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如果这是宋史 > 第一章

第一章

这让种谔空前兴奋,他和他的父亲两辈经营边关,一个详尽、庞大的战略计划早就生成了,这时终于可以实施。他亲自进京,面见皇帝,说出长久以来的愿望。

——“横山延袤千里,出产战马,易于耕种,有盐铁之利,百姓骁勇善战。夺得横山,再沿银、宥、夏、盐、会、兰等州一线修建城寨,筑垒推进,一步步稳扎稳打,围逼灵州与兴庆府,逼使西夏就范。

这是与之前五路西征截然不同的计划,从战略思想上来说,是延续着当年范仲淹的思路一脉相承的。虽然见效慢,可每一步都没有风险。西夏的国土面积并不大,以这时宋朝空前壮大的国力,对西夏压倒­性­的军事实力,绝对可以把党项人的生存空前挤­干­济尽。

最优越的一点,是根本就不用和对方的主力军团野战对决,只要发挥宋军最传统的守城优势,就足以让西夏眼睁睁地被蚕食,却没有半点办法。

如果要说缺点的话,就是见效慢,花费大。这要筑多少个城池,盖多少个寨子,何日才能见到党项人俯首称臣?

可刚刚挣脱了失败情绪的宋神宗不这样想,他又一次看见了希望。

种谔,你真是带来惊喜的人,你真是我心中的喜悦!为了让喜悦升级,他迅速派出了两个特派员,跟种谔回西北,实地考查­操­作难度。

种谔像一团春风,从西北吹向京城,当再吹回西北时,他觉得春天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的心里变得忐忑。不安的感觉往上升,这两位特派员太奇怪了,让他看不懂,尤其是其中姓徐的那位。

两个特派员,一个是太监叫李舜举,另一个叫徐禧,官衔是给事中。李舜举就算了,他只是宋神宗的贴心人。一起在皇宫里生活嘛,无可避免的,敏感的神宗皇帝觉得太监值得信任。

而这位徐禧就正相反,他本来离着神宗无比的远。

徐禧是个没文凭的人,能混进公务员队伍,完全是托了改革的福。这位仁兄从小志向高远,不屑于读书,当他的同龄人都在钻研科考时,他走遍大江南北,边塞绝域,积累了一脑子新奇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让宋神宗大为倾倒。

神宗说,“朕阅人多矣,未见如卿者。”单从这句话来看,徐禧比王安石都厉害了。

这时派徐禧上前线,正是发挥他的特长,忘了说,这位徐先生虽然没当过一天兵,可超级喜欢军事。当年他游走天下时,最爱­干­的事就是蹲在一个个危险地段,脑子里急速旋转,想着怎样杀人。

种谔的不安感就来自于这些,徐禧走走停停,不按照种谔当初提出的计划来考查,很明显他的脑子里有了别的想法。3个月之后,种谔的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徐禧完全破坏了他之前的构思。

为什么要沿银、宥、夏、盐、会、兰等州一线修建城寨呢?这是一片多么巨大的土地,和新修一条长城有什么区别?何况建好了也只是第一步,要逐步向西夏腹地挺进,宋朝的国力会被这些土寨子抽空的!

并且人寿有限,得由几代人才能完成,很可能神宗皇帝本人都见不到覆灭西夏的那一天。

他提出了一个新想法,攻其全面不如一点,在广阔的两国边境上找到最敏感的那一点,全力以赴盖出一座坚城,在那里设重兵把守,它可以成为进攻西夏的桥头堡。以现在夺取横山制高点的前提下,起到的作用要比种谔之前的泛攻强得多。

根据他的考查,最佳的筑城点就在银、宥、夏三州的交界点永乐川(今陕西米脂西北)。

方案出炉之后,徐禧第一时间向种谔微笑,将军以为如何?

种谔的脸都绿了,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反而成全了这个军事发烧友!他冷冷地回答,特派员先生,您了解永乐川吗?

什么意思,徐禧的脸比他冷得还快。大凡高傲的人都敏感,尤其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

种谔心里的郁闷简直要爆炸,这还用问吗?这样浅显的问题还需要讨论吗?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选的那个筑城点没有水源。想与西夏对抗,这个城得筑多大,里边光士兵就要驻扎多少,你让他们喝什么?

我自有妙计,你只说听不听命令。

不听。

真不听?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违令是死,筑城也是死。与其死在西夏人手里,还不如死在军令下。你随便。

说到这里,两人没法再继续了,难不成徐禧真的因为点反对意见就杀了种谔这样的边关大将?他想了想,其实杀了也没大事,宋朝就这规矩,军人是最没有地位的公务员。就算杀了也不会抵命,只是很可能耽误他修建永乐城的计划。

两下衡量,还是留下种谔一条贱命吧。把他排除在行动之外,让他远远地生闷气去。就这样,种谔走了,鄜延军换了主人,成了徐禧的队伍。

宋元丰五年八月时,北宋决定修筑永乐城。由徐禧、李舜举、沈括率领鄜延军除种谔以外所有大将、4万步骑,以及禁、厢、蕃各军8万,民夫20万出边界,至永乐川筑城。

每个人都知道,西夏人随时都会出现。这是扎在西夏人心头上的一根刺!宋军全力以赴,30余万人只用了40天就造出了“三面阻崖,表里山河,气象雄壮”的永乐城。

站在这座城下,徐禧感慨万端,这是他的计划,是他的业绩。他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会是西夏人的噩梦。宋神宗也很激动,他给此城赐名为“银川寨”。

这时盖出来的只是主城,还有一系列的附属设施,比如邻寨、水寨等都还在施工中。徐禧留下了曲珍、景思宜两人继续­干­,他和沈括带着一大批高官回了米脂。

他们刚走,西夏人就来了。

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西夏人会容忍宋朝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盖了这么大一座城,连续施工40多天了才有反应?说来这真是个冷幽默,是西夏人的情报出问题了。

他们最先得到的情报是李宪从熙河转到了泾原,要在原来是刘昌祚的地盘上大打出手。为了防备这位西征时全胜战绩的宋军主将,西夏掏出最后一点家底。他们动用了6个监军司兵力,唯恐不够,在民间争兵时达到十丁抽九的程度。

就算是全民皆兵,也已经挤­干­榨尽了。他们一共凑齐了30万兵力,带足了100天的粮食,向宋朝的泾原路集结。结果空等了40多天,李宪一点动静都没有,那边永乐城却建起来了。

西夏人又气又急,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再也耽误不起了,全军开拔向鄜延路靠近,拔下永乐城这根钉子。从这时起,威名赫赫的鄜延军变得奇怪了。

在种谔时期,鄜延军是宋朝西路军里最狡猾最多变的一支部队。它往往以少胜多,出奇制胜,让敌人败得想不通。这里面情报工作是最重要的前提。可是换成徐禧当领导,风格就变了。当西夏人30万大军在边境向他们迅速移动时,居然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只是好运还站在了宋朝这一边。上天给了永乐城之战的宋军至少六七次机会,哪怕抓住一次,历史也会改写。第一次,就在这时的情报失误上。

宋军不知道西夏人到了,这时鄜延军的主力都跟着徐禧、沈括回到了后方的米脂城,永乐城里只有不到5000兵力,外加10多万的民夫,可以说是不设防。

上天给的好运就是西夏人趁此机会,全力突击,攻破永乐城。这样战争早早就结束了,宋朝虽然亏本,但不伤筋动骨。

不过可惜的是,之前五路西征时种谔的表现太扎眼了,鄜延军的战斗力、危险­性­,让西夏人明知道有机会,也不敢随便进攻。他们潜伏在无定河的西岸,小心地窥探着永乐城的动静。这样,他们无可避免地被城里的宋军发现了。

第一个好运被扼杀,守城部队派人向米脂城紧急求援。

最先接到信息的是大将高永亨,他的哥哥是鄜延军中排名仅次于曲珍的高永能,两兄弟在西征的无定河谷一战中都起到了决定做用。

这样的人,在军中的威信足以得到尊重。

高永亨立即去见徐禧,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城里兵少,没有水源,难以坚守。平心而论,这些话都是客观事实,高永亨只是在关键时刻提出来,请主将留神罢了。

徐禧的反应是大怒,在这种时候灭自家的威风,是在扰乱军心。把这个懦夫孬种关进大牢里去!之后他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西北方,说了句非常牛的话:西夏人来送死了,这正是我建功立业取功名的好时候。

他下了两个命令。第一,请名义上的西北最高长官沈括坐镇米脂,理由是主帅不可轻动;第二,他自己率领其余部队赶赴永乐城,迎战敌军。

全体宋朝人一起发抖,其中最冷的是沈括。他后悔了。作为西北最高长官,永乐城计划没有他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实施。由此可以判断,他昧了良心。

以他天文地理无所不­精­的知识面,会连永乐城没有水源这样巨大的缺陷意味着什么都不懂吗?明显的他把这座城当成了政府工程,而不是战备工程。

现在考验突然间来了,如果失败,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想了又想,他提醒徐禧说,兵力相差太悬殊了,敌军30万,我们不超过4万,这仗没法打。不如先放弃永乐城,等招集西北所有军队之后,再与敌军决胜。

实话说,沈括面临危机显示出了极高的智慧。以他这个建议,会把之前五路伐西夏时的弊病都抹平。宋军的战斗力已经高于西夏人,只要不在恶劣气候里跋涉千山万水,直接与敌方对决的话,宋军必胜。

那么,以永乐城为诱饵,让西夏人吞不下,又不敢吐,不管是一战决胜负,还是持久地消耗,都会活生生地拖死这个国小地贫的土匪国家。

这是上天赐给宋朝的第二个好运,沈括的智慧。可是徐禧不同意。如果这样做,不用别人,换李宪过来,他这个一把手就当不成。

那样,这盖世功名还会是他的吗?

徐禧对沈括笑了笑,西北的事,尤其是永乐城的事,皇上已经全权交给了我。您是主帅,我给您留一万兵力,就留在米脂城听我的好消息吧。

徐禧带着2万多人马上路,这样连带着永乐城原有5000人,全军只在3万上下。敌30万,我3万,这个数字对比是不是很熟悉呢?对,和李元昊时期的好水川、三川口等战役一样。

都是1:10。

来到永乐城边,迎接他的是大将曲珍,第三个好运由曲珍带来。出于战局考虑,曲珍实在不想让徐禧进城,他说,您还是回去吧,在后方督促大将参战就是。

徐禧笑了——“曲侯老将,何其胆小也。”他是笑着进城的,有好多的想法他还没有实施,憋着多难受!进去后,他的第一条命令就把全军都雷倒了。

大家注意了,在这次战斗中,奖赏条例要变一下。以前以各人砍得的敌军首级论功,这样很不好,大家往往为了抢死人脑袋耽误了战局发展,嗯,还影响团结。现在为了专心杀敌,我宣布,军功平等,大家都一样!

这是雷吗?这是九天神雷。懒得细说具体弊病了,大锅饭在什么时代什么事情上都是最­操­蛋的政策。

这只是徐禧的第一个想法,当九月九日西夏军队在名将叶悖麻、咩讹埋率领下进攻时,他的其它想法才一个个显露出来。得承认,他征服了宋神宗的脑子里产生的想法,不仅对宋朝军队是巨大的折磨,就算对西夏方面来说也有超常规的摧残。

叶悖麻、咩讹埋也打了好多年的仗了,还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两军的实力对比达到了一比十,一的一方不说躲在城里,等着敌人爬城墙往下扔石头,反而走了出来,在城下列阵。

两人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前的战争里宋朝军队经常列阵在城外,以一敌十杀得西夏人到处跑,这次不会又上演了吧?他们很后悔,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兵力分配就出了大问题。

隔着无定河,西夏人得先渡过去,为了攻城方便,叶悖麻、咩讹埋先派了步兵过河,铁鹞子等重骑兵都留在河对岸,这时宋军出城,如果抢先攻击,后果不堪设想。

城头上的宋军也发现了这一点。本来徐禧派兵出城时,所有的将军都反对,鄜延军不是不能打硬仗,但从来没这样忠厚朴实过。

我们非常习惯­阴­险地作战~

可是被徐禧一句话就否定了,他老神在在地端坐城头,说了一句古文——“尔可知王师不鼓不成列?”此言一出,鄜延军集体一头雾水。老兄,俺们都是拿刀砍人的老粗,您学问大,都不懂哎。

这里简单介绍下,“王师不鼓不成列”这句话出自春秋时期的一位神人。此人大名鼎鼎,中国人基本上都知道他叫宋襄公。说出这句话,他正和春秋战国时公认的野蛮人楚国人打仗。

楚国的军队渡河攻击,宋军有人劝他乘楚军渡河才一半,立即发动攻击,可以以多胜少。宋襄公大义凛然,说出了这句话。其结果就是被全军渡河的楚军打败,大腿上中了一箭,伤重而死。

几千年来他就是个大笑话,反面典型。这时居然被徐禧提了出来,仿佛还光芒万丈了一样。

多说句闲话,说来徐禧和以往的古人都冤枉了宋襄公。昨天晚上失眠时我偶然想到,宋襄公之所以要那样打仗,并不是他笨,也不是他贵族气息太浓,非要打出古典美,而是他的野心实在太大了。

细数下“春秋五霸”的名单就会知道原因。依次排列是: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排在齐桓之后,齐桓公的称霸手段是他的座右铭。

齐桓公小白一生除了对少数民族狠了点之外,从没打过任何一架硬架。从来都是以老大哥身份出现,以所谓的长者、仁厚、道德之风来当领袖。这和后来的晋文、秦穆、楚庄等小弟皆然不同,那时时风日下,道德伦丧,都狠得跟蛊惑仔似的,就知道拔刀子砍人。

宋襄公面对周王室、中原各国的公敌楚国,必须得打出礼仪之邦的样子,才有资格继任小白成为天下第二任霸主。于是才有了“渡河未半不击”、“王师不鼓不成列”等超级反常的举动。

可是无论哪种,都和宋朝神宗时的永乐城之战无关。徐禧,你只是个拿人工资,替人打仗的打工仔,装什么大象,以为你是宋襄公,想争霸主的人啊?!

徐禧不管,在宋朝空前宽松的政治环境下,他就是要打出来属于自己的风格。于是第三个天赐良机丢掉,叶悖麻、咩讹埋火速调铁鹞子重骑兵过河,率先发起攻击。

没等他们动,宋军先攻击了。数千名手持雪亮银枪,身穿异锦战袍的鄜延军骑兵冲向了5万余名重甲铁鹞子军。

这是不可思议的举动,除非是汉朝的虎贲军或者是盛唐时的黑甲骑,不然无异于找死。但鄜延军就这样冲了运去,带着徐禧下达的死命令。

必须冲击三次!

三次之后,后面的步兵才可以上阵。这也就是说,不管这数千银枪骑兵的命运怎样,其余的友军只能坐视不管。

之后发生的事,真是让人无语,鄜延军的军纪真是太强了,徐禧的每一个要求都被严格的执行了。银枪军面对10倍以上的重甲骑兵,连续冲击了三次。第三次过后,铁鹞子终于反击了,无论怎样抵抗,数量、装备的劣势让银枪骑败了下来。

败的时候,正迎上了后面冲上来的步兵……三次攻击之后步兵要上阵的!

鄜延军的骑兵倒卷进步兵方阵里,一片混乱,6万余人搅杀在一起的局面下,没人可以力挽狂澜,鄜延军败了,纷乱地退向永乐城城墙。

而这时,上天赐给宋朝的第四个良机出现,只要把握住,宋军仍然可以胜利。

城头上大将曲珍在混乱中发现了战机,他向徐禧紧急建议。西夏人出动5万多铁鹞子,可以说­精­锐尽出,鄜延军应该立即派出剩下的所有骑兵绕到无定河边,那里剩下的必定都是西夏军队的老弱部分,以强击弱,措不及防,西夏人肯定大乱。

那时铁鹞子回救,鄜延军乘势掩杀,败局立即就可以翻盘!

但是徐禧停表了。停表的意思就是他处于瞬间静止的状态,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没有任何命令下达,而城门紧紧的关着。

战场不等人,5万多铁鹞子军像铁甲堆积而成的巨盾,把鄜延军挤向城墙。为了逃生,他们爬上了山崖,从那里跳进了永乐城里。

一共回来了15000余人,里边有银枪骑也有步兵,只是再没有什么分别。战马是不会爬悬崖跳城墙的,8000余匹战马都留在了城外,变成西夏人的俘获。

徐禧的停表还在继续,叶悖麻、咩讹埋盯向了第二个目标,那是永乐城的死|­茓­——水源。城里没有水,城外边建立了水寨,一共打出了14眼井,派重兵把守,由总军需官李稷负责。

坏事就坏在了李稷的身上,这人是个天生的理财好手,生来的爱财如命的小心眼。水寨里不仅有水源,更有为数不少的粮草,修筑永乐城城的民夫、厢军有时会来讨要,他一律拒绝。而厢军们有自己的办法,他们悄悄挖了一条暗道通了进来。

这条暗道被西夏人发现了。

水源重地被突然间击破,只在片刻之间,永乐城的致命伤就露了出来!消息传来,鄜延军全体将校都呆住了,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法坚守了,只有求援。

神宗很快得到了消息,他严令西北各军立即向永乐城靠近,不惜一切代价解围。军令传达,希望点只有三个。第一,种谔;第二,沈括;第三,李宪。

种谔还在米脂城附近,如果他能快速穿透重围进入永乐城,重新掌管鄜延军,效果无疑是最理想的。可是军令传过去之后,种谔却拒不执行。

他不说自己有多郁闷,多愤怒,多委屈,他强调的是客观事实。手边只有几千名老弱残兵,你让我拿什么去对抗30万西夏人?!

皇帝,你脑子没毛病吧!

沈括接到命令之后,立即把全部军队拉出了米脂城,去救徐禧。可是没走多远,突然接到了一个内线消息。要说鄜延军之前的情报工作做得真是没话说,内线是西夏大将阿约勒的弟弟。

这位弟弟向沈括报告,他哥正带兵去攻打绥德,绥德城里有300名羌人做内应。

沈括一听就慌了,永乐城危机,再丢了绥德,宋朝西北防线就漏了。简单权衡之后,他带兵转向绥德,必须先保住后方的防线。

当他赶到绥德时,本该发生的战斗并没有出现,阿约勒一露面就撤退了。这并不说情报有假,而是绥德城准备充分,当阿约勒杀到时,他看到的是城墙上挂满的羌人尸体,所有的内应都被宋军杀光了。

这样一折腾,沈括的援军也耽误了。

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李宪的身上,这位自从出世一直保持全胜战绩,包括帮助王韶平定熙河,五路征西夏等等辉煌战绩的宦官将军冲破一道道封锁千里跋涉而来,临近战区时已是强弩之末,粮草也都吃光了,抬眼望去,永乐城外的西夏军营竟然厚达近10里!

什么是有心无力啊……同样的,就算再有实力,也别总陷入绝境之后再让别人来拼命吧!李宪是个有理智的统帅,他稍微退后些,驻扎在不远处一边恢复军力,一边观望势态。

如此这般,永乐城已经孤军无援,浮在了30万敌兵的汪洋大海里。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正当盛夏气候闷热,十多天过去滴雨末下,城里的鄜延军只能用马粪绞出来的汁来解渴。绝境中高永能提出了个建议,拿出所有的钱币奖励士兵,趁还有些战力,集中兵力突围,不出大的意外,至少能逃出六七成|人。

这是上天赐给宋朝的最后一个好运,战争胜负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有生力量才是最可贵的,尤其是鄜延军这些百战­精­兵,他们本身才是国家最难得的财富!

可是徐禧又反对了,他说,永乐城地势险要,怎可轻言放弃?何况主将逃亡,军心就动摇了。这样的话是对是错,实力没心情去理会了。这是个不分对错,都只以自己心­性­做事的人。

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好处,绝境中徐禧登上城头,和士兵们一起防守。饿了吃烧饼,困了就躺在士兵的腿上睡,起码在个人­操­守上无愧于战场和军人。

徐禧这样拼命,暂时把鄜延军的疲惫和怨气压了下去,大家同心守城,面对30万敌军,永乐城始终不破。可是这也招来了一个煞星。

仁多零丁来了。

经过元丰西征的打击,西夏也早就油尽灯枯。永乐城实在是逼着他们上刀山,无论如何都得快速拿下。为此他们又一次派出了这张最后的底牌。

仁多零丁的残暴是罕见的,这人到位之后,西夏军的攻击突然升级,完全不顾及伤亡,每天派出万人以上的部队像蚂蚁一样往城上爬,相应的每天城下都堆积下数千条尸体。最开始时,西夏人对自己的伤兵、尸体还是很尊重的,都用毯子包起来拖回去。后来强攻的命令让人发疯,就什么都不管了。

成千上万甚至好几万的尸体就堆在城墙下,还活着的就踩着它们往城上爬。这种攻击力度,纵观宋朝建国以来所有战争,就算宋太宗远征燕云时也没有达到,决定宋朝命运的澶渊之盟时也没有达到。

面对这些,堪称几千年才一见的死脑瓜骨徐禧也犹豫了。硬拼不是办法,援兵迟迟不到,他想到了谈判。不管怎样,就算拖延些时间也好。

他先派吕文惠去,仁多零丁要曲珍来才可以谈;再派景思宜去,对方终于提出了价钱。谈判可以,除非把兰州、米脂等城归还西夏。

徐禧苦笑了,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有心答应,也超出了他的权限。这时仁多零丁出现在永乐城下,他有些戏虐地对城上喊:“汉人没水了吧,­干­嘛还不投降?”

徐禧立即拿起一只水壶,把整壶的水倒了下去;“没水?这是什么。”

仁多零丁大笑:“也只有这么一点了吧。”转身回营,立即强攻。城上的鄜延军心都凉了,这个西夏人真鬼,比当年的李元昊还鬼。他说对了,整个永乐城里这时只剩下了两壶水,一壶在徐禧手里,一壶在宦官李舜臣手里。徐禧想用当年麟州城骗李元昊的老法子骗仁多零丁,可惜对方不上当。

­干­旱在继续,强攻在继续,直到九月二十日,这一天是鄜延军的命运日,天上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眼看一场瓢泼大雨就要下了。

鄜延军的致命­干­渴就要解决。

仁多零丁疯了,眼见功亏一篑,他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都死光也要攻进城去。雨,终于下了,雨势变大时已经到了深夜,一片漆黑之中除了闪电没有半点光亮,没有火把可以在这时点燃,城内外数十万人在黑暗里殊死搏斗,他们看不清自己杀了谁,或者谁将杀了自己,黑暗终将吞没一切,这一时刻终于到了。

宋元丰五年(公元1042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永乐城沦陷,随即被西夏人拆毁。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数字资料。

李稷死了,这位军需官冲到城门口,死在乱兵堆里;蕃军指挥使马贵死了,他力杀数十名西夏人,倒在了血泊里;大将高永能也死了,他本来是可以逃生的。他的孙子高昌裔在危急中牵马过来,告诉他有条小路,能逃出去。

可高永能悲愤难抑,在黑暗中大叫:“吾结发从军,未尝一败,今年已七十,受国大恩,今日就是我报国之日!”

也有死得平静的,城破之时,宦官李舜臣拒绝了侍从牵过来的马。他撕下了衣襟,小心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臣舜臣死无所恨,愿陛下勿轻此贼。”

这是他写给神宗的临终报告,他至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忠告神宗千万别再小看西夏人;

活下来的军官只有3个人,他们都没走城门,而是从城墙上跳了下去。他们是吕整、李浦、曲珍。曲珍是鄜延军二号人物,早就上了西夏人的名单。当他只身逃亡,快被追上时,奇迹发生了。他在路边居然看到了一匹矫健的白马。

这匹白马驮着他逃到了米脂城,之后他命名它为“天赐白”。

最后要说一下徐禧,他的结局和他生前一样的奇妙。有说他死在战场的,可是找不到尸体。不管是宋朝人还是西夏人,都没能找到。那么他没死吗?可是之后也再没有这个人的任何消息。

如果他还活着,应该痛不欲生,再没脸见人;如果他死了,灵魂也不得安宁。他扭曲了一个帝国的命运,更亲手造成了20多万同胞的冤魂。

3万多百战­精­锐的鄜延军将士,10多万无辜的宋朝民夫,都死在了永乐城里……

战报和李舜举的遗表传到京城时,又是一个深夜了。宋神宗一直在黑暗的皇宫深处等待着,他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消息!

一战死难20余万人,这是自宋朝建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居然被他这个最有理想最有抱负的人创造了出来。多么的讽刺,多么的悲哀!

这一夜,神宗绕床苦郁,整夜不眠。第二天早朝时,和臣子们说到永乐城之败,突然间他痛哭失声,无法自抑。

他实在没法原谅自己,极端高傲敏感的心灵让他迅速地坠入自责自伤甚至自虐的情绪里。这一年他年仅35岁,是一个男人最风华正茂­精­力旺盛的时段,可他的健康快速地衰败了。

思路越想越窄,越来越低落,要命的是他还非常的聪明。不用别人指责,他自己清楚两大战役败在了哪里。用人不当。

五路西征时王中正是个废物,高遵裕在重任面前居然变得自私,永乐城里的徐禧更是个千古笑话,他本该活在春秋以前的三代里,当个古人多好!

回想安石先生还在时,复熙河、平荆蛮、征交趾,战无不胜,王韶、章惇、熊本、郭逵每个人都独当大任始终其事,两相对比,他找出来的这几个都是些什么动物……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国力损耗、军队凋残,士气低落,如果说他登基以来还有什么贡献的话,就只剩下了熙宁改革。

但是,那条产业链条,必须要通过外战成功,收复土地,才能创造出更大的利润,来回报被压榨的国内经济。现在外战打到这程度,链条已经崩断,之前改革的弊病立即就会显露出来……这样一来,一生所为,没有一件事是成功的。

甚至连正面的意义都没有!

宋神宗深深地感觉到了绝望,以后的路还要怎样走呢?就在这时,又一个噩耗传来,种谔死了。种谔郁怒淤积,得了背疽,死时年仅57岁。

威名赫赫的鄜延军至此全灭。而这还不是最绝望的事,永乐城之败后半个月,更大的灾难降临到汉人的头上。

宋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十月十日,宋神宗在皇宫里闲走,偶然心动去了秘书省的藏书阁。他在里边看到了一幅画像。像中人欣秀风雅微微含笑,虽然纸迹已黄,年代久远,可那人竟然像是与他早有前缘,让他久久凝视。

神宗问,此是何人?

——回陛下,乃五代时南唐国主李煜。

……原来是他,不愧风流才子。

当天夜里,神宗在梦中见到了这位百余年前的风流才子伤痛国主,李煜向他深深施礼,向他缓缓走近……就在这天夜里,他的第十一皇子出生了,这个孩子名叫“赵佶”。

这是个超级优秀的孩子,当他成长时,整个帝国的少年没有人比他更优雅多才,当他掌权时,整个宋朝之前的所有皇帝,没有任何一个达到了他的高度。在某些成就上,连开国之主赵匡胤都无法企及,而他所完成的帝国理想,更是太宗赵光义所一生念念不忘,矢志追求的。

回到宋神宗,当经历了永乐城之败后,绝大多数的历史书上都说他彻底垮了,从此之后,闭口不谈战争,每天都在自责中度过,直到把自己折磨死。

不对,宋神宗的确在心灵上不算强大,但那是与开天辟地型的帝王比。比如说刘邦和项羽,没人敢说项羽不够强吧,可他在心灵真的比刘邦弱。说来最后的胜利者都有个共同的素质——怎样面对失败。

刘帮面对项羽败到了底,老爹保不住,儿女可以扔掉,自己可以化了妆逃跑,无所不用其极,但怎样都不在乎;项羽只经历了垓下一败,就彻底崩溃了,连回江东老巢重新再来的勇气都没有。

相比之下,宋神宗还是仁慈了些,太在乎了些。两败之后就不再尝试,他的赌­性­不重,把自己百姓的命看得太重。

可这不代表他是软弱的,永乐城之败让他恨透了仁多零丁、叶悖麻、咩讹埋等西夏人。战争有胜负,有伤亡,这无可厚非,不足以成仇。可是两国交战,是战士之间的事,就算以当年耶律休哥之强,也放过了雍熙北伐时的随军民夫。

仁多零丁,你这个恶毒的东西,卑鄙到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放过,那是10多万无辜的生命!神宗下令,尽一切办法,把上述3个西夏人­干­掉。

仁多零丁、叶悖麻、咩讹埋3人的自我感觉很好,宋朝人的嫉恨是他们的光荣。­干­出了这么大的业绩,他们相信更大的成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们。

从这时起,这3人有事没事的就到边境上转转,杀人越货、抢劫掳掠,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升级版的李元昊,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却没料到边境线上有无数只热辣辣的眼睛在盯着他们,除了仇恨之外,在宋朝西军的眼里,这3个人都是金子打造的,宰了他们,升官发财荣华富贵统统都有。

一年之后,机会来了。叶悖麻、咩讹埋这对老搭档觉得小打小闹没意思了,想来把大的,带着好几万人越境围攻安远寨。

虽说只是个寨,可地点险要,守寨的人更大有来头。竟然是五路征西夏时泾原军的主将刘昌祚。这位哥哥彻底沦落了,怎么说呢,战争只看结束,人生忽略过程,不管怎样他战败了,只有一贬再贬从重发落。而且命运也继续捉弄他,让他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居然得病了。

好得很,叶悖麻、咩讹埋是血统非常纯正的西夏人,喜欢的就是乘人之危。俩人兴高采烈地带人砍了过来,满心以为既老又病低沉郁闷的刘昌祚只能躺床上等死,却不料临近安远寨,他们觉得有点不一样。

有点异常,不大对劲。

在这一年多里,宋朝军队一直缩在堡垒里,从上到下贯彻了安全至上小心防备的大原则,顶多有几次小规模的偷袭,从来没有明目张胆的反抗过。

可这次不一样了,一队队宋军从安远寨里列队出来,安静、整肃、杀气腾腾,这样子让叶悖麻、咩讹埋瞬间想到了宋朝西军里的三“最”。

最强野战的熙河军、最狡诈多变的鄜延军、正面冲击最强的泾原军!

刘昌祚虽然病了,泾原军虽然元气大伤,但兵还是原来兵、将还是原来的将,没有徐禧那样的杂质来污染整体,他们面对的是原汁原味的泾原军。

没有多余的废话,泾原军直接就冲了过去,当年西征时一路正面推进,在野战中杀灭所有面对的西夏军队的战斗力重现,叶悖麻、咩讹埋带来的人根本不够瞧,片刻之后,战场上就倒下了一大片。之后泾原军愣了一下。

在他们想来,西夏人这一年多以来太牛了,快把自己当战神了,这样硬碰硬的场面一定会斗志高昂,死战到底吧。可惜错了,西夏人居然发挥悠久的老传统,面对强敌,逃跑第一。而且逃得非常彻底,管你是不是主将,自己的命才最要紧。叶悖麻、咩讹埋一不小心,居然落到了后边。

那还有什么客气的,泾原军一拥而上,刀枪齐施,等他们闪开时,这两个在一段时间里很牛的西夏人,已经分不出彼此了,他们变成了西域出产转销内地的党项牌­肉­酱。

还剩下了仁多零丁,这位大将军是与众不同的,从来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宋朝不是狠吗?呵呵,能狠过五路西征时?能强过永乐城的防守?在这样的信心支撑下,他明知道叶悖麻、咩讹埋死了,还是满不在意地杀过了边境。

他带来的人很多,超过10万,地点还是选中了泾原路,看架势居然是想给两个同伙报仇。这时泾原路的主将是卢秉,这人的风格和刘昌祚不同,自己很少亲临战场,喜欢是­精­致的算计。

对方人多势众,那就放进来。仁多零丁带着西夏兵团一路进攻,突破了层层防线,一直抵达宋军第十六堡,势头才被遏止。之后他表现得非常职业,分兵两路,一边围攻一边打劫,把周边的老百姓洗得­干­­干­净净。觉得满意了,才起驾回国。

回去的路上很悠闲,带兵过10万,称雄贺兰山,兵锋所指,随意掳掠。仁多零丁深深地骄傲,生而为男人,值了!正在得意时,他路过了静边寨,一支宋军突然杀了出来,人数不过几千,可迅速锲入了他的10万大军里,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军被劈开了一条人­肉­胡同,宋朝的军人杀到了他的身前。

宋将彭孙一刀砍下了仁多零丁的人头。

10万军中取主将人头!

临死前,仁多零丁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悲哀。他的倒下证明了西夏人成­色­,这个民族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战神出现。无论是战绩,还是武德,都低劣得一塌糊涂,说到底,他们只是一群在特定的历史夹缝里得逞一时的小丑而已。

总算出了口恶气,可神宗的心情却好不起来。想想更窝火,明明对方只是一群渣滓,很轻松就能灭掉的废柴,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绊了他一跟头。

这时再杀了他们,还有什么意义,毕竟挽不回西征的胜负、永乐城的失败。这样的念头在神宗的心灵里每日每夜不断地盘旋,浸蚀着他的健康,同时庞大的帝国里无数的官员们还不断地让他闹心。

比如章惇先生、苏轼先生。

这两位大佬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事件里不断地闹出么娥子,把神宗气得一愣一愣的。先说章惇,这位神宗年间最猛最狠的男人挑刺时也挑在了最敏感的时期里。

五路征西夏没能达到目的,坏事就坏在了后勤上,粮食、棉衣、箭簇等等都没能及时运到前线。事发后神宗怒不可遏,决心一定要找到最直接的责任人。就算时过境迁没法补救战事,也得杀了这混帐泄了这口恶心。

但是在宋朝当了皇帝,也没法活得随心所欲。想想开国之祖赵匡胤想要个手工编织的竹篮子都得层层把关等两三个月,杀个官员得走怎样的程序?

神宗想了想,特事特办,他亲自写了个御批,下令中书省以最快速度处斩某漕运官。

第二天,宰相蔡确、王珪率领百官上朝,他第一时间问,朕昨天御批的事,都做好了吗?

蔡确老神在在,回答——今天正要和陛下说这件事。

神宗立即满脑门的黑线,看着没,果然有罗嗦。

——又有何疑?

——祖宗以来,国家没杀过士人,您不想开这个先河吧?

神宗郁闷,不是吧,杀个有罪的小官也要抬出太祖太宗等老爷子压俺?可是……祖宗的话是真理,没法不听的。

于是他退了一步——不能杀,那就把他刺面流放到僻远山区去。

蔡确犹豫,皇帝在让步,是不是臣子更得有风度?正在想,突然间章惇站了出来,说了句话——刺面啊……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此人。

神宗一时间很惊喜,爱卿赞同朕吗?你太可爱了。但转念一想就发觉不对头,强悍的公务员章惇先生除了王安石之外没对什么人露过好脸,怎么会突然间变成这样?

——卿何出此言?神宗问。

——士可杀不可辱!

神宗大怒,原来是这样,成心顶我!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么­精­密、庞大的西征毁在了无能的后勤小官身上,难道没有罪吗?

他声­色­俱厉,叫道——朕快意事一件也不得做!

换到任何朝代,对面的大臣们都得跪下磕头了,可是站在神宗面前的宋朝官儿们个个无动于衷,尤其是章惇,此人不紧不慢地又回了一句。

——这样的快意事,不做也罢。

神宗彻底被撅得没话说了。

再说苏轼,坡仙大人在元丰年间完成了一生的蜕变,和从前截然不同了。在那之前,他只是个脑子超灵、读书超多、记忆力无比好、情感很杂乱的小伙子,蜕变之后,他才变成了名垂千古的苏东坡。

是一次锥心之痛,和两次严重欠扁的猪头行为,让他进化成功的。

在那次痛苦之前,苏轼连个三流的诗人都算不上,看看他写的那些狗P诗吧,怎么看让人怎么烦。比如《初发嘉州》

——朝发鼓阗阗,西风猫画旃。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野市有禅容,钓台寻暮烟,久立水潺潺。

标准的记叙文,标准的6副对联组成了一首没咸盐的所谓诗。这一水平的东西在中国五千年历史里就是些地摊货,随便扔进明清诗人的集子里都找不出来。它最致命的毛病就是立意太水了。

整首诗里除了“佛脚”二字能确定在乐山大佛之外,其余所有的意境和文字,都可以任意安在中国各条水道上。可以说是在长江上坐船,也可以说是在珠江上坐船,也可以说是在黄河、辽河任意一条河上坐船。

但是这场痛苦过后,苏轼突然间蜕变,成了一条遨游八表无所羁绊的苍龙,俯视人间无数诗人,独立一方天空。

那是在宋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日的夜晚,苏轼在梦中忽然回到了眉山老家,故院厅台,归来无恙,他突然看到了自己死去了整整10年的结发妻子。

王弗。

心灵剧痛,醒来后泪流满面,一首没有任何雕饰词自动浮上了水面——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苏轼的各大代表作如泉涌般出现。同年,苏轼在密州写下了另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

这首词的意义比上一首更加重大,是东坡一生奠定词­性­的作品。如果他一直沉浸于追悼亡妻的痛苦里,那么就算再真挚深邃,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只是在婉约伤感的旧体词老路上走得更远而已。

而“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风尘。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份,西北望,­射­天狼。”一出,苏轼开创了自己的时代。

宋词豪放一宗,自苏轼始。从此,词这种起源于小调弹辞的市井级出身的艺术,上升到了与唐诗并存的地位。

天才一但爆发,就再也无法遏制。第二年,宋熙宁九年的中秋佳节,中国历史上最经典最成功的一首《水调歌头》出世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苏轼正式成为一代词宗大家,地位无法撼动。

以上是中华民族的幸事,她有这样一位超级天才的儿子,他的才情、激|情、哀伤、苦郁,每一种心境转变感悟,都成为中国人永恒的心灵映­射­,甚至会影响民族的­性­格。比如他为什么会变成了“坡仙”。

但是才情归才情,苏轼的正当职业还是国家的公务员,有了这个身份,一般说来衣食无忧,社会地位很高。可是相应的就要有些约束。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乱讲话。语言文字是思想的具化,代表了一个人的政治观点,搞不好就会犯错误的。

苏轼不在乎这些,他有句名言,是对弟弟苏辙说的。说他有话不说出来,就像是吃饭时看见碗里有苍蝇,必须得吐出来

那就可劲的吐。

他一边儿“十年生死两茫茫”,一边儿“左牵黄,右擎苍”,还不忘“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一边儿也写了些随手的小诗。比如他看见田里庄稼长得不好,嗯,这是青苗法害的,可以写诗咏叹一下;看到辖区里百姓饭桌上的菜太淡,嗯,这是市易法太过份,必须写诗谴责一下。

总而言之,他一以贯之地反对新法,并且不遗余力地坚持着。

其实这也没什么,宋朝言论自由,他身为大臣说什么都可以,何况绝大多数时候皇帝还鼓励大臣议论朝政。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交错了一个朋友,写错了一首长篇叙事诗。

这首诗记叙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堪称宋朝版的妈妈再爱我一次。

话说当时有位官员名叫朱寿昌,职位和苏轼这时差不多,稳定在知州一级上。这种级别的官在宋朝多如牛毛,根本没法引人注意。可是,他在历史上却极其有名,著名的“二十四孝”故事里就有他一份,之后的明清两朝还把他立为典型,由政府号召歌颂。

这都由于他命苦的妈妈。

他是庶出的,生母是妾。在万恶的旧社会里,这是个注定苦到底,就算儿子考上状元都没法翻身的角­色­。因为一切的权力和荣耀都在妻那儿。妾唯一的幸福机会只有一条,即老爷的宠爱。

很不幸,朱寿昌的爸爸很快就厌倦了这个女人,在朱寿昌很小的时候就把她休了。基本上说,朱寿昌从记事时起就没见过妈妈,他想她,下定决心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回妈妈!

这个念头一直伴随着朱寿昌的人生,他少年时在找,青年时接了父亲的班当上官在找,过中年了一直没有找到,他一狠心告诉妻子儿女,我不当官了,当官没法随意走动,我要辞官走遍天下,不找回妈妈,我也不回来了(不见母,吾不返也)。

­精­诚所至,在朱寿昌年过50的时候,他终于在陕西找到了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已经70多岁了,50多年的颠沛流离,让她衰老不堪,更有了几个另嫁的子女。朱寿昌把她接回家去,连同那些子女,他都当作亲兄弟姐妹来对待。从此,他幸福了。

这件事被广为传唱,就算在今天也一样很感人。苏轼也被感动了,他写了一首长诗倍加称颂,可以想象以他的才华,这首诗的质量、传播都会非常惊人。

苏轼的麻烦就是这样开始的,这首诗的传播越广,就会越让一个人狼狈难堪。

李定。

前面说过,李定作为新法集团的一员,被反对派找出来的污点就是不为生母服丧。当然他有自己的理由,第一他生母被休出家门,根据孔夫子遗训,不为出母服丧;第二,他生母到底是谁,由于她本人已死,李定父亲也死了,根本没法确定。所以没法服丧。

这些都说得过去,可是与朱寿昌一比,他的品味就太低下了。两相比较,同样是被休出门的生母,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就体现在各自不同的儿子身上。

你李定为什么就不能像朱寿昌那样尽孝?不说寻访奉养,连服丧都不做,简直没有人­性­!

这样的评论大面积滋生,让李定每天灰头土脸地进出,丧失了作人的起码资格,实在憋屈死了。这里面就有苏轼的大功劳,他的诗流传速度比现在的微博信息都要快,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本来只属于开封城街头巷尾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大江南北了。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李定没法找朱寿昌的毛病,只好拿苏轼出气。而苏轼也非常的配合,一篇篇针对变法的诗词不断涌现,简直是在配合李定的报复行动。

李定把这些诗汇总成集,送交神宗。非常凑巧,当时神宗正在看一份从杭州寄来的公文,两相对照,神宗立即就火大了。

这份公文就是他错交的那位朋友寄来的。这位朋友我们很熟悉,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沈括。以沈括之才,说实话,除了诗文一道之外,苏轼还真是全方位地比不上他,尤其是两者当时的社会地位。苏轼是杭州通判,相当于副市长,沈括早就是方面大员,是皇帝钦点的两浙察访使。

尽管如此,两人相比较还是苏轼比较牛。没办法,他已经是宋朝当时文娱界的第一大杀器了,魅力压倒一切,就连沈括也没法抵御。沈括是带着几分崇拜之心去接近苏轼的。

两人本可以做好朋友,可惜坏事就坏在神宗的一句话上。

在沈括离京前,神宗特意交代他一句话:“到了杭州,你要好好对待苏轼。”好,怎样才算是好?领会上级领导的指示是门大学问,沈括带着这个问号出京,想了一路,作出了一个在他想来万无一失的决定。

首先一定要对苏轼友善,不能摆上级的架子。有必要的话,宁可把苏轼当上级待;其次,把苏轼所有的情况都上报给神宗,证明自己用心对待了苏轼。

本着这种­精­神,事情就变味了。苏轼面对如此风雅和善的领导,忍不住意气风发口若悬河,对沈括无话不讲,包括他对新法的看法。同时把自己所作的诗逐一向新朋友介绍。沈括则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欣赏之余向苏轼提出了一个终极粉丝的要求。

偶像,你能把这些诗词亲笔抄一份,留给我作为纪念吗?

行!

苏轼一口答应。如此一来,沈括给神宗寄回的报告里就附带了苏轼亲笔所写的资料,与李定的一比说服力急剧攀升,同时沈括发挥了李定所没有的能力,他以极强的文字功夫,给苏轼的诗文加上了自己的注解。

苏轼攻击新法,诽谤朝廷,甚至影­射­皇帝的罪名终于成立了。

宋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七月,湖州。难得的艳阳天,苏轼正想晒一下自己珍藏的书画,一匹快马狂奔而来,给他捎来个信儿。这是开封城里的好朋友、驸马都尉王晋卿的小道消息,告诉他抓他的人就快到了,能跑快跑。

苏轼愣了一会儿,苦笑一声。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真要是皇帝抓人,能跑到哪儿去?何况自己跑了,这一家老小怎么办?

他索­性­穿好官服,静等官差上门。之后的事就是御史台抓人流水线­操­作,苏轼被押解进京,等待他的是御史台的审问。更确切地讲,是李定的怒火。忘了说,李定这时就是御史台的长官。

面临大险,苏轼的心灵是与众不同的。临走前,他看着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也是王弗的妹妹王润之笑了,一边为妻子抹去眼泪,一边说:“夫人,前朝真宗年间有位隐士名叫杨朴,应召入宫。真宗问他能否作诗,他说不能,可临行时夫人给他作了一首。你想听吗?”

王润之点了点头。

苏轼笑道:“呵呵,听好。‘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夫人,今日我也进京,你不能像杨夫人那样写首诗为我送行吗?”

苏轼越潇洒李定越喜欢,要的就是你这样,不然折磨起来还没意思呢。苏轼一路车马颠簸进了京城,住进了乌台大院。

乌台,就是御史台。这名字有来历,从汉朝起就这么叫了。一来是说当时的御史台里有很多的柏树,上面住着很多乌鸦;另一说嘛,就跟御史们的职业有关。这帮人到处挑错,谁见谁烦,还惹不起,于是统称他们为乌鸦嘴。

办公的地方,也就随之变成了乌台。

乌台大院里关的全都是官儿,像苏轼这样的地方领导还算不上高规格。只是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他被特殊照顾了,审讯由御史台最高长官李定携同舒亶、何正臣等新法集团同僚共同进行。

昼夜不停。

先说白天,李定等人轮番轰炸,要他把写过的所有诗词逐字逐句的解释,每一个敏感词绕不过去都有抄家的危险。这种场面其实很常见,我们民族每个时代都在做这样的事,20世纪里也有。当时多少大人物竞折腰,弯下去就再也没挺起来过。

苏轼不一样。宋朝对文人超级宽松优厚,只要天上还有太阳,在大厅广众之下,审讯的尺度就都能保持住。最起码能让他说话,于是李定等人就都郁闷了。

苏轼居然能把自己的文字狱扣到新法教祖王安石的头上。

他的诗里有一句是“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蛰,指潜藏、隐密、冬眠等意,特指僵硬中还没复苏。李定等人抓住了这个毛病,问苏轼说现在圣明天子在位,只有飞龙在天,你居然写了龙潜藏在九泉之下。你说,这个蛰龙是什么龙?老实交代。

苏轼一笑,王安石有句诗“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我诗中的蛰龙,就是这个龙……李定等人的脸上一下子就黑了。蟠,指弯曲缠绕,很憋屈的状态。用在龙身上都同样不是啥好词。

还审什么,散会。

当天苏轼得意洋洋地晃回单间牢房里,一­干­御史大老爷凝固在审讯室里集体大喘气。这场景的确是很牛,很不常见,不过只是一会儿后,御史们的脸­色­就都缓过来了。一丝丝­阴­险恶毒的微笑浮上了水面。

白天你狠,晚上看谁狠。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乌台大院里的在押犯们突然间集体惊醒,个个吓得发抖。他们听见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呼疼声此起彼伏,仔细听,还能辨别出那个喊疼的人有很浓重的四川口音。

没错,苏轼被人黑了,上演了宋朝版的监狱风云,被人在黑夜里轮翻痛打。估计旁边少不了李定的低声怒吼,写啊,你倒是再写啊,让你蛰龙、蟠龙,现在你给我先蛰着蟠着吧……这件事被当时同样押在御史台的另一位官员记录了下来。

这基本上是真的,最大的根据是苏轼的身体状况。在入狱之前他很健康,出狱之后苏轼腿疮痔疮、流行传染病、咳嗽、臂仲、赤眼等病几乎得全了。而他仅仅入狱两个多月而已,如果真有宋朝传统上善待士大夫的规格,他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步田地。

事实上他能活下来,都是方方面面,除了皇帝本人之外几乎所有顶级权贵的集体努力的结果。

先是各界名流,苏辙、王亚卿、王巩、章惇等人,这些人官职不高,可都是影响很大的名士。他们为苏轼请命,愿用官职、身家担保;

再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如司马光、张方平、李清臣、范镇、陈襄、刘攽、李常、孙觉等人。他们影响巨大,往往可以左右皇帝的意志。可惜都没说到点子上,以张方平为例,他差点把苏轼给帮死。

张方平给神宗写了封信,由于早就退休了,得由当地的官府转交,可是这事太敏感,官场上没人敢接。他就派自己的儿子张恕亲自带进京去敲登闻鼓交给皇上。

可惜张恕胆子太小,在鼓旁边转悠了半夜,还是悄悄地走了。苏轼出狱后很久,看到了这封信的副本,当时吓得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旁边人不懂,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解释。直到有人把信让苏辙看了,才知道答案。

张方平在信里说苏轼是天下奇才,绝不可杀。这完全是帮倒忙,苏轼有什么罪,不过是名气太大,影响到朝廷的声誉罢了。这时再说他是奇才,完全是火上浇油,逼着神宗动刀子。

真正能一语道破天机,洞悉神宗心理的,还是那个誉满天下同时也谤满天下的人。他远在江南金陵的隐居荒山里,给神宗寄来了一句话,决定了苏轼的生死。

王安石。

他不当首相很多年了,在金陵人们时常会看见一个衣着简单沉默寡言的老人骑着一头驴,从来不去管驴往哪边走,到哪里都一样,随遇而安。

王安石像一个完成了所有愿望的信徒,把自己的有为岁月都献祭给了国家,然后无欲无求,漂泊于天下。事实上他这次为苏轼求情,是离休后唯一的一次参与国家事务。

他对神宗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这句话的出发点完全是为了皇帝考虑。神宗心­性­好高,重视后世名声,如果真的杀了苏轼,会让后世怎样评价呢?还算是太平盛世吗?

神宗的心动了,恰巧在这时,皇宫发生了件大事情,他的­奶­­奶­曹太皇太后得了重病,马上就要不行了。神宗很爱她,决定大赦天下,为她祈福。

老太太摇了摇头,不必赦天下,只赦苏轼一人足矣。他是个老实人,不会背叛朝廷的,你不要被小人利用。事情到了这一步,神宗已经提不起再修理苏轼的兴致,无论出于哪方面原因,都没必要再追究这个书呆子。

两个多月以后,苏轼出狱,他被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县)做团练副使,不许擅自离境,不许参与任何公务,基本上就是一个领些工资的保释犯人。

苏轼活了,他走出监狱时发誓:“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从此之后再也不作诗,不属文,更不与其他文人唱和应答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饱受惊吓的亲友们放心,从此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

来到黄州之后,生活向苏轼展示了另一面。在这之前,在老家眉山时他有父母照顾,进京之后名满天下,有欧阳修那样的文坛宗主罩着他,反变法时与王安石作对,身后有司马光等权臣大佬撑腰,哪怕贬到了杭州、密州、湖州,他的官也是越作越大,从通判变成了知州。

可是乌台诗案之后,他成了监外执行的罪犯,除了一份工资之外,所有的政治权力完全剥夺,由于得罪的是皇帝,也谈不到什么前途。

就连怎样才能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最先出事的是工资。北宋的官员们拿到的工资并不都是铜钱、布匹、粮食这些硬通货,这是只有京城里的顶级大佬们才有的待遇享受,各个地方上的官员们的工资绝大多数都是些实物,想变成钱,就得自己想办法去折换。

比如这时的苏轼,他的工资由公家造酒用过的袋子来顶替,每月领到后得自己卖出去,才能到市场上买米买面回家过日子。

堂堂苏学士变成小商贩,怎一个屈辱了得。可是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很快的这份单薄的工资不足以养活苏轼人口众多的家庭了,他这时有一妻一妾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以及孙子若­干­仆役几个,全都靠他吃饭,这么多张嘴靠那些旧酒袋子,很快就会饿死。

困境中苏轼作出了之前他死都不会选择的生路,他的一个姓马的朋友替他向州里申请到一块城东的荒地,大约50亩,由苏轼自己耕种。

这是什么,这是农民,回想从前他反对免役法时的话,尽管他这时与纯粹的农民有区别,可终究要­干­同样的活儿了。这是报应,也是上天的恩惠,它让苏轼切身实地的体会到了从前他所蔑视的阶级的痛苦。

而他这时不觉得痛苦,只要能平安地活下去,就足以让他满足。

从这时起,他开垦荒地,种值庄稼,满足于更快乐于自己是个农民,他给这片城东的坡地取名为“东坡”,并且以两个字为自己重新命名。

他叫苏东坡了,中华民族几千里文学天赋能排进前五的大天才躺在长风茂草里,躺在无限宽广浑厚的大地上,彻底脱离了名缰利锁,他的心­性­提升到了另一个新的层面。

在黄州的第三年时,苏轼有感而发,写下了几行字——“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矣。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这纸随手写下的小感,是排名仅在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唐代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之后的千古第三行书《黄州寒食帖》,在这个意义上,它奠定了苏轼宋朝第一行书大家的地位。

从另一方面说,这也是苏轼的悲哀。他想安静,可是超人的天赋让他不断地创作,直到让天下再次想起了他。5年之后,从京城传来了一个消息。

帝国最重要的任务落在了他的肩上,神宗皇帝想让他修国史。

国史,是记录某个朝代某位皇帝一生功罪成败的证据,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谁想研究那段历史,就必须首先从国史下手。

因其重大,所以要交给最可靠的人去管。在北宋,从来都是由当朝首相来兼职这份工作。可是这一次,神宗居然要用苏轼这个败坏朝廷名声,给新政抹黑的人负责。

这理所当然让一个人愤怒了。王珪跳了出来,他太没面子了,就算没有才华没有个­性­,可也不能这样羞辱他吧,好歹他也是在位的首相。

王珪这个人是很不简单的,在历史里他被严重地低估了。大家都记着他是三旨宰相,上朝取圣旨,在朝接圣旨,下朝已得圣旨,是个把首相­干­成了秘书的笑话。这不对,他是开启了北宋灭亡的潘多拉盒子的人,从最开始到最关键的两步,都由他释放出了那个空前绝后的妖孽。

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脾气,没有个­性­呢?

这一次,为了阻止苏轼,他很­阴­险地翻了个老黄历,还是苏轼的那首蛰龙诗,他把苏轼定­性­为一个反贼。试问世上只有皇帝才可以称龙,苏轼的诗里居然也有,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现在看这个罪名太搞笑了,实在白痴。可是在当时没人笑得出来,一但成立,苏轼是要抄家灭族的。而且根据官场游戏,没人敢趟这种浑水,一不小心成了同案犯,小心造反会传染。

可是仍然有人站了出来,苏轼在朝廷里还是有一位好朋友的。不管这个人在历史中的评价如何,与苏轼的政治见解是不是抵触,在苏轼的心里,这人永远都是个可以共患难的兄弟。

章惇。

在这种时刻,章惇站出来为苏轼辩白。请问首相大人,你确定除了皇上,臣子都不用龙字作诗吗?你信不信还有人用龙字做名字呢。

王珪不示弱,这种关头一定要坚持。结果两人你来我往,在金殿上吵了起来。只是吵了好半天,才发现皇上很淡定地坐在上边,似乎想着别的心事。

王珪觉得不妙,有人造反了,为什么皇上不生气?5年前他不是这样的,当时把苏轼连关带贬,摁住了狠狠暴打,杀一儆百的效果非常好。可是现在……正在乱想,神宗说话了。

诗人作词,不是这样论的。苏轼自己咏他的桧树,跟朕有什么关系(彼自咏桧,何预朕事)。何况古人有荀氏八龙,有南阳卧龙,用龙字做名字的忠臣有很多。让他去修国史吧,你如果执意反对,就用曾巩。

都下去吧。

王珪和章惇退了出来,他用心地揣摩着神宗的态度,总觉得有些古怪。可是他身边的章惇还在火头上,还不想放过他。

章惇压低了声音说:“相公,你是想灭人家一族是吧。”

王珪摇头,“当然不是,这是舒亶的话。”诬陷不成立,这时要低调。想来以他首相之尊,章惇也会见好就收吧。

却不料章惇的回答居然是句骂人话:“舒亶的唾沫你也吃啊?”(亶之唾亦可食乎?)痛快淋漓,牙眼相报,一点虚伪的假面都没有。这就是章惇的风格。

抛开这两人的争斗,在他们身后,神宗的表情一直是平淡的。是的,他变得古怪了,和5年之前就像两个人。那时他明明知道苏轼没有反心,可也不会轻轻放过,他要抓这个典型,好让自己的形象变得完美,哪怕是超级天才也别想毁坏他一星半点。

那时的心,高高飘扬在九天之上,复熙河、平荆蛮、征交趾,无往不胜,眼看征服西夏,汉人200多年所没有的辉煌就将在他的手里重现,怎能不使他自尊自爱?可是这时,永乐城一战败了,输掉的不止是战争,更是他的信心,甚至他的健康。

苏轼的诗就算真反又怎样,全身健康时指甲劈了会大喊大叫,觉得是件大事。可连胳膊都断了,区区指甲的问题还是事儿吗?

所以什么龙不龙的,都提不起他的兴致。这时他坐在高大堂皇的金殿上,觉得孤单凄凉。真的没有人理解到他为什么要让苏轼,或者曾巩来修国史吗?

难道这些天天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们都是瞎的,看不到自己的健康急剧恶化,仅仅37岁就早生华发……急着修国史,是想亲眼看到自己的生命变成史实,不想在死后有所牵挂啊。

神宗的健康以34岁为分水岭,在那之前,他几乎出满勤,每天都要临朝工作,从来不生病。34岁那年,是宋元丰四年,正是五路伐西夏,先胜后败。

举国伐谋,期待越大失望越大,神宗一下子病倒了。病得很重,可他年青,很快身体就开始了恢复,重新能工作了。只是时隔不久,就传来了另一个噩耗。

永乐城沦陷。

这个打击是致命的,只在一夜之间,神宗的健康就崩溃了。他“早朝当廷恸哭,宰执不敢仰视;涕泣悲愤,为之不食。”他是心思太重,对自己要求太高的人,无论如何都没法淡化失利的­阴­影,在之后三四年的时光里一直郁郁不乐。

谁能想到,这居然是他一生里最后的三四年。命运日向他接近,宋元丰七年(1084年)九月的一天,他在集英殿里大宴群臣,刚刚举起酒杯,突然间群臣发现皇帝的手僵硬了,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下一瞬间,酒杯倾斜了,里边的酒都洒在了皇帝的衣襟上。

神宗失去了对身体的自控力,病情再一次恶化。痛苦中,有一次他忍不住呻吟:“我足趺疼痛。”又一次,他叹息说,“我好孤寒!”

皇帝做到了这样,是成功还是失败,是可敬还是可怜。这时他才年仅37岁,正是一个男人­精­力最旺盛,身体最强健的阶段,有全国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药来调理,为什么还会滑向死亡呢?

只有一个原因。他在自我折磨,无论如何都绝不原谅自己。他是这样得病的,也是这样死亡的。在病重期间,他得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来自西夏,那边的局势剧烈动荡,掌握实权的梁氏集团首脑都死了。先是国相梁乙埋,后是太后梁氏。小皇帝李秉常重新当政,国权却落在了下一任梁氏国相、梁乙埋儿子的手里。

新一轮的内乱注定了暴发,机会比这一次还要好。只是还有雄心壮志吗?就算有,还能承受千百万子民的伤亡,去恢复国土,重震国威吗?

神宗苦笑,我好孤寒,就算再次出征,还有谁能支持,谁来理解……

第二个消息是从西京洛阳传来的,算是一个意外的喜讯。司马光修撰的《资治通鉴》终于完成了。

这部书耗时19年,共294卷300余万字。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下迄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年),共16年朝代1362年,是中国文化史中独一无二,毫无争议地处于顶峰的编年体史书。

盛世出巨著,它的完成是个不朽的理程碑,不止是司马光等编修者的荣耀,更是宋朝文明的象征。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件好事。

可落在宋神宗的心里,悲凉再次升起。这是部不世出的巨著,相信宋之前没有,宋之后呢?我们现在也知道了,同样没有。

明朝的《永乐大典》,清朝的《四库全书》都与它不是一个类型的东西。可是他可以为之骄傲吗?从名义上讲,宋朝所有的成就都要划入他的帐下,不管《资治通鉴》是谁写的,都以他的名义完成。

但是多么的可惜,它出世时国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成就。如果威服四夷,扫平西夏,恢复盛唐时的疆界,那时文治武功都达到各自的顶点,又是怎样的局面。

乐观的人在黑暗中看见光明,悲观的人看太阳都是耀斑。神宗在自己的思绪里越走越窄,终于在年底时病入膏肓,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大臣们有什么意见,他只能用摇头或者点头来示意。在他最后的时光里,只来得及给国家册立一位皇太子。

他的第6个儿子当选,这个孩子年仅10岁,原名“佣”,现赐名“煦”,在名义上成了宋朝的继承人。仅仅是名义上,实权都落在他的­奶­­奶­,神宗的生母高太后手里。

宋神宗死了,他带走了一个时代。­精­确地分析,除了势力衰弱的新法集团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盼着他死,不管是他的生母,还是他的亲人,除了他不懂事的儿子外,都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好让宋朝再次翻天覆地。

“我好孤寒!”

神宗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也做了一些准备,可惜世事无情,在他的身后,他的亲人、臣子不仅把他的功业败坏迨尽,就连他的声誉都敢于肆意篡改。

神宗想让苏轼来修国史,不行,苏轼只是从农田里解放出来,去当江州知州。还没到任,又被调离,到汝州去做团练副使,相当于平级调度,仍然不能接触公务。

神宗想让曾巩来修国史,也不行,理由是曾巩的能力不足。真是活见鬼了,堂堂唐宋八大家之一,居然在文字能力上不足!

几经改换,神宗已经病倒,这事儿不了了之了。多么高明的手段,只是个拖字,就把皇帝给拖垮了,神宗一生业绩的终身评判成了一些人别有用心的工具。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呢,奥妙都在他的本纪里。

神宗本纪里最后的赞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赞扬,说他当皇子时对弟弟们友善,对老师们尊重。当皇帝后态度端正,努力工作。“小心谦抑,敬畏辅相,求直言,察民隐,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不治宫室,不事游幸,历­精­图治,将大有为。”

之后笔锋一转,“未几,王安石入相……”第二阶段开始,为了准确理解,大家直接看原文。

——“安石为人,悻悻自信,知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帝奋然将雪数世之耻,未有所当,遂以偏见曲学起而乘之。青苗、保甲、均输、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汹汹­骚­动,恸哭流涕者接踵而至。帝终不觉悟,方断然废逐元老,摈斥谏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自是邪佞日进,人心日离,祸乱日起。惜哉!”

这是很高明的手笔,要仔细欣赏。首先文章把宋神宗推到了一个被害者的地位。他的志向是因为宋朝前几代君主的幽蓟、灵武等失败而产生,这无可厚非。坏事就坏在了王安石的身上,他“悻悻自信”,以“偏见曲学”投其所好。

在这个基础上,才能既撇清了皇帝,又打击到政敌。

第二步是文章重点,想了解政治的残酷­性­、无耻­性­的朋友们注意了,请欣赏什么才是选择­性­失明。“青苗、保甲、均输、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汹汹­骚­动……”写的全都是反对派们当时的“痛苦”,把与之对立的各层面都忽略掉,而且动不动就把天下两个字提出来,仿佛是他们的专利。

早就说过了,他们只代表了北方官僚、大地主阶层,所谓天下,他们只能占百分之零点几而已。排除这些之外,像熙河大捷、平定荆湖、征服交趾等辉煌胜利只字不提,国库的充足,官员的­精­减,职位的理顺,这些空前绝后的大好事也一件不提。

这是给皇帝写本纪,用脚趾头想也明白,如果没有最高层的领袖支持,谁敢这么乱写,灭十族都是轻的。那么这些幕后的指使者是谁呢?别急,他们马上就会跳出来。

在那之前,让我们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文字,为这位难得一见的小皇帝送行。宋神宗的一生,与熙宁变法密不可分,与王安石密不可分,与成败密不可分。

官方说法,总是把他定位在一个失败者。连同着王安石、熙宁变法,也都是失败告终。这让我很迷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呢?

什么样才是成功,要怎样算才是失败?

熙宁变法是摸着石头过河,在实验中有些细节被证明是错误的,宋神宗都及时去掉了。这就算是失败吗?只有每一项每一条都带来丰厚利润,没有半点失算才是成功?放眼现代的改革,也有个及时纠正的过程吧;

以青苗、保甲、均输、市易、水利这几项最重大的改革来看,打击的是豪强,造福的是国家、小民,除非我们是司马光、文彦博、韩琦等士大夫阶层,要不然有什么理由说它们是恶法?

外战的胜负不必再说了,最后两战之前保持全胜,仅以最后两战为论,西夏受到的打击也绝不比宋朝小。两相对比,甚至西夏变得更衰弱。

我知道,这些都是次要的,历代史书和我们的定位标准是宋朝灭亡了,是被外族所消灭的,是在距离熙宁变法不久之后就发生的,所以,改革是失败的,宋神宗是失败,王安石更是失败的。

这让人郁闷至死,让我想起了法、儒两家之争里,儒家最大的所谓优势。他们总是说,以法治国都是短命的,看秦朝就是最好的例子。统一天下又怎样,二世而终。

为什么就不想想,秦二世都做了些什么,在他即位之前,李斯这位法家大宰相就被冤杀了,之后二世和赵高把秦朝搅得一团糟。法,是绝对的­精­准,绝对的平衡才能体现出优势的。他们这么搞,完全是背离了法家。

秦之灭亡,正是法制被破坏,直接证明了法家的优越。

同样的,北宋灭亡要看宋徽宗的作为,尤其是徽宗与神宗之间隔了两位统治者,中间多少变故,为什么要让神宗来为结果买单。就以新法、保守两派的争端来说,也是在高太后、宋哲宗时才爆发的。

在神宗时代,两者虽然不和,但从来没有过像牲口一样不分黑白不讲道理,直接把人往死里整的事。甚至双方都保持了君子的风度,哪怕只是表面上。

(第六部完敬请期待第七部哲宗卷)如果这是宋史第七部

哲宗卷

第一章飞扬的梦

王安石来时是一块许愿石,满足了宋神宗所有的愿望;王安石走时变成了一块肥皂,经过反复搓洗,他自身变小了,混合着众多的污垢泥沙俱下。

留给神宗皇帝的,是一个相对­干­净健康的宋朝。

面对这样的局面,宋神宗显露了一个非常高超的心智。他的所作所为,真切地体现出什么才是纯粹的中国人。证据是两个概念。

第一,请问职场中,最有想法的是谁?很有趣,不是一把手,通常是二当家。他们隐身在一人之下,外面广阔­精­彩天空,都隔在一张窗户纸的后面,与他们无缘。这个过程越长,他们的想法就会越多。

觉得老大太笨,自己被埋没。

于是乎只要机会到来,他们都会疯狂地表现自己。不管是多年压抑一朝释放,还是才华暴发不可遏制,其行为都是井喷效应。

可宋神宗不是这样,他的行为非常符合中国最传统、最高深的审美观点。即第二条,花未全开月未圆。它是一种修养,一种境界。

花全开之后就是枯萎,月满圆之后就是损蚀。只有将开未开,将满未圆之时,才是最美丽最长久最值得回味的时刻。

这七个字是清朝末年挽回满清命运的汉臣曾国藩一生的信条,同时也是从远古就一直存在于我们中国人心底里的准则,直到21世纪的现代仍然根深蒂固。

比如中庸思想。

不要左倾冒险,也不要右倾极端,力不可以出尖,思不可以不成圆。之后世界才是和谐的,人生才是幸福的。参照这一要点,宋神宗做得极其出­色­,他在王安石的背后当了近8年的二当家,突然面临一片巨大的天空,想到不是张扬自己,而是平衡。

在他看来,王安石之前做得太猛太狠了,8年过去,纵观全局宋朝需要微调一下。怎么实施呢,当务之急是找个新宰相。

以中国之大,俊杰浩如烟海,无法胜数,可千万人之中,唯有这一个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前首相王安石的儿女亲家吴充。

吴充是个老资格官员,标准的宋朝高官,同时也是职场中的另类。在生活里,总会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学问很高,人品很好,向任何人微笑,但没人能走近他三尺之内。在他们身上,冷淡和礼貌融为一体,在一大群人之中,显示出绵里藏针的个­性­。

吴充就是这样,他面对司马光时表示尊敬,可不趋附;面对王安石时,敢于表现自己的想法,公开阐述新法的不便。这样的一个人,天生地造在这时上台,给宋朝各部位矛盾轻轻地淋下点清水。

以吴充为主搭配的领导班子,都在为这个思想而服务,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当上了首相的吴充突然间摇身一变。以前的谦谦君子,那轮未满的圆月、未开的鲜花变得尖锐了起来。

他向神宗建议,把司马光、吕公著、韩维、苏颂等反对派从外地招回来,连同当年与王安石势不两立的孙觉、李常、程颢等数十人也一起回京,大家一起商讨国事,力图振作。

……振作你个头啊,这些人扎堆回京,结果只会有一个。废掉新法,走回头路。

神宗很失望,吴充怎么会这样呢?之前几十年的修养都是假的?也是做过枢密使的人了,怎么算也有工作经验的人,怎么会突然失常。

其实不需要奇怪,这就是一把手效应。谁当上首相,谁就会原形毕露,­性­格里一直以修养、矜持、道德来约束的本真东西,都会自发地跳出来,彻底还原自己。

而世界很奇妙,它有自己的周期变化,除非您是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乾坤人物,不然,不必皇帝来打压你,逆流者自己就会撞中礁石。

吴充撞中的那一块,名叫蔡确。

蔡确大家应该还记得,在王安石上元夜骑马进皇宫事件里,他义正严辞地教训了王首相,连带着把皇帝也顶得够呛。而顶人,是官场中、人生中非常高难的技术,大家可以向身边看一眼,不管顶的技术高低,只要敢顶人的,都受人尊敬。

最起码没人敢轻易招惹。

蔡确是北宋神宗年间的顶人高手,顶王首相让他得到好印象,顶吴首相他得到了光辉的前程。他这样说:“汉朝时的前两位宰相萧何、曾参是冤家,曾参接班时却不改动萧何的成法。现在新法是陛下亲自建立,由上一任首相王安石协助完成,下一任首相吴充就要以私仇败坏,这是什么品德?何况来回变动,让下面的老百姓怎么适应?”

一句话,吴充你的人品有问题!

吴充下课,接任的是王珪。王珪是神宗朝里的一大活宝,这人号称“三旨宰相”,即上朝“取圣旨”,在朝“领圣旨”,下朝“已得圣旨”,是一位非常难得的贴身秘书,至于首相的权威、责任、义务,他全都扔到了一边。

其余的官儿跟他也差不多,基本上都是些废物。想介绍他们都不知从哪儿下手。为什么会这样呢?

到南宋时圣人朱熹出世后有句话是经典的答案。那时朱熹的弟子问,王安石为何没能第三次拜相,继续改革,反而让一群乌合之众立于朝廷?

朱熹一笑,这位圣人有个爱好,他身在南宋,资料不多,可把北宋的每一位皇帝、每一个大臣都尽情品评了一遍,其中就有这时满朝皆废物的答案。

他说,神宗已经尽得荆公技俩,何必再用?熙宁十年之后,事无大小,都由自做,所谓的大臣,只是用一群庸人留在身边,随时指使而已。

一语道破天机,这才是王安石走后宋朝政治格局的真相。同时也是中国历史里一个颠簸不破的真理——除开国皇帝和第一首宰相之外,任何一位强势皇帝身边,都没法同时生存一位铁血宰相。

就连王安石也不例外,一旦宋神宗羽毛丰满,他就再也没有了立足之地。这一点,是宋朝从熙宁年间到元丰年间的最大区别,它主导了整个北宋的命运。

神宗当家作主之后,事情容易了很多。王安石在金陵开始隐居岁月,司马光在洛阳闭门……哦,不,是半埋在地底下著书。新旧两派的党羽连同他们的党魁一起集体休息,剩下的人都成了尽心尽职的办事员,在王安石创建的各种新法里面老实工作。

只是无论他们怎样努力,神宗左看右看,总是觉得他们不顺眼。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乱了,站在高处往下看,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秩序井然功能齐全,可是无数的办公职员闹哄哄的蹿来转去,在各个办公室乱走,根本分不出谁是哪部分的,应该­干­什么活儿。如果谁有心情抓住其中一个人问,你是哪儿的?

俺是兵部的。

好,你在­干­什么?

俺在调配澶州的大白菜进京……这就是北宋一直以来的办公方式。你是兵部的人,可管不了兵部的事,兵部只是他领薪水的衙门。其余的状况以此类推,就连宰相、枢密等顶级高官的职能也被层层分割,别说办点实事,就连提高些效率都做不到。

想改?那就要小心晚上做噩梦了,上至赵匡胤、下至赵光义,连同真宗、仁宗、英宗都会集体莅临,给乖乖重孙子神宗上教育课。

这是宋朝制约臣子,保住江山的重要手段。内部垫床架屋把职能名份搞混,外部强­干­弱枝把兵权收回,只要这两点在,神州大地就会永远姓赵。

历史证明,这一点绝对正确。唯一的例外就是危机从外边来了……现在神宗要做的事,就是把祖宗家法拆散了,把这一整套内外结合自我阉割、毁灭民族血­性­力量的­操­蛋办法重组,让行政机构重新焕发活力。说来汉民族在古代之所以能屹立在世界之巅,凭借的是什么?不是财富,中国人的生存空间就决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是最有钱的人。哪怕是宋朝,也只是些浮财,一但战争、水旱灾发生,财富链条立即崩断;同时也不是战斗力,从总体分析,汉民族与周边民族的战斗总胜负居于劣势。

之所以能一脉相承,屹立不倒,成为5000年里唯一本源传承下来的四大文明古国,中国人最强大的武器是行政机构。它的健全和有效运行,才能让中国一直以大国的身份存在。

如果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或许就是极其飘渺,但又笼罩着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民族情结。

这两点好不好呢?说实话,还真是不好说。放眼全世界各个种族,现有的三大种类生存环境——大陆、海洋、岛屿,挨个比较,中国的这两个特­色­很让人郁闷。

海洋国家极力向外部开放,勇于冒险,哪怕起步很晚土地贫瘠,这种­精­神注定了给他们带来发展和财富。并且他们的心灵很单纯,就是奔着钱、利益去,没什么善恶了、道德了、天理了之类的自我约束。例子是欧洲大陆最早发达的几个国家,如西班牙、荷兰;

岛屿国家更生猛些,它们是三种环境里最恶劣的,可纵观世界,它们带来的破坏是最大的。例子是英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面积超级小,自然资源少到可怜。比如日本,全境除了温泉之外,只有些劣质的铁和煤。按说这样已经很衰了,可惜还没衰到家。

日本列岛上还有火山……动不动就墙倒屋塌财富归零,为了省事,他们的房子基本上都用最简单的木料搭建,非常方便烧了盖,盖了再烧。

就是在这样绝望的环境里,蹿出来一个可恶、可厌但也可怕的种族,日本人为了生存,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走抢劫路线,以抢劫各国资源求发展。二战之后被打残了,开始走经济路线,全面发展加工业和贸易,就算没有资源,也一样会把各国的钱搂到身边来。

回头看中国。

我们的特­色­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这是从小学课本就一直在宣扬的骄傲点,可惜危机也伏在这8个字上。地方太大,人口太多,直接后果就是一盘散沙,窝里反。托秦始皇赢政大哥的福,中国在别的种族还在树上睡觉时就有了统一的中央集权。

有了这个,才变成了人多力量大。其间哪怕经历了多少次朝代变更、外族入侵,统一的格局都没有变,家国认知感一直牢牢地存在。

这是托了“极其飘渺,但又笼罩着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民族情结。”福,可恨的是,这玩意儿也有副作用。

根深蒂固的家园、祖先、血脉等观念被无限级放大,产生出了“父母在不远游”的行为指南,让一代代的中国人在最年青最冲动最有发展的年龄,被牢牢地摁在了四合院里。

敬祖情结在乡村衍生出各种各样离奇古怪、臭不可闻的规矩;在朝廷里变成了“利不百,不变法”、“祖宗成法不可改”等圣经。

这些条条框框是中国人给自己下的诅咒,活在里边渐渐地适应了,对外界的东西不仅失去了兴趣,还统统地嗤之以鼻,在100多年前还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种族……说了这么半天,只是要正视自身,发现问题。

好了,回到宋神宗时期,以行政机构本身就有缺陷的特­性­,加上赵匡胤等人故意加上去的毛病,大家应该明白­精­减部门重新规划的必要­性­了。宋神宗想来想去,他创建了一个有宋朝特­性­的唐朝官职社会。

他拿出了一本书,名字叫《唐六典》。里边写的是唐朝的官职功能表。以这个为蓝本,重新规划宋朝的官职。我们把超级罗嗦、规范的名词都扔到一边,可以­精­减出两大原则。

第一,以阶易官,减少等第。

官,指的是寄禄官。就是上面说过的兵部的人管户部的事,但还要在兵部开工资。那么兵部的职位就是他的寄禄官。现在取消了,一率以相应的阶官代替。

新的阶官一共有25阶,比旧的寄禄官少了17阶。新官品仍然是9品制,每品分为正、从,共18阶。比旧官品少了12阶。

第二,三省六部,循名责实。

顾名思义,就是各个衙门从今往后叫什么名,就去办什么事。权力回归,谁也不许越界。要注意的是有些名称也从此变了。

比如三省,元丰年间改制之后,恢复到了唐朝的中书省主决策、门下省主封驳、尚书省主执行的旧制。宰相们的办公室不叫中书门下了,改称“都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参知政事这两个名称也取消了,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首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次相。

左为首,右为次,看着很传统,可是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沿用唐制,中书省取旨,门下复奏,尚书施行的原则,实权在右相的手里。

其它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除了最大的一个原则。东西两府分权,军政分开这点宋朝最大的立国之本,宋神宗是没动的。东府宰相,西府枢密,仍然分庭抗礼,没像唐朝那样集中在宰相一人身上。

做完了这一点,实际上宋神宗已经同时完成了司马光、王安石两人的心中各自最完美的社会。熙宁改革之前,这两人一个说要开源,一个说要节流。

现在王安石的开源全国辅开,各项新法所产生的巨大利润向国库滚滚而来;司马光的节流,减少开支、消减官位也已经达到。

一出一入之间,形势是开国以来最好。同一时间内,政、财两项之外的军事也逐渐完善了。这一点的重要­性­,半点都不比行政、财务两项的改革小。

宋朝原来的军制是“更戎法”,赵匡胤为了不让任何将军掌握士兵,规定全国每支军队都要定期换防,兵走将不动,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永远别想拥兵自重。后果大家都知道了,除了赵匡胤亲自率领的第一代宋军之外,军队素质直线下降。

这一点最初是被范仲淹打破的。为了对抗李元昊,西北长期驻扎重兵,几十年间兵将紧密配合,形成了西北军团独一无二的战斗力。熙宁变法期间,这个成功的例子推向了全国,它就是著名的“将兵法”。

将兵法实行后,天下总分为两大防区,92员大将。

第一防区在京师附近,辖有25名指挥使20员将,约占全国兵力的四分之一;第二防区在西北、东北两方面,配有42将,兵力占全国的三分之二。其余军队散布全国,岭南地区也照顾到。这些正规军之外,保甲法的推行越来越顺利,民兵总数量在70万以上。

这改变了宋朝以前军事力量的分配,除了边关、京城两点最强之外,各个州县城市也不再是空白。时间一天天地推移,每过一天宋朝的实力都增涨一分,它完全不是传统史书里所说的王安石第二次罢相之后新法改革就失败了的一片惨淡光景。

哪里来的失败?直到宋神宗死了,司马光才跳出来废除新法,在这之前,宋朝全国都在新法的实行之中,不管民间的经济变化怎样,国力、军事、行政三点立国之本空前旺盛。

人强命也强,关键时刻连老天都帮忙,改革之前王安石宋神宗最盼望的机会也适时来了。

第二章最伟大西征OR最沉痛西征

新法改革——积聚财富——出兵熙河——扫平西夏——征服辽国——产出利润。这个改革总链条之中的重中之重,扫平西夏的机会到了。

这机会是自己送上门的,说来也是党项人从李继迁时代开始就养出来的老毛病,他们姓错姓了。为什么要姓李呢,翻唐朝的老黄历,结果连种族命运也跟着变得和李世民的子孙一样。堂堂皇帝受制于后宫,每一代都活得窝窝囊囊。

李元昊的儿子李谅祚死时年仅21岁,西夏第三任皇帝李秉常即位时只有8岁,走到前台的人是他妈妈,当年没藏讹庞的儿媳­妇­梁氏。命运是多么的光怪陆离,李谅祚最初勾引她只是了为得到政敌的情报,一但成功之后,这个女人却牢牢地占住了西夏皇后的宝座。

一个汉族女人,不到10年期间竟然成了西夏第一实权人物。

有这样一个妈妈,李秉常的命运可想而知。他是一个皇帝,可起步的位置比一个平民都不如。没有自由,没有权力,到公元1076年,他16岁,名义上开始亲政了,却发现他比他爸爸当年还要惨。汉人天生就是政治高手,梁氏家族比没藏氏强太多了,除了把持京城大权之外,连同整个国家各个部门都安Сhā进了自己的亲族。

李妻常想了又想,明白想要夺回皇权,绝对不是在京城发动一场政变那么简单了。怎样才能成功呢?他非常聪明,内部既然不行,只能寻找外援。外援只有两个,辽国、宋朝,选哪个?辽国是不能招惹的,请神容易送神难,近200年以来辽国从来没对周边种族善良过,除了狠狠打了50多年几乎两败俱伤的宋朝。

而宋朝,文明美丽善良稳重,从哪一点上看,都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怎样打动它呢?宋朝什么都不缺,除了土地……一个16岁的孩子是疯狂的,谁在这个年龄都没法­精­细稳重,为了可贵的自由,他付出的代价让整个世界都目瞪口呆。

有两点。

第一,西夏全境从此推行汉礼,废除李元昊制定、梁氏推行的蕃礼。这一点看似轻松,实际上和他妈妈已经势不两立了。梁氏苦心经营,她身为汉人,为了得到党项人的认可,在各个角度和宋朝作对,尤其是把她丈夫李谅祚当年推行的汉礼废除。

现在她儿子跟她唱对台戏,向宋朝示好;

第二点,就是让全世界都疯狂的开价了。李秉常派人去通知宋神宗,为了两国友好,他愿意把“河南地归宋”。河,指黄河。河南之地,指的是黄河河套平原以南,包括西平府和党项人发迹祖业的平难五州!

这片广袤富饶的土地是西夏立国之本,只要宋朝帮他,就都割让出去。

这个价码让人直接想到了李秉常的老祖宗,李继迁的哥哥李继捧。李继捧为了稳固在党项人间的地位,把定难五州无偿地献给了赵光义。

可是不等价,这不止是定难五州了,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河套平原是党项人生存的根基命脉,真的割让出去,在历史上只有一个例子可以对比——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

但是细想,仍然不等价。燕云十六州的最大作用是防守,失去它汉人没了军事基地,可财富数量并不受致命影响。党项人丢了这片土地,从此吃饭都成问题。

当然了,这片土地的面积在史书里记载得非常模糊。“以河南地归宋”,一直以来都存在着很微弱的小争议,说并非指上面所说的那么庞大,而是指河、洮等州与黄河以南原属宋朝秦凤路的一些历年战争所失领土。理由是,这个价码高到了火星上,李秉常应该不会这样疯狂。

……面对危险,变通人都有拔刀砍人进监狱的事,那是把老婆孩子身家­性­命都抛弃了。与之相比,李秉常为了皇位为了生存,只是割出去些土地就很奇怪吗?何况河、洮等州一直是吐蕃的,这时更早被王韶拼回版图,关西夏什么事,李秉常拿什么权力决定这片土地的归属?

不用怀疑,土地就是那么大,诱惑就是那么的强。消息传进东京城,神宗惊愕得就像当年辽国的皇帝耶律德光。

真是肥猪拱圈,送上门来的­肉­!还等什么,宋朝积极响应李秉常的提议,一方面派出使者商量接收,一方面积极备战。历史无数次地证明了,这种买卖不死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绝对没法成交,就算当年耶律德光也得御驾亲征,替­干­儿子石敬瑭砍人。

果不其然,宋朝正在准备中,有新消息传过来了。宋朝的好朋友、火星少年李秉常被他的妈妈梁太后一顾胖揍,赶出皇宫,关押在皇宫七里外的木砦。

砦,同寨字,堂堂的西夏皇帝城市变乡村,混到了最基层。

但是没关系,顺利接收不成,仔细分析,形势比之前变得更好。第一,宋朝出兵有名了。友好临邦,与宋朝关系空前密切的西夏皇帝被反叛,这是件耸人听闻的噩耗,巨大的丑闻。宋朝绝对不能坐视不管,必须要帮他夺回皇位;

第二,李秉常就算再无厘头,也是西夏皇族的代言人。他被老妈关禁闭不是关起门来呣子之间的事那么简单。从李元昊死就开始的皇族、后族的争权变得更加惨烈,让惨烈来得更猛烈些吧,最好两败俱伤,一起瘫痪,宋朝好不劳而获。

李秉常在宋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七月被关押,在同一月份里,宋朝就积极动员军队,做出了宋初雍熙北伐之外的最大军事行动。

集中包括熙河在内的西北军团全部主力,分五路进兵西夏。第一路,由熙河、秦凤军总管宦官李宪率领,步骑近3万,汇合吐蕃董毡军3万,攻击兰州、灵州。如果灵州被友军攻破,变目标为凉州;

第二路,由鄜延军种谔率领。鄜延军共9将54000人,另拨调东京禁军7将39000人,总计93000人,出陕西攻米脂,再攻击夏州,最终目标是与河东军围攻怀州;

第三路,河东军由宦官王中正率领,步骑总合6万人,民夫6万、马2000匹、驴3000头。另有民夫5万人作为后备。先攻取怀州,后渡黄河,进入西夏腹地;

第四路,环庆军由高遵裕率领,蕃、汉步骑总计87000人,民夫95000人。他们是攻击的重点,先攻取清远军,目标是原宋朝重镇灵州;

第五路,泾原军由刘昌祚率领,由51062名步兵,5000匹马组成。会同环庆军攻占灵州。

综上所述,一个个数字罗列出来,稍微计算一下就让人瞳孔放大,全身发麻。五路西征,全军总计35人,民夫20万,全加在一起是56万人左右。

想想当年雍熙北伐怎样,只不过30万人左右。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宋朝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同时也是空前绝后,唯此一次的攻击。宋神宗压上去的筹码,不仅是军队的数量,更是自王安石改革以来,所产生出的财富。

作出这些决定,宋神宗本人也揣揣不安,他找来了枢密院的人,问你们觉得怎样。军方一片沉默,好久之后,枢密副使孙固才慢慢地说了8个字。

——“举兵易,解祸难。不可。”

宋神宗很烦燥,像是在说服孙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西夏内乱,我不取则辽国取。难道我们要坐视辽国做大吗?

军方再次沉默,宋神宗说的是对的,以耶律洪基没事都敢向宋朝勒索土地的贪婪,近于分裂的西夏算是什么?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陛下,这次西征的主帅是谁?

李宪。

这是宋神宗给出的答案,听到这两个字,军方的代表觉得一阵阵的头晕,好多好多的话堵在喉咙里,一时之间不知先说哪个好。

因为根本就没必要说,这个问题是常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犯过这种错。李宪,是一位军事型的太监,王韶收复熙河时,曾经做过副手。这是资历,并且不讳言地说,宋朝的太监与唐朝的不同,与清朝的不同,与明朝也不同。他们中间有一些人足以称得上真正的男人。

比如真宗朝的秦翰。

秦翰谦恭,《宋史》记载他“翰­性­温良谦谨,接人以诚信。”秦翰勇武,前后战斗,身被四十九创。在成都平叛时,身中流矢五战五捷,攻克益州,却把战功让给了手下;秦翰坚韧,决定北宋命运的澶渊大战时,身在最前线,七十余日不解甲,直到辽国退军。

当他病逝时,禁军以父兄之礼葬他,他是一位合格的军人。

可就算是秦翰此时复生,也不能担当元丰西征的主帅。枢密院说得好,此次西征是为了平定西夏,这是图谋灭国之举,这种程度的战争,从来没有一个太监来担当的!

而宋神宗给出的答案,居然是不止一个太监,而是两个,外加一个外戚。

另一个太监是河东军主将王中正,鄜延军种谔由他节制;外戚是高遵裕,这是宋朝此时天字第一号衙内,他是高琼的孙子,高继宣的儿子,论身份是宋神宗的外叔祖。这样大的来头,怎么能落在王中正的下风呢?于是乎泾原军刘昌祚就由他指挥。

五路大军中,只有种谔、刘昌祚是主战宿将,居然连自主的军权都没有。

此时此刻,相信大家都想起了两个人名,王韶、郭逵。他们分别平定了西北和南方,论经验论能力,哪一点都比上面这5个人强太多,为什么连提都没提过?

这就是命运弄人了,不止是他们的悲剧,更是宋朝的不幸。

郭逵是注定不用的,哪怕他南征时做得尽善尽美,把交趾杀得­鸡­犬不留都一样。那时他功高震主,不杀他就是恩典。这时带着点小罪名提前养老,说实话是最理想的结局了。

至于王韶,他已经死了,就死在战争暴发的前夕。他以军功报国,收复熙河是多大的功劳,可是在他的列传里,是这样结尾的。

他的朋友多是南方的楚人,所以立身不正。晚年时颠三倒四,像个­精­神病一样,得的病是“疽”,身体溃烂,连五脏六腑都能看见。为什么这样呢?就是因为他杀人太多了……(韶晚节言动不常,颇若病狂状。既病疽,洞见五脏,盖亦多杀徵云)

这个世界还有半点的公理道义吗?!

不过这怪不到神宗的头上,《宋史》成稿时,他早就死了好多年了,别说区区一个王韶,就连他本人贵为帝皇,一样被篡改生平。这时我们只需要知道,宋神宗是一个非常认真、谨慎的人,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他自己的用意。

哪怕是派太监和亲戚当主帅,后面的事实会告诉我们,面面俱到的结果是怎样的。

回到现实,不管谁反对,宋神宗的意志不可违背,人员、兵力、攻击路线、主帅都由他决定,甚至出兵的日期。

宋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八月八日,鄜延军种谔突然发动,冲出守地绥德,击破一支西夏军,斩首千余级。开门大吉,神宗却紧急叫停,种谔的老毛病又犯了,其余四路还没有准备好,你先杀出去­干­嘛?

这就是种谔的风格。他是西北名将种世衡的儿子,老种相公的一切特点在他的身上都得到了发扬,比如白手起家自力更生。

老种当年手创青涧城,小种建立了绥德城;再比如聪明狡诈不择手段,老种当年连使反间计,借李元昊的手杀了西夏的野利兄弟,小种在建立绥德城时风格也不那么慈善。

绥德城本在西夏境内,由名将嵬名山驻守。大约有三百名首领,近两万户百姓,名力在一万以上。这样的实力比当时的小种高太多了,蚂蚁要搬大象,招数就不能太平常。在一整套的招降手段里,他坑崩拐骗笑里藏刀造成事实先斩后奏,把西夏人、自己的顶头上司薛向、陆诜,甚至宋神宗都给骗了。

怎么骗的,无非8个字,“仁不统兵,义不行贾”,这是战场上的真理。因为与这次举国伐西夏无关,所以把细节省略掉,不说。

回到正题,在元丰四年的八月未,宋神宗展开了巨大的地图,向西北方向凝视。一个比雍熙北伐更加庞大、­精­细、有层次感的战略出台了。

抛开一连串的地名、人名,以最直观的方式解构,可以发现宋朝的五路大军在西夏的国境线上一字排开。从左至右,依次是李宪、刘昌祚、高遵裕、种谔、王中正。

看格局,最外围分别是两位大太监,宋神宗还是充分考虑到了谁的战斗力才最强,把灵州这个攻击重点留给了刘昌祚、高遵裕两位将军,甚至扫荡定难五州的种谔也能起到牵制的作用。那么为什么还要把斗志旺盛不可遏制的种谔强行留住呢?

这涉及到战略的重点。

主攻在中央,那么偏偏在最旁侧启动,一定要把西夏的主力军团吸引过去。在这个战略思想下,最左侧的熙河兵团李宪部最早发起攻击。八月下旬,李宪出熙河,绕过兰州,向西市新城挺进。行进中,每个宋朝士兵都清楚,他们很快就能遇见西夏人。

因为王韶。

王韶熙宁开边时,把吐蕃人打垮,连带着把西夏人也牢牢地压制在边境线上。巨大的威胁让西夏时刻都警惕着,两方面都知道难免一战,只争时间早晚。

两军相接,宋军名义上是6万余人,可惜只有近3万是宋朝人,另外的3万是原来的熙河吐蕃部人,而遇上的西夏军团是2万余名纯骑兵。内部有问题,面对的是重兵,李宪的任务是必须取得压倒式的胜利,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战前的目的。

激战开始,算是这股西夏军倒霉吧。他们都知道熙河兵团厉害,是宋朝最近一次在实战中有过辉煌大胜的部队,可是很不巧,几年不见,熙河兵团又涨能耐了。

不再只是好勇斗狠,血腥拼杀,熙河兵团在旷野中摆下了一个奇怪的阵式。身为开化不久的民族,西夏人当然不知道这阵式的来历,或许连原创者是谁都不知道。

唐将李靖,六出雪花阵。

这几个字本身就是千年的不朽传奇,以三千骑兵千里奔袭活捉突厥大汗的李靖!

说实话,千年以后,六出雪花阵到底有什么奥秘已经没人知道了。只是从这次的成绩来看,李宪没给前辈丢脸。西市新城外的野战宋军大获全胜,斩首两千余级,夺马五百匹。接着乘胜追击,一直杀到了女遮谷。在这儿发了笔横财。

这里是西夏的一个军需库,装满了军粮、军械,宋军打仗怕的就是缺粮,得到这笔外财,比杀了一万敌军还有利。

大胜之后,李宪的前方空空荡荡,西夏的军队跑光了,他完全可以一马平川杀进西夏腹地。可是他停了下来,就近把兰州城夺下,把它建成了自己的帅府。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很快大批敌军迅速杀到,在兰州城外八九处险要地段驻扎,对他形成了包围。

八九股敌军,每支数万人,李宪完美地达到了宋神宗的战前要求,把西夏军队牢牢地吸引在了自己的身边。条件成熟了,到九月中旬时,包括李宪的熙河部在内,五路宋军终于一起发动,展开了声势空前浩大的元丰西征。

最先出彩,也出了最大彩的仍然还是种谔的鄜延军。鄜延军总计93000人的部队,是五路宋军中实力最强的一支。他在九月十五日祭旗,二十四日出绥德,沿无定河北上,按原计划攻打米脂城。

这一战注定了很好玩,在西北有句流传很广的老话,叫“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是西北最有特­色­的男女组合。现在近10万个绥德的汉子来攻打米脂城,效果怎么样呢?很遗憾,不怎么样,种谔连续强攻了3天,米脂城纹丝不动,里边的婆姨们长什么样一点没看着。

可是西夏的援军却杀到了。

来的是西夏正当红的后党大将梁永能,带来了8万大军。这时种谔身在敌境,背靠坚城,以9万多步骑参半的宋军对8万党项骑兵,从哪儿看也找不着半点优势。最要命的是,鄜延军不是熙河军,上一次兵团野外决战还是在李元昊时期。

就在那时,双方兵力总合也没有达到这时的近20万。突然之间,宋夏战争史上规模最大的野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当天是九月二十七日,零时时分天­色­还没明朗之前党项大将梁永能悄悄接近了米脂城。他非常有信心给宋朝人一个惊喜。

全军8万铁骑,在凌晨进攻,加上对地形的熟悉,还有米脂城内的守军。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宋军的命运已经可以确定。不是失败的问题,是想逃都没有路。8万骑兵,这是张覆盖百里,伸缩不定的大网,天生就是以步兵为主的宋军的克星。

随着前进,天­色­渐亮,又一个惊喜让梁永能加倍的兴奋。大雾,这一天竟然天降大雾,达到了对面不见旌旗的程度。太­棒­了,完美的闪击偷袭天气。

大雾中西夏骑兵接近了无定河,再向前是一座山谷,过了山谷就是米脂城……之后一马平川,党项骑兵会像洪水一样铺开,把宋军挤在米脂城下变成一团团­肉­饼。可惜的是,浓重的大雾里,他们突然间遇到了伏击。

激战瞬间炽烈,山谷沸腾了,西夏人从偷袭变成了应战。这让他们很懊丧,这只能说明宋朝人比他们先进入的阵地,甚至先期准确地掌握了他们的行动。开战即被动,可是也无关紧张。庞大到8万人的骑兵军团一来没有避战的可能,二来如此规模的马军在山谷中回旋撤退本身就是自乱阵脚,找死。

梁永能命令全力攻击,不惜一切代价冲过去,他相信实力就是实力,在米脂城下他有信心把宋军打垮,在山谷里也一样。战况验证了这一点,尽管非常艰难,可是阵地在前移,渐渐地宋军顶不住了,战线松动,终于被党项骑兵突入腹地。

这个过程用去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梁永能知道这期间他面对的敌人叫曲珍。他的心情变好了,这样强烈的抵抗说明宋军也尽了全力。全力之余不可能再有别的花样,只要继续突破,胜利就在眼前!

近在眼前的东西,他抓了整整四个小时,太阳升起,大雾都散开了,西夏人仍然没能冲出山谷。这时视野明亮,梁永能看到了一个惊人的现状。他发现自己的前军被宋朝人分成了两段,首尾不能相顾,只能各自冲突,骑兵的优势在相对狭小的谷地里根本没法施展。

激战6个小时,一个上午快过去了,再骁勇的士兵也开始疲劳。正在梁永能犹豫是不是要撤出战斗,另想办法时,突然间山坡上传来了一阵鼓声。

后来他知道,那是宋军的主将种谔亲自击鼓。听到鼓声时西夏人在疲劳懊丧中一下子变得惊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鼓啊锣的突然敲起来肯定有危险,却不知道危险从哪里来!

危险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直到这时梁永能也不能相信,和8万铁骑硬拼了6个小时的宋军居然没尽全力,宋朝的西军鄜延部到底是群什么样的疯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兵一直静悄悄地埋伏着,冷眼旁观,直到他们筋疲力尽……太狡猾了,也太疯狂了,这样的布置如果被骑兵突破,整个埋伏圈都会被甩到身后,成为一个空摆设,米脂城边将没有半点阻碍。

可是鄜延军做到了,整个上午的煎熬换来这时压倒­性­的优势。伏兵四起,最致命的攻击发生在山坡上,宋军一支­精­锐骑兵冲了下来,居高临下,名将郭景修身先士卒,两军相接“手刃两巨酋”,把党项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战斗再没有悬念,党项人“奔丧两道边”,在无定河水里浮尸成片,“血染银川为之尽赤”。鄜延军追杀20余里,斩首八千余级,夺马五千匹,其余旗甲等不计其数,俘获西夏枢密院都按官麻女赤多哥等7名将领。

梁永能跑了,上万骑兵给他做­肉­盾,就算潘美复生想砍他也不容易。在逃跑的过程中,他惊恐、迷惑、不解,更带着巨大的怨气,他搞不懂米脂城里的人都在­干­什么,这边打了整整一上午,很显然宋军都参战了,为什么米脂城没有来应援?

前后夹击的话,绝不会出这种事的!

他不知道的是,米脂城里的西夏人比他还郁闷。米脂城得天独厚,内外良田不下两万余顷,被誉为“七宝山”。多大的基业,怎么就是等不来救兵?山谷里的厮杀声他们听见了,可是让他们冲出去里应外合?这个难度还真是不小。

种谔临走前在城门外挖了一道壕沟,又深又长,一大排的宋朝大兵拿着明晃晃的大刀站在沟边上,想出城?很明显动作次序是先跳下沟、爬、挨一刀、再掉回沟里……这种运动,实在得仔细想一想。结果等他们想得差不多了,种谔也回来了。

带着党项骑兵血淋淋的战利品,接着亮出来矛盾、洞车等专业攻城器械,宋朝的大兵们开始竖云梯、过壕沟,不过他们都白做了,没等开打,米脂城的大门从里面开了。

投降。

鄜延军大胜后,从时间上顺延,第二个出战的主帅李宪的熙河军。熙河军团从兰州出发,东进女遮谷。它周围有至少10万西夏部队监视着,刚从兰州城出来就被发现了。

西夏人输急了,没等全部主力集结就迎头扑了上去,从惯­性­思维上他们得出个结论。好容易宋朝人主动出城了,野外是骑兵的天下,是党项人的天下,女遮谷就是扭转局面的焦点。

李宪给了他们这个机会,想要野战,熙河兵团从最开始就是从野战起家的!女遮谷之战没有大雾,没有算计,没有任何的行险侥幸,双方赤­祼­­祼­的列阵­肉­搏,近3个时辰之后,熙河兵团硬生生地把西夏人击退。在击退的结果里还附带着难度极高的技术­性­。

严密地控制住方向,把西夏人挤向一条深沟大涧。

西夏人扔下一大片死尸漂在水面上,狼狈逃到大涧对岸。还不死心,他们觉得无论如何都不服气,野战怎么会输给宋朝人?!这不可能。于是他们做出了个非常“理智”的决定。

不逃了,隔着这条大涧先恢复一下,等体力缓过来再和宋朝人较量。在恢复的过程中,他们也没闲着,派出大批的弓箭手向宋军发­射­。

……跟宋军玩弓箭,这是以后金、蒙军队都不敢想的事。自神宗朝开始,直到晚清末年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国境,近800年间东亚的大地上宋军的弓箭举世无敌——宋军的神臂弓。

隔着大涧,两军对­射­,西夏人像一个个靶子一样被点杀。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党项人跑路了,有多远跑多远,根本没有理由再受折磨。

李宪率领熙河军继续向西夏腹地挺进,他们的目标是李元昊时期­精­心打造的党项核心,西夏皇宫所在的天都山。

时间进入十月上旬,战火终于烧到了最焦点的地方。在一系列的外围激战之后,宋军的真正主攻方向,集泾原、环庆两军实力攻击灵州之战终于展开。

刘昌祚,字子京,河北真定(今河北真定县)人,出身军旅士家。这个人特点非常鲜明,如果说种谔是一匹狡猾的狼,充满了危险,他就是一只凶猛的老虎,有他在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光芒都会被他夺走。是一个天生的斩关夺隘之将。

在西征之前,他曾经与西夏人作战。当时夏兵入侵刘沟堡,刘昌祚领两千骑兵迎敌,西夏人很有策略,把他引进了设在黑山的包围圈,那里有一万骑兵埋伏。

一万对两千,并且以逸待劳,占有天险。这样的仗换谁来想都是必胜之局,可是发生在刘昌祚的身上就郁闷了。他的确被包围、陷入苦战,可是西夏人怎么杀就是搞不定他。一直打到了黄昏快天黑了,西夏人的主帅终于忍不住,亲自领军冲锋,想来个了断。

真的了断了,刘昌祚一箭­射­去,把这位勇敢的主帅­射­了个对穿,趁此机会,他冲出重围,啥事没有回家睡觉去了。

这就是实力,在战场上最不讲理也最有道理的东西。想一想,如果前面的梁永能有刘昌祚的功夫,种谔再能埋伏又怎么样?只要被打穿,计谋设计得越­精­密,后果就变得越悲惨。

按照原计划,刘昌祚的泾原军沿葫芦川北上,在中段左右与环庆军汇合,两军合力突破西夏军队,围攻灵州城。实际行军跟计划中差不多,比如说沿葫芦川北上,突破西夏军,他真的在磨脐隘和敌人对上了,可是环庆军却左等右等都没见人影。

高遵裕失约了,他跑哪儿去了?这是个秘密,这人打仗是非常奇妙的,到他出场时大家才会知道他是什么动物。悄悄地说,这个衙内不简单。

87000人汉番步骑、95000人民夫的环庆军不见踪影,全军只有5万余步兵,5千马的泾原军有点犹豫,这是五路大军中实力最弱的一只,在实施最后强攻灵州城之前,保荐住实力是很理智的想法吧。本着这个理念,部下们劝刘昌祚躲躲风头,前往韦州附近寻找强大的环庆军。

刘昌祚听完了一大堆的罗嗦,下达了一个命令——全军分成4队,盾牌手在最前面,第二排神臂弓,第三排弩手,第四排骑兵。全军迎敌,战胜之后赏金三倍!

说完他提起了两块大盾牌,一手一个,走向了最前列。

战斗开始,刘昌祚因地制宜快速地摆出了这个阵式。它看似简易,实则层次感分明。由他站在第一线,和盾牌手们组成了第一道,也是唯一的一道防线。

这注定了很脆弱,如果西夏的骑兵冲击过来,比如铁鹞子等重甲骑兵,这道防线很快会崩溃。可是后边两排的组合就大有学问了。先由神臂弓超远距离狙击,有漏网的由弩手再次齐­射­,这样能冲到盾牌手跟前就算有,也会是强弩这末了。

战况证明这个设计是非常成功的,两个时辰之内,宋军阵地固若金汤,而对面的敌人不论怎样­精­锐,4个小时不停地冲击,都难免­精­力不济。这时刘昌祚的底牌,宋军阵内一直隐藏着的第四排队伍,由郭成率领的800名­精­锐骑兵终于等来了机会。

郭成出阵,决战决胜,之前主将在内全军近4个小时的苦熬,都是为他创造这个机会。他率领800名骑兵冲了出去,片刻之间,敌我双方都血­肉­横飞。郭成身被数创,可越战越勇,720名敌兵丧生刀下,他一下子冲垮了西夏军的阵形。宋军乘胜追击,一直赶出去20余里,生擒敌军主将侄吃多理以下22人,阵斩2460余级。

胜利之后,宋军没有修整,继续赶路。到赏移口时他们有两条路走。一条正北方到黛黛岭,一条西北方鸣沙川。走哪条呢,刘昌祚派出探子,很快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传来。

鸣沙川里有宝贝,西夏人在那儿有座军需库。那还等什么,杀过去。身在敌境,粮食第一,先抢了再说。到了鸣沙川之后,他才知道这个惊喜有多大。这个仓库居然叫作鸣沙城,里面物资的丰富程度,让它在西夏叫“御仓”。

泾原军一下子­精­力百倍,齐心协力把御仓洗白。带着大包小裹满载启程,向灵州城进发。

与此同时,种谔的鄜延军占领了西夏的起家资本、定难五州中的银州、夏州。这期间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艰难过程。之前无定河畔谷地里的野战,让这一片的西夏军力变成了真空,种谔横行无忌,处于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打到哪里都是必胜的局面。

当然他记得原计划是什么,五路大军的总攻点在灵州,最后的目标是灵州背后的西夏都城兴庆府。拿下它们才是胜利。

为此,种谔只是扫荡了银州、夏州城里的西夏残余军力,毁掉敌方的行政部门,并没有派兵留守,仍然是全员进发,向下一个目标盐州挺进。

战争的焦点从中路向西边转移,李宪的熙河兵团突破女遮谷之后快速行军,在十月下旬时到达屈吴山,再向前就是西夏曾经的核心,由李元昊建立的天都山皇宫。

尽管都城是在兴庆府,可这里是党项人的­精­神圣地。不说战略意义,只说山上美伦美央庞大的宫殿群,就是集西夏三代皇族才修葺完善的财富积累。那是钱,那是可怜的、贫瘠的、只出产青盐马匹等土特产的党项人几辈子才攒下来的。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李宪都触到了西夏不容商量的底线。就算另外四条战线再吃紧,也绝不容许他侵犯天都山。

十一月上旬,西夏紧急调集了数万­精­兵,集结在天都山下,与熙河兵团决一死战。又是一场野战,战争打到这时,相信西夏方面已经对宋军有了新的认识。种谔、刘昌祚都是在野外击败了他们,这时面对宋军中野战最强的熙河军团,他们有没有什么新办法?

答案是没有。

这不是想有就有的事,军队的能力、特­色­决定了它只能打什么样的仗,宋朝的西军是经过痛苦的换血、改进,才达到了现在的高度,西夏人想瞬间赶上,那时个不切实际的梦。事实上他们连打法都扭转不过来。

这一次的战斗是种谔的无定河畔谷地之战的翻版。当天又是一场大雾,迷漫的大雾里李宪命令前锋乍败,把敌人引进了包围圈。西夏人只逃出了后队,整个前锋都被歼灭。之后的事是西军前辈们如范仲淹、狄青、韩琦、张亢等人一生的梦想。

李宪冲上天都山,把李元昊留下的西夏皇宫烧得片瓦不留,变成一块寸草不生的焦土!

至此,宋军的熙河、鄜延、泾原三大军团已经和西夏军正面对决过,无一例外大胜过关,相继向西夏腹地挺进。其中动作最快的是最先决战的鄜延军。

种谔在战场上兜了个大圈子。他夺米脂、银州、夏州逐步推进,翻越横山,逼近灵州、兴庆府,而不是从绥德出发,走最近的直线。那条线抛开了米脂等城,直奔灵州。

有些书籍上归结为种谔的战略思路。说他曾经宣称,西夏的主力集结在东路,即他所走的这条线上。如果他避开了走西路,那么势必会前有灵州坚城,后有西夏主力,自己往死胡同里钻。与其那样,不如“迎其锋败之,军声既振,千里行无敢抗者。”

遇强愈强,正面决战,何其壮哉!只是稍微翻阅地图就会发现种谔的不得已。他的确有迎其锋而败之的勇气和实力,不过命里注定了没法走捷径。

西路,是留给第一衙内高遵裕的。五路大军各有路线,你一个边将,想和高衙内争道?想都不要想,种谔、刘昌祚只是给大太监、大衙内们保护侧翼打前站的跟班儿。

尽管如此,英雄有自己的战绩为人生注解。种谔丢开所有的枝叉向灵州疯狂进军。他不顾一切了,西北严寒,进入十一月后已经冰封大地,必须要快,再拖延下去光是严寒就会终止这次战役!

月初进占麻家平,不等休整,8天后攻占盐州,鄜延军团迅雷不及掩耳,再向前不远处就是灵州城了。可是突然间天降大雪,种谔的军队里满是战争军械,要御寒的衣服却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被冻死,雪后清点,减员五分之一。

更要命的是开始缺粮了。第一他不是主攻部队,粮草的接济本就不如李宪、高遵裕等人;第二他跑得太快,这让西夏人措不及防,也让后面的运粮队追不上。

怎么办,当此关头,种谔没有畏惧,他相信有敌人吃的,就有自己吃的,只要能打胜仗夺过来!鄜延军团继续前进,下一个目标是白池,再下一个目标就是灵州。

应该说一下王中正了。同样是太监,李宪长驱直入锐不可当,他却一直没消息,真是让人着急,忍不住问一声,你死到哪儿去了?

王中正没死,他一直非常顽强地……坚持着。

他所率领的河东军出发得很早,比种谔还早了一天,在九月二十三日从麟州出发。说实话他是五路西征军里最幸福的一支,首先出发点就独一无二。麟州在河东路,与其它的西北军有天壤之别,有钱有粮兵力强悍,之前的折家军等部队都在他的辖区里。

出发前管运粮的转运使庄公岳还专门赶过来请示,您需要多少天的粮?王中正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要半个月的。

庄公岳当时就沉默了,这也就是说,灭掉西夏国这样重大的任务只需要半个月就能完成?心里有这样的问号,可庄公岳什么都没多说。他是个成熟的公务员,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只是需要您亲笔签署这条命令。

王中正也真的写了,之后点兵出发。

出了国门之后,这位大太监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军事工作者的“谨慎”。他的谨慎是其他四路指挥官所望尘莫及的,是拍马都追不上的,是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比如他不许士兵生火做饭,不许牲口鸣叫,全军不许发出任何响动。

以免暴露军队的行踪,招来敌人。

可是他身在最外线,种谔走的又是东路,既让出了高衙内的道儿,又提前把他前方路上所有的敌军都砍倒,已经是一马平川没有任何危险了,你这个死太监还紧张什么?

