到,这是他这辈子不知所谓的行为中最古怪的一次。回忆一下,当初立赵曙当太子时他只是随波逐流上了个奏折,基本没他什么事,这次的危机更是与韩琦­性­命攸关,跟他欧阳修不搭界,为什么会这么积极呢?这要从他一生的行为中去找答案。

他的原则,当普通官员时抽台谏官的耳光,当台谏官时抽宰执集团的耳光,无论何时何地从不抽皇帝的耳光。

知道了吧,这是向现任皇帝靠近的最好时机。

宰执集团逐个到位,他们是首相韩琦,次相曾公亮,参知政事欧阳修、赵概,枢密使张异,副使胡宿、吴奎。稍等一下,是不是觉得少了个人?对,富弼,四真在朝里的第一位,真宰相富弼因为母亲去世,回乡守孝去了。这真是韩琦之大幸,仁宗的悲哀,等他再次出山时,局面己经无法挽回。

这些人迅速达成了一致,要怎样去面对愤怒中的太后,接着第一时间向皇宫进发,绝不能有半点的耽搁。万一太后抓狂真的再写什么诏书的话,她的命令现在就是宋朝的最高指示,谁也没权违抗。

半点都没夸大,如果要废掉赵曙的话,现在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首先曹太后目前垂帘听政,就算达不到刘娥的程度,臣子们也不敢公然反抗;第二,赵曙在仁宗葬礼上犯了众怒,机不可失,正好趁热打铁搞掉他。

更重要的是,皇权至上在中国根深蒂固,赵曙的皇位一但坐得久了,臣民们会自然而然地服从,那时什么都晚了。

韩琦深深地知道这些关键,在赶往皇宫的路上,几个人名在他心里起伏不定,那是他此时此刻命里的魔星。赵曙的父亲赵允让的胞兄赵允宁之子,沂州防御使、虢国公赵宗谔;宋太祖重孙、右卫大将军、蕲州防御使、安国公赵从古;赵曙的胞兄赵宗祐,这些人一年前还和赵曙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都是皇太子的竞争人选。

如果曹太后真的把集病、傻、不孝于一身的赵曙废掉,换上这些同一血脉的宗室人员,根本没有任何争议。宰相们想反对?几十年之后倒是真有位宰相反对太后选出来的皇帝,结果当场被否定,从此一败涂地潦倒终生,惨得一塌糊涂。

问那是谁?远比韩琦强硬恶毒上百倍的章惇章大宰相。

回到现在,如果皇帝换了人,从前的拥立之功就变成了错选之罪,别说韩琦本人,就连他的子孙都别想翻过身来。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发抖,只不过进了皇宫面对太后的第一瞬间,韩琦突然轻松了。他万万没想到太后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曹太后泪流满面,呜咽着说,“老身殆无所容,须相公作主!”

吁——这样啊……全体宰执集团都抹了把冷汗,看来还是仁宗的家教好,把老婆调教得柔顺温馨,对谁都狠不起来。韩琦变得漫不经心,就像跟他二姨说话一样。“这是病了的缘故,病好了,就不会这样了。况且说,儿子有病,妈妈就不能容忍点吗?”

估计就是二姨也会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吧,这个没大没小的破孩子!哪有半点面对长辈的尊敬。可是慈祥善良的太后陛下的反应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她居然“愕然”,不知所措。

没经过实际斗争的同志,就是不知道怎样痛打无理手。面对韩琦的冒犯,其实是得到了出手的最佳时机,一声断喝“大胆!”就足以让韩琦低头服罪,不管他服不服,最起码在辩解前必须先施礼道歉。20余年后北宋史上最强硬的宰相王安石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在皇帝面前被下层小官呼来喝去,不敢丝毫违抗,只是因为皇帝在前,臣子不许装大。

可这时时间一分一秒地遛走,每一瞬间之后,曹太后的威严都在急剧流失,直到韩琦的白脸效果彻底达到,唱红脸的人登场。

轮到欧阳修说话了,只见风流大才子一派温存态度,这样说。“太后服侍仁宗数十年,仁圣之德,天下皆知。­妇­人之­性­,鲜不妒忌,以当年温成皇后那样过分骄瓷,您也能处之裕如,始终包容,还有什么是您所不能容忍的呢?眼前呣子至亲,又有什么是非得计较的呢。”

看着是赞美式的劝解,其实里边有多少骨头怎样硌牙,谁都听得出来。“­妇­人之­性­,鲜不妒忌。”居然当着女人骂阿婆。可要命的是,曹太后居然神­色­为之和缓,她的气开始消了。

她说,“你们能这样体谅,实为朝廷之幸。”

欧阳修立即跟进,“这不仅是臣等明白,普天之下谁都知道,您的仁德广为流传。”紧接着再动之以情,他突然之间对己故的仁宗进行了超强烈的回忆。“仁宗陛下在位岁久,德泽在人,人所信服。所以一旦晏驾,天下禀承遗命,无一人敢不从。今太后深居内宫,臣等到五六措大尔,举动若非仁宗遗命,天下谁肯听从?”

听出是什么意思了吗?多么自谦,他和韩琦等人只不过就是五六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不值一提,对天下没半点的威慑力。之所以天下都听命,是因为仁宗陛下的选择。

所以您这位深宫­妇­人,也别想违抗丈夫的命令!这才是所有谈话的真谛,欧阳修的学问就是高,没半点韩琦式的粗野,就让曹太后没法、更不敢废掉赵曙。

曹太后沉默了。她清楚,赵曙违逆了她,可她要废掉赵曙就是违逆了她的丈夫。这个扣子在一时半刻之间根本解不开。

在她沉默的时候,两府大臣们己经逐一施礼向她道别。谁胜谁负,心知肚明,办得很成功,把天下第一号寡­妇­给欺负了,在仁宗刚刚入土尸骨未寒的时候!走出了太后在内东门后的垂帘小殿,这些人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泛上来无奈的苦笑。

事情到这步只是办成了一半,现任皇帝,那位说傻不傻说呆也呆的赵曙先生也得接受点再教育,皇帝不是这样当的!不把他搞明白,今后这样的事没完没了,总有一天出大事。

可是赵曙就没有曹太后那样好说话了,这时是皇祐八年(公元1063年)的十一月,大半年以前他刚当上皇帝时出了件事,足以说明这人的心­性­和办事风格。当时仁宗暴亡,医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两个为首的先被贬到边远州县编管,其余的害怕之余跑去向新皇帝求情。

说仁宗起初时吃这两人的药还是很灵验的,后来这样,是天命己到,不是医官所能挽回。这话说得也没错,难道医术是万能的,世上有不死之人吗?

新皇帝的反应是板起了脸,问了一句话。“我听说你们都是两府推荐上来的,是吗?”

“是。”

“如此,我就不管了,都交给两府去裁处吧!”

医官们一听,简直是魂飞魄散。让责任人(两府)去处理办砸了事的人(他们),那还有活路吗?这就是赵曙的作风,置身事外,不怕事大,两边往死里掐,根本不顾忌公平公正­性­。试问这样搞,得是什么样的宰相,才能先承认自己错误,再去处理最多只是技术原因上失职的医官呢?

以韩琦的公正­性­?

赵曙是冰冷的,在他这里没有原谅,没有理解,充满了对所有人的一种偏执­性­的挚拗。在不久之后,对另一位中枢大臣的处理上更能显示出这一特­性­。现在要强调的是,这种冰冷的另一种表现,就是自己永远没有错。哪怕是与名义上的母亲,至少是姨母的曹太后之争上。

他也没有错,面对来访的两府大臣,他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太后待我无恩!”

这句话让韩琦等人明白了这人“病”到了什么程度,也知道了得用什么办法去治。联想起初进宫时,赵曙随身携带了那么多的书籍,真是让他们哭笑不得。

连最基本的孝、慈、礼、让都不懂,您都学过什么?

接下来的课程简直是学前班级别的,宋朝顶级官场的各位大佬轮番上阵,给皇帝恶补。先是韩琦,他举了前古圣君里以孝著称的“舜”。传说舜生母早死,父亲续弦,被继母、生父和异母弟残害,能让他上粮仓修顶,下面收梯子放火,能让他下井挖泥,往下扔大石头。种种危害都没死,舜对亲人仍旧友好。

这才是“孝”。

请问陛下,现在太后有舜父母的残暴吗?你的行为与舜差多少?“臣正恐陛下事太后未至,父母岂有不慈孝者!”

平心而论,韩琦这番话说得很公正,在封建时代,讲究的就是父母慈爱儿女尽孝,这是正常的。如果父母不慈爱,儿子仍然尽孝,这才难得。不管现代人怎么看,当时这是正理。他正颜厉­色­的说了这番话后,赵曙的反应是“有所悟”。

这人开始清醒了。历代史书说到这里,都要盛赞一下韩琦的公正,以及赵曙的及时改过。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会发现很搞笑,请问30多岁号称爱书如命知识健全的赵曙居然要人来讲舜的典故、什么是孝,这是怎么回事?真是病了,神经错乱的话,那么请问神经错乱的第一征兆就是逻辑混乱,不会想事。

他居然一说就通,马上能改,这是怎么回事?只能有一个解释,他根本就没病!

下面的事更加证明了这一点。韩琦讲完,别的大臣并没有放心,他们利用一切机会给皇帝纠正思想作风问题。人很多,挑三个主要的。吕夷简之子吕公著、刘敞。这两人是赵曙的御用老师,一个讲《论语》一个讲《史记》,属于借题发挥,强调孝道,内容和韩琦差不多。重量级人物是司马光,这一次他没运用超强的历史知识来影­射­,而是直接说事。

司马光说,古君子受人一饭之恩,必当回报。现在皇太后有三项莫大之恩,陛下想过怎样回报吗?第一,当年仁宗立你为皇太子,太后有居中之助;第二,仁宗驾崩之夜,太后紧闭宫门封锁消息,等你第二天早晨来即位;第三,太后垂帘听政,为你保证朝局稳定,等你病好上班。

这三项,有其中一个,就值得“陛下子子孙孙报之不尽,何况兼此三德。”你是仁宗之子,太后就是你的母亲,奉养如果有丝毫差错,“四海之人将谓陛下为如何?天地鬼神其谓陛下为如何?!”

这种质问何其严厉,弦外之音,只要不是皇帝,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是万众唾弃的不孝忤逆。在这种谴责式的劝告下赵曙终于有了悔改的意思,他的神智开始“好转”。新的一年开始之后,大臣们决定让他正式上班。这涉及到了一个很挠头的问题。

怎样才能让曹太后下班呢?

这在当时的宋朝100多年以来,都是没成功过的事。之前的刘娥实在太强悍了,差一点就穿着皇帝的制服进棺材,至死都没有放权。联想到当时的仁宗是多乖多孝顺,再看看现在两宫的对立,要想让曹太后放手,其难度基本上等于劝人自杀。

为了达到目的,韩琦等人想了两个办法,先把外围工作做足。第一,春天将近,大臣们请皇帝出去祈雨,保佑这一年五谷丰登,天下太平。理由很充分,也合乎以往的惯例,只是曹太后果然出面反对。新皇帝的病刚好一点,外出不大合适吧。

韩琦不­阴­不阳地回复,皇帝自己觉得可以。

曹太后习惯­性­地下滑,皇帝服孝中,外出的仪仗素服还没准备好呢。

韩琦突然亲切微笑,那一点都不难。

至此赵曙在公众面前露面,证明自己健康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在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四月二十八日,宋英宗乘大辇出皇城,到相国天清寺、醴泉观祈雨。沿途百姓围观,人山人海,不时传出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激|情呼声。

效果非常的好,皇帝君临天下,得到了民众的认可。

其实她又错过了一次机会。当她向后躲时,她的救星己经出面了。枢密使富弼。富弼母丧结束,己经回朝,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官复原职,恢复首相。其中的理由,后面详细说。

当韩琦喝令撤帘时,富弼己经登上台阶,正要说话。可是帏帘突然间卷起,只有赵曙一个人坐在殿上。富弼的反应是当即转身下殿,面对皇帝都没有任何表示。

韩琦追了出来,陪笑解释:“事先未与富公通气,是怕意见不合,拖延了还政日期。”富弼根本不理他,怒气冲冲直接出殿离开。

这个版本到此结束。其中有真也有假,真的方面是富弼对韩琦的怒火,他们两人早在仁宗去世前就水火不容变成了一对冤家,所以韩琦事先对富弼保密也在情理之中。

假的一面嘛,就是太儿戏了。韩琦说的诏书是谁颁发的?只能是赵曙或者曹太后本人。如果是赵曙的,很抱歉,现在是垂帘期间,他的命令不生效。那么是曹太后的,也就是说自杀终于成功,彻底秀逗,那她还大惊个什么劲?

尤其是富弼对韩琦早就忍无可忍,无论是服丧期间,还是马上要进行的朝局争斗,两人都斗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怎么会连嘴边上的一句话都不说,怒气冲冲直接下殿呢?他只需要向韩琦伸手要诏书,拿来我看,到底是谁写的,一切就都搞定了。

所以这个版本不可信。

再看笔记版的第二种,韩琦变成了一个小偷。这个版本比上一种要­精­明得多,它从开头就点出了问题的关键点——天子印玺。

垂帘听政的太后们之所以能号令全国,是因为她们把御玺收为己有。在这个版本里韩琦左思右想,没法让太后主动交公。于是在祈雨的过程做了点手脚。他趁着太后和皇帝出宫之际,悄悄地把御玺搞到了手。至于怎么搞的,用词非常微妙,叫“留”。

不知怎么个“留”法。

御玺到手,韩琦胆子就大了,他在帘前对太后先是一顿赞美,话风一转,拿御史台和知谏院说事,说是台谏官们集体要求太后撤帘。曹太后勃然大怒(终于怒了),说:“教做也是相公,不教做也是相公,你们这样逼迫,是不是太过分了!”

韩琦没理会,命令仪鸾司撤帘。第二个版本就是这样,立意比较新,破绽更巨大。第一,祈雨时太后不在场,那是纯粹皇帝版出秀场,怎么能让敌对方去搅和?第二,天子御玺是很重要,曹太后更清楚。所以她一直留在身边,撤帘后都没交出去。

所以才有后边的另一些故事。

证明了健康还需要证明能力。祈雨归来,韩琦给赵曙准备了十多件紧急公文,要他在片刻之间就都做出批示。赵曙很争气,很快就都批完了。这些文件转到了太后的手里。

按程序,要太后审阅,才能决定是否下发。

这是历史给曹太后的最后一次反击机会。要知道政治问题,比如说黄河决堤,或者西夏和战,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才对,没有什么是具有唯一­性­的答案,更何况只是宋朝日常的一些工作。曹太后完全可以­鸡­蛋里边挑骨头,说这些文件的批示就是有错误的!

咬住了这一点,才能阻止赵曙复位。可惜,没有资料能证明她是不是真的意识到了危险,曹太后的反应是逐一观看,频频点头。好,每件事都处理得很对……韩琦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东西。

逼太后撤帘的条件成熟了。

关于曹太后的撤帘,有正史和笔记共三种版本。先说笔记,最流行也最戏剧的一个说法出自《铁围山丛谈》,在里面韩琦成了两宋历史中最不可思议的强人,什么赵普、吕夷简、王安石、章惇、蔡京、秦桧、贾似道统统都是小蚂蚁,试问他们哪个敢假传圣旨,金殿逼宫,并且事先不跟任何大臣通气,敢说­干­就­干­?

韩琦敢。

某次朝会,宰执齐集曹太后垂帘外,韩琦突然到帘前说话:“皇太后圣德光大,许归政天子,今有诏书在此,请立即施行。”

帘内的曹太后大惊,没来得及回话,韩琦己经站了起来,命令左右内侍:“撤帘!”这两个字是决定­性­的,古时候女­性­必须遮掩,就算是太后,也得有一块帘幕挡着才能见男人。这时曹太后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跳了起来,往内宫躲。撤帘行动就此成功。

正史记载里的撤帘过程非常简单,充满了上流社会里的暗示和修养。首先韩琦选了个单独面对的机会,让一切进行得悄然无声。

那是在某次例行工作汇报之后,其他大臣都走了,韩琦留了下来,向太后申请离开京城,到外地去做一个州官。

曹太后一听就懂了,她说:“相公安可求退?退的该是我。老身合居深宫,每日在此,甚非得己,且容老身先退。”

韩琦非常感动,他历数前代垂帘听政太后们的过失,盛赞当今太后的仁德,称赞了一次没尽兴,跪倒舞拜一番后,站来继续夸。直到太后在帘内站了起来,像是不想听了,准备回宫。韩琦抓紧机会,马上命令仪鸾司卷帘。

动作很快,帏帘卷起,还能看到太后的衣影在屏风上一掠而过。

这个过程是比较可信的,急事缓办,越是重大的问题越容易在轻松的氛围内达成。而曹太后的行为也比较适合她一贯的心­性­。她并不想揽权,垂帘是迫不得己,撤帘也不会大动­干­戈。唯一的举动是她留了个后手,把天子印玺留了下来。

这一点很快就被证明是非常明智的。

曹太后撤帘,赵曙亲政,这一刻是他一直都在等待的。宋朝官方历史里都明文记载,他显露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英气。至于这种英气起了什么作用嘛,比较遗憾,这是此人称帝三年半之间仅有的办公岁月,成绩呢,只是和大臣们的几句对话。

他向富弼、吴奎、韩琦等人询问了些关于“国家积弊甚众,何以裁救?”“宽治如何?”“唐明皇治致太平,末年何以至此?”之类老生常谈,毫无意义的话。除此之外,就是把唐介招回京城,让他做御史中丞,显示风气开明。

其它的就都没有了,此人的­精­力开始转移,去做他最想做、此前又不敢做的事。

他命令仁宗的女儿们搬出宫去,把房子腾出来,给自己的女儿住。接着给自己的子女加官进爵,一次不够,连续叠加,直到闲散宗室的子女们变成了亲王和公主。至于曹太后,他就像没这个人一样,从来不去请安探望。

这真让人郁闷,世上有很多不公、不正、不孝的劣行,但很少有人做得这样狭隘又­阴­暗。身为皇帝,他完全能让不孝进行得不为人知,或者人人都知道却拿他没办法,那才是个人物的做法。可他龌龊低劣,让人腻腻歪歪的发烦。

试问天下名爵都出于他一念之间,为什么就不能施舍出去一点给仁宗的遗孤们,那会有很大的损失吗?还有曹太后,就算有千般怨恨,看在御玺的份上,看在他自己名誉的份上,也应该做点面子工程吧。

他不,因为他太在乎了,一个人只有太在乎、太看重某些东西时,才能迫不及待,无所顾忌地去争抢。想想他当初进宫时百般的推让,逃跑式的拒绝,反差是多大呀。

赵曙的真面目渐渐露了出来,被大臣们看清楚,他们分流了。有的人选择了支持,像韩琦、欧阳修,无条件地为领袖服务;更多人的变得沉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的人和他保持了距离,比如司马光。司马光深通历史,知道这样的人根本没法相处,非孝子不忠臣,这一点对皇帝同样适用,非孝子不明君!

一个人连最起码的底线都没有,必须离远点。

更有人选择了对抗,公道自在人心,就算当了皇帝也别想一手遮天。这个人就是富弼。富弼一生都保持了自己独立的人格,从最初出使辽国,为宋朝保持尊严,到庆历新政,和范仲淹合作,再到重回东府成为帝国首相,他每一步都走在自己的意愿里。

这样的人生让他获得了巨大的声誉,同时也让他每个时期都得到了头疼的敌人。比如说吕夷简、夏竦,还有这时的韩琦。现在要说一下他和韩琦的恩怨了,必须得说清楚,不然大家就会误会他下面做的事,到底是忠于仁宗,还是忠于道义,或者是单纯地反对韩琦。

在庆历新政中,富弼和韩琦是战友,到四真在朝时,韩琦先做枢密使,再升次相,一时人称“富、韩”,在印象里是好伙伴。其实这都是错的。

一个守原则的人,永远别想和一个跋扈的人和平相处。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例子很多,你想一切按章办事,保持公正,可总是会有些人跳出来拆台,妙的是这些人往往还是你的下级。韩琦就是这样,他在和富弼的争斗中不仅展示了办公室生存技巧里的高难动作——如何挤走领导,还完美地诠释了他在北宋官场里的唯一­性­。

在文臣中,他是最强的武将;在武将里,他是正牌的文臣;在文臣和武将的大团体里,他永远靠皇上最近。这三点让所有人都头疼,尤其是这三点都正好是软肋的富弼。

富弼是个好领导,好就好在文质彬彬,清廉守节,不欺负人。可他偏偏就遇上了韩琦。参照韩琦三大特点中的第一项,文臣中最强的武将,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具体表现就是他受不了一个兵痞式的同僚。

韩琦在西北打过仗,可能是受传染了,他回到朝廷之后总是一嘴的行伍话,连带着平时办公都很“豪爽”。某天在政事堂里,为了一件事和富弼争个没完没了,按理说富弼是首相,天字第一号大领导,你多嘴本身就是错的。他可不,几次交流不成功后,突然间率先不耐烦:“你又絮叨起来。”

富弼当场就变了脸­色­,絮叨是民间词,连当时的富商大贾们都不说,堂堂的大宋中心枢纽之地,居然变成了菜市场!他断喝一声,“絮是何言?”

韩琦不过是耸耸肩,没什么反应。强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这是平时的小意思,韩琦的这种特­性­还能让富弼走下坡路,从权力巅峰上跌下来。用什么办法呢?简单,我们大兵就是粗枝大叶,不那么“细心”的。

富弼的妈妈在仁宗嘉祐六年的三月份去世,按惯例富弼要辞官回乡守孝,可惯例中还有特例,宰执身份的官员可以遇丧起复,回去悲痛一阵子还回来上班,官职不变。仁宗当时先后五次派人带诏书,命令他回京重当首相,却不料富弼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问得急了,富弼才说出实情。原来他在临走前和韩琦有过一次谈话,内容就是宰执大臣遇丧起复是不是合适。傻子都知道富弼在说什么,他妈妈刚死!韩琦呢,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此非朝廷盛典。”

这不是什么光彩事……富弼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是在说他是个留恋官位的贪婪人。一生清廉自守,没留下任何污点的富弼怎么受得了这个。尤其是想一想都刺心,如果这时他回来还当首相,就等于默认了韩琦当初是当面骂人。

天大地位,品德最大,富弼的首相位置就这样丢了。绝妙的是,占了大便宜的韩琦倒非常的生气,他公开埋怨:“我只是随便一说,他倒怪起我来!”真是活见鬼,就不说全宋朝都知道富弼刚死了妈妈,就拿他自己的身份来说,以次相地位,来说国家官员制度,尤其是谈话对象还是当朝首相,你怎么能随便一说?!

真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还能是卑鄙者的无罪证明。

抛开当时的恩怨,说赵曙即位之后两人的变化,富弼守满了三年孝,再回来时只能当枢密使,首相变成了韩琦。在他离开的这三年里,天翻地覆,韩琦有了拥立之功,加上文臣里最强武将的­性­格,他变得独断专行,为我独尊。

没人敢反对,可富弼不买他的帐,富弼同样以下级的身份(东西府平级,但威望职权稍逊)反抗韩琦,同样的拆上级台,拆得义正严辞,大快人心。

那是在曹太后撤帘,赵曙亲政后的第二个月,赵曙一边给亲生子女加官,一边给亲近大臣们升职。宰执大臣们人人有份,韩琦和富弼首当其冲。韩琦是首相迁右仆­射­,富弼是枢密使迁户部尚书。照例一番推辞之后,大家都高高兴兴地收下了皇帝的礼,唯独富弼一连七次上书,我不要。

他的推辞理由,就是赵曙的劣行陈列表,其揭发力度和20多年前鞭笞仁宗时如出一辙。

——“……先帝无子,立陛下为嗣,中外皆知当时尽出皇太后官谕,料陛下亦自知之。”

——“请皇太后权同听政,此非太后本意,盖不得己从大臣之请也。陛下才康复,皇太后即日还政,退居深宫,此天下之人有识无识者尽知,皇太后始终无所负于陛下也。”

——“先帝临御天下四十二年,虫鱼草木皆沾德泽,臣事先帝亦三十余年,今日不忍见其孀后、幼女失所如此,而臣反坐享陛下迁宠,还得安乎?”

——“仁宗与皇太后于陛下有天地之恩,而尚未闻所以为报,臣于陛下不过有先时议论丝发之劳,何赏之可加?陛下忘天地之大恩,录丝发之小劳,可谓颠倒不思之甚!”

奏章写到了这个力度,效果等于零,赵曙根本无动于衷,这个人­性­格中的挚拗外加牛皮糖­精­神显露了出来,无论谁说什么,他都当耳边风。

那好吧,这是他自找的,富弼这种良言相劝不管用,只好由司马光出场。再次强调一下,司马光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让对方不得不听他的。除了以后比他还犟的王安石之外,他所向无敌。

具体到这件事,司马光给皇帝搬来了一个台阶,赵曙不下也得下。

司马光以知谏院身份联合御史台,弹劾一个宫里的太监。此太监非同小可,除了没有十全大太监王继恩的显赫军功之外,权力、资历半点不差。他就是从刘娥时期就隐在宫里的实权人物任守忠。

简短节说,司马光和御史吕诲列出了任守忠的十大罪状,着实吓人,如果一项项都是真的,那他就是个从刘娥、仁宗时一直潜伏到现在的超级敌特,其实只看第八条就成了。“……规伺语言,撰造事迹,往来革面,进退异词,使两宫交斗,遂成深隙。”

赵曙和曹太后失和,完全是任守忠挑拨的。这个罪名有没有,实在不好说。任守忠到底有没有这种力量,也没法深究。要看的是弹劾背后的文章,司马光要求把任守忠斩首,说这样才能让两宫合好,那么作为赵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那就是说任守忠无罪,他和曹太后不和另有原因;答应了,就证明他的不孝是受人挑拨,是个不明真相的误会。

这个台阶好不好呢,只要赵曙还有一星半点的理智,就该借坡下驴,挽回自己的声誉了吧。事实上他也在犹豫中,这个人的­阴­暗心理还要再过些日子才能大爆发,让全天下人都鄙视。现在他的犹豫总是让人捉摸不定,觉得他另有隐情。

于是他的死党们就主动站出来帮他圆场,比如韩琦。首相大人说,“陛下登极之时,任守忠也有辅助之劳,可从轻发落。”这就有了个转折点。

却不料立即被富弼抓住了破绽,富弼抢上前去,高声对赵曙说,让全殿的臣子们都听得见——您的帝位是先帝仁宗亲自授予,是皇太后协助登基的,您只应该追念仁宗的顾复之恩,报答皇太后的拥佑之德,现在有人说某人有功,某人有劳,臣实在是想不通,难道是他们而不是先帝与太后让您即位的吗?

赵曙立即头晕,不管他心里是多烦多恨仁宗,他都不敢在这件事上含糊。如果把仁宗抛开,他的皇位就是个骗局,根本不合法。

没办法了,亲爱的韩琦,谁让你瞬间猪头三了呢?为了皇位,只好让你糗一次了。赵曙点了点头,韩琦当时正要上前辩解,看到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立即脸­色­大变,退了下去。

司马光成功了,任守忠被发配外地,赵曙到曹太后宫里承认错误,两宫风波至此告一段落。可韩琦却不想这么就结束,任守忠事件让他深深地警惕,危机终于出现了,富弼、司马光,也就是枢密院和知谏院,这两个部门非同小可,这两个人更加不容忽视。怎么办呢,只有立即出手,先发制人,打翻在地,这样才能把他唯我独尊的日子继续下去。

可惜他慢了一步,富弼己经开始行动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北宋史上第一次中书省和枢密院之间的公开争斗。双方使用的办法和目的,都真实地表露了各自主管大人的风格,还有人­性­。

枢密院在这年的六月份给皇帝上了一份奏章,要求把本院内部所有在职人员的工作关系理顺一下。这个要求不过份,可以说是再本份也没有。可直接触犯了中书省的权益。

事情有些历史积压,要从庆历年间和西夏开战的日子说起,那时出于战争需要,中书省和枢密院联合办公,提高效率。战争结束后,中书省不动声­色­地削弱了枢密院的权限,比如说在职官员的编制。枢密院共有1100余员名额,可是只掌握了一少半的班籍。其余的都散编在两制、台谏、中书省,其身亡、致仕、升降、处分等等事宜,根本就没枢密院什么事。

富弼要求理顺关系,一来是为了以后工作的方便;二来也是在和韩琦对抗。可无论怎样,他都守住了一条底限,没有因为个人恩怨伤害国家利益。与之相对的是韩琦的作法,那就真的是“豪爽明快、不顾一切”了。他才不管什么国家利益,甚至百姓们的存亡伤损,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韩琦在年底十一月时向赵曙建议,为了防止西夏人再次入侵,要在陕西各路大批招募义勇。规模非常大,达到了“三丁刺一”的程度,也就是说,每三个成年男子,就要有一个在脸上刺字,成了乡勇。

陕西各路,除了商、虢两州之外,共刺勇156873人。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中书省在侵犯枢密院的职权,宋朝最根本的家法,就是把宰相的职权一分为三,化为中书、枢密、三司。现在韩琦公然以中书省管理军事,摆明了是在玩火。更何况在陕西刺义勇,那是敏感地区,要闹出大事的。

富弼很犹豫,他看不惯韩琦的跋扈,可绝不想就此弄得不可收拾,怎么办呢,关键时刻,司马光站了出来。公道地讲,司马光的心灵太深遂了,里面充满了权谋智慧,一个人的官场生存技术到了这个层面上,总是会不自觉地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另一方面,他的修养让他富于正义感,只是他不会像范仲淹那样尽全力去坚持。种种史实都可以分析出来,他只尽80%左右的努力。当然,这己经相当了不起了。在这件事里,他一口气连上六道奏章,其中还有一份直送中书省。提醒韩琦和赵曙,国家自从西北开战以来,民生凋敝,人口损失在三分之二以上。加上近年来水旱灾涝没完没了,突然间再三丁刺一,小心弄出民变,西夏人乘虚而入,就没法收拾了!

他的呼声像富弼的奏章一样被忽略,韩琦要的就是重新树立威严,什么叫一言堂呢,就是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能说话。

不过他这次错了,司马光不是富弼,富弼可以说是北宋老一辈深有君子风范的大臣中最后的遗类,在他以后,再没有人有那种谦谦之风,雍容大度,几乎每一个大臣都灵牙利齿,摇­唇­鼓舌,以吵架争斗为能事为快乐。司马光就是开山的鼻祖。

他直接找到了政事堂,在公开场合质问首相。韩相公,请问西北方面是帝国正规军最密集,人数最多的地方,战争中证明过绝对够用,为什么还要突然刺勇?

韩琦微微一笑,后生小子,你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军事,现在西夏的小国王蠢蠢欲动,我们必须做出应对。兵法云“贵先声后实”,我们突然间增兵20万,西夏肯定会被震住。

韩琦满心满意地认为,这样就足以打发走眼前这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书生了。谁让他本人是文臣里的武将呢?

非常可惜,司马光辩才无碍,在北宋史上的吵架王排名中一直浮动在第二三名之间,只有不久之后那位天地神佛都不放在眼里的伟人相公出场时,才能让他吃憋。韩琦根本就不是对手。

只见他冷冷一笑,相公糊涂了吧,连起码的逻辑都搞得混乱。试问兵法为什么要用“先声”,那是因为没有实力,必须虚张声势。只能欺骗一时。现在我们增兵20万,不过10天,西夏人就会知道真相,那时让他们怕什么?

真要打过来,我们用什么抵挡?

韩琦哑口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悻悻地说,现在告示己经贴出去了,以后再不让百姓们充军边防也就是了。

说到了这份上,基本上等于投降,这次为了俺首相的面子,也得做下去,保证以后不玩了总行吧。司马光的回答是不行。

他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这话连我都不敢信。

韩琦一脸地正义,我在此,你尽管相信。

司马光直视着他,非但我不敢相信,恐怕相公自己也不那么自信吧!

韩琦终于大怒,你何以这样藐视我?

司马光说,你长在此位,当然可以做到。可是你总有走的那天,别人作首相,看到了你的先例,你敢保证他们不会原样照搬吗?

至此韩琦终于理屈词穷,司马光句句都说在点子上,根本就不给他躲闪回避的机会。众目睽睽,韩琦还是有办法让司马光的努力变成零蛋。

他作愤怒状拂袖而去,尽管丢了面子,尽管没有道理,可我就是不听你的,你奈我何?陕西方面刺义勇的事还是照办不误。把大批的百姓扔上了边关,送到西夏人的刀枪之下冒险。

这种行为我们能说什么呢,只能送给韩琦四个字——政治流氓。

从仁宗去世,赵曙登基到现在,时间过去了一年半。富弼很悲哀发现,绝对的权力果然带来了绝对的腐化。赵曙和韩琦与之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之前的赵曙多么克己守礼,淡泊名利。他在进宫之前曾有件事广为流传,给他竞选成功拉了很多的印象分。那是他父亲刚死的时候,一共28个儿子,分家产时他什么都不要,最后勉强留下了一条金腰带,价值50万贯。后来某件事急着用钱,托人去变卖,结果那人一时疏忽,居然给弄丢了。

那人吓坏了,跑来请罪,赵曙却一笑了之。丢了?那就算了……胸怀博大,潇洒磊落!当上皇帝怎么就这么多毛病了呢?

之前的韩琦更是没话说,战场官场哪一点都叫得响,人虽然强硬了些,但从没有小人过。做出了现在的事,一部分可以说是迫于无奈,选了赵曙就得挺到底,另一方面就只能从做人的底蕴说事。富弼当首相时人人心服,换到他整人的时候要拖累国家!

面对现状,富弼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心隐退。相信如果仁宗在朝,他不会对韩琦退让,相信他决心对抗,韩琦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再怎样,韩琦也比不上当年的辽国皇帝耶律宗真,于富弼而言,有什么好怕的?可惜现在是赵曙的天下,他的对抗只会招来无休止的破坏,就像这次的刺勇事件,韩琦己经失去了理智。

关于富弼的这个决定,有些人不同意。认为对恶势力的退让,是对光明和公理的犯罪。但退让也是种勇气,“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他看清了赵曙和韩琦的真面目,离开,是对他本人,也对当时的朝局最好的选择。

富弼先是用20余道奏章来辞官,再用八道奏章来拒绝退休之后的使相官衔,只以寻常职位离开了京城。在他临走前,留下了在英宗朝最后的一封谢表。

那是对赵曙和韩琦的不满以及警告。他明确地指出,之所以辞职就是因为党争一样的官员倾轧,打击和报复己经没有限制,不仅是人身攻击,并且危害了国家局势。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在之前的北宋顶级官场一直都保持着平和、含蓄的工作气氛。这在一般的看客来感觉,是一潭死水。

没激|情,没意思。

可往后对比,就会发现这种气氛的可贵。没有争吵,问题就很少会激化,而一但激化后,国家的主要­精­力就会用在内斗、争权、清洗、报复上。国家也就完了。

事实上,北宋就是这样灭亡的。

富弼离开后,赵曙变得随心所欲,纵观朝野,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了。他在之后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做出了一些非常绝妙的事。

当皇帝就是过瘾。

他就像玩一样,拿国家的顶级官衔当玩具。比如说富弼走之后的枢密院。有一个人叫王畴,本是翰林学士,官做到了这个位置,文采是不必说了,王畴难得的是口才也非常­棒­。某天晚上,他和赵曙偶然闲聊了起来,没想到互相非常投机。

赵曙很高兴,两天之后,突然任命他做枢密副使。一般来说,翰林学士是两制官,从两制进两府,很合乎逻辑,没问题。但具体到王畴的身上问题就很大。

宋朝有规矩,无论是谁,出任两府宰执,必须得有在外地做省长以上领导的经历。一来这会让宰执人选有独立处理事务的经验;二来是防止那些总赖在京城里享福,资格熬到了一定程度的官场老油条们混进最高权力机构。

这位王翰林就正是一根正宗地道的官场老油条,从登科之后一直35年没离开过开封,人间天堂里过日子,哪里知道为政的艰难,百姓的苦楚?

眼看着出错,好在当天值班写诏书的知制诰钱公辅是个明白人,他动用了两制官的权力——“封还词头”。词头,是未生效的皇帝任命,只有两制官动笔按词头写成正规诏书之后,任命才会生效。而两制官一但觉得这个任命不妥,他有权把词头封还,拒写诏书,终止任命程序。

这是宋朝政府的一个非常开明,也非常英明的政策。就像当年赵普让赵匡胤得到一个小竹笼都等上两个月一样,为的就是制约皇权,防止滥用。

具体地说,就是防止赵曙这样的二杆子行为。不过二杆子之所是二杆子,其原因就是有个少根弦的脑袋。赵曙居然抓狂了,他也不想想北宋100多年间被封还的词头不计其数,从根本上讲这是两制官在认真工作,对他这个皇帝负责。他认为的是,这是他亲政以来第一次任命两府官员,就被驳回了,实在没面子!

他命令把钱公辅贬官,知制诰不要做了,到滁州去当团练副使。不料这个词头发下去,又被另一位知制诰祖无择给封还了。这个惩罚太重,根本不合规矩。

赵曙都快气疯了,他感觉严重地被大臣们鄙视了。为了挽回影响,为了增强威望,他决定把祖无择一块贬官,都滚得远远的!

很可惜,这个命令也没能实现,他亲爱的首相韩琦赶了过来,悄悄地告诉他这么搞简直就是不着调,皇帝不这样当的。

赵曙冷静了些,毕竟韩琦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但必须还得惩罚,钱公辅一定要贬到外地,祖无择嘛……知制诰继续当,罚铜30斤。这事儿告一段落,通过这件事,当时的大臣们心里稍微对赵曙摸到了点底。觉得他是个情绪大于理智的人。

那就好办了,只要过几天,缓一缓,气消了也就好办了。大家都在等,几天之后,龙图阁直学士卢士宗认为时机成熟了,那天他到便殿汇报审刑院工作,发现赵曙情绪非常好。于是他委婉地提出了大家对钱公辅被贬到外地的看法,真是有些太重了,您是不是重新考虑下?

赵曙当天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钱公辅仍然被贬,一年后,卢士宗被贬广德军。

这么点破事,过了一年居然还念念不忘,真让人很惊奇。但参照下一件事,就会发现卢士宗己经很幸运了,有个人基本上没犯什么事,而且相隔了一年多,还是被贬出京城,去当地方官。

大才子,庆历名臣蔡襄。

蔡襄是当时的三司使,他的作风很温和,除了早年的《四贤一不孝》诗之外,基本上不显山露水。是那种默默做事,本份做人的好同志。可不知为什么,赵曙从即位开始就极端地讨厌他,隔三差五就要敲打一番,其没事找事的程度说来都让人发指。

某次蔡襄请了一天假,那是帝国排第三号的大臣,请天假有什么大不了的?赵曙火了,他当场发飚。说三司省掌管天下钱粮,事务繁多,蔡襄近十天以来请了四次假(哇,记得清),何不用别人?

请假的后果居然是丢官罢职……韩琦和欧阳修连忙走了过来,蔡襄是他们的老朋友,尤其是从来不像富弼、范仲淹那样不讲情面,说什么也得保一下。

韩琦说,三司省近年来办事没有失误,罢职无名。况且这时要找一个才识比蔡襄更好的,也没人选。

赵曙仍然绷紧了脸,连韩琦的面子都不给了。

欧阳修选择动之以情,说蔡襄请假是为了尽孝。他妈妈80多岁了,近来多病,他没法不照顾。况且蔡襄只请朝假,不误起居,公事更没耽误过,罢免实在不应该。

赵曙意犹未尽,勉强不再追究。但大臣们惊奇地发现,打击蔡襄成了赵曙的主要工作了,从那次起,时不时地皇上就会关注下三司省的工作,变着法地找茬,总之一定要把蔡襄赶下台。

情况严重了,几个庆历老伙伴私下聚在了一起,问蔡襄你到底­干­了什么,把皇上惹成这样。蔡襄努力地回忆,可就想不起来。我真的冤啊,没事惹皇上­干­什么?

最后决定,由韩琦出面,去探听一下原因。之后就见韩琦脸­色­相当难看地回来了,仔细辨认,那不是事情难办的烦恼,而是吓的。

原来那涉及到了赵曙还在当皇太子时的一件隐密事。据说选了赵曙之后,仁宗半夜独自流泪,他想起了自己三个早逝的儿子,人近黄昏,连亲生的儿子都没有,怎能不伤心。这时亲近的内侍们出现了,比如任守忠之流,他们埋怨仁宗立太子太仓促,可以从容再选嘛,这个不理想!

这其中,也有“一二知名”的近臣,这些人还写了一些奏章,都是关于另立太子的。幸运的是这些奏章一直都放在仁宗的卧床上,赵曙登基后不久就都烧了。可是谁也不敢肯定赵曙到底看见过没有,尤其不能确定的是,那“一二知名”近臣到底都是谁。

看韩琦的脸­色­,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这不只是说韩琦可能有心病,他当初就有过别的心思,写过那种奏章。而是说,最可怕的情况就是赵曙没亲眼见过,可是却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这是个要命的心病,怀疑上谁谁就会倒大霉,还没法解释!

可也不能听之任之,几位大佬想了又想,决定得跟皇上讲清楚,这不止是蔡襄一个人的事,不搞不好大家都麻烦。

某天他们集体进宫,由韩琦大着胆子问,皇帝知道有这么件事吗?这和蔡襄有关吗?

赵曙立即就­精­神了,说虽然没见过文字,但在庆宁宫,也就是他当皇太子时的寝宫时,就听说过了。是蔡襄写的。

韩琦长出一口气,没亲眼见过……是蔡襄。好,非常好。第一没实据,第二不是自己。他小心翼翼地劝说,说事出暧昧,到底怎样,得查清楚才能确定,总不能这样仅凭谣言就定案吧?那样以后随时都会有小人造谣生事,正经人没法活了。

这时候曾公亮加了一句,开封城是娱记最多的地方,狗仔队防不胜防,什么样的谣言都有市场,十有八九都不可信。

可惜赵曙的样子是摆明了不信他们。蔡襄就是犯人,就是当初要害他当不了皇太子,现在当不上皇上的那个死对头!

要说还是欧阳修最有学问,他换了个角度说事。他这样问,皇上您觉得这事到底有没有呢?

赵曙更绝,把角度再颠倒了一次才回答。这时大家要注意,他的独特思维出现了。“虽不见文字,亦安能保其必无?”

是没看见实物,但也不能保证一定没有吧。

与其说韩琦挤走富弼用的是流氓政治,赵曙这就是流氓逻辑。在证据不存在的情况下,同样可以证明证据不是绝对不存在的!

欧阳修有点头晕,但古文运动的复兴者毕生的能耐就在以理著文,就是凡事先把道理想清楚了,才会动笔写字。这就要求他时刻处于辨析状态,任何疑难杂症在他这儿都有解。

他平静地劝说,皇上,无迹可寻的事不可信,其实就算有真凭实据的也作不了准。比如仁宗时期夏竦让丫环模仿石介的笔迹写信给富弼,诬陷两人密谋造反;前几年还有人伪造了我本人的奏章,建议减少宫里的内侍,结果弄得太监们见了我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人。这都是例子,所以别说没文字,就算有,也可能别有内情。皇上您还是算了吧。

这样的劝说入情于理,拿事实说话,可以说非常到位了吧。不,赵曙的潜能完全被激发,他的流氓逻辑上升到了一个空前无耻的地步。

——肯定是蔡襄,不然,“为何造谤者不及他人?”

按他这么说,世上所有受害受苦的人都是自作自受,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出事儿呢?为什么,一定是你自己的原因!

别说是一个皇帝,就算一个泼­妇­说出了这种话,都应该享受耳光级的待遇。完全就是欠抽型的。谈话到此结束,就算语言大师到了欧阳修的地步也没话可讲了。大家摇头苦笑出门去,今天实在长见识,蔡襄,算你命苦,到外地上班去吧。

蔡襄走了,换上来的人是吕公弼。吕公弼是吕夷简的二儿子,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比如他在之前就当过河北转运使,开封府尹,尤其是在至和年间就当过三司使。可是与赵曙的第一次谈话,聊到为什么这次还选他时,差点没把他气死。

赵曙说,你还记得当年吗?我做王子时嫌马匹不好,派人到三司去换。你说身为宗室,应当避嫌,就是不答应。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你了。

嗯,就是说选顶级大臣只看中浮光掠影的一些小事,不去评估整个官场生涯的贡献了?吕公弼越想越郁闷,这到底是夸奖还是否定,传出去别人会认为他当上计相,完全是好多年前的一个小机遇,是个投机取巧之徒!

其实他没必要这样难受,相比之下,他还算是说得过去的。赵曙接下来提拔的人才叫好玩。比如三司度支判官皮公弼,这位老兄又贪又­奸­,是全开封著名的大贪官;再比如集贤院直学士王广渊,这是全体士大夫公认的钻营求职,不顾廉耻的人中第一名。

至于为什么会提拔他,很简单,王广渊是赵曙没当皇太子时的幕僚。

综上所述,乱七八糟,但也很容易就能挑出其中的主线,赵曙完全是以个人的一己好恶为标准,选国家的栋梁大臣。这是所有时代里做领导的人最要不得的一个恶习。他自己是痛快了,可拿的是整个国家管理层的有效运行开玩笑!

打住,这很可恶,可从全面分析英宗朝事务的角度上看,还是片面的。因为这只是从国家的管理层面来说事,还只是一个角度、一个层面而已,之所以会发生这些事,都要从赵曙的特殊心理变化来解释。我们只有回到这一原始点,才能承前启后,把他即位以来所有的事情都解释得一清二楚。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反常事?

从他被选为皇太子时的玩命拒绝,到他即位当天的逃跑失神,再到仁宗葬礼上的不孝行为,直到现在大封亲信,还有即将到来的英宗朝第一大事。这一系列事情的幕后原因,就是一切事务的原发点。它马上就要揭晓了,从赵曙的终极心愿开始。

大封亲信之后,赵曙想到了自己最亲最近的那个人——他的亲生父亲赵允让。现在他是皇帝了,天下万邦,名爵封号,都由他随心所欲。一个区区的王爵,濮安懿王,怎么能够表达他对生父的敬爱和留恋呢?

他下旨命礼部,及待制以上所有官员集体讨论他的父亲、两位正夫人谯周夫人王氏、襄国夫人韩氏,以及他的生母仙游县君任氏的名分。

首先要肯定,这个命令本身是没错的,身份水涨船高,他成了皇帝,他的生父母们自然也都要有个说法。问题的矛盾点集中在到底要怎样拔高,拔高到什么地步。

简短节说,群臣们的讨论结果,第一次是为赵允让追封高官,三位夫人并封为太夫人。持这个观点的是翰林学士王珪。他被驳回了,宰相们挑出了毛病,官职只是官职,真正要议论的是赵允让与皇帝的关系,这才是最重要的。

直指要害,的确这才最关键。从血缘关系上说,赵曙是赵允让的儿子这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如果在官方文件上承认了这一点,就会造成赵允让是赵曙的“皇考”,即现任皇帝己经死了的皇帝老爹。

赵允让和仁宗赵祯并列了,宋朝平空多出来了一个皇帝!

这事儿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太明显了,没有什么能隐藏的机密和必要,可每一个人又都遮遮掩掩,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都口是心非。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就有天大的后果。

王珪选择简单­性­接招,要名份,那么只给出名份。他根据血缘关系,赵允让是仁宗的哥哥,那么于赵曙而言,就叫他为“皇伯”。这样准确又贴切,咬定了两点,第一,赵曙是仁宗之子,赵允让只能是“伯父”;第二,皇伯不是皇考,宋朝算赵曙在内,仍然只有五位皇帝。

韩琦一见就怒了,耍小聪明,想蒙混过关?他指示欧阳修出面,把内定的最高指示露一点口风,好让下边做事的人有个方向。

欧阳修根据《礼记》说了一段话——出继之子,对所继所生都称父母。以前汉朝的皇帝就有过例子,比如汉宣帝刘病己。现在王珪提出的“皇伯”说根本毫无根据,依“礼”驳回,重新讨论。

中书省第一次露出了真实意图,这不许那不许,明摆着只有皇考、皇帝才是唯一的目标。这激怒了当时绝大多数大臣的愤怒。因为仁宗尸骨未寒,刚刚入土,就有人跳出来篡夺他的名份,是可忍孰不可忍,无君无父,乱臣贼子!

这时要说明一点,身为千年之后的现代人,我们对“名份”、“名节”这种词汇己经相当地不感冒了,只有国家主权、领土完整这类实际问题才能让我们敏感。对此我们要辩证地来审视,因为什么都是相对的。对我们来说,宋朝的名节等事很幼稚,对100年后的中国人来说,我们现在的观点也肯定不合时宜。

所以我们不能嘲笑宋朝人当时的激动,而应该承认他们对是非对错的认知、坚持,这是一个长久存在力图振作的民族所必不可少的素质,是应该赞扬的。

更何况公道自在人心,赵曙、韩琦等一伙儿人做得实在过分。当时的台谏官们基本上还都是仁宗朝所遗留下来的,比如知谏院司马光,还有御史中丞贾黯。贾黯是一位值得我们尊重的人。他在宋史中默默无闻,可他在当时的影响却不在司马光之下。

他是一位状元。宋史里状元多如牛毛,贾黯有他特立独行的地方。

贾黯是司马光和范镇的结合体。司马光为了刺勇的事进中书省和韩琦当面辩论,贾黯为了更加敏感,谁都知道是事关现任皇帝的老爸的皇帝名位的事进中书省和全体宰执辩论。

和韩琦争吵,和欧阳修辩论,和曾公亮、赵概这样不作为玩沉默的大臣较劲。这样的事他三番五次不停地做,摆明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其结果从长远里看,是给他自己挖坑,更给子孙后代招祸。从近处看,就是他把自己气病了。

那是真的、很大很重的病,远比范镇当年为了立太子的事百日愁白头严重。这时是五六月时,到了九月份,贾黯就病死了……回到当时,欧阳修的“皇考”暗示出炉之后,大臣们的反对声此起彼伏大有争先恐后的架式。大事不妙,韩琦们想出现新的一招。

你们不是能吵吗,那就都别吵了。由赵曙下令,前一个指令作废,也就是要待制以上所有官员集体讨论的命令作废,命令由专门机构,负责朝廷礼仪的太常寺出面决定赵允让的名份。

这个命令实在是英明,当时反对派的大臣们都面露悲愤——真是太卑鄙了,一来太常寺只是个小部门,中书省的话不敢不听;二来看一看其部门领导,大家就会知道其中的玄妙。

是给赵曙争来太子位的范镇,铁打的保皇党!

不过事后证明,严重失望的恰恰是赵曙等人。范镇接到命令之后非常认真,他先是给出了答案,既尊仁宗为皇考,那么对濮王而言,不论是称帝、称皇、称考,立寝庙、论昭穆等等所有的皇帝规格都是错的。而且还找出《仪礼》中的有关章节来反驳欧阳修的《礼记》,把“皇考”说彻底否决。

最要命的一点,是他还把事情爆光了。范镇根本没给韩琦等人任何斡旋的机会,把上面的结论直接写成公文,上报给赵曙。你要太常寺的讨论是吗?这个就是!

韩琦气得目瞪口呆,这群该死的书呆子……真是又臭又硬,不识抬举。他把范镇叫进中书省,满腔怒火化作大批口水,要喷得范镇满头满脸。不过真见了面,他张了几次嘴,只骂出了一句话:“范镇你搞什么,诏书是要你们资材料找根据,谁让你们这么快就递交公文的?”

天公地道,他只能挑出这个错。

范镇不­阴­不阳地回答,做臣子接到诏书,只能尽力去办。难道做得快了还是罪吗?

韩琦哑口无言。

韩琦没话说了,台谏官们憋了一肚子的话。御史台方面的吕诲站了出来,他指出现在的圣旨就跟做游戏一样,先让百官议论,没有结果就下放给部门定名,诏令反复,宋朝100多年以来从没有这样的事。皇帝,你不觉得脸红吗?

司马光的资历比他强,说的话更尖锐,第一次把濮议事件上升到了两派对立的层面。他说经过集体讨论,除了宰执之外,全体一致通过“皇伯”说。现在举朝之臣,除了“挟­奸­佞之心”附会两府蛊惑陛下的人之外,都知道称濮王为“皇考”不妥,您应该很容易就分清谁忠谁­奸­。

到此为止,矛盾还没有真正升级,只是要分出来谁对谁错而已,真正让矛盾激化的不是哪个人,而是无所不能的老天爷。

一个月之后,开封城大雨,雨大到了什么程度,以北宋为限,从所未见。先从民宅说起,只见大街就是黄河,小巷就是渭水,整个开封城就像个寨门清晰,规划合理的水军大营。街道上漂满了无边无际的家什杂物,牲畜尸体,而最多的就是人的尸体。

过百万的居民,能查出姓名的尸体就有1588具,没名没姓的可想而知。在这场劫难中,我们的赵曙先生仍然是最耀眼最闪亮的那颗明星,做得比每一个人都出­色­……不,是出格。

外面­阴­云密布,暴雨如注,他不说去找诺亚方舟,反而派人通知官员们照样上班。当天他坐在崇政殿里等着,快中午了,连宰相在内只到了十几位。他很不满意,正准备发脾气,有人来报告,皇宫也进水了,现在水位越来越高,您看怎么办?

简直是火上浇油,这种小事也来麻烦我?赵曙一怒之下说出了最常识的答案——开闸放水。把西华门打开,把水排出去。

这个命令真是太英明了,充分地显示出他是当时宋朝空前庞大的衙内集团中的­精­英分子的本­色­。他不想想,历朝历代所有的皇帝都会把自己的宫殿建在本地区最高最好的地段,哪有在坑里睡觉的大爷?这时皇宫进水了,皇宫外面的情况只有更恶劣,居然要打开城门往外“排”水?

西华门打开的一瞬间,大水巨浪排空,奔涌而进。我没有半点的夸张,看一下后果吧。大水直奔东殿,沿途把一长排的侍卫营房冲垮,连士卒带马匹淹死了一大批。这真是创了纪录了,赵曙以登基不过两年的时光就让北宋的皇宫内部一次­性­死了最多数量的人。

空前绝后,除了金兵灭宋那次。

这次灾难也有个好处,就是让赵曙害怕了,这位公子哥猛然反省,是不是上帝在跟他说话,用水灾来提醒他私心杂念不要太多,不孝忤逆也要有个限度?想到这个头皮发麻,他写了一份罪己诏,说下大雨都是我犯的错,各位员工,你们不要客气,把我错在哪儿都列出来吧。

司马光第一个响应,他列出了三点。一,听信馋言,对太后不恭;二,对两府弄权不查;三,不听台谏善言。

御史台方面由新任的监察御史吕大防出面,总结了八句话。由于内容基本雷同,为了节约篇幅就不赘述了。我们看的是结果。

结果是随着大雨的消退,赵曙他不怕了。罪己诏墨迹未­干­,他就使了些小手段,让对他说过话挑过错的人统统地消失不见。比如说前面提过的贾黯,这是自己病死的;他手下的御史台人员,派出三个出使辽国,远远地支开;知谏院这边是给司马光升官。

司马光升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读,从今以后陪皇上谈天说地增进学识,至于烦人的公务嘛,那太俗了,以后你就不要再管了。对于这个安排,司马光接受了。前面说过,他为国家利益只尽80%左右的努力,这时己经到了他的极限。

这一系列动作做下来后,宋朝的台谏官基本上就没人了。回顾一下,在仁宗朝,御史台方面大概经常保持在二十人左右,后期时减员也能有十多人,现在御史中丞病死了,没有新任官,下面的御史只剩下了五人,除去出使辽国的三个,只存活下来两个。

知谏院方面更惨,司马光走了,新任官也是空缺,他手下原来只有……别害怕,到了英宗朝只有一个官员,现在还被派去了辽国也当了使者。堂堂的大宋知谏院名存实亡。

整个台谏部门,只剩下了三个人,他们的名字叫吕诲、范纯仁、吕大防。

这三个人以后都是威名赫赫的大佬,不过这时还只是官场上小苍蝇,名义上是能弹劾宰相的言官,实际上没有资历说话都没分量。

分量都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这个过程与所面对的敌人有关。有什么样的敌人就有什么样的成就。比如韩琦,与韩琦为敌,注定了火花四­射­,你死我活。

三个言官以吕诲为首,他在年底时抓到了一个机会,冬至日大朝会,他当众要求再次召集两府、两制官合议濮王名分。这个要求又被忽略。减少言官数量为的就是削弱声音,小小的一个吕诲正是被忽略的最佳对象。只是没想到吕诲做出了司马光、贾黯都不敢做的事。

他把矛头直接对准了韩琦,没有半点含糊,我说的就是你,当朝的首相。吕诲把韩琦上位以来的所作所为总结了一下,最后归纳成一个对比。

“观韩琦之才,未如霍光、李德裕、丁谓、曹利用,而骄恣之­色­过之。”

上面列出的这四个人名,都是各个朝代里废过皇上,欺过太后,迫害同僚,人神共愤的角­色­。韩琦做出的贡献远远不如他们,讨厌的程度却大大超过。他建议罢免韩琦的首相职位,贬出京城到外地当官。

弹劾奏章交上去了,再次石沉大海。

另一方面,从各种迹象来看,赵允让的皇考身份正在一天天地生成,各种消息像暗流一样四处浮动,声势一天天地变大。吕诲越来越不安,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继续斗下去,在其位谋其政,要对得起言官的责任;另一方面他完全可以放弃,此时大宋朝共有官员两万多人,他们这三个小言官宛如苍海一粟,要他们来对付整个两府宰执外加皇帝本人,就算放弃也没人笑话。

可是他选择了坚持。在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正月间,他和范纯仁、吕大防联名弹劾全体宰执,把中书省里每一个大佬的错误都公开罗列出来。

欧阳修——“首开邪议,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号,将陷陛下于过举之讥……政典之所不赦,人神之所共弃。”

韩琦——“初不深虑,固欲饰非,傅会其辞。庇恶遂非,沮抑公议。”

至于曾公亮和赵概,他们俩的罪名是不作为。总而言之,这批宰执人员是“豺狼当路,­奸­邪在朝。”应该全体罢免,像欧阳修这样的首恶更应该扔进大狱,严重处理。

面对这样的指责,谁也没法再沉默了。连当初吕夷简、甚至丁谓都没得到过“豺狼”的封号,韩琦和欧阳修哪受得了。宰执集团立即反击,和言官们掐成了一片。

宋朝的官场乱到了庆历新政时的规模。

现在我们要站得高一些,先抛开吵架的热闹,来分析另一件事。臣子们闹到了这种地步,除了三五个宰执之外,没有任何人赞同赵允让的“皇考”身份,为什么赵曙还要继续搞下去,不达目的不罢休呢?

为什么这么的固执?!

这不能用什么为生父争名分,进孝道有什么不对之类的废话来解释,根本没有半点的说服力。赵曙这样的固执是别有原因的,那是他们父子两代一直深埋在心底里,不敢对外人透一点口风,越埋越深,越深越痛的一段心事。

赵曙父子有个共同点,赵曙的人生经历我们都知道了。他因为仁宗无子,在幼年时曾经入宫,以皇子身份教养。这在他的心灵深处,正在成长阶段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我曾经是皇位的继承人!只要不出意外,以后这座花花世界锦绣的江山,就都是我的。

他等到了,果然没有意外,仁宗的三个亲生儿子都死了……他的父亲赵允让就没他这么幸运,赵允让其实是赵曙命运的翻版,两人在开始阶段如出一辙。

赵允让在仁宗出生前,也曾经以皇子的身份进入皇宫寄养,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刘娥居然用一个宫女给真宗赵恒生出了亲生儿子!

美梦落空,多大的打击。再到后来,这样的悲剧在赵曙的身上重演。当年的张贵妃一心给仁宗生出皇子,怎么会留着赵曙这个祸胎在身边,把他给赶出来了。在之后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赵允让父子一直活在热切地期盼和巨大的失落中。

每一个皇子的诞生都是他们的灾难,每一个皇子的死去都成了他们的节日。历史没能记载下来他们的具体表现,可赵曙被正式选为皇子时的玩命拒绝,和在即位当天的逃跑加呆傻,就证明了他是多么的在意。

当初我们迷惑他为什么认为当皇子是种灾祸,请参照中国老百姓得不到好东西时的惯常表现——福大祸也大,财去人安乐。要那些东西­干­什么,消停过日子最好了。

即位当天的逃跑加呆傻,强烈的话画音表现赵曙的心情——天哪,这是真的吗?真的死了?!赵祯终于死了?父亲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就此流下了哈喇子。

再回想他在仁宗灵前狂呼疾走,来回乱蹿——你也有今天,赵祯有种你爬起来看看,我就在你面前,我是皇帝了耶~~~~~你能拿我怎么办?!爸爸你多年的心愿终于完成了,他还是死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发病了­精­神失常,是他乐极了有点过于亢奋。类似于现在一个穷光蛋突然中了30个亿的超级彩票,天上掉下了纯金的林妹妹,换谁都得瞬间断电。

明白了这种心灵动态,才能理解为什么下面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皇家子弟,礼仪廉耻天天挂在嘴边的三十年如一日的忠厚诚实的好孩子,会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注意,在中书省和言官们吵成一片,眼看局面没法收拾时,突然间决定­性­的一击到来,把所有的争吵都一刀切了。

皇太后有旨——濮安懿王、谯周夫人王氏、襄国夫人韩氏、仙游县君任氏,可令皇帝称亲。濮安懿王称皇,王氏、韩氏、任氏并称后。

晴天霹雳,谁能想到不久之前还和赵曙闹到痛哭流渧的曹太后居然会下这种命令,由她把一个外人提升到和自己死去的丈夫同等的地位上?这太不正常了!

可无论怎样诧异,黄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赵允让不仅是“皇考”,是皇帝死去的父亲,更得到了明正言顺的皇帝称号,他和仁宗赵祯平起平坐了!

那一天开封城沸腾了,除了五六个人如赵曙、韩琦、欧阳修一党之外,所有的人都在骂街,沉稳些的想到了里边肯定另有猫腻,脾气燥点的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曹太后。这个死老娘们,仁宗有哪点对不起你,居然关键时刻卖夫求……不对,她到底求什么呢?搞不清楚,这女人肯定疯了。

同一天里,赵曙保持着空前的清醒,他一边借坡下驴“答应”了曹太后的命令,一方面非常谦恭地推让了些权益。他也下诏——“称亲之礼,谨遵慈训;追崇之典,岂易克当。”他没有接受赵允让称皇,三位夫人称后的指令,但保留了称亲。

看着很得体,另有小动作。他把赵允让的坟升格为陵园,再以园立庙,考虑到后面宋朝的皇帝们都是他的子孙,从此后四时祭祀不断,己经和皇帝的规格一模一样。

赵曙终于如愿以偿了,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没过两天,整个幕后经过就被吕诲查了出来,写成公文,大白天下。我们先不要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先看看是怎样的经过。

照例还是有正史版、真相版。先看官方的正史。

正史里说,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正月二十一日这天,中书省官员们在垂拱殿向赵曙汇报工作,什么事不知道,规格很隆重。韩琦当时正在祭祠,特意把他叫了回来。这时全体宰执到场,由欧阳修写了两份诏书,交给了赵曙一份。另一份在中午时分,由一个太监送回了垂拱殿。

上面有曹太后的签押。

韩琦、欧阳修等人相视而笑,任命赵允让夫­妇­为皇为后的诏书就这样到手。正史部分就是这样,它把最重要的环节,即曹太后是怎样签字画押的都省力了,一个字都没提。

通过吕诲的公文,我们可以知道真相。

那是在事发的前一天,正月二十日,曹太后和赵曙在天章阁设宴款待群臣赏桃花。当时赵曙和宰执大臣们轮番进酒,大太监苏利涉、高居简推波助兴,曹太后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醉眼朦胧中,赵曙走到她的榻前,手持一份诏书,请她签押。她真的醉了,没看诏书上写的内容,就画了押。

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她怎么会想到堂堂的皇帝、首相、宰执会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来蒙骗她一个寡­妇­人家!

这就是我一直在骂赵曙是个贱人的原因。一个人可以去杀,去偷,去抢,甚至去做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王如朱温,那些虽然可恨,但不让人鄙视。那是阳刚式的犯罪,我做了,怎么着!可赵曙这种人渣是躲在­阴­影里,想做又不敢,不做又难受,只好鬼鬼崇崇地下软刀子,最可恶的是做了表子还要立贞洁牌坊,他后面的作为才更让人作呕。

面对吕诲把事情挑白,公之于众的做法,赵曙害怕了。他不是怕他老爸的皇考身份再起争议,毕竟他是皇帝,他在五天之后就宣布濮议到此结束,这件事定案了。他怕的是后世史书上他的名声,坏事做完了才想到毁尸灭迹。

他首先想到的是和稀泥,先去安抚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三位言官。这三个人自从曹太后的旨意生效之后,立即就交还了御史的敕告,回家抗议了。赵曙急忙派人把敕告送还,要求他们回来上班。三人说回来可以,但邪议必须废除,欧阳修等人必须法力。

“与修理不两立,修苟不黜,臣等终无就职之理。”

这就麻烦了,摆明了是和宰执集团势不两立。赵曙要做的就是把这两方面摆平,这时才真正显露了他的智慧。事情到了这一步了,他居然还想着和解。

赵曙把韩琦、欧阳修叫来,三人秘密面谈,核心问题就一句话——爱卿们,言官宁死不低头,你们……怎么办?

韩琦的回答只有一句:“臣等是忠是邪,陛下自然知道。”

透过这一句,韩琦终于表达了自己的怒火。­干­嘛,卸磨要杀驴吗?这时想要的都得到了,开始想着挽回影响,就要顺着言官来糟蹋我们?!门儿都没有。

欧阳修身为大才子,说话就有条理温和得多。他这样说,“御史以为理难并立,那好办。如果臣等有罪,就留御史;若陛下以为臣等无罪,则取圣旨。”

取圣旨做什么?开除御史啊!

事到如今,赵曙终于明白了皇帝是怎么一回事。那名义上是手握乾坤,翻覆天地,像神灵一样无所不能,其实要比一介平民更加受制于势力。

没有势力,就没有支持,没有支持,就失去一切。做皇帝的人,更加没法背叛自己的标签。为此赵曙只能下令把吕诲等三人贬出京城。但他清楚,这三个人是无罪的,犹豫再三,他叮嘱欧阳修,“不宜责之太重。”

别太过份了。

欧阳修没听见,赵曙的战争己经胜利了,他和韩琦的战役才刚刚开始。一定要把言官们彻底打倒,不然倒霉的就会是他们自己。可是谈何容易,赵氏王朝的政府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都相互制约,在理论上谁也别想坐大。具体到罢免御史,就得需要两制官的配合。

宋朝规定,台谏官的任职罢免和两府宰执一样,都要有知制诰的诰词。而一但知制诰动用了封还词头的权力,吕诲等人的贬嫡就不成立。

有这个顾忌在,欧阳修还会听从赵曙的劝告,搞什么“不太过份”的事吗?那无异于自掘坟墓。当天他走出皇宫,在中书省里自己写了份贬御史出京的诏书,越过两制官,直接派人送到了吕诲等人的家里。他在赌博,赌的就是御史们的高傲。如果吕诲等人拉下脸来就是不走,一定要和他论个清楚明白的话,他就输定了。

可那时,高傲清廉的御史们也会蒙上一层灰尘,他们在留恋官位,赖在京城,贪图个人的享受。欧阳修赌赢了,吕诲、范纯仁、吕大防都很珍惜自己的名誉,没跟他废话,静悄悄地离开了开封。但这只是赢了上半场,欧阳修仍然不敢放心。

还有另外三位御史没回来,在辽国当使者呢。两个月后,三位御史回来了,他们是吕诲等人的翻版,知道事情始末之后,立即缴回敕诰,回家“待罪”。这年的三月十七日,赵曙给言官抗旨事件画上了句号,吕诲等六人每人都得到了不同的罪名头衔,戴着这种荣耀,离开了污浊的开封名利场。

这件事有两个余波。一个是台谏大换血,仁宗朝仅剩的六名言官都下放了,谁来顶替呢?无一例外,都是韩琦、欧阳修的亲信,以及在濮议事件中赞成赵曙的人。

第二个是司马光的命运。他是这次濮议反对派里唯一一个不受罚,反而升了官的人。前面说过,为了封上他的嘴,赵曙把他调离了知谏院,他很安静地去上班,直到尘埃落定,他才再次出现,要求把他和吕诲们一视同仁,都贬到外地。

很动人,很公义。回想他在整个事件里的做为,没有任何一点能挑到毛病,可结果就是截然不同。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可以说,这是赵曙累了,他再也不想折腾了,同时就算立一个正面的典型吧,也没必要再打压司马光。可仍然太片面,纵观北宋官场,司马光的官场生存技巧是首屈一指的,这不仅在仁宗朝、英宗朝如此,就算到了神宗朝、哲宗朝,仍然无人能及。

他是个现象,绝对值得深思。

回头再说赵曙。这时他虚岁36岁,正是一个男人风华正茂,­精­神体力都处于巅峰的年龄,可是临近年底时,他再一次病倒了。鉴于他此前一直得病,所以也没有谁特别紧张,没有谁预见到这是赵曙的最后一个冬天。

他垮了,濮议事件耗尽了他的心力,这个过程中大悲大喜,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跌宕起伏,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尤其是这些他都要深深地压抑在自己的心底里,谁也不能告诉,谁也不能分享。他太累了,也实在是太敏感了。

他病了,在完成了最大的心愿,终于可以为国家来做些事时,他倒在了床上,连说话的能力都丧失,与外界的勾通只能靠一枝不断颤抖的笔。

这种情况对外界严格保密,只有最高层的几个宰执才知道。其中以韩琦最敏感,他每天都以交送待批的公文为理由,进寝宫观察。

赵曙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他知道又一次危机到来了。之后史书中提到了一件事,被普遍认为是韩琦的耿耿忠心发作,为宋朝的下一代君王考虑。

他某天走出寝宫,迎面看到赵曙的长子,此时改名为赵顼的原赵仲鍼一脸忧­色­地站在殿门边。韩琦走了过去,说:“愿大王朝夕不离皇上左右。”

后来的神宗不解,随口说,“这是人子之职。”

韩琦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了四个字。“非为此也。”然后赵顼立即就明白了。现在请问,赵顼明白了什么?浅一些的说法,这是提醒赵顼,他老爸随时会死,你要永远不离现场,提防两个弟弟,把该得的皇位牢牢握在手里。

可是请问,赵顼身为长子,两个弟弟和他是同母。既长且嫡,怎么会被两个弟弟夺走皇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么韩琦所暗示的威胁在哪里?把思路拨回到矛盾的原发点就有答案。他们仍然在提防曹太后,宋朝的皇位兄终弟及早有前例,赵光义就这么­干­过。考虑到赵曙本身是过继之子,登基后又表现得一塌糊涂,曹太后借机再立一个年长的皇帝非常顺理成章。

如果真成了事实,赵顼自然当不了皇帝,韩琦这三年多以来的混帐行为也会被反攻倒算。这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正因为这样致命,所以才有下面韩琦不顾一切的表现。

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赵曙的病情突然加重,宰执人等紧急赶到。韩琦上前提意,考虑到您的健康,请册立皇太子。赵曙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略微点了点头。韩琦立即命人把笔递到赵曙的手里,赵曙千辛万苦终于写下了七个字。

——“立大王为皇太子。”

大王,就是他的长子,人人都知道是赵顼,可这不规范。韩琦再说,“这肯定是指颖王,请皇上写清楚。”

赵曙挣扎再写了三个字,“颖王顼。”千真万确,连封号再名字,再无疑意。这时全场的重心瞬间转移,紧急召见翰林学士,进宫草拟圣旨。

当天的翰林学士是张方平,等他进来时赵曙己经进一步衰弱,无论他怎样请旨,赵曙都说不清楚。史书记载他长叹了一声,用手指在床塌上写画,张方平才明白了要立太子。

事情重大,就算韩琦拿着赵曙刚刚写成的亲笔诏书,张方平也不理会,他一定要赵曙当面再写一次。万般无奈,赵曙只有咬牙完成。当他终于都做完后,在场的人看到,两行泪水在他的脸上缓缓滑落。

他为什么要流泪呢?