没兴趣把宝贵的文字用在痛骂这个阉人身上,直接说河东军的出兵整过程。如此这般,一路之上没遇到任何敌军,冷、饿两点就折磨死了宋军两万主战部队。勉强支撑到了神堆,随军的民夫一听这里和种谔的绥德城非常近,立即就散伙了。

根本没法控制,民夫这样,河东军的素质还是很高的。他们听从王中正的命令继续前进,只不过到了奈王井后,粮食全部吃光,不想死就只有退军。

十月底,河东军退回宋境,进行休整。步骑总合6万人,民夫6万、马2000匹、驴3000头。另有民夫5万人作为后备的强大部队,出兵40余天,只是进行了一次野外徒步,就结束了使命。

另一方面,刘昌祚的泾原军已经把战火烧到了灵州城门。

没错,不是城下,是城门。泾原铁骑狂飚突进,行动路线的选择,时机的把握空前成功,当他们出现在灵州城前时,守城的西夏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不懂,为什么层层堵截,宋朝人还能突然出现。

惊愕中西夏军队做出一个非常英勇,也最失算的决定。面对泾原军,他们立即派兵出城迎战,而不是第一时间坚守。

这是自信,可惜脑子太蠢,没能衡量出双方力量的起码对比。自古以来,最好的城防部队也别想和野战部队平地交锋,泾原军既然能突破一路之上那么多西夏的野战兵团,其战斗力可想而知,是你们这些防守型的城墙兵能对付得了的吗?

可西夏人就这样冲到城外了。刘昌祚瞬间狂喜,苍天在上,这是他事前不敢奢望的好运,透过涌出来西夏大兵,他看到的是大开着的灵州城门!

他命令前锋把敌军拖住,后军一拥而上,直接抢关。那一天眼看人马踩踏,灵州城的大门被蜂拥而上的宋军抵近,只差一点点就冲了进去。只要冲进去,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部队的给养,都迎刃而解。可是就在这时,有一匹快马发疯一样地从后面冲进了泾原军的队伍。

从后面来的,是自己人。这匹快马不惜一切代价,尽最快地速度带来了西征主将的命令。一直隐身的高遵裕终于现身了,他不知用了什么样的侦察力量,居然能这样准地把握住泾原军的一举一动,在最关键的时刻,送来了决定整个西征大局的命令。

他命令,泾原军停止攻击,不管战争进行到了哪一步,立即停下来。理由是他身为主将,正和西夏谈判,宋军就要不战而胜了。

刘昌祚瞬间僵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稍微有一点点战争常识的人都知道,破门而入是唯一的硬道理,与之相比,什么见鬼的谈判都是骗人的。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在谈,也会随着战争的进程而发生改变。很明显,高遵裕是要抢功,他不愿由刘昌祚攻下灵州城。

但是刘昌祚不敢违令。主将在做什么,副手没权力过问,不管是不是真有谈判,他必须得立即停下来……如此,之前的艰苦作战,百里疾行就都作废了,有了准备的灵州城绝对是一个空前坚固的堡垒。

刘昌祚严格执行命令,泾原军后撤,把西夏人让进了城门,再远远地退回去。天赐良机就这样随手扔了……泾原军全军将士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真是来时威风,走时稀松,来的时候狂风暴雨,回去的时候慢慢腾腾。

沮丧之余,大家的心里都浮上来个问号,高遵裕高大衙内,按他的生平履历来说,应该不会出这样的昏招,不会有这样低劣的人品才对啊。

高遵裕,字公绰,蒙成|人。生于1027年,现在54岁了。看以往战绩,他是个乱七八糟,邪恶狡诈,让敌人一个头八个大的角­色­。

熙宁元年时,他在西北榆林做防御使。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这位衙内很能吃苦,榆林那地方别说宋朝时,就是现在也是个不发达县城,既艰苦又危险的。尤其是这一年,当危险来时,才发现还真是大啊。西夏发兵10万,其中有3000名铁鹞子,看实力已经相当于李元昊时期的好水川之战了。

高遵裕手边的兵力是两万,硬拼很显然不行。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向四周看了看。他看到了一条河,石门河。再向上看一眼天空,当时是盛夏,热得不动都一身汗。很好,这两个条件加在一起,高遵裕的心灵习惯­性­地变得邪恶,一条­阴­谋诡计浮了上来。

他先是高挂免战牌,憋了对方十多天,之后派人过去约定日期,3天之后,石门河畔一决生死,不见不散。

西夏人很亢奋,终于可以打仗了,宋朝人终于不当缩头乌龟了。只是他们高兴得早了点,决战当天,高遵裕再次发挥了磨人本­性­,让西夏人在毒太阳底下整整等了一上午才露面。

西夏人当时都快晒出油了,临近中午时再也忍不住,都到河边去饮马喝水。凉森森的河水让他们非常享受,每个人每匹马都尽情地喝了个够。高遵裕就在这时出现在战场上。接下来事发顺序是这样的:西夏人抖动身体,甩开成片的水珠,古铜­色­的肌肤在烈日下非常的­性­感,他们举刀砍了过来,真是英姿飒爽。只是下一瞬间突然集体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有的还拉肚了。

这仗还怎么打,反应快的拉过马来就想逃跑,结果发现马比人还要狼狈,软得像一团团的烂柿子。

没错,他们都中毒了。高遵裕让他们晒了一上午的日光浴,效果差不多了,派人到石门河的上游去下毒,掐时间快发作了,才领人杀了过来。在这样的­阴­谋诡计下,胜负一点悬念都没有,西夏人当天死了一万多,被俘虏四万多,只跑回去不到四万。马匹、骆驼、辎重扔得遍地都是,根本数不过来。尤其是3000名铁鹞子,刀都没见着血就被集体活捉了。

这一战之后,高遵裕在敌我双方的眼里都变成了一个混帐东西。仗,可以这样打的吗?投机取巧,你丫的真是太没有人­性­了~

不过黑猫白猫抓到耗子是好猫,高遵裕这种无原则打法,在元丰西征时再次发挥功效。

他率领的环庆军出了国境之后,突然改变了方向。原定在葫芦川附近和刘昌祚合兵的,他向旁边闪了闪。在韦州、清远军一带进入了瀚海沙漠。

这一招不仅大出西夏人意料之外,就连宋朝的友军也没想到。结果沙漠外边打得­鸡­飞狗跳的,每天都死好几千人。他老人家带着大队人马悠闲自在地走了十几天,突然间出现在重要地段。

时间刚刚好,所有的途中麻烦都躲掉,所有的重要情节都没上演。什么,已经上演了?那不行,立即掐了这段重播!

结果刘昌祚的泾原军在灵州城下被自己人挡住,眼睁睁地看着西夏人躲回城里,一切恢复原状……那天泾原军窝了一肚子的火往回走,天黑了正想休息,突然间又接到一道火速传来的命令。

这次的快马比上次还玩命,很明显高大将军真急了,命令居然是——我在30里以外遇袭,马上来救我!

泾原军气得一ρi股坐在地上,全军郁闷到快死。不是说正和西夏人谈受降的事吗?怎么突然间被袭击了?高大衙内,你是第一例宋代的疯牛病人类感染者吧,脑子里没摺了?!

全军一致同意,不去搭理高遵裕,让他继续谈,没准勾通出奇迹,那些西夏人自动就停止攻击了。可是模范军人刘昌祚的心灵太厚道,他想都没想,就下令亲自率领为数不多的骑兵连夜支援。

一直疯狂赶路,玩命抢城的泾原军骑兵又上路了,跑了30里之后终于看到了环庆军。只见一片零乱,的确是发生过战斗,可是西夏人不见踪影,早跑光了。

刘昌祚下马求见,按说一路上把所有的敌人都吸引在身边,孤军奋战。灵州城前被黑了一道,这时又深夜赴援,怎样说刘昌祚都是个难得的好同志,一个好哥们儿吧。作为前面这些­操­蛋事的总作蛹者高遵裕是不是应该满脸堆笑,亲自迎出帐门的呢?

不,这样做了是人之常情。而所谓衙内就不是常人,尤其是做了这么多出格事的高大衙内。

高遵裕让刘昌祚在帐外边站了好大半夜,才让他进来。第一句话不是问候,而是质问:说,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西夏人都跑光了你才到,贻误战机了你知道不?

刘昌祚头晕,他连对面这东西算不算人都不知道了!可是他的职业素养真的是太好了,为人真是太厚道,不仅没发火,还决定将厚道进行到底。

历史将证明,厚道有时是最要不得的。但这时,刘昌祚道了歉,以行动表达了自己的诚意。他说,关于灵州城怎么打,他已经有了成算。比如灵州靠着黄河,西夏援军无论是从水路还是从旱路,支援起来都很快速。我们应该先把黄河的就近渡口都控制住,来个围震打援,把灵州牢牢地孤立起来。

这样,以灵州为点大量杀伤西夏军队,时间稍长,灵州不攻自破。

实话说,这个办法是正解。如果当年赵光义打幽州时也这样,就不会腹背受敌了。可是刘昌祚怎么也想不到,高遵裕接下来的反应居然是——大怒。

你一个偏将,主攻大略是你可以决策的吗?!明天我只要带队冲到灵州城下,每人带一包土堆在那儿,马上就能登上城墙。用得着旷日持久的围什么城打什么援吗?

此言一出,满帐安静。这办法四五年前成功过,交趾人打邕州时就这样进城的。这次也能成功吗?事没验证,话很难说。不过既然主将这样决定了,大家只有服从命令。刘昌祚想了想,决定告退。可是临出帐门,又被叫了回去。

高遵裕一脸的不耐烦,刘昌祚你这人太笨了,还不听指挥,你不配当一军的统领。现在你被撤职了,由……老天在上,他没在环庆军里选,而是指定了刘昌祚的副手姚麟。

姚麟,就由你来接替刘昌祚。

怒火升腾,面对衙内,服从和礼貌只会让衙内变得越来越不是人。军人之间的友谊是由鲜血和生命凝结而成的,不会像商贩或者文痞那样,为了升官、利益随便抛弃。姚麟严辞拒绝,就算是下级,也不是随便欺侮的!

一顿大吵,事情有了结果。刘昌祚还是泾原军的主将,只是泾原军退出了灵州争夺战,他们远离灵州城,在外围防守。

走出帐门时,刘昌祚心里很难过。不是为了遭遇才悲愤,他发现自己还真是笨啊,明知道对方怕他抢了头攻,才在紧要关头下令停止攻击,这时还献什么策?在他想来这是本分,在高遵裕的眼里就是继续地争,不停地争。

明摆着是不服嘛……

有必要说下灵州城的城防了。灵州在宋朝名下时只是塞外的名城,有一些战备意义罢了。从宋真宗能把它随便就扔了,就能看出它的地位。

到了党项人手里就不一样了,这时的灵州城城高三丈,以黄河作为护城河,数十里周长的墙头上用浸了水的毡毯包裹,各种城防器械一应俱全。

平心来说,这种防卫体系除了军队的数量不如宋朝都城东京、重镇太原之外,中原各地的其余名城还真是都不如它。这时高遵裕手握环庆、泾原两军的主力,居然事先自废武功,抛开了一半的兵力不用,独自去攻打,这种自信真是让人没话说。

攻城开始,只见环庆军全军出动,各种办法齐上阵。土堆、爬城、放火、挖洞等等等等全部出笼,热火朝天地忙了一上午,把灵州城闹得跟菜市场进了城管一样。正在折腾中,突然觉得身后边不对,声音居然比这边还大。

回头一看,在后边旁观的泾原军比他们还忙。只见从黄河的东关渡口拥进来无边无沿的西夏军,像蚂蚁一样扑了过来。事实证明刘昌祚猜中了,不管宋军想不想围城打援,敌人的援军转眼间就杀到了。

这一次西夏方面是真着急了,这是他们自建国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之前就算辽兴宗耶律宗真痛打李元昊时也没被惨到这地步。定难五州基本上全丢了,天都山皇宫也被烧了,灵州城再保不住,都城兴庆府就有陷落的可能。为此,他们派出了最后的底牌。

大将仁多零丁。

这个名字从这时起和宋朝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故事很多,在最起步的时候,起到的作用和辽国的一位战神很像。那个名字很久远了,但一直鲜活地闪耀在历史的长河里。

——耶律休哥。

回到正题,刘昌祚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所以他看到西夏援军觉得非常舒畅。闷的时候有人打,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他带人就砍了过去,摆下了上次野战中大获全胜的阵式。

盾牌墙、神臂弓、弩手、骑兵队,这些设置仍然起了作用,西夏人几乎是踩着自己的尸体往上冲,冲到后来终于上了岸,突破了泾原军的前三道阻截之后,遇上了郭成的骑兵。

那天郭成在灵州外围露了这一生里最大的脸,同时也遇到了最大的失败。当时有一个西夏武士骑一匹白马在战阵中纵横无敌,刘昌祚一看非常不爽,大叫谁去把他砍了?

郭成拍马就迎了上去,一个回合就把对方斩于马下。这是一个骑兵最大的荣耀,战马交肩过,英雄闪背回,敌人身首异处。这不是战绩,这是艺术。

可是没等他高兴,辅天盖地的西夏人涌了上来,他玩了命的砍杀,竭尽全力之后,发现潮水过去了,他还活着,西夏已经越过他,突破了泾原军的防线,冲向了环庆军。

泾原军的心情很复杂,没拦住敌人,说明他们失败了,可这给环庆军造成了非常的效果。这次阻击战还是很成功的,连仁多零丁本人都中了好几箭,想必西夏军整体战力也大幅度下降了,高大衙内只要凶狠点,不用独自都杀光,只要背靠灵州城顶住了,泾原军就能再推上去,里外夹击吃了这股援军。

可转眼之间整个泾原军就都傻眼了,高主将就是个创造奇迹的人,只见西夏人扑过去,消失了,灵州城门大开,西夏人进去了,门又关上,环庆军仍然在城下……也就是说,不仅没吃掉、没拦住仁多零丁,连对方的城门都打开了,居然也没能冲进去。

这还围攻个什么劲,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料,只是几万个废物聚在一起而已!

虽然是废物,仍然是上级。刘昌祚把抢下来的西夏援军的辎重都收集起来,送到了高遵裕的大帐,希望能搞好关系。很可惜,他又撞到了枪口上。他不懂的,一个善良的人和一个邪恶的人,从根本上就不同。同一件事,往往是两个理解。

就比如这时送礼,不仅他错了,连以后的岳飞也这样错过。邪恶的长官正在火头上,送来的东西越多,就越觉得部下在炫耀,在打他的脸。

高遵裕大怒,说刘昌祚你在外围防守,为什么没拦住敌军,坏了俺的攻城大事?来人,推出去砍了他!

这条命令下达之后,整个军营沸腾了,泾原军拔刀子就冲了过来,高遵裕你这个腌臜匹夫,忒煞是欺负人,弟兄们做了他!眼看就要哗变,说实话,真要哗变了的话,对宋朝的命运来说还是件好事。可惜,刘昌祚的­性­格特点是顾全大局。

他主动出去劝部下,一切以国事为重,不能内讧。

内讧没有发生,宋朝继续攻城。只是不管多么努力,注定了一事无成。机会错过了。上天曾经给过宋朝两次绝佳的时机。

一次是刘昌祚快速闪机即将突破城门。那时本可以一了百了;二是阻击仁多零丁,就算不能借机抢城,起码不能让援军进去。

两次都错过之后,灵州城不仅城坚池厚,连守军人数也急剧上升。此消彼涨之后,宋军已经没有半点优势。可是高遵裕还不死心,他要继续尝试。

结果是屯兵坚城之下围攻18天。看时间是很不少了,应该给城里带来很大压力,可惜从实际效果来看,宋朝人只是自找苦吃。他们千里奔袭,需要速度,没法带重型攻城器械,勉强从周边收集资料想做一些,可都是些不成材的小树杆,想搭个云梯都费劲。

半个多月过去,高遵裕急火攻心,拿灵州城没办法,继续拿刘昌祚出气。没有任何错,他就要杀只比他差一级的副手。结果可想而知,泾原军再次暴走,人没杀成,军心士气进一步低落。

经过反复这样的欺侮折磨,刘昌祚终于忧愤成疾,病倒在军营里。

郁闷中又一个致命的消息传来,粮道被劫了。离边境那么远,西夏这个穷地方,十一月底了天寒地冻,没有了粮想找片绿树叶子吃都没有。还敢耽误吗?立即撤退。

高遵裕这次没有犯晕,部下们怎么劲他就怎么听了。可是他忘了城里面的人是谁,仁多零丁,这人是西夏自李元昊之后最有军事天赋的人,继承了党项种的狡诈残忍。他没率军趁机杀出来,而是做了件狠到了家的事。

扒开黄河……

十一月底的黄河水冰冷刺骨,带着冰凌冲向了宋军营地。在撤退之前宋军终于被淹到了。幸运的是这个季节黄河的水量不是最充沛时,人马辎重并没有一下子全毁。

宋军紧急撤退,边走边回望,几十年间丢掉的灵州城就这样留在了身后,它本应被夺回来的!可是管不了这么多了,这时最重要的是警惕四周,随时注意追兵。

他们多虑了,这时仁多零丁还是没有出城,黄河给宋军带来的噩运才刚开始。灵州一带为了发挥黄河的水利效益,修建了众多的水渠。这些水渠纵横交错,铺满周边大地,只要黄河的水流出来,就会一个个注满,是天然的阻挡路障。

宋军想越过去,只能毁了各种军械搭浮桥,分期分批地慢慢过。想提速的话,除非下渠里游泳。就这样,高遵裕率领环庆军在前,领头先跑,刘昌祚的泾原军给他们殿后,在他们的背后,灵州城的城门终于又一次的打开了。

仁多零丁出现,迫使宋军加快了撤退速度,一小半的泾原军真的跳进了冰水里游过了长渠。等爬上来之后,百战­精­兵也开始打哆嗦,而他们的前方,长渠复短渠,水渠何其多!某一天的晚上,被迫在一条大渠、一条小渠之间扎营。

环庆、泾原两兵团分开了,仁多零丁等待的机会终于到了。天晚时西夏兵大举进攻,泾原军独自应战,一边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一边拼老命地挥刀子,终于打退了西夏人,可全军没一个人高兴。

都是老兵了,这个都懂。仁多零丁不是要一次­性­吞掉他们,而是在寒冷、缺粮、冰水、撤退中不断地消耗,一点点地折磨死。

形势比人强,看懂了也得走上这条路。好容易越过各条水渠,第二次攻击在一个隘口发生,这次前边的环庆军良心发作,派了大将俞辛、任诚来支援,结果全部战死。泾原军主将刘昌祚的副手姚麟出战,才勉强过关;第三次攻击在韦州城下,饥渴劳累的宋军抢着进城,被西夏抢了个大便宜,死了很多人。

直到十二月的上旬,两支队伍才撤回宋境。这时他们已经用枪杆和弓箭来烧火取暖,全军冻饿伤病,损失惨重。

环庆军托了高大衙内的福,损失率是五分之一,受到重创的是泾原军。从始至终,它几乎冲杀在前,撤退在后,把西征重担独自扛在了肩膀上。这样巨大的消耗,让出塞时的5万余士兵、5千匹马,只回来13000人、3000匹马。

减员过三分之二。

刘昌祚悲愤交集劳累过度,在灵州城下就病倒了,勉强挣扎回到国内后很长时间卧床不起,一代猛将从此意志消沉,再没有什么作为。

最失望的人莫过于宋神宗。从战争开始后,他日夜处于紧张的守望中,他传令西北战报不分昼夜只要传来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这样,他在一个深夜里得到了灵州城失败的消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宋神宗在震惊中计点整个战役走向,发现倾全国之力发动的西征竟然继续不下去了。

高遵裕失败,王中正误事,李宪虽然节节胜利,但迟迟不能到达主战场,这时再孤军深入,已经没有意义,反而是送给西夏人的厚礼。

局势竟然急转直下,到了这步田地。

宋神宗在深冬黑暗的皇宫里一个人独自徘徊了一晚,心灵深处无数的念头升起又旋落,100多年的宿怨,近10多年以来的努力,帝国的命运,竟然就这样失败了吗?

这不止是军事上的失败而已,连带着的是千辛万苦才挣扎起来的经济国力,民心士气,这时失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振作!与之相对应的,反对派的呼声,甚至皇宫深处的阻挠,也会随之而起……难道真的是天不佑大宋吗?

这个念头让他剧烈的痛苦。坐以待旦之后,他咬紧牙关签署了命令李宪撤军的指令。从这一刻起,他深深地知道,真的失败了,堂堂大宋煌煌天朝,真的又被西北的跳梁小丑给羞辱了。他,宋神宗赵顼,与太宗、真宗、仁宗一样,并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中兴名主,只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罢了!

对人严,对己更严,这让宋神宗极力奋发年青有为。可是这种­性­格有着巨大的自我折磨­性­,让他不能忽略失败,快速恢复。他陷入了低落的漩涡,无力、也不愿剥离出来。

转机没多久就出现了,种谔的鄜延军回来了。鄜延军在十二月中旬竭尽全力抵达了白池,这是最后的极限,他已经用了所有的办法,再也没有半点前进的动力。

这期间军队曾经分裂过,从城京调给他的3万禁军受不了西北的苦寒,在饥饿中他们逃跑了。为了能活下去,这股巨大的逃兵不仅带走了鄜延军的战力,还把种谔的后方搅了个乱七八糟。

他们饿,为了找到吃的,已经顾不到是西夏方还是本国居民,他们全都抢。

这股乱兵被沈括解决,他是西征部队的后方总负责人。只是迫于严寒、路远,他实在是供给不上种谔的给养。深冬时节的西北大地上,鄜延军已经身陷绝境,如果再不及时脱身,等西夏人包围过来,注定了全军覆灭。

实战检验出种谔的军事天才,进攻时机变百出,撤退同样是一门艺术。面对一向不讲信义,狡猾凶残的西夏人,种谔玩了个小花招。

他派人向西夏挑战,3天后决一死战。

西夏方面立即就全面动员了起来,集结兵力,保持警惕,鬼知道狐狸一样滑的种谔会不会突然偷袭。熬过3天之后,他们冲出营门,到了约定地点。结果左等人不到,右等还没来,派人去催才发现宋军的营地早就空了。

种谔在发出挑战书后第一时间就跑了……回到国内,他给宋神宗带来了最好的消息。五路大军中只有他这一路攻城略地带回来实力。比如说兰州、米脂两城,义合、吴堡、塞门、浮图等寨。至于银州、夏州、盐州等地,鄜延军虽然攻下来了,可是兵力有限没法保住。

这些只是收获的一部分,他带回来的更重要的东西是宋朝的信心。请问,五路西征真的是失败了吗?这要看怎样来定义。

如果说以灵州论成败,那么宋朝的确是输了;如果以战争本身为定论,宋朝无论如何都占据了上风。

第三章永乐城之殇

与党项人近百年的恩怨,宋朝在战争方面打出了几个阶段。最开始是大炮轰蚊子,以宋太宗赵光义时的充沛军力,抓不住像泥鳅一样滑溜的李继迁。

这是机动­性­不足;

后来在野战时期李元昊打遍东亚无敌手,宋朝尽管出现了范仲淹、韩琦、张亢、狄青等大批名将也处于下风,勉强维持边境不倒而已。

这是野战能力太差;

李谅祚在宋朝面前占不到半点便宜,野战没机会,攻城时被­射­得跟刺猬似的往回跑。只是可惜,宋朝那时国力下降,没有远征的资本;

宋神宗这次五路伐西夏,不管在传统的史书里是怎样评价的,比如他惨败了,损失兵力、民夫总和近20万了,抛开这些看战绩,宋军的战斗力,尤其是野战能力全面压倒了西夏人。五路之中,除了王中正之外,宋军除了没能攻下灵州,其余所有战绩一律全胜!

即使是灵州之役,宋军的失败也不是西夏人造成的。第一当然是高衙内的脑子秀逗了,一个人玩死了帝国的梦想;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宋军其实是败给了天气。

偏偏选在西北苦寒时节出兵,除非摧枯拉朽毫无阻碍击破西夏全部防线,不然就得面临塞外的大风雪。不过这也怪不了宋神宗,谁让西夏国偏在这个时候内讧的呢?

看过战绩再看得失。

这是个相对的问题,不是说宋朝有了损失就代表了失败,要看看西夏人同时期怎样了。双方的军队损失基本是相差无几的,不同处在于西夏人是宋朝人杀的,而宋朝人是天气、黄河水杀的。抛开这些之后,由于战争是在西夏境内展开,所有恶果都由西夏方独自承受。

史书记载,战争过后西夏“虏中匹帛五十余千,其余老弱转涉,牛羊堕坏,所失盖不可胜数。”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物价飞腾,经济崩溃,民众流离失所,西夏立国之本的牲畜一片一片地死。

客观地讲,元丰西征是西夏军事、国力走向衰弱的转折点。

这就是主动进攻的好处,哪怕战争本身打了个灰头土脸,仍然可以重创对手,让敌人元气大伤。这些战报随着战争结束一份份地呈交给宋神宗,让他敏感、有自伤倾向的心灵开始了逐渐复苏。他的心灵有了一些难得的厚度。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第一个战役。之前的熙宁开边、交趾之战都有王安石坐镇,胜负之间有一位不世出的超级智者掌控,他所需要的就是观摩与学习。这时不同了,独自驱使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去征战,胜负的结果不止是对国家有影响,最直接的体现在对他个人心灵的影响。

胜了,会骄吗?败了,会馁吗?一个成年男人心灵的厚度,是由一个个亲身经历的事情来达成的。理­性­回归,宋神宗看到了宋朝军队质的变化,信心和欲望渐渐地又回来了。就像印证这些一样,两个多月以后,西北战场接连传来了好消息。

宋元丰三年(公元1082年)三月,鄜延军经过短暂休整之后再次出击,种谔派出大将曲珍率两万步骑出东川攻击宥州。宥州的西夏守将反应很快,他派出三万人迎战。以逸待劳,人多势众。看着很保险,只是就像惯例一样,他们又被种谔忽悠了。

他们在东川等,计算路程鄜延军应该出现了,可是偏偏不见人影。正想组织人力再调查,在他们背后突然间冲出来大队人马。鄜延军出现了,出其不意,野战变成了偷袭,胜负还有悬念吗?那一天连西夏的宥州主将都当场战死。

曲珍没有停留,进一步攻击葭芦寨。葭芦寨只是一个建在荒山上的战斗堡垒罢了,没什么油水,可就是这里,改变了宋神宗的心灵走向,甚至扭曲了宋朝的历史。

这座寨子很不起眼,可要看建在哪座荒山上。横山(今陕西横山东南之横山),这是党项人的立国之本,像一条天然的长城一样阻峙在宋、夏两国之间。

对宋朝来说,拿下横山的制高点,就像辽国掌握了燕云十六州一样,从此居高临下,一马平川,随时可以进入西夏腹地。而拿下葭芦寨之后,制高点到手了。

这让种谔空前兴奋,他和他的父亲两辈经营边关,一个详尽、庞大的战略计划早就生成了,这时终于可以实施。他亲自进京,面见皇帝,说出长久以来的愿望。

——“横山延袤千里,出产战马,易于耕种,有盐铁之利,百姓骁勇善战。夺得横山,再沿银、宥、夏、盐、会、兰等州一线修建城寨,筑垒推进,一步步稳扎稳打,围逼灵州与兴庆府,逼使西夏就范。

这是与之前五路西征截然不同的计划,从战略思想上来说,是延续着当年范仲淹的思路一脉相承的。虽然见效慢,可每一步都没有风险。西夏的国土面积并不大,以这时宋朝空前壮大的国力,对西夏压倒­性­的军事实力,绝对可以把党项人的生存空前挤­干­济尽。

最优越的一点,是根本就不用和对方的主力军团野战对决,只要发挥宋军最传统的守城优势,就足以让西夏眼睁睁地被蚕食,却没有半点办法。

如果要说缺点的话,就是见效慢,花费大。这要筑多少个城池,盖多少个寨子,何日才能见到党项人俯首称臣?

可刚刚挣脱了失败情绪的宋神宗不这样想,他又一次看见了希望。

种谔,你真是带来惊喜的人,你真是我心中的喜悦!为了让喜悦升级,他迅速派出了两个特派员,跟种谔回西北,实地考查­操­作难度。

种谔像一团春风,从西北吹向京城,当再吹回西北时,他觉得春天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的心里变得忐忑。不安的感觉往上升,这两位特派员太奇怪了,让他看不懂,尤其是其中姓徐的那位。

两个特派员,一个是太监叫李舜举,另一个叫徐禧,官衔是给事中。李舜举就算了,他只是宋神宗的贴心人。一起在皇宫里生活嘛,无可避免的,敏感的神宗皇帝觉得太监值得信任。

而这位徐禧就正相反,他本来离着神宗无比的远。

徐禧是个没文凭的人,能混进公务员队伍,完全是托了改革的福。这位仁兄从小志向高远,不屑于读书,当他的同龄人都在钻研科考时,他走遍大江南北,边塞绝域,积累了一脑子新奇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让宋神宗大为倾倒。

神宗说,“朕阅人多矣,未见如卿者。”单从这句话来看,徐禧比王安石都厉害了。

这时派徐禧上前线,正是发挥他的特长,忘了说,这位徐先生虽然没当过一天兵,可超级喜欢军事。当年他游走天下时,最爱­干­的事就是蹲在一个个危险地段,脑子里急速旋转,想着怎样杀人。

种谔的不安感就来自于这些,徐禧走走停停,不按照种谔当初提出的计划来考查,很明显他的脑子里有了别的想法。3个月之后,种谔的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徐禧完全破坏了他之前的构思。

为什么要沿银、宥、夏、盐、会、兰等州一线修建城寨呢?这是一片多么巨大的土地,和新修一条长城有什么区别?何况建好了也只是第一步,要逐步向西夏腹地挺进,宋朝的国力会被这些土寨子抽空的!

并且人寿有限,得由几代人才能完成,很可能神宗皇帝本人都见不到覆灭西夏的那一天。

他提出了一个新想法,攻其全面不如一点,在广阔的两国边境上找到最敏感的那一点,全力以赴盖出一座坚城,在那里设重兵把守,它可以成为进攻西夏的桥头堡。以现在夺取横山制高点的前提下,起到的作用要比种谔之前的泛攻强得多。

根据他的考查,最佳的筑城点就在银、宥、夏三州的交界点永乐川(今陕西米脂西北)。

方案出炉之后,徐禧第一时间向种谔微笑,将军以为如何?

种谔的脸都绿了,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反而成全了这个军事发烧友!他冷冷地回答,特派员先生,您了解永乐川吗?

什么意思,徐禧的脸比他冷得还快。大凡高傲的人都敏感,尤其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

种谔心里的郁闷简直要爆炸,这还用问吗?这样浅显的问题还需要讨论吗?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选的那个筑城点没有水源。想与西夏对抗,这个城得筑多大,里边光士兵就要驻扎多少,你让他们喝什么?

我自有妙计,你只说听不听命令。

不听。

真不听?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违令是死,筑城也是死。与其死在西夏人手里,还不如死在军令下。你随便。

说到这里,两人没法再继续了,难不成徐禧真的因为点反对意见就杀了种谔这样的边关大将?他想了想,其实杀了也没大事,宋朝就这规矩,军人是最没有地位的公务员。就算杀了也不会抵命,只是很可能耽误他修建永乐城的计划。

两下衡量,还是留下种谔一条贱命吧。把他排除在行动之外,让他远远地生闷气去。就这样,种谔走了,鄜延军换了主人,成了徐禧的队伍。

宋元丰五年八月时,北宋决定修筑永乐城。由徐禧、李舜举、沈括率领鄜延军除种谔以外所有大将、4万步骑,以及禁、厢、蕃各军8万,民夫20万出边界,至永乐川筑城。

每个人都知道,西夏人随时都会出现。这是扎在西夏人心头上的一根刺!宋军全力以赴,30余万人只用了40天就造出了“三面阻崖,表里山河,气象雄壮”的永乐城。

站在这座城下,徐禧感慨万端,这是他的计划,是他的业绩。他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会是西夏人的噩梦。宋神宗也很激动,他给此城赐名为“银川寨”。

这时盖出来的只是主城,还有一系列的附属设施,比如邻寨、水寨等都还在施工中。徐禧留下了曲珍、景思宜两人继续­干­,他和沈括带着一大批高官回了米脂。

他们刚走,西夏人就来了。

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西夏人会容忍宋朝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盖了这么大一座城,连续施工40多天了才有反应?说来这真是个冷幽默,是西夏人的情报出问题了。

他们最先得到的情报是李宪从熙河转到了泾原,要在原来是刘昌祚的地盘上大打出手。为了防备这位西征时全胜战绩的宋军主将,西夏掏出最后一点家底。他们动用了6个监军司兵力,唯恐不够,在民间争兵时达到十丁抽九的程度。

就算是全民皆兵,也已经挤­干­榨尽了。他们一共凑齐了30万兵力,带足了100天的粮食,向宋朝的泾原路集结。结果空等了40多天,李宪一点动静都没有,那边永乐城却建起来了。

西夏人又气又急,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再也耽误不起了,全军开拔向鄜延路靠近,拔下永乐城这根钉子。从这时起,威名赫赫的鄜延军变得奇怪了。

在种谔时期,鄜延军是宋朝西路军里最狡猾最多变的一支部队。它往往以少胜多,出奇制胜,让敌人败得想不通。这里面情报工作是最重要的前提。可是换成徐禧当领导,风格就变了。当西夏人30万大军在边境向他们迅速移动时,居然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只是好运还站在了宋朝这一边。上天给了永乐城之战的宋军至少六七次机会,哪怕抓住一次,历史也会改写。第一次,就在这时的情报失误上。

宋军不知道西夏人到了,这时鄜延军的主力都跟着徐禧、沈括回到了后方的米脂城,永乐城里只有不到5000兵力,外加10多万的民夫,可以说是不设防。

上天给的好运就是西夏人趁此机会,全力突击,攻破永乐城。这样战争早早就结束了,宋朝虽然亏本,但不伤筋动骨。

不过可惜的是,之前五路西征时种谔的表现太扎眼了,鄜延军的战斗力、危险­性­,让西夏人明知道有机会,也不敢随便进攻。他们潜伏在无定河的西岸,小心地窥探着永乐城的动静。这样,他们无可避免地被城里的宋军发现了。

第一个好运被扼杀,守城部队派人向米脂城紧急求援。

最先接到信息的是大将高永亨,他的哥哥是鄜延军中排名仅次于曲珍的高永能,两兄弟在西征的无定河谷一战中都起到了决定做用。

这样的人,在军中的威信足以得到尊重。

高永亨立即去见徐禧,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城里兵少,没有水源,难以坚守。平心而论,这些话都是客观事实,高永亨只是在关键时刻提出来,请主将留神罢了。

徐禧的反应是大怒,在这种时候灭自家的威风,是在扰乱军心。把这个懦夫孬种关进大牢里去!之后他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西北方,说了句非常牛的话:西夏人来送死了,这正是我建功立业取功名的好时候。

他下了两个命令。第一,请名义上的西北最高长官沈括坐镇米脂,理由是主帅不可轻动;第二,他自己率领其余部队赶赴永乐城,迎战敌军。

全体宋朝人一起发抖,其中最冷的是沈括。他后悔了。作为西北最高长官,永乐城计划没有他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实施。由此可以判断,他昧了良心。

以他天文地理无所不­精­的知识面,会连永乐城没有水源这样巨大的缺陷意味着什么都不懂吗?明显的他把这座城当成了政府工程,而不是战备工程。

现在考验突然间来了,如果失败,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想了又想,他提醒徐禧说,兵力相差太悬殊了,敌军30万,我们不超过4万,这仗没法打。不如先放弃永乐城,等招集西北所有军队之后,再与敌军决胜。

实话说,沈括面临危机显示出了极高的智慧。以他这个建议,会把之前五路伐西夏时的弊病都抹平。宋军的战斗力已经高于西夏人,只要不在恶劣气候里跋涉千山万水,直接与敌方对决的话,宋军必胜。

那么,以永乐城为诱饵,让西夏人吞不下,又不敢吐,不管是一战决胜负,还是持久地消耗,都会活生生地拖死这个国小地贫的土匪国家。

这是上天赐给宋朝的第二个好运,沈括的智慧。可是徐禧不同意。如果这样做,不用别人,换李宪过来,他这个一把手就当不成。

那样,这盖世功名还会是他的吗?

徐禧对沈括笑了笑,西北的事,尤其是永乐城的事,皇上已经全权交给了我。您是主帅,我给您留一万兵力,就留在米脂城听我的好消息吧。

徐禧带着2万多人马上路,这样连带着永乐城原有5000人,全军只在3万上下。敌30万,我3万,这个数字对比是不是很熟悉呢?对,和李元昊时期的好水川、三川口等战役一样。

都是1:10。

来到永乐城边,迎接他的是大将曲珍,第三个好运由曲珍带来。出于战局考虑,曲珍实在不想让徐禧进城,他说,您还是回去吧,在后方督促大将参战就是。

徐禧笑了——“曲侯老将,何其胆小也。”他是笑着进城的,有好多的想法他还没有实施,憋着多难受!进去后,他的第一条命令就把全军都雷倒了。

大家注意了,在这次战斗中,奖赏条例要变一下。以前以各人砍得的敌军首级论功,这样很不好,大家往往为了抢死人脑袋耽误了战局发展,嗯,还影响团结。现在为了专心杀敌,我宣布,军功平等,大家都一样!

这是雷吗?这是九天神雷。懒得细说具体弊病了,大锅饭在什么时代什么事情上都是最­操­蛋的政策。

这只是徐禧的第一个想法,当九月九日西夏军队在名将叶悖麻、咩讹埋率领下进攻时,他的其它想法才一个个显露出来。得承认,他征服了宋神宗的脑子里产生的想法,不仅对宋朝军队是巨大的折磨,就算对西夏方面来说也有超常规的摧残。

叶悖麻、咩讹埋也打了好多年的仗了,还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两军的实力对比达到了一比十,一的一方不说躲在城里,等着敌人爬城墙往下扔石头,反而走了出来,在城下列阵。

两人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前的战争里宋朝军队经常列阵在城外,以一敌十杀得西夏人到处跑,这次不会又上演了吧?他们很后悔,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兵力分配就出了大问题。

隔着无定河,西夏人得先渡过去,为了攻城方便,叶悖麻、咩讹埋先派了步兵过河,铁鹞子等重骑兵都留在河对岸,这时宋军出城,如果抢先攻击,后果不堪设想。

城头上的宋军也发现了这一点。本来徐禧派兵出城时,所有的将军都反对,鄜延军不是不能打硬仗,但从来没这样忠厚朴实过。

我们非常习惯­阴­险地作战~

可是被徐禧一句话就否定了,他老神在在地端坐城头,说了一句古文——“尔可知王师不鼓不成列?”此言一出,鄜延军集体一头雾水。老兄,俺们都是拿刀砍人的老粗,您学问大,都不懂哎。

这里简单介绍下,“王师不鼓不成列”这句话出自春秋时期的一位神人。此人大名鼎鼎,中国人基本上都知道他叫宋襄公。说出这句话,他正和春秋战国时公认的野蛮人楚国人打仗。

楚国的军队渡河攻击,宋军有人劝他乘楚军渡河才一半,立即发动攻击,可以以多胜少。宋襄公大义凛然,说出了这句话。其结果就是被全军渡河的楚军打败,大腿上中了一箭,伤重而死。

几千年来他就是个大笑话,反面典型。这时居然被徐禧提了出来,仿佛还光芒万丈了一样。

多说句闲话,说来徐禧和以往的古人都冤枉了宋襄公。昨天晚上失眠时我偶然想到,宋襄公之所以要那样打仗,并不是他笨,也不是他贵族气息太浓,非要打出古典美,而是他的野心实在太大了。

细数下“春秋五霸”的名单就会知道原因。依次排列是: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排在齐桓之后,齐桓公的称霸手段是他的座右铭。

齐桓公小白一生除了对少数民族狠了点之外,从没打过任何一架硬架。从来都是以老大哥身份出现,以所谓的长者、仁厚、道德之风来当领袖。这和后来的晋文、秦穆、楚庄等小弟皆然不同,那时时风日下,道德伦丧,都狠得跟蛊惑仔似的,就知道拔刀子砍人。

宋襄公面对周王室、中原各国的公敌楚国,必须得打出礼仪之邦的样子,才有资格继任小白成为天下第二任霸主。于是才有了“渡河未半不击”、“王师不鼓不成列”等超级反常的举动。

可是无论哪种,都和宋朝神宗时的永乐城之战无关。徐禧,你只是个拿人工资,替人打仗的打工仔,装什么大象,以为你是宋襄公,想争霸主的人啊?!

徐禧不管,在宋朝空前宽松的政治环境下,他就是要打出来属于自己的风格。于是第三个天赐良机丢掉,叶悖麻、咩讹埋火速调铁鹞子重骑兵过河,率先发起攻击。

没等他们动,宋军先攻击了。数千名手持雪亮银枪,身穿异锦战袍的鄜延军骑兵冲向了5万余名重甲铁鹞子军。

这是不可思议的举动,除非是汉朝的虎贲军或者是盛唐时的黑甲骑,不然无异于找死。但鄜延军就这样冲了运去,带着徐禧下达的死命令。

必须冲击三次!

三次之后,后面的步兵才可以上阵。这也就是说,不管这数千银枪骑兵的命运怎样,其余的友军只能坐视不管。

之后发生的事,真是让人无语,鄜延军的军纪真是太强了,徐禧的每一个要求都被严格的执行了。银枪军面对10倍以上的重甲骑兵,连续冲击了三次。第三次过后,铁鹞子终于反击了,无论怎样抵抗,数量、装备的劣势让银枪骑败了下来。

败的时候,正迎上了后面冲上来的步兵……三次攻击之后步兵要上阵的!

鄜延军的骑兵倒卷进步兵方阵里,一片混乱,6万余人搅杀在一起的局面下,没人可以力挽狂澜,鄜延军败了,纷乱地退向永乐城城墙。

而这时,上天赐给宋朝的第四个良机出现,只要把握住,宋军仍然可以胜利。

城头上大将曲珍在混乱中发现了战机,他向徐禧紧急建议。西夏人出动5万多铁鹞子,可以说­精­锐尽出,鄜延军应该立即派出剩下的所有骑兵绕到无定河边,那里剩下的必定都是西夏军队的老弱部分,以强击弱,措不及防,西夏人肯定大乱。

那时铁鹞子回救,鄜延军乘势掩杀,败局立即就可以翻盘!

但是徐禧停表了。停表的意思就是他处于瞬间静止的状态,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没有任何命令下达,而城门紧紧的关着。

战场不等人,5万多铁鹞子军像铁甲堆积而成的巨盾,把鄜延军挤向城墙。为了逃生,他们爬上了山崖,从那里跳进了永乐城里。

一共回来了15000余人,里边有银枪骑也有步兵,只是再没有什么分别。战马是不会爬悬崖跳城墙的,8000余匹战马都留在了城外,变成西夏人的俘获。

徐禧的停表还在继续,叶悖麻、咩讹埋盯向了第二个目标,那是永乐城的死|­茓­——水源。城里没有水,城外边建立了水寨,一共打出了14眼井,派重兵把守,由总军需官李稷负责。

坏事就坏在了李稷的身上,这人是个天生的理财好手,生来的爱财如命的小心眼。水寨里不仅有水源,更有为数不少的粮草,修筑永乐城城的民夫、厢军有时会来讨要,他一律拒绝。而厢军们有自己的办法,他们悄悄挖了一条暗道通了进来。

这条暗道被西夏人发现了。

水源重地被突然间击破,只在片刻之间,永乐城的致命伤就露了出来!消息传来,鄜延军全体将校都呆住了,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法坚守了,只有求援。

神宗很快得到了消息,他严令西北各军立即向永乐城靠近,不惜一切代价解围。军令传达,希望点只有三个。第一,种谔;第二,沈括;第三,李宪。

种谔还在米脂城附近,如果他能快速穿透重围进入永乐城,重新掌管鄜延军,效果无疑是最理想的。可是军令传过去之后,种谔却拒不执行。

他不说自己有多郁闷,多愤怒,多委屈,他强调的是客观事实。手边只有几千名老弱残兵,你让我拿什么去对抗30万西夏人?!

皇帝,你脑子没毛病吧!

沈括接到命令之后,立即把全部军队拉出了米脂城,去救徐禧。可是没走多远,突然接到了一个内线消息。要说鄜延军之前的情报工作做得真是没话说,内线是西夏大将阿约勒的弟弟。

这位弟弟向沈括报告,他哥正带兵去攻打绥德,绥德城里有300名羌人做内应。

沈括一听就慌了,永乐城危机,再丢了绥德,宋朝西北防线就漏了。简单权衡之后,他带兵转向绥德,必须先保住后方的防线。

当他赶到绥德时,本该发生的战斗并没有出现,阿约勒一露面就撤退了。这并不说情报有假,而是绥德城准备充分,当阿约勒杀到时,他看到的是城墙上挂满的羌人尸体,所有的内应都被宋军杀光了。

这样一折腾,沈括的援军也耽误了。

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李宪的身上,这位自从出世一直保持全胜战绩,包括帮助王韶平定熙河,五路征西夏等等辉煌战绩的宦官将军冲破一道道封锁千里跋涉而来,临近战区时已是强弩之末,粮草也都吃光了,抬眼望去,永乐城外的西夏军营竟然厚达近10里!

什么是有心无力啊……同样的,就算再有实力,也别总陷入绝境之后再让别人来拼命吧!李宪是个有理智的统帅,他稍微退后些,驻扎在不远处一边恢复军力,一边观望势态。

如此这般,永乐城已经孤军无援,浮在了30万敌兵的汪洋大海里。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正当盛夏气候闷热,十多天过去滴雨末下,城里的鄜延军只能用马粪绞出来的汁来解渴。绝境中高永能提出了个建议,拿出所有的钱币奖励士兵,趁还有些战力,集中兵力突围,不出大的意外,至少能逃出六七成|人。

这是上天赐给宋朝的最后一个好运,战争胜负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有生力量才是最可贵的,尤其是鄜延军这些百战­精­兵,他们本身才是国家最难得的财富!

可是徐禧又反对了,他说,永乐城地势险要,怎可轻言放弃?何况主将逃亡,军心就动摇了。这样的话是对是错,实力没心情去理会了。这是个不分对错,都只以自己心­性­做事的人。

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好处,绝境中徐禧登上城头,和士兵们一起防守。饿了吃烧饼,困了就躺在士兵的腿上睡,起码在个人­操­守上无愧于战场和军人。

徐禧这样拼命,暂时把鄜延军的疲惫和怨气压了下去,大家同心守城,面对30万敌军,永乐城始终不破。可是这也招来了一个煞星。

仁多零丁来了。

经过元丰西征的打击,西夏也早就油尽灯枯。永乐城实在是逼着他们上刀山,无论如何都得快速拿下。为此他们又一次派出了这张最后的底牌。

仁多零丁的残暴是罕见的,这人到位之后,西夏军的攻击突然升级,完全不顾及伤亡,每天派出万人以上的部队像蚂蚁一样往城上爬,相应的每天城下都堆积下数千条尸体。最开始时,西夏人对自己的伤兵、尸体还是很尊重的,都用毯子包起来拖回去。后来强攻的命令让人发疯,就什么都不管了。

成千上万甚至好几万的尸体就堆在城墙下,还活着的就踩着它们往城上爬。这种攻击力度,纵观宋朝建国以来所有战争,就算宋太宗远征燕云时也没有达到,决定宋朝命运的澶渊之盟时也没有达到。

面对这些,堪称几千年才一见的死脑瓜骨徐禧也犹豫了。硬拼不是办法,援兵迟迟不到,他想到了谈判。不管怎样,就算拖延些时间也好。

他先派吕文惠去,仁多零丁要曲珍来才可以谈;再派景思宜去,对方终于提出了价钱。谈判可以,除非把兰州、米脂等城归还西夏。

徐禧苦笑了,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有心答应,也超出了他的权限。这时仁多零丁出现在永乐城下,他有些戏虐地对城上喊:“汉人没水了吧,­干­嘛还不投降?”

徐禧立即拿起一只水壶,把整壶的水倒了下去;“没水?这是什么。”

仁多零丁大笑:“也只有这么一点了吧。”转身回营,立即强攻。城上的鄜延军心都凉了,这个西夏人真鬼,比当年的李元昊还鬼。他说对了,整个永乐城里这时只剩下了两壶水,一壶在徐禧手里,一壶在宦官李舜臣手里。徐禧想用当年麟州城骗李元昊的老法子骗仁多零丁,可惜对方不上当。

­干­旱在继续,强攻在继续,直到九月二十日,这一天是鄜延军的命运日,天上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眼看一场瓢泼大雨就要下了。

鄜延军的致命­干­渴就要解决。

仁多零丁疯了,眼见功亏一篑,他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都死光也要攻进城去。雨,终于下了,雨势变大时已经到了深夜,一片漆黑之中除了闪电没有半点光亮,没有火把可以在这时点燃,城内外数十万人在黑暗里殊死搏斗,他们看不清自己杀了谁,或者谁将杀了自己,黑暗终将吞没一切,这一时刻终于到了。

宋元丰五年(公元1042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永乐城沦陷,随即被西夏人拆毁。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数字资料。

李稷死了,这位军需官冲到城门口,死在乱兵堆里;蕃军指挥使马贵死了,他力杀数十名西夏人,倒在了血泊里;大将高永能也死了,他本来是可以逃生的。他的孙子高昌裔在危急中牵马过来,告诉他有条小路,能逃出去。

可高永能悲愤难抑,在黑暗中大叫:“吾结发从军,未尝一败,今年已七十,受国大恩,今日就是我报国之日!”

也有死得平静的,城破之时,宦官李舜臣拒绝了侍从牵过来的马。他撕下了衣襟,小心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臣舜臣死无所恨,愿陛下勿轻此贼。”

这是他写给神宗的临终报告,他至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忠告神宗千万别再小看西夏人;

活下来的军官只有3个人,他们都没走城门,而是从城墙上跳了下去。他们是吕整、李浦、曲珍。曲珍是鄜延军二号人物,早就上了西夏人的名单。当他只身逃亡,快被追上时,奇迹发生了。他在路边居然看到了一匹矫健的白马。

这匹白马驮着他逃到了米脂城,之后他命名它为“天赐白”。

最后要说一下徐禧,他的结局和他生前一样的奇妙。有说他死在战场的,可是找不到尸体。不管是宋朝人还是西夏人,都没能找到。那么他没死吗?可是之后也再没有这个人的任何消息。

如果他还活着,应该痛不欲生,再没脸见人;如果他死了,灵魂也不得安宁。他扭曲了一个帝国的命运,更亲手造成了20多万同胞的冤魂。

3万多百战­精­锐的鄜延军将士,10多万无辜的宋朝民夫,都死在了永乐城里……

第四章城东的坡地

战报和李舜举的遗表传到京城时,又是一个深夜了。宋神宗一直在黑暗的皇宫深处等待着,他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消息!

一战死难20余万人,这是自宋朝建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居然被他这个最有理想最有抱负的人创造了出来。多么的讽刺,多么的悲哀!

这一夜,神宗绕床苦郁,整夜不眠。第二天早朝时,和臣子们说到永乐城之败,突然间他痛哭失声,无法自抑。

他实在没法原谅自己,极端高傲敏感的心灵让他迅速地坠入自责自伤甚至自虐的情绪里。这一年他年仅35岁,是一个男人最风华正茂­精­力旺盛的时段,可他的健康快速地衰败了。

思路越想越窄,越来越低落,要命的是他还非常的聪明。不用别人指责,他自己清楚两大战役败在了哪里。用人不当。

五路西征时王中正是个废物,高遵裕在重任面前居然变得自私,永乐城里的徐禧更是个千古笑话,他本该活在春秋以前的三代里,当个古人多好!

回想安石先生还在时,复熙河、平荆蛮、征交趾,战无不胜,王韶、章惇、熊本、郭逵每个人都独当大任始终其事,两相对比,他找出来的这几个都是些什么动物……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国力损耗、军队凋残,士气低落,如果说他登基以来还有什么贡献的话,就只剩下了熙宁改革。

但是,那条产业链条,必须要通过外战成功,收复土地,才能创造出更大的利润,来回报被压榨的国内经济。现在外战打到这程度,链条已经崩断,之前改革的弊病立即就会显露出来……这样一来,一生所为,没有一件事是成功的。

甚至连正面的意义都没有!

宋神宗深深地感觉到了绝望,以后的路还要怎样走呢?就在这时,又一个噩耗传来,种谔死了。种谔郁怒淤积,得了背疽,死时年仅57岁。

威名赫赫的鄜延军至此全灭。而这还不是最绝望的事,永乐城之败后半个月,更大的灾难降临到汉人的头上。

宋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十月十日,宋神宗在皇宫里闲走,偶然心动去了秘书省的藏书阁。他在里边看到了一幅画像。像中人欣秀风雅微微含笑,虽然纸迹已黄,年代久远,可那人竟然像是与他早有前缘,让他久久凝视。

神宗问,此是何人?

——回陛下,乃五代时南唐国主李煜。

……原来是他,不愧风流才子。

当天夜里,神宗在梦中见到了这位百余年前的风流才子伤痛国主,李煜向他深深施礼,向他缓缓走近……就在这天夜里,他的第十一皇子出生了,这个孩子名叫“赵佶”。

这是个超级优秀的孩子,当他成长时,整个帝国的少年没有人比他更优雅多才,当他掌权时,整个宋朝之前的所有皇帝,没有任何一个达到了他的高度。在某些成就上,连开国之主赵匡胤都无法企及,而他所完成的帝国理想,更是太宗赵光义所一生念念不忘,矢志追求的。

回到宋神宗,当经历了永乐城之败后,绝大多数的历史书上都说他彻底垮了,从此之后,闭口不谈战争,每天都在自责中度过,直到把自己折磨死。

不对,宋神宗的确在心灵上不算强大,但那是与开天辟地型的帝王比。比如说刘邦和项羽,没人敢说项羽不够强吧,可他在心灵真的比刘邦弱。说来最后的胜利者都有个共同的素质——怎样面对失败。

刘帮面对项羽败到了底,老爹保不住,儿女可以扔掉,自己可以化了妆逃跑,无所不用其极,但怎样都不在乎;项羽只经历了垓下一败,就彻底崩溃了,连回江东老巢重新再来的勇气都没有。

相比之下,宋神宗还是仁慈了些,太在乎了些。两败之后就不再尝试,他的赌­性­不重,把自己百姓的命看得太重。

可这不代表他是软弱的,永乐城之败让他恨透了仁多零丁、叶悖麻、咩讹埋等西夏人。战争有胜负,有伤亡,这无可厚非,不足以成仇。可是两国交战,是战士之间的事,就算以当年耶律休哥之强,也放过了雍熙北伐时的随军民夫。

仁多零丁,你这个恶毒的东西,卑鄙到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放过,那是10多万无辜的生命!神宗下令,尽一切办法,把上述3个西夏人­干­掉。

仁多零丁、叶悖麻、咩讹埋3人的自我感觉很好,宋朝人的嫉恨是他们的光荣。­干­出了这么大的业绩,他们相信更大的成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们。

从这时起,这3人有事没事的就到边境上转转,杀人越货、抢劫掳掠,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升级版的李元昊,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却没料到边境线上有无数只热辣辣的眼睛在盯着他们,除了仇恨之外,在宋朝西军的眼里,这3个人都是金子打造的,宰了他们,升官发财荣华富贵统统都有。

一年之后,机会来了。叶悖麻、咩讹埋这对老搭档觉得小打小闹没意思了,想来把大的,带着好几万人越境围攻安远寨。

虽说只是个寨,可地点险要,守寨的人更大有来头。竟然是五路征西夏时泾原军的主将刘昌祚。这位哥哥彻底沦落了,怎么说呢,战争只看结束,人生忽略过程,不管怎样他战败了,只有一贬再贬从重发落。而且命运也继续捉弄他,让他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居然得病了。

好得很,叶悖麻、咩讹埋是血统非常纯正的西夏人,喜欢的就是乘人之危。俩人兴高采烈地带人砍了过来,满心以为既老又病低沉郁闷的刘昌祚只能躺床上等死,却不料临近安远寨,他们觉得有点不一样。

有点异常,不大对劲。

在这一年多里,宋朝军队一直缩在堡垒里,从上到下贯彻了安全至上小心防备的大原则,顶多有几次小规模的偷袭,从来没有明目张胆的反抗过。

可这次不一样了,一队队宋军从安远寨里列队出来,安静、整肃、杀气腾腾,这样子让叶悖麻、咩讹埋瞬间想到了宋朝西军里的三“最”。

最强野战的熙河军、最狡诈多变的鄜延军、正面冲击最强的泾原军!

刘昌祚虽然病了,泾原军虽然元气大伤,但兵还是原来兵、将还是原来的将,没有徐禧那样的杂质来污染整体,他们面对的是原汁原味的泾原军。

没有多余的废话,泾原军直接就冲了过去,当年西征时一路正面推进,在野战中杀灭所有面对的西夏军队的战斗力重现,叶悖麻、咩讹埋带来的人根本不够瞧,片刻之后,战场上就倒下了一大片。之后泾原军愣了一下。

在他们想来,西夏人这一年多以来太牛了,快把自己当战神了,这样硬碰硬的场面一定会斗志高昂,死战到底吧。可惜错了,西夏人居然发挥悠久的老传统,面对强敌,逃跑第一。而且逃得非常彻底,管你是不是主将,自己的命才最要紧。叶悖麻、咩讹埋一不小心,居然落到了后边。

那还有什么客气的,泾原军一拥而上,刀枪齐施,等他们闪开时,这两个在一段时间里很牛的西夏人,已经分不出彼此了,他们变成了西域出产转销内地的党项牌­肉­酱。

还剩下了仁多零丁,这位大将军是与众不同的,从来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宋朝不是狠吗?呵呵,能狠过五路西征时?能强过永乐城的防守?在这样的信心支撑下,他明知道叶悖麻、咩讹埋死了,还是满不在意地杀过了边境。

他带来的人很多,超过10万,地点还是选中了泾原路,看架势居然是想给两个同伙报仇。这时泾原路的主将是卢秉,这人的风格和刘昌祚不同,自己很少亲临战场,喜欢是­精­致的算计。

对方人多势众,那就放进来。仁多零丁带着西夏兵团一路进攻,突破了层层防线,一直抵达宋军第十六堡,势头才被遏止。之后他表现得非常职业,分兵两路,一边围攻一边打劫,把周边的老百姓洗得­干­­干­净净。觉得满意了,才起驾回国。

回去的路上很悠闲,带兵过10万,称雄贺兰山,兵锋所指,随意掳掠。仁多零丁深深地骄傲,生而为男人,值了!正在得意时,他路过了静边寨,一支宋军突然杀了出来,人数不过几千,可迅速锲入了他的10万大军里,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军被劈开了一条人­肉­胡同,宋朝的军人杀到了他的身前。

宋将彭孙一刀砍下了仁多零丁的人头。

10万军中取主将人头!

总算出了口恶气,可神宗的心情却好不起来。想想更窝火,明明对方只是一群渣滓,很轻松就能灭掉的废柴,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绊了他一跟头。

这时再杀了他们,还有什么意义,毕竟挽不回西征的胜负、永乐城的失败。这样的念头在神宗的心灵里每日每夜不断地盘旋,浸蚀着他的健康,同时庞大的帝国里无数的官员们还不断地让他闹心。

比如章惇先生、苏轼先生。

这两位大佬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事件里不断地闹出么娥子,把神宗气得一愣一愣的。先说章惇,这位神宗年间最猛最狠的男人挑刺时也挑在了最敏感的时期里。

五路征西夏没能达到目的,坏事就坏在了后勤上,粮食、棉衣、箭簇等等都没能及时运到前线。事发后神宗怒不可遏,决心一定要找到最直接的责任人。就算时过境迁没法补救战事,也得杀了这混帐泄了这口恶心。

但是在宋朝当了皇帝,也没法活得随心所欲。想想开国之祖赵匡胤想要个手工编织的竹篮子都得层层把关等两三个月,杀个官员得走怎样的程序?

神宗想了想,特事特办,他亲自写了个御批,下令中书省以最快速度处斩某漕运官。

第二天,宰相蔡确、王珪率领百官上朝,他第一时间问,朕昨天御批的事,都做好了吗?

蔡确老神在在,回答——今天正要和陛下说这件事。

神宗立即满脑门的黑线,看着没,果然有罗嗦。

——又有何疑?

——祖宗以来,国家没杀过士人,您不想开这个先河吧?

神宗郁闷,不是吧,杀个有罪的小官也要抬出太祖太宗等老爷子压俺?可是……祖宗的话是真理,没法不听的。

于是他退了一步——不能杀,那就把他刺面流放到僻远山区去。

蔡确犹豫,皇帝在让步,是不是臣子更得有风度?正在想,突然间章惇站了出来,说了句话——刺面啊……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此人。

神宗一时间很惊喜,爱卿赞同朕吗?你太可爱了。但转念一想就发觉不对头,强悍的公务员章惇先生除了王安石之外没对什么人露过好脸,怎么会突然间变成这样?

——卿何出此言?神宗问。

——士可杀不可辱!

神宗大怒,原来是这样,成心顶我!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么­精­密、庞大的西征毁在了无能的后勤小官身上,难道没有罪吗?

他声­色­俱厉,叫道——朕快意事一件也不得做!

换到任何朝代,对面的大臣们都得跪下磕头了,可是站在神宗面前的宋朝官儿们个个无动于衷,尤其是章惇,此人不紧不慢地又回了一句。

——这样的快意事,不做也罢。

神宗彻底被撅得没话说了。

再说苏轼,坡仙大人在元丰年间完成了一生的蜕变,和从前截然不同了。在那之前,他只是个脑子超灵、读书超多、记忆力无比好、情感很杂乱的小伙子,蜕变之后,他才变成了名垂千古的苏东坡。

是一次锥心之痛,和两次严重欠扁的猪头行为,让他进化成功的。

在那次痛苦之前,苏轼连个三流的诗人都算不上,看看他写的那些狗P诗吧,怎么看让人怎么烦。比如《初发嘉州》

——朝发鼓阗阗,西风猫画旃。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野市有禅容,钓台寻暮烟町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标准的记叙文,标准的6副对联组成了一首没咸盐的所谓诗。这一水平的东西在中国五千年历史里就是些地摊货,随便扔进明清诗人的集子里都找不出来。它最致命的毛病就是立意太水了。

整首诗里除了“佛脚”二字能确定在乐山大佛之外,其余所有的意境和文字,都可以任意安在中国各条水道上。可以说是在长江上坐船,也可以说是在珠江上坐船,也可以说是在黄河、辽河任意一条河上坐船。

但是这场痛苦过后,苏轼突然间蜕变,成了一条遨游八表无所羁绊的苍龙,俯视人间无数诗人,独立一方天空。

那是在宋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日的夜晚,苏轼在梦中忽然回到了眉山老家,故院厅台,归来无恙,他突然看到了自己死去了整整10年的结发妻子。

王弗。

心灵剧痛,醒来后泪流满面,一首没有任何雕饰词自动浮上了水面——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苏轼的各大代表作如泉涌般出现。同年,苏轼在密州写下了另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

这首词的意义比上一首更加重大,是东坡一生奠定词­性­的作品。如果他一直沉浸于追悼亡妻的痛苦里,那么就算再真挚深邃,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只是在婉约伤感的旧体词老路上走得更远而已。

而“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风尘。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份,西北望,­射­天狼。”一出,苏轼开创了自己的时代。

宋词豪放一宗,自苏轼始。从此,词这种起源于小调弹辞的市井级出身的艺术,上升到了与唐诗并存的地位。

天才一但爆发,就再也无法遏制。第二年,宋熙宁九年的中秋佳节,中国历史上最经典最成功的一首《水调歌头》出世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苏轼正式成为一代词宗大家,地位无法撼动。

以上是中华民族的幸事,她有这样一位超级天才的儿子,他的才情、激|情、哀伤、苦郁,每一种心境转变感悟,都成为中国人永恒的心灵映­射­,甚至会影响民族的­性­格。比如他为什么会变成了“坡仙”。

但是才情归才情,苏轼的正当职业还是国家的公务员,有了这个身份,一般说来衣食无忧,社会地位很高。可是相应的就要有些约束。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乱讲话。语言文字是思想的具化,代表了一个人的政治观点,搞不好就会犯错误的。

苏轼不在乎这些,他有句名言,是对弟弟苏辙说的。说他有话不说出来,就像是吃饭时看见碗里有苍蝇,总不能什么都往肚子里咽吧。

那么就都吐出来。

他一边儿“十年生死两茫茫”,一边儿“左牵黄,右擎苍”,还不忘“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一边儿也写了些随手的小诗。比如他看见田里庄稼长得不好,嗯,这是青苗法害的,可以写诗咏叹一下;看到辖区里百姓饭桌上的菜太淡,嗯,这是市易法太过份,必须写诗谴责一下。

总而言之,他一以贯之地反对新法,并且不遗余力地坚持着。

其实这也没什么,宋朝言论自由,他身为大臣说什么都可以,何况绝大多数时候皇帝还鼓励大臣议论朝政。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交错了一个朋友,写错了一首长篇叙事诗。

这首诗记叙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堪称宋朝版的妈妈再爱我一次。

话说当时有位官员名叫朱寿昌,职位和苏轼这时差不多,稳定在知州一级上。这种级别的官在宋朝多如牛毛,根本没法引人注意。可是,他在历史上却极其有名,著名的“二十四孝”故事里就有他一份,之后的明清两朝还把他立为典型,由政府号召歌颂。

这都由于他命苦的妈妈。

他是庶出的,生母是妾。在万恶的旧社会里,这是个注定苦到底,就算儿子考上状元都没法翻身的角­色­。因为一切的权力和荣耀都在妻那儿。妾唯一的幸福机会只有一条,即老爷的宠爱。

很不幸,朱寿昌的爸爸很快就厌倦了这个女人,在朱寿昌很小的时候就把她休了。基本上说,朱寿昌从记事时起就没见过妈妈,他想她,下定决心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回妈妈!

这个念头一直伴随着朱寿昌的人生,他少年时在找,青年时接了父亲的班当上官在找,过中年了一直没有找到,他一狠心告诉妻子儿女,我不当官了,当官没法随意走动,我要辞官走遍天下,不找回妈妈,我也不回来了(不见母,吾不返也)。

­精­诚所至,在朱寿昌年过50的时候,他终于在陕西找到了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已经70多岁了,50多年的颠沛流离,让她衰老不堪,更有了几个另嫁的子女。朱寿昌把她接回家去,连同那些子女,他都当作亲兄弟姐妹来对待。从此,他幸福了。

这件事被广为传唱,就算在今天也一样很感人。苏轼也被感动了,他写了一首长诗倍加称颂,可以想象以他的才华,这首诗的质量、传播都会非常惊人。

苏轼的麻烦就是这样开始的,这首诗的传播越广,就会越让一个人狼狈不堪。

李定。

前面说过,李定作为新法集团的一员,被反对派找出来的污点就是不为生母服丧。当然他有自己的理由,第一他生母被休出家门,根据孔夫子遗训,不为出母服丧;第二,他生母到底是谁,由于她本人已死,李定父亲也死了,根本没法确定。所以没法服丧。

这些都说得过去,可是与朱寿昌一比,他的品味就太低下了。两相比较,同样是被休出门的生母,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就体现在各自不同的儿子身上。

你李定为什么就不能像朱寿昌那样尽孝?不说寻访奉养,连服丧都不做,简直没有人­性­!

这样的评论大面积滋生,让李定每天灰头土脸地进出,丧失了作人的起码资格,实在憋屈死了。这里面就有苏轼的大功劳,他的诗流传速度比现在的微博信息都要快,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本来只属于开封城街头巷尾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大江南北了。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李定没法找朱寿昌的毛病,只好拿苏轼出气。而苏轼也非常的配合,一篇篇针对变法的诗词不断涌现,简直是在配合李定的报复行动。

李定把这些诗汇总成集,送交神宗。非常凑巧,当时神宗正在看一份从杭州寄来的公文,两相对照,神宗立即就火大了。

这份公文就是他错交的那位朋友寄来的。这位朋友我们很熟悉,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沈括。以沈括之才,说实话,除了诗文一道之外,苏轼还真是全方位地比不上他,尤其是两者当时的社会地位。苏轼是杭州通判,相当于副市长,沈括早就是方面大员,是皇帝钦点的两浙察访使。

尽管如此,两人相比较还是苏轼比较牛。没办法,他已经是宋朝当时文娱界的第一大杀器了,魅力压倒一切,就连沈括也没法抵御。沈括是带着几分崇拜之心去接近苏轼的。

两人本可以做好朋友,可惜坏事就坏在神宗的一句话上。

第五章“我好孤寒!”

在沈括离京前,神宗特意交代他一句话:“到了杭州,你要好好对待苏轼。”好,怎样才算是好?领会上级领导的指示是门大学问,沈括带着这个问号出京,想了一路,作出了一个在他想来万无一失的决定。

首先一定要对苏轼友善,不能摆上级的架子。有必要的话,宁可把苏轼当上级待;其次,把苏轼所有的情况都上报给神宗,证明自己用心对待了苏轼。

本着这种­精­神,事情就变味了。苏轼面对如此风雅和善的领导,忍不住意气风发口若悬河,对沈括无话不讲,包括他对新法的看法。同时把自己所作的诗逐一向新朋友介绍。沈括则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欣赏之余向苏轼提出了一个终极粉丝的要求。

偶像,你能把这些诗词亲笔抄一份,留给我作为纪念吗?

行!

苏轼一口答应。如此一来,沈括给神宗寄回的报告里就附带了苏轼亲笔所写的资料,与李定的一比说服力急剧攀升,同时沈括发挥了李定所没有的能力,他以极强的文字功夫,给苏轼的诗文加上了自己的注解。

苏轼攻击新法,诽谤朝廷,甚至影­射­皇帝的罪名终于成立了。

宋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七月,湖州。难得的艳阳天,苏轼正想晒一下自己珍藏的书画,一匹快马狂奔而来,给他捎来个信儿。这是开封城里的好朋友、驸马都尉王晋卿的小道消息,告诉他抓他的人就快到了,能跑快跑。

苏轼愣了一会儿,苦笑一声。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真要是皇帝抓人,能跑到哪儿去?何况自己跑了,这一家老小怎么办?

他索­性­穿好官服,静等官差上门。之后的事就是御史台抓人流水线­操­作,苏轼被押解进京,等待他的是御史台的审问。更确切地讲,是李定的怒火。忘了说,李定这时就是御史台的长官。

面临大险,苏轼的心灵是与众不同的。临走前,他看着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也是王弗的妹妹王润之笑了,一边为妻子抹去眼泪,一边说:“夫人,前朝真宗年间有位隐士名叫杨朴,应召入宫。真宗问他能否作诗,他说不能,可临行时夫人给他作了一首。你想听吗?”

王润之点了点头。

苏轼笑道:“呵呵,听好。‘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夫人,今日我也进京,你不能像杨夫人那样写首诗为我送行吗?”

苏轼越潇洒李定越喜欢,要的就是你这样,不然折磨起来还没意思呢。苏轼一路车马颠簸进了京城,住进了乌台大院。

乌台,就是御史台。这名字有来历,从汉朝起就这么叫了。一来是说当时的御史台里有很多的柏树,上面住着很多乌鸦;另一说嘛,就跟御史们的职业有关。这帮人到处挑错,谁见谁烦,还惹不起,于是统称他们为乌鸦嘴。

办公的地方,也就随之变成了乌台。

乌台大院里关的全都是官儿,像苏轼这样的地方领导还算不上高规格。只是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他被特殊照顾了,审讯由御史台最高长官李定携同舒亶、何正臣等新法集团同僚共同进行。

昼夜不停。

先说白天,李定等人轮番轰炸,要他把写过的所有诗词逐字逐句的解释,每一个敏感词绕不过去都有抄家的危险。这种场面其实很常见,我们民族每个时代都在做这样的事,20世纪里也有。当时多少大人物竞折腰,弯下去就再也没挺起来过。

苏轼不一样。宋朝对文人超级宽松优厚,只要天上还有太阳,在大厅广众之下,审讯的尺度就都能保持住。最起码能让他说话,于是李定等人就都郁闷了。

苏轼居然能把自己的文字狱扣到新法教祖王安石的头上。

他的诗里有一句是“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蛰,指潜藏、隐密、冬眠等意,特指僵硬中还没复苏。李定等人抓住了这个毛病,问苏轼说现在圣明天子在位,只有飞龙在天,你居然写了龙潜藏在九泉之下。你说,这个蛰龙是什么龙?老实交代。

苏轼一笑,王安石有句诗“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我诗中的蛰龙,就是这个龙……李定等人的脸上一下子就黑了。蟠,指弯曲缠绕,很憋屈的状态。用在龙身上都同样不是啥好词。

还审什么,散会。

当天苏轼得意洋洋地晃回单间牢房里,一­干­御史大老爷凝固在审讯室里集体大喘气。这场景的确是很牛,很不常见,不过只是一会儿后,御史们的脸­色­就都缓过来了。一丝丝­阴­险恶毒的微笑浮上了水面。

白天你狠,晚上看谁狠。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乌台大院里的在押犯们突然间集体惊醒,个个吓得发抖。他们听见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呼疼声此起彼伏,仔细听,还能辨别出那个喊疼的人有很浓重的四川口音。

没错,苏轼被人黑了,上演了宋朝版的监狱风云,被人在黑夜里轮翻痛打。估计旁边少不了李定的低声怒吼,写啊,你倒是再写啊,让你蛰龙、蟠龙,现在你给我先蛰着蟠着吧……这件事被当时同样押在御史台的另一位官员记录了下来。

这基本上是真的,最大的根据是苏轼的身体状况。在入狱之前他很健康,出狱之后苏轼腿疮痔疮、流行传染病、咳嗽、臂仲、赤眼等病几乎得全了。而他仅仅入狱两个多月而已,如果真有宋朝传统上善待士大夫的规格,他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步田地。

事实上他能活下来,都是方方面面,除了皇帝本人之外几乎所有顶级权贵的集体努力的结果。

先是各界名流,苏辙、王亚卿、王巩、章惇等人,这些人官职不高,可都是影响很大的名士。他们为苏轼请命,愿用官职、身家担保;

再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如司马光、张方平、李清臣、范镇、陈襄、刘攽、李常、孙觉等人。他们影响巨大,往往可以左右皇帝的意志。可惜都没说到点子上,以张方平为例,他差点把苏轼给帮死。

张方平给神宗写了封信,由于早就退休了,得由当地的官府转交,可是这事太敏感,官场上没人敢接。他就派自己的儿子张恕亲自带进京去敲登闻鼓交给皇上。

可惜张恕胆子太小,在鼓旁边转悠了半夜,还是悄悄地走了。苏轼出狱后很久,看到了这封信的副本,当时吓得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旁边人不懂,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解释。直到有人把信让苏辙看了,才知道答案。

张方平在信里说苏轼是天下奇才,绝不可杀。这完全是帮倒忙,苏轼有什么罪,不过是名气太大,影响到朝廷的声誉罢了。这时再说他是奇才,完全是火上浇油,逼着神宗动刀子。

真正能一语道破天机,洞悉神宗心理的,还是那个誉满天下同时也谤满天下的人。他远在江南金陵的隐居荒山里,给神宗寄来了一句话,决定了苏轼的生死。

王安石。

他不当首相很多年了,在金陵人们时常会看见一个衣着简单沉默寡言的老人骑着一头驴,从来不去管驴往哪边走,到哪里都一样,随遇而安。

王安石像一个完成了所有愿望的信徒,把自己的有为岁月都献祭给了国家,然后无欲无求,漂泊于天下。事实上他这次为苏轼求情,是离休后唯一的一次参与国家事务。

他对神宗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这句话的出发点完全是为了皇帝考虑。神宗心­性­好高,重视后世名声,如果真的杀了苏轼,会让后世怎样评价呢?还算是太平盛世吗?

神宗的心动了,恰巧在这时,皇宫发生了件大事情,他的­奶­­奶­曹太皇太后得了重病,马上就要不行了。神宗很爱她,决定大赦天下,为她祈福。

老太太摇了摇头,不必赦天下,只赦苏轼一人足矣。他是个老实人,不会背叛朝廷的,你不要被小人利用。事情到了这一步,神宗已经提不起再修理苏轼的兴致,无论出于哪方面原因,都没必要再追究这个书呆子。

两个多月以后,苏轼出狱,他被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县)做团练副使,不许擅自离境,不许参与任何公务,基本上就是一个领些工资的保释犯人。

苏轼活了,他走出监狱时发誓:“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从此之后再也不作诗,不属文,更不与其他文人唱和应答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饱受惊吓的亲友们放心,从此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

来到黄州之后,生活向苏轼展示了另一面。在这之前,在老家眉山时他有父母照顾,进京之后名满天下,有欧阳修那样的文坛宗主罩着他,反变法时与王安石作对,身后有司马光等权臣大佬撑腰,哪怕贬到了杭州、密州、湖州,他的官也是越作越大,从通判变成了知州。

可是乌台诗案之后,他成了监外执行的罪犯,除了一份工资之外,所有的政治权力完全剥夺,由于得罪的是皇帝,也谈不到什么前途。

就连怎样才能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最先出事的是工资。北宋的官员们拿到的工资并不都是铜钱、布匹、粮食这些硬通货,这是只有京城里的顶级大佬们才有的待遇享受,各个地方上的官员们的工资绝大多数都是些实物,想变成钱,就得自己想办法去折换。

比如这时的苏轼,他的工资由公家造酒用过的袋子来顶替,每月领到后得自己卖出去,才能到市场上买米买面回家过日子。

堂堂苏学士变成小商贩,怎一个屈辱了得。可是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很快的这份单薄的工资不足以养活苏轼人口众多的家庭了,他这时有一妻一妾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以及孙子若­干­仆役几个,全都靠他吃饭,这么多张嘴靠那些旧酒袋子,很快就会饿死。

困境中苏轼作出了之前他死都不会选择的生路,他的一个姓马的朋友替他向州里申请到一块城东的荒地,大约50亩,由苏轼自己耕种。

这是什么,这是农民,回想从前他反对免役法时的话,尽管他这时与纯粹的农民有区别,可终究要­干­同样的活儿了。这是报应,也是上天的恩惠,它让苏轼切身实地的体会到了从前他所蔑视的阶级的痛苦。

而他这时不觉得痛苦,只要能平安地活下去,就足以让他满足。

从这时起,他开垦荒地,种值庄稼,满足于更快乐于自己是个农民,他给这片城东的坡地取名为“东坡”,并且以两个字为自己重新命名。

他叫苏东坡了,中华民族几千里文学天赋能排进前五的大天才躺在长风茂草里,躺在无限宽广浑厚的大地上,彻底脱离了名缰利锁,他的心­性­提升到了另一个新的层面。

在黄州的第三年时,苏轼有感而发,写下了几行字——“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矣。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这纸随手写下的小感,是排名仅在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唐代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之后的千古第三行书《黄州寒食帖》,在这个意义上,它奠定了苏轼宋朝第一行书大家的地位。

从另一方面说,这也是苏轼的悲哀。他想安静,可是超人的天赋让他不断地创作,直到让天下再次想起了他。5年之后,从京城传来了一个消息。

帝国最重要的任务落在了他的肩上,神宗皇帝想让他修国史。

国史,是记录某个朝代某位皇帝一生功罪成败的证据,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谁想研究那段历史,就必须首先从国史下手。

因其重大,所以要交给最可靠的人去管。在北宋,从来都是由当朝首相来兼职这份工作。可是这一次,神宗居然要用苏轼这个败坏朝廷名声,给新政抹黑的人负责。

这理所当然让一个人愤怒了。王珪跳了出来,他太没面子了,就算没有才华没有个­性­,可也不能这样羞辱他吧,好歹他也是在位的首相。

王珪这个人是很不简单的,在历史里他被严重地低估了。大家都记着他是三旨宰相,上朝取圣旨,在朝接圣旨,下朝已得圣旨,是个把首相­干­成了秘书的笑话。这不对,他是开启了北宋灭亡的潘多拉盒子的人,从最开始到最关键的两步,都由他释放出了那个空前绝后的妖孽。

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脾气,没有个­性­呢?

这一次,为了阻止苏轼,他很­阴­险地翻了个老黄历,还是苏轼的那首蛰龙诗,他把苏轼定­性­为一个反贼。试问世上只有皇帝才可以称龙,苏轼的诗里居然也有,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现在看这个罪名太搞笑了,实在白痴。可是在当时没人笑得出来,一但成立,苏轼是要抄家灭族的。而且根据官场游戏,没人敢趟这种浑水,一不小心成了同案犯,小心造反会传染。

可是仍然有人站了出来,苏轼在朝廷里还是有一位好朋友的。不管这个人在历史中的评价如何,与苏轼的政治见解是不是抵触,在苏轼的心里,这人永远都是个可以共患难的兄弟。

第六章西京耆英十五年

章惇。

在这种时刻,章惇站出来为苏轼辩白。请问首相大人,你确定除了皇上,臣子都不用龙字作诗吗?你信不信还有人用龙字做名字呢。

王珪不示弱,这种关头一定要坚持。结果两人你来我往,在金殿上吵了起来。只是吵了好半天,才发现皇上很淡定地坐在上边,似乎想着别的心事。

王珪觉得不妙,有人造反了,为什么皇上不生气?5年前他不是这样的,当时把苏轼连关带贬,摁住了狠狠暴打,杀一儆百的效果非常好。可是现在……正在乱想,神宗说话了。

诗人作词,不是这样论的。苏轼自己咏他的桧树,跟朕有什么关系(彼自咏桧,何预朕事)。何况古人有荀氏八龙,有南阳卧龙,用龙字做名字的忠臣有很多。让他去修国史吧,你如果执意反对,就用曾巩。

都下去吧。

王珪和章惇退了出来,他用心地揣摩着神宗的态度,总觉得有些古怪。可是他身边的章惇还在火头上,还不想放过他。

章惇压低了声音说:“相公,你是想灭人家一族是吧。”

王珪摇头,“当然不是,这是舒亶的话。”诬陷不成立,这时要低调。想来以他首相之尊,章惇也会见好就收吧。

却不料章惇的回答居然是句骂人话:“舒亶的唾沫你也吃啊?”(亶之唾亦可食乎?)痛快淋漓,牙眼相报,一点虚伪的假面都没有。这就是章惇的风格。

抛开这两人的争斗,在他们身后,神宗的表情一直是平淡的。是的,他变得古怪了,和5年之前就像两个人。那时他明明知道苏轼没有反心,可也不会轻轻放过,他要抓这个典型,好让自己的形象变得完美,哪怕是超级天才也别想毁坏他一星半点。

那时的心,高高飘扬在九天之上,复熙河、平荆蛮、征交趾,无往不胜,眼看征服西夏,汉人200多年所没有的辉煌就将在他的手里重现,怎能不使他自尊自爱?可是这时,永乐城一战败了,输掉的不止是战争,更是他的信心,甚至他的健康。

苏轼的诗就算真反又怎样,全身健康时指甲劈了会大喊大叫,觉得是件大事。可连胳膊都断了,区区指甲的问题还是事儿吗?

所以什么龙不龙的,都提不起他的兴致。这时他坐在高大堂皇的金殿上,觉得孤单凄凉。真的没有人理解到他为什么要让苏轼,或者曾巩来修国史吗?

难道这些天天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们都是瞎的,看不到自己的健康急剧恶化,仅仅37岁就早生华发……急着修国史,是想亲眼看到自己的生命变成史实,不想在死后有所牵挂啊。

神宗的健康以34岁为分水岭,在那之前,他几乎出满勤,每天都要临朝工作,从来不生病。34岁那年,是宋元丰四年,正是五路伐西夏,先胜后败。

举国伐谋,期待越大失望越大,神宗一下子病倒了。病得很重,可他年青,很快身体就开始了恢复,重新能工作了。只是时隔不久,就传来了另一个噩耗。

永乐城沦陷。

这个打击是致命的,只在一夜之间,神宗的健康就崩溃了。他“早朝当廷恸哭,宰执不敢仰视;涕泣悲愤,为之不食。”他是心思太重,对自己要求太高的人,无论如何都没法淡化失利的­阴­影,在之后三四年的时光里一直郁郁不乐。

谁能想到,这居然是他一生里最后的三四年。命运日向他接近,宋元丰七年(1084年)九月的一天,他在集英殿里大宴群臣,刚刚举起酒杯,突然间群臣发现皇帝的手僵硬了,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下一瞬间,酒杯倾斜了,里边的酒都洒在了皇帝的衣襟上。

神宗失去了对身体的自控力,病情再一次恶化。痛苦中,有一次他忍不住呻吟:“我足趺疼痛。”又一次,他叹息说,“我好孤寒!”

皇帝做到了这样,是成功还是失败,是可敬还是可怜。这时他才年仅37岁,正是一个男人­精­力最旺盛,身体最强健的阶段,有全国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药来调理,为什么还会滑向死亡呢?

只有一个原因。他在自我折磨,无论如何都绝不原谅自己。他是这样得病的,也是这样死亡的。在病重期间,他得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来自西夏,那边的局势剧烈动荡,掌握实权的梁氏集团首脑都死了。先是国相梁乙埋,后是太后梁氏。小皇帝李秉常重新当政,国权却落在了下一任梁氏国相、梁乙埋儿子的手里。

新一轮的内乱注定了暴发,机会比这一次还要好。只是还有雄心壮志吗?就算有,还能承受千百万子民的伤亡,去恢复国土,重震国威吗?

神宗苦笑,我好孤寒,就算再次出征,还有谁能支持,谁来理解……

第二个消息是从西京洛阳传来的,算是一个意外的喜讯。司马光修撰的《资治通鉴》终于完成了。

这部书耗时19年,共294卷300余万字。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下迄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年),共16年朝代1362年,是中国文化史中独一无二,毫无争议地处于顶峰的编年体史书。

盛世出巨著,它的完成是个不朽的理程碑,不止是司马光等编修者的荣耀,更是宋朝文明的象征。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件好事。

可落在宋神宗的心里,悲凉再次升起。这是部不世出的巨著,相信宋之前没有,宋之后呢?我们现在也知道了,同样没有。

明朝的《永乐大典》,清朝的《四库全书》都与它不是一个类型的东西。可是他可以为之骄傲吗?从名义上讲,宋朝所有的成就都要划入他的帐下,不管《资治通鉴》是谁写的,都以他的名义完成。

但是多么的可惜,它出世时国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成就。如果威服四夷,扫平西夏,恢复盛唐时的疆界,那时文治武功都达到各自的顶点,又是怎样的局面。

乐观的人在黑暗中看见光明,悲观的人看太阳都是耀斑。神宗在自己的思绪里越走越窄,终于在年底时病入膏肓,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大臣们有什么意见,他只能用摇头或者点头来示意。在他最后的时光里,只来得及给国家册立一位皇太子。

他的第6个儿子当选,这个孩子年仅10岁,原名“佣”,现赐名“煦”,在名义上成了宋朝的继承人。仅仅是名义上,实权都落在他的­奶­­奶­,神宗的生母高太后手里。

宋神宗死了,他带走了一个时代。­精­确地分析,除了势力衰弱的新法集团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盼着他死,不管是他的生母,还是他的亲人,除了他不懂事的儿子外,都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好让宋朝再次翻天覆地。

“我好孤寒!”

神宗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也做了一些准备,可惜世事无情,在他的身后,他的亲人、臣子不仅把他的功业败坏迨尽,就连他的声誉都敢于肆意篡改。

神宗想让苏轼来修国史,不行,苏轼只是从农田里解放出来,去当江州知州。还没到任,又被调离,到汝州去做团练副使,相当于平级调度,仍然不能接触公务。

神宗想让曾巩来修国史,也不行,理由是曾巩的能力不足。真是活见鬼了,堂堂唐宋八大家之一,居然在文字能力上不足!

几经改换,神宗已经病倒,这事儿不了了之了。多么高明的手段,只是个拖字,就把皇帝给拖垮了,神宗一生业绩的终身评判成了一些人别有用心的工具。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呢,奥妙都在他的本纪里。

神宗本纪里最后的赞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赞扬,说他当皇子时对弟弟们友善,对老师们尊重。当皇帝后态度端正,努力工作。“小心谦抑,敬畏辅相,求直言,察民隐,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不治宫室,不事游幸,历­精­图治,将大有为。”

之后笔锋一转,“未几,王安石入相……”第二阶段开始,为了准确理解,大家直接看原文。

——“安石为人,悻悻自信,知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帝奋然将雪数世之耻,未有所当,遂以偏见曲学起而乘之。青苗、保甲、均输、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汹汹­骚­动,恸哭流涕者接踵而至。帝终不觉悟,方断然废逐元老,摈斥谏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自是邪佞日进,人心日离,祸乱日起。惜哉!”

这是很高明的手笔,要仔细欣赏。首先文章把宋神宗推到了一个被害者的地位。他的志向是因为宋朝前几代君主的幽蓟、灵武等失败而产生,这无可厚非。坏事就坏在了王安石的身上,他“悻悻自信”,以“偏见曲学”投其所好。

在这个基础上,才能既撇清了皇帝,又打击到政敌。

第二步是文章重点,想了解政治的残酷­性­、无耻­性­的朋友们注意了,请欣赏什么才是选择­性­失明。“青苗、保甲、均输、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汹汹­骚­动……”写的全都是反对派们当时的“痛苦”,把与之对立的各层面都忽略掉,而且动不动就把天下两个字提出来,仿佛是他们的专利。

早就说过了,他们只代表了北方官僚、大地主阶层,所谓天下,他们只能占百分之零点几而已。排除这些之外,像熙河大捷、平定荆湖、征服交趾等辉煌胜利只字不提,国库的充足,官员的­精­减,职位的理顺,这些空前绝后的大好事也一件不提。

这是给皇帝写本纪,用脚趾头想也明白,如果没有最高层的领袖支持,谁敢这么乱写,灭十族都是轻的。那么这些幕后的指使者是谁呢?别急,他们马上就会跳出来。

在那之前,让我们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文字,为这位难得一见的小皇帝送行。宋神宗的一生,与熙宁变法密不可分,与王安石密不可分,与成败密不可分。

官方说法,总是把他定位在一个失败者。连同着王安石、熙宁变法,也都是失败告终。这让我很迷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呢?

什么样才是成功,要怎样算才是失败?

熙宁变法是摸着石头过河,在实验中有些细节被证明是错误的,宋神宗都及时去掉了。这就算是失败吗?只有每一项每一条都带来丰厚利润,没有半点失算才是成功?放眼现代的改革,也有个及时纠正的过程吧;

以青苗、保甲、均输、市易、水利这几项最重大的改革来看,打击的是豪强,造福的是国家、小民,除非我们是司马光、文彦博、韩琦等士大夫阶层,要不然有什么理由说它们是恶法?

外战的胜负不必再说了,最后两战之前保持全胜,仅以最后两战为论,西夏受到的打击也绝不比宋朝小。两相对比,甚至西夏变得更衰弱。

我知道,这些都是次要的,历代史书和我们的定位标准是宋朝灭亡了,是被外族所消灭的,是在距离熙宁变法不久之后就发生的,所以,改革是失败的,宋神宗是失败,王安石更是失败的。

这让人郁闷至死,让我想起了法、儒两家之争里,儒家最大的所谓优势。他们总是说,以法治国都是短命的,看秦朝就是最好的例子。统一天下又怎样,二世而终。

为什么就不想想,秦二世都做了些什么,在他即位之前,李斯这位法家大宰相就被冤杀了,之后二世和赵高把秦朝搅得一团糟。法,是绝对的­精­准,绝对的平衡才能体现出优势的。他们这么搞,完全是背离了法家。

秦之灭亡,正是法制被破坏,直接证明了法家的优越。

同样的,北宋灭亡要看宋徽宗的作为,尤其是徽宗与神宗之间隔了两位统治者,中间多少变故,为什么要让神宗来为结果买单。就以新法、保守两派的争端来说,也是在高太后、宋哲宗时才爆发的。

在神宗时代,两者虽然不和,但从来没有过像牲口一样不分黑白不讲道理,直接把人往死里整的事。甚至双方都保持了君子的风度,哪怕只是表面上。

千千万万的总结,这时只是开端。历史的车轮在转动,定格在宋神宗这一时代,关于他本人的一生,只凝结为一句话就好了。

——他为他的理想而活,奋斗始终,做的都是前人、后人所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

如此一生,复有何求?

从这个意义上说,宋神宗活得非常成功。他的光辉是荣耀,就连他的失意,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对于这样一个追求、梦想了一生的人,作为有独立人格,不拘束于简单成败结果的现代人来说,实在应该认同他,欣赏他。

虽然他个人的潇洒之后,留给身后是个比较烂的摊子。但要注意,之所以烂了点,不在于家底,更不在于政策,而是他选的大臣们有问题。

第七章司马光的X光片

新一轮政治游戏上演,谁来当下一任皇帝,是在谁的推举之下产生的,这是封建时代最大的一票买卖,多少人血贯瞳仁的盯着呢。能实施的只有两个人。

首相王珪,次相蔡确。

这两个人分工很明确,王珪保的是皇上的儿子,蔡确想的是皇上的弟弟。要问为什么不齐心协力保一个人呢,因为各自都认为自己是人物,都想独吞。

之后他们所做的事,证明了这些人的脑袋都是被驴踢过的,连怎么当上的帝国宰相都忘了。

重点说蔡确,这位蔡先生前半生的所作所为大家都了解过了,他在新旧两派之间摇摆,现在暂时算是新党领袖。由于非常果断,注意,不是聪明,是果断。这种非常敢下手、敢说话的行为,对比三旨相公王珪来说,手下的能人就多了很多。

给他出主意的人就更多了。其中有个叫邢恕的最合他的胃口,出的主意让他心驰神往。至于原因嘛,出身决定一切。他走过的路和蔡确非常的像,先当反对派的学生,老师是司马光、程颢,捞足学分;再做王安石的信徒,找到好工作。

有共同语言啊。

邢恕深信富贵险中求,不走寻常路。针对眼前的局面,他提醒蔡确,虽然神宗有儿子,但都太小了,宋朝是有兄终弟及这一传统的,这一次很有可能再次上演。

理由有两点。第一,神宗的两个弟弟,赵颢36岁,赵頵30岁,都是最好的年华;第二,他们和神宗是同父同母的,那位母亲非常不一般,很有当年杜老太后的影子。

更何况两位皇弟非常有心,自从神宗病了之后,总是在皇宫里出没,甚至夜里都不回家。尤其是赵颢,这个弟弟最特殊,当年连王安石都敢惹,还敢和神宗吵嘴,逼得神宗吼出来换你当皇上的话。这样的人,很有当皇帝的潜质。

蔡确一听,心潮澎湃。嗯,这人我喜欢。就选他了。选择之后,事情进入实施阶段,学问就大了点。首先,是你选了人家,人家同意没?

这是要确定的。于是邢恕出马,找到了最关键的一点。高家。在这个时刻,宋朝最神秘最有实权的家族不再姓赵,而姓高。这实在是太特别了,要从神宗的爸爸宋英宗说起。

英宗一生颠三倒四,像灵前发疯啊,搞濮议给亲爹争名分啊,这些其实都不是最出格的。最让当时主流社会掉了一地下巴的,是他一生居然只有一个老婆。

不管是当皇帝,还是之前的皇室人员,居然一生只有一个女人,四个子女都由这一个女人生出来,这实在是太罕见了,在中国历史上貌似只有隋文帝杨坚这么做过。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皇后的权力超级膨胀,无论是皇帝活着时,还是死了后,该皇后都一手遮天。

邢恕看得很准,只要取得了高家的同意,赵颢就肯定一步登天。到时就算他本人不同意都没办法,要你当你就当,不当都不成。

为新皇帝铺路,扶新皇帝上路,想想都让人兴奋。某天,邢恕经过­精­确计算,找到了高家两个直系成员的空闲机会。高太后的两个娘家侄子高公绘、高公纪都处于满城游走,寻欢作乐的状态中。这太好了,他找上门去,进行了了一个非常风雅的邀请。

——我家的桃树开花了,请两位雅士过府观赏。

高氏兄弟欣然上路,进门后发现根本没什么桃花,只有邢恕笑得像一朵盛开的掬花一样的老脸。他很兴奋地说出了打算,满心以为会搏得心有灵犀的微笑。

没想到下一瞬间高家人就都不见了,只留给他一句话:“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啊。”到这时邢先生才回过点味来,高家是什么身份,就算想翻手为云覆手雨,也没必要由他这个小小的京官来牵鼻子走吧。

正中南墙,邢恕却毫不在意。哪怕是羞耻吧,也是一种情报——高家人不喜欢赵颢。

这太有用了,邢恕立即上报给蔡确,马上调整主攻方向。立即转头支持皇子,同时为了毁尸灭迹,即刻散播谣言,说赵颢图谋帝位,蓄意造反……可怜的雍亲王,没和蔡确集团有半点联系,就被连续利用了两次。

可是支持皇子的队伍太挤了,帝国首相王珪挡在路上,这个老东西要怎么消放?难道要排名在他后边,当个副手吗?

不,绝不。关键时刻邢恕的脑子快速运转,想出了一个非常高明的办法。哪怕最先是由王珪拥立的皇子,哪怕王珪是群臣之首,也要把头功抢到手。

这事太重大,蔡确亲自出马了,他找到了两个帮手。第一,找章惇。章惇位高权重,坚毅强悍,与之联手胜算大增。尤其是章惇忠于神宗,无论如何都会选皇子继位。更妙的是由于苏轼的原因,章惇很讨厌王珪,前两天还骂过架;第二,蔡确悄悄地招来了一个人。

这人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

说来我写这部书的最初愿望,就是由这个人引发的。我很较真,非常讨厌大而化之的笼统概念,比如历史是个漫长的衍化过程,一个民族从盛而衰不是一代两代人的责任。

那么具体的责任在哪儿?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都没责任,就是说谁也没责任了?

活见鬼,这是中华文化特有的糟粕产生的混账理念,就像法不责众、大锅饭等深入人心的传统。这是最要不得的民­性­。

从量变到质变,一定会有某个具体的因素。

说盛衰,中华民族的转折点在宋朝,具化在一个时代,是宋徽宗。徽宗之所以堕落,原因在蔡京。没有这个人,徽宗就算不能保持最开始时的清明俊杰,也绝不会迅速地让国家万劫不复。

研究蔡京,可以清楚地知道北宋末年时的官场,可以从他一路波折几起几伏的人生里看到北宋从神宗起至徽宗止的官场文化。

从而找出中国人一直存在的思想、生活里的痼疾。

简化掉他的一切繁琐履历,他的官场之路走得充满了幸运,同时也注满了苦难。他从老家福建仙游和弟弟蔡卞进京赶考,第一个赏识他的人是王珪。

王珪是当年的主考官。

第二个人是绝代人物王安石。

蔡氏兄弟之才,在某些方面绝不在苏氏兄弟之下。比如说书法、政治才能。尤其是早慧、品质出众的蔡卞。当时是熙宁三年,王安石掌控天下,主持改革,是朝廷第一权臣,他一眼就看中了蔡卞,把女儿嫁给了他。

蔡京几乎在仕途开始的第一瞬间就和宰相挂上了勾,这比考中了状元还让人惊异。只不过王安石是与众不同的,他对蔡氏兄弟的要求很严格。

别想在京城里当太子爷,你们还年轻,都到基层去锻炼吧。

终王安石当政的9年时间里,二蔡奔走在边远州县之间,与高官厚禄无缘。不过这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当王安石罢相之后,不管是新党还是旧党,都对蔡京兄弟很有好感,认为他们有­操­守,淡泊名利,和邓绾、吕惠卿等趋炎附势之徒截然不同。

有了这样的官场评价,再加上王安石的关系,神宗对他们很有好感。在元丰初年,蔡卞当上了起居舍人,蔡京当上了中书舍人。几年之后,当神宗病危时,蔡京高升为开封府尹。

当上了首都市长,职权很大了,蔡确想对付首相,直接找到了他。很多复杂的内幕都转化成了两句话。

蔡确:“我们支持皇六子赵傭。”

蔡京:“好。”

蔡确:“我们对付王珪。”

蔡京:“好。”

蔡确:“明天早朝,我和章惇一起向王珪摊牌,你带人守在政事堂窗外,他敢反抗,你杀了他。”

蔡京有一个极短暂的停顿,“好。”仍然如此回答。

上面的交谈有点古怪,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比如说蔡确为什么会去找蔡京呢?从关系上讲,王珪是蔡京的座师,是官场上非常牢固的嫡系关系。

连当年赵匡胤都非常头疼,弄出个殿试来亲自当老师,拆散这种官场裙带。为什么蔡确视而不见?很简单,有更牢固的关系。

北宋历史上姓蔡的高官很多,比如蔡确、蔡襄、蔡京、蔡卞。其实他们是亲戚,非常近的血缘。蔡确和蔡襄是同一个爷爷,他们的曾祖和蔡京兄弟的曾祖是亲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与这个比,什么座师也没用。

可是还有第二个异常的地方。

蔡京太乖了。无论蔡确说什么,他都满口答应,其听话程度,别说是兄弟,就连上下级都很少有这样痛快。说来这就是蔡京的苦难,同时也是他的特­色­了。

纵观蔡京一生,他没有根基没有靠山,从帝国最偏远的小地方考出来,就连王安石看上的也是他的弟弟。这样的出身,想往上爬的话,只好委曲求全。

他非常清楚这一点,从最开始时就半点锋芒都不露出来,和每一个人打交道,都透出来足够的热情和周到。久而久之,他形成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官场存活方式——零拒绝。

这是个非常罕见的特例,俗话说人无钢骨安身不牢,不论是在家庭里还是在社会上,男人要有脾气,女人更要有脾气,不然每个人都会欺负你。一句话,不善于说“不”的人,是没有地位,更得不到地位的人。

那么蔡京的前途会是怎样的呢?会成为一团任人揉搓的面团吗?

这些拭目以待,要一点点地剖析开,才能真正明白。现在要记住的就是他的特­色­,零拒绝。

可是零拒绝也得有个尺度吧。看看蔡确要他­干­的事,那是带人到皇宫深处的政事堂里砍当朝首相,真要是这么办了,别管王珪是不是能砍死,也不管是雍王赵颢上台,还是皇子登基,他本人都是铁定的死路一条。

明摆着是个火坑,蔡京怎么就一口答应了呢?

别急,蔡京现在的肚子都快乐抽了,他以无比、空前、绝后、变态的忍耐力才忍得住没笑出声来,平静地把蔡确送走。然后集结人手,携带管制刀具,等着第二天的行动。

第二天,蔡次相、章大人率领了大批手下进入皇宫,与三省、枢密院的大臣汇合,去神宗寝宫前问疾(神宗还有最后一口气)。在神宗的病榻前,大家很安静,退出来之后,蔡确把大家领到了枢密院的南议事厅里。

这时王珪已经快虚脱了,他很老了,也生着病,这样来回折腾,基本就快坚持不住。偏偏蔡确这时找上了他。

蔡确还好点,章惇一如既往地凶狠,他看着王珪就来气,这个老而不死的家伙怎么看怎么烦人,一次次地想坏事!

说,你是拥立皇子呢还是拥立皇子呢还是拥立皇子呢,今天你要是敢反对,要你人头落地!

大厅里鸦雀无声,大臣们都愣住了,大宋朝开国以来还从来没人在办公场所这样威胁过首相,现在皇上病重、首相丢脸,不是真的要出大事了吧。

却看见王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像是真被吓傻了,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其实他是快气晕了,一种被恶搞的快感让他想跳起来骂街,也想仰天大笑,大叫真过瘾,太好玩了。

他本身拥立的就是皇子,现在蔡确和章惇拿刀子逼着他拥立皇子,而这个皇子早就确定好了只有皇六子赵傭一人……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同样微笑的还有躲在窗外,带着数十把钢刀的蔡京。以为他真的傻吗?蔡确找到他时,他一瞬间就搞清了这个逻辑,所以才答应得那样痛快。带刀就带刀,进宫就进宫,无论如何这事儿都不会流血,乐得做这个人情,把忠心表得鲜血淋淋。

好半天之后,王珪终于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话:“上自有子,复何议?”这句话出口,章惇立即长出了口气,神宗可以瞑目了,皇位没有旁落。

蔡确却勃然大怒,这等于向天下公开,皇位是自然传承,根本没什么拥立之人。这么半天都白忙活了?正想着再做点什么,章惇已经带着他走下一道程序了。

大臣们重新进宫,不管神宗还能不能准确表达意识,得把由皇六子继位的诏书传下来。当天赵煦终于有了皇太子的名份,走出皇宫时,三位顶级大臣的脸­色­各自不同。

王珪神­色­灰败,油尽灯枯,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很快就将死亡;

蔡确咬牙切齿,意犹未尽,他怎么也没想到老得不能再老,懦弱得不能再窝囊的王珪会在关键时刻­精­明,一句话就毁了他的美梦;

章惇意气昂扬,他不管事件里有多少内幕,也不管谁有什么想法,重要的是目标达到了。就像是要让更兴奋一些似的,出宫门时他迎头遇上了事件的死对头,雍亲王赵颢。

章惇对敌人下手,从来都表在明面上,要赢就赢得嚣张痛快。他迎了上去,大声说:“已得旨,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你觉得怎样?”

赵颢马上低头:“天下幸甚。”

哈哈哈哈,章惇大笑离去,他相信这才是处理这类事件的最好方式。就是要摆在明面上,让赵颢当众低头,彻底打倒,以后少了别样的心思,不仅是对国家,对赵颢本人也是爱护。

在他的身后,蔡确仍然贼心不死,他不甘心。这时邢恕又出现了,他的主意真的是很多。他要蔡确向外界宣扬——延安郡王赵煦是他带人进宫逼着王珪同意册立的。不管过程怎样,不管真相怎样,哪怕是谎言,也要不断地重复。

只要造成了影响,就是功劳。

蔡确照办了,他真的想迈出最后的那一步,跨过咫尺之遥的距离,从次相升到首相。为了这一步,他的脑子乱了。

这就是蠢人的悲哀,他忘了是怎样当上的帝国宰相。那不是他的能力、资历,而是宋神宗想亲自掌握朝政,不想被任何手下阻挠,才选了这一届的领导班子。

换句话说,他和王珪只是办事员、传达员,御用的秘书而已。从这一点上说,王珪真的比他强,至少明白自己的处境,老老实实地当“三旨相公”。

谣言传出去了,蔡确如愿以偿,成了当时的头条风云人物,把将死的王珪、强硬的章惇都盖了下去。这真的给他带来了好处,最直接的一点,他被一位深宫里的贵­妇­人注意到了。

高太后。

她觉得很好玩,外边的这些人在搞什么,好像他们能决定什么似的。按传说中的套路,应该是先从她这里得到指示,然后才去外面宣传吧,现在好像正相反。难道想来个既成事实,要她照办?

为此她仔细回想了下自己之前留给官场的印象,是不是做得不够好,让他们误解了什么。神宗死之前,她流传到外界的事情基本上有三件。

第一,她很节俭。

当宋英宗只是个闲散宗室时,家里除了藏书之外没什么钱,她过得很清苦。这对于出身名人的贵­妇­来说很不舒服,但她从不报怨,和丈夫的感情很好;

第二,她很贤惠。

中国的女孩儿嫁出去之后,最重要的一个人品标杆就是“贤惠”,具体表现在对娘家人怎样。当她成为皇太后时,一年过花灯节,她的娘家人来参拜,按礼她要打赏。而赏的东西居然是年长者每人绢两匹,小孩子每人赏两个|­乳­糖狮子。

薄到了这个程度,她的贤惠名扬天下。

第三,她识大体。

这是宋朝的君子们最赞不绝口的。回想王安石改革时,高太后、曹太皇太后曾经在后花园劝神宗贬走王安石,那一幕虽然没有立即生效,可传到外界,立即就成了反对派的贴心人。

以上三条,足以在士大夫阶层建立起她的正面形象,可这远远不是她的真面目。不在她身边生活的人,是绝不会体验到那种非人的恐怖感觉的。

她最大的特­色­是“跋扈”。由于之前隐身在深宫内院里,外人都不知道。事实上她的婆婆曹太后、丈夫宋英宗、儿子宋神宗这些在名份、实权都远远高于她的人,都得听她的。

很可惜这些信息在元丰八年之前只是宫廷里面流传,不然蔡确的悲剧就不会上演了。他绝对想不到,之前的那些表演会给他带来什么,那是北宋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打击。

谁让他不知进退,敢和高太后抢功劳呢。

《宋史》里记载,真正给宋哲宗赵煦辅路的人是他的­奶­­奶­。高太后先是当众肯定了他的品德,说自从神宗病倒之后,这个10岁的孩子除了每天守在病床前给父亲端药之外,还默默地抄写了三卷佛经,为父亲祈福。

大臣们看到了佛经,上面的字迹端庄工整,可以看出抄写时的心情。

高太后还派人秘密地做了一套给孩子穿的小龙袍,只等神宗过世,立即给赵煦穿。这些加在一起,是她拥立新皇帝的铁证。

事实上我们也要承认,她的确是一锤定音的人,赵煦能当上皇帝,最大的功劳就在她身上。可是不要因为这个就误解了她。她是有理想有抱负有追求的一代知识女­性­,她有太多的事要做,而立一个10岁的小娃娃,才是她施展抱负的先决条件。

立赵颢吗?那是个36岁的成年男人了,她用什么来控制?甚至后宫的最高名份都要转移出去,交给新皇后;说她立赵煦是因为对神宗的爱,更是莫明其妙的判断。

真要爱神宗,为什么立即就毁了神宗一生的事业?

归根结底一句话,她忍了快40年了。在她的心里,仁慈深邃的仁宗皇帝是软弱的,大度谦退的曹太后是懦弱可笑的,英宗一生和臣子们纠缠,累死了只给父亲争到个虚名头,实在让她受不了,至于长子神宗,完全是个颠三倒四的小糊涂……整个世界都等着由她来拯救。

拯救的第一步是造谣。一定要给她心目中的最佳帮手找到最好的出山理由。于是她动用了刚刚死去的长子的名义。

在这段历史里有句非常重要的话,是宋神宗在死前一年说的。那是在一个宴会上,他对大臣们说,明年的春天立皇储,由司马光、吕公著做太子太傅。

但是,并没有指出要立的皇储是谁。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前面说得明明白白,在宋神宗马上就要死去,连话都说不出来时,众多大臣才紧急请示,要求立皇储。如果一年前神宗就明确安排好了,这时还折腾什么?

尤其是当时由中立派的王珪、改革派的蔡确当宰相,怎么会给未来的继任皇帝安排反对派师傅?成心拆自己的台?