史书里给出的答案是两位名臣的对答。走出寝宫后,文彦博对韩琦说,“相公看见吗?人生至此,虽父子至亲也不能无动于衷。”

韩琦冷冷地回答,“国事当如此,有什么办法。”

根据这个分析,赵曙是留恋皇位,想到病体难支要传位给儿子,他特别地难过。这让人想起了当年赵光义立太子时的咆哮:“人心皆向太子,将置我于何地?”他真不愧是赵光义的嫡系子孙,超强的嫉妒心如出一辙。可是深想一层,设身处地,就能发现另有隐情。

赵曙是个贱人不假,可人之将死,其情也哀,站在他的角度上,才会理解到他的心里充满着留恋和哀伤。他平静地生存了三十年,突然间登上了人间至高点,这是福,还是祸?抛开国家、道义等外事,于他个人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人生,多像是场光怪陆离的梦啊!没想到这样快就醒,醒来后己将是百年身……史书只记载着冷冰冰的事迹,它没能记录下当天宰执们结伴离去后的福宁宫,那时空旷的大殿里,孤卧病塌的赵曙,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心声,才是他真正想留给世人的东西。

是满足,还是后悔,都无法猜测。能肯定的只有一点,无论如何,他死得都太早了。这不是说让他继续颠而倒之的折腾宋朝很有必要,而是他没有给赵顼,未来的宋神宗足够的成长时间。赵顼只有20岁,是此前除了赵匡胤以外,宋朝唯此一例的非正统皇位继承人。

赵顼没在皇宫里受过皇子必备的传统教育,他不懂、不清楚眼前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宋朝的寿命超过了100年,它己经成了一个有自己独特­性­格的生命体,你不了解它,就没法适合它,更没法驾驭它。

非常可惜,赵顼直到人生的后期才渐渐地懂得了这一点,可那时早己太晚了……他会遗憾,整个汉民族都会遗憾,为什么赵曙会死得那么早。他真的应该再多活几年!

宋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正月初八,赵曙死于福宁宫,终年三十六岁。

终于写到了神宗朝,我有一个愿望,要把这段历史,这段在中国古代最乱、最无法辨别真伪的历史说个清楚明白。

涉及到神宗、王安石、司马光、蔡京这些影响历史进程,转变整个中华民族国运的人,我再不想重复之前所有史书和近现代著作里的含糊其辞。说什么“变法的初衷是好的,王安石的学术是高超的,只是用人有误而已;神宗皇帝是有理想的,勃然振作的,只是做得太急,所以效果不好;司马光是大历史学家,尤其心术之正无可质疑……”

这些都是废话,是废物才能说得出口的。历史是门学问,它决不是什么任人妆扮的小女孩儿,谁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成。

因为史实就是那些,如果得出的结论有问题,只有两个可能——1,资料掌握得不够;2,揣着明白说糊涂,是另有目的,才刻意写成了歪史。

比如近代民国时号称圣人的梁启超,他写的《名人传记》里有一篇是《王荆公传》,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是力挺王安石的,其结果也是把王安石提到了中国历史、甚至世界历史上最高明最纯洁最无私最超能的政治家的地位。

我有两点质疑。第一,这篇文章里错误很多,神宗朝的现在没写,先不论,在刚刚写完的英宗朝里,韩琦、欧阳修是怎样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梁启超在文章里对两人的评价是“濮议之役,韩欧所为,无丝毫悖于义理,而言者犹指为乱­仑­灭理……”

韩琦、欧阳修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一点点的地方是不对的。这话雷人不?更何况开篇时就把赵匡胤贬得一无是处,“……以区区一殿前都点检,自始未尝有赫赫之功也,变非敢蓄异志觊非常也……日未旰而事己毕。”我在太祖篇里己经详细地记叙过赵匡胤称帝前南征北战之功,在梁启超那儿都归零了。

之所以这样,归咎于第二点,即写作的目的。

梁启超是当时的新政改变派,在呼唤着变法,来改造满清,他处处为王安石唱高调,是为了给自己的事业找依据树形象,是有自己的目的。再比如与梁同时代的文学大师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他爱苏轼,视苏轼为偶像,他自身的生活­色­彩和追求也和苏轼暗合,所以在歌颂。

我不一样,我只是个草根,生活在和平年代,写宋史除了满足聊天的欲望和买自行车的钱之外,别无所求。所以不想去歌颂什么,或者贬低什么。

我只想写出每个改变了中华民族国运的历史人的真面目。虽然这很难,在理论上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就是历代研究宋史的人的噩梦了。《宋史》是中国历代史书里最杂乱、最不可信的一部,很多人从情感上把它归罪于第一次使汉民族全面亡国的蒙古人。因为蒙古人野蛮粗俗,不尊重战败国的文化,随便乱写,反正他们能打,写错了能把他们怎么着?

这样说,就冤枉了他们。其实都是汉人自造孽自身受。就跟北宋亡于金国时,金兵只在撤退前才冲进了皇宫一样,此前所有的抢掠,都是在外城开价,由宋朝的汉­奸­们自己搜刮。

《宋史》的错乱也根源于此。

研究宋朝,最好的资料是各位皇帝的《实录》,这是官方最权威的资料,记载着帝国每一件重大的事情,乃至于皇帝、大臣的每天言行。其它的如《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一个成于元朝,一个在宋室南渡之后,从根本上就没有足够的准确­性­,所以宋人的各种私人笔记,也成了官方信史的一部分。

那么提问,各位皇帝的《实录》都完好无损,是不是宋史就一清二楚了呢?不,仍然是不。从第一本《太祖实录》起,就被一改再改,面目全非了。其中改得最可怕的,就是从神宗朝起。

《神宗实录》前后一共被改过三次。

第一次在元佑初年,由范祖禹、黄庭坚、陆佃等同修,写的过程中就吵成了一片。黄庭坚说:“如公言,盖佞史也。”

陆佃反驳:“如君言,岂非谤书?”

这里有个参照点,陆佃此人曾经是王安石的学生,但不赞同新法,连他都看不过眼黄庭坚等人对王安石事迹的篡改,这本《实录》的可信程度可想而知。

第二次修改在绍圣改元时,当时神宗的儿子哲宗在祖母死后亲政,怀念父亲的事迹,要为神宗正名。他命令国史院把范、黄、赵彦等人找回来,问内容的依据都在哪里。这几个人的回答超级雷人,“各称别无按据得之传闻”,都只是些传闻!

哲宗大怒:“文字己尽见,史臣敢如此诞慢不恭!”

于是命蔡卞等重修,蔡卞版的《实录》取材于王安石的私人日记《日录》,他把元佑版本涂改很多,以朱笔抹之,号“朱墨本”。成稿后,是第二次的《神宗实录》。

徽宗时想第三次改,可惜金兵入侵给耽误了。直到南宋时绍圣四年,才由范冲再改。范冲是谁呢,他是范祖禹的儿子……这30多年来元佑党人被折腾死了近三代人,怒火积怨己经上升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还能期望谁能公平公正地说话吗?

现在流传下来的《宋史》就是根据范冲版的实录而成,前两版的和王安石的《日录》都己经散落人间,再也没法搜寻了。所以说,从绝对的意义上来讲,没有任何人能把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来说个清楚明白。我所能做的,就是把现有的资料层层剖析,分出真假。

然后……扔开所有的套话废话,把我想到的都告诉大家。

神宗赵顼是宋朝的第六位皇帝,客观地说,与前面的五位相比,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我指他即位之前。在他前20年的生命里,没有任何一件拿得出手的显赫事件。除了他出生时的祥瑞。

比较恶搞,他出生时祥和的光芒照耀产房,大群的老鼠出现,吐出了大片大片的五颜六­色­的气体,多得就像厚厚的云层(祥光照室,群鼠吐五­色­气成云)。

我无限的崇敬神宗他妈,未来神勇无敌的高太后,她当时没被呛死;更对宋朝的史官膜拜N次,谁都知道这是瞎话,他居然能想到用这个,真不是一般的人物。

接下来的事就是说赵顼是个好学生的各种例子,比如理解力强,能举一反三,尊师重道,上课前给老师行礼,再或者注重仪表,酷暑时节仍然穿戴整齐。等等等等,实在让人很烦。这些要是宣传他是沈阳市铁西区轻工街某小学的尖子学生倒是蛮够。

历代的史学家们应该钻研得更深些,才会挖掘出这人的很多的与众不同处。要知道一个人之所以会有自己的人生,看着每件事都有偶然的成分,可背后都隐藏着必然,每个人都如此,在中国历史中留下了深刻印迹的宋神宗陛下更是这样。

他即位时的年龄和赵匡胤当年离家出走时是一样的,都在20—21岁之间,这注定了他初期时超强的信心,我命由我不由天,想做什么都必胜!

至于他的­性­格,与前五位皇帝比较一下就会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的强硬不屈。赵匡胤抛开不算,他天纵其材,无法估算。赵光义之所以会创造出自己的一片天空,是因为在成长期间他哥哥外出游荡,家里他是老大,没说没管的养成了独力­精­神。

赵恒挺惨,强硬的父亲总会有乖宝宝型的儿子,他的温和宽厚一方面是天­性­,另一方面也是从小养成的家教。

赵祯更惨,他妈妈刘娥纯粹就是个暴力型的,赵光义怎么说都是父亲,管外不管内,刘娥可好,每天恨不得28小时监视,各种调教终于成就了一代仁宗……

英宗陛下就不用说了,30年里战战兢兢患得患失,心理早就失常了。这样的人对自己用心太多,事外的事,包括儿子都会放得宽些。

神宗的成长就是这样,一方面环境宽松,一方面教育更平民化。这是个最重要的区别,培养一个皇帝,和培养一个贵族子弟,用的不是同一本教材。尤其是他生长在开封城里,比赵恒、赵祯都更接近民间。

他知道好在哪里,坏在哪里。至于怎么改……那是另一回事。

前因先说这些,看他当上皇帝后最先做了些什么。第一件事,怎样给他老爸送葬。不管赵曙同志这一生活得怎样,他至少是位皇帝,是历史上最富裕的宋朝皇帝,总不能随便埋了了事吧?那样影响不好,您不孝顺的。对此神宗先把三司长官叫来。

来,查查帐,看看我们有多少钱。只见三司搬过来像山一样高的账本,陛下您瞧,这里一笔笔都是进账,都是钱。神宗很高兴,下面的一幕就足以让他吐血。账本里都是钱,库房里却连根毛都没有!

以刚刚过去的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为例,年总收入是116138400两,非常好,要知道后来明朝一年的总收入只有几百万两而已,但是支出却是……123043100两,己经入不敷出有赤字了。这还不算完,还有零星的支出,史称“非常出”115021200两,几乎是全年的国民收入总值!

这也就是说,一年的支出是当年收入的两倍。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至于怎么搞成的这样,以后细聊,现在是年青的神宗捧着脑袋在龙书案上卧倒,搅尽脑汁得想出辙来。

没办法只能节约。英宗的治丧费和神宗自己登基的恩赏钱都大幅度缩水,只有以前仁宗的三分之一。勉强咬牙把这些钱花出去,剩下的神宗紧紧捂住,他发布了两条命令。第一,从现在起请大家把裤带勒紧了,国家没那么多钱乱赏乱花;第二,大家做些你们最爱做,最擅长做的事——进言。

每当宋朝有些风吹草动时,进言就会发生。有由皇帝提出的,有臣子们自动发言的,内容很广泛,从对外战争、民间暴动、皇帝休老婆、天上闪流星等等等等,有事就可以争论。这一次神宗要求的是,“论仁宗、英宗两朝积弊。”

这是篇大论文,其实也是老生常谈,这种课题太常见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提出这个议题的背后有什么目的。

在这时,没人知道他会是“宋神宗”。

这次进言的焦点聚集在几个人的身上,张方平、韩维、吴奎、韩琦、司马光。这不是偶然的,每个人都有被关注的实力、根源。

张方平是实力派,他主管过三司,治理过地方,说财政,他是从仁宗朝开始就稳居前三名的人物。他的奏章里开篇词就石破天惊。他提出钱是国家最重要的东西,没有钱就没有一切。这和儒家的传统思想彻底对立,接着他又提出怎样省钱。

就是他设计了英宗的葬礼花费,给神宗大大地省了一笔钱。这让神宗很欣赏,只是接下来就熄火了,张方平对国家以后的整体理财思路没有大方针。归根结底,他是个执行者,有各种各样具体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没有宏观设计能力。

吴奎,他是原枢密副使、礼部侍郎,因为欧阳修在濮议之后被罢免了副宰相职位,他升入东府接替了位置。勉强算他是实力派,可是从奏章来看,除了文笔差了点,就是欧阳修本人写的。

吴奎一味地强调君子小人,什么帝王只要判断正邪之分,让小人滚远点,君子得高官,那么天下自然就太平富裕了……神宗对此打了个哈欠,爱卿说得有理,下去洗洗睡吧。

韩维是根源派,他是神宗还是王子时的亲信,亲信说的话永远是神秘的,他的奏章可以忽略不记,基本上就是张方平和吴奎的读后文摘,真正的内容是他和神宗背后的交谈,我们以后再说。

接下来的是韩琦。首相大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他的奏章是一封辞职信。他说,按照惯例,前朝首相负责大行皇帝的山陵事(安葬),事毕之后必须辞职。何况现在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请允许我到地方上养老。

韩琦今年整60岁,花甲之年了,转眼间庆历名臣变白头。很显然,他辞职的背后有很深的潜台词。这几年里他树敌太多了,再不激流勇退,小心没了下场。

韩琦在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九月间,以使相身份出判相州(今河南安阳)。他的故事还没有完,不久的将来他会再次活跃起来。

又剩下了司马光,这永远是个独特的人。事后来看,他在这件事上和上面的人都不同,他留了个心眼。他写的第一封奏章简明扼要,只说了三点。

1,官人;2,信赏;3,必罚。

他郑重地说,历经仁、英、神三朝,每个时代,他都用这六个字报效国家。字数虽少,却是他平生所学的全部。

神宗有点发呆,建于司马光的鼎鼎大名,和以往种种的神奇表现,无论如何也不能小看了这六个字,但要从这个六个字里找出来生钱救国的办法,好像还需要个向导。实在挠头,皇帝私下里找到司马光,说来点实在的行不?

行,司马光才说出了心里真正的话。他指出国家不是没钱,按年度总收入来算,己经是华夏民族有史以来最高峰的时候了,之所以出现赤字,问题在于乱花。司马光提议,要全面核查国家的各项支出,定出来节省的具体部门具体数字。

神宗的眼睛亮了,这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司马光准确地找到了帝国衰败的焦点。接下来的事更让人兴奋,司马光立即投入了工作,他和滕元发配合,把现在的财政与仁宗时庆历二年相对比,迅速找出了这些年奢靡浪费的地方。

接下来做什么呢,20岁的皇帝摩拳擦掌,司马爱卿,明天朕就下令成立设置裁减局,由你任长官,为朕把国家的局面扭转过来吧!却不料如火的热情迎头就被浇了一盆冷水。

司马光安静地说,陛下,我没空。

啊?为什么?请想像神宗惊愕的表情。

司马光回复以一脸的圣洁光辉。臣有本书要写,先帝曾经看过的,名叫《通志》。它详细记录从古至今所有朝代的兴亡之事,用来指导皇帝怎样治理天下。它是这样的神圣,又是那样的伟大,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它……所以,您还是另找别人吧。

神宗凝视了他很久,终于还是放他走了。这片刻之间,这一对君臣对对方都有了些许的了解。司马光是滑头也是智慧有,他一眼就看出了神宗要­干­什么,这太冒险了,很像汉武帝早期时召天下儒生进京议事,结果儒生们一拥而上,大放厥辞,把武帝的­奶­­奶­窦太后惹火,把为首的武帝的两位老师残酷虐杀。

宋朝虽然不至于砍头,可活罪也难免。在这种时刻,他只想“不问苍生问鬼神”,至少也要站在一个超然的位置上,可以咨询,可以交谈,却绝不做第一只飞上枝头的出头鸟。

司马光走后,下一位是个不请自来的。己经64岁的富弼由儿子搀扶着走进了皇宫,他审请和皇帝面谈。老实讲,对赵曙父子来说,富弼是个搅牙的人,他是仁宗派、太后派,从来不是现任皇帝派。

他来­干­什么呢?神宗猜不出,但他很敬重有原则的人。悄悄地说,他和他的父亲赵曙完全不同,人间世就是这么的怪,“子不类父”竟然很常见。

汉武帝父子相异、李世民父子相异、赵光义父子相异,赵曙父子也相异。赵顼这一生永远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甚至把百姓平民也拉到了士大夫同样的关心层面,这不止是在宋朝,就算在整个中华历史中都极其少见。

他接见富弼。

富弼老了,白发萧然,身躯羸弱,腿脚有病,行走坐卧都要人扶持。可他的­精­神信念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的改变。他凝视着年青的皇帝,说了这样一番话。

陛下,人主之好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知道了,就会有人来迎合,在政治上会投机取巧,在物资上会搜刮百姓,国家就会动乱;您所要做的,要像上天对万物生灵一样,让百官由本­性­做事,谁善谁恶就都会显露出来。那时,赏罚分明,国家自然平和安定。

大家认为这番话怎样?要说明的是,它在宋史中没有多大的分量,它被忽视了。历史证明,宋朝就亡国于此。宋徵宗赵佶喜好花鸟鱼虫,只这些零碎的“小东西”,就把中国的经济、民生彻底搞垮!花石纲、艮岳、九鼎等等等等,都是蔡京等六贼迎合赵佶的产物。

在公元1068年时,神宗领悟出了这番话的真实质量,他被眼前的这位庆历名臣所震撼,这不止是对方指出了皇帝心术的根本要点,更重要的是,他明白富弼为什么会特意进宫,对他讲这番话。

赵顼的这次求言是为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作准备,富弼站在官场的边缘,冷眼旁观就洞查了真相,这是怎样的智慧与经验。为了这一点,他才问出了下面的一句话。

这句话里凝聚了有宋以来100余年的沧桑与苦痛,但凡有点血­性­和自尊的宋朝人都日思夜想怎样改变它。那就是军事。宋朝自幽燕之役、雍熙北伐以来就一直没能扭转的屈辱外战记录。

赵顼是个有志气的人,祖先的难堪就是他的耻辱,他公开承认赵光义是死于契丹人的箭伤,他不认可真、仁两朝以金钱买和平的方式,他要夺回燕云十六州,荡平西夏吐蕃,让宋朝恢复盛唐时的疆界领土,这是一个让汉人热血沸腾地追求了100余年,近来己经冷却了的一个伟大梦想……这时突然在一个20岁的青年人身上苏醒!

赵顼曾经身穿金甲戎装去后宫见曹太后——­奶­­奶­,我这样装束可好?出身武将世家的曹太后惊喜交集,一时间心里百味俱全,没法说出话来。

这时他向富弼提问,以卿看来,边事当如何处分?

刚刚说出那番至理明言的富弼缓缓地回答——陛下临御未久,当布德行惠,愿20年口不言兵!

神宗一下子愣住了,这……这就是答案吗?以富弼之忠良,绝不会口出宦言,可这竟然是终极答案?!他一下子沉默下去,在富弼离开后很久,脑子里才形成了两个问号。

一,为什么大臣们知道了却不做?

这是指司马光,相信能看清国家问题的肯定不止这一个人,那么为什么就是都不出头为国分忧?

二,布德行惠。这是指真、仁两朝所一直奉行的内外政策。不管是对内部的士大夫阶层,还是对外国的辽国西夏,都要既温和又打赏,无止无休地当老好人。

这难道都不能改变吗?

这些问题困扰着赵顼,说到底他是位皇帝,是个定大方针大方向的人,现在他指出了前进的方向——改革,改变现有的状况。可是要怎么改,却需要个大掌柜的。

那个必须得深刻理解现有状态,对每一个问题都明查秋毫。这只是第一步,他更要把扭转乾坤化为每一步实实在在的计划,让每一个平凡的官员、百姓都能理解并实施。绝不能像20多年前的庆历新政那样,­精­确地点出问题,却含糊了解决办法,最后一无所成,唯一的亮点就在于快速收手,没有后遗症。

这样的人在哪儿呢,查遍开封帝都,百年所养的官员­精­英尽在于此了,一个个都让人失望……这个人到底在哪儿?

这个人远在江南,近在眼前。说江南,此人是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生于宋真宗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十一月十二日辰时。父亲名叫王益,是宋朝中下层官员,终生辗转南北,没有做到京官。这样就终定了这个人早年的生活。

一,飘忽不定;二,学业自成。

因飘忽不定,他可以大开眼界,从小就看尽了北宋王朝的利弊兴衰。因其幼年流走天下,父亲早亡,他必须自己研读诗书,这决定了他一生的学术根基,处世­性­格。

他的心灵从来没有羁绊,孔夫子的儒家学说对他没有貌似神圣感的那种约束。甚至于他赴京赶考的目的都不那么“崇高”。他后来明白地告诉世人,是家里太穷了,得有功名,有工资,才能养活妈妈和众多的弟弟妹妹。

这人就是北宋史上最有名,也最有争议的一代名相王安石。

王安石在庆历二年考中了进士,之后的官场之路走得极其独特,终北宋一朝堪称绝无仅有。如果要有个参照物的话,比如司马光,这两人的仕途截然相反,正是各自人生命运的写照。

司马光中正博大,中进士、尽孝道、被举荐做京官、历经仁宗、英宗两朝最敏感的大事,如立皇太子、濮议等,处处站在道义的角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与宰相争,与皇帝争,树立起自己的模范形象,从此被视为君子的代表,正义的化身。

王安石正相反,他谢绝了所有的机会进京,视功名如粪土,在举国争名夺利的世道中孤傲不群,宁可在乡下偏远的小地方当官。这其间他放弃了笔试,这是地方官做过一任之后的正常权力。他可以进京参与馆阁人员的筛选。

以他唐宋八大家的文笔功力,相信唾手可得,不废吹灰之力。可他就是不。

他还放弃了举荐。请大家回忆前文,从苏洵的求职之路可以看出,要得到名臣的举荐有多难。而文彦博、欧阳修这样举国一二人的举荐居然被他白白浪费了。

这是为什么呢?先不忙,继续看他的人生之路。嘉祐三年时,他终于进入京城,成为三司省的度支判官,之后进入馆阁,做到两制官中的知制诰。于嘉祐八年时因母亲去世,离开了京城。

这六年期间,他留下了一封奏章,一件杀人案件的审理分歧,除此以外默默无闻。从那时起直到英宗去世,神宗登基,他都在江南悠游闲逛。

再说近在眼前。

这就非常奇妙了,里面包含着王安石的本­性­到底如何的大问题。他是个百分之百纯洁无瑕,不使­奸­诈,甚至不懂­奸­诈的伟人吗?

这是历代赞扬王安石的人的立论根基。

或者还是个大­奸­似直,大恶似善,一肚子歪门邪道的伪君子?这是历代打压王安石的最终目的。这两个180度大转弯的评价,都要从他平生一点一滴的作为上分析。这时就可以开始了。从他是怎么引起神宗注意的这件事上说起。

神宗早就知道王安石,就是他当王子时的亲信,前面说的韩维的功劳。韩维此人严正立身,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人,至少经常让神宗肃然一次。

比如神宗和他聊功名,韩维拒口不谈,从一开始就掐断了谈话——圣人不谈功名,只说做事。事情成了功名自在,总抱着功名心去做,迟早成­奸­邪。

神宗冷汗。

某天年青的王子穿了一双式样新颖的鞋,没办法,开封就是当年最时尚的地区,人不时尚枉少年,奈神宗何?韩维看见了,冷冷地说了一句:“王安用舞靴?”

神宗立即脱掉扔了。

还有赵曙和曹太后较劲期间,韩维提醒神宗危机到了,­奶­­奶­要生气,赶紧去解释。神宗立即照办,替父亲去赔罪。这里稍加一句,神宗与赵曙截然不同,终神宗一世,对曹太后礼敬有加。

总而言之,韩维对神宗的影响很大,属于严侍益友那种。尤其难得的是,他经常对国事发表些独特见解,每次都让神宗目瞪口呆豁然开朗,这时韩维总会说。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朋友王安石的看法。”

时间长了,王安石的名字深深地神宗心里扎了根。在这次求言过程中,神宗留了个后手,在帝国众多繁忙的,被仁宗晚期因病拖沓的,被赵曙濮议耽误的政事中,对江宁府下了一条指令。

令王安石就任江宁知府。

截止到这里就可以说事了。话说以前那么多次的任命,王安石都推了,这一次怎么会例外呢?可例外偏偏出现了,他接到指令没有半点的迟疑,立即走马上任,当官去也。

于是反对王安石的人有话说了,王安石是­奸­诈的,他先是有意结交未来皇帝的亲信,天天吹枕头风一样的给年青的神宗洗脑。再派自己的长子,在前一年考中进士的王雱在京城里随时和韩维保持联系。他答应得这样痛快,第一暴露了他强烈的名利心,第二让他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为了得到重用,使尽了手段,不仅早有预谋,还安排周密。

他根本不是个纯洁的人。

对不起,这点证据还不够。一言以蔽之,功名心和政治手段,并不会与心灵的纯洁相矛盾。不是说只有邪恶的人才懂得兵书战策,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王安石这样做,只能证明一点。他是个有意于发展的人,想做一番事业的人,也是个明白现实状况,懂得要达到目的,必须得使用些手段的人。

王安石在半年后被召进京城,当上了翰林学士。与他一起进翰林院的,是他前半生的好朋友,后半生的死敌司马光。要说起来,这两个人实在太有缘也太重要了,他们俩再加上另一位现在还没有起步,要在两年后才考中进士的那个人,就是北宋中后期最有影响的三个人。

是他们让宋朝兴旺、混乱、靡烂、亡国的。

放下那个人,先说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人都以挚拗、倔强、不妥协著称,不过一但比较起来就会发现,司马光差多了。

有三件事可以参照。

第一,在长官面前。王安石第一次进京当官时,曾经和司马光同在包拯手下工作。某一天京城内牡丹花盛开,包拯一时高兴,请全衙员工喝酒。

席间两位未来的大佬都声称生平从不喝酒。包拯正在兴头上,哪肯放过,亲自过来劝酒。几番坚持之后,司马光投降了,他举起了杯子。而王安石不管领导怎么说,不喝就是不喝;

第二,在官司面前。

司马光的表现在濮议中己经很清楚,此人绝不会硬挺到底。王安石不一样,这是个死硬派。第一次进京时,他当知制诰,兼责京城刑狱,当时发生了这样一个案子。两个少年是好朋友,一个养了只非常好的鹌鹑,另一个想要。

自然是不给,想要的这个仗着是好朋友,居然抱起就跑。结果事大了,他朋友一时情急,追上去一刀就把他剁了。出人命了,开封府判凶手死刑,王安石不同意。他说,按照宋朝法律,注意,是有明文规定的,公然抢夺和偷盗都是贼,凶手的鹌鹑被抢了才去追,才杀人,明显是捕盗,是合法行为,怎么能判刑呢?

更何况是死刑?

理由非常充分,是吧。可开封府不服。这件事被上报到审刑院和大理寺,最后的结论是……王安石是错的。按规定他得道歉,但王安石给出的只是三个字:“我无罪。”不管对面是什么大佬什么势力,我不想低头,谁也别想勉强!

第三,在皇帝面前。

这点最重要,在皇帝面前怎样,才能真正体现出一个大臣的风骨。同样一件事,看王安石和司马光有什么不同。刚刚说过司马光当上了翰林学士,这个过程非常闹。

神宗让他当,他就是不。问为什么,司马光说,臣写不出“四六”文。所谓四六文,指的是魏晋以来流行的拼五骊六的赋体,对仗公事内容空洞。神宗一听就乐了,爱卿说梦话吗?你不懂四六文,当年的进士是怎么考中的?

司马光不答,反正就是不当。神宗只好放他走,出皇宫之前,有太监追了上来,把任命诏书强塞在司马光的怀里,他也就当了。

还是那句老话,司马光为人,凡事必坚持,只是不超过80%的力度;再看王安石。王安石第一次进京时曾被授予修起居住,给皇帝写日记的美差。别人求之不得,他推得汗流浃背。为了不升职,他一连写了14道奏章,可任命的诏书还是送过来了。

王安石一概不收,直到把送诏书的小吏难为得跪下磕头,求求您,收了吧,不然没法交差……王安石还是不收,他转身躲进厕所,连求饶的机会都不再来。

小吏急了,放下诏书就跑,不要也得要。王安石反应神速,从厕所里狂奔而出,追上小吏,把诏书又塞了回去。

两相对照,可以看出司马光的硬度系数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可也不能就此肯定两人的高下怎样。凡事一利必有一弊。

比如王安石之刚强,硬则硬矣,小心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一味刚硬,没法持久。而司马光余下的20%的妥协中含有一种难得的柔韧,让他比王安石更加坚忍。

他注定了能比王安石能等,等到他翻身作主的那一天。

综上所述,不是神宗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王安石,而是在机会均等的条件下,除王安石之外,所有的人都在回避,逼得神宗想做事,只能选这个人。但就是这样,王安石仍然没法立即得到信任和权力。神宗不是个一般的人,这个20岁的青年,远不是大家印象里那个凡事急于求成,做事毛毛燥燥的毛头小子,他谨慎得可怕。甚至可以说,变法之所以会有后来的结果,一大部分原因就在于他的“谨慎”。

他分两步来了解王安石。一是亲自对话,二是向大臣咨询。

历史里留下了很多的对话,比如神宗问韩琦,王安石为何许人也?韩琦摇头,让他当个翰林学士绰绰有余,进入宰执就万万不可。

神宗摇了摇头,没再问为什么。其实知情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有过节。韩琦在庆历新政后被下放到杨州,王安石是他的手下。很多次大清早的,韩琦发现王安石上班迟到,衣衫不整,连脸都没洗。出于爱护,他某次和颜乐­色­(从容)地说,年青人,有空要多读书,不要荒废了光­阴­。

王安石什么都没说,默默退了出来。他清楚,韩琦是误会了,以为他寻欢作乐,通宵达旦。但他不解释,“韩公非知我者。”这是他当时留下来的话。

在之后,韩琦当然知道了王安石勤奋好学,想收为门下学生。按说两人相差近20岁,隔了整一代人,以韩琦当年名满天下,这是王安石的殊荣。可他拒绝了。非知我者也,怎么可以朝夕相处?

说得高傲自负,其实内里很简单,就是一个槽子栓不了两头叫驴,都是一样的狠人,谁也不服谁。

接下来又询问了孙固、吴奎、唐介,内容大同小异。一致认定王安石学识过人,气量狭窄,只可做具体工作负责人,绝对当不了大领导。

关于王安石的气量,我们在下面涉及到具体事件时,再详细讨论。

另一方面,神宗和王安石进行了好多次的单独对话。比如两人初见面时,神宗问,怎样治理天下?王安石答了四个字:“择术为先。”

“唐太宗如何?”

“陛下当法尧、舜,李世民算什么?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只是后来学者没学会,才以为高不可及。”

“卿对朕的期望太高了,我们共同努力,达到这个愿望。”

这是互相谈理想。神宗以李世民为偶像,却不料王安石直接拔高到传说中最了不起的帝王那儿,让年青的皇帝惊喜交集。

下面一段看似模糊,其实比理想更重要,它涉及到了实施阶段。

神宗说,“李世民有魏征,刘备有诸葛亮,才有后来的成就。这两个人,都是不世出的啊。”

王安石摇头,“陛下能像尧、舜,自然有皋、夔、稷、禼等贤臣出现,至于魏征和诸葛亮,在有道之士看来,都不值一提。以天下之大,人民之众,杰出者所在多有,只看您的真诚到了哪个程度。不然,就算有那些贤臣,也会被小人蒙蔽,离您而去。”

“何世无小人,虽尧、舜之时,不能无四凶。”神宗不同意。

“正因为能看出谁是四凶,再杀掉,所以才是尧、舜。要是让四凶随意枉为,皋、夔、稷、禼这样的君子还能正常工作吗?”

这是王安石在要求工作环境,神宗得像尧舜支持皋、夔、稷、禼一样支持他,并且除掉所谓的四凶,才能让他放手工作,大展才华。

再接下来发生了那次熙宁变法前最著名的辩论。它起源于一次河朔地区的大水灾,当时曾公亮提议,眼下财政紧张,全力救灾。宰执人员们马上就要得到的郊祀典礼的赏赐,就都省了吧。这道旨意被送到翰林院,请各位学士大人们执笔。

结果司马学士和王学士各抒己见,完全相反。

司马光赞同,节俭从官员开始,这很好。

王安石反对,说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形象工程。想当年唐朝的宰相常衮节省了工作午餐,被人讥笑,辞饭还不如辞位,根本就不配做宰相。何况现在国用不足,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问题并不在这儿。

司马光摇头,常衮减少俸禄,总比尸位素餐的废物们好。现在国家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物资不足,王安石讲得不对。

王安石高深莫测的一面露了出来:“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国用不足吗?核心问题是没找到真正善于理财的人。”

这句话是宋朝开天辟地头一次被提出来,就算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是有人曾经隐约地做到过,却从来没有上升到这样的理论基础上来。

神宗的眼睛亮了,可司马光却不信邪,他的的确确是位不世出的历史学大师,所有的事都别想骗过他。他立即就指出来:“你所说的善于理财的人,不过是按照户口、人头数目尽情搜刮民财而已。百姓穷困,就会沦为盗贼,这不是国家之福。”

王安石非常平静,他下面说的这句话,如果真的做到了,他就是从古至宋,乃至于满清,最了不起的国家管理魔术师。

“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我可以不加税率,就让国家的收入增加。

神宗激动了,司马光愤怒了。王安石这句话,简直就是在挑战他的智商他的学识。有他在场,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司马光说:“天地间的财物有定数,只有那么多,不在官就在民。你所说的不加赋而国用充足,不过是暗地里做手脚抢夺民财,那比加赋更恶劣,加赋至少还有根据和具体数字!何况这招数很早以前就有人用过了,汉朝的桑弘羊就用它迷惑过汉武帝,后果低劣不堪,当谁不知道吗?”

对话到这里达到Gao潮,可也结束了。史书里,注意,是南宋绍兴四年范冲版的《神宗实录》里,没有王安石对司马光这番话的回答。

以王安石当时的状态,和事情的重要­性­,他会选择闭嘴认输吗?绝对不会!但就是没有了……接下来的是神宗的结论。他说,我的意见和司马光接近,但是关于两府是否减掉赏赐,以王安石的见解为准。

自相矛盾,还是和稀泥?神宗的心理历代学者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不一一赘述,留下篇幅说说自己的浅见。首先,司马光的“万物有数,不在官即在民。”这乍一看非常有理,甚至在宋朝时是真理。王安石的“不加赋而国用足”简直就是变戏法,十足十的是用异端邪说引诱年青的神宗去犯罪。

讨论王安石,总是要和现代的经济调控联系起来,抛开“道德”,就以经济论事,司马光的理论可以归纳为两个字,“零和”。即收入和支出相等,不在官即在民。

王安石的叫“增值”。以政府做商号,用各种手段,包括政府调控、降低利率等办法来刺激市场,加快周转速度,就会在同样的利率下,产生更高的税值。说得复杂,其实就一句话,像小商贩,只要货走得快,价钱不变,也照赚大钱。

由此可以分析出,王安石更加高明,他超出了时代的限制。那么问题出现,他都超出时代了,至少就不被时代所理解。那么为什么神宗还会听他的呢?

这一方面是被他的“戏法”所引诱,不加赋而国用足耶!多诱人。另一方面就是下面对话的内幕含义了。

神宗问唐介,王安石当宰相怎样?他是“文学不可任?吏事不可任?经术不可任?”到底哪点不达标?

唐介回答,王安石很好学,但拘泥于古法,议论很迂阔,要是让他当宰相,一定会变更现有的法律,让天下不得安宁。

转过身来神宗问王安石,别人都说你只懂经术,不晓世务,你怎么看?

王安石说,经术,正是用来治理社会的妙药良方。后世的一些所谓学者,他们迂阔蠢笨,根本没学会,才会说经术无用。

到这里为止,是比较常见的文人对掐,互骂你傻的一般表现。下面的才是重点。

神宗再问,那么,让你来治理国家,你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王安石斩钉截铁一句话:“变风俗,立法度,当前最大的急务!”

谈话结束,从此之后神宗对王安石言听计从,是中国古代历史里最为合契的一对君臣。请问,这是咋搞的?变风俗,立法度,这六个字有什么魔力?

魔力超级大,这是中国古代刘邦建立汉朝以前最了不起的一种学术的暗示。这种学术让春秋战国时一个个国家只要想富强,想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屹立不倒,发展壮大,就必须要遵从它,甚至于秦始皇消灭六国,统一天下,都以它为根本。

那就是光耀后世,却只能隐藏在儒家学说­阴­影里的法家。

翻历史书吧,不管谁有什么样的见解,都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天下是法家子弟打下的,却被儒家学说摘了桃子。没办法,法家讲究实效,所以能创世。儒家教人守礼,让既得利益者喜欢。

法家巨大的治世力量,一边让统者们深深地忌惮,一边又让他们无法舍弃,于是造成了一个现象。很多有为的君主,都是“外儒内法”的。神宗皇帝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他在治平二年,还是颖王时,手抄了一整本的法家典籍《韩非子》,抄完后拿给自己的幕僚看,检查有没有错处。不巧,被当时的侍读孙永看见了,这位儒家子弟立即翻脸,哪怕对方是皇子,也撇着嘴冷笑一声。“韩非险薄,无足观。”

儒家学说多博大­精­深,仁义道德啊,可惜除了一条条的人生语录之外,没半点治国创业的具体办法!

神宗当时不想把事搞大,笑了笑,我就是给书架多添本书,并不是喜欢它。

这时他在王安石的身上找到了共鸣。王安石是个很妙的人,根据以往各种史书里的描写,人们总把他当成一个为了自己的信念,不惜一切必须达到,坚定执着到油盐不进的程度,同时纯洁到天真。不对,王安石很会耍花招。他开口闭口都是古代圣贤怎样,尧舜禹怎样,其实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内里所做的都是法家行为。

“变风俗”,儒家学说最大的目的就是让风俗纯朴,人民不管自服;“立法度”,儒家从来都是以笼统的仁义道德来“治国”,从来都鄙视“术”。想想王安石后来一条条的具体法令,那是什么呢?

这次谈话让君臣两人心有灵犀,也注定了后来和朝廷里所有朝臣的矛盾,包括那些初期支持他们,后期变成死敌的人。

儒家和法家,是不可调和的。

宋神宗从熙宁元年四月召见王安石,到第二年的二月时,才有了变法的实际举动。任命富弼为首相,王安石参知政事,组建自己的班底,变法开始。

历代史书接着就开始介绍各个具体法令的内容,颁布的时间,以及遇到的困难。如果我也这样写下去,就根本没法剖析出这段历史的真相。

试问这样翻天覆地的大变革,只在神宗和王安石达成法家治国的理念后,就直接上了马,是不是太儿戏了呢?神宗真的成了毛头小子,王安石真成了不学无术的傻大胆?

开玩笑,这期间有10个月的时间,宋神宗和王安石朝夕相处,从他们后来所做的事业有多大来看,他们的讨论肯定多方多面,涉及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作为后世人,我潜心静思,推算出他们至少有三个重点必须详细考虑。第一,那是个大秘密,是这次变法的大宗旨,所有的举措如果不建立在这个大前提之下,那么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不过可惜的是,查遍千年史书,不论是古人的,还是近现代的,对此都一字不提。

或许是他们没看到,或许就是别有用心地给删除了。

第二,变法的速度。是急进还是缓变,这是个大问题。要比具体的变法措施更重要,我们清楚,一件事的成功与否,不仅与它的立意有关,更与它的做法有关。怎么做更多地决定了它的成功。

聪明博学如王安石,谨慎小心如宋神宗,这个最起码的前提,一定会考虑到。只是出于对第一点,那个大秘密大宗旨的遵从,才不得己选择了实际­操­作中的急燥。这是无可奈何的,可也是热血沸腾,不得不做的!

第三,变法的涉及层面、具体法令。

环环相扣,每一个条件都为上一个服务,这是一整条互动互补,一荣俱荣,一损百损的利益链条,哪一点出了错,都会让帝国承受不可估量的打击。具体到第三条,它得服从前两个前提,国家必须迅速富强,极快地增加国库厚度。

得有钱,才能去做那些事。至于说事后怎样,只要那个大秘密大宗旨胜利了,一切都好说。

这三点讨论过之后,在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心里,变法己经有了一个完整的、宏观的蓝图,到了这时,才能进行实际­操­作。

实际­操­作让王安石全面躲在幕后,首相是富弼,以富弼的威望来镇抚局势,安定人心。王安石组建的变法班底更有讲究。

成立一个全新的部门,名叫“制置三司条例司”。故名思议,它是以国家的财政总署三司省为根基,研究怎样生财的特殊部门。以现代的名词来叫,可以称作“财政税收设计委员会”。

这个部门平空出现,直接把改革变法的事务都揽了过去,什么东府西府两制内侍,都没你们的份儿,一边儿呆着去。为了保险起见,同样让王安石当副手,名义上的负责人是副相陈升之。接下来王安石的班底成员们,就成了一个被争议了近千年的问题。

王安石此前所拥有的只是名声,名声的成分里最大一部分是好奇。人们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放弃高官厚禄,安于贫贱做基层工作,多了不起啊。因为自己做不到而敬佩,只此一点。

这和大圣大贤什么的都不靠边,如果非要说他的文章多好,对不起,真的好,可也远远没到欧阳修的影响程度。世间就是这样,就算你到了同一水平,也别总想着有一样的影响。

所以他不可能有什么亲信集团。那么开始做事了,谁来帮他呢?只能从日常交际中去选,这样的前提就决定了人才的质量和数量。比如说吕惠卿。这个人在后来骂名天下,举世皆知,一臭万年,历代所有君子都摇头。甚至直接把他的问题加在王安石的头上。

亲信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领袖服务。他的罪过,就是你的问题!只是非常遗憾,吕惠卿之所以进入王安石的视线,完全是君子中的君子欧阳修的推荐。

吕惠卿,字吉甫,生于公元1032年,泉州晋江人。出身于官吏世家。宋史里说他考中了进士,分配到真州做推官,调进京城,和王安石偶然见面,两个谈论经文,非常投机,就此进入变法集团。

依此说来,王安石简直就是饥不择食,哪怕从不认识,只要稍微投缘,就会结成死党。至于吕惠卿真正进入王安石视线的历史真相,就被宋史选择­性­失明了。

只因为那个人是“君子”。

可惜在欧阳修自己的文集里露了馅,有一篇上报于朝廷的奏章,名叫《举惠卿充馆职札子》,把吕惠卿说成是“材识明敏,文艺优通,好古饬躬,可谓端雅之士。”私下里更在很早之前,就给王安石写过私人信件推荐。

当时王安石在常州作知州,吕惠卿是州府里一个普通的属吏,欧阳修的信里称赞吕惠卿这样不凡,那样奇妙,要王安石特别对待,才有了两人初步的接触。说到这里,就要谈一下历代大事件的参与者之谜。那些貌似与众不同的人,在历史里留下了印迹的人,都是因为自己出类拔萃的能力、高雅脱俗的品行,才脱颖而出的吗?

公开的结论是对,真实的答案是错。

以吕惠卿为例,他到王安石身边时,他本人、欧阳修,甚至王安石自己都不可能知道后来会有如此波澜壮阔、无所不至的变法,那么何来有意为之?

再举一例,当王安石不久前从江宁府到京城的路上,曾经回临川老家一次,在那儿了解到当地县太爷谢卿材组织百姓兴修水利灌溉农田,效果非常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于是后来实施农田水利法时,谢卿材被破格重用。

还有很多的例子,可以证明历史发展的大规律涵盖一切,只是推动这个大规律的,却往往是一件件突发的小事情。其中领导们近乎偶然­性­质的赏识,更是一大因素。

吕惠卿之后,王安石最初的几个主要助手,分别是苏辙、程颢、章惇、薛向、吕嘉问等人。分别简单介绍一下。

苏辙是苏轼的弟弟,前面说过苏轼在东京城的夜晚里迷醉流连,可惜时光非常短暂。没多久,他们的母亲在老家去世,父子三人只好回乡奔丧。守孝三年之后,举族进京。

这是三苏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之后,他们就选择了终生为官,浪迹神州的命运。进京后,三苏分别考试,老苏成为一个小小的京官,负责为国家编史。大苏和小苏分别考中了制科的三等、四等,被任命为凤翔府判官、商州推官。

特别说明下,制科不同于每三年一试的进士科。它不常设,考的内容通常是对策,这需要真材实学,说出自己对国家时政的见解主张。有宋一代,制科取得三等是最高得分。在苏轼之前,只有一个人得到过,那就是被前宰相张士逊讥笑为失心疯的吴育。

到熙宁二年,变法开始起步时,老苏己经去世,二苏再次守孝服丧,回到了京城。这时,苏轼任职史馆,有自己的变法主张。注意,他是主张变法的,只是怎样变,有他的一套理论,我们以后细讲。这时有另一件事己经发生,它与北宋的历史进程无关,对中华诗词史有一定的影响。

苏轼的原配夫人王弗己经故去,他娶了王弗的妹妹王闰之为妻。王闰之很贤惠,无才之女天­性­仁厚,对他很好。只是王弗的影子陪伴了苏轼一生,是他哪怕天天谈笑度日,也没法在夜深时抹去的隐痛。10年之后,终于凝聚成了一首传唱千古,痛入心髓的悼亡妻《江城子》。

小苏是个奇特的人,说实话,他的文采在唐宋八大家之中可能要退居末席,更有说法,三苏中只有东坡才名符其实,其余两位都只是因东坡而显。但要是论到政治才能,小苏才是最强的一位。他清宁安静,不浮不燥,具备非常高的政治素养,心­性­极其坚忍,并且能让人忽视他。

这一点与老苏、大苏截然不同。以官场成就论,苏轼比弟弟差太远了。熙宁二年,苏辙的官场生涯,就从进入制置三司条例司,成为王安石的亲信手下开始。

章惇,字子厚,福建浦城人,说来是吕惠卿的同乡。这是个让人提起来,就掩卷长叹的人。他太有争议了。前面我提过,从神宗时起王安石、司马光直到北宋亡国,还有一位决定国家命运的人。

他是章惇吗?差一点点,如果他真的像宋史里说的那样坏的话,他就一定是!

章惇,生于公元1035年,比苏轼大一岁。在熙宁变法之前,是官场中一个默默无闻,缓缓上升的小人物,留下的印迹只有三件事。第一件,他曾和自己的侄子一起赶考,考中了,却宁愿放弃。为什么呢?只因为他的侄子是当年进士第一名。

身为叔叔,居于侄儿名下,他无法忍受。但要注意的是,他的侄子比他大10岁。

后两件事都与苏轼有关。他们一生都纠缠在一起,说来章惇的恶名,有很大程度上与苏轼有关,嘿嘿,谁让对方是人见人爱的苏东坡呢,有宋三百年间第一大才子怎么会有错?这都是后话了,在他们相遇时,都是才气纵横,爽俊一时的青年。

章、苏曾结伴游玩,地点在凤翔府仙游潭。仙游潭下有万仞绝壁,只有一根小横木连接对岸。章惇用手推了推苏轼,请子瞻先行。苏轼摇头,珍爱生命,这事儿算了。却见章惇从容举步,走上横木。到对岸之后,他攀山藤上绝壁,以漆墨在石上大书一行字。

——章惇、苏轼来游。

回到岸边,面不改­色­,神采依然。这时苏轼拍了拍了他的肩膀,说,你日后一定会杀人的。章惇不解,你怎么知道?苏轼说,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别人的命怎么会放在心上?

章惇哈哈大笑。

第三件事也发生在山林里。两人游玩,偶然在一座小庙里喝酒,突然间有人说山里来了老虎,就在不远处。两人借着酒劲上马就迎了过去。

真遇到虎了,数十步远,马吓得再也不敢往前走。这时苏轼勒马就回,章惇却叫从人拿来一面铜锣,在山石上砸响,跑的是老虎。

这两件事出自宋人笔记。我们现在看来,会欣赏章惇的勇气,攀绝壁退猛虎,意气激越,这是一位胆气豪壮的爷们!

可是在古代士大夫阶层,他们认可的是苏轼的“理智”,那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苏子瞻生来的雍容华贵之气,怎能是章惇那样的亡命徒可比?更何况以苏轼的理论,漠视自己生命的人,敢于冒险的人,比如说现在敢于攀登珠穆郎玛峰的人,都是潜在的杀人犯的话,是不是像苏轼这样珍爱自己的人,也会同样珍爱别人呢?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就像我小时候总能听到的一句名言——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怎么能爱别人?说这种话的人真该买张逻辑卡去充值,一个人要是太爱自己了,绝不会再去爱别人,那是典型的自私!

章惇先介绍到这里,他的事会随着变法的深入逐渐浮出水面,真假善恶,大家有目共睹。现在只想说一句话,他是个好朋友,一个实­干­家,什么都好,只是不能惹他。

他是个情绪激动,好走极端的人。他会是你最好的朋友,面临生死之难时都敢为你出头,可当他愤怒之后,他会赶尽杀绝,无所不用其极,动用一切手段,去­干­掉他所认定的敌人。

接下来说程颢。这可真是太了不得的一位空前绝后型的大人物,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神像被越造越高,直到后来变成反对王安石,否定熙宁新法的根基。要说他,得从另一个人,一个理论的奠基者说起。

周敦颐。

这个人名大家都不会陌生,我们在学生时代都读过一篇清丽高雅的小文章《爱莲说》,就是他写的。俗话说文如其人,想来他也是一位“不蔓不枝,中通外直,香远益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君子。

不,他不是君子,那不足以涵盖他,他是位教主。甚至在当时就流传着一些说法,他的名望学识比王安石、司马光等人加起来都高,高到无以名状,没法形容,神乎其神的地步。

比如说,王安石少年的时候,曾经带着自己的名片,到周敦颐的家去拜访。可是拜访三次,被拒绝三次,连面都不让见。王安石愤怒了,说难道我不能自学成材吗?

于是后来才有了王安石“荒诞不经”的一系列变法,这都是由于当年没受过高人的教育啊!其实哪儿跟哪儿,无论是少年时,还是后来大家都老了,直到周敦颐死去,王安石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甚至当时的学术界,也没把周、程两人当盘菜。

周敦颐,生于公元1017年,道州营道县(今湖南道县)人,原名敦实。因为宋英宗曾经叫赵宗实,所以才改名“敦颐”。

他幼年丧父,五周岁时随母亲投奔舅舅郑向。郑向是龙图阁直学士,有一定的影响。在舅舅地推荐下,他走上了官场。

这种开端决定了他一生的官职走向,永远都只是些小官,甚至被派到广东那种半开化的地区去管犯人。同时也反映出周敦颐本人学识的“高”度。前面所说的王安石三次求见而不得的事,一眼就瞧出真假了,和王安石一样,他也是个自学成材的人,甚至还没有经过科场,自学到彻底……凭什么在王相公面前那样骄傲?

更何况两人只相差四五岁,王安石是少年,他也是少年,求学期间就摆出了大宗师的架子,简直不知所谓。

那么他为什么会变得那样了不起呢?就要看人家学的是什么。从南宋时起,元、明、清、民国甚至现在,一直都有市场,不断被拔高的理学,就由他奠定根基,而根基就要从他对道教的不凡理解说起。

理学又叫道学,虽然道可道,非常道,与老子所创的黄老之说不一样,但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周敦颐教主吸取营养时从来不挑食。他的理论根基《太极图》,就源自于宋初时华山著名的睡神道士陈抟的《无极图》。从那里确立了天人感应,格物致知,存天理,灭人欲等等理学主张的源头。

号称中兴儒家的人,居然从道家吸取主张,不知所宣扬的“纯”儒、“大”儒、圣人是从何而来的。

话说几十年的钻研之路是枯燥寂寞的,周敦颐的旷世才华并不为人所知。在当时,人们只是知道在合州府有一位小官,政事­精­绝,决断出众,大事小情的不经他之手,其余的官吏们不敢决断。别的嘛,就泯然众人矣。就这样伟大的生命在一天天地老去,直到有一位有心人悄悄地发现了他的秘密。

南安通判程太中。

一位通判,也就是副市长,级别上算是周敦颐的上司,可对他非常的客气,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到他面前郑重拜托,请他教育。这就是程颢、程颐两兄弟后来成为仅次于孔子、孟子,变成儒教第三四位圣人的开端。

其实上面这句话不大­精­确,别人努力一生,是想成为圣人,而程氏兄弟的职业,是教别人怎样成为圣人。这种不可思议的教育事业从他们年青时,比如弟弟程颐24岁时起就开始了。

兄弟两人先后在京城、嵩阳等地讲学,效果怎样不大好说,因为当时的圣人出产量还是不大高的,但是经过他们不断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些成果。他们被上层的领导们知道了,比如文彦博。领导的作用是巨大的,他们的住处、资金、环境都大大地改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非常的痛苦。

他们当官了,以程颐为例,他当年曾自豪地说,自从当了周先生的弟子,每日钻研大道,科场名利之心再也没有了。不过科场还是要下的,不然怎样去教化大臣和皇帝呢?

每个人都有当圣人的权力,我要帮助他们!

程氏兄弟就此进入官场,在变法开始时,哥哥程颢还站在风口浪尖上。好了,变法的前奏就说到这里,该出场的大人物们也简单地介绍这些。下面要进行的是一项非常考验智力的游戏。

请问像北宋这样的大国,国事千头万绪,哪里都是问题。说声改变,要从哪里改?怎样才能在堆积如山的问题中找到那个最合适、最容易见效、也最稳妥的突破点?

这是一个在历代史书里都被忽视了的问题,谁也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变法的顺序是这样的,而不是别样的。为什么王安石要从均输法开始动手,那与北宋的国情有关,与官场的安稳有关,与那个变法幕后的大秘密大宗旨有关。

说官场,在熙宁二年七月份之前,王安石在官场的支持率不见得就比司马光低。他在变法竞选中,请回忆前面两人所说的天下财物怎样运作的不同意见里,司马光说的是节约,必须节约才能有钱。那是要全体官场勒紧裤腰带,让过惯了舒适奢靡的官员们受罪。

而王安石说的是不加赋而国用足,那意味着连民间再官场,大家都可以保持现有的生活。钱,会由他超凡脱俗,充满了魔力的脑子变出来。这是多么的诱人,全天下都等着他怎样变戏法。

第一项法令就在这种氛围里出台,它完全满足了官场的需要,没损害他们半分的官场收入,同时又让国家的税收成10倍的翻番增涨。可郁闷的是,仍旧有人跳出来声­色­俱厉地反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宋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七月,经制置三司条例司议定,均输法出台。它迅速地让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乃至皇帝看到新法的效果,又巧妙的躲开了以农业为根基的中国古代国家最大的命脉。

时机没到,绝不去动最敏感、最基础的东西。

均输法很简单,它关系到开封过百万居民的生活现状。城市,我们都知道,大城市的繁荣取决于周边小城镇、农村的供给。它就像一只庞大的蜂王,全体工蜂们都要全力以赴的供养它,才能把它养胖,反过来吐出营养来繁衍整个蜂群。

开封城也是这样,为了繁荣它,赵匡胤建立了一个部门,名叫发运司,由它的长官发运使来负责淮、浙、江、湖等六路的漕运,把南方的柴、米、茶、盐等一系列的好东西运到京城来。可是时间长了,就显出了它的弊端。

那就是权力不足。

发运司只是个执行机关,只能按命令到某地去征集、运送某些东西,而决定运什么的,比如说京城里三司部门的某位大佬,他老人家只知道大笔一挥,按照不知哪年哪月存下来的底档,说有个地方出产这东西,好,发运使就到那儿摊派。

这让整个漕运乱七八糟,很多时候,这地方没这产品任务却来了,那地方有这东西却烂在地里不要。浪费吧,别急,真正的浪费还在另一边。京城里的供需更混乱,大佬们都是些口不言利、手不粘钱的君子,哪有闲心去管市场上真正需要些什么­鸡­毛蒜皮?

于是京城里急需的,往往运不上来。京城里积压的,倒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长此以往,供需脱节,但奇妙的是京城反而更繁荣了。为什么呢?稍后才说。

针对于国家具体负责部门的无能,王安石变法的头一步就是改善这一点。他的办法是,归根结底一句话——人治。

法治与法治社会,在当时是大逆不道的。不管王安石的心底里是不是另有更好的主张,他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良。具体做法,给发运使增加权力。

要让发运使有权力知道京城里需要什么,各地都出产什么,由他来决定到什么地方用什么价钱买什么东西,这其间朝廷就要花钱,同时也要考虑到把东西运回京城的路程,运费也要打进去。运回京城之后,由官方原有渠道向官员、市民出售。

大家看清楚了吗?等同于国家开了个买办大公司。这既解决了以往的供需脱节问题,也让国家在买与卖之间赚到了钱。王安石完全没有违背自己的竞争宣言,没动官员们、百姓们半分的税收等好处,就让国家得到了实惠。

在实际运作中也达到了这一点。王安石选中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叫薛向。以前担任过开封府的度支判官、陕西转运副使,理财绝对是一把好手。薛向上任之后,以神宗拨给发运司的500万贯内藏钱、300万石上供米为起动资金,把这个国有的买办公司办得风生水起。

同时也被著名的仁人君子们骂得体无完肤。

第一轮的攻击波由范仲淹的二公子范纯仁发起。范纯仁是个让人摸不透的另类君子,他的一生总是在变法、不变法之间飘来荡去,秋千打得很有水平。这时是熙宁二年,他第一个跳出痛骂新法,18年之后,他的表现恰好相反。

不知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这时他的职务和他父亲当年一样,是知谏院。他在奏章里没有指出均输法任何一点的错处,针对的是君子小人分辨法的N次重复。在他看来,王安石一党无事生非残害百姓,所谓的富国之法,不外乎是向汉朝的小人桑弘羊学习,每天里像商鞅那样想着怎样赚钱,完全违背了孔子孟子等圣人的教诲。

空洞无物,态度恶劣,他被贬出京城,到外地反省。

接下来出场的是位开封府的推官,职务不大,可必须得认真应付,因为他是苏轼。苏轼这时的文彩己经耸动天下,在全国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和文坛盟主欧阳修都相去不远了。这绝对不能小看,这是官场职务之外的另一种地位,就像每一个官员都是孔门弟子、天子门生一样,文坛地位高了,足以让一个人在宋朝笑傲人生。

苏轼的话真正说到了点子上,要明白其中奥妙,得先思考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新法改革之前,京城的供需脱节了,为什么东京还能保持住有史以来人类最巅峰的繁华呢?

为什么?

那就是宋朝最为人所称道、羡慕的,整个世界截止在蒸汽机发明以前,最昌盛自由的东西——商业。它由宋朝的非官方发起,在中国汉人所创造的正朔朝代里版图最小的地域里,达到了让人无法想像的高度。

像梦一样美丽繁华的东京汴梁城就是证据。

但是它也是把双刃剑,一方面保持了首都的繁荣,周边的流通,可是另一面也让金山银河从国库的旁边流走,跟国家不发生关系。

为什么不发生关系,就要看是谁在经商,怎样经商。联系到苏轼的话,就是“自均输法实行,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为什么不敢动,是因为均输法虽然没有明说是官办公司,但既然采买,必定出售,一定会和商人们争利润的。

请大家鼓掌,他答对了。可以说苏轼是以一种空前愚蠢的脑子,百分之百的理解了王安石的主张。均输法要做的就是把商人们的利润收归国有,商人们不敢动,正好证明了新法的成功。

有人要说,这不是搞垄断吗?打击自由竞争,这是走历史的回头路,把本己兴旺发达的宋代商业好生生地扼杀。

对,这种也对。只是自由竞争、垄断主义这样的名词是发生在现代社会里的,与之相匹配的是高昂的现代商业税。在宋朝时,不管商业怎样发达,都是相对于其它朝代而言,在主体上它仍然是个农业社会,以农业税为准收缴的商业税,能和它的产出相符合吗?

更何况里面还有猫腻,大商人上多少税,怎样上税,都是非常有讲究的。参考下后来为什么在名义上与商业半点都不粘边的大臣、深宫后院里的皇后、太后、太皇太后们,也都为大商人说话,内幕就太简单了吧。

不收钱谁­干­活儿。

说到底一句话,王安石们是发现国家的问题,解决问题。而这些大商人和他们背后的同伙们,是发现了国家的问题,享受、利用这些问题!

苏轼之后,又有苏辙、冯京、谢景温、李常等人不断地攻击均输法,理由千篇一律,不外乎就是扰乱秩序、法术不正。

不知道所谓的秩序是宋朝哪条法律上所规定的,也不知道正确的法术是什么,反正王安石和他的同党们就是不正。

对此神宗没什么好脸­色­,当着国家的公务员,拿着赵家发的工资,却站在大商人那边说话,这世上还有天理吗?没别的,一个一个的驳斥、赶走,都一边凉快反省去。

截止到这里,还只是些小打小闹,新法实行之后,富弼、司马光、韩琦、文彦博等等久负盛名威力巨大的大佬们还都没登场。也许他们在观望,也许他们在思考,设身处地在当时,处于均输法刚上台的一两个月时间内,没有谁会未卜先知地知道后来这些人的态度。

另一边,宋神宗、王安石等变法人物,他们应该做的就是稳住脚步,借着打压反对派的势头,把均输法推广全国,让每一路都做起来。要让全天下人都看到国库充足的状况,最重要的是,要给人们一个适应期,让他们僵化平稳了100多年的脑子能渐渐地适应改变。

王安石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奏章里写过这样一段话。变法的事,缓变会有利,急做害处多,大家要集思广议,慢慢地来。变法派内部也是这样做的,新法的第二条法令关系重大,它涉及到了国家之本——农业。这是最重大的一件事,一个处理不当,就会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甚至改朝换代。

有多少次改朝换代,都是因为农业垮了,百姓们吃不上饭,才铤而走险,当了暴民。

这项新法名叫“青苗法”,它在史书里大大有名,甚至于成了王安石变法的代名词。要解释它的内容,史书上课本上一个概念接一个概念,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实在烦得很。悄悄地说,我从学校出来后,也有点记不清。

不过要理解,也很容易。说它,必须得跟另一个名词联系起来,那就是盛行于隋唐两代的“常平仓法”。这个法令可以说是一项百分之百为黎民百姓造福的仁政,从哪一点上说,都没有半点的害处。

它是杆国家特设的天平,当丰收时,国家出钱稳定市价收购,防止谷贱伤农;当灾年出现时,国家以低廉的价格卖出,让人民能吃上饭。

注意它的­性­质,完全是不盈利型的,是一种国办的公益事业。那么问题出现,既然这样好,为什么王安石还要变法呢?

这再次验证了一条真理——世上没有坏事,只有坏人。无论多好的政策,都要看是由谁去实施。历朝历代,国家都由儒家学说统治,虽然有一些奖惩条例,可远远达不到监督的力度。常平仓法再好,也被底下的官员们给败坏了。

这帮人里比较有良知的是私吞了仓里粮,比较有经济头脑的是把仓里的粮拿出来,和­奸­商们勾结,在灾年时以屯积、提价等手段卖出,发的不是国难财,是人命财!

同时作为农民来说,他们口粮都成了问题,种子粮怎么会剩下。于是开春之后,只能去借贷。向谁借,怎么贷呢?

向富户借,借高利贷。

高利贷是个可怕的名词,从古至今从来没消失过。就在我们的身边,仍然有。并且一直都保持着浓重的民间­色­彩,对,通常他们都是黑社会。

借时容易还时难,不是卖儿卖女,就是倾家荡产。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嘛。讨来讨去的,兼并就形成了,富的越来越富,穷的一无所有,伦为佃户,变成了奴隶。而那些富户财主们,通常都很有关系,不是子孙中有人考中了科举,就是挂名到了一家庙宇上。

有功名的,出家的,当官的,都可以不交租,不纳粮,不服役。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读书人那么多,出家人那么帅,当官的那么牛的原因。

针对这些问题,王安石想出了青苗法。首先,这个法令也和钱挂钩,朝廷要拿出本钱来,本钱从何而来呢?就是全国各地的常平仓、广惠仓里的粮。你们这帮贪官不是拿这个生财吗?现在朝廷收回来,给皇帝生财。

具体作法是把这些粮食兑换成现钱,在河北、京东、淮南三路,分夏、秋两个季节,夏指每年正月三日以前,秋指五月三十日以前,把钱贷款给青黄不接的农民。

不白贷,两季庄稼收成以后,加两成的利钱,即20%归还。考虑到是分两季­操­作,实际上,每年收回的是40%的利息。

其它的还有很多细节上的规定,比如城乡居民都可以贷,除了游手好闲没有不动产的人;为了防止借了不还,甚至逃跑躲债,规定得有保人等等等等很多,我们不必都一一了解,那与整体构思无关。只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规定了,不许硬摊派。

好了,我们现在可以把青苗法和常平仓法作一个比较,答案很清楚,青苗法不是去救农民,因为40%的利息非常高了,俗话说利过三分就是贼,四分是什么我就不说了。可是只有比较才会出真知,当时宋朝民间的高利贷高到了什么程度呢?

不要震惊,请淡定地看下面的数字,那不是五分,或者翻番,而是月息六分,即年息七十二分!这是什么概念,我实在没法形容……不相信吗?那么请参考现在,信不信就在我们的身边,民间的高利贷高到了什么程度?比宋朝的只高不低。

当然,是指某些地方。

回到宋朝,青苗法的本质出现。它不是救农民,而是杀富户。出钱是最重要的,夺利是当前最重要的!利率的对比,国库的空虚,都让宋神宗和王安石拿定了主意,要实行这个法令。可是别忙,农业对当时实在是太重要了,一个不小心,就会弄出没法收拾的大乱子。

为此,王安石真正做到了虚心的,向有关人士请教,谁有不同意见都可以提出来,而且绝对认真思考。具体的人,以苏辙为例。他是制置三司条例司里的人,变法派当时的内部人员。青苗法刚一出炉,他立即提出了反对意见。

经过上面的解释,我们应该很清楚就看得出他说的话站在了哪一边。

他说,这个法本意是救民没错吧(开篇就错),可是有二分利,这就有了大麻烦。要知道跟老百姓是不能讲信用的,见了钱谁都眼开,都会借,还的时候就难了,就算绳捆牵绑拿鞭子抽,都很难抠得出来。那时天下大乱,怎么收场?

何况常平仓法尽善尽美,根本没必要改动,只是下边的办事人­操­蛋,我们只要加强吏治,就一切OK。何必兴师动众,没事找事?

可以说他根本就不懂当时的国情,不知道变法的终极目的——那个大秘密大宗旨。现在还提常平仓,国家都没钱给皇帝送葬了,居然还要白白拿出钱来给农民救急度命,白救,当国家是无底洞吗?!

当务之急就是抓钱,能在抓钱的同时,把从宋朝初年就开始的兼并之风刹住,把富户财主们的不义之财掐死,都变成国家的收入,何乐而不为?

道理都通,可王安石仍然不敢轻举妄动。他对苏辙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会从长考虑。之后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再没过青苗法三个字。

只是变化永远都比计划快,改革的车轮相当于历史的车轮,一但转动起来,连最初推动它的人都没法控制。就在王安石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件偶然的事突然发生了。

河北转运司有一个­干­部,具体职务是幹当公事,名叫王广廉,他上了一封奏章,建议在河北方面卖几千个“度僧牒”。以这个为本钱,在陕西转运司实行青苗法。

仔细想了想,这个提议至少包含了以下两个内幕。第一,青苗法己经广为人知了。不管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内部存在着怎样的争议,王安石本人的意向怎样,这条法令和它的内容己经走漏出去了。

说实话,这有点失职。用富弼的话讲,就是当权者的好恶让下边人知道了,难免会有迎合。

第二,“度僧牒”这个办法想得妙。这三个字代表着巨大的瞬间收入和超级的无穷后患。收入,先看怎样巨大。几千个这种度牒,就能聚敛到50万贯钱。基本上是宋朝每年给辽国和西夏岁币的总和了。说后患,可真是后患无穷。

度僧牒就是和尚们的合法营业执照。说来奇妙,自古以来,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佛教总能遍地开花,繁荣昌盛,一点都不受时局的影响。比如说这时百年无事的宋朝,以及五代十一国时的后周。当年柴荣为了备战,一举裁撤消毁了多少佛寺,可见人家的发展。

它为什么会这么多呢?求来世、求心安、求解脱等等都比较虚幻,重要的是有实利,和尚们经营免税。一但能得到度僧牒,不管您从前是什么人,从此就日进斗金、两袖金风了。长此以往,请想像国家的税收是什么局面。所以在这里,我们要承认宋史里对这件事评价。

第一,钱的来路不正。未来的圣人程颢说,这不是王道之正,没有持久­性­。对此王安石不屑一顾,他说所谓的王道有正也有“权”,权,就是变化。几千道度僧牒,能买45万石米,在荒年时,能救活15万人,这样的事还要反对,根本就是拘泥不化!

对此,很想对伟大的王相公说,您似乎也该买张逻辑卡去充值。这个例子举得跟现实没关系,荒年时为了救人可以不顾一切,卖度僧牒真的没什么。

就算发兵到国外去打劫,也没人把你当暴君。只是请注意,现在是荒年吗?是在谈救人吗?至于王道长什么样之类的争辩更是瞎扯淡,这世界上有没有这种动物都一直在争议中。

第二,王广廉是怎么知道有青苗法这回事的,并且迎合得这样及时。处身在这样纷乱复杂的局势里,只要稍微有点斗争概念的人都会冒出来个问号——王广廉和王安石什么关系,是不是王安石在上层建筑里吃不开,发动下面的群众造势,把法令推上去?

说到这里,似乎我在说王安石的不是。他的法令不正,作法不对,概念不清。但是我得否认,我没这么想。改革的本质是一场利益的重新分配,涉及到这个概念,就和战争同级别。所以采取一些所谓“不正”、“不清”之类的手段根本就无可厚非。

想反驳吗?那么请问,这世上有没有不流血而成功的变法?有没有不死人造就的新世界?例子我不再举了,我深深地信任当年教导我们的历史老师,他们说过的我就不重复了。所以,王广廉就算是被王安石暗中鼓动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用的是卖度僧牒的钱,也没什么不对。

至少没动用常平仓里的粮食储备。

只是在真正实施时,变法派犯了新法里一贯的、最严重的错误——言行不一致。说是只在陕西试行,结果扩大到了河北、京东、淮南三路;说是用度僧牒的钱,结果动用了1500万石的常平仓、广惠仓的粮食;说是“青苗法”,立足于农业,结果城镇居民也可以借贷;说是不许硬摊派,结果为了政绩、升官、本人发财、搞垮王安石等等正反两方面原因,摊派的硬度比金刚石不差太多……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作人尚且不能无信,何况要取信于天下的法令。在历史遗留下来的史料里,没法分得清这是王安石的主张,还是神宗本人的决定。但是,它既然以宋朝皇帝的名义发布了,以上的两个人就都脱不开­干­系。

为何这样急于求成,在青苗法到底有没有漏洞,官场上的理念还没有理清的情况下,就这样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这实在让人没法理解,毕竟王安石此前不久才刚刚说过“变法易缓不易急”的话。

他到底是充满了自信,只要青苗法实行就可迅速见利,堵住保守党的嘴。还是预先判断到和司马光等人永远水火不相融,根本就不存在理顺理念的机会,才强行通过,让青苗法成为现实,让变法大面积铺开?