这个谣言虽然拙劣可笑,但也是实在迫不得已,不这样做,她是请不出那几位传说中的君子的。以司马光为例,他隐居洛阳15年,看似完全退出了官场,可是地位更加超级,比15年前不知高出了多少。他和洛阳城里的老一辈君子大臣们的生活,早就成了一个传说。

在普遍的印象里,司马光这些年的日子很苦。比如他写书累得筋疲力尽全身是病,但仍然坚持,为了效率,他做了个醒枕。那是段圆木头,枕着非常不舒服,作用就是阻止他长时间睡眠,只要稍微动弹,木头就会移动,把他惊醒。

而富弼、文彦博、王拱辰等老派大臣都是被王安石逼出京城的,在洛阳应该是一副凄凄惨惨的失意集中营景象。错了,正好相反,西京洛阳城里,是一段广为传唱,让历代文人学者流口水的神仙生活。

首先,是物资基础。

这些大佬们每个人都腰缠万贯,手眼通天,要什么样的材料没有,要什么样的地段没有,住的地方怎么能马虎呢?不要说他们自己的房子,易学家邵雍著名的安乐窝都只是他们一时兴起盖起来的。

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富弼、王拱辰、司马光的宅院。

西京洛阳城,官员宅第无数,光以宰相为论,就有5座。文相、富相、王相、二张相。文指文彦博,富就是富弼。

富弼的宅园一度是洛阳城中最奢华的,他不像一般的名园以前代隋唐名公的旧宅翻新,而是彻底新建,园中山水厅台湖榭楼台,每一处都体现着他数十年修身为官的品味。

富宅不轻易待客,史书中留下的珍贵资料是易学名家邵雍来访,才偶然得以一游。从富郑公的起居室出来,先穿过探春亭,上一座小山,山上有四景堂可俯览全园。下山后过河,经南渡过通津桥,桥上有方流亭。亭上远望,对面一片苍翠竹林,中间掩映着一座高堂,名叫紫筠堂。

紫筠堂向右是一片花海,名­色­名卉齐聚在百余步间,之后经荫樾亭、赏幽台,到重波轩。向北别有洞天,是富宅的一大特­色­。

北园从土筠洞转入,迎面一片竹林,里面的景物不再是砖瓦,而是全由竹子搭建。竹轩之下水声潺潺,竹石流水,幽人往来,里面共有四洞五亭。

出竹林向南是一处梅台,松、竹、梅岁寒三友,竹、梅之美兼得。再向南是天光台,此台高于竹林,遮住满院翠绿,外界只能看见山坡的绿草。

转向东,是卧云堂,此堂与起居处外的四景堂南北对望,堂外有水流环绕,水尽处又是一座小山,把富园隐藏在都市喧闹之中。

如此厅台,邵雍大为倾倒,他走遍西京名园,认定这座为洛阳之冠。他说的没错,富弼的宅第的确排名第一,这是因为王拱辰的那座一直没盖好。

状元宰执王拱辰一生好运,年仅19岁高中魁首,29岁成为三司使,成为大宋计相,连名字都是仁宗亲赐的。这样的显赫让他心灵极度膨胀,决定享受完美无缺的人生。

他从27岁在洛阳兴建自己的宅院,工程之大,台榭之美,达到了让人满身冷汗的程度。以北宋最繁荣阶段的顶级公务员工费,加上京城里各种各样官商勾结的庞大灰­色­收入,这座宅院直到王拱辰74岁死亡时居然还没建好。

一共历时48年……这是什么程度的奢侈。到他死后,他的子孙们不仅无力继续兴建,连倒塌老坏的房屋都没钱维修。

王园里最著名的是盖好的一座中堂,名叫朝天阁。这座楼高达三层,雄丽巍峨,让当时的洛阳城叫它“巢居”,意思是它是树顶的建筑,高到了云彩里。与之相对应的是司马光的地洞,他不爱盖高楼,宁可躲进地底下,安静地写书。

司马光的宅院是洛阳城顶级官员中最小的,他选的地是偏僻低矮的地方,大小不超过5亩,连苏轼四川老家的宅子都比它大,房屋的风格远看像是一座农家院。

院中有座小山,山上建有“采药圃”。山下有小河,盖了座“钓鱼庵”。其它的只是些竹篱茅舍,院中最值钱的是他近5000卷的藏书。

他把此院叫做“独乐院”,意思就是明确地告诉外界,他不与众人同乐,专心读书写史,院外的所有事都与他无关。至于那个地洞,因为他是西北人,窑洞冬暖夏凉,住起来是非常舒服实用的。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思量司马光这个人,他是与众不同的,有太多的疑团让人看不清。其中之一就是他15年的洛阳生活。为什么他要这样清苦,连住所都这样简陋?

说没钱是不对的,他写《资治通鉴》是官方投资,宋神宗给了他一笔超级庞大的专项资金,每年还有特别赏赐。那么是他一直简朴,受苦受罪习惯了吗?也不见得。

从他一生的事迹来看,他言行不一,不存在高深隆重的道德。要解释他在洛阳城中的生活表象,只有一个原因,这也是他与富弼、王拱辰等人截然不同的地方。

富、王等人是彻底的养老,在政治上、在恩怨上都抛开了。司马光的心里却有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一边写着书,一边关注着天下局势,王安石、宋神宗每做一件事都落在他的眼里,很快全世界都会知道,他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唯有清苦、唯有严刻,才能让自己保持住足够的状态,去等。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可是前途却遥遥无期。王安石会倒台吗?7年之后他等到了;宋神宗会改变政策吗?8年以来始终不变。

他很老了,神宗却那么年青,希望在哪里……连《资治通鉴》都写完了,天下仍然是改革派的天下!

怎么办,继续等。司马光坚信,他在15年之间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不仅会让他成名,更会让他达到王安石、宋神宗所必须仰视的巅峰。

他做到了。在中国这个礼仪诗书至上的国度里,一位超级学者的魅力是无限的。人们在潜意识里相信,一个人有多大的才,就会相应的有多大的德。

一部空前绝后的史学巨著《资治通鉴》确立了司马光光芒万丈的形象,有这本书在,他万古不朽。同时在当时也让全天下注目。

他的声望高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第一,在个人声誉上,全天下人不再叫他的名,或称他的字,而是统称为“司马相公”。

相公,泛指一切曾经在东西两府任职的宰执人员。比如范仲淹、韩琦、富弼、王安石这样的人,才可以领受。查司马光的履历,他在归隐洛阳之前,只是被提名去做枢密使,可惜没上任就被改革派搅黄了。也就是说他根本没资格,但老百姓认可了;

第二,他占住了地利。

西京洛阳是块宝地,在历史上仅次于汉、隋、唐三代都城长安。自古以来公卿缙绅聚居在这里,其富裕程度,对周边的影响,并不比开封差太多。司马光在这里是太阳,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每当他写书写累了,就坐着车离开家门,去找朋友。

他的朋友是富弼、文彦博、邵雍、程颐、程颢、席汝言、王尚恭、赵丙、刘凡、张问、张焘、刘恕、范祖禹等人。看看这些人的身份吧,不是顶级高管,就是一方大儒,这些人聚在一起,随便写写诗唱唱歌,就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盛事。每当这时,洛阳城中都万人空巷,簇拥着司马光的马车,去看传说中的各位名士。

这样的盛会,在北宋史上非常有名,叫做“耆英会”。

年复一年,作品出来了,声望隆重了,王安石罢相了,宋神宗病死了……司马光如日中天!

他是宋朝还活着的最有影响力的人,无论谁当皇上,都没法莫视他。而他也积极地寻求机会参与国家大事。在元丰初年,吴充当宰相时,他跳出来想参与。眼看风头不对,立即又潜回去了。

8年之后宋神宗去世,他一个外地的闲散半退休大臣,本来没资格参与丧事,甚至国家也没有邀请他出席,他想了想,决定挤进去。

注意,这是违规的。比如王安石,这是真正的前宰执,与宋神宗一生利害无法分割的大臣,不被邀请,也不能随便进京。可司马光就来了。

他的马车刚到城门边上,就被卫士们发觉了,顿时全城轰动。老百姓都拥了出来,围观、欢呼、赞美、挽留,他就是当时最炫烂最璀璨的明星。可是该明星被吓坏了,面对都城的空前人气,司马光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就跑,直接跑回老家洛阳。

什么神宗不神宗的,爱死不死,我的名誉这样大,已经高过警戒线了,必须躲过这风头!可是身为巨星有时是很无奈的,他前脚刚到老家,还没在独乐园里喘匀了气,开封城的追兵就到了。

北宋第一贵­妇­,高太后的私人代表,内宫供奉官梁惟简梁大太监架到。先是向司马光致谦,官方考虑不周,准备不足,吓着您这位国宝了,特此慰问。接着代表太后,代表新皇帝向司马光请教治国之道,您看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什么呢?

机会,盼了整整15年的机会终于还是来了!司马光有太多的话要说,经过缜密思考,他拟定了一系列的行动步骤。由点及面,最开始的一步是把现有的朝臣,以往的政治完全打倒。

历时15年之后,司马光的第一篇奏章这样开始——“近年以来,风俗颓弊,士大夫以偷合苟容为智,以危言正论为狂。是致下情蔽而不上通,上恩壅而不下达……皆罪在群臣,而愚民无知,往往怨归先帝……”

这样一篇全盘否定熙丰时代,否定亲生儿子一生事业的奏章传进了深宫,高太后一见大喜。好,非常的好,和哀家想到了一块,司马光真是个人才,立即召他回京!

司马光和吕公著一起回的开封,起步的官职就是门下侍郎。任命刚刚下达,他的第二篇奏章也发表了。著名的《请更张新法》。

从名字上就点出,从此割掉熙丰新法的草。这篇文章很出­色­,真实地反应了司马光的心声,他开篇就把王安石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达政体,专用私见,变乱旧章,误先帝任使。遂致民多失业,闾里怨嗟。”之后长篇累犊向各条新法排头砍去,把它们比做社会毒瘤,一定要尽快铲除。

这篇奏章是面旗帜,高太后读得神清气爽,看到了恢复旧法的曙光。多年来被压制在地方上只能喃喃咒骂的反对派们更是眼前一亮,觉得终于看到了反攻倒算的希望。可是现实是无奈的,不管司马光有怎样的抱负,高太后有多大的权柄,神宗留下的领导班子还在,蔡确、韩缜、章惇乃至于中层的­干­部人员都是新法集团的,这些人站在一边嘻嘻哈哈地看着上蹿下跳的司马光,只觉得很好玩。

大家上眼看哈,看一眼少一眼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司马光。15年前被王荆公、吕惠卿等前辈赶到洛阳码字的老古董,不知还能活多久,又跳出来咬人了。

针对这种现象,老谋深算的司马光没生气,他的表情变得更加神圣,提出了一个大公无私的建议。太后,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请下令大开言路,让天下人畅所欲言吧。

高太后心领神会,好,这样才公平。

这条命令一下,全国各地的奏章雪片一样飞向了开封城,司马光得逞了,全是赞同他结束新法的。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熙丰新法只是15年间的事,之前传统的士大夫阶层积累了多少时代的底蕴,基本上能在朝廷里当官、说法、写奏章的人,都在他们的范围之内。

借助这种舆论,司马光趁势把变法前被赶出京城的同党都召回了开封,把他们一个个安Сhā进了重要部门。刘挚、赵彦若、傅尧俞、范纯仁、范祖禹、唐淑问成为台谏,把持言官口舌;吕大防、王存、孙觉、胡宗愈、王岩叟、苏轼、苏辙进入六部,随时候补中枢;文彦博、吕公著、冯京、孙固、韩维等元老为国家咨询政务,像元老院一样地位超然。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司马光就准备就绪,要对新法开刀了。

上面的举动新法集团都看在了眼里,他们终于意识到,危险到了。这人能成为新法教主王安石的终生大敌,是相当地不好对付的。

紧张之余,他们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既然在权力上没法对抗,那么就从礼教上寻求力量。正好反对派们时刻都标榜自己是君子,那么孔夫子的戒律是不是要遵守呢?

——“父死,子三年不改其道,可谓孝也。”

这是最起码的对亡父的尊重。现在登基的是哲宗小同学,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立即就改变神宗的政治纲领吧。而三年,这对政治来说是相当漫长的时光,足以让很多变数发生。

这个说法正中要害,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反对派们都沉默了,天大地大孔夫子最大,他说的每句话都是最高指示,谁敢反对?而“孝”字是儒家学说的核心要素,敢在这上面含糊,那就真的国将不国了。

但在司马光的身上无效,他的脸都绿了,三年,他都等了5个三年了,现在他连三个月都不能再等了!那么怎么办,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作为一个名义上的纯儒,一个道德上圆满无缺的完人,他虽然不能修改这句话,可并不妨碍他弄虚作假~

他提出了个口号,我们废除新法,并不是“以子改父”,而是“以母改子”,是以神宗亲爱的妈妈高太后的名义进行的。

并且特别注明了,虽然是改动了神宗的法规,但并不是说神宗有什么错。错都在王安石、吕惠卿,神宗是被他们蒙蔽欺骗的。

……这是不是在隐晦地说,神宗很笨,很好骗呢?

抛开这个不讲,“以母改子”本身就是个大笑话。查遍儒家经典,只有“女子在家从父,无父从兄。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司马光是从哪儿翻出来个“以母改子”的呢?

况且登基的是小皇帝哲宗,高太后只是垂帘听政,一个摄政者而已,她凭什么去­干­扰国政,篡改儿子的法令?仅仅以她是母亲的角­色­?

无论哪一条,都说不通。可司马光觉得理由足够了,高滔滔更觉得充分得过了头。在她心里,这件事只要经过了探讨,都是对她尊严的挑战。难道她想­干­什么,还要谁来批准吗?!

司马光如愿以偿,真的在神宗死亡三个月之后,就对新法动手了。

头一刀砍向了“保甲法”。要看一下他废除法令的原文,才能知道什么叫丧心病狂,胡言乱语。

摘抄主要原句——“自唐开元以来,民兵法坏,戎守战攻,尽募长征兵士,民间何尝习兵。国家承平,百有余年,戴白之老,不识兵革。一旦畎亩之人,皆戎服执兵,奔驱满野,耆旧叹息,以为不祥。”

这是中心思想,第一他说中国人有100多年不练兵了,所以也就没必要再练。为什么呢,这不单是愚蠢的贯­性­思维可以解释的,要结合奏章后面的结束话,才能知道他把本族人看成了什么废物。

这时重点看第二点,从“国家承平,到以为不祥”这一段。这是他之所以要废除保甲法的理论依据。因为到处都是练武的人,让乡村的老头儿们很不安,觉得不吉祥,所以要废除。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气得四处乱蹦,就算他不是什么史学大宗师,仅仅以他40年以上的官龄,都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蠢话。

国家大臣思考重大国策,居然要以农村的平民老头儿的喜乐为依据,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人类社会什么时候进步到这个地步了,北宋真的是人间的天堂?重大国策会让基层的老百姓举手表决?相信当时每个人都心里有数,可司马光硬是要这样说,还有些人,比如高太后居然能听进去,并且照此实施……知道什么叫无耻了吧。

和下面两段原文对比,上面的这个又不算什么了。

下一段,司马光谈到了钱——“朝廷时遣使者,遍行按阅,所至犒设赏赉,縻费金帛,以巨万计。此皆鞭挞平民,铢两丈尺而敛之,一旦用之如粪土。”

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作为一个史学大宗师,他应该连三代以上中国历朝历代的文献资料都了如指掌,那么为什么宋朝本代的资料他会选择­性­失明呢?

之所以要实行保甲法,为的就是消减军队,减少军费。虽然保甲法实行中也有支出,但都由皇宫里神宗的封桩库、消减兵源节余的军费里划帐,没动用户部的一分一厘。这怎么能算是浪费呢?查一下具体的明细。以熙宁四年为例,节约军费160余万贯,保甲法支出130余万贯,还多出了30万贯的富余。

这只是京城附近的统计,放之于全国,节余数字会更惊人。保甲法是费钱,还是省钱,还用争论吗?

最后一段,在看之前,请大家深呼吸,别被气晕过去。原文如下——“……彼远方之民,以骑­射­为业,以攻战为俗。自幼及长,更无他务。中国之民,大半服田力穑,虽复授以兵械,教之击刺,在教场之中,坐作进退,有似严整,必若使之与敌人相遇,填然鼓之,鸣镝始交,其奔北溃败,可以前料,决无疑也。”

这是唯人种论了,中国人就是种地的,不管怎样训练,都没法和异族人相比,因为人家天生神武,从小练兵,我们再怎么练,只要一个照面,立即全体卧倒仆街,一点别的可能都不会有。

还有比这更恶毒的言论吗?

司马光也算读过书,研过史,中国人在北宋之前,甚至就在北宋初年,什么时候比异族人弱过?不说燕赵习武旧地,就以农民为论,中兴宋朝最强的武将岳飞本人就是农民,之后明朝戚继光等人的军队里,农民更是骨­干­力量,甚至近代新中国成立,也是由农家子弟打下来的天下,农民哪点给中国丢过脸?相反,坏中国大事的,倒全是由司马光所力挺的禁军、厢军所造成。

他的这种言论,是对整个中华种族的蔑视,是对已往所有历史的大不敬。可深深地得到了高太后的共鸣。她所需要的国民就是一群懦弱的奴隶,只有这样,她才会能活得轻松,活得自在,觉得世界真是和谐。

保甲法就这样被废除了,宋神宗王安石苦心经营的不费钱、不误农的全民皆兵政策,已经实施了15年,让两代人习武成长的政策,就此破灭。几十年之后金兵突破边关后长驱直入,直抵开封城下,灭亡北宋时,任何一个有理智有记忆的中国人都应该知道恨谁。

司马光这个败类,如果有保甲法在,国家的希望就不会仅仅局限在开封城内那些腐烂的禁军身上。

当年新法登台是有步骤的,这时废除新法仍然有先有后。司马光是有头脑的,他先废了保甲法,卸掉农民身上的武装,下一步才能让农民们回到水深火热的旧时代里。

废除方田均税法。

一个时代结束了,农民成了从前的农民,地主变成以前的地主。

这只是开始,司马光的动作非常快,难得的是节奏感保持得妙到毫巅。要动手,先雷霆万钧,把新法集团打懵,保甲、方田均税两法废除之后,市易法、保马法也相继作废。

这四项搞定之后,帝国的军、政、商、农四大支柱都面目全非。蔡确、章惇大怒,这是图穷匕见,上来就分生死!

可是他们一步慢、步步慢,刚想着反击,司马光的节奏感决定了一切。你们很生气是吧,很想咬我是吧,慢来~

帝国这时有件压倒一切的重量级事务要办,要以举国之力去办,根本就没半点­精­力留下来吵架——给宋神宗发丧。

这在封建时代是无比重大的事情,新旧两党不管是谁,必须放下恩怨全情投入。尤其是当权的新法集团党魁,比如蔡确。王珪死后,出殡的主持人,山陵使这个职务非他莫属。想想神宗皇帝这一生对你们多么的情深意重,你们好意思在丧期里添乱吗?

于是大家用心办丧事。

丧事过后,天下和谐,所有参与的人,不管新旧党,都升了官、发了赏。而且时间到了年底,都忙了一年了,连皇帝都死了一个,大家是不是也要休息一下呢?

于是蔡确、章惇、韩缜、司马光都回家各自过年,准备好年假过去后,再较量。注意,以上这些都是惯例,想当官,想做事,都得按着这套程序走。

只是时间走到了下一年的正月里,新党集团发现自己真是太蠢了,不知不觉之中,都是按着官场的规矩办嘛,也没什么感觉,怎么就掉进了司马光的陷阱里了呢?

新年伊始,改年号为“元祐”。开门第一件事,旧党集中火力猛攻首相蔡确。这位一直走位飘忽,在新旧两党之间左右逢源的顶级大佬,突然间焦头烂额,怎么也没有想到,毫无征兆的,他居然大祸临头了。

其实他是有些预感的,也做了些努力来挽回。他很清楚,在之前哲宗即位的问题上,在邢恕的鼓动下,他别了高太后的苗头。这实在很不妙,可是无论在谁的心里,也没把这事看太重。

因为宋朝太宽松了,别说稍微抢抢风头,就是当面让皇帝难堪,也没见有啥后果。只是事情总会出现的,什么样的奇迹都有第一次。很不幸,蔡确拿到了这个历史­性­的大奖。

这个大奖是他在宋史里排名超级靠前的资本,他的遭遇是一个时代的开始。他的人生落幕的过程,是之后新旧两党死掐,不死不休,一次次比谁更狠的开端。

一个要命的借口。

事情从宋神宗的丧事开始。其实山陵使这个职务是不难当的,首先它是个暂时­性­工作,从出殡到入墓,这个过程只要顺利走完,就大功告成。至于危险,几乎可以忽略。因为惯例上这个职务只有已死皇帝的首相才能担当,而且丧事结束,该首相按例就要辞职。所以无论怎样说,有什么样的恩怨,这都是一个结束了。句号划完,人生归零,谁会去在乎、为难一个辞职了的人?

就算是他的敌人,也会轻轻地放他过去。毕竟官场有它的游戏规则,其中之一就是,哪怕该敌人彻底倒台,可以安全地去踩上几脚泄愤,注意,也千万别踩。第一坏了自己的名头;第二小心报应。谁都有马高蹬短的时候,这时落井下石,当心自己哪天也走低了。

山陵使、马上退休的首相,这种双重保险下,蔡确还是出了事。旧党里新上任的台谏官们抓住了他三大错处。

1,身为山陵使,应该率领群臣为神宗守夜。可是除他之外,大臣们全在,唯独这位主角整夜不知去向;

2,出殡当天,他应该与神宗灵柩寸步不离。可是他一会儿向前狂奔数十里,一会儿再向后狂跑数十里,中间还消失过一段时间,不知去了哪里,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穿越了~

3,神宗安葬后一个多月了,他还是不辞职。不说首相之职不辞,就连山陵使的职务都一直挂着。不知他要­干­什么。

以上三条,足以定出个大不敬的罪名。我们也要承认,这三条罪行真是不怎么光彩,太失职、太轻率、太不着调了!

只是历史上还有相对应的别的说法。蔡确守夜当晚失踪了,可小哲宗却有和他谈话的历史记录;出殡当天他没和棺材走在一起,甚至骑马回城了,去­干­了什么呢?某些资料显示,他和高太后有过交流;至于说啥都不辞职,看着是恋权不放,格调不高。

可这是过年期间,放大假好吧。

总而言之,各说各的理。专注在蔡确的身上,他本人是被突然打击,没有心理准备的。他心里一直很有底,因为之前他曾经补救过。

他在新皇登基的重大日子里,提出了一个非常和谐的建议,给高遵裕复职。高遵裕是高太后的娘家人,在5路伐西夏之战中,他像一个西夏人的卧底一样把西北军团玩残疾,当然也相应地得到了一点点的处罚。他被降职了。

蔡确以首相身份向高太后救情,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连大牢里的罪犯都能特赦,何况本朝这时第一衙内高大将军呢?让他官复原职吧。

多么好的同志,想领导之所想,做领导心里的事。通常这样做了,哪怕先招来的是领导的呵斥,事后也会得到领导的欢心。

所以最开始时高太后冲着他怒吼时,他仍然不怎么害怕,尽管高太后吼得非常有水平,揭开了宋史里一些没人知道的细节内幕。比如说,当年高遵裕搞垮了西征,神宗当晚绕床叹息,整夜不眠,加重了病情。这条史料就是在这时公之于众的。

可是之后蔡确的心就沉了下去,因为高太后骂完了人,做足了高姿态之后,并没有复高遵裕的官。这才是关键,说明了她一来不原谅高遵裕,二来绝不领蔡确的情。

她记仇了。

直到这时,谁也不知道她记仇能记到什么程度。蔡确得用一生的代价去做支照明灯,照出她的真面目,给别人提个醒。

新年伊始,蔡确被罢免首相,贬职陈州。这个处罚是很重的了,从惯例上讲,已经罪责互抵,可以重新作人。蔡确也是这样想的,他在元祐元年早春的寒风中走出京城时,心里有失落也有些轻松,看结果,虽然丢掉了首相位子,可也躲开了麻烦漩涡,很不错。

只是,这才是一个开始,不仅是他的噩梦,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太皇太后高氏的噩梦。不久之后,宽松、仁爱、慈善、文明的宋朝将变成一个超级苛刻、残酷、恶毒,不讲半分情理的梦魇世界,谁也别想在这个世界里有好日子过。

强如高太后也别想躲过臣子们的反攻倒算!

这时旧党一片风光大好,司马光的节奏让新党瞬间失去了党魁,借这个威势,他终于对王安石新法里的核心部位下手了。

——青苗法、免役法、将官法。

这三项是重中之重,直接影响国计民生。同时由于它们在新法里的地位,只要它们还在,王安石的新政就仍然运转,宋朝政治的主体,仍然是王安石、宋神宗的印迹。

司马光日思夜想,一定要在极短的时间里把它们废除。因为他实在是等不起了,新年刚过,形势空前大好,他的身体却迅速地衰弱了下去。他清楚,自己快死了。关于这一点,历史上通常给出的答案是司马光无时不刻地为宋朝担忧,加上15年不停地写书累的。

不成立。

说到为国家分忧,司马光无论如何也超不过范仲淹,也没见范仲淹把自己忧死;说到写书,更是笑话。这个活儿的确很累,《资治通鉴》类的历史书的写法更累。它要收集、翻阅、分类、鉴定海量的前人资料,还要融会贯通,总结出自己的见解,我身为一个历史写手,深知其中的苦乐。

但是司马光不同,他是官方修史,经济、资料、人员都配备充足,说来根本就不是他一个人在奋斗,是一个小分队一起合作。比之前司马迁、班超等历史前辈强太多了,试问那些人都没有累死,司马光为什么累到这步田地?

排除他个人身体太糟之外,只有从他的心灵深处查原因。是怨毒、愤恨、不甘、绝望、等待等负面情绪在15年之间每时每刻地噬咬着他的灵魂,才让他心力交瘁,百脉俱废。

同时,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一但得势,对王安石新法的废除这样凶狠彻底。

痛并亢奋着,这是司马光在元祐元年正、二、三月间的心灵写照。他很快就要油尽灯枯了,为了成功,必须和时间赛跑。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要对新党不可思议的凶狠。司马光连续写了两篇奏章,都是针对“免役法”的,内容很复杂、目标很明确,他要求宋朝全境各州县必须在5天之内废除免役法,恢复募役法。

这个消息传出去,宋朝人的脑子全体爆炸了。宋朝有多大,这样的疆界,这样众多的官员,要怎样调配、实施,才能在5天之内完成这种目标?

役法与税法,是国家的根本。现在要换掉二分之一的根基,居然只给了5天的时间!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在历史上除了应付亡国级别的战争,从来没有这样颁布法令的。5天……把开封城里的命令传到帝国各处边境都不够用。

那么说,司马光真的疯了吗?不,他才没疯,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少见的­精­明人。作为一个老官僚,他非常懂得下级的心理动态。要把握住这一点,才能让名义上本该积极执行的各种命令生效。比如说这次的5天期限。

新法、旧法之争太敏感了,几乎每个帝国官员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要怎样统一?答案是不可能统一,人类的心灵从来没有哪怕区区两个是能够完全契合的。那么就要去强制。像王安石当初推行新法,是有宋神宗支持,才能强行推出。

这时司马光要反手,也必须得有不寻常的招数。招数有两点,第一就是不讲理。我只给你们5天,不­干­就滚蛋,等着挨整穿小鞋。根本就不给下边人反驳打折扣的时间。第二是皇宫里的支持。他同样得到了。

伟大的高太后在看到5天期限之后,心花怒放,喜上眉梢。司马爱卿真是空前的妙人,做人做事就是让哀家喜欢。

传太皇太后懿旨,废免役法令即日起生效!(即日行之)

眼看着国家元首、辅国重臣联手发癫痫,绝大多数的大臣都选择了沉默。事情是明摆着的,连首相大人都被整垮了,剩下的人去趟这混水还有意义吗?

政治是种理智的游戏,身家­性­命更是现实的东西,大家都是聪明到能当大官的人,自然明白怎样做。只是还有一个人是例外的。这个人的一生都从来没有所谓的“聪明”过,他只­干­自己想­干­的、应该­干­的事。

章惇。

他是这时新法集团仅存的宰执人员了,可以说是最后的一面旗帜,他不出面,兴盛了十多年的堂堂新党就会安乐死,而这是种难以想象的耻辱!

章惇在一次朝会上当堂和司马光辩论,两人你来我往吵了起来。其结果就是章惇捅了一个超大的马蜂窝。从开始章惇就很尴尬,一个年青力壮的壮年人和一个随时都可能倒毙的糟老头儿叫唤,那样子简直逊毙了。同时还被不停地打扰,提醒他吵架的风度。

以免让垂帘背后的太皇太后不愉快。

这真是见鬼,居然成了这次国策大辩论的胜负标准。章惇竟然输在了态度上。当年的辩论实录是存在的,实在太长,没法搬上来,我们只看旧党的另一位领袖吕公著的原话,就会知道章惇受到了怎样的刁难。

——“惇所论固有可取,然专意求胜,不顾朝廷大礼。”

既然说得有道理,可见对国家有利。在这样的大原则面前,居然怪罪章惇有求胜的心理~~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有罪名了,可以群起而攻之。由司马光推荐上来的各位言官老大纷纷跳了出来,又有用武之地了,打倒了蔡首相,再撂倒章枢密,想想都让人兴奋!

顺便说一句,宋朝在言官的管理制度上是非常健全的,比如言官是监管宰执人员的,那么言官与宰执恰好是亲戚的话,就必须得有一方辞职。

这时言官里的范纯仁、范祖禹都是司马光的亲戚,章惇之前也点出来了,可高太皇太后、司马光就是不理会。注意,不是拒绝,而是装糊涂。

如此这般,章惇也倒台,被赶出京城。做完了这些之后,旧党内部都松了口气,觉得大局以定,可以轻松些过日子了。他们错了,事实马上会让他们清醒,有圣人、清廉、公正、博学、博爱等正面美誉的司马光党魁的真面目有多么的狰狞。

别说是敌人,就算是党内朋友,都被他气得发昏、吓得发抖。

章惇被赶走之后,新法集团一败涂地,中高层的办事人员,如吕嘉问、邓绾、李定、蒲宗孟、范子渊等人一古脑的都被贬到外地。

旧党扬眉吐气,司马党魁威武!15年之后大振神威,把新党连根拔起,实在让人佩服。激动之余,他们不自觉地向司马光身边靠拢,认为在这样的大好局面下,实在应该献出自己的一分力来,让形势好上加好。

这些人的代表是苏轼、范纯仁、韩维。想表达的想法,集中在免役法废不废、怎样废、废完了用什么代替上。

先说范纯仁,他是范仲淹的二儿子,以当年的道德标准、文化标准来衡量,他是一位完人。他拥有一颗平衡之心。

这种罕见的心灵源自于宋朝三百年间第一人范仲淹的家风。范仲淹一生从贫苦到大臣、从文臣到武将,走过了一个完整的人生,由此也带来了他包容大度、不偏不倚的心灵。拥有这种心灵的人,当官时怜悯百姓,做平民时保持自尊,平素里温文尔雅,有外敌时却冲在最前线。

传到第二代之后,范纯仁保持住了父亲的一些特­性­,同时形成了自己的一些风格。如果说范仲淹的心灵是温文、恢弘的话,那么他就是温文、仁厚外加一点点的愚蠢。这点愚蠢是很可爱的,它甚至是范家的传家特质,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明明知道要得罪权贵也要忠于自己的心灵,甚至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也要为国分忧。

所谓“在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

好了,说得有点多了,范纯仁的平衡心灵觉察出司马光的行为有问题,他跑去提了个醒。说废除免役法是件好事,但是要看怎样去做。太急了会让基层一团糟,老百姓无所适从。尤其是实施废除法令的人,要是选不好,会造成大面积的混乱。

平心而论,这是常识。当年王安石改革时,免役法是他和宋神宗反复研究了两年多才逐步实行的,先京郊再河北,然后才推广全国。他司马光可好,5天之内全国都改!

这种急燥程度简直是疯子才能想出来的。

所以范纯仁要提这个醒,也觉得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会答应。可是他错了,司马光这时的状态、心灵都绝不能以一个正常人去衡量。

这个醒提得毫无作用,司马光理都没理,彻底无视。

苏轼第二个登场。说实话他上来时司马光没想到会听到不同意见,想当年小苏同志是坚定地旧党新锐,和王安石斗得火花四­射­,多少年后都是旧党人士心里永恒的闪电嘛。

可是十多年过去了,苏轼已经变成了苏东坡,人的经历决定心灵,苏轼从最初的一步登天的小地主,贬到外地成政治犯,回归土地沉淀灵魂,这一步步走来,他对事物的看法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这也是他和司马光的最大区别,司马光从地主到贵族,哪怕是归隐洛阳,都处于人文之巅享受世人的膜拜,从来就没有身份上的变化,他的心灵从始至终都是纯正的士大夫阶层。

可惜这一点我知道读者知道,宋朝元祐元年时的苏轼却不知道,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他把这时的司马光仍然当作是一个纯正的学者、公正的长官来对待的。

苏轼摆事实讲道理,把他流放在全国各地的实地经验告诉司马光,说免役法也好,募役法也好,其实都是各有利弊,没有哪个是十全十美的。真正衡量起来,基本分不出好坏,差不多,只看着眼点在哪个受益阶层。

这时司马光沉默不语。

苏轼满腹经纶荡漾,大段语录涌了出来。忽然间从两个具体法令过渡到法令改变的根本上,他想在原始点上彻底阐释法令的由来和变化。为此,他从神话时期的夏、商、周三代说起,历经秦、汉、唐、五代,最后说到了宋朝,说得头头是道,最后合成一个核心——法令是可以改变的。

司马光继续沉默不语。

苏轼却暴跳了起来,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在堂堂当代文坛领袖苏东坡说事时,听众居然脸露愤­色­,表情不爽,这是对他学识、风彩的极大蔑视!

却不知在司马光的心里,他苏轼已经把当代最伟大的史学家侮辱得身无寸绦了。和《资治通鉴》的作者说法令的优劣?尤其是该法令还是他15年之间念念不忘刻骨铭心的免役、募役两法?

苏轼你当我是白痴啊。

更可气的是,我不理你,你居然从夏朝开始说事,一大堆的一直啰嗦到了本朝。你不知道我15年期间都­干­的什么吧,我用你来给我讲历史?

居然还要求我听的时候脸露微笑!

何况你口口声声说法令必须变,得与时俱进,我看你是忘本了。本党魁在15年前就公布了旧党的法令观念——法不可变!

最好是三代时的古法一直流传到今天,宋朝才会是最完美的社会。这样子与俺当面唱对台戏,你是个叛徒吧。

可惜的是,苏轼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直讲了下去,这中间司马光的心理动态被他统统忽略。见到党魁大人脸­色­不悦,他反而怒了,觉得应该给对方上上官方礼仪课。

苏轼说,当年你和韩琦老相公争论陕西刺勇事件时态度很恶劣,说得很尖锐。韩琦很不高兴,而你坚持到底。现在你当了宰相,难道不容许下属说话了吗?

众目睽睽,司马光的老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貌似认可了苏轼的指责。心里的郁闷却成几何数暴增,在当时只要稍微有心的人,都能察觉到司马光几十年间口不对心,言行不一的众多证据,可当面指出的,除了刚刚被赶走的章惇之外,就只剩下了苏东坡。

一时口快,把话明说,苏轼爽了一小会儿。至少司马光承认了自己气量不足,狭隘跋扈。可是一来给自己种下了祸根;二来根本于事无补。

司马光尴尬归尴尬,难堪就难堪,目标达到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承认了丢脸又如何,苏轼讲的话照样不批准。当天苏轼顶着一脑门子的乌云回到家,一边脱衣服,一边摇头叹气:“司马牛!司马牛!”

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别的什么话了。

大文豪没话说了,基本上役法是不是要变的问题已经解决,剩下的是要怎么变,变成什么样。这时一个小人物有了个创新式的方案。

监察御史王岩叟,他主张实施“诸役相助法”。顾名思议,既然免役、募役都有缺陷,为何不把它们中和一下,取长补短呢?

司马光大发雷霆,言官管的是纪律,谁允许你乱议国策的?!闭嘴。王岩叟就闭嘴了。这记霹雳挨得一点不冤,他根本就不懂为什么司马光一定要用募役法来取代免役法。

这里面有个秘密,试部司马光推崇古法,三代以降中国历代的役法太多了,为什么他一定要选择这个争议巨大的募役法呢?答案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在金陵,司马光当政的消息传遍天下,却被人刻意地屏蔽在一座小院落之外。这是王安石的家,他的家人不忍心让他知道当年呕心沥血创制的新法被人一一破坏。可是免役法之争太大了,还是传进了王安石的耳朵。

王安石愕然。他说,连这个都要废除吗?免役法是我与先帝共同创立,反复思索两年多才颁布,内容面面俱到,成熟完备,不能这样轻易废除的。

从这时起,王安石衰老伤病的身体更差了,他几乎不思饮食,一天天沉默寡言。可是打击才刚刚开始,不久之后新皇登基的恩科考试开始了,又一个消息传到了金陵。

当年王安石修改课本,改革科考,为国家培养有用的人才。课本中有他亲自批注的《诗》、《书》、《周礼》,称之为新义。这是15年间宋朝全国举子们一直研究的学科,司马光临近考试突然宣布,废除王安石批注的所有新义,一切恢复熙宁以前。

不为王安石考虑,也要为天下无数考生着想吧,临近考期了突然来了这么一手,抛开朝廷重臣、知识前辈的身份,司马光仅仅以一位长者的年纪,都不应该这样刻薄。

他这样做了,目的也达到了。王安石整夜失眠,绕屋步行,清晨时家人看到屏风上写满了字,没有任何漫骂词语,只有数百个司马光的名字。

司马十二……不曾想15年之后,你蜕变成了这样!但是,这还不是结束。又过了些日子,一个新的命令颁布了,严令官方人士、各地书馆翻看一本名叫《字说》的书。这本书,是王安石晚年的重要作品。

王安石是罪犯吗?为什么会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一方面废除新法,抹杀王安石在政界的印迹;一方面禁锢王安石的作品,抹杀他在人间的思想。这样的行为要怎样定位,我实在不愿让自己的文字骂人,大家自己去想吧。

综上所述,全盘思考,才能知道为什么天下有那么多的役法不用,司马光一定要用募役法来取代免役法。他就是让活着的王安石知道,你当初认为免役法先进,比募役法好,我偏偏改回来,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的目的达到了,王安石的健康急疾下降,真的死在了他前头。

王安石死在宋元祐元年四月六日,按以往的习惯,我应该为他的一生作一个我个人认为合适的总结。但反复思考,我放弃了。

不是怕争议,更不是怕难度,而是我前面说得实在太多了,这时有司马光的一举一动来反衬,更能看出王安石的本质。

还用得着多废笔墨吗?何况三百年宋史里,我早就下了个决定,无论是哪位人物,我都会适时地给出自己的见解,唯独王安石,我空缺,公道自在人心,我不认为我前面说得还不明白,更相信读者们自己的眼光和理解。

如此,算是我对荆公的推崇和尊重吧。

回到司马光废除免役法的时间段,在范纯仁、苏轼有话要说时,5天内废法行动一直在进行中,司马光在一片反对声中突然迎来了一股春风,一份公文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开封城周边州县按时完成任务,所辖地区内免役法全部废除,募役法已经生效!司马光惊喜交集,在这种时刻是谁这么乖,当了他的突击队长?

看公文署名,开封府尹蔡京。

蔡京……新党、王安石的亲戚,这实在犯司马光的忌,可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反而是最好的典型示范。想想连王安石的人都这样支持他,旧党党内该怎样反应?

他召来了蔡京,亲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同志,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办事,还有什么命令贯彻不下去呢?由此蔡京捞到了他人生的第二桶金,旧党党魁司马光赏识了他。

王安石派蔡京下基层,司马光树立蔡京是模范典型。想想几十年后蔡京的作为,谁该为这个妖孽买单?诚然,这时的蔡京还处于雏形,看上去人畜无害,可是司马光仍然看走了眼,他没发现两个至关重要的破绽。

第一,蔡京的人品。

在这之前,在新、旧两党之间摇摆的人是有的,比如刚下台的首相蔡确。可从没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反叛,第一步就拿前领袖的政治根基开刀。

蔡京这样做了,他的“零拒绝”手段再一次使用,这样没原则没底线的行为,司马光不仅不鄙视,居然还提倡,他本人的底蕴是什么呢?

如果以一切为政治服务,以达到目的为准绳,那么他多年以来保持的圣洁光环在哪里。退一步讲,这样急吼吼地接纳蔡京,也证实了他急病乱投医,在自己党内都缺乏认可的现实。

第二,蔡京的危险­性­。

让庞大的京城周边州县在5天以内废一法、立一法,这里面得有多么复杂的­操­作。政治即人事,在高官遍布的京城周边,蔡京能避开所有的障碍,迅速搞定所有办事人,为他的欲望全速运转,这体现了令人折服的手腕。

这是强人手段!

有这样的能力,加上这样的品格,司马光居然熟视无睹。他的眼光在哪里,他巨大的史学知识在哪里。说到这一点,更让人无语的事还在后面。

免役法废除之后,青苗法、将官法迎刃而解,司马光在国内举世无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可是他非但没有快乐,反而唉声叹气。他苦闷啊,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西夏未服,吾死不瞑目。”

此言一出,新、旧两党人士都深深共鸣,从太宗时起到神宗一生,都被西夏拖得筋疲力尽,这是大宋近百年的无解毒瘤了,司马相公终于要对它动手了!

但是怎样­操­作呢,四位皇帝无数能臣都搞不定的事,司马光会有什么好办法?事实胜于雄辩,司马光给出的答案惊天动地,事先谁也想不出来。

之所以会和西夏人恶化到现在的地步,都是王安石惹的祸,那么解决的办法也简单。把熙宁、元丰年间历次战争所得到的好处都还给西夏人不就得了嘛。比如米脂、浮图等四座城寨,恢复与西夏的榷场继续做买卖,至于每年的赏赐当然更不能少了,一切都以仁宗、英宗时代的待遇看齐……

这样的开价让西夏人疯了,宋朝人很怪耶~~这是真的吗?!前后的反差实在太大了。接下来他们就看到了宋朝人的诚意。四座城真的还过来了,赏赐什么的也全数送来,至于回报,宋朝只要求西夏像从前一样称臣,每年写点格式标准的拜年信。

西夏人实在过意不去了,想了想,这样吧,我们也厚道些,把永乐城之战中抓到的几百个俘虏还给宋朝吧。如此这般,司马光终于安心了,拿着西夏人送来的称臣报表,他向全国宣布,西夏被我们征服了——!!

兴奋之余,司马光意犹未尽,他想起来王安石当政时期,好像还打下了一大片土地,现在叫什么熙河路。作人要诚实,要还一起还,把这个也还给西夏吧。

这时有人终于忍不住了,拿张地图给他看。告诉他你要死快死,别再说胡话了。看清楚喽,这片地原来是吐蕃人的,跟西夏人没关系。再看看地理位置,真要还给西夏,宋朝就被合围了!

……啊,这样吗?

司马光勉强提起­精­神看了看,那好吧,熙河就留着吧。

以上的事件单纯着来看,已经让人忍无可忍,如果结合起历史来讨论,才会明白司马光此举有多么的险恶自私。

他是历史大宗师,远在夏、商、周时期的历史都如数家珍,那么中唐时期的事情会不知道吗?说来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大悲哀,历史,一直是中国人所自豪的位面,可是曾有位外国人一句话就把中国人在这方面的自豪抹杀了。

黑格尔,他说中国古代是没有历史的,每一个朝代都只是单纯的重复,甚至发生的事件都不断地雷同。远不如欧洲,有原始、奴隶、封建等社会形式,进化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主义。

作为中国人,我乍一看,第一时间也很愤怒,觉得被蔑视了。可是仔细审视,变得无语。就比如司马光割让西北四城的行为,在中唐时就发生过。

唐朝党争最激烈的时候,分为两派,牛党、李党。在唐文宗时代,牛党党魁叫牛僧孺,李党党魁是李德裕。两党互相排挤,在公元830年左右,牛僧孺是首相,李德裕被贬到西川边疆站岗。西川与吐蕃接壤,岷山的西北有座维州城,很多年前被吐蕃人夺走。

这时吐蕃的守将悉怛谋仰慕李德裕,带着全家,把维州城打包一起投降了。李德裕喜出望外,上报朝廷,结果让牛僧孺非常不爽。

你的成就是我的失败,要怎样搞点破坏呢?牛僧孺选择从懦弱昏庸的唐文宗下手。他说为了一个城池和吐蕃人交恶,小心对方出兵,从蔚茹川,直入平凉阪,不到三天就可达到咸阳桥,只怕京城都守不过来,得到一个维州算得了什么呢?

文宗害怕了,命令把悉怛谋交还吐蕃,把维州城也送回去。结果悉怛谋全家被吐蕃人虐杀在唐朝边境上,从那以后,再没有吐蕃人敢于向唐朝归降。

牛僧孺把党争放在国家利益之上,事情过去才200多年,以司马光的学识这是最基本的小儿科,可他明知故犯,重复这种罪恶,为的是什么呢?

大家自己去想吧。

如果以为他真的是为了宋帝国的安宁,宁可花钱消灾才这么做,呵呵,很快西边的局势就会煽到他的脸。可是那一点都不妨碍《宋史》在他的个人列传中写出这样一句来——“……中国相司马矣,毋轻生事、开边隙。”

西夏、甚至辽国人都告诫自己的边将,宋朝由司马光作首相了,你们千万要小心,别去惹事!

……别说在元祐时期西夏变得再次嚣张起来,退一万步,就算真的安宁了,也是人家手懒。想要的都白送过来了,还需要再动刀子去抢吗?

挣扎着做完这些,司马光终于快挂了,全部的­精­力都扔了出去,全部的心愿也都达成,他自己都感觉没有再不死的理由。可是在七月时,他突然间回光返照,从病床上跳了起来,钻进轿子往皇宫里赶。

紧急通报,有人在高太后那儿提议重新启动青苗法!

这还了得,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敢唱反调,必须掐死这个出头鸟。等他赶到了皇宫里时,肇事者还没来得及跑,被他堵个正着。

范纯仁,他站在高太后面前还在解释现状,阐述理由。司马光进来,没看任何人,直接对高太后说,是哪个­奸­邪劝陛下重施这个邪法?!

范纯仁立即闪到了一边,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奸­邪,这顶帽子压过来,他的终生就得被定­性­,连他父亲都得被追贬。

司马光又成功了,哪怕奄奄一息,他都震慑全朝。可是天下的形式怎么办呢?要知道范纯仁并不是新党,他不会没事申请雷劈。他是看到了危险的现状,因为国库又开始空虚了。

青苗法、方田均税法被废,在原有的法令下土地、农民又被地主们霸占,国家的利益重新缩水,这样的实际问题谁来解决?这些司马光不管,他只管废,兴什么,管我毛事?

这是他一生最后的真实写照,有一句他列传里流传天下的名句可以佐证。什么责任、什么危险,在他那里都能忽略掉。

当他废法最起劲时,以母改子改得最爽时,有人曾经提醒他。这时否定宋神宗,小心哲宗长大了会为父亲出头,那时再翻天覆地一次,宋朝可怎么好?

司马光爱理不理——“天若祚宋,必无此事。”老天爷如果保佑宋朝,这种事自然不会发生。你­奶­­奶­的,你自己做的事,要上天给你擦ρi股,你当你是九天神猪的孙子啊,有仙缘?

司马光死在宋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九月一日,年68岁。他的葬礼规格是超高的,赠太师、温国公,一品礼服、银绢7000两,谥文正,以皇帝的名义赏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忠清粹德”。

另外,高太后带着小哲宗亲临现场致哀,她本人还当众哭了几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安石死时,以荆公之名望地位,居然去世时一无神道碑、二无行状、三元墓志铭。治丧时只有一个弟弟在场。

至于之后的追赠、苏东坡的制文,是一个让人玩味的讽刺。那居然是王安石平生大敌司马光说的一句话——“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凑,败坏百度以致此。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谓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这些话除了开头稍微肯定了一下王安石的人品之外,没有一处不是在骂人。

翻译成普通话就是,王安石这人的本质还是不错的,可是­性­格有问题还很笨,要命的是还特别喜欢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由于这种本质,他把忠贞纯洁的人都赶走了,弄得满朝廷都是些小人。现在我刚刚要改变他的过失,可他却突然死了。我料到他死之后肯定会有很多的反复小人会打击他,借此进入我们光明伟大的旧党队伍,所以我认为,朝廷应该给他些优厚的抚恤名份,以免助长浮浅刻薄的风气。

我的翻译有错吗?

如果没错,大家应该明白,他哪有半分对王安石的认同,仅有的一点点善意,也是为了所谓的朝廷风气。好了,回头说司马光。

他终于死了,对他,我是有话要说的。他的人品、作为,在前面已经就事论事、夹述夹议的说过了,现在我要讨论的是他的成就。

在此,我很想知道百度主机的所在地,很想拥抱一下它的主控者。万能的百度中关于司马光的记录头一句话是多么的­精­确啊。

司马光,北宋时期著名的史学家、散文家。

这是事实,司马光除了历史知识、文字能力之外,用我们东北话来说,他就是门山炮。政绩和人品不再多说了,现在看他的主项,历史。

史学界有句话,叫“千古两司马”。即西汉司马迁、北宋司马光。这两人不仅都姓司马,两人的著作也大体相当。

《史记》、《资治通鉴》。

基本上这是公论了,可是我一直很不认同。我不会因为我写的是宋朝,就把宋朝的人物无限上纲,好去满足读者们的追星欲望。这两位司马先生是太不相同了,简直是两个极端,连带着两人的著作也截然相反,从­性­质到目的,都水火不相融。

司马迁是敢讲真话的人,因为李陵事件,他说了句公道话,结果被汉武帝下狱,为了能活着出来完成《史记》,他忍痛接受了宫刑。这是多么大的牺牲,是多么执着的追求!

看司马光,他的政治生涯在元祐出山之前,一直都只尽80%的力,从来不会把自己扔进斗争的漩涡,忘我投入的工作。直到高太后掌权之后,有了100%的安全保障,才施尽辣手。

他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谨慎……

看两本书的修撰过程。《史记》是司马迁的个人成就,他出狱之后虽然还有西汉的官职,可是不再是修史的太史令了,写《史记》是秘密地进行,写完之后也没打算上交皇帝,而是要藏于名山,以待后世。

《资治通鉴》不同,它的作用是教皇帝怎样治理天下,可以说是皇帝科班的教科书。在写这部书时,司马光有丰厚的奉禄,有­精­英班底,写成之后呈交宋神宗,得到子大笔赏赐。

最重要的一点,是两者修史、治史的心灵差别。

《史记》是光明、公正、博大、坚贞的,司马迁虽然在身体上失去了男­性­的功能,可他始终是个不屈不挠保持自我的汉子。他写书时敢于说真话,指出历代皇帝权贵的错误,连当朝的汉武帝都一视同仁。更有甚者,他把西汉王朝创立时的死敌项羽提高到了帝王的身份,和刘邦一样享有“列传”的待遇。

反观《资治通鉴》,开篇从周朝开始,结稿在五代末年,他本人生活在宋朝立国将近百余年的时代了,可半点宋朝的事都不提。

多么的明智,绝不惹半点的麻烦。这是多么的懦弱啊,这本书的本质不是教人怎么当皇帝吗?那么本朝前几位皇帝的得失是最重要的内容,居然为了自己的安危彻底忽略。

如果在生存的前提下,司马光也许没错。可是就不要侮辱司马迁了,两者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人物。一个连真话都不敢讲,两面三刀一辈子的人,根本不配谈历史创作。

毕竟,历史最基本也最重大的意义就在于——真实。

第八章圣人、文豪的互殴

这世上有些人是极特殊的个案,他们活着时是人间的妖孽,死了之后仍然是个噩梦,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和甩粘上点边儿,立即就变味了。

比如司马光的葬礼。

他死得很巧,那天正好是宋朝大赦天下的好日子,文武百官都要进宫去赞美皇帝,顺便唱歌跳舞玩个痛快。集体狂欢之后,大家谈笑风生走出宫门,去赶下一个过场。

去给司马光吊唁。

无论怎样那也是一位党魁,是飘扬了十几年的一面旗帜,不管心里面怎样腹诽,还是得做出这起码的尊重的。只是突然间他们被一个人拦住了。这人非同小可,在名声上惊天动地,在职务上前途远大,在行为上枯燥无味,在官场上堪称警察。

伊水河畔程老夫子,程颐。

他的名声和司马光一样在这15年期间突飞猛进,首先一大批弟子成才了,职位最高的已经是宋朝的台谏官员;第二他的学问终于形成了体系,对于儒、释、道三家的经典有自己的感悟,理学始祖的地位确立了。这是巨大的成就,从民间影响到官场,除了极个别的某些怪物之外,没有谁不对他顶礼膜拜。

能做到这一点,是宋朝建国以来独一无二的,其效果非常惊人,他得到了司马光的尊重,地位超然到没有拘束。

他可以和司马光平等论交,虽然身在旧党,可绝不会对任何高官假以词­色­。因为这种地位,司马光给他安排了一个更加超然、神圣的工作。

给小皇帝哲宗当老师。

在宋朝的历史上,帝师的未来是无比光明的,真宗、仁宗的老师们百分之百的荣宠终生,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宰执高官,而且由于他们和皇帝的特殊关系,从小养成的信任依赖感,他们在很大程度能影响国家的政策走向。

一句话,前途远大,无比远大。

程颐是北宋历史上文凭最高的帝师,哲宗只有九岁,处于最理想的接受教育的年龄,这样的组合非常让人期待,他们一定会产生火花,积极互动,成为一对亲密无间的师生的。

事实上有苦自己知,哲宗恨不得他立即去死。

程颐什么事都管,比如春天到了,万物复苏花木繁茂,哲宗在深宫中凭栏观景,随手折下了一根柳枝。程颐瞬间出现,喂,你太残忍了,春天是生命的季节,每一种生物都有生长的权力,哪怕是一棵柳树。你是上天之子,要仁慈,要博爱,要向爱你自己一样爱柳树,之后像爱柳树一样去爱你的子民,这样才是好皇帝……

哲宗忍。

比如哲宗穿戴整齐走向课堂,准备接受教育。程颐拿起书本,却突然间问,喂,你昨晚洗澡时是不是脚边有只蚂蚁?

是。

你怎么处理的?

我给它让了路。

好!程颐击节叫好,学生开窍了。你终于做对了,由柳树到蚂蚁,他们都是生命,都是你的子民,你终于爱护他们了,你要终生这样做……

哲宗很安静。

比如九岁的哲宗一觉在深宫里醒来,突然发现围在身边的不再是昨晚之前的姐姐妹妹,而是一律年过50岁的大姨妈。这是怎么回事,他很想尖叫,很想怒吼,他身上流着激烈如火的神宗的血,绝不是任人摆布随意揉搓的懦夫孬种!

可是程颐的声音出现了,一个好皇帝都是不好女­色­的,女­色­……嗯,孔夫子曾经曰过,这是一个男人的天­性­,所以要从小抓起,哪怕你只有九岁。

哲宗恢复了安静。

他是个非常特殊的孩子,在人类的历史上早熟的孩子、早熟的皇帝是有的,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在他这样的年龄上做出过他那样的理智、坚忍、深沉,把所有一切都深深地埋进了心底,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尖端时刻,从来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情绪波动。

他深深地躲在垂帘之后,冷冷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把什么都记在心里,像一具灰­色­死寂的孩童石像,默默无声地生存着。

传说100多年前北宋刚刚建国时,开国皇帝赵匡胤曾经和第一位首相赵普有过一段对话。赵匡胤问:“天地间什么最大?”

这种话赵匡胤很喜欢问,比如他进佛寺时就曾问过和尚,我用拜佛吗?很明显是要和祖祖比比大小。和尚很识相,笑嘻嘻地回答:“现在佛不拜过去佛,您不用拜。”

比神灵都大了,天地间还有比皇帝还牛的吗?答案只此一个,皇帝!

可是赵普想了很久,给出了另一个答案——“道理最大。”

这个传说在宋史里非常有名,一直被几十年后纵横宋朝杀灭一切唯我独尊的理学家们奉为源头。至于真实­性­嘛,没法证明。宋史里这样的手段太多见了,哪个宗派想达到某些目的,总会穿越时空,找些无敌型的名人添加资料,让自己的行为神圣合法。

抛开上面的真实­性­,“道理最大”就是理学家们的核心力量。这些人披着宋朝的官服,口中念念有辞忠君爱国,可是在行为上敢于做一切他们认为对的事。比如程颐在现实中的身份不过是个有光明未来,可眼下还只是个低官阶的芝麻小官,他就敢上管君、下管臣。

他堂而皇之地挡住了宋朝的官员队伍,在这个队伍里有宰执、有两制、有三司、有台谏、有亲贵,哪个都是他碰不得的,可他站得非常稳,面沉似水。

你们要去哪儿?

……司马光府啊。

去吊唁吗?你们都错了。程颐以一贯的教育家嘴脸给宋朝的顶级官员群落上集体大课——孔夫子曾经曰过,如果某天悲痛哭泣过,就不能再寻欢作乐(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你们刚刚在皇宫里欢乐过,这时再去司马光府上吊唁,是对亡灵的不尊重。

官员大队哑了,面对这个嚣张的扫兴人,得怎么办呢?换一个人,哪怕他是帝师,这时也是自找没趣,官大一级压死人,当面斥责、背后出招,哪一种都能让他不死不活。可程颐就不同了,他是理学宗祖、当代大儒,尤其还端出了孔夫子,从哪一点上说,都动不得。

沉默中有人打了个哈哈,“孔夫子是说过哭的当天不能欢乐,可没说过欢乐那天不能哭嘛。”搞个小怪,闪出个台阶,大家都退一步多好。

可是程颐不退,他是理学宗师,讲究的就是诚心正义、无愧天地,最厌恶的就是这类油嘴滑舌投机取巧的东西。他怒了,站在当街坚持真理,无论怎样都不放官员们走。

这时官员队伍里走出了一个人,前面说过,这世界很大,以程颐的神圣光环,也仍然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不怵他。这人就是其中之一,现任翰林兼侍读苏东坡。

谁都很生气,可走出来的仍然是苏轼,这人的天­性­是太强烈了,有话要说,就一定得说。他笑嘻嘻地走到程颐面前,转身面对大家。

程大人说的是有根据的,这是汉朝名人叔孙通定下的礼仪,是很有名的啊。

瞬间大笑,在场的每个人都学识丰富,叔孙通……那是汉朝时蒙冤被斩首的一个衰人,程颐学谁不好,非得像这样的例子看齐。

程颐哪儿受过这个,苏轼在他的眼里一直是个油嘴滑舌的极品市井小调的高人,青天白日之下竟然敢对他无礼!

大怒之下,他转身就走。还好他理智尚在,没选择和苏轼单挑,和宋朝第一文豪打嘴仗,他铁定当街吐血。程颐走了,官员们比刚出皇宫时兴致更高,一路踏歌走向司马光的灵堂,集体行礼,然后各回各家。

回家之后,又有新的笑料传来。苏轼意犹未尽,在家里给程颐起了个绰号,叫“鏖糟陂里叔孙通”。鏖糟陂是开封城外的一个地名,非常偏僻,土里土气。这句话连起来读,意思就是在那个偏僻的没人去的冒傻气的地方有个人叫……程颐。

哇哈哈哈,全开封的官员们都拍案叫绝,苏轼骂人都这么有水平~实在是高!程颐在没进京之前,不管有多大的名望,本质上就是洛阳伊水边上的一个农民,鏖糟陂里,亏他怎样想得出来。

欢笑在继续,在人们的心中,甚至在苏轼的心里,这只是一时的调笑,人生是需要嘲笑以及自嘲的,这本是社交的一部分。可是谁能知道呢,就是刚才的这些小玩笑,让北宋走上了灭亡之路。

官场的噩梦开始了,宋朝在这时开始变味。

宋朝是最风雅的时代,截止到司马光去世,北宋官场是一种雍容端穆的气质。每一个官员都讲究举止礼仪端庄,哪怕身为宰执,都会因为发言时声音过高丢官罢职。

在宋朝,一个没有风度的男人,不是男人。

这一点在司马光吊唁事件上也得到了体现,苏轼讽刺得轻描淡写,程颐离去时口无恶言,仍然保持了各自的风彩。只是私底下怎样就不好说了,比如在翰林院内部。

帝师、侍读平时都在翰林院坐班,苏轼、程颐每天都要见面,午饭也得一起吃。厨子们开始作难了,河南的老夫子仁慈得像和尚,从来不吃荤,他们得给做素菜;出身美食之乡的蜀川苏学士却是位举世闻名的饕餮,此人无­肉­不欢,就算在流放的途中,也想方设法吃猪­肉­。

生来的死冤家,早晚出事。

年底十一月,馆阁人员的考试开始了,两人又斗了一次,程颐又输了。作为当世第一大儒、理学始祖、帝师的身份,馆阁考试的出题人竟然不是他,而是嘻嘻哈哈灵牙利齿的苏轼。

苏轼很开心,他决定出个有难度、有力度、切实际、能发挥的题目,一句话,得体现出他苏轼本人的­性­格、水平。

凭心而论,他达到目的了——“今朝廷欲师仁宗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媮;欲法神宗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流于刻。”

翻译成普通话是,现在朝廷想恢复仁宗时代的忠厚风格,但是怕没有压力官员们得过且过(媮,苟且),想延续神宗时期的励­精­图治,但又怕各大监督部门不能真正理解,执行得过于峻刻严厉。

这个题目怎么样呢?

非常不好说,每件事都有不同侧面的体现,每个人又都有各自不同的视角,所以说到底,就是什么人想从什么角度去说事了。

考题刚一公布,立即有人跳了出来。贾易、朱光庭,这两人是台谏官,他们弹劾苏轼大逆不道,这个题目严重污辱了仁宗、神宗。一个是苟且,一个是峻刻,我们至高无上的皇帝就是这样的吗?

大帽子压过来,苏轼马上反驳。第一,这个题目切中时弊,哲宗时代处在岔路口上,宋朝要往哪里走,是当前最重要的事。何况馆阁人员是未来的顶级高官,他们参与进来,正是为将来打算。第二,他不是只出了一道题,这道之所以当选,是由皇帝钦点的。

御笔亲点,应该没事了吧。事情大了,谏官是什么,每天的工作就是想着怎么挑皇帝的错,苏轼想抬出皇帝来压人,纯粹是妄想。

贾易、朱光庭加大力度,制造舆论,一定要苏轼低头认罪。这时终于有人看不过眼了,另一位台谏官吕陶出面,他认为苏轼的考题没有问题,宋朝是允许大臣说话的,就算仁宗、神宗活着的时候,也时常有人挑他们的错,为什么这时就不行了呢?明显是有人别有用心。

他请皇帝注意,贾、朱两人是河南人,都是程颐的弟子,程颐和苏轼在百官去司马光府上吊唁时曾经出现过这样那样的情况,很明显是自成一党,欺负他乡人。

哦,大家的眼前一亮,还有这样的内幕。可是转眼间看向吕陶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没别的,因为吕陶本身是四川人……

说同乡,大家都是同乡,说结党,不是哪一方单独结党!苏轼脑袋都快大了,吕陶简直是越帮越忙。可是这才是个开始,突然间有人Сhā进来一脚,这人既不是河南帮,也不是四川帮,看上去一点关系都没有,却是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根烟头。

王岩叟。

这又是一位言官,本来和苏轼没有任何瓜葛,可他对苏轼的指责是最可怕的。苏轼罪不可恕,他在本质上坏掉了。首先他把两位皇帝的业绩当考题,任由臣子们评判就是错的。当错误发生后,又把责任推给现任皇帝,错的就不止是业务能力,而是道德品质!

言官队伍里集体喝彩,王大人威武,同样是言官,看人家这力度。苏轼也知道危险了,这次他没再口头答辩,而是拿起了笔。

拿起笔的苏轼是个可怕的存在,就像同样一句我爱你出自如花姐姐或者包租婆是截然不同的,同样的事,由苏轼来阐述完全有两个结局。

他居然能影响到圣旨。

考题事件涉及到了祖宗,小皇帝是不能沉默的。官方在上一次贾易、朱光庭弹劾苏轼,苏轼作出口头答辩时,给出的处理是赦免苏轼无罪;这一次苏轼笔答之后,官方把上一次的圣旨收回来了。

王岩叟大怒!

敢情他出手了居然还比不上贾、朱二人。圣旨赦苏轼无罪,是指有罪而不罚;追回了赦免诏书,那是认为苏轼根本就没犯罪,言官们指责错了。

这时就看出了王大人和贾、朱两人的区别,无论是贾、朱两人,还是四川籍的吕陶,从传统上来说都是宋朝官场上的边缘势力。河南自古文风不盛,川人从苏轼开始才走出低谷,怎么能和王岩叟相比,他有自己的圈子,那一直以来都是北宋官场的核心力量。

他在御史台、知谏院的本职部门里转了一圈,又到三省六部里走了走,随意地和几个同僚交换了些意见,突然间把矛盾无限制升级。苏轼算什么,考题不重要,他把火烧到了皇宫深处最神秘的地方。

王岩叟说——“愿陛下不以牵制之爱而夺是非之正,天下幸甚!”希望皇帝不要因为某些能影响你的人的特殊喜好而混淆视听,这样天下才会有福。

某些人是谁呢?整个官场都知道,可没人敢说。这是苏轼的最大护身符,只要有这个在,天下虽大,没一个人能伤害到他。

透露个小秘密,几年前的某个夜晚,我正在屋子里发呆想心事,一个朋友来找我,说被他女朋友当面无视了,郁闷得深夜暴走,很想撞墙。

那女孩儿对着月亮说她最爱的是苏东坡,那个有才、专情、人­性­各方面都完美的伟人……我听着心里都难受,这么好,你嫁他去得了,还出来逛什么街嘛。对不起,我也犯酸了。

这就是苏轼的护身符,各个时代的女人都爱他、珍惜他、保护他,在北宋哲宗初年时,这种爱护是无敌的。在乌台诗案中,弥留之际的曹太后为他求情,在神宗去世后,他迅速升官重回京城,无论谁反对都没辙,这是为什么呢,苏轼本人或许是在几年之后的一个晚上才偶然知道的,可坊间八卦早就传遍了京城。

那天晚上他在翰林院里值班,这是两制官的工作特点,皇帝的命令随时都会从宫里传出来,每天12个时辰,必须至少有一位翰林在班上等着。那晚苏轼的遭遇很奇特,宫里有人来,却不是传命令,而是召他进宫。他见到了高太后和年幼的哲宗。

高太后问,大学士进京前的职务是?

汝州团练副使。

如今何职?

翰林学士。

你知道为什么会升得这样快吗?

苏轼迟疑,小心地回答说,是陛下的错爱。

不。高太后摇头。

苏轼更小心,是太后的赏识。

不。高太后仍然摇头。

苏轼一下子站了起来,臣虽不才,尚知自爱,并不敢结交亲贵,图谋官职。说这话时他很痛心,升官不是官方的意思,就只剩下了同僚、上司的推荐,这对他来说是种侮辱,还被太后当面质问。

却不料高太后说,升你的官,是神宗皇帝的遗命啊。他当年吃饭时看文章,看得入迷,每当那时,内侍们都知道那一定是你写的。他说你是奇才,只是可惜没来得及召回你,他就去世了……

苏轼痛哭失声,太后、皇帝也都流下了眼泪。

这三种泪水各有源由,时间长了才会看清楚。现在只说这件事,到底是神宗爱苏轼,还是高太后本人的喜欢呢?

一个谎言而已。

神宗爱才,乌台诗案不杀苏轼是证明,但要说他有遗命召苏轼回京重用,就是搞笑了。他病危后连皇太子的册立都说不出话来,还有安排苏轼的闲心?退一万步讲,真有这样的命令,高太后就一定会执行吗?笑话啊,她这样听儿子的话,还会抹杀儿子一生的事业印迹吗?

她想做,她才会去做,这是元祐时期的铁律,唯一的主旋律。这时王岩叟明知道她是苏轼的后台,仍然动了苏轼,没有效果之后,居然直指后宫,把事儿挑明,给她暴了光。

高滔滔女士很愤怒,她很不理解为什么到现在还有人敢挑衅她呢?比如这个王岩叟,一个普通京官而已,居然敢用她孙子的名义来警告她。

没有王法了嘛!

当然她绝不会去想,王岩叟是言官,别说她只是太皇太后,就算是皇上本人,也是照说不误。问题是,皇帝在高滔滔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啊,这一辈子她见得最多的就是皇帝,上至仁宗、英宗,下至神宗、哲宗,哪个都拿她没办法,一向无法无天惯了的,突然间被个小小的言官顶撞,她很不适应。

不适应的结果是,她使出了之前战无不胜的必杀招数——撒泼骂人。

在宋朝的历史上,北宋、南宋各有一位皇后是极品,她们没说没管,无论什么事、面对的是什么人,她们都敢第一时间呲牙咆哮。南宋那位到时再说,北宋的就是这位高女士。她彪悍到了何种程度,有件事表现得很生动。

她丈夫一辈子只有她一个老婆,这可不是宋英宗本人的专情指数太高,实在是高滔滔太狠了。某年某月英宗突然春心萌动,想搞些小动作,想想不敢,他走了个迂回路线。尽管他很不喜欢继母曹太后,还是请她老人家求个情,让他娶个小老婆吧。

曹太后答应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高滔滔是她的外甥女,三从四德当年也是学过的,现在居然嫉妒到了这地步,让丈夫连一个小老婆都没有,真是有辱家风啊。

后面的事才让她真正的受辱。在她来想,官面上她是当时的皇太后,宋朝女­性­第一人,法定的号令天下;从私人角度上说,她是姨妈。无论怎么说,高滔滔都只有听话的份儿。于是她派了个内侍去,替她传了这个话。她满心地以为,高滔滔会规矩办事,除了无条件接受之外,还得亲自到她宫里来一趟,表现出认错的态度。

她想得美,高滔滔和她彻底平级。你派人来传话,我把话原样递回去。就说赵十三的事我做主,老人家自己管自己的吧!

曹太后就管自己去了,她贤良忍让了一辈子,终究不能和外甥女叫唤吧。之后高滔滔就明白了,身处在她这个时代、皇宫里的位置,只要她变得嚣张,注定了天下无敌。

四位皇帝因为各自的原因都对她无可奈何,从曹太后开始到宋哲宗的皇后,三位皇后因她郁闷终生,连带着哲宗的婚姻也毁了进去。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独霸习惯,早就让高滔滔变得极度自信。她是唯一的,她是不可争执的,她是不可仰视的!

可惜当她把手伸到皇宫之外后,遇到了另一群人,宋朝的言官。尤其是王岩叟和他的同志们。就是从这一刻起,宋朝金峦宝殿上的风气变了。从前君臣之间雍容大度,哪怕是讨论生死大事,也都风度闲雅,别说是措辞不妥,哪怕声音大了些,都会被人鄙视。

自从高滔滔因为苏轼的事和言官们较量了之后,大殿就变成了菜市场,太皇太后和言官们隔着一片竹帘互相指责,高一声低一声,谁也不服谁,哪怕是宰相吕公著、名臣范纯仁这种等级的人来劝架都没用。高滔滔实在是快气疯了,怎么就掐不死这两三只小蚂蚁呢?!

就在她濒临暴走,快要失控时,王岩叟等人突然间消失了,这伙无法无天又臭又硬的家伙没有任何征兆,闪到了一边去,再不说话。高滔滔松了口气,终于还是她赢了,就算再难苏轼还是保下来了。哼,臣子就是臣子,怎么可能较量得过她呢?

这种快乐没保持多久,很快她就会知道王岩叟和他的同志们有多大的能量,苏轼的事对他们来说真是不值一提。甚至他们这时候闪开,也是有预谋的,争吵的重心转移了,另一位牛人登场,实在没必要搅局。

圣人程颐奈不住寂寞,他有了新表现。

在不久前把小皇帝三翻五次地调教之后,程颐的教育范围扩大了。先是四朝老臣,活化石级别的人物文彦博成了典型。文大佬这时89岁了,这个数字在古代是个恐怖的存在,一般来说这种年纪都可以去冒充神仙了,俺长生不死。

可文彦博发挥余热,放着洛阳的超级大宅不享受,坚持陪在小皇帝身边。他是真正的守礼伴君,以快90岁的高龄,只要小皇帝出现,他必定躬身站立一丝不苟。时间长了,程颐的麻烦就来了。

因为圣人很自尊,在给学生讲课时,永远都是坐着……当有人问他,文彦博以四朝元老身份都要站着时,你坐着合适吗?

程颐有自己的解释——他是四朝元老,必须得恭敬;我是个布衣百姓,不自重些,谁会把我当盘菜?

以此理论,文彦博实在该吐血。元老的恭敬,在程颐来看是种自保的手段,是向皇帝表现臣服。那么随意一些、甚至强硬一些的,都要去死了?宋朝有那么黑暗吗?而老师的尊严,是由摆架子摆出来的,强迫别人不得不尊重的。

那么他的才学呢,孔孟之道的新解,不正是请他来当老师的根本处吗?在他心里,这些竟然都没什么分量,都没法给他带来自信,得他去另找办法硬充身份,才能自尊。

他所坚持的理学信念是什么?

听到这番话,很多人都摇头。一年前程颐和文彦博还在洛阳称兄道弟,这时转眼间就不留情面。圣人的心,果然是海底针,谁也猜不透。

事实上,从这时起到程颐被踢出开封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人猜不透。

平心而论,程颐也有他的可取之处,比如说工作认真。他每天准时出勤,到班之后不说笑不打闹严格遵守规章制度。这本是很好的,可要命的是他还有另一条原则。

推己及人。

这四个字说白了就是将心比心,把别人当自己一样对待。大家都是中国人,相信都认可这一条吧,这是传统美德,保持社会良知的标准。但到了程颐的手里,就出大事了。

他真的像要求自己一样去要求别人了。话说开封城里的六月天,热得跟印度的新德里一样,很多人或中署或伤风或腹泄,皇帝与民同乐,小哲宗也得了皮肤病。这实在太难受了,他是皇帝,只要出现必须全套穿戴,想想全身发痒,还罩着隆重的龙袍,这日子还能过吗?

哲宗请假了。

程颐接到消息之后很沉默,他没有带着教材回家,而是走出翰林院,到四处走了走,最后转到了议事大殿。他看到当时国家的主要领导人都在忙碌中,像高太后了,宰相吕公著了,都在处理公事。见到了这一幕,程颐突然间愤怒了,而且瞬间达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

他走到了垂帘前,板起了脸问道,太皇太后,皇上病了您知道吗?

高氏很奇怪,我当然知道。

哦,你知道……既然皇上病了,太皇太后怎么能单独垂帘听政呢?

高滔滔一下子呆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法回答。不管她有多彪悍,怎样以母改子,以祖欺孙,她都不是宋朝的合法主人。所谓垂帘听政,帘后边必须是两个人,她的位置不许超过小皇帝的龙椅。

可是她愤怒,谁规定的理亏就不许生气?在她的心里,这是又跳出来一个挑衅的,程颐,亏你还是司马爱卿推荐的人,居然这样顶撞哀家!很好,看老身怎样虐待你……正在酝酿情绪,程颐已经调转了枪口。

宰相大人,对,说你呢,吕公著,别看别人,你知道你的问题吗?

吕公著有点懵,这里有我的事?

程颐冷冷地盯着他,你知道怎么当宰相吗,宰相手册读过没,皇上生病了没上朝,你知道不知道。不知,你失职;知道而不问候,是不忠。你自己说,你是失职呢,还是不忠?

吕公著不说话。

整个大殿没人能说出来什么话。

当天程颐威风凛凛地下殿走了,背后是一片哭笑不得的目光。这人不是热出病了吧,如果高太后要篡位了,像武则天一样杀子灭孙,那么这样搞很正常,大家都会为程颐欢呼鼓掌。真爷们,你有种。可是这时宋朝的天下很稳,哲宗根本没危险,你整得像政变一样,有必要吗?

高滔滔知道,至少是有必要往外踢人了。程颐被罢免帝师,降职成侍读,没几天又被贬出京城。圣人的京都生活结束了,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疑团,在学术界、政治界都惹起了经久不息的争论。比如说,他真的是推己及人吗?

他坚持真理,一丝不苟,于是也同样要求别人,这才符合他社会道德标杆的身份嘛。这是理学派系的看法。哪怕愚腐,但是可爱,一个拒绝腐蚀的人,一个纯粹的人!

只是很奇怪,他在区别自己和文彦博之间的不同时,表现得很个人啊,他很清楚怎样给自己争地位,那时可看不出他和凡人有什么不同。

通过这件事可以看清贯穿宋朝,主导当时华人生活的理学的根本­性­质——说一套,做一套。对己宽,对人严,勇于对任何人批判,且批判时不管时间、场合、身份、地点。

在最后这一点上,不用到南宋,北宋这时程颐的学生就完全达标了。贾易,不久前他和朱光庭一起修理苏轼,在修理的过程中他意外地得到了王岩叟等人的大力支持,尽管如此,还是失败了,苏轼躲在高太后的背后逍遥自在。

之后王岩叟一派突然撤退,程颐也被赶出京城,洛党的势力一下子崩盘了。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来说换谁都会低调做人了吧,比如朱光庭就闪了,可是贾易没有。

他死死地咬住了苏轼,由苏轼咬到苏辙,在二苏之外,重点的打击对象是御史台里的同事吕陶。怎么打击呢,就事论事太儿科了,他仔细地搜集了一下苏家兄弟身边的四川籍同僚,凑了些人数之后,归纳出一个响亮的名称——“蜀党”。

这个词出现之后,吕陶立即落荒而逃。他主动辞去了言官职位,连京城都不呆了,申请调到外地工作。在他来想,这样他所谓的蜀党身份,连带着蜀党是不是存在都不言自明了吧。

怕了你,不玩了,我躲行不行?

贾易说,不行。你就是蜀党,哪怕到地方上当官,离着苏轼十万八千里,你也是蜀党!这时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当朝资格最老的元老文彦博,首相吕公著,前代名臣范仲淹之子范纯仁,这三位最有号召力的人出面,劝贾易适可而止,差不多就行了。

这样大的面子,换谁都能满足了吧。贾易不,他转身回家写奏章,文彦博、吕公著、范纯仁都是蜀党的幕后老大,就是他们在搅风搅雨,让宋朝不得安宁……

到了这步,大家都看清了,这就是传说中最无赖最凶残的招数——疯狗咬人。使出这一招的人,根本无视一切行为规范,想咬就咬,有咬无类。那么事情简单了,疯狗都得乱棍打死,贾易一个小小的言官,这样犯众怒,卡嚓了他不就得了?

郁闷的是,宋朝最大的这三位大佬,居然默默无声地退了回去,他们忍了。而所有的大臣们就像有了默契一样,谁都不再出面,随便贾易想怎样就怎样。

很奇怪吧,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就在“蜀党”这两个字上。

说实话,贾易真是很高明,他做了件划时代的事。在这之前,习惯上人们总说王安石的新法集团是新党,司马光为首的反对派是旧党。但这只是习惯上的,官方不认可,当事人也不认可。往前推几十年,庆历新政时也提出过结党问题,可争来争去都只是些名词解释。

什么是君子,谁又是小人。

就算吕陶为苏轼说话,提出了籍贯问题,也只是隐约地透露了点官场的潜规则——乡土社火。这是无可厚非的,谁的老乡谁不亲呢?可没想到贾易借题发挥,突然间提出了党派划分。

党派,是宋朝最忌讳的东西,谁沾上了边儿,谁就是自绝于人类社会。以范仲淹之贤、欧阳修之名、韩琦之威,也落得灰头土脸,何况是文彦博之流。

所以大家有多远躲多远,哪怕吃了亏惹了气,都拒绝再玩。

贾易爽了,他在开封城里达到了目空一切神阻杀神的境界,以一介言官做到这样,绝对是三百年宋史里独一无二的人物。

最后终于让终极大BOSS看不下去了,高滔滔,再这样下去,她都要失去优越感了!太皇太后亲自下令,命首相严惩,把他赶走。吕公著等的就是这句话,以党派为护身符,也只有皇权才能出面制裁。贾易被贬职,出任怀州。

截止到这里,看似高滔滔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赶跑了疯狗,清理了官场。可是,这是她在元祐年间犯下的最大错误,其危害­性­比废除宋神宗的新法还要严重。

换了法令,只是国家的利益受损。而党派之争,会让国家的基础垮台。官员们陷在派系争端的漩涡里,一天到晚提防着暗算,根本没心思也没­精­力去­干­本职工作。能在这样氛围里出头的,都是些害人的高手、搞事的­精­英,哪还会有正经工作者立足的余地?

而高滔滔在这时只看到了贾易本人的讨厌,以为把他打压下去就行了,根本没去想“蜀党”这个名称的危险­性­。不仅如此,从她后面的作为来看,她不仅不认为党派争执有什么不好,甚至鼓励这种现象,不遗余力地把朝臣们划分出了党派,亲自战斗在第一线,让暴风雨变成了龙卷风。

她实在是个有激|情的女人~

回头说贾易,贬到外地之后,他咬人的境界再次提升。咬在当面算什么,远隔千里仍然入骨三分才是咬中的极品。苏轼真不知是前世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惹到了这位老哥,他被一封封来自怀州的弹劾公文搞得焦头烂额。反驳吧,贾易求之不得,下一封弹劾信的理由有了;沉默吧,更让人抓狂,显得理亏是一回事,堂堂的苏东坡,当代文坛盟主,居然被人骂得低头不语,实在太憋屈了。

时间久了,苏轼筋疲力尽,放下了京城里的事业。说实话他被高太后感动了,一心想做点实事回报她的。可是挺不住了,他也要求外放,到地方上躲清静。

贾易的努力终于有了成绩,所谓的蜀党垮了,党魁离京出走。只是在成功之余,他也给自己和老师程颐争取到了一个名称——“洛党”。以君子甚至圣人的名义打击小人是别想了,下场比苏轼一伙还要惨,蜀党方面苏辙还在京城里,不久之后升到了宰执的位置,成为元祐名臣。洛党全体离京不说,还得罪了整个朝廷,直到北宋灭亡,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第九章毁灭北宋的种子

杂鱼都下线了,剩下的才是­精­英。在这期间王岩叟和他的同志们一直很安静,当然这只是假象,他们的属­性­是与众不同的,从宋帝国诞生时起,就一直牢牢地占据着官场的统治地位。

他们被称为“朔党”。朔,泛指北方,具体些说的是黄河以北。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从秦、汉、隋、唐直到宋朝,都是士大夫阶层的老根据地。无数的官僚士绅组成了无边无际的关系网,牢牢地把持了历朝历代的政治、军事、经济的权力。

直到王安石变法,格局才被打破。大批的南方籍官员北上,以王安石为中心,吕惠卿、章惇、曾布、蔡确、李定等为骨­干­,在15年期间统治了宋朝的中心。

老实说,这是北方士族前所未有的耻辱和危机,千多年的垄断被打破,托拉斯帝国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在这一点上,就决定了他们和洛、蜀两党在本质上的区别。

洛、蜀两党想的是恩怨斗气,朔党要的是重返巅峰。

……巅峰,前党魁司马光的确把新党击败了,可是效果仅仅达到了削弱。他本人和王安石同年死亡,算是互相抵消;吕惠卿、章惇、曾布、蔡确、李定等人仍然有很高的公职,新法运动只是两年前的事,民间官场的影响都在,这些加在一起,他们随时能卷土重来。

要怎样才能把他们制于死地,彻底根除呢?这个命题是很难的,可绝对是必要的。王岩叟和他们的同志们非常耐心的寻找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洛、蜀两党斗得水深火热时,机会终于来了。

历史­性­的机会由一个官场的异类创造。这位异类名叫吴处厚,出身是很正规的,考上来的进士,出名的方式却独一无二,和宋仁宗生不出儿子有关。

皇帝生不出儿子,在古代决不是医学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更是人品道德问题。以此为准,像宋仁宗这样几十年生不出一个健康儿子的,那么道德上的力度就要加大。

吴处厚有本事把力度加大到穿越时空,从北宋一下子返回到春秋战国时。在那时地域最广大的国家——“晋国”,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当时的晋国还有没有被赵、魏、韩三家瓜分,后来赵国的祖先,当时晋国的豪族赵氏被政敌屠岸贾陷害,满门抄斩。唯一的孤儿赵武在两位义士程婴、公孙杵臼的保护下活了下来,后来报仇雪恨,逐渐坐大,建立了赵国。

这件事很有名,在几千年里一直流传,在近代,衍化出了京剧里著名的一出戏——《赵氏孤儿》。在古代它更是教科书里必备的一章,它太符合儒家的“忠义”思想了。

很老旧的一件事,吴处厚给出了新解释。他认为程、公孙两人不仅仅是忠义的代表,更是爱护幼儿的典范,其巨大的爱心足以穿越千年保佑宋朝的皇子。为了让这两人开工,宋朝应该先有表示,给他们立庙,隆重地祭祀,之后就可以预备庆典,迎接仁宗的太子诞生了!

……仁宗很高兴,吴处厚有了前程。只是后来大家都知道,仁宗无论如何也没生出儿子来,吴处厚的前程也就连带着变得暗淡,在近20年的时光里他大概都用在和程婴、公孙杵臼讨论为什么没把爱婴行动没进行到底上了,他的官运一塌糊涂,直到神宗都去世了,他还是个不入流的官场小芝麻。

哲宗当上了皇帝,他人生的曙光终于再一次降临了,站在角落里仰望权力之巅,他突然看到了一位熟人,元祐元年时的次相蔡确。

蔡确……想当年他还跟我学过赋啊,我们有师生之谊!吴处厚喜从天降,第一时间给次相写信,深情追忆过去的时光,重温当年难忘的友谊,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请给我一个大官当当吧——!!

等了很久,没有次相的回音。蔡确早就把他忘光了,就算是当年学赋时,也不过是文士间的探讨,还真把自己当成启蒙授业的恩师了?巨大的落差让吴处厚崩溃了,蔡确的形象变得恶毒,成了断送他升官发财美梦的最大罪魁,他恨他!

可是峰回路转,蔡次相拒绝他,王首相接纳了他。王珪保荐他当上了大理寺丞,他真的一步登天了。重新回到天堂,吴处厚满足了,他不再恨谁了,只要能一直保持这样,哪怕不再升了,也很好。但是命运再一次拐弯,这一次蔡确主动找他了。

大理寺是宋朝的最高法院,理论上除了极少数的超特权阶级,比如皇室成员及近亲之外,全体国民的刑、民两法的审理都由它负责。

吴处厚在这个位置上感觉非常优越,官是人上之上,最高法院的院长是官上之官!翻一下以前的案例,有多少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在这里催眉折腰,他甚至可以幻想一下蔡确跪在他的办公桌前受审的快感。

可惜好梦不长久,很快他就知道了这个位子有多烫手。

一个案子发下来了,王安礼、舒亶互相指责对方贪污。手捧卷宗,刚开始时吴处厚没觉得心烦,首先这两人都是官员,王安礼是前首相、新党党魁王安石的弟弟。嗯,来头不小,可惜该弟弟和王安石不一样,投靠的是旧党。

吴处厚向四周望了望,元丰八年,还是新党的天下,那么简单了,舒亶是坚定的新党,不保他保谁?方向准确,正要­操­作,忽然传来了一张神圣的纸条。首相王珪指示,王安礼是好朋友,要关照他。

吴处厚心领神会,王珪是首相加恩相,他的话是最高指示,必须照办。可是紧急关头又被挡住,又有指示到了,蔡次相说,舒亶是好朋友,你一定要关照。

……关照谁?

抛开感情谈利益,新党的势力里不能当拦路石,份量明显不够,随时能掉沟里;可是恩相的话能违背吗,毕竟王相公才是他的靠山。想来想去,他只有拒绝蔡确。

他相信这是正确的决定,一来报效了真领导;二来报复了小怨恨,从哪方面来说,都让他愉快加妥贴。事实证明他做对了,不久之后王珪投桃报李,对他的忠诚给出了回报,推荐他进入馆阁。这意味着不久的将来,他至少会是两制官,与百官之首的宰执只有一步之遥。

美梦成真,美梦终于要成真了!但是,他的生命里充满了但是,王珪的推荐居然没生效。他想不通,平时一位翰林当推荐者都足够了,他有首相的推荐怎么还会失败?很快消息传来,他一下子就僵硬了……原来是蔡次相不同意,投了坚定的一张反对票。

蔡确……蔡确!你不知道打碎一个人的美梦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吗?不明白那会让碎梦者产生多么巨大的怨恨吗?不清楚那会给你带来怎样惨烈的报复吗?!

蔡确根本无动于衷,你是谁啊,摁死一只小蚂蚁需要负责任吗?需要吗?你就是我生命里偶然出现可有可无的一粒尘埃,全部使命只是为了我的大厦堆积出哪怕一微米的厚度。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还敢作对的话,不坚决摁死,怎能震慑其它尘埃,免得它们见样学坏?

蔡确心安理得的生活着,半点都没理会吴处厚的怨念,直到小半年之后。帝国换了主人,神宗死了,哲宗即位;权力机关跟着重组,王珪死了,首相换成了蔡确。

蔡确的记忆力非常好,在百忙中回忆起了生命里的每一件事。他真正做到了对敌人“一个都不原谅,一个都不放过”,连吴处厚这样的小人物都积极打击。吴大院长被下放了,到汉阳去当知州。截止到这里,蔡确已经凶残地终结了一个官员的政治生命,虽然官员的职位是不确定的,还有再升的可能,但是作为没有背景、死了靠山的吴处厚来说,已经可以判定终身了。

所以蔡确没有任何担心,那就是一粒尘埃、一只蚂蚁而已。可是一年半之后,他自己也被贬出京城,到安州当知州。

汉阳,今湖北武汉市西南;安州,今湖北安陆。人生机遇,殊为难料,从前两人一个在天下,一个在地下,谁能料到居然有一天会变成平级的邻居。

可就算这样,蔡确仍然把吴处厚看成是空气,平级只是表面现象,下放的中央领导和地方上的中层­干­部有本质上的区别,资历决定一切!老实说,这次蔡确是正确的,不管别的时代,至少在宋朝有宰执经历的官员,哪怕到了地方上也有超然的身份。比如说富弼、韩琦、范仲淹、王安石,这些人都从宰相位置上掉下去过,但到哪里都是爷。

于是蔡确继续了对吴处厚的鄙视加折磨,哪怕是公务,都敢拒不执行。某次他境内的静江厢军要移防到汉阳去,他像忘了一样就是不下命令。

吴处厚怒了,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蔡确,当年在开封城里我惹不起你,现在大家是平级了还混成了邻居,你真以为还像从前吗,你给我件红外套,我就得宣布自己是地瓜?

鉴于蔡确对自己的重视程度,光是折磨吴处厚还远远达不到让他消愁解闷,抵消贬职痛苦的程度,苦闷中他决定出去转转。当地没什么名山大川,只有一座小山还有些特­色­。它叫车盖亭山。

车盖亭,这三个字从蔡确登山走了一回之后,在中国的历史里变得非常有名。多有名呢,决定北宋的命运。

话说北宋四蔡无一凡庸,诗词歌赋样样全能。当蔡确带着满腔的负面情绪爬了一天的山回家后,他作了10首诗。因为他的地位,这些诗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当地迅速流传了开来。

吴处厚第一时间看到了,他捧着这10首诗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提笔给中央写了一封信。信里附带了他对这10首的注解。

由于篇幅的原因,原诗不引用了。吴处厚像前些年的李定一样,别有用心地曲解了、至少是夸张了蔡确诗里的含义,说他讽刺朝廷,尤其是把高滔滔比成了武则天。

这封承载着吴处厚个人卑劣欲望的检举信送进了开封城,引起了一连串的剧烈反应。先是高滔滔,这位老年­妇­女自从当上太皇太后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每天与新党斗、与言官斗、与斗,让她不停地在帘垂后面怒吼。这封信的出现让她加倍的紧张,因为她最怕的是和旧帐本斗。

她的权力来得不正,时刻都警觉着各方面的质疑,蔡确作为前宰相、新党政敌的身份写诗揭露她,很容易会掀起宋朝全国­性­的八卦浪潮,到时全民大讨论,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蔡确曾经亲身参与了皇位的更替,有太多的猛料加隐私可以提供,想到这些她没法不发抖。

从重、从严、从快地办了蔡确!

高滔滔以火线速度下达了处理蔡确的决定,可是却被一帮人给阻止了。朔党同仁们现身,机会来了,他们不动则矣,一动则惊天动地,看似一点点的理由,足够让他们­操­作到打倒全部敌人,让新党万难翻身的程度。

之前隐藏在王岩叟背后的人走上了前台,朔党领袖刘挚,三巨头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他们是北方政客的代表。在洛、蜀两党两败俱伤之后,他们牢牢地把持着宋朝的言官职位,在他们身后,是庞大­精­密的人脉网络,覆盖着宋朝军、政、财各个角落。

吴处厚的信落在他们手里,绝不仅仅是蔡确一个人的事了。他们指出,蔡确作为王安石的重要党羽、前首相,周围聚集着一大批死党,都是危害国家败坏社会的­奸­邪小人,蔡确诗里的含义是这个集团的共识思想,蔡确有罪,这些人个个都有罪。

朔党由梁寿出面,把这些人的名单列了出来。蔡确、吕惠卿、章惇、曾布……新党集团里大小­干­部都有份。由于这些人是王安石在熙宁、元丰年间提拔使用的,这份名单又叫做“元丰榜”。

要记住元丰榜,要记住它产生的过程和时间,这是一切争斗的源头。世事复杂,很多貌似很成熟的人总是说,争斗都是相互的,是没有对错的。不,物种起源都可以逆流追溯到,几百年前发生过的具体事件怎么会没有对错、没有责任源呢?

元丰榜,是一切的源头。

这份名单报上去,高滔滔顿时神清气爽老怀大畅。众位北方爱卿,真乃国家的传统栋梁,一切照办。当然,为了突出重点,蔡确仍然要从重处理……嗯,算了,还是由哀家亲自来办。

高滔滔找来了首席元老文彦博,问怎么处理蔡确。文彦博,岁月可以改变一个人,他就是例子。当年平定内敌支援西北的鹰派人物不见了,他对外非常的软,第一个赞同司马光割让西北四城给西夏;对内异常的凶残,他建议把蔡确贬过岭南,到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去当官。

宋朝时的岭南地区是荒蛮之地,把半老的蔡确贬到那里去,和当年贬寇准到海南一样,是明摆着的政治迫害,要制蔡确于死地。

这个决定别说是新党,在旧党内部都通不过去。范纯仁找到了逐渐升到权力核心的吕大防说,岭南荆棘之地至今有七八十年没有政治犯下放了,现在贬蔡确过去容易,我担心不久之后斗争升级,我们一但失手,也会同样下场。

吕大防心惊­肉­跳,从熙宁到元祐,政坛风水已经换了三次,有没有第四次谁说得准,想来想去,他带人去见高滔滔,贬蔡确可以,换个人道点的地方成吗?

不行!

高滔滔厉声在垂后喝道——“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领袖发狠到这地步,谁还能说什么,蔡确就这样被贬到了南海之滨。随后是元丰榜上的人,各位新法名人们注意了,从这时起他们身边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有天才的吴处厚为榜样,鬼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罪名掉下来,把谁砸成蔡确第二。

最小心的人是吕惠卿。他是处境最尴尬的,旧党视他为死仇,新党看他是叛徒,里外不是人,天下虽大,他没一个朋友,却要提防每一个人。

怎么办,还要生存下去,百般无奈,只好严格要求自己。在9年之间,他小心到连一口凉水都没喝过。他生怕自己稍一不留神得了感冒,都有人告发他在旧党领导下的光明世界里活得不快乐。生病绝不单单是身体的问题,心灵的­阴­暗才是主要原因!

其余的人比他强不到哪儿去,在不断地折磨下,有些人消沉了,一些人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有些人却在沉默中积聚着怒火,这是不公平的。当年新党上台,大批的旧党官员出京外职,可王安石从来没有迫害过他们,甚至给的职位都是肥缺,才造成了后来他们­阴­奉阳违扰乱新法。

对旧党的上层人物更是礼敬有加,司马光、文彦博他们在洛阳过着王侯般的生活,从始至终既尊且富。可是旧党上台,居然对新党大打出手,不仅后果残酷,用的手段更是前所未见的卑劣。

新党成员李定加害苏轼的乌台诗案被大肆宣扬,用大文豪、万人迷的凄惨遭遇反衬新党都是小人;车盖亭诗案就被刻意地淡化了下去,两相比较,同样是文字狱,李定只打击了苏轼一个人,朔党放翻了新党全体所有人。谁是小人,什么是恶毒,显而易见了吧。

这样的理念在新党人心里生成,随着被压抑的时间增加,怨恨、抱负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尤其是本来­性­格就强硬刚烈的那几个人。这时施压的人或许想不到,他们压抑的是火山,压力越大反弹越大,等岩浆喷发出来时,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宋朝的政治风气变得前所未有的狭隘凶险,这时唯一的人­性­光辉闪耀在首相吕公著的身上。他在一片肆虐报复的疯狂中向高滔滔提醒——“录人之过,不宜太深。文景之治,网漏吞舟,且人材实难,宜使自新,岂宜使自弃耶。”

高滔滔难得地冷静了一下,表示不再搞政治运动了。可是没几天,吕公著居然病死了……

第十章高滔滔摆乌龙

元祐四年,随着吕公著的去世,朔党把持了政治大权。宰相变成了吕大防,严格地说他还是比较公正的,是个做事派,对政治群殴没多大的兴趣。可是资历、能力都决定了他最多只是个正常运转的办公室,让宋朝的官方机构能每天开工而已。

天下是朔党大佬们的,他们每天意气洋洋指点江山追忆往事,寻找下一个可以撒气的倒霉蛋,可是新党都被打倒了,旧党里剩下的都是徒子徒孙加粉丝,从概率上讲,日子要变得乏味寂寞了耶。

别忙,三巨头之一刘安世在关键时刻有了新发现,给党内无处发泄斗争欲望的同志们找到了突破口,只是目标貌似太艰巨了些,居然是……皇上。不过朔党是什么,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的开封城管级帮派,没有任何标的会能让他们放弃。

事情是这样的,话说元祐四年年底十二月的某天,刘安世在自己的大宅里对一个老­妇­人大发脾气,说她根本不配号称是开封城里的­妇­幼协会民间主席,只是找一个­奶­娘嘛,整整一个多月了居然一个都找不到,他哥哥的孩子等着吃­奶­,快饿死了!

老­妇­人的表情很遗憾,她很尽力了,但就是找不到啊。为了证明她的能力仍然坚挺,接下来她透露了一个业内秘密——据可靠消息,皇宫正在搜集­奶­娘,一天就拉进宫10个以上,以此类推,开封城里的优质­奶­娘就此断销了。

刘安世大惊!这还了得,他是20多年的老资格京官了,皇城内外各路消息他都门清儿,尤其是皇室成员的资料,这是一个成功的京官必备的本领,让他随时决断出各种或凶或吉的事件真假。比如这时的­奶­娘事件,有­奶­娘必有婴儿,有婴儿必有孕­妇­,有孕­妇­必有男人!

那么谁是那个男人?皇宫搜集­奶­娘,只有代表了皇室的男­性­才有这待遇,有这待遇的男人只有皇帝,神宗死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

哲宗。

可哲宗只是个小男孩儿啊,他搞出了什么……

哲宗这一年是13周岁,放在21世纪是初中学生,严禁发展校园爱情;穿越到两晋五胡时期,以他的超阶贵族身份,已经可以为了某些利益结婚。

具体到宋朝,这个年龄一般来说不会当爹,可是接触到女­性­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平常,那么讲还是不讲呢?刘安世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讲。

但是得有策略,刘安世凭着自己多年从政做人的经验,把这事做得非常技巧。他写了份奏章,直接询问皇宫选­奶­娘做什么,之后没等有官方答复,立即把帽子扣到了小皇帝的身上。警告他做皇帝的不能好­色­,更不能这么早就好­色­。

朔党同僚们闻弦歌而知雅意,一般暗地里纷纷向刘安世竖起了大拇指,一边­精­选人才,推出了第二道攻击波。《资治通鉴》创作组的重要成员范祖禹入选,由这位仅次于司马光的历史大家执笔,写了两份奏章。一份是给哲宗的,里面博古通今历数前代,把君王好­色­的问题推到了国家兴亡的高度。简直是篇家国一体天人感应学说的范文。

另一份是给高滔滔的,内容就很不客气了,点出皇宫里全是女人,对男­性­的诱惑力太大了,非常不利于青少年成长。高滔滔本人更是有责任,她应该向章献明肃太后刘娥对待仁宗那样,既要爱,更要严,杜绝一切不良习气。

之后朔党同仁静等皇宫的反应。

看上面的举动,大家以为怎样?抛开刘安世、范祖禹是不是小题大做没事闲的之外,对这两人做事的手法有何评价?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我个人认为,真是高明。

所谓避实击虚,直指要害。刘、范两人绕过了最大的暗礁,不仅表现得忠君爱国,还把真正的意思清晰地传达了进去。

­奶­娘事件有难言之隐。宫廷是什么,以不世奇人韦小宝的话来说,那是与妓院等量齐观的世间两大最虚伪、最污秽的地方。

只有外界想不到的,没有内廷做不出来的,尤其是人世间最敏感的男女问题。现在婴儿出现了,到底是谁生的,谁敢确定这孩子一定是小皇帝的龙种?万一是某位不甘寂寞的宫中贵­妇­的小麻烦,突然间由言官们以官方公文方式给挑明了,这个麻烦会炸死多少人?

从最开始直接推给小皇帝,彻底绕过这些,再给高滔滔竟然写封信,点出宫里的环境有问题,其余的什么都不说,大家心照不宣。

以上这些,看着是不是很聪明呢,传说中的老谋深算啊。可惜结果一落千丈。很快高滔滔给出了答案,皇宫是在找­奶­娘,可不是因为哲宗生了什么孩子,而是为神宗最小的女儿准备的。

这简直是赤­祼­­祼­的骗人,高滔滔以一个活了60多年、生过4个儿女的老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应该直接扔到猪圈里,让她去训练母猪爬树。

这时是元祐四年,也就是说神宗死了4年多了,以理论上的可能计算,他死后留下了遗腹女儿,最小也有3岁了,还需要­奶­娘吗?何况皇家有明文档案,神宗最小的女儿是哲宗的同母妹妹,后来嫁给宋朝开国大将潘美曾孙潘意的徐国长公主,当时都快6岁了。

根本没法自圆其说,可是朔党接下来的表现就好玩了,刘、范两人接到高滔滔的解释必须得有回复,他们居然是……原来是这样啊,臣等误会了。前面的奏章写得鲁莽,请陛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关键时刻拉松了。

这就是旧党里的­精­英——“朔党”的真实底蕴。敢于挑事,却虎头蛇尾。面对那么大的破绽,你倒是继续啊。这样就软了,如果高滔滔直接承认就是哲宗搞出了孩子,你们又能能怎样?

完全不知所谓。

这件事不了了之,唯一的结果是皇宫里的小哲宗又一次被祖母大人恐吓了,这给他­阴­郁的少年时代涂上了更加灰暗的一笔。他是个非常罕见的孩子,心灵里受到的每一次波动,都深深地印刻下去,变成一个个强烈的愿望。

在这时的宋朝,没人注意到一个少年的心情积累会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多年以后,旧党的人才明白,如果说高滔滔有一点点像从前的刘娥的话,宋哲宗半点都不像宋仁宗!

可惜那时什么都晚了……

­奶­娘事件之后,朔党走到了顶峰,党魁刘挚高升,从御史台长官升为次相。这时放眼大宋官场,朔党根基之牢、人脉之广、党内团结程度、党魁职务之高前所未见,从哪方面看,都必将形成吕夷简、王安石般长期执政的势力。

可刘挚连同庞大的朔党在8个月之后就灰飞烟灭了,只因为一封私人信件。

信写给一个哲宗登基前夕的风云人物——邢恕。邢恕是个有来头的人,他出身在程颐的学堂,受司马光、吕公著的喜爱,当官后一度和王安石走得很近,在新党集团工作,关系网横跨新、旧两党,生活那叫一个复杂。在复杂中,和刘挚有点交情。

这些年里,他因为当初押错了宝,一直在下面贬来贬去,当刘挚升官时,高滔滔从百忙之中想起了他,决定一次贬个够,让他从西北过长江,到永州(今湖南零陵)去体验生活。

邢恕悲愤,没这么欺负人的!五六年了,有啥过不去的仇啊,居然越玩越狠……他发誓要报复。可是眼前却只能听命令。长途跋涉中路过了京城,他想了想,给刘次相写了封信。看在从前的情份上,给兄弟讲讲情吧。

刘挚一时心软,情是没讲,回了封信,里边有这么一句安慰话——“……永州佳处,第往以俟休复。”翻译成白话文,就是邢老弟你不要郁闷,永州是个好地方,你去吧,好好改造,等待将来的好运。

很平常、很正规、很温馨嘛,可是经过乌台诗案、车盖亭诗案之后,北宋官场的文字能力提高得实在是太快了,什么样的词句都能有新注解。

有两个京官,名叫郑雍、杨易,他们把“休复”定位成“复子明辟”,结合刘挚信里整句话的意思,可以翻译成——邢老弟你不要郁闷,永州是个好地方,你去吧,好好改造,等待太皇太后哪天还政。

还政,即“复子明辟”的官方用语,指的是高滔滔撤帘,把皇权还给小皇帝。郑、杨两人义愤填膺,刘挚当着太皇太后的官,居然盼着领袖下台,为将来做别的打算,他是个居心叵测的­奸­臣!

除了这件事,好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也被翻了出来。王安石变法之前,新、旧两党矛盾还没有激化时,刘挚在自己的家里指点过章惇儿子读书。

两件事合成的弹劾奏章送进了皇宫。

刘挚、王岩叟他们一点没慌。第一,说文解字的功夫他们更到家,郑雍、杨易想陷害他们,简直是妄想。作为朔党,他们的注解才是官方的答案。

关于章惇儿子的事,刘挚也给出了答辩,官员之间的走动很平常,就算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也不能证明背叛了旧党。毕竟章惇本人都是刘挚带人赶出京城的;

第二,郑雍、杨易是御史台的人,刘挚作为前长官兼旧党前辈,应该万事好商量。

他们想错了,不仅看错了高滔滔,更不懂旧党集团的真面目。高滔滔看到奏章之后,先是惊讶接着变成了沮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官场符号的,刘挚之所以当上御史台长官,凭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强忠贞作风,他是旧党里首屈一指的纯洁牌,哪想到背地里有这样的勾当。

反差太大了,高滔滔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甚至越是解释,越让她反感。

旧党集团的真面目更可怕,只要有人挑事,马上就一窝蜂地闹了起来,两三天里近20封弹劾信连续出现,形势急转直下。刘挚完了,整个朔党跟着他一起没落,九成以上的人被贬出了京城。

至此元祐年间的党争终于告一段落,事件很杂,人员倏忽往来,我们来稍微总结一下,看看旧党到底是什么。从司马光开始,这个被压抑了15年之久的官员集团一直在“战斗”。打击新党、自身分裂、洛蜀朔三党互斗,终于朔党独大,突然间涌现出了新秀……真是生命不死,战斗不息。

这就是在中国从南宋起,一直被元、明、清三朝歌颂膜拜,直到21世纪的今天仍然被主流官方认可的君子群体。我实在是搞不清,这些人到底君子在哪儿?

站在时代的峰顶,引领着这些君子们长年累月的内斗,就是高滔滔的全部工作。除开了这些,还剩下了什么呢?

还是有一些的,比如说随着旧党人员大量返京,神宗改革的官员制度被冲击了。这本身高滔滔是不在乎的,和儿子唱对台戏是她人生最大的快乐!只是官员变多了,收入变少了,开资都成了问题。

于是还要再裁员。

在旧党内部裁员是个地道的噩梦。没事都要掐得水深火热,现在想动俺的职位奉禄,来吧,你想怎么死?在这件事里,首相吕大防、次相刘挚反目成仇,大批的被裁官员拉帮结伙到御史台、知谏院告状,闹到后来,搅得高滔滔也不知怎么善后。

混乱中一个沉稳­精­明的人站了出来,出了个主意。他说现在不能硬­性­裁员,而是应该不再往现有机构里塞人。等到在职的人员不断老化退休后,人数自然就少了。至于时间嘛,会比较长,估计需要10年。

这个方意真好,立即被全体旧党官员接受,高滔滔、吕大防、刘挚都长出一口气,真是天才啊,居然同时符合了所有方面的利益。就这么办了。

我们细想一下,这真是个好主意吗?10年,这是在乱世中创建一个王朝的时间;是宋、辽两国从幽燕城下激战到君子馆失败,决定两国命运走势的时间;是王安石改革,全面改造一个国家每个角落的时间。在这里,居然是用来减化国家官僚机构人数的时间……

而官僚的一个最大的本质属­性­就是听命令,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合格的官员吗?

旧党同仁们已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政府要裁员,都得照顾体贴到他们的情绪才行。最后说一下,提出这个主意的人叫苏辙。

就是在历史里一向被认为­精­明、­干­练、独立、沉稳、有才的苏辙。关于他,我一直没有细写。第一,他身处在元祐年间,在这种大环境里注定了无所建树,没什么好写的;第二,从这件可以作为他政绩代表作的事件上,可以看出他的执政能力,实在没心情写。

不往现有机构里塞人,等在职官员自然老化退休。这样的确避免了眼前的争端,可是职能部门的活力怎样保证?整整10年啊,一群群既老且废还特别暴戾的临退休高级工务员们,不说临走前大捞最后一笔是古今中外的共识,能带给国家怎样的损失,光是占住了位置,压抑了一个年龄段的年青人才,这种损失哪个国家哪届政府能承受得了?

类似这种乌龙高氏政府在八九年期间摆了一道又一道,次数多了也很累,导致高老太婆的身体崩溃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元祐五年的秋天,也就是­奶­娘事件的第二年。

高滔滔生平第一次请了长假,好多天没去上朝。这下子旧党大佬们慌了,别看平时和高滔滔隔着帘子互吼,他们心里很清醒,高氏是他们的靠山,没了这人旧党根本站不稳。

以吕大防为首,三名宰执入宫探病。他们走进了宋朝当时最神秘的一座宫殿。

严格地说,这座宫殿既是高太皇太后的寝宫,也是哲宗皇帝的寝宫。这是宋朝前所未见的,自从登基以来,小皇帝一直睡在­奶­­奶­的身边,两者间只有一片厚重的帷幕。每天哲宗除了和各位侍读在一起学习的时间外,上朝时和­奶­­奶­坐在一起,下朝后和­奶­­奶­睡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在高滔滔的视线之内。

这也是《红楼梦》里贾母对宝玉用过的办法,为的是防备宝玉和女孩儿们做出点什么。现在清楚了吧,­奶­娘事件里哲宗有多冤,旁边三米开外就是高滔滔,换了他爷爷宋英宗都别想玩什么花样!

回到探病现场,走进寝宫,吕大防等三人看见的是厚重的黄|­色­幔帐,床全都遮住。哲宗站在床的左侧,吕大防等站到右侧。

“太皇太后圣躬万福。”这是吕大防的原话。

幔帐里传出了一个苍老愤郁的老­妇­人声音——“老婆待要死也。累年保祐圣躬,粗究心力,区区之心,只欲不坠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这是高滔滔当时的原话,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临死之际不由自主说出了心里话。她认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全心全意每件事都是为了保护宋哲宗才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对得起宋朝的列祖列宗,保住天下的太平。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以她走极端无所顾忌的­性­格,似乎她问心无愧,哪怕死了,也心无挂碍。

真的吗?那最后两句怎样解释?

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这两问,明显地泄露出她心里没底。她做了什么自己知道,空前的跋扈压制了皇帝在内的整个官场;军、财两大国政全废,国际地位降到有史以来最低;国内政治一塌糊涂,党争之祸在她的手里生成,这是北宋亡国的原因!

不仅她这样,宰执们也心里有数,面对她的提问,吕大防等人沉默不语,根本不知怎样回应。难道他们能说皇帝不知道、天下不知道?

不想活了吧。

说皇帝知道、天下也知道……皇帝就站在他们身边,给一段历史盖棺定论还轮不到他们。沉默是难堪的,沉默有时也是结束,可就在这次谈话很可能就此结束时,一贯沉默,四五年里在官方场合一言不发的宋哲宗突然说了一句话。

——“大防等出。”

吕大防,你们出去。这是宋朝历代皇帝从来没有用过的语气,祖、宗、真、仁、英、神六位皇帝从来没有谁这样对宰相说过话,简直是往外赶人。

吕大防等人立即出去了,看得出小皇帝在愤怒,几乎没有掩饰的愤怒。他们根本没法想像,把他们赶走之后,寝宫里还会发生些什么。

小皇帝会对跋扈的­奶­­奶­做什么吗?在­奶­­奶­重病将死的时候。答案是不知道,史书里关于这个片断的资料缺失了,吕大防等三人退出后,寝宫里发生了什么,一直都是谜。能确定的只是高滔滔的生命堪称坚强,她恢复了,很快又重新坐在了垂帘后面,当她的幕后太上皇。

哲宗也恢复了沉默,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哲宗奇特的、堪称宋朝皇帝中唯此一份的个­性­在这之前也曾经偶然流露过,据统计算前后一共有四次。四次中有对大臣的,有对高滔滔的,每次都流露出哲宗无法遏制的情绪波动,他暴怒、他孤愤、他怨怼、他忍无可忍,可是都被无视了。

第一次是在神宗的葬礼上。当时的首相是蔡确,不管蔡确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甚至他到底是新党还是旧党,他对哲宗是非常好的。多年以后,哲宗亲政时曾深情地回忆,在刚刚即位的两年里,他身为皇帝可使用的餐具、茶具等,都是陶器。

是蔡确亲自过问,才换成了铜器。

在神宗的葬礼上蔡确很担心,宋、辽两国通好,像彼此皇帝的葬礼都会派使节来致哀。他担心哲宗太小了,突然见到神态凶猛衣冠特殊的辽国人会惊恐。于是他一遍遍地向小哲宗介绍辽国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习惯说什么话,唯恐漏掉了什么。

哲宗安静地听着,直到蔡确不说了,才问出一句话:“契丹人也是人吗?”(彼亦人乎?)

当然是。蔡确吃惊地回答。

更让他吃惊的是哲宗的下一句话——既然是人,怕他什么?!

那一刻蔡确一定看到了和刚刚死去的神宗一样的眼神,坚强、刚烈、骄傲的血脉,他当时仅仅9岁;

第二次是在皇宫深处的经筵学堂。年幼的哲宗在学习,有时高滔滔会来看他,偶然间发现了一件怪事。小哲宗不知为什么,使用的书桌是旧的。

换成新的。高滔滔下了命令就走了。可是几天之后她发现,那张旧桌子又出现了,哲宗还在使用它。高滔滔奇怪,这样一件小事,自己亲自下了命令,居然没生效?

问过才知道,是哲宗自己要求送回来的。高滔滔不解,她问孙子为什么。年幼的哲宗好一会儿才回答。

——这是爹爹用过的。

不知高滔滔作何感想,是喜是悲抑或是恐惧,这个孩子是这样强烈地热爱着自己的父亲,而她把神宗的一切都毁掉了。

异地而处,换作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这时都应该想到补救。未来是属于年青人的,怎样挽回孙子的好感,尤其是这个孙子还是实质意义上的皇帝,是刻不容缓的事。

可是高滔滔不管,她的事业刚开始,外面全国上下划党派列名单政治运动热火朝天,她怎么能因为顾及一个小孩子的心情去破坏这些?开玩笑,一个能对自己亲生儿子都痛下杀手抹平一切的女人,会对儿子的儿子手软?

于是才有第三次。

这次发生在­奶­娘事件刚结束时,某天高滔滔在严肃、认真、积极、愉快的办公之后,像是突然间发现了身边还坐着一个人,她的长房长孙现任皇帝赵煦。这个一贯沉默的孩子,在­奶­娘事件之后变得更加的­阴­郁,可以整天坐在一个地方一言不发,像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高滔滔一时高兴,问了句话:“孙子,你看每天有这么多的大臣来说事,你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想法,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难得一见的关心,真是皇恩浩荡,却不料哲宗的回答是——“娘娘己处分,俾臣道何语?”俾,指卑微弱小。整句话是说,尊贵的娘娘您都处分好了,还要我这个卑微的小世说什么呢?身为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怨愤之心有多强烈可想而知。

可惜毫无作用,高滔滔继续我行我素,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于是哲宗的郁闷岁月在延长,看不到半点的光亮,直到高滔滔第一次病倒,他说出了第四句话。

“大防等出。”

结合前三句时的遭遇,完全可以体会出哲宗这时的心情。高滔滔躺在病床上向宰相们宣称,“……累年保祐圣躬,粗究心力,区区之心,只欲不坠先烈,措世平泰。”说得多么的冠冕堂皇博爱慈祥,想一想13岁的少年都被她“保祐”得一脸木然跟活死人一样了,亏她老着脸皮说得出口。

还当着当事人的面。

这是赤­祼­­祼­的挑衅和侮辱!稍有一点点血­性­的人都没法再忍耐。哲宗小发作了一次,把吕大防等外人赶走,这透露出他当时的难堪。

高滔滔是怎样待他的,他知道,这些宰执们更知道。就是这些人,每天上殿奏事,眼里只有高滔滔,根本毫不理会他这个皇帝。在他亲政之后,有一天他忍不住对父亲的臣子,那些新党成员,如章惇等人说出了真相——“每大臣奏事,但决于宣仁后,朕每日只见其臀背。”

这些势利眼的大臣们,有高滔滔撑腰,把宋朝的皇帝都忽视掉。每天都面向着垂帘后面高滔滔的方向跪拜舞蹈,哲宗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和ρi股。这在儒家学说里是重大的邪恶事件,为臣不忠,无礼于主上,没有比这更重大的罪恶了。

联想下前面洛蜀朔三党争端里那些因为只言片语就指对方是­奸­邪小人,甚至捏造事实曲解本意搞文字狱的行径,和这种大罪比怎样。这就是旧党君子们的真面目。

吕大防等人都在其中,现在高滔滔当着他们的面问出这样无耻的话,让哲宗无地自容,等于是当着臣子们的面打他的脸。不赶他们出去,难道还要给他们继续演戏的机会?

当天的事过去了,随着高滔滔恢复健康,世界变得和从前一样。他继续忍,局面不仅没好转,忍的方面反而变得更多了。他一天天的长大,到了17岁,一件人生中必须要做的事摆上了桌面。他到结婚的年龄了。高滔滔海选天下官绅士族,以她自己的喜好,给他选出了皇后。

皇后姓孟,是一个安静、有礼、体贴的好女孩儿,出身不算很高,但是足够高贵,她本应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可惜事情和高滔滔挨上了边儿,一切就都变了。孟皇后是两宋所有皇后中命运最颠沛流离、最奇特、最反复的一个。究其原因,就在于她是高滔滔选的,不是哲宗本人选的。

亲手导演了这出悲剧之后,高滔滔的生命圆满了。在外部,她摧毁了宋朝的军事优势、经济根基,政治也一塌糊涂,让官员队伍自相残杀,埋下炸毁王朝的地雷;在内部,她在宋哲宗从9岁到18岁,一生中最重要的生长发育阶段始终郁闷怨愤,不仅导致他­性­格变得偏激,更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

导致哲宗英年早逝。

而且临死前还尽最后一份心力,把哲宗的婚姻毁了。这让哲宗后宫生活长期不和,始终没生出健康的儿子……死后只能从兄弟中选继承人。

这样的­奶­­奶­,让人说什么好呢?

第十一章父辈的荣耀

高滔滔的生命在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走到了尽头,七八月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又一次把宰相们召到了病床前,这一次她显得非常伤心。

她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因为受到了神宗皇帝的临终托付,才和官家升殿听政。九年过去了,你们说心里话,我曾经给娘家人什么好处吗?只因为必须做到公正,我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病死了,都没有见到。”说完她流下了眼泪。

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她这时说的是实话,流出的是心底里真正酸楚的泪。人之将死,她再没有必要虚伪。

也因为如此,可以看出她真正的问题。头一句话,她给自己正名,之所以垂帘听政,都是神宗安排的,她没有贪恋权位。

可信度有一半。哲宗实在太小了,神宗临死前只能托付老娘,这合情合理。但是另一半呢,神宗准许她垂帘听政,只是要她当监护人,谁让她以母改子颠倒乾坤的?难道这也是神宗给她的权力?

更何况哲宗17岁大婚了,她仍然不还政,这仍然是她不贪权?

活见鬼。

至于九年期间对娘家很吝啬,这实在没什么必要。一定要往高处拔的话,她抑制了外戚的实力,避免了汉朝时母党的嚣张。可这是宋朝啊,以前那么多的皇后,见过哪个的娘家出格过?她把这个当政绩,实在应该去买张逻辑卡去充值。

就像她随时可以扮演武则天,只是由于道德太隆重了,才不忍心似的。

她应该做的,是坚持宋朝的传统,对皇室、后族成员大发赏钱,高官大爵钟名鼎食,无穷尽的享受,却不给半点实权。这样既雍容又平安,有必要弄得刻意去压制娘家人,显得自己多清白吗?

说得刻薄些,农村的老太太才讲究这些,女人顾娘家是没教养。最后儿子女儿病了死了不去探望,这让我很无语,实在想不出有任何崇高的地方。翻开宋朝历史,赵光义病重时赵匡胤去探病了,拿起艾火往自己身上炙,试探痛感,让人深切地感受到长兄对幼弟父亲一般的疼爱;

真宗为年老的姑母做寿,像母亲一样尊重;仁宗给失明的长姐舔眼睛,让整个亲族感动。与这些对比,高滔滔简直是不知所谓。毁掉长子一生业绩、压抑孙子直到临死、儿子女儿病重身为母亲不去看望,种种劣迹加在一起,说她天­性­凉薄已经很厚道了吧。

平心想来,她也不是天­性­凉薄,她是笨。假定上面她临死前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那么“笨”是她的最明显属­性­。

证据是她的眼泪。

把什么都做错了,哪一点都经不起推敲,她本人却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这是超越了凶狠、­奸­诈、厚黑等传统政客­精­神内核等级之上的超级存在——纯天然。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回首一生,什么都是对的,这样还需要什么­奸­诈厚黑之类的东西吗?这实在是最可怕的一种人,这种素质像雨点一样砸向大地,无数的人身上都带着这种特质。比如说超级倔的车夫,特别粗暴的店员,比公安局长还牛的看门人,每个男人婚后10年以上的老婆,当然也有超级富翁,国家总统,艺术大师,超级特种兵。

也就是说,能力上有差别,­性­格上差不多。在宋朝,两大代表是王安石、高滔滔。

两个极端自信、永不言错的人。他们带领宋朝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造成了截然相反的结果,同时都坚信自己才是最正确的。怎样才能区分他们俩呢,简单,一个聪明,王安石;一个笨,高滔滔。如此而已。

自信与顽固,

所以做人,不管能力怎样,还是要保持着一些清醒,经常怀疑一下自己。有个圣人不是说过吗,“一日三省吾身。”

高滔滔死于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初三日,死时带着很深的忧虑。她仿佛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把之前贬出朝廷的一些重臣召了回来,重新安排到重要岗位。比如苏轼、范纯仁。这是她为保住自己创建的理想社会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障。

关于她,最后一点要说的是她的安葬规格。作为太皇太后,她的墓本应是园陵,可是建成了山陵。那是皇帝才有的资格。她的随葬物使用了纯金,而宋英宗、宋神宗只用了渡金。

她生前一直自我标榜、最自豪的一点,是节俭。

高滔滔死后的一个多月是宋朝近10年以来最安静的日子,没有争斗,没有诬陷,没有黑名单和派系,笼罩在开封城上的政治空气是透明­色­的。

久违的清新宁静终于又出现了,这在仁宗去世之后,已经有近30年没有过了。多么美好的日子,最后还是被旧党人打破了。

吕陶和范祖禹,这两位神仙哥长篇累犊地写了好几篇奏章,表达了他们很急很焦虑的心情,至于原因,只是因为小皇帝太安静了。

吕陶的奏章里说,皇帝你好,这一个多月里你都在想什么呢?估计你啥也想不清,所以我指出两点。一,不管你要起用谁,要做哪些事,都要从国家利益出发去考虑;二,关于伟大的故太皇太后,她是我们完美无瑕的太阳,哪怕陨落了,也不能怀疑她曾有的光辉。我建议你向仁宗皇帝学习,当年刘太后去世后,他下令不许任何人议论天圣年间的是非,保证了朝局的安稳,更维护了刘太后的尊严。

同时也造就了仁宗自己的孝子之名。这才是你应该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

奏章送进去了,哲宗继续安静。

吕陶们先是迷惑后是愤怒,这个破小孩儿变坏了,开始不听话了!这还了得?范兄,请你接着上,不服就整服他。

范祖禹刚想出手,局势有了新变化。哲宗颁布了他亲政以来的第一条命令,给6个内侍复官。范祖禹立即抓住了新重点,奏章就拿这件事说起。他说,皇帝你好,你现在亲政一个多月了,天下人都看着你,你没有施行一个善政,没访察一个贤人,却给身边的太监升官,这会让天下人说你闲话的,能不能注意点?

哲宗仍然保持安静。

范祖禹火了,没回答是吧,我要求追回任命太监的诏书。

哲宗还是安静。

范祖禹决心顶到底,他要求面谏,和皇帝当面说清楚。

这次哲宗同意了,给了范祖禹当面说话的机会。范祖禹不愧是位在斗争中幸存的­精­英分子,见面之后他立即把太监扔到了一边,说起了整个旧党集团达成共识一致关心的问题。

怎样打压新党集团,防备一切有可能出现的危险。

范祖禹发挥自己宋朝公认的唐史第一大家、还活着的人中第一历史大宗师的功力,全面回忆从熙宁变法到元丰改制这15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论述从王安石到蔡确、章惇每一个变法派高层的­奸­诈本­性­。长篇大论­精­彩纷呈,说了好半天,发现哲宗仍然还是安静。

时间到,他只好告退走人。总不能拎起哲宗的领子,命令皇帝一起高喊变法派该死吧。

消息传开,旧党一片茫然,小皇帝到底在搞什么?这样安静,实在让人心惊­肉­跳。不过也很可能什么都没搞,因为他和高太皇太后在世时一样嘛,一、直、很、安、静……安静中有的人变得松泄,有的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闪人。

在斗争中幸存的人都有独特的预感,尤其是那些被斗争的人,比如苏轼,他感觉到危险在一步步地逼近。

他的预感对了,不久之后,哲宗全面开始对章惇、吕惠卿、曾布等新党人复官。复官,并不是一下子恢复到原来的官职,而是一点点的向上升,从闲散的、只有工资没有权力的“宫观”职,比如章惇这时是以资政殿学士提举杭州洞霄宫,只是主持了一个道观。

从这个基础上升起,给一点点的小实权。

只是这种程度的升职,苏轼立即决定撤退。他写了辞职信,主动要求外放。哲宗同意了,在临走前苏轼写了一份奏章,这份奏章在历史里很有名,因为历代公认,苏轼当时说得太理智太耐心太切实了。

里面说,“……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

换成普通话,他说,皇帝你是超级天才,年龄处在最好的阶段。臣希望你放弃高傲遵循道理,在什么都没有去做之前,先静静地观察事情的发展、臣子们的心­性­。要观察三年,等你看得清楚,心里有底,然后再找个好机会开展工作。这样,你做了之后,天下苍生才不会产生怨恨,你自己也不会后悔。

看似合情合理,哲宗的反应却是厌恶。为什么呢,我们切换视角,以哲宗的眼光来看就会明白。

关于吕陶,他提出的两点让哲宗蔑视。自从亲政以来,哲宗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他会怀疑到新党重新登台?开口闭口是国家利益,似乎只有旧党才能代表国家利益,反之如果引用新党,就是败坏国家利益了?

谁给你的唯一确定权,你是皇上我是皇上?

第二点让人更加忍无可忍,以高滔滔9年来的作为,哲宗身受其害,不追究也就算了,吕陶居然要求哲宗出面,去压制要求清算的声音。是可忍孰不可忍。尤其过分的是,为了达到目的还搬出了仁宗对刘娥的例子。这简直是荒谬。

试问刘娥改变过真宗的国策吗?她唯一废掉的是真宗时代的拜神风波。透过这两点可以清楚地梳理出吕陶的小心思,不用新党、尊崇高滔滔,这两点达到,旧党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分析出这两点,哲宗能保持沉默已经相当有涵养了。

关于范祖禹,他提出的太监问题看着很正义、很光明,里面却有内幕。首先注意是复官而不是升官,这个区别很重要,意味着这几个太监以前是被贬职的。被谁贬的呢,之前的时代高滔滔一手遮天,只能是她。事情清楚了,这些太监得罪了她,而哲宗急于奖励他们,证明当初发生的事是因为哲宗而得罪了高滔滔。

忠于皇帝的,难道不是忠臣?为什么不可以表彰?

答案是不可以,以旧党所坚持的真理标准,内侍一律都是小人,不可以亲近,不可以封赏,实在要赏,也要排到正人君子之后。这个理论看似不错,至少汉朝唐朝的历史证明了太监真是妖孽一般的生物,他们强大了之后,大臣、皇帝、将军、国家都会死得难看。

所以必须压制,不能给好脸。

但是哲宗最生气的也正是这一点。

太监不好,可太监忠于我;你们大臣好,可都做了什么?众所周知,哲宗极为尊重自己的父亲,他的一生都沿着父亲走过的脚印前进。

他也爱自己的母亲,他像天下每一个儿子一样,希望母亲健康、快乐、尊荣。可是,这些他都做不到,在­奶­­奶­高滔滔、旧党大臣们的压制下,他仅没法延续父亲的事业,连母亲应有的权益也不能维护。

哲宗的母亲姓朱,开封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里,父亲叫崔杰,很早就去世了,她的母亲带着她改嫁朱士安,因之姓朱。这些她都不知道,甚至对朱家的印象都很模糊。她还在童年时,就被寄养在一个叫任廷和的人家里。

一个失去生父、继父也不愿养在身边的女孩儿,生得还很美丽,她的命运会是什么呢。很简单,几乎没有例外——及早嫁出去。幸运的是,朱氏“嫁”进了皇宫。说嫁其实是不标准的,她最初只是一个御侍,一个没有身份的下人。不过根据皇宫法律第一条,皇帝对所有女­性­都有合法侵犯权上,说嫁也能贴一点点的边儿吧。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被神宗侵犯了,命运随之改变,她居然怀孕了,这孩子就是哲宗。从这时起,母以子贵,她一步步在杂乱森严的后宫里有了地位,再之后,她又生下了蔡王赵似,以及几位公主,成了一位身份稳定的贵­妇­人。

身份巨变,她的想法却不多。神宗的儿子很多,哲宗只是第6子,以这样的排名顺位,加上她本人低微的出身,根本不能去想什么,奢望会害死人的,只要她的儿子都健康,两位亲王封号稳稳到手,她也就知足了。可是人生只在潮流里浮沉,谁能主持自己的命运?到神宗去世前,哲宗的5位哥哥全都病死了,他变成了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哲宗登基,当上了皇帝。朱氏身为皇帝的生母,地位反而走低了。高滔滔从前是跋扈型的儿媳­妇­,现在是凶狠型的婆婆,她从当年自己的经验里得到了真理,想独霸后宫,必须压制每一个敌人,哪怕是潜在的。朱氏首当其冲,首先是不给名份。

朱氏本应是皇太后,只给了皇太妃。皇太后是神宗的正室向氏。向氏出身名门,是从前名相向敏中的后代。在高滔滔的眼里,她是没威胁的,第一早就服了;第二向氏没儿子,注定了只有现在没有未来的人,拿她去打压朱氏,真是绝配。

下面是具体的打压手段。

经大臣们提议,高滔滔批准,在神宗去世的三年内,皇太妃要服丧,衣服褥裍等用品的颜­色­要浅淡;每年的生日、例行年节日,所得物品及冠服的等级颜­色­,比皇太后减损五分之一;出行时只可用青­色­伞,乘车用肩舆,俗称檐子,不许用皇太后标准配置六龙舆;每月费用与其他嫔妃混在一起,不单独别立;不立宫殿名;不许单独走皇宫正门宣德门。

三年过后,可以使用红­色­伞,不许用黄|­色­;用五龙舆;不许单独走宣德门。

这些不公平,哲宗只能远远地看着,不仅没法改变,连安慰一下生母都做不到。每天他除了上学听课、上朝静坐之外。回到后宫就和高滔滔住在一起,连和生母见一面都很难。

这些,范祖禹你们这些大臣怎么不管,甚至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居然还有脸到我面前谈忠诚和奖赏。

对比前两个人,苏轼的表现是最让哲宗吃惊的,他想不到父皇生前赏识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传说中有种很罕见的人,他们说什么都让人第一时间觉得有道理、非常的有道理,可是转念一想,就会被气得满脸青筋。

苏轼的这篇奏章就是这样。

做事前要三思而行,看准了摸清了才能下手,这是准则一样的共识,难道有什么错吗?有,非常错,在宋哲宗来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荒谬!

如果他是第一天当皇帝,从来没接触过政务、大臣,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可是整整9年了,他冷眼旁观看清了太多的事,看到了一个个大臣是怎样的嘴脸。请问,人还是这些人,不许换,继续看,三年后能看出来什么,他们会改变吗?如果改变了,就证明他们和从前不一样。一个前后不一致的人,适合当国家领导人吗?如果不变,这三年是不是纯粹的浪费呢?!

而三年,这个时间量的长度更是非常恶毒的。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的事,尤其是处在青春适应期的少年人,连续三年无所事事,他们会习惯懒散的日子,想重新振作起来,相当于换个思想习惯。那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或许一个没有棱角没有斗志失去追求的人,才是所谓的成熟的人吧。

苏轼的奏章没有回复,哲宗不予置评。这在历史上留下了非常不良的记录,绝大多数的史学家都根据这一点证明他急燥轻佻,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辜负了苏东坡的一片好心。

苏轼走了,他是元祐大臣里第一个主动逃离京城的人。在他来想,这会带给他安全,他在向所有人表示,他不再玩了。可惜,这9年里他也做过了什么,他忘了,有些人可不会忘。并且,历史一次次地证明过,面对争斗选择退场的人,死得比斗到底的人还惨。

他刚走,问题就出现了。

转过年来的三月份有件大事,新皇登基,国家照例举行恩科考试,各省的考生云集京城,在殿试这一关上,他们遇到了一道改变历史进程的考题。

这道题之所以能出现,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苏轼走了。他不走,以他的资历、官职、文坛地位,考题必出他手。就算有政治内幕在里边,有大人物指示必须要怎样­操­作,他也可以引起争执,把水搅混。

可惜,谁让他走了。

出题的这个人很有来头,他叫李清臣,抛开民间的认可,只以官方纪录来看,他绝不在苏轼之下,甚至有些地方还要超过。这个人是神童,别人是7岁时可以作诗,他7岁时写出了几千字的文章。与苏轼比较,三苏当年进京赶考,轰动一时,欧阳修说苏轼一定会取代自己,成为下一代文坛领袖。

欧阳修还说过,李清臣的才华和苏轼同一级别。同样是进入馆阁,苏轼参加的是特试,李清臣和大家一起考,拿了第一名。这样的才华让他平步青云,在官员队伍里鹤立­鸡­群,于是另一件别人梦想不到的好事主动找上了门。

北宋著名的大阀高门韩氏家族看上了他,韩琦的哥哥把女儿嫁给了他。

他是当时远比苏轼还要闪亮的官场新星。这样的本事,这样的婚姻,一般来说,只要他平稳地运营下去,不必求什么突出表现,都注定了是一位顶级高官。可惜,没多久他就倒了,因为他的­性­格。

新党当政,他不往里掺和。在别人眼里,这很正常,他是韩琦的亲戚,是旧党。但是到了元祐时期高滔滔废除新法时,他把整个官场都吓了一跳。他站出来和司马光他们辩论,一条条逐字逐句地反驳,新法哪里不好,先皇哪里失政,我们来讲清楚。

这时人们才看清楚,他居然是王安石的信徒。那么他为什么不在新法实行的15年里积极参与呢,这时候树倒猢狲散了,他一个人出来逞能,不是找死吗?

不,这是一位大才子的特殊心理。

当别人一窝蜂地拥上去争名夺利时,他远远地站着,这叫清高;当别人争先恐后地躲开,怕惹事时,他站出来独自面对,这叫­操­守。

爱惜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的信念,蔑视凡人所看重的功名利禄,这是中国名士几千年传承的核心意识。

这样是很高很雅很九霄漫步的,只是结局不大好,李清臣被下放了,同时被旧党踢出阵容,连韩氏家族都看他不顺眼。这些他都不在意,被压制9年后回到京城,主持这次考试,出了下面这道题。

题目超长。

——“今复词赋之选而士不知劝,罢常平之官而农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说杂而役法病,或东或北之论异而河患滋,赐土以柔远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贾之路不通。夫可则因,否则或,惟当之为贵,圣人亦可有必焉!”

有点绕,尽量用普通话翻译一下。

——这些年恢复了诗词歌赋等考试内容,选出来的人才只会唱歌不懂业务;废除了青苗法,常平仓等惠民设施也没完善,搞得农民很穷;争论差役法好还是募役法好,一直没结果,实际实行的役法效果一团糟;黄河改道了,是向东导回还是北顺它去,争来争去定不下来,水灾越来越大;割让土地去讨好外族,希望边境安宁,没想到适得其反,异族人气焰嚣张,胃口更大了;放弃税收利润给老百姓方便,商业活动反而滞迨衰弱。世界上的事,行得通的可以沿袭下去,结果­操­蛋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必须改,只有眼下最实用的才是正确的,圣人做事又哪有一定之规呢!

大家觉得怎样,冷汗下来没。这几句话把元祐年间的政府行为批得体无完肤,从农业到科考、从役法到救灾、从商业到外交,统统地失败。

很震撼,一般来说,这样全方位的否定,是改朝换代之后对上一个亡国之君才能提出的指责。不这样说,就没有推翻的理由。

可这是顺沿时期的宋朝,至于这么血淋淋的批判吗?答案是肯定的,这是哲宗亲政之后的政治­精­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谁在这9年里­干­了什么,都要连本代利地还回来!

首先从施政纲领上做起。

这种全方面的否定在9年前出现过,高滔滔、司马光把熙宁新法全废了,如果不是抱着全方面的否定,怎会做出以后的事?既然做了,就不要怪受害人反击。

这道考题发下去后,新旧两党的新一轮战斗展开了,各自的先头部队在考场里就地撕杀。第一轮由考生们出场。

面对考题,考生们知道这已经是新一届政府的政治大方向。有的人很清醒,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的,顺着潮流走,才有眼前的功名。他们选择了批判;有的人勃然大怒,恨不得在考场里喊口号找同志,立即反批判。

这种人是主流,9年的老式教育,他们本身就是“今复词赋之选而士不知劝”这伙儿的,头一句就被骂了,拿什么不生气?

愤怒中他们有不同的发泄方式。

有一个叫尹焞的人出了最大的风头。他看过考题之后二话没说站起来交了白卷,就出去了。走出考院之后他对着外面的人群说了一句话。

——难道可以这样去搏取功名吗?

说完直接离开了京城。他身后是一大片旧党人激动欣赏的目光。这真是个卓尔不群的好苗子,他是谁,谁教出来的这个君子仔?答案很快出现,尹焞,洛阳人,圣人程颢的亲传弟子。堪称根红苗正,旧党里的旧党,从这一刻起,他成名了。

其他的人选择了更实惠的方式,他们­精­心构思写了一篇篇的反批判论文,反驳李清臣在考题里对元祐政绩的指责。

这种行为在明清两代够杀头的了,没事都能搞出来文字狱,何况这样明目张胆拉帮结伙的搞事。可是在宋朝很平常,指责政府、甚至指责皇帝,都是气节学识的表现。想当年二苏兄弟考馆阁就这么做过,为了成功率他们定下了一正一反的策略,由苏轼演红脸,赞美仁宗抬高时政;苏辙反其道而行之,把仁宗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着韩琦等大臣也没跑了。

事后怎样,苏辙啥事也没有,这时都做到次相了。

第二轮战斗在考官中进行。卷纸收上来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论调,选谁,贬谁?出乎旁观者的意料,反驳派居然赢了,主考官站在了旧党的一边。

问题严重了,这个结果相当于哲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的施政方向刚出炉就被否定,让天下人怎么看,让他下一步工作怎么展开?没别的办法,面对反抗,必须打压下去。哲宗宣布这次考试作废,还是原来的题目,重新考。

这一次换了考官,终于选出了熙宁新党的追随者。

哲宗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信息传出去了,相信影响很快就会波及全国,同时京城里的政治气候也会随之改变,新党新政,当年的盛况终于要重现了……他高兴得有点早,他把事儿挑明了说,仍然有人敢反对他。

苏辙。

这位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是乖乖宝、沉默好人的小苏同志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写了两份奏章,第一份的内容太彪悍了,就算司马光从坟墓里爬出来都别想猜到。

他说,我看到了这次的考题,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捣毁元祐政事,要恢复熙宁新法。这样做您错了,你不知道神宗的真正理想,我们在元祐年间做的,都是神宗的遗愿,都是为国为民为先皇为陛下,半点错都没有。

这是总前提,下面是核心。

——“……至于其他,事有失当,何世无之。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前后相济,此则圣人之孝也。”

这句话彻底颠覆了历史,之前司马光之所以敢废除新法,是在“以母改子”的理由下进行的。哪怕是迁强,毕竟抬出了长辈。可苏辙这时说,政治上有错误,哪朝哪代都出现过,父亲做错了,儿子来补救,这是圣人提倡的孝道,是崇高的品德。

……崇高你个眉山猪!哲宗气得要爆炸了,苏辙把这9年里高滔滔、元祐党人做过的事都扣到了他的头上,是他废除的新法,毁了神宗的业绩,居然是他!

这世界还有天理吗?堂堂的副宰相、大文豪居然当面撒谎,把满世界都知道的真相让受害者承担,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吧。

写到这里,还只是这份奏章里的一部分。为了让自己的理论生动形象,苏辙接下来举了个例子。他说当年汉武帝对外开战,大修宫殿,把父祖两代积攒的国库都花光了。于是把盐、铁、茶等国民命脉收归国有,弄得民不聊生,差点动乱。

他的儿子汉昭帝任用霍光,把苛政废除了,天下才重新安定。

言下之意,宋神宗就是汉武帝,同样对外开战,对内剥削,搞国家垄断,压榨民脂民膏,幸亏死得早。现在哲宗登基,好比是汉昭帝,事实检验真理,废除苛政是唯一出路。

而且您已经这样做了……当然,不管是不是摄政王高滔滔的具体实施,都记在您的名下。现在盛世已经来到,长达9年的内外平安,千万不要破坏它!

文章到此结束,宋哲宗已经说不出话来。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才华怎样的胆魄,才能一次­性­地否定两位政绩卓越功在千秋的进取型皇帝呢,尤其是能逼着现任皇帝去否定、去更改、去补救自己父亲的“失德失政”。

苏辙,这个在文艺世界里一直保持着高瘦、沉默、文雅、温和形象的世外高人,在官场上完全是另一副截然相反的形象。在元祐时代的9年里,他是旧党里对敌人最凶狠最彻底最无情尽一切可能打压的人。

有两件事可以证明。

第一件,蔡确被旧党围攻贬过岭南,某一天高滔滔出宫,车驾行进中,突然从一辆驮轿里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喊声:“太皇成岁,臣妾有表。”

这是蔡确的母亲明氏,她和高滔滔有过一面之识,为了救儿子,她冒险拦驾求情。这是宋朝前所没有的事,有宋一代善待士大夫,从不以文字之罪杀人,现在堂堂国家首相的母亲被逼到了这份儿上,从情理上说,为了舆论上好看,也得饶蔡确一命了。

不,高滔滔一定要蔡确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把同情心杀死,她不惜赤­祼­­祼­地说出真相,把之前公开定案的理由推翻。她说,蔡确的罪不在那几首诗上,是他对国家利益有害。为了公益,他必须死。接着她问在场的顶级大佬,爱卿们,这事儿关系重大,你们怎么看。

当时在场的是刘挚、吕大防、苏辙。朔党元首先表了态,刘挚一脸的不屑,说这都是蔡家人看到吕惠卿贬职两年就换了地方,也想捡便宜。白日做梦,不必理会。

吕大防沉默。

苏辙第二个发言,一句话就定­性­了——“惠卿量移时,未有刑部三年之法。”这句话说出去,高滔滔的脸皮微微发红。什么叫水平,既做了事,还不露痕迹,一切都推到法律上。蔡太夫人,不是我们不给你儿子活路,此一时彼一时,他和吕惠卿没法比,法律变了。

哪像高滔滔、刘挚那样穷凶极恶剑拔弩张的。

第二件事,朔党独大时,是新党被打压得最狠的时候。得意之中,吕大防、刘挚有点心里没底,私下里商量了下,准备给新党一点甜头,稍微升点官,缓和下矛盾。上报之后,高滔滔也有点犹豫,也许之前真的太狠了,那就缓和点?

苏辙突然出现,停!都太不专业了,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政治斗争。“君子与小人势同冰炭,两处必争。”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一定要把批判进行到底。

有可能出现的历史拐点,就这样被苏辙掐断了。

回到现实,经过回忆,哲宗明白了苏辙的本质,事情变得简单了。哪怕面对再大的挑衅,为了目标的顺利达成,也要忍住。他选择了继续沉默,他绝不想像元祐年间那些大臣们隔着帘子和高滔滔互吼,在吼叫中事情变得越来越邪门。

但是他想静,苏辙却不想,第二封奏章紧接着就到了。苏辙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哲宗的新政之梦打碎。这封奏章是这么写的。

——要是皇帝您觉得神宗的政策不能更改,那么请走正规程序,把问题交给我们宰相们来讨论。现在我们做宰相的什么都没听到,你忽然间授意科考出了这次的题目,这是成心让天下人心烦。回首过往,元祐更化也是经过各级职能部门讨论的,现在想改,也不能凭谁一个人说了算。臣提请陛下颁布正式公文,大家在公开场合集体讨论,看看到底应该怎么办。

……图穷匕见,一定要分出死活了。很好,哲宗这次终于打破了沉默。明天朝会大集群臣,给苏辙这个机会!

第二天,苏辙带着必胜的信心走进了大殿。在朝会上展开辩论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了,在过去的9年里,他的成功率在元祐大臣中以绝对优势排名第一。

他准备得很充分,根据经验,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将和小皇帝好好讨论一下过往30年间的政治形势。其实那都是假的,一切都会迅速地归入到形而上的层面,各种代表实际意义的数字,比如说国民收入总值,各项支出费用,都没意义。

王何必言利。

所以要讨论的是,哪些利益是君子所推崇的,除了这种特定的范畴之外,其余的都是非法所得,都是小人所为。到了这一步,苏辙有信心必胜。这也是他们每每和高滔滔隔帘互吼总能占些便宜的原因所在。

名词解释,君子是什么。这是个圆周率问题,小数点后有无尽的余数,可以任由儒家弟子们发挥,今天、明后、后天,君主们永远只有乖乖听课的份儿。

贤德如仁宗如此,英锐如神宗如此,粗暴凶残的高滔滔如此,难道才满18岁的小皇帝是例外?

很不幸,哲宗真的就是那个例外。他上殿之后,把苏辙叫出来,第一句话问的是:“你怎么能把汉武帝与先帝相比?”

苏辙愣了,哲宗这句话立即划定了界限,今天追究的是苏辙本人的错误,根本就不给往政治辩论上靠的机会。怎么办,皇帝的话必须回答,他只能见招拆招。

“汉武帝是明君。”他努力镇定,这样回答。

却不料立即掉进了坑里,哲宗等的就是他这句。“明君,你是说汉武帝穷兵黩武,下罪己诏,这都是明君的意思?”

苏辙懵了,他突然发现这个坑能摔死他,穷兵黩武、罪己诏,这两样宋神宗也都做过。从习惯上,人们对下罪己诏的皇帝很钦佩,认为有理­性­有担当有自检功能,可在严格意义上,犯过错误的人哪怕浪子回头也有不良记录。

下过罪己诏的皇帝绝对称不起明君。

苏辙被绕进去了,作为一个资深政斗人员,他很清醒,这时无论说什么,再怎么说,都只会越描越黑。危急中,他展现出元祐大臣里最冷静最缜密的人的特质,他什么都不再说,慢慢地从议政大殿靠近御座的宰执区离开,向后退去。

看到这个举动,全殿的人都明白苏辙认输且认命了。这是一个官方特定动作,叫“下殿待罪”。作出这个动作就像举起了白旗,宣布认输。

苏辙开始绝望,准确地说,他感到了陌生。之前他全想错了,现在看来,元祐年间他们之所以屡屡得手,是因为遇到的是高滔滔。这女人固执、凶狠、粗暴但头脑简单,总会跟着大臣的思路走。可年青的哲宗不一样,他牢牢地握住了皇帝的特权。

领导者不仅有决定权,更有选择权。皇帝可以随时决定从哪件事的哪个阶段谈起,比如说现在哲宗就漠视了苏辙整篇奏章里的其它内容,直接揪出来汉武帝与宋神宗对比的例子,只要叫准了这一点,苏辙就是罪人。

罪人有资格参与国家大事吗?

这一刻宋朝满殿的大臣和苏辙一样,看向哲宗的目光显得陌生,这个9年里一直沉默的少年皇帝实在是个狠角­色­,很懂得怎样整人。

意识到这一点,满殿的大臣们更加决心把沉默进行到底。很明显小皇帝是想杀一儆百,拿苏辙开刀立威,这种时刻谁出头谁倒霉,绝无例外。

例外总会有一个的,有一个人从元祐更化开始,直到宋朝在哲宗之后又换了一个皇帝,在无数的政治风暴中始终保持了独立的人格,从不因为形势去妥协。他的一生,无愧于自己那位高贵的父亲。

范纯仁。

他走了出来,从容地说:“汉武帝雄才大略,史无贬辞。苏辙拿来比喻先帝,并不是诽谤。现在陛下刚刚亲政,进退大臣之间,不应该像呵斥奴仆。”

哲宗犹豫,就算他有再大的怨气,也不想对范纯仁发作。这是一池泥垢中难得的青莲,是他在旧党中难得认可的几个人之一。

“可是,人们都把秦皇汉武并称,秦始皇是暴君。”想了想,哲宗还是追究了下去,苏辙是第一个跳出来叫板的,怎么样都不能轻飘飘地放过去。

范纯仁继续解释,“苏辙说的是事件和背景,并不是指具体的人。”

哲宗的神­色­缓和了下来,他看出来了,范纯仁会一直解释下去,那样会很背动。毕竟就这样定了苏辙的罪,跟文字狱也一个­性­质了,亲政之初,他不想定下这种基调。

当天苏辙平安地回到了家里,第二天上缴了辞职信,主动要求外调。哲宗批准了。由此,基调确定,不管之前9年间遭遇了多少不平事,哲宗本人希望温和处理。

毕竟这是他自己的江山,他要追随父亲当年的脚步,去完成伟大的事业,有这样的抱负,9年恩怨不过是­鸡­虫之争。

可惜的是,别人不像他这样想。他是皇帝,在至高无尚不容丝毫怠慢的心态下,他遭遇的那些是怨怒是愤恨,一但他亲政,真正手握皇权了,回首时却很难再保持住当年的怨毒。

尽管仍旧意难平。

但在真正受迫害的那群人里,就是另一回事了。9年间每一个新党人都对旧党恨之入骨。败坏天下危害民族,手段卑劣杀害大臣,旧党以君子之名做出了多少罪恶,有一些已经是永远无法挽回的。

蔡确死了。

这位前首相没能等到哲宗亲政,他死在了元祐八年,仅仅只差几个月,没能看到新党的黎明。他的死讯从岭南传过长江,传进京城,一路上让每一个听到的官员都瑟瑟发抖,从心底最深处感到了寒冷。不管他们是新党还是旧党,都意识到了一件事。

宋朝终于有一位顶级大臣死在了党争之中,这不再是官场游戏,而是生死大仇。很多旧党人后悔了,比如朔党的党魁刘挚,多年以后当他走到生命尽头时,回忆一生的经历,他长叹一声,这辈子没什么懊恼的事,只是蔡持正(蔡确字)的事做得不对啊。

可惜晚了,蔡确的死点燃了新党集团的怒火,他们仅存的一点点平和心态也消失了。本就是一群锐意进取的人,怎能不快意恩仇!

拉开复仇序幕的人名叫张商英,他是第一批返回京城的新党要员,被安Сhā进台谏部门当言官。在哲宗的思路里,做事之前要统一思想,调回新党人当言官,可以创造出重新改革的有利气氛,就像新科考题一样,把自己的意志尽快地广传天下。

但是事情失控了,事后来看,无论选谁第一批回京当言官都比张商英合适。张商英­性­格太激烈了,完全和哲宗的温和大方向相反。

第十二章何以清算,唯有凶残

张商英,字天觉,四川新津人。本是个地方小官,按步骤发展的话,很可能终生都迈不过长江。之所以能名扬天下,就是脾气­性­格的原因。

他很牛,首先长得帅,“长身伟然,姿采如峙玉。”在普遍矮小些的四川人中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第二他长华高脾气大,负气俶傥,豪视一世,尽管官很小,只是通州主簿,可整个四川官场都对他发怵,说不过更骂不过,谁想谁头痛。

不过也有用。

往回翻历史,到章惇平荆蛮的时候,章大人沿江直下,把一窝一窝的蛮人搅得­鸡­犬不宁,捎带着把各级地方官也修理得七上八下。每到一地,不仅考核业务,更要谈论学问,要知道章惇能和苏轼交朋友,边走边玩边聊天,这个过程需要庞大的知识、敏捷的文思才能让友谊之花盛开不败。这种水平和接近岭南地区的地方小官接触,能愉快才见鬼了。

不愉快,章大人就会让对方加倍的不愉快。杀威­棒­。章一路轰鸣着碾过蛮区官场,嘻笑怒骂肆意张扬,大伙儿终于受不了了,一致决定,关门,放张商英。

两个都很牛的人就是在这种气氛下见面的。张商英那天穿着道士服,随随便便来见荆蛮战区总长官,见面没行官礼,只是作了个辑。之后两人­唇­枪舌剑口若悬河,互相喷了对方好几朵莲花,最后分出了输赢,章惇……竟然败了。

失败的章惇很兴奋,好学识好胆魄,你在荆蛮太屈才了,我来推荐你进京去见王安石。张商英从此迈进了主流官场,成为新党中的一员。

张商英不同于李清臣,后者是永远做不了大事的,因为他的清高。清高者必孤傲,孤傲者必孤独,孤独的人没法融入集体,更没法集合大众形成自己的团体。只凭个人,是不可能翻天覆地的。张商英与之相反,他积极地活在潮流里,带着自己坚定的信念,在时代的大河里尽情折腾。

司马光宣称“以母改子”时,他是第一个公开反对的人,在被贬职之前,对吕公著也很不恭敬。这时调回京城,到知谏院报到没几天,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神宗盛德大业,跨绝古今,都被司马光、吕公著、刘挚等人结党乱政败坏了。9年之间,他们利用职务之便打击报复,陷害了很多正直官员。现在我要求,开封城内各级部门,上至中书下到六部,9年间所有公文都建档封存,除我以外不许任何人调用,以便勘察每一个官员的清浊邪正。

这个消息传出去,开封城里的官儿们集体发抖,这招儿是传说中最凶残的“滚汤泡老鼠,一窝全要死”大法,只要用上,基本上指谁打谁,百发百中。试想身为公务员,谁没有点隐私呢?这样抄大家老底做法,简直是集中营行为。

有人跳出来反对,说这是没事找事分化官员队伍,在历史上有很多的例子在极力避免这种事,比如曹­操­在官渡之战大胜后,把手下与袁绍暗自勾结的书信当面烧掉,一概不问,立即稳住了军心士气。两军对垒尚且这样,和平年代怎么可以主动窝里反?

乍看说得有道理,可是哲宗居然同意了张商英的要求。至于为什么,正是和平二字。

官渡之战时,曹­操­打赢了都丢了半条命,再在自己的队伍里搞清算,纯粹是嫌命长自杀,以为他不恨叛徒吗,再恨也得先保住自己的事业。哲宗时代的宋朝不一样,和平时期净化官员队伍,本身就是必要的,直到现代社会主义国家,都是必须定期执行的政府行为,那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害处呢。

说句难听的话,对宋朝的文官就应该下狠手,100多年来的优待,让他们比刘备入川之前的四川官场都放肆腐败,必须得用诸葛亮治蜀的严厉手段,才能让他们清醒。

张商英的工作进展很快,在文山案海里迅速找到了第一个目标。苏轼,这个跑得最快的家伙中奖了,他真是太聪明了,知道自己在这9年里做的事有多招人恨。

苏轼的才名当世无双,当上两制官之后很多著名人士的官方著名文件都出自他手。比如前面提过的应司马光之命写给王安石之死的制文,里边明扬暗贬,写成了­阴­阳两面。让推崇王安石的人能看到尊重,让仇恨王安石的人也能看出鄙薄。

高,实在是高。把人气得抓狂,还拿他没办法。谁让人家的文采好呢,还有高滔滔罩着。但是啥事都怕万一,高滔滔是人,她总要死的。而文采,永远是文字狱的化肥+发酵粉。

在他写的众多­精­妙委婉晦明不定的制文中,有一篇是他怎样推脱怎样解释都迈不过的坎儿,这成了他一生中最大悲剧的开场白。

《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简称关于吕惠卿同志监外执行不得随意走动剥夺政治权利的说明。

这篇制文是苏轼主动、甚至争着抢着写的,为的就是在吕惠卿倒台被贬出京城时出口恶气。只是很奇怪的,吕惠卿一生得罪人很多,基本上仇敌满天下,可是和苏轼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共戴天的事。而苏轼写的这篇贬制,可以说是太不留情面了,准确地讲,就是在骂人,并且是在骂吕惠卿的同时,骂了改革派里所有人。

全文很长,挑点经典词。

——以“凶人在位,民不奠居”开始。凶人在位,指的是谁呢。宋神宗,还是王安石?之后转到吕惠卿本人,说他“以斗筲之才,谄事宰辅,同升庙堂。”行为上“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学问上“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罪行上“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反覆教戒,恶心不悛。”

接下来苏轼越写越高兴,渐渐刹不住闸了,他忍不住把新党集团拖出来集体受骂。

——“苛可蟗国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始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

这两句话稍微翻译一下,苏轼说,只要能害国害民,吕惠卿之流踊跃出现频频点头心有灵犀一起犯罪。当成功来临他们喜悦时,互相摸摸手蹭蹭脚亲密无间;生气了有矛盾马上翻脸,互相怒视拿目光杀死你。

最后一句总结。

——“稍正滔天之罪,永为垂世之规。”

大家看,苏轼写这些就过分了吧。吕惠卿犯错,只管说吕惠卿好了,哪怕上面那些骂得再凶狠些,也没人找他麻烦,可为什么要借机打倒一片呢,毕竟有事说事,乱骂人是要负责任的。

苏轼不管,他当时写完这篇绝世好文之后仰天长笑大感舒畅,走出门去还喜形于­色­。有人问,苏学士,您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苏轼把刚写好的贬制背诵一遍,之后加上了自己的感叹——“三十年作刽子,今日方剐得一个有­肉­汉。”一个字,爽!

爽过之后是付帐,苏轼在六七年之后被定案,他借职务之便公报私仇,还影­射­神宗皇帝,犯了大逆罪。证据确凿,不用像乌台诗案那样押回京城受审,直接从定州免职,到新州(今广东英德)去反醒。

他是继蔡确之后,第二个被贬过岭南的大臣。

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谁给他讲情,连范纯仁都闪得远远的,有多远躲多远,就算这样仍然觉得不安全,几天之后,范纯仁和吕大防几乎不约而同地写了辞职信,主动申请外调。

京城没法呆了,太凶险!

不过,这并不是被张商英吓的,张商英再狠,资历不深,没法撼动他们这个级别的大佬。他们之所以逃难一样地躲出去,是因为一个比他们资历深、影响大、从不妥协、从不手软的人从江南赶回来了,很快就要进入开封。

章惇。

在宋朝目前还活着的官员中,章惇是资格最老的一辈了。王安石、司马光等人死后,除了更老的文彦博之外,没有谁能超过他。范纯仁也好,吕大防也好,哪怕年龄相近,在职务上都是章惇的后辈。这还不算什么,一般老前辈都慈祥,对后辈们很温馨。

可章惇是特例。

章惇一生始终活在黑白世界里,他认为对的,会永远忠诚,比如对王安石和新法;他认为是错的,就始终敌对到底,比如对司马光和旧党。在这两者之间,绝不会有第三种情况发生。这种信念转化成做事风格,就成了敌人的噩梦。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对不起,说错了,章惇讨帐时绝不会按数收钱,他总会附带着巨额的利息,让敌人倾家荡产死无全尸,这才是他的风格。

过往的事例例在目,9年里旧党倚仗着高滔滔对新党人坏事做绝,都搞出人命了。这时章惇回京,一定只有一个目标——杀人。想到这一点,连范纯仁这样的和事佬都不敢往里掺和。章惇来了,有多远闪多远,最好和这人永不见面。

他们料得很准,每一点都发生了。章惇动身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任命,回朝就是首相。这不仅是因为他的才,更是因为他忠。哲宗最认可这样的人。

另一点,满朝大臣都和范纯仁、吕大防想到了一块,为了保住身家­性­命,这些人自掉身价,做了一件宋朝史上极其罕见,堪称史无前例的事。

章惇抵达京城的那一天,全体朝臣都到城门外去迎接。一个个诚慌诚恐,小心翼翼。可惜章惇无动于衷。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想立功赎罪都不可能,只凭些奴颜婢膝就想过关?

从这时起,章惇的真名叫做扒皮章。

章惇上任,新党人快速返京,当年熙丰旧人如蔡卞、周秩、翟思、上官均、林希、黄履、来之邵、郭知章、刘拯等人都回来了,他们占领了御史台、知谏院等关键部门,和张商英紧密配合,做事的效率是空前迅猛的。

绍圣元年四月章惇回京;五月提拔黄履为御史中丞;五月十四日继贬谪苏轼之后,又一个新的清算目标出炉——殿中侍御史郭进章追究元祐时期割让西北四塞给西夏事。

大快人心,当年旧党在宋朝对西夏始终处于战略进攻态势的情况下,主动放弃四座边寨的行为人神共愤,无数边关将士用血­肉­换回来的城池,只为了和新党唱反调,就无偿地送给了敌人。不说实际上的物质损失,9年间两国士气、攻防的易位,就让宋朝苦不堪言。

西夏人变得无比嚣张,连他们的汉人皇太后梁氏都敢带人闯进边境杀人放火……这是奇耻大辱!章惇指示上任第一件事就办这个,谁的责任一定要查清,一定要处理。

很快责任人名单列出来了,以司马光、文彦博为首的11个人是主犯。其中司马光、文彦博、赵、范纯仁的责任最重,定为“挟­奸­、罔上”;孙觉、王存等剩下的人是从犯,罪名是“暗不晓事、妄议”。

宋哲宗看着这份报表,问了自己好多遍,他是想温和的,可这件事能温和吗?!于国、于家、于先皇、于将士,无论哪一点,都没法宽恕!

他同意从严从重处理。

在研究怎样具体定罪期间,御史台已经发动了另一项弹劾。责问元祐年间前首相蔡确贬谪岭南致死事。第一,蔡确到底有没有罪;第二,有罪,罪是否遇赦不赦必死岭南。

这是由谁指使的,为了什么目的。

这两问是极其致命的,直指当年最高权力核心的纷争。其中最敏感的,可以归为一句话——能把首相扳倒,只有职位比首相更高。高滔滔,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能办到。

言官直指要害,吕大防、刘挚、苏辙、王岩叟等人一个不落,统统落网。不管他们现在处在什么位置上,一率贬职。

贬制由林希执笔,文字风格向苏东坡看齐。比如贬刘挚——“……始以傅会权臣,奉承风旨,既又密布私党,倡导邪谋,论议交通,踪迹诡秘。诬底圣考,愚视朕躬。”

说得挺狠,但句句是实。在朝廷里搞小集团,“密布私党,倡导邪谋,论议交通,踪迹诡秘”不亏他吧;帮着高滔滔废除神宗新法,说他“诬底圣考”没错吧;眼里只有高滔滔,小皇帝每天只能看见他的后背加ρi股,说他“愚视朕躬”准确吧。

很解气,更痛快的是贬苏辙时的贬辞。

——“辙昔以贤良方正,对策于庭,专斥上躬,固有异志……垂帘之初,老­奸­擅国,置在言路,使诋先朝,乃以君父之仇,无复子之义。”

开头的几句是说苏辙的出身,他在考制科的时候和哥哥苏轼分工明确,苏轼捧、他贬,把仁宗时代的政府说得一钱不值,哪儿都是毛病。当时就犯了众怒,顶级高官都是千锤百炼的,什么手段没见过,严格地说谄媚是可耻,反其道以忠贞嘴脸出现,拼死邀名的人更让人烦。

立心不正。

后面的几句是重点,翻译成现代话,是说神宗死后,高滔滔垂帘听政,老不死的­奸­贼擅自篡夺国家政权(老­奸­擅国),把苏辙安排在言官的位置上,让他诋毁诬蔑神宗朝。

老­奸­擅国,这是明白无误地痛骂高滔滔。是新党第一次攻击这个误国误家既笨又狠不知所谓的死女人。面对这些,哲宗犹豫了。9年间的遭遇让他恨高滔滔,可是一来他不想亲政刚开始就手段暴戾,二来高滔滔终究是他的­奶­­奶­。家仇不可外扬,皇家的体面要紧。

看到哲宗犹豫,新党集团感到了危机。在封建君主时代,如果不能得到当权者百分之百的支持,无论什么样的能人都不可能施展才华。最近的例子就是宋神宗与王安石、高滔滔对司马光。

现在哲宗犹豫了,章惇等人再有想法也没咒念。这是危机,天大的危机。但是,难道能走到一个人的面前,对他说,你­奶­­奶­太­操­蛋了,我们联合起来做了她!

……找踹吧。

但是新党有人就这么做了,还非常成功。张商英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走出来,召集大臣去见哲宗。他说——“愿陛下无忘元祐时;章惇无忘汝州时;安焘无忘许昌时;李清臣、曾布无忘河阳时。”

这句话像一团烈火烧进了加油站里,轰地一声所有人的愤怒都被点燃。

汝州、许昌、河阳分别是章惇等人最初时的贬官流放地,而元祐9年是哲宗的受难日,更是他的耻辱日。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毒瘤不铲除终有一天会再爆发。

没有什么了犹豫的了,把坏事做尽目无皇帝的旧党往死里整!这条最高指示出炉,被新党人迅速地执行了,只是在­操­作稍微变了点形。他们做的是,连死了的也不放过。

七月,处理决定出台,先说活的。吕大防、刘挚、苏辙、梁焘、刘安世第二次贬谪,分别是郢州、蕲州、筠州、鄂州、南安军。虽然还没过岭南,全都到了长江两岸。

并且把这些人的差遣全都革了。差遣,是宋朝官员的实际工作位置,从这一刻起,这些曾经的顶级大佬无官一身轻,除了一点点仅存的荣誉头衔之外,实际上就是一群罪犯。

再说死的。

司马光、吕公著是旧党废新法时的两大领袖,两人虽然已经死了,可是追赠的爵位、谥号、给子孙的恩例赠官都还存在。这些都是他们的犯罪所得,必须都收回。

全收回了,司马光的“文正”谥号,那块“忠清粹德”碑等等都收回官方宣布作废。

还没完,关于各罪臣的子孙考核也在进行中。比如吕公著的儿子吕希纯就被抓了典型,张商英在浩如烟海的文件堆里翻出来他给高滔滔族人写的诰词。里边有“昔我祖妣,正位宸极。”一句,把高滔滔推到了高无可高的巅峰位置。

哲宗大为恼火,高滔滔活着你们借势猖狂,死了仍然大拍马屁,和着什么时候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贬职,滚得远远的。

到了这一步,相信大家的心里也有些发毛了。清算运动真痛快,可是这样搞下去,会不会把宋朝自残了?毕竟窝里反搞运动,实在是太伤元气了。

不仅大家这样想,历代的史学大家们也这样下了结论。他们说以章惇为首的新党搞复辟搞清算,让宋朝在元祐更化事件之后雪上加霜,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到底怎么样呢,我们有自己的眼睛,可以很轻松地得出正确的结论。

讨论这一点,有件事是宋史里重要的论据。几乎每朝每代的宋史宗师们都要把它提出来议论一番,证明章惇们是多么的过分。

我们先看下事情经过。

章惇进京前是杭州的洞霄宫提举,从江南赶赴开封时路过湖州(今浙江吴兴)、越州(今绍兴),在这两州之间,有一位名士等着他。

江南陈瓘。

陈名士是位德艺双馨的人,他走正统路线,考中了进士,当官之后主动放弃了待遇优厚的职田,到穷困地区工作。之后更上一层楼,觉得当官本身就是污秽的,为了心灵的纯洁,他­干­脆辞职回了家。

圣洁到这地步,没法不让人佩服。这样的人在江边站着专程等候,章惇也只好请他上船。

陈瓘是有所为而来的,作为一个名士,他有着崇高的追求。个人的名利是可以放弃的,天下的公益是必须维护的。他来就是为了指点章惇这次当首相,要怎样办公。

章惇没发火,请他畅所欲言。

陈瓘指着所坐的这条船,说章相公,天下的形势就像这条船啊。船行水面,如果一边偏重,船体侧倾,这条船能开走吗?

章惇静听。

陈瓘讲,很显然不能。而把左边的东西挪到了右边,就是造成侧倾的原因。

章惇沉默。

陈瓘也沉默。他的话非常清楚,他是以船的左右侧来比喻朝廷里的新、旧两党,左重则左倾,右重则右倾,两者只有各安其位,互不­干­涉,宋朝这条船才能开得平稳。

以章惇之才,完全听得懂,可他沉默,就是不表态。一般来说,高人交谈语不及三,多大的事儿都讲究点到即止。现在章惇不入戏,陈瓘就该告辞走人才对。可是事关重大,他想了想,决定继续往下说。

陈瓘主动问,现在章相进京主执天下大事,不知您先要做哪些事,后做哪些事呢?

章惇又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回答。他说,司马光是个巨大的­奸­邪,揭露他批判他扭转他造成的损失,是最重的,必须最先做这件事。

陈瓘一听,五内俱焚,他大叫了一声。章相公,你错了!(相公误矣!)

章惇没打断他,让他说完。

陈瓘说,章相你错了,你这正是把左边的东西往右边搬,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造成了船体偏重,早晚要翻。你真要这样做了,天下人都要失望。

听到这里,章惇终于大怒,他声­色­俱厉地质问。司马光放着合法皇帝不辅佐,却去投靠后党。他独断独行背叛先皇,肆意废除前朝成法。误国欺君到了这地步,他不是­奸­邪是什么?!

这样的质问只要稍微清楚往事,都会无言以对。因为章惇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可是不要急,在某些高人的嘴里,什么事都有新解释。

陈瓘很平静,他说,关于司马光的事,如果你不懂他的内心世界,他的出发点,而去怀疑他的行为的话,那么他或许真的有罪(不察其心而疑其迹,则不为无罪)。可是你把他定为­奸­邪,把他做的事都颠覆过来,那么你祸害国家的程度,比他还要严重。

接下来是重点,陈瓘给出了他的解决办法。他认为,在当时阶段,只有取消朋党,不偏不倚,保持船体的中正平和,才是唯一的执政之道。

章惇听后大感惊奇,思考很久,表示有道理。他保证回京之后,要把元祐时期的政治也兼收并取一部分,当然更不会大面积地搞清算活动了。最后为了表示敬佩和感谢,他留陈瓘吃了顿饭。

陈瓘下船走了,事情还没结束,历代的史书总要提到章惇之后的表现。他回到京城之后把答应过的事扔到一边,对旧党赶尽杀绝,实在是既无信又凶残,是个反复无常型的暴徒加小人!

好了,事情的经过都介绍过了,我们用自己的眼睛来审视一下。

陈瓘说得有道理吗?看似有理,中国人一直不是左倾就是右倾,搞来搞去折腾几千年了,最近一次才过去不到30年。每一次都血­肉­横飞自虐自残,实在是让人怀疑,这个民族的情绪内核到底怎么了?

所以,左右平衡最正确。

那么陈瓘就是对的了?见鬼,谁给他的权力,把新党归为左倾,旧党归为右倾的?谁说两个对立的团体必须是左右对称型的,为什么就不会是旧党是左或者右,而新党是船中央?!

船是国家,利国利民整顿官场打击豪强,谁做了对国家有利的,谁就站在了国家的中央。新党过往的行为,足以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陈瓘这个所谓的平衡真理,根本谬不可言。

第二,他为司马光开脱的理由实在可笑。“不察其心而疑其迹,则不为无罪”,见了活鬼!纵观人类这几千年的历史,有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定下的法律里规定过,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没有主动犯罪,就不需要处罚的条文?

犯了罪,造成的是客观存在的物质损失,拿一句没有主观意愿就想彻底开脱?拜托脑残无耻也要有个界限。

第三点是最无厘头的,之所以我要着重地提出来,是发现它历久弥新,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21世纪都有市场,实在没法不重视它。

陈瓘说,不能颠覆司马光的作为,不然章惇犯的罪会比司马光更大,因为国家被再次折腾了。这个理论真让人抓狂。

和电影《英雄》里的理论多像啊,之所以不刺杀秦始皇,是因为“天下”。杀了始皇天下更加大乱,所以虽然赢政残暴,也比大乱好,就让他去统一吧。

……抛开屈辱谈实际,秦国以残暴得国,得国之后会变仁慈?它会变本加厉,逼着人民去推翻它。那时民众所受的苦,比当时与赢政死战更大。

与此同理,依着陈瓘宋朝从此不折腾,哪怕司马光犯罪做错也忍着,像元祐9年间那样对外怯懦对内凶残,国库空虚百姓被富豪剥削,等等缺陷都不去理会,好日子就降临了?

脑子没被门挤过的,都知道后果是安乐死吧。

第四点是附议,一个与事实无关,与诚实有关的细节。在前面的事件记叙中,陈瓘忧国忧民大展爱心,章惇被折服了,他连佩服加请吃,表现得很学生。

保证回京后会按陈瓘说的办。

这是真实的吗?陈瓘的这番说词与熙宁年间新党人吕惠卿、章惇与司马光等人的论战相比,是多么的浅薄。当年吕、章等人只是初入中枢的新进人才,都能与宗师级的司马光匹敌争论不休,这时过去了近20年,章惇的人生经历心灵厚度变得更加沉淀,居然会被这种不伦不类的小比喻折服?

奇哉怪也。

其实这是《宋史》里常见的卑鄙手段,目的无外乎糟蹋改革派的人格。例子很多,比如在《宋史。吕惠卿列传》里,记载着王安石晚年回首往事,痛恨吕惠卿窝里反,搞垮了改革集团。郁闷难当,他往往书写“福建仔”三字,流露自己的懊悔心情。

这就是假的。

吕惠卿树自己的山头,与王安石分大小是真的,可两人从始至终没有口出恶言。吕惠卿如此,王安石更是这样。他是大宗师身份,怎么可能背地里骂人泄愤?如果不信这种推断,可以让事实说话。

吕惠卿贬职后曾经王安石写过信,信里承认了错误,祈求王安石的原谅。王安石风光霁月,早就从政治圈里抽身了,他不怨恨不责备,以一个退休老人的身份勉励吕惠卿,要他努力工作,把以前的事都忘掉。

这是有据可查的,“福建仔”三字从何而出,谁是证人,有什么物证?可居然写进了宋史列传里,把王、吕两人的格调同时贬低。

这种事太多了,算是宋史的一大特­色­吧。尽信书不如无书,想了解宋史的真相,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回到绍圣年间的朝局上,在著名的七月清算之后,开封城渐渐恢复平静,可不要以为章惇心满意足了。在他想来,这只是以眼还眼如数讨帐,想真正两清,旧党还得给出9年的利息。

年底时重拳出击。

以蔡卞为首,新党组成的史学团队耗时一年,拿出了新编的《神宗实录》。这是针对由高滔滔主持,范祖禹、黄庭坚、秦观等人修撰的第一本《神宗实录》的反驳。新、旧两本书差别非常大,简单地讲,神宗即改革,两者密不可分,在不同的指导思想下,很多的事截然相反。

把这本书重写,一来给神宗正名,二来给改革派正名,这是清算运动中的坐标,是最重要的理论依据。有了这个东西,章惇才能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

之后的事是痛快淋漓的扒皮章成名经过。

先是把范、黄、秦等当年的主编贬职流放,接下来哲宗在第二年的郊祀大典上宣布,所有元祐时期的罪人遇赦不赦,永不录用。再到年底,打击面扩大,从元祐各大臣波及到中层­干­部,导致开封官场大换血,各个职能部门变成了新党天下。

新党集团从这时起,重新掌握了国家权力。

第三年,旧帐翻到了­奶­娘事件上,刘安世、范祖禹被再次降职,从长江边贬到了广东海南。这时章惇快意恩仇,看这些贬职的过程,扒皮章根本就没把旧党大臣当人看。比如刘安世从南安军(今江西大庾)贬到英州(今广东英德)时,章惇想了想,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些传说。

传说刘安世命硬,他妈妈在怀孕期间进四川,从马上摔进山谷,大家都以为她死定了,没想到一棵大树接住了她。这是没出娘胎第一劫;长到十多岁时,刘安世得了眼病,远近名医束手无策,眼看着生活没法自理变成残疾。可是一位兽医出现,居然把他治好了……之后否极泰来中进士当高官,位极人臣。

大家都说刘安世命真好。

是吗……章惇看了看地图,你命好,那再往南点,去昭州好了。

以此为例,贬人当游戏。苏轼字子瞻,好,去儋州;苏辙字子由,查地图没有由州,找个近形字吧,由与田相近,贬他到雷州;刘挚字莘老,莘、新同音,贬他到新州。

其他人以此类推,9年间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元祐党人成了章惇的玩具,生死荣辱全在他一念之间。回望屈辱,这是大丈夫牙眼相还酬恩报怨,不亦快哉!

可向更远处回首,当年满怀兴邦救国热情的青年到了哪里,这时满心酷戾一意泄愤是他的本来面目吗?

所幸的是,章惇始终没有忘记新党人的核心思想是什么,他没像那些卑污的旧党人那样除了党争之外什么都不做,在他的领导下,宋朝迅速焕发着生机,很快就取得了神宗朝都无法想像的辉煌。

第十三章西线百年第一人

生机与辉煌是同步出现的,分别体现在国家的内外两端。生机遍布在全国每一个角落,在元祐9年里荒废的农、商各项指标随着熙宁新法的恢复逐渐上扬,这是个缓慢提升的过程,急不得,更不能急。

辉煌从边疆传来,终北宋一朝每一个君主都致力于开疆拓土,恢复汉家故有疆界。这方面宋太祖­干­得最漂亮、宋太宗做得最崩溃、真宗仁宗互有胜负、神宗最有突破,熙河地区的收复是空前的创举。

而最震撼人心让举世震惊的,是宋哲宗。

哲宗朝深深地打下了他年青、奋锐、睚眦必报、偏执一样的上进心等­精­神烙印。当然这里也饱含着北宋史上堪称最强硬、对内外一律铁腕的宰相章惇的行政风格。具体到辉煌的边疆,是另一位姓章的大臣的功劳。

章楶。

都姓章,和章惇有关系吗?没错,这两个人都是福建人,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严格地说,在官场上的发展来看,他比章惇这一支要快得多。章惇一支最早当官的是他父亲,章楶在爷爷章频的时候就登堂入室,做到了开封城里的御史。

只是姓章的人似乎天生和女士们犯冲,章频对当时的章献太后刘娥很不柔顺。结果可想而知,对宋真宗都不大柔顺的刘娥哪受得了这个,直接把这个南方倔老头儿赶过长江,回老家反省去了。

等章楶长大时,他得从头做起,一步步考上去。这没什么,章家人最不怕的就是考试,比如章惇,本来考上了都不报到,因为他侄子比他的名次更高,他宁愿回去再忍一届,也绝不丢这份儿。虽然这个侄子比他整整大了十多岁。

轮到了章楶,科考变得更诡异。到了京城正温习功课,突然传来了个消息,他父亲在魏州出事被关进监狱了,案子很急,马上开庭。考试重要,老爸更重要,章楶没有选择只能请假往魏州赶,给老爸打官司。当时的考官们看着章楶,眼睛里充满了遗憾。

章孝子,魏州虽然离开封不远,可来往的时间加上官司流程,这一科你是不用想了,准假的同时,就是在跟你告别。但是很快他们就惊呆了,章楶几乎是闪电般赶了回来,不仅赶上了开考的时间,还带回来了洗清罪名的老爹!

……牛,这是北宋史上最牛的一个考生了。更牛的在后面,也许是杀到魏州给老爸当讼师的过程太刺激了,章楶的状态大火,他的成绩是当年的礼部试第一名。

以这种成绩进入官场,章楶的仕途一片光明。他从陈留知县做起,一路飚升到提举陕西常平、京东转运判官、提点湖北刑狱、成都路转运使,入为考功、吏部、右司员外郎。按现代的职称来说,他是从县长升检察院长再升省长,成为方面大员,之后一步登天迈过最关键的一步,进入京城当上了部级官员。

顺畅得让人发疯的过程,止步在高滔滔的面前。没有什么能摆到台面上的过失,他被踢出了京城,到西北边疆上站岗。显然,这是元祐年间官场重新洗牌的一个小缩影。之后历史证明了,这是章楶的一个人生小波折,却是整个宋朝国运走向的一个关键契机。

章楶到了庆州,面临的宋朝边境上最黑暗的时代。之前哪怕是李元昊时期,宋朝节节败退,也始终保持着抵抗与反击。可这时高滔滔与旧党要求边境时刻保持微笑,对西夏人必须友好,哪怕他们拿刀子砍过来。

那么事情简单了,西夏人每年都拿刀子砍过来。当时西夏掌权的梁乙逋砍得兴高采烈,每次都带着血淋淋地刀子回国,向李元昊的子孙族人们叫嚣——以前嵬名家族的人掌权,有没有我这样的战功?南朝有没有这样怕我们?

西夏人举国欢呼,新时代到来了,他们每年随时杀过边境去抢汉人的东西、汉族的美女,能遇到的抵抗只有少数几座大城的城墙,这之外随便杀随便抢。要是在野外遇到了宋军的袭击,那简直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一个外交抗议就能让宋朝当局自己去惩罚这批不开眼的宋军,之后带着道歉慢悠悠地回国。

如果某时手懒,实在不想动,也有天上准时掉下来的大馅饼往他们的头上砸。宋朝就是个不折不扣纯度极高的贱人种族,别管被砍得多惨,每年的岁币都会准时满额地送到。

屈辱吗,难堪吗,旧党人半点都不觉得。在国境线以内安全地拿着丰厚的年薪,每天杀完新党杀旧党,杀完旧党杀派系,杀来杀去也是很威风的嘛!

章楶就是在这种局面下来到了边疆,他知道自己是旧党严厉打击仔细看管的对象,可并没有选择小心做人装傻保命。从这一刻起,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告慰神宗在天之灵,都是王安石、王韶等改革前辈梦寐以求的中兴盛迹。

章楶上任后悄悄地做了些手脚,在环庆路内修了些不大起眼的堡砦,把庆州城里的直属边防军派出去,远远近近形成了有层次感的防御圈。

这是他为边防做的第一个努力,也是他第一次违反军规。

这时要体谅一下旧党人的幻想,他们在外交上一点都不古板,相反非常的爱做梦。在他们的心里,西北完成可以复制东北的局面。辽国人之前也和宋朝打得你死我活,规模比西北大多了,后来通过忍让协商不是达成了兄弟友邦了吗?

可以感化契丹,同样也能感化党项。这是他们的中心思想。不过遗憾的是人种基因决定一切,契丹人虽然凶狠但重视合同,党项人软弱些可是有足够的畏亵,这些人从来不懂“信用”这两个字怎么写。

但这并不妨碍旧党人继续做梦。感化和教育是一个长期过程,要有耐心,体现在边防上,就是各处边将必须保持忍让。至于安全嘛,各州的主官们都很安全,比如庆州的城墙足以保证章楶平静地躺在里面,等待西夏人的感化进度。

章楶没那耐心,他的小动作越做越多,渐渐地环庆路变样了,好几次西夏的临帮友人们进来打劫都满头满脸血地往回跑,次数多了之后,西夏当局憋不住了,集体认为这是对西夏尊严的挑衅,是对党项人良好心情的践踏,是对梁家尊严的亵渎!

一长串的愤怒之后,被亵渎的梁家人派出了他们的大领导,西夏太后梁氏御驾亲征,率领十万大军杀出了国境。

梁家人是很聪明的,他们声东击西,先奔向了奇鲁浪,那是宋、夏边境上面对泾原路的前哨,等着宋军作出反应向泾原集结后,突然转向杀奔环庆路。

完美的佯动,由全骑兵兵种的西夏人实施,十万兵马疾风掠过平原,迟钝懦弱的宋军注定了失去先手。并且早就打听明白了,环庆路全军只有蕃、汉参杂的5万人,只要第一击足够沉重,宋朝的大门立即就能被砸开……为所欲为,是多么开心的习惯!

梁氏和西夏大兵们都在这样想,一周之后他们变得欲哭无泪,事先怎么能想到呢,他们面对的章楶是宋朝自从范仲淹、韩琦等第一代抗夏将领到熙河战役的王韶,近60年来所有名将特点于一身的怪物。

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没有章楶做不到的。

战争开始时一切正常,西夏人怎么打怎么有,一路推锋直入,接战的宋军、修建的砦堡,坛坛罐罐被他们砸了个稀巴烂,到后来远远地看见他们杀过来了,宋军直接撤退,那模样真是再纯粹没有的元祐牌。

这时他们当然不知道,章楶给出的第一条军令是命令负责抵抗的宋军“贼进一合,我退一舍”,让他们尽情地打。

直到打到环庆路中心,庆州城下。到这里任是谁也有点累了,就算是无敌型的拆迁队这么一路搞过来,也得喘口气喝口水。

喝下第一口水,西夏就注定死梗了。章楶是人非常彻底的人,他把庆州城附近的水系里都下了毒,你们人多马多是吧,除非能回西夏运水过来,不然只有全体中毒一个下场。

这招像谁,很有高滔滔她叔,当年第一衙内高遵裕的影子吧。之后章楶变身范仲淹,铜墙铁壁流出现,庆州城下十万多西夏兵玩命地攻城,打来打去只是用人命去换砖头。

这样的买卖没法做了,集体中毒加上又高又厚的城墙,一向作威作福无法无天的梁氏也觉得希望渺茫。好了,发挥老传统,收兵回国沿途抢劫,捞一票肥的当旅差费。

这次开始时仍然很正常,他们保持队形边走边抢,宋军很元祐的缩在各自的堡砦里,目送他们走远。这样的路一直走到了快到边境的肃远寨。这个寨很穷,是纯粹的军寨,没有钱只有刀,西夏人是向来不理会这种地方的,他们很安静地路过,继续走远。

当他们接近下一个军寨洪德寨的时候,突然间后面火光冲天,在黑夜里一片光明。那是肃远寨,难道那群宋朝大兵要搞什么花样?

答案是错,花样就在他们身边,已经等了他们好久了。肃远寨点起的大火是信号,告诉前边的伏兵可以出来砍人了!

砍人是位名人,西北府州折氏。凶狠美丽的折家,占传说中北宋武勋传奇杨家将一半血统的折家。这时折家的主将名叫折可适,他率领环庆军主力一万人从西夏兵入境之后,就一直埋伏在这里。

伏击是个技术活儿,1:10的兵力对比,哪怕是在深夜里,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折可适先是放过了西夏大军的前头部队,在中部拦腰砍了进去。过程很刺激,血­肉­横飞,西夏人迅速倒下了一大片。可是最初的突袭阶段过去后,西夏人的整体优势显露了出来。

人太多了,全是骑兵,他们迅速调来了最­精­锐的兵种铁鹞子,以重甲骑兵列成方阵,既阻挡了宋军的攻击,还快速地反压了回来。

折可适立即就退兵了,他身后就是洪德寨,里边早准备好了,要什么有什么。等铁鹞子冲过来,先是一轮神臂弓,接着是更新式的武器虎蹲砲,砸得西夏骑兵满地找牙,同时发现战马很痛苦,很多都瘸了。这时才发现,洪德寨的周围撒满了铁蒺藜,是刚才那批偷袭的边跑边扔下的!

这仗没法打了,黑夜里谁知道宋朝人还有什么怪招。撤,结果撤退时刚刚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折可适突然间又冲了出来,没完没了的追击,西夏人一时心急,在黑夜里跑错了方向,向一条大山沟冲了过去……黑暗的大沟是张巨大的茶几,上面全是党项牌杯具,事情到了这一步,连梁氏都吓瘫了,她把首饰珠宝皇袍玉带什么的都扔了,套上件大兵外衣,才逃回了西夏老家。

空前大胜,五六年里从来没这么爽过!可是折可适,还有庆州城里的章楶却在骂娘。狗日的,只差了一点点,本来可以把这批西夏人全逮住的。

折可适的伏击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另一员大将李浩带着双倍的军力,足足两万人在战区外迂回赶路,应该在洪德寨附近出现,配合伏击,全歼来敌。可是深夜跑了整整100里,搞得人困马乏,临近战场时,元祐神经发作,不相信折可适已经大胜,驻兵观望,让西夏人顺利脱离伏击圈,越跑越远了。

洪德寨伏击战给西夏人带来了打击,给宋朝开封城里的旧党大佬们也带来了折磨。这个章楶太闹心了,多事!

有战报吗,压下;有军功吗,再议;章楶本人?先平静再冷却,别说升官发财,洪德寨之战过去没多久,他被调离西北,到南方当官去了。

旧党要的是安宁,是安宁不懂吗?!斗争永远只能在内部展开,对外,一定要温存婉转和颜乐貌,得让各处友邦都舒坦喽。

洪德寨之战后西夏很舒坦,从梁太后往下整个皇亲集团被打得皮开­肉­绽,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脑子里只有黑暗、火光、神臂弓、铁蒺藜、满天飞的大砖头(虎蹲砲)、大山沟等等刻骨铭心的痛感,兴不起半点抢劫的欲望,等到缓过来劲时,已经到了宋朝的绍圣三年。

这一年的九月,西夏人倾巢而出,不管是为了胜利还是为了安全,他们这次动员的规格是宋、夏战争有史以来最高的,梁氏、小皇帝李乾顺亲自带队,全军总数50万。

这个数字就算有水份,实际数量也绝对惊人了。看宋朝这边儿,新党刚刚掌权,全国百废待兴,尤其是军事方面,这不是说提速就能立即见效的。眼看着边防空虚,西北快被打漏,紧张中最后传来的消息让人心有稍微有了点底。

西夏人杀向了鄜延路,那里的主官是新党资历上最高的一位元老——吕惠卿。

吕惠卿自从背叛了王安石之后,成了北宋史上唯一的一个集旧党死敌、新党公敌于一身的人。在他后半生里只有一个人对他是友好的,想让他重新回到最高权力层,参与振兴新政的改革事业里。可惜阻力太大了,尽管这个人凶狠强硬没人敢惹,可在这件事上,新党仍然全体反对。

这个人也无能为力了,他就是章惇。

吕惠卿的能力不容置疑,面对50万大军他无力对抗、无力偷袭、无力伏击,可防守起来简直让人抓狂。他比全骑兵兵种的西夏人动作还快,等他做完了战前准备之后,西夏人冲进鄜延路,发现面对的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啥也没有。

没百姓没牲畜没粮食没美女没布匹没草料,啥也没有!全都就近收进各处军寨堡垒,鄜延路彻底做到了坚壁清野。

西夏人在广阔的鄜延路大地上转来转去,情况用旧党人写成的、被列入宋史­奸­臣传的《吕惠卿列传》本文来说,是——“寇至,欲攻则城不可近,欲掠则野无所得,欲战则诸将按兵不动,欲南则惧腹背受敌,留二日即拔栅去。”

只是西夏人回军的路上,攻破了金明寨。这是鄜延路上仅次于州府的军事重镇,虽然比起第一代铁壁相公时期守军下降了很多,可仍然是重中之重。50万大军合围,吕惠卿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站在延州城头向北方凝望。

眼睁睁地看着金明寨覆灭。里面5万石军粮、1千万石草粮被焚烧一空,2800名守军只有5个人活了下来……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熬过了这一关,宋朝把重心转向了西北,把之前战绩最好的人调了回来。章楶终于回到了边境,没有这个人,哲宗朝的辉煌无从谈起。

章楶回来之后没有急着报仇,他还是悄悄地搞着自己的小动作,看上去都是些轻飘飘的东西。比如花了很多的钱给些游手好闲行踪不定的人,这些人到处乱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确切位置;比如不定时地派出很多小股部队在边境两侧游荡,时不时地冲进西夏那边,杀几个人立即蹿回来;再有就是盖了很多的小堡垒,一串串地向西北延伸,悄悄地漫过了边界……

的确都是小动作,可西北四路一起来做,动静就太大了。单说越境杀人这一条,到绍圣四年的四月时,西夏人总共被砍11650个,和一场超级战役的死伤数字差不多了。

这些让西夏人很闹心,却不知道章楶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他是北宋集60年间名将招数于一身的人,­精­研西北战事,几次最惨痛的失败在他心里不断浮沉,他有个空前大胆的设想。

把宋军史上损失最大的那个坑反挖给西夏人!

这个计划是经过他个人深思熟虑,由宋朝上层批准的,为了配合他,开封把他从原来的环庆路调到了泾原路。

泾原路的地势更险要,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西夏人想入侵,最佳途径只有一条——没烟峡。在这个附近章楶要修一座超级军城,用来“东带兴灵西趣天都,濒临葫芦河。”从地理位置上看,这是绍圣时期宋、夏双方最重要的地理位置。

这个论调、这个行为看着是不是眼熟?瞬间就让人回想起了永乐城……宋军空前大败,死伤军民20多万,神宗皇帝彻底不眠,导致英年早逝。这是多么惨痛的回忆,章楶怎么还敢重蹈覆辙呢?

这是一个人水平的体现,敢为人所不敢为的首要条件是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章楶有一个能独立思考的脑子,他看到了永乐城之败里隐藏着巨大的潜在胜机,它不仅仅是宋军的噩梦,它本应是敌我双方共存的死|­茓­,只看谁能在那时做到什么。

谁做得好,就能让对手在城里城外流­干­鲜血!

这个想法很冒险,得有足够的胆量才能想到它,得有更大的胆量才敢实施他。在这一点上章楶是幸运的,他的亲戚章惇是北宋史上胆子最大­性­格最狠的一位首相,可以说这个想法简直是为章惇量身定做的,就是要在当初倒下的地方爬起来,用西夏人最骄傲的战法玩死西夏人!

牙眼相还,像对旧党那样清算旧帐。

这座城的具体地点在现在陕西固原市原州区西北约38公里的黄铎堡村境内,为了能顺利地建起来,章楶做了两手准备。第一,他要求西北各路除泾原以外的鄜延路、环庆路、秦凤路、熙河路集体开工,大修堡垒。把西夏人的注意力转移走;

第二,他秘密筹集大量建筑材料加民工,先掺杂进前面四路的建筑工地里去,再悄悄地向筑城点移动。另一方面他抽调了各路的­精­兵,有熙河军3万、秦凤军1万、环庆军1万,加上泾原军本路兵马,共计8万,归他统一指挥,确保这座超级军城的顺利建成。

8万人马,对外宣称30万,接近元丰年间5路伐西夏时的一路主力军团了,章楶没有用力堆在建筑工地旁边单纯地防守,那简直太低能了。

军事行动最重要的一点是掌握主动,8马大军要做出攻击态势,把西夏人压制在边境以外,让他们提防、发抖、始终戒备着,等回过味儿来时,城早就盖完了。

这才是高手做的事。

在出发前的军事会议上,章楶反复强调了行动的最高、也是唯一的准则——突前不许超过100里。也就是说必须控制攻击的范围。这一点全军统帅王文振没意见,领导怎么说怎么做。可是一位猛人觉得很不爽,他和他的军队是特殊的,100里实在太小了,让他们散步都不尽兴。

熙河军团苗授。

熙河军团是西北军里最擅长穿Сhā奔袭的部队,从第一代主帅王韶开始就以比异族人更快的速度、更大的转移范围著称,打仗一定要有空间,要有速度,这是他们的准则。

苗授笑嘻嘻地说,从元丰年间打西夏人开始,我军从来没有兵力集中到这程度,光是恐吓掩护不大合适吧,章大人,不如我们先攻击后修城?

章楶很严肃,先修城,没商量。

……嗯,服从。苗授重复了下命令,为了效果更好,是百里内外是吧?没问题。

章楶更严肃,他玩的就是脑子,瞬间听出了苗授的真实意思。他说:“按你说的,灵州城是不是也算百里之外,天都山、兴庆府也是吧?”

少打马虎眼。

苗授没话了,这个大人真倔头。京城里的章大是扒皮。章,这里的章二就是死心眼。章!没办法,只好听命令了。

8马大军出边塞,行军途中每一位将军都在强大的军阵中热血沸腾,靠近边境,走出边境,前哨探到了敌军来袭!西夏紧急抽调了六州­精­锐共十余万兵马,由名将阿埋、妹勒率领迎上来了。

苗授向主帅王文振靠近,低声问,大帅,我们怎么办?

王文振向周围看去,将军们的神­色­告诉了他同一个心声,迎战!(然诸君远讨之意犹在也)

翻开北宋西北军团高官们的履历,几乎每个人的帐本上都血迹斑斑,谁都不是个良善人,作为主帅的王文振尤其如此,看到手下这种状态,他根本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打!

具体打法体现了他作为主帅的素质。请战最强烈的苗授先留住,毕竟熙河军对这片儿地形不熟,他派出的最先头部队是章楶的直属嫡系折可适。折家军骁勇善战土生土长,打头阵最适合。

折可适带着环庆军冲了出去,一路疾行直奔没烟峡。这是敌我双方必争的地方,他没想着能抢先抵达,只想天险为双方共有,打一场公平的决战。毕竟对方是西夏名将阿埋、妹勒,尤其是阿埋,他的全名是嵬名阿埋,是西夏的皇族战将。

如他所愿,宋、夏先头部队在没烟峡遭遇,没有多话,直接开打。折家军从上午打到中午,竭尽全力把西夏人击退,追出去40多里,带着100多颗人头回来复命。

王文振很满意,作为一个老西北,他很清楚折可适刚才做到了什么。先锋对决,以西夏人的胶粘难缠,折可适战之能胜,把敌人赶出主战场,赢得­干­脆利落,非常漂亮。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熙河军主将苗授始终在撇嘴。

忙活老半天,跑了一身臭汗,只带回来100多颗人脑袋,你很牛吗?嘿嘿,一会儿就让你臊得没脸见人……他没跟任何人商量,瞒着主帅王文振悄悄地派出了2000多名熙河军,已经冲向了前面的没烟峡,相信很快就有巨大战果传回来。

尤其是趁着西夏人刚刚战败,溃不成军的时候。

他抱着这样的打算,成心给所有人一个惊喜,所以一直压着这张超级底牌,没让任何人知道。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全军向前缓缓地移动,他想要的消息一直没有传来。

等他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熙河军的确是西北军团里的主战力量,他派出去的更是­精­中选优的­精­兵,2000人全是骑兵。单是这份家当,就不是环庆、泾原等军里全都有的。

这股骑兵快速隐蔽地接近西夏人,只要能保持住突然­性­,打击力度必然是毁灭­性­的。而且打完了就跑,敌人想追都来不及。

可是他低估了嵬名阿埋,这个党项皇族战将很有李元昊的传统,打仗时诡谲百出,设下了一个接一个的陷阱。折可适刚才为什么只追出去40多里立即就往回赶,就是怕突然间遇到伏兵。

他躲过去的,熙河军正好撞上。

狂奔中的熙河军被拦腰截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形势突然危及,西北军中的­精­锐部队却一点没慌,立即选择了各自为战,尤其是被割裂开的前半段骑兵,他们顺势发力向西夏人突击,遇到伏击又怎样,所有敌人都劈开,他们有这个把握!

可惜的是,他们这时有个先天的劣势——地形不明。

没烟峡一带,顾名思议,既有悬崖又多烟尘。这时战场时几千匹战马纵横飞驰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眼睛里满是敌人的熙河军看不到别的,也根本不去管战斗之外的东西,一点都不知道西夏人把他们引向了一块绝地。

一片隐蔽的悬崖……1000多名骑兵的脚下突然空了,全都掉了下去。

­精­锐中的­精­锐这样窝囊地覆灭,消息传回来,全军懊恼得想杀人。后边负责的章楶尤其愤怒,他的命令被打了折扣,明明要他们控制范围,限制在100里之内的!

愤怒中章楶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筑城,这座城必须按计划筑出来,后面的一系列安排才能逐步实施。

前方的部队回缩,保护住施工现场,前后一共22天,两座新城出现在西北前线。一座是主城,原名石门,后改平夏;一座小些,原名好水寨,后改灵平寨。

平夏城,这座城建起之日,就是西夏国运走低,梁氏本人灭亡之时。

这些都是后话,在主客易位优劣互换之前,梁氏是不懂什么是后悔的。这时她和西夏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宋朝人为什么这样无聊呢?传说中最聪明最智慧最有文化的种族居然像个一根筋的白痴一样,总是在同一个坑里爬进爬出。

难道他们忘了永乐城是怎么变成20多万汉人的集体公墓的了吗?没办法,只好让他们重新回忆一下。

平夏城峻工后的第5天,西夏发动了攻势。由阿埋、妹勒亲自领军,共十多万人全副武装外加实用型外挂,冲向了宋军阵地。

这些外挂都是有针对­性­的,每个西夏大兵右手拿刀左手铁锹背后一大捆­干­草,随时准备杀人、填沟、拆城。接近平夏城,他们先扔出了­干­草,想像一下不管宋军挖出的壕沟多深又宽,十多万捆­干­草扔下去是什么状况,至少某一个地段的沟瞬间被填平。

两军接战,形势迅速向西夏人预料的方向发展,不管宋军有多英勇,人数比例放在那儿,哪怕章楶集结的8万大军都摆在第一线也不够瞧,对方第一次冲锋就用了十多万。没用多久,宋军第一条防线被冲破,全军被压向城门。

危机到了,如果就势躲进城去,永乐城的战况就将重现。西夏人以绝对兵力屯兵城外,宋军只有死路一条。考虑到章楶之前已经是集西北诸路联军出战了,不可能迅速组织到第二波救援队,怎么看都无法避免永乐城悲剧的重演。

关键时刻一个传奇出现,大宋百年西北军中有两大传奇姓氏,一个姓种,另一个姓姚。姚氏,在平夏城之战中第一次崭露头角。

熙河军姚雄。

第十四章一掷乾坤平夏城

第十五章风雪定天都

第十六章灵异牌皇后

姚雄在熙河军很有头脸,可惜和熙河军一样长年在境外作战,本土战绩很少,以至于谁都不知道他。这不要紧,狼行千里吃­肉­,狠人到哪儿都搞得一身血,越到危急时越能制造神奇。

不然凭什么千万战士中,他是传奇。

十多万西夏人冲上来,姚雄带着7000人反攻过去。当他出现时,一群群的西夏人已经冲向了城墙,正用铁锹拆城,局势已经没法再恶劣,眼看城墙倒塌,全线崩溃。

姚雄没管城墙,他冲向了壕沟,那里最初时被­干­草填平的一块地段是西夏人源源添加兵力的缺口,他要堵住这里,斩断西夏人的后援部队。

没有比这个更关键的点了,也没有这里更凶险的地段,姚雄一下子陷进了西夏人的漩涡里,只有7000人,随时能被冲进来的敌军吞没,更何况正在攻城的西夏人随时能回身反扑。没人能明白,他为什么选中了这一点,这明显是送死,转眼就完蛋,根本没有价值。

可就是在这样的必败绝境中,姚雄奠定了姚家军的传奇地位。

区区7000人,不仅挡住了前进的西夏援军,更把身后边反扑的攻城部队隔断,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能互相看见,就是汇合不到一块。

其他的宋军如梦初醒,迅速加入了战斗,可怜的西夏人,这条人工挖成的壕沟成了他们的噩梦,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让他们越来越绝望。随着时间流逝,双方都达到了极限,结果出来了,沟外边的西夏人狼狈退走,沟里边的被迫投降,投降的人数是……三万!

7000降三万,姚雄一战成名,从此在本土奠定下了他传奇战将的声威。

这次失败之后,西夏人有些被打傻了,失败过,可没这样失败过。之前李元昊时期、永乐城时期,宋军的勇将层出不穷,可都是在绝境中宁死不屈,没见过姚雄这样的在绝境中把敌人逼向绝境!这简直没有道理嘛……郁闷中西夏人想起了老上级。

辽国。

梁氏很懂得怎样揣摩大人物的心理,她以一个可怜无助的寡­妇­身份向上级哭诉,作为东亚地区传统上最牛的大佬,现在宋朝这样暴戾,您是不是得出面呢?很快她赢得了辽国的国际援助。

辽国给宋朝发了份正式国书,用词非常傲慢,充满了上位者的优越感。

——我亲爱的兄弟宋朝皇帝,你好。西夏是个主权国家,曾经两次娶过辽国的公主,是我的亲戚和下属。近来它写了很多的报告向我申诉,说你们宋朝无故发兵抢了土地杀了百姓毁了合同,这实在太让人遗憾了。现在我要求你辙兵,归还侵占的土地,毁掉私建的城堡,希望你能答应。如果不听话,小心我有别的举动(如尚稽违,当遣人别有所议)。

这份国书哲宗看到了,章惇看到了,按照传统,不管怎样都要有个礼貌得体的回付,谁让宋朝是礼仪衣冠之邦呢?可这次辽国被彻头彻尾地侮辱了,它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连根毛的回应都没有。以为你是谁啊,大爷没空理你。

“一切敌人都是纸老虎。”伟大领袖的话放在哪个时代里都靠谱。辽国人被忽视了,可忽视了又怎么样,西夏人悲愤地发现,宋朝人转眼之间变得比牛魔王还牛,元祐时期的窝囊废彻底不见了。

连西夏人和辽国人联手都不怕了?!

还真就不怕了,让他们加倍郁闷的是,本应暴跳如雷跳上马砍人的辽国人比谁都平静,被漠视之后啥表示都没有,宋、辽之间非常平静~~

西夏人坐不住了,毕竟平夏城顶在他们的喉咙上,这根刺必须拔掉。他们认真准备了近一年,到第二年,宋朝的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的十月时,发动了第二次平夏城之战。这一战西夏人拿出了最后的家底,在几次失败后,再一次集结了30万大军,由皇太后梁氏率领,越过了两国边境。

粗略计算一下,这种规模的战役,几年里西夏已经至少发动了3次以上。就算游牧民族打仗成本小,考虑到西夏小国的底子,也快被搞崩溃了。那么为什么这么不依不饶的一定要打呢?

一方面是平夏城的位置太特殊,像美国人的星球大战一样,逼着苏联玩军备竞赛,最后被搞废经济国家解体;另一方面牵扯到西夏国内的政权分配。

梁氏想继续压倒嵬名氏独霸西夏,必须要拿得出闪亮的成绩单,他们得像元祐时期那样,随时暴打宋朝,叫嚣东亚无敌才能过关。现在宋朝变硬了,怎么的也得重新压下去。

为了这个,梁氏才一而再地亲自出马。

回到战场,这一次梁氏真的很用心了,有资料显示,她一直把百年前的契丹女杰萧燕燕当作人生偶像,想在西夏复制出无敌型红颜传奇。当然这个愿望很好,只是尴尬的是,萧燕燕世代贵族父祖三代公卿将相俱全,从小接受的是女王的教育。

西夏梁氏一个从通­奸­另嫁起家的,没超过两代的镀金贵族能比得了吗?更不用说萧燕燕掌权之后,儿子、情人亲如一家,萧家、耶律氏一直保持和睦。梁氏把西夏国搞得乌烟瘴气,和李元昊的子孙打生打死不共戴天,两者哪一点相似呢。

都是女人?

笑话之所以是笑话,关键点就在于当事者执迷不悟,具体到战争中的梁氏身上,她总是想以一些女氏特有的小聪明,去­干­一些豪赌国运一掷乾坤的大事情。

越过边境线后,西夏兵团没有四散出击,也没有确定主攻点,而是远远地吊在宋朝西北四路的中间地段,像是对每一点都保持了打击­性­。

对于这一点,宋朝的枢密院很重视,给章楶下令,密切注意敌情,确保境内每一处安全。

反观章楶,他从第一刻起就把赌注都压在了平夏城上。道理超级简单,如果不是与之前的失败有关,仅仅是例行入侵打劫,西夏人会集结到30万人吗,用后腿跟想都能搞清楚,目标必是平夏城,唯有平夏城!

所以枢密院是外行,梁氏更是头企图爬上树的母猪!没有技巧就不要炫耀,白白地耽误了战机。

在梁氏忙着“愚敌”时,章楶从容地调拨兵力,先确定了平夏城的主将,再四路征兵组成了攻击阵容。注意,不是救火队,而是攻击­性­的伏兵。

这时要说一下章楶的平夏城计划了,它在表面上看和之前的永乐城计划很像,可是在根本点上截然不同。永乐城是建成一个大举进攻西夏本土的桥头堡,为之后的一系列远征计划服务。所以在初期时,配备的兵力虽然不少,但都集中在城里。

在外围没有专属­性­质的军事梯队。这就造成了永乐城被围攻时,只能临时下令各驻地人马向永乐城驰援。这样效果从先天上就没法保证,因为是无准备之仗;

平夏城计划不同,它实际上是一个坑,在双方必争之地上建城,逼着西夏人来围攻。宋军在城里设下重兵防守,外围潜伏着强大的伏击兵力,等到西夏人围城久攻不下后,外围伏兵四起,城里中心开花,内外夹击,把西夏人埋在城下。

这个计划很诱人,如果成功,肯定是宋、夏百年战事里宋军最辉煌的战绩,可是失败了,会内外崩溃不可收拾,到时谁也没法善后。

这把双刃剑怎样才能只砍敌人不伤自己,最关键的一环是要找到一个能在城里死死守住,并且能及时爆发的将军。这个活儿不是谁都能­干­的,这既是那位将军的个人独特才能,更是主帅战术体系的标签。

战争是门艺术,是带有创造­性­的作品,一定要承认它的唯一­性­。古往今来每一场重大战役都铭刻着主导者独一无二的印迹。从这个角度来说,战争从来都不是由集体来完成的,都是一个个与众不同的个体的成绩。

比如说唐代千里奔袭抓住突厥王的只能是李靖,侯君集只能去修理高昌;汉朝大将军卫青只能在沙漠中心击败匈奴大军,突破漠北屏障封狼居胥的只能是霍去病。

唯有其绝世锋芒,才能纵横无碍。

具体到章楶,他的身上集合了北宋之前各代西北宿将的特点,像是个全能型人才。可是在两次平夏城战争中,他露出了自己独有的特­色­,他巨大的胜利欲望、处于绝对劣势的兵力,决定了他要想获胜就必须冒险。

而冒险,他实在­干­得很专业。

以冒险为事业的人,最大的特征不是勇敢,而是细心。就像近代英国的特种兵,他们有一句传世名言。“我们从不蔑视危险,相反我们敬畏它。唯有敬畏,才能安全。”

章楶就是这样,为了选出平夏城的守将,他在西北五路军海选,每个人都有机会,谁可以提出意见,他个人完全俯从民意。最后中选的人叫郭成。

郭成是泾原军第五副将,参加过灵州战役、交趾战役,在资历上无可挑剔,在特点上缜密稳重,理论上说是守城的最佳人选。

时间紧急,章楶当机立断,就是郭成了。可是没过几天,突然有人写来了一封匿名检举信,说郭成有巨大的缺陷,他好喝酒。章楶的脑子嗡的一声,该嗡足有98分贝,立即就头晕了。这不是要人命吗,让一个醉鬼担任这种任务,纯粹是祸国殃民。

但是他非常冷静,没有直接换人,而是命令各路主将紧急集合,等人来全了,他宣布任务——喝酒。今天是给你们临战壮行,大家放开量喝。

喝的过程里章楶的心越来越沉,根本没必要仔细观察,酒局里的郭成是最耀眼的明星,此人酒到必­干­杯杯见底,从开始到散局从来没拉过空……到这份上章楶仍然没崩溃,等人都走了,他单独留下了郭成。来,我们聊点正经的。

章楶和郭成聊军事谈战略分析眼前态势重点了解守城器械,一大堆的专业谈下来,章楶放心了。原来这世上真有越喝越­精­神的人,郭成的状态比没喝酒时还出­色­。

没问题了,郭成连夜赶回平夏城,随时准备被30万人群殴。

很快西夏人来了,神奇的梁太后觉得“愚敌”已经愚得很到位了,她带着全军30万人,扑向了平夏城。看她这时的架势,还真有几分女中豪杰军中之花的样子。

西夏军团穿越没烟峡进入泾原路,走过之处全部控制,到达平夏城后,布下连珠大寨,东抵葫芦河,西连石门峡,绵亘百余里,声势空前浩大。实事求是地说,数遍北宋发兵史,都没这规模的。之前宋太宗的幽燕之役、雍熙北伐,神宗时的五路伐西夏,哪怕人数上超过了30万,也从来没有凝结成一路军团的时候。

人数多等于拳头大,拳头大还很谨慎。梁氏在外型上看还真不大像草包,她把重兵集结在平夏城下,攻城由嵬名阿埋负责,另分配出去一部分­精­骑由妹勒率领,远远地兜到外围,时刻警惕宋朝的援军。

除此以外,在更远的大外围,派西夏驸马罔罗屯兵罗萨岭牵制熙河兵团,大首领布心屯兵梁柽台、嵬名济驻守白池,抵御鄜延、秦凤诸路。

这样远近搭配形成梯次,既围城又打援再牵制,可以说面面俱到了,按着梁氏的思路,战争以这种形势进行,宋朝胆小的话,她可以稳稳地拿下平夏城,拨掉这根钉子,顺便砍死一大批宋朝官兵,重现永乐城战绩;如果宋朝胆大,敢调动兵力四下增援的话,她能把平夏城周边变成屠宰场,让无数的宋军死在这一战里。

那时会产生一个新名词,叫“平夏城搅­肉­机”。

算盘打得叮当响,充分发挥出女­性­同志们的工作特点——欲望大、心眼细、特别狠。可惜她这次遇上的人不对,宋军从主将章楶开始,每一个参战的人选都透出来一股股的邪气。

除了平夏城里的醉鬼守将外,看看外围的几位援军大佬。援军的主将是泾原路副都总官王恩,其余的是环庆军种朴,秦凤军王道,熙河军苗授。四路联军人数并不多,应该没超过上次的8万人,之所以变少了,一来是宋朝的军事主管枢密院慌神了,他们严令章楶要兼顾全局,不能把赌注只押在一点;二来是平夏城想中心开火,必须得给郭成以足够的实力,郭成先顶不住了,一切全倒。

人少是固定了,下面看这几位将军们都是什么样的货­色­。

种朴是种世衡的孙子,姓种的人不必说了,没一个是按常规打仗的,坑崩拐骗借刀杀人设局出千什么样的招儿管用他们用什么,往好里说是智将,要是换成西夏人的话,就是……狗日的杂种,缺德的东西!轮到第三代小种相公种朴时,这种风格继续得到了发扬。

他是当时西北军里最优秀的参谋。

苗授我们都知道的,他独断专行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主将就在身边都敢搞小动作,这是个合格的军人吗?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搞出了上次那样的大乌龙,连累1000多名­精­锐骑兵掉悬崖,上级都不严惩他,下级继续信服他,是因为什么呢?

此人是战场上的英雄,就算犯规也是为了胜利!

秦凤路的王道不大出名,是个实­干­派,没什么好说的。重点聊一下援军主将王恩。能相信吗,这样重大任务的负责人,他的履历表上第一行字居然是——胆小,遇到敌人时转身就跑!

王恩跑时运气很衰,正巧被当时的长官一把抓住。这下好了,杀一个逃兵,振奋本军士气,这买卖哪个指挥官都会­干­。眼看着未来的王主将就要被执行战场纪律,关键时刻奇迹出现,那位长官犹豫了一下,居然把他放了。

这是绝对的奇迹,因为当时的长官是……苗授!为胜利不顾一切的苗授竟然没杀临阵脱逃的王跑跑,怎么看都透着诡异。

诡异是这两人之间的主旋律,好多年之后,当年的逃兵居然当上了苗授的上级。这中间有什么古怪吗?答案是没有。要知道王恩、苗授都是神宗时代的军官,在这个时间段里,每一个军人都充满了机遇,每一个士兵都有升官的可能。

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与战力。

王恩一生之中只在最初的战斗里逃跑过,初临战场严格地说这不是罪过,千年以后中国近代解放领土最多的共和国元帅林彪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差点被后来的部下,当时的上级陈庚大将枪毙。之后林彪和王恩的表现是惊人的,林彪成长为共和国最年轻的师长、最先击败日军主力的指挥官、最年青的元帅、解放领土面积最大的军人,不管他别的方面怎样,在战场上他像战神一样常胜不败。

王恩的勇敢是冷兵器时的典范,他曾经在兰州城下冒着西夏人的枪林箭雨厮杀,身中数箭反而更加勇猛;曾经面对数万敌军单人独骑出阵与敌将较胜,震慑整个战场。他身处西北,让东北方面的辽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号,称之为“泾原王骑将”。

当初的王跑跑,已经是位铁血军人,成为西北军的军中之胆。章楶选中了他,看中的就是他能在危境中给军队以必胜的勇气。

勇气之外的是狡猾。

前面说过西夏梁太后的布置堪称面面俱到,无论宋朝怎么搞都死定了。她连营百里分路设防,把几百里周围都变成了西夏军的防区,看着多周密啊,可惜半点用都没有。王恩、苗授、种朴他们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带着好几万人在30万敌军的集聚地里找到了空子,运动到了平夏城周边的一个山坳里

鬼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那真是上帝不知道梁氏不知道整个西夏兵团都不知道,当围攻平夏城的战役打响之后,西夏人半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最先抓狂的是一位宋军将领,他先觉得不对头了。这人名叫郭祖德,是援军里的一员,他听见不远处喊杀连天终于动手了,立即坐立不安。

城里的郭成是他的结义兄弟,平夏城有多少料,西夏军有多少人他一清二楚,常识告诉他绝对守不住,他得迅速出击救出他的兄弟。可是回头看一下,援军的各位长官一个个悠闲自在闭目养神,一点开战的意思都没有。

郭祖德急了,事实证明,叫这个名字的古往今来没一个不是毒舌。祖德兄走到各长官面前说,平夏城有多重要不用我废话了,丢了它泾原路立即被打穿。你们率领­精­兵领命救援,这么­干­等着不懦弱不失职吗?况且我大哥郭成在城里,一旦危险,你们就忍心吗?

这些话立即把各长官里的王炸药、苗炸药点燃了,两位刚想爆炸,轰地一声一个姓姚的炸药堆已经爆炸了。熙河军里的姚雄也在这儿,他当时就要带人冲出去。西夏人算什么,老子什么时候懦弱过?!

群情鼎沸中,只有一个人仍然很安静。鄜延路,种朴。他只说了一句话,郭将军,要出击也得知道战场情况,就由你带人出山谷去探视一下吧。

郭祖德二话没说,领了1000人就冲了出去,好大一会儿,满身是血地回来了。他说了两个情况,第一,敌军无边无沿简直像蚂蚁一样,“充满川谷不见前后”,他出去就被淹没了,玩了命才冲回来;第二,他一点都没退缩,相反更加急迫。

敌军强盛,平夏城危在旦夕,再给我几千人,我要冲进城去,和我大哥共存亡!

郭祖德的话把所有的火药桶都点燃了,几十年前好水川、三江口等战斗中的前辈,如武英、任福、王珪等人都是这样宁可战死都绝不放弃同伴的英雄。同样是西北军,难道他们都退化了变成孬种?

热血越来越烫,脑子越来越简单,­操­家伙­干­他娘的,这是人类所有时代里大兵们临战时的通用语,时间到了,大脑清盘,只想着砍人就好了。

慢,有人拦住了他们。仍然是种朴,这个人像块冰一样,从头到尾没半点波动。他问这伙儿血贯瞳仁的大兵哥,请问外面有30万西夏人,我们出去能杀光不?

……不能。情绪在低落,这是事实。

我们是不是有可能失败?

……是。情绪继续低落,这还是事实。

我们失败后,西夏人拿着我们的东西到平夏城底下炫耀,守城部队会怎么想,会不会军心涣散?

……会。情绪变得沮丧,这都是事实。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还记得任务吗?

……大家彻底无言,毕竟章楶有全盘详细的计划,他们只需要执行。在计划的最开始阶段,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平夏城被30万人围攻,并且祈祷攻得越狠越好,让西夏人在平夏城下把战力、士气都消耗光了才最理想!

那么,只能等着了。不远的平夏城方向,火光剧烈升腾,西夏人从最开始就用上了专业攻城器械。

近百年来的宋、夏战争既锻炼出宋朝最强的部队西北军,同样也给了西夏巨大的收获。党项这个鄙陋粗俗没有历史底蕴的种族有了文字、统一了衣冠、细化了政府职能,更丰富了战争兵种。

他们不仅会骑马,更会攻城了。这一次梁氏起倾国之兵来攻打平夏城,库房里的家什全都带出来了。先是铁锹队上阵,一顿轮尘土飞扬,等他们收队之后平夏城外整条壕沟都不见了。

接着营房里一片叮当乱响木屑横飞,折腾好半天,推出来了好几百辆木制的、高达十几米的、下边带轮子的战楼。这些战楼每个能装好几百个士兵,外边蒙着牛皮厚毡,顶着雨点似的箭向平夏城推了过去。

眼熟吧,这东西本来是宋军的建制武器,名叫“对车”,外号“喜相逢”,从制造工艺到使用方法都是宋朝的专例,西夏人怎么学会的呢?

别忙,这还只是其中之一。上边有高大的战楼直接顶到城头上强攻,下边也没闲着,西夏人悄悄地溜到了城墙底下,开始挖洞。他们的手法非常诡谲,只是挖进去了一截,充其量只够到城墙的一半厚度就停下了,接下来架木板木杠支撑起墙体,继续挖、继续撑,到达一定量之后人都撤出来,放火烧木头。

还是眼熟吧,这明明是宋太宗远征幽燕时宋军的毁墙手法,里边包含着­精­确的土木丈量手段,不是随便找来几个挖矿的都能­干­得了。

类似的还有很多,追查一下到底是怎么搞的,会发现并不是党项人种基因突变变聪明了,而是宋朝在每次战争里付出的代价。汉人的工匠是当时世界上最值钱的财产,远到后来的蒙古人近到这时的党项人,他们抢工匠的劲头比抢美女还足,近百年玩命抢下来,科技自然突飞猛进,宋朝人会什么他们就有什么。

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冬天的平夏城头上,郭成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指着城下大骂,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是搞不懂也不想懂什么狗屁的民族大融合、互相都受益的吊诡理论,比如通过战争,宋朝人有了党项人的勇猛,建立了强大的西军;党项人有了宋朝人的智慧,有了文字、衣冠和战争工具。

他只想嚎叫——章大帅,你骗我,你没说过西夏有了源代码级的外挂,这仗要怎么打嘛!