不得而知。能作出结论的是,随着青苗法的出台,变法本身、变法与守旧的对抗,都骤然上升到水深火热你死我活的程度。

王安石走在公元1069年九月的开封城里,盛夏的阳光照耀着他,阳光炽烈,心情奋悦。他的青苗法终于出台了,推广之后的效果会怎样,与他本人的命运直接挂钩,正常想来,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可相反,它这时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考虑也是白考虑,每一个做事的人都清楚,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总会有意外发生的。那就省下来点心神,去应付那些挑事的。

王安石每天都抱着这样的心态走进办公室。政事堂里坐满了顶级高官,一个个都面目可憎不知所谓,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跟他唱对台戏。他有点奇怪,难道这几个月里他的打击力度还是不够吗?比如说,气死唐介,赶走吕诲,把他之前宋朝最牛的吵架王一个个都PK掉,还是震不住这票人?

这两件事分别发生在四个月间、一个月前。

唐介总是和王安石吵架,两人之前没什么过节,基本上就近办公的机会都不多,可他从人品到能力,把王安石看得一文不值。于是吵架发生。结果可能是唐介老了,还有神宗不是仁宗,对他不是那么的小心呵护,他被王安石气得背上生疽死了。

这成了王安石的一大罪状。也就是说,大家要小心了,以后在工作上生活里,无论什么事,有什么想法,都要看准了对方是谁再说。老弱病残的一律直接认输,不然对方出什么意外你要负全部责任。对了,有一点得提一下,唐介死时61岁,这个年纪了还一贯的热衷吵架,气死了是不是件心满意足的事呢?

吕诲事件比较灵异,具体说来跟变法没什么关系,所以一直没写。它的起因和母爱的神圣博大有关。话说未来强大无比的英宗老婆,神宗的妈妈高太后最爱的儿子并不是长子,而是岐王赵颢,爱到了每天必须见面,甚至形影不离的程度。具体地做法,就是把成年的赵颢一直留在皇宫里,不赶到外面住。

她犯天条了。真是公公(仁宗)死得早,丈夫死得早,婆婆脾气好,惯得她无法无天。历代皇朝用血的教训总结出了一个准则,就是皇宫里只能有一个皇帝,外加一个皇太子,这两个与皇位有关的男人存在。

其他的皇子一律赶到外面住,甚至赶到外地去住,越远越好。不然小心政变随时发生。

可高女士就是不在乎,她的喜好,她的意志,比国家安危都重要!这在以后成了事实,以此类推,留个心爱的儿子就近居住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有个叫章辟光的大臣上书提醒之后,她勃然大怒,命令神宗治罪,从重从严的处理!神宗没办法,当孝子是要听话的,只好命令把章辟光外放。这时满朝文武没人敢说话,只有王安石站了出来。章辟光没有任何错误,不必处理。

吕诲就在这时,用这件事弹劾王安石。

平心而论,王安石错了吗?只是说了句公道话而已,和之前英宗朝吕诲反对濮议时一个­性­质,都是对皇帝对道理负责,那么为什么吕诲会反对王安石呢?答案在他写的弹劾奏章里。

里面充满了大道理,总结了王安石十大罪状。具体是,慢上无礼,好名欲进,要君取名,用情罔公,徇私报怨,怙势招权,专威害政,凌铄同列,朋比为­奸­,动摇天下。大得吓死人的罪名,罪状自然更经典,因为王安石“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外示朴野,中藏­奸­诈……”

之后的事就不用说了吧,吕诲被踢出京城,滚得越远越好。真是不知所谓,这种指责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王安石至少在外表上保持了大忠大信朴野等优点,这难道还有别的说法吗?

以上就是王安石­干­掉此前最著名的两位吵架王的经历,按说这种战绩换在神宗朝之前,足以让他睥睨天下,咳嗽一声都压倒宋朝官场了。但是这时不行,没人服他。比如他每次谈到新法都要引经据典,说是周王、孔子、孟子等大圣人的主张时,都被人嗤之以鼻。

当天他走进了政事堂,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海边渡假村的风光,大臣们三五成群正在闲聊,见他进来,几句话就开始了­唇­枪舌剑。这时王安石感叹:“公辈坐不读书耳!”吃饱了闲坐没知识,都是一群文盲。

参知政事赵抃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君言失矣,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气死你。

这段对话出自《续资治通鉴》,不用多高深的考证就知道有水分。注意称呼,王安石说“公辈”,这在当时是超级尊称,是对有身份的,皇帝职位以下的男子,最尊敬的叫法。

赵抃回的是什么?“君”。

一般来说,王安石是他的下属,或者学生,就非常合适了。可王安石是谁,不说当时的实权有多大,职务就不比赵抃低,凭什么小了好几辈?原因可以参照少年王安石向少年周敦颐求学记。

不过王安石也不会生气,与他马上就要面对的麻烦相比,赵抃这点小调侃真的只是毛毛雨。他很清楚青苗法出台之后,那些顶级大佬们会做什么。为了迎接挑战,他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给一个人升官。

前面提过了一些王安石改革集团内部的人,貌似不少,其实非常可怜,能真心跟着王安石走的,不超过10个,后来还叛变了一些。就在这个可怜巴巴的数字里,还有一些是在以后陆陆续续加入的,在青苗法刚出台时,人影都看不见。

提升吕惠卿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这个职位相当于皇帝的私人顾问加老师,可以定期和皇帝面对面地讨论学问,要控制舆论控制皇帝的思想,没有比这个职位更恰当的了。

很快就会证明,这个决定有多英明及时。

同时另一项新法,农田水利法,也在紧锣密鼓地讨论中,暴风雨就要来了,除了加强各种防护措施之外,主动进攻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的心理就是这样的奇妙,不是嫌新法不好,青苗法恶劣吗?上马个更新的,看你们怎么办。

这些刚做完,第一波打击就到了。只是迎接这份打击时,王安石实在提不起半点还手的欲望,说实话,也没有还手的必要。

富弼辞职了。公开的理由是年老多病,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反对新法。反对归反对,富弼的作法让人很感慨。

比如说上书,富弼有事说事,就事论事,从来不乱扣帽子,动不动就骂别人是小人。意见不被接受时,也不会恼羞成怒,找机会报复,他在不能阻止、不想参与的情况下,选择的是飘然身退。

不掺和了。

他临走时,神宗召见他,问你走后,谁来当首相?富弼答,文彦博。神宗默然,好久之后,又问,王安石如何?

富弼默然。

此后就离开了开封,从这时起,他再没有回到帝都,基本退出了纷繁杂乱,失去基本规范的官场。回顾他的一生,尤其是他的离去,能体验到一种真正的君子作风。什么是风度和涵养,看富弼,君子不出恶语,君子不强人所难,这样的修养就算放到现代,也是一位标准的绅士。

近千年来,每个历史学者都感叹北宋从熙宁变法开始直到亡国,政治家们都是些心灵变态扭曲的报复者、迫害者,连起码的平心静气讨论事情的素质都失去了。是的,真的失去了,富弼是最后一个濒临绝种的古老物种,他之后,再没有谁能做到“克己复礼”四字。

王安石却没兴趣感叹这些,不是他不认同这种美德,而是看到了这件事背后的危机。富弼的离开,在官场上代表着一个信息,一种立场。他当初上台,就是神宗为变法派竖起的一块挡箭牌,想用他的威望延缓消弱反对意见。

现在走了,是再明显没有的信号,不陪你们玩了,好自为之吧。

果然,反对派突然间群起而攻之,规模之大,是北宋100余年间前所未有的,之前的大事,比如庆历新政、濮议等等都相形见绌。现在我们看几个代表人物的言论。

范镇、刘攽、曾公亮、赵瞻。

范镇,大家没忘记他吧?仁宗朝英宗朝都大出风头。他翻了下历史书,从根本上否定青苗法。他说,常平仓法起源于西汉鼎盛时期,于农于商都有利;青苗法起源于唐朝的衰落时段,急征暴敛,制造不安,本身就是个邪法。

其他三人的意见大同小异,为了篇幅不一一赘述。在雪片般的弹劾反对奏章里,王安石保持了镇静,他冷眼旁观等待着最重要的那个人出现。那个人的才学和威望,才是他所深深忌惮的。

几乎处处与他相反,是生来的死对头。

司马光。

司马光这时处在暴跳如雷的边缘,不过谁也没法看得出来。他的修养己经到了入神照座,不动声­色­的程度。这时他51岁,有件小事在官场里流传。

一天司马光在办公,出了件急事,一个小吏冲进来报告。却见司马大人正襟危坐不动如山,当时就吓了一跳,急忙收住脚。结果又犯了个错,收得太急把蜡烛晃倒了,差一点就烧到司马光的袍袖,小吏吓上加吓,脚都软了,可司马光从始至终纹丝没动。只是目光如炬,一直紧紧地盯着他。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一个政治家起码的素质。

可这时他真的忍不住了,危机来得太快,直接威胁到了他本人的地位。王安石把吕惠卿提升到了崇政殿说书,他本人一直在迩英阁给皇帝讲学!

好你个王安石,第一,威胁我的位置;第二,不自己出面,派一个手下和我打对台,当我是什么?这绝对不能容忍。

他也不写什么奏章,直接去找皇帝面谈。见了面直接切入主题:“吕惠卿逢迎陷媚,不是好人(非佳士),王安石现在在朝廷内外受到诽谤,都是因为他。”

神宗摇头,回答:“王安石不好官职,自奉节俭,可称为贤者。”话里意思很明白,你别拿吕惠卿说事,王安石站得正,没谁能影响。

司马光反对,“王安石确实是贤者,可他不懂事又太倔,他不知道吕惠卿是真正的­奸­邪,是他的谋主,在幕后巧妙的指使他做事,这就让他背上了恶名。现在吕惠卿突然间被提升,很多人都不心服。”

神宗想了想,说:“吕惠卿说事时思路很清晰,像是个人才。”

“的确是人才,”司马光不动声­色­,话题悄悄地进入了他的节奏里,“吕惠卿确实文学辨慧,但是心术不正,愿陛下慢慢寺考查。江充、李训(汉朝、唐朝两大权臣)如果没才能,怎么会感动人主?”

神宗默然。

这个默然一般来说是讲皇帝对他不感冒,在结束谈话。可仔细查一下司马光的学术体系,再加上他平时对神宗的讲学,就会明白此默然不同凡响,吕惠卿的麻烦大了。

司马光不同于欧阳修等前一代君子,不会看谁不顺眼,逮住件小事就把小人的大帽子甩过去,他纵览各代历史,把天下人归为四类。

圣人、愚人、君子、小人。

四种人,以才、德两方面来划分。才德俱全是圣人;无才无德是愚人;德胜于才是君子;才胜于德是小人。他着重解释了为什么这样区别君子和小人。

那就是一个人的才能不够,可品德够高,只会很有限的造福于人类,不会作恶(好心做错事的呢?)。可一个人满肚子坏心眼,才能又特别大的话,就会四处害人没事找事搅乱世界,尤其是对没什么能力,又特别忠厚老实的君子们,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小人,有才能的小人才最危险,最要不得。

根据上面的理论,具体到吕惠卿的身上,是不是小人的头衔成了给吕惠卿量身定做的首饰呢?当天谈话的结果是神宗默然了,他在思考,这就达到了司马光的目的。

作为一个超级官场斗士,司马光非常清楚,只用这样的谈话是绝对没法让吕惠卿失宠倒台的,要的是在皇帝的心中埋下一粒种子,从这时起,一直隐隐约约地笼罩住吕惠卿,让他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和“小人”这个终极罪名暗和。

历史证明,他得逞了。直到王安石第一次罢相之前,吕惠卿从来没有任何污点,可他的­奸­邪之名,却早早地就盖棺定论了。

几天之后,司马光对新政的攻击才真正展开。方式还是利用自己的特权,在迩英阁给皇帝讲经上课时就近说事。

那天,他讲的是西汉开国时的事,曹参代萧何为相。这件事流传很广,相信大家都知道那句成语“萧规曹随”。简单地说,就是西汉开国宰相萧何老了,退居二线,接任的是曹参。可是这人上任之后吃喝玩乐,任事不管,皇帝着急了,为了照顾他的面子,派他儿子去问,到底怎么回事。

曹参二话没说,­操­起鞭子,摁倒儿子,一顿狠抽。第二天上朝,给出了答案。

问皇帝,某与萧何比怎样?

皇帝答,你差点。

再问,您与开国之祖刘邦比怎样。

皇帝脸红,差远了。

答案出现,我比不上萧何,您比不了高祖,那还变什么法做什么事,一切照着老规矩来不就得了。

神宗立即就听出了话外之音,他问,汉朝一直守着萧何定下来的汉律不变,能行吗?

司马光的回答是北宋史上最雷人的一句话:“何止是汉朝,从夏、商、周三朝开始,它们的君主如果能格守禹、汤、周文、武王的法度,那么直到现在,还仍然是夏、商、周,绝不会改朝换代!不信吗?以汉朝为例,汉武帝改变了汉高祖的政策,结果盗贼充斥天下。汉元帝改变了汉宣帝的法令,汉代就此衰落。所以说,祖宗的法制绝对不能改变!”

这是雷吗?这是九天神雷。对他的话我不加个人分析,相信只要是受过正规教育的现代人,对司马大师的这番话自有判断。

好玩的是,历代史书里,包括近现代的宋史作品中,关于司马光的这番话的理解,都像是坐进时光机器,返回到当时和司马光私下聊过一样,替他来了段注解。说什么司马光身为中国最为传统最为典型的知识分子,其人品、学问都足以为万世之楷模,尽管他说出“三代之法不可变”的猪一样蠢的话,可绝对不是猪。

他只是举个例子给年青毛燥的宋神宗听而已,要看他的本意,不要细嚼他的每个字嘛……对此我再次无话可说,人要为自己说出的每个字负责,为自己做的每件事负责,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居然到司马光的身上就不适用了。

奇哉怪也。

针对司马光的这番高论,变法派选择反击。由刚上任的崇政殿说书吕惠卿负责实施,他可以行使职权,也给皇帝上课。只是上课归上课,待遇不一样。司马光讲时可以不被打扰,吕惠卿上台时,台下面坐满了大臣,外加司马光本人。

这是讲课吗?这是公开辩论会,请看实况转播。

这一讲的内容基本规范在《周礼》,这好理解,什么都要返本溯源嘛,周朝有孔夫子都崇拜的圣人周公旦,看看人家当初是怎么规定“先王之法”的。

吕惠卿说,根据《周礼》,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是每年正月的布法象魏(在宫庭外的大门上公布法律);有五年一变的,比如周王巡游天下,到处视察;有三十年一变的,是刑法的轻重缓急;还有百年不变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人伦秩序。

通过吕惠卿的话,我们可以看到,他起码是在用人类的语言来交流,就算周礼这种传说中的礼法真的存在,也得有个不断完善、各有适用的问题。

可是司马光就能把这些都抹平,要说一个人的才学、名望真的是非常管用的,达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真理的化身。请看司马光的答辩。

——布法象魏,那是公布旧法(都是?肯定?);周王巡游天下,到处视察,为的正是检查诸侯们谁变更了礼乐,改动旧法的,发现了一律处死;刑法,新国用轻典,乱国用重典,这只是轻重不同,不是讲法律本身的变法。吕惠卿区解经义,实在可笑。

接着他开始发动群众。

——陛下,现在公卿、侍从都在这里,您可以问问他们,国家的秩序己经败坏到了什么程度。本朝规定三司省管理天下财赋,不称职可以罢免,但宰相不可以过问它的运作。现在设立的制置三司条例司是怎么回事,宰相要用道德来铺佐人主,怎么可以用“例”?如果用“例”,宰相岂不成了胥吏?听说最近又要成立设置看详中书条例司,这又是为了什么?

底下的众位大臣欢迎雷动,异口同声:顶司马光,顶司马光!

吕惠卿对此准备不足,百忙之中回了一句。“司马光讥笑朝廷,讥笑臣是条例司官员。”他说对了,司马光的讥笑全面展开。

——改革就像修房子,一定得有良工美材才能动工。可现在变法的这些人,两者都谈不到,臣担心朝廷会露雨(今二者皆无有,臣恐风雨之不庇也)。

截止到这里,抛开各自的道理到底是谁对,先看看交流的诚意。吕惠卿不管以后是什么名声,他开讲以来一直都在说道理。司马光呢?先是攻击国家职能部门的合法­性­,进而否定同僚们的工作能力。

请问一个政府职员,有什么权力说别的同志是废物?大家都是人,你凭什么高高在上,认定别人不是“良工美材”,注定了办不成事?这不是什么正义感超高,或者圣人指数过人,回到大家都是人类这个基本衡量点上,这是人身攻击!

说到人身攻击就有趣了,宋史里的记载是,下面轮到吕惠卿发言,未来的无耻­奸­邪变得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用别的言语来抵毁司马光,其恶劣程度让皇帝都看不过去了,说“相互辩论是非而已,何必如此!”

想必吕惠卿真的说了特别不要脸的话了,但为什么史书里半点都没记录他到底说了什么呢?以后来的“君子”们对他打压鞭笞的程度,这都是最重要、最生动、最切实的证据啊!怎么能忽略呢?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吕惠卿根本就什么都没说,或者说出来的话是保守派、司马光们没法面对,无法解释的难题,他们“为尊者讳,为贤者隐”,都给隐过去了!

吕惠卿的话找不到了,司马光的话却被记载了下来。富弼辞职之后,陈升之升了宰相,当时神宗曾经问司马光,爱卿,你对现任的宰相有什么看法啊?

司马光回答:“闽人狡险,楚人轻易。”闽,指福建,陈升之是福建人;楚,指荆湖一带,王安石是江西人。依司马光的话来说,就是陈升之狡诈凶险,王安石轻佻草率,南方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太祖皇帝赵匡胤曾经说过南方人不许当宰相,他们当了就要坏事!

不知道这番话算不算是抵毁,呵呵,尤其还是在私下里聊天时说的。背后论人短长,好一个大宗师风范!更加好玩的还在后面,在这次皇宫内部辩论会结束之后,不管是司马光占了上风,还是吕惠卿被隐掉了话一语中的,反正新法该推行还在推行。

不仅是青苗法,连农田水利法也上台了。

农田水利法很简单,它允许任何人,不管是官还是平民,都可以去开荒、修堤、挖渠、蓄水等等对农业有利的事。民间办不到的,可以提请官方去做。官方除了配合之外,更主要的是要把本辖区内部的荒废土地调查清楚,让朝廷知道农业还有多大的潜力可挖。

这个法令,只要是脑筋正常的人都知道好坏吧。组织人力开荒种田扩大收入有什么不好吗?更何况没像西汉时王莽做的那一套,把大批的农民迁徙到陌生区域去开荒,弄得新田没开好,熟田都荒废。王安石只是在原地方,让原住民去开垦历史各种原因造成的荒地,这有什么错吗?

错大了,司马光怒火万丈忍无可忍,决定发起总攻。这次他绕过了吕惠卿等爪牙,直接和王安石说话。大宗师是很有身份的,他决定先礼后兵,先给王安石写封信。

信是这样开头的:“……窃见介甫(王安石字)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己,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

这段话在历史里大大地有名,几乎被每一本写王安石的书所引用。司马光的意思是说,王安石30多年来名满天下,品德能力都太高了,谁都相信,他除非不当宰相,当了宰相,幸福太平的和谐社会立即就能实现!

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客气话,先礼后兵中的“礼”而已,可是参照下“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大家是啥感觉呢?

这要是吕惠卿说的,就啥事也没有,可您是司马光,才德兼备没有瑕疵万世师表型的大宗师啊。

这封信非常长,非常有名,收录在司马光的个人文集中,哪位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名字叫《与王介甫第一书》,字数超过了四千字,里边有三个议论点,可以说非常明确非常重要。

可是换来的只是王安石的一份不超过百字的小回条。于是保守派们义愤填膺,大声疾呼,我们的首领被轻视了,王安石竟然这样傲慢。

可是无论换谁当王安石,估计都会只回这百十来个字。理由太简单了,四千多字的长信里林林总总把以前开会说的各次发言都总结了一通,汇合成一篇大记录,要我怎样回复?你当时说的我当时都回答了,难不成我也跟你一样来个全面回忆?

你不烦我还烦呢。

事实上司马光就是不烦,他再接再厉,不达目的不罢休,又写了《与王介甫第二书》。这回焦点集中,定在青苗法上。警告王安石,你要是再这么搞下去,不出几年,就会出现“父子不相见,兄弟离散”的可悲局面,国将不国了。

提到了青苗法,王安石不能再沉默了,说实话这是他的一种悲哀。人都说他辩才无碍,能把活的说成死的,再把死的说活了,随心所欲怎样都成。可是细看下,会发现他的口才不是顶级的。顶级的人,能通过谈话让反对派成为赞成派,把敌人变成朋友变成下属。

而王安石只能把对手说没词了,说得气死(比如唐介),这样造成的后果更恶劣,对手们只是一时没话,可事后越想越怒,变本加厉的找茬。何况,有些人是王安石永远都说不服的。

比如司马光。

现在王安石明知道没法勾通,还是回了一封三百多字的信。它在历史中也非常有名,就是那封《答司马谏议书》。这封信值得我们看一下,里边的话有很多可以让我们了解王安石,判断出这段时间内他所作所为是不是正确的。

针对司马光信里所说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招致天下怨谤”这五条,他逐一答辩。

——受命于皇帝,在中央确定法令,交给有关职能部门实行。这不是侵官。

——各条法令都有据可查,是先王先圣做过的,用来兴利除弊,不是生事。

——为天下理财,皇帝没有奢侈滥用,大臣没有中报私囊,不是征利。

——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

这一条可以和“招致天下怨谤”结合在一起说。说来真是很好笑,王安石的外号谁都知道,叫“拗相公”。就是太倔太牛,谁的话也不听,甚至皇帝都得听他的。这是历代学者、百姓最看不上他的一点。

可是反向思维一下,他听了,是个能接受各方面意见的好同志,是个什么局面呢?前面的这些意见哪条是先承认新法是可行的,然后在里边挑出些小毛病,让王安石完善它,从而新法变得更加利民利国的?

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些所谓提意见的,都是彻头彻尾的反对派,意见只有一条,那就是彻底废除新法,回归到从前的局面里。在仁宗、英宗的时代里,我们士大夫大臣们过得非常好,你这个万恶的捣蛋鬼,凭什么毁了我们的幸福生活,特权生活?!

由此可见,两派根本是不可调和的,是属于改革还是不改革这样的水火不相融的大问题。这样的事,你让王安石怎么不“拗”?不拗的话,改革还改个屁啊?

到这里,我们仍然要保持中立,我们要看清楚这段历史,就要让自己的感情始终不倒向任何一边。话说王安石的信发出之后,立即就收到了司马光的第三封。

这封信可以说是第一封的复制品,外加上对王安石人生走向的建议。司马光以老朋友的身份劝王安石,介甫,你还是就此退休吧,人生很美好,江南很美丽,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抛开这条建议本身出自于司马光的好心还是别的什么,还有作为国家高级公务员,以私人身份要国家重要领导­干­部退休是不是合适,我们只留意一点,注意,这时司马光要的是王安石走,然后我们留意稍后他另一次的要求是什么。

平心而论,这样的第三封信要王安石怎样回复呢?是同样复制粘贴一下第一封百十来字的短信,还是告诉阿光,工作永远比休闲有意义,开封是我的第二故乡,坚决不辞职?

无论哪一样,都会引起新一轮的争吵,和无穷无尽的书信往来。王安石选择沉默,不再写信,是不是一种很高的姿态,很和谐的愿望呢?

但在司马光的心里,这就是王安石的诚意不够了。作为他,己经仁至义尽,无论是私人方面还是官方角度,都对王安石完成了“教育”,你王安石怎么能不听我的呢?!

古人云,不管自己多么伟大,不管罪犯多么丑恶,不教育就砍人是不对的(不教而诛),现在司马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努力,王安石不听,那么他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心理安得地为正义而奋斗了!

只是现实是无情的,一来王安石的职位比他高;二来神宗皇帝和王安石站在一起。司马光站在朝廷上正义凛然,却没抓没挠,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不过只要留心,机会总是有的。司马光身为历史大宗师,当时的学院派领袖,得到了一个差使,主持最近一期的馆阁人员考试。

这是全国各地所有才子,考中了进士,得到地方­性­官职,­干­过一年之后的法定权力。他们可以进京来再次考试,向两制、两府等顶级高官迈进的途径。这次司马光给出的考题是——论“三不足”的对错。

所谓“三不足”,就是史书里总会提到了王安石先生最彪悍最好玩的三个不,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老实说,这三句话放在古代儒家学说统治全国的年代里,是百分之百大逆不道,泯灭人伦,反人类反社会的重罪。一般来说,只要说出口了,这个人就是从根子上坏透了,没救了。

天变,这是上天神灵的最高指示,­干­旱几个月,或者雨下多了,天上闪个流星,皇帝都要深刻反省是不是最近人品有问题,在王安石这儿居然可以忽视,不理会,不惧怕;

祖宗,这在现代社会里都是中国人不可触犯的敏感神经,何况在中国古代家庭里一切财政、婚姻、丧葬等都由父母作主的时代里。祖宗是什么,祖宗就是神!

不敬祖宗是什么?猪、狗、不、如……

人言,这是王安石最让反对派痛恨的地方。纵观宋朝社会,不管是哪个时代,就算赵匡胤时期,太祖陛下随时手提一只大斧,动不动就敲断某人的大门牙,也没让士大夫们闭嘴。“言论自由、言者无罪”是宋朝最让人向往的地方!

王安石居然……嗯,对不起,王安石也没说不让你们说,只是不听罢了,可这就是罪无可赦的死罪!

针对这些问题,我们不能用现代人的眼光来分析,因为我们比王安石比司马光都有智慧,现代的教育让我们明白天旱的原因是什么,雨下多了怎么办,还有,天上闪流星我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观,甚至许愿。所以我们要返回到宋朝的时代去理解这件事。

王安石真的说出这三个不,那么他真是个吨位非常大的傻瓜。简直是没事找事,身在火坑里还给自己买汽油。但是,要说明的是,王安石本人没在任何场合跟任何人说过这三个不。

从来没有,最多只是含糊其辞地表达了些许的类似意见。但就被正气凛然决不说慌千古第一完人司马光给总结成了这三句经典无比的语录。

然后还广而告之,选成了国家高级公务员考试的题目。请问这是什么­精­神?是不是无中生有,捏造证据,往人头顶上扣屎盆子的­精­神呢?

面对这样的事,请问你是王安石能怎么办呢,去否认?去找证人,说自己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那就死定了,有些事越描越黑,越否认越被人相信是真的。王安石顶着雷走到了皇帝面前,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陛下日理万机,不留连声­色­,不贪图享乐,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百姓的安危,这不是害怕天变吗?陛下能广泛听取臣子意见,不管大小,只要有理,就不会拒之门外(这是真的,坏事就坏在这一点上),怎么能说不恤人言?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陛下自己想,仁宗在位四十余年,多次修订法律,怎能说祖宗之法代代相传,一成不变?

面对上面的记录,不管这种解释是不是最佳答辩,都映­射­出了王安石为人的本­色­。有事他不怕,绝不回避,正面交锋,不管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还是上阵交锋的战士,他都是个充满阳刚之力的男人!

王安石答辩之后,司马光沉默了,他己经找不到新的发力点,仔细地找啊,王安石身上还有什么能放大的东西呢?

默默地搜寻,这注定了是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王安石不管政绩怎样,人缘如何,他身上的污点几乎可以归零。这足以让司马光找白了头也一事无成。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司马光沉默艰辛地努力中,从远方传来了一个喜讯。

前首相韩琦成了他的战友。这位三年前独领朝纲的大宰相从大名府寄来了一份奏章,这份文件的力量是天翻地覆级别的,它一举把宋朝当时的政局搅乱。

这份奏章很长,为了节省篇幅明确要点,我整理了一下,把它分成两大部分。

第一,青苗法执行走样了,和发布时的原文件不符。有严重的硬摊派行为。而且韩琦说,之所以有硬摊派,毛病就在法令本身里。

比如城乡居民里的上等户,本身就是所谓的兼并之家,人家有的是钱,根本就用不着借贷。管你青苗黄苗,与人家无关。于是问题出现,他们不借,国家的利息就会少得,为了增加利润,只有硬摊派给他们。可这公平吗?

第二,强硬凶狠了一辈子的韩大相公突然间毫无征兆的慈悲了起来。他说小民们借钱,借时容易还时难,到时肯定要皮鞭子蘸水死劲地抽,那会出人命的。皇上,那都是您的子民您的产业,不能这样凶残啊!

这两点,把年青的神宗皇帝给震住了。他的信心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起王安石各种法令的妥善­性­。手捧这份奏章,他一连串地感叹:“韩琦,真是忠臣。身在外地,不忘王室。我本以为青苗法是利民的,谁成想害民到这种地步?”

接着他自动地顺着韩琦的思路滑了下去,成了韩琦的代言人——朕想起来了,青苗法还有个大毛病。青苗法只针对农业,关城市什么事,为何在城市里也放青苗钱?

截止到这里,可以说无论是韩琦还是神宗说的都对。本来嘛,上等户有钱为何硬摊派,城市不种田你搞什么青苗钱,还有动用国家机关去追债,那注定了要家破人亡民不聊生的!

可恨的是王安石居然还不服,他面对一脸忧愁悔恨的皇帝,还怒了(勃然):“如果能满足借钱者的需要,就算是城市居民又怎样?”

一脑门子的钱,无可救药的钱痨!

好,说到这里了,我们就应该换个角度来想事了,然后两方面对照,来看哪个有理。

以韩琦奏章两个论点,第一,硬摊派。这是只针对上等有钱人来说了,不许硬摊派,那就是要以国家法令的形式,来维护兼并人家的既得利益。让吃进去的再也吐不出来,除非改朝换代时天下大乱,全民成土匪去抢,才能挖出来,这就是对了吧?!

明白了这一点,请允许我稍微的动用些猜想,王安石到底知不知道下边在“硬摊派”,在向有钱的,成为国家蛀虫的兼并人家硬摊派。我认为,他是知道的。可这有什么不好呢,青苗法的原始文件里的确有不许硬摊派这一条规定,可面对整个新法的大原则——济贫困、抑兼并来说,它是正确的!

一切都是阶级在作怪,伟大领袖说得对,一切的矛盾都存在于阶级矛盾里。大家要注意韩琦是什么阶级,他家世代为官,到他达到顶点,各种明暗收入多到不可思议,曾经有篇文章计算过,以包拯为例,他一年的官方工资就折合现在人民币数千万元。

请想像韩琦的收入!

再参照他在家乡买田置地,庄园大到无边无沿,到北宋末年,连岳飞都是他们家的佃户。知道为什么反对了吧,青苗法在砍他,和他这类人的树根。

再说第二,追债。

这真能让人气乐了,国家以一年四分利来追债,在韩琦的奏章里就能达到家破人亡民不聊生的惨状,那么请问民间一年七十二分利的高利贷能追到什么程度?为什么那时不见你出来说话,这时面对四分利就闹得不共戴天?!

一句话,不是国家追四分利的债有多狠,而是这断送了他们每年追七十二分利的大油水,这帮凶残成­性­的官僚,根本就是在为自己的利益摇旗呐喊!

可怜年青的宋神宗还是太年青了,他每天坐在金峦宝殿上遥控全国,根本就不知道底下有这么多的鬼花样,根本就不知道韩琦的真面目是什么。

他只知道,韩琦是他父亲的大恩人,没有韩琦,就没有他父亲的皇位,没有他现在的皇位。于是,天下如果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的话,那就只有是韩琦……

宋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二月,宋神宗下令废止青苗法。这条命令一出,王安石立即请病假回家,不再上班。另一面反对派们欢声雷动。

努力终于有了效果,新法被打败,秩序恢复了!这是真的,截止到这里,新法只出台了三项: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其中青苗法是重中之重,只要它倒台,其余的不攻自破。

一般来说,这事儿就是定局了。圣旨都下了,还能有什么变动?可是别忙,关系到国家的政治法令,都要有一个过程要走。那就是所谓的法定程序,得由主管行政命令的宰相们下令,由翰林学士们拟旨,才能在全国颁布实行。就在全国的富豪级家族、士大夫阶层、司马光为首的反对派大臣弹冠相庆之时,有一个人有了个小想法,就是他的这点小想法,改变了整个历史进程。

赵抃,前面说过的在政事堂里拿王安石开涮的那位副宰相,他作为一个标准的士大夫,认为马上就公布废除青苗法的法令实在是不大合适,因为面子问题。

这些新法都是王安石一手促成的,他现在还在京城,从官场行情,从以往惯例来看,他是注定了要在近期就辞职出京的。等到他走,我们再颁布废除法令,这才是一个有修养有品味的士大夫做事的方式。

两个首相曾公亮、陈升之看着他实在是哭笑不得,兄弟,都什么时候了,政坛即战场,你死我活刻不容缓的买卖,你怎么能突然间变态呢?

可不管两位首相大人怎样劝解、命令,赵抃就是不同意。本来嘛,仁人志士是不同于某些泥腿子南方佬的,记不记得伟大的导师孔夫子的贤徒子路是怎么死的?就连在激烈的­肉­搏厮杀中,都要把被打歪的帽子扶正了,哪怕因此而被杀死,那也是正义的死法,华丽的死法,符合道德情理的死法!

时间就在宰相们的争论中一天天地过去,一共过去了多少天呢?请大家镇静,那居然是整整10天!事后想来,或许是赵抃真的很有底气吧。想想也是,一来圣旨有了,这是最高指示;二来宰相们都是自己人,尤其是从前和王安石关系很好的曾公亮、陈升之,他们俩比赵抃还要急。可以说是同心同德,铁板一块。

于是就尽管放心大胆地吵,无所顾忌地拖吧!

直到10天之后……这10天在宋史里的地位独一无二,它决定了北宋的命运,让整个汉民族的兴衰成败都与之紧紧相联。10天之后,神宗皇帝突然间180度大转弯,他又转而支持王安石,不再说新法的任何不是了。

反对派们惊呆了,这样的变化实在是太不可理喻,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史里给出的答案一共有三个。第一,吕惠卿捣鬼。这个“­阴­险小人”明白自己的一切前途都和王安石和新法挂钩,于是想方设法地指使很多人在皇帝面前说王安石的好话。这许多人,指的是太监。而太监在神宗朝里的地位,嘿嘿,那真是重新崛起,非同凡响;

第二,就与太监有直接关系了。话说神宗从来没有出过开封城,青苗法的好坏只能从文件里分析,从奏章里调查。这时他终于坐不住了,悄悄地派了两个亲信太监,张若水、蓝元震出京,秘密调查青苗法到底反响怎样。

这两个太监回来说一切都好,尤其是没有摊派,一切自愿。神宗心里有底了,决定把青苗法推广全国;

第三,有一个人恰好在这时来到了开封。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定位没有异议,历代史书里口径一致,把他归为“­奸­邪”。他的­奸­邪之路就从这次进京开始。

他的名字叫李定。

李定的简历就有问题,他是王安石的学生,考中进士后,分配到南方秀州做判官。这时由审官院长官孙觉(王安石的老朋友,后来的敌人)推荐,成为京官。进京后他接触的第一个人是知谏院里的谏官李常。李常问:“你从南方来,那里的百姓对青苗法有什么看法?”

李定回答:“他们都很喜欢。”

李常立即摇头,警告他:“现在这是京城里的热门话题,你要看住嘴,别胡说八道。”

李定没说什么,转身出来就找老师王安石。说:“我只知道据实说话,不晓得京城里动不动就让人闭嘴。”王安石大喜,这时他正愁没人支持,突然间从南方来了第一手资料,简直是喜从天降。

他立即带李定进皇宫,去见神宗,把南方的推广情况介绍了一遍。之后神宗也大喜,从此他再也没有怀疑过。

李定的­奸­邪之名就这样产生了,是他附合王安石,去迷惑神宗皇帝,让新法这个毒瘤从此施虐天下,没法收管。可是换个角度想一下呢,先不说青苗法在南方的推广效果到底怎样,就说他进京之后见李常。知谏院的功能是什么,是防止宋朝出现权臣,出现一言堂,保持住言论自由的政治风气。

那么身为谏官,你有什么权力要别人闭嘴?何况事后找茬报复,实在没有工作上的失误,就拿李定家里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破事恶心人。

李定的事先放一放,个人再重要,除非是王安石本身,不然和熙宁变法的总格局相比还是无关紧要,我们可以另开一章,集中讨论下新法里各位“小人”的真假问题。

简单来说,宋神宗改变主意的三点原因就是这样了。按惯例,我们动用下现代人的思维,以跟王安石、司马光都没有一毛钱关系的立场,再加上近千年来各位大师学者们无数口水仗打出来的成绩,来辨别下它们的真伪,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点是假的,第二点是真的,第三点保留­性­参考。

第一点,吕惠卿捣鬼。也许吕惠卿有这个心,我们再认为他有那个胆,可是他的能力有多少呢?从宏观上看,连王安石在熙宁三年二月左右都没有绝对支配宋朝官场的能力,他一个小小的新法研究室主任有什么办法左右皇帝的意志?

再退一万步讲,想想濮议中宋英宗、韩琦、欧阳修等顶级三人组,在皇宫内院里灌醉曹太后得到议亲诏书,隔不了两天,就被外界的御史们查出真相的往事。如果吕惠卿敢做这样的手脚,反对派还能不吵闹得满世界都知道?

所以可以肯定,没吕惠卿什么事。

第二点,神宗派两个太监秘密外出打探消息,这是千真万确的。说来这是神宗的一大绝症,北宋帝国在最接近完美复兴的时候,就是一个太监败坏了千载难逢的时机!

让宋帝国从前进一步海阔天空,后退一步万丈悬崖的一线天阶段突然掉了下来,而本来,宋朝己经把胜利抓在了手里……

这时派出的这两个太监,第一有名有姓,第二神宗亲口承认了。在不久之后,文彦博出面替反对派说话时,宋神宗说出,派了两位内侍出京,回报说没有扰民的事。才引出了文彦博那句貌似悲愤填膺大义凛然的反驳——“韩琦,三朝宰相而不信,却信两内侍!”

要是没有前边的分析,只看这句话本身,反对派是多么的无可奈何,忠贞不渝啊!

第三点,关于李定进京一事一直都有争议,主要在进京的时间上。有说他是在事发一年前,熙宁二年时进的,可青苗法出台己经是熙宁二年的九月,考虑到古代法令的推行速度,在此后的三四个月时间里,就能遍行江南了?

然后李定还要从江南到京城,在本年度以内参与吵架过程,这样的速度一般来说需要京广线、京郑线这样的现代快车设备才能完成。

何况宋神宗只为一个稍微查一下案底就知道是王安石嫡系的人的话,就既定这种级别的国策,那他真是个疯子!

所以李定顶多只是加重神宗重新启动青苗法、100%支持新法的砝码。至于真正让他回心转意的决定­性­因素,应该还是那个梦。

由王安石进京所提出的,和他密谋确定下来的大宋国运走向的秘密宗旨。如果否定了青苗法,中止新法的进程,那些就都谈不上了,国家又会回来仁宗晚年、英宗当政时的颓废糜烂局面,甚至连那时也不如。因为至少那时没有现在这样大臣分成两派,彼此水火不容的状态。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年青时代的宋神宗在坚定之中一直存在的犹豫不决,这不是说他的本­性­中夹杂着软弱,细思量,其实是种心高志大的人通常都会得的病——追求完美。具体体现在他身上,就是一边企盼着变法图强的美好结果,一边又想着尽量安稳,别出大矛盾,别让国家伤筋动骨。

年青的他没意识到,什么叫改革。那是要让国家刮毛洗髓,脱胎换骨,远比伤筋动骨强烈一百倍!不这样,怎么能改变100多年以来的继定习俗,抢回来被各种特权阶级垄断霸占的国有资产……这件事他始终都是不懂的,因为他永远都在追求着完美。就在这10天之内,他都另做了一件事,来拆王安石的台。

与司马光有关,他任命司马光做枢密副使,把只有名誉、拟旨等特权的翰林学士,提拔到了国家最高领导集团里。

司马光的反应是很好玩的,他非常珍惜这次的机会,为了完美的形象,他像每一位大佬上任之前那样上表请辞。另一方面,更加珍惜马上就要失去的翰林学士的资格,那是能拟旨啊,有非常绝妙的好处。

在王安石请病假不上班的最初几天里,神宗下旨劝他回来。写这份圣旨的差使就落在了司马光的手里,司马光是这样写的——“今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也就是说,司马光用皇帝的身份这样教训王安石——现在士大夫们沸反盈天,怒不可遏。老百姓们­骚­动不安,想入非非,这种局面下你王安石还要辞职回家,抽身走人,躲清静。以你自己来说,这是非常合适了,多幸福。可朕的国事,己经形成的烂摊子,由谁去收拾!

请大家换位到王安石的角度来想事,不说这份诏书里指责的罪名成不成立,只说司马光前后两次的要求扭曲到了什么程度。

上一次,司马光写私人信件要王安石退位。这一次,以国家公文形式要王安石出来办工。老大,你真神仙,到底要我怎么做啊?!

有人会说,王安石不该生气。两次有区别,上一次是司马光自己的意思,这一次是替皇帝说话,所以前言不达后语,也没什么奇怪。

不,细想很卑劣。

第一他可以不写,宋朝的两制官有权不写自己认为有错的诏书;第二,他写时为了泄私愤加重了语气。弄得后来神宗得替他擦ρi股,请王安石出来继续变法时,得亲自道歉。

——“诏中二语,乃为文督迫之过,而朕失于详阅,今览之,甚愧!”

堂堂一国之君,以官方文件向臣子道歉,这是两制官的奇耻大辱,换谁都得自动辞职。司马光不,他写得非常来劲,还要继续。神宗实在没办法了,派人通知他,你现在是枢密副使了,主管的是军事,这些民政条例与你无关,赶快闭嘴。

司马光仍然不,臣现在还没去上任,还是翰林学士,这是份内的事。

结果王安石出来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代表政府同意了司马光的辞呈(惯例,上任前先推辞),把他的两府之梦打碎;第二件事才是向反对派大反击,以制置三司使条例司的名义驳斥这段期间反对派的种种言论,向全国显示自己的合法地位。

从这时起,到熙宁四年年底,近一年半的时间里,宋朝发生了数不尽的争吵,无数的官员浮沉升降,各种新旧法的颁布废除,总之乱得跟一大堆乱麻一样,不过经过­精­心梳理,还是能找出一根贯穿始终,为什么当年一定是这样发展的而不是那样形成的主线。

青苗法的成败是变法派与反对派势力消涨的一大分界点。从这时起,司马光被压制在两府高官之外,韩琦的权力萎缩到大名府一城之内,稍后一段时间,欧阳修也退休回家,彻底休闲。开封城内能叫得响的仁、英两朝名臣,只剩下了一个人。

文彦博。

这个人在仁宗朝显示了足够的强硬,在英宗朝隐忍得非常成功,刚柔两方面都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他在神宗朝的表现非常微妙。他再也不会喊打喊杀不可一世了,但是发挥的功能,却比韩琦这次正面攻击青苗法更加成功。

搞掂这些名臣,王安石的日子没有变得好过,而是突然间陷进了暴风雨一样迎面砸来的板砖里。这次的打击和名臣们用声望,用经验,用各种有风度有面子的方法,通过皇帝来打压王安石完全不一样了,这些人是什么话都敢说,说什么都合法的。

宋朝的台谏官们。

这一批的台谏官是英宗死后,重新提拔上来的,非常符合韩琦、司马光、欧阳修等人的审美观点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都拥有同一个奋斗目标。那就是神宗朝以前的宋朝是完美的,是和谐的,是只适合微调,绝不能大动修改的,王安石你是错的!

名臣们倒了之后,他们提出各种疑问,其中最鲜明、最经典的一句是——以前认为是好的,现在都变成坏的了。像韩琦、司马光等等公认的仁人君子,难道突然间都变成了­奸­邪?一个例外的都没有?!

这句话对没有改革经验的神宗皇帝打击非常大,刚刚缓过来的改革热情差点再被浇湿,其实别说是他,就连后来千百年间的历史学者们也同样被震撼了。是啊,难道都变质了?一个好的都没有?

从宏观上看,根本不可能嘛。

于是王安石的作法,新法的功能,斗争的正确与否都被画上了问号。其实这非常简单,现代知识告诉我们,判断任何事物都要有一个参照物。比如你在散步,相对于静止的花园树木,你是动的。和与你同速行走的朋友,你们又都是静止的。

同样的道理,韩琦等名臣是君子,那是相对于旧时代,和吕夷简等“­奸­邪”来说。到了神宗朝,新法变动时,他们不和时宜了,不是­奸­邪、绊脚石是什么?

很简单的问题,可是宋朝当时的言官们看不清,或者利益相关,懂了也不说。后来的史学家们看不清,尤其是近现代的人还这样说,悄悄地讲,那也没什么奇怪,世界上永远有阶级存在,永远有士大夫的同族人生存,历史作为一门学问,总是会成为工具,被一代代的人所利用……

简短节说,在半年的时间里,孙觉、李常、张戬、王子韶、吕公著、程颢等台谏官被贬出京城,赵抃这位追求风度的副宰相辞职到杭州当官,司马光也被罢免官职,出任永兴军。首相曾公亮也以年老辞职了。

至此,变法派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可是后来的败因也在这里深深地种下了。提问,在双方对立的局面下,把敌人都赶到下面去,是个理智的做法吗?

要知道,不管你的法令有多高明,总要中下层的官员去实行。以后发生的事证明,新法,几乎每一个新法,都在执行时走了样。这是单独存在的问题吗?和这些贬到地方上的反对派官员们有没有关系?

上面列出的人名很少,宋朝的地域是广大的,有人会说,他们完全达不到在下面捣鬼,阻挠新法的作用。可是官官相护懂吗?尤其是学同样的文章,考同样的题目,作同­性­质官员的人们,他们的思维是有一同方向的。

何况韩琦、司马光、欧阳修、程颢等人的号召力有多大,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千百年后思量,这些王安石不见得不懂,但迫于宋朝的国情,除了贬职之外,根本别无办法。

杀了他们?疯了吧。

留在京城里闲养着?小心这些人每天说话,舆论从京城辐­射­全国,效果比不贬强不到哪儿。那么说来说去,只有贬出去一途。怎样,还有人羡慕宋朝这个文人的天堂吗?人类最困难的事就是勾通思想,与这些没法动一根手指,又思想超级强大的文人们勾通,想想都是个让人疯狂的事情!

为此,新法的推行才有了些微调。一些历来不被史学家们注意的次重要型的新法,才在这时浮出水面。还是那句话,只要静心思考,就会发现熙宁变法的每一个步骤,都有它特定的意义。

为什么它的顺序排列是这样的,而不是另样的。

比如说在熙宁三年年底,先把王安石提到首相的位置,确立他百官之首的权威。他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经济、政务、军事等头等大事都扔在一边,最先做的是全面改革科考制度,以及后来考生们的学习课本。

具体做法是从此之后,不再考诗赋了,当官彻底与吟诗作对无关。四书五经也不必倒背如流,抽段默写了,考的是经义、论、策等讨论文、议论文,要说出治国立法的具体办法。

这样做的目的,被历代史学家们忽视了,那绝不是王安石书呆子冒傻气,在百般忙乱的政务之余还要再写些莫明其妙的文字。它们连同王安石所写的《进洪范表》、《老子》等文章都有一个最显著的目的。

——改变宋朝官场上的意识形态。

一直都有人说,王安石变法太急了,他没有做最重要的一个先期工作,那就是“吏治”。不把官员们的素质普遍提高,那么哪怕新法尽善尽美,也别想执行时上下如一。

可是有两点因素制约着王安石的速度,让他不得不快。第一,周边的邻居们让宋朝危机四伏,大祸眼看就要临头,可司马光、范镇等君子们却格守着孔夫子兵家乃凶器,圣人不喜欢的总原则不放,这点不需争论,就算在神宗去世之后,宋朝和周边所有国家,除了辽国之外,掐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了,他都能王安石、宋神宗累吐血才抢回来的土地白送出去。

只为了“睦邻友好”!

可怜王安石在做事之前,必须得把那个大宗旨大秘密藏住了,不然弹劾他的力度会比现在强烈一万倍,他会成为万恶不赦,灭绝人­性­的战争贩子。第二,以宋朝宽松仁厚的官场风格,也不允许他什么事都没做之前,就来个空前巨大的整风运动。理智的作法是先做出来功绩,有了威望,才好下命令。

所以必须急着让新法显出效果。

这时不同了,借着变法派阶段大胜的局面,为了以后一劳永逸,才下达的科考改革、课本改革。这两样实施之后,王安石彻底和现在的官场人员绝裂了。

他是用新课本教育出新型人才,新考试考出来新一代官员,来取代现有官场上和司马光、苏轼、韩琦、文彦博、欧阳修们拥有同样思想,同样欲望,和他怎么想怎么别劲的官员们。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诚然如司马光在《与王介甫第一书》里所说:“……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这在自古至今所有的官场人物里,都是不敢想像,从来没任何人敢做的事!

为的,是一个统一思想,全民族为一个目标而奋斗的环境。关于这一点的必要­性­,我们身为现代人,都深深地知道,这是改革的首要条件。必须得完成的。

由此看来,这项一直被认为是次一等,不那么重要,甚至多此一举的科举改革、课本改革,还是那么的可有可无吗?

那么也就应该意识到,苏轼等人反对这项新法的内部意义是什么,两者间的矛盾有多深,那绝对不是坐在松树或者兰花丛中,捧着早春的新茶,讨论文章,遣词造句那么优雅!

接下来仍然不能进入增涨国库收入、改善国家经济环境的第二项支柱型新法的推行里,还有另一件事要注意。那就是社会治安状况。改革不仅触犯了某些人的特殊权益,更让整个民间都不适应,这时,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反对者。

有用舆论造势的,更有铤而走险的。想想宋朝之前一小股或兵或匪的造反者,都得动用京城禁军出去平叛的往事,如果真的出现各地烽火,乘火打劫的事,得怎么办呢?

别急,王安石及时推出了保甲法。

简单地说,保甲法就是全国居民,每10家结为一保,50家为一大保,500家为一都保,各自选出负责人(保、大、都保长)。以大保为单位,巡行乡里,捕捉盗贼,用民间的力量,来维持当地的治安。

这是当时最初次颁布的内容,讨论这个法令的优劣点,其实一瞬间就能看清楚。第一,中国人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比如说用开封城里的禁军去地方上平叛,都有出工不出力,或者搂草打兔子,既当官兵也当强盗的事发生。

那么用当地人管家门口的事,是不是比较有效果呢?考虑到身边就是自己的老婆孩子,相信每一个巡逻的保丁们,都会尽心尽职的。

第二,要巡逻要抓人就得有设备有功夫,这就要定期的给保丁们培训。他们的武装由国家配备,定时定期到一起训练,时间长了,就会出现一个必然的结果——战斗力大增。这才是王安石设立保甲法的最终目的。

­干­掉偷走宋朝空前丰厚的国库数值的最大盗贼,军队数量,这才是最根本的办法。为裁军作准备,为裁军之后国防、国内治安更加安全作准备。

唯有保甲法。

有人会说,这纯粹是疯头了。让世代扛锄头的农民当兵打仗,是脑子进水了才想出来的蠢办法!这是不让正经农民­干­农活儿,浪费他们的宝贵时间,除了让庄稼荒芜,减少收成之外,还让一惯老实听话,说什么是什么的乖乖宝农民们变得凶狠暴戾,没法控制了!

这就是反对派抨击保甲法的主要论调。

那么提问,历史上由农民组成的军队,到底有没有用?其实这个问题不用回答,只要稍微知道些历史事件,答案脱口而出。

近现代流行崇拜曾国藩,他身为文人,扬名的却在武事,也就是平定太平天国。他的军队是由什么组成的?所谓湘军,就是他的湖南老乡们,清一­色­的乡下农民组成的。

不是农民他不要,因为打仗要的就是身强力壮、朴实忠诚的人,只要稍微有些滑头的,面临生死恶战时,不是逃跑就是投降,这一点百试百灵。

其它的例子还有无数个,比如最近的时代,我们新中国的开创者们,他们的军队由哪个阶级哪种人组成?谁都知道,“工农红军”,其中贫苦的农民战绝大多数。

回到宋朝,几十年之后就有个再鲜明不过的例子,岳飞。他就是个没受过任何官方培训,纯粹在民间自学成材的河南农民。

这个问题搞清楚之后,保甲法的可行­性­,它的远景规划有多美妙就明白了吧。何况自从它实行以来,有一个好处立竿见影地就出现了。宋朝的治安状况。

之前大叛乱、小造反每年都有,自从有了保甲法,州县之间因为禁军太远、厢兵太烂造成的管制空白立即被填补,终神宗一朝,再没有任何叛乱发生。

这些做完之后,与青苗法同等重要的新法——“免役法”才出台。要了解这个法令,我们得先清楚宋朝之前一直在用什么法令。

那就是“差役法”。

“差”,顾名思义,就是当差。宋朝把所有国民按家产多少,分为九等。这里先不说家产多少随时都会变动,比如家里着火烧光了,或者突然间买卖兴隆赚大了,只说这九等人家都要为国家做些什么。

九等里,后五等有福了,他们基本上与这件事无关。上四等人家比较惨,他们要为国出力,谁让你们有钱呢?而之所以有钱,就是因为你们聪明能­干­,国家正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嗯,忘了说,要让他们当什么差。说来也简单,通常来说叫“衙前”。这个词非常形象明确,就是在各级国家衙门前打杂。具体地说,比如国家收税,收上来的各种物资,粮米绢缎之类。注意,不是钱,宋朝的货币与之前的朝代相比空前发达,可也没到能用货币转换物资收税的程度。

除了现代社会,没任何朝代能做到这一点。

这些物资,都堆在衙门里,国家哪有那么多的公务员来管,就由各城乡的上四等户出人来看守。听好了,不白看,看好了不给钱,看丢了你得赔。

这是看守,收齐了还得运。各位衙前同志们,你们得押运这些物资,架着船赶着驴给京城里皇帝送东西。送的路程远近就看各位的幸运程度了,要是投胎到长江以北,那或许个把月的就回来了。要是很不巧,您是位江南人、岭南人或者广东那边的兄弟,想想来回得多远的路,多大的苦!

并且还要注意那个总原则,运到了没奖,运丢了你赔……话说两年前,就是熙宁二年时,神宗皇帝偶然间翻看内藏库奏章时,就发现了这么个事。

一个外地(哪儿的没讲)到京的衙前,任务是“纳金七钱”,连一两银子都不到,这哥们儿居然过了一年都没能交差回家。其原因就是在他本地衙前得到了任务,风雨无阻地送来,被这边的衙门给忽悠了。

各种敲诈勒索,各种巧立名目,让这位兄台晕头转向应接不瑕,直到回家的路费都没了。而且还不敢逃,小心逃回去全家都有罪受罚。

想想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吗?让我们和宋朝人换位思考一下,就算股神巴菲特到了宋朝,他正摩拳擦掌准备进股市里痛宰散户,可是衙前任务到了,从此没日没夜地忙,根本就没摸电脑的机会,你让他怎么赚钱,怎么养家糊口?

截止到这里,问题还没有激化。因为理论上是由四个等级的家庭来分担这些任务,人多力量大,灾难均摊,问题也就小点,可是前面我们说过,宋朝的富豪级家族、中举的人家、出家人、女户(没男丁)、单丁户等都有豁免权,这些人刨除在外,剩下的基本就是第三四等户了。

这样多的任务,这样密集的中奖律,只能造成一个结果——破产。家破人亡级别的破产。并且这还是次要的,更让人发指的是三四等户破产之后的社会现象。

谁也不敢发财了。

除非您能大展神威,一下子从下五等户一跃而起,升为第一二等户,不然只要是稍微勤劳点,赚了一头牛、几只猪,多种了几棵桑树什么的,邻居们官府们立即就来向您祝贺——您是有钱人了,至少是个三四级,呵呵,今年的衙前就由您多费心了……

号称开明第一、富足第一的宋朝,前100多年,普通的黎民百姓就这样生活着。

觉得很难很绝望吗?不,这只是众多差役中的一种而已,其它的还有里正、户长、乡书手等“头衔”来帮助下乡到户收税;有耆长、弓手、壮丁等“职务”去负责抓贼;有承符、人力、手力、散从等名目给正牌子的官员们服务。

其它的,有一些还比较著名,比如县级衙门里的县曹司、押录;州级衙门里的州曹司、孔目,连同各级配备的杂职,虞候、拣掏等等等等,简直数也数不过来,都要由普通百姓去承担。

长此以往,达到百年,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最重要的一点,是民间的生产力发展被限制了,而宋朝之所以还能存在,就一直因为它有钱。

可以花钱去买和平,花钱养着国内有可能造反的各路饥民、暴民。所以就算只从安全角度来看,差役法都要废除。于是王安石新法集团想出了“免役法”。

简单地说,免役法的总原则就是“交钱免役”。让从前需要当差的百姓,通过交与自身等级相符的钱,买回自己的自由身,去­干­他想做的那些事。国家用这些钱,去召募想当差的人。

这个办法好不好?它形成了一个循环——百姓们通过交一定数额的钱,可以得到从前想像不到的空余时间,用这些时间,可以去生财养家;国家得钱,去召募人员当差,可以扩大就业人数,减少社会上的闲散人员,不仅使国家正常运转,还把各种危机消灭在萌芽状态。

这是总原则,我们看着是不是有点眼熟呢?

是的,没错,这和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很像。众所周知,我们每天工作,只­干­自己负责的一摊,每月按照收入的多少交税。这些税,由国家统一管理,召募各种公务员来运营国家。

所以我们可以肯定,这个原则没有错。下面我们看它的细节。

王安石时期的免役法有两大特­色­。第一,他把上等户加进来了,管你是豪门大族,进士高官,从此别想高人一等。想逍遥,拿钱来————

第二,以前没有负担的下五等户,以及单丁户、女户、僧道户、官户、坊郭户,也要交钱。只是视家产多少,与同级别家庭的交税量减半。这叫做“助役钱”。

除了这两大特­色­外,还有一点最具有争议的规定,就是每年的免役钱、助役钱和夏、秋两季的税一起交纳外,还要多收20%的钱,用来防备水旱灾荒,以及突发­性­的战争。这叫做“免役宽剩钱”。

这两大特­色­让王安石变成了全体特权集团的死敌,尤其是以前上四等户不管实际由谁来当差,都能隔年喘口气,可以轮换下由别人接替。这回可好,每年两次没完没了,这实在让他们没法适应。

更别说从前不管国家怎样,是不是闹灾了打仗了发大水了,都一直逍遥自在职业享受的高门大阀们。这把他们的美梦彻底击碎,并且更重要的是,王安石伤害了他们的“尊严”。

我们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凭什么让泥腿子、下九流一样和我们一样待遇!我们就是要逍、遥、法、外!好玩的是,最先提出反对免役法,成为反对派里最经典言论的,居然是刚刚进入特权阶级的两个四川人。

苏轼、苏辙两兄弟。

我们看看他们说了些什么。先说的是小苏——“役人之不可不用乡户,犹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

好,以他这话,看来人生来就是有种族高下的,他不是生活在宋朝,而是在隋唐以前。那时候不管个人能力怎样,一切以出身论。你是侯门大家,那么生来就是官,不是,那么很遗憾,国家最多有个“九品中正制”,可以豪门推豪门,好官你我当。

想要说什么读书科考,鱼跃龙门,根本是白日做梦。那么以此为例,你苏辙现在会是个什么人生?

再看大苏。宋史三百年间第一大才子说得声情并茂——自古以来,役人必须得用乡户,就像吃饭一定得要五谷,穿衣一定要用丝麻,过河一定要用船只,走路一定要牛马。就算暂时用别的替换,终究不会长久,还是会回到最正确的路上。

截止到这里,还和他弟弟差不多。最­精­彩、最经典的在后面。

——我们士大夫阶层,离开亲友,拜别祖坟,到四处当官,工作之余,是一定要娱乐的。这是人之常情,自古一样。如果不用乡户人家来当差,我们怎么乐得起来?那肯定要弄到“厨傅萧然”,满眼所见,凌乱苍桑,和别的下等国家的劣等习俗一样(危邦之陋风),不是俺们中央华贵大国的太平盛况……

让人不禁要问他们哥俩一声,请问兄台才脱贫致富几年,农转非之后就忘本了是不是?一时得意的小人嘴脸!

苏轼兄弟的话让人很烦,不过我们可以原谅他们。因为他们这时还只是两个小毛孩子,对士大夫一族是什么还一知半解,对下面黎民百姓的苦难生活也知之甚少。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还没吃过苦。

十几年之后,神宗死了,他们也颠沛流离过了,甚至苏轼本人还被关在牢里胖揍过,用他那四川口音浓郁的官调嚎叫过,那时他们才懂得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暗无天日,生死两难是什么滋味。

那时,苏轼说出来的话,就和这时截然相反了。因为那时,他己经叫苏东坡。现在抛开这两个缺斤少两,成­色­不足的士大夫,去看看正牌资深的人物是怎么说的。

免役法推行的过程非常谨慎,它最初只在京城附近试行,要一年之后,看效果成绩,才决定是否向全国推广。这就给了反对派一线生机。留在京城里的那位硕果仅存的庆历名臣终于走上了前台。

文彦博。

他的风格变了,也许是比他还要强硬独裁的韩琦的官场走势给了他教训,纵然强绝一时,可也时光短暂。瞧,才三五年之间就回乡养老去了。由此,文彦博变得温和了起来。可是别误会,当某些一惯霸道的人学会谈心了,他的破坏力就会成倍的增涨。

在以后,神宗年青的心灵里时刻都被他的碎碎念纠缠着,终于在几年之后崩溃了。

说这时,文彦博随意找了些经常和皇帝见面的大臣,就像平时聊天那样(宋朝君臣间很随意,经常聊),说起了免役法到底怎样。

这一点就比司马光高,阿光和吕惠卿较量时聚众开讲剑拔弩张,弄得会场气氛随时爆炸,搞得皇帝也紧张,就算为了朝廷表面上的和谐,神宗都不会当场决定谁对谁错。

这时文彦博非常温馨家常的聊天,以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形象,对24岁的神宗劝说:“祖宗法令具在,各项完善,擅自改变,小心失去民心。”

神宗很警觉,瞬间抓住了重点,问出来他和王安石一直愤愤不平的疑问焦点:“更改法制,的确让士大夫阶层不高兴,可是对老百姓有什么不方便的?”

这时的宋神宗一定以为戳中了反对派的要害,等待他的是胜利。满朝皆是孔孟之徒,那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都懂吧?

在百姓和江山社稷面前,连皇帝都得退居三线,你们这些士大夫算什么?

却不料真正吃惊的是宋神宗自己,听完了他的话之后,文彦博根本就没像他想像中的那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乃至于羞惭满面重新做人。文彦博的感受是极度的郁闷。

您是皇帝耶,是官场的领袖,是权力漩涡的暴风眼,怎么能说出这样幼稚,这样理想化的话呢?看来真是初期教育不好,民间散养的,就是和真宗、仁宗那样从小受皇家训练的明君不一样。

他说出了官场的真谛——陛下,您得清楚,您是和士大夫阶层共治天下,不是和平民百姓管理国家!

千真万确,这才是统治阶级万年不变的本质。我们就算站在现代人民权平等的大原则上,也没法否认,至少在满清灭亡之前,这就是中国官场上的真理。

听完这句话,神宗沉默了。这是和王安石一直告诉他的那些管理国家、均富济弱等理论截然相反的东西,到底哪个对?

宋神宗可以混乱,他身在封建体制内,尤其是活在宋朝中叶,相对平静的时代里,基本上不会知道,历代国家灭亡,原因尽管更自不同,但都有个大的共同点——官僚腐败。

也就是士大夫阶层腐败。

身处国家的头、尾两端的皇帝和百姓,他们中皇帝是绝对不想改朝换代的,百姓们有口饭吃,也没有脑子一热就杀人放火造反起义的。从宏观角度来说,坏事就坏在继续变坏,最后集体腐烂的贪官污吏身上。

所以身为士大夫代表的文彦博,他根本就没有资格这样大言不惭地说出来他们天生就是当官,天生就高高在上的话来。

于是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就没有资格混乱了。千年之间,宋、元、明、清四个朝代里有无数的官方人士厌恶王安石,批判熙宁变法,他们有理由这样骂。

因为人家是士大夫。

如果身为新中国,宪法规定了公民平等,官职不世袭的现代人,还动不动就说司马光是对的,王安石是错的,文彦博英明,宋神宗糊涂等等等等言论……请出门之后上街随便左右转,找到和路面平高的铁盖子,揭开,跳进去。

醒醒神。

一个多月之后,大概是宋熙宁四年五月间,发生了一件事,让宋神宗、王安石都惊醒了一下。那就是著名的东明县事件。

这件事很乱,在官方就形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事发原因,也就是到底是谁做了什么,把这件事给闹出来了。现在我们综合一下,先从双方公认的开头部分说起。

话说五月间的某个早晨,阳光明媚,春风拂面,远处的花也开了,草也绿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开封城的城门在清晨时打开了,突然间生意兴隆,涌进来1000多个人。

这些人直奔市长办公室——开封府大衙。可惜这时包拯己经死了很多年了,工作习惯早己恢复成原样,这些人被两扇厚重冰冷的大门挡在外面,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来的原因报告给门房。

他们是开封府辖区内的东明县居民,因为免役法让他们活不下去了,才来告状。

暂停,事发到这里,应该说一切都在控制范围之内。国家的政策法令在实行中出现问题了,老百姓有些不理解,他们不管是来告状,还是来请教,用的办法找的部门都非常正确。

开封府尹,东京市长,这就是他的职责。

就算他是新法的反对派,不想、也不能对免役法的对错做出合理的解释,他至少有责任把局势稳定住,让这1000多人在开封府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老实呆着,然后请示上级怎样处理。

他不,他选择的作法真的很牛。开封府那天大门紧闭,放出话去,三个字“不受理”。你们去找负责新法的人吧。

这是事发之后的第一个大转折点。事隔一千多年了,没有书面证据留下来,我们不好胡乱猜测,是不是有什么人在里边推波助澜,出了些高明的点子,这些老百姓离开开封府之后,第一时间冲进了(突入)王安石的私宅。

写匿名检举信的见过,到政府办公楼前静坐示威的见过,有谁见过在太平年月里,1000多个老百姓冲进总理家里去的吗?

这事就发生在公元1071年的宋朝里。

那天王安石还没有上朝,出了这样的事,可以肯定地说,王安石虽然贵为首相,但他家里绝对没有能随时对抗1000多人的机动力量,这时他选择的不是逃跑,而是亲自站了出来。

他向这些人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这么闹是为什么。乡民们回答,免役法实行到他们县里,他们的户口等级变了。

本来是第五等的穷苦农民,全都变成了第三等的富户。这样他们所要交的钱,就变成了一个天文数字。根本就交不起,要逼死人了!

王安石很震惊,相信那天早晨,他刚刚听到这回答的一瞬间,能气得咬牙切齿,但也怕得浑身冰冷。很简单,东明县就在开封城边,在这个距离里,新法的实施都有人敢做手脚,想想九洲之大,中国之广,离开了皇帝和他本人的视线,他的新法会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那天他稳住神,告诉乡民们,这件事“相府不知”,但很快就会着手调查。接着他问了第二个问题,你们来,东明县的知县知道吗?

这是个原则问题,东明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是谁改了户级先不说,这么多人上访,县官至少得先期通报上级。

可回答是,县官不知道。这就比较郁闷了,让身为首长的王安石怎么发力呢?民众自发行为,1000多个,就算有什么罪名,大家分一下,还剩下什么?

王安石清楚,他必须得离开家,去上朝了。官场经验告诉他,这件事肯定己经轰动整个开封都城,消息瞬间就会传进皇宫里,在那里,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他告诉这些乡民,事情还是要走法律程序,去找开封府的上一级单位御史台,让那里受理追查。这件事就从这里形成了两个版本,分为王安石版,以及御史台版。

当时的御史中丞名叫杨绘,他的做法比开封府还要帅,面对捧着状纸的乡民,他直接声明本衙门只受理官员纠纷,你们这些平头百姓根本不够资格让我们­操­心。立即散了!这回乡民们很听话,都走了。可是人走了之后,杨绘才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他立即派出大批手下,去调查到底怎么回事。很快调查结果出来了,是因为王安石的手下,不根据官府原有的户籍帐本去划分等级,私自先划分好了,直接分配到下面县里去执行。才造成了东明县里下五等变成上三等的闹剧。

所以结论得出,新法集团完全是瞎胡闹,并且存心恶毒,变着法儿的剥削小民。必须及早废除,才能恢复天朝上国的祥和秩序!

可是王安石那边很快也有了自己的说法。东明县的县官名叫贾藩,查履历他是现枢密使文彦博大人的前部属,是他擅自修改了东明县里户籍等级。要强调的有三点,第一,他不是变法派,一直是反对派;第二,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人指使,比如说德高望重的文彦博大人,可没谁敢这么说;第三,他现在己经逃离职守,从东明县逃进了东京城。可在哪里,就是搜不到。

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不了了之了。从来没有谁去分辨这两个版本谁对谁错,并不是说分辨不出,而是没有必要。

在一千多年前,宋神宗不会去分辨的。己经够闹的了,何况这只是个个案,为了缓和矛盾,让新法尽量快、平衡地推行,根本没必要把事搞大,你死我活。

在一千多年以后,我们也没必要去分清楚是谁在说谎,我啰嗦这么一大堆,一来是历史上发生了这件事,二来也是让大家能清楚地看到,当年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关于新法的推行,都有人敢耍花样。

时间终于进入了宋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在这一年里,王安石变法的真实目的,之前所有举措的核心内容,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为什么他的步调走得那样急,为什么不先把“吏治”等前期工作做足,都有了答案——战争、吐蕃、西夏、辽国。

这个问题表面上可以用熙宁变法的另一个常见词“富国强兵”来概括,但太不准确了。细想一下,富国与强兵有统一­性­吗?根本没有,甚至正好相反。

世界历史证明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越穷的国家,战斗力反而越强,一但国家富裕了,百姓们有钱了,战斗力反而直线下降。

至少这一点,在冷兵器时代绝对是真理。例子非常多,比如罗马帝国毁于蛮族,西晋时五胡乱中原,还有这时活生生的北宋灭亡记,以及灭掉北宋的金国在更野蛮更落后的蒙古人面前死得有多惨。

所以这个“富国强兵”,只是个便于宣传的口号而已,根本与事实联系不起来。王安石变法的真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迅速地筹集军费。

只此一个目的,别无其它。

这个结论我想会让很多人不爽,因为在此之前,几乎所有的史书,尤其是近现代的著作里,都把改革的目的与王安石、宋神宗的个人追求,心­性­表现结合起来谈。比如他们是爱国爱民的,是有远大理想的,甚至是走在时代的前面,要改造行将腐朽的宋帝国而努力的罕见圣贤。

这些,在我看来,只有一句话的回答——没有深究。

仔细研究变法的前因后果,会发现一个事实。宋神宗、王安石肯定是炙烈地热爱着自己的国家,以振兴华夏为己任,尤其是宋神宗,他的目的是想让国家富强,打垮西夏,收复燕云,威服辽国,恢复汉唐时代的辉煌。这是超越了宋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终生成就的伟大抱负。

只是实现的步骤过程,绝不是人们平时所想像的那样充满了传统意义上的仁爱道德,他们所选择的振兴之路非常凶险,是一个速成之法。而这个法,是一把可怕的双刃剑,从始至终,如果想成功的话,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首先一步,就要把军队战争所需要的钱准备充足。现在我们就看一下,是怎样得出的这个结论——“变法=军费”之谜。

研究王安石变法,一般来说,历代有两种层次。第一,就事论事。这是根据王安石新法的每条逐个细想,与旧法相对照,再结合宋朝当时国情,来分析出他是错是对,是先进还是蛮­干­。

基本这种分析,最多只能得出来宋朝当时必须要变法,不管有没有王安石,神宗都得变。只是有了王安石,变得更彻底、更矛盾、更惨烈而已。

所以,从立意上说,王安石是绝对对的;可是从细节上说,司马光等人也有道理。这就是历代最常见的一种论调查。

第二个层次,就是跳到历史的天空中去,结合历代史实知识,来分析王安石新法是他独创的吗?如果不是,前人实行过程中的效果怎样?

这种分析法出现,王安石的高大形象就会萎缩不少。因为查历史书就会清楚,他的新法极少有是他独创的,比如青苗法。总有人强调,这是他在做底层官员时,在某地实行过,效果非常好,才在全国推广的。不,不是这样。

青苗法起源于唐朝中后叶,唐朝中央政权被各路藩镇分割,除了军队数量不足外,更悲惨的是没钱。青苗法就在那时出现,其主要目的就是为皇帝创收。

什么救民不救民的,皇帝都快饿死了,还谈什么老百姓。

再比如均输法,它最早出现在汉武帝时期。由桑弘羊这位在近期宋史里频频出现,每次都和王安石挂钩,被反对派骂得狗血淋头。其实也该骂,均输法都是汉武帝与匈奴掐架掐得最狠,搞得军费飞腾,国库见底时搞的国家紧急状态法令。

前后一共搞了两次,国内矛盾激烈程度比这时的宋史只高不低,可真的帮助汉武帝度过了难关。再比如方田均税法、保甲法、保马法等其它法令,也能在各代史书中找到实施过的根据。于是结论出现,王安石的学识绝不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超逸绝伦,冠盖当时。

他最多只是个传道者,往好里说是集古人之大成,刻薄些相当于文贼,偷窃古人成法,而且是效果不佳名声不好的各种法,真是脑子短路,难怪把宋朝搞得官场混乱、党争剧烈、外交僵化、经济崩溃,直至几十年后亡国……

持这种理论的主要有后来南宋的开国皇帝赵构,以及后来历朝历代的士大夫阶级,也就是国家的官方认知。

但这就够了吗?除此两层认识之外,就没有别的疑问存在了吗?比如说,王安石、宋神宗就算再白痴,他们作为当事人,总会知道这些法令在当时朝代里的成绩吧?

有那样的前科,怎么还会玩命的推行,不遗余力,不留余地,拿自己的国家猴耍,不耍死不罢休?

很显然他们都清楚,那么还这样做了下来,就一定有他们的用意。这就必须得有第三个层次的答案才能解释得清。

即“军费”说。

得出这个结论,首先要站在前两层认识的肩膀上,了解了第一层中宋朝当时的现状,再结合第二层里分析出的明知新法有弊,却知难而进的行为,再当一回事后诸葛亮,参照之后宋朝七八年间发生的事情,才会得出“军费”说的结论。

而它的萌芽,却种在宋神宗刚刚登基的时候。

我们回忆,他上台之后曾经第一时间“求言”,让大家针对国事敞开了说。就在当时众多顶级大佬们的发言里,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曾经也写过一篇奏章,这篇奏章和这个人在这之前什么都不是,而之后,他成了北宋史上一段最有争议,也最为辉煌的军事传奇。

有一个疑问,一直以来,提起宋朝的军人,如果要排名的话,三百年间第一人没有任何争议,是岳飞。具体到北宋,有人说是潘美,有人说是狄青。

说潘美,那是从战绩上讲,平南汉灭南唐,攻燕云战辽国,潘美是宋初时汉人最强的将军,这无可争议。远比“模范军人”曹彬强万倍;说是狄青,公平地讲,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悲悯苍凉的无奈情结。

自古英雄多悲剧,狄青的一生太不公平了。

但是事实上,北宋还有一个人,他的战绩堪与潘美媲美,相比绝不逊­色­,甚至尤有过之。而他的悲情之处更远在狄青之上。狄青千年传诵,而这个人始终处在争议的漩涡里,被历代的写史、传史的士大夫阶层有选择地忘记。

他的名字叫王韶。

王韶,字子纯,江州德安人。他首先是一个文人,走的是一条正统之路。考中了进士,当上了一个小官,分配在新安县任主簿,后调到建昌军当司理参军。

他很求上进,任期中参加了制科试,可惜这一次他落榜了。就在这时,他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堪称官场不着调行为的经典。

他弃官不做,出去旅游了。而且看他选择的路线,就知道他肯定是脑筋秀斗无可救药了。身为长江边上的南方人,他居然跑到了陕西去。当时很多人都在猜想,这是不是考试不中升官不成之后心理变态,虐待自己找平衡?

十多年之后,那些人目瞪口呆,他们亲身印证了一句成语——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王韶在国家西北边疆上一个人游荡,他时刻关注着吐蕃、西夏、羌等异族的动态,这是命运的安排,当宋朝换上了一位年青气盛志向远大的皇帝宋神宗时,西北边疆上也恰巧局势动荡,孕育着一场即将重新洗牌,确立谁大谁小的风暴。

在这时,王韶把他观察到的情况,写成了一封奏章,呈交给了宋神宗。这封奏章名叫《平戎策》,它在历史中的地位相当高,有人说和诸葛亮的《隆中对》差不多。三国时孔明先生未出茅庐而三分天下,王韶当时游离于官场之外,却把国际大事看得清楚明白,两者的身份,事情的难度都很像。

再看意义,《隆中对》确立了蜀汉的发展方向,占荆州夺四川,出宛、洛得天下。算得非常准,只是最后一环上关羽坏事,让这篇文章有了小瑕疵。而王韶的《平戎策》规定了宋朝在神宗年间的发展方向,其运作意义直接影响到后来哲宗、徽宗,几十年间宋朝每一位男­性­皇帝都把它当作金科玉律来奉行。

不管王韶本人的待遇怎样,他指出的战争方向,一直都在进行中,哪怕是在北宋灭亡的前夕。在这个意义上,《平戎策》改变了宋朝乃至全体汉人的命运,它的意义又怎么能是内战­性­质的《隆中对》所能比?

但说来说去,它就是不被承认的。充其量,人们把它和五代十一国时,后周世宗皇帝柴荣时期的枢密使王朴所写的《平边策》相提并论。

只是局部的一点小分争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问为什么,也简单,在宋里不只是王韶一个人,王安石身边所有人,只要和新政粘边儿,就都是小人、卑鄙、­阴­险、生事的代名词。

好了,下面我们用自己的眼睛看一下,《平戎策》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平戎策》共分三篇,它论述的主题根源于一个现状——河湟部吐蕃的分裂。

河湟吐蕃的赞普唃斯啰生前和两个儿子失和,磨毡角和瞎毡分别出走宗哥城、龛谷,吐蕃实力大损。唃斯啰本人在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病死后,局面乱上加乱。

继任的是他的第三个儿子董毡。

董毡只拥有黄河以北的河湟之地,是一个相当勉强的赞普,他无力收服两个分裂出去的哥哥,要等到大哥磨毡角死后,才能把其部属收编。至于二哥瞎毡,他没任何办法,瞎毡死后,其子木征彻底独立,占据河湟两部中的河州(今甘肃临夏东北)。

这就造成了一个可怕的局面。分裂后的吐蕃一盘散沙,对于宋朝来说,它不仅不再是一面抵挡西夏南进的屏障,一支牵制李元昊子孙的力量,而是一个祸胎。

王韶在《平戎策》里说,欲取西夏,必先复河、湟。我方抢先得到河湟,西夏人就有腹背受敌之忧。这是利;如果让西夏人先得到河湟,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党项骑兵没有了后顾之忧,向宋朝发兵的力度会比李元昊时期更强。秦、渭两地首当其冲,兰、会两州先被割断,古渭境陷入瘫痪。这就造成了以前范仲淹、韩琦、狄青等人都不曾面对过的恶劣形势。

仁宗时期,李元昊哪怕打穿了陕西路,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继续进兵,挺进宋朝腹地。这看似一条光明大道,可那会激起宋朝人陷入死地之后的剧烈反抗,除非李元昊能一战定中原,不然他得不到什么具体好处。

可这时就不同了,西夏人得到了河湟,他们可以向西南方发展,在四川武胜县位置建立堡垒,那时随时可以发兵侵袭洮、河两地,宋朝的陇、蜀等州郡都在攻击范围之内。

那时宋朝怎么办?

等于面临了一大片新战场。如果发兵去救,陕西方面的兵力、开封附近的兵力都会被分散,那样处处皆备,等于处处松散,等于无备。

党项人随意选哪里进兵,都会让宋朝应接不暇。

局面恶劣到那一步,宋朝基本上就算死梗了。很简单,想抵抗,只有增加军队,增加军队,就要多加粮饷,多加粮饷,宋朝唯一能立于周边各蛮族环绕下还能保持生存的武器——经济,就注定了崩溃!

到时救无所救,从根子上烂掉了……偌大的文明之邦,幅员万里的大宋朝,居然被区区新兴的野蛮小族西夏人搞死,想想都让人恨得撞墙!

而这,都源发于最初始的那一点——是否保得住河湟。

这是后来对王韶的《平戎策》的最大争议。反对派们说,河湟部吐蕃一直以来都是“不叛无争”的朋友,你放着敌人不打,先对朋友下手,搞得众叛亲离,有什么好处呢?往好里说,打赢了,把河湟抢过来了,可那就直接和西夏人对话,也等同于多开辟了一个战场。

万一打不赢,或者打得糊涂,变成温吞水,那时乐子就大了,宋朝等于平空多出来一大堆敌人,不是多一片战场的问题,是既多战场又多敌人的问题!

很不幸,这在以后成了事实。但有一点要指出,请注意,之所以宋朝和河湟吐蕃没完没了的掐来掐去,完全是反对派的错。

他们以司马光为首,把宋神宗、王安石、王韶等人连年血战抢回来的土地,都无偿地还了回去,逼得后来的君主不得己还得发兵去抢!

历史证明了,河湟部只要去抢,宋朝必胜。得到它之后,虽然多出了一块战场,从数量上和西夏人抢得河湟后,在宋朝的四川部开战一样,但­性­质截然不同。

在四川,是我们腹背受敌,应接不暇。在河湟开战,是西夏人腹背受敌,应接不暇。这是最根本、也最显著的区别。

这一点都看不清,宋朝当时的反对派们不是一群蠢猪,就是睁大眼睛说白话,为了铲除异己,连国济民生,举族安危都不顾了!

讨论出战争的必须­性­之后,王韶还谈到了得到河湟地区之后的后续­性­。打河湟不同于打西夏,西夏那片地方,除了河套平原一小块之外,全都是穷山恶水,沙漠戈壁,老实说那种破地方,白给宋朝都不惜罕。

河湟不一样。

首先,打河湟这个概念就不对,应该是“收复”。这片土地在前代一直是汉人的,往远里说,武威之南的洮、河、兰、鄯等,都在西汉版图之内。说近的,河湟之地,在唐朝的安史之乱以前,还是辉煌的大唐的领地。是吐蕃人趁着汉地内乱,乘虚而入偷窃了它。

200年间汉人自顾不暇,久而久之,就把它遗忘了。直到宋神宗时期,各位满腹经纶的“大儒君子”们,竟然理所当然地把它抛弃。

这是历史基因,再看它的自给状况。

河湟地区土地肥沃,“所谓湟中、浩亹、大小榆、枹罕,土地肥美,宜五种者在焉。”它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必宋朝中央向它拨款运粮。其实多简单,用笨理想想也能明白,这片土地能养着唃斯啰成功地对抗李元昊,无论如何它都是物产丰富,出产稳定的。

至此,打赢之后怎样后续也己经清楚,王韶又更进一步地阐述了征服河湟的根本­性­原则。从这个原则可以知道,他不是好战成­性­的人,并不想杀光赶尽那里的吐蕃人,然后派去大量的汉人去移民。

那样不现实,汉人是个特殊的种群,他们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四海为家,那怕飘洋过海,也能在大洋彼岸繁衍生息。可是自己的土地有得种,还被迫去移民开荒的话,事儿就会闹大。

篡汉的王莽就是这么死的。

王韶的主张是征服河湟,收编唃氏,通过他们再去收编羌人,最终目的是连吐蕃再羌人都归到西南的武胜,或者西北的渭源等城,让他们习用汉法,变成以前延州的“铁壁相公”李士彬、环州的慕恩那样虽是异族,却为宋朝尽忠的­精­锐部队。

得其力,不畏其变,这才是利弊权衡之后,最合适的一个办法。

至于河湟本土,则一定要由汉人主持大局,军队入主,自给自足。具体的办法,他归纳出《和戎六策》。限于篇幅,就不一一述说了,它会在王韶之后的军事行动里体现出来。

现在回到我们最初的出发点,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说了这么一长套关于王韶的事。

关于新政的核心所在——军费。要破解为什么王安石改革要走得那样急,那样乱。那关系到吐蕃旁边的西夏人。

好久没说说我们的老朋友西夏人了,大家是不是挺好奇的,自从李元昊死后,他们过得好吗?可以明确地回答“非常好”。

相比于微妙的宋史,西夏人永远过得­精­彩变态。现在我们闪回到李元昊刚被亲儿子砍死的时候,全面回顾下这些年来他们的生活。李元昊死后,他的最小的儿子,“两岔”即位,没多久,两岔就变成“谅祚”,就这是夏毅宗官方名字的由来。

谐音真奇妙,不仅能让平娃变平凹,也能让两岔变谅祚。

由于李谅祚小同学的年纪实在太小,西夏的大权掌握在他的妈妈和舅舅的手里,也就是被宋将种世衡用反­奸­计害死的野利遇乞的寡­妇­、李元昊的情­妇­没藏氏,和国相没藏讹庞。这对兄妹非常的­精­彩,可以说西夏史在这段时间里之所以流光溢彩,香艳多姿,都是拜他们所赐。

各有各的好玩,以程度来说,从低到高的排列,应该从没藏讹庞开始。

这位国舅加宰相太好玩了,按说权倾朝野,就算西夏是个没有悠久传统,家底比周边的辽、宋,甚至吐蕃都薄得多的国家,可李元昊生前打家劫舍,无所不抢,总会留下点东西吧?他会缺钱缺好东西吗?

事实证明,他缺。

他的找钱办法,居然是派兵侵占了宋朝麟州西北屈野河(今陕西境内窟野河)以西的肥沃耕地,令民种值,收入归己。听着这可真是个大买卖,土地耶,那是国王才有的资本。但是留意下面积就会晕倒。

只是几十里而已……

就为了这么点土地上的出产,就一边顶着西夏国内的骂声,一边派兵和宋朝不断掐架,来保住这么点收入。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啊,这得有多少损人不利己的­性­格天赋,才能动用自己同胞的鲜血,来换这么点银子。再得有多大的贪婪,才能利欲熏心,变态到和李元昊生前都搞不定的敌人,与宋朝争利。

没藏讹庞都­干­出来了,并且与他后面的所作所为相比,这事儿还真的不算太大。

说到大,姓没藏的永远不怕事大。身为哥哥,没藏讹庞的症状还是轻的,为了二三十里土地的出产,他可以和宋朝闹僵,气得宋朝把西夏的经济生存命脉——边境榷场关闭,他一点都不在乎。管你国内青盐堆成山,换不来半尺布。只要我有钱有粮就行。这看上去相当的彪悍了吧?

不,他的妹妹皇太后没藏氏更上层楼。

追溯这位党项美女的一生,从始至终都充满了动人的玫瑰­色­。婚前怎样不知道,史书未载,不可乱讲。结婚之后,有最初的丈夫野利遇乞,西夏皇帝李元昊,两人相继死后,她登上了国家的权力之巅,这时才显露出她真正的爱好。

年青强壮的男孩儿……她先是和前夫野利遇乞的财务官李守贵私通,后来又转向了李元昊的侍卫官保吃多。说来真是层次分明,连找情人都顺延着以前的丈夫排名。

这样香艳旖旎的生活,毁在了一个没情趣的男人手里。野利遇乞的财务官李守贵,这人也是奇怪,身为前贵族将领的一个账房先生,能和国母风流快活己经很幸福了吧,他居然吃醋了。

没藏氏,你怎么能这样不专一,有了我,又去找别的男人?!不行,我一定要惩罚你!

在某次没藏氏和保吃多去贺兰山打猎的途中,李守贵派人半路截杀,堂堂的西夏皇太后,就这样死了。没藏氏死后,他的哥哥大展神威,替她杀了李守贵一家报仇,紧跟着继承她的遗志,继续欺压她的亲儿子小谅祚。

大家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有写错。西夏人的作风就是母亲儿子世代死敌,就是从李谅祚和他的妈妈没藏氏开始的。

外戚和本家,一直你死我活的纠缠,直到西夏灭亡。

李谅祚小同学的日子越发艰难了,没等他享受下失去妈妈的快乐,他的舅舅立即就把他的表妹送进了皇宫。这就是他亲爱的妻子,现任西夏皇后了。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吧!李谅祚欲哭无泪,人生怎么能这样暗无天日呢?他一怒之下,本­性­勃发,展现了他爸爸妈妈留给他的优秀基因,和他舅舅的儿媳­妇­也私通了……谁能想到,这竟然是他人生命运的转折点呢?

话说权力,无数的私通事件之后,老谋深算的没藏讹庞并没有对外甥和儿媳­妇­的那些事在意,尤其是李谅祚当时刚刚过完13岁生日。这么点的小孩子能搞出什么鬼?

他错了,李谅祚是李元昊的亲生儿子,天生的人小鬼大。在名为皇帝,实者傀儡的日子里,他悄悄地向外界了解着情况。通过的渠道非常隐匿,是他幼年时两个­奶­娘的丈夫,两个小官高怀正、毛惟昌。按说这样应该名正言顺了,孤独的小孩子寻找­奶­娘有问题吗?

有,没藏讹庞不允许外界任何人接触这个既宝贵又棘手的外甥。他没客气,找个机会就把高、毛两家斩尽杀绝。

李谅祚的心凉了,从这时起,他真正明白了所谓的舅舅是什么动物。但是他仍然没屈服,这个孩子竟然是这么的聪明狠辣,一方面加紧了和舅舅的儿媳­妇­,汉人梁氏女孩儿的私通力度,一方面把手伸向了舅舅的政界死对头。

从此你死我活!

一年多以后,先是没藏讹庞的儿子受不了了,他的老婆经常白天进宫,晚上回家,全西夏的人都知道她在­干­什么。这样的气没法受,他怂恿老爸­干­掉这个傀儡表弟,反正权倾朝野了,索­性­就当西夏皇帝吧!

没藏讹庞想了很久,同意了。不为别的,小谅祚越长越大,想想李元昊当年胖揍所有邻邦,杀人百万,血流成河的纪录,没法不对这种血脉害怕。

说来在这件事上,没藏讹庞还是相当理智的。出于对李元昊留下来的威信,以及自己半斤八两的对比衡量之后,他决定把事情做得隐密些,来个小­阴­谋,把小谅祚做掉了事。可惜,他百密一疏,忘记了身边有颗定时炸弹。

儿媳­妇­梁氏。

这个女人早就不是他没藏家的人了,不管是身,还是心,早就飘到了李谅祚的身边。公公和丈夫所密谋的事被她偷听得一清二楚,大家可以想像下,这是她无意中知道的,还是天天都有意留神呢?

说偶然,鬼才信!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梳妆打扮去皇宫,在她身后是她丈夫恨得滴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你还能再嚣张多久!而在她的前方,是谅祚风流……潇洒……­性­感……,该死,无论哪个词都没法形容李元昊儿子的魅力。

因为李谅祚这时才15岁!

梁氏把听到的­阴­谋告诉了谅祚,谅祚抢先一步,约舅舅父子两人进宫议政。那一天伏兵四起,没藏讹庞的政敌联合起来拼死一搏。没藏氏全完了,全家族灭,留下的唯一活口,是谅祚的表妹,那位西夏皇后,她被贬为平民。

以上就是李谅祚夺权的全过程,接下来的日子应该说比较美妙。比如他亲政之后,把没藏讹庞抢的屈野河以西二三十里的耕地还给了宋朝,换回两国重开榷场。向宋朝求取《九经》、《册府元龟》和朝贺礼仪等书,推行汉礼。

类似的举动有不少,一时间宋、夏两国都很惊喜,这个孩子很有培养前途嘛,两国的未来是光明的!只是稍后就会发现,李谅祚的事很无奈,这孩子的基因有问题。

李元昊的凶残,没藏讹庞的贪婪,都融合在他的身上,每一个特征都变成了历史事件。

李谅祚和宋朝的故事,是由两个使者引起的。它发生在西夏的拱化二年(公元1064年),也就是宋朝的治平元年。

当时伟大的宋英宗皇帝终于登基了。

这种时候,西夏和辽国等所有宋朝的友邦都要派人来祝贺的,事情就发生在迎接的途中。这时就看出了宋、辽之间、宋、夏之间的微妙区别。

比如宋朝人见了辽国人,两家拱拱手,笑嘻嘻,大家国土差不多,仗得打不死不活,自然而然的兄弟之国;宋朝人见了西夏人就不同了。

以前的奴才,现在居然成了平级,而且每年还要给钱给东西,无论如何这口气都咽不下去。于是横眉冷对,冷嘲热讽就成了家常便饭。只是这次出格了点。

据说那天西夏的使者吴宗和宋朝的接伴使互相看着不顺眼,吴宗强调他是西夏的大使,宋朝这边的言语不详,估计和“我看你就是一坨屎”差不多。于是你来我往,骂战升级,宋朝的这位突然间火冒三丈,来了句超级威武的宣言。

——“当用一百万兵逐入贺兰巢|­茓­!”

吴宗彻底被激怒了,怎么的,被俺们的前任皇帝李元昊打成那样还不服?现在我们少年老成,威武多情的两岔皇帝上任了,就想不认帐了?!

他回国,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李谅祚。李谅祚的反应是勃然大怒,无法抑制。很多史书把这种心态归为强烈的自尊心,很抱歉,这基本不成立。

回顾党项人从李继迁开始,直到李元昊死去,再到李谅祚的独裁复辟,哪有半点的自尊自爱之心在里面?如果要解释这时李谅祚,以及吴宗的心态,只有一个可能——危机感,和没信心。

西夏人生存到这时,每时每刻都走在刀刃上,就在全盛期的李元昊,都好几次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一次次惊险、侥幸地渡过之后,这个民族养成了每时每刻都防范的习­性­。尤其在所谓的尊严上,哪怕有一点点的损害,都会暴跳起来。

俗话说得好,唯残暴者才胆小,同样,没自信的人才怕鄙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尽管李谅祚小同学的怒火发得很没品味,可他终究是一国之君。

他发火,事儿就小不了。

当年七月,李谅祚带人冲进了宋朝的秦、凤、泾原等州县,成绩是有的,除了杀了些人,抢了点东西外,把宋朝的岁币、榷场又都丢了。

回国想了想,李谅祚决定不能服软,开打是因为面子问题,面子挣不回来,别说自尊心了,就连岁币和榷场这两个命根子,对方也可能收回。

所以一句话,继续打,必须打明白。

之后的两三年里,李谅祚一直没闲着,不管实际得利多少,他始终派人不停地攻击宋朝边境。而在打仗之余,他充分发挥了党项人祖传的无赖­精­神,一边打着,一边继续派人去宋朝访问。使者们不管会面临什么样的待遇,一直都在两国的边境线上跑来跑去。

时间长了,李谅祚变得更加心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得来一次有力度的打击!这一次,他决定亲自上阵。

公元1066年,宋朝的治平三年,他亲自率领­精­骑数万人攻打宋朝边境重镇大顺城。连续围攻了整整三天三夜,这次的成绩非常好,他本人都差点死在城下。

当时大顺城头万箭齐发,如暴雨一样­射­向城下的西夏人。李谅祚的帽子做工非常­精­良,替他挡住了尊贵的脑袋,可身上就顾不了了,挨了好几箭,带头往回跑。

这一次灰头土脸,可李谅祚就是有种牛皮糖­精­神,赢了很高兴,输了兴更高。他在边境线上扬言,俺还不回去了,一定要增兵再战。要“先得宋朝岁赐,再打宋朝城池。”

这句话很快就传进了宋朝的国都开封。

当时世间少有的一代孝子皇帝宋英宗己经病重,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为这事他找来了最信得过的老部下韩琦,问下事大了,怎么办?韩琦的态度很平淡,基本上不屑一顾。

李谅祚这个破孩子,纯粹是没事儿找抽。咱们派个人到边境上去,告诉他会永久­性­关闭榷场,再痛骂他一顿,这孩子就懂事了。

当时宋英宗以为自己病得幻听了,没听错吧,那是西夏国王,就这样对待?同时文彦博也有点慌,他是主管军事的枢密使,觉得这样太冒险,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就在他即将展开睦邻友好等等经典碎碎念时,韩琦打断了他。

听我的,就这么­干­。

于是宋朝的使者就带着份斥责的诏书,和关闭榷场的命令来到了边境。说来真神奇,韩琦终究是当时大臣里唯一还活着的,和李元昊疆场殊死拼杀过的人,他真的摸准了西夏人的底蕴。

李谅祚屈服了,看到宋朝前所未有的强硬,他乖乖地退兵回国,到家后写了份认识深刻的检讨书,送到开封城。重申愿意做宋朝的善良的好朋友,从此和睦相处。

消息传进开封城,宋英宗己经有气无力,他躺在病床上,抬眼望了一下韩琦,只说了一句话——“一如所料。”

李谅祚时期的宋、夏战争到这里告一段落,其实也有韩琦所料不到的。那就是两岔同学的生命。当时还没满20岁的年青小伙子,身体、欲望都没达到顶峰的人,居然说垮就垮了。

两年之后,李谅祚去世,时年21岁。

回顾这个人的一生,也算是艰苦奋斗过,并且还成功了。可以说,对内得到了皇权,对外……保住了收入。表面上还是相当可以的。只是稍微深入下,就会发现他错大了,最重要的事被他搞得一塌糊涂。

想想他的苦难是怎么来的,不就是他爹李元昊死得太突然,给他留下了纵欲无度的妈,和贪小便宜贪到死的舅舅嘛。他居然一点教训都没吸取。

21岁就死,没有兄弟可以继任,唯一的儿子才8岁,完全复制了他本人的童年。而西夏的皇权,也就成了一个复制粘贴的过程。

这一次粉墨登场的太后比上一任还要传奇。没藏氏当年是完全被动的,被李元昊偶然发现,无法拒绝,成了两岔的娘。新一代的太后属于婚姻自主,浪漫结合的典范。

就是那位没藏讹庞的儿媳­妇­——汉女梁氏。

梁氏上台,做得比没藏氏强得多,同样是整个家族­鸡­犬升天,他们懂得既要重点,更要普及。具体的做法是国相由太后的弟弟梁乙埋担任,其他的梁氏子弟以空前迅猛的速度占据西夏的各个重要职位,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形成了一个系统。

这个系统牢不可破,它在之后的几十年间一直发挥着作用,牢牢地把持着西夏的权力。

当然,这是他们的内政,怎么玩宋朝管不着,只是他们的对外政策非常的嚣张。对宋朝,本是汉人的梁氏废除了李谅祚制定的汉礼,恢复党项的蕃礼。有人对此不理解,其实很简单,越是汉人,身在西夏想站稳脚跟,就越得反汉。

不然怎样和党项人成一家呢?

在另一方面,他们对宋朝的威胁更大,西夏开始对河湟下手了。

这就是王韶在《平戎策》里所列举出的周边国情,以西夏这时的统一,还处在建国之初,没怎么滑落的时代里,去攻击分裂成散水的河湟吐蕃更部落,无论怎样对比,吞并都是迟早的事。

宋朝哪怕是出于安全,都要迅速采取行动,不然等待的就是超级难看的死法。这就是为什么王安石改革步子那么快的原因。

河湟随时会被攻破,战争迫在眉睫,宋朝当时要钱没钱,要兵没兵,再说什么按部就班,理顺关系,搞好吏治之后再改革,完全是痴人说梦。

为此,在王韶刚刚提交《平戎策》之后,宋神宗和王安石就毫无保留地支持了他。要职位有职位,把他扶上了西北秦凤路、洮河司的主管,其间所有和他有矛盾的原领导全都撤走。要政策就给政策,王安石新法里倍受争议的“市易法”就是专门为他量身定作的。

打仗要钱,“市易法”的根本就是“均输法”的加深加细,更上层楼的抓钱。在京城设置“市易务”这个专门部门,从内库里提100万贯钱作本钱,由政府接管京城内外的各种物资的买卖。

具体作法是,由市易务召募牙人(商人行会代表),由他们与各地来京城做生意的商人商定货物的价格,可以卖给国家,也可以和国家之前买到的货物交换。京城本地的商人,没本钱也可以参与,用产业、金帛做抵押,向国家贷货经商。

到期归还货款,加上一、二分不等的利息。

公平的说,这条新法是王安石各种新法里最失败的一条,它走了回头路,这不仅是打击了之前­操­纵开封市场,哄抬物价的大商人,同时也把小商人赶尽杀绝。

国家垄断一切买卖,这还有平民百姓的活路吗?在仁宗时期、英宗时期一直活跃的开封商市,在市易法实行之后,被沉重打击了。到后来,市易务召募的牙人主动辞职,您开恩允许我辞职好吗?为国家服务,我都破产了!

说来这真是残酷,但放在边疆上就是一条再好没有的政策。

王韶需要军费,需要钱,那是军队种田卖粮,自给自足所达不到的。为此,他需要经商,需要全国各地的买卖人到边疆上活动。那么,就只能由国家之力去开拓。由国家拿出本钱,出专人负责,鼓励商人保护商人去变出钱来。

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就会形成一条有机的运作链条——民间收财,变成军费,打赢战争,扩大国土,回笼资金。

这才是王安石变法的真正目的和手段,不然,以宋朝空前发达的商业系统,比前代先进得多的农业生产,只要像司马光说的那样节省花费,就一定能让国库充实,根本就犯不上这样折腾。

可要保卫国家安全,赢得战争呢?那样慢悠悠的一条一条的节省,和士大夫、大商人商量着办事,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积攒到庞大无比的军费?何况战争只要开打,钱就会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走,是座金山都撑不起几场大战。

那时后续的资金要怎样向各位士大夫要呢?只有抄家才能来得及!更何况,只要提到战争,各位君子们就会搬出孔夫子的圣诫,那是凶器,不到万不得己绝对不能用,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先用!

要仁义、要道德、要教化!

见他的鬼去吧,宋史写到这里,如果还有人相信李元昊、李谅祚之徒能教化、能感动……再次请出门之后上街随便左右转,找到和路面平高的铁盖子,揭开,跳进去。

醒醒神。

王安石们的准备己经做好,历史上各种观点的对错,我们也都讨论过了,下面应该进行的就是王韶的“熙河开边”。

可是别忙,在做这样的大事之前,王安石们还得再稍微停顿一下。他们的各位政敌在此时都在做什么,是有必要全面介绍的。

让我们从身份、官职的高低为序列,从苏轼开始。这个初入行的士大夫这时只能算是小字辈,由于他不懈地努力,终于抢在熙河开边之前,被贬出了京城。

说他的努力,可真是一浪接一浪,直到死在沙滩上。从职务上说,他这时只能算是京城无数官员里的中下等,但是文笔好一切都好。他可以哪里都去,和谁都能见上面说上话。什么?你不理他?你该死了,这样风雅绝伦,高迈古人的大才子肯赏面子到你家里坐坐,你不理,还是儒林中人吗?

就算你是宰相,在本质上也是读书人,蔑视苏轼,等于忘本!

于是苏轼可以出现在任何场合,就算己经死了大名士范仲淹,他都不放过。特地跑到文正公的故居去临风洒泪,高歌凭吊。

公平地讲,这没什么。范仲淹抛开军事上、政治上的成就,光以文笔来说,也绝不在苏轼之下。这时苏轼的《水调歌头》等名作还没有出现,其实就算写出来了,也没法掩盖范仲淹的《苏幕遮》。尤其是范仲淹的声誉没有半点瑕疵,苏轼与他无论怎样联系,也没有错处。

其它的就两说了。

比如宰相曾公亮被贬,他跑去了,指责前首相大人胆小懦弱,不去管教王安石。曾公亮好脾气,叹了口气,说出了历史上非常有名的那句话——“上与安石为一人。”

皇帝和王安石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有什么办法?

这次对话之后,苏轼的名声在士大夫群落里直线上升。好青年,说出了俺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非常勇敢嘛!

但是请问,你是国家公务员好吧,你以什么身份,奉了谁的命令,去质问前首相大人的工作业绩?如果再深究一下,苏轼的用心会更恶劣些。

真有胆子,有责任心,你怎么不在曾公亮还是首相时跑去问呢?那时曾首相有权,才能按你说的办嘛!

曾公亮之后是范镇。范先生一生都在与国家的顶级大佬作对,文彦博时期因为立太子的事,韩琦时期是著名的濮议,到了王安石时期,他怒火升腾,和新法不共戴天。

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很多人,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一生之中都在无时无刻地反对,不知他真正认同的是什么。更不知道,按照他的办法去做了,国家能成个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太大了,而且没有实际­操­作­性­,只好列出现象来,大家有兴趣,可以偶然思索下,或许会有所心得。

回到主题上,话说在他辞职回乡前,苏轼出现了。苏轼就像代表着什么神圣的团体一样,对范镇珍而重之地宣布——你真是一位壮士。

范镇深沉地叹息,自己做得很不够。

说到这里,或许大家会认为我比较刻薄。苏轼这是有良知有义愤嘛,不管是不是官,天下事天下人管得,发些感慨说些话,有什么大不了的,犯得着这样冷嘲热讽吗?

如果没有前面关于新法的各种分析,单就他说的话来说,的确没什么错,甚至年青人很有激|情,值得赞赏。但是有了前面的分析之后,就会知道苏轼的立场越滑越远,彻底抛离了自己原来的出身,变成了喝民血、食民膏、奴役百姓为乐的士大夫。

我们是平民,我们厌恶他!

抛开这种一千年以后的立场关系,回到宋朝当时的官场。王安石忍无可忍了,小苏同学就算文章好、声誉高,你不好对政府的决策这样名目张胆的抵触吧?

你终究还是国家公务员吧。

没别的好说,就算查不出他有什么实际错误,思想意识上造成的不良影响,就足以让他贬职反省。苏轼被下放到江南的杭州,人间天堂一样美丽的城市里去做官。

是惩罚,但不残酷。

在宋人文化史上占有非常重要地位的苏轼杭州之缘正式开始。

接下来的人是吕诲。这位前言官领袖突然间病死了。回忆一下,他在王安石的新政还没有实际公开时,也就是连最初的均输法还没有面世时,就和王安石势不两立了。

那次著名的弹劾之后,他主动要求外放,绝不和­奸­邪共处一堂。

神宗满足了他,让他到邓州(今河南邓县)当知州。按说这地方、这职位都相当的不错。既在长江以北,又没到西北狼窝,非常优待了。可是吕诲感到的不是这些,他越来越愤怒,尤其是看到王安石的新法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地铺开之后,他的愤怒真正做到了不共戴天。

生生地气病了。

神宗知道他病了之后,特意下旨接他回京城调养,什么都不用­干­了,一心养病吧。但这不是问题的中心点,心病还需心药治,王安石的新法如火如荼,遍及天下,这种局面一天没有改变,吕诲的心情就一天没法好转。

这就没办法了,难道为了吕诲一个人,去改变国策吗?

宋熙宁四年年底左右,吕诲在京城病死。他的死,也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司马光。司马光当时在永兴军,知道吕诲病危后,火速赶往京城,去见最后一面。

当他赶到吕诲病床前时,吕诲己经闭上了眼睛,呼吸都停止了。司马光放声大哭,恨自己就迟了这么一步。可是突然间吕诲强争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望着司马光的方向,不管看没看清,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

可以想见当时司马光的心情,他之所以来,是因为吕诲一直是他的战友。往事历历在目,从立仁宗太子到英宗濮议再到神宗时王安石新政,两人的政见惊人地一致。可以说一直为着同一个目标奋斗。

现在的局面,可以说他和吕诲都是失败者,王安石胜利着。

可直到死前,吕诲还这样重托他。这是信任,更是责任,他得怎样做,才对得起一个垂死者的最后愿望呢?

在这样的局面下,我没法进行什么评判。因为感情和对错,有时真是太冷酷了。但为了说明问题,可以试一下。

比如抛开感情谈对错。那样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第一,吕诲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第二,他的这种死法,到底是可笑,还是可恨,还是可敬,亦或可怜?

答案一,一个人的对错,基本上是没法做出总结的。­精­确地说,只能是他在这个时期这件事上,是对的。在那个时期那件事上,是错的。

只能是这样。而且那种把一生各时期的对错计算一下,来个所谓的盖棺定论的做法更是无厘头。请问你得用什么公式,才能计算出各个时期的正确值、错误值,最后相加减,得出正负数?

可能吗?

根据这个原则,吕诲在立太子、濮议时,代表了当时的正直道德观,不阿谀当权者,不向当朝皇帝低头。他是对的,而且相当有种,是个有原则的男人;而他在神宗朝时,面对王安石变法,他的表现,经过我们前面关于新法的一系列分析,可以得出结论。

他站在士大夫一边,坚持既得利益,阻碍宋朝为了新生进行的大换血。在这个前提下,他是错的。

这种分析,不仅是针对吕诲一个人,那样根本就不值得在宋史这样全景历史写作中单独论述。之所以细聊,是因为它适用于神宗朝年间的所有人。

包括王安石一派,包括司马光一派,更包括宋神宗本人。

现在回到司马光的身上。他离开吕诲的尸体之后,表现得非常反常。按说吕诲用自己斗争到死,绝不妥协的活生生的例子告诉了他,一定要和王安石斗到底。

天下的事还没有绝望,君实,你要努力啊!

吕诲临死的呼喊言尤在耳,司马光的反应却是向皇帝写辞职信。他请求政府允许他从永兴军离开,到更远的洛阳去完成一生的宿愿。

写书。

去完成那套名垂千古,与汉代不世出的史学大师司马迁的《史记》同样辉映后代的史学巨著《资治通鉴》。神宗允许了,从这时起,司马光就彻底退出了官场。他远远地停留在西京洛阳,冷冷地盯着王安石等新法集团的一举一动。

静静地等待着翻身复辟的时机。

这是个可怕的对手,他绝不是放弃,而是审时度世,明白这时的王安石己经不可撼动,那么就绝不再恋战。有时的后退,是一种策略,有时的忍耐,比当场斗出个死活更有力量。

司马光的事就此告一段落,王安石的敌人们在熙河开边前的处境也介绍到这里。最后还要再罗嗦一点。前面我曾经提过的,从神宗朝开始,到北宋灭亡,一共三个主导国运,改变整个汉民族命运的政界大佬之三。

那个人,己经登上了历史舞台。

宋熙宁三年,一个兴化仙游(今属福建)的年青人考中了进士。他的名字叫蔡京,字元长,当时23岁。

熙河之役,是在《宋史纪事本末》里独占一章的重要史事,它很独特,要说明白它,得先知道它包含着什么。

从狭义上说,熙河开边是指宋神宗熙宁五年五月开始的,由王韶主领征服河湟部吐蕃的战斗。它历时三年,到熙宁八年时,王韶升任枢密副使时告一段落;

从广义上讲,熙河开边时断时续,要纠缠到北宋灭亡前,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十二月,由王厚主领、童贯监军,再次征服河湟。

至神宗拓土时,己经过去了整整30年。

当大祸临头时,之前的每一个举动,都被认为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前,无数根稻草中的一根。河湟之战更是这样,它功罪难言,在史书里它有各种不同的解释评价。到底怎样,让我们用自己的眼睛来回顾审视它。

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先知道战争都发生在哪里,各个地点,各处势力的分布。

查资料,很容易就会有些答案。比如说,河,是河州,现在的甘肃省临夏市的东北部;湟,指湟州,现在的青海省乐都,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中间,还有些别的名字,如洮州,指今甘肃临潭;兰州,就是现在的兰州市;鄯,现在的青海西宁市。

等等等等,貌似清楚,但不够,它们的­精­确位置,关系到王韶怎样制定征服的先后顺序,得先清楚这一点,才能理解熙河之役是怎么打的,以及这件事的难易。

翻开古地图,我们向西北方向前进,在宋朝最西北的地方,是秦、凤四州,以它为中心点,再向西,依次是成州、阶州、洮州。再以洮州为中心点,它的右方,也就是西方,是河湟吐蕃之外的藏地吐蕃。向下,也就是南方,是宋朝的四川。

洮州的上方,即北方,依次是河州、湟州。

那么在我们的心里,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答案——河湟吐蕃不过如此,宋朝的大片土地隔断着它,无论如何它也威胁不到宋朝的腹地。

对不起,这不对。

明白了地图位置,更要清楚河湟吐蕃的势力范围。其中河州是他们的大本营,由唃斯罗的二儿子瞎毡的儿子木征占据。湟州是唃斯罗嫡系传人的根据地,由董毡继承。在这两块区域之外,他们的触角伸得非常远,最远的地方达到了岷州。

岷州,在成州、阶州的上方,再向右一点就是宋朝的秦州,己经和宋朝的腹地接壤了。而在河、湟与岷州之间的大片土地里,汉人的势力微乎其微,连生存都成问题,根本提不到什么管理。区域内除了吐蕃人,还布满了像墙头草一样随时四面倒的羌人。

事后证明,这些羌人比吐蕃人还要难缠,他们几乎一点原则都没有,随时反叛。

这样的形势,才能养出来当年唃斯罗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当年宋将曹玮在三都谷痛扁了他的宰相李立遵,给他造成了日后独立的条件,所以他每次提起曹玮的名字,都双手加额,向东南方伏首。

但他怎样面对宋朝的皇帝呢?

每年宋朝的使者过来,他一不拜旨,二不施礼,最多只是作一个揖,然后微笑着问——“南朝阿舅天子近来还好吗?”

这就是王韶所面临的局面。于是我们就清楚了一件事,他所要做的,根本就不是把河湟两州收回本土的问题,而是要到达河湟之前,先把吐蕃人伸到面前的那些触角一个个斩断,把前进的道路先清扫­干­净。

在熙宁五年五月,真正的战斗开打之前,他己经用了两三年的时光来做这件事。

熙宁五年五月之前的王韶很善良,在全体吐蕃人的眼里另具一番魅力。简单地说,真是人见人爱,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珍稀动物。

一年前,熙宁四年时,王韶来到了秦州边境,在这里往西北方向望,满眼的都是异族人。当时他的手下们摩拳擦掌,很有士气,当然这里面有被王韶的市易法喂得很肥的原因。

请您指出方向,我们向哪儿砍。

王韶摇头,他要在真正开战之前,先树立起一个形象。宋朝的军人是吐蕃人、羌人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骑着马,举着刀,一路杀人,可我们非常可爱~~

以这个理念,他选中了第一个目标。青唐(今青海西宁市)势力最大的吐蕃人俞龙珂。这个人的势力有多大,有一个数字可以参考,他的部众有近二十万人,以最保守的计算,每十人中有一个骑兵为基数,知道他的兵力有多少了吧。

何况在他的领地里还有数字不详的羌人。

面对这样的异族人,以当时宋朝在当地的势力真空,王韶居然敢做出下面这样的事。某一天,他只带了几名骑兵,像游山玩水一样越过了国境,进入了吐蕃人的青唐。

王韶直接找到了俞龙珂,和他谈天说地,剖析吐蕃人的未来,两人说得很融洽,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王韶当晚居然就留在了俞龙珂的营帐里,坦然高卧,直到第二天天亮。

天亮后,一切都解决了。他的口才,尤其是他的胆量让吐蕃人折服,俞龙珂答应他举族归宋,从此做宋朝人的臣子。

纵观这件事,有人或许会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就有宋朝人这样做过——青涧城的种世衡。老种相公当年能让青涧城变成西夏人的噩梦,就是迅速收服了附近的羌人,用的手法和王韶这次的很像。

可是那有区别,一来青涧城虽是初建,但终究在宋朝的西北边疆附近,宋朝的势力始终笼罩在那一片;第二,羌人不同于吐蕃和西夏,他们自从五胡乱中华之后,就再也没有建立过自己的政权。他们是墙头草,而青唐的俞龙珂是吐蕃人,他是河湟部吐蕃里的贵族!

所以王韶这次的危险系数,在北宋史上独一无二,一定要找到相比拟的史实,可能要追溯到西汉时汉人军功最强盛时代的一次壮举。

那由汉人史上最强的将军霍去病做出。

当时汉武帝连年征战,匈奴人再也没有了所谓的骄傲和强悍,他们在两次河西大败之后,浑邪王和休屠王决定投降汉朝。

汉武帝不知真假,他派出了王牌将军霍去病去受降。果然,在霍去病率兵到达黄河岸边的时候,匈奴人发生了内乱,军队开始哗变,浑邪、休屠两王也举棋不定。在这时,霍去病仅带领了几个亲兵,就冲过了黄河,直抵匈奴人的王帐。

永远无法想像,霍去病当年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勇气,敢单身犯险,命令两个匈奴王平息叛变。要知道他是匈奴人的死敌,杀了他或者扣留他,都是匈奴人做梦都想不到的胜利。

可他居然就镇住了近五万个匈奴人,带着他们回到长安。那一年,霍去病年仅19岁。

遥想当年,西汉雄风、盛唐气象早己经是过眼云烟,但整体的萎靡,无法掩饰某个时段里特殊人物的崛起,比如说这时的王韶。当年霍去病以全胜战绩成为匈奴人的克星,从心底里就压服着异族人,可王韶呢。北宋到了神宗时期,汉人的战绩在西北方面是个笑话,杀了他,对俞龙珂来说,简直没有任何后遗症。

甚至可以否认见过王韶这个人,宋朝有什么办法?谁让你只带几个跟班的就跑来送死。

但是后面发生的一件小事,可以看出来王韶的本质。这个人根本就不做没把握的事。俞龙珂去了开封城,面见宋神宗,在官职待遇都有了之后,提了一个额外的要求。

——听说包中丞是朝廷的忠臣,请赐姓包氏。

包中丞,指的是包拯。这位在正史里一般,野史里神仙的人物,是俞龙珂的偶像。神宗答应了他,赐了一个名字,叫包顺。

这是问题的关键,王韶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好,之所以敢去见俞龙珂,是看准了这个人有宋朝情结,可招降的可能­性­。

熙宁四年就这样过去了,王韶在慢慢地消化着收编过来的异族人口。一年之后,他做出来的事迹,依稀仿佛让人们看到千年以前霍去病的影子。

王韶的根据地远在秦凤路的通远军,由这里起,他将孤军杀入千里茫茫异域,没有友军,更没有援军,每前进一步,都是吉凶莫测,无法反悔的。

他选的第一个敌人,非常讲究,不是吐蕃人,而是羌人。这就颠覆了一个传统概念。不是都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吗?为什么放着正牌的河湟部吐蕃人不打,却去打跟班的羌人?

这就是王韶的特殊智慧。

请问,战局初开,就先直奔要害,和吐蕃人你死我活,局势会变成怎样。那时吐蕃人会纠集起羌人,抱成一团来对抗宋军。可要是先动羌人呢?

吐蕃人的心理会有微妙的变化,为了奴才,主子不会轻易拼命,甚至还会坐壁上观,看一下敌人的真正实力。

战局的发展完全印证了王韶的观念。他挥兵直入,迅速侵入了位于秦州以北,洮水附近的抹邦山、竹牛岭一带,那里有人数众多的蒙角罗、抹耳、水巴等羌人。

到了地头了,王韶和手下兵将的差别也显了出来。宋朝的标准士兵们按习惯,就准在山角下的平原地带列阵,等着山上边的敌人冲下来。

列阵……等待……王韶觉得很头晕,看来宋军真的是被李元昊的部队打出心理障碍了,无论什么时候等的都是防守!

这时的局势是宋军主动进攻,来入侵了,尤其是要趁着吐蕃人不明虚实,不愿、甚至是来不及出兵时,先把这里的羌人打垮。这就必须得争分夺秒。如果在山下边列阵,不说到底能不能打败羌人,对方只需要不下山,坐在山上看你摆阵玩,宋朝人都耗不起!

摆在宋军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强攻上山。为此王韶下令——“兵置死地,敢言退者斩!”宋军的攻势开始了,翻开地理图册,我们很容易就会知道当时的情况。

陕西、青海、四川三省之间的山都是什么样子的,生长在内地平缓地带的中原人,要身披全副铠甲,举着兵器,冒着箭雨擂石向上仰攻,这几乎是完不成的任务。而更要命的是攻到一定坡度时发生的事。

羌人很狡猾,生长在这片山地里,他们知道什么情况下宋军才会最狼狈,就是等宋军攻到一定位置时,前进很累、后退有点远,这时他们才突然冲下去。

没办法,宋军立即就支持不住,开始败退。这时在阵后面,王韶开始换衣服,他脱下了文官的袍子,穿上了一身铠甲。古今中外无数次战役都证明了一个真理,不管军队的装备怎样,战局如何,最重要的是士气。

指挥官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弟兄们,给我冲!”,一个是“弟兄们,跟我上!”哪个大兵都知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命令里,哪个才是真把他们当弟兄的人。

王韶就是这样,他穿上铠甲,挤进了冲锋的队伍里。在整个战局中,他是最清醒的一个,此战不胜,多年来的准备会变成乌有,甚至京城里的王相公都会被连累,变得一无所成!

殊死的搏斗开始了,没有什么计谋,没有半点的侥幸,王韶带领队伍反攻得手,冲上了山顶。由此乘胜追击,“获首领器甲,焚其族帐。”

使“洮西大震”。

可没时间高兴,大震的结果就是真正的敌人杀过来了。吐蕃人己经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河州方向的吐蕃之王木征火速派来了援军。王韶刚刚强攻得手,就面临着一个问题——防守。当然,也可以不防,在敌军到来前迅速退回秦州,那样毫发无损。

但是打了这一仗,爬了这么高的山,还死了那么多的人,为的是什么呢?

这时王韶给出的答案与之前宋朝所有的战例都不同,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入侵一片土地,不管是繁华密集的燕云十六州,还是荒凉广阔的河湟之地,最重要的都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如果注重一城一池的得失,就会像宋太宗赵光义那样,围城不下,被敌军集结后一战溃败;相反,看辽国入侵北宋,总是寻找宋军主力对决,杀倒一片,当地就会出现真空状态,辽军可以为所欲为。

城?

当城里只剩下老百姓时,就只是敌人的金库,再没有什么抵抗力。

王韶看透了这种军事理念,他选择了一条看似惊险的光明大道。为什么要防守,为什么要撤退,我是来入侵的。

他命令自己的部下,名将景泰的儿子景思立率领宋朝西军中的­精­锐泾原兵在竹牛岭虚张声势,而他本人,率领主力人马悄悄转向西方,向武胜的方位前进。

大地茫茫,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武胜?前面的《平戎策》里说了,它是宋朝与西夏势力消涨的契机所在,同样的,在宋朝与吐蕃的河湟之战里,它也一样敏感。

至少河州的木征明白这一点,他派来的援军,就从武胜远远地兜了过来,想打王韶个措手不及。可王韶偏偏迎了上去,这是他和前代的宋朝将领们截然不同的地方。

你要战,便决战,他求之不得。在王韶的军事生涯里,从来没错过和敌人主力对决的机会。

两军在武胜附近遭遇,木征派来的人名叫瞎药,大家要记住这个名字,看一次少一次了,并不是说他会死,而是跟王韶打架的吐蕃人都会有后遗症……武胜之战,来偷袭的瞎药被宋军反偷袭,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的地盘上,会突然间和宋朝人遭遇。

王韶挥军力战,史书里给出的记载是瞎药大败,率军逃跑。可这太片面了,把当年的战况彻底淡化。有一个事实得注意到,王韶此行的风险有多高。

不是说吐蕃人有地利,他们的骑兵多强悍,而是瞎药有个占决定­性­的优势——武胜堡。它当时己经是个堡垒,它在吐蕃人的手里!

王韶不仅要大面积迂回,寻找敌人主力对决,更要防止瞎药和武胜堡联合起来。实战的结果是他不仅把瞎药打得落荒而逃,更加趁势直逼武胜堡,把吐蕃人从据点里赶了出去!

从此武胜落入了宋朝的手里。王韶立即就开始了建城,它有了个新名字,叫镇洮军。首战大捷之后,王韶没有乘胜追击,他停了下来,因为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给朝廷写奏章。

报功是必须的,但却是次要的。在这封奏章里,他貌似非常欠扁地写了一句额外的话——皇帝以及各位宰相注意了,俺得说明下。这次打仗,没用朝廷一纹铜钱,都是俺开荒经商自己赚的。

参照一下宋朝的以往历史,就会知道王韶这是在没事找事。比如太宗时期的曹彬,只是掏自己腰包给边关士兵打赏,就被贬官处理;看仁宗朝,张亢、滕宗谅在边关打了那么多胜仗,可是一点点的财务账面不清,也得丢官罢职。

前车之鉴不远,为什么王韶会顶风作案,哪壶不开提哪壶?答案分前因、后果两部分。先看前因,三年前王韶要修建渭、泾上下两城,提出在渭原和秦州之间,有上万顷一直荒废,没有开垦的良田。国家应该派人开荒,同时实行市易法,农商两手抓,把当地的经济搞起来。

看着无论如何都是好事吧,可事情的发展非常奇妙,充分地体现了指鹿为马,指驴是猪的封建官场卑鄙­性­。

首先当时西北军队主帅李师中反对,他说王韶所指的土地,根本不是什么良田,只是当地弓箭手们的土地罢了。不信可以来查。

神宗怕的就是不较真,下边有人要求了,那还等什么。于是派人去,查出来的结果超级有才。回答:土地是有的,但是只有一顷!而且所有权还有争议,几个地主正在打官司呢……这个结果让人无话可说,对此,我只能以“指驴为猪”来形容。

如果不是猪,怎么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呢?茫茫大地,偌大的陕西四路,居然只有一顷土地,难道李元昊当年是只蚂蚁,在一顷地里敌我双方十几万人厮杀玩命;或者当地突然间人口暴增,每人都拥有超大的私有土地,国家都没法强占?

估计最郁闷的人是宋神宗和王安石,这两人应该很鄙视自己。敌对方就算想骗人,也不必这样没技术含量的来吧!没别的,连李师中带派去调查的人都贬职撤走,给王韶腾出地方来。但问题马上又出现了。

关于市易法。

市易法和均输法都得由国家出本钱的,要把白花花的银子、绫罗绸缎往边疆上运,朝里的大佬们一律表示想不通。明摆着的嘛,吐蕃人、西夏人没事都要去打劫,放这么多钱过去,根本就是拿­肉­包子去引狗。

王安石气乐了,他回了一句:“西北那边儿的地主老财都敢屯积家产,堂堂国家居然害怕被抢。这还有天理吗?国家大臣不去想法强国,居然每天想着装穷躲贼,这还有王法吗?”

等等等等,一通乱吵,市易法才在西北实行。所以现在王韶在赚了钱,打了胜仗之后,要强调一下效果。可是他还是太幼稚了,不要以为赚到了钱就是好事,更不要以为打了胜仗就是硬道理,在一个有经验有能力的政客面前,什么样的驴,都会变成一头猪。

军方大领导、枢密使文彦博说——大家明白怎么盖房子吗?建筑商在开工前,总是会把预算说得很低,引诱房主动工。等到盖到中途时,各种要求就都提出来了,那时不得不盖,不得不被宰。现在王韶的所谓胜利,也不外如是。

几十年间没有的外战大胜,就换来部门领导这样的评语,换你能气死不?还好神宗说了一句话,把文彦博打哑。

——请问爱卿,房子坏了你不修吗?

一般来说,皇帝问到了这句话,中国历代的大臣们都会有些不同的反应。汉朝的,会怒目扬眉,脱掉朝服换铠甲。

——陛下,我帮你去盖房子。用不着那个招人烦的王韶!

晋朝的会很温存,他意态优雅,轻摆拂尘,和皇帝用一到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细细地谈一下盖房子的问题。基本上会从人到底要不要住房子,到房子有没有必要有房顶,都会一一道来,娓娓动听。说到兴起,还会招来三五同好,加入论点;

唐朝的很特别,他一边像汉朝的臣子那样换军装,一边在换的过程中不断和皇帝交流。注意,态度不会太友好,无论是藩镇还是内侍或者普通大臣,都很有­性­格,就算您是天可汗李世民,也有被顶得七窍冒烟的时候。其结果嘛,多半衣服也换好了,皇帝也被说服了,这场架不必打了。

当然,一少半真就­操­家伙冲了出去,到外国砍人了事;

元朝很统一,杀人是唯一的硬道理。从他们身上可以真切理解到侵略不是一种军事、政治活动,而是一种传统运动……

明朝的官员不必多讲了,义之所在,虽千万记大板子,俺也一往无前。每天上朝都做好了被脱掉裤子打ρi股的心理准备;

清朝的很可爱,皇帝的脸­色­稍有不对,立即跪倒磕头,痛哭流涕,同时念念有辞。拜众多经久不衰,常演常新的清宫戏所赐,全国百姓都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奴才……

这还是满人的嫡系,如果是汉人,奴才二字都没资格说出口,得自称“臣”如何。谁让你是外人。

好了,罗嗦这么一大堆,一来是突然兴起,凑点字数换稿费,以消俺多日拍字之烦躁;二来这里面也有个大学问大论点。

——论,中华民族为何在做人做事的态度上每况愈下,底气越来越不足,到后来比个孙子都不如?为什么就没了当年执理直言,坚持不屈的气魄?

这也许才是我们读史、研史的价值所在,不想这些,历史就只是些陈年变质,或好玩或无聊的与己无关的故事而已。

回到原点,宋朝的大臣,具体到神宗年间文彦博这一批,对于皇帝发怒的反应是——沉默。俺有话,但不说,家里只要不缺工资,不少补贴,才犯不着跟你惹气。

看着很平和,很文雅,可是问题一点都没解决。因为互相没有交心啊,没有吵闹。自古以来男人都是种特殊的动物,心里不爽,不是当场骂出来,就是事后使绊子,反正绝对忍不住。

除非您是圣人。

像文彦博这样的,心术超深,不可测度。这是可贵的城府,可是在互相配合做事时,就是个­操­蛋品格。于是这就形成了宋朝官场的普遍风气。

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办起来你做我做各一套。反正宋朝大臣没死罪,不合作不会杀头的。在这种风气里,要做振兴国家的大事,难度可想而知。

当初王安石所说的“易风俗,立法度”的必要­性­可想而知。

抛开沉默了的文彦博,嗯,对不起,他只是暂时沉默。回到王安石的变法强国之梦上去,河湟之战打得很好,可我们却不能再把目光抛向西北。第一,王韶的战斗暂停了,他必须消化掉刚吞并,或者说是收复的土地;第二,宋朝在熙宁年间的战争并不止这一处。

甚至不是只两处、只三处、只四处。神宗朝的气向,就像时光倒流,回到了宋初时赵匡胤的时代,或者更前些,是后周柴荣的时期。争战不断,恢复国土,为中华大国正名。

可在刚开始时,是非常艰难的,他们得替赵光义擦ρi股。太多当年没做成,一直是隐患的事,都在办公桌上摆着。谁都知道,可谁也不做。

现在王安石终于把那份材料拿了起来。

荆湖北路,西南夷叛乱。

在宋朝的长江之南,一直都有各个少数民族生存在深山老林里。前面说过的侬智高叛乱只是其中一例,乱的级别很大而已。除他以外,长江边上的一些少数民族乱得小些,可乱得很有传统,经久不衰。

具体地讲,就是在长沙以西,邵阳北面,以梅山为首的一大片区域。那里交通不便,人种不同,尤其是在传统上,在五代十一国时这片地方就被他们给占了。到了宋朝,赵光义、赵恒、赵祯都被被辽国、西夏拖得一辈子劳碌,对这小片地方自然扔到一边。

索­性­就把它划为禁区,名叫“禁梅山”。周边的汉人禁止与其中的蛮族有任何往来。这是片特区,在宋朝版图以内,却不受宋朝管辖。

稍有些头脑的人都明白,长此以往,早晚出事。但只要事不关己,为什么要拿起来烫手?于是多年以来,只要乱子不大,宋朝所有的官儿,对它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结果,就是让蛮族人看到了便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为什么不出去抢呢?何况有侬智高的光辉战绩为榜样,根本不用怕出身低,强盗这种职业,才是人有多大胆,能抢多少钱!

形势逼着宋朝发兵平叛,在这次之前,最近的一次,是由宋初时名将潘美的从孙潘夙率兵进剿,击破邵州蛮族团峒九十处。看着数量很大,战果却半点都不辉煌。九十处团峒,其实也就是九十个小村子,平均来说,每个村不会超过100人。

可不要以为这是潘美的孙子也退化了,事实上派谁去都这样。那地方深山老林,沟壑纵横,官军到了不是怎么打架的问题,而是先得能找到人开打的问题。

官兵来了蛮族钻进山里,官兵走了出去继续捣乱。在一千年前,抗日战争时伟大领袖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战略人家就都懂了。

熙宁五年七月份之前,摆在王安石办公桌的文件很有诱惑力。据当地内线说,梅山一带,包括辰州附近的南北江(今湖北沅陵)的蛮族有内乱,他们的酋长太残暴,拿自己的子民不当人。众多的蛮人都在向往宋朝的仁慈生活,要求内附。

这个机会,到底要不要抓住呢?从本质上讲,这是块烂膏药,总贴在宋朝的身上,早晚会化脓。可现在是揭它的时候吗?

七月左右,正是王韶转战西北,攻克武胜的时段,以宋朝从糜烂到争吵的官场,以各种战争临时动员法一样的新法争集到的钱财,同时在西北、西南两方面开战,是理智的吗?种种疑问都盘旋在王安石的脑海里,一国之宰相,每一个举动都牵扯到帝国的安危兴亡。

但他决定了,一切细节都服从于最初的决策。既然以最快的速度筹集到了军费,就必须要尽快地打赢战争。这样才会顺利地把前面提到的链条——“民间收财,变成军费,打赢战争,扩大国土,回笼资金。”实现。为此,他派去了自己的亲信章惇。

在这之前,章惇一直在制置三司条例司里工作,是个搞经济的人才,他走马上任去平叛,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是王安石在以权谋私。

刚开始时,谁也不知道章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老实说,连王安石和宋神宗也没看准,都被他吓了一跳。他去了荆南,头一招非常正规,情报不是说蛮族人想内附投降吗?很好,派人去招抚,一来了解实情;二来情况对头,顺势就把人拉回来。

结果回来的不是内附的蛮人,而是他派去的两个特使的人头。这两人一个姓李一个姓张,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到了蛮族地面,先没找受苦受难的群众代表,而是首先安抚了一下当地的­妇­女代表……这不是找死嘛,人家盼星星盼月亮,结果盼来了两个官派流氓!

蛮族人也是人,一怒之下,替宋朝砍了这两个混帐东西。砍完之后形势就急转直下,没法收拾了。本来是带穷苦受难的异族兄弟进城的,结果成了杀官造反。

消息传进了京城,宋神宗和王安石也傻了。章惇,虽然让你带去了兵,可没说让你打,那是防着蛮族酋长恼羞成怒的。现在事大了,你千万别再乱来。

宋神宗说“我在怀疑,章惇是不是认真执行了命令。”(疑奇扰命)。王安石摇头,“章惇还是可信的,但是一定要稳住,别轻举妄动。”(戒惇勿轻动)。

事实证明,他们真是不了解章惇。这个人有多强硬,有多敢­干­,放在整个三百年的宋史里,都首屈一指。

章惇兵分三路就杀了过去。哪有那么多的罗嗦,这些蛮人在别人的眼里是牛皮筋,在章惇的眼里就是块牛皮糖,不过就是难啃点,但仍然很甜!

历史将会证明,当章惇发火的时候,不管对方是谁。是苏轼也好,是司马光也好,甚至是宋神宗也好,神宗的妈、老婆,都算上,谁也别想好过。

但是也别存下个念头,比如章惇就是头野牛,遇谁撞谁,蛮不讲理。不是,他做每一件事都经过深思熟虑,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眼光独到,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就比如这一次,朝廷里、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同意他蛮­干­,可他就是杀过去了。理由抛开蛮人内部仍然混乱之外,他抱定了一个大宗旨——敌人杀了朝廷命官,不管该命官是不是格外­操­蛋,这是对政府的挑衅。本来对宋朝就一直不服,这样局面再不处理,以后的摊子会乱到没法收拾!

战局铺开,整个荆湖北路开始动荡。章惇进兵神速,懿、洽、鼎三州之内的蛮族落荒而逃。形势喜人,但事实上没人高兴。大家吸取之前平叛的教训,知道章惇顶多就是一阵狂风暴雨刮过去,官兵所到之外,­鸡­犬人畜瞬间不见。宋朝形势大好,不过总有收兵那一天……蛮人们又回来了。

跟没打一样,所以当时就有人反对了。是当地的转运副使蔡烨,此人向中央报告,不要看章惇现在的成绩,臣预言这场仗会打个没完没了。至于怎么办,请把章惇撤职调离,由我接手,我会用水磨功夫,慢慢地处理当地民族事宜。

慢慢的,请大家运用些最初级的逻辑思维来想想。他之所以反对章惇,就是因为断定章惇没法迅速结束战斗。那么由他来代替,居然目标就是“慢慢的”搞定。

这人的脑子是哪儿出产的?

逻辑虽然很混帐,但奇妙的是居然有市场。宋神宗仔细思考了一番,决定就这么办。史书中记载,关于把前线的指挥权交给谁的问题,神宗和王安石吵了个没完没了。

看史料吧,两人你来我往,各说各话,谁也不让步。差一点就会形成当年的经典解决办法——吵到Gao潮时,王安石突然平静,对皇帝微笑:“陛下,臣觉得非常不舒服,想请假回南方。”

辞职不­干­了。

于是年青的小皇帝恳切、亲切、动人、动情地挽留。但王安石仍然回家躺床上喘粗气,直到皇帝动用官方人员送去官方文件形式的慰问信,以及私人认错道歉保证你们友情永不变的便条,介甫兄才起床上班做事。

要注意的是,在这件重大国事上没有形成这套定势。至于为什么,绝不是这件事的份量不够,或者当时两人中有一方状态不好,掐得不尽兴。而是另有隐情。

以往各部史书的题材格式上的劣根­性­出现,就事论事是没法把事说清楚的。得全面回顾当年同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才会了解到当时人物的真实遭遇。

王安石在这时遇到信任危机了,他简直是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可以说宋朝一百多年那么多的宰相,连后期公认的­奸­相王钦若最丢人的时候,都没受过这种污辱。

怪不了别人,王安石自找的,他识人用人真是有问题。前面说过,他是新生势力,与之前的士大夫阶层水火不容,连带着和学习传统经书,考上的进士们也注定水土不服。这就要求他定新课本教材,培育出合乎他使用标准的新一代人才。

只是人才正在培育中,办事己经没人手。所以各地只要有向他靠拢的人,他都会先拉过来再说。比如说过的李定。

李定之所以被定为小人,理由是他不给生母服丧。听起来可真是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但为什么不细打听下内幕呢?李定的生母姓仇,在嫁给李定父亲之前己经生过一个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神奇高深,处处高出苏东坡一筹的诗僧佛印。再嫁李家,生了李定;三嫁郜氏,生蔡奴。

这样在仇氏死时,己经是三嫁之人。当然嫁多少次在北宋时都很正常,再嫁之­妇­,论尊贵有真宗的他妈刘娥;论贤淑有三百年间第一人范仲淹的妈妈。从来没人半点歧视。但这都不适用于李定的妈妈。

因为儒家的有关规定。

话说儒家所有的规定都以孔夫子当年的行为准则有关。比如孔子前三代个个休妻,而且休出去之外就彻底翻脸不认,生时不问,死后亲子也不为服丧。《礼记》中有名文规定——孔子不丧出母。

以此看来,李定有什么错?

所以李定就算是王安石运气好,撞上了个冒牌的“小人”。其它的就不好说了,比如邓绾。

邓绾,字文约,成都双流人。此人相当有才,当年考中进士时,是礼部试第一名。也就是说,远远高出苏轼的成绩。

在熙宁三年的冬天时,他在宁州(今甘肃宁州)当通判。副市长的级别了,相当高,可是地处大西北,他相当地不安逸,比起老家成都真是差太远了。于是想办法。

他向朝廷上书,极力赞美新法。当时王安石正处于最艰难的起步阶段,一见大喜,立即向神宗推荐。神宗也很重视,派专车把他从西北接到开封。

金殿见面,君臣相谈甚欢,神宗一高兴,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邓卿,你知道王安石吗?”

“不,臣未曾相识。”邓绾回答很诚实。

神宗面露向往之­色­:“那是当今的古人啊!”注意,古人,是中国历代封建王朝时最被推荐的、最令人神往的完人形象。相当于道教的太上老君,佛教的释迦摩尼。

神宗又问,“卿识得吕惠卿吗?”

“也未曾相识。”

“那是当今的贤人啊。”神宗又爽快地给出了评价。

年青的小皇帝,他没有察觉到下面诚实的邓绾的真面目。他给出的答案太早太快了,直接违背了当初富弼告诫他的为帝总原则——不可让臣子知道皇帝的喜好!

摸到实底的邓绾立即就有了前进的方向,王安石都是古人了,还等什么?他走出皇宫后第一时间去拜会了王安石。这时他真的感觉到命运女神对他微笑了,步入官场,要有多大的幸运,才能直接找到位皇帝无私依赖的大臣做靠山啊!

在这种激动下,他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那样亲切、热烈地对待王安石,一点都不认生(退见安石,欣然如素交)。实事求是地说,王安石被他蒙蔽了。我们将心比心,当一个人要做全国­性­改革,正面对满朝文武反对的时候,突然间有人充满了热情、激|情地从远方来支持你,你是什么感觉呢?

看看邓绾是怎么说的——“……以臣所见宁州观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观之,知天下皆然。诚不世之良法,愿勿移于浮议而坚行之。”

多么好的同志啊!

王安石被感动了,告诉邓绾下去听信。邓绾满怀希望地回到了驿馆,就等着任职诏书下达。结果等来的是官升一级,原路返回。

也就是说,他从宁州的通判,晋升为宁州知州了。

这个气啊,邓绾心灵深处对官职富贵的渴望赤­祼­­祼­地爆发了出来。他到处宣扬:“如此急促地要我来,怎么就这样打发我回去?”

公开场合讲,当然就有人问:“想留京啊,估计能给你个什么官?”

“当个馆阁人员总可以吧。”

“能当谏官吗?”

“那正是我的愿望!”