嚎叫过后郭成变身了,他既是主帅又是发明家更是破坏家,做出来的事让敌我双方都看傻了眼。

按常识来计算,打幽州城时宋太宗的军力没到20万,攻城时没器械只有弓箭加地洞,半个月之后韩德让就快崩溃了。

现在平夏城跟幽州城比只是个小民居,城外边西夏人达到了30万,快是一倍的增幅,外加好几百辆攻城战楼,无论怎么看,他都绝对撑不过当年韩德让的极限。

可是半个月没到,先崩溃的居然是西夏一方。梁太后快疯了,她每天看着平夏城内外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她的战楼一台台地变成礼花炮台,她的地洞兵一群群地埋进地道里,每一个招数都失灵了,她怀疑是不是宋朝早想­阴­她,故意抛出的这些废物技术!

更可恨的是,每天晚上都是西夏人的噩梦。白天累得死梗的西夏兵刚想睡着,小小的、烟薰火燎的平夏城居然敢派兵出来偷袭,一砍一个准,每晚的方向、地点都不同,除非撤销围城躲远点,否则根本防不住。

这还不是最恶劣的,10天之后西夏人惊闻一个噩耗,身为游牧民族的他们,居然被农耕民族的宋朝人把粮道劫了,直到这时他们才理解到之前宋军每次都跟不上给养的悲愤,真是防守容易攻击难啊。

就算这样,梁氏仍然想克服层层困难,把平夏城拨掉,这对她的政治生命、人生幸福无比重要。可是又过了3天,她一生中最衰的时刻到来了。那一晚狂风大作,整个西夏军团大难临头。

除了城墙存在,什么都不存在了,大风吹倒了战楼,吹飞了帐篷,吹得火光冲天,西夏一百里连营变成了一条火龙,30万人像洪水里的蚂蚁,只能随波逐流。梁氏目睹了这一切,她原形毕露了,这女人嚎啕痛哭,像个死了满圈肥猪的农­妇­一样,再没了半点的贵­妇­形象。

她知道完了,谁也救不了她的军队,更救不了她,她还得像上次一样,披头散发扔掉首饰,化妆成个西夏大兵才能逃回去。

逃的过程很刺激,大火烧起来后突然间一大群宋军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标准的趁火打劫无所不为,一路砍他们跑出好几十里才停脚。梁氏以为没事了,再有不远就回到边境那边了,可谁知道刚想喘口气,又一支宋军冲了出来,比刚才那批还狠,往死里砍往死里追,一直追到西夏那边儿才不依不饶地回来。

这是援军的另一处埋伏,从最开始就分出了最强的一万人,不管前边打到什么程度,一直潜伏在边境线上,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终于安全了……漫山遍野的西夏大兵们飘飘欲仙欲哭无泪,奇迹啊,一夜之间啥都没了,这简直太魔幻主义了。看看身边,别说住的,连吃的都烧得净光,这时是农历十月中旬的西北荒原,没粮没草没帐篷,要走回兴庆府去,搞不好得人吃人才行。

苦难……哀叹中他们等来了一个更加魔幻的命令。

梁太后命令,全军立即转身调头重新杀回宋境,目标是边境线不远处的镇戎军军城,这个目标不大,驻军不多,历史悠久,最妙的是军用物资丰富,在全线溃败时突然杀个回马枪,宋朝人肯定料不到,把这座城洗白了,对政治意义、军事态势,当然最重要的是救命的物资,都有巨大的好处!

太后英明。

全体西夏大兵们泪流满面,集体膜拜梁氏超高的智商,没说的为了生存为了活命为了回家,大家跑起来,抢啊————

实事求是地说,梁氏这条命令真的是集歹毒、突然于一身,在全盘崩溃时用出来,绝对的出人意料。而且目标明确理智,以镇戎军的规模,哪怕是逃命中的20多万人,它也挡不住。

历史证明梁氏都料准了,章楶手边所有的底牌都压在了平夏城一线,13天的攻防对抗过结束后,他已经手无寸铁,甚至西北四路都处于虚脱状态,无论梁氏返回身攻打哪里,基本上都会得逞。

可是打仗是对人综合素质的全面考验,不是说谁战力超强智谋高深就一定能赢,有时双方比的不止是这些,更重要的是人品。

等西夏大兵们千辛万苦不顾一切地赶到镇戎军城下时,天气又变了,这次不是大风,而是下起了漫天大雪。没粮没草没帐篷……来回的跑还得继续跑,面对这些谁都发抖,很大一部分西夏兵决定不玩了,他们选择了直接冻死。

第二次平夏城之战以西夏彻底失败告终,30万大军能活着回去的不足一半。梁氏怕了,全党项族都怕了,损失只是一方面,更可怕的是宋朝接下来的报复。

这种情况下,再来一次五路伐西夏,党项人不如直接去自杀。

危急中,能用的招数西夏人都用上了。向辽国人乞兵,申请国际援助;在宋、夏边境上全面戒严,所有州城挖地窖,把粮食藏地底下去;边境地区的游牧人内迁,来不及藏的东西都毁掉。

坚壁清野,配合着马上就到的寒冬,希望能把宋朝人挡住。

这只是一方面,西夏人里一部分被打怕了,想的全是怎么防守保命。另有一些人很兴奋,他们认为机遇到了。李元昊的嫡系嵬名氏族,他们被后党压制好几十年了,梁氏的失败哪怕拖着西夏国力一起下水,都让他们高兴。

趁此机会收回军权,打几个漂亮仗,党项皇族会就此翻身。

执行这个计划的是嵬名阿埋、妹勒等实力派战将,为了加大筹码,他们又拉了一个名门之后——当年仁多零丁的儿子,仁多保忠。他们主动请命,带人驻扎到天都山,顶在了西夏防线的最前端。打算好好练一冬天的兵,到春天了发动攻势。

理论上这又是一个完美的攻守计划,怎么看都至少能让西夏渡过眼前的难关吧。这也是整个西夏国的共识,他们认为,最保守的计算,眼前的这个冬天还是安全的。

可惜的是,他们的对手是章楶。这人守的时候能让西夏人掉进大坑里,他进攻时更让敌人做梦都想不到。平夏城之战结束后一个月,西北彻底进入了严冬气候,农历十一月中下旬,冰冷的荒原上是所有生命的墓场,连耗子都躲到地洞里了,宋朝西北泾原路帅司里却却人头涌动。

章楶命令,四路选将,­精­中选­精­,集结一万人,全骑兵兵种,由折可适、郭成、李忠杰等人率领,出去­干­票大买卖。

这票买卖是北宋史上独一无二的创举,在此之前,宋朝有过两代战绩辉煌的将军群落,分别是建国初期和神宗时期。

纵观名将,如建国前夕五代时残留的名将如符彦卿,建国中的传奇名将如潘美,神宗时立功西域开疆拓土的王韶等人尽管各有所长,在历史里留下了光辉战绩,可这时章楶要­干­的事是他们不敢做、甚至都不敢想的。

章楶彻底违背了军事常识、自己兵种天赋上的缺陷,他在数九寒冬的天气里,派出宋朝的骑兵,千里奔袭跨越冻土冰原,杀上天都山,给驻守在那里的西夏主将以毁灭打击。

命令折可适等人轻装简骑,各自率领数千骑兵,具体细节自己去想,目标是天都山上的嵬名阿埋、妹勒、仁多保忠。这三个人是西夏仅存的名将,是西夏的信心来源,不是打算来年春天时大举出兵挽回颜面吗?章楶决定就在这个冬天里把这三个人都­干­掉,让西夏彻底落魄丧胆。

计划很疯狂,实施时加倍的小心。为了成功,章楶动用了他长期以来创立的谍报网,在这一点上,他几乎做得和种世衡一样好,老种相公当年借刀杀人,忽悠李元昊杀了手下最得力的大将野利兄弟,章楶则把情报工作做到了战争的最核心位置,敌人的前线指挥部里。

内线说,阿埋、妹勒等人在天都山的锡斡井。一来觉得很隐蔽;二来觉得自己很能打,他们身边带的人很少,机不可失,正是时候。

章楶没犹豫,几乎是立即就下令集合,出兵偷袭了。与之前不同,这次他没有交代任何作战细节,只有一个要求——快!有多快就多快,斩首行动必须一击必中,如果慢了的话,不是说能不能顺利杀人,就算杀完了人也跑不回来。

阿埋、妹勒身边没多少人,不代表天都山周边人少。那是西夏的最前沿也是最重要的防线,绝对是重兵驻守,只要稍微耽搁立即就是重兵合围。

那时远离大后方,全军只有一万人,就算岳飞提前出生20年,也别想把人带回来。

说­干­就­干­,一万­精­骑分成6路,悄悄溜过边境线,向天都山掩了过去。话说这条路虽然是出国了,可是宋朝的大兵们还是很熟悉嘀。

天都山在李元昊时期不是一般的牛,李元昊把皇宫建在了这里,二姨太安置在这里,每天每夜地泡在这里,总之这里是西夏集神圣、庄严、妖媚、糜烂于一体的集成地,不论哪一种都不许靠近不容侵犯。

可惜他的后人太­操­蛋,不止一次地丢了这座御花园,最惨的一次被宋朝的军神级大太监李宪带兵杀了上去,一把火烧成了一片白地。依照宋朝人的传统,收兵之后一路上的经过、地图都详细记录归档存根,成了每一个西北将官的必修课。

所以道儿是很熟的,尤其是还有折可适这个在血统上很标准的党项人,实际上他几乎每年都回老家探亲,每次都杀得全身血淋淋地。次数多了,还担心迷路吗?

人不知鬼不觉摸上了天都山,绕过一个个明桩暗桩,折可适、郭成顺利抵达了锡斡井。远远地望过去,阿埋、妹勒的帐篷里篝火旺盛人影晃动,很明显在进行冬天里男人最爱的社交活动——烤­肉­喝酒。宋军一见火冒三丈,是可忍孰不可忍,冲上去捆翻丫的!

嵬名阿埋、妹勒,这两个有理想有实力一直在盼望春天的西夏主将就是这样变成宋军的俘虏的,直到被抓住的这一刻,他们都没法相信这是事实,不是怕,实在是太冤了。

天都山沸腾了,6路宋军各有任务,阿埋、妹勒落网的同时,仁多保忠也被袭击了。他的运气比较好,继承了他父亲仁多零丁凶残谨慎的秉­性­,他的驻地稍微比阿埋的后移了些,这点平时不显眼的距离救了他的命。当李忠杰发起攻击时,这人的反应超快,一边把身边的亲兵往前派,一边调头就跑。

等李忠杰把他的部下都杀光后,发现他跑得太远了,已经没法追上。

接下来的事是对宋军最大的考验,天都山周边的西夏重兵迅速合围,快得让宋军稍微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普通士兵什么样就不说了,连主将折可适的战马都因为劳累过度没法再跑。危急中郭成要把马让给他,要折可适突围,他来断后。

折可适明白,这是要舍一保一了,他无论如何不同意,要死就死在一起。这是个英明的决定,是宋军和西夏兵在本质上的区别。当折可适下这个决心时,他的士兵们疯狂了,全军在千里奔袭之后展开决战,战斗的结果让人无法置信。

在理论上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变成了事实,他们在天都山击败了西夏人数倍于己的驻军,押着嵬名阿埋、妹勒冲出重围,重新长途行军,返回了宋朝边境。这还只是一部分,他们还带回来3000多名俘虏、十多万头牛羊、外加一个西夏公主!

这样的战绩让人无言以对,用最简单的数字说话,假设宋军一万名骑兵满员都在,也是每三个人押着一个俘虏外加赶着30只牛羊赶路,这样的编制居然回到了本国国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只有一个答案,宋军和西夏兵在本质上的区别。

近百年的宋、夏战争中,宋军无论处于怎样的劣势,都战斗到最后一刻。哪怕全军覆没,基本上也能拉上同等数量的敌人垫背;反观西夏兵,他们是五代十国时期中原部队的翻版。

一群土匪兵,打赢不打输。赢了,他们玩命的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输了,立即是一盘散沙只顾自己逃命,什么荣誉了主将安危了都是笑话,十几年前仁多零丁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带着全建制的部队走在行军途中,遇到突袭说死就死了,除了宋军当时的决心、斩首欲望之外,西夏军队的缺陷也是主要原因。

总之一句话,在这段历史里,抛开感情谈实际,宋、辽、金、西夏、蒙古各国军队中唯有西夏人让人看不起。其他国家没器械有勇气,没战力有纪律,没计谋有决心,唯有他们,是战力低下不讲信用朝秦暮楚唯利是图尤其军纪涣散的一个。

要说它为什么能长期生存着,唯有一个原因——牛皮癣­性­质。藏在一片穷山恶水里,打它没油水,它打完了又躲回去,全部的国史就在重复这个过程,熬垮了宋朝磨金国,耗死了金国磨蒙古,直到彻底惹火了成吉思汗才把它在地球上抹平。

只留下几座孤零零的叫西夏王陵的粘土堆,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说远了,回到这次斩首行动成功后,宋朝方面不用说了,一系列的庆功受奖,哲宗在紫宸殿升座,提升章楶为枢密院直学士、龙图阁端明殿学士,进阶中太夫。折可适、郭成等边官将士各有封赏。

重点说的是西夏方面,大败之后的反应实在是太­精­彩了。在宋朝的史书里,只是记载了四个字——“夏主震骇”。

这实在是太春秋了,就算简洁也没这么概括的。把旧党写的垃圾扔到一边,看看西夏发生了什么事,才会知道这场胜利带来了什么。

它改变了一个王朝。

天都山被偷袭、嵬名阿埋、妹勒被俘虏、仁多保忠被击败,这意味着西夏都城兴庆府外围最近的一条防线也崩溃了。

火终于烧到了西夏上层的眉毛底下,各个靠抢劫发财生活的党项大佬都慌了,他们拥向皇宫,向梁氏要说法。到了之后发现,梁氏正火冒三丈向辽国要说法。

她是彻底什么都不在乎了,生死关头本­性­勃发,什么是贵族、什么是脸面、什么是智慧,在她这儿统统消失不见。说来也是的,发迹靠通­奸­、致富靠抢劫,这样的生活方式怎么能培育出聪明优雅懂得分寸的脑子呢?

梁氏不去思考局势为什么变得这样恶劣,她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而是把危机转嫁到辽国的身上。她一连三次向辽国求援,要求辽国向宋朝施压要求出兵要求粮草要求……,没完没了的要求。根本不去想辽国会有什么感觉。

易地而处就对了,如果是辽国打了败仗,实力受损,向附属各小国施压要这要那很正常,这时凭什么上级听下级的话?输得倾家荡产还要向强盗世家伸手要钱,脑子被门框夹得不轻啊。

辽国皇帝没理她。

这已经很客气了,至少没趁火打劫。梁氏却更加愤怒了,面对她的请求,辽国居然不予理睬,这简直太伤人了,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愤怒中她习惯­性­地口吐莲花,在各种场合问候了辽国皇帝的人品……事情简单了,辽国皇帝很快就知道了这些,他想了想,这个女人真极品,得给她点赏赐。

在第二年春天快到时,一队辽国骑兵穿越大漠走进了兴庆府,给梁氏带来了一件小礼物。一杯酒。这杯酒放在梁氏面前时,她彻底地呆住了。不远千里带来了这东西,只有一种可能。

酒里有毒。

可是在西夏国内,毒死她这个掌权的皇太后,这实在太天方夜谭了吧!她想反抗,想拒绝,却发现什么都变了。连她的儿子李乾顺都恨不得她早死,这样他才能有真正的皇权,才能把西夏从这群既疯又蠢的梁家人手里解救出来。

梁氏被毒死了。在她身后,李乾顺一边向辽国人示好,请求与辽国通婚;一边向宋朝示好,赌咒发誓他亲政了一定当个超级乖宝宝;一边把屠刀砍向了梁氏家族,和他们的同党。

西夏改天换地了,主动权掌握在宋朝的手里。局势从来没有这么有利过。漠视辽国的威胁、处在崩溃边缘的西夏,宋军连战连捷,握着这样满把的好牌,谁都知道要怎样打吧。

把战争进行下去,就算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毁灭西夏,也要趁胜追击进一步消弱它,让它再也没法给宋朝添乱。

理论与现实差得很远,宋朝居然答应了西夏的求和。两国的关系迅速回到了从前的老路上,西夏卑躬屈膝当孙子,宋朝每年给孙子送出大笔压岁钱。

郁闷啊,连年血战,章楶等前线将士耗尽了心血,可以说把西夏国的喉咙卡得死死的送到开封城里,只要大佬们肯为民族为安危为仇恨举起刀来,随手挥下去,西夏就别想好。就算不能灭国,至少能逼着李乾顺修改合同,把岁赐去掉。

可是,现实居然是走上了老路!除了向前方缓慢推进了堡垒所占据的土地外,什么都没有得到。如此结果真让人废解,宋朝当初何必要开战,何必把战争打到了这个规模!

史书里给出的官方理由是没钱了。

说到钱,这是宋朝的生存命脉,更是一千多年来研究、喜欢宋史的人挂在嘴边的话题。宋朝有多少钱,各个时期有多少,每一仗花了多少钱都是说不清还必须说,找证据却没证据的东西。

为什么会没证据呢?《宋史》里食货志等栏目里有很详细的记录嘛,还有《长编》等文献里各时期的君臣对话、奏章都有据可查,流云你怎么敢乱说话?!

小心乱讲被雷劈。

但是谁能告诉我下面这个关于钱的问题呢?宋朝的钱从仁宗时代就一直告急,到了英宗达到最穷,进入神宗之后突然暴富,可是官方记载,到哲宗时又没了。

高滔滔前9年的折腾,不创新只废除,不经营只花费,的确让宋朝的家底空了,章惇努力恢复新法可是局面一直没达到熙丰、元丰时期,又打了不少的仗,从理论上讲,旧党写的官方记录似乎没有错。真的是没钱了。

那么哲宗之后的神奇皇帝徽宗,他大兴土木穷奢极欲无所不为,把开封城当成后花园,把整个宋朝当成玩具加工店,蔡京都喊出了“丰亨豫大”这四个字,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只有两个方面。一是蔡京等人的能量超强,一边在宋朝全境刮地皮,边刮边玩,供养着整个上层建筑的空前糜烂生活。这是主流说法,可是按照主流们的记载,宋朝民间的地皮早就被王安石、章惇刮到地核了,根本一点油水都没剩下,这是变法派的最大罪证,不容更改的。

前后矛盾,哪个准?总不能一种罪杀两条命吧。

第二个可能是宋神宗的钱流传了下来。宋朝的官方记录是相当的混乱的,在主流说法之外有各种版本的坊间传说,其中就有神宗新政产生的金钱一直到北宋灭亡还有余存。

那么到徽宗时还有,哲宗时怎么就空了呢?

既然发动了这么大规模的战争,连辽国都得罪了,在大好形势下怎么会轻易就放弃了呢?一定是有原因的,原因绝对不是钱!

那只是一个掩盖,一块遮羞布而已,用来挡着一个个不足为外人道的丑闻。而年青的哲宗皇帝就生活在这些丑闻里,耗尽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丑闻之一,哲宗的婚姻。

话说这世上为什么要分出男、女两种人呢?各种答案都有,流云的看法是,这是上帝为了阻止男人变得新的上帝,给男人下一个套儿~~~这个手脚做下后,男人们的生活就彻底变样了,至少北宋男­性­的皇帝们,被女­性­的皇后、太后们不断地折磨。

要命的还是总用一种手段。

当年刘娥给仁宗包办了次婚姻,结果很不幸福;高滔滔有样学样,也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哲宗娶了个老婆,这件事从开始到结局就是个闹剧,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不可思议。

第一,选人。

皇后是一国之母,与皇帝为敌体,何等的崇高尊贵,选谁来当,简直是件天大的事。高滔滔也真的很重视了,她命令在京各级官僚家庭都要把适龄女孩儿的名单资料上报,由她率领的以各大宰执人员组成的核审团挨个挑选。

忙了大半年,终于一位女孩儿杀出重围,站在了命运之巅。这位女孩儿真是太出­色­,首先她长得好,花容月貌;其次她品德好,贞洁贤淑;再次她出身好,是以故军方第一人,战功卓著的枢密使狄青的孙女。

这好那好,可惜高滔滔看不上。她以一个女人的直觉第一瞬间发现了问题,这个女孩儿无论如何不能当皇后,当了肯定天下大乱。

因为实在是太彪悍了,这位狄小姐居然有3个妈妈。分别是狄青长子狄谘的夫人、狄青次子狄咏的夫人、狄咏的妾。

有点乱,说白了也简单,她是庶出的,最后那位妾才是她的亲妈。这种社会地位让她出生就很郁闷,被虐待后老爸一时心软把她送给大伯去扶养。

这样的情节一般来说对老年­妇­女很有杀伤力,如果女孩儿再长得柔弱婉约些,简直就是她们的宠腻掌中宝。可惜这对高滔滔无效。高老太婆第一时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妈妈多,等于外戚多,等于对皇家权力的侵犯,后患无穷啊。作为对皇家权力的正在进行时的侵犯者本人来说,这实在是太让她敏感了。于是她下令,这次选的作废,重新再选。

这一次她调整了选人的标准,给出了明确的条件——出身要低,家庭要小,人要低调。只有这样的孩子才好管理,才不会造反。

3个月之后,人选出来了。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女孩儿姓孟,爷爷是已故马军都虞候孟元,外公是非常罕见的被新、旧两党共同鄙视的王广渊。

王广渊没文凭,官却当得不小,原因很简单,他是高滔滔丈夫宋英宗的贴心人,鉴于宋英宗本人完全被高滔滔彻底贴心了,于是贴心数值被无限延伸,薪火相传,孟家的女孩儿让高滔滔很放心。

元祐七年五月十六日,哲宗大婚。这个婚礼简直处处透着诡异,在旧党这些号称最正宗的儒学家的主执下,简直不伦不类。

先是规格超高,高滔滔把整套宰执班子都派了出去,充当婚礼主持。首相吕大防任奉迎使、司徒韩忠彦任副使;太尉苏颂任发册使、王岩叟任副使;次相苏辙为告期使、皇叔赵宗景为副使。此外像梁焘、刘安世这些人也都集体参与,各管一摊。

规格是真的很高了,可是婚礼举行当天,堂堂的皇帝大婚,居然没有鼓乐班子。

吕大防等人集体讨论,引经据点,说这一天举行大婚,就是不能有音乐闹场。至于为什么,一箱子一箱子的古书会砸过来,念整整一年的可能都有。

对此高滔滔服了,这票大臣们什么事都敢跟她叫板,实在是惹不起他们。她想了想,没音乐显然是太寒酸了,可是有音乐婚礼会变成辩论大会场。怎么办呢,她想了个好办法,《长编》记载,钦圣(高老太婆尊称)云:“更休与他宰执们理会,但自安排著。”

她在宣德门里边隐藏了一个皇家乐坊小队,等迎亲的轿子进皇城了,就开始吹奏……这是什么事啊,真的是明媒正娶的女孩儿吗?貌似只有古代二嫁三嫁时的女人,才会偃旗息鼓地进夫家吧。

更加奇怪的是结婚的这一天。

五月十六日,道教认为这一天是天地合日,人间的夫妻要分房睡,不然会折损寿数。这样有害,为什么哲宗大婚的日子非得选在这一天呢?

是不知道?开玩笑,京师什么人没有,会出这种错?不说别人,哲宗的亲妈朱太妃沉默了一辈子,唯独这件事不­干­了,她找到高滔滔,说为孩子着想,这一天实在不合适。

她不说还好,说了高滔滔立即扳起了脸。我堂堂大宋以儒教立国,道教的东西不见于正规典籍,不足为信,就定在这一天了。

……不知道她这句话让她爷爷宋真宗听了会作何感想,老子当年万里迢迢满地球的拜神仙,道教里认了十七八辈子的亲了,居然敢说不足为信。

联想到孟家女孩儿后来和哲宗的婚姻状况、哲宗的身体状况,高滔滔真的是说得好,做得更好!不管怎样说,高滔滔又一次如愿以偿了。她费尽了心思在全国范围内选出了这么一位称心如意的好孙媳­妇­,真是大功一件,必须选个日子去太庙举行大礼,告慰祖先。

那一天盛况空前,当代文坛泰斗不世出的文豪苏轼作卤簿使,引导圣驾出宫到太庙。行进途中万众瞩目,神圣无比、庄严无比、高贵特权无比的皇帝仪仗队突然间乱了。一辆赭红伞盖犊车、一辆青盖犊车为首,十多辆车子斜刺里出现,强行Сhā入队伍里。

谁这么大胆呢?

新媳­妇­儿闪亮登场了。

这是孟皇后一生无数个传奇桥段的开端,作为两宋三百余年里命运最波折起伏最跌宕由低到高、由高到低、再低再高、幸免于难、迁徙万里、力挽狂澜、福寿始老的女­性­,她的人生真是太丰富多彩了。

用高滔滔的话来说,就是——“斯人贤淑,惜福薄耳!异日国有事变,必此人当之。”这是被旧党史书称作女中尧舜的人说出来的,来证明伟大的高太皇太后简直有鬼神莫测之机、远照国家命运的智慧。

好玩的是,你是给孙子挑媳­妇­的,明知道她福薄,还挑她­干­什么?是玩这个苦命的小女孩儿,还是玩你自己的孙子啊?

真是活见鬼。

不过这也符合最初时海选的目的,就是要选个小户人家的孩子,啥也不懂才好,才能随便指使,有效教育。这时新皇后开场就摆了个大乌龙,成心给皇帝拆台,高滔滔你看着办吧。

高滔滔不管,她在大半年之后就很着急地去死了,对哲宗的这份婚姻,她的立场和国政一样。管它后面如何,我活着时按我喜欢的去做就好了,我死之后,即使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孟皇后就是这样进入的后宫,一个没有根基偶然发达的中层­干­部家庭出身的女孩儿,突然间住进了天字第一号的大宅门里,光是这个大前提就注定了她最初的命运。

她不适应。

没人能适应,或许有人会说,在她之前宋朝有一位出身更低的女人,那人爬上了令人目眩的高度,曾经统治宋朝十多年,开创了仁宗盛世的前期。对,刘娥。刘娥能行,为什么孟氏不行?

要注意,刘娥开始也是失败的,被真宗赵恒府里的­奶­娘暗算,告到了宋太宗那里,把她赶出了王府。她在赵恒的亲信家里一住近十年,每天看书识字重塑身心,才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政府管理员。

以刘娥之才,都得经过那样的苦难。孟氏凭什么顺利成功?

没多久,她就演砸了。

最初时的生活她还适应,哲宗和她走得很近,他有良好的教养,清秀的面貌,哪一点都能让她觉得安宁妥贴。很快的,她觉得幸福来临了。

她怀孕了,给哲宗生了个小公主。这是哲宗第一个孩子,他很喜爱。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孟皇后觉得自己适应了,这和她之前的生活没多大的区别。

可惜,这是她唯一的改变命运的时机,被她白白地错过。她不懂,夫妻之间从最初的新鲜到淡漠到厌倦是很快的,尤其男人的身份越高,这个过程就会越快。她得展示魅力,必须得展示魅力,才能把哲宗紧紧地栓在身边。

因为后宫女­性­无数,到处都隐藏着她的敌人。

敌人出现了,是一个姓刘的婕妤,她把哲宗牢牢地迷住了,以至于孟皇后一个多月都见不到哲宗一面。这让她实在太难受了,要命的是难受之余,她想不出半点办法来应对。

这就奇怪了,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没有办法对付自己的同类,另一个女人呢?何况她是皇后,拥有后宫至高无上的权力;更何况她对手实在是太没成­色­了,哪一点都比她差得天差地远。

孟皇后出身中层家庭,刘婕妤出身根本找不着,甚至有传说她是之前皇宫全城征集­奶­娘中的中选者;

孟皇后没有高深文化,刘婕妤大字不识;

孟皇后没有大宅门女­性­应有的层次深度,刘婕妤成天嘻笑跳脱,往好里说是明艳动人,难听些就是一个村姑本­色­;

孟皇后比哲宗大3岁,刘婕妤官方生年在公元1079年,小哲宗3岁,可是以此推断,1089年寻|­乳­婢时她才11岁,根本构不成勾结皇帝的条件。如果她的出身是准的,那么她比哲宗大的应该不止3岁;

种种对比,怎么看刘婕妤都死定了。可要命的是,孟皇后就是不知道怎么出招。她没在这种程度的宅门里生活过,她的亲人也达不到这个层面,别说是怎样主动攻击,连被动应战都狼狈不堪。

在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非常有代表­性­。

第一件,某天孟皇后率后宫嫔妃去景灵宫朝拜祭祀,礼毕后皇后就坐,各嫔妃按阶次站在皇后身旁。这是礼仪规矩。而刘婕妤一个人站在了门帘旁边,背对着皇后。

这是大不敬,孟氏完全可以拿出皇后的职权贬她、罚她,甚至交给宗室公开处理她。这是在祭祀场所,面对的是列祖列宗。

多好的机会,她呆楞楞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只有她的使女陈迎儿看不下去,站出来呵斥刘婕妤,但对方充耳不闻,不理不睬;

第二件,某次冬至日,后宫嫔妃去向太后宫里请安。孟氏以皇后之尊,坐的椅子是黑红相间的锦缎饰以金带,别的嫔妃一律平常。刘婕妤来了,一看大不高兴,命人换了一套和皇后一样的座榻。这时怎么办,简直是欺负到头顶上来了,半点顾忌都没有。

其实孟氏应该高兴,这让刘婕妤送上门来找抽。她都不用自己动手,直接报告给向太后,神宗的大老婆自然给她出气。这样无论把刘婕妤搞得多惨,哲宗都说不出话来。

他敢不敬嫡母?!

可惜的是,孟氏呆呆症再次发作,她又一次不知所措了。处理的办法是——下边人故意使坏,先是高叫一声太后驾到,全体起立迎接,趁机悄悄地撤走了刘婕妤的座榻,等大家落坐起,闪了她一跟头。

全场哄笑,刘婕妤哭着走了,向哲宗大诉不平,引起对孟氏的更多恶感……综上所述可以看出,这时的孟氏在面对挑战面对希机时什么办法都没有,都是低下人自动跳出来帮她出气。

这有点让人小感动,可恨的是,正是这一点造成了她一生的悲剧。

事情开始时仍然发源于孟氏的呆呆症,这女孩儿不知是不是先天有些问题,一旦遇上点什么事,立即就大脑短路,暂停工作。

这一次是她的女儿病了,御药院等正规部门治了很多次,没什么效果,她立即乱了,不知怎么办好。其实很简单,皇家的御医不是万能的,像从前仁宗皇帝的病就是由一位长公主用偏方治好的,这时没效果,就该讲给丈夫听,让哲宗想办法,满开封城、遍天下的找医生,这才是正路。

她没有,她只是呆呆地坐着,让自己流眼泪心口疼,似乎这样她女儿就会好些。

这时神秘帮手A出现,她姐姐拿着一张轻飘飘的黄纸走来。“妹妹,你还认识这个吗?”孟皇后一见,立即心惊胆颤。

这东西她印象深刻,在她小时候曾经得过一次重病,各种医疗手段都无效,就是它治好的。不过此时此地见到它,只会让她害怕,半点惊喜都没有。

因为这是符箓。

符箓是中国道教的特产,是用朱砂等特殊材料为墨,画在黄纸上的符号。不同的符号有不同用途,其中有捉鬼用的,有治病用的。用来治病的,要烧成灰化在水里给病人喝,据说非常灵验。

可是符咒太敏感了,在古代最重要的功能不是救人,而是害人。所以命越是值钱的人家越是离这东西远远的,比如说皇宫、皇帝。孟氏这时突然间见到姐姐把这东西亮了出来,马上就吓坏了。她一把夺了过来,交给手下人藏好,同时警告老姐,这是违禁品,宫里绝对不许出现,为了大家的安全,以后千万别带这东西进来。

她姐不置可否,显然觉得这事太小,搞什么大惊小怪的,至于吗?孟氏急火攻心,正要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中下层­妇­女,突然间有人通报,说她丈夫宋哲宗来了。

这时孟氏做了一件看起来非常光明磊落坦荡无私的举动,她把刚刚藏起来的符箓拿了出来,主动向哲宗交代,说这是偶然事件,保证绝不会再犯了。

哲宗静静地听完,笑了笑没在意:“你这也是为了女儿的病,是人之常情。”很宽大。孟氏高兴了,越发觉得自己做得对,既向丈夫表明了态度,更让无知者无畏的姐姐受到当场教育,让皇帝教她轻重!

可惜,她为什么不想想,坦白的错误也是错误,绝不会变成亮点的。不管怎样说,哲宗亲眼见到了她宫里有这个玩意儿!

后面的事让人很怀疑上面这出戏的真假,如果孟氏真的很知道皇家对符箓的忌讳,很能坚持原则的话,后面的那些事本应该不会发生的。

孩子的病只是暂时的,重要的事是哲宗对孟氏的恩宠。这才是重中之重,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为了让哲宗回心转意,一大群的神秘救星出现,把孟氏包围了。

神秘救星B,最强大的一位出场,她是孟氏的养母,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听宣夫人燕氏。这女人是当时最闪亮的一颗明星,其轨迹从普通的民­妇­变成京官家里的高级仆­妇­,再到随意出入皇宫,是皇后的养母,简直是整个宋朝官场的另一半,官­妇­群落、仆­妇­群落的楷模。

这让她­精­通所有女­性­问题的解决办法,尤其是怎样挽回丈夫的心、毁灭小三。

这就需要神秘救星C出场,相比于燕氏的官场能量人脉广度,她提供的是技术。她能制作各种高难度、定向作业的符箓,去完成咒死谁或者诱惑谁的目的。这真是非常神奇,只是奇怪的是这女人居然是个尼姑,叫法瑞,要知道这是道士的饭碗~~

最后一位是神秘救星D,这是个专管落实的人。是宫里的太监王坚,无论法瑞画出了什么符,除了极特殊的几张之外,都要由他隐蔽地放到特定地点。

这样一个从出谋到技术到落实的一条龙工作小组成立了,他们的工作迅速展开。第一个,勾魂定身符。把这张符烧成灰化在水里,洒在哲宗的必经之路上,可以让他瞬间心潮翻涌想起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他的结发妻子孟氏,进而脸泛桃花无法忍耐,直奔正宫而来。

此符成功了,哲宗真的很快就来了。

第二个,画一张回心转意鸳梦重温符,把它烧掉化在茶水里,等哲宗来后让他喝下去。他就会忘记这几年里的一切不快,瞬间穿越回成亲的那一天,和孟氏再度一次蜜月。

旧日重现,人生能够重来,多么让人心动!可惜的是,那一天哲宗无论如何都没渴,那杯茶一直放在茶几上,等他走了都没喝,它成了一个原装正品没开封的杯具。

这招失败后,第三个出炉,这一次堪称是必杀技,由ABCD四大救星共同­操­作,群策群力,全力以赴。先由孟氏她姐以民间去收集驴驹、媚蛇雾、叩头虫等邪物,再交给法瑞­精­工细作成超品符箓,与此同时,王坚用南方的枫木为孟氏做成一个微缩版的小祠堂,为她诚心祷告,祝她成功,最后由燕氏出马,劝孟氏拿着这张符箓到哲宗的寝宫去,把它悄悄地放在哲宗的床上。

参见前面最开始时孟氏向哲宗坦白符箓的桥段,这时她应该带着这张超级符去见丈夫,把养母、尼姑等全部的ABCD都上缴,这才够皇后嘛。

可是让人大跌眼镜,只隔了这么几天,她就180度大变身,带着超级符一步步地逼迫了丈夫,人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了任务。

请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是之前的那次坦白是个骗局,旧党出于各种考虑编出了这个洗白人品的谎言,还是孟氏过于理智了,女儿的生死问题太小,可以坦白;自己的幸福事大,必须不择手段呢?

无可查考,不过无论原因是哪个,孟氏的行为都很不崇高。

前三招用过,静静等待成果,一天天过去了,他们滚烫的诅咒热情越来越冷,哲宗没有来,更加没有回心转意。一个巨大的问号生成,他们必须得搞清楚——为什么符箓没有生效?

课题太庞大了,很显然短时间内没希望搞懂。那么换个思路,有建于古代术界有句名言——“法不可以制众,术不可以施之于贵宗。”就是说再强大的法力,不可以用来治理国家,因为民众太多,法力无法笼罩;再狠毒的诅咒也要分清楚打击对象,如果对方是传承悠久的贵族大家,很可能会失灵。因为贵宗家世绵长,福缘深厚,免疫力太强。

皇帝是贵中之贵,无极之贵,也许这就是诅咒不灵的根本原因。

呵呵,想到这个就轻松了,咒不倒皇帝不等于咒不倒嫔妃,何况一个小小的婕妤,在后宫等级里连嫔妃都算不上。按等级,婕妤之下有美人、才人各九名,她之上是九嫔,有昭仪、昭容、昭媛等,再之上是夫人,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贵妃之上才是皇后。

皇后与婕妤,仿佛九霄与黄泉!

非常好,ABCD们决定,去诅咒刘婕妤,身份的差距、咒术的­精­良,从哪方面来说都赢定了……就是不去想,以两者十万八千里的身份差距,搞定个小奴才,需要用这种歪门斜道吗?

魇镇刘婕妤开始,仔细分析,会发现这次诅咒的全过程居然和近现代战争步骤暗合。第一步,超远距离打击。

太监王坚出马,凭着高超的记忆力记住刘婕妤的相貌,找人画出来,挂在皇后宫里的隐密处,由燕氏每天在特定时辰用大头针在心口等特定位置狠轧;

第二步,空降近距离打击。

由孟氏她姐出公差,到民间去搜集一样重要道具——五月间死的痨病人尸体。把它烧成灰,秘密地带进宫里。

太监王坚把这种骨灰悄悄地带到刘婕妤的住处,均匀地撒在地面上;

第三步,把诅咒和骨灰之力结合,全面提升狠毒程度,变成七家针、骨灰符箓混合灰,一边在皇后宫里积极作法,一边分批次、大剂量投入到被诅咒者家里。

这样一来二去,刘婕妤的身边不停地出现种种反常物质,次数少还行,可以当作不明垃圾处理掉,次数多了换谁都发毛,尤其是细心敏感的女孩子。

刘婕妤发现了,作为一个出身民间的女孩子,她第一时间就明白出了什么事。真是聪明!她直接一路泪花哭着奔向自己的男人,宋哲宗。把所有的悲伤恐惧一点不拉的全都倾述在报案流程里。

和前面孟氏的呆呆症症状正相反。

宋哲宗会怎么想,哪怕一千万个不相信,他的脑海里都会自动浮上来前些天孟氏亲手交给他看的符箓,有了这片­阴­影,对孟氏来说,最乐观的估计都是立案调查。

哲宗把案子交给皇城司内押班梁从政、御药院苏珪共同审理。这是非常正确的,皇城司管的是皇宫安全,出入证件、卫士值班、宫门关闭等事都归他们管。而御药院是皇宫内部的药局,负责皇家人员的医疗护理,像符箓、骨灰之类的东西正好由他们鉴别。

北宋皇宫里前所未见的事发生了,一声令下,皇城司全体出动,把涉案人员抓了起来,关在一座偏殿里,不分身分的贵贱,像燕氏了、孟皇后她姐了,一视同仁,统统按倒了严刑烤打。打出案情后,到御史台找了个叫董敦逸的御史过来,帮忙录口供。

至此结案。

除了皇后孟氏没有到廷之外,所有人都招了,拿着这样的案情还要哲宗说什么?真是神棍家族出来的小姐,一家子都歪门斜道。

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九月,哲宗亲自到延和殿向各位宰执大臣宣布废掉皇后。孟氏出居瑶华宫,赐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其他的与案人员,如燕氏、法瑞、王坚等人全体处死。

案子结了,事儿没完。废皇后­操­作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流程——“儿女”出面调节。话说君如父臣如子,爹妈闹离婚,儿女就算阻止不了,也得哭着喊着打人情牌。

为孟氏出牌的是许将、李清臣、曾布。这3个人很用心,和哲宗面对面时不仅讲感情,更提到了技术要点。比如太监王坚给孟氏建祠堂,不是还没建成嘛;给你倒茶水,你不是没喝嘛;把魇镇物放到了你和刘婕妤的房间里,不是也没死人嘛……真让人怀疑他们是来劝人的,还是来啜火的。

看他们的劝词,多像2009年中国足球超级联赛里,球迷扯出来的一面横幅啊——“踢了没断不算严重,Сhā了没­射­不算强Jian。”

横批“中国足协,你真天津”。

理所当然的,哲宗愤怒了,一惯清秀端庄的好青年难得地变了脸­色­,说:“朕待皇后有礼,不意其所为如此。朕日夜怵惕,至为之废寝食!今日之事,诚出于不得已。”

之后赶人出宫,这事到此为止。

他想得美,满朝大臣都是皇后的“儿子”,这3个不顶用,还有别人呢。一位御史站了出来,陈次升,这位仁兄很有名,他是被旧党所认可、在新党执政时也能当官的高人。作为一个官方检查人员,他提出的是审察方式不对。

他说,事情和皇后有关,应该交给外廷的大臣来审理。现在由太监们定论,万一里边有猫腻,会让后世人笑话的。

哲宗气得一脑门子的黑线,怀疑这个公务员的忠诚­性­。你也知道这和皇后有关,相当于你老妈犯事了。你不说遮着盖着在家里处理,非得交到外面,大厅广众的随便人围观。你可真孝顺,可真聪明!

难道皇宫内部发生的事,交给皇宫专职防卫部门皇城司来处理,不合规矩吗?

何况还有一位御史同案笔录。

下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这位笔录。董敦逸在定案后一个月里连续写了两封奏折,说废孟氏时天上­阴­了,是老天不想废她;人都发愁,是人不想废她。现在废了,实在是不应该啊。

哲宗大怒,法官推翻自己的判罚,而且是连续推翻两次。你当国家法令是过家家?!

下令,把董敦逸罢免,贬到南方边远地区反省。这条命令一下,清静日子彻底不见了,朝廷里最大的大佬全涌了过来。

章惇、曾布、蔡卞、许将、李清臣等三省大臣全体到位,一起劝说。

中心议题是一点,当初让董敦逸参加审问就是为了取信于人,现在处罚他,不是公开承认审问中有错误吗?自乱阵脚的事不能­干­啊。

这是好话,可惜哲宗彻底气晕了,谁的也听不进去,最后面对喋喋不休的众多唐僧,他大叫一声:“三省与一知军!”

意思是把三省全体官员都罢免,去到边疆当军寨负责人。

很吓人,可惜对章惇没用,章惇像强迫型推销员那样对哲宗一通压迫式劝说,终于让皇帝回心转意了。这时先饶了董敦逸,过半年再收拾他……如此这般,事情终于定案,孟氏住进了皇家道观里,成了一位清心寡欲的修行人。

在之后的十多年里,她真的是在不断地修炼着。等她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她彻底变样了,一个完美的政治生物出现,她让宋朝在最危难时因她而受益,成为当之无愧的国母太后。

这都是后话了,在她被废除时,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波,是关于新党人,具体就是章惇的劣迹。宋朝官方的说法是,她是政治牺牲品,是章惇为了彻底抹杀高滔滔时期印迹做的无数坏事中的一件。

这么说太荒谬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新党曾经陷害过她,相反事后为她出面的全是新党首脑,不惜为她和皇帝吵翻了天。何况说实话,她的分量太轻了,章惇就算想害人,也轮不到她。在这个时段里,章惇有一个整体构思,要由微入渐,从浅到深,把旧党连根拔起,再留不下一丝一毫的存活率。

为了这个目标,章惇什么都不顾了,让空洞的正义、纯洁见鬼去。当年的王安石倒是纯洁,看他到底留下了什么,宋朝之所以到今天的局面,都是他对旧党斩草不除根的毛病!

章惇拟定的计划的第一步,是毁掉旧党的­精­神支柱司马光,在贬他的官、毁他的碑、收他的谥号、收回子弟恩荫之后,要进一步的挖他的坟、掘他的墓、鞭他的尸、晒他的骨!

第十七章同文馆之狱

这个提议是三省宰执官共同向哲宗提出的,哲宗很心动,只是几次举手想拍板,可就是有点小犹豫。犹豫中他发现宰执队伍里有两个人表现得有点小消极。

散会。

哲宗遣走其他人,单独留下了他们。一个是许将,一个是曾布。从这时起,曾布的老毛病犯了。翻他的案底,当年王安石改革,他是最先倒戈的核心,从­性­质上说,他比吕惠卿更危险。

吕惠卿反的是王安石本人,于变法始终不渝;曾布反对的是改革法令,从根本上和新法划清了界线。可惜的是,在宋朝讲究的是“君子和而不同”,这种小叛变往往显得高大独立。

随着改革派复兴而重新登台的曾布,从这时起不断地和章惇唱反调,直到把北宋推向无底的深渊。

这时曾布、许将说,“发人之墓,非盛德事。”乍一听很有理,挖坟掘墓的事无论是官方­干­还是私人­干­,都很缺德,当然了,“考古”除外。

哲宗听了点头,对,你们说得对,“朕亦以为无益于公家。”这事儿到此为止,司马光的坟保住了。

所有的史书都称赞曾布说得对、宋哲宗做得对,章惇实在是太凶残太恶毒太小人了,连死人都不放过,实在过分。

我们用自己的眼睛来分析。挖坟的确不高雅,可要分对象。针对当时的形势,参考后来的发展,证明了旧党对北宋、对民族的危害。在北宋时,他们破坏了新党执政期间对异族的绝对上风,到了南宋时,旧党的思想成了宋朝官方的唯一准则,这些准则导致了汉民族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全境亡国。

追根溯源,司马光的影响巨大,甚至到了现代,他仍然在形象上光芒万丈。请问为什么,一来是宋朝官方对他的认可;二来是一本《资治通鉴》的作用巨大。中国人牢固的敬文人思维作怪,认为大作家必是圣贤,大文豪绝对不会是混蛋!

其实哪儿跟哪儿,无数的例子证明过,古今中外有才无德的人遍地都是。司马光算什么,人类历史上排得进前十的全才弗兰西斯。培根,大哲学家、思想家、作家、科学家,科学之光、法律之舌,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这人牛吧。

和他超全面的天分成正比,他的私德丑恶得一塌糊涂。

回到正题,要想防患于未然,把旧党彻底毁灭,司马光的光环必须磨灭,必须把他从人格到履历,从官方到私人,全方位地抹杀。

历史将证明,章惇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大公无私远见卓识的,对照宋朝后来的灾难,会发现之前他所做的每一件貌似恶毒、凶残的事,都是为了宋朝好。

早听他的,绝对没有靖康之乱,没有南渡之惨。

可惜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更悲哀的是,想让多数人理解都是件奢望的事,尤其是事发当时。章惇的提议被哲宗否决之后,他没有气馁,而是把­精­力投入到那个更大的、系统的打击计划里去。

这个计划起源于旧党的小内讧。

在旧党庞大的人脉关系里充满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派系网络。其中有两条非常重要的主流一直很敌对,文彦博系、韩琦系。

这两人都是超级大佬,都有自己的光辉事迹。只是文彦博显得更幸福些,他做得比韩琦少,收获比韩琦大,尤其是官位保持得超级长久,韩琦都死很久了,他仍然活跃在顶级官场里。这实在让韩琦系的官员们不爽,于是小报复开始。

朔党党魁刘挚就是韩琦系的,他在执政期间带动整个朔党跟文彦博为难,导致文大佬以超级资历仅仅得到平章军国事这种近似荣誉头衔的虚职。等文彦博死后,他再接再励打压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

文及甫在老爹生前在京城当卫尉、光禄少卿,混得还行,老爹刚得病退休,立即被调到外地,等老爹死了,服丧快结束后,他深深地觉得前途黑暗,刘挚这匹夫一定会继续打压他的。在每天不断地担忧中,他想起了一个好朋友,把满腔的郁闷化成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这个朋友叫刑恕……没有意外了,刑恕身为纵横新、旧两党,唯恐天下不乱的持久型导火索,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事隔多年,他仍然保留着信的原件。

上面写着,亲爱的刑哥,下个月俺服丧期就结束了,想了很久,进京当官的事没有把握,和你相见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朝里的当权派妒贤嫉能,党羽众多,加上“粉昆”两人,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必定会对皇上有莫测之心,实在是让人忧虑。

重点在“粉昆”、“司马昭”两词上。

粉昆,粉字指的是“粉侯”,这是历代对驸马都尉的别称。在文及甫写信时,宋朝的粉侯是韩琦的儿子韩嘉彦;昆,指哥哥。两字合在一起,特指韩嘉彦的哥哥、当时的次相韩忠彦;

司马昭,说的是元祐时期的大宰相吕大防,这人当首相的时间太长了,外界说他独揽大权。

前后联系起来,这封信里潜藏着一个可怕的内容。文及甫指证,吕大防为首,韩琦系官员刘挚、韩忠彦等人为爪牙,他们有司马昭之心。

何为司马昭之心?废除魏明帝是也。对照到宋朝,吕大防等人对宋哲宗不利。

这封信成了章惇全盘计划的基石,有了它,可以给全体旧党首脑安上弑君造反的罪名,名正言顺的抄家灭族。说­干­就­干­,章惇迅速把最关键的证人,文家的二世祖文及甫抓进了京城。

文少爷终于如愿以偿地返京了,只是下榻的地方不再是玉堂金马的堂皇大殿,而是摆满了刑具的同文馆。这个地方在后来非常有名,因为他在这里受审,整个过程被称为“同文馆之狱”。

文少爷慌了,谁想到当年一封发牢­骚­的信会突然间引出这么大的麻烦,虽然他作为文彦博的儿子,非常高兴看到韩琦系的人倒霉,可是万事有个限度,文、韩都是旧党的元老,他怎样都不能变成新党人手里的刀。

那会让他失去立身之本的。

但是章惇怎样应付?别说是他,旧党有多少名人现在还漂在江南生死不知,敢不合作,扒皮章随时能捏死他。思前想后,他决定有限度地合作。

文及甫玩起了文字游戏,把信里的关键字“粉昆”、“司马昭”重新解释了一下。司马昭不再指吕大防,而是刘挚,粉昆也不是韩忠彦,而是王岩叟。

粉,是因为王岩叟皮肤好,所谓面如敷粉;昆,指王岩叟的表字叫况之,况字如兄,可引申为昆。

平心而论,文少爷真是煞费苦心了,说文解字改得漂亮。经他这番解释,把德高望重的前首相、韩琦的大公子这两个最敏感的人剔除了,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朔党人身上。这不是很好吗,反正刘挚、王岩叟他们现在就在流放中,死猪不怕开水烫,重点轻点都无所谓了。

就当是为党国又做了点贡献。

扒皮章看着这份口供有点小满意,有点不满足。不满足是说打击面缩小了,没有预想的华丽;小满意呢,是事情还能继续下去,大的方向没变。

而且吕大防已经死了,韩忠彦和新党走得很近,这两人放过也就算了。

宋哲宗看着这份口供有点恍然大悟,有点迷惑不解。他一直对元祐年间大臣们对他的态度想不通,他是皇帝,早晚亲政,这是最浅显的道理了,可为什么吕大防、刘挚等人就敢于漠视他呢?如果用一直想颠覆他、谋害他来解释就清楚了。

他们是敌人,自然不会尊重他。

可是万事讲证据,无论是文及甫最初写的那封信,还是这时的另类解释,都只是单方面指证,拿这个定罪还不如直接杀人让人心服,这一点让他很迷惑。

他找来了办案人问,这些元祐大臣真的谋反了吗,有没有证据。

回答是,他们确实有叛逆的打算,只是还没有表现出来……微妙吧,这句话要看怎样去理解。大多数人会说,这根本是欲加之罪,没有表现出来的罪过,怎么可以定罪呢?这是个冤案,旧党是被冤枉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呢,刘挚等人对宋哲宗的蔑视可以说是叛逆的前奏,至于没有实施具体行动,可以和带着炸药走进人群视为同例。

没爆炸就不算犯法吗?!

就算解释起来很牵强,但在君权时代、专制时代里,这理由足够了。宋哲宗下令,把刘挚、梁焘从南方流放地押回来,进京受审。命令没过长江,南方的消息传进了开封城。刘、梁两人在各自的流放地不约而同地死了。

死了……死了也不算完,下令刘、梁的子孙全部迁过岭南,地方严格监管;王岩叟死得早,子孙勒停官职,南迁;命好的刘安世让他在南方尽情的旅游,带着他的老娘在“春、循、梅、新,高、窦、雷、化”等最恶劣最恐怖死人最多的8个州挨个贬过去,看他能挺多久。

这些做完之后,旧党的元老们基本上都死翘翘了,旧党剩下的兵卒们颤抖之余开始庆幸,章惇再狠全砍光了还能怎样,终于熬过了这道坎。

他们想错了,这一步只是章惇的铺垫,更大的目标在后面。

章惇提出了一个问题。问,在高滔滔得病到死,无法办公的这段时间里,宋哲宗并没有亲政,那么国家的事务是谁处理的?

这很尖锐,问到了要害。要知道高滔滔的命是相当硬的,不像仁宗那样突然死亡,而是拖了很久。这段时间里到底谁才是国家元首,谁在行使着天子权柄?

经过仔细查问,找到了两个人。一个叫陈衍,一个叫张士良。都是太监,具体的职务在御药院。御药院在北宋皇宫里很重要,当差的人地位很高,最高时它的主管在宫里当差,能遥领外界的团练使。

团练使,和苏轼被贬时一个级别了。

另外它负责着皇帝的健康,只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御药院的人就会24小时守候,这就造成了每一个最高领导人卧床不起时,御药院都和领袖零距离。

陈衍利用这个机会当了好几个月的皇帝,每天大臣们的奏章送进宫里,都由他接着,怎样处理随他心情。批好了之后,他会有选择地念给高滔滔听,高滔滔有指示他记录,没指示他盖上御玺,就成了宋朝的官方最高命令——圣旨。

在这个过程里,有时他会看到些特别的奏章,是催促高滔滔还政的。这时他会把奏章狠狠地扔到地上,咒骂一句:“这个不忠不孝的人!”

种种行为,显示他是高滔滔的死党,无论如何都敌视宋哲宗,侵犯皇帝的合法权力。

张士良是他的帮凶,负责书录谕旨、登记在案。

有人会问,这两人这么搞,会没人察觉吗,要在五六年后才由章惇揭露出来?答案是错,早就有人盯着他们了,哲宗刚刚亲政,就把他们发配到了大地的最南端,靠海的雷州城。

现在是章惇发现了他们的剩余价值,不利用一下实在太可惜了。

怎样达到目的,是一个很讲究的学问。陈、张两个人,要他们配合,得用什么办法?章惇想了想,派人到南方先就地杀了陈衍。

这是个死硬派,对哲宗的仇、对高滔滔的爱都达到了顶点,没法动摇他。杀了正好震慑张士良,让他知道拒绝的下场。

张士良被万里押解进京,扔进了大牢里。蔡京、安惇亲自出面,摆出了一整套的刑讯工具,鼎、镬、刀、锯俱全,告诉他,老实交代当年所有机密,说得好官复原职,还去御药院当官;不配合马上体验逼供设备,保你不死不活。

张士良吓坏了,他全都招了,很多没问世的第一手资料就此爆光,堪称高滔滔执政秘史。

据张士良说,高滔滔的政治能力很白痴,绝大多数时刻里非常迟钝,大臣们汇报工作,别说立即反应过来,洞查秋毫,就连正常的探讨理解都成问题。好在她有特长,不管对错,特别的能坚持,为了达到目的,能和大臣们隔帘子吼半天,不赢不行,不死不休。

所以还是能镇得住场子的。

但长此以往,不是办法。高滔滔某天灵机一动,悄悄地给陈衍派了个任务。从此陈衍和大臣们亲密来往,比如和首相吕大防互赠礼物,和两制官苏轼请客吃饭,在交往中他提前知道了三省长官们第二天的工作内容,于是晚上报告给高滔滔,并且给她出主意,明天怎样和宰执们说话。

张士良还承认陈衍的确滥用皇帝御玺,哪怕在高滔滔弥留之际,都独揽大权,架空宋哲宗。

蔡京很高兴,章惇很高兴,这不是冤枉吧,狼子野心罪大恶极!张士良,继续老实交代,高滔滔临死都不放权,宁可放纵死太监都压制亲孙子,她到底有什么用心,是不是曾经密谋废除哲宗皇帝?!

说着鼎、镬、刀、锯火花四­射­,大放光明,提醒张太监这些东西是很可怕的唷。

可惜失败了,张士良仰天大哭,说——“太皇太后不可诬,天地神祗何可欺也?”宁可去死,也不承认高滔滔有谋废宋哲宗的事。

蔡京傻眼了,他再想表现,再想通过立功走上升官发财的光明大道,也不能真的狠打张士良。这是手边唯一的人证了,打出了事死无对证,全盘计划都会落空。

事到如今,好像真的没有办法了。之前哪怕是弄虚作假,哪怕是屈打成招,都有个名义上的罪证。现在没人指证高滔滔,没控告怎么定罪呢?

别人没办法,不等于章惇就绝望,他的心里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只有获得没有所谓正义或者邪恶。他想做,就一定要去做。

他坚信自己是对的,历史必将用惨痛的事实来证明这一点。

章惇把蔡卞叫来,两人私下里商量了很久,写了一篇文字。只能叫它是文字,因为它绝对不是奏章,它的语气、用辞、命令格式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最标准的宋朝官方最高指令。

圣旨。

章惇不想在这事儿上再犹豫了,他决心一锤定音,哪怕宋哲宗本人还要迟疑都无效,他写好了给高滔滔定罪的诏书,哲宗可以停顿大脑了,只要明天上朝颁布就成。

历史的进程摆在了宋哲宗的手里,看着这份诏书,他非常明白意味着什么。如果真的颁布出去,破坏神宗朝政局、打压新党官员、开历史倒车的旧党立即会万劫不复。只要宋朝还存在一天,哪怕后面出现了纯度达到99.9999%的旧党思维皇帝,都没法给旧党翻案。

除非他想背上不敬祖宗忤逆不孝的罪名。那样皇帝也就当到头了。

宋哲宗可以终结一切,他郁闷的早期生活,变得死气沉沉经脉错乱的宋朝,都会因为这条命令而获得释放和新生,乃至于后世子孙,哪怕到了南宋,都不敢有反对意见。

千载一时的机遇,他在烛光前犹豫不决,突然间阻力到了。

神宗的皇后、哲宗名义上的嫡母向太后一路哭喊,脚上连鞋子都没有,从太后寝宫冲进了哲宗的卧室。历史记载,这女人当晚已经睡下了,可是突然间知道这事,立即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

跑来后声泪俱下的哭诉——“我天天随侍在太皇太后的身边,她做了什么我都知道,那像正午的太阳一样明亮,如何现在有追废她的命令?”

说着痛不欲生,就差立即死了。

哲宗看着这个女人,很长时间不说话。他实在不想理会这女人,就是她,在高滔滔的指使下打压他的亲妈朱太妃,堂堂皇帝的亲生母亲,在儿子亲政后居然只是个嫔妃!这时她来哭,嘿嘿,哭死算了……以宋哲宗恩仇必报的­性­格,实在是想趁机扔给她两个铜板,让她哭得更卖力些。

可惜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人出面了。尘世间亿万生灵,只有这个人才能勉强他。

第十八章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哲宗的亲妈。朱太妃闻讯也跑了过来,她也哭了,说——“且上必行此,亦何有于我!”她说皇上你一定要这么做,是不想让我活了。

哲宗一听就软了,他是个孝顺的儿子,亲妈的眼泪打动了他,他没有再往深里考虑,就把章惇送进来的诏书放在了烛火上面,当着两个妈的面烧了。

后宫顿时一片欢腾,人人喜笑颜开,歌功颂德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宋哲宗真是位难得的孝顺、理智、仁义、智慧的好官家啊!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早朝时章惇和蔡卞按计划请求哲宗颁布诏书,哲宗摇头,再请求,哲宗突然大怒,把身边的纸本扔在地上,怒吼了一声:“你们是不想我再进英宗皇帝的神庙了吧!”

英宗,是高滔滔的丈夫,宋哲宗的爷爷。这是亲的直系血统,理论上真的废掉高滔滔,还真是以孙灭祖,没脸去见爷爷。

百圣孝为先,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章惇也没办法了,只好郁闷地退了下去。至此,元祐旧党基本都打压成功了,只是在废掉高滔滔这个最关键的环节上出了差错,导致功亏一篑。

事情的过程就是这些,我们仍然先回顾正规史书上的评价、主流史学家们的看法,再对照我们自己眼睛看到的。

主流们一致认定,以上的事,无论是同文馆之狱的前期对旧党大臣们的调查、定罪,还是后面对高滔滔的指责,都是以章惇的新党刻意的诬陷。所以旧党人是无罪的,高滔滔是清白的,章惇等人是卑劣的。

是的,我承认这些都是诬陷,没一个是有足够证据的铁案。

可是章惇却远远不是什么卑劣的。那么是什么呢,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分析。

首先高滔滔是不是真像正午的太阳那样光明正大?开玩笑,哲宗太年青了,他的本质还是个大男孩儿,没有深切地理解到政治有多邪恶,有多龌龊。因为他太善良,所以没看出来破绽。

请问,章惇秘密写成的诏书有多机密,出于他手,入哲宗之目,为什么向太后那么快就知道了?!

唯一的解释是,哲宗的身边一直有内­奸­,几乎随时可以和高滔滔的残余势力勾通联系。甚至于敢在哲宗面前耍花招。

这是对第一个可疑点的剖析,可以说是很致命的,但对追废高滔滔事件来说,还不足以影响全局,更重要的是第二疑点;

疑点二:向太后知道了就算了,为什么一向对政治一窍不通,总是扮演被欺负的可怜虫角­色­的哲宗亲妈朱太妃也瞬间就知道了?难道她也安排了眼线在儿子身边不成?

这完全是向太后一伙的招数,她知道哲宗的软肋在哪儿,及时通知了朱太妃,真正做到了一击必中。

不出所料,宋哲宗退让了。千载一时的机遇被浪费,高滔滔保住了,连带着向太后本人也安全了。不久之后,这一点不仅害得宋朝倒霉、整个汉民族集体倒霉,就连宋哲宗本人也身受其害。

他在临死前眼睁睁地看着向太后当面弄鬼,可就是无可奈何!

古语云,“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老天爷把机会放在你手心里,你偏要放弃,那么转眼就会受到报应,被敌人所毁灭。

这都是后话了,随着追废高滔滔事件受阻,一时间搅动天地的同文馆之狱结束了,宋朝进入了短暂的安静期,这段日子很短,一年之后就到头了。

这一年是宋哲宗一生中最珍贵的快乐日子,烦恼、仇恨、憎恶等负面情绪基本没有了,因为外敌压服,内­奸­除去,新政渐复,所有他喜欢的都已达到,所有他仇视的都已去除。

多么舒心的日子,连他的私人生活都变得甜蜜。

他立刘婕妤为皇后,新皇后立即就给了他最隆重、最渴望的礼物,他有儿子了!这让他欣喜若狂,好多年了,他17岁结婚,这时25岁,一个儿子都没有,简直是他的噩梦,甚至是他工作上的巨大的污点。

好了,一切都完美了,年青的皇帝,健康的皇储,保证宋朝两代无忧。这样的日子多好啊,只要能保持平稳继续下去,剩下的时光都将是享乐。

可惜太短暂了,哲宗朝注定是朵昙花,尽管绚烂璀璨,却只有短暂的时光绽放。造成这一点仍然是高滔滔。她真是太高明了,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

宋哲宗的健康急剧恶化,从少年时起积累的老病复发了。他是个早熟的孩子,从10岁到19岁这段长身体的最重要时间里一直压抑,甚至仇恨着,这种负面情绪毁了他的身体。

据记载,哲宗少年时有宿疾,时常咳血。身为皇帝,经常­性­咳血,这是多大的事了,动用全国力量治疗都是正常程序吧。可是高滔滔不,她竟然阻止治疗。

她严令第一不许病情外传;第二不准请医生;第三咳嗽时不许用唾壶,要用手帕接住,之后内侍藏起来,不许任何人知道。

如果说上面这些还是出于政治目的,对领袖健康保密的话,第四点简直是对幼年哲宗的谋杀。前面三项实施之后,哲宗的病已经只能在内部秘密治疗了,可是御医看病之后,居然下令不许说什么气虚体弱之类的话……连气虚体弱都不准说了,还怎么治疗咳血呢?

这是亲­奶­­奶­对亲孙子吗?还有脸在临死前对宰执哀嚎,她对哲宗是多么的用心,多么的保护,保护成肺结核了还敢居功!

这就是被旧党宣传成女中尧舜的人,事实证明,她和她丈夫宋英宗真是一对绝配。丈夫是自私自利的不孝畜牲,老婆是恬不知耻坏事做尽的邪恶老太。

这样一对宝贝,是多大的几率才能凑在一起的呢?

哲宗朝就毁在了这一点上,先倒下的是只有3个月大的皇储。这婴儿先天不足,哪怕哲宗倾尽所有挽救,也没能救活。事后想想这很正常,从少年时就咳血的父亲,怎么能生出来强壮的儿子呢?

哲宗很悲伤,紧接着他也垮了,到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的年底十二月,哲宗的身体虚弱到了可怕的地步。他整天咳嗽,不思饮食。刚刚勉强吃下点东西,只要一弯腰,立即就呕吐出来。胃里全都是药,各种各样的药不停地吃,整夜失眠,处理政务不能升殿,只能送到寝宫里。

到这一步,哲宗的危机到了,不是说他的健康问题,而是政治局势。他独处深宫,病得越来越重,下床都困难。章惇等亲信大臣只能偶尔进宫,和他联系越来越少。

股肱分离,这是君王最大的忌讳,何况他周围还布满了向太后的眼线,种种劣势、禁忌他都犯了。这直接导致后来发生的事,只是一些官方的叙事记录。

从宋元符三年正月初五日起。大年初五,宰执大臣们提前结束年假,到朝堂集合,申请觐见皇帝,近距离观察哲宗的病情。可是一会儿太监出来了,说皇帝病重不接见。不仅今天,明天后天仍旧不接见。

大臣们满心郁闷地回家,等到初八后很兴头地又来了。这一天很特别,不仅是上次的大后天,有可能接见了,更是哲宗的爷爷宋英宗的忌日。按理说只要哲宗还能支撑,就一定会出来祭祖。

这一等,直接等到了晚上。宰执大臣们看着殿外缓缓飘落的雪粒,心越来越沉。哲宗是认真的、要强的,只要稍微能动,他一定会出来,可是直到现在仍然没消息……入夜后,消息来了。哲宗一直挣扎,可是没能起事,这时呕吐越发的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

太监说,看到哲宗流泪了。

宰执们面面相觑,知道要做什么了。从初九开始,由章惇主持在京城各处做斋戒祈禳,为哲宗纳福;曾布建议大赦天下,命天下五岳名山祠庙为哲宗祈祷。

开始尽人事,听天命了。

初十那天,大臣们终于见到了宋哲宗。这一天是景灵宫大定殿竣工后安放宋太宗神位的日子,大臣们替哲宗主持完后,以汇报为理由,终于走进了哲宗的寝宫。

福宁殿内,宋哲宗戴着帽子,穿戴整齐坐在御座上,虽然消瘦但神情安宁愉快,他和章惇、曾布交谈了几句,都是些询问病情、汇报工作等官面上的话。很快就散了。

这是第一个机会的丧失。

当天晚上,命运给了哲宗、章惇第一次警告。

初十夜,大臣们都没回家,留在皇宫深处,观察等待宋哲宗的病情。御药院好几次来通报,说吃药已经没效果,开始使用炙艾。

炙艾是很疼的,可是宋哲宗失去了身体的知觉,直到炙五十壮的时候才感到疼,一感到疼之后立即无法忍受。

他彻夜未眠,早上感觉极其废倦。这时天亮了,他没有旨意发出,宰执大臣们熬了一夜,开始回家休息。

这是第二个机会的丧失。

身体到了这步田地,稍有理智的人都会为身后事做准备了。他实在应该把章惇留住,几件最重要的事要去做啊。

命运还给了他第三次机会。正月十一日,大臣们又回来了,由曾布率领进入内廷,他们又见到了宋哲宗。史书记载,这时哲宗头戴白­色­角冠,身披坎肩,拥被坐在床上。

也就是说,他没法像前一天那样穿戴整齐,升座接见了。

他更加的瘦了,病­色­憔悴,面­色­发黑,可仍然清秀镇定。他的呕吐好了些,能说话了,和曾布讨论了下病情,问了些祈禳、大赦的事,又散了。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上苍给了他三次挽回命运的机会,这是多么的慷慨奢侈!可他都放弃了,那么就不能再怪别的什么了。

正月十二日,命运日到了,大臣们仍旧留在皇宫里,到五更时分,天将亮未亮时,御药院突然传来了消息,让大臣们快速赶往福宁宫。说哲宗的病情急疾变化,从四更起就在急救了,这时非常危险。

等他们赶到福宁宫时,发现宫门垂下了一道帘子,这是一道天堑,任何外臣都无法越过——宫里有皇后或者皇太后。

章惇、曾布等人的心都凉了,这意味着他们无论怎样都没法再见到宋哲宗。而皇储是谁还没有确定,这是最重要的事,他们没法Сhā手,连宋哲宗最后的遗言是什么都没法亲耳听到!

在那片竹帘的另一面,福宁宫内部,一个老­妇­人终于现身了。向太后,之前她一直藏在皇宫的深处,不管宋哲宗得病也好、病重也好、见人也好、病危也好,她都忍住了,绝不露面。

直到这时宋哲宗奄奄一息眼看要死时,她才突然出现。时机的把握像前面挽回追废高滔滔的诏书时一样的准确、及时!

帘幕内的福宁宫,哲宗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盗汗不止,这样子落在向太后的眼里一点都不出奇,更不可怕。在她的一生里,至少见过3个这样重病至死的人了。

宋英宗、宋神宗、高滔滔。

这3个人是她的公公、儿子、婆婆,身为儿媳和母亲,她全程目睹死亡的转变,到今天她能准确地把握住哲宗生命的流失。直到这时,她仍然保持着沉默。

最后的关头还没有到来,还有最后一关没有通过。

很快,她等的人来了。哲宗的生母朱太妃一路痛哭,赶了过来。到这一步,她才赶过来!明显地晚了,哲宗眼神涣散,还能认出这是母亲,他想说什么,可是身体不受控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朱太妃痛不欲生,号哭着扑向了哲宗,她在病床上抱住了儿子。

生离死别,人间惨剧,在他们的身后,向太后仍然冷冷地看着,仔细观察。到这时,她终于确定宋哲宗彻底失去了表达能力。

向太后突然拉住朱太妃,把她从哲宗的身上扯起来,拉到一边,说——“他已说与我了。”

他……他说什么了?

悲痛中的朱太妃很懵懂,她快哭傻了,儿子刚才说什么了?说给向太后听了?自己听漏了?很多疑问中,她条件反­射­一样地问,仍然没意识到危险。

向太后很庄严,一字一顿——“让我立端王。”

这5个字像耳光一样把朱太妃劈醒了,端王,是赵佶,神宗的第11子,生母陈氏。平时很乖巧,对朱太妃很尊敬,可在这时突然间立他当皇帝,这简直不可思议。

朱太妃不止宋哲宗这一个儿子,她还有另外一个!简王赵似,就算哲宗无子,兄终弟及,也轮不到别人,只能是赵似才对!

可是这时向老太婆以太后的身份说,刚才宋哲宗对她亲口说的,要立赵佶做皇帝。

什么叫后悔无及呢?前些天当断不断,章惇把写好的诏书送给哲宗,哲宗不同意,结果高滔滔没废成,连带着向太后也保住。

现在哲宗眼睁睁地看着、听着向氏在他面前捣鬼,却说不出话,更没法阻止。

哲宗,后悔否?

前些天一路狂奔,跑向儿子阻止诏书成立,现在被向氏欺压,另一个亲生儿子即位的希望立即渺茫。

朱太妃,后悔否?

历史没有记载他们的心情,所以不能乱猜,只能从结果上去看。事情是很惊人的,在亲身经历这种赤­祼­­祼­的谎言,以太后之尊来骗人的把戏之后,朱太妃没有愤怒,没有想办法挽回,而是愣了一下,接着低下头转身就跑了。

就连奄奄一息马上就死的儿子都扔下不管,跑了。

她为什么要跑呢?也简单,联系前面她被长时间欺压,却转而为欺压她的人说话这一点来看,她就是个根深蒂固不可救药型的受虐狂。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决定了她只是社会规范的遵守者,哪怕被冤枉被欺负,也习惯了忍受。

只有贵族,只有规范的制定者,才不遵守规范。如向太后。

这女人目送着敌人跑远,再转回目光盯着宋哲宗咽下最后一口气,转身发布了一系列命令。令,殿外的宰执大臣们觐见;令,所有皇子进宫。令,为大行皇帝小殓。

最重要的事是第一项,她很清楚,大臣里有刺头,掌权的新法集团一贯和她作对。尤其是章惇。她想做点什么,必须得和这人较量一番。

见面时,向氏第一时间哭了,她边哭边说,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嗣,要立谁当皇帝,得早作决定啊。

章惇厉声回答,当立大行皇帝的同母弟简王赵似。

他是首相,有权力第一个回答。他有胆量,连第一老太婆高滔滔都敢废除,何况这个次等货­色­。由谁掌权太重要了,不是哲宗,怎么有新法集团的复兴,所以这个皇位,必须落在赵似的头上,只有这样才能杜绝旧党复辟。

向氏很稳,她抛出了一个看似绝对正大光明的理由——“老身无子,诸王皆神宗庶子。”多博大,我没儿子,所以谁也不偏向,所以什么同母不同母的,根本不是即位的首选条件。

章惇郁闷,没法反驳。谁让哲宗亲政的6年里,居然没把生母提到太后的位置!他只好转移话题,说自古即位不嫡则长,现在没有嫡皇子,那么就要选年龄最大的,是申王赵佖。

说出赵佖,在场的人都鄙视了一下章惇,首相今天很幽默嘛,这种事儿上也开玩笑。申王赵佖一只眼睛是瞎的,自古以来残疾人当大臣都不合适,谁听过瞎眼人当皇帝?

果然,向氏很轻松就驳回了这一条,她提出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

向氏说,有一个人福、寿、仁、孝俱全,是皇帝的最佳人选。这四字评语不容怀疑,不容反驳,不容抗拒,因为是大行皇帝宋哲宗亲口说的。

这人就是端王赵佶。

可以定论了,这句话里的含金量是超恐怖的。出于上任皇帝之口,由太后转诉,还有更高的规格吗,谁想搞事,简直是和太后作对,和刚死的皇帝作对,和马上就要即位的这位四佳皇帝作对。

两个字,找死。

但是真的有人跳出来了,章惇在这件事上都敢唱反调。他说——“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轻佻,指不稳重不沉着。看似没什么。可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由此可以推断章惇的出发点。

他和赵佶没有私怨,赵佶也不是旧党,他没有半点必要和赵佶过不去,那么为什么这么做?只能是对宋朝前途的考虑。

机会出现了,在中国的古代,一个皇帝的诞生,哪怕是开国皇帝,都有一个必要的程序。那就是全体通过,不当不行,哭着喊着说不­干­也不行。例子请参考赵匡胤、郭威被黄布包起来的过程。

和平年代也一样,除了有明确的传位遗诏,不然更得全体通过。现在章惇豁出一身剐,要把赵佶拉下马,向氏就算是皇太后也不好办,毕竟反对的人是首相,该首相手下还有整整齐齐的超庞大死党,这么多年了,改革派有多能折腾,谁都清楚。

就在这时,就在章惇最需要帮助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的主人在这之前所有的岁月里,都以一个平和、仁厚、体贴、不过分、让旧党都普遍喜欢的形象出现的。曾布,这个在宋神宗时期和王安石唱反调,在宋哲宗时期和章惇打对台的人,在决定新党命运、宋朝命运的最关键时刻说话了。

——“章惇,听太后处分!”

这句话决定乾坤,向氏、章惇两人立即冰火两重天,知道了各自的输赢。章惇输了,没有皇帝的支持,没有新党集团的支持,他再强硬能做什么!

他退了下去,当天再没有说半个字。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了,这时只能安静地等待着一个时刻。皇子们进宫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大臣们会被允许进入福宁宫,见哲宗最后一面。

宫里的御榻上,躺着一套冠冕齐全的皇帝袍服,与平时不同的,是皇冠的下面,还遮着一块帛帕……那是遮脸布,下面盖着哲宗死后的脸。那套皇帝袍服,遮盖着他年仅25岁的遗体。

大臣环绕,太监揭起了帛帕,据说哲宗神­色­平静,面如敷粉,没有什么特殊的痛苦样子。或许他真的解脱了,可是他知道他的帝国,他的事业,还有他个人的历史评价都变成了什么吗?

帝国与事业太遥远,没发生的事不可以预知,更不能评论。这时看一下《宋史;哲宗本纪》里最后的“赞”。赞,是记录皇帝平生事迹之后的最终评价。为了方便,我为大家译成现代普通话。

——赞曰:宋哲宗以儿童年龄即位,由高滔滔辅佐,共同治理天下。初期,任用司马光、吕公著等贤人,废除青苗法等苛政,恢复常平法等善政,开科取士任用言官,天下人心都很喜欢,元祐年间简直可以和宋仁宗时期相比。可惜熙宁、元丰时期的­奸­臣搞复辟,把前面的成就都毁了,列党籍分派系,打击贤良君子。导致宋朝的政治越来越惨淡。

最后4个字是“吁,可惜哉!”

知道什么是欺负死人了吧,一切的错都推在新党身上,推在哲宗的身上。元祐年间才是光明万丈的,完美无缺的,什么经济衰退,对外懦弱,压制皇帝,陷害大臣等等一字不提。相应的,哲宗击败西夏,威服党项更是半点没有。

在这个时刻,历史真的是个任人妆扮的小姑娘。

哲宗死了,他的一页翻了过去。新的皇帝带领宋朝走向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全新而未知,辽、宋、西夏等老三强都会变成配角,新生的强者主宰一切。

而在宋朝一方,这位新皇帝本是极有希望的一个。他有宋朝之前所有皇帝,不包括赵匡胤之外的几乎所有的优点,他取得的成绩更是自赵光义以下所有皇帝都没能达到的,甚至是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梦寐以求的!

可惜的是,他为什么生在了这个时代,这时代充满了矛盾、屈辱、死亡、新生、荣耀、激|情!汉民族最屈辱的时段是这里,汉民族最伟大的英雄也出生在这时。

它流光溢彩传说纷呈,明暗交错真假难辨……它是我们民族永恒的一堂课。

(第七部完敬请期待第八部夏未的玫瑰园)如果这是宋史第八部

夏未的玫瑰园卷

第一章

每一天,这个世界都在变化中。尽管变化,中国人却总在说,不管外界如何,他们都能坚守自我。

自我是什么?他们具化出至少三句话,“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听着真提气,也很全面,只是似乎忘了说最重要的,坚持这3点之后,还能怎样活。

或者说,还能不能活!

这个问题在和平年代里提出来,比如公元2010年的今天,似乎没什么意义。可是如果我说,就是这点事导致了一个王朝的崩溃,一个民族的沦丧,有人相信吗?

貌似危言耸听,那么开始回忆,从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的正月开始。正月十二日那天,24岁的哲宗皇帝驾崩了,新皇帝赵佶登基。赵佶是宋神宗第十一子,能当上皇帝,实在是各方面都太优秀了。

首先他有个好妈妈,赵佶的生母陈氏,开封人,记载中她聪颖端庄,艳若桃李,在御侍身份时生下了赵佶。这一点很重要,意味着她出身很低,不会被高滔滔、向氏等贵族出身的后宫主宰猜忌。另一方面,和哲宗皇帝的生母朱太妃非常自然地接近。

朱太妃也是开封人,同样出身很低,阶级、同乡的双重关系让她们走得很近,连带着各自的儿子也处得亲切。

哲宗在没有亲政,被高滔滔压制时,就经常约赵佶到寝宫里玩。多年以后,当上皇帝的赵佶深情地回忆说,那时十二三岁的哲宗款待弟弟,只能拿出一些寻常果饼,装在陶制的器皿里,一点都看不出皇帝的身份。两个小兄弟躲在帷幕里默默地吃着,很幸福,很辛酸……

陈氏的好不止这些。这个平民出身的女子有着异常刚烈的一面。宋神宗年纪轻轻病死,只有37岁,陈氏当时更加年青,才32岁,正是女人一生中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她却突然间凋谢了。

陈氏搬进神宗陵殿的侧殿,终日里默默出神一动不动,很快形销骨立,容颜惨淡。宫里送来饭菜、汤药,陈氏挥手让人拿走,说“得早侍先帝,愿足矣。”

没多久,陈氏就死了。

她是真心地爱着神宗的,这一点哪怕是在封建年代里,也一样让人肃然起敬。她的死,一方面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一方面给儿子留下了足够的印象分。

爱屋及乌,对陈氏的敬,加重了整个后宫对赵佶的爱。就连高滔滔、向氏这样出身豪门士族,习惯了天家父子无亲情的人也对赵佶很照顾,更不用说朱太妃、宋哲宗呣子俩了。

赵佶在一片爱护中长大,哲宗即位后封为宁郡王,4年后以平江、镇江军节度使加封为端王,再两年后加封为司空,改昭德、彰信军节度使。爵位之重,晋升之快,在诸位皇弟中首屈一指。

他自己也很争气,宋朝发展到这时,他是八世祖了,他的皇兄皇弟们早已经是标准的太子党,每天里声­色­狗马烟柳雾花,他不同,限于宋朝祖规,皇室男丁的职业只能是吃喝玩乐,但同样的玩,他玩出了品味。

赵佶喜欢的是笔研、丹青、琴瑟、图史、­射­御。

这几样觉得如何,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赵佶除了­射­箭、驾车两项之外,几乎无所不­精­,这让开封城的士大夫集团的眼前一亮再亮不停地亮,空前发现,十一皇子他是完美的化身!

想想看,赵佶的住处摆满了珍品图书,每天里高人雅士不断,谈经论玄,调弦鼓瑟,兴至时挥毫泼墨,无论是作画,还是结字,都在弱冠之年达到了极高境界。这些还不是全部,赵佶身材修长,面目俊秀,谈吐风雅,行动春风,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流辉皎洁的焦点。

这样的人谁不爱呢,何况他还特别的友善。

宗室里的知名雅士赵令穰、驸马都尉王诜,这二位是能和文坛泰斗苏东坡拉上关系的人,为他在外界宣传;皇宫内部朱太妃、向太后两派系对他共同喜爱,几乎是唯一一个左右逢源,无往不利的人。

做到这一步,哲宗不死,他繁华一生,高出同侪;哲宗死了,众多皇子他鹤立­鸡­群,哪怕到外界公选,都跑不了他的皇位。

何况,这人在内地里还另有一张面孔。

这张面孔藏得很深,除了对宋史有兴趣,细心钻研过的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毕竟在中国人的传统印象里,赵佶只是个含着金匙出生的顶级花花公子,突然被命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由自主地当上了捞什子的皇帝。

通常还会叹息一声,以他的才能,要是能终生醉心于书画之间,中国就会又多出一位了不起的丹青名家啊。让他当皇帝,真是既害苦了宋朝,也害苦了他本人。

这是假的,赵佶有书画的才能,更有一颗膨胀的权力之心。

首先,他的艺术细胞的构成就有问题。艺术,是心灵的外延,有什么样的灵魂什么样的欲望,才有什么样的表现。比如有的人淡泊,在无尽天地之中只选取空山灵谷幽兰雾松入画,越是淡雅越是入味;有的人雄烈,画奔马雄狮猛虎苍鹰,遒劲威凌肆意纵横,越是粗豪越是神俊。体现在赵佶,是极致的细腻,入微的贵气。

有这两点的人,都毫无例外的自命清高,尤其是一些特殊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时。

在赵佶的端王府里,出过两件怪事。某一天,两只白鹤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庭院里,久久徘徊,且鸣且舞。

自古鹤鸣于堂,是千年难得的祥瑞,尤其是发生在京都重地里。一时间全城轰动,很多知名的大臣都蜂拥而来。当然,为的不是看什么鹤,而是来拍端王的马屁。

您祥瑞,您发财,您升官……

当时全王府的人都飘飘欲仙,只有管家杨震吓得满身冷汗。发财、升官……都是亲王了,再升是什么,难道是皇帝?!

他立即站出来往外赶人,一边赶一边说,这是颧不是鹤,是颧不是鹤!

仙鹤和人好容易都赶走了,没过几天,怪事又出现。在赵佶的卧室外边,突然间长出了一丛灵芝。这下子简直是加倍的祥瑞。

鹤是从天而降的,有可能是飞得累了下来歇一会儿,属于流动祥瑞。可是灵芝草从地里钻出来,准确无比地在赵佶窗外安家,这无论如何都是专属于赵佶的祥瑞,顶级祥瑞。

一时间全府的人都跑到赵佶面前贺喜讨赏,同时喜讯像Сhā了翅膀一样,飞向全城各地,大有超过上次的趋势。关键时刻一只手伸了过来,瞬间把喜讯停播。

管家杨震,他把灵芝草像狗尾巴草一样的拔了下来,扔到一边,说这是食用菌,根本不是灵芝!人群沮丧地散开,杨震松了口气,可是转过头来,发现赵佶的目光有点凝固,像是若有所思。

自命不凡,怎么禁得住接二连三的灵异事件。这两件事之后,某天赵佶突然写了张纸条,悄悄叫来了一个心腹家丁。对他说,这上面是我的生辰八字,你拿到大相国寺去,每一个卦摊都算一次,看看什么结果。

该家丁去了,一个个排头算去,钱花了不少,什么也没算出来,都是些常见型神棍的套话,直到最后,在一个角落里遇到一个破衣烂衫,快饿死的算命先生。

这位先生看了一眼纸条,再看一眼家丁,突然间显得很郁闷,把纸条扔了回来。说老兄,我混得很惨了,你怎么还拿我开涮呢?

家丁不解,问他啥意思。

先生冷笑,这是天子的生辰八字,根本不是你的!该家丁大惊失­色­,跑回王府,报告给赵佶。赵佶深思了很久,要家丁第二天再去,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算命先生,看他有什么话。

第二天,算命先生说,回去告诉亲王殿下,您是天子命格,日后要善待百姓。

很套话是吗,很平常很虚构是吗,可是这位算命先生在历史中有名有姓有地位。他的话应验之后,赵佶让他平步青云,官居节度使,成了一位达官显贵。

他叫陈彦。

一连串的心理暗示之后,赵佶开始了主动出击。他是聪明的,一方面继续和哲宗、朱太妃一系搞好关系,一方面刻意地讨好向太后的身边人,以亲王的身份向一个个太监宫女示好,这是多么巨大的诚意,很快向太后就被一片片的歌功颂德声包围,所有人都说赵佶的好话。想想她一个没儿没女的孤寡老太太,正在失意落败中,有这样一个好儿子献孝顺,能不被顺利撂倒吗?

之后才有了向太后为他争皇位的事情,要不然,九王神器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落到赵佶的头上。在那一天里,赵佶的人奔忙在王府和皇宫之间,把正在发生的每件事报告给他。向太后提名时,章惇反对时,赵佶的反应非常强烈,他时而仰天长笑,时而俯案沉思,得与失之间,天子与藩王之间,天差地远!

他要这皇位,他要掌握天地万民生死的至高权柄。

终于当上了皇帝,赵佶变得更冷静。万里长征才第一步,他不仅是要爬上这个位置,更要在这位置上坐得舒服。之后的一系列表现显示,他真是太聪明太理智了。

第一步,尊敬领导。

身为皇帝,他的父亲、哥哥两代人都和后宫刀兵相见,水火不相容。折腾的结果,抛开国家受损,两位皇帝本身也七上八下,活得难受死得憋屈。轮到赵佶了,他能怎么办呢?

他选择感恩,以19岁完全成年的年龄,请向太后垂帘听政。怎样,当年高滔滔弄得­鸡­飞狗跳、“以母改子”才搞到的权力,他拱手让了出去;

第二步,重组内阁。

一朝天子一朝臣,赵佶得有自己的班底。可是时代太敏感了,他选择新党,还是旧党呢?选新党,让坐在帘子后面的向太后怎么想,她是新党的死对头;选旧党,旧党是哲宗的阶下囚,刚刚接替了皇兄的位子,就想破坏传统?

两边都不讨好,但一定要两边都讨到好,这个结得怎么解开呢?

赵佶有办法。他即位做的第一个人事任免,是把韩忠彦从大名府调进京升为吏部尚书;调真定府李清臣为礼部尚书;右正言黄履为资政殿大学士兼侍读。

这三个人的身份很对立。韩忠彦是已故旧党领袖韩琦的儿子,李、黄两人是哲宗朝新党的风云人物,同时提拔起来,露出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潜台词。

从此新旧党平衡,在赵佶的领导下不再敌对。

这只是第一层潜台词,如果没有下文的话,是非常粗陋的和稀泥手法,在顶级官场搞这个,太俗。也根本没法取悦向太后。可是第二层表现出来时,就不得不让人佩服了。

没多久韩忠彦的位置直线上升,成了新一届首相,李、黄两人原地踏步,离宰执位置遥不可及,成了曾布以下庞大的中层­干­部集团里的一员。这说明了什么,赵佶从最开始时就选择了向太后,以她的喜好为标准,决定权力层分配。

同时,让人挑不出他背叛皇兄的短。

第三步让全体旧党人叫好,赵佶把哲宗后期贬出朝廷的旧党新生派力量都召了回来。龚央、陈瓘、邹浩、江公望、常安民、任伯雨、陈次升、张舜民等等从各处贬地赶到京城,全成了言官。

这些名字很陌生,之前一来没空提他们;二来也是没法提他们。虽然在宋史里,这些人非常有地位,被旧党人捧得比天还高。

比如陈瓘,就是在章惇入朝当首相的途中,上船讲课的那位隐居大名士。后来他不隐居了,重进官场,隐而优则仕,一步跨进了开封城,变成了太学博士,这个官可实在是太大了,也就是宋朝的皇家大学教授。

这么个职位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无非是出出题,监监考什么的,和国家大事不挨边嘛,让我写他什么?

再比如邹浩,他是神宗朝的进士,开始时的工作是杨州颖昌府教授,相当于地方教育办成员。哲宗朝调进京城当上了言官,第一时间弹劾章惇,是个铁杆的旧党斗士。可惜没用,哲宗朝的扒皮举世无敌,这就遗憾了,邹浩没能成为期盼中的英雄。

真正让他成名的,是废孟皇后事件。孟氏被废之后,邹浩的反应是世界末日到了,他不顾一切地上书,要哲宗收回命令,重立孟氏,杀掉一切站在孟氏对立面的敌人。如果不这么做,哲宗会遗臭万年,宋朝将国将不国,人民将内心失衡……这都哪儿跟哪儿,一个平民娘家的女人的婚姻啥时候重要到这地步了?哲宗一怒之下,把邹浩踢出京城到南方反省去。

这就更了不得了,邹浩离京时简直成了万世楷模悲情英烈,成了世界上唯一有良知有爱心有正义感的人。当天的场面,被定格成旧党人心中的图腾,经久不熄的传唱。

对此,实在是想让人问一句——至于吗?

一个个都是这样的人物,除了别有用心的人谁会当他们是盘菜。没错,现在赵佶起用他们,就是别有用心的。

紧跟着第四条命令发布,全体言官、全体官员、全体国民注意了,无论谁都可以畅所欲言,说什么都行,弹劾谁都行。说得对有奖,说错了没事,朕绝不食言。

看着很老套是吧,无非是下旨求言,前几代宋朝皇帝哪个都做过。可是这一次不同,前面的都只是形象工程,这一次赵佶把它变成了一把刀,塞进了陈瓘、邹浩等人的手里,让他们尽情随意地去砍。

砍倒赵佶的敌人,砍到向太后微笑满意。

陈瓘、邹浩他们兴奋得浑身发抖,这竟然是真的?整个哲宗朝里旧党被两个人折腾得七零八落,现在可以报仇了?

章惇、蔡卞,你们也有今天!

全京城的言官,满天下的旧党分子齐心协力,弹劾的奏章雪片一样飞向赵佶,很快量变就引起了质变,章、蔡两人可以定罪了。

两人被贬职南迁,章惇很惨,同样到了海南。

什么叫借刀杀人,一举三得。仁义的名声得到了,向太后的政敌搞倒了,反对自己即位的首相垮台了,赵佶达到了所有目的,一时间好评如潮。

别忙,赵佶觉得还能再发挥下,让好评达到Gao潮。

Gao潮由宫里、宫外两部分达成。宫里,忍了6年的向太后终于等到了全方位的快乐。说来她也是很不容易,日子很难的,为了熬到哲宗死、赵佶立,她都光着脚丫子在皇宫里狂奔,又哭又喊地搏同情,她容易吗?现在好容易盼到了好日子,要怎样继续下去,哪怕自己老得没法说话,到哲宗病危时那样都没危险,这要早做打算才行。

通过仔细计算,她做了两件事。第一,复立孟氏。孟氏,她是由高滔滔选定的皇后,被贬有自己犯傻的原因,更有政治斗争的内幕。现在她在难中,把她提上来,她必将感恩报答。这样就形成了高滔滔——向氏——孟氏等三代皇后的利益链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一定会像自己保高滔滔那样,保全自己。

同时打压哲宗钦定的刘皇后。

本来刘氏已经大获全胜,成了唯一的皇后。本来嘛,皇后与皇帝为敌体,自古以来每朝只有一位,可这时突然间孟氏复活,居然要并列了,这忍无可忍嘛。刘氏愤怒,为什么是并列,为什么是并列,我不要并列——!

又一个消息传来,向太后说了,你们不是并列,从今天起你叫元符皇后,孟氏叫元祐皇后,你们俩人见面了,你得先给她行礼,然后她才回礼……

刘氏简直要气死,但想想自己还年轻,很可以像向太后那样熬下去,现在这年头,谁知道几年后又是什么样?

她决定等了,向太后却不。她知道自己老了,身体也开始生病,很像是连续绷紧了6年,突然间放松之后没法支撑。见过太多死亡的她,没法不去想自己的身后事。

如果她真的死了,孟氏能掌握大局吗?光是赵佶孟氏就很难控制,加上刘氏,情况不妙,再加上朱太妃,那是自己的死对头,本应是后宫第一巨头的人,一个废了再立的儿媳­妇­,能管什么用?

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向太后的身体越来越差,很快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但就是这样,哲宗的生母朱太妃仍然死在了她前头!

这是怎么搞的呢,没啥证据能证明这是谁做了什么手脚,可就是发生了。于是乎,在向氏死的时候,她是完全放心、非常妥贴、彻底愉快的。

至此,鉴于上面发生的所有事,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真是很强大。

这是宫里的事,再说宫外边发生的,在这件事上充分显示了赵佶的聪明。谁都知道做好事是很累的,有时还很危险很麻烦,赵佶做起来不花一个铜板,就让全天下人,乃到于之后近千年里的中国人都异口同声地叫好。注意,哪怕后来赵佶变成了宋徽宗,人们在这件事上对他的看法都没变。

赦免苏轼、范纯仁,让他们从贬谪地北返。

这两个人是特殊的存在,在宋朝人的心里,他们活着时,就已经是超越政党之上的传奇人物。苏轼的文章,近40年里以来独执天下之牛耳,是无可争议的文坛泰斗,中国人是敬重学者的,谁去管他是新党还是旧党,他所到之处,人们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

范纯仁要更高一筹,作为一代名臣范仲淹的儿子,他没有父亲的军事、文学才能,但继续了范仲淹最闪亮的光环——道德。

范氏的道德不是空洞的口号,更不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这种形象超级高大实用后果超级可怕的宗教式教条,它处处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越是在混乱、肮脏,充斥着别有用心、赶尽杀绝等种种负面欲望的官场里,它越发的显出自己的可贵,甚至是唯一。

自古道德胜于文章,这两个人的遭遇,就先从范纯仁说起。

范纯仁倒霉纯粹是自找的,当初章惇把他贬出朝廷,是因为要追究放弃西北四寨的负责,他和司马光搅在一起,是这种事的主谋。

这是范纯仁的一生仅有的污点,尽管如此,宋廷还是对他很例外,别的人如刘挚、吕大防、梁焘、刘安世等人早就贬过了长江,范纯仁的贬地是在陈州,也就是现在的河南淮阳。

和开封城近在咫尺,可以说仍然生活在经济文化中心地带。

这样的待遇,范纯仁心知肚明,可以说是对他的爱护,让他老老实实地呆在政治漩涡之外,等着哪天风平浪静了,他会有个不错的结果。

可是他姓范,这个姓氏从北宋开始,直到明朝末年,都笼罩着一层圣洁、温暖、博爱的光环,历史证明,这不止是开创者范仲淹的一生努力,更有范纯仁的沉淀。

主要就表现在这次的自找麻烦上。

在陈州,范纯仁听到了一个消息,宋哲宗在郊祀大典上公开宣布,绍圣年间贬谪的大臣,如吕大防等终生永不录用。

这个消息是空前可怕的,开了宋朝的先河。在这之前,哪怕旧党在元祐年间贬章惇、贬蔡确,贬所有新党的中高层­干­部,也从来没说对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哪怕蔡确死在了南方,也是由于他个人身体健康,国家从来没说过这种狠话。

现在矛盾升级,可以预见以后的政治环境要变得更恶劣。这让以后的大臣们怎么生存,生存都谈不到,要怎样工作?最后致国家于何地。

这样浅显的问题谁都能看出来,可谁都不敢说什么。因为章惇的用意更加明显,章惇是要一劳永逸的,在他看来,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旧党人全弄死,死得­干­­干­净净了,自然以后就不会再有什么矛盾!

这种情况下,谁敢顶风作案,反对扒皮呢?

冠盖满京华,斯人敢独言。没人敢说,范纯仁敢。他是一只平衡尺,在元祐时他阻止远贬蔡确,现在他反对永废吕大防。范纯仁写了份奏章。

恳请哲宗为吕大防等人留一线生机,为官场留一线回旋的余地。

留一线余地……章惇很无语,本来不想动你,你竟然主动申请找抽。范君子,这是政治,不是善堂,你一定要往里挤,那么没办法了,为了保持政局的完整­性­,公开唱反调的必须打压。

贬范纯仁到随州安置,全家一起去,即日启程。随州,在现在湖北随县,他终于到长江边,和吕大防他们扎堆去了。消息传来,一片悲哀,范家的亲友都摇头叹息,范纯仁本人却很平淡。

这不是装,而是心灵的体现。

试想面对这样的局面,范纯仁忍了,一直沉默明哲保身。这样就算躲过了政治风暴,他就会高兴吗?会像普通人那样庆幸吗?很显然他会自责,范家从来都是忧国忧民忧天下,心安乐才能身安乐的人,如果想保平安,光是范仲淹的光环就足够他们当官享福。

那就走吧,范纯仁在之后三四年的时光里平静地品尝着自酿的苦果,一路南贬,陈州并不是终点站,在那之后还有永州,一路上不仅要乘车,更要坐船。

某天范家坐船在今天湖南长沙橘洲附近跋涉,突然间风浪大作,船眼看就要翻了,好容易到了浅水处,全家湿淋淋地上岸。其中范纯仁背着自己的妻子,一步步走了上去。

他的周围是一片骂声,妻子儿女们异口同声地痛骂章惇,其中以范夫人骂得最经典最有身份,8个字——“枉陷正人,使我至此。”

老太太发火了,说章惇陷害范纯仁这位正人君子,连累她饱受江湖之苦。

看着好像没骂错,可是范纯仁的回答让他家人很不解,让后来读史的人也不解。他说:“船破,也是章惇的错吗?”

谁看谁迷糊,范纯仁在搞什么,这当然是章惇的错,没有这件事,范家老小怎么会跑到长江里玩漂流?简直是逻辑错误,而且范纯仁为什么不生气呢?就算不想报复,也没必要替敌人解释吧。

这样想就都错了,没有理解到范纯仁的心理。

像他妻子所说的,“枉陷正人”,抛开章惇的思想目的,退一万步说,真就是陷害了正经人,又能怎样?正人就不是人吗,就不是公务员吗,就有豁免权吗?

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处,在宋朝的士大夫阶层心里,正人君子是有特权的,只要自己是正人了,就能决定别人命运,往死里打压对手。至于自己,永远是安枕无忧,容不得别人碰一手指头的。这是多么可笑,君子之风在于包容,什么时候是杀人利器了?

在范纯仁的心里,保持君子之风,正义理念,只是自己个人的­操­守问题,并不是自己的什么免罪金牌。无论是进,还是退,他为的都只是自己的心安。

如此而已。

在永州的几年里,是范纯仁绽放心灵光芒的日子,世人见过太多走在阳光下的圣人,这时的他像是一朵黑暗中的莲花,尽管没人看见,仍然高洁清华。

做到这一点很难,首先要耐得住寂寞。而寂寞,本来是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他身边的事。

在宋朝,贬谪不意味着绝望,尤其是范纯仁这种顶级高官加顶级名士的人。这类人走到哪里都是社会中心,比如刘挚、刘安世、梁焘、苏轼,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都有着巨大的能量。

范纯仁主动放弃了这些。为了安静,他没有住官署,没有买房,而是住进了寺庙。每天晨钟暮鼓安分守时,过着修行人的生活。

在这种生活里,也免不了争吵矛盾。某一次范家的小孩子在庙里玩,犯了点小错。他们都是诗书传家的子弟,从小灵牙利齿,知识面很广,限于年龄,还不知道收敛,随便说了几个笑话,把和尚惹火了。

和尚们大怒,把这些落难的高­干­衙内们一通臭骂,捎带着也没放过范纯仁,言语间非常冒犯。

范家人火了,抛开范纯仁的地位,他至少是范家此时尊长,当着别人家的子弟骂人家长辈,这在什么时代都是巨大的挑衅!

冲突不可避免,和尚眼看着倒霉,范纯仁就算再衰,也轮不到几个秃瓢欺负。什么追回度碟了,没收庙产了,都是一句话的事。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范纯仁听着孩子们来告状时非常平静,一脸的从容。等到第二天和尚们来道歉时,范纯仁反过来安慰他们别在意。

他要的是平静,每天关上院门,他像在北方一样生活,吃面儿片,读诗书,回忆一生所为,路途远了些,难道人就不是从前的人了吗?

平静不是消极,在流放的日子里,范纯仁用另一种方式激励自己和族人。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两日,范家都要在正堂上陈列四朝(仁、神、英、哲)期间皇帝的手迹和赏赐之物,范纯仁率领子孙更衣参拜,拜后收好,之后家中长幼互拜,喝茶后散开。

他要让家人知道,无论顺逆,他都是宋朝的忠臣,永远不要因为政治上的遭遇逆反了心灵,违背范家的族风。

赵佶登基后,他盼到了久违的诏书。

诏书是以向太后的口吻颁布的,给范纯仁光禄卿的官职,工作单位定在南京(今商丘),居住地在邓州。邓州是今天的河南邓县,这也就是说,时隔四五年,范纯仁终于结束了南迁贬谪,回到了故乡北方。

只是这时他的身体糟糕透了,年过70,衰败不堪,连眼睛都失明了。他捧着诏书,看不见上面的字,激动得泣不成声,说——“上果用我矣,死有余责。”

皇帝终于起用我了,哪怕我死了,也有责任没有尽到。

心是这样想的,可他已经没法做任何事了,连入朝谢恩都做不到。对此赵佶表现得更加感人,他派人尽最快的速度送去了茶、药、专门治眼科的御医,祝范纯仁身体早日康复,并说,范纯仁,得见一面足矣。

当世之大名士,久负天下盛望,只要能见上一面,我就满足了。

这句话出自皇帝之口,足以让任何人荣耀终生。范纯仁就在这种荣耀里北返,边行边治,渐行渐远,终于在宋建中元年(公元1101年)的正月初二日,于睡梦中去世。

纵观范纯仁的一生,他不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也不懂军事,甚至还办过一些错事。但是,这些都不妨碍他成为宋朝首屈一指的道德丰碑。

他的心灵不复杂,更不故作高深。一切的行为,都出自他自己常说的一句话,我一生所学,不外乎两个字。“忠”、“恕”。

这两个字很简单,但谁能做到呢。忠,不止是说忠于国家,更是忠于良知。前者,在封建社会里,国家即君主,忠君通常能得到好处,还不太难做。比如宋英宗时期,忠于英宗的人哪个忠于良知了?一个个飞黄腾达,福禄终生。

忠于良知,就太危险了。会像范纯仁这样,在元祐时阻挡旧党,在元符时阻挡哲宗,为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公平二字,外加连皇帝、首相都漠视的政治大局。

这样的人,活在什么时代里都会很难、很惨,但同时,他也会赢得民众的敬意,和历史的肯定。宋代的范纯仁,以及其它时代的范纯仁们,他们的路,可以归为四个字。

“道德苦旅”。

用他们自己的苦,保持住一个民族的良知。这在当时来看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蓦然回首,如果我们在一片打击报复赶尽杀绝的时代里,看不到半点温暖光明的人­性­之光,我们还会为自己的民族而自豪吗?

如果说范纯仁的贬谪之路是道德苦族,那么苏轼之路就是文化苦旅了。他在绍圣元年时被贬职,创造了两个纪录。

最早被贬的,贬得最远的。

一路从定州贬到英州,从英州贬到惠州,到惠州后以为安全了,都到海边了。结果他的老朋友章惇想了想,东坡兄,你字子瞻,何不到儋州一行呢?

儋州是今天的海南岛,苏轼真是读过万卷书要行万里路了,他得飘洋过海。过海也就算了,刚刚登上海南岛,命令又来了。

令苏轼到昌化军去报到。

昌化,在今天海南詹县的东北部,是黎族的聚居地,地处海南一偶,是天涯海角里的犄角旮旯,最偏僻不过的地方。这么说吧,幸亏开国的时候赵匡胤、潘美一时发懒,没想着打下越南,不然苏轼非得出国不可。

面对这样的迫害,全天下的人都替苏轼不平。实在是欺负人嘛,苏轼只是个超级笔杆子,最多只是痛快痛快嘴,骂骂人而已,至于这样把人往死里整吗?

简直是变着法的,开着玩笑去整人!

换个人都受不了,何况是苏轼。大家都觉得得像苏轼这样心高气傲,不向任何人,包括司马光在内的大佬低头的大才子,不累死也得气死。

出乎意料的人,苏轼一路上读笑风声悠游自在,像游山玩水一样走了过去。这是和范纯仁是太不一样了,范纯仁闭门待时,静静地等待着命运转机的到来。就算有人来求见,他也一律拒绝。究其原因,他是在求静,这种静不止是对他自己有益,更加对朝廷政治有益。

他绝不会像司马光、文彦博等人那样,在西京洛阳利用自己的名望,拉帮结伙,非议朝政,弄得王安石、宋神宗在改革中时刻如芒在背。

他在静静地渡过这度岁月,哪怕不赞同新党的政策方针,可是仍然要维护政权的正常运行。

苏轼不这样,他来者不拒,是凡探望他的人,他都杯茶谈笑相与欢误,甚至刚到某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时候,他能主动出击,找人聊天。

更别说随时写信,和四面八方无数的朋友互动了。有证据证明,现代网络里聊天时常用“呵呵”等常用词,就是苏轼发明的。

在他的信里,便条里,使用率是相当的高。

结果就是,他越是远贬,结交的朋友越多,三六九等各行各业,什么样的人都有。于是越走声势越大,越走传说越多,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远贬之路,他的名望绝不会达到现在的程度。

远贬前,他的名望是有深度的,官场、文坛的确以他为首;可是远贬之后,广度增加了,他一路之上的洒脱、平易、多才、仁爱,让世人传颂他是“坡仙”。

从没有人像他这样对待长达七年,远贬海外的悲惨遭遇。以儋州为论,在他之前也有位名臣贬到了这里,那人比苏轼的官职大了很多,是唐朝重相李党的党魁李德裕,这也是位非凡的人杰,被牛党倾轧贬到了当时称为崖州的海南岛。

李德裕死在了这里,他没法忍受恶劣的环境,更没法忍受政敌的欺侮。

这在苏轼的身上没有发生,并不是说他没有李德裕那么高傲,而是心灵深处的核心地带太不一样了。李德裕、甚至范纯仁都出生于顶级官宦世家,他们的祖辈不是名臣就是重臣,从出生开始,他们的命运就注定了一种责任。

既为国家,更为家族。有这两点,再身处政党漩涡之中,谁能轻松洒脱呢?

苏轼不同,他是第一代以才华起家的名臣,从小在蜀川山水中长大,他的心灵本就不是传统的官场动物。最开始时,他短暂的迷茫过,那时他初入官场,自命士大夫一族,把底层人民的死活看得一钱不值,公开声称下层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士大夫的生活快乐。

真烦人,典型的暴发户嘴脸。

到他自己倒霉,在乌台诗案后贬到黄州,在城东的那块坡地耕种之后,他的心灵返本了,蜀山灵秀激越,华夏五千年里,最潇洒不羁才华横溢的两大文豪——李白、苏轼都出生在那里,并不是偶然的。他们的路,更有相同的地方。

李白忍不了唐朝的官场,自绝于江湖。苏轼的7年贬谪之路上的种种散漫行为,更是对宋朝官场的放弃。他每到一处,都要建屋造房,以作长住久安之计。这就是他与范纯仁的最大区别,他根本就没再盼望再回什么朝廷。

本是自然之子,怎能再重蹈泥潭?

想回归自然……你想悔婚?一入官门深似海,谁人敢称伟丈夫?官场是个可怕的生活圈子,谁进来了都得身不由己,你苏轼凭什么特别。

他想盖房定居,好多次了,可都被搅黄。在英州时,他拿出了当时全部的资产,买地盖房,一通大折腾。结果房子盖好了,命令也来了。

命犯官苏轼到惠州居住。

到惠州苏轼学乖了,先到官方报到,申请官署。按理说他虽然犯罪,但也是官身,有自己相应的待遇。可是啥也没有,因为官场庞大的信息网络,已经把他的升官指数分析得一清二楚,他别说回京升官了,想死在北方都希望渺茫。

于是乎,这一路上,沿途的各级官员变着法的给苏轼捣蛋,让他行无车、居无所、病无药,目的超简单,就是通过折磨他,向章惇示好。

这样的事追着他,直到惠州还在发生。这些官要向中央时刻汇报苏轼的情况,好保证各种关怀及时的降临到苏轼身上。

最先是房子,没有官署苏轼想租房,结果偌大的惠州城,居然没有房源。这个牛吧,让你有钱都租不到房,没办法,苏轼搬进了庙里。佛教与苏轼有很大的缘分,他一生中有很多的和尚朋友,拜佛教弟子间超级庞大的联系网,他走到哪儿都至少有个小庙能落脚。结果这次落脚让苏轼彻底翻倒。

和尚们对他很好,怕影响他休息,每天敲钟都尽量小声点。苏轼很感激,写了首诗,其中有这样一句:“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他的诗风行千里,很快就传进了京城,章惇看到了,一时暴怒没忍住,让你小子舒服,你过海到儋州呆着去吧,看你还能不能再快活!

命令到达时,苏轼在惠州白鹤峰的房子已经盖成了,长子苏迈当上了韶州仁化县的县令,带着三个儿媳、N多的孙子来看他,刚刚享受点天伦之乐,突然间被打入地狱。

历史上基本上没人能从海南岛的流放里活着回来!