史书记载的对话就是上面这些。大家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呢,可笑?也许吧,邓绾此人也太简单粗暴了,身在宋朝,哪有这样明目张胆地要官当的?其实就算在现代,这都是官场大忌。

但是,要看到这件事的结果和内幕,就会知道邓绾实在是太聪明,太胆大了,此人正中要害,逼着各方各面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

看内幕,王安石接见他之后,就去休假了,他的任免决定是由当时的宰相陈升之做出的,明摆着打击王安石,警告全国官员,不许向新法靠拢,不然就发回原籍,邓绾就是例子!

邓绾如果忍了,就会被当成个皮球被踢回大西北。那样他就真成了个出头鸟,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还成了个反面典型。以后的小鞋就等着成批定制吧。而他绝不认命,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我就是要把这件事挑大,到处宣扬,让王安石都没法躲起来不管。

只要你不管,就会承认你没法庇护向往你的人,就没法建立起自己的团队!

结果邓绾得逞了,不久后圣旨传出,他被任命为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这是怎么回事呢,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能驳回宰相的任命,让皇帝重新诏书的,只要王安石一个人能做到。从此之后,天下人都明白邓绾是谁的人了。

邓绾是粗暴愚蠢,还是聪明得惊人呢?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他对官位富贵的渴望程度,还有他做事时的突发­性­。这些让他极快地登上官场的顶峰,可也埋下了日后失败的种子。

连王安石也身受其害。

不过这要和唐坰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了。

唐坰是个很奇妙的人,进入官场靠的不是文凭,而是接了父亲的班,但《宋史》他的列传里却没有点明该老爹名讳。

升官不是靠政绩,而是两句话。他先对皇帝上书,说“秦二世胡亥被太监赵高控制,导致亡国,错误不在于强硬,而是他太软弱了。”

这句话无论怎样看,都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读书心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此得到了宋神宗的欢心。

也许是当时朝臣一片声地要求神宗忍住脾气,变得温馨可人,使外邦,使国内都如沐春风吧,惹得神宗大怒,才觉得唐坰这句话特别的顺心。

第二句,是针对怎样迅速推行新法的。唐坰说“事情很简单,只要杀了韩琦、司马光等反对派大臣,新法立即风行天下!”

老天在上,他这句话半点错处都没有。自古以来哪有不见血的改革?以宋朝恩养了一百多年的,优生优育的士大夫们,除了杀几个为首的,再把脑袋挂到城墙上去,恢复五代十一国时的风气之外,根本就没法控制。

但正确的,不等同于合理的。法子虽好,可惜不能用。但并不妨碍让王安石非常的受用。真爽啊,终于有人说出了症结所在!

唐坰平步青云,赐进士出身,到崇文馆校书,成了馆阁人员。只是再想更进一步时,却出事了。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本­性­就让王安石非常的不安。这个人太自私,做事目的­性­太强,而且毫不掩饰,比邓绾更加不顾一切。

王安石只能轻轻地把他放下,不贬官,也不调走,让他慢慢冷却。这实在是当时最正确的选择了,试问一国首相,只是把提拔一个人的速度放缓下来,有什么错吗?要知道只是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之前是让这个人一步登天的!

可事情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唐坰的本质就是个疯子。他就是那条著名的寓言《农夫与蛇》里的那条冻僵的蛇,一但它醒过来了,就要为所欲为,反戈一击。

根本不去管后果怎样。

这个官场白丁,一个靠父亲当官的废物衙内,觉察出王安石的冷淡之后,第一时间反目成仇,写了20多道弹劾奏章,一定要把王安石告倒搞臭。可是都被宋神宗给扣下了,留中不发。

一般来说,换成另外的任何一个人,事情到此就算结束了。第一,再有怨气,官场的规矩之一就是不许欺师灭祖,王安石是他的直系靠山,如果这都要造反的话,小心成为官场公敌。

这倒不是说官场里有多道德,而是面对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大家都会心冷,都会躲得远远的。

第二,发火有时像自杀。别管气多大,跳过一次楼不死的,基本不会再跳第二次。动力不足了。可这些都不适用于唐坰。

他是个疯子。

第三,20多道弹劾奏章,都被皇帝压下来了,再明显不过这是皇帝不想事情闹大。就算不把王安石放在眼里,皇帝的面子总得给几分吧?不,在唐坰的心里,根本就没有第二种利害观念。

只有他个人的心情、前程才最重要。

话说宋朝承袭了晚唐时期的制度,开封城里每隔5天,官员们会在宰相的率领下进宫面见皇帝请安。这叫“起居日”。事情就在熙宁五年八月的某个起居日时发生。

那一天正常的程序在进行,突然间唐坰站了出来,他跪在大殿中心,要求皇帝正式升座,他要奏事。神宗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20多道弹劾,这不是一般的力度。

神宗摇头,说换个日子,他仍然想大事化小。可是唐坰跪着不起来,一定要今天立即处理。没办法,神宗只好升座,再纠缠下去,别的大臣们会往别处想的。

比如误会唐坰是要像从前的谏官那样,经常­性­对皇帝的私生活之类的事进行批判。

神宗升座,唐坰的机会来了。他开篇第一句话就暴露了他的疯子本­性­:“臣要说的,都是大臣们不法的事,请让臣在陛下面前一一陈述。”

好,所有的大臣,包括王安石、文彦博,谁也别想走。

接下来他把笏板Сhā好,展开了奏章,却没读,突然间转脸瞪向了王安石,说了句北宋百余年间最牛的话——“王安石到御座前听取札子!”

王安石愣了,他搞不懂的不是唐坰怎么会突然间翻脸,而是宋朝从来没这个规矩,你要念什么就念好了,哪有让当朝首相出列恭听的?你当你读的是罢相制啊!

可沉默是不管用的,在一个彻底翻脸,成心找茬的人面前,只会让耳光来得更猛烈些。就在王安石稍微迟疑中,唐坰己经变命令为呵斥,吼出了这样一句话。

——“在陛下面前尚且这样,到外边可想而知!”

这句话的威力无比巨大,天不怕地不怕祖宗也不怕的王安石立即听话,乖乖站了出来,到御座前躬身听命。唐坰说得很明白,他再犯倔就是蔑视皇帝了。

唐坰展开奏章开始读,大家的耐心要好一些,回忆下前面吕诲的弹劾很著名吧,一共才10条,而唐坰先生居然总结出了……60条。我们挑其中的重点介绍。第一点,直指中心,王安石专作威福,和曾布、吕惠卿等人表里为­奸­,窃国大权,天下人只知道有王安石,而不知道有皇帝;

第二点,王安石烦人,传统士大夫阶层也很讨厌。文彦博、冯京等两府高官什么都清楚,可胆小怕事,别说对抗,连说句话都不敢(知而不敢言)。尤其是王珪,他对王安石恭敬得就像家里养的奴仆一样!

说着无敌的目光瞪向了王珪,王珪当即承认真的没有唐兄你的魄力,俺认输,他低下了羞愧的头颅;

唐坰的重磅打击留在最后的第三点——元绛、薛向、陈绎,这三个人是王安石的家奴,根本不是朝廷命官,由着他颐指气使;张琥、李定是王安石的爪牙,四处无事生非,陷害忠良;台谏官张商英是王安石的鹰犬,随时咬人,入骨三分。他们紧紧地团结在王安石的周围,己经是朝中之朝,一个分工明确的犯罪集团了,宋朝就要坏在他们的手里!

一封奏章,60个要点,到此终于结束。唐坰先生旁若无人地读完,之后谁也没理,潇洒异常地下殿走人。他走后,史书记载满殿的侍卫们相顾失­色­,目瞪口呆。

值班这么多年,头一次见过这样的猛人!

其实不止是侍卫,当天大殿上所有人都非常郁闷。王安石就不说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突然间破了100多年的官场纪录,在皇帝面前被人呼来喝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首相哎,真丢人!

反对派也不好过,按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可唐坰这人就是不按常理出牌,骂王安石连带着文彦博,谁的面子也不给,哪边的队伍也不站。

最愤怒的还是皇帝。神宗真是搞不懂了,他和唐坰到底谁是皇帝。理论上应该是他,可是被人强迫升座,又被人借用头衔去砸王安石。

“在陛下面前尚且这样,到外边可想而知!”

这句话听着好像是维护皇权,可就这样就把首相喊立正了?我是皇帝也从来没这么牛过!

之后的事情更衰,唐坰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期间神宗好多次喝停,可人家理都没理,直到读完,仍然没理,直接就走出大殿,当下班了!

一直当本皇帝是空气?

以上三方的怒火,决定了唐坰这个人的政治生命。他先被贬到潮州当别驾,罪名是渎乱朝仪。接着一贬再贬,到广州军资库去看仓库,到吉州酒税去当科员,最后彻底贬成平民,返朴归真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是个疯子的原因,为了不该发火的事,向所有大佬开火,一点退路都不留。这样的事做出来,除了­精­神病之外,好像没有第二个名词可以解释。

这些事都发生在熙河开边,以及荆湖平蛮期间。王安石的新政集团既要在七八十年间一直萎靡不振的外战纪录里打出一片新天地,更要在内部顶住各方各面的反对压力。

包括像唐坰这样独特的、不常见的非典型疯子的突袭。

可以把他当做个案,可职场里不认偶然事件,只看结果。经过此事,王安石的形象再一次被弱化,尤其是他在神宗心里的高大感也开始悄悄地松动,在荆湖方面,就一再坚持己见,不用王安石的嫡系章惇,而去选择对立面的蔡烨。

好在朝廷里在争论,章惇己经在不断地进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就敢在有限的时间里打出漂亮的成绩,让上面不得不按着他打出来的节奏走。

章惇这样,王韶也一样。他们都清醒,公元1072年是改革派气运的分水岭,如果他们打不出好成绩,之前各种新法就真正了100%的横征暴敛,短期见效,长期有害的本质都会暴露。如果打出来了,一切都好办。就好比先秦时商鞅得到了河西之地,近代满清时雍正初期年羹尧扫平青海。

仗打赢了,什么都好说!

可谈何容易呢?不说河湟地区汉人己失去了200余年,早成了塞外异域,也暂时忽略掉荆湖南蛮的崇山峻岭,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当时宋朝真正的危险其实不在西北与西南,甚至也不是西夏。

而在东北。

按照王安石们的灭敌步骤,是河湟——西夏——辽国。从简单容易的下手,直到最后收复燕云降服契丹。计划蛮好,可也要看辽国人愿不愿意。就在这段时间,辽国人在边境蠢蠢欲动,巡境兵都过了拒马河!这是宋、辽的传统边界,那么看一下宋朝的准备如何。

哪有什么准备,河北方面的宋朝百年无战事,早就都退化了。宋朝要在河湟开打,同时牵制西夏,没有半点余力去支援北方。

好有一比,北方疆界,就像一只庞大的虎皮蝴蝶。它张着翅膀,露出可怕的花纹,以这种姿态暴露在足以致命的敌人面前,那是种怎样胆战心惊,又无可奈何的心态!

只要辽军敢于强攻,宋朝四面受敌转眼就会崩溃。

在这种情况下,各路宋军开始主动出击。以艰险,以危难,首推王韶主攻的河湟之战。进入深冬十一月,一个好消息传来,大家还记得上次被王韶痛打的那位叫瞎药的吐蕃大将吧。

他主动投降了。和俞龙珂一样,有了宋朝的官和宋朝的名字,“包”成了一个非常时尚的姓,他叫包约。

转过年来,西北苦寒,还在二三月间,王韶主动出击,目标是河州城的木征。最初的战略是层层突进,第一战,攻击河州路上的必经城——香子城。

香子城一战陷落,王韶没有停顿,直接杀向河州。这是河湟吐蕃部现存的两大首领之一木征的根据地,按说以当年唃斯罗的威风,就算30年后实力等而下之,以王韶孤军深入,也必须得接近李元昊的程度,才有把握战胜。

可让人惊讶的是,王韶居然一战击败木征,连城都顺势夺了过来。这是怎么搞的?真是吐蕃人退化了,给唃斯罗丢脸了吗?

不见得,这其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让宋军的实力空前暴涨,与之前的军队无法比较。第一,武器的­精­良。有宋一代,一直都有几样神奇的武器,是当时汉人所独有,在后世如元、明、清三代也没法仿制出来。

就在这时,它们出现在宋军的制式装备里。

第一,斩马刀。

这种刀由皇宫内臣领工制造,做出样刀交给神宗,由神宗向边臣传样。它刃长三尽,柄长一尺,刀头有大环,­精­钢雪亮,无坚不摧。这段时间里造出了数万把,装备给边防部队;

要说明的是,斩马刀虽强,并不算宋朝独有。第二种,才是宋人智慧的结晶。

它叫神臂弓。

神臂弓,一直存在着争议。由于它的功效过于强大,工艺又超级复杂,在当时宋军部队里就有严令,无论是追敌还是退兵,就算情况再危险,也必须要带着神臂弓退。实在来不及,也必须砸毁。

绝对不让敌人知道它的原貌。

这就是它的奇妙点所在,一但把它拆毁,就算原件都在,也没法组装得起。这在后来清代的大才子纪晓岚的笔记中可以得到证实。

神臂弓最后的制作图本在《永乐大典》里,可是有图、有尺寸数字,纪大才子仍然没法复制它。于是就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神臂弓只是一个传说,它并不存在,或者被夸大了。

但又怎么解释后来金军、元兵在神臂弓下的狼狈呢?号称善­射­的游牧民族,在它面前死伤累累,在两军对­射­中一败涂地!

好了,现在就介绍下它的出处和基本­性­能数字。

按照各方面史书记载,它是在熙宁元年时,由一个归降宋朝的西夏羌族首领李定研制出来,献给了神宗皇帝。再由内侍入内副都知张若水、西上阁门使李评加以改良制成。

弓身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箭木羽总长加在一起只有数寸,1宋寸为3。12cm,按6~8寸计算,就是19~25cm。­射­程在340余步,合现代520米。520米之后的威力是“入榆木半笴”。

这样的威力,产生于构造。它不是单木体弓,而是复合的。由多种材料,“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成品之后,弦力之强,根本没法用手臂拉开,要把弓放在地上,用脚踏住,才能上箭。

所以,实际上它不是弓,而是弩。

由于它的力量过大,在后来弦力有所减低,­射­程控制在240余步。但工艺仍在,­射­距随时可调。240步也足够了,大名鼎鼎的完颜宗弼,也就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金兀术,在四川就被它­射­得躲在岩石后边喘粗气,抬不起头来。

这时木征的运气非常好,正好撞在枪口上。340步、520米的­射­距,大家可怜他吧,现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武装部队的制式54式手枪的有效­射­程才只有50米远!

武器­精­良,更重要的是战士的素质。在这一点上,宋朝的军人,乃至于整个五千年里汉人的军队,都有个非常奇异的现象。

以宋军为例。在王安石变法之前的岁月里,仁、英两朝的军队战斗力普遍低下,以最强的西军来说,每次与西夏的战斗,都只有为数不多的忠勇士兵。

为数既少,而且忠大于勇。实战起来真是让人摇头。

怎样才能提高呢?以春秋战国各诸侯国为了富强、生存来练兵的成规,至少10年左右才能有一支崭新的军队出现,基本上等同于一代新人成长了。宋朝却彻底打破了这个纪录,熙宁改革至王韶开边之战仅过去了5年,短短几年之间宋军的战斗力脱胎换骨,完全不同。

到后来靖康国破,金兵视宋人如草芥,往往是以一胜千这样的比例打垮宋军。可是仅仅过去了两三年,局面就开始翻转,再过些时间,宋军岳飞、韩世忠、两吴兄弟的军队就能硬撼对手,取得完胜。

这是怎么搞的?

宋人血气始终都在,只要混帐糜烂的文官、皇帝不加压制,随时都会暴涨!宋之亡,不在武将与民间,真正的祸害就是一些祸国殃民的文臣宰相,外加几个百世难得一见的“­精­彩”皇帝。

回到熙河战场,木征被打得晕头转向,直接跑路了。宋军没什么说的,进城就是。河湟吐蕃中的“河”己被拿下。但是才高兴不到三分钟,立即传来一个消息。

后边香子城出事了。

木征非常顽强,在他来想河湟是我家,打不过也要打。何况宋军的传统就是战马少,他只要发挥游牧民族的优势所在,利于速度在河湟大地兜圈子,宋军很快就会像从前的战绩一样被绕晕累死。比如这时他围攻香子城,看王韶怎么办。

救,你没有吐蕃战马快,会一直被牵着走;不救,后路都被截断,而前边还有大片的吐蕃人,就此陷进包围圈。

战况真的按他所设想的发展了,王韶决定回援。为了不丢香子城,他命令部将田琼率领800名士兵星夜行军,必须抢在香子城陷落之前赶到。

田琼做到了,还在半夜时,他率军杀到了香子城,与吐蕃人立即接战。后果非常惨烈,全军覆灭无一生存。这是没办法的事,木征相当于在围城打援,在这样急迫的情况下,就算百战­精­兵,也一样没用。

战国时围魏救赵,稍后些蒙古灭金,都用的这一招,把敌人的­精­兵一举击溃。

半夜里的木征很得意,城算什么,他可以住帐篷,现在他找到了对付王韶的办法——运动战。用这一招他可以把宋军拖死,就像当年耶律休哥面对宋太宗空前庞大的汉人部队一样,猴子溜大象,看谁先倒!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没到天亮,他就又遇到了宋朝的军队。是王韶派来的第二拨救援人马,由将军苗授率领的500名骑兵。木征搞不懂,怕死软弱的宋朝人是怎么了,明知道深夜赶路,人马缺少,就算到了也只是把­肉­往狼嘴里塞,可为什么一拨刚死光,又一拨杀过来了?

但没什么,来一个杀一个。可是这次的邪门了些,这500名宋朝骑兵的战力超出他的想像,竟然没法支持,被苗授赶出了战场。

香子城之围等于解了。

被打败的木征没回过神来,紧跟着王韶的主力大军也出现。直至这时,才能明白王韶的作战思想。他是用生命换时间,第一拨田谅、第二拨苗授,都只是棋子,不是仅仅保住香子城的问题,而是要拖住木征的手脚,把他钉在原地,直到王韶的大军到位。那时总攻,一劳永逸,杀光河州境内的吐蕃军主力。

木征一点都不傻,不管他看没看出来王韶的意图,他都知道不能和宋军硬拼。兜圈子重新开始,只是他这次反应得慢了点,两天之后,终于在架麻平这个地方被宋军堵住。激战开始,吐蕃人箭如雨下,然后撒腿就跑。嗯,估计是宋军那边的雨更大~

箭­射­不过对方,更郁闷的是吐蕃人发现跑路似乎也不顶用了,逃出去好几十里地仍然没法摆脱宋军的追杀。最后扔下了四千多具尸体,才勉强逃走。

阵斩四千多,这是辉煌的野战纪录,回忆下幽州城下赵光义大败,也不过才损失一万人而已,可以知道王韶的战绩有多漂亮了吧。

可是旧事重演,没等他高兴,消息又来了——木征跑去袭击河州,趁宋军空虚,己经收复老巢,进屋睡觉了……

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人命换时间的办法都用了出来,仗却打回到了原点。河州还是吐蕃的!想一想之前宋朝各次主动进攻的战争的过程,就会发现王韶己经掉进了坑里。

宋军每次都是开头时势如破竹,相持中被人脱垮,最后一败涂地。王韶此时面对吐蕃人的死缠烂打有什么例外吗?

有,王韶是北宋军事史上的一个奇迹,他取胜的方法与之前汉、唐两代的汉族名将们截然不同。卫青、霍去病很多程度上是以硬碰硬,战而胜之;李靖、李世绩、侯君集等唐将狡猾机警,往往突然启动,让异族人防不胜防。

到了宋朝,具体到王韶,他没有汉军举国征发的大兵团,也没有唐代胡风混杂国情里拥有的骑兵部队,注定了力量有限,更没有速度。可他用行动告诉了吐蕃人,你们有快步,汉人有脑子。

宋军做战,必须先胜在战略上。

看王韶的布置,他先是稳住阵脚,在香子城就地驻扎,并开始扩建,把这里彻底变成宋军的堡垒。接着派王君万轻装快马,袭取摩宗城(今岷县东)。另一边遣将渡过洮水,扫荡山南。自己亲率大军出动,修筑康乐城、刘家川、结河等军寨,沿途各处都安放军粮,先期畅通了自己的粮道。

这些准备之后,一张大网初步形成,成扇子面对河州形成了包围。可木征没有半点的惊慌,也实在没必要惊慌,这个包围圈只是个虚拟的态势而已,木征有广大的后方可以退却,游击战的空间很大。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下一瞬间王韶的举动突然大胆,他率军直接迂回到了河州后方的踏白城,出奇不意,一战而胜,斩杀吐蕃人3000多,占领踏白城。

到这时,包围圈形成了,并且把有可能从湟州来的吐蕃援军阻断。

到了这时,王韶仍然没动木征。他要的不是赶跑这人,要的是把河州吐蕃彻底打垮。这就要考虑到哪一方面的对手。

洮州还有木征的弟弟巴氈角。洮州在河州和四川之间,如果包围圈不紧,让他们两兄弟汇合,就算能战胜,他们也必将流窜进四川,或者青藏部分的吐蕃老巢去。

为了彻底战胜,王韶选了一条艰险万分,其他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行军之路。从踏白城到洮州,宋军翻越露骨山,那根本就没有道,全军几乎是下马步行,走完了全程。

艰苦的代价是巨大的,等宋军抵近洮州城时,巴氈角一点防备都没有。他作为本地的吐蕃人,都没想到会有军队翻越露骨山。

战局可想而知,洮州城光复。直到这时,木征才在梦里惊醒,这人一直躺在河州老家里,­精­心饲养着他的战马,就等着王韶杀上门,他好上马就跑,再次兜圈子。可噩梦醒来是绝望,他惊醒后,猛然间发现身陷重围,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

要说木征真有两下子,这个时候还是没慌。几次交手,他清楚王韶的兵力并不多,这样大范围的撒网,根本就是处处都防,处处都弱。他决定反偷袭,集中人马冲向宋军的一个点,造成局部优势冲出去。

可是他又错了,王韶撒下了网,但同时也在钓鱼,每一时刻都紧盯着河州的动静。他刚率兵出城,王韶就得到了情报。宋军分成了两股,一支由王韶亲自率领,迎头杀过去,与木征决战。另一边由景思立率领,他的任务是躲开主战场,直接去抢河州城。

王韶和木征在河州古城附近相遇,仓促出战和蓄谋已久有本质的区别,战争突然开打,快速结束,问有多快?王韶结束战斗之后汇合景思立冲向河州,河州城里的吐蕃人还以为是木征回来了,开门就放人。

河州城是不费一刀一枪自动贡献来的。占领河州,紧接着马不停蹄攻下了岷、叠、宕等州。至此熙河开边之战的第一阶段结束,王韶转战1800里,拓疆近3000里,招附番人30余万口。是北宋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开边行动,同时完成了对西夏的侧翼包围。

但可惜的是,河州古城下的一战,木征仍然漏网。

塞外苦寒,二三月份间的西北大地荒无人烟。王韶在河州城里向北方凝望,千不情万不愿,可仍然要结束战斗。

按说这时冻土覆盖,生机灭绝,丢了城池家当的木征没法养活大部队,宋军只要穷追不舍,除了战死只有投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可他这时却只能眼睁睁地停下脚步。宋朝的边将,最大的敌人不是国境线外的异族人,而是国都开封城里唧唧歪歪的诸位大佬相公。这群大领导的主要工作就是压制边将,随时公开宣称,边将不许掌权,不许坐大,不许立功。

尤其是不许向异族人挑衅。

这都是武人想升官,想发财的私心发作,才去故意惹是生非。哪像我们文臣,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去想官职高低,一心为国家分忧(文彦博语)。这时王韶立功了,他得向上次一样,马上回京城去汇报工作。请问各位领导,下一步要怎样办,是进兵是屯守,或者调换我的工作?

请领导尽快指示为盼。

因为时间长了,冻土荒原会长出青草,木征会死而复生。更北边的湟州城里还有河湟吐蕃部唃斯罗的正牌继续人董毡,小心他突然间杀过来,那时河州城刚刚收复,孤悬塞外,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担心也是白担心,快马加鞭往南跑吧。

镜头切换,到西南方向的荆湖北路,看章惇在做什么。三路发兵夺取懿、洽、鼎三州的过程很顺,梅山峒蛮最大的氏族苏氏来归降,这是个空前利好的信号。章惇打破了之前100余年间宋朝所有治梅山蛮族的纪录,不是打了就跑,撤兵还原了!

梅山蛮族14800余户,26万多亩山田划入宋朝户籍,章惇细心走访定下了各地的赋税,为了招抚优待,这些山民的赋税比内地减半,每年只缴一税。

做到这一步,一般人都会见好就收了。任务完成,超额达标,还要怎样?章惇却不满意,梅山搞定了,后面还有南北两江。

而且在进一步发兵之前,他想到了一个很不理智的事。官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前任、后任的政绩和自己没关系,只扫门前雪,不管身后事。具体到梅山,章惇在自己的任内把事情解决了,这就是政绩,这就很好,别的什么都不要多管。

可他不一样。章惇打服了蛮人,每年不止是收赋税,更在当地建立了学堂,把汉族尊崇的诗书礼仪向蛮族推广。这件事的意义非常重大,有一个对比,翻西方史,可以看到各个时期,不管欧洲穷、乱到什么程度,都一脸自豪地向世界各地派传教士。

那单单是出于宗教信仰,为上帝服务吗?不,那是价值观的传播。有了共同的理念、人生观之后,人类才会被同化,才容易被征服!

章惇做的就是同样的事,为了防止蛮族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叛,只有把他们的思想改变,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同时修筑了武阳、开峡两城,设置安化县,一步步向南北江逼近。在这种态势下,熙宁六年十月,南江蛮向永晤、舒光银两部先挺不住了,他们向章惇投降。南北江的缺口终于打开,蛮族人不再是铁板一块了。

也有始终不服的,比如田元猛。这位兄弟的信念坚定,他不管社会形势怎样,不管抢劫了、杀人了都是些很不道德的犯罪行为,认准了老祖宗的生活方式才是唯一正确、美好无比的!嗯,话说他这样想也有几分道理,司马光、欧阳修、文彦博、韩琦等仁人君子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于是激战开始,章惇非常高兴有人跳出来做反面典型,他派兵把田元猛部落扫平,让当地的蛮族明白个真理——先进的管理方式不仅有课堂,不服的都可以去战场。

较量个清楚明白!

南江基本搞定,北江的形势更复杂。章惇只好停下脚步,认真消化这片蛮夷之地。这时仍在熙宁六年之内,西北、西南两方面同时开战,战事都没有真正结果。在同一时间内,荆湖的更西边,一片新的战场也铺开了。

四川的边远地区。大家都知道,四川之外,云贵方向,有我们美丽的云南省。在现代的中国,那里的昆明、曲靖、丽江、香格里拉、玉龙雪山等等区域,都是让人流口水的好地方。

宁可每时每刻都节省,也要攒钱去旅游啊!

可是在宋朝时,甚至在宋朝更前的朝代里,那片土地有一个统称——南荒。荒蛮未开化之地,自汉朝以来,有夜郎、滇、邛都、嶲、昆明、莋都、冉駹、白马氐等割据小国,名字很多变,气质很统一。都跟夜郎国一样。

所谓夜郎自大,从来不去考虑自己的国力怎样,汉人王朝的力量如何,闲着没事在国内死掐,什么时候高兴了,就联合起来出山打劫。

宋神宗时期,这片人又自信膨胀,即将爆炸,由两个泸州的酋长,一个叫晏子(晕死,和春秋名人晏婴一个名);一个叫斧望个恕。这两人把晏州山外的六姓、纳溪二十四姓生夷勾结在一起,打算在淯井入侵内地。

宋朝派去了一个叫熊本的人去平叛。熊本,字伯通,番阳人。此前名不见经传,可查他的履历会知道很不一般,在他少小读书时,曾受过一个名人的点拨。

范仲淹。

查年代,那是在范仲淹被贬离京城,四处为官的时期。范仲淹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留下他的独特足迹。或者是仁政,或者是爱民识人。熊本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范仲淹就非常看重他。

宦海游历,几十年过去了,熊本做过京官,到西北边防做过转运使,也在戎州(今四川宜宾市)做过通判,对西南蛮夷的习俗非常熟。王安石看中了他的这个特点,把平叛的工作交给了他。

一个内行的人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抓到问题的根本点,熊本上任之后,很快就确认了主攻的方向。他把泸州的那两个蛮族酋长扔到了一边,淯井这个预先侦察到的入侵点也不去理会。

中国人被入侵,从古至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有内鬼。如果没有这些民族的渣滓,汉­奸­的存在,以中国民众之多,生产力之先进,就算对付北方大漠草原上的蛮族会吃力,南方这些潜藏在深山老林里,骑的马都没汉地驴子大的夷人们,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才是问题的重点。

泸州方向的夷人敢冒险,都是因为有附近12个村子里的刁民给他做向导,当内应。熊本找了个理由,把这些人都聚集在一起。那一天,这些内鬼以为等着他们的是鲜花美酒,却不料是冷冰冰的板刀面。

100多颗血淋淋的人头在泸州河畔被砍下,挑在木杆上示众。这一招比什么教育都管用,剩下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宣誓效忠。熊本也对得起他们,请示朝廷,像刺史、巡检这样的官都封了出去。

胡萝卜加大­棒­管用,板刀面加乌沙帽能让人发疯!局面一片大好,更好的稍后也出现了。不服的终于跳了出来,是个叫柯­阴­的酋长。熊本纠集晏州十九姓地方豪强武装,加上广南西路(今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的强弩军,由大将王宣、贾昌言率领,讨伐柯­阴­。

柯­阴­充分表现了当地的传统­精­神,把自大的­性­格膨胀、膨胀、再膨胀,结果在一个叫黄葛地方悲惨地爆炸了,被宋军打得一败涂地,没命往深山老林里跑。在他想来,这就算完事了。打不过就跑,进林子就收工。一切可以重来~

哪有那样的好命,他不知道最近的行情有变,在荆湖北路那边就开始了,宋军非常喜欢翻山越岭抓人玩。抓来抓去,柯­阴­终于崩溃了,他乖乖地走出来投降。把自己名下的人口、土地、珍宝、马匹都献了出来。

熊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柯­阴­的例子是抓给泸州的两个匪首看的,这种穷追不舍,赶尽杀绝式的战斗让晏子、斧望个恕彻底绝望。他们认命了,由斧望个恕出面,把他的儿子乞弟送到了熊本身边当了个小官。算是臣服的象征。

人质。

之后淯井、长宁、乌蛮、罗氏鬼主等各部夷人都争相内附,由提点刑狱范百禄主持,立誓永为汉官奴。这道誓书被刻成石碑,立在武宁砦。

熊本还朝,神宗很欣慰,说:“卿不伤财,不害民,一旦去百年之患。”晋升熊本为三品官。可是转眼之后,整个朝廷都笼罩在愁云惨蒙里。

西北出大事了。

王韶临走前所担心的每一件事都变成了事实。先是木征卷土重来,这在意料之中,可怕的是湟州董毡的行动非常迅速,他派自己的副将鬼章率兵两万来围攻河州。

当时河州的守将是景思立。他真的是位忠勇顽强的将军,可是,过分的勇敢有时不是好事。分析下当时河州的形势,熙河开边后王韶训练的新兵随着国境的开拓而分散,必须得各处都有守军,河州身处国境的最顶端,给他留下的只有不足一万。

兵少、路远,这是块有大危险的绝地。

可是面对鬼章的挑战,景思立率领6000人马冲了出去,与吐蕃赞普的副将野战争胜。六千对两万,景思立把部队分成了前后左右四队,各有将官主领,名字很多,要注意的是后队将军李楶。激战开始,景思立的信心是有根据的,面对三倍多的敌人,激战数个时辰,交锋十几个回合,宋军不落下风。

紧急关头,鬼章发挥了兵力上的优势,他悄悄地分出了一只人马,包抄景思立的后军。李楶登场,终于有后军表现的机会了,难以想像是,此人竟然直接躲开,不是战败,而是避战!

宋军的中军、前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被袭,将军王宁战死,韩存宝、魏奇重伤,战况紧转直下。景思立命令突围,由他和弟弟景思宜断后,全军向附近的山岭转移。

断后之战,景思立以百骑痛击敌军千余人,眼见形势好转,关键时刻,李楶居然再次不追而逃……真是好水川之战的重演,每一个勇士都被断送在一个败类孬种的手里!

败回到山上,景思立悲愤交集,向部下怒喝:“我为主将,刚才以百骑胜千人,为何没人来助我?!今日兵败,只有一死谢朝廷!”

说着他伸手拔剑,被部下拦住。在这种情况下,景思立想的仍然是击败敌人,把鬼章从河州城边赶走。他再次激励部下,冲下山和吐蕃人决战……景思立阵亡,余下的兵退进河州城,开始死守待援。

消息传进开封城,反对派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们建议神宗直接放弃河州,把所有占领的土地都还回去,保持原样,不是很好吗?

真不知他们当的是宋朝的官,还是吐蕃的官。真不知道他们念的是中国的书,还是藏族人的经。失落了200年的领土,就真的是外国了,抢回来都要拱手送回去!

神宗命令王韶和一个叫李宪的太监星夜兼程赶回熙河,主持大局。李宪,这是一个在历史里留下了名字的宦官,他本身就决定了宋朝熙宁改革的成败,在他身后,还有一位更加有名的徒弟,该徒弟创造了宋史里一项独一无二的纪录。

太监受封为王爵。

回到战场,王韶、李宪赶回军营,这时在原武胜后镇洮军的城里一片严防死守的气氛。王韶命令立即撤围,把军队集结起来,现在要的是进攻!可是要怎样进攻呢,在群情激昂,大伙儿都喊着杀向河州,为景思立报仇的时候,王韶摇头反对。

在王韶的心里,战争永远不是个斗力的活儿,而是智力游戏。他问部下,河州之所以被围,是因为什么?为的是他们有援军,木征和鬼章互相勾结。我们直接杀过去,他们会围城打援,那么我们何必杀过去?

解救城池,不在硬拼,要杀光的是他们的援军人马。在这种战略思想下,王韶集结两万­精­兵,先是扫荡结河,把西夏有可能派兵的路线掐死。紧接着大迂回,越过河州,攻击踏白城,切断鬼章的退路。鬼章发觉后立即后退,河州城先解了围。可他退得慢了点,在踏白城之西正好被王韶堵住,一场激战,吐蕃人被阵斩千余人。

紧接着就是追逐战。王韶在银川追上了鬼章,这一次破敌十余堡,焚烧帐蓬七千余座,斩首两千余级,把湟州外围的坛坛罐罐砸了个稀巴烂。这一次王韶行军54日,涉1800里,先后斩首七千余级,焚两万帐,获牛羊八万余头。鬼章逃走,木征率80多个酋长归降,也改名了,叫赵思忠。

消息传回京城,神宗大喜,晋升为观文殿学士、礼部侍郎,不久后升任枢密副使。

短短5年间,新法使宋朝内外一新,焕发出前所未见的新气象。如果要比拟的话,只有宋初立国时赵匡胤时期才有这样凌厉风发的事迹出现,到赵光义兵败燕云之后,近百年间宋朝一直在沉沦迷茫中度过。

神宗在紫宸殿里接受群臣的祝贺,当众解下了腰间的玉带,系在了王安石的身上。这条玉带名叫“玉抱肚”,有14粒稻谷宽,为稀世之宝。王氏子孙一直珍藏,直到南宋绍兴末年,才献给皇宫。

王安石在这一刻登上了人生的顶点,谁能想到呢,四面八方如此辉煌的成果,换来的,是他第一次罢相。

这时准确的时间是宋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四月。新政改革己经进行了5年,有必要进行总结了。以职能划分,归为三个方面。

军、政、财。

这是一个国家最基本、最重要的三元素。5年期间,最先做的是“财”。通过各种新法,宋朝的国库赋税成翻增长,皇家内库也从仁、英两朝的见底状态徒然间拔升,景福殿里分成了三十二间库房,每间都装得满仓。神宗特写了一首四言八句诗,每一间以其中一字为名。

诗曰:“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肇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库,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其中五季,说的是晚唐以后的五代,梁、唐、晋、汉、周;猃狁,本指西周时西北少数民族,这里特指西夏与辽国。艺祖,大家都知道,指赵匡胤。

全诗意思是说,当晚唐离乱,五代时国家失去了土地,异族猖狂欺凌。宋太祖于艰险万难中创立国家,重振声威,要惩罚入侵者。所以设立了内库财富,用以招募壮士。现在到我这个曾孙了,怎么敢忘记祖辈的夙愿伟志。

诗成后意犹未尽,继写了一首五言。

“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大意是说每晚都虔诚忧惧的入睡,体会祖先的遗志,以他并不英武的天赋,何时才能达到目标。

这首诗贴在每间内库的显眼地方。

说这些,是要证明王安石新法关于敛财的成功。反对派们会说,这完全是横征暴敛的结果,民间都冤声载道了!我们站在21世纪里,公平地讲,每项逐条地分析,可以得出­精­确地结论。这在前文都详细探讨过,这里就不赘述了。

需要列出的是一些数字。这些数字,可以体现出王安石和他的新政给宋朝带来的实惠。通过它来佐证,要远比用空洞的、各执一词的理论说事,更让人信服。

《文献通考》卷四载,熙宁年间诸路共垦田数计四百六十多万顷,合六千九百万多亩。这是什么概念呢,有个对比,以新中国20世纪超过宋朝版图近三倍的国土面积,可耕地也只在18亿亩左右,而且还在逐年减少中。

这是开垦荒地,再用农田水利法等有效措施增产,每亩单产从三斛增至约四五斛。宋朝一斛为五斗,两斛合一担,每担合现代一百余斤。大家可以计算一下,六千九百万乘以亩净增额100多斤,是多少产量。

除非《文献通考》里的数字是假的,不然以这样财富相积累,王安石敛财用得着逼着人家破人亡吗?再结合熙河、荆湖、四川三地的接连大胜,无论怎样看,王安石的变法都处于顺风满帆,乘胜前进的时候,他怎么会突然间丢官罢职的呢?

我不太好选取形容词,是可悲,还是可笑,或者可怜呢?居然是天气。

宋朝发展到这时,人们总会说它是中国封建时代文明最高峰的时代,甚至N多的专家大师们也都举出无数的证据来证明这点。好,就算是真的吧。至少我们一直为之自豪的“四大发明”中的指南针、活字印刷、火药,都在宋朝发明或者成熟。虽然非常遗憾,这个让国人一直自豪的“四大发明”既不是国人提出的,真实意义上也和中华文明的主旨不符。

这个词由英国的汉学家李约瑟在《维京百科》里最早提出。相对于中国五千年里历史里无数的发明,他单单选了这四个,原因就在于他是西方人。这是他们的口味。

指南针利于航海,让西方人在茫茫大海上不迷路,让他们能有目标的前进,去开垦殖民地。这真是太伟大了;

火药让他们战无不胜,一切冷兵器都成了废物。让他们创造出100多个人征服了印加帝国,16000多人,包括日军8000人,俄军4800,英军(主要是锡克兵)3000人,美军2100人,法军800人,奥地利军50人意大利军53人就打进了19世纪时中国的首都的奇迹。

多么伟大啊!

还有造纸术、活字印刷。这都是有钱有闲阶级的东西,与平民百姓挂不上钩。不要以为在宋朝可以平民高考当官了,就全民族都认字看书了。现在还有文盲呢。

真正可以体现中国特­色­,与人为善,勤劳致富等特质的四样东西,其实应该是丝绸、茶叶、陶瓷之类。好了,闲话多说了些,就在这样文明先进发达的国度里,居然让一些反常的自然现象给搞晕了头。失去了振作国家,抵御未来巨大灾祸的最佳时机。

该仰天长笑,真好玩啊,还是俯首痛哭,为何当时有那么那么那么多的糊涂混帐人,硬生生地砍了自己的树根呢?

准确地说,当时砍的人大义凛然,义愤填膺,满头满脸的正气。其理由既有远古圣人的训言,又有近代圣人的发现。

——谓之“天人合一”。

这四个字超级经典,相信每个中国人,以至于外国人都知道。不过和汉学的兴盛无关,倒是拜中外影视剧所赐,连《功夫熊猫》里都能运用一下。

具体到宋朝,就是各种自然界灾害,都能和皇帝、臣子、政治、军事挂上钩。至于为什么挂上的,内蕴就太丰富玄妙了。当时就没几个人懂,现在……现在还有谁认为汶川大地震、海地大海啸之类的现象和人类的思维意识变化有联系吗?

所以一切的“天人合一”,都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猜测。可惜却总有人坚信不移。熙宁年间就发生过两次。第一次,熙宁六年。新政在国内如火如荼,王韶、章惇、熊本在边境上连战连捷,可是华山突然间地震了,泥石流翻滚而下,灾害相当不小。

这立即就被文彦博等人抓到了现行。在“天人合一”的理论下,华山崩塌,原因就是政治昏暗,百姓受苦,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有了宏观根据,文彦博还能与实际情况联系起来。他给神宗上了一份奏章,说的是他某次闲暇出去散心的所见所想。

那次他去大相国寺上香,嗯,很风雅,也很有宗教信仰。不过好像一直以来儒家独尊天下,“吾乃孔门弟子,誓不与和尚为伍!”这样的口号流传好多年了,难道文彦博不知道?并且多年以后,各位君子大贤还以王安石信了佛教,来抵毁王安石的人品,不知用的是什么样的双重标准。

闲话又多了些,回到正题。文彦博峨冠博带,宽袍飘然地从主殿出来,心情大好,顺便向附近的贸易市场走去。

他看见相国寺内,以及御街商行里,市易司的人员在紧张忙碌。或许是态度过于认真了,让文彦博非常不爽。

“瓜果之微,锥刀是竞,竭泽专利,所剩无几。”这样分毫必争,哪还有我大宋朝的威仪?其结果,只能是伤损泱泱大国的国体,使自己国民离心。更要紧的是,这里离外宾下榻的使馆很近,让他们看见了,会耻笑我们的!

大家什么感觉?按文彦博说的改正,这些都倒过来,纯粹就是打肿了脸充胖子,最可鄙视的卑贱虚荣心理。明明宋朝立国之本就在钱,没钱早就被周边的虎狼异族给吞了,结果认真赚钱居然是丢脸!

当时各处战争吃紧,宋神宗顶住了压力没太理会。可是第二次时,神宗第一个害怕了。熙宁七年,宋朝北方大旱,一连七八个月一滴雨都没有下。查一下史书,这次­干­旱的规范是超大的,不仅宋朝北部这样,连更北方的辽国也旱得一塌糊涂。

只是辽国人口密度小,疆域太广大,不是纯粹的农耕经济,对旱情的反应没有宋朝这样大。尤其是,他们没有宋朝这样的“文明”,没有足够的“理论依据”把旱情上纲上线,弄个“清楚明白”~

宋神宗的­性­格特点在这时显露,此皇帝胜不骄,却备加小心,时刻提防敌人报复;败,或受挫时勇于自我折磨,不用敌人施压,他自己就会把可能中的后果上升到灾难的程度上。于是不管是胜还是败,每时每刻都忧心忡忡,提心吊胆。

后来,他就死在了这上面。

面对旱情,他不用臣子们提醒,自己就整天的念叨,抓住一个大臣问一次。爱卿,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像“保甲法、方田均税法、青苗法、均输法等等法”都应该废除呢?

大臣们这时经过为时5年的新政改革,都有了一定的政治心得了。他们一律躬身静听,面­色­沉重,若有所思,绝不开口。大家都清楚,这事儿轮不到他们说话。

终于有一天,神宗问到了王安石。

面对宋神宗的恐慌,王安石表现得非常镇定。他说,天旱、水灾这样的事,就算在上古圣君,如尧、舜、禹、汤时也在所难免,都只是些自然现象。我们尽力而为就是,根本不必担心。何况这5年来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按比例来说,现在的­干­旱也只是偶然出现。

总而言之,这都是小事(细故),上天有它的意愿,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益修人事)。

这种回答,以我们现代人来看,王安石说的半点错都没有。本来嘛,尧、舜、禹时的大水延绵几十年,只要以人力抗争,不仅会战胜,更会留下万年不灭的美名。可是具体到宋神宗的身上,他这番话就错了。错得非常彻底,可以说,这是5年改革以来,他和宋神宗的思维差得最远的一次。

神宗说,他怕的就是人事之未修,我们都做错了!

错了?王安石稍微有了点惊疑,却绝对没有再往深里想。他有那么多的事要去做,尤其是他始终相信,神宗和他的约定,会全心全意地协助他。两人是坚定的战友。

于是他只是再次强调,只是小事,一点细故,没什么大不了!接着就又放眼天下,寻找可以生财致富,教化国民的好办法去了。

在他身后,当时年仅27岁的皇帝陷入了痛苦的深渊。王安石的态度更加印证了他的担心,不畏天的人,怎会被天所原谅?这5年来做的事,不仅人不同意,看来连天都反对啊……接下来的时间里,王安石一如既往地改革做事,宋神宗开始写罪己诏,承认自己这些年做事对人错误深重,请天下臣民共同替他回忆,都错在了哪里。

必将改正,争求上天的谅解,获得减刑处罚。

诏书经过中书省,王安石还是不在意。有什么大不了的,水旱灾出现,哪个朝代的君主都会这样做。比如近些时的宋仁宗,除了罪己诏,都能给自己加­肉­体惩罚,大半夜光脚到外边站着去。所以神宗皇帝这样做,也很正常,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站在王安石的立场上,的确可以这样想。试问,皇帝是同党,政迹很突出,外战超辉煌,政敌?司马光之流早就被踢出京城,到外地残喘去了。最近连唯一敢对抗的文彦博都被贬到外地,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多做事,做好事,把眼前的难关尽快度过去,才能让年青、心慌的小皇帝镇定下来。

从而对改革的信心更大!

但是现实状况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对他不利的事从这时起,一件接一件,不断地涌现出来。第一个,他的老朋友司马光从远方加急送了一份奏章,积极响应皇帝的挑错号召。

他一共总结了6条,眼光独到,我们实在有必要一条条地详细研究,才能看出大名鼎鼎、光辉伟大的司马温公有多么高超。

1,“广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不知他从何得出这种结论。宋史的资料残破离乱,深究文字绝对没法证明出谁对谁错。可是后来人从宏观上就能辩明真伪。比如这一句,就算是民间因为青苗法苦不堪言,而官府居然一无所得?

那32间封桩库的钱帛是从哪儿来的?

2,“免上户之役,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说得不准确。上户的役是免了,可一样交钱。真要是不让上户交了,可能就没这样唠叨了。敛下户之钱不假,可按户分等,各有税款,只要不是东明县事件里别有用心的人,把等级故意搞混,有什么不公道的?养浮浪之人,这句是最脑残的一句话。

按司马光说,那些无正当职业,无不动产实业的,都是浮浪人。好,东京城里做小买卖的,夜市上的人,是不是都是浮浪人了呢?这些人就算都浮浪了,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那么国家出钱,雇佣他们做事,一来有了正当职业和身份。二来这样做了,他们就都不浮浪了,从此社会加倍安定,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3,“置市易司,与细民争利,而实耗散官物。”——简直逻辑混乱,市易法的确与民间贸易抵触,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北宋自由商业的高度运转,走回头路了。可是要注意,对国家快迅积累资金却有着极大的好处,军费,这条最重要的问题,无论是均输法还是青苗法,都没有市易法来得快。

司马光居然选择无视了,“实耗散官物。”说梦话吧。

4,“中国未治而侵扰四夷,得少失多。”——最让人忍无可忍的就是这一句。敢情只有自己的国家治理得尽善尽美了,才能走出国门,去收复失地?那样还需要关注敌人对态,寻找最佳的出兵良机了吗?最起码的战争常识都没有,不知这人写《资治通鉴》时是不是有另外一副脑浆。

另外“侵扰”,用词多好。作为历史大师,河湟之地与中国是什么关系,他居然不知道!“得少失多”,他住的洛阳离边境更近,吐蕃人和西夏人走得有多近知道不?不知道,那么闭嘴。知道,说了这些话就是该死。王韶开战前,这两国的首脑贵族都开始通婚了!

5,“团练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凶器,看来农民的本份就是种地,刀枪之类东西一律禁止触摸,以免变得暴戾。嗯,这个想法很好,和后来元朝蒙古人不谋而合,最好是让农民们提起100多年就七八家合用一把菜刀,那样就真的“纯朴可爱、便于畜养”了。

他怎么就看不见,没有保甲法之前,北宋每隔几年就会闹一次民变或者兵变,实行保甲法后这几年里,没有一启造反事件,连带着民事犯罪率都在下降。在他的眼里,居然是“疲扰农民”了。就算是疲,也是疲了有特殊身份,知法犯法的人。就算是忧,也只是忧了司马温公这样的“圣贤”!

6,“信狂狡之人,妄兴水利,劳民费财。”——让数字说话吧,“起熙宁三年至九年,府界及诸路凡一万七百九十三处,为田三十六万一千一百七十八顷有奇。”合计约三千六百多万亩。其中官地约20万亩。这些土地都是假的?哪来的什么狂狡之人,怎么能说到是“妄修水利”?!

多余的话还用再说吗?大家一起欢呼,司马光万岁万岁万万岁————————祝他身体健康吃嘛嘛香,不多不少就比王安石多活一年,好把北宋的大好乾坤像童年的那口缸一样砸碎……

每条都不成立,可每条都搏得了巨大的欢呼。5年了,终于有人为曾经无比荣耀,现在被逼进绝境的士大夫阶层说出了心里话。

只不过,心里话并不等同于真实话。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成年人都知道,没有几颗心灵是完全出于道义良知而说话的。为的,都是生存所必须的利益。

面对司马光的突然袭击,王安石没在意。他没就此事和宋神宗会谈,也没写专门文章反驳。帝国千头万绪,改革初见成效,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呢。这么一个手下败将,突然写封奏章,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仅仅几天之后,新法,全部的新法就被突然间罢除!

这是真正的晴天霹雳,王安石被震傻了,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甚至整个变法集团,包括号称才­干­突出­精­明强悍的吕惠卿、­奸­诈诡谲无耻钻营的邓绾等等反面角­色­,也都没有查觉出是谁做了什么,把这一切都翻了天。

这暴露出了王安石,以及其集团的最大弱点——警觉­性­太低,政治手段太劣。

众多的史书都说王安石此人品行高洁,私德无亏,连他的政敌们都说不出他的坏来。这一点暂时存疑,我会在后面专门论述,其实他在生前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了。万事都要讲证据,单就眼前这件事,就足以证明王安石在政治上的幼稚。

政治,不止是治国,更重要是治人。就是怎么整人。人类历史上,有太多的事例证明,两派相争,根本不必驳倒对方的见解主张,只要在­肉­体上消灭了对手,就等于彻底胜利。

王安石就倒在了这上面,他身为帝国首相,总揽大权近5年,这是什么权威。纵观北宋历史,之前的赵普、吕夷简等宰相的任期比他长,可没一个人做到他为相时的权威。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让命根子一样的新法突然被废,都不知道怎么出的事!

还有比这更呆的吗?换句话说,还有比这更天真更纯良,不整人不搞事的首相吗?

两天之后,谜底被宋神宗解开。那根本与司马光无关,而是一个与王安石有些瓜葛的无名小卒暗中搞的鬼。这个人叫郑侠,当时的职务是个守城门的。

简单地说下这人的生平。郑侠,字介夫,福建人。宋英宗治平年间考上的进士,先到光州(司马光生地)当司法参军。后调进京城,在安上门当差。他是王安石的学生,刚调进京时王安石非常器重他,可是交流了几次之后,发现时隔几年,心灵变迁,郑侠己经不是当年的弟子了,而是一位坚定的反改革派。

两人不再往来。其过程未出恶言,未见恶行。

这时中原大旱,各地的灾民涌向都城,郑侠站在城门上,一眼望去,只见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流离失所的灾民无边无沿,他心里顿时极其痛苦。

这都是王安石的新法害的啊!灾民就是证明,人民在受苦;大旱更是证明,连老天都愤怒了!于是他写出一份奏章,里边历数王安石新法弊端,声称罢免新法,苍天必雨。如果10天之后还不下,可以把他砍了。又把千万灾民苦难状画成了一幅图画,名为《流民图》。都写好后,开始发愁。怎么才能让皇帝看着呢?这是个问题!

他职务太低了,尤其是走正常途径必须得先由中书省王安石过目,这不行。他想了个办法,先到开封城外,声称这是密奏,以加急驿马,送进银台司。

神宗第一时间看到了,这个年青的小皇帝被《流民图》所震撼,史书称彻夜不眠,第二天早晨谁也没和谁商量,就下令全国罢免所有新法。

这是事情的基本始末。现在简单分析下,第一,神宗为什么被震撼了呢?貌似我在说废话,灾民可怜呗。但是有一点,有资料显示,此皇帝终生没出过京城。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见过灾民啥模样。唉,人生的第一次都是不假思索,感情用事啊;

第二,郑侠为什么这么激动?又是废话,灾民可怜嘛。但是,我们抛开新法是否得罪天地混帐可恶,只提一个问题。请问,新法时遇到天旱,和从前旧法时遇到天旱,两种情况下的灾民有区别吗?

新法是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流离失所,旧法时大家满面红光穿绸挂缎开着房车出来旅游?!见他郑侠的活鬼,难道你活这么大只见过一次大旱,只见过这一群灾民不成?

以前怎么就不见你画什么《流民图》?!

郑侠走的是非正常途径,宋神宗怕是当时的真理——上天意志。这是熙宁变法第一次失败的官方原因。可是,里边还发生过一些非常微妙的“小事”,它们的决定­性­更大。

首先是一次家庭谈话。

史书记载某一天阳光明媚,天气良好,宋神宗到后宫去看望老妈和­奶­­奶­。几句家常话后,从前的曹太后,现在的太皇太后说了句话:“我从前只要听到民间的疾苦事,都会告诉仁宗皇帝的,仁宗都会批准我,让民间好过些。现在也应该这样。”

神宗非常警觉,回答了四个字:“今无他事。”­奶­­奶­要­干­政,立即就堵死。

但是­奶­­奶­继续说,“我听说现在民间青苗法、助役钱都不合理,你应该罢免它们。”

神宗回答:“这是利民,不会苦的。”

老­奶­­奶­直接提出最重要要求,“王安石的确有才,但得罪的人太多了。你要真爱惜他,就让他暂时出京补外职吧。实在想用,过一年再招回来。”

神宗再次驳回,“不行,现在的大臣里只有王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

每句话都被驳回,太皇太后的老毛病发作,她泄气了,像当年被韩琦等人欺压一样,不再说话。这时神宗的弟弟岐王站在旁边,Сhā了句嘴:“太皇太后说的都是至理名言,真理啊。皇上,您得多想想。”

这时神宗满腔怒火再也控制不住,对弟弟吼了一句:“是我败坏天下吗?那就换你来当皇上!(汝自当之!)”

岐王哭了,他非常伤心,说:“至于这样吗?”(何至是也)。

大家看完上边的记载有什么感想,觉得神宗小题大做吗?我们来真正映­射­神宗的真实感受。无论是他的­奶­­奶­,还是他的弟弟,都在做着封建时代里最危险、最恶毒的一件事。

——­干­涉皇权。

居家是父子,临政是君臣,这才是皇权的意义。在这个层面上说话,曹老太太,和岐小弟,都是在找死,犯了祖宗家法。

自赵匡胤开始,到赵光义成熟,宋朝的制度就是皇族不许Сhā手政务,连当上了驸马的人,也终生只有闲职。就算是宋朝的皇帝超宽容,不会因此而治他们的罪,他们自己也要明白犯的错有多大。

可好玩的是,老­奶­­奶­无动于衷,心安理得。而小弟弟居然还哭了,貌似他哥对他太残暴,让他伤心了?!真是活见鬼。

不是血亲的­奶­­奶­,和一个不懂事的破小弟,这两人意见神宗可以忽视,可以怒吼,可轮到生身母亲出场了,情况就会不一样。

未来无比神勇彪悍的高太后第一次就政治问题发表意见,态度居然很煽情。她哭着对儿子说,你就让王安石走吧,他把天下都搅乱了,快没法过日子了!

宋神宗默然,上天发火,后院也起火,让他怎么做嘛。就在这时,《流民图》、司马光的奏折相继出去,让他彻底失去自制,把苦心经营了5年新法全部罢除。

以上是关于皇宫内部事件的经过,现在我们要弄清楚的是另一件事。神宗的­奶­­奶­、妈妈、弟弟是出于什么原因说的这些话。传统的史书给出的答案是,王安石的确非法乱政,搅乱天下,三位顶尖皇族出于天下公义,才冒险这样做的。

这让人联想到反对派们的一句口头禅,他们每说一句话,都会加个注解——“天下皆以为然”。动辄一副官场代言人,举国代言人的架势。

好,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有个非常准确的数字。王安石当政6年,改革5年间,反对派们被贬出京城的官员总数是30人左右,其中包括13位台谏言官。这个数字和宋朝超级庞大的官员总数相比,宛如九牛一毛吧。就算他们都是京城大佬,每人都有大批人脉关系,就能达到“天下汹汹”的程度?

真要像他们所说的,全体官场都反对王安石,那么5年间这么多的政绩都是由谁­干­出来的?

很明显,出于公义根本不靠谱。这些躲在皇宫里表面上任事不管的富贵散人们,其实就在半年前被王安石砍掉了命根子,断了财路。

总体来说,王安石得罪了士大夫阶层,而士大夫阶层只是个统称,里边还有各种详细的划分。比如地主阶层、官僚阶层等等。新法多种多样,把它们得罪了个遍。

如青苗法损害了地主阶层的利益;免役法损害了官僚阶层的利益;市易法损害了大商人的利益;伤害了神宗­奶­­奶­、妈妈、弟弟利益的新法,叫“免行钱”。

话说东京是全地球最繁华的地方,想在这个地方过着最享受的生活,得用什么办法呢?就比如皇帝、皇族、大臣,这些人上之人,看中了某些好东西,要怎样得到呢?

拿钱买?开玩笑,那还是权力阶层吗?宋朝的办法非常巧妙,是收税之外的再摊派。也就是说,在开封城里做生意,除了要交正常的税之外,官府需要的物、料、人、工,都向各个相关的商行无条件、无支付地索取。具体的做法有盘剥、索贿、贪污、参与垄断经营。

这就是他们能保持在繁华之都的顶层享受最佳生活的奥妙所在,他们不是参与劳动,而是直接当上了最大的没本钱的老板。可“免行钱”把他们的梦幻生活突然间砸碎。

免行钱,就是政府在正常收税之后,按一定标准再收一笔钱,这笔钱之后,商行不必再向任何方面交任何钱。

相当于一刀砍断所有皇亲国戚京城大臣的发财之路,从此之后,他们全体贵族、上流人物都只能凭有数的工资过日子,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不是把人往死路里逼吗?

于是,才有了­奶­­奶­、妈妈不顾皇权流泪劝告,弟弟更是敢于挑战哥哥的至高无上地位,对国家的法令说三道四。

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清楚了这次皇宫内院里罢免王安石事件的真正内蕴,对于王安石本人来说,这事情太隐匿了,除非他像以前的吕夷简、文彦博那样和太监交情深厚,才能得到些警告,不然,只能蒙在鼓里。

可是,熙宁六年五月时实行的免行钱,熙宁七年四月间他罢的相,近一年的时间里,他是受过非常刺激的事件来警告的,仍然没有醒悟,仍然没有提防,就只能说明他太不善于“整人”了。

对政治的危险­性­严重估计不足。

那件非常刺激的事,发生在熙宁七年元月的花灯节上。历史上非常有名,是著名的王安石劣迹之一。其过程充分表明了王安石有多么的骄狂跋扈。

当时神宗下令登城观灯,百官一齐出席。作为宰相,王安石显得很特殊,他骑着高头大马,带了很多的从人,到了皇宫的宣德门了还不下马,进了城门仍然不下马,再往里走,将要出城门进入皇宫内部了,终于被当值的侍卫喝止。

侍卫非常生气,在怒喝的同时,出于愤慨,抽伤了王安石的马。截止到这里,是不是应该说侍卫们的举动非常合法呢?毕竟皇权至高无上,哪有作臣子的骑着马进皇宫的道理?侍卫们就算粗鲁了些,也是忠于职守的表现嘛。

有功无罪。

而王安石的反应,就与之正相反了。不仅不悔过,反而变本加厉,化骄狂为撒野了。

王安石大怒,下马去找皇帝,要神宗把执班的侍卫都送交开封府治罪,不知什么原因,还牵连到了一个御药院的太监,也一起扭送。

神宗都答应了,可是开封府尹蔡确却不同意,其理由就是上面所说的那些,侍卫忠于职守而已,真要处罚的话,以后还有谁敢为皇帝站岗呢?

尽管说得有理,可仍然有10个侍卫被打了板子,与之相对应的王安石骑马擅入皇宫之罪却不了了之,皇帝根本不过问。

上面的就是流传得最广的上元夜宣德门王安石骑马入皇宫事件始末。公道地讲,真要是这样的话,王安石没有什么好说的,真就是骄狂成­性­,不知羞耻,做出这样的事,太丢人了。但是,非常不巧的是这件事的版本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内幕,哪一个说起来,都和这个版本截然不同。

第一个,是关于宣德门是不是必须下马的讨论。

事发之后,王安石在宣德门的通道里被打伤了座骑,连同他的从人们也被打伤。当时他并没有发作,而是想着或许真的犯错了,等见到了神宗,他先是回忆往事。在他执政之前,他跟着首相曾公亮入朝,从来都是进了门才下马。

他执政之后,这些年里也一直是进门才下马。为什么偏偏这一天,侍卫们突然间找事,不由分说,面对当朝首相,先是喝骂,接着鞭打,出手之重,从人和马匹都受了伤。

这是怎么搞的?

神宗听了也很疑惑,他也回忆了一下。当年他作皇子时,入朝的班序在宰相之后,也是进门之后才下马。可见城门内外之争根本不存在藐视皇权的罪名。

君臣二人都在努力想事,这班侍卫是怎么突然间抓狂的呢?枢密使文彦博大人照例在旁边Сhā了一句,老臣俺入宫上班几十年,从来都是在门外下马……只此一句,再没其它。

宋神宗和王安石一起郁闷,这明摆着是说,你们两个小毛孩子,知道什么惯例,记得哪些往事,就算你们一直都是门内下马,也只能说明你们一直都是错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谁是谁非必须得有个说法了。不然王安石不仅是白挨了一顿臭骂,创下了首相上朝挨鞭子的记录,还得被扣上无知蠢材,犯法都不自知的丑名。

下来之后,王安石先翻史料,浩如烟海的各部门记录中,他终于找到了宋仁宗嘉祐年间行首司的工作日记,里边记载所有大臣都在门里下马(并于门内下马)。有了书面依据,他又去找副宰相冯京。冯京,字当世,鄂州江夏(今湖北武昌)人。与王安石同龄,迟两届考中进士。

考中时天下轰动,为北宋年间科场的传奇人物。在三级考试中,连得解元、会元、状元,号称“三元及第”。这份殊荣,远超一切名臣,是北宋年间首屈一指。这样的年青才俊,连富弼都动心了,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说来真是非同小可,看他在这件事情里的表现。冯京仔细地回想,想了又想,再想再想,终于开口说话:“安石,非常遗憾,我忘了。”

三元及第的脑子居然把每天上朝的礼仪经过给忘了!最绝妙的是他又加了一句:“……我又隐约记得,曾经在门外下过马。”

多么成熟的政治修养,先定下原则——“我忘了。”就此推开所有可能的罪名,接着又表明自己的立场,他赞同文彦博。

王安石面对软中带硬的牛皮糖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再去找线索。这次他得到了一个非常切实,非常有用的第一手资料。有线人说,中书省驱使官温齐古曾经亲眼所见宣德门当天值班打人的侍卫们事后聊天。一个说,把宰相的马和从人打伤,这罪名可不小啊。

另一个叹了口气,我难道不知道吗,只是上面逼得紧,无可奈何!温齐古听到后,立即报告给了另一位副宰相王珪。

王珪,是王安石的同年进士,资历相当深厚,在翰林院里一­干­就是18年。文章写得非常漂亮,“其文闳侈瑰丽,自成一家。”在文字高手不计其数的宋朝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其能力可想而知。呵呵,看他的做事风格。

此人后来当上首相,有个外号叫“三旨相公”。即上朝“取圣旨”、在朝“领圣旨”、下朝“己得圣旨”,是一位再乖巧不过,听话好使唤的好同志。

这样的妙人遇到了宣德门宰相被抽事件,只会有一种反应,那就是王安石得赶紧跑,最好一瞬间就出现在温齐古面前,抓紧时间问。要不然,王珪就有本事把证人同化了。

事情果然是这样,等王安石赶到后,温齐古己经神情痴呆,一脸懊丧,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怎么就这么多嘴!那是多大的火坑,自己跳进去注定尸骨无存!

王安石无论怎样问他,他的回答都只有一个,我记不得当时说话的是哪两个侍卫了……王安石凝视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何苦为难一个芝麻小官!王安石不再追问什么,让这条线索断掉。

这个版本也就此打住了,王安石是否应该在门外下马,察遍史料、证人都没有正解,成了个无头公案。下面看第二个版本。

上一个有头无尾,看得很闷,这一个就机灵巧诈,显示了当事人聪明伶俐的一面。话说在这个版本里,王安石不是一个人进宣德门的,而是由一位地位显赫的亲王殿下半拖半拉带进去的。

这位亲王就是前面提到的岐王。当天上元夜君臣欢聚赏花灯,不仅邀请了宰相重臣,连亲王、太后、太皇太后等皇族也一起出席。王安石来的时候,正巧遇上了岐王,不管王安石是想在门里还是门外下马,岐王“搀”安石先入。

亲王赏脸,总得接着吧,王安石就是这样被拖进了城门洞里。接下来就发生了抽马事件。考虑到皇宫深处­奶­­奶­、妈妈、弟弟强迫神宗贬王安石的过程,岐王这种“搀”扶举动是不是早有预谋呢?事件的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

岐王被送交开封府等待处理,王安石自动请求离职。

耶——————!目地达到了!宋朝的宰相必须温文有礼,举止端庄,大家都应该记得,两个宰相互相吵一架,都得各自贬职,何况是和亲王发生了打斗场景!

如果真的是两败俱伤,也就没什么了。好玩的是岐王的等待处理等出了别的花样,不仅没有罪了,还能坏事变好事,给另一个人铺出条升官之路。

事情交到了开封府,府尹是蔡确,每天里各种公务忙得没完没了,突然间被皇帝召见。神宗问他,岐王的罪名定了没,怎么处理啊?

蔡确突然间怒了!他愤慨地说:“陛下你错了。开这个花灯节,为的是让太皇太后、太后欢乐,顺便友爱兄弟,给天下臣民做出表率。王安石是首席大臣,应该带头响应。现在反而因为打伤了几个从人,就治亲王的罪,让太后们怎么乐得起来?”

注意最后一句话——“若必以从者失误,与亲王较曲直,臣恐陛下大权一去,不可复收还矣。”他是说,不管王安石有没有委曲,都不能处罚岐王。不然,神宗本人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会达到从此失去至尊无尚的地位的恶劣程度!

神宗大吃一惊。是啊,不仅是他,每个看到这段的人,相信都大吃一惊。因为蔡确说的太有逻辑了。以他的论点,是这次处罚了岐王,王安石会加倍的飞扬跋扈,宋神宗再也治不住他了,皇权不再权威。多好玩,换个角度来想呢?

如果不处罚岐王,这次亲王的地位会怎样变化?连国家首相都敢欺侮,且没有责任,他得牛到什么程度?还会畏惧自己的哥哥,神宗皇帝吗?

要知道亲王与皇帝只有一线之隔,都是同一血脉,要篡位,有亲王的也没有王安石的。就以当年王莽篡汉为例,他也是当时太后王氏的亲侄儿,以王安石这种光杆资历来说,哪有说篡就篡,说成功就成功的?由此可知,蔡确纯粹是在颠倒黑白。

可是回到史书里,神宗的惊讶非常耐人寻味,一惊之后他很喜悦。

——“卿乃敢如此言安石耶?”

蔡爱卿,你竟然敢这样说王安石?宋神宗大大地欣赏蔡确,认为其有胆有识,忠于皇权,体贴皇族,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臣子。

从此之后,决定重用他。

综上所述,非常无语。抛开蔡确言论正确与否,单看宋神宗的反应,就知道这个版本的真假。改革5年以来,宋神宗对王安石言听计从,以国家兴亡托付,要说大权旁落,那早就己经旁落了,会用这点小事、5年光­阴­之后才猛醒?

不必再浪费笔墨了,混乱的逻辑,加上不附实情的“忠贞”,只能证明这是宋史编纂过程常见的无耻勾当——造假。用来毁掉王安石的形象,给日后为宋神宗推脱改革­干­系做准备。我们忽略它,再看第三个版本。

这个版本是最刺激最微妙的一个。在这个版本里,王安石带着从人来到了皇宫宣德门左边门外,正要往里走(将入),侍卫执事官出现了,他拿着一种仪仗叫骨朵的东西,吆喝王安石下马。注意这个骨朵,它形状像个长把的小铁锤,其功能也比较相似,在赵光义的时代里它曾经出过一次风头。

在辽国那边,萧太后的情人韩德让曾经在金殿上,用骨朵把一个辽国皇族的脑袋打碎。这时侍卫老哥拿着这种东西走向王安石,命令他下马。王安石很明显没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拗相公­性­格发作,继续向前走(马势不止)。

这时一个重要人物出场,是位大有历史、历久弥新的大太监,名叫张茂则。大家还记得这个人吗?回忆下宋仁宗最后几年里,有一次突然发疯,披头散发冲出皇宫门口,他当时大喊:“皇后和张茂则谋逆!”

皇后,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上次皇宫谈话里的主角儿;张茂则,近10年之后再次登场。他突然出现,对王安石大喝,王安石立即就停下了马。这不是胆小,而是规矩。皇宫里太监说话,绝大多数不是他本人在说,而是在转诉皇帝的命令!

这时张茂则用目光命令侍卫官把给王安石牵马的从人抓住,拿骨朵狠打。打的过程中没有记载王安石的反应,他反没反抗,求没求饶都不清楚,记述的重点是那位打人的老兄,该侍卫官打着打着突然间转移目标,大叫了一声:“相公马有何不可!”

举骨朵把王安石的马也打伤了。

张茂则非常欣赏这个举动,他及时地发表了打人打马的合理­性­解释:“相公怎么了,他不是臣子吗?这样蔑视皇帝,是不是想当王莽?!”

堂堂首相被一群侍卫和一个太监突然横加侮辱,并且是暴力式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事发现场时,王安石忍了。他选择见了皇帝再说。

见到神宗,王安石说了经过,陈述张茂则等人打伤了他的坐骑和从人。宋神宗的回答让每一个­精­研宋史的人都愕然。当然最愕然的还是王安石本人,宋神宗居然说:“哦,打伤了?真的打伤了?好,派人去验伤……”

王安石立即如坠冰窖,这是比宣德门打马事件更大的侮辱,以首相之位,位极人臣了,受到这样的欺侮,皇帝居然还不相信!此朝廷再没有立足之处。

王安石立即提出辞职。

第三个版本到此结束。虽然没有给出答案,但答案举世皆知,因为王安石的确辞职了;另一方面,张茂则是否受到处罚,就没有半点明文史料可查。在他的宦官列传里,没有这件事的记载,自然也就没有处罚记载。只有纵其想象,才能稍微联系到一些。

在第一个版本里,除了宣德门打马的侍卫们被仗责外,还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御药院太监也被处罚,只是没有记录下他的姓名。那么,这个太监会不会就是张茂则呢?