苏轼过海时的心情是悲凉的,不仅仅是生死的问题,更是尊严的问题。中国不像西方,在西方漂洋过海探险是种荣耀,是强大的男人才敢做的游戏,如果能在过程中杀人放火带回来满船的金银珠宝美汝奴隶,那么就更加完美了。

而在中国,出海是不名誉的。父母在不远游,亲族在不过洋,因为还要每年祭祖的,一但死在外面,难免要做个不孝之人。

苏轼,居然要犯罪过海,自古杀心惨于杀身,苏轼有何大罪,不过是些意气之争,居然被逼迫到这步田地。绍圣四年四月十九日,苏轼过海,开始了长达三年之久的昌化之行。

这三年是苏轼人生最困苦的一段,也是他生命光芒绽放得最饱满最充实的一刻。海南的生活是极其严酷的,苏轼终于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可是生存的艰难是难以想象的,单只一场秋雨之后,他居然在床帐里发现了足有一升的白蚁!

平时的生活更不用说,日常的米、面、酒、糖等都要靠惠州方向从海上运来。这样一来价格昂贵,苏轼买不起;二来供应量太小,一但海上起风下雨,就只能挨饿。这时苏轼年过花甲了,严重的水土不服营养不良毁了他的健康,他和小儿子苏过都形销骨立瘦得脱相。

挨饿中,无可奈何,苏轼苦中作乐,想起了一个传说,不禁哈哈大笑。那是晋武帝时期,全中国的人都在挨饿,某人头晕眼花摔进了一个大地洞里,更没饭了。可是他看到洞里有乌龟和蛇,每当阳光灿烂时就伸头到洞外,像是吞咽阳光。

这人有样学样,居然身体强健,比吃了米面还要好。想到这儿,苏轼向小儿子一笑,过儿,我们也这样吃点阳光吧~

这就是坡仙的­精­神内核,面对困境,甚至是必死困境,不咒骂、不消沉、不悔恨,就像一个英雄曾经说过的——“死亡向所有人微笑,人所能做的就是向死亡还以微笑。”

在酷厉面前低头的是懦夫,回报以怒吼是战士,但仍然是落在了下乘,因为受到了对方的影响。像苏轼这样,仍然保持微笑,保持住心灵深处活泼灵动的光芒,不让它灰暗,不让它暴戾,这是种别样的骄傲——让美丽的永远美丽,天上的雨水绝不会因为落到地上的泥潭里,就失去它本来的洁净!

不断的折磨,让苏轼的光芒更加明亮,他被贬得越远,离民众的心就越近。在他南迁的路上,有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线,是历朝历代从所未见的高情传说。

他被贬到广东惠州时,苏州定慧寺的长老守钦派弟子卓契顺步行数千里来探望他;多年的老友,隐士吴子野不顾年老,舟车劳顿,赶来陪他住了几个月;贬过海南到儋州之后,吴子野、73岁高龄的眉山老乡巢谷、杨济甫又渡海来访,陪他渡过最初几个月的艰难时光。

潮州人王介石,一路追随,像仆人一样帮助苏家生活,连盖房子这样的事都亲力亲为。更有很多各地的学子,向他请教学问,其中以海南人姜公弼的事最著名。

海南岛太偏了,识字的人都少,怎么能论到文章呢,直到宋朝立国近140年,仍然没出过一个进士。这实在是没办法,学问是讲究传承的,就算是不世出的大天才苏轼,也得有出­色­的先生给他启蒙。

姜公弼自学成才,等到需要拔高时,上天赐福,把苏轼贬到了他的家乡。苏轼耐心地指点他,临别时在他的扇子上题了一首诗——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端合破天荒。写完这两句之后,突然收笔不写。姜公弼不解,苏轼说,“候汝登科,当为汝足。”

多年之后,姜公弼终于金榜题名,可惜那时东坡已经离世了。他不远千里,到许州找到衰老的苏辙,苏辙在扇子上为兄长补足全诗。

——生长芸间已异方,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坡翰墨场。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使信东坡眼目长。

这首诗见证了海南岛第一位进士的成功之路,由八大家之中苏氏兄弟合力完成,如果存在,是中国文献界里不可多得的珍宝。

以上的事很阳光,让人很佩服很激昂,似乎这就是苏轼的­精­神内核了。真的吗,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苏轼就只是个­精­神胜利法的大师,在逆来顺受里让自己不哭出来罢了。

何来伟大呢?

苏轼从来没有放弃希望,他一直怀念着北方,坚信着自己一定会回去。在昌化三年之后,某一天苏轼若有所感,对苏过说。

——“吾誓不做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原气象。”

为此,他洗砚焚香,向天祷告,书写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八篇赋,如果一字不错,即有北还之望。那一天64岁的苏轼凝神专注,挥毫泼墨,八篇名赋一一写就,居然一字不错。

苏轼大喜,吾归无疑矣。

归去来兮,哪怕再晚,也要等到那一天。顺便说一句,这件事是真的。这八篇赋后来被一个妙人收藏了,这人是宋朝有史以来把太监这个特殊职业做得最成功的人,这样一个人,竟然对外宣称自己是苏轼的私生子,而且是遗腹类的……

苏轼在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六月二十日渡海北归,结束了长达7年的文化苦旅,前方等着他的,终于是一片坦途,一片久违的阳光了。

可惜,上天只留给了他短短一个月的时光来回味这一切。苏轼一路向北,沿途游故地会旧友,把一生中所有的恩怨姻缘都一一了断,甚至和章惇都通过信,表示并不太介意和子厚一生的交集。

他死在七月十八日的夜晚。

对于苏轼,我们忘了他的官场经历吧,要留意的是他的诗词歌赋,他是中国自残唐五代以来的第一大天才,北宋之后,中华文人如恒河沙数,不可胜计,可再没有任何一个是可以超越他的。

一生的磨难,仿佛是上苍赐予他的灵感。没有那些感触,怎能转化成那些文章佳句?他的每一点心灵波动,都是中华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精­神瑰宝。

苏轼之才,竟然跨越了苦难,身在苦难痛楚中,居然越发的明艳雍容。这一点,在中华文明史上是从所未见的,哪怕是一直以来,人们认为天分、成就高于苏轼的李白、杜甫也相形见拙。

李白飘逸雄浑,神化难明,天赋绝顶,可是山野气太浓,高兴时放浪形骸,失意时长歌当哭,波动太大,完全被外界影响;杜甫虽然忧国忧民,一片赤诚之心,可惜忧过了头,文章里难免沾上了潦倒灰暗气。

只有苏轼,不管际遇怎样,心里都有一棵盛开的兰花。心有茂兰一棵,不为世事羁磨。这种从容的美丽,哪怕有再多的折磨,仍然宁静地绽放。

从某种角度来说,正是宋朝命运、宋朝文化的缩影。

善待范纯仁、苏轼之后,赵佶举动更加圣明,散布天下的旧党党徒们山呼万岁,真是宋朝自仁宗以来仅见的明君啊。

他为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梁焘等被钉上耻辱桩上的旧党元首们恢复名誉,赏还恩荫,把之前哲宗、章惇做出的决定都否了,让他们重新变成圣人。

之后赵佶颁布诏书,阐述了自己的执政­精­神。他说,自今以后,国家对军国大政、用人标准,没有元丰、元祐的区别,更无所谓新旧两党。做事时,只看是否可行,是否妥善;辨别忠­奸­,用舍进退,只看是否合乎情理。

一句话,同志们,我们要团结,要安静,努力地工作,把国家建设起来。为此,改新年号,为“建中靖国”。多么好的口号,很多人激动得浑身发抖,终于不搞政治运动了!

看到了这些,向太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终于死了。

截止到这里,这段历史被历代史书高调传唱,尤其是南宋阶段,为了突出这时的成绩,给它起了个外号,叫“小元祐”。

真是非常的贴切,无论在哪一点上都像极了。比如说形象工程极其完美,成功地塑造了赵佶的光辉形象,更连带着把范纯仁、苏轼等名人的声望也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可是在另一方面,这些事和高滔滔执政时期更是一模一样。

只有名声,对国计民生半点好处都没有。

这就是小元祐了吗?熟知历史的朋友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对,非常正确,旧党执政怎么会少得了丑闻呢?怎么能不做几件亲者痛仇者快的猪头事件呢?

在这短短的多半年时间里,赵佶像高滔滔领导下的旧党人毁掉宋神宗的政绩一样,把本是哲宗的荣誉给抹杀了。在宋朝的国都内再一次上演了一出丑陋的闹剧。

为国杀敌,立威异域的英雄成了罪犯,抓回来的敌人居然高官厚禄耀武扬威地供着!

事情发生在宋朝的熙河路,也就是从前吐蕃的河湟部。那片广阔的大地最初由神宗年间的名将王韶率军收复,本来已经打得吐蕃人服服帖帖了,可是在哲宗朝的初期宋朝自己人偏要多事。

高滔滔、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崽卖爷田不心疼,把西边四寨无条件还给了西夏人,对更远的熙河路更是不屑一顿。一片看都看不到的蛮荒之地有什么大不了的?

为了友邦的笑脸,也还回去……

尽管司马光被明白人吼过后,不敢再零价钱卖国,可是对熙河路的支援一天不如一天,极需的兵力、给养、军饷等必要一直短缺,能不给就不给。

熙河军的实力严重下降了,元祐时期只能在异域自保。到了哲宗亲政,宋朝的军事重心移到了西北,要和西夏掐个明白,一系列战争中,尤其是章楶领导的平夏城等战役,熙河军一直是主力。

回国作战了,熙河路的状况可想而知,唃厮罗的子孙们死灰复燃,以新任吐蕃王溪巴温为首,重占青唐城,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熙河路短时间内几乎全境沦陷。

哲宗大怒,刚好当时平夏城之战大胜,宋军腾出了手,那还等什么,在他重病,卧床不起的时候下令,由王韶之子王厚、西军大将王瞻率领,西军出境作战,再平河湟吐蕃。

至于理由,哲宗还是很有幽默感的。他说,出于我对吐蕃人的爱护,他们的新任首领溪巴温太­嫩­了,我派人去安抚他一下。

安抚得很成功,一个多月之后,西军攻进青唐城,河湟吐蕃部的所有大小首领除了溪巴温本人跑了之外,溪巴温的儿子陇拶、瞎征、嫁到吐蕃的契丹公主、夏国公主、回鹘公主等都被生擒,由西军押解横越千里戈壁,进入开封城。

空前大捷,这是继平夏城、天都山大胜之后的又一次辉煌胜利。如果神宗活着,如果哲宗没病,不知下一步宋朝还会达到怎样的高度。

可惜的是,这班俘虏到达京城时,哲宗已经病入膏肓,彻底不能执政了。他们被关押着,直到赵佶登基。吐蕃人自己都没法相信,命运居然可以这样改变。

赵佶给他们集体封官,允许他们自由回国。并且许诺不用再担心了,攻打你们的王厚、王瞻等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尤其是凶残成­性­的王瞻,被贬为右千牛将军,回国内反省了。

就这样宋朝获得了河湟吐蕃部的“友谊”。

骗鬼去吧,从前王韶把他们打得更狠,哲宗时他们仍然反叛,现在只是一些小恩惠,居然觉得一劳永逸了?更何况,这种“友谊”是挥刀自残,废了自己的功臣,像谄媚一样讨好对方来得到的?!

答对了,在旧党人的心里,在向太后的心里,这些就是很正常的,都是沿着司马相公走过的光明大路一脉相承的。谁敢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小心­奸­邪的帽子立即扣下来压死你。

当然,本着树立英武模糊污点的一贯方针,河湟事件、王厚王瞻的处理决定,都被选择­性­地隐藏了,一切以和平稳定为主。在大力宣传中只有大汉天子的恢弘之气、吐蕃人民的友好之情,至于二王怎样,熙河路怎样,都被彻底忽略,一般史书里根本见不着。

这种好日子很短,旧党的命太苦了,好容易盼到了一位崭新的强力太后出现,却没能像高滔滔那样坚挺,不过多半年之后,向太后居然病死了。

她死了,政治风标立即飘摇不定。十几年了,宋朝的政局一直在变。神宗死了,变一次,高滔滔死了,变一次,哲宗上台,变一次,哲宗死了,变一次,前后4次了,顶级官场里还剩下的这些人,早就都成了变形金钢。

根据形势需要,谁都有N多种形态任意转换。这一次想变的人是曾布。他的一生很异样,按属­性­,他是新党。可做起事来,总会让旧党们打心眼里喜欢。

王安石当政时,他第一个拆台,从内部瓦解新党;章惇当政时,他简直是旧党利益的代言人,明里反对,暗地里下绊子,各种招数用出来,让扒皮章相当的郁闷。

这时轮到他郁闷了,国家的首相是名臣韩琦的二公子韩忠彦,他只是几位次相中的一个,没有任何特权,甚至还得加倍的小心谨慎,时刻老实,才能保住职位。

其实就连这个职位,也是他在哲宗死时倒向旧党,帮着向太后压制章惇,拥立赵佶才得来的。现在向太后死了,他没必要再装孙子,首先第一步,就是搞倒韩忠彦,抢到首相位置。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就得留神大宋官场的一条铁律——扳倒首相的人永远别想当上首相,哪怕多年以后当上了,也是因为别的事情。

曾布很老了,他等不起。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借刀杀人。他要扶植起一个人,用这个人去搞倒韩忠彦。那么这个人就要具备以下几个特点。

1,必须有一定的身份,不然进不了顶级官场,没法对抗首相;

2,这个人必须是新党,旧党人他指挥不了;

3,这个人的根基要比他差,哪怕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也没法拒绝,更没法报复;

4,这个人此时此刻必须处于官场低潮,这样他给这个人机会时,这人才能不得不抓;

5,这人的­性­情要好,要能挑起来事,制造争端。可在关键时刻,还能听话,不让矛盾扩大,影响他本人的闪亮登场;

纵观宋朝官场,符合以上5点的人真的不太多,可以说是太少了。他想了又想,终于惊喜,上苍还是爱他的,千难万选,居然还真的给他留了一个这样的人。

这人听话,曾经对所有上级都零拒绝服务;这人能斗,亲手炮制过同文馆冤案,把旧党人连同高滔滔都抛上风口浪尖;这人有节制,以才情论,是宋朝官场里第一流的风雅人士,某些方面连首席文豪苏轼都不相伯仲;这人也很倒霉,一直努力工作几十年,这时被章惇连累,被贬到了南方,在杭州城里当闲散官。

就是他了,种种条件都符合,可谓天作之合。说­干­就­干­,他悄悄地派人去联络,给这个人先通通气,一方面在开封城里给他做铺垫,官场上、新皇帝,各方各面都要打点到。

帮他就是帮自己,曾布做得很来劲。

他不知道的是,他根本就没看清楚这个人的本质。他失算了,事实上在这个阶段,世上没人能看清这个人真正的底蕴。这是个妖孽,是近20年以来宋朝政局不断反复,从最初为信念、荣耀而战,到后来为党派为恩怨而斗,一系列的血腥龌龊中孕育出来的集大成者。

在这个人的身上,再没有原则,曾经的荣耀、追求、信念都被一次次的政治风暴吹走了,他目睹了良臣如王安石被罢免;圣贤如司马光身败名裂,险些连坟墓都保不住;文豪如苏轼颠沛终生;长者如范纯仁衰败老盲;党魁如刘挚、梁焘、刘安世流放至死;强臣如章子厚也翻身落马。

等等等等,这个世界还有平安吗?连安全都谈不上,还说什么荣华富贵?!这些例子把他刺激到了,阳光的人在逆境中变得耀眼,­阴­沉的人在逆境里皈依了黑暗。这个人渐渐地变得加倍的小心、谨慎、­精­致、风雅、和畅。

他像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花纹美得让人陶醉,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什么,他是毒蛇人们还喜欢?呵呵,试问谁第一次见到这个物种时就提防呢,夏娃也是在吃亏后才知道的真相!

这个人,叫蔡京。中以海南人姜公弼的事最著名。

海南岛太偏了,识字的人都少,怎么能论到文章呢,直到宋朝立国近140年,仍然没出过一个进士。这实在是没办法,学问是讲究传承的,就算是不世出的大天才苏轼,也得有出­色­的先生给他启蒙。

姜公弼自学成才,等到需要拔高时,上天赐福,把苏轼贬到了他的家乡。苏轼耐心地指点他,临别时在他的扇子上题了一首诗——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端合破天荒。写完这两句之后,突然收笔不写。姜公弼不解,苏轼说,“候汝登科,当为汝足。”

多年之后,姜公弼终于金榜题名,可惜那时东坡已经离世了。他不远千里,到许州找到衰老的苏辙,苏辙在扇子上为兄长补足全诗。

——生长芸间已异方,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坡翰墨场。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使信东坡眼目长。

这首诗见证了海南岛第一位进士的成功之路,由八大家之中苏氏兄弟合力完成,如果存在,是中国文献界里不可多得的珍宝。

以上的事很阳光,让人很佩服很激昂,似乎这就是苏轼的­精­神内核了。真的吗,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苏轼就只是个­精­神胜利法的大师,在逆来顺受里让自己不哭出来罢了。

何来伟大呢?

蔡京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是这个时代在概率一定会产生的动物。他是北宋连续20年不断升级的党争的终极产物。

可以说,没有蔡京,也会有樊京~

他的心灵和做事方式要由后面发生的事来一一剖析,在那之前,只有就事论事才能逐渐地看清楚他,而不是上来就下结论,武断是研究历史时最讨厌的事情。

人需自救天才救之,在曾布想着提拔蔡京之前,蔡京早就展开了自救行动。说实话,他怕。他被贬到杭州了,这地方是美,在宋朝已经公论为天下第一风景区了,公职旅游休闲有什么不好的?好……好在哪儿啊,元祐之前这里是贬职的终点站,苏轼不止一次地到这儿了。可是元祐以后,这里只是块踏脚板,贬到这儿的仁兄贤弟们,十有八九个都会迅速上路,被贬到更远的天涯海角去。

谁敢说他蔡元长与众不同,能在杭州城里静等官复原职呢?所以要自救,天随人愿,只是贬下来不到半年,机会就来了,只要抓住,不禁回京有望,甚至加官进爵也在把握之中。

但是,这机会不好抓啊。真要和这个沾了边儿,以后就算飞黄腾达到了首相的位置,也有人指着脊梁管骂,一骂就是几十年,哪怕是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来。

到底是什么事呢,说来很风雅,宫里的大太监来杭州城,给新皇帝挑名人字画了。说到翎毛丹青,举当时宋朝全国,连苏轼在内,蔡元长也足以排进三甲之内,以蔡元长之能,无论是亲自­操­刀,还是帮着搜寻挑选,该太监都会搞到­精­品中的­精­品,满载而归。

如此一来,蔡京让该太监满意,该太监让皇帝满意,利益链条转动,蔡京的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后患也真不小,前面提到了,这会有骂名的,前名臣宰执文彦博就是例子,当年他只是送了一件蜀锦袄给仁宗的爱妃张美人,就被一直念叨到哲宗的同文馆之狱事件中,当成了文家的历史污点来参考。

这怎么受得了,当宋朝的官,第一重要的就是名声。

可时至今日,名声值几个钱。纵观帝国20年,名声越大的,被泼的污水越多,受的迫害最惨,新旧两党谁都没跑了,都在受害之列。

蔡京早就想通了,名声,是这个时代里最没用最虚伪的东西!我不要,我要的是享受。注意,这是蔡京一生的终极目标,不管他后来造成的恶果有多大,他的本心并不复杂,连带着他的作为也不是那么的凶残血腥。

这一切都要从这个机遇抓起,蔡京打点起十二分的­精­力,陪着这个大太监在杭州城周围寻觅,把散落在民间的高人遗迹挖出来不少,更­精­益求­精­,施展全身解数,创作了十几幅字画,托大太监带进宫去。

蔡元长有十足的信心,用自己的作品打动新皇帝。政治上不说,在丹青笔墨方面,他清楚自己是活着的传奇,这一点,就连他的政敌们也没法否认。

这位大太监满载而归,回京之后才知道他带回来蔡京的作品有多正确。赵佶作为古往今来所有帝王中文艺天赋数一数二的大天才,早就在珍藏蔡京的作品了。

有记载,蔡京作京官时,有两个管事级的杂役对他非常恭敬,在最热的三伏天里,亲自为他挥扇乘凉。蔡京很满意,一时高兴,在两人的扇子上各提了一首杜甫的诗。小事一桩,过后就忘了,可是隔了几天,突然间这两个杂役衣帽崭新喜气洋洋,听人说各自的家里都重新装修了。

一问才知道,当时的端亲王赵佶以两万贯把扇子收购珍藏了。

这样一来,本来是给蔡京通关节的事,突然间对这个大太监也有了好处。活儿­干­得漂亮,很有办事能力,可以重点培养。

从这时起,这个太监走上了宋朝的官场台面,成了赵佶的心腹人,在不久的将来,一次一次地决定了宋朝的命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讲,他给宋朝造成的影响,比蔡京更大。

他叫童贯。

童贯是个有来历的太监,在庞大的太监群落里,从出身上就高人一等。太监,这是非常特殊的一群人。他们从本质上来说,只是奴仆,可是在功能上来讲,就实在太恐怖了。

功能正常的男人能做的事,他们做不了;功能正常的男人做不到的事,他们在宋朝做得风声水起。比如说前面提到的,在高滔滔病危时主持过宋朝国政长达数月的陈衍、张士良,当上幕后太上皇了,牛不牛?

并不是最牛的。

太监最风光的时代是唐与明两朝,唐朝时太监随便决定皇帝的生死废立,明朝时的厂卫像开屠宰作坊似的成批杀大臣,这都空前绝后,可是在一项对国家最重要的工作上,他们比宋朝的同行差远了。

宋朝的太监是历朝太监里的战斗机,他们是武装太监!

北宋一代,宦官在军中的地位、贡献堪称卓绝,远的不说了,宋神宗时期的一系列西征战事里,大太监李宪威风八面,最辉煌时率军冲上天都山,把西夏自李元昊时修筑的皇宫烧得片瓦不存。这是何等的战功,放在任何一位名将的身上,也是主要的军功章。

可以说,在宋朝想当一位名太监,就要从军。童贯走上了这条路,他的师傅就是李宪。有这位显赫的师傅,加上这时赵佶的赏识,可以说一条光明大路已经辅在了他的脚下。

战旗在向他招手,军功在向他招手。

童贯高兴,兴奋之余头脑变得更加清醒。他可不像李宪,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军中宦官。他要的东西堪称这世上最终极的目标。

出将入相。

他可不想一辈子都泡在死人堆里,抱着冰冷的刀把子混到老。他要在军中有地位,朝里有实力,进可海阔天空,退能平安富贵。要达到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必须有政治班底。

落实起来,就是要找到同党。

同党,是一个神圣的名词,不是暂时的利益结合者那么简单。后者是一时的合作,前者要把身家­性­命纠缠到一起,荣则同荣辱则共辱,甚至会死在一起。

能不小心地选择吗?

要成为同党,起码要有几样基本条件。1,共同的追求;2,相近的­性­情;3,相似的手段;4,差不多的境遇。

前三样好说,官场之大无奇不有,类型相似的人很多,很有机会因为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第4点才最重要,没有差不多的境遇,就不会是同党,而是上下级的关系。

童贯在后宫刚刚展露头脚,蔡京在杭州忧心忡忡,两人都急于在开封城里站稳脚跟,这些把他们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在不久的将来,以这种关系结合在一起的同党越来越多,童贯、蔡京作为核心,把触角伸到了宋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说新、旧两党的党争毁了宋朝的官场,那么童、蔡两人的同党则毁灭了宋帝国的一切。

回到宋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的四五月间,童贯为这个小集团做了第一个贡献——拉蔡京回开封。为此他发动了皇宫里的能量,甚至动用了师傅李宪的老关系,让赵佶的耳边时刻若有若无地响着同一个声音。

蔡京是好人,蔡京是能人,蔡京是风雅人,实在是怀念他,他在开封的时候,宋朝的品味都提升了好几个层次。

赵佶心动。

但仅仅是心动,蔡京是他刚登基时贬出去的第一批大臣,就算要招回来也要等个好机会,不然出尔反尔,皇帝的威信往哪儿放。

眼看着童贯的努力只是埋下了一个让蔡京回开封的伏笔,短时期内难以见效。他实在是有些急,愧对同党啊。却不知蔡京对他的要求也仅仅就只是个伏笔罢了。蔡元长作为历史上首屈一指的灭国级妖孽­奸­臣,怎么会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呢,他有自己的招数。

针对赵佶,只要他是宋神宗的儿子、宋哲宗的弟弟,他就别想逃出这个圈套。

圈套一会儿再说,先要说的是由谁来用这个圈来套赵佶。这个人大有来头,无论是对旧党人的恨,还是对套人的手法,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尤其是套人的手法,更是家传渊源,非同小可。

此人姓邓,还记得神宗变法的初期,有位从西北专程赶到京城,歌颂王荆公的人吗?对,就是那句千古名言“笑骂由汝,好官须我为之。”的邓绾。

邓绾在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前的人生前面介绍过,这时不赘述。要说的是他变法结束后的遭遇。他惨了,严格地说他既没有像吕惠卿那样背叛王安石,也没像李定那样痛殴苏轼,更没像章惇那样当廷向司马光咆哮,总之是个在金钱面前低头,在高官面前低头的偏软人类,可他居然是新党第一批元老最倒霉的一个。

他在元祐年间被高滔滔踢出京城,到外地反省。本是很正常的事,谁不是这样呢,可他胆子小,身体差,被贬到第一站扬州之后,刚刚有命令再贬远点,到……滁州,他就死了。

滁州是当年赵匡胤大展神威,组织那次空前威武的晨跑运动,从清流关跑到滁州城,砍倒皇甫晖的地方。本就在江淮一带,离着扬州很近的,你怕什么嘛。

至于吓死吗?

可他就是死了,年仅57岁。从此之后,他的儿子们对旧党,对高滔滔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抓住一切机会去报复。其中以他的二儿子邓洵武做的最成功。

邓洵武,正牌进士出身,博闻强记­精­通历史,哲宗时期担任秘书省正字、校书郎、国史院编修,具体的工作是重编《神宗实录》。这太理想了,以他对高滔滔的仇恨,可想而知,他写的书里高滔滔能变成什么样。本就是老巫婆了,还不得头上长角脑后披毛,每晚吃三个小孩子当宵夜?

写得狠了点,后遗症出现了,哲宗死后,他被向太后一伙儿盯住,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但没能造成实质伤害,只是调离了国史院,去起居舍人那儿报道,从写历史的变成皇帝的私人秘书。

邓洵武很失落,关键时刻一个即将倒霉的重臣帮了他一把。

蔡京,在贬职之前,力挺邓洵武,把他又保回到国史院。这看似一步闲棋,却对蔡京一生的命运至关重要。什么是聪明人,蔡京最高明的一点就在于善良。

与他接触的人没一个不说他善良的。不管他做了什么,每个人见到他时,都会如沐春风。从最初他处在下位,对领导对同事零拒绝开始,到他日后权倾天下长盛不衰,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正在伤天害理进行中,都面带笑容。

这就是所谓的态度决定一切。哪怕是金玉良言,连喝带骂地说出去,也没人接受,甚至可能结仇。而带着三分笑意,哪怕伤到了谁,都是“不小心”的~

蔡京力保邓洵武就是这样,自己身在雪中,也给别人送碳,让对方感动到死。这样结到的朋友,就算不在一起工作,都会有大用。

用处来了,邓洵武要把蔡京搞回到开封城来,这个想法是多么的疯狂。他只是个小官,父亲还死了,从哪一点来说,都不可能有童贯的能量大,可事情真的办成了。为什么?因为他的特殊本领。

——邓家的家传套人大法,外加邓洵武本人的历史功底。

想套一个普通人都要大费周折,何况是诱惑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为了达到目的,邓洵武做了海量的准备工作,超级多的数字理论,完美的震撼效果,他相信只要抛出去,必定会让赵佶热血沸腾,无法自制。但是他仍然很小心。因为这些都得建立在一个前提下面。

赵佶是不是跟他的父亲,他的哥哥有一样的灵魂呢,曾经让哲宗心动的东西,会不会也让赵佶怀念?这可真是说不准,从赵佶登基以来最初的大半年里,他是多么的旧党啊。

……可是,谁又能忘记,哲宗从十岁起一直忍到十九岁,这期间任凭高滔滔为所欲为,坚忍的程度在历代帝王中极为罕见。

思前想后,弟弟也许和哥哥有些相似。但就算不像,该做的事也要去做,尤其是向太后已经死了的现在。某一天,邓洵武终于找到了机会,单独接近了新皇帝。

邓洵武:恭喜陛下。

这种开场白很正规。

赵佶:喜从何来?

赵佶也习惯,每个皇帝每天都要被恭喜很多次的。

邓洵武:陛下的宰辅选得好,韩相公、曾相公众望所归。

赵佶沉默,这事儿前两天有人说过了,是中书舍人徐勣,很可能会因为这事儿在史书留名,现在邓洵武来,第二次贺喜没红包的。真是浪费时间。

却听见邓洵武叹息了一声,说,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赵佶立即警觉。

邓洵武说了下面这段话。陛下是先帝之子,首相韩忠彦是已故宰执韩琦之子。先帝当年改革实行新法,韩琦反对,现在韩忠彦执政,继续反对新法。以此看来,是韩忠彦能继承父志,而陛下不能。

赵佶神­色­大变,这是侮辱!为人子者继父业,这是起码的职责,是延续血脉的骄傲,是对父亲的认同。如果不能,不是承认父辈有错,就是自己无能。

这让一个刚满21岁的聪明、好高、血气方刚的青年如何忍受?!可是又能说什么,之前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都真切地背叛了父亲和哥哥。

难堪的沉默中邓洵武在坚持,他当然不是来特意地侮辱皇帝,现在局面良好,一切都在掌握中,皇帝的情绪在波动中。

他紧接着说了一句,您想绍述父兄之志吗?

赵佶更加沉默了,他怎能不想,这是个根本就不需要考虑的事情。作为一个21岁的青年,神宗时代怎样他当时太小,没印象不好评论,可高滔滔、宋哲宗都做了什么,他亲眼目睹。国家的党争是被哪方挑起来的,国家的利益是由谁争夺回来的,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会一清二楚。

他是新党,他的心是奋发向上的。

这非常符合以往历史的发展印迹,近20余年来,执行新党的,都是有血­性­、敢冒险、为国为家敢说话敢办事敢出头敢到外国砍人的人;而旧党一方,两代领袖都是从来没走出后宫的死老娘们儿,所有的党员都是些近近花甲甚至近过花甲的糟老头子。特点是对外妥协对内凶狠,一群弄不清国籍的妖孽。

赵佶激动且犹豫着,他是谨慎的,之前为什么忍了向太后那么久,就是要把皇位坐稳了。现在哪怕再动心,也不能说什么。

笑话,随便谁来激昂一下,就想让本皇帝走独木桥?新法是那么好实施的,俺的父皇、皇兄死那么早,都是变法累死的。

那么多人帮着,还累死,作为一个脑子没炎的人,俺绝对不会没准备就走上去。

他想到的,邓洵武在来之前都想过了。这时他决定把­精­心准备的最大底牌亮出来,是成是败,在此一举。邓洵武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纸卷轴,交给了赵佶。

这张卷轴上没有画,是一张列表,形式和《史记》的年表相似,按宰相、执政、侍从、台谏、郎官、馆阁、学校分为七类,每一类分出左右两栏。

左边的是新党,右边的是旧党。

在旧党的一边,人名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上至宰执公卿,下至侍从舍人,满朝文武齐备,有100多人;另一边的新党很可怜,在宰执一栏里,只有一个人,叫温益。

这就是当时的现状,新党被全贬光了,只剩下一个温益。温益是谁,谁知道啊,至于那位曾布曾大相公,他是新党吗?他是宋朝近20年以来最无耻的骑墙派,两面倒。

这份席卷整个朝廷,给满朝文武划成分的纸轴,非常准确地体现了赵佶此时的心情。悲凉啊,想变法谁来帮?没有羽翼的皇帝,比一只­鸡­都不如。

爱莫能助……是的,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爱莫助之图》,就是它点燃了北宋最大最彻底的一次党派之争。从那以后,没有党派了,所有的理念、理想、坚持都会变得荒诞,让越坚贞看了,越会感到可笑。

回到这张卷轴,如果只是展示了绝望,当然不是邓洵武的目的。赵佶很快发现了个秘密,他看到在左边新党的名下,除了温益之外,还有另外一块被遮住了的地方。

下面好像有东西,是什么?

这时邓洵武走上来,把遮住的东西拿开,露出了下面的两个字。陛下,如果您想继承父兄之志,振兴宋朝的话,只有这个能帮你,非他不可。

蔡京。

看到这两个字,赵佶很犹豫。他对蔡京不了解,更加不能因为一个国家级的历史写手的话就托付国家命运。他想了想,背着韩忠彦,把曾布找来了。

曾布是目前新党资历最深的元老,他的话应该是最权威的。赵佶问,有人说国家兴旺,非蔡京为相不可。卿以为如何?

问得很玄妙,回答得很经典。曾布说,臣不便参与议论。

这实在是个含蓄优雅的拒绝,既不露骨,又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开玩笑,好容易出卖了新党才爬上了第二号首长的位置,现在弄蔡京回来平起平坐,甚至是顶头上司,还问我什么意思?

当我受虐狂啊。

赵佶却不生气,从他问曾布开始,心里就有了盘算。要不然为何不问韩忠彦呢?他转过头来向另一个次相温益说。

温卿,就由你来­操­作这件事。温益很高兴地接受了命令,这实在是全体新党都喜欢的事,不为别的,能有人和曾布唱对台戏,没人不高兴。

以上就是蔡京回开封城之前的形势,到了这一步,曾布既要掀翻首相韩忠彦,又要确保首相的位置必须落到他的手里,已经没的选择了。他只能隔几天之后,抢在上调蔡京回北方之前,写奏章表明立场,说他想通了,蔡京同志非常适合最高领导层的工作,我推荐他到宰执层任职。

……贱人,出尔反尔,这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蔡京回来了,之后发生的事满足了曾布一生的愿望。合蔡京、曾布之力,一个小字辈的韩忠彦算什么?没用什么大动作,只是日常工作里的小绊子,就把韩二公子挤兑得欲哭无泪,主动辞职了。

首相空位,曾布以最高资历当选。

如愿以偿了,曾布快乐、幸福,想想一辈子不断沉浮,总是站在山顶望天空,半步之上就是人臣巅峰,可就是上不去。简直郁闷死,他一直在猜,王安石是什么感觉,司马光是什么感觉,章子厚又是什么感觉……大权在手,快哉!

为了深切地体会这种快乐,他决定为所欲为一把。

一个很一般的人事变动,任命一个叫陈祐甫的人担任户部侍郎。这事儿真的不大,侍郎只是中层­干­部,京城里高官如云,官职调动的速度像蚂蚁搬家,是历朝历代里最频繁的一个。

这点小事,只是一片浮云,谁去注意呢?应该说,曾布以这种级别的小买卖开张,魄力真是太渺小了。但他偏偏就倒在了这件事上。

很乖的,以零拒绝服务著称的蔡京生平第一次与人作对,他以空前激愤的语气向赵佶控诉这种可耻的行为。陛下,爵禄者,陛下之爵禄,难道宰相可以拿来讨好亲戚?

稍加一句,陈祐甫的儿子是曾布的女婿,两人是儿女亲家。

被当众揭露,曾布怒了。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谁,是敢和章惇叫板的英雄好汉,章惇有多强,他就有多强。而蔡京呢,一个地道的软柿子,一个天生的附庸,居然敢反抗他?!这种反抗本身就是侮辱,绝不能忍受。

于是他反击,他辩解,他喋喋不休,渐渐地声­色­俱厉……他掉坑里了,蔡京要的就是这个,他越失态效果才越好。就在曾大首相的高音唱得高亢嘹亮时,突然被打断。

有人在旁边喝斥他——“曾布,上前安得失礼!”还记得他是怎么搞倒章惇的吗,这一声和他当初在哲宗灵前吼章惇是多么的像,报应!

喝斥的人是温益,随着这声喝斥,赵佶拂袖而起,返回内宫。曾布完了,后面的事有御史台、知谏院的人接力,弹劾奏章一篇一篇接一篇,直接把他踢出京城,贬过江南。

曾布的故事到此结束,他没有续集。他不会像章惇那样东山再起,在贬谪之后达到更高的巅峰,创造有他印迹的元符岁月;也不会像吕惠卿那样,纵然仇敌满京华,仍然高才可恃,在边疆守土保民。他是这个时代里最叫人厌恶的人,一个真正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没有原则的小人,在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新旧两党20年间在最高领导层里最垃圾的一个,就算是挑起党争之祸的元祐大臣们都比他强得多。

比如刘安世,不管政治见解多糟,不管执政能力多渣,他对自己的信仰无比坚定。我就是认为司马光是对的,我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哪怕再多的折磨,我甘愿。

刘安世历经“春、循、梅、新、高、窦、雷、化”等南方最险恶的8州中的7州,百死而不悔其衷,留下了很多让人动容的事迹。篇幅所限,只举其中一个。

刘安世贬到英州时,有一个福康县(今福建福清县东南)的林姓书生奉命南下,要至他于死地。消息传来,满城的人都为刘安世发愁,尤其是他寄住的道观里的道士。该道士一边替刘安世熬每晚必喝的­鸡­­肉­粥一边流泪,说道观都被官军围住了,只等林书生到,您就难免一死了。

刘安世厉声说:“人之生死前定,何用惧?汝出家学道,见识乃尔!”他说完倒头就睡,粥好了起床喝粥,从容写信安排身后事。

这是何等的胆魄气度,就算是敌人也要佩服。每当看到这一段,我都会想起一段电影对白。那是一对海盗父子,儿子某天问。

——你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做过,你活了下来,一定有什么秘诀吧,生存的秘诀?

父亲的回答是——目的不在于永久地活下去,杰克,秘诀是,你要活出自己的人样。

活出自己的人样……刘安世有,曾布没有。

蔡京当首相的那天是北宋史上最温馨动人的一刻。与之相比,王安石时争议太多了,司马光是负面情绪太重了,章惇时……下边是一片牙齿打战的声音,实在是太吓人了。

蔡京不一样。他是最风雅和善的,最通情达理的,是零拒绝的好同事,是大公无私的好领导。最后这句不是乱讲,以扳倒曾布的理由,他是多么的光明正大啊。

杜绝官官相护,杜绝私相授受!

真是最正义的手段。综合来看,蔡京的案底和这次的上位,简直是宋朝近20年以来最雪白­干­净的大臣。由他来收拾乱到无可再乱的烂摊子,真是众望所归,不二人选。

这一点不仅官场新人赵佶相信,连新党里的顶级元老张商英也认可,蔡京的拜相制由他执笔完成,史称极其褒美。

登场完毕,全天下人擦亮了眼睛盯着,看蔡京有什么高招能把国事、党争梳理好。天知道,这是个多么巨大的、无解的难题!

但蔡京都一一的解开了。在这个过程里,世界才逐渐地认识到,蔡京是怎样的动物。上任伊始,蔡京非常讲究传统,他对皇帝说,我们要沿着伟大的神宗皇帝、伟大的安石相公的足迹走。这样才会正确。

赵佶点头。

于是讲议司出现。它在名义上是王安石变法时期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仿制品,功能上也相近,国家的各项问题,如宗室、冗官、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等等事情,都由它负责。

和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确很像,当年变法,也是由这种部门来决策怎么变的。但是最后有一条是额外添加的。蔡京说,讲议司做出的决定,宰执、台谏等官员不许­干­涉,连议论都不许。

只此一条,天塌地陷,宋朝瞬间国已不国。

国家是什么,无非宗室、冗官、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这几件事,把这些事归于一个衙门,那么全体官场都成了摆设,都被架空了。再不许宰执、言官过问,连半点的监督机构都没有,这不是国中之国,另立天地了吗?

这是国家政事,蔡京一把抓住之后,再向意识形态开刀。20年间不是互殴不断吗,旧党骂新党是小人,新党骂旧党是­奸­邪,骂来骂去的没个定论。

现在我来给你们终局。

终点站到了,蔡京再一次把传统发扬光大。北宋党争的特点是列名单,从最初旧党人设立的元丰榜,到章惇报复时产生的旧党列表,都是大型代表作。真是力度强,影响大,一砍就砍倒一个时代。但是也有局限­性­。

即100%的­精­确­性­。

元丰榜里全是新党人,旧党列表里全是旧党人。两边泾渭分明,不冤枉一个同志,不放过一个敌人。这都过时了,根本没法满足蔡京的需要。

蔡京要的是涵盖天下英杰,所有人都在掌控之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瞄准了一年多以前发生的一件大事情。赵佶刚登基时向天下求言,承诺说对了有奖,说错了不罚。赵佶兑现了,真的给一部分敢说话的人升了官。

一切从这件事开始。

蔡京和他的班底把原始资料搬了出来,查奏章。把当时上书的582人,分成了正上、正中、正下、邪上尤甚、邪上、邪中、邪下共七等。

七等中,正下以上只有41人,包括邓洵武等;其余“邪”等居然是534人!里面包括陈师道、邵伯温等,他们从此定­性­,再没法翻身。

这只是开始,毕竟这些人只是一时因为某件事偶然凑在一起的,从本质上讲,都是些官场的小杂鱼。是油炸也好,是活切也罢,都不能真正确定什么。

几天之后才是官场的末日。

又一张名单出炉,一共是120人,里面宰执官22个,包括司马光、文彦博、吕大防、刘挚、王岩叟、范纯仁、韩维、苏辙、陆佃、章惇、曾布;待制官35人,包括苏轼、范祖禹;普通官员48人,有秦观、黄庭坚、程颐等;外加著名太监8个、武官4人。

这些人的名字由赵佶御笔亲书,勒石刻在端礼门外的石碑上。它,就是著名的元祐党人碑。

党人碑是终极版的政治迫害,所有能想到的招数,除了限于赵匡胤定下的不杀大臣这一条之外,都用上了。比如上碑的人里,死了的,司马光、吕公著他们,追回一切追封,打成牛鬼蛇神,永世不得翻身;没死的,远远贬到南方烟瘴地面,进行极地生存训练。可以预见,他们要是没有苏轼的气魄、范纯仁的­操­守,基本上是死定了。

这只是普及型打击,下面是­精­确针对型的。

碑上的名人们,谁是有一技之长的,可以嚎啕痛哭了。他们一生的心血,不止变成了追命符,更面临着在世间毁灭消失的噩运。

宋代苏、黄、米、蔡四大书法家中的黄,黄庭坚,他参与过修撰《神宗实录》,内容专门和新党唱对台戏。很好,他的著作手迹全部销毁;

苏轼,这位不世出的大天才,宋朝的荣耀,刚刚才赦回北方恢复名誉,这时上碑了,那么《东坡文集》之类的著作也保不住了。不止是他,三苏的文字、苏门四学士的文字,也都在毁禁之列;

其余的像宋朝历史系名人,号称唐史最强的范祖禹写的《唐鉴》、范镇的《东斋纪事》、刘的《诗话》、僧文莹的《湘山野录》等也全毁掉。

唯一幸免的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这本巨著不管出发点是什么,由什么人写成,它本身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是中华民族集体的瑰宝,这一点不能因为厌恶司马光而恨乌及屋。

可蔡京不管,毁,真要爱才的话,东汉的蔡邕还会死吗?人都能杀,何况一本书。烧,连印板一起烧掉。危急关头,有一个太学博士站了出来,他叫陈莹中,此人非常聪明,他没明着反对,而是在太学的某次考试里出了道题。

题目引用的是《资治通鉴》的序文。

安全了,这下子谁也不敢再动这本书。《资治通鉴》是司马光给官方写的皇帝教科书,当年写成时由宋神宗亲手写的序文。经过新政老祖宗认可的东西,还不是圣物吗?

对《资治通鉴》有心无力,实在是有损蔡太师的威名,他在另一些方面找回了平衡。打击面扩散,辐­射­到党人的子孙后代身上。

这是开一代之先河了,前所未有的事。之前最狠的章惇也不过是夺了司马光等人子孙的恩荫,让这帮富二代们不能出生就当官罢了。如果他们争气,自己能考出文凭来,还是不受限制的。比如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在同文馆之狱案发前,还好好地当着官。

这时蔡京宣布,凡上碑党人的子弟们,第一不得与宋朝宗室结亲,已经定亲没举行仪式的,全部取消;第二,不管有官没官,都不许在京城居住。京城四周各处设立盘审点,严格监控,有私自入京的,监审点人员与党人子弟同罪。

这两点让原先含着金匙出生的高­干­子弟们比平民百姓的孩子还惨,他们失去了一切特权,不禁不能当驸马爷,连当官都成了白日梦。

因为法令的无限延伸­性­。虽然明文规定中,只是强调了居住地的问题,可是实际­操­作里,被变成了党人子弟的人生终止符。

比如一个叫程端彦的小官,只是鄢陵县的县尉,典型的芝麻豆大的官,萤火虫一样的前程,可是在这场运动中,他被罢免了,变成一介白丁。至于原因,很简单,他的老爸叫程颐。

再比如一个叫李阶的年青人,真是了不起,大考之年文章盖世,为礼部试第一名。真是一头绝世神牛,如果在往年,他的前程,他的名望,必将传遍神州,冠盖一时。可惜皇帝看了看他的出身,把第一名换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因为李阶的老爸叫李深,是资深型的党人,并且他舅舅更厉害,是上船给章惇讲课的陈瓘。这样的祸根怎么能留,直接摁到18层地狱里去。

如此这般,完成了一个体系的打击,应该算斩草除根了吧?不,蔡京想了想,根本以往丰富的党争经验,还不到位。

还剩下一批人,差点漏网了。前面这些党人,都是元祐时期露头,截止到宋哲宗去世为止的造反派,在哲宗刚死到赵佶初立这段时间内的呢?

那批堪称向太后嫡系的旧党人,他们怎么处理?

这类人被整理出27个人,以刘奉世为首,被贬官、外放。注意,这次的贬官是一贬到底,连之前担任一些宫观之职,领点补贴金之类的待遇都没有,变成彻底的下岗无业人员,只能自食其力了。

到这步仍然没完,不久后蔡京想出了新点子。根源在当年司马光等人在西京洛阳组成的顶级元老会,那时他们俨然是另一个小朝廷,论起资历、威望,简直比开封城的皇国班底还高,直接影响到国家政策的实行。

这怎么成呢,现在好几百的元老贬了出去,要是再组成元老会谁负责?为了杜绝这一点,蔡京下令,所有贬出的官们,不许扎堆生活,个个都分开,散在不同的城市里。严格控制他们的行踪,不允许出城。

……连起码的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这仍然只是开始。蔡京再规定,这些人不允许议论朝政,不准教授学生,不给任何一丝一毫的机会传播他们的危险思想、有毒的倾向。

……这还让人活吗?

这些事情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一条接一条,打得党人们晕头转向。他们痛苦之余很纳闷儿,这个蔡京是怎么了,他吃拧了还是被绝世冤种附体了?怎么变态到这地步,有这么虐待人的吗?!

直到这时,他们仍然不能反躬自省,制造出蔡京的,正是他们自己。

搞清这一点,只需要回答两个问题。一,要怎样才能结束党争;二,怎样才能在党争中活下去。

问题一,党争有20年了,要结束它,几乎所有人、所有历史书都说要温和、要不偏不倚。具体起来,要像赵佶刚登基时那样,从皇上开始表现出中立、中庸的态度,下面自然平静了。

等时间一长,大家习惯了互相温柔,世界自然和谐了。

好,按照这个思路推衍下去。某个皇帝是中立派,不偏向哪一方,更不打压哪一方。请问下面的大臣们会怎么样,就此安静吗?

空口无凭,有实例为证。宋仁宗,这个世界里最仁厚最中正的君主,他对臣子们好吧,可偏偏正是党争的源发点。为什么会这样?庆历新政居然等同于庆历党争,堂堂三百年第一人范仲淹居然是党派之争的发起人,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人是一种独立思考的动物。还因为宋朝对文臣的超级宽大。这两点把宋朝的大臣们惯得无法无天,平时脑子里想到了就说,说啥也没关系,甚至说得多等于工作努力,那自然是不说白不说。

这时要皇帝怎么办,只是温和就行了吗?人家拼着不当官儿了都要说的,一个温和、平衡的态度就能阻止他们?开玩笑。

所以以柔克钢是行不通的,只能以暴制暴。想消除党争,一是长久的、不改变的支持某一方,保持政策不变;二是把两边都打倒,一个不留。

世界才能安静。

蔡京不是皇帝没法制定方针,作为臣子他只能选择第二条。既然做了,就­干­票狠的,为了彻底在党争中脱身,他不分敌我,不分新旧,只要是有威胁的,全都打倒。

比如章惇、曾布,本来这是两位众所周知的新党元老,甚至是蔡京的老上司,但是为了­干­净的新天地,蔡京硬塞给他们两张旧党的党票,这就是新标签了,以党争的名义——去死!

这样结束党争,蔡京算不上大仁大义,但绝对大智大勇。历史证明,只有这一个办法,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如果还有,非流云所能逆料也。

问题二,关于生存的事。党争到了这一步,新旧两党分别被对方抡倒两次以上,几乎每个参与者都跌倒、爬起、流放、回京、再爬起过,其间无论过程多么惊险曲折,都有一个共同的终点——倒台死亡。

无一例外,谁都一败涂地。强如王安石、司马光也没法幸免。

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要怎样活下来呢,这是个大问题啊。蔡京是个有心计的人,是个从开始就非常有危机感,向往平安舒适的生活的人。他的零拒绝服务足以证明这一点。有这样的心胸,只要稍微分析一下过往的例子,就会得出一个绝望的答案。

身在潮流里,浮沉不自由。不管是作党魁,还是作帮兵,都只是片刻的荣誉、永恒的悲剧!要想活,只有把周围的人都踩在脚下,唯我独尊,才能唯我生存。

都是你们逼的!

这是种顿悟,产生的后果是蔡京突然间的凶狠。一点预兆都没有,他变成了北宋史上最残忍、杀人最多、不问青红皂白斩草除根害人到死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真切地反映了这一点。

前面提到的张商英,新党元老,亲手为他写的拜相制,文字极为褒美。可以说对蔡京非常好了,可是元祐党人碑上就有他的大名。为什么,只因为他有威胁,以张商英的资历、脾气,早晚有一天会反蔡京。那好,只要有可能,就先摁到死。

蔡京成功了,如果说北宋官场是一只大罐子,新旧两党无数党徒是毒虫,那么蔡京就是互相咬噬中存活下来的唯一的那一只。他,成“蛊”了。

以上只是推算出蔡京变身的经过,下面要说的是蔡京变成了什么。作为祸国殃民毁灭国家级的­奸­臣,人们总喜欢把他和董卓、曹­操­等著名反派相提并论。这不对,蔡京并没有活在乱世里,他更没有篡位的心,他所有的欲望都非常浅薄,非常实际。

他的狠毒只是出于他的危机感,是被动的应战,而不是主动去害人。后面发生的事,每一件都证明了这一点。

宋崇宁三年(公元1103年)的春天前后发生了一些事,传说这些事让几个宋朝大佬在另一个世界里有过几段对话。

王安石说:小京,有点过了啊。

蔡京:首领,我想活下去。

这是关于元祐党人碑的。

司马光说:小京,有点奢侈啊。

蔡京很郁闷:我想活得舒服些……谁让我之前受罪呢,谁让我怕来日无多呢。

这是关于赵佶、蔡京等高级领导生活水平问题的。

生活水平……这实在是最小,也最大的事了。说它小,小到了用餐的器具。某一天蔡京上朝,发现年青俊秀的皇帝呆呆出神。主忧臣辱,他当然要问清楚。

陛下,您怎么了?

赵佶羞涩又犹豫,他的面前摆着几只晶莹温润的玉盏、玉盘、玉卮,都是顶级的餐饮用具。他说,过几天要大宴群臣了,朕想用这些玉器,可是怕人说三道四,说太豪奢。

蔡京笑了,他理解。中国是玉的故乡,自古以来礼器、冥器、国之重器如皇帝之玺,都以玉制成,哪一位皇帝身边不是玉器成堆。现在赵佶贵为天子,本身是追求完美的人,在刚刚登基大宴群臣的头几次宴会上,不使用玉器怎么像样?

蔡京提了件往事。说,当年他出使辽国,辽国皇帝宴请他时,特意拿出了一只玉碗,说是五代时后晋石敬瑭的旧物,不知现在南朝还有吗?

言外之意,辽国在炫富,在鄙视宋朝。

说来这也是事实,宋朝虽然贵为有史以来最富有帝国,但是帝王的生活一直节俭。不仅是生前,以仁宗为例,他连螃蟹都舍不得吃;死后更是节俭得惊人。宋代皇帝的陵墓是正朔朝代里最朴素的,秦有始皇陵,庞大震惊天下;汉有武帝茂陵,也是巨大的群落;唐朝李治、武则天合葬的乾陵,挖山为|­茓­,以唐朝当时举国财富的一半陪葬;明有十三陵,以正朔朝代最微薄国力营造出系统的墓群;清朝更上层楼,康熙、乾隆等人都是从即位之初就开始修坟,一修几十年,落葬时墓|­茓­富如国库。

辽国一点不差,源于习俗,他们的墓都修在深山老林里。高官贵人死后身着金镂玉衣,其式样比汉人的更­精­致,陪葬以丰富著称,每一代的摸金校尉都知道,挖到辽墓等于挖到了金矿。

宋帝陵是最寒酸的了,第一修建时间短,每一座都是在皇帝死后才修,最多不过两年就落葬。第二陪葬最薄,只有皇帝用金器,其余的后妃,哪怕到了高滔滔的等级,也只是镀金。

所以赵佶面对玉器时很头痛,既流口水,又怕烫手,不知怎么搞才好。蔡京举的例子有些打动他,辽国用得,难道他用不得?思前想后,还真是用不得。

他想起了老爸神宗,当年只是要造一座小台,就被言官们轮番问候了一个多月,那罪受的,就算挺过去,造好台上去玩,都没了兴致。

怎么办呢?

蔡京有办法,用辽国刺激不成,那么用中华文明的起始源头,最大的经典来证明怎样?他一共说了8个字,让赵佶如梦初醒。

《易经》云:“丰、亨、豫、大。”

《周礼》云:“唯王不会。”

会,发“快”音。意思是说,皇帝的花费根本不用计算,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要达到“丰、亨、豫、大。”等富贵繁华的效果才算好。

赵佶悟了,他明白皇帝要怎么当了。古人诚不我欺啊,原来早有这样的前辈。是的,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为何那么多人争着皇帝,为何争得头破血流,只因为享受难得,无边无际不必计算的享受~~

从这时起,赵佶开始了他的幸福生活。以天下养一人,糜全国乐一夫,怎一个快乐了得。回首前尘,这似乎可以命名为几只玉碗引发的悲剧,悲剧之大,要以整个神州的沦丧为代价!

以上只是崇宁三年春天前后发生的事里的一件,另一件在当时很不起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崇宁三年(公元1103年)3月24日,河南汤­阴­县,一家农舍里传出了孩子的啼哭声,一个生命诞生了。传说孩子的哭声响起时,一只硕大的鸟从天而降,巨大的羽翼遮天蔽日,在农舍上空盘旋飞舞。

那是鹰,那是雕,是传说中的金翅大鹏鸟。

那家农夫,姓岳。

帝国崩溃、延续的种子都在这时种下。引发崩溃的一方是赵佶、蔡京、童贯等人,延续的种子以这位刚刚出生的岳姓孩子为分界,也已经存在这世上了。

从这时起,我们要随时留意他们的成长,以最近的距离观察挽救一个时代的人,都是怎样的。他们怎样的出身,怎样长大,怎样壮盛,怎样凋零……或者怎样堕落。

岳姓孩子是其中年岁最小的,他刚刚降生,其他的人早已长大。年纪最大的一个姓张,他出生在公元1086年,这时17岁。西北成纪人(今甘肃天水)。这是一个名将之乡,名将之乡,有时也等同于贫困之乡。天水地理偏僻,物产贫瘠,张姓少年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样他的成长之路可想而知。

必将艰难困苦。

一般来说这是好事,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只要熬过这一关,心灵的坚韧程度,­操­守的坚贞程度,都将牢不可破。可是熬不过去呢,或者说,在熬的过程中让他的心灵受损呢?

那就不好说了。

在公元1103年的春夏之交,酷烈的西北阳光下,张姓少年默默地低着头,走向了自己的命运。他走进了军营,当了一名弓箭手。

没人留意他的名字,偌大的军营,他只是其中一根矮得不能再矮的野草,他的前途?如果一切正常,一切平常,永远都是个兵蛋子。

他叫张俊,字伯英;

第二大的孩子姓韩,张俊是因为卑微而无人留意,这位韩姓少年却是因为名气太大了,没人敢不认识他。他生于公元1089年,老家在西北的延安(今陕西延安市),也是个平民子弟,这时只有14岁,却是当地的风云人物了。

因为他实在混蛋。

韩姓少年每天快活无比,没家没业,父母双亡,一人吃饱,天地开阔。当然,在他吃饱的过程里,延安当地的老百姓们实在是郁闷透了。

韩少年天生神力,据传说10岁出头之后,延安当地的成年汉子们就都噩梦了。10岁的孩子,能打得他们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要知道那可是民风强悍的大西北,往往民间的爷们比军队里的大兵都不差。

如果单单是暴力还好说,韩姓少年貌似粗鲁,其实­精­明得让人头晕,这就让人没法活了。不说想骗他,就连拿他开心都很凶险。在他14岁左右,发生了一件事,让当地人传为笑柄,又都深深地忌惮,面对他时更加的小心。

那次的事本来应该名留青史,说话的、做事的,都是活神仙一样的存在,因为算得准啊。可是事情的发展过程实在是太意外了,让当事人没脸留下姓名。

有人走近韩少年,说——君当大贵,位列三公。

三公,是司徒、司马、司空。自古以来的朝中顶级三大佬。这样祝福的话谁不爱听,况且以后韩少年真的名留青史,国之柱臣,一点都没乱讲。

可是韩少年一听之后突然暴怒,把那人当街拖倒,一顿暴打,打得遍体鳞伤。

……丫的敢当面骂我!俺是谁,边远山区一个街头混混,居然三公,我打到你阿公都不认识你!

这就是韩少年的风格,他拳头威猛,想搞谁都能让对方头破血流,就算以后面对的是超强民族的超强将领也一样。并且非常­精­明且冷静,什么阿谀、奉承、骗局、陷阱,基本上什么歪门邪道都瞒不过他,在以后的生命里,军界、政界两不误,既办了正事,还没倒霉。

公元1103年的春天里,韩少年仍然快乐逍遥着,还要再过4年,他才会突然猛醒,厌倦这种无所事事的浪荡日子,跑去军营里当大兵。

他姓韩,名世忠,字良臣;

第三大的孩子姓刘,他也出生在公元1089年,从资料上没法比较他和韩姓少年谁大谁小,但出于种种原因,包括他的人品问题,从古至今,从来没人把他排在韩少年之上。

刘少年是所有国之少年中唯一一个出身名将之家的将门之后,他父亲名叫刘延庆,官衔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保信军节度使。这意味着从小到大都接触到职业军人,以成为职业军人为目标接受训练。

这样的出身,系统的学习,他本应该是众少年中最神勇最智慧最职业的一位军人,对国家做出无与伦比的贡献才对。可奇妙的是,教育型的人才永远比不了自我觉醒的人。

因为自我觉醒,自我完善的,叫天才。

他叫刘光世,字平叔,保安军(今陕西志丹县)人。

上面3人加上岳姓孩子是30年之后神州板荡中原沦丧时汉民族最后的屏幕,他们是最强的英雄,各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足以压倒世间其它豪杰。

但是一对亲生兄弟除外。

这是两位姓吴的少年,他们远远地站在国家西南边疆的丘陵高地之间,护卫着蜀川大地。这是最致命的地段。

自古以来,中国各朝代如想统一天下,混成江南,必须先把长江上游的蜀川征服。如秦朝,得蜀川之后国力大增,再顺流而下,长江沿途地段势如破竹,迎刃而解。三国时晋先破西蜀再灭东吴就是这个套路。

如果不这么做,就得在长江两岸列阵,强攻硬打,只有稍有闪失,就会像曹­操­、刘备一样把几十万人马扔在水里。

蜀川如此重要,吴姓少年的担子之重可想而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他们的努力,就没有前面四位将军发挥的余地,更没有汉民族得到喘息重新立国的机会。

他们是闪耀在西南边疆的双子星座,一生战无不胜,是27年以后,全国­精­锐都在异族铁骑面前战栗丧失斗志时,与异族最先接战,战而胜之的人。

在公元1103年的春夏之交,吴姓少年中的哥哥10岁了,还在老家德顺军陇­干­(今甘肃静宁)生活,不久后移成水洛城(今甘肃庄浪)。这里距离蜀川大地太远了,他登上最高的山峰也看不到那里。正如他看不到自己后来的命运。

他叫吴阶,字晋卿;弟弟叫吴璘,字子挺。

综上所述6个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北方人,除了岳姓孩子之外,其余的5个甚至全都是西北人。这不是偶然的巧合,他们有着共同的出身,都是帝国西北军团的战士。

荣耀的西北军、劳累的西北军、苦难的西北军。

奇妙的是,他们的领导却是一个蜀川人。

这个蜀川人的岁数很小,只比最小的岳姓孩子大6岁,生于公元1097年,汉州绵竹(今四川绵竹)人。他是大有来头的,唐朝著名宰相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是他的祖先。

在公元1103年的春天时,他只有6岁,却已经是个孤儿。他和别的孩子截然不同,终日沉默寡言,门外的春光,小朋友的打闹都离他很远,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专心地读书。他要成名,走最正统的路,做最大的官。这是他的理想。不久之后,他会从蜀川出发,沿着当年苏轼走过的路,向京城进发。

他会成为国立大学的学生。

在那时,他自己都不会知道,以荣耀的文官为目标,发奋努力的自己,会在后半生和大兵们搅在一起,争着抢着做最大的头领,时刻打得头破血流。

他叫张浚,字德远。

公元1103年的春天就这样过去着,每个人都奔向着自己的命运。在这个无比宽阔的舞台上,主旋律仍然是赵佶。他的生活决定一切。

在这一年的春天里,赵佶兴奋、雀跃,他的愿望一步步地实现了,最初的一步最重要,是后面的根基,所以务必要做好。

盖新房。

原来的皇宫虽然好,但不是他的风格。他住的房子不仅要豪华,更要功能齐全。不仅要功能齐全,更要喻义深刻。比如最开始修的两座宫殿,景灵宫、元符殿。它们一个有传承意味,从真宗开始就有景灵宫,刘娥时代烧毁了,这时他来重建;

元符,更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他伟大的哥哥哲宗的最后一个年号,以这个名字命名的新宫殿,代表着他沿着兄长光辉的道路继续前进的决心。

这两座宫殿迅速建成,在公元1103年竣工了。第二年,他有了新的创意。远古时大禹治水功在万世,创立夏朝时集神州之金铸造了九鼎,成为皇权的象征。可惜那都是好几万年前的事了,九鼎被抢来抢去烧来烧去早不知哪儿去了,历代的皇帝们对此都摇头,把它当传说一代代地往下传。

赵佶不这样,轮到他当皇帝,要做经典中的经典,达到无缺程度的完美。

他翻阅古籍重铸九鼎,铸成之后在太一宫的南面新建9座宫殿来安放它们。这9座宫殿各有城垣,上有巡视的短墙,名叫睥睨。各睥睨颜­色­不一,与殿中之鼎相呼应,比喻神州各处大地。在9殿之外又筑一条长垣,墙里边总称为“九成宫”。

修完了这些,赵佶喜悦之余悄悄地问了下蔡京,俺的首相,手边的钱还有吗?蔡京很轻松——陛下,“方今泉币所积盈五千万,足以广乐。”

君臣相视一笑,好,我们继续修。

继续修,关系理不顺了。有人很不高兴,前面的工程你蔡京包了,下面的是不是要考虑下别的同志的感受了?

宫里的太监们有意见。

作为同党,童贯时刻都保持了尊严,他可不是隐藏在幕后当无名大佬的人,那种类型的大佬另有其人,他比不了。他要的是实权、风头两不误。具体到眼前,修宫殿这种好差使绝对不能被挤到外围。

他联合起杨戬、贾详、何诉、蓝从熙等4个大太监提出了一个方案,刚一出炉,立即让赵佶眼露­精­光,让蔡京心底发凉。

不愧是一直在皇宫内部工作的人啊,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宋朝皇宫的缺陷,按这个方案进行,立即改天换地,宋朝的皇宫将提升一倍的魅力。

开封城是中国古代最伟大、最瑰丽、最富庶、最商业的都城,可宋朝的皇宫在赵佶之前的规模是历代正朔朝代里最小的。周长只有5里,折今2300米。这够­干­什么的,哪怕再雕梁画栋,也实在太局促了嘛。

所以要扩。

却不说是扩,而是补充。补充的建筑也很附合太监的身份,只是一座大食堂。这座食堂名叫延福宫,是皇帝专门用来和大臣们聚餐的,建在大内北边的拱辰门外。名头很大,规模很小,想想皇帝皇后住的面积只有2300米,就知道它能啥样了。

5位大太监提出的方案是,推倒皇城的北面城墙,推倒原延福宫,以原来大内的整体面积为准,建一座宫殿群。

这座宫殿群划分成5个区域,由5个大太监各包一区。这5位老兄一个个熟门熟路地跑到封桩库、内库、国库等各大藏钱的地方,什么叫不计工本啊,有多少钱就给咱家拿多少出来,这时候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竞争机制,无论如何不能被比下去。

这样子建成的延福宫是什么样子呢,列出些原始数据吧。

新宫东至景龙门,西抵天波门,亭台楼阁宫殿水榭,中国古代所有的建筑形式一应俱全。殿,有穆清、成平、会宁、睿谟、凝和、昆王、群玉七座;

阁,分东西两群。

东边蕙馥、报琼、蟠桃、春锦、叠琼、芬芳、丽玉、寒香、拂云、偃盖、翠葆、铅英、云锦、兰薰、摘金15阁;

西边繁英、雪香、披芳、铅华、琼华、方绮、绛萼、稼华、绿漪、瑶碧、清音、秋香、丛玉、扶玉、绛云15阁。

在这之外叠石成山,另建两座超级大阁,高11丈、广12丈。如此高阁怎可不临水?阁下挖池注水,横400尺,纵267尺。

这些都盖好之后,赵佶进来走了走,边走边摇头。景致虽好,过于雕琢,都是人工气象……烦啊,这群没艺术细胞的东西,没文化太可怕。

面对皇帝的新要求,童贯等太监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不管他们有多大的信心,这种任务实在是他们搞不定的。童贯很不情愿地看向了蔡京,仍然只有这个人,才能满足陛下的才情yu求。

装修一座宫殿群,和画一幅画是一样的,胸中之沟壑,眼界之高凛,缺一不可。这一点蔡京已经用两次实际行动证明过了,一次是在杭州为赵佶作画、选古董,另一次是前面建景灵宫的时候。

历代修宫殿无非镶金嵌银,或者雕砖画瓦,都是人为艺术。蔡京独出心裁,他从江南的苏、湖两州运来了4600块太湖石。太湖石以千姿百态灵动天成著称,把它们巧妙地嵌入宫殿之中,立即在一片堂皇、中正、死板之中跳出了鲜活的气息。

赵佶一下子入迷了,他一生没出过开封城,只读过万卷书没行过百里路,哪见过这些大自然的杰作?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他命令在江南设置专门部门,给他搜罗这些不值钱的石头。

石头,从此伴随了他的前半生。

这时延福宫建成,赵佶非常期待,蔡京还能再带给他什么惊喜。

某一天,蔡京很清爽地进了宫,几乎是啥也没带,如果说有,只有两三个奴仆抬着一只竹床,上面盖着黄|­色­帛帕。

黄|­色­盖着,很显然是贡给皇帝的。

这种敏感时刻,童贯等大太监怎么会放过呢,一个个都跑了过来,近距离观摩蔡京要搞什么把戏。在他们看来,这只竹床很小很轻注定了抬不了重东西,里边的玩意儿绝对贵重不到哪儿去。

猜对了,黄帕揭开,下边一片清翠,居然只是三两株小黄杨树。

查一下字典,黄杨属黄杨科、黄杨属,是木本植物里的常绿灌木类。一般用在庭院栽培上,或者用来做绿­色­篱笆墙。有那么一点点的观赏­性­,毕竟它不开花不结果,实在是不入大雅之堂。

童贯等太监泄气了,赵佶的眼睛却­精­光闪现……他天天都在大雅之堂里混日子,都快雅吐了,现在惜罕的就是乡土、自然,越是民间的才是越是高档的!

他爱上了这一簇清翠,当场对蔡京表示,这种东西爱卿尽管多多地收集,朕爱它们。由此定下了基调,在新建的延福宫群里,一切以自然为主。

于是在这片相当于整个大内面积的宫殿群里,植物千奇百怪,从国内四方源源不断地涌来,达到“寒松怪石,奇花异木,斗奇而争妍”的程度;动物集飞禽、走兽、水族于一园,建有“龟亭、鹤庄、鹿砦、孔雀栏、鳞池等”区段。

光是这样赵佶仍然不满意,还是太皇家太主流了,蔡卿家,你再想想。蔡京又想了想,说陛下今天先逛到这儿,您先回去歇歇玩别的,过两天再来。

几天之后再来,赵佶如愿以偿,他当时看见眼前景物时的样子,和传说中刘姥姥初入大观园时一样。彻底看傻了,啥也不懂,但就是爱看。

他眼前的是一片错乱有致、低矮相间、竹篱茅舍式的房子,样式新颖极了,每隔一片还有几家挂着青­色­帐帘的乡村野店。

这不是北方气象,这是传说中江南的小村庄……正是小黄杨树带给他的感觉,就是这个味道!赵佶在这一方新奇天地里满意了,觉得皇帝当成这样很成功。

既没花什么钱,还彰显了独特的品味。

截止到这一步,赵佶成功地享受到了物质生活(宫殿园林)、艺术生活(自然风光),接下来的是什么呢,毕竟生活要继续,享受要创新,以赵佶的天赋,他是停不下脚步的。

很快,一个烦恼找上了他,说来该烦恼几乎是人类共有的,谁也逃不掉,谁也控制不了。但是赵佶居然成功地解决了它,并由此缔造了一个不朽的传奇。

赵佶的儿子问题。

他是皇上了,每天的工作除了上朝办公之外,回到后宫也得加班加点,太子了、皇子了都得多储备一些。毕竟太多的前车之鉴在提醒他,像真宗皇帝、仁宗皇帝、哲宗皇帝,都在儿子问题上载了大跟头,影响了国计民生。

轮到赵佶,问题依然存在,就仿佛赵光义的子孙被诅咒了一样,生儿子就是费劲。危机中好运来降临,准确地说是活神仙降临,一位叫刘混康的道士在开封内外转了一圈,对赵佶说,只要把京城东北角的土地垫高,皇子就会成批的降生。

……会吗?

赵佶将信将疑,但又不用他亲手挖土,宁可信其有试试嘛。事情就是这么的灵异,自从东北角的地势变高之后,后宫的嫔妃们突然间集体怀孕,真的生出来一连串的男孩儿!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谁都要低头。赵佶服了,从此他有信仰,更想起了传统。真宗陛下,俺的祖太爷,您当初信奉道教真是有道理啊。

为了表示对道教的感谢,也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变得更多,赵佶下令把已经垫高的京城东北角加倍的升高,让它变成一座山,再加长,变成一片山脉。

由现任皇帝为继任皇嗣所修,故命名为万岁山;由于它地处东北角,以先天八卦方位推算,是“艮”位,又名艮岳。

艮岳是宋朝史上最伟大的建筑,是集全国疆域之内土木、山水、禽鸟、走兽、珠玉、幻术为一体的大成作品,是以最高行政力量动员全国的当时最重大的一项全民运动。

这样做出来的东西,绝对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瑰宝。

它分三个步骤建成。

第一步,在宋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破土动工。开始是粗活,也就是堆土成山,由行政官员户部侍郎孟揆负责。工程现场设在上清宝箓宫之东,山形走势参照杭州凤凰山,达到了广袤10余里,山高90步的程度。

之后权力上交,第二步由后宫的一位大太监负责。

这位太监的地位是超然的,他是赵佶时代的皇宫里独一无二的存在。好有一比,前面的延福宫群够炫人耳目非同凡响了吧,能主持它,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蔡京抢不到,以童贯之强,也得和4位同事分享。而艮岳之大,居然只由这人一人负责,他的地位如何还用说吗?

该太监姓梁,名师成。悄悄地说,这名字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代,都很让人无语。在现代,每次看到这名字都让我抓狂般的疑惑,为什么呢?太古怪了,梁大太监也是名垂千古的一代名太监,为何民国时的大圣人梁启超会给自己才华横溢的二公子起了同样的名字呢?

梁圣人不知内情?根本不可能,他本人写过《王荆公传》,纵论王安石政绩,是宋史的宗师级人物;还是他不爱自己的儿子?更奇怪了,梁二公子风度翩翩,学业大成,是新中国首屈一指的考古学家、建筑学大师,连娶的老婆都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才女林徽因。

到底是为什么呢?

奇哉怪也。

这样的问号还有很多,比如近年来有超多的父母给自己的爱女起小名、或者大名时,都叫圆圆。真是该死,他们难道不知道历史上叫圆圆的女孩儿,如陈圆圆了,李圆圆了,都是什么行业里的标兵吗?

奇哉怪也。就算不看历史,至少看过《鹿鼎记》吧。

回到宋朝,这名字在当时也让人头疼,几乎让整个宋朝文坛为之暴怒。梁大太监居然声称自己是大文豪苏轼的私生子。

这简直就是亵渎圣像嘛,苏轼在人们的心中是完人。他不仅文才高、会生活、有爱心、能坚持,还是位用情专一的好男人。

比如他为第一任妻子写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知把多少代的女士们都感动得号啕痛哭,恨自己没生在宋朝嫁给苏轼外加早死,好让自己当这首词的主角;比如他转身和第一任老婆的妹妹结婚,乌台诗案时该老婆一时发怒,把他的全部诗稿墨迹全烧了,也一笑置之。

多大的胸怀啊。

再比如晚年和宠妾朝云生活,朝云陪他远贬南疆,病死异乡……嗯,这是朝云对苏轼好,没什么可以证明苏轼伟大的。可他就是好,写出好诗好词的就是好人!

所以,梁师成成了当时文化界的公敌。但是谁也不敢乱讲什么,一来因为他的权力实在太大了,大到蔡京得陪着笑脸去奉承,童贯得自觉地当小辈做鹌鹑样,皇宫内外最难惹的人在他面前都是美羊羊,谁还敢怎么样呢?

二来他对苏家的人实在亲切。比如天下毁禁苏轼文章著作风头最劲时,没人敢说句公道话。梁师成站了出来,公然跪在赵佶面前喊冤——“先臣何罪?”

先臣,是儿子对父亲的尊称,他以儿子的身份,在公开场合这样讲。由于他的努力,苏轼的禁条松动了些,开始露面了。

苏轼之后,苏家的生活很艰难,他的儿子苏过在京城时,梁师成对宫廷内库的官员说,苏学士支钱在一万贯以下任其意,不必上报。

亲兄弟之间也做不到这点吧。

梁师成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他肯定是凶残的,因为他是这个时代里首屈一指当仁不让的第一太监,威慑天下,翻手云雨。可是他又有着足够的人情味,做出让正派人士心有戚戚焉的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要从他的权力之路说起,他的能力、职位同时包涵着正邪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

宋朝的太监到了梁师成这一辈,有必要追述一下他们的升级之路了。最开始时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皇宫里的清洁人员,并且数量很少,大约维持在50人左右。

在赵匡胤的严格管理之下,他们的日子是非常灰暗的,唐朝老前辈们的辉煌根本无法想象。

赵光义时期突然井喷,十全大太监王继恩横空出世,出京能带兵,杀进四川搞得血流成河;回京能政变,赵光义死时差点自己立出个皇帝来,只是太倒霉,遇上了衰神吕胖子,才功亏一篑;

之后好运来临,真宗赵恒身体垮了,被老婆刘娥钻了空子,得到最高权力,连带着太监们也水涨船高,就算刘娥管得严,他们也形象高大了起来。到仁宗时,已经有个别的杰出人物如张茂则,能让仁宗头疼,在发病时披头散发地跑出皇宫向百官求救,说太监要害他;

英、神两朝太监们的势力稳步增涨,武将方面李宪在西北军中地位超然,文事方面,一代名相王安石都在皇宫门口被太监们搞得灰头土脸,可以说非常威武了。

但仍然在可控制范围内,真正失去控制是在高滔滔时期。这是宋朝史上第二位女­性­领袖了,皇权有时就像贞节,第一次被欺侮时,同情者很多、支援者很多,到第二次、第三次时,不管当事人怎样,旁观者都变得乏味麻木了。

第二次高滔滔,第三次向太后,这其间大臣们敢在朝堂之上把后背和ρi股对向皇帝,报告工作时只讲给皇太后听,根本不理会皇帝的脸­色­。这是什么样的局面啊,连带着太监们也无法无天。

出现了陈衍等人,敢于在高滔滔病重未死,宋哲宗没能亲政的缝隙中篡改圣旨,当幕后黑手。太监做到这一步,已经隐约地有了晚唐时期太监群落的影子了。

陈衍昙花一现,死得很惨,却给后辈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太监就要这样当,在宋朝做太监,并不是只有领兵打仗砍得一身血这一条路。

梁师成就是这条路上走得最风光的人。

走这条路需要一个特殊的头脑,要知道太监始终是皇帝的寄生物,想在皇帝健在、甚至健康中就暗中­操­控全局,做庞大帝国的幕后黑手,这是个多么大的命题,要解开它,连晚唐是随意­操­纵唐朝皇帝生死替换的太监群落都做不到。

那些太监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高加厚太监的权势,只是守成。要第一代开创局面的太监,才能解开这个看似无解的难题。

梁师成就是第一代。他想在火中取栗,首先要做的是分析。要分析出新皇帝的特殊爱好,去投之所好,才能有他的生存空间。要知道,他在宋哲宗死亡时仍然是个无名小辈!

历史证明了他的智慧是和童贯、蔡京在同一个层面的,童贯、蔡京想到的,他都想到了,而­操­作时,他选择的方向、执行力比童、蔡两人更强。

就像有人用煤去烧火,可以得到温暖;有人用煤去雕刻,可以得到艺术品。

童贯分析出了赵佶喜欢书画丹青翎毛古玩,于是暂时放下了武装太监的根基,放着军队不去,而去遥远陌生的江南杭州,给赵佶寻找艺术珍品。

蔡京机缘巧合,以自身才华帮了童贯也成全了自己。而梁师成更上层楼,他要做幕后黑手,要­操­控全局,那么战场就始终都在京城里,甚至就在皇宫里,他不能离开这儿,要在这块世间最机密最严酷的地界中脱颖而出,才能达到目的。

他不能离开开封,绝不能。

梁师成在自己皇宫外面的私人府宅里收藏了大量的名人书画,之后动用各层关系,请四方俊秀名士来品评观赏,他躲在暗处,听着看着,有哪位名士的见识高超,能引起他的共鸣,就成了他的猎物。

一个又一个,他收集了很多,做这项工作时他非常用心,这是他的班底,是他的资本,是他接近赵佶,成为幕后黑手的最基本要素。

有了班底,梁师成变得更加的低调。当他出现在皇宫里时,就像一缕亚麻­色­的清风。既吹得人们神清气爽,还带着一种其他太监所没有儒雅内涵。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有学识。这个有心的太监,当周围别的太监舞枪弄­棒­开口阵图闭口行军,准备到西北打仗时,他关注的是书本。哪怕永远没有进入科场,成为廷臣的可能,他仍然读了很多的书。

书籍给了他别样的魅力和机遇,赵佶注意到了他。皇帝是寂寞的,走出宫门来到朝堂之上,有大臣们陪着,这些大臣和他受同样的教育,能陪他玩。比如蔡京,琴棋书画,无论哪一种,两人都有共同语言。可是回到宫里呢,一群群的太监除了端茶倒水的下人,就是些耀武扬威的­阴­阳人,搞得不伦不类,长此以往,赵佶的雅皮生活怎样完美?

梁师成添补了这份空白。

他先是稍微流露出点文采,让赵佶有了点好奇;渐渐地再多露些,赵佶把他升级成了玩偶,带着他在皇城里四处转转,随时聊天;时间再长些,赵佶发现这个太监的底子探不出来,居然不止是稍具文采,连国家政令也难不倒他。

这就很难得了,以外面的大臣为例,一个大臣的培养过程是很长的,先是基础教育,从孔孟之道学起,到科举成功成为朝臣,这只是开始。之后还要接受公务员的规范进修,才能接手具体工作。以写奏章为例,在格式、内容方面,就和科考中完全不同。

一个太监居然无师自通有了这种能力……真是太惊喜了,赵佶意识到这是让他跳出文山案海,全身心扑进艺术花园里尽情遨游的天赐良机。想一想多完美,一个太监按照他的意思批奏章写回复,写得又快又好,只有好处没半点的危害。

能有什么危险?能像刘娥那样夺取最高权力,压制皇权吗?开玩笑,宋朝的祖宗家法是所有朝代里最完善细致的,赵佶本人青春年少身体健康,无论从哪一点计算,这个太监都只是一台人­肉­打字机而已。

人­肉­打字机开始工作了,从开始的一刻起,成绩就一直良好,从没出过半点漏子。甚至在外界,人们逐渐形成了一种观点。

新皇帝的工作态度真是太好了,每天的工作量竟然越来越大,覆盖面也越来越广,帝国的很多细致末节的事,也都照顾到了。

这是怎么搞的呢,说来很简单,梁师成只是让他庞大的班底人员每天多临几张字帖而已,这些对书画艺术有着深厚造诣独特理解的名人们,对该字帖深入体会集体求证,直到­精­益求­精­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字帖是赵佶的御笔。

宋朝在根本点上乱了,皇帝的圣旨御笔居然被造假,想一想有多少的政令成了梁师成的个人意志,他几乎不需要犯罪同伙,就拥有了和国家平起平坐的权力。

看到这里,很多人会皱眉,宋朝的政令机关层层叠加,互相牵制,尤其是圣旨御笔这一关,是当年赵匡胤、赵普最用心的地方,防的就是有人作弊,或者君王昏庸。

比如一道圣旨的生成。

先是中书省里的宰执们针对下面报上来的事做出判断,写个草稿,呈交皇帝。皇帝审批后把处理意见交回给宰执,宰执合议做出结论,再交给翰林学士或者知制诰写成正式公文。这其间,如果翰林学士、知制诰觉得内容有问题,他们有权力驳回拒绝书写。

这样严密的流程是历朝历代最完美的,区区一个死太监敢搞鬼,纯粹是找死。并且圣旨根本不是由皇帝写的,太监就算想搞鬼也无从搞起嘛。

这要拜新党所赐,实话实说,在熙宁年间,王安石、宋神宗改革时,有些政令是没法颁布的。翰林学士、知制诰都是旧党人,上面颁下来的每一个政令都是改革新法,每一条都让他们火冒三丈,还让他们书写颁布?去死吧,毫无例外,条条驳回。

次数多了,王安石也火了,没有张屠夫就吃带毛猪?在没选出来新的两制官之前,政令直接外放,绕过这一关。

结果利弊两生,改革的步迈加快了,严丝合缝的体系也打破了。从那时起,总有人用种种借口不遵守原则,在流程上搞小动作。但是总体上讲,没人敢大规模的弄虚作假。

梁师成之所以发达了,说来也是沾了些蔡京的光。

前面说过,蔡京用讲议司把国家的宗室、冗官、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等全部运营都垄断了,那么原有的职能部门也随之瘫痪,各种条例制度又怎能独存呢?

梁师成一来有心,二来好运气,恰好撞中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代裂缝,各大衙门连自身都难保了,连蔡京都不敢招惹,谁会突然神经发炎,抓着张圣旨跑去问皇帝——陛下,这张是您亲手写的吗?

是嫌命长了吧。

梁大太监手里握着御笔,随时颁布国家最高指令,有这一条在手,他简直是宙斯手里有了闪电,指哪儿劈哪儿,所向无敌。他劈得最多的,是人事任免。

谁升官、谁罢免,正是原来两制官的权限,是御笔出现最频繁的东西,而这也恰恰是官员们的命根子。谁不想升官呢,谁就得去求梁大太监。

梁师成手里牢牢地抓住了全体官员的命根子……嗯,我承认,这的确是有些恶趣味了,但就是这么回事,历史总在反复开一个玩笑,几乎在每一个封建朝代的末期,全体官员的命根子,都被一些失去功能的­阴­阳人牢牢地抓着。

于是乎,梁师成控制了官场,控制得久了觉得单调,他寻找到了下一堆新鲜食品,开始向科考下手。科考,是士大夫引以为豪,是皇帝笼络天下英杰的至高手段,到这时也转嫁到了梁师成的手里,成了他的亲信速成班。

他能把自己的亲信门吏储宏硬塞进考场里进行礼部试,很遗憾储宏不争气,落榜了。没关系,一次不行就两次,第二次时考官都发抖了,再不录取小心有第三次,或者自己官场生涯结束,到边疆去站岗。

储宏成功了,他昂首走出礼部试考场,站在宋朝顶尖学子的队伍里,走进了议政大殿,成了天子门生。但他很乖,考中了也不去吏部报到候选当官,而是仍旧回到梁太监的府里听差。那么搞这一出是为什么呢,只为了到金峦殿上写到此一游吗?

才不是,这是多么感人,多么华丽耀眼的主仆情义啊。

主人满足仆人的功名心理,让他一跃龙门成为天子门生;而仆人忠义,一日为仆终身是奴,永远为领导服务~~

上面只是特例,梁太监的覆盖面是全国­性­的,怎能只让自己家肥水反复回流呢,他要的是全天下的肥水都流向他。

宣和末年,赵佶亲策进士800人,其中有100多人是特例的廷试。这些人以献颂上书为名,都是超级富商的子弟,特点是要命没有,要钱随便给。

每人给梁师成差不多一万贯,就有机会在廷试上入选。这些人亲眼看到,梁大太监就站在皇帝的身旁,低声向皇帝说着什么,之后谁入取,谁黜落,都有了结果。

……梁师成不仅暗中­操­纵国家,还当着皇帝的面左右官场走势!这样的事谁不服,几乎风传全国,宫里有个梁太监,他比宰执还好使。

于是,梁师成有了个头衔——“隐相”。他终于成功了,大宋幕后的第一黑手,于无形中翻云覆雨,颠倒天地。做到了这一步,连蔡京这位正牌首相都低头了,带着长子主动拜访,拉近关系。

在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左右,梁师成的隐相地位初成,他深深地知道创业难,守业更难的真理,并没有躺在功劳薄上吃老本。要与时俱进,不断地提高自己的声望地位。

于是他加入了艮岳的修建工作里。

艮岳,这座山绝不仅仅是皇帝的一座花园那么简单。在当时,是最大的政府工程,参与它是地位的象征,掌控它是皇帝宠眷的体现,是每一个朝中大佬打破头都要争一次的好东西。梁师成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伸手抓了过来,给自己在赵佶心里,在百官心里的地位加上了新的砝码。

从此,他为艮岳呕心沥血,竭尽所能,营建出了一个人间所没有的,连世界公认的古代七大奇迹古巴比伦空中花园都比不了的梦幻仙境。

他、以及他的同伙们成功了,艮岳真的建成了……

他不知道的是,艮岳是大宋朝的命运之山。它建立起来的过程,是宋朝崩溃的过程;它竣工之日,就是大宋的崩溃之时!

在公元1117年左右,没人能想到这一点。梁师成全身心地扑到了建筑工地上,把艮岳的第二步骤完成。第二步骤,在原有山势走向上,把各处的景观点盖好。

查原始资料,名目如下:

艮岳广袤10余里,峰高90步。最高点建介亭。以此分山成两片,为东西二岭。

东岭有萼绿华堂、书馆、八仙馆、紫石岩、栖真磴、揽秀轩、龙吟堂;山南寿山嵯峨,双峰并峙,下有雁池、噰噰亭;西有药轩、西庄、巢云亭、白龙沜、濯龙峡、蟠秀、练光、跨云三亭、罗汉岩;再向西有万松岭,岭畔有倚翠楼。

岭上岭下设有关联,关下有平地,凿为方沼,沼中有两块陆地,东边建芦渚、浮阳二亭;西边建梅渚、雪浪二亭。

由此沿磴道复上最高峰介亭,亭左有极目、萧森二亭,亭右有麓云、半山二亭。介亭之北临景龙江,引江水流注山间,迸珠溅玉,蜿蜒玉带。从介亭西行不远有一小轩,名为漱玉。漱玉轩再西,道路皆用碎石铺砌,路旁有炼丹亭、凝真观、圌山亭。

圌山亭俯视江际,可见高阳酒肆、清虚阁雕、雾阁云窗。景龙江北岸胜筠庵、蹑云台、萧闲馆、飞岑亭一字排开,其支流蜿蜒南去,另组成一座山庄,别有洞天。

南山之外,又有小山,横亘二里,命名为芙蓉城。景龙江之外另建房舍,格局样式比芙蓉城更为­精­妙。

以上就是艮岳的第二步工程,各处景地的原始状态。

说它是原始状态,是因为还有第三个步骤。这最后一关才是艮岳的­精­华所在,前面的东西好有一比,是买好的清水楼。

第三步是给清水楼盘装修。

说起装修,是我等凡人个个头疼的问题,前几天还有一个朋友对我哀嚎,说装修猛于外遇啊,比什么都废钱。相信大家都有同感,说装修,那是无止无休,100平的房子有价,最贵的也有个标签,装修就没谱了,只要你有钱,真来个白玉为堂金做马又如何?

以赵佶的艺术品味,以宋朝的人文­精­华,以华夏大地的出产丰富,艮岳的装修能到什么程度,是能够想象的吗?

至少蔡京、童贯、梁师成等人是想不到的,他们一来局促京城,眼界不广;二来京城的权势瞬息万变,随时都可能有敌对党派兴起,以往的教训告诉他们,不仅要屠杀旧势力,更加严防新敌人。所以他们必须守在京城里,哪儿也不能去。

赵佶也不行,他有的是品味,是鉴赏力,不是原创力。他没有行过万里路,没见过万样物,只能像个吃客一样坐在餐桌旁,等着大厨们把菜做好端上来,才能品得出好坏。

这个任务在各位大佬的心目中盘旋,最后还是蔡京想出了主意。之所以是他,是因为这次装修的风格基调决定的。

赵佶身为北方人,一直向往着美丽妖娆的南方,格于祖训,他没法像后来明、清两代的皇帝那样游江南,于是他要把艮岳装饰成他的梦里水乡。

在京城三巨头中,只有蔡京被贬过长江,在杭州西湖之畔生活过。这一段贬谪岁月当时是多么的难熬,但是在这时已经转化成了珍贵的财富。

一路之上所见所闻,所接触的人,都成了他的资本。他对赵佶说,陛下,装修分两步,第一步是采买材料。您喜欢江南风物,正好,我在南方接触过一个能人。

他姓朱。

这是蔡京在杭州结交的一个朋友,说实话,当初他身为一个朝廷大员,还真就没把一个南方土著放在眼里。可是稍微接触之后,蔡京立即服了。

当时他在杭州呆得无聊,四处闲逛到了苏州。苏州多园林,让蔡京留连往返,沉醉中他觉得应该留下点纪念。做什么呢,他认为盖点宗教­性­建筑最好。

宗教场所人的流动­性­最大,口碑相传最远,尤其是能一直留传下去,不像某个菜市场一样,今天盖明天拆的。

他选中了一座大寺庙,想在里边加盖一座­精­致的僧舍。欲望是好的,但是钱、物从哪儿来?他是个贬职的京官,自身难保的。

寺里的和尚给他出主意。本地有位大能人,叫朱冲。他如果出面,这事一准能成。朱冲……在接见前蔡京稍微了解了一下,知道他只是个富商,做药品生意。据说人品非常好,寒天舍衣、病人施饵,称得上为富很仁的慈善型有钱人。

好,就见一下吧。

见面后发现朱冲真是投缘啊,朱某很有蔡京当年零拒绝服务的风采,对京城里的高官,哪怕是贬职的,也竭诚相待,百般奉承。对于盖僧舍一事,更是微微一笑,说不必再找别人了,请给个薄面,些许小事,他一个人足够搞定。

蔡京将信将疑,他要盖的房子是相当大的,不止是十几个和尚的宿舍而已。却不料才过去几天,朱冲就来请他到施工现场去,一到现场,蔡京被震撼了。他从京城来,是见过真正大世面的,可也很少见到这样的效率,这样的能力。

几千章大木料整齐地摆放在现场,只等工人到齐,立即就能开工。这个朱冲……不简单,蔡京意识到这一点,决定把人才收在身边。

所谓上商揽人,下商揽财。人才永远是最重点的财富。而朱财富也再次让蔡京刮目相看,在他回京时提出把朱冲带进京去时,朱冲一点都没迟疑,把偌大的家业迅速安放,跟着他就走了。

进京后蔡京把朱冲安放在童贯手下,成为武装太监军队里的在编人员。之后朱冲的作用迅速体现。蔡京能用几株小黄杨木让童贯等5位盖起延福宫的大太监自愧不如,都是朱冲的功劳。

这是非常难得的,在官场上、商场上一招鲜的确能吃遍天,可是有时效­性­。谁能用一种款式、一种招式长时间地让对手吃憋呢?

朱冲能。

比如童贯能亲自下江南给赵佶搜罗艺术品,他接触到的南方玩家会少吗?有资料显示,当蔡京把南方的花木带进皇宫之后,很多势力都第一时间有样学样,派人到江南搜索新奇东西进贡给皇帝了,其中就有蔡京那位青出于蓝胜于蓝,对老爹像仇人一样凶残的大公子。

大公子的最大愿望就是颠覆老爹取而代之,邀功取宠的机会怎能让老爹专美,他的人带回来各式各样的江南物件,可惜没一样能入赵佶法眼。

归根结底,他没有朱冲的采办能力。

艮岳的第二步工程完成,相当于一场决定­性­的战役打响,谁能在新一轮的装修之战中胜出,才能真正确立宋朝第一采办的地位,更能通过这个,把赵佶的好感牢牢拴在身上。

到这时,朱家人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最好的采办的底蕴是什么?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东西吗?不,绝不是这样,只有深深了解朱家人底细的,才会知道朱家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出身决定的。宋朝发展到150年以后的这时,基本上各行各业都定型了,比如说最为人称道的商业。多少豪门富户与高官、贵族甚至后宫勾结,利益环环相扣,连王安石都拆解不开,形成了无比稳定的圈子。

这种稳定让新人绝望,就像现在的中国年青人,谈起改革开放初期,那批最先富起来的人,他们是多么幸运啊,随便买点股票,半个月不到一万就变十万了,这是多快的速度。

30年过去,什么位子都没了,什么空子都堵上了,让绝大多数想白手起家的人绝望。30年就这样,150年又如何?

而朱冲,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最初的身份接近于赤贫,得靠给人佣工,才能勉强活命。

朱冲做苦力时非常失败,能力就不说了,据说在苏州人里也不算是身强力壮,偏偏­性­格还有问题。此人聪明、狡黠、倔强、不安分。

具体的表现就是不听话,简直到了桀骜不驯的地步。这就没搞头了,杯具的降临只是时间问题,当那天出现时,朱冲不仅丢了工作,还被狠狠地抽了顿鞭子。

看上去很凄惨,不过这才是他新生命的开始。不这样,他只会是一个优秀的苦力,这个时代里的路人甲,凭什么当上后来宋朝最大的官办采买人?

凄惨的朱冲带着一身的鞭痕逃出了家乡,到临近市县躲风头。天晓得为什么在芸芸众生中是他得到了好运,一次普通的躲风头,居然让他一步登天。

他有奇遇了,一个奇怪的人给了他一些奇怪的药方。药,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是为数不多的迅速让一个赤贫者变成富豪的东西。

成功的可能­性­,有件事可以参考对比。犹太人做生意,一直恪守着珠宝、饭店这两项赚钱祖训,理由是只要男人有钱,就会被女人掏出来买珠宝;是人就得吃饭,哪怕在战争中,饭店都有生意。

于是长盛不败。

他们错了,医药才是最赚钱的,因为它最必须。相比之下,不买珠宝的女人很多,吃普通食品的人更多,可药品就不同了,永远少不了,并且铁价不二,哪怕面对顾客时,药店、医生都是上位者。

多牛啊,无论是宋朝还是现代,医药都能迅速地制造出富豪来。朱冲有钱了,却变得更清醒,他记得富人安全守则里有这样一条,“有钱无权被人欺”。没有坚实的背景,钱只是招祸的东西,带不来半点幸福。

那好吧,索­性­把游戏做大,他攀上了蔡京的肩膀,到艮岳装修任务时,终于可以直接为皇帝服务。

装修艮岳是宋朝最顶点的辉煌,是它走向深渊的最后一步,这样重大的任务,朱冲也觉得力不从心了,一位新人走上了舞台。

这人很传奇,身为一个小小的官方买办的儿子,居然混到了和蔡京、童贯、梁师成这三位巅峰级别一样层次的帝国蛀虫。

蔡蛀虫是帝国首相,拥有官方话语权;童蛀虫是武装太监,掌握着帝国最强兵力西北军;梁蛀虫身为帝国隐相,复制了皇帝过半的实力。这3个人几乎把帝国三分了,朱冲的儿子还能做什么呢,凭什么和人家分庭抗礼?

很简单,上述三人分的是党、政、军,唯独没包括财。小朱同志添补了这块空白。

这孩子叫朱勔,当他走到前台后,号称最有钱种族的宋朝人集体倒霉了,远不是多几种税、催得狠这么简单。

采买,第一步是领钱。有道是阎王不使唤穷鬼,给皇帝办差更得拿工资,而且是先拿。朱勔先到国库里支银子,多少数额完全随心所欲,在艮岳的影响下,哪个衙门敢查他的账?

拿到钱后坐船过长江,两浙湖广,整个南方的花鸟鱼虫全在笼罩范围之内。比如太湖石,某块超级巨大,造型神奇,朱勔专门造了一艘巨舰运进了京城。赵佶一见大喜,赏给每一个装卸工一只金碗,并且封这块石头为“盘古侯”。

有爵位的石头;

某块灵壁石,高、阔均超过两丈有余,上千人抬不动,运进京城时得把城门拆了才成。赵佶认为这是神物,亲笔写了6个大字:“卿云万态奇峰”。以一条金带悬石挂上。

成仙的石头;

华亭(现上海市松江县)悟空禅师塔前一株唐朝桧树,枝叶纷披冠盖庞然,连华亭都没法运出。怎么办,拆华亭,造巨舰,从海上走。结果某天海上风浪大作,巨大的树冠和风帆缠在一起,船翻树倒,全船人淹死;

以上只是某些知名的特例,按特点可以规划到自然界出产范围。

这个范围内的好东西搜得差不多了,朱勔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处,人间。话说楚王爱细腰,美女多饿死,可见皇帝的喜好是风向标,全民学习。这时赵佶爱装修园林,江南方面跟风的人风起云涌。

比如浙江一个卫清叔的人,他的花园里有座假山。这座“假”山连绵20余亩地,各处风景点盖了40多座亭子;

退休的侍郎俞子清更上层楼,他的“假”山上起伏延展,上边有100多个峰点,高的达到二三丈。都不过分修饰,保存原有山野风韵,其间犀株玉树,森列密布,“俨如群玉之圃,奇奇怪怪,不可名状。”

其它中小户人家,积累150余年平安富足之后,这类东西也不少。朱勔怎么会忘记、放过它们呢,普天下之下莫非王土,都应该搜集起来,献给皇帝。

这个过程显示出了朱勔的功夫,首先他能知道谁家有什么好东西,有,那么恭喜了,朱勔的手下们会不请自来破门而入,在该东西上盖一块黄帛。

这就是御贡品了。

谁也不准动,更不能有丝毫的损伤,至于损伤是否存在,伤到了什么程度,与该户主人对朱勔的勒索满意度的贡献直接挂钩。如果贡献值不足,那么说有伤就有伤,没伤……轻轻推倒摔碎了,这回有伤没?

验过伤,该御品进入保护待运期。要一直由原主人保存,直到各种选定的御品达到一定数量,一起启运。启运时是所有原主人的噩梦。

不管该御品多大,搬运工从来不走门,都是把墙拆掉,进行立体搬迁。那一天全城轰动,无数的墙被推倒,无数的屋子倒塌,一片混乱之中几乎从无例外,该御品搬走了,屋子里其它值钱的东西也都不见了……这还只是噩梦的开头。

装修还有第二关。

从原产地把东西置办齐了,还得运到装修工地嘛。这个过程要怎么做?宋朝150余年经营,帝国各地的水系都与京都开封相同,运粮的、运菜的、运各地特产的,早已形成了规律。

朱勔做为装修特派员本是有专用船只运工的,可是他搜集的东西太多,悄悄地说,远远不是专运给艮岳的,他家、蔡京家、童贯家、梁师成等京都大佬们都在中间Сhā了一脚,各家都有大花园的,捎带一些不是很正常吗?于是朱勔手里的运输工具不够了。

不够……简单,放眼望去,河面上都是船,每一艘都是大宋子民的,那么每一艘都可以被征用。从这时起,华夏大地上最恐怖的一个词出现了,叫“花石纲”。

纲,指政府指派皇帝命令的货运过程。花石,特指赵佶在这段时期在江南大地收集的自然艺术品,自从花石纲出现,全国的交通运输全部瘫痪。

不管是水道上,还是陆地上,甚至是海运中,只要在朱勔搞运输时被看见了,立即就被抓到一块,原来的事都放下,统统装上花鸟鱼虫老树怪石,向京城进发。

总结一下,上面的搜罗控制在自然界、人间社会两方面,综合来看可以归纳为地球表面之上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朱勔做到了这些还不满意,觉得仍然有对皇帝尽忠的地方。

艺术是什么,范围太广了,但是可以归纳为现在进行时的,和过去古董式的。朱勔的心思就动在后一种里,作为神州共主,难道只向活人收税吗,为什么死了的埋进坟里的就可以免交?

不管你是先秦的还是五代的,只要还在汉族的地盘上,就别想幸免,这叫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于是全国上演挖坟大比武,不管是谁的坟墓,只看谁能挖出来惊人的货­色­。货­色­都运进京城,搬在皇帝的多宝阁里,这才是气派,才是修养,才有品味!

艮岳就在这三种举措中逐步地完善着,比如从太湖、灵壁运来的石头们摆在了艮岳的四周;石旁植有蟠木瘿藤老树异花,随山势曲折蜿蜒,凿石成路,从山脚直到峰顶,号为朝天磴。主峰外小山都是堆土累石而成,峰凌如削,飘然有出尘云鹤之姿,名为飞来峰。

植梅最多处名梅岭,种丹杏最多处叫杏岫,增土垒石,中间留隙|­茓­载黄杨的山坡叫黄杨岭,于山崖险处种丁香,称为丁香嶂,以红石砌山其下种椒兰,名为椒崖。在山之尾部增土成坡,植柏树万株,枝杆柔密,搓之不断,树叶结成幢盖、鸾鹤、蛟龙之奖,命名为龙柏坡。

沿艮岳西和,载竹成林,林外用清一­色­的紫­色­石堆积成山,山北放置一蓄水柜,山顶凿挖深池,每当赵佶游玩,命水工在山巅放水,形成瀑布,命名为紫石壁,又名瀑布屏。

凡此种种,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有了这些仍然不够。景物虽美,都是死物,必须要有灵禽瑞兽点缀,才能变成|人间仙境。

于是找来一位驯兽名人叫薛翁,这老儿每天用大量珍贵饲料和艮岳中的禽鸟走兽套近乎,一个多月以后,鸟儿们熟了,他一叫就来赶都不走。这时可以请赵佶来观赏了。

当赵佶来时,一声清啸万羽腾空,环绕在皇帝车驾周围,仿佛万鸟朝凤。从此这里叫做来仪所。这时又有能人巧匠把众多的油绢做成绢囊,加水润湿,挂在山崖之间。这样每天早晨的晨露乌云都浸入其中,粘附于绢囊之上。

当赵佶再来,一齐把绢囊打开,顿时雾气氤氲朦胧生花,十步之外山崖隐现,百步之内不辨从人,在若隐若现之间登艮岳,仿佛进入仙界,非复人间之境也。

如此享乐,尚人间否,尚有憾乎。答曰有,至此境地仍然是外部享受,身外之趣而已,作为最顶级的欣赏家,终极的艺术追求者,赵佶怎么会满足呢?

有道是艺术的终极是宗教,他开始转而追求心灵方寸间的神秘了。

这是必然的,有一首诗把人类的追求层次从低到高的排列了一遍,从无例外,古今中外,只要是人,都坠入其中,无从逃避。它很著名,相信很多人都看过。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时来运转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以这首诗为准,赵佶在短短不到10年之间,就跃升到了最后一步的关口上。他想要成仙,想要超凡,想要脱离低级趣味了。

那么只能从宗教入手,可是宗教太多了,时光长河流淌到宋朝时,出现在东亚大陆上的宗教各式各样,连传说中的波斯拜火教都察有实据。选哪个呢?

自然是道教,赵佶的曾曾祖父真宗赵恒信的是什么,曾经怎样信过,有这种光辉先例,赵佶还用从头思考吗?

何况他本人亲眼目睹过道士的神奇。那是位道士中的领袖,茅山第25代宗师刘混康。这位宗师大人在哲宗时期进京大显神通,为当时的皇后孟氏取出了……误吞入喉的绣花针。

这是很尖端的外科手术嘛。

另一件事就非常惊人了,据说有一天刘宗师默默无言,一动不动,皇帝派人召见也跟没听见一样。当他终于起身,到赵佶面前后,赵佶问他搞什么,这么久才来。

刘宗师说,刚才上天散步去了,本来很快就回来,可是正看到南天门外放春榜,榜上是明年开科考中的贵人名单。俺多看了一会儿,所以来迟了。

赵佶问,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写下来,藏进这只小盒子里,明年放榜见明晓。

第二年春榜发放,金殿唱名,前两位是蔡(上艹下凝)、柯棐。打开刘宗师的小盒子,发现里边有张纸,上边写着“二草二木”。

全都没话说了,完全正确。

刘宗师的地位确立,道教的灵验无可置疑。接下来,赵佶也变得灵异了。他先是做了一个梦,梦中扶摇九天,登上了一处仙宫。里边的神仙告诉他,“汝以宿命,当兴吾教。”

该神仙做道士打扮。

赵佶把这个梦郑重地告诉了身边的大臣,大臣们心领神会,向下边层层通知。可是效果不大好,没多少人震惊。事后想来很可能是因为没有旁观者,他自己做了个梦,再单独向大臣们宣扬,可信度不高。

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规模太小了,经过真宗造神运动的宋朝人免役力太高,导致无动于衷。

怎么办呢,聪明的赵佶想了想,什么都没再说,也没再做什么,直到宋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的十一月,某天按惯例他要盛装出行,去圜丘祭天。

当天仪卫盛大,臣子俱全,赵佶乘玉辂出南薰门,奔圜丘。刚刚出城,赵佶忽然遥指前方,问身边一个年青人。

蔡爱卿,你看玉律园之东若有楼台重重,是何处也?

蔡,是著名的小蔡。蔡京的长子蔡攸。蔡京有很多儿子,蔡攸是很特别的,他并不是走老爹的门路才搭上了皇帝,在赵佶还是皇子时,他就搏得了未来皇帝的好感。

当年赵佶出宫,经常会遇到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青年,见到他之后会立即下马,拱手立在一边。久而久之,赵佶问,这是何人。

左右回答,蔡承旨的公子。

蔡攸之名,就此刻入赵佶的心里,算是半个贫贱之交。这时小蔡心领神会,回答说,臣看见了,云间的确有楼台隐隐数重,仔细再看,它们都离地有数十丈高。

是吗?爱卿你视力很好,还看到了什么,有人物吗?

有,有道教的童子举着幡幢节盖,保持队型在云间行走出没,臣能看见他们的眉目神情,历历如此眼前。

四周大臣侍卫们听了,齐声高呼万岁,神仙真的下凡了,只是我们太蠢,只有皇帝和蔡攸有仙缘,所以才看见。

于是,赵佶在这里修建了道观,取名“迎真”,并作《天真降灵示现记》。从这时起,宋朝再一次刮起了全国­性­的道教复兴运动。

公元1113年,这是历史的另一处结点。这时赵佶的快乐生活达到了一个高度,国之少年们的成长也相继成形,他们的敌人也初露锋芒了。

那是推倒庞大的契丹王座的人,是后来带给汉民族巨大伤痛的敌人,至它兴起,东亚大陆上的无数生灵为之涂炭,可以说,它从每一个角度来审视,都是汉民族的死敌。

但是,无法否认的是,它的第一代领袖,是位无可争议的,有勇有谋有志气的顶尖级英雄。

一切还是从享受说起,主角换一下,出场这位比赵佶的职称还要高一等,号称东亚最强君主——辽国皇帝耶律延禧。

也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天祚帝。

这位皇帝的生活节奏和赵佶配合得挺好,在10多年前终于把长寿的爷爷耶律洪基熬死了,和赵佶脚前脚后登基。上位之后光芒四­射­,让整个辽国战栗。

他把害死他父母的­奸­臣们斩草除根,活着的全家族杀掉,死了的全体挖坟。血腥过后,他过上了赵佶式的享乐生活。只不过限于北边的物产、人文条件差了点,他在这方面很矬,只知道跑马打猎,拜佛建塔,貌似没有创意。

但是他有特­色­。

北方物种是比南方少些,同一种物种的成熟期也比南方的慢,可是相应的,物种成熟之后的品质就非常高,非南方快速生长的动植物相比。

辽国,纵横北疆200余年的庞大的帝国,穷尽北方奇珍,自然有一两样是南方锦绣河山所没有的。其中最著名是北珠。

珠,顾名思议是珍珠。说来惭愧,我国号称地大物博出产丰富,可是在珠宝品种方面太单一了,全境内没有红宝石、蓝宝石、猫眼石、钻石……等等等等啥也没有,只有南方海域出产珍珠,西北方面有和田玉。这两样也没法保证,因为更南的南方出产更好的珍珠,比如新加坡那片;和田……在古代一会儿是中国的,一会儿是独立的,出产量根本没法保证。

北珠,在这种情况尤其显得珍贵。多珍贵呢,到后来清朝官员的顶戴上都要用北珠来装饰,采到北珠的犯人可以减刑。

珍贵,一来是因为它的美;二来是采摘的困难。物以稀为贵,由不得不会身价百倍。它只能在每年十月以后,也就是阳历11月以后,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成熟。这时,无论怎样­精­壮的男子,也没法潜入深水把它采摘上来。

怎么办呢,利之所趋,不可抗拒。潜藏在冰海深底的北珠,处于封建时期的人类也有办法弄上来。

经过仔细观察,海边的人发现每年这时都有一种天鹅出现,它们深深地潜进冰海里,以北珠的母蚌为食,吃不掉的北珠,就含在它们的嗉囊里。

天鹅高高地在天上飞,最好的­射­手在强劲的海风环境里也别想­射­中。再怎么办呢,人们又发现,天鹅有一种天敌,是一种小而极其凶悍的猛禽,名叫“海东青”。

海东青是传说中的鸟,在现代的飞禽百科里找不到100‰对应的种族,可是它在公元1113年之前是确切存在的,没有它,以后的事就全都不存在了。

海东青以天鹅为食,只要能得到海东青,那么就一定能捉到活天鹅,剖鹅取珠。于是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海东青的身上。

怎样得到这种鸟,怎样驯化它。

这时高贵强大的契丹人撇嘴了,这是有风险的、低劣的活儿,只配那些低劣的民族去做,他们只需要坐等北珠就好了。

低劣的民族,比如女真。

女真族的历史很悠久,能追溯到先秦时期,那时他们叫“肃慎”。女真或者女直,是后来的音译。虽然很悠久,但混得不乍地,直到辽国建立时,他们仍旧处于原始社会的末期,即将进入奴隶社会,散布在黑龙江与松花江流域,靠打猎捕鱼生活。

接近辽国疆域的,叫熟汝真,已经是辽国的属民;居住在松花江之北、宁江州(今吉林扶余东南)以东的,叫生女真,处于自由状态。

抓海东青的活儿就派给熟汝真了,他们是辽国最北边的部属,他们不­干­谁­干­?可要命的是,海东青住得比他们还远,一直北到了生女真的地盘。

大家可以想一下,哪怕是一个姓的同族兄弟,甲家大院里有种好东西,乙家说开门我来拿走,这可能吗?真想拿,只能是提着菜刀上门硬抢。

每年接了任务的熟汝真,就是这样提着刀枪去同族兄弟家里生抢海东青的。冰天雪地里,年复一年,都要扔下大片的尸体,抢到些鹰雏鹰蛋,白白地送给辽国人。

而辽国人来取鹰时,是让女真人更屈辱的事。每年辽国派出去的“银牌天使”,所过之处敲诈勒索,这也没什么,世界各地都通用的行政规矩,可是他们每晚都要年青美貌的女真女孩儿“荐枕”。这就忍无可忍了吧,直娘贼,忒煞是欺负人!

忍无可忍……但还是要忍,汉族人可以某天神圣感爆发,喊出天下“道理最大”这句口号,可是走出汉域,这4个字就是个超级好玩的笑话。

契丹人、党项人、交趾人乃至于后来周边更多的异族人会笑嘻嘻地向这句口号招手,过来,哥让你知道什么最大。

拳头大,才是最大!

所以女真人只有忍,不忍就等着亡国灭种吧。何况荐枕什么的只是屈辱之一,更屈辱的还有很多种,相比之下,鹰路上的各种欺侮还是好的,毕竟人家是跑了很远的路,主动到女真人家门口来欺负,更多的时候他们得主动去接近辽国皇帝,得唱着笑着跳着闹着,装狗熊装野鹿去逗辽国人高兴。

真是送上门的屈辱啊。

比如每年的“头鱼宴”。这是种很别致的宴会,在非常冷的寒冬里,大多是农历二月新年前后举行,地点通常都在混同江(今松花江)。那时大雪封江,玉带千里。在这种环境里扎下辽国皇帐,各部落首领来觐见。卫士们砸开冰层,捕到的第一批鱼,用这批鱼向契丹皇帝致敬。

是为头鱼宴。

听着很风雅,看上去挺有趣,可这实在是这些边远部落的首领们的一大难关,每到这时,他们都失去了自由和尊严,变成了辽国人的玩具。

皇帝想打猎了,他们去呼鹿;想看远距离猎杀,他们得去­射­虎;想看真人版近距离搏斗了,他们得去搏熊……等皇帝渴了饿了想吃头鱼宴了,他们得跳舞唱歌祝兴。

每年如此,辽天庆二年时也一样,当时耶律延禧喝得很高兴,下令各酋长入场,给朕跳起来。下边问,是群舞还是独舞?

挨个来。

于是各个民族各部落的酋长们酝酿情绪活动身体,依次下场开跳。一个接一个,快乐复快乐,耶律延禧的兴致达到了Gao潮,却突然被打断。

舞台冷场了,前边跳完,后边该跳的却端坐不动。全场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是个彪形大汉,身高体壮,相貌雄伟,他冷冷地坐着,一动不动。

旁边人喝问,为什么不跳?

我不会。

很平淡的3个字,耶律延禧爆跳了起来,真是契丹祖宗有灵,这是挑衅,是赤­祼­­祼­的、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当面挑衅!绝对不能容忍,杀了他。

耶律延禧拔出刀来,要亲手砍了这个敢扫他兴的小跳蚤。历史证明,这一刻就像宋哲宗躺在病床上,命运将主动权一次又一次地送到他手上,只要抓住一次,历史就会改写。耶律延禧也是这样,只要他砍下去,万事皆无,一了百了。

可惜的是,他被人拦住了。他宠信的大臣萧嗣先笑着说,为了一个野蛮人生气实在不值得,何况您杀了他,会吓坏周围这些玩具的,以后谁来陪您玩呢?

是……吗?耶律延禧慢慢地把刀放下了,他从小在仇恨里长大,尤其对耶律乙辛式的­奸­臣非常敏感,他审视的目光在萧嗣先、扫兴人之间游移,努力地想,也想不出辽国京城里的高官,和这个穷山恶水里的刁民能有什么瓜葛。

无瓜葛,无­阴­谋,他慢慢地坐了下去,也是啊,为一个小跳蚤值不当招兴……来,跳起来,接着乐。就这样,当天吃饱跳够,各方散场,没人死亡或者流血,也没有人再注意那个声称不会跳舞的愣头青是何方神圣。

该愣头青名叫完颜阿骨打,是一个生女真。居住在安出虎水(今阿什河)附近。按说他没有所谓荐枕的屈辱,更不必受银牌天使的欺压,为啥对辽国皇帝这么敌视呢?

鬼都知道,他肯定会跳舞,但就是不给你跳!

当然是有原因的,前面说了,熟汝真是苦的,要每年砍人抢鹰,死伤一大片。可生女真呢?没招谁没惹谁,居然每年都被砍,究其原因,都是因为这个耶律延禧,因为大辽国。

完颜阿骨打是自由生成的北方豪杰,他不像熟汝真那样被畜养出了奴­性­,不爽就不配合,有火就要发出来。当然,像他刚才的行为,没死并且以后有了奇迹般的发展,人们可以歌颂他的傲骨;如果死了呢,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匹夫之勇……

重要的是他没死,并且在风雪兼程赶回到老家后,又有一份奇遇等着他。有了这个,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朋友们大家好,感冒中整理思路,发现前几章选的叙事点有问题。公元1113年是一个纠结点,但对整体叙事不妥贴。

现在回到“是吗?爱卿你视力很好,还看到了什么,有人物吗?

有,有道教的童子举着幡幢节盖,保持队型在云间行走出没,臣能看见他们的眉目神情,历历如此眼前。

四周大臣侍卫们听了,齐声高呼万岁,神仙真的下凡了,只是我们太蠢,只有皇帝和蔡攸有仙缘,所以才看见。

于是,赵佶在这里修建了道观,取名“迎真”,并作《天真降灵示现记》。从这时起,宋朝再一次刮起了全国­性­的道教复兴运动。”这一段,从这里衔接,金国的事放在后面更好的转点说起。

思量不周,给大家的阅读制造了麻烦,说到底是我对宋史庞大的事系掌握得还不够。我会努力的,希望以后做得好些。

在这场运动中,道教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成为中国正朔朝代里唯一一个政教合一的宗教。赵佶就是那个合一体。

首先他是皇帝,可他宣称除了神宗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爹。该爹是玉皇大帝,简称上帝。他是上帝的元子,即长子。在天上的官儿叫神霄帝君,因为爱中原这片土地,在天上往下看时,发现茫茫大地上全是光头,即佛教信徒,心里实在有气,才主动要求降生下来,拯救黎民百姓。

在他的嘴里,佛教叫“金狄之教”。金,五行中西方属金,这是方向感,指向了天竺古印度;狄,夷狄外族,带有鄙视­性­,源于中央华美之族的优越感。

堂堂中华贵嗣,怎能剃光了头,向异族的神灵膜拜?简直是数典忘祖!于是赵佶以教主+皇帝的合一体身份,给道教信徒加持了若­干­光环。

先是要学习,赵佶要求全国人民尽一切努力挖掘道教知识遗产,谁能上缴孤本、珍品道教典籍,立即升官发财。典籍由官方指定人分门别类加以整理,最后合成一部万寿道藏。据传说,《九­阴­真经》就是这次抢救典籍运动中的副产品……

接着还是要学习。宋朝的州学、太学等各级学府从此多加了一门科目,大经,或者小经。学子们任选一经,仔细钻研,学好了有奖。

大经,指《黄帝内经》、《道德经》;小经指《庄子》、《列子》;

学习中,道士们发达了。他们有了身份,从低到高分26阶,品级和朝中士大夫官阶相等。有阶即有权,他们见到官员时,可以不必施礼,不必俯首。这就不止是分庭抗礼了,简直是出乎其上。

有权即有钱。道士们在全国各地大修神霄宫,宫观使不再由官员们兼职,都由教中兄弟们担任,于是宫观职的丰厚工资都成了自留田。

最后是一项终极特权。无论谁犯了什么罪,除了反宋反赵反人类,只要加入道教,立即恢复名誉,重新做人。

在这个过程里,和尚们倒足了大霉。先是名字改了,和尚叫德士,佛叫金仙,菩萨叫仙人,罗汉叫无漏,金刚叫力士,僧伽叫修善;

接着住的地方没了。各地要盖神霄宫,官方的说法是由各地的道观改修,可在实际­操­作时,有26阶官身在手的道士们笑嘻嘻地拦住了装修工程队。

何必奢侈浪费呢,屋子还是原来的屋子,再怎么修能搞出什么花样?你们到四周转转,实地测量下,找到最大的那座佛寺,把里边的和尚赶走,在那儿改建神霄宫……

再有是原来的衣服穿不得了。赵佶说过,他在天上时就看着地上密麻麻的光头来气,连带着袈裟、法冠、锡杖等东西也不顺眼。这些都要改。

改成半道士模样。

头上要戴星冠,但不许有日月星辰图案,只是一顶乌沉沉的帽子。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用根带子勒在脖子上。可帽子下边就没法处理了。正牌的星冠下边是冠巾,配着道士们飘逸的长发,显得潇洒漂亮。可和尚是光头啊,这怎么搞?

和尚们有办法,他们戴上了假发。在假发上梳成发髻别上簪子,离远了看非常和谐,没一点破绽。以上种种,只是常规设施,在民间、官场的层面上实施。

怎么说呢,一句话,都是给凡人们定的规矩。人之上有神,在凡间之上的境界里,才是赵佶所追求的真正目标。

当年的法令公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有挟­阴­阳卜祝及诡怪诞妄之术,得先生处士之名,官视正郎,恩数越于道流。”

也就是说,有特异功能的人,他们的待遇比官员要高,比普通的道士要高,高到什么程度,以最高的那个人在京城的遭遇为例说明。

说到神仙、特异功能,现代社会应该不陌生。10多年前中华大地上曾经雨前蚂蚁一样涌现出了无数的特异人士,他们能隔空发功给人治病,可以聚众开会引发气场,全体与会人员一起又哭又笑且歌且舞,更可以透过近百米的河水看见河床上的一只罐头瓶子。

等等等等,让人大开眼界,觉得身为人类真是荣耀,的确是万物之灵。但翻看宋史之后,突然自卑了,时隔近千年,各项神奇功能不仅没有发展,居然还倒退了。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灵异的时代。根据记载,只有先秦、始皇、汉武等几个极特殊的时代才能超过它。但­精­确计算的话,上面这些还各有不足。

与宋朝相比,先秦时代各种传说,诸般神奇的确更炫目,但史料不­精­确,基本上没有证据;始皇追求长生,寻找仙方,派人渡海,看着很壮举,但境界实在太低。

长生,本就是仙法中最低等最初步的层次。找仙方,被方士嘲笑,气得大开杀戒;渡海找蓬莱岛,结果人员一去不复还,搞出了个疑拟日本国……至于汉武,他在这方面是微缩版的始皇,嬴政大哥­干­过的他都­干­了一遍,在他身后西汉还能再挺几代人,算是相当不简单了。

之后连唐朝都算上,统统没有宋朝的神仙史风光。在赵佶的时代里,各路货­色­应有尽有,说哪一种,都有代表人物。

预言类,有前面说过的茅山第25代宗师刘混康,曾经预言第二年春榜的前两名名字。这很帅,但很儿科,灵异界人士都能说点明天、后天、大后天的事,其中跨度最远、预言最准的一个,叫张虚白。

张虚白掌管太一宫,官太虚大夫、金门羽客。他的宫里由赵佶亲自下令增设宏道、真学、会宾、隐真四堂。又造庵堂、小轩,名字都由赵佶亲笔题写。

是什么让赵佶这样看重他呢,因为他经常喝酒。

张虚白是典型的酒后吐真言的人,每当喝醉,他都会突然卧倒,躺在赵佶的大腿上,喃喃自语,说一些云山雾罩的话。

这些话,在某些天之后都会应验。更有甚者,某一时刻他一高兴,会直接说在哪一天会发生什么事,这就极其罕见了,要知道就连大名鼎鼎的《推背图》《烧饼歌》或者外国灵异界杰出人士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也都是用图片,用诗歌等暗语晦涩地暗示一下将来而已。

谁也不能准确地说,哪一天发生什么事,并且100%的准确。但张虚白做到了。他最经典的一次预言是多年以后,辽国崩溃的消息传进开封,金国人宣称抓住了辽国皇帝耶律延禧。这时赵佶问张虚白,这事儿真假,你怎么看?

张虚白当时正巧喝醉了,他躺在赵佶的大腿上,缓缓地说:“天祚帝在海上筑宫室等待陛下,已经很久了。”这句话让周围的大臣集体出汗,耶律延禧是亡国之君阶下之囚,而赵佶当时刚刚获得宋朝历代皇帝最高成就奖,达到的高度连开国之君赵匡胤都比不了。

张虚白居然把这样的皇帝预言成第二个耶律延禧,还有比这更大逆不道吗?简直是恶毒的诅咒!换谁都得把这妖人踢出去,不砍头也毒打一顿,去去晦气。

可赵佶只是一笑,他拍拍张虚白的后背,说:“张胡,你又醉了。”多年以后,历史证明了张虚白的预言是否正确。

在唐朝时有过一段神仙佳话,唐明皇李隆基失去杨贵妃之后非常想念,找来方士来寻找,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杨贵妃的踪迹。这位方士很神勇,他不仅在海外仙山上找到了杨贵妃,还带回来了一些当年李、杨两人的私密话语,让当事人无法怀疑。

很牛吧,宋朝也有,而且更上层楼。

濮州(今山东鄄城县西南临濮集)人王老志,本是个地方小官,后来弃官学道,神仙得不得了。在山东老家时有人找他麻烦,结果突然间脚下陷了一个深坑。坑底里露出了斗大的鳞甲,吓得麻烦人掉头就跑。跑出五里后,头顶上雷霆剧震雨雹俱下。

他能随时­操­纵人间祸福了。

进京之后,刚巧赶上赵佶的爱妃刘氏病死了,赵佶悲伤之余请他进宫,询问刘贵妃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情况。王老志说,刘贵妃是天上的紫虚元君,现在已经魂归道山,重修正果,但通过他赵佶能和刘贵妃对话。赵佶将信将疑。

另一位贵妃乔氏问,她和刘氏很好,现在刘氏还想她吗?

王老志没说话,他拿出了一封信。这封信里写的居然是一年前乔、刘两人和赵佶在一起时,说的私房话!

豫章洪州(今江西南昌市)人王仔昔是个全能型神仙,号称无所不能。据记载,赵佶时代某年非常罕见的­干­旱了。这不是乱讲,在这个特殊的时代里,天气也一样的特异。

中华大地上,居然风调雨顺了好多年,全国出产丰富,五谷丰登。

这次罕见的­干­旱让赵佶不爽,决定派重量级选手一次搞定,在苗头初发时就摁死它。于是王仔昔出场,为了隆重气氛,赵佶御赐了一张黄纸,以便王神仙画符。

那一天万众瞩目,王神仙提起朱砂笔来,笔走龙蛇在黄纸上画了一道小符,却没按正常程序当场烧掉,和上天的神仙沟通。他突然转过了头,向旁边送纸来的御使说。

——把符拿走,放水里煮开了洗。

……啊?御使懵了,神仙在说什么,这是祈雨好吧,又不是熬汤喝!他拒不接受,说皇上要你祈雨,你这么搞全拧了!

王神仙却大怒,厉声喝道,少废话,马上拿去!(第持去)

于是只好持去。符送到了赵佶的面前,徽宗陛下在迷茫中突然灵光一闪,进而冷汗直流。他一边派人把符扔进水里烧开,一边叫来了一个爱妃。

该爱妃正害红眼病,看着跟兔子似的,多少御医都治不好。等符水烧开之后,洗了一会儿,居然立即痊愈。什么是神仙,这才是神仙。

能体贴领导辛苦,为领导着想的,才是真正有用的神仙!

王仔昔改善了赵佶的生活,这很可贵,但终究不算太难能。因为治病救人、未卜先知,都是神仙的初段本领,下面出场的这位才是神仙里的上层人物。

修道者以虚御实,万事皆空,逐渐修炼下去,能达到无为而无所不为。这是中华道教的普及型纲领,在这之上,每个时代总有些修道界里的个别人物搞特殊。

他们信奉的是“修而优则反”。

这实在是没办法,就像手里抓着一大麻袋的金元宝,要是不花出去,实在让人心痒痒。这些金元宝,就是世俗凡间的人心。

修道达到一定层次,总会有大量的信徒。信徒,是最忠实的追随者,就算在无神论成为主流的现代,都不断有人被蛊惑,何况是封建时代?

于是教徒多了,难免不造反。如汉朝的张角,清朝的洪秀全。这类人物在赵佶时代里也有,他是舒州(安徽潜山)人张怀素。

张神仙自号落魄道人,早年形象非常洒脱,在陈留时他身穿破衲衣,不戴冠不簪发,头上Сhā满了野花,在闹市里随意高歌游戏,简直是宋朝的犀利哥。那时他叫戴花和尚。

花和尚被基层­干­部选送进了京城,迅速红遍了上层。蔡京、蔡卞兄弟、暮年的吕惠卿等人都与他亲切交往,交流生活经历。这个过程让帝国的顶级大佬们都震惊了,他们的一生虽然波澜很壮,但不过几十年的浮沉而已。

花和尚却是悠游岁月,不知始终。他在孔夫子杀少正卯时曾经劝过圣人,说杀人太草率了;在刘邦、项羽争天下掐得最狠的成皋之战前后爬过山头,看两边怎么打的。

听着很童话,可是蔡京等人居然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我不会怀疑蔡京的智商,那么难道说这都是真的?!

之后他所向无墙了,宋朝京都之内,不管是大宅深院,高门大阀,他都随意进出,连后院女眷住的地方都无所顾忌。

为什么呢,呵呵,自古以来,­妇­女都是宗教的中坚力量啊,什么也挡不住她们追求真理清洁灵魂的向往!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的名誉也都需要清洁了……

张怀素在公元1107年左右修而优则反,同年在真州(江苏仪征)被捕,随行的信徒以及10多个美女弟子一同被杀。蔡京等人紧急疏通关系,工作做到了御史中丞余深、知开封府林摅的办公室里,才算把自己撇清。

最后一个出场的人叫林灵素。他是这个时代里最灵异的存在,他本身就是个怪物,是集大成者、灵异终结者,自从他出现以后,其他所有的灵异类人士都没法工作了。

因为再没有其它花样可以玩。

如果非要说有人超过了他的话,只有北宋最关键时刻出现的那位“神仙”了。是那位“神仙”,而不是传说中野蛮强悍无法抵挡的异国人打开的汉人的都城。

林灵素,初名灵噩,字通叟。江南温州人。出身很平民,是贫困的生活迫使他走上子修行的道路,只是未来最牛的道士,最起步时居然是一个和尚。

他拜了一位和尚为师,学佛法。佛家也是正规的修行科目,本来有搞头,可是他运气太坏了,遇上了一位暴力师傅。成天连打带骂,一气之下,他决定转学。

青年时期的林灵素离开家乡,远赴蜀川,跟一位有名的道人赵升学习。之后神通广大,但仍然为生存发愁。有次喝酒之后没钱付账,尴尬难堪中他实在是鄙视自己,于是举起手来狠抽自己的耳光。

耳光抽过,围观的人全傻了。只是他一直挨耳光的左脸血­肉­皮肤全都不见了,成了一副枯骨骷髅,而右边脸和正常一样!

如此灵异,他很快被保送进了京城,面见皇帝。

见面时赵佶神情恍惚,不知为什么,他脱口而出:“爱卿你当过官吗,曾经见过朕吗?”皇帝主动拉关系,傻子也会接住吧。

林灵素一笑:“是的,陛下。臣当年侍奉玉帝,曾经见过陛下。”他接住了,不过一下子拉到了天上。两人是在天上认识的!

赵佶更加恍惚,真的进入状态了。接着又问;“我记得当年你骑一头青牛,现在牛呢?”

林灵素毫不迟疑,“牛寄养在外国,过两天就会送过来。”

一问一答,和谐顺畅,让人想起不久前赵佶和蔡攸在南薰门外见到的仙人楼台。可那是赵佶、蔡攸两人十多年交往才攒下来的默契,林灵素是才入朝,两人刚见面好吧。

哪儿来的这么和谐?!

更邪门的是,没过几天,高丽国真的进贡了一头青牛……还有什么好说的,青牛赐给了林灵素,从这时起,他每天可以堂而皇之地骑着青牛上朝入宫。

只此一幕,看到的人心里都发了抖。青牛,道教里骑青牛的人是谁?众所周知,乃是道教的无上祖师李耳、老聃,也就是太上老君!

接着做到的全是前面各个灵异人做过但他能做得更好、前面灵异人想做却临阵缩头的事。第一,降雨。前面王仔昔的降雨说到底是个脑筋急转弯,他耍了招天外飞仙让赵佶切身受益。政治觉悟是很高,但雨一点都没降下来。

严格地说,王仔昔失败了。

但林灵素货真价实地降了雨。还是那场­干­旱,赵佶继续求雨,求到了天上的旧相识林灵素的身上。困难面前林灵素也摇了头,他说,这是上天,也就是您爸爸的意思,就是不让九州有雨。为了这个目的,连天下所有的江河都施法禁锢了。

赵佶大惊。

林灵素却话风一转,目前还有一条大河没禁,可是没用。那是黄河,水里的泥沙太多了,就算下了,对庄稼也没好处。

赵佶长出口气,渴急了的人还挑水喝吗?有水就成,管它浑浑。

于是林灵素登台作法,果然大雨倾盆而下,只是雨过后天上地下一片黄泥,别说庄稼没法喝,就连街道都得清扫……

第二,斗法。

也许大家不知道吧,宋朝赵氏王朝是道教的天堂,可赵佶的长子,后来的钦宗陛下居然是位佛教信徒。未来的陛下信得虔诚,见神州大上的和尚日渐稀少,假发卖得越来越多,不禁心里有气。

道士们不就是神通广大吗?难道他们能大得过诸天菩萨,罗汉金刚?事实胜于雄辩,斗法。一声令下,儿子派出了一位大和尚,老子派出了林灵素。

限于资料,具体过程无法考证了,不过结果很确切。和尚输得一败涂地,儿子不仅信仰受伤脸上无光,连最起码的一点请求都被驳回。

未来陛下说,斗法是神仙界的,惩罚是凡人界的,尽管和尚输了,也不必惩罚嘛。可是林灵素不­干­,要的就是输赢,要的就是高低上下,必须得惩罚。

于是和尚被关进了大牢……这下子他算是把当时的皇太子,未来的陛下得罪透了。可是他不怕,他做的第三件事就与政治有关,别说是皇太子,就连皇帝的面子,帝国的政事,他都敢­干­涉。

每天林灵素骑着青牛进宫,一路上王孙贵族大臣元老统统都是浮云,都得给他让路。当然,某些时刻他也会遇到重量级的路障,比如皇太子。

看见未来的皇帝,青牛立即兴奋了,它不仅没让路,反而加速冲了过去。很明显,这个动作的潜台词再清楚不过。

要么让俺先走,要么撞俺。可他是牛哎,让堂堂的皇太子去撞牛?别开玩笑了,宋朝的宗室连同皇帝一起算,从赵光义之后就没亲手杀过人,更没传出让牛撞驴踢之类的事。

当此时,未来的钦宗陛下脑海里浮出了伟大的曾祖父仁宗陛下的圣德事迹。当年仁宗晚上在宫里散步,忽然发现前边躺着一个人,此人鼾声大作,离着好远都闻得着一身的酒气。

这还了得?!

内侍报告,这是学士石曼青(前面提过的酒圣,大家还记得吗)。仁宗点了点头,小心地绕过了他,告诫内侍不要惊扰。

这是何等的雅量,何等的仁爱。于是乎,每一代宋朝皇帝都以此为楷模。于是乎,在赵佶的时代里,皇太子被迫给一头青牛让道……在国民注视下,一个道士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晃了过去!

荒唐怪诞,纲常大乱,这还只是开始。林灵素进宫,万众瞩目,连皇帝赵佶的目光都随着他转动,于是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林灵素突然翻身下牛,向路边转身,跪倒磕头。赵佶大惊,满宫大惊,林神仙怎么了?然后才注意到林灵素磕头的目标。

那是一块名满天下的石碑,上面刻满了人名,每个人都曾经名震天下,可现在汇聚在这块石碑上,成为宋朝官方钦定的耻辱柱。

元佑党人碑。

这上面都是­奸­邪,林灵素身为国家级正品神仙,怎么能和政府唱反调呢?难道不知道反政府的就是恶吗?赵佶很罕见地拉下了脸,问林爱卿,你发什么疯。

林灵素认真地磕了好多的头,之后才转回身站起来。陛下,这上面的人名大多数都是天上的星宿,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从前都在天上见过。现在他们聚在一起,我怎能不表示敬意?

赵佶惊呆了,他瞬间想起了两件事。第一,前些天,天上划过流星了,他被迫检讨工作;第二,因为他更改职称,叫道君皇帝,所以全国道士扎堆给他来了次祝福。

这次设醮祈福超级正规,可是赵佶莅临时猛然发现有人在偷着睡觉。于是大怒,用力摇,却发现该道士就是不醒。

好容易醒了之后,这个道士说,之所以睡着了,是因为灵魂上了天,正给玉帝站岗值班。

值班……就值了这么久?!

呃,那是因为正赶上星宿中的大罗嗦奎宿向玉帝汇报工作,他说起来没完没了,于是,俺只好站得没完没了。

奎宿……赵佶眼睛发亮,爱卿,你看见奎宿了?他长啥样?

道士古怪地一笑,奎宿嘛,您见过的,他是本朝端明殿大学士苏东坡。赵佶大惊,奎宿,奎木狼……黄袍怪!

苏东坡居然有这样大的来头,联想到这些,再有这时林灵素的证明,赵佶简直欲哭无泪。他是要当神仙的,居然没升到天上,先结下仇人。这还搞什么,立即下令砸碎元佑党人碑,不仅宫前这块要砸,普天下州郡县衙门前的党人碑都砸碎。

从这时起,被迫害到祖孙三代的元佑党人们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历代的史学家们谈到这一块,总是会说,这是人心的向背。就连出家人都知道谁好谁坏,在替苏轼们鸣不平。进而更加的谴责新党,谴责蔡京、赵佶。这没有错,但是他们忽略了更大的问题。

赵佶时代,道士们的权势、能量大到了无法估计的地步,他们敢于和皇太子争道,敢于­干­涉国家大政,连政府的意识形态都能够硬生生地扭转过来!

到这地步,试问当时之宇中,是谁家之天下?

可是赵佶仍然没有愤怒,没有感到危险,他对道士们的好感,对林灵素的认可再次升级,不久之后,通过自己让林灵素走到了民众面前。让他有可能成为宋朝的­精­神导师。

自古以来,每一个教派的最大愿望,都是宣传。越过时光长河到达21世纪的每一个宗教都是这样来的,无宣传,即无教徒,无生存。

于是,每一个修道者最大的愿望,都是走到民众面前。这一点,不仅是善于讲经说法的和尚道士,连在雪域高原上苦修的密宗大师们都一样。翻开藏族信仰史,不时会有某位喇嘛大师突然出现在民众面前,讲经传教之余,要筹集资金,盖一座庙宇,或者一座高塔。

回到宋朝,不管前面有多少灵异人士,赵佶不管怎样信仰他们,善待他们,都没有给他们一个面对公众的机会。

只有林灵素,徽宗以皇帝之尊,为他开了一次讲经大会。那一天是真正的万人大会,甚至是十万人大会。据统计,光是林灵素自己在京的弟子,就有两万余人。他们平日里锦衣玉食,位高凡尘,这时全体出动,为师傅造声势。

但最大的声势来自于赵佶。皇帝下令,有职位的道士要去,他们都有巨额的俸禄,每一道观的观田都是百顷、千顷,请想象他们的富有。

这些人负责为大会提供纪念品,斋饭。至于数量,是无限制。全开封城的民众,只要带来一块青布幅巾做听经标记,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乞丐游民,都可以进去。

进去,可以得到一顿丰盛的斋饭,和300文铜钱。除此之外,还可以破天荒的与皇帝、宗室、大臣等高高在上的显贵们近距离接触。

赵佶在会场搭起了御帐,一起听林神仙讲课。

如此隆生,与会的人大都充满了渴望,都在想,林神仙会讲些什么呢,会不会有人像千年之后的清朝皇帝雍正那样,组织个佛会,讲几天经,就有七八个人宣称开悟,超脱凡尘了呢?

答案是没有。

宋朝是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度,每个人,包括­妇­女都有表达自己主观意见的权力,等而论之,在这样神圣高档的法会上,怎么会有政治行为出现呢?

出现的,是一阵阵快乐的笑声。

据记载,当时林灵素在台上开讲,讲一段释一段,下面有谁听不懂,或者有不同的见解,可以随时和林大师互动。

林灵素即时回答。

场面怎样?看原文记录——“……灵素据高座,使人于下再拜请问,然所言无殊绝者,时时杂以滑稽蝶语,上下为大哄笑,莫有君臣之礼。”

这是作为批判灵异事件,批判林灵素而存在的文字,如果以北宋的命运为基准,这是有道理的。毕竟道教这次的兴盛,没有带给汉民族好运。

但是从说法本身来说,林灵素没错。

先说君臣之礼,这似乎是最大的底线,不可突破,不容触摸。但是,这是为了修仙成道好吧,皇帝只是凡人做,为修神仙扔一边,想摆皇帝的谱你进法会­干­什么?何况还自称道君皇帝。

再说笑声。

在人们的意识中,似乎修道者都是老古董,生来只会默然打坐,笑、或者哭,都是心灵层次不高的表现。何况是故意说笑话,把堂堂的法会现场搞成大杂院戏台?

这是误解,是没有参与过法会的人,凭空想象,想当然尔的认为。

远的太远,没有实际考证,举一个近代的例子。已故的佛学大宗师、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名誉怎样,算得上万众之上,德­操­无双了吧?

某次他面向民众推广佛法,有一位年青的女士站了起来,当众向他提问。说佛教劝人六根清净,出家为僧,这样下去,人类都不结婚了,无法繁衍,不是会灭种了吗?

要承认,这是很严肃的问题。

可是赵朴初的回答是,他反问,这位女士,你会出家吗?

不,当然不。女士拒绝。

呵呵,那就好了嘛,还有人不出家,人类不是会继续繁衍,没有危机了吗?赵朴初如是说,堂下一片哄笑,女士不管是尴尬还是理解,也笑了,于是她坐下,问题揭过去,大会继续进行。

请问,问题真的解决了吗?赵朴初回答什么了吗?都没有,这位女士如果镇静,如果缜密,如果真的要知道答案,她应该继续问下去。

比如,佛家讲的是普渡众生,最终的追求是大众同赴西方极乐世界。比如地藏所说,地狱不空,他不成佛,就是这个意思。那么,如此追求下去,此生不够,还有来生。来生仍然修行不足,仍然结婚生子,那么还有来来生。

如此类推,如释迦本人那样,终有一生会圆满。那么,推广到极致,每个人都会成佛。那时何来民众,谁会结婚,人类不灭绝还有第二条路吗?

多么严峻的结果,可是笑声终止了这一切。这样的事太多了,根本不能独责林灵素。

法会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谁听说过在凡俗之间聚众讲课能学成神仙的,以为是沈阳市铁西区下岗就业证啊。人,首先是一种实体存在,每一分的进步都必须脚踏实地。

原则是,你做了什么事,才是什么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才能活出怎样的风采。林灵素之流,或者其它时代的各种大师之流,也迈不出这个范围。认准这个宏观理念后,相信没人会再对聚众讲法有什么期望。

而林灵素们,也用自己的实际结局,印证了这一点。

说说上面这些神仙们的结局吧。从高到低,依次排列,结局最好的是茅山第25代宗师刘混康。这位宗师很显然是道士中的贵族,吃过见过,明白怎样在红尘中潇洒一游,知道最大的重点是适时的离去。

他对赵佶若即若离,得到了巨大的封田、赏赐、头衔之后,很快就淡出了赵佶的皇家灵异班底,他走了,让茅山的道统得以继续流传;

接着是张虚白。严格地说,张虚白到皇宫里只是做了点小买卖,他用自己的预言天赋,和赵佶换了些御酒饭菜。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要。

赵佶想过多给他,先是大笔金银,他不要;有人劝他利用机会帮人说话,撞赵佶的木钟。张虚白摇头,说朝廷做事有宰相在,与我没有关系。

他离去时很飘然,没用皇帝发路费,没用大臣们送行,自己静悄悄地走了。多年之后,他曾经再一次露面,那时赵佶已经走进了命运的另一个时段里,无尽的黑夜笼罩了北宋,也压垮了他。

赵佶哭着对张虚白说,你以往说的话都应验了,真是后悔当初没听你的。当是时,虚白叹息一声,说:“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愿陛下爱护身体,以往之事已无法挽回了……”

王老志相对凄苦些,他写出已故刘贵妃生前与好友一起服侍赵佶时的私语后名声大振,京城里达官显大款老板都来找他问前程。

方法是测字,一字定终身,一字定富贵。

真是灵啊,每天门庭若市,时间长了,惹得蔡京大怒。蔡京是有理由发火的,有个好玩的现象,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当官的人都迷信。他们要前程,要富贵,可这些东西,都不是水平、努力等后天因素到位了就能搞定的。

更多的是运气,是上级的不可预知、极难捉摸的好感,这些非常飘渺的东西,才是决定­性­的。甚至明明在好运里,一个突发事件就毁了一切。

比如楼突然塌了,城建局长怎么办?长此以往,心惊胆战,所以对领导对上级更加的小心翼翼敬若亲爹。具体到北宋,就是全体官场对蔡京敬若亲爹。现在王老志突然杀了出来抢生意,经他算过,官员们心里都有底了,相应的蔡京的威慑力极大降低。

蔡京写了份奏章,要赵佶下令士大夫严禁算命,要保持官员队伍的纪律­性­!

王老志沉默了,他关起来门来拒绝见客,平时就俭朴的生活更加清苦,每天只吃一餐,全部的饭菜只是汤饼四两,外加冬夏衣服各一套。

真是惊人的节俭,但是他仍然收到了千里之路的师傅的痛骂,混账徒弟,汝太奢侈了。于是王老志自责,忧虑,生病,请假。

赵佶准假放他回乡,王老志一路步行走回濮州,回到老屋后默默不语,没多久就病死了。

以上三人知进退守本分,从没忘记自己是谁,哪怕是王老志,也得到了善终。其他的就不一样了,他们是进取型的神仙,一生只想往前飞,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们分别是修而优则反的张怀素、爱护领导的王仔草、大成者林灵素。

别的道士追求凡间富贵时半遮半掩,王仔昔不,他赤­祼­­祼­急吼吼地扑了过去,尽一切可能抓钱抓权,不放过一丁点能够得着的。

他把赵佶爱妃的眼睛治好之后,成了整个后宫的­妇­女之友,赵佶的耳边时刻回响着王仔昔是最可爱最体贴最柔顺的温暖型道士的话,时间长了,赵佶由爱生敬,脑子一昏,以客卿之礼待他。

客卿,是一个有尊严的词汇。它不同于大臣,大臣要向皇帝三跪九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同于家臣,家臣是奴仆,生杀予夺只在家主一念之间。客卿是一种接近于平等的雇佣关系,君有钱我有力,互相信托,以仁义礼仪对待。

客卿,是有尊严、高待遇、视荣誉为生命的“士”。

自从王仔昔有了这个身份后,他变成了一个超然动物,国家法令、等级尊卑,都不放在他的眼里。他在皇宫里闲逛,在大臣家出入,给权钱交易输通关系,参加各种政要集会,彻底变成了国家的一分子,再不是隐世界里的幕后名人了。

这样搞,后果怎样……请参考王老志的遭遇。连王老志给人测字算命都忍受不了的蔡京先生,会容忍这现象吗?这是挑衅,抢班夺权。

蔡京又写了一封奏章,写完想了想,王仔昔是个地道的反骨仔,不是王老志那样好对付的。要双管齐下才行。这时正好一个消息传了进来。

王仔昔雄心大发,要统一京城内的修道界。他在宝箓宫里像教主一样,对其他的道士颐指气使,把道友当奴隶。

这太­棒­了,上天要毁灭一个人,先让他疯狂。蔡京悄悄地约见一个叫孙密觉的道士,等王仔昔被道士集团告发,后院起火之后,才递上自己的奏章。

王仔昔当天夜里就进了开封府后院的大牢里,几乎在当夜就遭遇监狱风云,死在了黑房子里。对外的理由是,他心灵郁闷­肉­体疲乏受了点风寒少吃了几顿饭(瘐毙)。

林灵素是集大成者,他的倒台不是具体哪个人能做到的。前面蔡京能打压二王,好像对一切都尽在掌握。可是他对林灵素不仅毫无办法,还得在林神仙炫耀的时候鼓掌微笑。那是一次修真界的盛会,众多大臣、道士在场,林灵素光彩夺目。

他对赵佶说——陛下是上帝长子神霄玉清王,主持南方,号长生大帝君;您的弟弟号青华帝君,主持东方(奇哉,东小南大了)。贫道林灵素是神霄府里的客卿,叫褚慧;蔡京是左元仙伯,王黼是文华吏,盛章、王华为园苑宝华吏,郑居中、童贯等都是仙卿……连几个有名位的妃子都有天上的职称。

蔡京、童贯于此时能怎样,大声反驳吗,只能是顺水推舟,让皇帝在谎话里加倍沉醉。这就是林灵素高明的地方,他懂得花花轿子众人抬,在自己创收的时候,不挡别人的财路,甚至不管对方愿不愿意,都拉上自己的贼船。

像这次神仙职称大派送,我风光你们也漂亮,为什么会不高兴找我麻烦呢?于是乎林灵素的路越走越宽,在整个上层建筑里无往不胜。

直到遇上了下层建筑。

宣和初年,公元1120年左右,开封城遇上了洪水。周边水系忽然间决堤,水势滔滔涌向了开封城墙。这时候人力没办法了,以前的例子证明,洪水来了只能让它来,想淹哪儿就淹哪儿。参照赵佶爷爷宋英宗时代,大水把皇宫里的侍卫都淹死了好几十人,这次怎么能例外呢?

关键时刻,赵佶头脑冷静勇于幻想,他想到了城里屯积着大量的神仙。神仙能求雨,能退水,很好,传旨以林灵素为首,道士们登城作法退水。

那一天道士们各举法器盛装出行,登上了开封城头,正要排列队形摆出退水大阵,突然间敌人从身边杀了过来。

几千名护城的役夫举着大­棒­子没头没脑地砸向了一班道士,打得人仰马翻,鼠那叫一个残酷。在抱头鼠窜的队伍中,最显眼的还是林灵素。他是重点打击对象,想想他两万多门徒每天散布开封城各个角落无所不为,得有多少老百姓想把他生吞活剥了。

事情闹大了,赵佶怎么也没想到可亲可爱的林道士有这样大的民愤。这时蔡京等人借机发力,抖落出林灵素这些年的劣迹。

林灵素被押解回乡,死在了老家附近的楚州路上。

在宋朝的政和元年发生了一件事,在当时绚烂的灵异界神仙们的笼罩下,显得一点都不起眼,甚至没人注意到它。可是它的影响是北宋史上最深远最具决定­性­的。

没有它,就不会有北宋、南宋的划分。

这一年,从年份上讲就让人发抖——公元1111年,这是一万年里才会出现一次的最纯正的光棍年~这一年的七月份,一件非常普通的事发生了。

要派人出使辽国。

这实在是太传统太例行的事,与辽国建交100多年,每年都要迎来送往四五次,事儿多时,比如两国的皇帝皇后们扎堆死亡,那么互相报丧慰问来回跑的次数要超过20多趟。

这还不包括两国的公主王子结婚什么的,所以100多年的亲戚串下来,没有谁再对访问有兴趣。但这次不一样,宋朝派人出使,选出的人选让整个开封城郁闷。

居然是个太监。

整个官员队伍都黑了脸,从来不说太监坏话,和太监亲密接触像一家人似的蔡京都忍不住骂娘。他当着皇帝、满朝大臣的面,公开说:“派个太监当大使,难道中原没人了吗,这不是主动让辽国、西夏、吐蕃、大理看笑话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宋朝是两晋以下汉风最浓最纯正的时代,以诗书礼仪夸示外邦,从来没在规矩上丢人现眼,可是现在居然让一个­阴­阳人代表全国,全国的男人能同意吗?!

不同意……可后来也同意了。说实话,不是男人不阳刚,实在是这个太监太威武,他的事迹就是宋朝当时所有威武事迹的代名词。为了让大家能直观的看清这个人,我们先做一个评选,选出赵佶时代里最神气的人是谁。

是蔡京吗?

很像。前面的事情里,他不仅独掌大权,震慑全国,并且连神仙们都别想在他面前装大。小小地动了一翻手脚,神仙都得去吃牢饭。

可遗憾的是,哪怕是穿越时空到北宋,当面问蔡相公,他都会苦笑着摇头。最神气的人……唉,真的不是我啊。

蔡京这些年混得不错,可辛酸也斟满了几大杯。首先,他经历了浮沉。在公元1111年时,他正沉着,已经从首相的位置上摔下来2年了。

那是宋大观三年(公元1109年)的事,当时他正春风得意,帮着赵佶丰、亨、豫、大,连带着改善自己的生活。很美好,可是突然中招。

言官们暗中串联,突然围攻,把他的前尘往事都抖了出来,连太学生都加入了弹劾行列,列出了他知法犯法的14件恶事。

蔡京栽了,这时他道行还不深,毕竟是第一次作首相,难免啊难免,第一次时王安石都翻身落马,在午门外被太监们喝斥,何况是他。

倒下之后,蔡京使尽了招数,包括跪在赵佶面前嚎啕痛哭,也没能留在京城,他被贬到了杭州。杭州……8年一个轮回,从哪里爬起,又在哪里倒下。这时,无论在官场中,还是在惯例里,蔡京已经完了。

倒台的首相,从此过气。

但是,蔡京有着别人没有的优势,和赵佶相近的艺术修养,、生活品味,让他既是赵佶的朝臣,更是赵佶的宠臣。离开蔡京,赵佶不知道怎么玩,不知道怎么继续丰、亨、豫、大。连带着朱冲朱勔等人,也得由蔡京指导着,才知道往京城运哪种花哪些石。

日子在集体思念蔡京中渡过,离开得越久,大家越怀念蔡京的好。于是在公元1111年左右,他就回到了京城,重新参与国家大事。时间再过半年左右,他就会重新飞黄腾达,强势回归。

到那时,他痛定思痛,总结教训,再不给敌人半点机会。是的,他之前还是放松了,以为痛打元祐党人,尽情表现凶残之后就一劳永逸了。可是没有,打击的真理是,要不停地打,越来越重地打。要让整个世界都认可了记住了甚至习惯了你的打击,一天不打都不舒服,才算到位。

这一次,蔡京大修文治,追封王安石、蔡确为王爵,抬高新党的地位;劝赵佶花费巨亿,铸九鼎,建明堂,修方泽,立道观,作大晟乐,制定命宝,让皇帝体验更高层次的快乐;再新设四辅军镇,置兵8万人,每个兵的薪水是同级官兵的10倍以上,领军的都是他的亲信。

这些之后,他的地位是宋朝历代宰执之中从所未有的牢固,连王安石都比不了。可就算是这样,他面对真正神气的那个人时,也要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公元1102年达到这些时都不行,公元1111年时拿什么比呢?

蔡京不成,梁师成怎样。大宋隐相是潜得最深最厚黑的那个人,他是不是最神气的那位呢?也不是。一个“隐”字决定了他的局限。

他只是一片黑幕,衍生出再多的东西,决定再多的荣枯生死,也只能站得远远的默默观望。所有场面上的光环都与他无缘。那个最神气的人是站在国门之外,统率千军万马谈笑间灭国拓地数千里的军方强人。赵佶时代异域风光,被他一个人占尽。

武装太监,童贯。

此前童贯给人的印象很模糊,唯一出彩的事,是修建延福宫时,他小参与了一把,挤进了5大承建太监的行列。此外艮岳、花石纲之类的举国盛事,他都消失了。

他一直忙着在国内国外两地来回跑,在这个过程里,他造就了宋朝建国以来军事方面顶峰的成绩,让赵佶一边享受着空前的物质、­精­神、灵异等乐趣,一方面不断地攀登高峰。老实说,如果这些一直进行,没有后来的意外的话,赵佶是超越宋朝所有皇帝,包括开国之君赵匡胤在内的最伟大的皇帝。

说他是千古一帝,也不为过。

伟大的事迹在赵佶登基第二年开始的,准确地说,是在向太后死后。这个女人死之前,赵佶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做向女人喜欢的事,说向女人爱听的话,包括冤杀立功异域的将领,包括善待抓来的俘虏,包括放弃千万将士用鲜血生命夺回来的土地。

前面说过,哲宗在重病期间出兵河湟,由王瞻、王厚领军收复熙州,让大西北重新回到宋朝版图。那一战非常辉煌,把吐蕃贵族都抓回到京城,可以说一劳永逸­干­净彻底。

可是把强大的士大夫集团给激怒了。神奇吧,丢失领土他们不怒,杀敌立功他们怒不可遏。当时的次相曾布、转运使李譓等人说了这样一个理由,把王瞻搞死了。

——王瞻在熙州打仗时太凶狠了,杀了很多人。让青唐吐蕃各部落恨入骨髓,每时每刻都想着报复(青唐诸部怨瞻入髓,日图报复)。

所以王瞻有罪,他让宋朝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见鬼吧,把敌人打痛了也是罪过,敌人要痛恨的我们也得跟着痛恨~这是怎样疯狂的逻辑啊,但凡脑子里还有点脑浆,不像龙虾那样满脑壳是屎的话,谁能点头照做呢?

向太后能。

这老女人认为曾布他们说得对极了,对外族就是要温柔,千万不能让他们生气了。于是赵佶只能给押回来的俘虏们加官进爵,甚至把国姓“赵”赐给吐蕃首领陇拶,叫赵怀得(耳熟吧,不是赵怀德),给了他正式职称“河西军节度使”,派他回老家继续当大地主。

另一方面,王瞻、王厚倒霉了。尤其是主帅王瞻,他被言官们告倒,贬到除了海南岛之外,宋朝最传统的流放地房州(今湖北房县)看押。

那里是关过柴荣的儿子、赵光义的三弟等顶级政治犯的重罪牢房。

这样了还不算完,经军方最高权力机构枢密院集体讨论,王瞻罪大恶极,不适合再活着,应该一刀砍掉了事,以戒后来。

面对这种要求,赵佶沉默了,当时只有19岁的他鼓足了勇气就了声“不”。王瞻再有罪,不应死于国内。他特别传旨,把王瞻发配到最远的海南岛去,相信在那里,没人会跨越千山万水去害他。也算用心良苦,可惜的是,他低估了一颗将军的心。

押解王瞻的队伍还没过黄河,刚走到河南,王瞻就自杀了……消息传来,亲者痛仇者快,曾布们终于放心了,青唐吐蕃人终于可以不仇恨了。

他们开始闹独立了。

换了谁拥有宋朝这种敌人,怎么还会不快乐,不自信,不独立呢?当顶着“赵怀得”这个新名字的陇拶回到河湟后,他发现自己被取代了,他的弟弟小陇拶强硬地推翻了他,连带着对宋朝也采取了敌视。吐蕃人勇气百倍,广集粮深挖油高筑墙,打定了主意闹独立。

向太后一伙儿一看不好,立即加强怀柔,隔着几千里给小陇拶送上了更高的爵位——“敦煌郡开国公,食邑五千户,实封五百户。”

公爵,仅比王爵差一等,是宋朝能给出的最大好处了。可惜小陇拶不屑一顾,对软柿子就得狠捏,才能榨出更大的油水。这道理谁都懂,那么为什么不更狠些,不更强硬些呢?

小陇拶第一时间造反,把改了名的哥哥打出青唐,把宋朝设在河湟地区的各级政府一个个驱逐。事情到了这一步,宋朝的各级牛人们一点没慌,各有各的对策。比如向太后潇洒一笑,迅速去死,眼不见心不烦,一切与她无关了;曾布调转枪口瞄准韩忠彦,想方设法推倒首相,哪怕扶植起蔡京来,也要自己过过第一权臣的瘾。

蔡京来了,天下大乱,所有人都对他恨之入崩。但是,他对外一点不含糊,做的都是对国家负责,对宋神宗、王安石、宋哲宗、章惇负责的事。

宋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六月,宋廷决定收复河湟。军队是现成的,西北军团仍然骁勇善战,是东亚首屈一指的劲旅。

可是由谁来领军呢,宿将凋零,种家军最出­色­的智将种朴死在了西夏,一时间种家军心情低落;姚家军出身熙河兵团,本是当仁不二的人选,可惜历次战阵,姚家的人冲锋陷阵有余,全盘指挥不足,独当一面,实在让人不放心。

用王瞻……王瞻如果活着,是最佳人选,上次河湟大捷是最好的证明,他只需要再­干­一次就成。可惜自毁长城,逼得自家主将自杀了。

算来算去,只能是王厚。他是名将王韶之子,王韶是首平河湟之人!加上上次他是熙河军的次帅,无论经验、名望,都众望所归。

但是人人都知道,让王厚开工,很难。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赵佶先给军方出了口恶气,以弃河湟罪一次­性­把首相、次相都罢免,让韩忠彦、曾布、安焘、范纯礼等统统走人。

借此机会,他也把朝局重新洗牌。

接着问王厚,还有什么要求吗?尽管提。王厚没客气,他提了个非常少见的要求——由我兼管熙河兰会路经略司,从就职日起,不管是什么阶层的大臣,只要是涉及到河湟战事,都要由熙河经略司讨论。除我以外,没人有决定权。

赵佶想了想,同意了。他明白王厚这是半是心寒半怨恨,从前到境外玩命,还要提防着背后自己人的冷刀子,换谁都伤心。那么好,这回就让前方的将心彻底放心。但是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派新一代的武装太监童贯作监军。

这是童贯第一次走上战场,说实话,这时他除了有一腔的热情外,什么都没有。如果说西北军对他还有一点点的亲和力的话,都是来自于他的老师李宪。

李公公行军打仗不含糊,对大兵很厚道,是军队里的自家人。但是童贯嘛,还得再观察。就在这种气氛里,童贯从京城开封,轻骑简从跨越国境到达熙州(今甘肃临洮)。

六月大军出动,兵分两路。南路军由岷州将高永年率领,兰州姚家军主将姚师闵、王厚的弟弟王端为副手,率领汉蕃军2万出京玉关(今甘肃兰州西北);北路由主将王厚、监军童贯率领,出安乡关(今甘肃灵夏附近),渡黄河进逼巴金岭(今青海乐都县南)。

北路军是主力。

开拔之后,童贯做了两件事,被载入了史册,也深深地获得了西北军团的好感。第一件,大军刚出国境,突然间后面火速传来了圣旨。全军的心都提了起来,谁都知道,这时辰来圣旨,肯定有事,有大事。

童贯一个人走到一边,展开圣旨,看。这期间没人跟他抢,没人敢发问。他是监军,是皇帝在军队里的代言人,他有权这么­干­。

全军注视中,他看完了圣旨,顺手就Сhā进了靴子里,重新上马,跟没这件事一样,继续赶路。路上终于有人憋不住了,过来问他圣旨里说了什么。

童贯很轻松,笑了笑:“皇上敦促我们奋勇作战马到成功。”

哦……全军的心一下子松弛了。这么多年,西北军团从来没怕过前方的敌人,可实在是怕了后方的圣旨、奏章,每次都让他们七上八下,死得糊里糊涂。可是这次新皇帝居然特意写信鼓劲,真是军队的贴心人,给他卖命,值了!

于是开拔,全军振奋,杀奔巴金岭。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次的圣旨仍然是个噩梦。就在他们杀出国门时,京城突然间失火了。火势很大,皇宫都被惊动。

赵佶觉得这是个凶兆,是上天的警告。他紧急叫停,让西北军回国。可以想象,如果真的回国了,对士气的打击有多大,大领导是个一把火都能吓瘫的废物,让下属拿什么劲头出去做事?

童贯把圣旨压下了,像张草纸一样塞进靴子里。可真有种,继续打,打赢了他都是抗旨不遵。要是输了,他怎么死简直没法想;

战争在他的隐瞒下继续进行,他也做了第二件事。他以监军的身份向王厚请战,由他率领前锋主攻巴金岭,由他为西北军打第一仗。

巴金城的地理环境实在太梦幻了,想知道它什么样,大家可以点击开游戏网页,找那种恶魔城堡。就是一座高高的山顶,四面都是深得让人头晕的壕沟,里边注满了水,根本没有能过去的路。

唯一的通道,又窄又长,曲曲弯弯的,想让三个骑士并排冲锋都挤不开。等大发神勇冲上去之后,还有一道城墙拦路,至于城门的厚度嘛,大家可以想象,青海省有多少千年未开发的原始森林,要多厚的板子多高的材料没有?

这种天险在冷兵器时代简直让人绝望,童贯一边打马飞奔,一边心里嘀咕。前锋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可是要打个开门红,得怎么办啊。

可是悄悄地接近巴金城之后,童贯瞬间狂喜。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简直是恩师李宪的在天之灵保佑——巴金城的城门居然是开着的!

城门外吐蕃人的军队像晾白菜一样扎堆摆着,一个个懒懒散散,无­精­打采,还有比这更理想的姿势吗?弟兄们,砍过去————没等童贯下令,经验超级丰富的熙河军团就冲了过去。一定要快,必须得抢在吐蕃人反应过来,关城门之前杀进去。

宋将辛叔詹、安永国跑得最快,他们成功了,真的抢在吐蕃人有反应之前接近了城门,展开混战。按他们的思路,要顶着吐蕃人往前杀,一直顶进城门里去,那样就大功告成。可惜的是,他们跑得实在是太快了,不仅吐蕃人没反应过来,连后边的自己人也没跟上来。

百十来个人冲击天险……安永国被吐蕃人挤下壕沟摔死,辛叔詹带着人撤了回来,等童贯带人赶到,吐蕃人关城门了。

郁闷,童贯开门撞山灰头土脸。只好给后面的王厚写战报,请求支援。王厚很快回了信,请前军稍等,明天大军赶到,看我为诸君破敌。

第二天宋军北路军全军到位,之后的事情让童贯看傻了眼。他一直在想,搅尽脑汁地把看过的兵书,讨论过的战例一个个调出来,往巴金城之战上靠。

得找出来最合适的战术来。

可是等王厚到位之后,他明白了熙河军是什么组织。纯粹就是个暴力团伙,哪有什么战术啊,就是主帅亲自临敌,四面围住了狠打,神臂弓等大杀器全速开火,半天之后大家进城吃饭。

巴金城城主、邈川大酋长多罗巴的3个儿子,两个被­射­死,一个眼睛中箭深入颅骨,这娃真神勇,这样了还能带着箭跑路,成功活着去见老爹。其余的吐蕃人除了死的都跑光了。

巴金城之战是这次收复河湟之役的主旋律。几乎每一场战斗都是这样进行,这样结束的。六月十八日,南路军高永年抵达罗瓦抹逋城,强攻破城;二十一日,北、南两军合围湟州城,这一天是硬仗里最硬的一次,王厚居然在天­色­已晚,敌方援军到达的情况下,连夜发起总攻。

他的理由是,熙河军已经是孤军深入,眼见着吐蕃人的援军到达,如果援军不止这一路,那么就会腹背受敌,只要在湟州城下失败,离国境千里之遥,想逃回去是做梦。

不胜利,毋宁死!

战火在湟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展开,在城头,在桥头,在壕沟边上的水寨,在城门,宋军不惜代价,整整强攻3天。3天后,吐蕃人内乱了,一个叫苏南抹令的大首领心理崩溃,他没有跳出城墙向宋军投降,而是主动申请作内应,把城门打开了。

河湟之战终于取得了局部胜利,湟州以南被宋军控制。下一步是宗哥城、青唐城,只要再胜,河湟之战就将结束。时机大好,全军都主张乘胜追击,一鼓作气赢到底。

可是王厚停了下来,他说得休整一下。听到这句话,熙河军沉默了,他们仿佛想起了什么,都没再坚持,大家放下刀枪找地方休息去了。

童贯代表他们回开封,明面上的理由是汇报工作。

关于这次汇报工作,全体西北军知道是什么事儿,开封城乃至于宋朝全天下也都明白。王厚要给王瞻讨一个公道,给西北军讨一个公道,顺便也给自己讨一张保命符。

上次收复河湟,王瞻­干­得多漂亮,可是死得又多憋屈。现在又胜利了,前边等着的又会是什么,如果还是赢得多漂亮死得就多难看,那他还是就此打住吧。

希望只赢了一半,惩罚也只有一半。

这就是宋朝当时的现状。时间进入公元1103年左右,中国已经出现了微妙的逻辑。这种逻辑在以后的几百年里变成了主流真理。

比如越是常胜的将军越被排挤,越是有能力有志气的人越被压抑,甚至明明打赢了的战争也要赔款(参照宋、金战争,满清与法国的战争),这类事越来越多,渐渐地变成子中国人心底里共同认可的东西。

都是怎么产生的,怎样传播的,在宋朝之前基本没有,在宋朝之后大行其道。这些,需要我们在回顾历史时多想一想。

幸运的是,王厚的运气很好。第一他的战争正在进行中;第二,回京述职的人是童贯。

很快消息传回子西北,徽宗赵佶的态度非常清楚,在确认胜利消息属实之后,他接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这就给整个事件定下了基调。

胜者有功。

先是给西北军加薪水、送猪­肉­,再给王瞻恢复名誉,确定待遇,最后旧事重提,再一次以弃河湟的罪名重罚韩忠彦、曾布、安焘、范纯礼、蒋之奇等人,这批人被打包进元祐党人之中,被越贬越远,直到死在长江以南。

比如曾布,这位从熙宁年间王安石改革时起,到元符三年赵佶登基为止,最臭名卓著最成功最­阴­微的墙头草败事人死在了3年之后。

这些都做完之后,王厚的心气平了。全军开拔,目标宗哥城。

宗哥城是河湟吐蕃人的第二重镇,仅次于当年唃斯罗创建的青唐城。这里的吐蕃人的势力盘根错节,军力强盛,多少年来不管是宋朝人还是西夏人,都一律头痛。

听上去真让人发抖。可事实上王厚杀过去时,心里还是相当轻松的。原因很简单,同样是“势力盘根错节,军力强盛。”

那相当于吐蕃人里各自占山为王,谁也不服谁,还个个特有力量。在这样的局面里,他们只是一盘散沙,哪怕都是一颗颗的金刚沙,也崩不裂王厚的大门牙。

说起来,这也是吐蕃人的死|­茓­,是他们和西夏人最大的区别。西夏人从李元昊开始一直有统一的建制和领袖,哪怕汉人梁氏篡权,也没分裂过;吐蕃人在唃斯罗之后立即分裂,甚至在唃斯罗生前,他的儿子就出去独立了。

什么事都是这样,人必自辱,人才能辱之。国必内乱,外敌才能侵入。

话虽这样说,王厚还是非常的谨慎。他分兵三路,由高永年率前军由胜铎谷沿宗哥河北岸前进;张诫率部由汪田、丁零宗谷沿宗哥河南岸前进;自己和童贯率领中军出绥远关,跨越渴驴岭直指宗哥城。

一路前进,一路收钱。沿途每一个部落,每一座城池都上缴保护费,宣誓向宋朝效忠。对这些王厚一律不屑一顾,身为王韶的儿子、两次争战河湟的主帅,他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是场游戏,20年来,宋朝杀过来,这些人立即投降,宋朝前脚走,这些人马上就地称王。以这次为例,如果他不能一举平定河湟,在前边的宗哥城,或者青唐城功亏一篑往回逃的话,这些人一定会趁火打劫,一直追他到国境线上。

敌、友、主、奴,都在一念之间。宣誓效忠……只是个笑话。

而他失败的可能,都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宗哥城主谿赊罗撒,这人是当地最大的势力,拥兵至少6万人,加上宗哥城天险,这是比前面的湟州城凶险百倍的地方。

怎么办呢,还是像上次一样围城狠打三昼夜,甚至六昼夜,直到成功吗,那得用多少具尸体垫在宗哥城的城墙下才能办到。身为主帅,无论是为了士兵的生命,还是为了后面攻打青唐城保留实力,都不能这样做。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犹豫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据可靠线报,谿赊罗撒暴怒了,他放出话来,一定要和宋朝人死磕,有宋没他,看谁去死。

谿赊罗撒带兵出城,在宗哥城的东边20公里开外的葛陂汤摆下了阵势,要在这里和宋军野战,决一胜负。这个想法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来,都被人认为很愚蠢。可是王厚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他的真正意图。

这真是个特别的吐蕃人,表面上看了再蠢不过的事。毕竟20年之间,熙河军团以野战能力至少平定了河湟部3次,这是无法拉近的差距,每个吐蕃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承认,出城和宋军野战,等于自杀。

但这次不同,王厚跑得太快了,军队哪怕刚刚休整过,仍然处在疲劳期,要是缩在城里等着宋军攻城,其实是给了宋军喘息的机会。

现在主动迎上去,以逸待劳拼筋疲力尽,胜算极大。如果真赢了,以野战击溃宋军,这会给整个河湟战区带来连锁反应,每个吐蕃人都会趁火打劫,熙河军团会被任何埋葬在这片土地上。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谿赊罗撒拼尽了老本,把6万兵力都带到了战场上。

王厚没让他失望,面对挑战,王厚不仅没有退让,反而加快速度,率领中军越过前军,以主帅为箭头接近战场。

吐蕃人先到葛陂汤,这是当地最有利的地形,宋军选择的是葛陂汤北边的一座小山坡,在那里集结队伍列开阵式,向吐蕃人推进。

先失去了地利,似乎熙河军团在疲劳之余犯下了更大的错误,但是很快吐蕃人就会知道,宋军选在北边列阵会有怎样的变化。

那简直让谿赊罗撒欲哭无泪。

战局展开,走向被宋军掌握。他们先是缓缓推进,向吐蕃人施压,果然压力巨大的吐蕃人做出了反应,他们的骑兵从葛陂汤上冲了下去,数万骑兵的冲锋惊天动地,可是兵力调动太明显了。

王厚命令前锋高永年顶住,中军派出骑兵反包抄吐蕃人的后路,后军张诫趁机渡河,率领轻骑兵向站在高冈上观战的谿赊罗撒冲锋。

战术很对头,但效果不显著,吐蕃人是6万兵力,全骑兵兵种,这是个可怕的数字,在宋史150年之间,哪怕规模最大的战役,如燕云之役、雍熙北伐、五路征西夏等等,哪怕出兵人数过30万,也没有6万骑兵同时出阵的时候。

6万骑兵,这是谿赊罗撒骄傲的资本,实话实说,他有这个兵力,就配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如果真的吐蕃人万众一心,哪怕他把这6万人拼光了,获胜的熙河军团也将元气大伤,被后边的青唐城击败,被河湟地区内的吐蕃势力吃掉。

这是王厚、童贯所没法承受的,可也是没法回避的。宋军收复河湟,从第一次王韶起,打的就是威望,尤其是后面的两次,必须赢,必须赢的漂亮利落,不然已经被压服的吐蕃人都会再起异心,这些都逼着王厚以最神勇的姿态去作战。

眼看着对耗不可避免,关键时刻变化突然发生。西北边狂风大作,暴风雨来了。塞外的暴风雨卷起漫天的风沙,从宋军的背后刮向了吐蕃人,这是要命的事,突然而来的大风曾经不止一次地左右了宋辽、宋夏之间战争的胜负。

甚至辽、夏两国间的走势,也是一场大风沙决定的。

风沙中吐蕃人一败涂地,掉头就跑,宋军要做的就是追,一直追到30里开外,砍掉四千首级,俘虏四千人,才得胜回程。之后的事情只有一个,宋军派出了一个万人骑兵队,穷追谿赊罗撒,哪怕到天涯海角,也要抓住他。

事后证明,这个任务实在是太艰巨了,谿赊罗撒是真能跑。他先是趁乱跑到了宗哥城下,想钻进去继续固守。可是城里的部下背叛他,根本不开城。

谿赊罗撒迅速奔向了下一站,青唐城。这是河湟吐蕃最后的据点了,一直住着最尊贵的吐蕃领导,总会收留他吧。可是迎接他的又是大铁锁,首都也抛弃了他。

谿赊罗撒仍然不死心,他带着亲信跑进了青唐城边上的谿兰宗山里,准备长期打游击,跟宋朝人耗到底。没想到他前脚才到,宋军后脚就追了上来,并且是从青唐城南边的青唐山拐进谿兰宗包抄他。

到这步了谿赊罗撒还不投降,他离开了青唐地区,跑进了青海湖区域……那地方实在太远太荒凉太偏僻了,宋军实在没办法,只好收队。

收队的过程中心满意足,在追杀谿赊罗撒的一路上,宋军什么都得到了,包括宗哥城、青唐城。王厚、童贯领着熙河军团主力简直是慢悠悠的休闲式行军,所到之处,城门都为他们打开,投降的人规格非常高,一水儿的全是公主。

宗哥城的公主瞎岔牟蔺毡,青唐城的龟兹公主青宜结牟,她们连同辖区内的大小酋长保证世世代代做宋朝的臣民。

最后王厚进军到了廓州,这是河湟地区最边缘的地带了,本想着还要再打一场硬仗,搞不好这帮人会流窜进西夏,那样熙河军团想追进去,就得提前和党项人翻脸。

事情不好办啊……可是等熙河军杀进廓州,迎面遇上敌人后,突然间全军轰堂大笑。实在是太搞了,就见对面吐蕃人的首领脑袋上缠着一圈圈的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基本上看不出长啥样。此人高举双手,作投降状,隔着老远就喊口号。

——“愿贷余生尽力报东京官家。”

这辈子剩下来的时间都是给开封城里的宋朝皇帝忠心服务的。

这人名叫洛施,是廓州的大酋长。此前凶狠霸道,是谿赊罗撒的死党,积极参与抵抗宋军的行动。结果在宗哥城大战时被熙河军砍破了脑袋,九死一生才逃回老家。这时看见对手追着砍进了家门口,立即下定决心,说啥也不再玩了。

宋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四月二十六日,河湟全境战事结束,宋军用前后近一年的时间扫平河湟部吐蕃,连带着把唃斯罗的子孙连根拔起。

青唐宗喀政权覆灭了。

王厚此次征战,前后共6大战,斩获万余人,招降各部首领2700余人,户口70余万户,拓地三千余里。至此,宋朝西北方国土正北、东南与西夏接壤,西至青海及龟兹国界、卢甘国界,东南至熙、河、兰、岷州,与阶、成两州相联。

二十六日这一天,王厚率熙河军过湟州,越兰州大河,在西夏东南方国境线上耀兵巡边,整军回国。一路军威鼎盛,西夏人闭关不出。

这期间童贯已经回国了,他向徽宗述职后,趴在了一张巨大的地图上。这张图是宋、西夏的交界地,它随时变动,几乎每10年就要有次改版。

没办法,宋夏之前每一次战争,都会让国境线变动。

当此时,童贯看到的是一片从所未有的大好局势。宋朝收复唐朝时失去的河湟地之后,以河湟威胁西夏的河西走廊,以鄜延军据横山俯视夏州,泾原军占据天都山直逼西夏国都兴庆府,可以说西夏从李继迁创业开始,到李元昊赖以立国的90%以上的地理屏障都已掌握在宋朝的手中。

童贯的脑子里继续导出近20年以来宋夏战争中,两军野战的胜负记录,毫无疑问宋军占据绝对优势,可以说如果不是天气、给养的原因,神宗时五路伐西夏就能灭了西夏全国。

那么还等什么呢,一个庞大的计划在童贯心里生成,他私下里和自己的亲密死党蔡京勾通了下,两人做了一个决定。

立即与西夏开战。

这可以看出童贯的本­性­。他不是他的老师李宪,李公公一生活在军旅之中,始终以一个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在和平时从来不参与政治。可童贯不是这样。

他是一个有着三分理想、一分良心的人。这挺难得的,很多时候让人热血沸腾,甚至于感觉到温暖。可是关键还剩下了六分别的,那是什么呢,答案是私利。这导致了他可以为宋朝的军事出力,在平定河湟时抗旨不遵,能为全军充当先锋,冲在最前方。

也让他充满了个人私欲,像这时提出进攻西夏,抛开宋朝军队是否需要休整,还得看西夏国内的局势怎样。毕竟梁太后集团覆灭了,夏崇宗那娃对宋朝很恭敬,国内也渐渐地恢复团结。这些是开战的好时机吗?

童贯不管,他需要更大的胜利,把他推向历代太监都没有达到过的权力顶峰。

至于蔡京,他也变了。从最初时只为了在党争中存活下来,能平安地享受人生,到平安久了静极思动。说到底他和所有的上位者犯了同一个毛病——ρi股决定大脑。

坐的位置不同了,想法就统统地变了。在没有惨痛的教训发生时,只知道不断地折腾。

第一步,蔡京命令王厚招降仁多保忠。

理由很充分,王厚一年内扫平河湟,耀兵西夏,正是威名鼎盛不可一世的时候。仁多保忠是西夏贵族将军,地位首屈一指。

毕竟他的老爹是当年西夏第一战将,攻破永乐城,造成宋朝30万人死亡的仁多零丁。嗯,当然了,仁多零丁被宋军很­干­脆地砍掉了脑袋,说起来保忠先生和宋朝还真是仇深似海……但意义重大,如果能成功招降,把他拉到宋朝一边,影响无比深远。

接到命令的王厚很郁闷,他很想让蔡首相能到边疆实地考察一番,把实际情况了解一下。仁多保忠是很有名,目前的职位也挺高,是卓罗右厢监军,主管前线指挥,如果真能拉过来,很可能顺手把边疆上的大批物资人员都带过来。

但实际情况有出入,仁多零丁是梁氏集团里的人,永乐城大胜之后,他的军功让梁氏集团如日中天,把西夏皇族压得死死的。请问李元昊的子孙对仁多家啥感情?

现在掌权的是西夏小皇帝夏崇宗,给仁多零丁的儿子一个军职就不错了,就算他有军功、有声望、有能力,也绝对没实权。招降他根本没有实际意义。

王厚写了好多封信把情况如实上报,结果惹得蔡京大怒。汝只是个前线的丘八将军,只管­干­活儿出力当炮灰就是了,谁让你管战略布置国际形势的?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看你爸爸王韶是当年新党同仁,早把你再次撤职回国查办了。

以为打个胜仗很牛吗?!

王厚无奈,只好派亲弟弟出面,潜入西夏和仁多保忠接触。还别说,仁多保忠真的受够了西夏的窝囊气,一口答应投降。可是王厚的弟弟在回来的路上,被西夏的巡逻兵抓住了。

事情露馅了,王厚再次写信给蔡京,说从此之后西夏再也不会给仁多保忠兵权,招降他何用,不过一个匹夫而已。

蔡京回信,汝才是匹夫,根本不知道这事儿的意义。这不是军功,这是政绩!

几经折腾,仁多保忠终于招降成功。消息传来,全开封沸腾了,蔡京、童贯特意写奏章向徽宗报喜,说这是当年永乐城死敌仁多零丁的儿子,招降成功,价值极大,西夏全境震恐,导致军心散乱。

我方应当一鼓作气加强­操­作,在各处边疆实行招降瓦解政策,把西夏的军队搞垮,之后大举发兵像对付河湟吐蕃一样,最多两年时间扫平党项。

多么宏伟的计划,赵佶听得热血沸腾,爱卿们真是太敬业太爱国了,朕批准执行。并且另加一个卖点,谁招降了一个敌人,等同于阵前斩获一个首级。

边疆各地的守军们一听,顿时两眼放光,还有这好事?他们举起了大笔的银子、官职向西夏人叫卖,只要过来,就是宋朝的合法臣民了,再不用只靠青盐、牲口过日子。

这招儿很见效,一时间真的有很多西夏军人叛逃。但是后遗症同样可怕,这是赤­祼­­祼­的挑衅,就算夏崇宗再懦弱,再想亲近宋朝,也无法忍受。一个国王,有自己的底线。

西夏军队出动,在延州、渭州、庆州、镇戎军等地展开报复,最大的行动发生在河湟地区。西夏人勾结了原巴金岭城主多罗巴,反攻鄯州。这太突然了,熙河军仓促应战,被击败了,西征前军大将高永年战死。

消息传进开封,赵佶大怒。他一边集结全体西军讨伐西夏,一方面追究责任,到底是哪儿出了错,让吐蕃人反咬一口。

宋朝全国动员起来了,每一次与西夏开战,都是集全国之力支援西北,每一次不管输赢都会让后方元气大伤。一时间人心很动荡。

蔡京、童贯很开心,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前面说过,招降仁多保忠不是军功而是政绩,从那时开始,到西夏人被激怒,都是他们为自己铺设的青云路。想升官发财,巩固地位,得到更隆重的宠信,那就得用更重大的功勋去换。

功勋哪里来,西北边疆上的人头!

只要开战,帝国的钱财、军事、物资、信符等命脉都会下放,都会掌握到他们的手里,到时他们会成为宋朝本质上的最高主宰。

可是局势迅速地失控了,原因是西夏人的胆子。他们四下里­骚­扰似的报复了几下之后,突然间心里没底,向辽国人求援,办法用到了最高规格。

夏崇宗向辽国皇室求婚,耶律延禧很痛快,把妹妹成安公主嫁给了他。有这层关系后,辽国开始向宋朝施压。他们在公元1105年的四月里,派出使者向宋朝警告,那是我妹夫,你们抢了什么还什么,别等着辽国发兵,你们后悔莫及。

蔡京、童贯慌了,倒不是怕辽国,他们是没料到西夏这么容易就怂了,原计划是党项人再火暴两天,他们就好派兵了,现在辽国人突然Сhā了进来,让他们措手不及。

这的确是他们失算,身在局中,他们没有看清党项人的真面目。事实上自从李元昊死了之后,西夏皇族就被宋朝人打怕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跟宋朝叫板的是梁氏集团,是夏籍华人,至于西夏的皇帝们,从两岔开始,到夏崇宗,都是议和派、亲宋派。

怎么办呢,辽国人……面对这个问题,童贯转身走开,他忙着到西北练兵去,政治上的事由蔡京­操­心。蔡京不负重望,他想了想,叫来了一个人。

这人名叫林摅,前边提过,这是他的心腹级亲信。他有个非常大胆的计划,大到了宋朝150年间无数朝臣,就连韩琦那样的鹰派大佬,都不敢去想。连富弼那样坚刚不屈的人,也不敢去做。

同年五月,派林摅回访辽国。

一路之上,林摅的谱大得吓死人,他不像是宋朝人,而是刚刚穿越到宋朝的汉朝人,而且是汉武帝时期派到草原部落出使的那些牛人们。

比如绝不低头永远骄傲的苏武,更比如抬着金马进大宛国求取汗血马的使者。汉廷是天穹之下最强政权,汉人是所有种族中至高无上的存在。

林摅就是这么做的,在路上随时挑刺,稍不满意立即呵斥,进了辽国皇宫,见着耶律延禧之后,姿态不仅没放低,反而更加高涨。

林摅质问耶律延禧,你是怎么管理妹夫的,你妹夫这样那样的不对,那样这样的讨厌,你都不知道吗?还是揣着明白说糊涂,帮妹夫搅混水?

你唯一应该做的,是加强对劣等种族党项人的管理,少对宋朝指手划脚,你要明白宋朝的邦交礼仪是全世界的典范,你只有学习的份儿,永远没有Сhā嘴的资格!

耶律延禧气傻了,当天他没下令把林摅拖出去砍了,因为当砍不砍是他的特­色­;也没有当场回骂,和林摅展开互吼,再怎么说他也是皇帝,丢不起那个人。

林摅大摇大摆地走出辽国皇宫,心里一边痛快着一边发抖。他真是出了大风头了,之前无数的大使,连富弼、范仲淹、王安石、蔡京等等超一流大佬都算上,加一起也没他今天这样爽。可他实在是怕啊,不仅是对辽国这个野蛮种族怕,更是对蔡京怕。

蔡首相要他尽一切可能挑衅辽国,不要怕事儿大,一定要让辽国暴怒,这样仗才打得起来。本着这个原则,后面的事情失控了。

林摅回国时,辽国人一边按规矩派专人护送,一边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们希望宋朝归还徽宗即位以来抢来的,和加盖的边境堡垒。

这是轧在西夏心头的一根刺,从神宗后期以来,宋朝盖了无数的堡垒逐步向西夏腹地推进,一点点地蚕食了西夏的国土,前面所说的横山、天都山等地,就是这样占过来的。

可想而知,它们在宋朝的地位也同样重要。

辽国人提出这个要求时,并不是一定要宋朝去做。这是个惯例,到21世纪的现代社会也是这样,政治有时跟街边买菜一样,大家可以随意谈价格,漫天要价可以,着地还钱也成。

所以他们很放松,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下一瞬间他们惊呆了,林摅的反应之强烈从所未见,连富弼当年拒绝宗真时都没他神勇。林同志居然抛开了外交词语,使用了非常民间的语言。

到底说了什么,史书里没记载,不能乱讲,但是后果是震撼的,辽国人气疯了,即时起断绝一切服务,包括食物。唯一还提供的是饮用水,只是打开水壶,发现里边有人体排泄物……回国的路还很长,林掳一行人挨了整整3天的饿,差点没渴死,终于踏上了宋朝的土地。

他挣扎着回到京城,很开心地对蔡京说,恩相,我完成任务了。

却见恩相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并没有被他的热情点燃。林摅慌了,作为一个合格的奴才,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错了。一定是他搞砸了什么事,蔡恩相会在下一个瞬间暴怒,让他长途旅行,到海南岛领一份永久­性­居留证。

他想得太多了,事情的确是有了变化,和蔡京的最初打算有了巨大的出入,但与他无关。事实上哪怕他做得再成功,除非是把契丹人惹到派几万人尾随他砍进宋朝,不然原计划仍然作废。

因为赵佶的兴趣转移了。

河湟大捷之后,赵佶的心情大好。在一片歌颂声中,他找到了那几只著名的玉碗,向蔡京询问,如果使用的话,会不会被指责奢侈。

之后的事前面说过,赵佶开窍了,开始追求高品生活。在公元1104年前后,林摅回国后不久,九鼎在铸造中,九成宫在建筑中,花石纲隐约露出了创意,艮岳还停留在上层建筑们的梦想里。

在这样一片平安富贵的生活气氛里,谁会去和一伙勉强在大西北挣扎生存的党项蛮子较劲呢?于是乎,童贯的军功之梦被暂停,蔡京一伙儿想借战争之名篡夺国家命脉的举动也随之放缓。当辽国第二次派使者来谈和平时,和谈成功了,宋夏之间恢复平静。

从此之后五六年间,宋朝的主旋律是物质、­精­神双建设。

在这样的日子里,赵佶年青、潇洒、享乐,活得很开心;蔡京以20年党争仅存的一条漏网鱼,仅仅以这种心态,就足以让他活得私密且满足,何况他陪着赵佶玩,点拨着赵佶怎样玩,以当时全地球最富裕、最机巧、最会玩的宋朝,用全国财富去随心所欲的玩,这是何等的快活!

怎么会不满足呢。

梁师成也满足,他是隐相,国家越安定,他的幕后功作做得越顺畅。

相比之下,唯一痛苦的是童贯。冠盖满京华,童贯独憔悴,在这样的生活里,这样的国度里,需要一个军人吗,需要一个战神吗?而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不能成为战神,那么他只能是一个失去男­性­功能的残废人,一个走不出国都,没有地位没有声誉的奴才!

在这种煎熬里,时间到了公元1111年的九月。

童贯抢到了出使辽国的任务,出发前,他给自己定下了两大原则。第一,他必须做点什么,不然以一个太监的身份到国外亮相,不仅是侮辱宋朝,更是在侮辱他本人;第二,无论如何,他不能成为林摅第二。

他是军人,是西军的代表,哪个身份都不允许他受半点的欺侮。可是谈何容易,从他接受任务开始,挑衅自始自终地陪伴着他。

走出国门以前,老朋友蔡京对他冷嘲热讽。到了辽国之后,契丹人的反应有点诡异。几乎每个见到他的人,在没介绍之前,都对他肃然起敬,在介绍之后,都露出了怀疑、暧昧的笑容。

童贯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点。他“状魁梧,伟观视,颐下生须十数,皮骨劲如铁,不类阉人。”简直是一条刚健有力的大汉,从哪一点上看,都不是个太监。

但他偏偏就是个太监,他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长胡子,更没办法不让人联想他长胡子、处深宫、得军功,这一系列事件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这简直是巨大的侮辱!

童贯大怒,他忍无可忍但还是忍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了那个目的,受什么样的委屈,他都认了。在辽国的日子里,他平静地接触辽国军政两界的首脑人物,深入小心地了解他们。同时把一路上经过的地理山川仔细地记录下来,时刻分析。

他在做近百年期间,宋朝所有军人都不敢做的事。

宋朝的军事从真宗开始,一直遵循着一个原则——欲破辽国,先平西夏;到了神宗,加了一点——欲平西夏,先复河湟。

现在河湟收复了,第二步是西夏,可是辽国跳了出来,总是Сhā在宋夏之间,让宋朝畏首畏尾。那么为什么不能颠倒一下次序呢。

辽国是皮,西夏是毛,拔毛皮会动,可是剥皮的话,毛敢反对吗?拿辽国开刀,一劳永逸。童贯带着这个理想,在辽国压抑着自己,一直坚持到了回国的路上。路上经过了一条河,一座桥。在当时没人知道这条河,这座桥有什么意义。

因为它们太平常了。

可是从这时起,直到800余年之后,它们成了改变中国历史的代名词,前后两次改变了中华民族的命运。

这条河在826年之后举世闻名。每一个中国人都永远记得,在公元1937年7月7日那一天,日本人在这条河、这座桥附近发动了全国侵华战争。

永定河、卢沟桥。

那是中国民族沉入谷底的耻辱,也是新生的中国最开始挣扎的见证。

回到宋朝,公元1111年十月左右,当童贯一行走到这里时,永定河还充满着河水,不像现在这样­干­涸。它的上方也没有长266。5米、宽7。5米、10座桥墩、11个桥孔、140条望柱、627座石狮的石体桥。

桥要在78年之后才建造,石狮子更要在明朝时才完工。当童贯一行走到这里时,它还只是座浮桥。走到了这里,按惯例要休息几天,因为已经到了燕云十六州,再向前就是宋朝的土地了,辽国人要在这里尽最后一次地主之谊。

就在这几天里的一个傍晚,有一个辽国人悄悄地接近了童贯,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这个人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场只剩下了童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神游物外,浮想联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狂喜着,也怀疑着,惊异着,更梦想着!

在见到这个人之前,他所做的都是些前期工作,都是些理论上才存在的可能­性­。比如他收集了辽国的各方面情报,为以后进攻辽国做准备。看着很积极,其实很飘渺。他收集得再多再­精­有什么用呢,战争打的是实力和领导。只要宋辽之间不开战,只要宋朝的实力超不过辽国,只要赵佶不想跟辽国死磕,那么这些收集都是浪费的无用功。

可是这个人出现之后,一切都不同了,他把宋朝存在了130余年的恐辽症瞬间治好,契丹人这个称霸东亚200多年的庞然巨物再也没有了威慑感。对宋朝而言,它变成了一块最甜蜜可口的大蛋糕,既松又软,随时可以去咬。吃掉它,不仅宋朝会强势崛起,他自己更是一步登天,成为有宋以来最了不起的英雄。

那时,没有人会在意他是个太监,只会记得他是开地辟地似的人物。比开国之主赵匡胤更强,比后周世宗皇帝柴荣更伟大。

前提是,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主观上他祈祷这件事是真的,理智上他时刻提醒自己千万别相信。在真正的实据显示前,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带着这个判断,他回到了国内。

关于卢沟桥边的那个人,他没向任何人提起。包括死党蔡京,也包括他的皇帝赵佶。

时光就此流转,一晃过去了4年。在这4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其中有一些是童贯求之不得的,比如西夏人终于送上了门来。

这次纯粹是西夏人主动搞事。在宋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也就是卢沟桥之夜过去了3年的时候,在宋夏接壤的边疆上,有个华籍党项人忽然间给从前的老乡写了封信。

这人是环州、定边寨投降宋朝很多年的党项人大首领李讹哆,信写给西夏将军梁哆唛。他说在宋朝有20多年了,发现了个大秘密。每年到春季的时候,冬粮吃光了,新粮没运上来。这段时间是宋朝士兵们最虚弱的时候,只要领兵杀过来,肯定能赢。

梁哆唛不信,说宋军没粮,西夏也没粮,就算杀过去,也真赢了,军队吃什么?难道要带往返粮票行军吗?

李讹哆笑了,梁将军不必怀疑,党项人来了有粮食,俺已经给你们攒了20年了,全藏在地窖里。

于是大喜,西夏大兵们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简直是太幸福了,杀饿得发软的敌人,抢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人管食宿,当这种兵打这种仗,真是极品生活。

可是跑到定边寨后,全体都凉在了刺骨的春风里。迎接他们的不是善良的李讹哆老爹和满地窖的粮食,而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无论是地表上面,还是地窖里边,都啥也没有。

当地的宋军早就盯着他们了,知道有什么勾当之后,没在大冷天里伏击他们,而是抢先一步把粮食都挖走……梁哆唛和他的大兵简直欲哭无泪,不带这么玩人的,为了跑快点根本没带返程的粮,现在要再回去,你们不饿啊!

最后他们回去了,连冻带饿,非战斗减员死了很多。回顾全过程,典型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在西夏来说,已经很吃亏了,没想到宋朝大怒,赵佶亲自下令,西军全线出击,让党项人知道好歹!

这次出兵的兵力总和达到了20万。其中由熙河路经略使刘法率领熙河军团步骑15万人出湟州,秦凤路经略使刘仲武率5万­精­兵出会州,从西、南两方面夹击西夏。

童贯驻军兰州,两方策应。

童贯梦寐以求的时刻到来了,在这次因为一点小磨擦引起的大战役中,他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赵佶下令,以他总领永兴、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等西北诸路,节制所有经略安抚司。

从这时起,西北军是童贯一个人的了。

从当时来看,童贯志得意满,毫无疑问必将竭尽全力打赢这场仗,由此树立他大宋战神的光辉形象。但是从后面发生的事情里,却与之恰恰相反。

坐拥20万百战­精­兵,节制整个西北辖区,童贯让战局打得温吞水。这一仗打了两年,宋夏双方各有胜负,纵观全局,没有纵深穿Сhā,没有兵团决战,争斗点都只在一些边远的小城,如西夏的臧底河城、仁多泉城,宋朝的靖夏城,两方面都挺狠,把这3座城都屠了,满城­鸡­犬不留。

但对宋夏双方来说,几十万人打群架,就这么点代价吗?真要死磕的话,为什么不在天都山、横山、青白盐池这些紧要地段动手?

保准立即水深火热,你死我活。

这就是奥妙所在了,随便抓出一个西军大兵都知道的事,为什么最高当局不去做。童贯如果真的想建功立业,为什么雷声大雨点稀呢?

很简单,看历史进程表。前面发生了什么,后面发生了什么,前后对照,一目了然。真正的原因是公元1111年十月的卢沟桥之夜,与公元1115年的三月东北边关收到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宋朝的皇帝赵佶的。写信人是一个叫马植的辽籍华人。马植出身于辽国燕云地区的名门大族,时任辽国的光禄卿,算是一个国家级的中上层­干­部。他在信里列举了一些刚刚发生在辽国东北部的事情。由于地理限制,那些地方是宋朝接触不到的,哪怕事情发生已经有六七年之久,宋朝人也两眼一抹黑。

看到这封信后,赵佶迅速下令,边关要尽一切努力,悄悄地快速地把马植召进开封,他要面对面地和这个人谈话。

而童贯立即给出了马植,这人居然早就在开封城内了。有证据显示,从公元1111年的十月起,马植就一直隐藏在童贯的周围。

卢沟桥之夜,那个与童贯秘密接触的人,就是他。

时隔4年,他当初说的事情已经被证实了。在公元1111年十月的卢沟桥之夜,他对童贯说辽国必亡,会非常快速地崩溃。

当时童贯的第一反应是乐傻了,第二反应是气怔了。辽国,东亚第一强国,你说亡就亡了?看我是太监就好骗吧,这是不是辽国玩人的新把戏?!所以他快乐着,也隐约地期盼着,却同时把马植带回了宋朝。

看着是马植表忠心跟着他走,其实是童贯软禁了他。这样重大的事,容不得半点的欺诈,连随口一说都不行,谁知道你有什么用心,必须随时带在身边,等待消息被证实,才能给这个人定­性­。

4年的时间,让一些事情跨越大陆,从辽国的东北边传到西南边,被宋朝知道了。总体上来说,一切从辽国的皇帝耶律延禧的享乐生活开始。

耶律延禧,也就是鼎鼎大名的天祚帝。这位老兄和赵佶的缘分很足,两人的人生轨迹几乎每时每刻都重叠在一起。

从登基到高峰,从滑落到邻居。

耶律延禧比赵佶早一年当上的皇帝,称帝之初光芒四­射­,比赵佶的勤政吓人得多,他在整个辽国上层来了个大清洗,是凡参与过、被怀疑参与过害死他父母的大臣们,活着的全家族杀掉,死了的全体挖坟。血腥过后,他开始了享乐。得承认,在这点上他远远不如赵佶了,限于北方物产、人文的条件,他只知道跑马打猎,拜佛建塔,貌似没有创意。

但是他有特­色­。

北方物种是比南方少些,同一种物种的成熟期也比南方的慢,可是相应的,物种成熟之后的品质就非常高,非南方快速生长的动植物能比。

辽国,纵横北疆200余年的庞大帝国,穷尽北方奇珍,自然有一两样是南方锦绣河山所没有的。其中最著名是北珠。

珠,顾名思议是珍珠。说来惭愧,我国号称地大物博出产丰富,可是在珠宝品种方面太单一了,全境内没有红宝石、蓝宝石、猫眼石、钻石……等等等等啥也没有,只有南方海域出产珍珠,西北方面有和田玉。这两样也没法保证,因为更南的南方出产更好的珍珠,比如新加坡那片;和田……在古代一会儿是中国的,一会儿是独立的,出产量根本没法保证。

北珠,在这种情况尤其显得珍贵。多珍贵呢,到后来清朝官员的顶戴上要用北珠来装饰,犯人们采到北珠可以减刑。

珍贵,一来是因为它的美;二来是采摘的困难。北珠只能在每年十月以后,也就是阳历11月以后,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成熟。这时,无论怎样­精­壮的男子,也没法潜入深水把它采摘上来。

怎么办呢,利之所趋,不可抗拒。潜藏在冰海深底的北珠,处于封建时期的人类也有办法弄上来。

前接——“完颜阿骨打是自由生成的北方豪杰,他不像熟汝真那样被畜养出了奴­性­,不爽就不配合,有火就要发出来。当然,像他刚才的行为,没死并且以后有了奇迹般的发展,人们可以歌颂他的傲骨;如果死了呢,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匹夫之勇……

重要的是他没死,并且在风雪兼程赶回到老家后,又有一份奇遇在等着他。”

这一次完颜阿骨打是代替他的哥哥乌束雅去参加头鱼宴的。乌束雅是这一代完颜部女真的族长,阿骨打是他二弟。

几百年前的世界是一样的,无论东方西方,无论封建社会还是奴隶社会,一切都是长子优先。比如乌束雅和阿骨打。哪怕乌束雅敦厚软弱,阿骨打强悍­精­明,也没法改变他们的继承权顺序。

阿骨打只能听命于大哥,哪怕要他去参加屈辱的头鱼宴,也只能听话。

可是等他窝了一肚子火回到老家后,突然发现他哥病死了,从他进门时开始,已经是完颜部女真的最高首领。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因为在他的家族里,论资排辈轮到他当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翻开完颜部女真的历史,一直处于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半原始半奴隶制时代,在汉民族进化几千年到达宋朝时,他们仍然没什么事迹值得记载下来。

因此他们的史书一片空白,直到阿骨打的太爷爷乌古乃。乌古乃当时是一大片散乱的女真部落中的一个,实力稍微强些,但没有优势。每天­干­的事,除了上山打猎,就是到别的部落里杀人抢东西。千篇一律,大家都一样。在这个过程里,他办了件不一样的事。

完颜部旁边有一个部落叫五国蒲聂,它背叛了辽国。很自然的,辽国派重兵讨伐。这和乌古乃有什么关系吗?貌似有点,辽国人打仗是不发军饷的,士兵们边打边抢劫,往往造成灭一个部落的命令,收兵时灭了七八个。

乌古乃为自身安全着想,得提防一下。通常的办法是全部落搬家,躲出去,等风头过了再回来,运气好的话,还能把五国蒲聂部的残余势力吞下去,发笔小财。

这是惯例,是严寒地带部落生存了千百年总结出来的经验,早就证明了是最正确的。可乌古乃没这么办,他派人去和辽军接触,说这里的地形太恶劣了,重兵没法展开,如果强攻,五国蒲聂部至少能挺一年,那样辽军损失会很大,将军们会没法交差。

乌古乃提议,把这事儿交给他办吧。

辽军同意之后,乌古乃出发了。他没带刀枪,而是带着老婆儿子,外加大批礼物去见五国蒲聂部的首领。对方一见,立即把他当兄弟了。

带着礼物来,或许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可连老婆儿子都带来了,还用怀疑吗?何况乌古乃还玩了个绝招,他自己回家了,却把老婆儿子都留在对方地盘上。怎样,亲爱的兄弟,我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的!

五国蒲聂部被彻底感动了,接着就被乌古乃派兵偷袭,杀了个措手不及。事情发展到这步,一般来说是大功告成了。但乌古乃的举动更加让人看不懂。

他把俘虏和战利品全送给了辽国人,自己一点没留。女真人气坏了,那是整整一个部落的好东西,自己流血去抢,却白白地送给别人。也不想想,人家辽国人要的是罪犯,俺们要的是金钱,这么搞……世上还有比这更傻的事吗?

答案是有,再过100多年,有一个站在全人类军功之巅的人,也­干­过这种事。历史证明,做出这种事的人都有着巨大的图谋,深远的眼光,不是平常人能理解的。

不久之后,辽国皇帝召见乌古乃,封他为生女真部节度使。从这时起,完颜部女真一步登天,成为生女真的官方领导。乌古乃四处砍人,每一刀下去,都带着辽国皇帝的许可证。做什么事,都合理合法。

这就是阿骨打家族的起源发家史。从这些可以看出,这个姓氏、这个种族的特点。勇猛善战不必说了,是他们生存的基础,在这之上,完颜氏聪明、狡诈、凶残、敢冒险,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不在乎,哪怕是妻子儿女的生命都不在话下。

我仔细计算过,历数东亚地区从古到今称霸过的少数民族,比他们成就高的有,比他们能打的也有,可比他们凶狠残忍的,却没有。

注意,特指建立国家,至少占领一半中国领土的少数民族。

乌古乃是完颜部女真的奠基人,他做出的贡献有三条。以重要­性­为论,得到了辽国的官职只能排到第二,另外两点才真正决定了完颜部的命运。

1,军籍。

在他得到节度使的头衔之后,辽国人为他刻了官印,修了官署,制定了各种规章制度。一句话,这个官是相当正规的,辽国没有半点歧视的意思。

可是乌古乃拒绝,他是个聪明人,立即意识到问题的核心在哪儿。如果他接受了,请问他是“生”的,还是“熟”的?

他本是生女真,得到辽国的官职后,可以狐假虎威,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但如果加入辽国军籍,再把行政程度规章化,那么他还有多少自主的权力?

所以这一点一定得拒绝。

他成功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说了些怎样的话,他既拒绝了官印,又保住了头衔,还没惹辽国人发火。这一点真让人神往,他得到了所有想要的,却把附带的代价统统推掉。留给子孙后代的,是一条自由发展的光明大道;

2,铁器。

当时的生女真部落过的是渔猎生活,我们知道,处在这种层面的人类有个重要的标志,就是武器的品质。他们只能用自然界里天然生成的东西,比如石头、木­棒­,弓箭也会有的,只是使用的组件都是绿­色­成分,像兽筋做弦,木板弯胎,箭头是削尖的骨头。

如果想用上铁器的话,很抱歉,那需要采矿架炉冶炼锤锻等一系列复杂工种的配合,有多难请参考建国后的电影《五朵金花》,到了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在深山里找铁矿石都是件撞大运的事,何况是11世纪时连文字都没形成的女真人?

于是他们想用铁器只剩下了一条路——买。这就让女真人欲哭无泪了,让渔猎部落向封建国家买垄断品,简直是让海城市电表厂小区无业游民举长矢­射­天狼去娶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阿依土拉公主嘛,可能­性­有,­操­作­性­太难啊。

乌古乃解决了这个问题,用的办法既勤劳又诚信。他每天骑着马带着人冲向一个又一个的部落,和人打生打死,抢来数不清的好东西。

这是勤劳。

拿着这些东西去找商人,无论多高的价儿都不含糊,长期的大量的买铁,建立起了牢固的合作关系。

这是诚信。

之后他死了,他的儿子们悲伤地埋了他,坚定地沿着他走过的路继续向前走。即继续抢,大面积的抢,让节度使的威名越来越强;买铁,不间断地买,充实部队,加强战斗力,投入到抢劫的新一轮浪潮里。如此循环,生生不息,在这些过程里,乌古乃的儿子们留下了各自的抢劫特­色­。

1,劾里钵。

这是个猛人,堪称抢劫工作做得最粗暴最激|情的一位。他上阵时从来不穿盔甲,夏天赤膊冬天单衫,打仗就跟到别人家里串门散步一样。

被他访问的桓赧、散达、乌春、窝谋罕等部落都不存在了,被他吞进了完颜部。等部落壮大到一定程度之后,他给自己新加了个头衔,叫“都勃极烈”。从这时起,女真部落有了自己的阶层划分,一个雏形出现了,在当时谁也不知道它能变成什么,但是与周围相比,它独树一帜。

劾里钵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乌古乃让完颜部女真有了发展的苗头,劾里钵让这个苗头转化成了实际;

2,颇剌淑。

他是劾里钵的二弟,哥哥死了他当家,哪怕劾里钵有11个儿子也没办法。因为这是半原始半奴隶制部落,父死子继,把权力当遗产继承,那是到了封建社会时才有的好事。

颇剌淑当了4年的首领后病死了,时间决定了他只是个过渡­性­人物;

4,盈哥。

盈哥也是个过渡­性­人物,但他因为另一个名字而长存,那人叫“阿疏”。阿疏是纥石烈部的首领,因为住得离完颜部很近,所以他的命运毫无例外地悲剧了。唯一有点特殊的是,阿疏很机灵,发现不好,单独逃了出去,躲进了辽国境内。

阿疏的故事很长,长得跟辽国的年轮一样。

5,乌束雅。

又一个过渡­性­人物,劾里钵的长子,他终于熬死了所有的叔叔,让首领位置回到了劾里钵一系。

刚刚有点根基的完颜部一连串出现3个过渡型人才,感觉上是昙花一现,好景不在了。但奇妙的是,这3个人都有一个特点,死得快。

在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快速死亡里,新兴的完颜部没有被烙上谁的坚实印迹,让后来者难以驾驭;也没有谁能作威作福,把刚刚攒起来的家业败光。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死了,死在完颜阿骨打长到壮年,意气风发的时候。

在公元1113年的冬季,有一个巨大的猜想一直折磨着历史学者,近一千多年以来,始终没有得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结论。

它来自于一份力量调查表。

让数字说话吧,辽国——疆域东北至今黑龙江入海口,北至蒙古国中部楞格河、石勒喀河,西至阿尔泰山,南至今天津市海河、河北省霸县、山西雁门关一线。

全国共5京,6府,156州、军、城,309县。人口繁胜,战骑百万,200余年间执东亚牛耳,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它是真正意义上做到东亚第一强国的非汉姓种族。这是多么巨大的荣誉和威压。

现在看第二份数字,完颜氏女真部落——在乌古乃出现以前,它在生女真聚集地的几十个部落里稍有头脸,仅此而已。乌古乃拼尽一生努力,攒到的家底是吞并了十多个部落。貌似很肥了,到劾里钵、盈哥时期,三兄弟传承,战胜纥石烈部,发展到30个部落联盟。

生女真大半个族群落入手中了,看着真是很强大,可实际上呢?生女真的世袭繁衍地是东沫江以北,宁江以南,地方千余里……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只有500公里方圆。

说财富,只有土特产,比如貂皮、人参、蜜蜡、麻布等,都是要经过贸易之后才能转化成财富的东西。从这一点上,就注定了女真人没财富,辽国说不买了,他们啥也卖不出去。

说心气,自从有了女真人,他们一直是附庸,周边谁强大了,他们服从谁,从来没有挺直腰杆当家作主的时候。

以上这些条条对比,哪一点能证明女真人,具体到完颜阿骨打在面对耶律延禧时,心灵能从仇恨转化出愤怒,而不是一以贯之的胆怯服从呢?

他凭什么愤怒,他凭什么敢于想到反抗了呢?

这是没法解释的问题,就像100多年前的北美洲,有一个白人小男孩儿,他站在家乡的一条大河岸边,发誓将拥有10万美元。

这在当时是个震死人的天文数字,可这个孩子和他的家,却只挣扎在温饱线上下。他父亲几次破产,每次破产后就会赶着一辆大马车,里边装满了各种自制的药水,比如墨汁兑白开水,之后赶到印第安人的部落里装哑巴,把这些水以超高价卖出去,功能据说是能治霍乱。

就是这样的家世,本人还只有技工学校的文凭,这个小男孩儿在十几年之后赚到了10万美元,在几十年之后赚到了一个石油帝国。

他的名字叫约翰•D•洛克菲勒,美孚石油创办人。

洛克菲勒在只是小男孩儿的时候,是凭什么发誓自己一定会拥有10万美元的呢?这种自信,这种无论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地点,拥有怎样的身份,都一定要成功,相信自己绝对会成功的信念,我们只能归结于命运。

有些人是不可思议的,比如说约翰•D•洛克菲勒,或者完颜阿骨打。

阿骨打当上首领之后,几乎是第一时间正规通报辽国人,俺要造反了。当时他哥乌束雅死了,他接任,一天天地忙里忙外,搞东搞西,偏偏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辽国北疆少数民族负责部门等了好多天,没见他来递遗交手续,终于愤怒了。

辽国人派专人来问,你们首领死了,为什么不来报丧?

言外之意很明显,你们整个部落都是我们辽国的产业,产权的转移需要我们的批准。你现在私自继承了,不知道是违法了吗?

却不料阿骨打冷冷一笑,你们也知道我这儿有丧事吗,知道为什么不来吊唁,反而怪我们有罪?

辽国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辽国和女真的关系是什么,两者的对比是怎样,这个阿骨打居然怪辽国没来吊唁,他居然把女真人和辽国的地位等同了起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马上回去报告皇帝,北边又有人造反了,派兵来洗地。

事情就是这样的,很简单很正常很频发,辽国的北部边疆常年叛乱,以前萧燕燕她大姐,名将耶律斜轸都是常驻北方,随时平叛。

这时完颜部女真造反的消息传了上去,很快到了辽国皇帝耶律延禧的面前。按说没有任何考虑的必要,直接发兵就是了。可是耶律延禧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的一生在一个个的关键时刻总会突然间暂停一下,仿佛他是个机器人,遇事儿得关机重启。

他很慎重地问,真的造反了吗?不见得吧,你们派人再去观察一下,别没事找事……这命令让全体辽军郁闷。

什么叫没事找事儿,反叛有时是事实问题,有时更是态度问题。多少年平叛的经验说明,不管对方有没有造反,只要有那个态度,那个苗头,就要狠狠地教训一顿。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消除反叛的隐患。

不久消息传了回来,说完颜部女真在修城堡造兵器,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造反前奏,100%的准确。可是耶律延禧仍然在犹豫,他想了想,居然派了个人去问问。

完颜阿骨打,你修城练兵想­干­啥?

阿骨打很认真地回答他,我们是小国,侍奉大国不敢缺礼。可大国不仅不施恩泽于我们,还包庇我们逃亡的犯人。这是什么道理?

逃亡的犯人,指的是盈哥时期的阿疏。还记得他吗,纥石烈部原来的酋长,被盈哥打败后逃到辽国寻求避难。盈哥、乌束雅、阿骨打都在要这个人,可辽国无动于衷。

辽国不可能还给他们,那样会失去200多年以来的绝对话语权。什么是皇权,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不还给你。甚至要养着他,让阿疏成为女真部落里一颗定时炸弹,如果有必要的话,辽国派重兵护送阿疏回去,重新掌握纥石烈部,会从根本上瓦解完颜部四五代人建立起来的基业。

这一次,阿骨打旧事重提。他说,如果归还阿疏,那么一切照旧,我们臣服;否则继续修城堡。

事情终于没得可谈,耶律延禧在百忙中下令,征发浑河以北各军,由东北路统军司统领,去生女真部平叛党。

终于发兵了,很不容易!这里要悄悄地提一句,耶律延禧是非常忙碌的,他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今天要在帝国的东边打猎,明天要去帝国的西边打猎,后天要去南边……总之幅员辽阔的契丹帝国里每一块森林,每一片湖泊都留下了他矫健的身影,他到哪里都引起一片野生动物的鬼哭狼嚎。

他爱打猎,就像赵佶喜欢金石花鸟翎毛丹青一样,都是先天带来的,谁也没法改变,什么局势面前也没法动摇。

辽军在集结,女真人已经出兵。阿骨打东拼西凑,把儿子、侄子、外甥等亲戚全都发动起来,动员从他爷爷乌古乃开始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终于搞到了2500人。就这么多人,他踏上了征服辽帝国的路程。

面对这2500人,800多年前的完颜阿骨打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会豪情万丈吗?他会,他在头鱼宴上近距离地观察过对手是什么人,这让他信心百倍,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证明了这一点,在两军交锋之前,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主动的。

被动的,居然是手握雄兵百万的耶律延禧。

所以他在誓师大会上以光辉的形象历数辽国对女真人的欺压,女真人对辽国的服务,当然,他又提到了阿疏,这是所有女真人不能容忍的恶行,辽国一定要付出代价!

这之后,台下应该会欢呼一会儿,可他的心会变得稍微的虚脱。不为别的,只要向台下看一眼,立即就会怂了。2500人,这点人连给辽国皇帝御营牵马都不够分。何况这些人个个衣衫不整,刀枪粗陋,甚至骑的马都没有鞍子。

更要命的是,这些人的态度不那么积极。想想也是的,这些人来自不同的部落,都是由完颜家的长辈们持刀打劫吞并的,本来就有怨气,现在凭什么给你出力?更何况那是面对大辽国,这时候哪怕高天流云穿越过去,拿出全套《金史》,告诉他们未来有多光明,都没人相信。

所以阿骨打很快又说了另一番话。

——你们同心戮力,有功者,奴隶部曲为平民,平民为官,原先为官的按功劳大小晋升。倘若违背誓言,身死梃下,家属无赦!

梃,大­棒­子,专指刑具。身死梃下这句不是威胁,阿骨打真的把一根大­棒­子带到了现场,给台下的人看。如此恩威并施,女真族终于跟着他走上了前线。

想象那一刻,完颜阿骨打是激越的,他势必鼓起来了全身的锐气,去鼓舞去带动这个原本充满了怨气,却不想反抗的民族,去主动挑战存在了200多的无敌怪物。

那像什么呢,像传说中的驯象。人类把一头小象柱在一根铁柱子上,它会挣扎会摇撼,可是它太小了,根本挣脱不开。于是长久养成习惯,到它长大了,有足够的力气时,也认为铁柱子牢不可破,所以从心底里顺从了。女真人就是这样,长期的欺压是那根铁柱子,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哪怕有人告诉他们那根铁柱子已经是牙签了,也不敢去尝试。

阿骨打要做的就是带着他们,甚至是驱赶着他们,去摇撼铁柱,把女真人心灵深处的那道枷锁砸碎。所以,第一战必胜,必须全胜!

他进军的方向是南方,宁江州一带。宁江是辽、女真的交界地,女真人到达时,辽军的第一批军队也抵达了,是契丹、渤海人两族共计800名骑兵。

对,没看错,只是800骑。其中的渤海人是被辽国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灭掉的渤海国遗族,这就是辽国人对这场战争的预计。所谓的生女真人是什么呢,不过是些穿着兽皮,骑着无鞍马,拿的战斧都是不开刃的野人。

就算他们每个人的战斗力都比狮子老虎强,当面对正规军时,也不过就是一场狩猎。事实也真是这样进行的,2500个女真人,对800个契丹、渤海混成骑兵,战争纪录居然全是完颜阿骨打的个人表现。

完颜阿骨打一箭­射­死对方主将耶律谢十,率先冲入敌将;他的儿子完颜斡本被敌骑包围,他冲过去解救;有人偷放冷箭,被他躲过,反­射­一箭,­射­死敌人。

一系列表现之后,阿骨打在严寒中脱去了甲胄,近乎赤膊一样冲入了敌群。这是胆略,是英勇的象征,是勇士为了挑起士气做的举动。人们可以惊叹阿骨打的神勇,可是从另外一个方面去想呢,他要打先锋,他去救儿子,他要自己躲冷箭,亲自回击。

他一个人上的战场?!

最后还要赤膊上阵……这是他的命运,洪水临堤,他得一个人去刺破决堤的那一点。这才是当年的真相,2500个女真人就是这样打败了800个混合杂牌军。

战胜之后,阿骨打发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女真人果然心气大涨,他们直扑宁江州,抄家伙先把壕沟平了,紧接着攻打城墙,城里的辽国人见势不好,有些人趁乱从东门往外跑。女真人追上去,全都砍倒。之后回来继续攻城。

这再明显不过了,他们不想放过宁江州里的任何一个辽国人。

另一方面,大后方来人了。他的弟弟撒改派自己的儿子来向阿骨打祝贺,贺词是这样说的:“哥,你赢了,真牛,弟弟我为你骄傲!这样吧,我看辽国是活不长了,你现在就当皇帝吧。”

……这就是阿骨打的弟弟,他手下的高级助手,杀800个敌人围攻一座边境州城就可以称帝了?!可怜的女真人,他们有头脑吗?