而张茂则一直是仁宗的曹皇后,这时的太皇太后的亲信,联想到太皇太后和神宗的谈话,会不会有很多的疑团升起?

——免行钱毁了京城里皇亲国戚的财路,曹氏也无法幸免,在她出头之前,由她的亲信太监先出马羞辱王安石。能赶走再好不过,赶不走再出曹氏出面。

这个计划的步骤怎样?

这样详细地介绍宣德门事件,不是为了替王安石叫屈,为改革派出气,而是在说王安石的失败原因。3个版本无论哪个是真的,都传达出一个信息。

即王安石失败的必然­性­。

他实在是太大意了,强敌环绕身侧,与所有旧势力为敌,有了宣德门外赤­祼­­祼­的攻击行为,居然还没有先发制人,半年之后,还让敌人捣了鬼,新法废除了整整两天之后,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他不失败,谁失败?

回到郑侠上《流民图》时,这人说了皇帝罢除新法,10天不下雨,可以把他砍头。之后的事让千百年来拥护新法,站在王安石一边的人极度郁闷,因为仅仅3天之后,一连憋了10个多月的雨,竟然真的瓢泼而下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郑侠就是对的,新法就是错的,老天爷给出了最大的真理!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我对此抱以问号。第一,看大雨之后的结果。像宋神宗这样谨小慎微、敬天畏命的人,如果真的面对上天如此真切的灵迹,他会怎样做事?毫无疑问,他会把新法罢免到底,从此只讨老天爷的欢心嘛。

但真实的历史人人知道,宋神宗在两三天之后,也就是大雨刚下,或者刚刚下完时,就180度大转弯,宣布除了“方田均税法”之外,新法全部恢复。为什么会这样呢,史书里给出的答案是改革派的无耻。

两个大­奸­邪吕惠卿、邓绾跑到神宗面前痛哭流渧,说皇帝您这些年废寝忘食,日夜努力,好容易达到了现在的局面,怎么能因为一个狂夫的乱语,就罢免新法呢?于是神宗回心转意,出尔反而,全面恢复新法。

只要有点起码理智的脑子都会看出这假到了西伯利亚去。用最起码的逻辑就能推算出史书里这段记载的真伪。试想面对最神圣的苍天意志,连王安石制定下的新法都被废除,那么皇帝怎么会给王安石两个手下这么大的面子,来扭转乾坤,翻转局面?

怎么可能?!

所以这场大雨根本就没有,是不存在的。支持这个论点的证据有三个。第一,大雨之后旱情并没有缓解,当时宋朝北方的­干­旱继续,辽国燕云地区的­干­旱继续,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第二,数字太微妙了,让人浮想联翩。

3天,3这个数字很好玩,为了强调某个意义,它是重复肯定加重意义时用得最普遍最直接的数字。比如随处可见的现代歌词:“……加,加,加,加德满都。”这是近代欧洲发现了尼伯尔的雪山探险活动后,流行的一首曲子。

中国本土在古代时用得更多,不列举了,大家自己回想。

第三,宋史的特­色­之一就是天气的灵异。我们知道,狄青之死有很大程度上是一次重大水灾闹出来的。开封城被水淹了,欧阳修等人说这是“武将­阴­气太重”的结果。其实这并不是只针对狄青一个人。从前领袖朝廷达数十年之久的吕夷简也在这上面栽过跟头。

当年与西夏开战,范仲淹等人顶到前线,吕夷简坐镇中央,为了政令的统一,有一阵子他身兼首相与枢密使,成为宋朝东西两府的唯一大首领。

这实在是犯戒了,帝国权柄集于一身,以他当时权倾朝野的实力,正邪兼顾的手段,也出现了反对声音。在《续资治通鉴长编》里就记录了当时开封城里的异常天气变化——“天地昏冥,大风扬尘,对面不见人,风里异声不断,使人股栗……”就跟现代电影里妖­精­出场时一样。

结果是吕夷简被罢免枢密使。如果这全是真的,史书上怎么写我们就怎么信,是不是这场大风和狄青死时的水灾,也都是真的有上天的指示呢?

21世纪的今天,不会再这么迷信了吧!

答案非常遗憾,现实世界告诉我们,不管是21世纪还是31世纪,情况都是一样的。该迷的永远都迷,区别只是迷的东西不一样。

好像人类的基因里有些漏洞,导致自身永远都不自信,必须得迷点什么才能活得踏实。好了,言归正传,如果这一场雨,这场在宋朝之后,每一代史学家都公认的百分之百曾经下过的暴雨,竟然是个谎言,根本没下的话,那么宋神宗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呢?

前面说过,他迅速地180度转身,把新法又都全面恢复了。看上去很美,大家按部就班,该­干­什么还去­干­什么,把改革大业进行到底嘛!

对不起,主导人世间的事情的,永远都是思想、思路、心情、品德这些看似虚无飘渺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会瞬间改变的,而且一但改变,就再也没法恢复到当初。

前后只是相差两三天,当事人的心情完全改变。焦点就在两个人的身上,一,王安石;二,宋神宗。王安石又一次提出辞职,宋神宗像往常一样积极挽留。这个过程又是一个感人肺腑的场景。身为皇帝,宋神宗可以说出下面这些话。

——爱卿,你每次辞职,都让我寝食不安,我想了很久,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对你不够好(待卿不至之处)。你是不是因为宣德门打马那件事受了委屈?不要委屈,我查得很细,这事背后没人指使。

王安石表示感谢,但辞职态度坚决。

宋神宗继续说。

——不是宣德门的事……爱卿,那一定是你看出来我不是个成功的君主(必定是见朕终不能有所成功),所以才抛弃我。

王安石摇头。不,不是的,你很聪明,很求上进,一定会成功的。而在我之后,也一定会有新的才俊来铺佐你。

宋神宗更难过了,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这时王安石强调,他身体有病,实在支撑不住了。神宗立即紧张,换了个追问焦点。

——爱卿得了什么病?京城里什么药都有,我派太医每天去给你治疗,这是在南方所没有的条件,你还是留在京城吧。何况天下的事刚有头绪,你一走,怎么了得?你一定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尽管对我说(但为朕尽言)。

王安石这次话都不说了,保持沉默。

宋神宗还不罢休,他进而动之以情。

——我知道你之所以进京为官,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身有才能,要济世求民,不想白白埋没。这一点,我们是共同的(皆非为功名也)。我们不是一般的君臣关系!

好了,还有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是宋神宗激动复激动,温馨再温馨,可王安石始终铁石一样,不为所动。

看到这些,大家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王安石真是太傲了,皇帝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还不借坡下驴,真的把皇帝当成了妈,受多大的宠都理所当然了?

嗯,这样想也没错,当年我也一样。只是再往深里想一层,与历史其它的改革事件对比一下,才会知道谁对谁错。

我个人认为,宋神宗完全错了。他是个有为的君主不假,可也仅仅是想有为而已。在做的过程中,做得非常的糟糕。就以上面这些挽留王安石、理解王安石的话来说,他就错了冥王星上去了。

改革是个什么东西?它是一场战争。改革者是元帅,是唯一的指挥者。例子比如秦孝公与商鞅,商鞅为了法令的通行,把秦孝公的亲哥哥的鼻子都割了,秦孝公也没有二话。试问宋神宗做到这一点了吗?翻开宋史,关于某某人的提升,某某人的贬职,哪怕只是个太监,王安石每次都要大费­唇­舌,和皇帝辩论,还不一定成功,总被驳回。

这算哪门子的支持?

王安石的政敌,一个个都安然无恙,拿着高薪在洛阳盖别墅,天天小集团开会,向四面八方传递反对信息,这算什么政治环境?

上面那些温情感人的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证明了他多次拆王安石的台,让王安石不爽,让改革进度迟缓的罪证。

与其事后感人,何如当时认真。

好玩的是,他们君臣之间的这些谈话,都成就了王安石的绰号——“拗相公”。成天和皇帝吵,无论什么事,皇帝都得听他的。

参照上面的论点,可以知道,宋朝要改革,就必须得听他的。不听,你找王安石­干­嘛?宋神宗你自己会吗?不会还不听话,你想­干­什么!

罪证之二,王安石和所有大臣吵,一点批评教育都不接受。按照人世间最正确也最­操­蛋的一个逻辑——每个人都有弱点,都有错误,都需要指教,来对照。王安石的“拗”感实在是十恶不赦!

这条指责让人抓狂。

世人都不完善,那是相对尽善尽美的神来说话。针对具体情况,如王安石和司马光等人相比,王安石就是完善的,何况两派间水火不融,一定要让王安石从善如流,什么意见都接受,还改什么革?最凶残的是,王安石还不许回嘴,只要敢反驳,立即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罪名。

这实在是个强盗逻辑,吵过架的人都知道,你有来言我才有去语,才能形成争吵。何以两派一起在吵,只有王安石有了“拗相公”的名声,另一边就毫无责任?

一直是王安石在独自骂街?在这里,熟读宋史的各位达人稍安勿躁,查年限可以知道,在王安石得到“拗相公”封号时,司马光的“司马牛”绰号还没到手,苏轼还没有机会亲身体验士大夫最高领袖的执政风采,没脱口而出骂了这句三字经。

好了,我想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清楚了历史上的几大问号。即一,王安石与宋神宗的关系怎样。答案是比一般好,但绝没到言听计从的程度;

二,王安石的“拗相公”之名到底怎样形成的,是不是一个贬意词。我的答案是,不,这不是个贬意词。只要读史者有足够的独立­精­神,足够的逻辑辨析,就能够分析出这是一个独斗官场,坚持新法的改革者所必须的基础­精­神。

三,王安石是不是过分跋扈,连皇帝也得听他的话。弄得君臣名份不清,终于最终反目。答案也很清楚,自古改革变法,皇帝从来都只是个助手,一个配角。要想成功,主角必须得是改革者!在这个层面上来说话,王安石的所谓跋扈,是最基本的权力。

弄清楚了这些问号,王安石的辞职原因,宋神宗为什么会答应,才有头绪。王安石是很伤心的,也是太累了。

仅仅5年时间,改革法令涉及帝国的财、政、军各方各面,每走一步都要与所有人为敌,甚至要和小皇帝也­唇­枪舌剑,这种累法不是每天跑一个马拉松那样简单的。尤其是心灵的压抑,王安石己不再是6年前那个“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意气风发之人。

他一连上了四封辞职奏章。宋神宗挽留了很久,显得非常有诚意,可最后还是同意了。

为什么还是同意了呢,他不想再改革了吗?不是的,宋神宗一生对强国富民念念不忘,为之竭尽全力,为之英年早逝,在理想上一直未曾动摇。他之所以失败,不在于信念,而是见识、能力上的不足。

失败的种子,就埋在了这时同意王安石辞职时。

在他来想,让王安石暂时离开,有百利而无一害。第一,他顺从了­奶­­奶­和妈妈的要求。妈妈说得多么通情达理啊。

“王安石诚然有才,可树敌太多,让他暂时外放,你实在喜欢他,过段时间再调回京,不也一样吗?对王安石本身,也是一种爱护。”

宋神宗认同。现在局面太紧张了,缓和一下是有必要的。同时让王安石回南方调养一下,几个月之后再回来,­精­神焕然一新,正好投入工作。如果说首相任免,不能太频繁的话,根本不用在意。宋朝官场的特­色­之一,就是首相来回换。

第二,关于新法,一方面全国推行,一方面由王安石指定接班人接手。比如首相是韩绛,副相是吕惠卿。这两人是新法的核心人物,一个是“传法沙门”,一个是“护法善神”,暂时接替王安石的工作,不是很稳妥吗?

的确很稳妥,王安石也很放心。在他想来,改革己经走上了正常轨道,不管他本人是回来,还是不回来,新法都己经形成规模,只要宋神宗本人坚定,这个趋势必将越来越好,越来越大。

那么就走吧。

宋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四月底,王安石一家轻车简行,悄悄离开了京城开封,没有惊动一个官员和百姓。

飘然而去,不慕浮名,走得非常潇洒。只是他和宋神宗两人都不知道,宋朝就此失去了最后一次振作的机会。来日大难,不仅是宋人就此沉沦,就连华夏民族,也从此一蹶不振。

因为他们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个弱点。

人­性­的弱点。从概率上讲,不管是王安石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没法真正洞察身边人的心灵。比如赫鲁晓夫与斯大林。

斯大林生前,赫鲁晓夫视其为父,当他死后,赫鲁晓夫立即变身。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苏联如此,宋朝也一样。

王安石走后,首相韩绛是一位非常沉稳,很有包容力的人。由他总揽大局,不是要他以出­色­的领导能力继续改革大业,而是要他来稳定改革派内部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他之下,才是­精­明强­干­,能力超群的吕惠卿。

注意吕惠卿。王安石没走之前,反对派就把他定­性­为­奸­邪,甚至于他的位置凌架在王安石之上,按宋史里的说法,是他蛊惑王安石,以超级巧妙的手段支配王安石,进行的熙宁变法。

也就是说,王安石只是个傀儡。

总而言之,他是这样的让人不放心。可是,第一个跳出来窝里斗的变法派人物却不是他,而是曾布。曾布,字子宣,南丰人。他大有来头,其职场寿命、官职都非同小可,甚至对北宋的灭亡都负有直接责任。就算在这时,也是变法派里的骨­干­力量。

这样的人物,我却一直没提。在最初时介绍熙宁年间与王安石有关的那几位大人物里,也没有他的份,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太让人讨厌了,他不配称为王安石的战友。这并不是说,作为王安石的战友有多荣耀,而是说,他的人品有问题,贯穿一生都有重大缺陷。他位列于宋史的­奸­臣传里,还真是不冤枉他。

好了,说下他的来历。曾布13岁时变成了孤儿,家里很穷,可是在读书受教育上,他有着得天独厚,和苏轼兄弟差不多的好运。他的哥哥就是唐宋八大家里的曾巩。

有这样的哥哥来当老师,曾布的学问不必怀疑。他进入新法集团后,脑筋超级清醒,第一时间提出了变法的核心问题所在。

他对神宗说,当此变法大计时,皇帝一定要让臣民知道“主不可抗、法不可侮。”要确立威信,不然大臣们不服命令,比如富弼在自己的辖区内不推行青苗法;小臣们随意议论,反正言者无罪。这样的氛围下,根本没法改革。

这样的意见让神宗很惊喜,王安石很喜欢。他平步青云,到王安石第一次罢相时,他是三司使。己经是国家第三把手,堂堂的计相了。这么高的位置,突然间变法领袖离职了,大家想想看,曾布的心情是怎样的?

他怕了。

之所以能爬到现在的位置,都是因为变法。现在王安石倒台了,权力层必将重组,那么他曾布要给王安石作赔葬品吗?不,这绝不行。曾布想了又想,决定重新站队,他要让皇帝知道,他和从前也不一样了。

开封城内这时的矛盾焦点就在“免行钱”和“市易法”上,这两条彻底断了皇族、贵臣财路的新法被疯狂围攻。在王安石离去,变法派空前弱势,最急需团结的时候,曾布选择了向内部开炮。

炮打司令部,攻击的就是掌管市易务的吕嘉问。

吕嘉问,字望之,寿州人。不管他以后怎样,在当时他是一个变法的坚定拥护者。说来这一次被曾布攻击,毛病也就出在了过份积极上。他火上浇油,本就闹得天翻地覆的免行钱,他违反规定,多收了。不过没贪污,而是全部上缴国库。

这么做,明显的是追求业绩,讨领导欢心。

曾布不管这些,只要你是违法就好了。他展开弹劾,直到这一刻,他的真面目才暴露了出来。因为他弹劾的不止是违规的吕嘉问,他的重点是王安石的新法。

——免行钱、市易法这两项法令,自从秦、汉两代以来,连最衰弱混乱的时代里,都没有出现过。他曾布在大街上随便叫住几个人,询问看法,行人居然是流着泪来控诉!

他这么说,惹火了两个人。第一个自然是宋神宗,不管他允许王安石辞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本人都是喜欢新法的。证据极端确凿,因为终他一生,都在坚持着新法。

还要别的证据吗?

所以呢,有人攻击吕嘉问没问题,攻击王安石也没问题,但别拿新法说事。尤其是改革集团内部的成员。神宗火了之后,命令由吕惠卿去调查此事。这一次,皇帝可真是找对了人,他怎么就不翻翻老黄历,找一下各位同志历年工作的恩怨关系呢?

吕惠卿早就看曾布不顺眼了,很早的时候,他就认定了曾布和他唱对台戏,一心颠覆他的地位。

那是在改革初期,最紧张的时刻吕惠卿家里出事了,他的妈妈病故,按历必须守孝。可新法的进程不能被耽搁,于是之前叫“置制三司条例司”,后来改成“司农寺”的新法核心部门就换了主管。由曾布暂时代替吕惠卿。

在吕惠卿来想,这只是代替。等他回来后,官职照旧,权力照旧,他还是改革集团里王安石以下第一人。可是在曾布的心里,这就是个机遇。

必须要把握住!

曾布积极参与工作,把吕惠卿做过的工作都升了级。比如吕惠卿殚­精­竭虑想出了“助役法”,嗯,这不够,他更进一步提出了“免役法”。不管免役法是不是比助役法更好,变得更彻底,在当时的工作范畴里,曾布就徒然间站到了吕惠卿的肩膀上。处处显得比原来的男二号,风光无限的吕惠卿高出一头。这样的事,别说是强悍­精­明,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吕惠卿,换成随便哪个办公室里的小科长,都没法忍受。

当他守孝期满回到开封之后,敌视的目光就一直盯紧了曾布,只是因为有王安石存在,改革集团一直都笼罩在王安石对事不对人,公平无私的气氛里,才暂时相安无事。

王安石一走,就像仁宗皇帝死后一样,各­色­人等的本来面目都突然间显露。难得曾布自己找死,送上了门来。吕惠卿按皇帝的命令去调查,那还等什么,公报私仇是件很合法的事。

尤其是以处理变法集团内部叛徒的罪名去办。

吕惠卿出手,立即就让朝廷上下都冒冷汗。与其说王安石是拗相公,从来不听别人的话,是很可恶的。那么吕惠卿是更上一层楼了,他是根本不让别人说话。他比王安石有脾气多了,改革这么多年里,里里外外是凡与新法结仇的,与他本人结仇的,都别想好。

一朝权在手,快意雪恩仇!

先是对内部。曾布、吕嘉问被各打五十大板,一起贬官,到外地反醒去。这让曾布和吕嘉问结成了终生的死仇,再也没法化解。期间曾布飞黄腾达时,吕嘉问一直被打压,等到晚年,曾布失势时,他在吕嘉问的手里抄家治罪。

同时曾布、吕嘉问两人也把吕惠卿恨到了骨头里,变得终身势不两立。这些吕惠卿毫不在意,管它以后怎样,至少在眼前,打压掉这两人,他真正确立了王安石走后的改革派大当家的地位。

对外,吕惠卿做事­精­明强­干­的一面全面展示,他先是要求神宗向全国颁布诏书,王安石的离职与新法无关,绝不会开倒车。接着他狠狠地打压了一个叫李师中的人。这人当时的官职是左司郎中、天章阁待制,一个馆阁人员,天天都能和皇帝见面。

于是天天和神宗唠叨,现在天旱啊,现在百姓苦啊,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马上招回司马光、文彦博、韩琦等老臣,让他们重新治国。最起码也要把苏轼、苏辙两兄弟叫回来,这个国家还是得由君子做事,才能有好日子过……

吕惠卿冷眼旁观,手心发痒。好日子,嘿嘿,你先­操­心自己的好日子吧。还以为是王安石时代,你们说什么都没事吗?李师中被贬出京城,到和州去当团练副使,令当地州府严加看管他。

这只是个开头,他在向四面八方示威,要天下人知道,首相韩绛是个废物,眼下的天子第一重臣是我,吕惠卿!

可是没人买账,那位特别喜欢画图,喜欢较劲,喜欢拿脑袋说事的郑侠又跳了出来。呵呵,就算是王安石俺都敢弹劾,你吕惠卿算什么?

郑侠现在今非昔比了,他不再只是个看城门的,而是一位抗暴的志士。一个忠于理想,体现仁义,坚贞不屈的硬汉子!

简单回顾下不久前发生的事,相信大家都会有个问号。就是如果那场暴雨是不存在的话,为什么郑侠还活着呢?他不是应该在10天之后就被砍头的吗?如果真的这么想的话,那么您可真是太傻太天真了。宋朝的祖宗家法是什么,“言者无罪”。

别说是奏章里写了“十日不雨请斩臣头”,就算是“臣以全家、举族担保”、“臣罪该万死”之类的词出现了,也没见真的杀了谁。

就是个一本万利,没有风险的好买卖。

这时眼见成绩良好,王安石倒台,只剩下了一群虾兵蟹将还自相残杀,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郑侠决定再接再励,把美术进行到底。

这次由于有经验了,他的准备更加充分,内容更加丰富。先是画图的出发点,那真是非常的严重,不由得他不画。因为上天又一次愤怒了。

王安石当政,上天是10个月不下雨;吕惠卿当政,京城刮起了超级大风,天上下起了雨夹土。对,是土,不是雪。两者相加,到地上变成了稀泥,有好几寸厚。于是郑侠又一次最先反应了过来,作为上帝的代言人,对宋神宗说话。

照例还是奏章加美术。画图方面,以唐朝的几位最著名的宰相魏征、姚崇、宋璟、李林甫、卢杞为蓝本,题名为《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用来影­射­现在宋朝的几位当朝宰相。有人说这涉及到历史知识,谁和谁怎么对号啊?

超简单,回想一下,在之前像吕诲、唐坰等威猛人类不止一次地把李林甫、卢杞重合到王安石的身上,那些弹劾奏章都当成了反对派们的党章经典,所以这次谁也不会误会。对号入座,心知肚明。

奏章方面就更炉火纯青了。郑侠在前后不超过半个月的时间里,就找出了原《流民图》所附奏章的不足之处,添上了5000多个字,完成了这次的大作。

不要小看这5000个字,里边全都是最新版的宋朝政治黑暗事例,以及民间苦难纪实。想想真是佩服他,是什么渠道让他这样迅速地掌握了那么多的第一手资料呢?只能说明他很有才,他的才华集中体现在了文章结尾处的收官之笔上。

——王安石都是吕惠卿带坏的,现在真正的首恶浮上了水面,陛下您要加倍的提防!从前唐朝天宝之乱,杨国忠被杀,杨贵妃还活着,当时都说­奸­贼的本体还在。现在的情况和当时一样。

吕惠卿就是最大的那个­奸­邪!

吕惠卿只觉得怒发冲冠,凭栏处,差点气出脑膜炎。这个该死的东西,第一次时怎么就不真杀了他,都是王安石手软留下了祸根!

十几天前郑侠上《流民图》的时候,改革派把他恨到了骨头里,可是一来罪名不大;二来王安石凶狠得有限;三来宋神宗喜欢。搅尽脑汁想办法,也只是以“擅发马递”的罪名小小处罚下了事。只不过就是送奏章的渠道不合法而已。

这一次不同了,事情落到了吕惠卿的手里。政治是个非常深奥的学问,同样­性­质的事,发生在同一时段,由不同的人来执行,就能搞出截然相反的结果来。

在王安石时,郑侠毫发无伤,并且搏得天下大名。在吕惠卿的手里,这副《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就真的要了他的命。

郑侠被罢免职务、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编管汀州。汀州远在长江以南,接近福建,这人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再也没露过面。

郑侠上路,开封城里的政界大佬们都松了口气,认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那他们可真是太天真了。现在当政的是吕惠卿,不再是王安石。

再没有半点的恕道可言,也没有所谓的雍容大度的宰臣气量。有的,只是牙眼相还,还本付息式的报复!这时郑侠正在发配的路上,突然间被叫了回去。开封城里有了新的说法,吕惠卿灵机一动,决定把他致于死地的同时,再发挥点余热,把朝廷里一直做对的人也拖下水。

话说有两个人一直是吕惠卿的死敌,一,冯京;二,王安国。冯京是公事上的矛盾,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总是温文尔雅,轻声细语的和王安石谈话。由于学识渊博,态度良好,所以说了什么也不受处罚。于是就变成了改革派脚下的一条细腻温存的绳子,无论做什么事,都绊腿。

吕惠卿、曾布、邓绾、李定等人恨透了他。

王安国是个好玩的人。他是王安石的亲弟弟,可是处处和哥哥作对,无论是政见,还是私下里的交际往来。比如他总是在公开场合和新法唱对台戏,刚开始人们总因为他是王安石的弟弟,给首相点面子,不去计较。可是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

终于有一次,曾布说话了。说,你是安石的弟弟,国家变法,与你何­干­(何预足下事?)。这句话半点错都没有,曾布说得非常堂皇。因为国有国法,官有官职,你只是一个私人身份,就算首相是你哥,你也没有­干­扰政务的权力。

可是王安国勃然大怒,说出了另一番理由。他说,宰相是我的哥哥,宰相的父亲是我的父亲。宰相都是因为你们这班小人的搬弄才做了错事,将来家破人亡,全族遭祸,甚至会波及先人,连坟墓都保不住,这还不关我的事吗?!

这番话的对错,我不予评论。中国人一向都有把工作的成败和个人遭遇挂钩的习惯。比如说商鞅变法,秦国从此变强,直到统一天下,都没改动他的法令。

可以说,他是成功的吧?

不,在中国人的传统思维里,他太失败了。因为他被秦孝公的儿子五马分尸,和秦始皇的宰相李斯下场差不多。于是国人的心目中,他的形像就差劲透了,绝不是个好榜样。

孰对孰错,众说纷纭,这里先不讲,别偏了题。接着再讲王安国别的行径,比如他和吕惠卿。

曾布都让他愤怒,吕惠卿还想得好吗?这是王安国心目中最可恨可危险的坏人。某天吕惠卿在王安石家里商谈政务,两人谈得正欢,突然间院子里有人吹笛子,曲调相当讨厌,以王安石的涵养都受不了,探头一看,正是三弟王安国。

王安石在屋里说了一句:“宜放郑声。”

院子里王安国回了一句:“愿兄远离佞人!”说完笛声依旧,该吹还吹。佞人,小人也,当时吕惠卿恨得咬牙,明知是说自己,可没法发作。只能都记在心里。

这个版本比较多,还有一种说法。是王安国在西京洛阳作国子监的小官时,被司马光等遗老排斥在当地主流社会之外,每天里和向往已久的正人君子们不得相见,痛苦之余,开始放浪自弃。主要就是烟花柳巷,声­色­犬马什么的。王安石很生气,以大哥的身份从京城寄去一信,里边写“宜放郑声。”

而王安国回了那句“远离佞人”。不管是哪个版本,都明文记载了吕惠卿大怒。

其实吕惠卿真的没必要大怒的,王安国不仅对他们这样,对自己的亲哥哥也没手软,说出来的话,办出来的事堪称人间少见。

据伟大的历史学家,严谨的私人笔记记录者司马光在《涑水记闻》里说,王氏兄弟曾有次争吵。王安国把宋朝改革的局面归纳为天下汹汹,大祸将成。而这一切,都是他哥哥的错。于是他苦口婆心地劝,要哥哥一定要听他的,把变法停止,最不济也要抽身而退。

要不然会家破人亡的!

王安石没听,王安国太伤心了,他转身泪奔,跑到影堂里向祖先们哭诉——不是我不孝,实在是大哥太固执,才让咱们家灭门的啊!

这件事要先确定是不是真有。两种可能,第一,有。

如果真有的话,王安国以宰相的弟弟身份,不管官职够不够,都可以在家里,以私人­干­扰国事,这还有半点的国家公务严肃­性­吗?

在这个前提下,王安国不管以什么理由,哪怕是他真的有理,也说错了场合。他完全可以在办公场合公开反对。尤其是到影堂里向祖先哭诉,我不知在他身后王安石是什么心情。

一般来说,农村­妇­女们掐架时这招常用。

第二,这事没有。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大家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事情出自《涑水记闻》。请问一直隐居在洛阳写书的司马光是怎么知道王氏兄弟在家里,影堂附近的争吵的呢?除非是当事人向外界宣扬,那样就会尽人皆知,何以只有司马光的笔记里才有?

像苏轼、苏辙等日记一族为什么都没录用?

此外最可疑的一点就是“影堂”。影堂,即家庙,祠堂,供奉祖先遗象、牌位的地方。这时王氏兄弟是在开封京城里,他们的祖先祠堂也搬进京城来了?这事是需要考证的,从常理来说,宋朝官员的升迁谪落是很频繁的,尤其是宰相。不管是谁,赵匡胤定下的制度,宰相必须快速轮换,防止专权。

这样注定的调动,估计不会有人把祖先随身带着的。那样“回乡祭祖”一词就失去了意义。

综上所述,这事如果是假的,诚信的代表、伟大的史学家司马光先生的人品就有大问题了。捏造事实也就算了,难得的是他借了王安国之口说出了如此恶毒的话——王安石一族家破人亡!

这是怎样的诅咒啊……

抛开这件事的真假,王安国和郑侠之间的往来尽人皆知,这都是因为他们太潇洒,太倜傥了。话说王安国一直用心良苦地拆自己哥哥的台,拆来拆去没效果,所以对能拆他哥台的人极其欣赏。

《流民图》事件之后,郑侠某次上街,正遇上王安国骑马出门。骑得高,看得远,王安国先看到了郑侠,立即眼前一亮。

他在马上举鞭示意,深施一礼:“君可谓独立不惧!”

郑侠的表情很遗憾:“我也不是不得已。想不到宰相被小人所误,到了如此地步。”

“不,”王安石出人意料地反驳了,或许他这时才想起来那是他亲哥哥。他说,“我哥哥做官,总是忠贞不二,他认为作臣子的必须要为朝廷当事,有成绩归陛下,有怨恨自己承担。这样才是尽忠于国家,所以现在九州四海之怨,都集于我兄长一人之身。”

郑侠冷冷一笑:“你说得古怪。我从没听说过皇帝是尧、舜,臣子是夔、契,九州四海会有那么多的怨恨。”这时满大街的人都在听着,不由得一齐点头。

好啊,郑侠说得好啊,有道理!

这段谈话,把王安国和郑侠栓在了一起,这就是罪证,他们是同党。可仍然不够,冯京还逍遥法外呢。再想办法,吕惠卿从郑侠的第二封奏章里看出了破绽,那里面除了民间疾苦之外,还谈到了些宫廷内部的隐密事件。

吕惠卿找到了神宗,说这很奇怪。像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等等,都是举国皆知的事,郑侠知道不奇怪。可宫廷内部的事郑侠是怎么知道的?我得到了确切消息,是冯京告诉他的,副宰相指使他人诽谤皇帝,不信您把郑侠召回来问问就知道了。

郑侠走到了半路被押回来,三堂会审,揪出了郑侠的门人吴无至,和集贤校理丁讽。就是这两个人给郑侠和冯京来回通信。

这四个人无一例外,都被贬到外地。郑侠最惨,在英州编管,人身自由都没了。冯京被踢到四川,瞬间之间从官场顶峰跌落到剑门关外,彻底歇菜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吕惠卿做到了这些,实在让天下人都悚然发抖。什么是狠人,这才是。与之相比,王安石实在是傻得很憨厚,善良得太懦弱,根本不像个政治家。

好戏还在后边。

吕惠卿一刻都没有停息,借着威慑天下的气势,他迅速提出了自己创立的新法——手实法。这个法充分体现了吕惠卿既­精­明又强悍的本­性­,让全天下的百姓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

手实法是免役法的一个补充。免役法里根据宋朝的九等户籍,规定每等人出多少钱可以免除徭役。可是家产随时变更,不好统计。那么就来个彻底的统计。手实法规定,由中央政府定下来每件东西值多少钱,然后进百姓家里查到底有多少东西。

这样每家每户有多少家产就一清二楚了。

有了资产总数后,国家取息是“逢五取一”,也就是20%。在这里我得承认这实在是太高了,在各种税息之后,再取20%,这是个官逼民反的数字了!

但是在吕惠卿的头脑里,还有办法让这个法迅速实行,家家户户争着抢着的实行。因为有威逼,还有利诱。手实法规定,谁家隐瞒了数字,被别人告发的话,以隐瞒数字的三分之一奖赏……谁家有仇人的话就得小心了,这是公报私仇的最佳时机。

此风一涨,不知民间会有多少仇恨滋生。

截止到这里,吕惠卿打击了异己,有了自己独创的业绩,不知不觉间他完成了角­色­的转换。连神宗皇帝都没有预料到,他这样快就达到了两个目的。

第一,首相大人害怕了。韩绛万万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个副手。吕惠卿充分发挥了参知政事这个官衔的本来面目。它本身就是赵光义用来制约首相权力的。这时和吕惠卿同等职位的冯京倒了,每天办公时,韩绛无时无刻都在吕惠卿的压力之下。

他如芒刺在背,可是无可奈何。

第二,吕惠卿身边迅速地聚笼了一大群亲信,形成了自己的势力。这些人本来都是王安石的手下,变法集团内部的主力。

这不用他刻意去拉拢,官场就是这样的奇妙,只要你在赢,在迅速的攀升,达到了能代表一群人利益的位置,那群人自己就靠过来,变成你的亲兵。

在这里,有件小事要提一下。强者运强,在一个人走宏运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得利,哪怕是古代最怕的火灾。

这段时期内宋朝的皇宫里起了一场大火,火场中心在三司。当时烈焰腾空,1800余楹的房子付之一炬。楹,古文里“列”的意思,知道火有多大了吧。神宗皇帝都被惊动,他担心会不会旧事重演,像他太爷爷宋真宗那样,一场大火把内库都烧了个­精­光。

那是他改革5年来拼死拼活,没日没夜才攒下来的家当!

可是这样的大火,在当时根本没法去救。有个前例,仁宗和他妈妈刘娥就差点烧死在火灾里。当天神宗站在西角楼往下看,急得恨不得自己跳下去挑水。满皇宫散乱奔忙的人群里,他突然间发现了一队人马有条不紊的奔赴火场,真的有人去救火了!

为首的人是章惇,他结束了荆湖两江地区的平叛,回到开封城了。这时距离他到荆南时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他的功绩不必由我来说,用公认的历史大家王船山的话来总结再妙不过。

——“章惇经制湖北蛮夷……沣、沅、辰、靖之间,蛮不内扰,而安化、靖州等地,迄今为文治之邑,。其功岂可没乎?”

答案是可以没,当司马光掌权时,这些都是错,必须得改回来。

话说远了,章惇回京之后,当的官是知制诰,职务是军器监,当皇宫大火熊熊燃烧起来之后,侍卫们去保护宫眷,太监们实力有限,宫女们忙着练习尖叫,其他的官员?对不起,除了在金殿上吵架,回家写奏章之外,顶级大佬们啥也不­干­。

只有章惇这样敢逗老虎玩,敢孤身攀悬崖,敢深入不毛之地平乱的人,才会率领有限人手冲向火场。他让神宗记住了他,大火之后,他接替原改革派人士元绛,当上了三司使。

这是章惇的升职,更是吕惠卿的好运。换来换去,仍然是改革派掌握实权,而且章惇的资历很浅,根本没法和他分庭抗礼。

天下,眼看就是他的了。

为了真正拥有天下,吕惠卿在个人声望提高,实力加厚之后,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在年底的冬至日郊祀大典时,宋朝有惯例要赦免一些有罪犯错的官员,特殊情况的还有些恩赏,以表示朝廷的仁爱。这一次,吕惠卿显得非常忠于老领导,他微笑着提醒宋神宗,王安石的官职有点低,在这普天同庆的好日子里,您给他加上节度使的头衔吧。

节度使,这是唐朝时实力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各地诸侯,可在宋朝就只个荣誉头衔,没有半点的实权。唯一的好处就是工资,高于当朝首相。

乍一看真是件好事,毕竟王安石这时只是江宁知府,最大头衔是观文殿大学士。可是神宗猛然间惊醒,吕惠卿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而且把整个朝局都扯了过去,陪着他一起冒险!

那一天,神宗盯着他,缓缓地说了一句话:“王安石离职不是有罪,为什么要用赦免复官?”这才是问题的焦点,真的答应了吕惠卿,王安石就变成了个罪人,从此之后,永远失去了当首相的资格。

吕惠卿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皇帝的话代表了什么。这一步踏出,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成了宋朝100多年历史里极其罕见的一个特例,他成了个叛徒,从里到外地背叛了自己的领袖——王安石。

这和之前的曾布是不一样的。曾布是说了新法的坏话,可是那在理论研究的范围之内,曾布是对法不对人,针对王安石而言,他始终都是信徒。

吕惠卿不是了,这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官场仕途,从这一刻起,他注定了是王安石的敌人。此后,不管是改革派当权,还是反对派复辟,都跟他再没有半点的­干­系。

他只剩下了自己另起山头,自负盈亏的命运!

果然,不久之后宋神宗就派人到江南去召还王安石。王安石这次没像第一次出山时那样,在路上游荡四五个月才进京,他的速度空前迅猛。

7天,就从江宁赶到了开封。

这样的速度很能说明问题,貌似他和宋神宗都害怕了,吕惠卿在造反,一定要尽快地铲除他!其实这只是因素之一而已,试想吕惠卿反的是王安石,又没有反宋神宗,犯得着这么拼死拼活的吗?看一下历史同时期发生了什么事,才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宋朝君臣永恒的噩梦终于降临,最怕的事到了,辽国人在安静了20多年以后,再一次在宋朝最关键的时刻出来捣鬼。

很久没有提到辽国人了,这时他们聪明、­精­明、善于敲诈勒索的耶律宗真先生已经变成了辽兴宗,有了自己的庙号,融入了契丹人伟大的历史长河里……他死了,早在1055年,宋朝的至和二年时就死了。如果要找个参照时段,宋朝当时正发生什么事的话,很简单,那时宋朝正在闹水灾。为六和塔减水计划吵得­鸡­飞狗跳。

纵观耶律宗真的一生,他实在是很好玩,可以归纳为一句话——贪小便宜吃大亏。仔细想,他的成就来源于贪婪,比如每年多从宋朝收20万两银子的保护费,比如他不管仗打得怎样,始终让李元昊俯首称臣。

可都留下了致命的缺陷。

不守信用,让宋朝人一直记着辽国人的仇,几十年后突然爆发,让辽国人还本付息;对西夏轻易动武,损伤了契丹人天下无敌的神话,让背后的各个更野更蛮的民族悄悄地打起了小算盘。

这都让辽国吃不了兜着走。可更好玩的还在后面。他处理国内事务时,贪婪和­精­明都不见了,他蠢得和当年的赵匡胤有得一拼。

赵匡胤重用弟弟,耶律宗真简直是对弟弟感恩戴德。在他年青时,他的妈妈要废掉他,是他弟弟耶律宗元报信,才让他先发制人的。这个情他记了一辈子,给弟弟的回报是一连串无与伦比的官职。

-——北院枢密使、南京(幽州)留守、知元帅府事。赐金券,封皇太弟。许以千秋万岁后传位。

也就是说,他弟弟才是辽国皇位的合法继承人,根本没他亲儿子什么事。

亲儿子名叫耶律洪基,字涅邻,契丹名叫查剌。说来真是大名鼎鼎尽人皆知,看过《天龙八部》的人,都应该记得,他就是萧峰的结义大哥。

看他的经历就会知道他老爸的思维有多纠结。耶律洪基6岁被封为梁王,11岁总领中丞司事、封燕王,12岁总知北南枢密院事、加尚书令、封燕赵国王,19岁领北南枢密院事,21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知惕隐事。

这一连串的超级官衔把辽国军政大权总揽一身,除了缺个皇太子的头衔之外,和国家继承人差在哪儿?于是一边有洪基,一边有皇太弟,两者的关系直到辽兴宗咽气也没分出个大小。

还好,耶律重元这人在关键时刻总掉链子,头一次当了老妈的叛徒,这一次也没拉哥哥的后腿,让侄儿顺利登基。他换回了一连串更高的头衔加待遇。

——免拜不名,天下兵马大元帅,赐金券、四顶帽、二­色­袍,册封为皇太叔。

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这些头衔真的很贵重,无比贵重,可惜,与耶律洪基的成长道路太接近,这些都是侄儿玩剩下的。这就是这件事的真相,他被哥哥忽悠之后,再被侄儿用同样手段忽悠了第二次。

一般来说,这种忽悠是平凡的人一生可望不可及的,多幸福!但当事人永远不会这样想。身在百尽杆头的人,和站在平地上的人,是两种动物。

没有当年的努力,哪来杆头地位。有了杆头地位,怎会再有平常人的心理?具体到耶律重元身上,就算他有,他的儿子也没有。

他的儿子名叫涅鲁古,在兴宗朝受封为安定郡王、楚王、惕隐,耶律洪基当政后,他晋升为吴王,楚国王,武定军节度使,到辽国清宁七年时,他当上了南院枢密使。

重元父子相加,等同于辽国军队总指挥……这就是耶律洪基的智商的体现,他的真实底蕴只有一句话——草包。他根本不配当皇帝,连最起码的、最重要的一条戒律都不懂。

忠诚绝不是买卖,花钱、给帽子绝对换不回来。当领导的人必须得有那种没法解释,却每时每刻都存在的魅力,有了这个,才能让手下俯首称臣,为之肝脑涂地。

事情在辽清宁九年,公元1063年激化,涅鲁古长大成|人,决心推翻草包堂兄,自己当皇帝。说来这个过程真的是没有金庸老先生写的那么惊心动魄,诡谲多变。

在《天龙八部》里,重元父子趁耶律洪基出京打猎的机会,集结辽国绝大多数兵力,扣住驻京军队的家属,连耶律洪基的老妈、老婆、各阶层小老婆等等等等都抓住,软硬两手都准备好后,才杀过来和皇帝摊牌。于是在这种绝境下,萧峰才能上演绝地反击,以一人敌百万,孤身平叛的好戏。

真实的历史当然不是这样,辽国的军制是斡鲁朵,是皇帝、重要皇族自己的亲卫军,除了直属者之外,无论何人都别想指挥。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词听着威风八面,真正意义和宋朝的节度使差不多。涅鲁古想当皇帝,只能想方设法使暗招子。

他先是向外宣称父亲病了,以耶律重元的地位,全辽国上下都得来探病。就等着耶律洪基送上门,一刀砍倒,血淋淋穿上龙袍,这才是草原民族的正统即位方式!

可惜他们怎么等,耶律洪基就是没来。但也不必怕,绝不是消息走漏了,皇帝有了准备。耶律洪基对他们的信任依旧,还是最亲最近的叔叔、弟弟。

于是第二套刺杀方案才能上演。

小说里的第一幕出现,耶律洪基真的带人出去打猎了,地点在滦河附近。这两位头衔里集合了全辽国80%以上兵力的父子决定破釜沉舟,你死我活。在这样的决心下,他们召集了……别怕,是400个人,悄悄向耶律洪基的御营接近。

这个过程里他们终于漏馅了,以皇帝亲属的斡鲁朵实力,这400个人的命运可想而知。第一次接战,捏鲁古被杀,耶律重元逃走。按说逃就逃远点吧,可是终生一直在退让的耶律重元居然勇敢了一回,第二天的黎明,他居然带了2000个人又杀了回来。

御营里的人有点懵,皇太叔就是不一般,这种情况下都能反击!只是再一接触,比上次的400人还不堪一击。原来这都是附近的奚族猎人,他们根本不知道正在做的是什么事,是被重元骗来的。

耶律重元父子都死了,但他们完全不必悲伤愤怒。他们的这次叛乱,让御营里的两个人出人头地,从此平步青云。一个是辽国最后一位“于越”,这是辽国最高的头衔,终辽国200余年,只有四个获得。他之前,就是那位契丹战神耶律休哥。这个人名叫耶律仁先。从他的一生来看,这是个好人。

另一个就非常奇妙了,他是辽国历史里首屈一指的权臣,坏到了极点、成功得让人目瞪口呆的­奸­臣。他的出头,完全替耶律重元父子报仇雪恨,甚至还有余富。

他的名字叫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字胡睹衮,辽国五部院人。纵观他的一生,竟然和宋朝三百年间第一人范仲淹很像。两人除了善恶不同,各自达到一个极点之外,他们所走的人生之路,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全凭个人努力,从低到高,位极人臣,使国家命运因其而改变。

耶律乙辛出生在一个极穷困的家庭里,穷到了什么地步哪,他老爸的外号就叫“穷迭剌”。但这掩盖不住耶律乙辛的光芒,这孩子还没出生时就与众不同。他妈妈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抓住了一只羊,掰断了犄角又拔掉了尾巴。

一个算命的恭喜她,说“羊”字去掉头尾,是一个“王”字,你的儿子日后要当王爷!

以当时耶律乙辛家的穷法,他父母很自然地把这当成了讽刺,没去留意。其实很好玩的,我们转念想一下,穷困的契丹人用汉字来算命……比较古怪。

其后还有两个神迹,是关于新生儿洗澡和庆贺的。本来不想写,可是太特别了。耶律乙辛生的时候,父母正在赶路,没有水给他洗澡,可是就在他降生之后,刚刚撵出的车辙里居然冒出了一股清泉!

这仅仅比佛经故事里,释迦摩尼降生时天降甘泉为之洗浴差了一点点而已!

最奇妙的是耶律乙辛长大后放牧时的梦。某一天,天­色­将晚,他还没有回家。他父亲在草丛中找到了他,发现他睡得正香,就把他叫醒。耶律乙辛醒来后大怒,说他正梦见一个神人手捧日月给他吃,已经吃掉了月亮,太阳正吃一半,突然被吵醒,真讨厌!

不管这事儿的真假,从此后耶律乙辛的命运改变了。他父亲不再让他放牧,而是学了一些别的本事。他放鹰行猎,在武事上是契丹人中的一等男儿,这还很普通,顶多能当个出­色­的军人。可他还有另一项在契丹人中非常罕见的素质。

耶律乙辛风采翩翩,仪容出众,外貌温文尔雅,尤其举止动态深有教养,根本就不像是野外生长的穷家子弟。

这是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他独有的天赋吧。之后他的勇武让他当上了辽兴宗,也就是耶律洪基老爸的亲兵侍卫。职位是文班吏,掌太保印。这是个俏活儿,就像宋朝的馆阁人员一样,可以随时见到皇帝,甚至陪皇帝出入宫廷。

某一次进到内宫,耶律乙辛的好运来了。当时的皇后立即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小伙子,他“详雅如素宦”。就像一个经过专门培训的太监一样,既温顺又雅致。他被留了下来,做笔砚吏。

笔砚吏这个差使职位很低,可是与文班吏相比,是俏上加俏。因为这和辽兴宗的个人爱好有关,辽兴宗对汉人的诗词歌赋很有造诣,他画的山水丹青,翎毛花鸟境界很高,曾经特意送到宋朝给他的皇兄看。宋仁宗以飞白体书法回赠,在当时是一段风流佳话。

耶律乙辛在这种风流环境里如鱼得水,官职很快升到了护卫太保。到耶律洪基当皇帝,他爬升得更快,只几年的光景就升到了北院枢密使、赵王的高度。一个穷小子真的当上了王爷!至于秘密何在,也很简单,耶律洪基是他父亲的升级版,他父亲的每一个特征都在他这里发扬光大。

每一项。

包括喜欢诗词,他娶的老婆是契丹历史上第一才女;包括佛教,他“一岁而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发三千”,规模之大,是辽国历史之最;包括向宋朝挑衅,很快他就要向宋神宗叫板。

耶律乙辛的工作就是什么都顺着他,唯一一次的反对却正中要害,得到了最大的一次彩头。就在耶律重元的那次叛乱中。话说叛乱前还是做了一些前期工作的,比如陷害当时最大的忠臣耶律仁先。各种办法用过之后,终于让耶律洪基动心了,准备把仁先赶到南方去。

决定前,他征询了耶律乙辛。

一向低调顺从的乙辛难得地摇了次头,说他刚刚主持重要工作,经验实在不足,必须把能­干­又忠诚的仁先留下。

后来的事被证明,留下仁先是平叛的最大优势,而这个优势,就是耶律乙辛一手促成的!

把到手的独自得宠的机会扔了,甘心退到第二位。这不是眼光太远,看得太准,就是运气实在太好了。无论哪一种,都非常不得了。

平叛以后,耶律乙辛晋升为北院枢密使、魏王,有了个特殊的封号,叫“匡时翊圣竭忠平乱功臣”。这时局势明朗,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

只在耶律仁先之下,是辽国的真正男二号。那就好办了,皇太叔做不到的事,现在可以再来。耶律仁先,这位最后的于越,很快就被赶到了辽国的南京。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仁先和乙辛的根本区别。那不是什么善恶美丑,而是能力上的对比。

仁先徒有虚名,辽国到了耶律洪基的手里,已经有了亡国的迹象,官衔满天飞,像于越这样的顶级头衔都可以随便给人了——只是平定了400个人叛乱的功劳,就能和耶律休哥平起平坐了……这简直是在开玩笑。可耶律洪基的感觉很好,他很放心地把军政大事都交给了乙辛去做,自己游山玩水,行围打猎,如果实在有什么事要麻烦他,比如官员的任免,他也能在百忙中抽空做一下的。

他会在酒桌上,用掷骰子的方法决定。

耶律乙辛的好日子来了,他一手遮天,随心所欲。在东亚最大最强的国家里说一不二,谁阿谀奉承他,就会升职,谁敢和他作对,一律诬陷之、打击之、贬蹿之。一句话,他行使的是皇帝的权力。这样美好的生活,中止于一个孩子的出现。

耶律洪基的长子耶律浚渐渐长大了,这个孩子是光明的,每一个方面都完美无缺。他由皇后所生,既嫡且长,是天生的皇储。生来俊秀聪明,在文学上“幼能言,好学知书”,在武功上,“七岁从猎,连中二鹿”。可以想象他的父母有多爱他。

他在六岁时受封为梁王,八岁时成为皇太子。这时再没有什么皇太叔,皇太弟之类的接班人来捣乱,他注定了会成为下一任辽国皇帝,君临天下。

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不仅辽国不会骤然衰落,迅速亡国,就连宋朝也不会有靖康之难,仓皇南渡。可历史就是这样的无情,它安排了耶律乙辛在这时出现。

耶律乙辛是这个时代的灾星。

耶律浚根本就注意不到这些。一是年龄制约了他,再出­色­也不过是个少年。还是在锦绣丛中,罗绮堆里长成的,他怎知人心是鬼域,尤其是官场之中,世间最凶残最无耻的恶鬼都盘踞在这里;第二,他有健康的父皇,贤德的母后,身为皇太子,有什么必要去注意一个臣子的感觉?

于是他走进官场,聪明仁德,让每个官员都衷心地夸奖,您“法度修明”,真是太出­色­了。他看不到,在他不远处,耶律乙辛的眼神越来越­阴­暗。

要怎样毁掉一个孩子呢……也许最好的一招,就是先毁掉他的妈妈!针对耶律浚的位置,一大半都是因为他是皇后的儿子,而皇后这时有很多的破绽。

她叫萧观音,是她丈夫耶律洪基的父亲辽兴宗的生母萧耨斤弟弟的女儿,说来比丈夫长了一辈。这不算什么,世界各国的皇室婚姻都是乱七八糟的,只要血统纯正,就百无禁忌。何况她实在是太杰出了,在辽国200多年的历史里绝对独一无二。

她不像是个契丹姑娘,不爱好马上运动和军事生活,喜欢的是清淡雅致的诗词歌赋。她的造诣有多高,由于资料的缺失,现在都找不到了,只是几百年之后满清第一才子纳兰­性­德对她都非常推崇,对她一生遭遇之惨痛,更是念念不忘。

成也诗词,败也诗词。萧观音的文采让她的公公、丈夫都非常欣赏,尤其是耶律洪基,这样独特的老婆,放眼整个亚洲,连号称最富有最风雅的宋朝皇帝都没有。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只不过男人的心理是非常古怪的,越是珍惜的东西,越是让他骄傲的东西,一但出了什么错,就越会让他愤怒抓狂。

那么怎样毁掉这样独特的一个女人呢,耶律乙辛苦思冥想,一个堪称天衣无缝的计划渐渐生成了。

这个计划在公元1075年时实施,那时条件成熟了,耶律洪基和萧观音正好不在一起。出于辽人的习惯,耶律洪基在打猎。说到打猎,真是让现代的都市人很不理解。

这种游戏真的很好玩吗?契丹人是这样的热爱它,以至于后来金国猛攻,眼看就要国破家亡时,辽国的皇帝都能抽空去打猎。

这一点我们不理解,要命的是萧观音也不理解。她很不喜欢丈夫成天舞刀弄枪,搞得双手血淋淋的,坐在一起吟风咏月秀恩爱不是更好吗?于是她总是劝,劝来劝去,就把丈夫给劝烦了,把她留在皇宫里,自己跑到野外去露营。

挣脱了女人的束缚,耶律洪基奔跑在白山黑水之间,快乐地当上了野生动物终结者。可是没多久,他突然间收到了一封紧急公文。这份文件很有名,叫《懿德皇后私伶官疏》。相信这个题目映入眼帘的一瞬间,耶律洪基头上的青筋就会暴跳起来,懿德皇后是萧观音,伶官指的是皇宫里的御用乐手,私……只有一个解释,私通!

公文详细记录了萧观音和伶官赵惟一的私通全过程,起因是皇帝让皇后寂寞了,多才多艺的皇后很悲伤,她像汉武帝的陈皇后那样,想写些诗词感化丈夫那颗疏远的心。于是她写了《回心院词》十首。因为是写给丈夫的,可想而知非常的香艳私密。

比如其中有“铺绣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魂。铺翠被,待君睡。”“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十首词,词牌规格都是一样的,节省篇幅不赘述。要说明的是,写诗不要紧,香艳也没问题,怪就怪在追求完美。萧观音想给这十首词配上曲子,亲自唱给丈夫听。那就要找专门人才,伶官赵惟一出场。

赵惟一进入深宫,好戏开场。在这份公文里两人见面、调琴、互唱,进而饮酒、入帐,甚至床上的谈话内容都一一记录在案。

其香艳程度,比那十首《回心院词》强太多了。我不想复述,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翻阅一些明清香艳小说。总之一句话,是相当地限制级啊。

看到这里,应该知道耶律洪基的感受了,这是他老婆在怀念他,居然和别的男人怀念得上了床。可是别忙,文章还没结束。也许是赵惟一给她的快乐太大了,萧观音在床上又有了新灵感,她即席写了十首《十香词》,分别描述了她的发香、|­乳­香、腮香、颈香、吐气香、口脂香、玉手香、金莲香、裙内香、浑事香。

写过这些仍然不过瘾,她又写了首《怀古诗》——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这四句里暗藏着赵惟一的名字。

综上所述,没别的好说了,《回心院词》跟这些比,可真是太老土了。

事情本来很隐密,可惜皇宫里人多,宫娥婢女遍地都是,一个叫单登的都看在了眼里。而赵惟一也是个地道的下半身动物。和皇后如此这般一番,聪明人只会守口如瓶,他却觉得中了大奖,如果不向别的男人吹嘘一番,怎么对得起这种程度的奇遇?

他拿着萧观音亲笔写的《十香词》原稿向另一个伶官朱顶鹤炫耀,朱顶鹤二话没说,劈手就抢了过来,联合宫婢单登,向上级部门报告。

上级部门就是耶律乙辛,他掌管着辽国当时的军政大权。虽然有皇太子在,他亲妈的这种事也不好去污染他纯洁幼小的心灵吧。

问题的关键是耶律洪基的心灵,他太受伤了,之前有多自豪这时就多自卑,之前有多恩爱这时就有多耻辱!他没有怎么深入地调查,或许在他来想,越深入罪证就越多,他越丢脸吧。他直接下令,给萧观音送去了一条白绫,供她上吊专用。赵惟一那个小白脸,全族抄斩。

萧观音就这样死了,临死前想亲眼见一次丈夫,两人直接交谈一次都没得到恩准。千古以后,很多人都认为她是冤枉的,所谓的­奸­情根本不存在。不仅赵惟一入帐的事纯属诬陷,就连《回心院词》也是耶律乙辛的­阴­谋。

他拿着写好的十首《回心院词》,献给了萧观音。说这是宋朝皇后写的,如果您重抄一遍,可称二绝。萧观音大喜,立即照办。写完后意犹未尽,加上了那首《怀古词》。结果她的手迹变成了罪证。

种种猜想,没有确凿的资料证实。拜金兵毁灭所有辽国印迹,包括修在深山老林里的辽国古墓都不放过的功劳,我们是没法验证这事的真假了。要注意的是结果,耶律乙辛以告密的方式搞垮了皇后,他也就此站上了悬崖。

该皇后有儿子的,耶律浚是皇太子,他早晚有一天会给母亲报仇!

这对耶律乙辛来说不是什么大事,皇太子要报仇吗?很好,那就连他一起­干­掉。没等耶律浚有什么动作,他先发制人了。

罪名很老套,皇太子谋反,要提前当皇上。耶律乙辛组织了大批的人力物力搞材料、找证人,忙了好半天,结果不理想。

证据实在是不足,皇太子太乖了,想栽赃都没办法。但是耶律乙辛在失败中看到了希望,他敏锐地发觉到一个最关键的因素——耶律洪基没生气。注意,不是耶律洪基对有谋反报告的儿子没生气,而是对他没生气。这就好办了,耶律浚并不是不可触犯的!

明白了这一点,耶律乙辛当机立断,马上把栽赃升级。这一次他用的是七伤拳套路,先伤己再伤人。派了一个亲信,当时是牌印郎君(皇家仪仗队长)的萧讹都斡去自首。说他本身就是要谋反的,一切都计划好了,先杀掉耶律乙辛等国家重臣,接着就颠覆耶律洪基,让皇太子当皇上。

可是事到临头,突然害怕,为了家人的安全,才迫不得已来自首。

这一次耶律洪基坐不住了,皇家卫队出乱子,这是离他最近的刀把子,真要叛变比之前的皇太叔容易得多了。不用搞什么突袭,转身拔刀就出事。

他命令耶律乙辛和汉臣之首张孝杰一起审这个案子。张孝杰非同小可,他是辽国科考的状元,这时的官是北府宰相,为人有句名言,叫“无百万两黄金,不足为宰相家。”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又贪又狠,有才无德的人。

这就是耶律洪基之所以是个草包的原因,耶律乙辛加张孝杰,这两个人之前已经合作过了。萧观音的案子就是他们办的,这时儿子出事,仍然让他们搞,猪头都能预料出是什么结果。

结果是一定了,过程很­精­彩。耶律乙辛是个妙人,能把­阴­谋做得光明正大,让受害者都替他说话。

为了打消耶律洪基的疑虑,耶律乙辛来了次公审,在衙门的院子里摆上了刑堂。当时是三伏天,不动都冒汗,他命令把犯人都押在大太阳底下。

这些太子党被戴上了超重的枷锁,每人的脖子上套着一条细麻绳。一声令下,开始狠勒,等到犯人眼球突出呼吸困难眼看要勒死时,绳子又放松了。别高兴,这只是开始,喘上几口气,绳子再次勒紧,再一次勒到窒息。

如此翻来覆去没完没了,换谁都得崩溃了。这时犯人们异口同声,承认他们真的谋反了,真的是太子党,随便怎么定罪,只有一个要求——让他们马上死。

最好玩的事在这时发生,犯人们到了这一步时,耶律洪基派来监督视察的人才到,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皇太子有罪……耶律洪基的草包基因二次发作,他把儿子贬为庶民,赶到上京看管。

为什么说他是草包呢,骨血至亲,翻脸成仇,只有两种处治办法。要么是直接杀掉,永除后患;要么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让他时刻都没法作乱。这时他把亲生儿子贬到外边,不是给儿子重新造反的机会,就是给仇人糟践自己儿子的机会。

可怜耶律浚只有后者的命运,这个孩子离开父亲的视线,立即就掉进了地狱里。一般说来,他这个身份的人被看管,只是限制人身自由,别的条件和皇族成员没有区别,一样住在高房大厦里,还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他到了上京,发现的是耶律乙辛给他特别盖的一间“房子”。

用砖石胡乱垒起来的一个空心石堆。

这样的生活也没维持多久,耶律乙辛恶人做到底,一天夜里,他派了两条壮汉潜入石屋,活生生掐死了太子。为了证明死信,太子的头还被割了下来,送给耶律乙辛去看……隔了一段时间,耶律洪基终于知道儿子“病死”了,他一阵难过,做出了第三个草包决定。

召见儿媳,询问儿子最后的岁月。

这实在是逼着人犯罪嘛,皇后害死了,太子害死了,难道还留着一个太子妃?耶律乙辛一不作二不休,派人等在半路上,太子妃走着走着就把命给丢了。

老婆、儿子、儿媳连续非正常死亡,换另外一个人,只要稍微有点正常理智的都会起疑心吧。耶律洪基就没有,他再次证明了草包的真正含义。

与其费神思量,不如扔到一边。反正死也死了,伤心难过什么的能让他们都活过来吗?他选择了继续享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两年后的一天,他才猛然间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时他再一次猎­性­大发,要冲到城外去野营。耶律乙辛没拦他,只是有个建议。您出去了,把皇孙留下吧,那样国家好歹有个领班人。耶律洪基觉得有道理,正要答应,这时有个大臣萧兀纳走了过来,跟他耳语了一句话。

——您出去,皇孙留下,他年岁太小了,没有好的监护人,难保会出什么事。这样吧,您一定要这么做,把我留下,我保护他。

耶律洪基瞬间想起了好多的事,所有的非正常死亡场景一一重演。他若有所悟了,当场决定打猎依旧,只是把皇孙带在身边。至于他忠实的、亲切的、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耶律乙辛,先是继续信任,等打猎回来就开始贬官,一降再降,直到削断他所有党羽,比如北府宰相张孝杰等人。到了辽大康七年(公元1081年),耶律乙辛终于被捕入狱。

他浑身绑满了大铁链,被囚禁在来州。

到了这一步,耶律乙辛仍然很有活力,他知道在辽国呆不下去了。那么天大地大,逃出去就是。他的目标是宋朝,只是人单势孤,道路不熟,半路上被追了回来。他的人生之路被一根牛筋结束。

像被他害死的萧观音那样,也像被他在太子案里酷刑凌虐的那些人一样,他被勒死了。事情截止到这里,似乎辽国好日子终于来了,耶律洪基已经拨乱返正,为老婆、儿子、儿媳报了仇。可是不对,非常遗憾的是,耶律乙辛的死跟上面三个人的死对不上号。

他的罪名是“鬻禁物于外国”,只是个贪污犯而已。这就给以后辽国的大屠杀、大清洗、大报复留下了祸根。那个皇孙,就是先太子耶律浚的儿子,后来的天祚帝耶律延禧。这个孩子把什么都清清楚楚地记着。

20多年以后,耶律延禧即位。上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奶­­奶­、父亲、母亲报仇。他派人挖了耶律乙辛、张孝杰、萧十三等仇人的坟,戮尸解恨,措骨扬灰。这些人的宗族亲人一个都没跑了,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当时辽国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里,人人自危,不管是谁,只要和当年的案子贴上一点边,马上就会人头不保。

辽国真的衰败了,从内部开始瓦解,而就在那个时候,北方有一个民族突然兴起,空前强大的战斗力像洪水一样爆发,腐朽消沉的辽人像一堆腐烂变质的渣滓一样,被彻底清洗……为什么会造成那样的结果,根源就埋在了耶律洪基时代。

前三次草包行为害死了最亲的三个亲人,这很愚蠢,但不致命。最要命的是第四次草包症发作,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在皇孙遇害前他清醒了。

救谁不好,非得救耶律延禧,历史证明这是辽国8个皇帝里最不知所谓的一个。前面那7个皇帝所有的毛病他都有,在每一项上都青出于蓝,好像他就是上天派来败坏辽国的。当然,这里也有他爷爷耶律洪基的功劳。耶律洪基是个罕见的长寿皇帝,在位一共46年,活到70岁才死。

这样长时间的折腾,再由天才孙子接着败家,如此这般,辽国想不灭亡都难。这都是后话,我们转回头来,看公元1075年的春天。

这个时段里萧观音马上就要被诬陷处死,宋朝方面改革集团内部乱成了一锅粥,吕惠卿正在积极确立自己的位置,来取代王安石。就在这时,辽国派来了使者,说要重新划分国境线。这是自从32年以前富弼出使辽国确定领土问题之后,辽国又一次提出的无理要求。

贪心发作,和当年的耶律宗真一样,耶律洪基也想在宋朝占些便宜,来显示他是合格的强盗级皇帝。这里顺便提一下,为什么辽国的皇帝都这么喜欢做这种无赖一样的事呢?其实平心说来,这也不算是罪恶。平民抢东西是罪恶,国王抢东西是美德。

历代皇帝死后,各有规格不等,其中就有个分别,叫“神功圣德碑”。这个碑严格地说,在生前没有抢到别国土地的,或者丧失了自己国家土地的皇帝,都没资格立。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宋朝除了赵匡胤、赵光义之外,谁都没资格立。

……当然,宋徽宗赵佶是有资格的,如果他后来没到北方旅游的话。

宋神宗一生的愿望,就是在死后能有块神功圣德碑,那上面刻着他恢复了盛唐时的疆界,把燕云十六州、大理、交趾、河套等东西南北各方面的失地都重新夺回。刻着他报了曾祖父太宗皇帝伤重而死的旧仇,覆灭宿敌契丹……

等等功迹,如果能一一达成,他纵然死去,也会含笑九泉。

可是人生就是场电视剧,不管情节千变万化,宗旨只有一条——没完没了的折磨主角。人强命不强,宋神宗想拖着宋朝从谷底里往上爬,迎头就遇上了150多年以来东亚地区最大的二世祖集团,那些腐烂骄横的辽国皇帝们。

提起辽国,这是宋神宗最大的心病。他和以前的5位宋朝皇帝不同,赵匡胤对辽国面露微笑,不怀好意,在他的时代里辽国从来没在汉人手里讨到便宜,他总在自己的国库里转圈,想着用多少钱能买到一颗契丹人头;

赵光义不用说了,他对辽国大打出手,杀了很多辽国人,也死了更多的宋朝人,虽然处于下风,可始终倒驴不倒架,宋朝是只长满了刺的刺猬,扎得辽国手疼;

真宗赵恒很奇妙,看着最没用,可情况急转直下,辽国人死也没弄明白,倾国发兵,打了个你死我活,居然变成小弟弟了!

而仁宗可以保住所有需要保全的东西,在他手里,宋朝一切都没有变化。就算宋英宗这个废物耽误了几年光­阴­,也能延续着平稳。直到宋神宗登基。

他突然发现自己矮了好多辈,当时辽国掌权的是耶律宗真的老婆,耶律洪基的妈,那是和宋仁宗一个辈的人,他得叫­奶­­奶­,连带着管辽国的皇帝叫叔叔……这是什么命啊,最要脸最争份儿的人居然偏偏掉了份儿,儿皇帝都不算,竟然是孙皇帝。

神宗大怒,对群臣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我管她叫阿姨成不,和他儿子论兄弟好不好?满朝文武都沉默,人人看着地板找蚂蚁。神宗狂怒,他前几天才和这帮人讲过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说出去了,他就和辽国人不共戴天,成了死仇。

关于赵光义是怎么死的。我们现在知道他是箭伤复发,医治无效。可在宋神宗以前,这是国家的最高机密,是官场里的禁忌,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

宋神宗第一次当众证实,他的曾祖父死于辽国人的箭伤,当时他悲愤落泪,有仇不能报,反而称兄道弟,这是多大的耻辱!

现在兄弟也当不成,竟然是孙子……而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动辄念着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等口号的大臣们居然对此无动于衷。

尴尬中当时的第一君子站出来了,伟大英明的司马光。他代表众多的仁人志士对宋神宗说,名份只是小事,重要的是平安。和辽国都是亲戚了,亲戚间叫几声­奶­­奶­是应该的。

……名份是小事,真想请他翻阅他自己写的《资治通鉴》的开篇总章。

如此这般,都已经是往事了。宋神宗投入到振兴国家、威服四夷的事业中去,对这些意气之争渐渐地不大上心,可并不代表他不再把辽国当回事。相反,辽国始终是北宋君臣心里最大的噩梦。这个噩梦之深,并不因为近50年以来宋、辽的平静,以及党项人的崛起,李元昊对四邻拳打脚踢,宋辽两国同时鼻青脸肿而改变。

这也怪不了宋朝人,这是中国从古至今,到现在还没治好的顽症。

中国有个习惯,只要你曾经达到达什么高度,就会永远是什么高度。明星永远是明星,从没有过气这一说。作家永远是作家,不管你有多少年没出过新书。具体到战场上,只要被打败过一次,就有80%的可能成为终生苦手,比如足球上的恐韩症。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呢,我绝不会像传统论调那样说“各种因素”、“因人而异”等等腐词滥调,凡事必须叫真,必须得有答案,这才对得起自己的努力和读者的时间,就好比现在写的王安石变法,一定要找到谁对谁错。

只要有一个具体的参照物,如对国家有利这一点上,就一定有答案!

回头说恐*症,我认为之所以会形成,在于中国人内心深处的敬祖情节、惯行思维这两点致命伤上。敬祖情节让我们始终有着牢固的家庭观念、价值观念,这没什么不好。

可是只能止步于私德。上升到办公做事上,就实在要命了。它让我们怀疑自己,总是觉得前人、祖先比自己强太多。几千年的中国封建历史里,万事开头都是要以古人当如何说起。

具体到宋朝恐辽情节上,神宗有过一段遭遇。他的雄心壮志曾被人嘲笑——以太祖神威,终生不能攻下太原;以太宗之能,尚有燕云之败。你小小年纪怎能口出大言,要威服契丹?

具体到全民族的心态上,表现在社会发展到了今天,在中国仍然要讨论“古不如今”,还是“今不如古”这样的白痴问题。

这样的问题需要讨论吗?不需要讨论吗?其实只要看讨论的结果就有答案。即便得出了“今不如古”的所谓正解,难道还能时光倒流,回到从前吗?

大到时代,小到个人,都是没法复制的。历史的车轮无法后退,能做的只能是着眼现在,眼前的一瞬间才最重要。敬祖情节必须见鬼去,中国人的心灵才能轻松点。

而惯­性­思维,是比敬祖情节更可怕的东西。

打败过一次,就会留下­阴­影。听着很泄气,可历史上是真实。比如北宋史上的燕云大败、雍熙北伐大败、君子馆全军覆没等败迹出现后,宋人的心理一下子就全完了。由柴荣、赵匡胤以不败战绩培养起来的民心士气突然间说不见就不见了。

哪儿去了呢?

为什么同样是战争,同样是失利,看外国、异族人的战争史,有很多打了100多年、200多年,只要不胜利、没达到愿望就一直战斗下去,直至家园恢复,荣耀回归。这里边的区别到底在哪儿,堂堂中华上国,号称最讲气节的民族,为什么总是艰难奋起,却迅速萎缩呢?

我无法不想到我们每一个国人的成长历史。回忆一下,当一个民族的每个成员,在成长的岁月里都被灌输谦虚谨慎为美德,进而达到“温、良、恭、俭、让”的完美社交品德时,会是个怎样的局面。

这局面就是直到20世纪末几年时,中国的一少部分父亲,才会对儿子说:“儿子,我为你骄傲。”在球员的休息室里,才出现教练员对球员们大吼:“你们是最强的,我们一定会赢,你们做得太­棒­了!”这样肯定又自信的西方式话语。

两相对比,可以看到我们民族几千来一直格守的群体­性­格是多么的内敛低调,多么的灰­色­!这是种可怕的惯­性­思维,当胜利时不敢追逐更大的胜利,当失败时迅速地转入苦守,从来不去想怎样反击。

这样的­性­格特点,在宋朝以前我们是没有的,五胡乱中原、五代十一国时是汉人的命运最悲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放弃过反抗,放弃过追求。可是赵光义上台之后,这问题就突然出现了。我个人对此有些解释,可要放在宋史完成时作为总章归纳。

现在要留意的是,宋朝全体军政首脑对辽国根深蒂固的恐惧。

辽国派来了一个叫萧禧的使者,带来一封信。里边全面回顾了双方近80年的真挚友谊、欢乐岁月,为了让欢乐继续下去,提议把两国的国境线重新规划。

老调重弹,还是趁着宋朝和西夏掐架的机会来勒索,而宋朝的反应也和32年前一样,从一开始就全体紧张了,尤其是宋神宗本人,他迅速开动了自我折磨程序,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宋朝的西北边境线,一方面不断地向河湟地区增兵移民,消化这块庞大的新得地;一方面保持对西夏的压力,时刻准备出击,也时刻提防着西夏人的反弹。在这种局面下,突然间辽国铁骑杀了过来,一时间刀光血影,尸体遍地,宋朝军民像蚂蚁一样被踩死……这完全是可能的,这些年来东北方的防线早就腐烂了,一点都没经营。

那还等什么,只能谈判,迅速地谈判,本着友好协商的综旨,绝不互利的原则,去换取老朋友不发脾气。四条指令紧急下发出去。第一,由少常少卿、判三司开拆司刘忱,秘书丞吕大忠为使者,陪着萧禧到边境上和辽国的谈判团见面;第二,由大臣韩缜带着国书去见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第三,派人紧急赶往洛阳,向韩琦、富弼、文彦博等元老咨询国家安全问题。

第四,他命令王安石立即回京。

在他想来这是动用所有力量了,国家有难,新旧党必须、也一定会同心同德为国出力。想得很美,不久之后各方面都有了回音,他一个个看过去,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哭笑不得。

先是国境线上的消息,刘忱和吕大忠临走前,他特意亲手写了诏书,告戒说:“虏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意思很明显,辽国那边都是野人,道理说不通就会动粗。爱卿不必吵架,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好了。

可是刘、吕两人把他的话扔到了九霄云外,两个都是死硬派,爱护国土人人有责,和辽国谈判团一见面,立即就掐是水深火热,你死我活。双方回顾历史,追溯源头,把大地图铺开,一寸一寸地讨价还价。一大堆的地名,比如黄嵬山、冷泉谷、天池庙、牧羊峰、梅回寨、瓶形寨、蔚朔应三州边境等等等等纠缠了几天几夜,终于都顶了回去。

辽国人情急无奈,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分水岭。

虚的乱的咱都不说了,把细节都删除,就以分水岭为界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刘、吕两人一听就火了,新的一轮较量开始,我们再来。结果又吵了N久,双方终于接近崩溃,都吵不动了。这时理智回归,想到了一个新问题。

——喂,哥们,问一下,分水岭……到底在哪儿?

双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一会儿后,各自收拾行李回家。吵还是很想吵下去的,只是资料严重不足,连地名都搞不清,吵个什么劲嘛。

边境协商就此结束,等刘忱和吕大忠回到京城后,发现路更远的韩缜早就回来了,比他们快得多。原因很简单,韩缜去了辽国都城,可被耶律洪基给凉那儿了,一直没见着人,想继续等下去?对不起,外交有政策,宋辽两国互派使者,最多只能在对方的国都里呆10天。

逾期必须走人。

宋朝的君臣恼火之余变得更加紧张了,辽国人很明显是玩真的,传统礼仪都不守了,别的事一定也会­干­得出来。不过说实话,他们还真是多虑了,在这个时期别说是宋朝人,连辽国人甚至耶律洪基的老婆萧观音想找他都费劲。

辽史记载,耶律洪基有匹宝马名叫“飞电”,风驰电掣瞬间百里,载着他在广阔无垠的辽国大地上疯跑。那速度让他的侍卫都追不上,往往跟着跟着人就不见了,然后只能在各大深山幽谷里去找。萧观音为这事专门写了封正式书信,劝他注意安全。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她实在应该注意自己的安全。别以为有才、还美就没人打,扫丈夫的兴在哪个时代里都很危险。

焦急中宋神宗盼来了元老院的回音,韩琦、富弼、文彦博都有了各自的回复。由于内容比较雷同,加上韩琦马上就要死了,我们只看韩琦的意见。

韩琦一直很痛苦,王安石改革以来,只要有新法出台,他一定会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一连声地喊:“泣血!泣血!”

也就是说,他哭出血来了。这时终于盼来了皇帝的咨询,他在激动之余强撑病体写了一封长信,把自己的意见全面地说了一遍。

在中国人想来,问题从来不是孤立的,都是由点及面遍布全身,所以头疼医头、脚疼治脚永远是错误。基于这个原理,韩琦认为外侮必须和内政联系起来。

那么辽国人为什么会来找事呢?是因为王安石。

王安石执政期间做了太多的错事,实在难以尽数,韩琦站在辽国人的立场上,总结出来7点,来证明辽国人来找事是很可以理解的。

1,高丽国来进贡了。

高丽在哪儿?现在的朝鲜加韩国,从地理位置来看是在辽国的背后。这让辽国人太不安了,完全是后院起火,宋朝的手伸这么长,是不是有颠覆辽国的企图?

2,攻占河湟,夺西夏52砦。

这是对辽国的友好邻邦动武,难免让辽国人心惊害怕吧。今天可以打吐蕃、党项,明天是不是就要轮到我们契丹人?

3,植榆柳于西山制约蕃骑。

这是辽国人最受不了的,辽国之强全在骑兵,宋朝栽了那么多的树,简直比长城还要讨厌。

4,实行保甲法。

这也很要不得,中国人开始成天地打打杀杀,弄得全民皆兵了。这么大的备战工作没完没了地­干­,当邻居的没有安全感嘛。

5,筑河北路城池;6,设都作院大量生产先进武器,比如神臂弓、新式战车;7,河北路新置37将,武官们的权力突然见涨。

以上种种,招致天怒人怨。别说外国,连我们内部也达到了“农怒于畎亩,商叹于道路,长吏不安其职。”的程度。要想让外国人安静,一定得先从根子上把自己的毛病改好。

韩琦建议,把王安石的一切政策都删除,回到改革之前,辽国人自然就老实了。嗯,如果还是不老实呢?韩琦的解释非常振奋人心,按他的预测,只要内部的问题完全解决,辽国人只要敢来,一定可以打得他们逃回沙漠里去,“一振威武,恢复旧疆,摅累朝之宿愤矣。”

连以前的旧仇也都一起报了。

说得非常好,大家鼓掌!只是很奇怪,比如仁宗时,那时没改革,您韩相公也正当青春年少,那时怎么没能做到这一步的呢?别说辽国,连新兴的小土匪李元昊都没搞定。

说完了这些话没多久,韩琦就死了。他的死是当时的君子集团无法估量的损失,于是乎死的过程和结局都变得规格高档。

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一颗巨大的星星从天而落,刚好砸在韩家附近;死后百官集体歌颂,韩琦的一生是忠厚朴实的一生,死后家里连余财都没有。

……没钱,昼锦堂是怎么盖的?数千里的良田都是谁攒下来的?把这样的财主忽略掉,让以后的岳飞上哪儿去打工呢?

韩琦死了,宋神宗很伤心,派士兵给他造坟,亲自写了碑文,题名是“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这个名目很有玄机,两朝指的是哪两朝呢?英宗朝是定了,另一个是仁宗朝还是神宗朝?

只能是英、神两朝。韩琦是英、神两宗的恩人,是仁宗朝的罪人。扶植赵曙、支持濮议,只要他稍有人­性­都没脸在地下再见仁宗。

其它的还要再说他什么呢,总结他的一生,身为北宋史上知名度排进前十甚至前五的名臣,留给我们的记忆是……在文臣中军功最高,在武将里文彩最好,文臣武将都算上,他最成功。这是非常奇妙的,他的一生里打压长辈如吕夷简,阻挠同僚如范仲淹、富弼,欺负小辈王安石、苏轼,甚至连仁宗皇帝、曹皇后都敢去勉强。

刻薄到了这种程度,临死前还当了一回辽国代言人,为什么还能得到忠臣良相的好名声?个中奥妙非同小可,每一个想在官场上有所发展的仁兄都应该引为典范,仔细钻研。

回到正题,神宗长叹一声把这份奏章扔到一边。就算真是对的,也不敢照办。按韩琦所说,那是把全身的铠甲都脱光光站在虎狼面前。只要让对方相信自己手无寸铁还生­性­善良,狼就很高兴,不张嘴咬人了?真的这么做,可真是位“大勇”之人啊。

迷茫中,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故人自远方来,安石进殿。

王安石回来了。近6年的无私合作让双方无话不谈。只有面对他时,宋神宗才说出了心里话。以下是史书记载里他们的对答。

神宗:“辽国人来要土地,怎么办?”

王安石:“不给。”

“他们坚持,怎么办?”

“慢慢谈,拉长时间讲道理,备战。”

神宗突然心慌:“要是真的打起来呢,怎么办?”

王安石摇头:“绝不会。你不要怕,更别示弱。鬼都是怕出来的,过分示弱,对方本不想打,也会开打。”

神宗的情绪更加低落:“我怕的就是辽国会突然出兵。”

这是思维的死胡同,什么都为敌人着想,把自己的权力、主动都拱手让出。这还怎么做人呢,起码的生活安全都保障不了,何谈发展强大。王安石郁闷中有些发火,他说:“辽国现在是强盗,抵在家门口抢劫,如果只想花钱免灾,直接给钱割地就是。如果不想,就马上备战,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是怕我们北方空虚,来不及准备吗?”

神宗点头,他怕的就是这个。

王安石把一件件的报告摆在桌上。公元1069年三月,辽国大臣耶律使逊煽动北部准布部落叛乱,辽国花了很大力量才镇压下去;同年十二月,辽国五国各部落又叛乱,辽国动用皇室斡鲁朵才能平叛,这改变了辽国力量的格局。

在以前,辽国北疆的实力足以搞定任何叛乱,根本不用中央军队出动。比如当年萧燕燕的大姐,足以自立一国;

公元1071年,辽国北方大雪灾,南方大旱灾,遍地饥民,国力大降;公元1072年元月份,辽国北部又叛乱,乌古敌烈部自立为帝,辽国再派斡鲁朵平叛,一连打了几个月才成功。经此一役,辽国北部很多部落被斩尽杀绝,夷为平地。同年辽国国内大饥荒。

这些之前,是公元1063年的皇太叔之乱。辽国这样的状态根本自顾不暇,眼看着就会四分五裂,拿什么来攻击军事实力空前增涨的宋朝。

摆事实讲道理到了这份儿上,还有说不通的人吗?答案是有,相信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竭尽全力地劝某人别办傻事,可那个人像是发了疯一样,跳着脚的要往坑里跳。

心理上的问题,不是几句话就能治好的。

不久之后辽国人又来了,萧禧这次的准备很充足,带来了辽方认定的分水岭地界图,指图划界,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为了显示决心,他使出了上门要债最常用的一招——赖着不走。

宋、辽两国明文规定,双方使节互访,留京的最长期限是10天,过期必须走人。可萧禧就这么赖着,人至贱则无敌,作为礼仪之邦,宋朝总不能把他轰出去吧。

使馆里的萧禧很得意,他的态度、边界上渐渐集结的辽兵,加上带来的这些地图材料,三管齐下,宋朝人这次肯定会屈服。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坏就坏在地图资料上了。

宋朝当时有一个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水利、冶金等等等等无所不知无所不­精­。基本上往前推三百年,往后推三百年,总共六百年没有人能超过他。

他是个神话,天文方面他提出了新历法,和现代用的阳历相近;物理学方面,他记录了指南针原理及多种制作法,发现了地磁偏角的存在,比欧洲早了400多年;数学方面,他首创隙积术、会圆术,也就是二阶等差级数的求和法,和已知圆的直径、弓形的高,求弓形的弦和弧长的方法。凡此种种,都只是他庞大知识的冰山一角,多年以后,他写了一本书,集成了他一生的学术。

书的名字叫《梦溪笔谈》,作者沈括。

沈括这时是右正言、知制诰,宋神宗指定他接待辽国使臣。接到命令之后他没进驿官去接什么待,而是远远地站着,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走进了枢密院的资料室。这是个庞大、巨大、无比大的资料室,里边分门别类保存着自宋朝立国开始直到神宗年间所有的邦交往来公文。在这些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沈括整整呆了一夜,天亮时出来他捧着一叠旧纸,那是60多份辽国历年与宋朝签订的边境合约原件。

上面显示,这次辽国人所要的土地,以古长城分界,只有30余里远,根本不像之前双方认定的数百里土地。宋朝上下大松了一口气,证据确凿,拿给萧禧看,这是你们自己写的文件,还有什么话说?

萧禧没有话说,不等于辽国人都沉默。沈括跟着他出使辽国,扮演当年富弼演过的角­色­。不过他的待遇远远没有富弼好,主要原因是辽国的君臣一代不如一代。耶律宗真时期各种花招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充满了技术含量,到了耶律洪基手里,辽国变得简单粗暴。

会谈现场像个菜市场,没有隔离带没有隔音墙,一堆一堆的契丹人围着宋朝使臣,足有1000多人,对沈括等人进行无情的围观。谈判的过程没法介绍,第一次数太多了,前后一共6次;第二辽国人千篇一律,就是要钱要土地,至于理由?堂堂的辽国宰相杨益戒能说出这样话来:“你们宋朝人太小气了,几里大的土地都不舍得,还能算是兄弟之邦吗?”

无耻到这个地步只能用无聊来形容,拜托打劫也要有个响亮的口号好吧。这里要表扬一下沈括的镇定,腹有诗书气自华,学问到了他的地步,面对各种非难总会有办法。他居然在原有的30余里基础上,又让辽国人作出了让步。

“舍黄嵬,以天池请,括乃还。”

回来的路上他也没闲着,把辽国的山川道路风俗民情写成了一本书,名叫《使契丹图抄》。图文并茂,献给宋神宗看。

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接近了尾声。从结果上看,不管是以分水岭,还是黄嵬山、天池等地为界线,宋朝都是吃亏了。花钱买平安,再一次受气。可终究换来了北线的平安,让之前确定下的先河湟再西夏最后辽国的平定计划得以实施。

可是突然之间事情又有了变化,辽国人再一次反悔,他们派来了一个叫耶律普锡的人到边境上要求重新谈判。从前的结果全部推翻,价码回到了最早时的要价。

宋神宗长吁一口气,觉得天都­阴­了,没完没了的辽国人,贪得无厌的辽国人!他召见王安石,问这次又得怎么办?

这一次王安石也沉默了,他盯着北疆地图默默出神。好一会儿后说了8个字:“姑欲取之,必先与之。”然后拿起笔来,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线,把黄嵬山以外近700余里的土地都割让给了辽国……

这太意外了,这还是王安石吗?前些天还振振有辞绝不割地宁愿开战的人,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懦夫卖国贼。

这成了王安石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宋史上说他这大笔一挥把代北最后一道门户雁门关天险都割出去了,从此之后宋朝彻底没了北大门,辽国人想入侵就和吃饭散步一样的方便。要注意,这个事实——王安石割让领土700里;这个后果——宋朝失去北疆天险,是历代史书都认定的信史,直到现代新中国建立之后,仍然是官方主流史实。

只不过万事都怕有心人,真相只有一个,只要用心去查,没有什么是查不出来的。这里吁一口气,抹把冷汗,俺真是用了好多的功夫,到处搜集资料,才得出的下面的结果啊啊啊啊啊啊~

资料的总方针不外乎两条,第一,地理位置。到底割让出去的土地有多少,在哪里,乃至于前面频繁出现的黄嵬山、冷泉谷、天池庙、牧羊峰、梅回寨、瓶形寨、蔚朔应三州边境,还有分水岭这些地方都在哪儿。查清楚了,真相自然浮出水面;

第二,彻底清查王安石工作履历表。他是什么时间第二次拜相,又在什么时候第二次罢相。还有宋、辽这次领土纠纷的结束时间,三者对照,是不是王安石­干­的立即一目了然。

废话少说,马上切入主题,先把最重要的概念搞清楚。宋、辽两国的­精­确边境在哪里,是怎样划分的。两国边界,以太行山为中心分为两段。太行山以东,宋朝是河北路,辽国叫南京道。分界点是白沟,就是今天的海河及其支流拒马河的故道。

白沟变成了界河,这真是上上大吉。请想象在茫茫大地上以天然河流为边界,真是醒目显眼,只要它不像黄河那样经常改道,基本上就永远没有争端。

事实也是这样,太行以东的边界从来没有争执。问题都集中在太行山以西。

太行山以西,宋朝叫河东路,辽国叫西京道,一眼望去,哪叫山峦起仗沟壑纵横……除非秦始皇复生,再修一条长城,才能明确规定哪儿是宋朝哪里是辽国。

没法­精­确规定,就有了各种模糊事态的办法。在太行山的西段,两国都在各自的边境上留出数里到数十里不等的土地,让它荒芜。两国的百姓、军队,不得以任何借口进入。这样就避免了不必要的冲突。这片空地,叫住“禁地”、“草地”、“两不耕地”。

这样是不是就解决了问题呢?恰恰相反,事儿更多了。眼放着一大片无主地,谁看谁眼红。这里不能光说辽国的不是,宋朝人也不怎么样。从边官将军到有钱的财主,以各种借口利用荒地生钱。只不过像辽国这样明目张胆地勒索,就实在是出格了。

出格的程度有多大,关系到了王安石到底有多卖国。在宋朝的官方史书里就有三个不同的版本。第一,王安石卖了500里。出自《宋史·吕大忠传》;第二,王安石卖了600里。出自《宋史·韩缜传》;第三,王安石卖了700里,出自《宋史·韩琦传》。

到底哪个才对呢?这就要问另一个人,和他写的一本日记了。这就是宋史的奇妙之处,如此重大的国策,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大事,国家档案处记载的不算数,要以一个私人笔记为准。不许笑,不许怀疑,这个人说出来的话,以他老爸的名字为证,没人敢不信。

这人名叫邵伯温,他父亲叫邵雍。邵雍是位活神仙,是让宋朝顶级权力层俯首膜拜的人。他一生钻研的是《河图》、《洛书》、《伏羲八卦》这样的国学­精­粹,成就那是相当的高,据权威考证,像《铁板神数》了,《梅花心易》了这样用来摆摊算命的专业书籍都是他写的……

由于他算命极准,理论高深,在洛阳隐居教书时,把富弼、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等君子元老们折服,大家想了想,怎样表达由衷的敬佩之情呢?当时这些顶级大佬们正热衷于在洛阳建小别墅养老,于是乎各人集资也给他盖了间。

取名为“安乐窝”,邵雍于是自命为“安乐先生”。

先生后来就变成了“子”,称为“邵子”。这就非同小可了,称“大”者,如大尧、大禹、大舜,是千古圣君;称“子”者,孔子、孟子、老子、孙子、墨子,这是几千里最了不起的圣人才有的头衔。

对,没有错,邵雍就是圣人。

看下圣人留下的最脍炙人口、最让人怦然心动的事迹。话说宋英宗时期,邵雍已经名动天下,慕名求教的人络绎不绝。某一天,他和几个来求教的人到洛阳城南著名的景点天津桥散步,悠闲自在随意交谈之间突然听到了几声鸟叫。

邵雍一下子愣住了,接着面­色­惨然,像是突然遇到了巨大的不幸。

客人连忙问是怎么了。

邵雍长叹一声,说这是杜鹃鸟啊,洛阳以前从来没有。现在它们从南方飞来,国家从此有变,不幸从此而生。

杜鹃鸟和政治有关?客人摸不着头脑。

邵雍摇头。这些你们就不知道了,万物皆有联系,以《易经》为论,世间兴衰有它的迹象可循,不光是人间怎样,大千万物都会有征兆的。你们想懂吗?嗯,我这里有总结出的各篇文章专门论述……

客人也摇头,您还是直接说好了。

邵雍说,不出三五年,皇上一定会启用南方人当宰相。那时南方人结党乱政,天下将大乱矣。

客人大惊,几声鸟叫居然能推算出三五年后的国运,这真是太神奇了,请您务必解释清楚。

于是邵子不厌其烦,披露真相。他说——国将大治,地气会从北向南;国将大乱,地气从南向北。这是千古不易之理。现在南方之气已经深达洛阳,各位想开封城会怎样?大批的南方人会像杜鹃鸟一样涌进京城,国家在他们的治理下,必将一塌胡涂!

他哀叹,北方人从此没有好日子过了。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几年之后王安石当政,变法开始。他至少说中了一点,北方的“君子”们的确没了好日子。

算得非常准,着实的让人佩服。事实上北宋之后的读书人都对他这个预言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成真理。这里我们就不说,这种预言在宋史里超多,基本上都是知道事实之后,反对派编的马后炮。单纯地以邵雍的理论来判断,都能知道他是什么货­色­。

“天下大治,地气从北向南;天下大乱,地气从南向北。”

以此论调,北方人天生是天下之主,南方人注定了是奴才,绝对不能当领导人。当了,国家民族就要完蛋。对此谬论实在不想多说,只举一个例子。朱元璋创立明朝就是以南统北,这是错事?这就是邵雍作为大预言家的本事,明朝建立距离天津桥上听杜鹃不满300年,居然没算出来。

说,你为什么没算出来?!

这样的本事和论调都传承给了他的儿子邵伯温。邵伯温在预言算命方面没能超过老爸,他另有强项,写书。《邵氏闻见录》,从名字上就知道内容都是看到的、或者听到的。王安石弃地500之说,最早就出现在他的这本书里。

这本书严格地划分,有前、后卷之别。前卷由他,后卷是他的儿子邵少傅接力完成。父子两代对北、南两宋的事全面记载,内容花样翻新千奇百怪,当成杂谈小说来看,那是相当地不错。

知道了出处,500里、600里、700里之说不辨自明。现在查正史资料,看看到底割让出去了多少。有个原始资料,是熙宁八年三月二十八日宋朝资政殿上呈给神宗皇帝的一份报告,《所争界至地名白札子》。里边有这样几条:

1,蔚州地分,本朝以秦王台、古长城为界;北朝称以分水岭为界,所争地约7里以上;

2,朔州地分,往前已经定夺,以黄嵬大山北脚为界;今北朝称以黄嵬大山分水岭为界,所争地南北约30里;

3,武州地分,本朝以烽火铺为界;北朝称以瓦窑坞分水岭为界,所争地南北10里以上;

4,应州地分,本朝以长连城为界;北朝称以水峪内分水岭为界。

要注意的是武州,之前没提过,它是辽国当时的地名,在朔州辖区内。这份报告可以作为整个边界纷争的基调,这是沈括入辽之前萧禧的要价,就算宋朝全答应了,看看割出去的地盘能有多大。

无论如何也没有500里,从哪儿算出来的600、甚至700里呢?尤其是宋朝人怎么看辽国人怎么不顺眼,在谈判中问了句话。

——分水岭?分水岭上也是领土,怎么分。

辽国人答,以分水岭上的土脊为准,一概平分。

宋朝人面无表情——岭上没土的怎么办。

辽国人诡谲一笑,到辽国去算。

之后才有沈括带着大批量档案文件入辽,让辽国自己让步。至于后来辽国无耻到出尔反而又来勒索,所能得到的可以在同年年底十一月宋廷批给韩缜的谈判条件里找出根据。

——东水岭一带从雁门寨北过分划;西陉地合接石长城处分划;瓦窑坞地合案视分水岭处分划;麻谷砦水窗铺当拆移。

综上所述,争执集中在两国边境上蔚、朔、应三州交界的5片零星小地段。辽国得到的好处­精­确计算,在平原地段得到了3处,大的纵深10多里,小的几里多。另外两片是山地,包括面积最大,纵深约30里的黄嵬山北麓和天池庙地区。

像宋史里所说的,以分水岭划界,把雁门关天险都丢了的情况根本不存在。第一个问题到此解决,看第二个,王安石当时在做什么。

聚­精­会神查资料,在熙宁八年年底十一月,宋廷作出谈判批示时,王安石病了。《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明确记录,他病得很重,宋神宗派太监去探望,一天从早到晚来回跑了17次。等他好了,给10天假,没够,又补了3天。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王安石没办公。哪儿来的在皇帝面前手划地图,说“姑欲取之,必先与之”这8个字呢?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要看割地事件的截止日期。

宋史里记载的是王安石割出700里之后立即就解决了,可各种资料显示,直到熙宁十年的冬天这次领土纠纷才结束。那时王安石早已第二次罢相近一年了。

割地事件到此可以得出结论,一来没割出去那么多的地,用很小的代价换来了战略上积蓄力量攻打西夏的时间;二来这事儿和王安石没有关系。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浮出水面,到底谁才是割地的真正主使者呢?

算来算去,只能是宋神宗本人。从宏观上讲,他不拍板这种事没法成交。从微观上细想,当时司马光在洛阳,没参与此事,王安石卧病而且从来态度坚决,不惜一战。

除这两人外,没有任何人能影响他的施政纲领。

还有他无可救药的恐辽情结……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能。只是他不必为劣迹签名买单,神宗朝里所有的错事、坏事,都有王安石来顶着。这是第三次修《神宗实录》的南宋朝廷的修史总纲领。

地割出去了,辽国人走了,宋朝却没盼来渴望的安宁。开封城比以往的五六年间更乱了,起因是王安石写了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三经义》,准确点叫《三经新义》。

三经,指《周官》、《诗》、《书》。这是儒家学术的核心经典,王安石以自己的理解为之注释,阐述他心目中的道理。官要怎样当,人要怎样做,怎样才能团结一起进行改革。可以说,这是用来改造当时知识分子心灵的武器。

神宗很高兴,做事要同心同德,有个总的规范才有前进的目标嘛。他给了王安石一大笔稿费,同时加官进爵,加封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时给他儿子王雱一个龙图阁直学士的头衔。

事情就坏在了这个头衔上。按照惯例王雱要推辞一下,可是就在他推辞的时候,突然间吕惠卿跳了出来,劝皇帝答应。说王雱一介青年,没有贡献,何况以王安石的博大胸襟无私­性­格,怎么能让长子走这样一条侥幸富贵的路呢?

王安石听了哈哈一笑,惠卿说得对,就这么办吧。事情就这样办了,在他们身后,王雱愤怒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吕惠卿。

一个叛徒居然嚣张到了这种地步,居然敢主动挑衅!如果不把这样的人渣打倒在地,狠狠踩进泥里,这世上还有天理公道吗?

王雱,字元泽,王安石长子。在宋史里他是个无恶不做的不良青年,但是也没法否认他的聪明才­干­。中国有一个著名的神童传说,相信大家都听说过。说有客人送来两只野兽,一只獐一只鹿,关在同一只笼子里。

问家里的小孩儿,哪个是獐哪个是鹿呢?

小孩儿不知道,可是想了想,就回答说:“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反应敏捷,无懈可击,让周围的人一片惊叹。这个小孩儿就是王雱,当年他只有5岁。

简短地说,王雱18岁以前就著书立传,在王安石第一次拜相之前考中了进士,这很重要,免去了他拉关系走后门才考中的衙内恶名。之后他帮助父亲改革,主管军械司,做出了很多切实地贡献。可是这些对他的名声没有半点帮助,他就是一个邪恶父亲所生的暴戾儿子,做了太多太多实在是太多的混帐事。

比如著名的对程圣人的不敬事件。

话说圣人程颢在熙宁变法的初期还是王安石的手下,关于怎样变法才能成功,两人经常商量,有时程颢会去王安石的家里。某一天,两人坐谈,突然间王雱从内宅出来了,只见他披头散发光着脚,手里拿着一顶女人戴的娇艳型帽子,问他老爸,你们谈什么呢?(雱囚首跣足,携­妇­人冠以出,问父所言何事。)

这个形象就足以给王安石父子定罪了。不说古代,就是现代开明社会里,父亲长辈们在谈正事,儿子衣冠不整,手里拿着非常私密化的东西出现,这是什么样的家教?更何况没经允许就直接Сhā话,问长辈们聊天的内容。

王安石,身为首相、大儒、名臣,家教到了如此地步,御史们可以有活儿­干­了,直接弹劾他家教不严,房楣不修,就算不到罢免的程度,也从此没脸作人。

可是绝的是,王雱问了之后,王安石居然回答了。他老老实实地讲:“因为新法推行不利,正和程君商量对策。”

王雱大笑,“这有何难,把韩琦、富弼的脑袋砍下来,悬挂闹市,新法自然推行顺利。”

王安石长叹一声:“儿子,你说错了。”

这里我们不说王雱的办法是对是错,当然我们都知道他是对的。前面早已分析过,自古没有不流血而成功的变法,不颠覆而达到的利益重新分配。我们跳过这一段,直接看下面的故事发展。

王安石家教混乱,程颢看不下去了。他是圣人,最见不得的就是世间伦常次序的颠倒,非法不良的事件发生。

他正襟危坐,对王雱训斥道:“方与参政论国事,子弟不可预,姑退。”这时圣人的威力出现,王雱如被当头­棒­喝,灰溜溜地走了。

这段逸事一直被当成真事历代流传,其实根本不值得一驳。看程颢的身份是什么,他只是王安石当年变法前派往天下调查各地的农田、水利、赋役等情况的8个人中的一个,再以后,是制置三司条例司里的办事员。小官而已,在宰相家里能坐着谈话都是优待,有什么资格训斥宰相的长子?

从另一方面考虑,不以官职,那么以学识、以年龄论,他是王雱的长辈,所以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而王雱不得不听。只能以这个角度来说事了,只此一原因,再没有其它。

可是那时程颢根本不是什么圣人,连他的老师周敦颐都只是一般货­色­,拿什么在王安石父子面前抖架子呢?再说两者的年龄,程颢生于公元1032年,王雱生于公元1044年,只相差8岁,程颢顶多是个大哥哥,从哪儿也论不出个长辈来。

如果程颢真的说了上面那句长者谈话,小子速退的话,王雱能一个耳光抽过去,你是哪门子长辈,真是皮痒犯贱!

不过凭良心讲,这件记载在《宋史?王安石父子兄弟本传》里的“史实”,和程颢的本质无关,仍然与《邵氏闻见录》有关,与邵伯温的人品有关。

仔细查资料,王安石在熙宁二年二月当上了参知政事,八月程颢当上了条例司官,第二年五月政见不合罢免;

熙宁二年至四年时,王雱在江南当官,程颢就有在王安石家里论政的事,王雱也不在京城。直到熙宁四年时,王雱才进京当上了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这时程颢已经被踢出开封,到外地当官了。

两人没见过面,哪来的交谈,哪来的争执,哪来的训斥呢?至于“囚首跣足,携­妇­人冠”,这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了,邵伯温一心一意盼着王氏父子绳捆索绑名誉扫地,蹲监牢吃死人饭。想了做不到而已,写进书里意­淫­一下也是好的……

之后的历代史书居然也就信了。

回到事发现场,吕惠卿的行为无论怎样解释都是挑衅,王雱的愤怒里夹杂着大量的屈辱感,这让他忍无可忍。宋朝的大臣们过个年都能给子孙们赚来些恩荫,有很多的衙内都是以这条路走上了官场。

官做到了王安石的地步,长子还是自己考上的进士,已经非常少见了。这时只是个龙图阁学士的头衔,居然被以前的下属,现在的叛徒给搅黄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回到家里,默不作声。集中­精­神去想,他一向强势作人的父亲,为什么就没有反击呢?他想不通,为什么要纵容一个叛徒!

事情的发展让他越来越难受了,王安石不仅纵容吕惠卿,还对之越来越亲近,两人渐渐走得很近,从外表上看,和当初同心协力改革时非常像。随之而来的,是帝国的事务处理得越来越顺畅。

这样的局面,是王安石、宋神宗都非常渴望的,可惜,被一件小事给打断了。

御史台有个官儿名叫蔡承禧,他仔细查阅了当年国立大学(国子监)的考卷,发现了个很有趣的事。考官名叫吕升卿,一个优等生名叫万通。这两人一个是吕惠卿的弟弟,一个是吕惠卿的内弟。

这还用调查吗,一定是徇私舞弊、走裙带关系。蔡承禧以这个罪名把吕惠卿给弹劾了。说来这也是无奈,吕惠卿好端端地做着副宰相,就算要立自己的山头,也没耽误过正常工作,自己也没犯什么错误,怎么能把罪名算到他的头上?

吕升卿自己有官职,万通是国家大学的学生,都是成年人,可以自己去负法律责任嘛。可这就是儒家哲学的好处,一个人首先要讲的是道德,身为兄长,弟弟们犯的错也有你管教不严的罪。

吕惠卿想了想,好吧,辞职。

他辞职的请求被宋神宗驳回了。理由非常亲切,爱卿有大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不可以走。你要全心全意地配合王安石。

这样的话很温暖,吕惠卿说了些酸溜溜的话,比如王安石这次复相之后不爱办公,很可能是因为我,我走了他就会变正常之后,就回去继续上班了。说到底,他是个非常有才,心灵敏感的人,这也是改革集团内部的通病,需要官职上的重用,更需要经常­性­地抚慰勾通。

蔡承禧的弹劾到此告一段落,吕惠卿回到政事堂见到的仍然是和蔼可亲的王安石,只是他不知道,甚至蔡承禧都不知道,刚刚发生过的这一幕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他悄悄走了出去,一个想法在他心里生成,没和任何人商量就做了。

王雱,他去见了邓绾。

邓绾现在是御史台长官,身为宋朝第一御史,他掌握的各方面的资料是最全最丰富的。从理论上讲,只要他想弹劾谁,理由总会有,办法总会有。

王雱找到了他,只问他一句话。继续跟吕惠卿,还是回来?邓绾想都没想,回来。

这就是邓绾的本质,前面谈到他发迹时,曾经分析过他貌似粗鲁,实则­精­明的手段。可是直到这时,他的本质才彻底爆光。当年他曾经说过一句超级经典的话,有人骂他无耻,只为当官时。他回答:“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这句话被当成他的罪证,千年来无数人鄙视。

可他最恶劣的行径,直到这时才做了出来。

王安石走,他跟吕惠卿;王安石回来,他立即就卖了吕惠卿。王雱跟他说,蔡承禧那些料根本办不成事,要找出吕惠卿本人的错来。他立即就给出了答案。

几年前,吕惠卿兄弟曾经合谋在南方,向华亭县(今上海松江县)的富户强借了500万贯钱,还曾在秀州勾结知县张若济强买民田。

这是罪恶,不再只是劣迹。王雱笑了笑,很满意,他拿着资料走出御史台,去找另一个人,吕嘉问。这是改革集团里又一个骨­干­,由他和邓绾一起提出立案,专审吕惠卿兄弟害民犯法。

王雱的目的达到了,各方各面迅速行动了起来,开始倒吕行动。进行得也非常顺利,立案、调查、上报,很快材料就交到了国家领导人宋神宗的手里。

当时神宗的心情非常恶劣,正和王安石吵架。原因是老天爷又一次出来搅场。

当年十月,天上出现了慧星。沉寂了很久的反对派又站了出来,用天变来说事。宋神宗一如既往地紧张,找来王安石,说据反映,老百姓近来很苦啊,连慧星都出现,是不是我们真的做错了?

这种话在近6年以来简直成了宋神宗的碎碎念,王安石烦不胜烦,所以回答得也火爆了点:“老百姓连祁寒暑雨都要抱怨的,不必顾恤!”

宋神宗觉得郁闷,我是仁君耶,我抱负远大,我纯洁崇高,我不同意人民的观点,可我誓死捍卫人民说话的权力!根据这条真理,他反驳道:“不能让老百姓连祁寒暑雨的抱怨都没有吧!”

王安石二话都没有,我病了,我请假。

宋神宗立即软了,爱卿别生气,更别生病,只有你才是帝国的救星……正说着王安石已经开始往外走,这时他终于听到后边宋神宗的声音变得冷淡平静。

——爱卿,回来看看这是什么。

王安石回头,看见宋神宗递给他一份文件。上面写着吕惠卿一长串的罪名,他不解,为什么给他看这个?宋神宗笑而不答,又递给他另一份文件。

这一份上,写着王安石“违命矫令,罔上欺君。”

王安石的头一下子就大了,这8个字是致命的罪名。前一份文件上吕惠卿的只是些贪财的小错,这8个字却是做臣子的最大罪名。恍惚间他看了下文件署名,赫然写着吕惠卿。

他实在是搞不懂,吕惠卿怎么突然间这么疯狂,这不是跟他分大小,这是要争个你死我活。正思量间,又听见神宗慢悠悠地问了句。

——爱卿,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王安石老实回答。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宋神宗没再追问他,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回家仔细想想吧。

一路上,王安石想了很多。事情肯定不是片面的,吕惠卿被弹劾、吕惠卿弹劾自己,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必定有内在的联系。

回到家后,真相大白。王雱把经过都告诉了他。王安石越听身上越冷,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力和失败,真真切切地知道,终于众叛亲离,无力回天了。这和他第一次罢相时不同,那时他和皇帝有默契,与亲信们同心同德。

有“护法善神”,有“传法沙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王雱不解,他不懂为什么他的父亲变得这样低沉。王安石一一给他解释,他才知道自己错到什么地步。王安石第二次拜相,首先“传法沙门”韩绛变了。他受不了吕惠卿的霸道,才请回了王安石,可是王安石重新当政,他又从根本上和改革唱反调。

他劝王安石不要再用那么只盯着“利”的官员。王安石摇头:“既不喻于义,又不喻于利,却居位自如。”这是变法的根本,不去追求实际意义上的利润,又不回头走从前的老路,去追求虚无飘渺的义,这个官还怎么当呢?

韩绛选择不当,他辞职了。

变法派中坚人物只剩下了吕惠卿,这就是王安石一直容忍他的原因。为了大局,领导有时也得牵就下属,与整个天下大事相比,王雱的龙图阁学士的虚名,甚至王安石本人的尊严,能算是什么呢?

可惜年青的王雱只遗传了王安石的聪明和脾气,却没有父亲的博大胸怀,被一时的愤怒遮住了眼睛。他以为支使邓绾搞小动作很隐蔽,殊不知吕惠卿也党羽满朝,弹劾奏章刚递上去,马上就被他知道了。他选择第一时间反击。

于是新政集团彻底内讧,一二号首领两败俱伤。

一片死寂,父子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王安石在失望痛苦中没有意识到他正犯着一个更惨痛的错误。他没料到他的儿子会背着他做出上面的事,更没有料到儿子在知道底蕴后,会变得怎样。

王雱是个走极端的人,他不原谅别人的错误,更不原谅自己的错误。伤心惨于伤身,世上有种人会被心情杀死,王雱就是其中一个。

当他知道坏了父亲的大事,甚至让国家命运都改变之后,他病了,急火攻心得了背疽。这是当时的绝症,很快就病危了。在病中他知道了自己斗争的结果。他赢了,吕惠卿被贬出开封,到陈州去当地方官。从此之后,新旧两党都视其为眼中钉,再没能重回权力高层。

目的达到了,却没半点的兴奋之情。

王安石独立朝臣之巅,他仍然是宋朝的第一臣子。首相,大权在握,可是纵目四望,再没有一个并肩同行的人。这样的彻底,还得感谢邓绾。他把王安石可能存在的帮手都铲除了。吕惠卿贪污夺田案被上纲上线,一大批改革派中上层­干­部被牵连进去,一起赶出京城。

其中就有三司使章惇。

做完了这些,邓绾仍然意犹未尽,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个总原则。有王安石才有一切,才有改革派,才有他邓绾。为了保住官位,他向神宗建议,为王安石及其家属在京城修建大宅第,好在京城永久定居。之后为王雱请命,这个杰出的年青人应该破格提拔,为国效力。

神宗看着这种报告,心里不由自主地对王安石产生了反感。王先生,这是你授意邓绾做的吗?如是,你怎会是这种人品;不是,你所选的人怎会这样自私狭隘!

他没对王安石说三道四,君子终身不出恶言。只是把邓绾的奏章拿给王安石看。王安石的感觉就是宋神宗刚才的感受,惭愧、羞赧,自己一生­操­守洁白无暇,连敌对的保守派们都说不出污点来,却接连因儿子和下属蒙羞。

——邓绾有失国体,请黜落。

这是王安石的回答,他只能就事论事把邓绾贬官。至于因这些事而起的误会、恩怨、荣辱,只有听之任之,让岁月帮助咀嚼,凭每个人各自不同的心­性­来消化了。

心灰意懒,却不能归去田园。宋朝的南方突然间有外敌入侵。王安石就算再烦,也得先把帝国宰相的职责尽到。

南方这次的问题不再是叛乱,而是地地道道的被入侵。敌人是之前的附属国,非常乖,非常可爱的交趾,即今越南。

往远里说,它一直是我们国家的领土。往近里看,直到仁宗朝的末年,甚至神宗朝熙宁八年改革派内斗以前,它仍然是宋朝的臣子。看两者的关系,从宋仁宗开始,赐它的首领李乾德为特进、检校太尉、静海军节度使、安南都护,封交趾郡王。

神宗时再加官到同府仪同三司。这样的对待,换来的是李乾德的一份报表。说他身为宋朝的忠实臣子,为宋朝办了件好事。占城国(今越南东南部)一直没向宋朝进贡,他实在是看不过眼,一生气,就给灭了。

多么感人。只是几个月之后,郡王就变成了皇帝。李乾德称帝,帝号为“法天应运崇仁至道庆成龙祥英武文尊德圣神皇帝”,国号大越,改元宝象,又改称“神武”。

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越南的传统。国家小,资源少,特别穷,可从来都不自卑,一定要向中国看齐,甚至要超过才会满意。这从古代、现代的一大堆两国交战史上都可以证明。

这次的入侵,在交趾方面有个说法,不叫侵略,而是预先防御。在这个基础上,还有个非常感人的口号,他们是为宋朝人民谋富利来了。说预先防御,给出的理由很好玩。因为宋朝在南方边疆大力发展经济,积极训练士兵,让他们不安了。

于是就发兵。

这个理由不是不能成立的,只是要看清自己是谁。交趾是辽国的话,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就不奇怪。可那是东亚地区最大最强的辽国,而且就算是辽国,近70年来也只是威胁,从来没敢发过什么兵。区区一个弹丸小国,说出这种话,办出这种事,只能认为他们是发疯了。

至于改善宋朝人民的生活,可以证明李乾德的脑子是相当的与时俱近。很灵活的,他知道宋朝正在做什么事。他发出了一份告示,上面说宋朝人你们太苦了,成天被青苗法、免役法什么的倒吊着,我来救你们,从此就自由幸福了!

王安石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从理论到实践都出离秀逗的国家,世界上最难受的事无过于一个理智的正常人被迫和一大群的疯子打交道,还必须得从理论到实践都赢才成了。王安石这时就要去做这种事。

拗相公,继续忍受你的人生吧。

王安石亲自草拟了《讨交趾诏》,动员军队,与李乾德交战。只是动作太慢了,限于古代的交通,消息传进京城时,交趾军队已经侵入了国境。等到京城做出了反应,战火已经烧遍南疆。

交趾出动了6万军队,号称8万。分水陆两线侵入宋境,突破点在广南西路。水军渡过北部湾,十一月二十日,攻克钦州;二十三日攻克廉州(今广西合浦)。陆军忽略沿途各处关隘,直奔宋朝南疆的重镇邕州。

邕州,如果大家还记得侬智高叛变,就该知道邕州的重要­性­。它是广南西路的中枢,拿下它宋朝南疆就将失控。而交趾人非常有信心拿下它,一个理论数值让他们很冲动。

当年侬智高纵横宋朝无人能挡,邕州城是叛军的据点。交趾人却曾把侬智高抓回交趾扔进大牢,这样的心理优势比什么样的战前动员都有效。他们杀向邕州,简直迫不及待。

老实说,他们没想错。一路之上,宋朝的各处据点根本拦不住他们,到了邕州城下,发现除了城高壕深之外,别的战备,比如出战的士兵,守城的士兵等等都寥寥无几。

城里真的没多少兵,近7万百姓只有2800人守卫。知州苏缄是个纯粹的文官,看各种数字都注定了是一城最适合抢劫的对象。可是大家要记住苏缄,这个名字在宋朝的史书中占有崇高的位置,他远比韩琦、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坚贞伟大。

所有人都想着逃跑,苏缄下令关闭城门,这是西南门户,要为国家守住这条防线。这时有个校官叫翟绩,想悄悄地溜出城。苏缄抓到他下令斩首示众。这人不服,大喊有种让你的儿子也别走。

苏缄的儿子叫苏子元,是桂州的司户,不久前带着妻小来探亲。面对翟绩的质问,他要儿子准时回去上任,但把妻小留下与城池共存亡。这让翟绩死得心服口服,让满城的百姓都没话说。

恶战展开,如果勇气可以决定一切,苏缄必定会成为岳飞、文天祥一样的英雄。2800人守城,他居然没有满足于固守,而是派出了数百名敢死队冲出城去,一次就杀敌200余人,杀象数十头,击毙两名交趾首领。

迎头痛击之后,邕州守卫战终于开始了。面对20倍以上的敌军,苏缄率全城百姓苦苦支撑。这期间他派兵求援,援军也出动了,可惜被隔离在100里开外,无法前进;他拿出官府、私人全部的积蓄奖励士卒,可惜兵实在太少,而钱也买不来急需战争器械。

连上天都与他作对,邕州地区突然­干­旱,滴雨不降,连井水都打不出来。城里­干­渴难耐,不断有人死去,最后发生了瘟疫。

瘟疫都发生了,他到底坚守了多少天?答案是42天。这一个多月里,邕州城外遍地都是交趾人的尸体,前后累积,达到了15000余人。这是个可怕的数字,交趾出兵6万,一少半要分给水军,陆军顶多4万,一个邕州城就埋藏了他们三分之一以上,想想这样的消耗能支撑他们打到哪儿?

恐慌中交趾人想到了撤兵,可是突然间有了转机。中国真是一个奇怪的民族,盛产英雄,也永远都有汉­奸­存在。一个当地人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说你们好笨,每人背一大袋子土,堆到城墙下,几万人同时动手,马上就能直接登上去嘛。

交趾人大喜,人多欺负人少,这招实在太妙了。就这样邕州城终于陷落了,面对潮水一样涌进来的敌人,苏缄仍然选择了战斗,他仍然没有逃跑。巷战展开,苏缄战斗直到无法支撑,才骑马赶回家里,面对30多个亲人,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吾义不死于贼手!”

苏家老幼自尽,苏缄自焚而死。

邕州城里的百姓和他们的知州同一命运。全城死难,无一人投降。中国的南大门失守了,至此军队溃败,百姓伤亡只以邕州、钦州、廉州三城为限就达到16万以上……

消息传进开封城,宋神宗悲痛交集,他事先怎样也不会想到小小的交趾居然这样凶残,侵略如此庞大的宋朝,敢这样血腥杀戮,对平民百姓都不放过!

没有别的好说,讨回这笔血债。

宋朝一边命令广西、广东、福建、江西军队迅速向潭州(今湖南长沙)、桂州(今广西桂林)集结,一边派出了北方禁军。这时没有狄青了,王韶也在西北熙河方面无法脱身,由谁来担当南征大任呢?

选来选去,一个个­精­英人物被否定。其中包括优秀军人赵(上占下内)、宿将燕达,还有一位太监,此前帮助王韶平定熙河的李宪。这些人都不行,最后脱颖而出的是一个到处都不受欢迎,和谁都处不来的问题人物。

35年前,大雪纷飞的西疆三川口,有一个名字让人长久怀念,勇将郭遵。我不赘述当时的战况,我相信每一个看过那段历史的人,都会牢牢地记住他。

35年后,宋朝选出来的这个问题人物,就是他的弟弟郭逵。

郭逵文武双全,豪爽倜傥。相传他当年读书时从来不在安静的书斋里,而是带着《汉书》,揣着两张饼,一壶酒上酒楼去看。饼只两张,酒随­干­随添,直到天晚才漫步回家。

这是他一生的风格。率情纵­性­,我行我素,只­干­自己认为对的事。

长大之后,郭逵进入军界,和哥哥一样被派往西疆,在那里他非常幸运的遇见了北宋史上最著名的一位大衙内葛怀敏。第一,他没被选进葛大衙内的战斗部队里,没有英年早逝;第二,他准确地判断出了定川寨之战的结果。

军队里杀人的功夫很常见,有战略眼光的人却不多。这只是郭逵军事才能的一个例子,之后他在范仲淹、庞籍的手下当差,在西北对抗西夏,在东线周旋辽国,在荆湖地区剿匪,帝国所有的战区几乎走了个遍。他的官职迅速冒升,到神宗朝时已经是静难军留后、宣徽南院使。

郭逵的能力是很大的,更大的是脾气。他几乎和所有的同僚都处不好。比如在西北秦凤地区,和后起之秀王韶就搞得相当不愉快。宋神宗要在那儿设置市易司收复熙河,就得先把他调走。

类似的事很多,他渐渐地被定­性­了。战争时他是无价之宝,和平时他是个讨厌分子。这时面临比侬智高叛乱还要危险的局面时,宋朝终于想起了他。

可是无论用谁,哪怕是狄青复活,都没法迅速解决南方问题。看进度,熙宁八年十一月间交趾人打了进来,年底时邕州城,也就是现在的南宁陷落。如此悲愤惨痛,举国激怒,也只能到第二年的夏天时军队才能越过长江,到达南方。

这期间,整个岭南地区都处于无防守、甚至无政府状态。

为什么会这样,和当时军队的调动速度有关,也和当时广西方面的实际情况有关。宋朝这次征调的只有一少部分是开封城内的禁军,更多的是西北秦凤两州方面的部队。这是宋军的现状,禁军退化了,北线腐烂了,只有西北军团越来越强。

强虽强,路太远。再半个世纪之后,西北军团又一次被派往江南平叛,之后马不停蹄赶回西北和异族人交战,来回折腾,终于让宋朝最珍贵的家底崩盘。

广西方面的情况让人绝望。按考证,广西这时全境的人口不超过120万,只占当时全国人口的1%70到1%80之间。全境只有军队近万人,其中邕州2800,最多的桂林只有3000。这样的基础和实力,拿什么反攻,连拖住交趾人的脚步都做不到。

所以说,交趾人没能冲出广西南路,打到长江南岸,真是件幸运的事。

公元1076年的夏天终于到了,郭逵的征南部队越过了长江,进入岭南。第一个目标就是邕州,这时不再有昆仑关归仁浦之战了。郭逵完全不必有狄青当年的谨慎,他身率10万北军,是狄青的3倍多,而交趾人伤亡超过两万,陆军方面只剩下了两三万左右。

实力的对比太悬殊了,邕州、廉州、钦州,一个个城池被收复,交趾人伤亡惨重,带着抢来的东西往老家跑。在他们想来,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按宋朝的老传统来看,从赵匡胤、潘美开始,这两个人超级牛吧,也没杀过边境,到交趾这片儿砍人来。

等他们回到老家,开始清点赃物作发财梦时,才发现自己这次错得有多厉害。郭逵脚前脚后就杀了过来,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宋军兵分两路,由副将燕达先攻打交趾的广源州(今越南广渊)。燕达一举攻破城池,俘虏5000多人,抓住了李乾德的军师刘纪。旗开得胜,不过没什么,这不是主攻的方向,只是为了防守自己的侧翼,顺便多抓几个人。

主攻的方向是决里隘,在这里交趾人积集了重兵,配备了他们最重型的秘密武器——大象。这真是太不仁道了,每次越南人都会派大象出来和宋朝人打架。这真实地反映了古越南人缺乏历史知识。

回忆一下当年潘美平定南汉的过程,就会知道在宋朝军队面前,大象只是些吃了过量生长素的肥猪。神臂弓、斩马刀上阵,大象被­射­得掉头就跑冲进了交趾人的阵地,跑得慢的被砍得血­肉­横飞,连鼻子都断了(强弩­射­象,刀断象鼻)。

第一次兵团决战,宋军大胜,进占领门州(今越南同登)。

大败之后,交趾设下了一个埋伏。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他们也想弄个像样的防线出来,可惜越南自古以来就穷得要命。一条稳固长久的防线,比如古代时中国的万里长城,现代时法国的马其诺防线,那都要动用超级庞大的资金、物力,再由卓越的设计能力、无数的人力施工才能完成。

越南根本做不到。

只能因陋就简,在一处穷山恶水的险地设下埋伏。在他们想来这就很安全了,想想宋朝军队从来没有进入过交趾,地理不明,一定上当。那样就会捞回来上次的损失。如果不上当?那就是宋朝撤兵了,一了百了,再好没有。

这就是交趾人的悲哀,坐井观天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根本不知道地球上当时发生过什么事。比如宋朝的西北军团都­干­过了什么。

在熙河战场上,在王韶的率领下西北军团曾经穿越天险,让吐蕃人在自己的地盘里被客军偷袭。这时战场换成了越南,这里的所谓险要,能和苦寒高原的熙河相比?尤其是这个所谓的埋伏本身就是个笑话,试想身率10万重兵在客境作战,稍有点脑子的指挥官都会派出大量的刺侯探兵,四面八方所有的动静都得掌握在手里。

想偷袭?换成是葛怀敏式的衙内还差不多。

郭逵很快就知道了交趾人埋伏在哪儿,夹口隘。问题再简单不过,西北军团再次上演穿越好戏,他们从兜顶岭绕了过去,把埋伏甩在身后,直接扑向了富良江。

富良江就是现在的红河,河的对岸不超过90里路就是交趾人的都城交州(今河内)。直接威胁对方的心脏,这一招郭逵把对方逼上了绝路,同时也让自己站在了刀尖上。

宋军什么都有,只是没有船。这是没办法的,千里行军不停地打仗,怎么能背着船从宋朝国内一直杀到交趾的富良江边?

现造船的话,时间根本来不及。想想10万大军加上必要的战械,得用多少船,多少航次才能运过对岸?这些问题让全体宋军变得沉默,能变魔术的人据说姓刘,不是姓郭,郭逵怎么也没法瞬间搞到百十艘大船吧。

事实上就算搞出来了也没用,富良江宽阔的水面上漂着400多艘交趾人的战船,宋军的主力是西北人,他们基本都是旱鸭子,上了水面难保赤壁的故事不在古越南上演。

种种猜疑之中,郭逵下达了几项命令。第一,派人砍大树,尽最快速度造超级大木筏;第二,收集大块石头,给投石器备粮;第三,全军在江边呆两天,然后退向兜顶岭。

第一条命令让军队泄气,明显是临时抱佛脚,就算造出来够用的大木筏,难道想用这东西去跟战舰打仗?第二条命令忽略,宋朝军队一直在军械上领先于全世界,准备点石头砸交趾人,这活儿很开心;第三条最让人看不懂,全军退向兜顶岭,那是原路返回了。可就是撤军,也没必要抬着木筏、背着石头走路的吧?!

尽管郁闷,大将军的命令还得执行。奇迹就在执行中发生了,等着宋军逐步原路退回,而且在退却的过程中人数显示越来越少时,突然间交趾人的军舰发疯似的冲向了北岸,上边爬满了交趾兵,他们快速过江,主动挑战来了。

郭逵等的就是这个。他算得准准的,以交趾人既贪又狠的­性­格,宋朝人如果强攻富良江,他们会一味死守;如果宋军示弱,像现在这样在天险面前退缩,想收兵回国,他们一定会贪小便宜过江追杀。如果杀得足够多,还会顺势再杀回宋境,来个二次抢劫。

郭逵在山上冷冷地看着交趾人在江面上像蚂蚁搬家一样的忙,把壮丁运过来、运过来、再运过来,直到南岸没人了,他才觉得火候到了。事后证明他当时有多冷静,有多么的凶残。让所有的交趾人都过来,一个不留!

总攻开始,宋军伏兵四起,分工明确。有抄敌后路分割包围的,过了江的交趾人被挡在江边无法回逃;有装弹发炮轰击交趾人军舰的,那都是些木船,在攻城军械的打击下像门板似的碎成满江的木片;大木筏最后上阵,一部分宋军乘筏追向逃走的敌舰,要一举覆灭交趾的水军。

最激烈的战斗爆发在江边的陆军格斗里,交趾人过江的人数相当多,足有数万人,由李乾德的太子李洪真率领。宋军全军皆起,围住了狠狠打,郭逵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尽此一役,把交趾人的军队全杀光。战后清点他做到了,当天交趾人的死尸被扔进富良江里,江水被阻断近三日无法流动。

那些死尸里,就有交趾太子李洪真,郭逵真正做到了寸草不留,唯有这样才能告慰邕州城里近8万百姓,还有苏缄……只是全胜之后,他还是要面对宽阔的天险富良江。

世上有种人很奇妙,他们做事时总让别人看不透。其实原因很简单,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全力以赴地向某个愿望狂奔,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在奔跑中提前看到目标的后面隐藏着什么,从而突然间停住脚步。

比如富良江畔的郭逵。

空前巨大的胜利,别人看到的是进一步越过富良江,杀进交趾都城,杀光烧光彻底覆灭这个养不熟的小国,来个一劳永逸。可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军队,心立即就冷了。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宋朝入交趾的作战部队大约近10万人,负责运粮的民夫有20万。这些人中战斗减员很多,更多的死于瘟疫、疾病、饥饿。严重的水土不服,让剩下的士兵也变得虚弱,这时不顾一切地强攻,过了江之后战况会怎样?

什么是能做到的,什么是做不到的,一个指挥官必须心里有数。可要是不过江,他个人就惨了,宋朝派出这样规模的军队,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为的就是灭国,其它的所有结果都不考虑,他敢在这种叫劲的时候撤退,小心回国就判刑。

就这样,宋军在他的沉默中留在了富良江北岸,像是休整,像是随时都能杀过江去。在这种平静中,郭逵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李乾德紧急派人过江送来了投降书,连带着一船一船的物资、人口,那都是他在宋朝抢回来的。服得不能再服了,他发誓永远做宋朝的顺民。

郭逵不再犹豫,下令撤军。这时全军高兴,只是有人好心地提醒,这样回去,将军你自己会很危险。郭逵一笑,我不能抓住李乾德报答陛下,这是天意。与之相比,我更不能让十余万将士、民夫为我的官运去冒险。

当年酒楼读书的少年仍然洒脱倜傥,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问心无愧就好了。

宋军回国,此战除了没能攻进交趾首都,抓到李乾德之外,所有的目标都达到了。战后盘点,交趾人杀了16万以上的中国平民,中国军队杀了他们近8万以上的军队。两相对照,两个国家的­性­质,两国军队的­性­质一目了然。

这个讨厌的种族,到宋室南迁之后压力突然增大,那时才是他们受罪的时候。

郭逵回国,果不其然被文官系统弹劾。用意是相当地善良,一来可以为死去的将士们讨个说法。在文官的心里,郭逵实在是指挥无方,耗费了如此军力物力,居然不能覆灭这样一个小国,实在是无能。必须严惩;第二,这也是对郭逵本人的爱护。

他出征前就是宣徽南院使了,如果立功回来,狄青当年的枢密使位置还跑得了吗?为了防止这种悲剧重演,也要打压郭逵。

尤其是这种呼声道出了宋神宗本人的怨气,他是满心满意要杀光交趾人为邕州百姓报仇的。试想他连辽国、西夏都不能忍受,怎么会包容交趾这个小丑国家?郭逵真是让他郁闷到死。

郭逵被贬为左卫将军,西京洛阳安置,此后10年里不得升官。

这样的结果很厚黑,和近7年以来宋朝的主流风气不符。王安石哪儿去了,他为什么不为郭逵讲话,身为首相怎能容忍这样的冤屈事发生?

王安石已经不在了,郭逵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十二月班师,在两个月以前,十月份时王安石罢相,回到金陵江宁府。

重回南方当年初起步的地方,7年一梦终于醒来,王安石走了。这时的走,和当时的来,都是对宋神宗的支持。就像郭逵从富良江畔撤兵一样,王安石当时同样面临着决择。如果他想留,他仍然是大宋首相,天子阶下第一人,宋神宗绝对不会赶他走。

他们的关系,仍然是牢固的。像以司马光为首的反对派所编造出的“上益厌安石”,“安石叹息,天下事只从得四五分也得好矣”等谎言,根本不值一驳。就以王安石失去信任,哀叹宋神宗不听他的话了,四五分的听从都没有这句来说,就错乱无聊。

他们在这段史书里为了抵毁王安石,同时还记载着另一件事。宋神宗和王安石那次为了天上闪慧星,民间有饥苦的事吵架,王安石立即称病回家,不再办工。神宗派人去请,王安石的亲信们就劝,为了获得权力,要把以往神宗不同意的事都报上去,逼他答应,从此确立权威。

王安石照办了,宋神宗为了让他工作,全都照办。那么请问,既然全都照办了,王安石怎么会哀叹“天下事只从得四五也好”?

矛盾百出,漏洞百出。

王安石的离去,完全是为了宋神宗着想。这时王雱死了,助手离散,满朝大臣放眼望去都是敌人。他留下只会给帝国添乱,让反对派整天围着他吵架。活儿谁­干­?国家怎么办?那样真是贪恋权位,让人齿冷了。而他离去,一天的云彩都散了,留给宋神宗的是一片广阔清新的天地。

国库充裕了,政令刷新了,军队强大了,熙河收复了……下面的路,要由29岁的宋神宗自己去走了。

第一章宋朝病人

第二章谦谦君子,从此绝迹

第三章惊天动地的……龌龊

第四章流云方寸间

第五章众里寻他千百度

第六章法儒不同炉

第七章指点江山,激扬人物

第八章千年疑团说青苗

第九章多面司马光

第十章士大夫阶层

第十一章东明县事件

第十二章宋朝第一策论

第十三章北宋三人行

第十四章千夫所指复熙河

第十五章冏之王唐炯

第十六章异域铁血铸辉煌

第十七章王安石罢相全景回放

第十八章人只为己,天诛地灭

第十九章辽国分水岭

第二十章习惯­性­诬陷

第二十一章陌上花落怨阿谁

第二十二章巅峰悄然退

一点小随感

过年时偶然才看到了于丹写的《论语心得》,有些话不吐不快。在说事之前,先得有个前提。我知道当时有近20多位学者,最差的名头也是教授,曾反驳于丹,说她歪曲了《论语》的本意。

说于丹把那句著名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解释成儿童和­妇­女是需要爱护,得­精­心呵护的。

比较雷人,我还没看到那儿,不知道于丹是不是真的这么说了。但是就算她说了,我个人也不想理会。因为我的前提是——《论语》的最终解释权只有孔夫子本人,以及集成这本书的最初传的弟子。除了他们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包括历代的经学大宗师们,也都只是根据自己的意会来加以阐释。

所以我看的不是于丹把《论语》解释成了什么样子,我看的是她通过《论语》想说明的那些道理。

这些,才是她这本书的­精­要。

好了,切入主题,先说一下她的头两章。一,天地人之道;二,心灵之道。

这两章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学术的­精­华之所在,于丹先是这样开场:“我们说孔夫子是圣人,圣人就是在他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最有行动能力,最有人格魅力的人。”

“神圣神圣,神基本上是接近天空的,是像李白那样的人;而圣是接近土地的,是像杜甫那样的人。”

“与西方不同,中国哲学崇尚的是一种庄严、理­性­和温柔敦厚之美。《论语》中孔夫子的形象,就是这样一种审美理想的化身。”

等等等等,不一一列举了。从上面可以看出,于丹很诗­性­,她的确写的是自己的心得,无论是什么,她都要从自己的出发点、感觉上去往上靠。

李白是天空的,杜甫是大地的。无非就是想说李白的飘逸,杜甫的沉厚。她非得说成天、地之别……这通常上是距离名词,不是感­性­词好吧。

与西方不同,中国的哲学是庄严、理­性­和温柔敦厚之美。

这句话很让人无语,是凡看过点西方哲学的人,都要承认,其重点就在于庄严与理­性­,与中国所谓哲学相比(很遗憾,中国古代那点东西,最多只能是朴素原始型的哲学),就像中医与西医的区别。想看病?那就必须得拿手术刀剖开了研究,绝对没有半点按手腕子听脉跳,再拿心思去猜的可能。

而我们的祖先们,喜欢的就是坐在大地上,庄重地声称要“天人合一”。至于天是什么,人家愿不愿意和人类合一,怎么合一,就不管了。

哪个庄严,哪个理­性­?

好了,这些都不必较真,还是那句话,跳过一切,看她想说明的道理。她着重说了心态。于丹说事,喜欢举各种例子。

文章里的例子超多,比如——“小和尚跟老和尚下山化缘,走到河边,见一个姑娘正发愁没法过河。老和尚对姑娘说,我把你背过去吧。于是就把姑娘背过了河。

小和尚惊得瞠目结舌,又不敢问。这样又走了二十里路,实在忍不住了,就问老和尚说,师父啊,我们是出家人,你怎么能背着那个姑娘过河呢?

老和尚就淡淡地告诉他,你看我把她背过河就放下了,你怎么背了二十里地还没放下?”

于丹得出的结论是——“这个故事的道理其实和孔夫子教给大家的一样,该放下时且放下,你宽容别人,其实是给自己留下来一片海阔天空。

所以什么叫“仁者不忧”呢?就是让你的胸怀无限大,很多事情自然就小了。

在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可能遭遇失业,婚变,朋友背叛,亲人离去等等这些事情,它对你是大事还是小事,没有客观标准。”

分析一下,先说这个小故事本身。它很老套了,各种心灵­鸡­汤类杂志,比如《读者》之类的早就广为流传。其实这是个骗局,只要是读点佛经,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摇头苦笑。为什么呢?老和尚看着很高,20里之前,过了河就把美女从身体到心灵都放下了。

他用来教育小和尚,感觉很高明。

可是,之所以要放下,根源在于当时放在了心里。也就是说,老和尚背美女过河时,他从心灵到身体都觉得这是个美女!

这就出大事了,犯戒就是犯戒,那比犯罪还可怕。犯罪只要服刑就算了结,而犯了戒是要转入轮回,不得超脱的。

正确的方式是,老和尚告诉小和尚,他从来就没背过女人,他背的是众生。和蚂蚁、母猪没区别的东西。何来放下不放下?当时就没注意过。

再说她得出的结论,所谓的“心态”。让你的胸怀无限大,于是很多事情自然就小了。这简直让人气得发疯。说来心态这个词真是万恶不赦。

人生在世,只能凭着自己的知识,自己的­性­格,说到底就是自己的感觉去认知这个世界,去应付身边的每个人、每件事。从这个准则上,就可以得出唯一的结论——准确。

不准确,就必定会出错。

像于丹说的:“在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可能遭遇失业,婚变,朋友背叛,亲人离去等等这些事情,它对你是大事还是小事,没有客观标准。”

借用圣经里的话,这真是恶魔才说得出口的谎言。无论是像“失业,婚变,朋友背叛,亲人离去”这样的大事,还是今天买菜时多花的两块钱这样的小事,都有它们的唯一­性­,决不会、更不应该去根据所谓的胸怀大小而有所变化。

照她这样说,大富豪就不在乎几个铜板吗?两个实例,华人首富李嘉诚曾经在停车场趴到地上,把自己超豪华房车下面的一块硬币捡起来;目前纵横神州大地,无所不在的温州太太炒房团,她们都是身价超大的阔太太,可是在屋子里放着床,工人说要80块钱的手工费,她们二话不说,­操­家伙自己就­干­了。

这才是真理。

无论在谁的面前,一块钱就是一块钱。人生更是这样,必须直面。危险来临,问题到了,如果我们紧张了,说明它的危险­性­大到了让我们必须紧张。这种紧张是可贵的,让我们自然而然地提高警觉,发挥力量。

我也举个例子,说明讲究“心态”的­操­蛋。

中、韩足球对抗。中国队上场之前,领导讲话,以我为主,放松心态,正常发挥……这真是个疯子!韩国人那边都两眼血红,不惜动用各种场内外­阴­招了,中国这边还要放松,这纯粹是找死。

于丹在第二章“心灵之道”里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宋朝苏轼在《留侯论》中也曾经论述过勇敢,他把那种真正的勇敢叫做“大勇”。他说: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于丹得出的结论是——“在苏轼看来,真正的勇者有一种“过人之节”,他们能够忍受像韩信那样的胯下之辱,而成就辅佐刘邦决胜千里、扫平天下那样的大业。他不会像平常人逞一时之勇,图一时之快。这是因为他的内心有一种在理­性­制约下的自信与镇定,这是因为他有着宽广的胸怀和高远的志向。

所谓“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是很难做到的。我们可以要求自己做一个有修养的道德君子,不去冒犯别人,但当别人没有任何缘由地时常冒犯你,你能做到不怒吗?

我们经常看到的是这种情况:

比如一个人在星期一莫名其妙地遭了一顿暴打,他星期二就开始向各个朋友复述这件事,到星期三的时候,他已经郁闷得不想出去见人了,到星期四的时候就开始找碴儿跟家人吵架了……

其实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每复述一遍就像又被打了一顿,意味着事情过去之后,你每天还在继续挨打。

当一个不幸降临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尽快过去,这样你才会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情,你才会活得更有效率,更有好心情。

这个小故事告诉我们,生活中会有许多不如意甚至不合理,也许凭我们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但我们却可以改变自己的心情和态度。”

苏轼是什么人呢?先不说,我会在宋史里一点点用真实事例来分析给大家看。看他说的道理,和于丹总结出的道理。

既然“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是不足道的勇敢,那么下面所说的“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就是大勇了。

于丹举了韩信受过的胯下之辱。

说来这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大毒瘤。韩信复活了都会痛哭流啼。他生前有那么多的牛B事大家都不提,非得用这件超丢脸的事来当他的人生标签。

“他们能够忍受像韩信那样的胯下之辱,而成就辅佐刘邦决胜千里、扫平天下那样的大业。他不会像平常人逞一时之勇,图一时之快。”

这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韩信的胯下之辱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单兵做战能力太差,如果够强,直接杀了那个无赖小子,又有什么坏处呢?

他以后就成就不了大业了?!

开玩笑。

至于苏轼所说的“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更是放屁的话。我的看法是,不管是匹夫,还是一个国家,必须得做到见辱即拔剑。这样才能保住起码的国格、人格不堕。

至于为什么,看大家感不感兴趣,看大家同不同意。同意了,我就没必要多费笔墨,不同意,说出来为什么,我再接下去不迟~~~~~~~

王安石来时是一块许愿石,满足了宋神宗所有的愿望;王安石走时变成了一块肥皂,经过反复搓洗,他自身变小了,混合着众多的污垢泥沙俱下。

留给神宗皇帝的,是一个相对­干­净健康的宋朝。

面对这样的局面,宋神宗显露了一个非常高超的心智。他的所作所为,真切地体现出什么才是纯粹的中国人。证据是两个概念。

第一,请问职场中,最有想法的是谁?很有趣,不是一把手,通常是二当家。他们隐身在一人之下,外面广阔­精­彩天空,都隔在一张窗户纸的后面,与他们无缘。这个过程越长,他们的想法就会越多。

觉得老大太笨,自己被埋没。

于是乎只要机会到来,他们都会疯狂地表现自己。不管是多年压抑一朝释放,还是才华暴发不可遏制,其行为都是井喷效应。

可宋神宗不是这样,他的行为非常符合中国最传统、最高深的审美观点。即第二条,花未全开月未圆。它是一种修养,一种境界。

花全开之后就是枯萎,月满圆之后就是损蚀。只有将开未开,将满未圆之时,才是最美丽最长久最值得回味的时刻。

这七个字是清朝末年挽回满清命运的汉臣曾国藩一生的信条,同时也是从远古就一直存在于我们中国人心底里的准则,直到21世纪的现代仍然根深蒂固。

比如中庸思想。

不要左倾冒险,也不要右倾极端,力不可以出尖,思不可以不成圆。之后世界才是和谐的,人生才是幸福的。参照这一要点,宋神宗做得极其出­色­,他在王安石的背后当了近8年的二当家,突然面临一片巨大的天空,想到不是张扬自己,而是平衡。

在他看来,王安石之前做得太猛太狠了,8年过去,纵观全局宋朝需要微调一下。怎么实施呢,当务之急是找个新宰相。

以中国之大,俊杰浩如烟海,无法胜数,可千万人之中,唯有这一个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前首相王安石的儿女亲家吴充。

吴充是个老资格官员,标准的宋朝高官,同时也是职场中的另类。在生活里,总会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学问很高,人品很好,向任何人微笑,但没人能走近他三尺之内。在他们身上,冷淡和礼貌融为一体,在一大群人之中,显示出绵里藏针的个­性­。

吴充就是这样,他面对司马光时表示尊敬,可不趋附;面对王安石时,敢于表现自己的想法,公开阐述新法的不便。这样的一个人,天生地造在这时上台,给宋朝各部位矛盾轻轻地淋下点清水。

以吴充为主搭配的领导班子,都在为这个思想而服务,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当上了首相的吴充突然间摇身一变。以前的谦谦君子,那轮未满的圆月、未开的鲜花变得尖锐了起来。

他向神宗建议,把司马光、吕公著、韩维、苏颂等反对派从外地招回来,连同当年与王安石势不两立的孙觉、李常、程颢等数十人也一起回京,大家一起商讨国事,力图振作。

……振作你个头啊,这些人扎堆回京,结果只会有一个。废掉新法,走回头路。

神宗很失望,吴充怎么会这样呢?之前几十年的修养都是假的?也是做过枢密使的人了,怎么算也有工作经验的人,怎么会突然失常。

其实不需要奇怪,这就是一把手效应。谁当上首相,谁就会原形毕露,­性­格里一直以修养、矜持、道德来约束的本真东西,都会自发地跳出来,彻底还原自己。

而世界很奇妙,它有自己的周期变化,除非您是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乾坤人物,不然,不必皇帝来打压你,逆流者自己就会撞中礁石。

吴充撞中的那一块,名叫蔡确。

蔡确大家应该还记得,在王安石上元夜骑马进皇宫事件里,他义正严辞地教训了王首相,连带着把皇帝也顶得够呛。而顶人,是官场中、人生中非常高难的技术,大家可以向身边看一眼,不管顶的技术高低,只要敢顶人的,都受人尊敬。

最起码没人敢轻易招惹。

蔡确是北宋神宗年间的顶人高手,顶王首相让他得到好印象,顶吴首相他得到了光辉的前程。他这样说:“汉朝时的前两位宰相萧何、曾参是冤家,曾参接班时却不改动萧何的成法。现在新法是陛下亲自建立,由上一任首相王安石协助完成,下一任首相吴充就要以私仇败坏,这是什么品德?何况来回变动,让下面的老百姓怎么适应?”

一句话,吴充你的人品有问题!

吴充下课,接任的是王珪。王珪是神宗朝里的一大活宝,这人号称“三旨宰相”,即上朝“取圣旨”,在朝“领圣旨”,下朝“已得圣旨”,是一位非常难得的贴身秘书,至于首相的权威、责任、义务,他全都扔到了一边。

其余的官儿跟他也差不多,基本上都是些废物。想介绍他们都不知从哪儿下手。为什么会这样呢?

到南宋时圣人朱熹出世后有句话是经典的答案。那时朱熹的弟子问,王安石为何没能第三次拜相,继续改革,反而让一群乌合之众立于朝廷?

朱熹一笑,这位圣人有个爱好,他身在南宋,资料不多,可把北宋的每一位皇帝、每一个大臣都尽情品评了一遍,其中就有这时满朝皆废物的答案。

他说,神宗已经尽得荆公技俩,何必再用?熙宁十年之后,事无大小,都由自做,所谓的大臣,只是用一群庸人留在身边,随时指使而已。

一语道破天机,这才是王安石走后宋朝政治格局的真相。同时也是中国历史里一个颠簸不破的真理——除开国皇帝和第一首宰相之外,任何一位强势皇帝身边,都没法同时生存一位铁血宰相。

就连王安石也不例外,一旦宋神宗羽毛丰满,他就再也没有了立足之地。这一点,是宋朝从熙宁年间到元丰年间的最大区别,它主导了整个北宋的命运。

神宗当家作主之后,事情容易了很多。王安石在金陵开始隐居岁月,司马光在洛阳闭门……哦,不,是半埋在地底下著书。新旧两派的党羽连同他们的党魁一起集体休息,剩下的人都成了尽心尽职的办事员,在王安石创建的各种新法里面老实工作。

只是无论他们怎样努力,神宗左看右看,总是觉得他们不顺眼。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乱了,站在高处往下看,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秩序井然功能齐全,可是无数的办公职员闹哄哄的蹿来转去,在各个办公室乱走,根本分不出谁是哪部分的,应该­干­什么活儿。如果谁有心情抓住其中一个人问,你是哪儿的?

俺是兵部的。

好,你在­干­什么?

俺在调配澶州的大白菜进京……这就是北宋一直以来的办公方式。你是兵部的人,可管不了兵部的事,兵部只是他领薪水的衙门。其余的状况以此类推,就连宰相、枢密等顶级高官的职能也被层层分割,别说办点实事,就连提高些效率都做不到。

想改?那就要小心晚上做噩梦了,上至赵匡胤、下至赵光义,连同真宗、仁宗、英宗都会集体莅临,给乖乖重孙子神宗上教育课。

这是宋朝制约臣子,保住江山的重要手段。内部垫床架屋把职能名份搞混,外部强­干­弱枝把兵权收回,只要这两点在,神州大地就会永远姓赵。

历史证明,这一点绝对正确。唯一的例外就是危机从外边来了……现在神宗要做的事,就是把祖宗家法拆散了,把这一整套内外结合自我阉割、毁灭民族血­性­力量的­操­蛋办法重组,让行政机构重新焕发活力。说来汉民族在古代之所以能屹立在世界之巅,凭借的是什么?不是财富,中国人的生存空间就决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是最有钱的人。哪怕是宋朝,也只是些浮财,一但战争、水旱灾发生,财富链条立即崩断;同时也不是战斗力,从总体分析,汉民族与周边民族的战斗总胜负居于劣势。

之所以能一脉相承,屹立不倒,成为5000年里唯一本源传承下来的四大文明古国,中国人最强大的武器是行政机构。它的健全和有效运行,才能让中国一直以大国的身份存在。

如果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或许就是极其飘渺,但又笼罩着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民族情结。

这两点好不好呢?说实话,还真是不好说。放眼全世界各个种族,现有的三大种类生存环境——大陆、海洋、岛屿,挨个比较,中国的这两个特­色­很让人郁闷。

海洋国家极力向外部开放,勇于冒险,哪怕起步很晚土地贫瘠,这种­精­神注定了给他们带来发展和财富。并且他们的心灵很单纯,就是奔着钱、利益去,没什么善恶了、道德了、天理了之类的自我约束。例子是欧洲大陆最早发达的几个国家,如西班牙、荷兰;

岛屿国家更生猛些,它们是三种环境里最恶劣的,可纵观世界,它们带来的破坏是最大的。例子是英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面积超级小,自然资源少到可怜。比如日本,全境除了温泉之外,只有些劣质的铁和煤。按说这样已经很衰了,可惜还没衰到家。

日本列岛上还有火山……动不动就墙倒屋塌财富归零,为了省事,他们的房子基本上都用最简单的木料搭建,非常方便烧了盖,盖了再烧。

就是在这样绝望的环境里,蹿出来一个可恶、可厌但也可怕的种族,日本人为了生存,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走抢劫路线,以抢劫各国资源求发展。二战之后被打残了,开始走经济路线,全面发展加工业和贸易,就算没有资源,也一样会把各国的钱搂到身边来。

回头看中国。

我们的特­色­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这是从小学课本就一直在宣扬的骄傲点,可惜危机也伏在这8个字上。地方太大,人口太多,直接后果就是一盘散沙,窝里反。托秦始皇赢政大哥的福,中国在别的种族还在树上睡觉时就有了统一的中央集权。

有了这个,才变成了人多力量大。其间哪怕经历了多少次朝代变更、外族入侵,统一的格局都没有变,家国认知感一直牢牢地存在。

这是托了“极其飘渺,但又笼罩着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民族情结。”福,可恨的是,这玩意儿也有副作用。

根深蒂固的家园、祖先、血脉等观念被无限级放大,产生出了“父母在不远游”的行为指南,让一代代的中国人在最年青最冲动最有发展的年龄,被牢牢地摁在了四合院里。

敬祖情结在乡村衍生出各种各样离奇古怪、臭不可闻的规矩;在朝廷里变成了“利不百,不变法”、“祖宗成法不可改”等圣经。

这些条条框框是中国人给自己下的诅咒,活在里边渐渐地适应了,对外界的东西不仅失去了兴趣,还统统地嗤之以鼻,在100多年前还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种族……说了这么半天,只是要正视自身,发现问题。

好了,回到宋神宗时期,以行政机构本身就有缺陷的特­性­,加上赵匡胤等人故意加上去的毛病,大家应该明白­精­减部门重新规划的必要­性­了。宋神宗想来想去,他创建了一个有宋朝特­性­的唐朝官职社会。

他拿出了一本书,名字叫《唐六典》。里边写的是唐朝的官职功能表。以这个为蓝本,重新规划宋朝的官职。我们把超级罗嗦、规范的名词都扔到一边,可以­精­减出两大原则。

第一,以阶易官,减少等第。

官,指的是寄禄官。就是上面说过的兵部的人管户部的事,但还要在兵部开工资。那么兵部的职位就是他的寄禄官。现在取消了,一率以相应的阶官代替。

新的阶官一共有25阶,比旧的寄禄官少了17阶。新官品仍然是9品制,每品分为正、从,共18阶。比旧官品少了12阶。

第二,三省六部,循名责实。

顾名思义,就是各个衙门从今往后叫什么名,就去办什么事。权力回归,谁也不许越界。要注意的是有些名称也从此变了。

比如三省,元丰年间改制之后,恢复到了唐朝的中书省主决策、门下省主封驳、尚书省主执行的旧制。宰相们的办公室不叫中书门下了,改称“都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参知政事这两个名称也取消了,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首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次相。

左为首,右为次,看着很传统,可是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沿用唐制,中书省取旨,门下复奏,尚书施行的原则,实权在右相的手里。

其它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除了最大的一个原则。东西两府分权,军政分开这点宋朝最大的立国之本,宋神宗是没动的。东府宰相,西府枢密,仍然分庭抗礼,没像唐朝那样集中在宰相一人身上。

做完了这一点,实际上宋神宗已经同时完成了司马光、王安石两人的心中各自最完美的社会。熙宁改革之前,这两人一个说要开源,一个说要节流。

现在王安石的开源全国辅开,各项新法所产生的巨大利润向国库滚滚而来;司马光的节流,减少开支、消减官位也已经达到。

一出一入之间,形势是开国以来最好。同一时间内,政、财两项之外的军事也逐渐完善了。这一点的重要­性­,半点都不比行政、财务两项的改革小。

宋朝原来的军制是“更戎法”,赵匡胤为了不让任何将军掌握士兵,规定全国每支军队都要定期换防,兵走将不动,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永远别想拥兵自重。后果大家都知道了,除了赵匡胤亲自率领的第一代宋军之外,军队素质直线下降。

这一点最初是被范仲淹打破的。为了对抗李元昊,西北长期驻扎重兵,几十年间兵将紧密配合,形成了西北军团独一无二的战斗力。熙宁变法期间,这个成功的例子推向了全国,它就是著名的“将兵法”。

将兵法实行后,天下总分为两大防区,92员大将。

第一防区在京师附近,辖有25名指挥使20员将,约占全国兵力的四分之一;第二防区在西北、东北两方面,配有42将,兵力占全国的三分之二。其余军队散布全国,岭南地区也照顾到。这些正规军之外,保甲法的推行越来越顺利,民兵总数量在70万以上。

这改变了宋朝以前军事力量的分配,除了边关、京城两点最强之外,各个州县城市也不再是空白。时间一天天地推移,每过一天宋朝的实力都增涨一分,它完全不是传统史书里所说的王安石第二次罢相之后新法改革就失败了的一片惨淡光景。

哪里来的失败?直到宋神宗死了,司马光才跳出来废除新法,在这之前,宋朝全国都在新法的实行之中,不管民间的经济变化怎样,国力、军事、行政三点立国之本空前旺盛。

人强命也强,关键时刻连老天都帮忙,改革之前王安石宋神宗最盼望的机会也适时来了。

新法改革——积聚财富——出兵熙河——扫平西夏——征服辽国——产出利润。这个改革总链条之中的重中之重,扫平西夏的机会到了。

这机会是自己送上门的,说来也是党项人从李继迁时代开始就养出来的老毛病,他们姓错姓了。为什么要姓李呢,翻唐朝的老黄历,结果连种族命运也跟着变得和李世民的子孙一样。堂堂皇帝受制于后宫,每一代都活得窝窝囊囊。

李元昊的儿子李谅祚死时年仅21岁,西夏第三任皇帝李秉常即位时只有8岁,走到前台的人是他妈妈,当年没藏讹庞的儿媳­妇­梁氏。命运是多么的光怪陆离,李谅祚最初勾引她只是了为得到政敌的情报,一但成功之后,这个女人却牢牢地占住了西夏皇后的宝座。

一个汉族女人,不到10年期间竟然成了西夏第一实权人物。

有这样一个妈妈,李秉常的命运可想而知。他是一个皇帝,可起步的位置比一个平民都不如。没有自由,没有权力,到公元1076年,他16岁,名义上开始亲政了,却发现他比他爸爸当年还要惨。汉人天生就是政治高手,梁氏家族比没藏氏强太多了,除了把持京城大权之外,连同整个国家各个部门都安Сhā进了自己的亲族。

李秉常想了又想,明白想要夺回皇权,绝对不是在京城发动一场政变那么简单了。怎样才能成功呢?他非常聪明,内部既然不行,只能寻找外援。外援只有两个,辽国、宋朝,选哪个?辽国是不能招惹的,请神容易送神难,近200年以来辽国从来没对周边种族善良过,除了狠狠打了50多年几乎两败俱伤的宋朝。

而宋朝,文明美丽善良稳重,从哪一点上看,都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怎样打动它呢?宋朝什么都不缺,除了土地……一个16岁的孩子是疯狂的,谁在这个年龄都没法­精­细稳重,为了可贵的自由,他付出的代价让整个世界都目瞪口呆。

有两点。

第一,西夏全境从此推行汉礼,废除李元昊制定、梁氏推行的蕃礼。这一点看似轻松,实际上和他妈妈已经势不两立了。梁氏苦心经营,她身为汉人,为了得到党项人的认可,在各个角度和宋朝作对,尤其是把她丈夫李谅祚当年推行的汉礼废除。

现在她儿子跟她唱对台戏,向宋朝示好;

第二点,就是让全世界都疯狂的开价了。李秉常派人去通知宋神宗,为了两国友好,他愿意把“河南地归宋”。河,指黄河。河南之地,指的是黄河河套平原以南,包括西平府和党项人发迹祖业的平难五州!

这片广袤富饶的土地是西夏立国之本,只要宋朝帮他,就都割让出去。

这个价码让人直接想到了李秉常的老祖宗,李继迁的哥哥李继捧。李继捧为了稳固在党项人间的地位,把定难五州无偿地献给了赵光义。

可是不等价,这不止是定难五州了,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河套平原是党项人生存的根基命脉,真的割让出去,在历史上只有一个例子可以对比——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

但是细想,仍然不等价。燕云十六州的最大作用是防守,失去它汉人没了军事基地,可财富数量并不受致命影响。党项人丢了这片土地,从此吃饭都成问题。

当然了,这片土地的面积在史书里记载得非常模糊。“以河南地归宋”,一直以来都存在着很微弱的小争议,说并非指上面所说的那么庞大,而是指河、洮等州与黄河以南原属宋朝秦凤路的一些历年战争所失领土。理由是,这个价码高到了火星上,李秉常应该不会这样疯狂。

……面对危险,变通人都有拔刀砍人进监狱的事,那是把老婆孩子身家­性­命都抛弃了。与之相比,李秉常为了皇位为了生存,只是割出去些土地就很奇怪吗?何况河、洮等州一直是吐蕃的,这时更早被王韶拼回版图,关西夏什么事,李秉常拿什么权力决定这片土地的归属?

不用怀疑,土地就是那么大,诱惑就是那么的强。消息传进东京城,神宗惊愕得就像当年辽国的皇帝耶律德光。

真是肥猪拱圈,送上门来的­肉­!还等什么,宋朝积极响应李秉常的提议,一方面派出使者商量接收,一方面积极备战。历史无数次地证明了,这种买卖不死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绝对没法成交,就算当年耶律德光也得御驾亲征,替­干­儿子石敬瑭砍人。

果不其然,宋朝正在准备中,有新消息传过来了。宋朝的好朋友、火星少年李秉常被他的妈妈梁太后一顾胖揍,赶出皇宫,关押在皇宫七里外的木砦。

砦,同寨字,堂堂的西夏皇帝城市变乡村,混到了最基层。

但是没关系,顺利接收不成,仔细分析,形势比之前变得更好。第一,宋朝出兵有名了。友好临邦,与宋朝关系空前密切的西夏皇帝被反叛,这是件耸人听闻的噩耗,巨大的丑闻。宋朝绝对不能坐视不管,必须要帮他夺回皇位;

第二,李秉常就算再无厘头,也是西夏皇族的代言人。他被老妈关禁闭不是关起门来呣子之间的事那么简单。从李元昊死就开始的皇族、后族的争权变得更加惨烈,让惨烈来得更猛烈些吧,最好两败俱伤,一起瘫痪,宋朝好不劳而获。

李秉常在宋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七月被关押,在同一月份里,宋朝就积极动员军队,做出了宋初雍熙北伐之外的最大军事行动。

集中包括熙河在内的西北军团全部主力,分五路进兵西夏。第一路,由熙河、秦凤军总管宦官李宪率领,步骑近3万,汇合吐蕃董毡军3万,攻击兰州、灵州。如果灵州被友军攻破,变目标为凉州;

第二路,由鄜延军种谔率领。鄜延军共9将54000人,另拨调东京禁军7将39000人,总计93000人,出陕西攻米脂,再攻击夏州,最终目标是与河东军围攻怀州;

第三路,河东军由宦官王中正率领,步骑总合6万人,民夫6万、马2000匹、驴3000头。另有民夫5万人作为后备。先攻取怀州,后渡黄河,进入西夏腹地;

第四路,环庆军由高遵裕率领,蕃、汉步骑总计87000人,民夫95000人。他们是攻击的重点,先攻取清远军,目标是原宋朝重镇灵州;

第五路,泾原军由刘昌祚率领,由51062名步兵,5000匹马组成。会同环庆军攻占灵州。

综上所述,一个个数字罗列出来,稍微计算一下就让人瞳孔放大,全身发麻。五路西征,全军总计35万人,民夫20万,全加在一起是56万人左右。

想想当年雍熙北伐怎样,只不过30万人左右。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宋朝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同时也是空前绝后,唯此一次的攻击。宋神宗压上去的筹码,不仅是军队的数量,更是自王安石改革以来,所产生出的财富。

作出这些决定,宋神宗本人也揣揣不安,他找来了枢密院的人,问你们觉得怎样。军方一片沉默,好久之后,枢密副使孙固才慢慢地说了8个字。

——“举兵易,解祸难。不可。”

宋神宗很烦燥,像是在说服孙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西夏内乱,我不取则辽国取。难道我们要坐视辽国做大吗?

军方再次沉默,宋神宗说的是对的,以耶律洪基没事都敢向宋朝勒索土地的贪婪,近于分裂的西夏算是什么?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陛下,这次西征的主帅是谁?

李宪。

这是宋神宗给出的答案,听到这两个字,军方的代表觉得一阵阵的头晕,好多好多的话堵在喉咙里,一时之间不知先说哪个好。

因为根本就没必要说,这个问题是常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犯过这种错。李宪,是一位军事型的太监,王韶收复熙河时,曾经做过副手。这是资历,并且不讳言地说,宋朝的太监与唐朝的不同,与清朝的不同,与明朝也不同。他们中间有一些人足以称得上真正的男人。

比如真宗朝的秦翰。

秦翰谦恭,《宋史》记载他“翰­性­温良谦谨,接人以诚信。”秦翰勇武,前后战斗,身被四十九创。在成都平叛时,身中流矢五战五捷,攻克益州,却把战功让给了手下;秦翰坚韧,决定北宋命运的澶渊大战时,身在最前线,七十余日不解甲,直到辽国退军。

当他病逝时,禁军以父兄之礼葬他,他是一位合格的军人。

可就算是秦翰此时复生,也不能担当元丰西征的主帅。枢密院说得好,此次西征是为了平定西夏,这是图谋灭国之举,这种程度的战争,从来没有一个太监来担当的!

而宋神宗给出的答案,居然是不止一个太监,而是两个,外加一个外戚。

另一个太监是河东军主将王中正,鄜延军种谔由他节制;外戚是高遵裕,这是宋朝此时天字第一号衙内,他是高琼的孙子,高继宣的儿子,论身份是宋神宗的外叔祖。这样大的来头,怎么能落在王中正的下风呢?于是乎泾原军刘昌祚就由他指挥。

五路大军中,只有种谔、刘昌祚是主战宿将,居然连自主的军权都没有。

此时此刻,相信大家都想起了两个人名,王韶、郭逵。他们分别平定了西北和南方,论经验论能力,哪一点都比上面这5个人强太多,为什么连提都没提过?

这就是命运弄人了,不止是他们的悲剧,更是宋朝的不幸。

郭逵是注定不用的,哪怕他南征时做得尽善尽美,把交趾杀得­鸡­犬不留都一样。那时他功高震主,不杀他就是恩典。这时带着点小罪名提前养老,说实话是最理想的结局了。

至于王韶,他已经死了,就死在战争暴发的前夕。他以军功报国,收复熙河是多大的功劳,可是在他的列传里,是这样结尾的。

他的朋友多是南方的楚人,所以立身不正。晚年时颠三倒四,像个­精­神病一样,得的病是“疽”,身体溃烂,连五脏六腑都能看见。为什么这样呢?就是因为他杀人太多了……(韶晚节言动不常,颇若病狂状。既病疽,洞见五脏,盖亦多杀徵云)

这个世界还有半点的公理道义吗?!

不过这怪不到神宗的头上,《宋史》成稿时,他早就死了好多年了,别说区区一个王韶,就连他本人贵为帝皇,一样被篡改生平。这时我们只需要知道,宋神宗是一个非常认真、谨慎的人,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他自己的用意。

哪怕是派太监和亲戚当主帅,后面的事实会告诉我们,面面俱到的结果是怎样的。

回到现实,不管谁反对,宋神宗的意志不可违背,人员、兵力、攻击路线、主帅都由他决定,甚至出兵的日期。

宋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八月八日,鄜延军种谔突然发动,冲出守地绥德,击破一支西夏军,斩首千余级。开门大吉,神宗却紧急叫停,种谔的老毛病又犯了,其余四路还没有准备好,你先杀出去­干­嘛?

这就是种谔的风格。他是西北名将种世衡的儿子,老种相公的一切特点在他的身上都得到了发扬,比如白手起家自力更生。

老种当年手创青涧城,小种建立了绥德城;再比如聪明狡诈不择手段,老种当年连使反间计,借李元昊的手杀了西夏的野利兄弟,小种在建立绥德城时风格也不那么慈善。

绥德城本在西夏境内,由名将嵬名山驻守。大约有三百名首领,近两万户百姓,名力在一万以上。这样的实力比当时的小种高太多了,蚂蚁要搬大象,招数就不能太平常。在一整套的招降手段里,他坑崩拐骗笑里藏刀造成事实先斩后奏,把西夏人、自己的顶头上司薛向、陆诜,甚至宋神宗都给骗了。

怎么骗的,无非8个字,“仁不统兵,义不行贾”,这是战场上的真理。因为与这次举国伐西夏无关,所以把细节省略掉,不说。

回到正题,在元丰四年的八月未,宋神宗展开了巨大的地图,向西北方向凝视。一个比雍熙北伐更加庞大、­精­细、有层次感的战略出台了。

抛开一连串的地名、人名,以最直观的方式解构,可以发现宋朝的五路大军在西夏的国境线上一字排开。从左至右,依次是李宪、刘昌祚、高遵裕、种谔、王中正。

看格局,最外围分别是两位大太监,宋神宗还是充分考虑到了谁的战斗力才最强,把灵州这个攻击重点留给了刘昌祚、高遵裕两位将军,甚至扫荡定难五州的种谔也能起到牵制的作用。那么为什么还要把斗志旺盛不可遏制的种谔强行留住呢?

这涉及到战略的重点。

主攻在中央,那么偏偏在最旁侧启动,一定要把西夏的主力军团吸引过去。在这个战略思想下,最左侧的熙河兵团李宪部最早发起攻击。八月下旬,李宪出熙河,绕过兰州,向西市新城挺进。行进中,每个宋朝士兵都清楚,他们很快就能遇见西夏人。

因为王韶。

王韶熙宁开边时,把吐蕃人打垮,连带着把西夏人也牢牢地压制在边境线上。巨大的威胁让西夏时刻都警惕着,两方面都知道难免一战,只争时间早晚。

两军相接,宋军名义上是6万余人,可惜只有近3万是宋朝人,另外的3万是原来的熙河吐蕃部人,而遇上的西夏军团是2万余名纯骑兵。内部有问题,面对的是重兵,李宪的任务是必须取得压倒式的胜利,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战前的目的。

激战开始,算是这股西夏军倒霉吧。他们都知道熙河兵团厉害,是宋朝最近一次在实战中有过辉煌大胜的部队,可是很不巧,几年不见,熙河兵团又涨能耐了。

不再只是好勇斗狠,血腥拼杀,熙河兵团在旷野中摆下了一个奇怪的阵式。身为开化不久的民族,西夏人当然不知道这阵式的来历,或许连原创者是谁都不知道。

唐将李靖,六出雪花阵。

这几个字本身就是千年的不朽传奇,以三千骑兵千里奔袭活捉突厥大汗的李靖!

说实话,千年以后,六出雪花阵到底有什么奥秘已经没人知道了。只是从这次的成绩来看,李宪没给前辈丢脸。西市新城外的野战宋军大获全胜,斩首两千余级,夺马五百匹。接着乘胜追击,一直杀到了女遮谷。在这儿发了笔横财。

这里是西夏的一个军需库,装满了军粮、军械,宋军打仗怕的就是缺粮,得到这笔外财,比杀了一万敌军还有利。

大胜之后,李宪的前方空空荡荡,西夏的军队跑光了,他完全可以一马平川杀进西夏腹地。可是他停了下来,就近把兰州城夺下,把它建成了自己的帅府。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很快大批敌军迅速杀到,在兰州城外八九处险要地段驻扎,对他形成了包围。

八九股敌军,每支数万人,李宪完美地达到了宋神宗的战前要求,把西夏军队牢牢地吸引在了自己的身边。条件成熟了,到九月中旬时,包括李宪的熙河部在内,五路宋军终于一起发动,展开了声势空前浩大的元丰西征。

最先出彩,也出了最大彩的仍然还是种谔的鄜延军。鄜延军总计93000人的部队,是五路宋军中实力最强的一支。他在九月十五日祭旗,二十四日出绥德,沿无定河北上,按原计划攻打米脂城。

这一战注定了很好玩,在西北有句流传很广的老话,叫“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是西北最有特­色­的男女组合。现在近10万个绥德的汉子来攻打米脂城,效果怎么样呢?很遗憾,不怎么样,种谔连续强攻了3天,米脂城纹丝不动,里边的婆姨们长什么样一点没看着。

可是西夏的援军却杀到了。

来的是西夏正当红的后党大将梁永能,带来了8万大军。这时种谔身在敌境,背靠坚城,以9万多步骑参半的宋军对8万党项骑兵,从哪儿看也找不着半点优势。最要命的是,鄜延军不是熙河军,上一次兵团野外决战还是在李元昊时期。

就在那时,双方兵力总合也没有达到这时的近20万。突然之间,宋夏战争史上规模最大的野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当天是九月二十七日,零时时分天­色­还没明朗之前党项大将梁永能悄悄接近了米脂城。他非常有信心给宋朝人一个惊喜。

全军8万铁骑,在凌晨进攻,加上对地形的熟悉,还有米脂城内的守军。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宋军的命运已经可以确定。不是失败的问题,是想逃都没有路。8万骑兵,这是张覆盖百里,伸缩不定的大网,天生就是以步兵为主的宋军的克星。

随着前进,天­色­渐亮,又一个惊喜让梁永能加倍的兴奋。大雾,这一天竟然天降大雾,达到了对面不见旌旗的程度。太­棒­了,完美的闪击偷袭天气。

大雾中西夏骑兵接近了无定河,再向前是一座山谷,过了山谷就是米脂城……之后一马平川,党项骑兵会像洪水一样铺开,把宋军挤在米脂城下变成一团团­肉­饼。可惜的是,浓重的大雾里,他们突然间遇到了伏击。

激战瞬间炽烈,山谷沸腾了,西夏人从偷袭变成了应战。这让他们很懊丧,这只能说明宋朝人比他们先进入的阵地,甚至先期准确地掌握了他们的行动。开战即被动,可是也无关紧张。庞大到8万人的骑兵军团一来没有避战的可能,二来如此规模的马军在山谷中回旋撤退本身就是自乱阵脚,找死。

梁永能命令全力攻击,不惜一切代价冲过去,他相信实力就是实力,在米脂城下他有信心把宋军打垮,在山谷里也一样。战况验证了这一点,尽管非常艰难,可是阵地在前移,渐渐地宋军顶不住了,战线松动,终于被党项骑兵突入腹地。

这个过程用去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梁永能知道这期间他面对的敌人叫曲珍。他的心情变好了,这样强烈的抵抗说明宋军也尽了全力。全力之余不可能再有别的花样,只要继续突破,胜利就在眼前!

近在眼前的东西,他抓了整整四个小时,太阳升起,大雾都散开了,西夏人仍然没能冲出山谷。这时视野明亮,梁永能看到了一个惊人的现状。他发现自己的前军被宋朝人分成了两段,首尾不能相顾,只能各自冲突,骑兵的优势在相对狭小的谷地里根本没法施展。

激战6个小时,一个上午快过去了,再骁勇的士兵也开始疲劳。正在梁永能犹豫是不是要撤出战斗,另想办法时,突然间山坡上传来了一阵鼓声。

后来他知道,那是宋军的主将种谔亲自击鼓。听到鼓声时西夏人在疲劳懊丧中一下子变得惊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鼓啊锣的突然敲起来肯定有危险,却不知道危险从哪里来!

危险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直到这时梁永能也不能相信,和8万铁骑硬拼了6个小时的宋军居然没尽全力,宋朝的西军鄜延部到底是群什么样的疯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兵一直静悄悄地埋伏着,冷眼旁观,直到他们筋疲力尽……太狡猾了,也太疯狂了,这样的布置如果被骑兵突破,整个埋伏圈都会被甩到身后,成为一个空摆设,米脂城边将没有半点阻碍。

可是鄜延军做到了,整个上午的煎熬换来这时压倒­性­的优势。伏兵四起,最致命的攻击发生在山坡上,宋军一支­精­锐骑兵冲了下来,居高临下,名将郭景修身先士卒,两军相接“手刃两巨酋”,把党项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战斗再没有悬念,党项人“奔丧两道边”,在无定河水里浮尸成片,“血染银川为之尽赤”。鄜延军追杀20余里,斩首八千余级,夺马五千匹,其余旗甲等不计其数,俘获西夏枢密院都按官麻女赤多哥等7名将领。

梁永能跑了,上万骑兵给他做­肉­盾,就算潘美复生想砍他也不容易。在逃跑的过程中,他惊恐、迷惑、不解,更带着巨大的怨气,他搞不懂米脂城里的人都在­干­什么,这边打了整整一上午,很显然宋军都参战了,为什么米脂城没有来应援?

前后夹击的话,绝不会出这种事的!

他不知道的是,米脂城里的西夏人比他还郁闷。米脂城得天独厚,内外良田不下两万余顷,被誉为“七宝山”。多大的基业,怎么就是等不来救兵?山谷里的厮杀声他们听见了,可是让他们冲出去里应外合?这个难度还真是不小。

种谔临走前在城门外挖了一道壕沟,又深又长,一大排的宋朝大兵拿着明晃晃的大刀站在沟边上,想出城?很明显动作次序是先跳下沟、爬、挨一刀、再掉回沟里……这种运动,实在得仔细想一想。结果等他们想得差不多了,种谔也回来了。

带着党项骑兵血淋淋的战利品,接着亮出来矛盾、洞车等专业攻城器械,宋朝的大兵们开始竖云梯、过壕沟,不过他们都白做了,没等开打,米脂城的大门从里面开了。

投降。

鄜延军大胜后,从时间上顺延,第二个出战的主帅李宪的熙河军。熙河军团从兰州出发,东进女遮谷。它周围有至少10万西夏部队监视着,刚从兰州城出来就被发现了。

西夏人输急了,没等全部主力集结就迎头扑了上去,从惯­性­思维上他们得出个结论。好容易宋朝人主动出城了,野外是骑兵的天下,是党项人的天下,女遮谷就是扭转局面的焦点。

李宪给了他们这个机会,想要野战,熙河兵团从最开始就是从野战起家的!女遮谷之战没有大雾,没有算计,没有任何的行险侥幸,双方赤­祼­­祼­的列阵­肉­搏,近3个时辰之后,熙河兵团硬生生地把西夏人击退。在击退的结果里还附带着难度极高的技术­性­。

严密地控制住方向,把西夏人挤向一条深沟大涧。

西夏人扔下一大片死尸漂在水面上,狼狈逃到大涧对岸。还不死心,他们觉得无论如何都不服气,野战怎么会输给宋朝人?!这不可能。于是他们做出了个非常“理智”的决定。

不逃了,隔着这条大涧先恢复一下,等体力缓过来再和宋朝人较量。在恢复的过程中,他们也没闲着,派出大批的弓箭手向宋军发­射­。

……跟宋军玩弓箭,这是以后金、蒙军队都不敢想的事。自神宗朝开始,直到晚清末年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国境,近800年间东亚的大地上宋军的弓箭举世无敌——宋军的神臂弓。

隔着大涧,两军对­射­,西夏人像一个个靶子一样被点杀。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党项人跑路了,有多远跑多远,根本没有理由再受折磨。

李宪率领熙河军继续向西夏腹地挺进,他们的目标是李元昊时期­精­心打造的党项核心,西夏皇宫所在的天都山。

时间进入十月上旬,战火终于烧到了最焦点的地方。在一系列的外围激战之后,宋军的真正主攻方向,集泾原、环庆两军实力攻击灵州之战终于展开。

刘昌祚,字子京,河北真定(今河北真定县)人,出身军旅士家。这个人特点非常鲜明,如果说种谔是一匹狡猾的狼,充满了危险,他就是一只凶猛的老虎,有他在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光芒都会被他夺走。是一个天生的斩关夺隘之将。

在西征之前,他曾经与西夏人作战。当时夏兵入侵刘沟堡,刘昌祚领两千骑兵迎敌,西夏人很有策略,把他引进了设在黑山的包围圈,那里有一万骑兵埋伏。

一万对两千,并且以逸待劳,占有天险。这样的仗换谁来想都是必胜之局,可是发生在刘昌祚的身上就郁闷了。他的确被包围、陷入苦战,可是西夏人怎么杀就是搞不定他。一直打到了黄昏快天黑了,西夏人的主帅终于忍不住,亲自领军冲锋,想来个了断。

真的了断了,刘昌祚一箭­射­去,把这位勇敢的主帅­射­了个对穿,趁此机会,他冲出重围,啥事没有回家睡觉去了。

这就是实力,在战场上最不讲理也最有道理的东西。想一想,如果前面的梁永能有刘昌祚的功夫,种谔再能埋伏又怎么样?只要被打穿,计谋设计得越­精­密,后果就变得越悲惨。

按照原计划,刘昌祚的泾原军沿葫芦川北上,在中段左右与环庆军汇合,两军合力突破西夏军队,围攻灵州城。实际行军跟计划中差不多,比如说沿葫芦川北上,突破西夏军,他真的在磨脐隘和敌人对上了,可是环庆军却左等右等都没见人影。

高遵裕失约了,他跑哪儿去了?这是个秘密,这人打仗是非常奇妙的,到他出场时大家才会知道他是什么动物。悄悄地说,这个衙内不简单。

87000人汉番步骑、95000人民夫的环庆军不见踪影,全军只有5万余步兵,5千马的泾原军有点犹豫,这是五路大军中实力最弱的一只,在实施最后强攻灵州城之前,保荐住实力是很理智的想法吧。本着这个理念,部下们劝刘昌祚躲躲风头,前往韦州附近寻找强大的环庆军。

刘昌祚听完了一大堆的罗嗦,下达了一个命令——全军分成4队,盾牌手在最前面,第二排神臂弓,第三排弩手,第四排骑兵。全军迎敌,战胜之后赏金三倍!

说完他提起了两块大盾牌,一手一个,走向了最前列。

战斗开始,刘昌祚因地制宜快速地摆出了这个阵式。它看似简易,实则层次感分明。由他站在第一线,和盾牌手们组成了第一道,也是唯一的一道防线。

这注定了很脆弱,如果西夏的骑兵冲击过来,比如铁鹞子等重甲骑兵,这道防线很快会崩溃。可是后边两排的组合就大有学问了。先由神臂弓超远距离狙击,有漏网的由弩手再次齐­射­,这样能冲到盾牌手跟前就算有,也会是强弩这末了。

战况证明这个设计是非常成功的,两个时辰之内,宋军阵地固若金汤,而对面的敌人不论怎样­精­锐,4个小时不停地冲击,都难免­精­力不济。这时刘昌祚的底牌,宋军阵内一直隐藏着的第四排队伍,由郭成率领的800名­精­锐骑兵终于等来了机会。

郭成出阵,决战决胜,之前主将在内全军近4个小时的苦熬,都是为他创造这个机会。他率领800名骑兵冲了出去,片刻之间,敌我双方都血­肉­横飞。郭成身被数创,可越战越勇,720名敌兵丧生刀下,他一下子冲垮了西夏军的阵形。宋军乘胜追击,一直赶出去20余里,生擒敌军主将侄吃多理以下22人,阵斩2460余级。

胜利之后,宋军没有修整,继续赶路。到赏移口时他们有两条路走。一条正北方到黛黛岭,一条西北方鸣沙川。走哪条呢,刘昌祚派出探子,很快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传来。

鸣沙川里有宝贝,西夏人在那儿有座军需库。那还等什么,杀过去。身在敌境,粮食第一,先抢了再说。到了鸣沙川之后,他才知道这个惊喜有多大。这个仓库居然叫作鸣沙城,里面物资的丰富程度,让它在西夏叫“御仓”。

泾原军一下子­精­力百倍,齐心协力把御仓洗白。带着大包小裹满载启程,向灵州城进发。

与此同时,种谔的鄜延军占领了西夏的起家资本、定难五州中的银州、夏州。这期间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艰难过程。之前无定河畔谷地里的野战,让这一片的西夏军力变成了真空,种谔横行无忌,处于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打到哪里都是必胜的局面。

当然他记得原计划是什么,五路大军的总攻点在灵州,最后的目标是灵州背后的西夏都城兴庆府。拿下它们才是胜利。

为此,种谔只是扫荡了银州、夏州城里的西夏残余军力,毁掉敌方的行政部门,并没有派兵留守,仍然是全员进发,向下一个目标盐州挺进。

战争的焦点从中路向西边转移,李宪的熙河兵团突破女遮谷之后快速行军,在十月下旬时到达屈吴山,再向前就是西夏曾经的核心,由李元昊建立的天都山皇宫。

尽管都城是在兴庆府,可这里是党项人的­精­神圣地。不说战略意义,只说山上美伦美央庞大的宫殿群,就是集西夏三代皇族才修葺完善的财富积累。那是钱,那是可怜的、贫瘠的、只出产青盐马匹等土特产的党项人几辈子才攒下来的。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李宪都触到了西夏不容商量的底线。就算另外四条战线再吃紧,也绝不容许他侵犯天都山。

十一月上旬,西夏紧急调集了数万­精­兵,集结在天都山下,与熙河兵团决一死战。又是一场野战,战争打到这时,相信西夏方面已经对宋军有了新的认识。种谔、刘昌祚都是在野外击败了他们,这时面对宋军中野战最强的熙河军团,他们有没有什么新办法?

答案是没有。

这不是想有就有的事,军队的能力、特­色­决定了它只能打什么样的仗,宋朝的西军是经过痛苦的换血、改进,才达到了现在的高度,西夏人想瞬间赶上,那时个不切实际的梦。事实上他们连打法都扭转不过来。

这一次的战斗是种谔的无定河畔谷地之战的翻版。当天又是一场大雾,迷漫的大雾里李宪命令前锋乍败,把敌人引进了包围圈。西夏人只逃出了后队,整个前锋都被歼灭。之后的事是西军前辈们如范仲淹、狄青、韩琦、张亢等人一生的梦想。

李宪冲上天都山,把李元昊留下的西夏皇宫烧得片瓦不留,变成一块寸草不生的焦土!

至此,宋军的熙河、鄜延、泾原三大军团已经和西夏军正面对决过,无一例外大胜过关,相继向西夏腹地挺进。其中动作最快的是最先决战的鄜延军。

种谔在战场上兜了个大圈子。他夺米脂、银州、夏州逐步推进,翻越横山,逼近灵州、兴庆府,而不是从绥德出发,走最近的直线。那条线抛开了米脂等城,直奔灵州。

有些书籍上归结为种谔的战略思路。说他曾经宣称,西夏的主力集结在东路,即他所走的这条线上。如果他避开了走西路,那么势必会前有灵州坚城,后有西夏主力,自己往死胡同里钻。与其那样,不如“迎其锋败之,军声既振,千里行无敢抗者。”

遇强愈强,正面决战,何其壮哉!只是稍微翻阅地图就会发现种谔的不得已。他的确有迎其锋而败之的勇气和实力,不过命里注定了没法走捷径。

西路,是留给第一衙内高遵裕的。五路大军各有路线,你一个边将,想和高衙内争道?想都不要想,种谔、刘昌祚只是给大太监、大衙内们保护侧翼打前站的跟班儿。

尽管如此,英雄有自己的战绩为人生注解。种谔丢开所有的枝叉向灵州疯狂进军。他不顾一切了,西北严寒,进入十一月后已经冰封大地,必须要快,再拖延下去光是严寒就会终止这次战役!

月初进占麻家平,不等休整,8天后攻占盐州,鄜延军团迅雷不及掩耳,再向前不远处就是灵州城了。可是突然间天降大雪,种谔的军队里满是战争军械,要御寒的衣服却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被冻死,雪后清点,减员五分之一。

更要命的是开始缺粮了。第一他不是主攻部队,粮草的接济本就不如李宪、高遵裕等人;第二他跑得太快,这让西夏人措不及防,也让后面的运粮队追不上。

怎么办,当此关头,种谔没有畏惧,他相信有敌人吃的,就有自己吃的,只要能打胜仗夺过来!鄜延军团继续前进,下一个目标是白池,再下一个目标就是灵州。

应该说一下王中正了。同样是太监,李宪长驱直入锐不可当,他却一直没消息,真是让人着急,忍不住问一声,你死到哪儿去了?

王中正没死,他一直非常顽强地……坚持着。

他所率领的河东军出发得很早,比种谔还早了一天,在九月二十三日从麟州出发。说实话他是五路西征军里最幸福的一支,首先出发点就独一无二。麟州在河东路,与其它的西北军有天壤之别,有钱有粮兵力强悍,之前的折家军等部队都在他的辖区里。

出发前管运粮的转运使庄公岳还专门赶过来请示,您需要多少天的粮?王中正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要半个月的。

庄公岳当时就沉默了,这也就是说,灭掉西夏国这样重大的任务只需要半个月就能完成?心里有这样的问号,可庄公岳什么都没多说。他是个成熟的公务员,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只是需要您亲笔签署这条命令。

王中正也真的写了,之后点兵出发。

出了国门之后,这位大太监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军事工作者的“谨慎”。他的谨慎是其他四路指挥官所望尘莫及的,是拍马都追不上的,是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比如他不许士兵生火做饭,不许牲口鸣叫,全军不许发出任何响动。

以免暴露军队的行踪,招来敌人。

可是他身在最外线,种谔走的又是东路,既让出了高衙内的道儿,又提前把他前方路上所有的敌军都砍倒,已经是一马平川没有任何危险了,你这个死太监还紧张什么?

没兴趣把宝贵的文字用在痛骂这个阉人身上,直接说河东军的出兵整过程。如此这般,一路之上没遇到任何敌军,冷、饿两点就折磨死了宋军两万主战部队。勉强支撑到了神堆,随军的民夫一听这里和种谔的绥德城非常近,立即就散伙了。

根本没法控制,民夫这样,河东军的素质还是很高的。他们听从王中正的命令继续前进,只不过到了奈王井后,粮食全部吃光,不想死就只有退军。

十月底,河东军退回宋境,进行休整。步骑总合6万人,民夫6万、马2000匹、驴3000头。另有民夫5万人作为后备的强大部队,出兵40余天,只是进行了一次野外徒步,就结束了使命。

另一方面,刘昌祚的泾原军已经把战火烧到了灵州城门。

没错,不是城下,是城门。泾原铁骑狂飚突进,行动路线的选择,时机的把握空前成功,当他们出现在灵州城前时,守城的西夏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不懂,为什么层层堵截,宋朝人还能突然出现。

惊愕中西夏军队做出一个非常英勇,也最失算的决定。面对泾原军,他们立即派兵出城迎战,而不是第一时间坚守。

这是自信,可惜脑子太蠢,没能衡量出双方力量的起码对比。自古以来,最好的城防部队也别想和野战部队平地交锋,泾原军既然能突破一路之上那么多西夏的野战兵团,其战斗力可想而知,是你们这些防守型的城墙兵能对付得了的吗?

可西夏人就这样冲到城外了。刘昌祚瞬间狂喜,苍天在上,这是他事前不敢奢望的好运,透过涌出来西夏大兵,他看到的是大开着的灵州城门!

他命令前锋把敌军拖住,后军一拥而上,直接抢关。那一天眼看人马踩踏,灵州城的大门被蜂拥而上的宋军抵近,只差一点点就冲了进去。只要冲进去,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部队的给养,都迎刃而解。可是就在这时,有一匹快马发疯一样地从后面冲进了泾原军的队伍。

从后面来的,是自己人。这匹快马不惜一切代价,尽最快地速度带来了西征主将的命令。一直隐身的高遵裕终于现身了,他不知用了什么样的侦察力量,居然能这样准地把握住泾原军的一举一动,在最关键的时刻,送来了决定整个西征大局的命令。

他命令,泾原军停止攻击,不管战争进行到了哪一步,立即停下来。理由是他身为主将,正和西夏谈判,宋军就要不战而胜了。

刘昌祚瞬间僵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稍微有一点点战争常识的人都知道,破门而入是唯一的硬道理,与之相比,什么见鬼的谈判都是骗人的。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在谈,也会随着战争的进程而发生改变。很明显,高遵裕是要抢功,他不愿由刘昌祚攻下灵州城。

但是刘昌祚不敢违令。主将在做什么,副手没权力过问,不管是不是真有谈判,他必须得立即停下来……如此,之前的艰苦作战,百里疾行就都作废了,有了准备的灵州城绝对是一个空前坚固的堡垒。

刘昌祚严格执行命令,泾原军后撤,把西夏人让进了城门,再远远地退回去。天赐良机就这样随手扔了……泾原军全军将士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真是来时威风,走时稀松,来的时候狂风暴雨,回去的时候慢慢腾腾。

沮丧之余,大家的心里都浮上来个问号,高遵裕高大衙内,按他的生平履历来说,应该不会出这样的昏招,不会有这样低劣的人品才对啊。

高遵裕,字公绰,蒙成|人。生于1027年,现在54岁了。看以往战绩,他是个乱七八糟,邪恶狡诈,让敌人一个头八个大的角­色­。

熙宁元年时,他在西北榆林做防御使。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这位衙内很能吃苦,榆林那地方别说宋朝时,就是现在也是个不发达县城,既艰苦又危险的。尤其是这一年,当危险来时,才发现还真是大啊。西夏发兵10万,其中有3000名铁鹞子,看实力已经相当于李元昊时期的好水川之战了。

高遵裕手边的兵力是两万,硬拼很显然不行。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向四周看了看。他看到了一条河,石门河。再向上看一眼天空,当时是盛夏,热得不动都一身汗。很好,这两个条件加在一起,高遵裕的心灵习惯­性­地变得邪恶,一条­阴­谋诡计浮了上来。

他先是高挂免战牌,憋了对方十多天,之后派人过去约定日期,3天之后,石门河畔一决生死,不见不散。

西夏人很亢奋,终于可以打仗了,宋朝人终于不当缩头乌龟了。只是他们高兴得早了点,决战当天,高遵裕再次发挥了磨人本­性­,让西夏人在毒太阳底下整整等了一上午才露面。

西夏人当时都快晒出油了,临近中午时再也忍不住,都到河边去饮马喝水。凉森森的河水让他们非常享受,每个人每匹马都尽情地喝了个够。高遵裕就在这时出现在战场上。接下来事发顺序是这样的:西夏人抖动身体,甩开成片的水珠,古铜­色­的肌肤在烈日下非常的­性­感,他们举刀砍了过来,真是英姿飒爽。只是下一瞬间突然集体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有的还拉肚了。

这仗还怎么打,反应快的拉过马来就想逃跑,结果发现马比人还要狼狈,软得像一团团的烂柿子。

没错,他们都中毒了。高遵裕让他们晒了一上午的日光浴,效果差不多了,派人到石门河的上游去下毒,掐时间快发作了,才领人杀了过来。在这样的­阴­谋诡计下,胜负一点悬念都没有,西夏人当天死了一万多,被俘虏四万多,只跑回去不到四万。马匹、骆驼、辎重扔得遍地都是,根本数不过来。尤其是3000名铁鹞子,刀都没见着血就被集体活捉了。

这一战之后,高遵裕在敌我双方的眼里都变成了一个混帐东西。仗,可以这样打的吗?投机取巧,你丫的真是太没有人­性­了~

不过黑猫白猫抓到耗子是好猫,高遵裕这种无原则打法,在元丰西征时再次发挥功效。

他率领的环庆军出了国境之后,突然改变了方向。原定在葫芦川附近和刘昌祚合兵的,他向旁边闪了闪。在韦州、清远军一带进入了瀚海沙漠。

这一招不仅大出西夏人意料之外,就连宋朝的友军也没想到。结果沙漠外边打得­鸡­飞狗跳的,每天都死好几千人。他老人家带着大队人马悠闲自在地走了十几天,突然间出现在重要地段。

时间刚刚好,所有的途中麻烦都躲掉,所有的重要情节都没上演。什么,已经上演了?那不行,立即掐了这段重播!

结果刘昌祚的泾原军在灵州城下被自己人挡住,眼睁睁地看着西夏人躲回城里,一切恢复原状……那天泾原军窝了一肚子的火往回走,天黑了正想休息,突然间又接到一道火速传来的命令。

这次的快马比上次还玩命,很明显高大将军真急了,命令居然是——我在30里以外遇袭,马上来救我!

泾原军气得一ρi股坐在地上,全军郁闷到快死。不是说正和西夏人谈受降的事吗?怎么突然间被袭击了?高大衙内,你是第一例宋代的疯牛病人类感染者吧,脑子里没摺了?!

全军一致同意,不去搭理高遵裕,让他继续谈,没准勾通出奇迹,那些西夏人自动就停止攻击了。可是模范军人刘昌祚的心灵太厚道,他想都没想,就下令亲自率领为数不多的骑兵连夜支援。

一直疯狂赶路,玩命抢城的泾原军骑兵又上路了,跑了30里之后终于看到了环庆军。只见一片零乱,的确是发生过战斗,可是西夏人不见踪影,早跑光了。

刘昌祚下马求见,按说一路上把所有的敌人都吸引在身边,孤军奋战。灵州城前被黑了一道,这时又深夜赴援,怎样说刘昌祚都是个难得的好同志,一个好哥们儿吧。作为前面这些­操­蛋事的总作蛹者高遵裕是不是应该满脸堆笑,亲自迎出帐门的呢?

不,这样做了是人之常情。而所谓衙内就不是常人,尤其是做了这么多出格事的高大衙内。

高遵裕让刘昌祚在帐外边站了好大半夜,才让他进来。第一句话不是问候,而是质问:说,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西夏人都跑光了你才到,贻误战机了你知道不?

刘昌祚头晕,他连对面这东西算不算人都不知道了!可是他的职业素养真的是太好了,为人真是太厚道,不仅没发火,还决定将厚道进行到底。

历史将证明,厚道有时是最要不得的。但这时,刘昌祚道了歉,以行动表达了自己的诚意。他说,关于灵州城怎么打,他已经有了成算。比如灵州靠着黄河,西夏援军无论是从水路还是从旱路,支援起来都很快速。我们应该先把黄河的就近渡口都控制住,来个围震打援,把灵州牢牢地孤立起来。

这样,以灵州为点大量杀伤西夏军队,时间稍长,灵州不攻自破。

实话说,这个办法是正解。如果当年赵光义打幽州时也这样,就不会腹背受敌了。可是刘昌祚怎么也想不到,高遵裕接下来的反应居然是——大怒。

你一个偏将,主攻大略是你可以决策的吗?!明天我只要带队冲到灵州城下,每人带一包土堆在那儿,马上就能登上城墙。用得着旷日持久的围什么城打什么援吗?

此言一出,满帐安静。这办法四五年前成功过,交趾人打邕州时就这样进城的。这次也能成功吗?事没验证,话很难说。不过既然主将这样决定了,大家只有服从命令。刘昌祚想了想,决定告退。可是临出帐门,又被叫了回去。

高遵裕一脸的不耐烦,刘昌祚你这人太笨了,还不听指挥,你不配当一军的统领。现在你被撤职了,由……老天在上,他没在环庆军里选,而是指定了刘昌祚的副手姚麟。

姚麟,就由你来接替刘昌祚。

怒火升腾,面对衙内,服从和礼貌只会让衙内变得越来越不是人。军人之间的友谊是由鲜血和生命凝结而成的,不会像商贩或者文痞那样,为了升官、利益随便抛弃。姚麟严辞拒绝,就算是下级,也不是随便欺侮的!

一顿大吵,事情有了结果。刘昌祚还是泾原军的主将,只是泾原军退出了灵州争夺战,他们远离灵州城,在外围防守。

走出帐门时,刘昌祚心里很难过。不是为了遭遇才悲愤,他发现自己还真是笨啊,明知道对方怕他抢了头攻,才在紧要关头下令停止攻击,这时还献什么策?在他想来这是本分,在高遵裕的眼里就是继续地争,不停地争。

明摆着是不服嘛……

有必要说下灵州城的城防了。灵州在宋朝名下时只是塞外的名城,有一些战备意义罢了。从宋真宗能把它随便就扔了,就能看出它的地位。

到了党项人手里就不一样了,这时的灵州城城高三丈,以黄河作为护城河,数十里周长的墙头上用浸了水的毡毯包裹,各种城防器械一应俱全。

平心来说,这种防卫体系除了军队的数量不如宋朝都城东京、重镇太原之外,中原各地的其余名城还真是都不如它。这时高遵裕手握环庆、泾原两军的主力,居然事先自废武功,抛开了一半的兵力不用,独自去攻打,这种自信真是让人没话说。

攻城开始,只见环庆军全军出动,各种办法齐上阵。土堆、爬城、放火、挖洞等等等等全部出笼,热火朝天地忙了一上午,把灵州城闹得跟菜市场进了城管一样。正在折腾中,突然觉得身后边不对,声音居然比这边还大。

回头一看,在后边旁观的泾原军比他们还忙。只见从黄河的东关渡口拥进来无边无沿的西夏军,像蚂蚁一样扑了过来。事实证明刘昌祚猜中了,不管宋军想不想围城打援,敌人的援军转眼间就杀到了。

这一次西夏方面是真着急了,这是他们自建国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之前就算辽兴宗耶律宗真痛打李元昊时也没被惨到这地步。定难五州基本上全丢了,天都山皇宫也被烧了,灵州城再保不住,都城兴庆府就有陷落的可能。为此,他们派出了最后的底牌。

大将仁多零丁。

这个名字从这时起和宋朝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故事很多,在最起步的时候,起到的作用和辽国的一位战神很像。那个名字很久远了,但一直鲜活地闪耀在历史的长河里。

——耶律休哥。

回到正题,刘昌祚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所以他看到西夏援军觉得非常舒畅。闷的时候有人打,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他带人就砍了过去,摆下了上次野战中大获全胜的阵式。

盾牌墙、神臂弓、弩手、骑兵队,这些设置仍然起了作用,西夏人几乎是踩着自己的尸体往上冲,冲到后来终于上了岸,突破了泾原军的前三道阻截之后,遇上了郭成的骑兵。

那天郭成在灵州外围露了这一生里最大的脸,同时也遇到了最大的失败。当时有一个西夏武士骑一匹白马在战阵中纵横无敌,刘昌祚一看非常不爽,大叫谁去把他砍了?

郭成拍马就迎了上去,一个回合就把对方斩于马下。这是一个骑兵最大的荣耀,战马交肩过,英雄闪背回,敌人身首异处。这不是战绩,这是艺术。

可是没等他高兴,辅天盖地的西夏人涌了上来,他玩了命的砍杀,竭尽全力之后,发现潮水过去了,他还活着,西夏已经越过他,突破了泾原军的防线,冲向了环庆军。

泾原军的心情很复杂,没拦住敌人,说明他们失败了,可这给环庆军造成了非常的效果。这次阻击战还是很成功的,连仁多零丁本人都中了好几箭,想必西夏军整体战力也大幅度下降了,高大衙内只要凶狠点,不用独自都杀光,只要背靠灵州城顶住了,泾原军就能再推上去,里外夹击吃了这股援军。

可转眼之间整个泾原军就都傻眼了,高主将就是个创造奇迹的人,只见西夏人扑过去,消失了,灵州城门大开,西夏人进去了,门又关上,环庆军仍然在城下……也就是说,不仅没吃掉、没拦住仁多零丁,连对方的城门都打开了,居然也没能冲进去。

这还围攻个什么劲,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料,只是几万个废物聚在一起而已!

虽然是废物,仍然是上级。刘昌祚把抢下来的西夏援军的辎重都收集起来,送到了高遵裕的大帐,希望能搞好关系。很可惜,他又撞到了枪口上。他不懂的,一个善良的人和一个邪恶的人,从根本上就不同。同一件事,往往是两个理解。

就比如这时送礼,不仅他错了,连以后的岳飞也这样错过。邪恶的长官正在火头上,送来的东西越多,就越觉得部下在炫耀,在打他的脸。

高遵裕大怒,说刘昌祚你在外围防守,为什么没拦住敌军,坏了俺的攻城大事?来人,推出去砍了他!

这条命令下达之后,整个军营沸腾了,泾原军拔刀子就冲了过来,高遵裕你这个腌臜匹夫,忒煞是欺负人,弟兄们做了他!眼看就要哗变,说实话,真要哗变了的话,对宋朝的命运来说还是件好事。可惜,刘昌祚的­性­格特点是顾全大局。

他主动出去劝部下,一切以国事为重,不能内讧。

内讧没有发生,宋朝继续攻城。只是不管多么努力,注定了一事无成。机会错过了。上天曾经给过宋朝两次绝佳的时机。

一次是刘昌祚快速闪机即将突破城门。那时本可以一了百了;二是阻击仁多零丁,就算不能借机抢城,起码不能让援军进去。

两次都错过之后,灵州城不仅城坚池厚,连守军人数也急剧上升。此消彼涨之后,宋军已经没有半点优势。可是高遵裕还不死心,他要继续尝试。

结果是屯兵坚城之下围攻18天。看时间是很不少了,应该给城里带来很大压力,可惜从实际效果来看,宋朝人只是自找苦吃。他们千里奔袭,需要速度,没法带重型攻城器械,勉强从周边收集资料想做一些,可都是些不成材的小树杆,想搭个云梯都费劲。

半个多月过去,高遵裕急火攻心,拿灵州城没办法,继续拿刘昌祚出气。没有任何错,他就要杀只比他差一级的副手。结果可想而知,泾原军再次暴走,人没杀成,军心士气进一步低落。

经过反复这样的欺侮折磨,刘昌祚终于忧愤成疾,病倒在军营里。

郁闷中又一个致命的消息传来,粮道被劫了。离边境那么远,西夏这个穷地方,十一月底了天寒地冻,没有了粮想找片绿树叶子吃都没有。还敢耽误吗?立即撤退。

高遵裕这次没有犯晕,部下们怎么劲他就怎么听了。可是他忘了城里面的人是谁,仁多零丁,这人是西夏自李元昊之后最有军事天赋的人,继承了党项种的狡诈残忍。他没率军趁机杀出来,而是做了件狠到了家的事。

扒开黄河……

十一月底的黄河水冰冷刺骨,带着冰凌冲向了宋军营地。在撤退之前宋军终于被淹到了。幸运的是这个季节黄河的水量不是最充沛时,人马辎重并没有一下子全毁。

宋军紧急撤退,边走边回望,几十年间丢掉的灵州城就这样留在了身后,它本应被夺回来的!可是管不了这么多了,这时最重要的是警惕四周,随时注意追兵。

他们多虑了,这时仁多零丁还是没有出城,黄河给宋军带来的噩运才刚开始。灵州一带为了发挥黄河的水利效益,修建了众多的水渠。这些水渠纵横交错,铺满周边大地,只要黄河的水流出来,就会一个个注满,是天然的阻挡路障。

宋军想越过去,只能毁了各种军械搭浮桥,分期分批地慢慢过。想提速的话,除非下渠里游泳。就这样,高遵裕率领环庆军在前,领头先跑,刘昌祚的泾原军给他们殿后,在他们的背后,灵州城的城门终于又一次的打开了。

仁多零丁出现,迫使宋军加快了撤退速度,一小半的泾原军真的跳进了冰水里游过了长渠。等爬上来之后,百战­精­兵也开始打哆嗦,而他们的前方,长渠复短渠,水渠何其多!某一天的晚上,被迫在一条大渠、一条小渠之间扎营。

环庆、泾原两兵团分开了,仁多零丁等待的机会终于到了。天晚时西夏兵大举进攻,泾原军独自应战,一边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一边拼老命地挥刀子,终于打退了西夏人,可全军没一个人高兴。

都是老兵了,这个都懂。仁多零丁不是要一次­性­吞掉他们,而是在寒冷、缺粮、冰水、撤退中不断地消耗,一点点地折磨死。

形势比人强,看懂了也得走上这条路。好容易越过各条水渠,第二次攻击在一个隘口发生,这次前边的环庆军良心发作,派了大将俞辛、任诚来支援,结果全部战死。泾原军主将刘昌祚的副手姚麟出战,才勉强过关;第三次攻击在韦州城下,饥渴劳累的宋军抢着进城,被西夏抢了个大便宜,死了很多人。

直到十二月的上旬,两支队伍才撤回宋境。这时他们已经用枪杆和弓箭来烧火取暖,全军冻饿伤病,损失惨重。

环庆军托了高大衙内的福,损失率是五分之一,受到重创的是泾原军。从始至终,它几乎冲杀在前,撤退在后,把西征重担独自扛在了肩膀上。这样巨大的消耗,让出塞时的5万余士兵、5千匹马,只回来13000人、3000匹马。

减员过三分之二。

刘昌祚悲愤交集劳累过度,在灵州城下就病倒了,勉强挣扎回到国内后很长时间卧床不起,一代猛将从此意志消沉,再没有什么作为。

最失望的人莫过于宋神宗。从战争开始后,他日夜处于紧张的守望中,他传令西北战报不分昼夜只要传来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这样,他在一个深夜里得到了灵州城失败的消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宋神宗在震惊中计点整个战役走向,发现倾全国之力发动的西征竟然继续不下去了。

高遵裕失败,王中正误事,李宪虽然节节胜利,但迟迟不能到达主战场,这时再孤军深入,已经没有意义,反而是送给西夏人的厚礼。

局势竟然急转直下,到了这步田地。

宋神宗在深冬黑暗的皇宫里一个人独自徘徊了一晚,心灵深处无数的念头升起又旋落,100多年的宿怨,近10多年以来的努力,帝国的命运,竟然就这样失败了吗?

这不止是军事上的失败而已,连带着的是千辛万苦才挣扎起来的经济国力,民心士气,这时失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振作!与之相对应的,反对派的呼声,甚至皇宫深处的阻挠,也会随之而起……难道真的是天不佑大宋吗?

这个念头让他剧烈的痛苦。坐以待旦之后,他咬紧牙关签署了命令李宪撤军的指令。从这一刻起,他深深地知道,真的失败了,堂堂大宋煌煌天朝,真的又被西北的跳梁小丑给羞辱了。他,宋神宗赵顼,与太宗、真宗、仁宗一样,并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中兴名主,只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罢了!

对人严,对己更严,这让宋神宗极力奋发年青有为。可是这种­性­格有着巨大的自我折磨­性­,让他不能忽略失败,快速恢复。他陷入了低落的漩涡,无力、也不愿剥离出来。

转机没多久就出现了,种谔的鄜延军回来了。鄜延军在十二月中旬竭尽全力抵达了白池,这是最后的极限,他已经用了所有的办法,再也没有半点前进的动力。

这期间军队曾经分裂过,从城京调给他的3万禁军受不了西北的苦寒,在饥饿中他们逃跑了。为了能活下去,这股巨大的逃兵不仅带走了鄜延军的战力,还把种谔的后方搅了个乱七八糟。

他们饿,为了找到吃的,已经顾不到是西夏方还是本国居民,他们全都抢。

这股乱兵被沈括解决,他是西征部队的后方总负责人。只是迫于严寒、路远,他实在是供给不上种谔的给养。深冬时节的西北大地上,鄜延军已经身陷绝境,如果再不及时脱身,等西夏人包围过来,注定了全军覆灭。

实战检验出种谔的军事天才,进攻时机变百出,撤退同样是一门艺术。面对一向不讲信义,狡猾凶残的西夏人,种谔玩了个小花招。

他派人向西夏挑战,3天后决一死战。

西夏方面立即就全面动员了起来,集结兵力,保持警惕,鬼知道狐狸一样滑的种谔会不会突然偷袭。熬过3天之后,他们冲出营门,到了约定地点。结果左等人不到,右等还没来,派人去催才发现宋军的营地早就空了。

种谔在发出挑战书后第一时间就跑了……回到国内,他给宋神宗带来了最好的消息。五路大军中只有他这一路攻城略地带回来实力。比如说兰州、米脂两城,义合、吴堡、塞门、浮图等寨。至于银州、夏州、盐州等地,鄜延军虽然攻下来了,可是兵力有限没法保住。

这些只是收获的一部分,他带回来的更重要的东西是宋朝的信心。请问,五路西征真的是失败了吗?这要看怎样来定义。

如果说以灵州论成败,那么宋朝的确是输了;如果以战争本身为定论,宋朝无论如何都占据了上风。

与党项人近百年的恩怨,宋朝在战争方面打出了几个阶段。最开始是大炮轰蚊子,以宋太宗赵光义时的充沛军力,抓不住像泥鳅一样滑溜的李继迁。

这是机动­性­不足;

后来在野战时期李元昊打遍东亚无敌手,宋朝尽管出现了范仲淹、韩琦、张亢、狄青等大批名将也处于下风,勉强维持边境不倒而已。

这是野战能力太差;

李谅祚在宋朝面前占不到半点便宜,野战没机会,攻城时被­射­得跟刺猬似的往回跑。只是可惜,宋朝那时国力下降,没有远征的资本;

宋神宗这次五路伐西夏,不管在传统的史书里是怎样评价的,比如他惨败了,损失兵力、民夫总和近20万了,抛开这些看战绩,宋军的战斗力,尤其是野战能力全面压倒了西夏人。五路之中,除了王中正之外,宋军除了没能攻下灵州,其余所有战绩一律全胜!

即使是灵州之役,宋军的失败也不是西夏人造成的。第一当然是高衙内的脑子秀逗了,一个人玩死了帝国的梦想;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宋军其实是败给了天气。

偏偏选在西北苦寒时节出兵,除非摧枯拉朽毫无阻碍击破西夏全部防线,不然就得面临塞外的大风雪。不过这也怪不了宋神宗,谁让西夏国偏在这个时候内讧的呢?

看过战绩再看得失。

这是个相对的问题,不是说宋朝有了损失就代表了失败,要看看西夏人同时期怎样了。双方的军队损失基本是相差无几的,不同处在于西夏人是宋朝人杀的,而宋朝人是天气、黄河水杀的。抛开这些之后,由于战争是在西夏境内展开,所有恶果都由西夏方独自承受。

史书记载,战争过后西夏“虏中匹帛五十余千,其余老弱转涉,牛羊堕坏,所失盖不可胜数。”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物价飞腾,经济崩溃,民众流离失所,西夏立国之本的牲畜一片一片地死。

客观地讲,元丰西征是西夏军事、国力走向衰弱的转折点。

这就是主动进攻的好处,哪怕战争本身打了个灰头土脸,仍然可以重创对手,让敌人元气大伤。这些战报随着战争结束一份份地呈交给宋神宗,让他敏感、有自伤倾向的心灵开始了逐渐复苏。他的心灵有了一些难得的厚度。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第一个战役。之前的熙宁开边、交趾之战都有王安石坐镇,胜负之间有一位不世出的超级智者掌控,他所需要的就是观摩与学习。这时不同了,独自驱使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去征战,胜负的结果不止是对国家有影响,最直接的体现在对他个人心灵的影响。

胜了,会骄吗?败了,会馁吗?一个成年男人心灵的厚度,是由一个个亲身经历的事情来达成的。理­性­回归,宋神宗看到了宋朝军队质的变化,信心和欲望渐渐地又回来了。就像印证这些一样,两个多月以后,西北战场接连传来了好消息。

宋元丰三年(公元1082年)三月,鄜延军经过短暂休整之后再次出击,种谔派出大将曲珍率两万步骑出东川攻击宥州。宥州的西夏守将反应很快,他派出三万人迎战。以逸待劳,人多势众。看着很保险,只是就像惯例一样,他们又被种谔忽悠了。

他们在东川等,计算路程鄜延军应该出现了,可是偏偏不见人影。正想组织人力再调查,在他们背后突然间冲出来大队人马。鄜延军出现了,出其不意,野战变成了偷袭,胜负还有悬念吗?那一天连西夏的宥州主将都当场战死。

曲珍没有停留,进一步攻击葭芦寨。葭芦寨只是一个建在荒山上的战斗堡垒罢了,没什么油水,可就是这里,改变了宋神宗的心灵走向,甚至扭曲了宋朝的历史。

这座寨子很不起眼,可要看建在哪座荒山上。横山(今陕西横山东南之横山),这是党项人的立国之本,像一条天然的长城一样阻峙在宋、夏两国之间。

对宋朝来说,拿下横山的制高点,就像辽国掌握了燕云十六州一样,从此居高临下,一马平川,随时可以进入西夏腹地。而拿下葭芦寨之后,制高点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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