要特别提示的一点是,这个来祝贺的儿子是个大人物,他的名字叫完颜粘没喝,在以后汉人俗称他为“粘罕”。

阿骨打回答他们说:“一战而胜,便称帝号,示人何等浅薄。”打发侄儿回去后,他下令全力攻城,在辽国的援军到达之前,一定要攻下宁江州。

上面的事可以看出,这时的完颜部女真是一片可笑的愚昧,上面的人胡说八道,下边的人缚手缚脚,唯一清醒理智的只有完颜阿骨打。他要带着这样一群在深山老林里长大,啥也不懂什么也没见过的族人走向外面的世界,去征服世界,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当然,他也不必怕。他有个坚定不移永远可靠的好帮手,有这个人在,一切都好说。这人的名字叫——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对女真人的贡献一点不比完颜阿骨打小,历史作证,在每一个危险时刻,他都会及时地伸出温暖的大手,送来最无私的帮助。

注意,是每一个危险时刻。

比如这时,第一次走出深山的完颜部女真围住宁江州城聚众砸墙,这是自辽国建立以来极其少见的恶劣事件,边境以最快的速度上报给了耶律延禧。如果他认识充分,以皇帝的身份下令集结大军迅速出征的话,那么以宁江州边防重镇的防御,女真人刚刚打过一仗想赢怕输,胆气未壮的现况,一但进军速度及时,那么女真人只有放弃宁江州,跑回老家去躲灾。

那时先断绝女真人的经济,围住了饿上大半年,再大军压过去,半原始半奴隶制的女真人拿什么不死?凭着阿骨打一个人神勇无敌往回扳吗,他再逆天,单兵能力也不见得比楚霸王项羽强,到时上演女真版四面楚歌到也蛮悲壮。

一句话,超级大国欺负小部落有的是办法,只要正常出牌,绝对没有输的可能。

可是耶律延禧忙啊,当时他正在庆州(今内蒙古巴林右旗西北白塔子)打猎,享受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纵马狂奔,­射­熊杀虎的豪迈人生。见到加急发过来的求救信,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按正常走序,公事公办。

命令——海州(今辽宁海城)刺史高仙寿带人过去解围。

帮助及时的送到了,海州的援兵就像过期的杀虫剂一样,不仅没能杀死虫子,反而养得虫子快速长大。完颜阿骨打打垮了高仙寿,连带攻破宁江州,实力和威信急剧上升。

一个问题,当此时,人们一惯认识中的强悍、嗜杀,对辽国充满了仇恨的阿骨打会做什么,他会不会把宁江州屠了,发泄长久以来压抑的怒火?

以女真人的野蛮,完全可能。

但事实是,他不仅没杀人,反而私下里把宁江州的首领放了,让他回辽国。这样不管这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透露出女真人并不凶残,和他们做战不必拼命的消息。

另一方面,阿骨打以这次胜利为号召,召集全体生熟汝真人一起向他靠拢,并且把渤海人也算在内,他欢迎一切可以壮大的力量。

公元1113年十月初一日,阿骨打攻破宁江州,十一月时耶律延禧召开御前会议,辽国权贵一致决定要认真对待女真人了。

派司空萧嗣先为东北路都统,率契丹、奚族军士3千人,中京禁军7千人,驻守出河店。

司空是政治大佬,1万军力远远超过了女真人的上限,看起来这次耶律延禧是下了狠心了,是要把女真人捏死。不过事后证明,这又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帮忙,都做到细心体贴的程度了,几乎每个方面都是为阿骨打量身定做的。

辽军的速度很快,集结军队,准备给养,快速行军,十几天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出河店,是现在黑龙江的肇源。他快,阿骨打的速度更快,他不仅带着人冲了过来,主动迎击,还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他把军队整编了。原先女真人打仗,虽然每次都有一个总指挥,但下面具体上阵时,都是按照家族血缘,扎堆往上冲的。这样太原始了,虽然上阵父子兵有凝聚力,可一来不利于统一指挥,二来兵权分散,阿骨打没有绝对的权威。

阿骨打设立了猛安(千夫长)、谋克(百夫长)制,每300户为一谋克,每10谋克为一猛安,这样由他管理千夫长,千夫长管理百夫长,百夫长管理下边小兵。层层具体,如臂使指。

不要小看这一点,这绝对是划时代的创举,以一个没有受过半点军事化训练,不知道世界上成形的军事化管理的白丁,来想到这些,在东亚的土地上,几千年里只有两三个人能做到。其中一个就是100多年以后站在全人类军功巅峰的那个人。

以那人的实力,也要在转战多年之后才领悟到,而阿骨打只用了一仗,就迅速地打散整合了自己的军队,夺到了最高的、唯一的指挥权,并且在十几天里就实施了下去,这个速度实在是让人惊叹。

回到战场,女真人的行动是隐蔽的,他们一来人少,嗯,比上次多了点,到3000多人了。二来有意隐藏踪迹,都是些进山打猎的人,在严寒风雪里前进,很快悄悄地来到了混同江,也就是松花江畔。

这时天晚了,人也累了,阿骨打下令设营休息。阿骨打的灵异,耶律延禧的帮忙交织在了一起。

事情要从睡觉说起。跑了大半天了,女真人再彪悍也得休息,完颜阿骨打也不例外,他躺了下去,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史书上说,他强烈要求睡眠多达三次,可是都被打断了,每次都有人在他床头用力地抓住他脖子往上扳。这还怎么睡,更灵异的是,他回头,身后根本没有人。

阿骨打不睡了,他喃喃自语:“这是神仙在警告我,不让我入睡。”他出门集合队伍,把神仙降临的事儿跟大伙儿说了。

于是全体女真人徒然虎躯一震,­精­神百倍。阿骨打有神仙路线可走,他的话、他要办的事,都有神仙罩着!这个观念一但形成,威力是无法估量的。想一想进入封建社会成熟期的宋朝人都对神仙膜拜得五体投地,那么半原始半奴隶制的生女真部落里,会对神灵崇信到什么地步?

这时无论阿骨打说什么,他们都会积极地、快乐地去做。

阿骨打说,都别睡了,立即接近辽国人,攻击!女真人兴奋地冲了出去,在寒冷的冬夜里快速接近混同江。等到了江边,天已经微微的亮了,这时他们看见了对岸的情况。这一刻,他们对神仙和阿骨打的关系深信不疑。

只见冰封的江面上,辽国人正在凿穿冰层,这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意味着什么?绝对不是萧嗣先突然心血来潮,想学辽国皇帝搞什么头鱼宴,他是想一劳永逸,把混同江,也就是松花江的冰层凿穿了,把女真人隔在对岸。

以女真人的部落实力,以他们简陋的行军工具,根本不可能带着战船。在这种天气里,也不可能砍大树造船只,所以,冰层一破,这场架就打不起来了。除非女真人再选别的道走。

得承认,萧嗣先的想法很先进,很有些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味道,他真的看准了辽、女真之间的优劣关键。但要命的是,他没法预测完颜阿骨打奇特的睡眠遭遇。

事实已经证明,不管是真的有神仙去扳阿骨打的头,还是阿骨打自己料到了辽军的动作,更以神仙的名义说出来,哪一点,都足以坏了萧嗣先的布局。

站在凌晨的混同江边,完颜阿骨打对身后的部下们说。派10个人过去,把凿冰的都砍了。

出河店之役,决定女真人命运的第一次兵团决战,由10个女真人发起。他们跃过结冰的混同江,杀向正在凿冰的辽国人。

在他们身后,全体女真人都冲了上来,一共3700多人,这就是完颜阿骨打全部的家当。800余年后的今天,我猜测他当时的心情,他有按捺不住的杀心,但更多的是忐忑和提防。

他怕辽军迅速集结,把他压在江面上,那时无遮无挡,光是­射­箭就足以把他们埋在混同江上。所以他才要先派极少的人杀过去,尽量小动静地解决辽军前哨。

他成功了,他杀上了对岸,这时辽国人才警觉,集结起全部人马冲了过来。兵团决战,女真人历史上第一次的兵团决战展开。

无数的资料可以显示,兵团决战是一门艺术,绝不是单靠勇猛善战就能完成的事。甚至于个别超级勇猛不听指挥的人,还会坏了大事。

这一点初期的女真人也不例外,就算再乐观的估计,他们想战胜装备­精­良久经战阵的辽军,也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可是这一天注定了是完颜阿骨打的灵异日,也许神仙真的存在,并且被他随身带着。在半夜连续扳他的头之后,这时准时出现,给了他最大的帮助。

一阵大风,在两军相接时突然刮起。冰封大地上的西北风,从女真人的背后刮起,吹向对面的辽国人……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刮了起来。

辽国人悲剧了,女真人不仅有百年的仇恨、强悍的体魄、­精­明的领导,竟然还随身带着西北风,这仗还怎么打?他们一路溃败,死伤满地,一直逃出去几十里地,才摆脱了追杀。

战后清点,阿骨打赚大了,他的女真兵团像滚雪球一样迅速扩编。人员的来源,除了生、熟汝真各部落争着抢着往他身边挤之外,是此战的俘虏。

女真兵团,和后来更强的蒙古兵团,他们的人员组成并不是单纯的本族人,他们有本事把抓来的俘虏,这些本来是死敌的人,迅速同化,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战斗力。这种同化是不可思议的,那些被同化的人,哪怕重新回到战场,面对同一血脉的本族人,也能举起屠刀,杀得鲜血淋淋,杀得爽心快意!

人­性­,永远是个无解的谜团。

抛开人­性­说现实,此战过后,女真人达到了一个临界点。这个点是近千年来历史里重复出现的,让各民族都头疼恐怖的数字。

女真兵团的人数达到了一万人。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句话在北宋末年出现过,带来了辽帝国的崩溃;在明朝末年出现过,让中国第二次全境沦陷,汉民族再次被异族统治。

关于这句话的由来,有很多不同的版本。有人说,是女真人、后金人自己的吹嘘;有人说,这是史实,是当年与之敌对的国家在失败中的哀叹。不必讳言,这两种说法里包含着民族情结,有满族人自己的自豪,有当年被击败种族的怨愤。

处在21世纪的今天,没必要、也没办法去考证究底的真伪。要注意的是,这句话在女真人的崛起阶段,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出河店之役后,完颜阿骨打的手里握到了好牌,他终于有了自己强大的力量。虽然限于眼界太窄,经历太少,他不知道这股力量在世界上应该占有什么样的地位,但他兴奋,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而权从何而来,从刀、从枪、从军队而来!

兴奋中的阿骨打不知道,当此时他更大的幸运并不在身边,而是在遥远的、繁华的、庞大的辽帝国的中心,在那里,他得到了更大的好处。

那才是出河店之役最大、最妙不可言的收获。

这事儿要从辽军溃败后说起,辽国的前敌总指挥叫萧嗣先,他一路狂跑,终于远远地躲开了女真人。暂时安全了,可是转眼间心情沉痛。

他失败了,带领一万正规军,败给了没开化的泥腿子野人,这个人辽国丢不起,一但丢了,他萧嗣先的命就是遮羞费。出现这种事,他的脑袋板上钉钉一样要落地了。

但是不怕,他有个好哥哥名叫萧奉先。注意这个人吧,说到底,在这个时代里,辽金命运转换的巨大漩涡中,起真正主导地位的人,既不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也不是金国的英雄完颜阿骨打,追根溯源让一切发生、恶化、不可收拾的人,就是这位萧奉先。

3年前松花江畔头鱼宴上阿骨打拒演时,耶律延禧要杀了他,是萧奉先阻止的。这是萧奉先第一次改变辽金两国的命运走向。

3年后出河店之役辽军失败后,萧奉先做了第二件事。他想到了亲爱的弟弟,觉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让弟弟死。于是他开动脑筋,想出了一句话。

他去见耶律延禧,这样说——“陛下,出河店败下来的兵怎么处理?要是按章办事的话,他们会怕死不回来,在外边变成盗匪,危害国家。”

耶律延禧想了想,是啊,这事儿很有可能,那好,反正都败了,赦他们无罪……不,领头儿的还是要罚的,罚免官,削职为民。

于是萧嗣先只是丢了个头衔而已,他可以潇潇洒洒地从出河回京城,照样过他的幸运人生。守着他如此非凡的大哥,难道还用为金银财宝香车美女发愁吗?

这些都被辽国的军方看在眼里,冷眼旁观,他们在愤怒之余得出了一个结论——出力死战,战死了没功劳;败了逃走,逃跑没责任!

这样还有谁为国家出力,还有谁会遵守军规?这个逻辑一但形成,对辽军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灰心丧气,从根本上失去了辽人立国的铁血­精­神。

回顾这件事,再次证明了一个真理。以超级大国敌对一个初兴起的民族,有无数种办法可以扼杀奇迹,无论什么样的神勇人物、彪悍种族,都毫无用处。绝对优势的国力、人数占据绝对的胜算。之所以不胜,完全是人为的因素。

是不知所谓的君主、大臣葬送了一切,是他们拱手将胜利送给挑战者的。辽之灭亡,宋之灭亡,无不验证了这一事实。

回到公元1115年的冬天,完颜阿骨打获得出河店之役的胜利,军力达到一万人之后,他终于心里有底,答应了部下们的请求,宣布女真人立国,他自己称帝。关于女真帝国,他这样创立,他说,辽人以镔铁为号,取镔铁坚硬的涵义。可惜镔铁也有朽坏的时候。世间唯有金不变不坏,所以女真帝国取名为“金”。金为白­色­,女真帝国也以白为尊。

这一年女真立国号为大金,年号收国,阿骨打本人改名为“完颜旻”。从这时起,金国迅速崛起,拉开了覆灭辽国的序幕。

这是这一年里的主旋律,宋辽两国间没有哪个人哪件事能与之相提并论,但是这一年即将过去,还是有一个人要提一下的。这个人在辽国的科考中名列殿试第一名,也就是辽国的状元。他能骑善­射­,文武双全,心志恢宏,意态坚凝。

他的名字叫耶律大石。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名字一点也不比完颜阿骨打逊­色­。

建国之后,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很快收到了一封信。信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写的,基于现在的形势,耶律延禧提出了一个建议。

完颜,你建国了,是吧,可惜你没有请求上级,程序不合法。现在我给你个机会,让你成为辽国的正式附属国,磕头谢恩吧。

这真是天大的恩惠,让一个半年前还是半原始半奴隶制的野人部落一跃进入文明世界,这样多么大的变化,之前女真人想都不敢想。

可惜,是以前的女真人。现在完颜阿骨打的回复是,可以,但是有条件。第一,归还阿疏;第二,把黄龙府给我。

黄龙府,这是个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地方。它出现在史书里,流传在诗词里,经过岁月的沉淀甚至变成了一句家喻户晓的成语——直捣黄龙!

可以确定的是,在完颜阿骨打这次回复之前,它在历史的长河里默默无闻,是一片荒芜大地上的弹丸小地,公元十世纪时的文明之光离它太遥远了,在中原、在西域、在南海,没人知道它。可是完颜阿骨打的目光盯住了它,它是前进方向上的一块绊脚石。但同时,也是他心目中帝国的理想中心。

黄龙府,是今天吉林省农安县。

这种回复很自然的,让耶律和完颜谈崩了。在耶律的心里,完颜始终、永远是一群披毛戴角勉强会说话全体都不认字的原始人,只是一群玩具加劳动力。给他们个国号,正式成为他的家臣,已经是最深的底线了。可玩具们居然还敢跟他谈价钱!

他当然不知道,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只是他一个大型狩猎会的时间里,完颜阿骨打都做成了什么。女真人不仅有了国家、国号,还有官职头衔。他们的官阶叫勃极烈,冠以“谙班”,是指尊贵伟大的勃极烈;冠以“国论”,是指宰相级别的勃极烈。配合军职方面的猛安、谋克,一个帝国的初步运转成形了。

这些还不是最惊人的,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女真人居然有了自己的文字!

这些耶律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两件事。还阿疏……等于丢了尊严;给黄龙府……那块小地方失不足惜,但丢不起那个人。

既然不想给,也不想在战场上和野蛮人­肉­搏,想来想去,有着深厚底蕴的辽国人终于想出了一个理智的办法。

他们派出了20万骑兵、7万步兵向北方边疆运动。这一次出兵,他们是下了相当的血本,辽国号称­精­兵百万,想想这已经是近三分之一。用这样一股力量逼近新兴的金国,意图非常明显,是把它扼杀在摇篮里,让出河店的奇迹不再重演。

可是一但这股重兵开拔之后,就让人看不透了。以20万骑兵为主的兵团,居然慢得跟老牛破车一样,这片庞大的军阵慢腾腾地、拖家带口一样的向北边走。

没有错,这片军阵像一个超级城镇在迁移,里边带满了耕牛、绵羊、农具等生活必需品。这就是辽国人的打算,他们要在北方凭空制造出一个纯粹的军城,一边在那边生存,一边抵挡金国人。

这办法看似消极,但真的很理智。这一次以绝对的优势兵力,以纯防守的姿态,他们终于用上了超级大国欺负刚出生小国的招数。就是要用钱、用人、用时间压死你、拖死你,一点都不公平,但就是管用!

当这支大军北上之后,耶律延禧、萧奉先他们又一次沉浸在欢乐的宴会刺激的猎场里,在他们想来,至少在10年甚至20年里,烦人的金国人将再也不会让他们闹心,用这25万人耗尽金国这一代人的锐气,之后就会高枕无忧了。

可惜的是,千算万算,他们算错了时机。如果在出河店之役前这么做,绝对会如愿以偿。那时的女真人要用完颜阿骨打以神话、用威胁才能走上战场,并且人数极少。

出河店之役后,金国建立了,女真人心有所依,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军力达到了一万人。满万不可敌,这是条铁律,在女真开国的前14年里,后金初立的前8年里,没有人能打破。

公元1115年三月,北方战报传来,25万辽军崩溃,不仅丢失阵地,还带着的耕牛等农具都被抢得一­干­二净,能逃回来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

他们见识到了女真人的战斗力。面对25万大军,只有一万人的女真军根本没什么逗引埋伏之类的虚招子,就是冲上去,以右翼冲击辽军左翼,左翼被击退;中军助战,辽军整体被击退!

一万人追着25万人打,这是什么样的场景。

25万人还没跑了,等到夜幕降临后,形成的局面居然是——辽兵被围……25万人被一万人围住了。并且整整一夜没能突围,到第二天凌晨时分女真人发起攻击,他们趁乱才跑出来了一部分。

跑出来的全是骑兵,具体数字不详,只是史书里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词语说,步兵全灭。那就是说,至少7万兵力死在了这一战里。

在国家级的会战里,死这么多的人也许不算什么,很正常,但是25:1的人数比,仅仅一天一夜的战斗时间,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代表了什么呢?

女真人无法扼制了,辽国错过了他们最脆弱的萌芽期,在出河店之役后,哪怕用上了超级大国欺负初兴小国的正确办法,也变得无济于事。

毕竟战争上实力决定一切。

可是怎样检验实力呢,仅仅凭借两场胜利,就想证明金军全面超越辽军,变成东亚最大吗?这个想法太超前,辽国人不承认,连女真人自己都不敢相信。

要不然,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事了。

事情很好玩,25万人崩溃之后,耶律又给完颜写了封信,信里的态度比前面一封要差了些,这次没有许诺,连称呼都没有,直接要求阿骨打投降。完颜很郁闷,这是为什么呢,前几天那一架到底是不是我赢了呢?

一怒之下,完颜回了封信,内容几乎和耶律的来信一样,改变的只是落款。也就是说,完颜也没提耶律的称呼,并且要求耶律投降。

没得商量了,耶律决定玩个最大的。在这一年的八月份,他集结起了全国当时能抽调的全部­精­兵,共计骑兵5万,步卒40万,对外宣称70万大军,御驾亲征女真。

他的动作没有完颜快,辽军八月集结,由于过分庞大,一个多月之后才启程。这时完颜已经来到松花江畔,隔着涛涛江水凝望黄龙府了。

这时女真军是发愁的,由于刚刚组建,并且是第一次进入辽境攻击,他们没有水军,甚至可以说,连能游泳的人都很少。这在以后的十几年里大大地限制了女真人的扩张。

这时九月份的松花江就挡住了他们的脚步。

怎么过去呢,只见全军发愁,阿骨打来到了江边。他派了一个人骑上一匹赭白马跃入了水中,然后他举起了马鞭——“看我马鞭所指方向前进!”

这是一句近乎神迹一样的话,宽阔的松花江面上,他随手指向前方,要他的勇士向那个方向前进。是的,女真人的确勇悍,宁可淹死也不拒绝。但问题是,一万双目光的注视下,那匹赭白马越走越远,直抵江心,江水居然一直只淹没到它的腹部!

女真兵团沿着这条神迹一样的水道踏上了对岸,更惊人的事发生在最后一名骑兵上岸后。有人再去重走那条水道,却发现江水漫无边际,水深已经不可测量……这是多么惊人的事情,不说它本身有多神奇,光是它带来的副作用就让阿骨打受用无穷。

每一个女真战士都坚信,完颜阿骨打是神授的,他的一切都超乎凡尘之上,从出河店的大风,到这时江水变浅,他简直随身带着神仙。

黄龙府被一股狂热征服,女真战士攻下它时既短暂又快乐,之后休整了好多天,耶律延禧才带着倾国之兵杀到附近。

70万辽军,这个数字重新唤起了女真人刚刚忘记的恐惧,完颜阿骨打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变化,他长叹一声,知道要打赢这一仗,甚至想开战的话,又得用上些别的招数了。

他招集全军集合,自己带着把刀走上了高台。在两万人,对,是两万,打下黄龙府之后,他的兵力增加了一倍。

他看着台下的两万人,抽出了刀,之后调转刀锋,划向了自己的脸。

鲜血流下时,阿骨打仰天痛哭。这一幕出现后,在场的每一个女真人都相信,完颜阿骨打是真的在伤心,在痛苦,达到痛不欲生的程度了。

这是北方少数民族的一个古老习俗,名字叫“嫠面”。每当遇到大忧大丧大不如意,沮丧到极点时,才会这样做。

痛哭中的阿骨打对台下说——“当初带你们起兵,是因为契丹人太残忍了,女真人活不下去。现在辽国皇帝亲征,兵力达到了70万,怎么办?除非人人死战,否则不能打败他们。为你们着,不如杀我一族,去投降辽国人,那样还能活命。”

这一刻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恐慌了害怕了,反正纵观历史长河,这时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多少个艰难无比的任务都是这样完成的,近的比如三国时刘备怎样摔儿子得到赵云的忠心,远的比如美国赌城阿斯维加斯的建立。

那位建设提意者只是个中等水平的小人物,向当地大佬说项时,很自然地被鄙视了。这时他把手伸进了里怀。

所有人都警觉,他要拔枪!而他也真拔出来了,下一瞬间却是把枪递给了大佬:“……要不你杀了我吧。”大佬不要,他硬塞。双方在推枪的过程里,同意了在沙漠中挖出这座赌徒的圣地。

这类事太多了,问题不是出在这种事的­性­质怎样,而是完颜阿骨打怎么会运用。他只是个域外的野人,生存在只认刀枪鲜血的蛮荒种族里,居然敢在两万人的舞台上演这种戏!

他成功了,台下的人都跪下来向他发誓,和辽国人死战到底,绝不投降。OK,全军开拔。

两万女真人和70万辽国人在达驼门、达斡邻泺一带相遇。面对空前强敌,女真人不一样了,他们没再像从前那样骑马抡刀去砍人,这回不主攻了,大家蹲下来挖沟垒墙,先想好怎样防守。

哪怕在《金史》里,都承认这时的女真人相当地憋屈胆怯,两万人抱成一团躲在深沟高垒里边忍着,想着怎样多挺一段时间,消耗一下辽军的锐气。与此同时,他们派出了些游兵散勇,游弋在主阵地之外,试探对方的粮道,或者捉几条舌头。

一个空前巨大的惊喜,就在这时击中了全部女真人。

捉回来了一个辽国的运粮官,从他的嘴里,女真人得到了一个消息。这时别说绝大部分才钻出深山处于没脑子阶段的女真人,连完颜阿骨打本人都不敢相信了。

据这个舌头说,辽国发生内乱了,副都统章奴带着大批人马临阵脱逃,火速杀回辽国都城玩叛乱了。这消息是可能的吗?阿骨打的脑子急剧运转,好事坏事想了个遍。

说不可能,哪有这么巧的事;说可能,章奴看准了耶律延禧起倾国之兵来打仗,京城空虚,带兵回去就成功。而两万女真人足以把耶律延禧栓在前线,有之前25万人马一天一夜崩溃的败绩,他绝不敢临战抽兵平乱。

算来算去,阿骨打不敢乱动,毕竟兵危战凶,万一是陷阱,他这两万人都填进去,也满不了这个坑……怎么办呢,关键时刻,又一个消息传来。

耶律延禧亲自带兵回京城平叛,已经走了两天了。完颜阿骨打再不迟疑,他命令进攻,直接攻击辽军的中军,皇帝本来应该在的地方。

——耶律延禧在,就擒贼擒王;不在,中军没有主事人,最强点已经是最弱点。

接下来的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前一战的翻版。金军右翼攻击,辽军退却,金军左翼进攻,辽军全体溃败,连之前的一日一夜都没能坚持,70万或者45万大军不说有人能稳住阵脚,连稍微抵挡一下金军,延缓追击都做不到。

辽国人一路败退,在长达100多里的路上,丢下了无数的尸体、车辇、兵械、印符、牛马、宝物,本来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注定了被全歼的,只是有一个聪明的辽国人站了出来,他叫萧特末。此人突发奇想,点燃了一大片战备物资,用大火隔断了不依不饶的追兵。

这一战让辽国人欲哭无泪,连同章奴都郁闷得要死。谁能料到耶律延禧会这么搞呢,眼放着面前的死敌不管,居然带兵杀回来平叛……我们是民族内部斗争好吧,为什么要便宜外族人呢?!

这不奇怪,如果不颠三倒四、丢西瓜捡芝麻,他还是耶律延禧吗,辽国还会到这一步吗?这一战过后,辽国的军力、甚至是财力都跌下了深渊,不要说再集结兵力进攻,连守卫庞大帝国的各处疆域的正常兵力都捉襟见肘。

北疆门户大开,金军随心所欲,想打哪儿就打哪儿,没有半点阻碍。

下面是一系列的数字,在了解它们之前,先回顾一下辽国的五大重镇。它们是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

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县。

东京——辽西府——今辽宁辽阳市。

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

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

这是辽国的五大直辖市,相当于宋朝的四京,在帝国中占有重要意义。好,数字开始。

公元1116年,金军攻破辽东京道诸州。这相当于国土的五分之一没了。对此耶律延禧没有反应,一来是战力空虚,想反应也没辙;二来,他打累了。上次御驾亲征,就算没和女真人死磕,至少也火速回京平叛一次。这也是劳动好吧。

于是,他到辽阔的国土的另一端,找野生动物们开运动会去了。继续打猎。

公元1117年,金军攻占长春州(今黑龙江肇源西南)、泰州(今黑龙江白城),其战略意图直指上京。这是又一个五分之一被威胁了,对此耶律延禧终于有动作了。

他把从东京,也就是辽西府那边逃过来的难民召集起来,选拔壮丁,组成了一支28000人的队伍。在他想来,这些人失去了家园,心里一定充满了怨恨,冤有头债有主,都是金军惹的祸,就让他们两方面去拼命吧。

这支军队被命名为“怨军”,首领是渤海人郭药师。

怨军立即开赴前线,紧跟着被金军击败,上京区域内的显、乾、懿、豪、徽、成、川、惠等七州全部丢失。截止到这里,辽国的五分之二领土注定要沦陷了。

绝望笼罩着辽国人,连同这个时代最大的败家仔二世祖耶律延禧先生都萌生出了困兽的感觉——被逼得没有退路了……困兽犹斗,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就在这时,从金国传来了一个让人昏迷的消息。

完颜阿骨打派人送来封信,说他想来想去,还是对辽国有特殊的感情,尽管打生打死也没法磨灭。所以,请给我个辽国的官职吧。

……倒塌。

全辽国的人都变得心情复杂。这意味着什么呢,阿骨打是个好同志,他回心转意终于决定不造反了?那么是不是以后就不用上战场,大家又会过上从前的好日子了呢?

美妙的幻想里,耶律延禧派出了使者,和女真人谈起了官衔的问题,其他的辽国军民也逐渐恢复了心理健康,不再整天想着拼命。一股消失了百年之久,刚刚有望凝聚的斗志就此减弱消亡了。这就是女真人,每每读史到这一页时,都让我心灵震慑,事实证明,这个民族绝不是仅仅有着勇猛强悍之类的­性­格,他们是­精­明的,甚至是狡诈的。

在这种虚幻的和平假象里,耶律延禧又到森林里打猎去了,就连辽国里最­精­英的一群人也认为这种局面很好,因为这是难得的喘息之机,辽国可以用来恢复元气。

但掉链子的是,转过年来的公元1118年,辽国全境发生大饥荒,达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还恢复什么元气啊,和金国的差距越拉越大。

并且他们不知道,更大的危机就发生在这一年,这种危机远远超过了这场大饥荒。

公元1118年是属于宋朝的,四月初宋朝派武义大夫马政浮海使金,联合女真人图谋辽国,在辽人的背后Сhā了一把刀。

前面说过,童贯在公元1111年出使辽国,在卢沟桥遇到了马植;4年之后,到公元1115年时,马植才与宋朝高层接触,提出辽国必亡,可以联合女真的话;要再过3年,宋朝才派出了使者,渡海与金国接触。

这个过程是很漫长的了,足以说明宋朝的谨慎。说到底,赵佶、蔡京、童贯、梁师成等人都是聪明绝顶的,如上举国伐谋之事,怎么会草率呢?

像一般历史记载给人的印象,仿佛马植在卢沟桥给童贯灌了一碗迷汤,童贯就当真了;马植到开封城给赵佶再灌一碗,宋朝就和辽国开战了,哪有那么简单。

宋朝足足观察了近7年,而且还在一个偶然事件里得到了确切的第一手资料,才做出了决定,派出使者。

第一手资料来源于一场海上风暴。准确地说,是一场渤海湾里产生的风暴,把一群辽国去高丽国做生意的商人吹到了宋朝的边境海岸线上。

这些人有200多个,领头的是辽籍汉人高药师、曹孝才、郎荣和尚,他们到了宋境之后在登州附近上岸,对当地的官员交待身份时,透露了一个消息。

辽国在这3年节节败退,丧师失土,已经失去了自保之力。

这条消息是爆炸­性­的,举世无敌东亚最大的辽国惨到这步了?宋朝人集体怀疑自己的耳朵,震惊之后,地方官把这批上缴东京,由皇帝去决断。

赵佶召开御前会议,问这事怎么办。在这件事上,朝臣们迅速分裂成两个极端,一方面是蔡京、童贯,这是他们盼望已久的消息,拿辽国开刀,以战功赚取更多的利益,是他们的长久方针,绝不会动摇。

他们公开的理由是,联金破辽,收复燕云十六州,这是历代宋主的宿愿,是汉人种族安全系数的保证。打这一仗,看眼前很凶险,为以后是长治久安。只要打赢了,不管是面对辽或者金,还是别的什么异族,汉人都重新拥有了长城防线。

另一方面的人成分很复杂,有游离在蔡、童集团之外(早就没有明确敌对者了)的朝臣,有蔡、童集团里本来的骨­干­,有外国皇帝,还有宋朝的平民百姓。

这位百姓很牛,名叫安尧臣。他是个地道的草民,却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穿透蔡京、童贯、梁师成把持了十几年,层层设卡的官府黑幕,把自己写的文字让赵佶看到了。

这封奏疏长达数千字,安尧臣把赵佶登基以来的各种失误数了个遍,蔡京童贯他们的问题一一列举,最后重点分析了燕云问题。他的看法是,这是蔡京等人的政治手段,不是为国而是私欲,会把国家带到火坑里。

对此蔡京很愤怒,赵佶却不在意,还给了安尧臣一个官职。

蔡、童集团里本来的骨­干­是现枢密院长官邓洵武。前面提过,他是邓绾的儿子,是力保蔡京上位,把蔡京从外地救回京城的有功之臣。

他反对的不是联金抗辽的正确­性­,而是­操­作的可能­性­。他说,国朝初年,以宋太宗之神武,赵普之试图,彬、美之将才,百战百胜,却在燕云城下惨败,现在会有把握吗?

外国皇帝是高丽国王,他是当时东亚最标准的受气包,对于身边每一个新老势力的交替更新都有最权威的解读,谁有多硬谁多软,谁有多凶谁危险,他都门清。原因是——谁兴起之后,都会第一时间欺负他。

他托正给他看病的宋朝医生给赵佶带了个话,说金国人比辽国人凶太多了,兄弟已经预感到这是最凶狠的一伙人,千万别招惹。

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忽略不计,千篇一律的重视盟约,重复起来头疼。

综合两种看法,赵佶开始了回忆。他静静地思考自己登基之后的经历,复河湟征西夏,公元1115年还在南方平叛。那次叛乱在整个北宋史上排名第二,仅次于狄青搞定侬智高,名为“卜漏之战”。宋朝调3万西军北南下,扫平2州、8县共30余座城池,拓地千里。

回忆种种,心想事成,天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现在祖宗盼望了百年之久的天赐良机出现,辽国已经衰弱到这种程度,再不趁火打劫还等什么?

宋朝派出了第一拔使者,由登州地方官王师中派7名军官,带着高药师等人坐上船,沿着宋朝建国初年,女真人向赵匡胤献马的海路,向金国境内前进。他们的公开理由是去买马。这些人渡过渤海上岸后,发现了很多的女真人巡逻兵。

他们的反应是,马上坐船回国。这群野人太可怕了,根本没法接触。回国之后,他们报告说上岸就被金国巡逻兵抓住了,遭到了非人待遇,对方根本就不想结盟,所以只好回来。

……赵佶或许是个空前奢侈的公子哥,或许是个标新立异的艺术家,或许是个不知所谓的领导者,但是他非常聪明,聪明到从始至终牢牢地把帝国抓在自己的手里,从没有谁敢骗他、能骗他,连蔡京都做不到。

蔡京都被罢免了三次。

这些人的小把戏立即被赵佶识破了,他派专人调查,很快知道了真相。这些人被远远地发配南疆,去劳改反省。宋朝派出了第二拔使者,这次领头的人才是前面说过的武义大夫马政。为了保证这次行动的顺利,赵佶多派了80个士兵,7个将校,其中有一个­精­通女真语。

这人的名字很传奇,他叫呼延庆。

在传说里和杨家将平起平坐,和包拯一样地位尊崇,达到双王头衔双俸禄的呼延庆带着这一行人上路了。他们在当年的九月二十日渡过渤海,到达金国。

待遇是一条条的绳子。

金国的巡逻队实在是无处不在,他们发现生人之后,不由分说全都捆了起来,经呼延庆一再表明身份,才派人押着去见阿骨打。

阿骨打这时远在涞流河(今松花江支流拉林河)畔,一共走了半个多月,才见到。宋、金之间的第一次接触终于到来了。

宋朝使者马政的第一句话是——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宋朝的使者……阿骨打的脸瞬间布满黑线,玩我?!却见那汉人的表情很诚挚,说了第二句话——这是为了友好和尊重。

马政回顾历史,重温了100多年前女真人祖先对宋太祖的友谊,又痛斥辽国对四邻的恶劣行径,最后提议双方合作,南北夹击辽国。

如果金国同意,宋朝才会派出正式的使者。

阿骨打同意了,他派李善庆、小散多、渤达等3人带着国书、礼物随着马政渡海到宋境的登州上岸,转道京城开封,来见赵佶。

可以说,这时金国的诚意远远大于宋朝。完颜阿骨打对盟友极度饥渴,赵佶突然从天而降,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双方谈得很愉快,赵佶很满意,派朝议大夫、直秘阁赵有开为正式使者,带着诏书、礼物渡海去金国签约。这时是第二年公元1119年的早春时分。

使者团走到登州,准备上船出海时,意外发生了。赵有开突然得病,病得又急又重,直接死亡。紧接着开封城接到了在辽国的内线报告,说辽国册封完颜阿骨打为东怀国国王,两国已经成了友好之邦。

赵佶郁闷,这还搞什么,一下子­鸡­飞蛋打。都东怀国王了,这帮野人简直见利忘义。他下令使者团回京,只派呼延庆送李善庆等人渡海。和金国结盟的事,不谈了。

注意,是不主动提了,而不是终止。

到年底时,呼延庆回来了,他带回来最新的局势报告,和完颜阿骨打的一个口信。报告里说,所谓的东怀国王是确有其事的,当时辽国把辽东京道一带割让给了金国,让阿骨打成为国王。但是阿骨打却愤怒了。

他跳着脚地质问,东怀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东边的感恩待德的附属小国?女真人已经打下你们辽国五分之二的领土了,还不能平起平坐吗?

阿骨打回信,说辽国想求和,必须以皇兄之礼尊敬他,每年向他进贡辽国的土特产,除辽东京道之外,还要把中京、上京、兴中府三路州县也割让,并且以辽国的亲王、公主、驸马、大臣的子女为人质,把宋、西夏、高丽等国的往复书、诏、表、谍待文件都交出来。这样,他才同意。

耶律收到信之后,欲哭无泪,这些同意之后,谁是谁的附属国?辽国还是一个主权国家吗,抛开土地、人质,只以各国的文件来说,交出去等于把平等外交权废除了,而辽国一直是以上位者身份出现,不管是与宋、西夏,还是高丽,都是主人老大哥,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但是,总比上战场动刀枪强……于是乎,两个死敌之间走马灯一样穿梭着使者,在各个条件上讨价还价,双方谁也不让步。

金国想进一步消耗辽国的士气实力,消化刚刚吞并的国土民众;辽国放不下大国架子,哪怕一点一滴的好处也不想让,比如阿疏,这个女真人的叛徒,哪怕完颜阿骨打要了一千次,耶律们也不给。

时间就这样拖了下去。

完颜阿骨打的口信是,宋朝的皇帝啊,我很尊敬你,但是你了解情况吗?我现在已经打下了辽国的半壁江山,足以赢得你的友谊。这样,如果你真想结盟,就快点写国书来。如果还是以诏书的形式和我通信,我不再理会了。

诏书,是皇帝对臣子的文件格式。赵佶交给赵有开的,就是诏书,而不是两个平等国家交流时用的国书。这实在是犯了完颜阿骨打的大忌,他一生反抗的就是不平等。可他还是忍着气,小心翼翼地和宋朝勾通着。因为在他的心里,在漠北、西域、东北等全体边境地区,哪怕是现在还处于混乱状态中的漠北草原蒙古部落,汉人都是神秘高贵的。

他们称汉地为“桃花石”,意指像美丽的桃花源一样的幸福之地。在这时,完颜阿骨打对宋朝很尊敬,很向往。

他的敬意和向往让宋朝觉得事情还能继续下去,在公元1120年的二月,派马植为使节,以买马为名渡海,与金国缔结盟约攻辽。

马植,这时他的名字叫赵良嗣。以国姓“赵”为名,这是赵佶给他的空前恩典,以奖励他不忘祖籍,居辽思宋,为汉人着想的爱国行为。

这一行人三月底出发,四月十日渡海在苏州关下(今辽宁金县西南)登岸。这时没有女真巡逻队抓他们了,可是见完颜阿骨打的过程更加复杂。

金国已经休养生息消化了抢来的土地和人口,撕破了求职的伪装,再一次兵分三路攻辽,目标是辽上京。赵良嗣带着人从登岸时起马不停蹄地追,从咸州(今辽宁开原县)一直追到青牛山才追上。但是没空谈,阿骨打太忙了,要他们随军一起行动。

一路上势如破竹,金军毫无停顿,像急行军一样掠过辽国的州县,赵良嗣亲眼目睹了女真人摧枯拉朽的攻击力。他惊讶,他隐约地开始后悔,这种战斗力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哪怕他当初预料到了辽国必将在女真人手里灭亡,也没料到女真人强到了这种地步!

……辽亡,宋将怎样。

他正想着,更加惊人的一幕出现。完颜阿骨打终于肯见他了,他们在辽上京的城下相见,阿骨打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很忙,你先等等,我攻下辽上京就和你谈。

金军当天就破攻了辽国的上京!

这是赵良嗣永生难忘了的一天,辽国的上京,名闻天下的规模、防御、人口、军兵都能排进前十位的名城巨府上京城,居然连一天都没能坚持,就被女真人的洪水淹没了。他分不清,这是奇迹,还是噩梦。

但他想到了要沉住气,要他观战,这何尝不是一种示威,他马上就要上谈判桌了,价钱要怎样讲,还敢不敢讲,或许这才是女真人的本意。

赵良嗣是一个有争议的人,在《宋史》里,他的名字出现在“­奸­臣”系里,和蔡京兄弟、黄潜善、汪伯彦、秦桧、丁大全、贾似道等超级­奸­邪并列,可以说是个顶尖的坏人了。但是一直有人为他鸣冤,说只有宋朝对不起他,他无论何时何地做什么,都是全心全意地为宋朝着想。

他是一个忠义双全心怀故国的好人。

到底哪个是真的,让事实说话,看他在历史中的每一言、每一行。

走上谈判桌,赵良嗣的第一句话让完颜阿骨打再次满脸的黑线——事实上,我没带来国书……但是,这仍然是为了友谊和尊重。

阿骨打仰天长啸,见鬼,为什么汉人总玩这一套?!

赵良嗣带来的是御笔,这在层次上比国书更动人,因为这不是官员起草的,而是宋朝的皇帝赵佶亲自构思,亲笔所写。

御笔这样写——“据燕京并所管州城,元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可往计议。虽无国信,谅不妄言。”

这里边有两个要点。第一,燕京并所管州城,这是个范围,谈的就是这些土地;第二,钱。赵佶说,如果女真人答应,那么把以前每年给辽国的钱,交给女真人。

这是赵佶的命令,赵良嗣却不想照办。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宋朝争到更多的利益,付出的,却最好是尽量小的代价。

第一步,谈土地。要谈之前,赵良嗣看到御笔时,他的心就凉了。御笔不是拿到手就能看的,里边写了什么,是最高机密,当他知道时已经晚了。

“燕京并所管州城”,这几个字是个天大的误区。从字面上讲,燕云十六州,当然是以燕京为主,它所管辖的州城,当然就是燕云十六州的全部喽。

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幼稚,错得想当然。

燕云十六州在汉人手里时,它们是一体的,到了辽国的手里,170多年来行政区域不断划分,平、营、滦三州已经单独组成了平州路,燕京所管辖的只有檀、顺、景、蓟、涿、易六州,十六州只得其六,只有个零头,所谓的长城防线怎么组成?

就算全要下来,也和别国的势力犬牙交错,效果纯粹是给自己挖坑。怎么办,很明显这是赵佶不想被反结盟的大臣们­骚­扰,不经国家职能部门审校,自己按陈规拍脑袋想出来的文件。他是皇帝,把事儿搞糟了,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而派出去的官员,只管按他说的去办就好。可赵良嗣不,如果他安分,他该安静地待在辽国过他的贵族生活;如果他守循,他应该静悄悄地带着家人财产回宋朝,而不是半夜三更地去敲童贯的门,想把燕云十六州都带回汉地故土。

他想做点什么,为汉人尽量争到利益,收获平安。为此,他把赵佶的御笔扔到了一边。

先谈燕京,赵良嗣直接把“燕京并所管州城”合并成了燕京路,这样燕京六州打包在了一起。

阿骨打想了想,给。

赵良嗣出示御笔,里边有“元是汉地”这四字。那好,阿骨打国王,既然是旧地,翻翻辽国的旧黄历,燕京也包括西京(今山西大同)。怎样,一起给了吧。

阿骨打想了想,给。但是,要在抓住阿适(耶律延禧小名)之后才给。

……嗯,这是设置时间障碍了。抓住辽国皇帝和攻破上京城是不一样的,城呆在那儿不动,人可以在辽阔的帝国里疯跑,山川河流深谷野林,在哪里躲着都不好找。说是抓到之后给,抓不到怎样,抓到了拖着怎样,抓到时是尸体怎样,都不好说。

但总比不答应强。

赵良嗣趁热打铁,说平(今河北卢龙)、营(河北昌黎)、滦(河北滦县)也在燕京路之内。刚说到这儿,金国方面有人站了出来,脸­色­很不对劲。这人名叫高庆裔,是辽东渤海人,一直在辽国当官,辽国的事儿他都清楚。

这人对赵良嗣说,这三州可不在燕京路内,除非你翻五代十国的黄历,不然怎样都搅不到一起。赵良嗣的头低了下去,他知道,到底线了。

接下来谈的是钱。

御笔上说,可以把每年给辽国的钱转账给金国,那么就是每年50万两白银。可赵良嗣提出,每年30万两吧。

对此阿骨打一笑,他没用手下人支招,自己说了句话——你们每年给辽国人钱时,燕云十六州都是辽国人占着;现在我给你们城了,为什么钱反而少了?

赵良嗣无言以对,他怀疑对面坐着的真是只懂舞刀弄枪杀人放火的野人吗?社会真是大熔炉,在造反的过程中都脱胎换骨了。

自此,宋、金两方把土地和钱都谈出了结果,最后的问题凝结到出兵。怎样出兵非常讲究,谁先动了,谁先杀到了哪儿,会造成现实中哪座城被夺下来。万一要是占了不该占的,比如宋朝把把易州西北的紫金关、昌平县西边的居庸关、顺州北边的古北口、景州东北的松亭关、尤其是平州东边的榆关,也就是山海关都抢到手,那么金军就算想翻脸动手,也没了进关的路。

有高庆裔这类的辽国通在现场,赵良嗣想打马虎眼也难。最后双方约定,金军自平地松林(内蒙古克什么克腾旗一带,南到河北围场县以北,东至内蒙古扎鲁特旗界)趋古北口(北京市密云县东北);宋军自雄州(河北雄县)趋白沟(河北新城县东北白沟河)。

至于动手的时间,视形势发展另行敲定。

赵良嗣带着一满子的郁闷回国了,这次出使,他受了很大的刺激。第一是金军的战斗力,实在是太强悍了。眼睁睁地看着辽上京一天就陷落,让他实在是心里发抖;第二,没想到女真人的头脑也非常­精­明,他尽力争取,也只是把辽西京纳入合约,还是有条件限制的。

这些,都是要对皇帝、宰相仔细汇报的,计划要跟着形势走了,原先以为是火中取栗,哪怕有些风险,可机遇不容错过。现在看来很像是与虎谋皮,搞不好会引火烧身!

回国后,赵良嗣把各项发现仔细报告,皇帝们也听得非常认真。如他所愿,赵佶、蔡京等人都急了,他们一阵懊恼追悔莫及,十万火急派人再次渡海,跟女真人打商量——老兄我写错了,不是燕京所属,是整个燕云十六州啊!

赵良嗣差点背过气去,这几个货根本就没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着急的是好处谈丢了,没占着大便宜……

面对宋朝的出尔反尔,阿骨打没客气,回答得硬邦邦的。要十六州没有,辽西京也不给了,你们胃口越来越大,再这么搞,合同作废。

到这一步,赵佶等人才泄气,唉,这帮野人啥也不懂,对汉族的皇帝怎么能这样粗暴呢,应该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才对嘛。真是不知礼仪不开化,连烧火都不配的榆木疙瘩。

好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燕京路六州拿到手里再说了。

贪小便宜吃大亏,丢了到手的辽西京之后,两国的合同终于签订。第二年公元1121年的五月份,金国的使者渡海到了宋朝,这一次是商量什么时候出兵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宋朝变得犹豫模糊,金使什么都问不出来,一连等了三个月,没敲定任何实事。

金使气得没办法,只好郁闷回国。他终于认同了首领说过的一句话——见鬼的汉人总出么娥子,纯朴的女真人实在不适应!

其实,这次他冤枉宋朝了。

宋朝的南方在7个月前,也就是公元1120年的十月初九日,爆发了方腊起义。关于这次起义,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比如江南徭役过重剥削太狠,宋朝当局只管玩乐,不理朝政,整天只想着花石纲,等等等等,这些都没错。更详细些的,会把责任确认在几个特殊的人身上。

比如赵佶、蔡京、童贯、梁师成,还有王黼、李彦、朱勔。

这七个人里的前四位已经是老熟人了,后面的三个比较生,这时他们终于出场了,宋史里鼎鼎大名的“六贼”聚在了一起。

这六个人一般来说,是相提并论的,好像他们对历史进程的作用也相差无几。这不对,某天我坐在阳台上出神,偶然间灵机一动,分出了他们的不同之处。

蔡京、童贯、梁师成,这三个人是自主创业的第一代,他们白手起家,在­阴­谋陷阱枪林弹雨里杀出一条血路,踩着无数的竞争者,爬到了帝国最高的巅峰地位。

他们的特点是聪明、理智、知道深浅。没有最基础的这三样,他们早就成了别人的踏脚石,变成一个个杯具了。

这三个特点也决定了他们的危害­性­。哪怕他们再能折腾,也有个底线,他们懂什么是做得的,什么是做不得的,他们明白帝国是一条船,如果不顾一切地乱搞,会把他们一起带进漩涡,大家都淹死。

可王黼、李彦、朱勔不一样,他们加上杨戬、高俅,都属于富二代。他们的成功来得太迅速太容易了,或是投靠,如王、李、杨、高;或是血缘关系,如朱二世,别人奋斗终生都取不来的高官厚禄金银美女,在他们来说几乎是唾手可得。

站在帝国之巅放眼望去,每一处土地每一个人都由着他们折腾,随便他们祸害。一次次的成功,一次次的无责任,让他们相信,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做什么都没有后果。

于是他们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里胡来,搞出了各种各样的乱子,方腊起义,不过是其中之一。所以在说起义的细节之前,很有必要先把这几个富二代介绍清楚。

以职务高低危害大小为标准,从低到高排列,应该从高俅说起。他是这批虫子里最不起眼的副班长。这有些出人意料,人们印象中的高太尉是集卑鄙无耻懦弱残暴为一体的妖孽人物,在《水浒传》里的恶人排名榜上,他比蔡京都高,雄居北宋第一名。

可是在现实中,他实在是恶得有限。

高俅没有文凭,属于自学成才,据分析他的才应该很不错,因为他能在北宋第一文豪苏轼的手下做些抄抄写写的活儿。以东坡之才情,怎能忍受一个字写得难看,行文粗陋的人在身边呢?

所以高俅无论是言谈还是文字能力,都至少在中人之上。

苏轼是很喜欢高俅的,在被排挤出京城到外地当官前,他把高俅推荐给别的高官。第一个,是曾布。曾布是顶级高官,足以荫护高俅。但很遗憾,曾布说手边人够了,于是只好另找别家。

高俅投靠了驸马都尉王诜。

这是个不称职的驸马,王诜的生活太香艳了,成天招蜂引蝶,活生生地把蜀国长公主气死。结果把宋神宗惹得大怒,公主刚安葬,立即把王诜撤职。可这不耽误王诜和赵佶之间的私人友谊。

两人是宋朝宗室里的绘画高手,每天恨不起25个小时腻在一起。

某一天,王诜派高俅给赵佶送去一个梳头用的篦刀,当时赵佶正在踢球。高俅的机遇到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看得未来的皇帝主动问他,你看什么,你会踢吗?

高俅不仅会踢,还敢下场,那天他超水平发挥,一下子把赵佶踢成了票友,每天都离不开他。从此他成了赵佶的亲信,等到哲宗去世,赵佶登基,他跟着­鸡­犬升天,做到了殿前司长官。

这是军职,从此之后,北宋的军队变味了。

具体地说,高俅把国家的军队当成了自己的工程队,给他盖房子修花园;当成了手工作坊,军人加工器皿,运到外地去卖;当成了跟班的,每天不去训练,陪着他东走西逛;还被他没收了军饷,没有生活来源,逼着军人们从事各种额外工作,去养家糊口。

在这个过程中,北宋京师重地的禁军完蛋了,军事素质一泄千里,等到大难临头时,尽管人数众多,可毫无战斗力可言。

另一方面,他显得很有人情味。他饮水思源,始终记着苏轼的推荐之恩。苏轼死后,每当苏家子弟进京,高俅都会多方照应。

于是军界之外,总会说高太尉厚道,高太尉仗义,高太尉不忘本。

不管怎样说,高俅不招人恨。哪怕是在军界内部,也没人对他呲牙,因为所谓的腐化禁军,烂掉战斗力之类的事,不是他开的先河。

有宋一代,除了开国皇帝赵匡胤时期,京师禁军百战百胜威慑内外,到了赵光义时就全完蛋了。燕云之役、雍熙北伐、君子馆惨败,这三战之后,禁军老骨头都没了,剩下的都是少爷兵。

每月领军粮,都雇人往家里背,废物懒惰到这地步,还有什么指望。至于让官兵­干­私活儿,更不是高俅的专例,真宗、仁宗时期留下了很多的传说,比如哪位兵哥哥的手艺独到,做出了什么新玩意儿,哪位兵哥哥好运气,给哪位长官跑长途,赚了多少钱。

这事儿太多了,严格地说,高俅对北宋禁军的伤害顶多是雪上加霜,要是把军队烂掉的帽子扣到他头上,实在是不知所谓。

以上就是高俅的生平,也是他为什么是恶人榜副班长的原因。剩下的几个人就不同了,个个都是万人恨,为害的程度,最差的也是祸害几个省的角­色­。

高俅的上一位是杨戬。之所以这样排,说实话是委屈了点,但没办法,谁让他死得早,并且徒弟太神勇呢。

杨戬,北宋太监,主管御花院。通过前面说过的艮岳等超级宫殿名园的建设,我们知道,这是当时最重要的政府工作。尽管童贯、梁师成等人都Сhā了手,但专职负责这类事儿的,更是红得发紫,手眼通天。

杨戬只凭着盖房子修园子,在官位上就能和隐相梁师成平起平坐,到达节度使的高度。按说有了这样的名份、职权,杨戬蛮可以大打出手,和梁师成争夺一下太监里的战斗机,尝尝后宫第一的滋味了。可是他不,他很聪明,很知道进退,没去惹握着国家符印的梁隐相的麻烦。

他另有爱好。

自古以来,太监最爱的是钱。作为无妻无儿无女,甚至伤残身体,把祖宗也抛弃的太监,这个世界除了钱以外,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于是杨戬成了当时最能圈钱,也最敢圈钱的人。

对于一个有权的人,什么是最来钱的东西呢?答案——土地。自古以来,土地是政府最大的,也是最后的资产。

杨戬搞上了土地买卖,他成立了一个叫“西城所”的部门,专门派人下乡,到各个州县里去召集民众,核查田契。

各地的百姓很配合,政府要查证,还不小跑着回家取?结果取来后,西城所的人开始问,这块地是从哪儿来的?答,父亲留下来的;好,你父亲是从哪儿搞来的?答,爷爷留下来的……以此类推,直到问及祖祖太爷以上。

年代太久远,嗯,好,拿出证据来,证明是你祖祖太爷给你祖太爷的!

该人民崩溃。

上面是祖传型崩溃,有聪明的另想了别的法子,面对质问,他会说,这是我买的;好,你从谁买的;答,东村头甲;好,找东村头甲来;问甲从哪儿买的,如此类推,可以推到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后边去,到那一步,就算是007邦德穿越过去,也别想找出最早的那个买主。

西城所能一直追问到五代十国去。

于是,人民再次崩溃。

崩溃的结果是加租加税,只要定下来,以后哪怕天灾人祸颗粒无收,也别想逃债。这种方法从汝州开始推广,波及覆盖到京东、京西、淮西、淮北等各大富饶区。怎样,挺狠吧,不,这只是杨戬用土地圈钱的各种办法中的一个。严格说来,还是很复杂,很笨的一个。

后来他想明白了,与其这样折腾,不如无中生有。西城所在全国范围内勘查哪儿有废堤、弃堰、荒山、退滩、淤流滩地等无主地段,强迫就近的农民去耕种。

只要种上了,立即成了他的终身制佃户,无休无止祖祖辈辈给他交租子。到后来他贪到了连水面上的营生也不放过,大名鼎鼎的梁山泊就被他圈了进去,每条渔船都成了他的产业。估计当地姓阮的三兄弟就是被他刺激着了,去打家劫舍的。

杨戬辉煌的圈钱生涯结束于公元1021年,他得病死了。但他的­精­神长存,又一个杰出的钱痨型太监出现,做得比他更给力。

李彦出场。

这是北宋太监三剑客中的最后一员,也是其中最凶残的一个。他全盘接手了杨戬的圈钱生意,­操­作的方式却比杨戬先进太多了,以至于连西城所都失去了意义。

根本就不用去查地契的嘛,费那个劲­干­什么,李彦派人直接站到看好的土地上,然后大声宣布,这是无主荒地!

就这么简单,谁不同意谁去死。

做得最狠的一次,他派人把鲁山(今属河南)县的田地契都集中起来,当着契主的面,一把火全烧了,全县的土地都变成了“公田”。

全变成了公田,公田是不交税的耶,那么原来的税怎么办?这是个问题,涉及到皇帝陛下的腰包的。李彦想了想,这样吧,鲁山县已经是我的了,不能再为难他们。把原来的税,都摊派到邻近州县去。

在这种乾坤大挪移的转换下,既保证了皇帝的腰包不缩水,还确保了他本人的腰包变丰满,这是多么完美和谐的办法!

史称,被李彦看中的“荒地”居民们生活变成了这样——“……农不得之田,牛不得耕垦,殚财靡刍,力竭饿死,或自缢辕轭间。”

以上就是李二代的行为了,做法毫无遮掩­性­,连一点点的自愧心理、畏罪心理都没有。这就是典型的富二代、权二代们的行为,他们根本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根本就不认为有什么狗屁的法律存在!

截止到这里,相信大家对李彦已经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了吧,别,先别忙,在北宋恶人榜上他只是倒数第三而已,就算在他擅长的业务范围内,也有人比他更强。

他主管的地盘在西北,宋朝时的西北算是老牌的政治经济中心,但是在实际指标上,长江以南已经迅猛崛起,政治上连续出现宰执人员,如王安石、曾布、章惇、蔡京、蔡卞等人,抛开西北代表司马光先生,几乎垄断了神宗之后的宋朝权力。

经济上更是一枝独秀,可以说开封城的繁华,自从宋太祖开始,就是由江南支撑的。

排名在李彦之上的,就是把江南搞成|人间地狱的那个人。

朱冲之子朱勔。

朱冲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是很有分寸的。他在刚刚有点钱之后,就乐善好施,号称灾年施粥寒天舍布,在东南一带很有善名。

直到他遇到了蔡京,成为开封御花园的官倒,为艮岳等名园项目服务。可就算是这样,他也很低调,一直乖乖地隐藏在蔡京等人的身后,很踏实地赚取黑心钱。

朱二代不是这样,他的一切都是张扬猖狂的。彻底分析一下他的生活,才会明白当时天下最牛的富二代到了什么程度。

朱勔的生活圈子分成两个,一个在江南老根据地;一个在开封京城。先说京城吧,毕竟要从低往高说,倒啖甘蔗才有味道。

在京城,朱勔是快乐的代名词,注意,不是说他很快乐,是说他是整个开封官场的快乐。他走到哪里金钱就淹没到哪里,每年他孝敬给官员队伍的钱,绝对要超过赵佶开出去的工资。另外,他还是个渠道,通过他,哪怕是皇宫深处的隐密,都能第一时间了解。

因为他能随时出入宫禁,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闲逛,甚至不需要避开嫔妃。为什么呢,因为他是花石纲的代表,他有义务有责任巡视皇帝的家,看看哪里还需要什么装潢点缀。

这项工作朱二代­干­得是很认真的,经常得到奖励。比如某天他突然在袍子的肩膀部位绣了一只金­色­的手,别人问这是啥。朱勔很虔诚地说,刚刚这里被陛下的御手抚摸过……又一次他的胳膊上突然缠了一块黄罗绢,这条胳膊表现僵直,一动不动,哪怕是与人打招呼行礼,也举不起来。大家问,朱二代,你中年麻痹了?答,哪里哪里,刚刚这条胳膊的这个部位被陛下再次抚摸了一下。

这是他在开封城里,表现得很舍财很快乐,并且有些小可爱。他回到江南之后,就是另一张脸了。其表现是,他在京城里所有的谦卑可爱都成百倍地找回了平衡。

先是钱,一般人认为朱家的钱是从国军库里掏出来的,他们每往京城里运送一批花石纲,就能漫天要价,把石头换成金子搬回家。这没错,但不全面。财富到了朱家的程度,金子银子什么的都是垃圾,他们要的是皇帝级别的东西。

——土地。

玩到最后,玩的都是土地。朱家的田产跨郡连邑,用州、县这样的尺度单位已经没法测量了,每年收上来的租子达到十余万石。

接下来是地产。

朱家是皇家园林供应商,自己住的地方会差吗?先是大,“甲第名园,几半吴郡”,这个吴郡可不是单指一个地界,这是说自古传下来的吴越之地里的吴,是个代名词,是江南的象征。朱家的花园,达到半个江南!至于怎么来的,有一个例子。

苏州园林甲天下,孙老桥一带在北宋时更是名园,被朱勔看中了,他伪造圣旨,说是皇帝征用,强行逼迫数百户人家搬走。动迁当天,嚎哭一片,是北宋强拆迁的代表作了。

再接下来的是权。

朱勔本人的官衔很一般,在公元1120年之前,他是随州观察使、庆远军承宣使。这是虚衔,如果不挂上些职能部门的差使,在开封城里吃白食都能让店家打出来。

两年之后,北方燕云战线出了结果,赵佶一时高兴普天大庆,宋朝官集体升职,朱勔才升到了宁远军节度使、醴泉观使。这还是虚衔,节度使早就没人要了,读书人顶这个衔都觉得丢人;醴泉观……一听就是个道观,多领一份工资罢了。

这就是朱勔在开封城里的官方地位,如果他在赵佶的面前红度下降,那么身价立即一落千丈,没人会再搭理他。

可回到长江之南,他是另一个人了。在那一片广大的,比长江之北失去燕云地区的北中国还要大一些的江南之地,他的权力远比赵佶要直接。

不是比赵佶大,而是更直接。

整个江南的官府都是他的幕僚,像郡守一级的官,很多都出身于他的亲信。他所到之处,连退了休的宰执人员都得亲自出迎。他的兄弟子侄娶的都是皇家宗室之女,他的大小老婆都有官方封诰,他家里有150多个人有八、九、十品武官的职称,而这些人只是给他挑水种地打扫院子的奴仆!

而他本人每个月里总有两次必须要做的小事,烦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这两天,江南地区的省市级高官都要到朱家集合,接受他的点名……每当此时,朱勔还是相当郁闷的,因为他不得不把赵佶的画像挂起来,算是替皇帝检阅。

可谁给他的权力把皇帝的画像挂在他家里的?!

挂了,又能把他咋地。

如此一来,长江以南,宋朝官方的命令几乎没有威慑力,真正掌权的是朱家,这一点连开封城里也知道,时间长了,大家为了表示认可,给朱家送了个外号——“东南小朝廷”。

稳占南中国,割据半边天,如此威势,朱勔也只是二当家,他在北宋恶人榜要排在另一个人之后,那就是宋朝当红的宰执王黼。

王黼,字将明,开封人。原名王甫,之所以改了名,是因为赵佶喜欢他。嗯,说来王黼也是历史名人,在东汉时举国闻名,乃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太监。

宋朝的王黼是一个帅到妖孽没法复制的大帅哥,他长得金发碧眼,面如敷粉,长身玉立,就像漂洋过海从西北球穿越到宋朝的白种人一样。这样的人让赵佶怎么能忽视呢,比他养在艮岳的各种珍禽异兽长得还特殊!

细查王黼的发迹史,可以集中到两个字——捧、拆。

他第一次在官场里捧的人是同学何志的老爸。何老爹名叫何执中,是赵佶刚登基时的次相,当时王黼很上进,是真材实料考上来的进士,何执中看在是儿子的同学,并且被捧得很开心的份上,推荐他当上了校书郎、左司谏。

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一个小小的进士,连三甲都没入,就直接当上了馆阁人员,并且在知谏院兼职,这是多么高的起点,想想几十年前王安石、苏轼想进馆阁还得经过考试,范仲淹想进知谏院还得先到外地当好多年的地方官。

何执中之恩,连他自己都觉得太高了,所以经常­性­地挂在嘴边,有事没事地向同事亲友讲讲,来标榜自己是多么的宽仁厚德。某一天,他在和亲爱的同事蔡京闲聊时也说了一遍。这一次,他没能等来认可的眼光推崇的称赞,而是蔡京递过来的一份奏章。

打开一看,何执中差点没气死,那居然是王黼弹劾他的“二十恶事”。这是王黼在官场里的第一拆,至于理由嘛,是因为他抱住了另一条大腿,正在帮这条大腿踢绊脚石。

王黼每捧一个人,都会得到百倍的收益,每拆一个人,更会得到千百万倍的回报。这一点在北宋历史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成功率达到98%。

失败的2%,其中的一例是非常完整的失败,另一例他只是分别在两个人的身上搞砸了0。5%。即,他敢去捧,也捧出了效果,却没法拆。

那两个人捧的功夫比他深,拆的办法更是他望尘莫及的,每每他刚刚想拆,立即就被吓得浑身冷汗。他确信,只要他真的敢动手脚,那两个人一定会让他死得非常难看。

这两个人是——蔡京、童贯。

蔡京为什么要让何执中知道王黼在过河拆桥呢,很简单,王黼抱上的就是蔡京的大腿,他要把何执中拆倒,好让蔡京在相位上唯我独尊。这是他的见面礼,希望这样能进入蔡氏集团,加入到瓜分宋朝天下的行列里。

蔡京很高兴有人来投靠他,可绝不想让人把他当傻瓜。这个惯于过河拆桥的小子,他一眼就看穿了。这种人可以用,却一定要能震得住。

恶仆得有个恶主人。

所以蔡京在刚开始时就来了个下马威。王黼懂了,也怕了,从这之间后他再也不敢惹蔡京,甚至蔡氏集团其他人。于是他得到了好处,蔡京把他提到了谏议大夫、御史中丞的位置。

御史中丞,这是御史台长官,是宋朝言官的首领。可以说王黼一步登天,从原来的副司级升到了正部级。这是个多么大的跨度,有些人终生都别想越过,他却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这在北宋升官史上空前绝后,只此一例。

快速升官后王黼没心思享受,他害怕。他的身家­性­命官场安全都维系在蔡京的一念之间,这样做官有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做人得勤奋,他还得继续捧、继续拆,才能过上有保障的生活。

他捧的第三个人是梁师成。

方向正确,从概率上讲,能与宰相蔡京抗衡的只有隐相梁师成、媪相童贯两人。童贯的势力在军界,与他没关系,当此时此势,只有梁师成是他的援手。另外捧梁师成还有些别的妙处。

在官场中,王黼已经到了一个瓶颈,再升上去他就是宰执官,要威胁蔡京的地位了。到那时无论他怎样表忠心认主子,蔡京都会把他当成威胁。那么出路在何方,真的要一辈子当蔡京的马仔吗?

不,坏人永远都只忠于自己,王黼的理想远大着呢。

梁师成意味着一片崭新的天空,能让他肆意展翅无所顾忌。因为他和梁师成都知道,他不可能挥剑自宫变成太监,去抢隐相大人的饭碗。

于是王黼展开了他有史以来最卖力的捧人行动,他豁出去了,啥也不在乎了,为了能在­精­神物质上双重打动梁师成,他以父礼尊崇梁太监,公开声称是他的“恩府先生”。历史证明他正中梁师成的要害,做太监做到梁师成的地位,人世间有什么东西还能打动他?是万两黄金还是绝世美人……呸,送太监美女,小心被乱­棒­打出来。

梁师成的致命缺陷在于他是太监,这一生都别想有儿子。现在像王黼这样有身份(正牌进士,御史中丞)有相貌(白面金晴,长身玉立)的美男子突然来袭,不由分说叫亲爹,他凭什么不立即晕倒,严重销魂,叫王黼亲儿子?

亲爹是很给力的,先是给王黼铺设了新的道路,把触须伸进了皇宫内院。这就是蔡京集团力所不及的地方了,这是隐相的专属地区,除了梁师成,没人能伸得进手来。第二步更­干­脆,在公元1119年时,各方面势力发动,把王黼推上了特进、少宰的位置。

少宰,是次相的身份……王黼从谏议大夫到少宰,直接越过了八阶官衔,越过了宋朝官制中必经的考核流程,越过了所有人的心理底线。当他就职那天,官方还赠送了他一套地处城西的豪华住宅,由教坊乐队做前导,带着全副家具日用品,簇拥着他搬家。

那天全开封的人见证了王黼的崛起,群情耸动,知道这人飞黄腾达。在远处,蔡京也在看着,他的心里有些失落。他知道,这个人已经跳出了他的手掌,不再是他的亲信,他的小跟班了。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一年之后,他被赵佶罢相,接替他的人就是王黼。

王黼区区一个普通进士,一个没有任何根基任何背景任何成绩的小人物,只靠阿谀奉承过河拆桥,就以空前的速度从校书郎到御史台长官,从御史台长官到宰执,四五年期间连跳近二十级,直达国家权力的顶峰宰执首相!

这说明什么呢,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该妖孽刚上任时把全国人民也捧了一下,他把蔡京时期的各种不合理政策全推倒,一时间条令清晰依法办事,乌烟瘴气的宋朝上层社会突然间空气清新了。

史书里给了他一句这样的评价——“四方翕然称贤相。”

王黼居然是个贤德的宰相……可惜转眼间原形毕露,他看清了局势,眼前大好河山,锦绣社稷,正是大块的肥­肉­,谁都在咬,为何不去做咬得最狠的那一个呢?

王黼,是整个北宋时最大最狠的贪官,其贪欲之盛,贼胆之大,绝对是北宋第一人,甚至是至唐朝以下、截止满清为止的第一人。像和坤之流,远远不能与之相比,他所逊­色­的,只是东西两晋时的高门贵族,那些人某天心血来潮想在自己的家里逛一遍,居然得翻越好几座大山才能走完。

王黼之贪,动用的是国家机器。他上任之后,把花石纲扩编到整个宋朝全境,像李彦、朱勔在西北江南两地玩命的折腾找钱,拆房倒屋地翻古玩花木,都是给谁的呢?

赵佶?

不,是给王黼。他是花石纲的纲主,应奉局的领导人。下面交上来的东西先得经他手,然后才能捧到赵佶的面前。在一次次地转手中,各种珍异宝物十有八九都流入了他和梁师成的私人金库,只有一二分上缴皇宫。

以天下奉一人,这个人不是皇帝赵佶,而是宰相王黼。

这只是他的来钱渠道之一,严格说来,还属于暗箱­操­作,出朱勔、李彦之手,入王黼、梁师成之家,是­奸­贼们的地下活动。另一种方式就彪悍得太多了,等于是明目张胆地抢劫。

王黼敢­干­给国家公务员职称标价,比如“三千贯,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谁出钱谁当官,只要价格到了,王黼就能让你去上任。

这到底是宋朝的江山,还是王氏的社稷?!

做人做到这地步,相信也没有什么是王黼所不敢的了。与之相比,童贯实在是个苦力,放着好生活不享受,非得跑到大西北跟一帮炮灰丘八们混日子,离开兵营就觉得心没底。

蔡京,似乎很有品味,也很奢侈,但是比较一下就会知道,他当年鄙视别人的话,那个“陋”字,正好可以反过来讽刺他自己。

蔡京喜欢薰香,每当有客人时,他派人在隔壁房间里燃几炉上好的龙诞香,中间隔以重帘。当香气郁满时突然撤帘,香雾如瀑布一样四面涌进。

每每客人目瞪口呆,蔡京轻松一笑,说:“香须如此烧,乃无烟气。”

又如蔡京­精­于美食,喜欢吃的是鹌鹑羹,这道菜每做一次都得杀数百只鹌鹑,因为用的只是鹌鹑的舌头;又如他爱吃蟹黄馒头,一次宴会,花在这种小吃上的钱都达到1300余贯。

再如蔡京奢侈,住的地方高楼广厦,重檐高翎,可惜的是一到冬天,越高的屋子越冷,蔡­奸­贼年老体衰,被冻得浑身发抖,实在没办法,只好盖了个低矮小屋,在里边烧足了碳火过冬……

这些跟王黼比,只有一个字——陋!

王黼在开封城里的住处有两个,一个相国寺东,一个在城西竹竿巷。想想花石纲是为他­操­办的,他的家能装修到什么地步?

他家里的假山石高达10余丈,合30多米,也就是现在10多层楼那么高。他家里装饰的不是雕梁画栋,而是螺钿。这是用天然的螺壳、玳瑁等磨薄,刻成花鸟人物等景致,镶嵌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里,造价极其昂贵。其它的地方,简直是微缩版的艮岳。

在这样的府第里,王黼过着浓郁的香艳生活。他在卧室里放了一张榻,用金玉做成屏风,翠绮为幔帐,周围几十个小榻环绕,家里几十个老婆一起陪他快乐。

此情此景传遍京城街头时,不止是年老体衰的蔡哥哥,几乎每一个开封人都对他羡慕嫉妒恨,无法自己。

俗话说财不露白,尤其是政府官员,更是忌讳自己的豪华生活暴光。按说王黼应该遮掩着点,最起码得瞒着赵佶,他满院子的花石纲要是被正主看见,还不得­鸡­飞蛋打瞬间全家充公?不,王黼根本不在乎,他竟然不止一次地把皇帝接到家里,让赵佶亲眼看看他家里都有啥。

赵佶也奇怪,他竟然不恨不嫉妒,反而连声惊叹——“好快活的去处!”

这是为啥呢,自古以来臣子不能比皇帝过得好,下级一定得保持些低调,王黼反其道而行之,居然没事,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原因很简单,在于“友谊”。

谁都有私生活的,哪怕是一国之君,也需要些幕后的放松。尤其是像赵佶这样有特殊情趣的高智商皇帝,只有真正地走进了他的私生活,才能在公开的官场上屹立不倒。之前蔡京、童贯就是这么做的,他们通过书画竹石等高雅品味,成功地融入了赵佶的本­色­生活里。

但与“友谊”相比,蔡京童贯都要逊­色­了,他们俩人走进的是赵佶私生活里的高雅部分,是琴棋书画。这很有格调,但是在私密感上差太远了,没有真正触及到一个人的心底最深处。

每个人的心底最深处都有一个恶魔的影子,都想去吃、喝、嫖、赌,去杀人放火,去为所欲为。只是身处正常社会里,都得忍住了,不是人装人。

在蔡京、童贯面前,赵佶忍住了,他是高雅人;在王黼面前,赵佶可以原形毕露,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去做小买卖。

王黼带着一大帮宫里的人,搞了个农贸市场,他当市场管理所的所长,赵佶是买家兼上级,可以在里边自由逛街、买东西、挑刺。某一次赵佶特意找他的麻烦,要重罚他,王黼立即哭丧着脸求饶——“告尧舜,免一次。”

赵佶哈哈大笑,饶你不得,从重从严。

这还只是一般友谊,更深的是两个公然逃班,从皇帝宰相的位置上逃跑,悄悄溜出宫里寻欢作乐。每当此时,他们俩人换上了平常人的衣服,躲开侍卫,溜到宫墙下边,想法子跳墙出宫。

宫墙太高了,是防着职业刺客用的,赵佶怎么能爬得上去?王黼得蹲下身子,给赵佶当人梯。配合中两人有两句对话流传了下来。

赵佶:“耸下来,司马光!”

王黼:“伸下来,神宗皇帝!”

之后才是成功翻越宫墙,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自由天地里去风流快活,李师师等传说才会上演。综上所述,完全符合了男人之间的终极友谊。

——“一起上过山,一起下过乡,一起杠过松,一起嫖过娼。”

这样的牢固程度,能是琴棋书画花鸟鱼虫的爱好票友所能比的吗?所以赵佶一点都不猜忌王黼,因为这是腻友+密友,两人的关系超级瓷实。

以上是截止到公元1121年为止,宋朝产生的各个妖孽的简介。这些人用种种手段在各自的领域里敲骨吸髓一样的折磨着宋朝,让宋朝全境的百姓们生不如死。

但他们仍然不是最终极的代表。

在他们之后,还有两个人,这两个人才是把宋朝扔进万丈深渊的人。其中一个是北宋灭亡时的群臣之首,他以各种萧奉先式的动作,把北宋搞死;另一个更上层楼,以他终生不懈的努力,把汉人光复河山的最大也是最后的希望扼杀。

前一个人姓李,要在四五年之后出场,接替的就是王黼的位置;后一个,严格地说,他崛起的时刻和完颜阿骨打、耶律大石重合,都在公元1115年。

那一年,这个人在宋朝的科考中一举成名。有人说他是当年的状元,有人说不是,史料散佚,这事儿没对证了,但他的才学是无可置疑的,哪怕每一个汉人,每朝每代的汉人都把他恨到了骨头里,也没法否认他的才­干­能力绝对是亿万人中的杰才。

他姓秦,叫秦桧。

计算时间,在公元1021年左右,秦桧工作在教育系统里,最初时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当教授,之后调回京城当太学的学正。眼看着岁月蹉跎,他从政的道路还没有踏上正轨。当此时,他的心里很郁闷。

妖孽们的简介到此为止,下面要说的是他们的工作结果。综合起来说,尽管王宰相的名望最高,李太监的手段最狠,高太尉的脚法最好,杨太监……嗯,死得最早,论工作效果,还是朱二世最好。

他所祸害的江南地区,最先受不了了。

江南,从赵匡胤时期起,就是最没有社会地位,被剥削得最狠的地区。花石纲就像最后的一根稻草,终于把长江以南压垮了。

最先反抗的,不是被压迫得最惨的一个,而是最聪明最冷静的那个人。这人叫方腊,睦州(今浙江淳安县西淳城镇)青溪人。他家里开着一个漆园,算是一个中产阶层。史书里记载,他发动起义时,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而是他觉得机会到了。

身为江南人,方腊也被剥削得很愤怒,但他一直忍着,没发作(造作局屡酷取之,腊怨而未敢发)。直到朱二世觉得每个人都是任凭他蹂躏折磨的猪羊,无论怎样都不敢反抗,从而更凶残地蹂躏折磨后,方腊决定反抗了。

因为比他惨的人太多了,满世界都堆满了炸药,只需要有人扔进去一颗火星而已。临界点到了,方腊在公元1120年的十月份,把周边的受苦人集合起来,公开的理由是请客吃饭。

他杀了很多的牛,很多的猪,在猪­肉­牛­肉­的召唤下,所有人都拥了过来。方腊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发表了一次讲话。

他讲的非常有水平,老实说,翻开历代史书,在最初感化民众一起造反时,没有谁的讲话能超过他,连几年后耶律大石重建辽国时,在西域发表的那次讲话,也没法和他比。

讲话分成几部分,第一,试探。

方腊问,现在有一个人家,子弟玩命劳动,辛苦一年才赚来一点糊口的粮食,却全被好吃懒做的父兄抢去。稍微有点怨气,就拳脚相加,打到死也怜惜。你们说,子弟们甘心吗?

不甘心!

受苦的人都共鸣了,他们当然知道方腊指的是什么。

共鸣之后是理智,方腊有另一翻道理。第二部分,国际形势。

他说,父兄挥霍之余,又把钱财拿去交给敌人,仇敌靠我们的钱财更加富有,反过来加倍欺负我们。父兄不说为我们做主,反而驱使子弟为仇敌服劳役。子弟力不能支,责罚随之而至。尽管如此,每年拱手资敌的财物却并不减少。你们心甘情愿吗?

岂有此理!

民众沸腾了,这正是宋朝的症结所在。钱,百姓千辛万苦挣来的生活之本,就这样白白流失,换来是加倍的痛苦,谁能情愿?!

情绪都调动起来了,方腊的讲话进入到真正的主题里。

他当众分析了反抗的成功可能­性­。

方腊说,东南百姓受苦己久,我们楬杆而起,一旬之内,可以集结万人以上。地方官知道了,他们不会马上申奏朝廷,那样会影响他们的政绩。这样只要耽搁两个月,江南必将遍地烽火,不可收拾。

朝廷得到报告,也不会马上派兵围剿。他们要召集大臣商议,至少要议论一个月以上。等到调集兵马,越过长江,更得半年的时间。那时起义军早己做大,江南之地尽在掌握中。到这一步,不必动刀动枪,宋朝必将灭亡。

因为钱,宋朝每年要给辽国、西夏近百万的岁币,本身还要有千万贯的经费运转,这些钱都是由东南百姓供给的。现在起义军占据东南,宋朝想生存下去,必将转而压榨中原,中原百姓不堪压迫,必将变乱。中原变乱,辽国、西夏也将乘乱而入。

到那时,哪怕赵匡胤复生,也没法收拾这烂摊子。起义军画江而治,轻徭薄赋,10年之间宋朝崩溃,江南以富足之财力,稳固之人心,终将混一天下,另建乾坤。

综上所述,这个漆园小生意人的话让人信服。首先他把宋朝当时的官场看透了,两个月上报开封,半年发兵江南,这个速度已经是非常快的了,基本上和宋仁宗时代狄青击败侬智高的速度相等。而宋徽宗时代的效率,拿什么和宋仁宗时相比?

他更看透了宋朝的立国之本——“钱”。东南动荡,宋朝国本动荡,这个­精­致的帝国处处要钱,每时每刻都离不开钱,不能压榨东南必将压榨中原,那时千疮百孔处处漏风,赵宋天下立即崩盘!

事态发展,完全印证了方腊的推论。

方腊起义,以诛杀朱勔为口号,瞬间传遍江南,响应起义的人数不是“旬日之间可得万众”,而是几天之内达到了10万人。

在短短两个月之内,起义军攻占了青溪、睦州(今浙江建德)、歙州(安徽歙县),再向北攻占了桐庐(今属浙江)、富阳、杭州。

直到杭州城破,东南第一重镇丢失,消息才传进了开封城。果然是两个多月地方官才放弃幻想,承认自己失职。而到了开封之后,王黼继续幻想,想把这事压下去,别去打扰赵佶的享乐心情,也别破坏联金破辽的历史进程。

将近过年,方腊的军力已经抵近长江,威胁到宋朝的江北重镇淮南一带,淮南转运使受不了了,以省长的名义向京城告急,消息才传进了赵佶的耳朵里。

赵佶在百忙之中召见童贯,命他率领15万西北军、禁军南征平叛。临走前他想了想,给了武装太监一个天大的特权。

——“如有急,当以御笔行之。”如果情况紧急,来不及汇报,可以用天子的名义发布文告。这不仅仅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么简单了,简直是将在外,和皇帝一样。

做完了这些,赵佶又回到艮岳里吟风弄月顾影自怜,当他的道君皇帝。回到童贯,这时他率领15万人马,这是当时宋朝全国可以动员的军力总和,抛开西北边疆上必备的和西夏对峙的军队之外,宋朝再没有什么家底了。

也就是说,童贯已经是宋朝实际上的兵马大元帅。这样的人离京出征,谁还能、谁还敢和金国的使者谈什么联金灭辽呢,于是金国人白等了半年,满肚子怨气回老家。

童贯在公元1021年的四月渡过了长江,这时距离方腊起义已经过去了半年。半年,这和方腊之前的计算完全吻合,足够他用来改天换地了。

童贯发现他面对的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简单地说,宋朝的政令不通行,宋朝的税赋没法收,宋朝的军队都散光了,最重要的是百姓再不是宋朝的子民。

残酷的现实逼疯了原本老实本分的江南人,他们郁积了几十年的怒火,让他们分外的凶狠。史书记载,仅以杭州城为例,他们攻进去之后放火6天,满城搜捕官吏,只要抓到了,立即砍断四肢、挖出脏腑、熬成膏油、乱箭­射­死,等等等等,怎么狠怎么来。

关于这些历史记载,理所当然的夸大了,毕竟元朝政府站在了宋朝政府一边,大家都是有单位的人,要照顾的嘛。但事情肯定是有的,农民起义的根基是怒火,是报复,这个世界亏负了他们,必须得砸烂点什么,才能让他们舒服。

针对这一点,童贯按兵不动,没急着杀人。他决定先从心理下手。

他以赵佶的名义写了一份诏书,里面说花石纲的事儿是个误会,这些年的确从江南收购了很多的花木竹石,但都是买的,官方特意拨了专款,下放到各级单位,三令五申要向民间公平买卖。可是没想到出了朱氏父子这样的败类,他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不仅害苦了江南百姓,也欺骗了远在开封城里的皇帝。

所以,百姓们啊,俺也是受骗的人,和你们一样!

现在,皇帝已经知道错了,所以下令解散应奉局,废除花石纲,朱家满门全罢官,由有关部门带回京城受审。在这期间江南有过激行为的人,官方非常理解,赦免你们无罪。

这是一份非常正规的罪己诏,它一下子缓解了江南百姓的情绪,比他们虐杀了几百几千的贪官还管用。花石纲没了、朱家人倒了、皇帝道歉了、杀人放火无罪了……等于好日子终于出现了吧!那还造反­干­什么。于是深蒂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理念复苏,大家都各回各家,该­干­嘛­干­嘛去了。

可怜的方腊,被绝大多数阶级弟兄抛弃了。

这种局面形成之后,童贯的15万军队才展开进攻。关于进攻,实在没什么好说,因为战况是一面倒的,没有相持,没有决战,方腊的人不断溃散、败退,直到他回到了老家青溪。

宋军包括了整个青溪。

过程很单调很枯燥吗,也许,如果看正常的史书就是这些。而我不会那么写,因为在这些单调里一直隐藏着无数的激流,在不久之后名扬天下纵横无敌的国之将帅们都在这时崭露头角。

南征方腊,是张俊、刘光世、吴氏兄弟、韩世忠等人崛起的时候,他们都参加了,可以说,这是他们成名的跳板。

距离公元1103年介绍他们时,已经过去了18年,当年的少年们都长大了。这些年里,他们每个人或辛辛苦苦打生打死,或悠哉游哉地混日子,都有了各自的一点点成绩。

先说刘光世,这位将门之子过得很顺。他不必从基层做起,他老爹刘延庆早把路铺好了,起点就是三班奉职,随着一年年长大,他的官衔升到防御使、鄜延路兵马都监。至于打仗嘛,他也实习了几次,毕竟刘延庆是西北军里的主将之一,这些年宋朝和西夏没完没了的打架,上战场实在是很平常。

但硬是没有刘光世的战绩记载~~

这就是刘光世一生的写照,他是宋朝有名的将军,按名位顺序,他能排进前三,可就是找不出他有什么光辉的,或是惨烈的战绩。

人家就是能顺利无比快速无比的往上爬,名利双收的往上爬,哪怕老爹不在了,没人关照仍然不耽误地往上爬。

所以后来有人很疑惑,他到底叫刘爬爬呢,还是叫刘跑跑?

根据他的爬爬理论,在这次集体行动里,仍然会指日高升,所以还是不打扰他了,让他在父亲的羽翼下继续悠闲一年。一年之后天地动荡,他的衙内生活也要开始改变了。

接下来是张俊。

18年前默默走进西北军营的少年现在有官衔了,是承信郎。这个衔不大常见,翻一下宋朝官衔系统表,悄悄地说,这可真是个重活儿啊,第一阶级太多;第二变化太大,往往几年之间就变好几次。好在我还是查到了,它在公元1112年最后一次定职称,相当于三班借职。

参照上面的刘光世,刘衙内起步就是三班奉职。人和人真是没法比,同一个官衔,张俊是走遍宋朝江山,从大西北打到大西南,血战近10年才勉强得到的。

他16岁进入西北军当上三阳弓箭手,一直混在底层,默默无闻。到政和年间时,宋朝的南方发生卜漏之战,宋廷调西北军­精­锐参战,张俊很幸运在参战部队里,这个据传说在很小时,也就是在16岁之前就当过强盗的小子杀得满身血腥,终于脱离了大兵的身份。

回到西北时,他当上了都指挥使。

两年后与西夏开战,张俊没挤进主攻队伍里,让富贵从手指缝里溜走了,他是从攻者,军功见者有份,分了他个小小的“承信郎”。

这就是张俊的命运,他有力、有才、有心智,可惜的是没根基没运气,这两个极端让他的心灵强烈地扭曲着,他要富贵要富贵要富贵!!!

这种心灵的呐喊一直伴随着他从少年走向青年,从青年逐渐走向中年。岁月蹉跎,时日无多,留给他的机会更少了,于是,当机会终于来临时,他会加倍的凶狠的无所顾忌地扑过去,拦在前面的不管是什么,哪怕是天地难容背信弃义,也别想挡住他。

我要富贵!

吴氏兄弟过得更加平淡,比张俊还要平淡。哥哥吴玠生­性­沉默寡言,每天除了练习弓马,就是静静地读书。久而久之,连军营里都会忘记他。

他属于有任务就派去叫,没事儿连影儿也找不着的人。在这18年里,他隶属于西北泾原军,托武装太监总是和西夏人掐架的福,他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升了点官。

这时他28岁,是义副尉、队将。简单地说,是个小队长,或者大队长……他的弟弟吴璘更加安静,从始至终是哥哥的影子。哥哥是大队长,他是小队长,哥哥是小队长,他是副班长。

这对兄弟相扶相助,一起走过了人生的各个纪念日。

韩世忠是国之少年中的异类,在18岁那年他突然感触,对当职业混混的日子厌烦了,那么做什么呢,他看了看自身条件,不当混混当山贼,不当山贼去当兵。

他走进了军营。

这18年走来,他的生活像是一只突出深山的猛虎。俗话说“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韩猛虎走到哪里都吃­肉­,是大块大块的吃,痛快淋漓的吃!

进军营先测试,韩世忠挽强弓骑劣马,史书记载“勇冠三军”。入伍没几年,宋夏战争暴发,韩世忠随军出塞,第一战在银州境内。那是一个小城,西夏人躲在城里固守,拒绝出战。

韩世忠一个人冲上城去,斩关杀将,把敌将的人头扔出城外。宋军士气大振,一涌而进。第二战在蒿平岭,那里被西夏人包围了,韩世忠率领­精­锐骑兵去解围,他顺利完成了任务,可是觉得不过瘾。

他从小路又回去了,这时敌军云集,众寡悬殊,韩世忠不仅没跑,反而率领人马杀了过去。西夏人每隔十几年就会遇上宋朝的个别超级猛人,比如当年的王珪、任福、刘昌祚等,但都在几十万人厮杀的战阵中,个人再猛也没啥效果。

可韩世忠不同,他一生的战役里玩的就是个人英雄主义,他总能用极少数的兵力扭转战局,­干­出不可思议的事来。比如这时,他居然把敌人给打退了。退了之后他还是不过瘾,他问抓过来的俘虏,喂,那个骑兵很厉害嘛,他是谁。

中奖了,那是西夏当时的驸马,叫兀移。

韩世忠跃马过去,一刀砍倒。接着继续砍下去,直到西夏人全军崩溃。

这一战之后,西北军里全都知道有一个空前的猛人诞生了。他猛,他真猛,他太猛了!可是事情­干­过了头总会有点副作用。等论功行赏的时候,这种履历报上去,连西北主帅童贯都不信了。

骗人是吧……武装太监觉得郁闷,骗人居然骗到了俺的头上。哼,这么多功劳,有一个是真的就不错了。对,只给他记一次功。

消息传来,整个西北军都为他鸣不平,凭什么啊,这世道连英雄都没法当!反观韩世忠本人倒是没什么,在他的心里,这不过多砍了几个人,少拿点工钱而已,难道以后再砍不着了吗?

切,急什么。

于是他骂声鸟,转身蹿进军营深处,去喝酒打架找乐子去了。机会很快就来了,他很幸运,被调上了最前线,去当工程兵。

前面说过,从范仲淹开始宋朝不断地在西北方面修堡垒,步步蚕食,把西夏人的生存空间挤掉。这一条是行之有效的,每一代西北大兵都在做,现在轮到了韩世忠。巧合的是,他所在的工程队,隶属于刘光世他爹刘延庆。

记住这条,事情只要和姓刘的粘边儿,就没个好。

韩世忠他们刚盖起来个堡垒,起名叫天降山砦,就被西夏人占领了。这很窝火,但也平常,这种事常有,连城都被占来占去的,一个小兵寨子算什么?

可韩世忠受不了,这是他盖起来的。这人半夜起来独自一个人摸上了寨墙,手起刀落砍了两个西夏人,想了想,这年头杀人讲证据的,不然太监不认账。他回身把两个人头切了下来,之后又想了想,杀人也要看时间、地点、人物的。

散步时杀的,和半夜爬墙杀,难度不一样的。于是他顺手把天降山砦的护墙毡子割下来两块,带回了营里。之后这样的事他又做过两次,在18年过去之后,他做到“勇副尉”。

比兵蛋子大一点的兵蛋子。

这简直是欺负人,最后连西北军的高层们自己都看不过去了,在韩世忠跟着童贯过长江打方腊时,补偿­性­地给了他个偏将的头衔。

韩偏将高兴了些,这直接导致了他对战场的渴望。历史将证明,这次的南征几乎所有的风头都被他占尽了,至于最后的结果嘛……参照之前打西夏的时候。

公元1121年,国之少年中最小的那个人仍然远远地游离在主流之外。岳飞,这一年他18岁了,还是一个农民,在别的少年们走遍了山河大地,血染了征衣,心灵里浸渍了名利、愤郁时,他始终生活在农田里,为每年每季多打些粮食费尽了心机。

岳飞的成长是困苦的,《宋史?岳飞列传》中记载,他刚出生还没满月时,黄河在内黄地段决堤了,滔天的洪水里,他的妈妈姚氏夫人抱着他坐进一个大缸里,顺水漂流,才得了救。

生于忧患,奈何忧患到这地步,未满月连自己的家园都没有了。

当然也有不同的说法,现代研究宋史的大师们引经据典,说这事儿是没有的。原因有三。一,北宋末年时,黄河并不流经内黄县境内;二,岳飞的生日是公元1103年3月24日,这时是夏历的二三月间,黄河这时不决口;三,在北宋史书中,没有记载黄河在这一年曾在河北境内决口。

可是这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岳飞从小生活优越衣食无缺吃的是转基因食品灵魂是穿越过去的,所以一生所作所为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事实是,哪怕没有这场大水,岳飞的生活仍然困苦,他出生在贫瘠的土地上,长在贫困的农民家里,这决定了他的童年、少年只能过着勉强温饱的日子。在这种生活里,他没法接受最起码的私塾教育,认字看书都由父母教导,也没法吃到好东西,正常来说,他的身体素质会非常一般。

但岳飞是天才。

他的一生都在做着别人不敢做、不能做、不肯做、不会做甚至不敢去想的事,人生的每一步都让人瞠目结舌。比如他的成长,截止到18岁,他的心灵成熟到了什么程度不好揣度,他的身体强度达到了一个超级惊人的程度。

岳飞生有神力,挽弓达300斤,开腰弩八石。宋时八石,接近现在的1000斤,这种力量是有宋一代的巅峰,时值当世,只有韩世忠能与之匹敌。

洒脱的韩世忠,凭着这种勇力无论是当混混还是当大兵,都逍遥快活。而岳飞生­性­沉厚忠义,他的心里有一道道的门槛,时刻制约着自己,永远不要行差踏错。这让他在做农民时越活越累,最后连温饱都保持不了,得出去给别人种田打工了。

岳飞的老家是相州汤­阴­县,他打工的地方是相州最著名的一户人家,安阳县韩氏的“昼锦堂”。这个名字很嚣张,典故出自项羽的那句败家名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项羽就死在了这句话上。为了显摆,他白白地放弃了占尽了天下地利的秦国国都咸阳,把自己的国都定在了老家彭城。结果四面不靠,哪里出事都得亲自去救,搞得八方起火,直到刘邦、韩信会师,把他挤到江边全军覆没。

典故这样差,为什么还有人用呢,因为用的人百无禁忌。他就是北宋史上的异类,文臣里最神勇,武将里最有学问,文臣武将一起算,他永远和皇上靠得最近的那个人。

韩琦。

韩琦当官,堪称两袖金风,给家族留下了丰厚的遗产。昼锦堂是集庄园别墅于一体的超大建筑群,光是国产就不下数千亩,这在目前这个到处刮地皮,全民族集体破产的时代里,是非常抢眼的。可是像李彦、杨戬这些人却从来没把目光瞄向这块地。

韩氏一门权贵,在赵佶初年还有韩忠彦当过产相,到韩琦的孙子这辈还能出使辽国,是地道的特权阶级,向来免税免役免欺压。这实在是个理想的打工地点,岳飞就投奔了这里。在昼锦堂里,岳飞做着两份工,一个是农活,另一个是保安。

据说有一次韩家被100多个强盗围攻,岳飞登上围墙,一箭­射­死叫张超的匪首。这是岳飞在历史里­射­杀的第一个人,同时解救了韩氏的危难,却对自身的命运没什么改善。改善什么,韩氏门下有多少将官折腰,连鼎鼎大名的狄青也得躬身站在韩琦的阶下,小小的一个农民,会­射­箭又怎样,还不是个人下之人。

这样的生活岳飞还要再过两年才结束,那时他会走出这片小天地,到外面的广阔世界里闯荡。是的,他起步得太晚了,晚得错过了好多­精­彩的时段。但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两年后他出现在世人面前时,正是中原陆沉天翻地覆的关键时刻。

公元1121年,岳飞还在忍耐中。没办法,他家里有老有小,都等着吃饭。忘了说,岳飞在15岁结婚,妻子是比他大些的刘氏夫人,在他外出打工之前,第一个儿子岳云已经降生了。

有人说岳云不是他亲生的,是义子。这其实和前面的那次决堤一样,是或不是,有什么不同吗?重要的是岳云是岳飞的好儿子,他的一生都追随在父亲身旁。于公,他是父亲最得力的部下;于私,他生死都和父亲在一起。

这样,就足够了!

回到江南睦州青溪县,这片青山溪谷战云密布,结成了一个死结。这道难题是宋朝开国161年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哪怕仁宗朝时狄青远征岭南,都没这么难。

山里边有20万起义军负隅顽抗,这是跟着方腊走到底,连宋朝皇帝的罪己诏都不信的受苦人。山外面紧紧包围着15万宋军,这是宋朝当时的全部家底,按实力计算,这是比狄青南征时都庞大的军力,无论如何战斗力要远远超出种田耕地的农夫。

可是童贯却不敢强攻,第一是地理不熟,青溪县的山很大,洞口很多,搞得像蜀川里的南蛮族人似的,钻进去就找不关;第二,方腊是敢拼命的人,他童贯敢吗?不用说拼光,只要折扣度过30%就是不敢想象的灾难,之后拿什么去抵挡西夏,拿什么去联金灭辽,都得指望手边的这些兵,这是绝对不能有损耗的。

但是,不打进去,方腊能灭掉吗?

这道难题困住了宋军方面的所有人,多少身经百战的将军谋士都想不出办法来。死结拧得越来越紧,这时没人注意到,有一个大兵的身影悄悄溜出了军营,摸进了青溪山里。

这个人避开了山路,潜入了幽暗的深谷,他不知道方向,只是想当然地往更深更暗的地方走。他想得很简单,无论谁想藏在深山里,都是越险越深越难走的地方才行,方腊,就应该在那种地方躲着。但是理论和实际真的有差距啊,山好大,要找到什么时候才能把方腊摸出来?

有困难,可难不住这个人。这人在山里转来转去,据说是突然间遇到了一个深山里生活的女人。这是多好的运气啊,不仅遇到了原住民,而且该原住民还告诉了他方腊藏身的具体位置。

呸!

每当看到这里,我都忍不住要向记录这段历史的宋朝史官吐唾沫。

想在深山老林里挖出游击队是那么容易的吗?日本人在东北抓抗联战士时累得半死不活的,才有点效果;美国人抓拉登,赏银开到几千万,搜遍全阿拉伯也没摸着人影。

这位神奇的宋朝大兵居然进山没多久就偶遇了一个,并且对方很配合地指出了方腊的藏身地点。这可信吗?考虑到这位大兵的身份特殊,后来变成了全民族的偶像,偶像是需要膜拜的、美化的,这都好理解,但总得靠点谱吧?

你直接说他像条狼一样在深谷里潜行觅迹,遇到了、或者抓到了一个当地­妇­女,他恐吓她或者买通她,搞到了方腊的藏身地点,也没什么丢人的。毕竟这是战争。

说起来我感觉还是恐吓的成分大些,该女士是知道方腊藏身地点的,一般的山区原住民能知道这个吗?知道的,能用几个小钱就买通的吗?

肯定是小钱,因为该大兵穷得要命。

这人的胆子也大得要命,知道地点之后,他一个人就摸了进去,根本没想着回去找援兵。在他的心里,这是钱这是官职这是英雄扬名立万的机会!皇上说了,谁能抓到方腊,得“两镇节钺”,相当于军区司令员了。这是和平年代里,没有根基的普通大兵做梦都不敢想的位置,现在只要杀进去,凭自己本身搞定就行,这是一件多么爽利的事。

该大兵继续在深谷之间穿行,一路上他应该要穿越很多的明哨暗卡,这都难不倒他,溜进去好几里山路之后,他终于来到了方腊藏身的洞|­茓­前。

他冲了进去!一个人挺着一杆长枪,冲进不知深浅虚实的强盗窝里,他居然反客为主,一连杀了好几十个人,把方腊活生生地掏了出来。

这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最炫目的事,足以让他名扬全国富贵终身,想想看,他已经摇身一变,脱离大兵的身份,是国家的军方高官了。但紧跟着最郁闷最倒霉的事就来了,他把方腊抓了出去,没走多远就遇到了顶头上司辛兴宗,辛兴宗二话没说,指挥手下的兵一拥而上,抢了方腊就走。

官方认定,抓获方腊的人是辛兴宗——————

那位神勇的大兵先生站在山里呆呆地出神。这就是现实,这就是赤­祼­­祼­的争名夺利。他有什么好说的,哪怕他叫韩世忠,也无济于事。

每一个白手起家的大人物,在刚起步时都有一本辛酸的血泪史,在这时,岳飞得去种田当保安,韩世忠被白白抢走了功劳。从这一刻起,他真正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太丑恶了,太卑鄙了!但可贵的是,韩世忠却没被现实击倒。

他只是长了心眼,以后小心些,并没有随波逐流,变得跟这个世道一样的厚黑无耻。

方腊起义失败了,他被押到开封砍头。关于这次起义,还有两点要说的。第一,一直存在一种论调,说方腊的起义是自私的,为了他个人的名利而已,并不是什么受苦受难没法活才反抗。

理由是他家里有漆园,远没到吃穿无着被迫选择的程度。

我想这实在是无稽之谈,谁规定的只有最低层最受压迫的人才能代表正义?以这个理论,新中国的创立者们绝大多数都流学海外,很多人家境小康,难道他们不能代表无产阶级吗?

活见鬼。

第二,宋史里说到方腊起义,最后一句是“方腊作乱,破六州五十二县,杀平民二百万。所掠­妇­女,自贼洞中逃出,­祼­体吊死在树林里,百余里之内相望不绝。”

太邪恶了,太卑劣了,太恶心了。

注意,我说的不是方腊。方腊起义的确杀了很多人,这一点相信让方腊自己说,他也不会否认。但是关于­妇­女的事,就太无耻了一些。第一,他到底抢了多少女人,吊死之后能变成绵延100多里,也就是50公里多长的风景线?他就算把那六州五十二县的女人都抢光了带回来,能达到这个数字不?第二,那是100多里长啊,相信那些受苦受难的­妇­女们是真的逃出来了。

请问,受罪的时候不死,逃出来了反而上吊,这是啥心理呢?并且最远的都逃出去100里路了,才想到死,她不会是恐龙吧,反­射­神经超长,一个念头星期一产生,到周末了才下达到肢体上!

100里路,要走多少天才能走远?

100里路……青溪县到底多大,青溪县的山到底多大?

童贯很荣耀地回到开封城,他想歇两天了,可是他突然发现,一个更大的战场等着他。在这个战场上,危险真正的笼罩了他,就算再多100万的军队,也没法替他挡灾。

皇帝和首相一起恶搞他。

仗打赢了,方腊就在开封城里被砍头,这让赵佶很舒爽,嗯,反抗我的都去死!可是生活呢,他的日子里不能少了奇异的石头、艳丽的花朵,它们必须每天换着花样的出现,不然他会无聊寂寞。

这个想法和王黼不谋而合,王黼是花石纲的总纲头,是他比皇帝还要优越的生活的来源保证,他比谁都盼着让花石纲立即恢复。

可是童贯反对。

说来童贯也算是六贼中的一个异类。他和所有的权二代、富二代都不一样,也和蔡京不一样。蔡京是看破世事惊破胆,宁愿毁却百年身。他从最厚黑的政治漩涡里爬出来,为了生存改了初衷,变成了一个宁负天下人,不负好前程的坏人。他的本质是胆小鬼,他怕凄凉落魄的日子。

所以他成功之后,总是缩在富贵的天地里,绝不再去见人间的饥苦。

童贯不行,他要带兵,要去打仗,他的生命里无时无刻不出现着尸横遍野,饿蜉满地的惨状,人间的地狱他见得太多了。他终究不是杀人魔王,没法做到毫不动心。

比如这时,他长叹了一声,说——东南人家的饭锅还没支稳,就又想­干­这种事了?

说这话时,他很是失望,赵佶和王黼更是难堪,他们都是聪明人,非常清楚童贯这是在骂他们,浅薄的小儿,伤疤才好就忘了疼,还搞花石纲,不怕再次激起江南起义吗?

面对难堪,赵佶忍了,童贯劳苦功高,刚刚立了大功,不能驳他面子。但是王黼怒了,老东西,你晕头了吧,俺们是坏人耶,你见过坏人堆里也尊师重道吗?

搞他,趁这机会踢开这块绊脚石,越过宋朝恶人榜的前两名。

王黼拿了一张纸去见赵佶,上面写着童贯在江南发布的那道诏书。罪己诏,他相信只要赵佶看了这些,目的就会达到。

果然赵佶大怒,既羞又愧更怒,他没忘记当初给童贯的承诺,童贯可以在江南以他的名义发布圣旨,可也不是让你发罪己诏。赵佶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是觉得自己美好到需要天地间最美最奇异的石竹花木来掩映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犯了错,还向人认了错呢?

童贯的形象轰然坍塌,就算再有能力,再忠心也没用了,他让赵佶没法面对,只要见面就会觉得羞辱,这还怎么过日子?

王黼满意了,他又成功地拆了一个人,搞倒童贯,他的势力会升得更高,甚至会渗透进军队里,成为集政、军一体的大佬,这是蔡京都没法比的。可是没等他来得及得意,立即就浑身冷汗。童贯反击了,武装太监不仅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而且迅速做出了反应。

具体的招数史书里没有记载,结果是王黼大惊失­色­,立即投降。投降?罪己诏的事怎么办,影响怎么消除,皇帝的印象怎么抹去?总得有个说法吧。

童贯一概不管,谁挖的坑谁去填,王黼小儿,你去想办法。王黼欲哭无泪,这活儿的难度太高了,谁有记忆清除器借用一下,不然只要皇上记得罪己诏,这事儿总有再翻出来的一天。想来想去,王黼想到了一个利己利童贯也利赵佶的好办法。

他先去见赵佶,这样说,陛下,南方平定了,经济复苏了,花石纲恢复了,辽国快灭亡了,您还要燕云十六州了吗?如果想,那么得尽快,别被女真人都抢光了。

赵佶既喜又急,朕要,一定要燕云十六州。

好,那么童太尉……

让他出征。

赵佶搞定了。王黼再去见童贯,太尉,您英明神武,天下无敌,眼前大好机会,您定下的联金灭辽的计划可以实施了,我作为帝国首相全力支持您!

童贯惊喜,真的?

当然,在我的建议下,皇帝已经同意了,由您率军出征。

好,童贯满意。

王黼也满意,联金灭辽,这事办成了,普天同庆,谁也不会再记着罪己诏这块小­阴­影;要是办砸了,天塌地陷,更大的麻烦面前没人理会小错处。

趁童贯高兴,他又加了一句。太尉,自古打仗费钱粮,为了支付您顺利北伐,我决定亲自接手财政,希望您能同意。

童贯同意。之后王黼把枢密院踢到一边,在三省设立经抚房,专门为北伐筹款,命令每一个宋朝的成年男丁都要上缴免夫钱,这一项他刮到620万贯。想了想,他觉得意犹未尽,北伐的时候是要过黄河的,那么顺便把黄河也修一下吧。

修黄河利在全国,像淮、浙、江、湖、岭、蜀等地的,和黄河不贴边的男丁们也有责任,太远出不着力是吧,那么出钱。每人至少20贯,这样他又刮到了1700多万贯。

综上所述,联金灭辽达到了王黼、童贯、赵佶共同受益的目地。

事实上宋朝也必须得出兵了,计算时间,这时距离上次金国使者离开开封城已经过去了近10个月,战场瞬息万变,辽金之间的局势早就天翻地覆了。

事情从耶律延禧说起。

这位仁兄的心态非常好,上京都危在旦夕,他反而很悠哉。他公开对外界宣称——我和宋朝是兄弟,和西夏是舅甥,就算辽国丢了,到哪里也还是一世富贵。

说完就­干­,他把大批的金银珠宝打了500多包,绑在了2000多匹马上,随时准备跑路。这是一个多么天才的皇帝啊,他想用这种方法显示自己很有底气吗?

比他更天才的是他的大臣萧奉先。

萧大臣再接再厉,在助金灭辽的工作上做出了决定­性­的壮举。他在这样的紧急关头,把辽国的军政体系彻底搞垮。

耶律延禧有6个儿子,分别是晋王耶律敖鲁斡、梁王耶律雅里、燕王耶律挞鲁、赵王耶律习泥烈、秦王耶律定、许王耶律宁。

最杰出的是晋王耶律敖鲁斡。

主要的妃子有两个,文妃、元妃。文妃生晋王耶律敖鲁斡,元妃生秦王耶律定。这位元妃还是萧奉先的妹妹。

萧奉先在国家都将要保不住的情况下,突然间心血来潮决定搞一次宫廷政变,把外甥推上皇帝的宝座。那么晋王一系就必须去死。

在达到这个目的,政变的范围就太大了。除去晋王本身的实力外,光是他妈妈文妃的势力就超强。文妃有一姐一妹,姐姐的丈夫是宗室人员耶律挞葛里,妹妹的丈夫叫耶律余覩,是辽国当时数一数二的将军,当时正率军在前线和金国人交战。

由此可见,晋王体系是多么的完整,由内而外,从政到军,全套的家伙都齐全。相应地说,如果真的摧毁了这一切,辽国的军政实力立即降档。当此国难之时,这么搞纯粹是自杀行为。可萧奉先不管,他的眼里只有自己家里这一小撮人的幸福。

为了小家毁了大家,这是宋辽两国的败类们共同的想法。萧奉先一个人­干­了蔡京、童贯、梁师成、王黼等所有人的活,他的业务水平之高,实在是那个时代里最炫目的存在。

机会来了。

某一天,文妃的姐姐亲情发作,不可遏制。先是进宫看望了二妹、外甥,之后又想起了三妹,真是好久不见了啊,无论如何要见到。

她带着自己的丈夫去前线,她的三妹、三妹夫都在军队里。这样一幕感人的亲情戏落在全辽国人的眼里,都感叹真是大姐比母,爱得深沉啊。落在了萧奉先的眼里,瞬间就被变味了。

他去向耶律延禧告发,说晋王系发动了政变,文妃的姐姐先去皇宫联络了文妃、晋王,现在去前线联络耶律余覩,只要军权到手,您只好去做太上皇。

耶律延禧立即怒了,他不由分说杀了文妃、文妃大姐、姐夫,只留了晋王一条命,并派人去前线召回耶律余覩……耶律余覩懵了,他招谁惹谁了,正给国家卖命呢,突然间国家要他的命,这都是为什么?当他清醒过来之后,留下的路只剩下了两条。

等死,或跑路。

跑到哪儿去?身负如此冤屈,还要躲藏一世吗?!耶律余覩一怒之下决定投降金国,借金兵的力量来复仇。就这样完颜阿骨打凭空捡到了宝贝。

满清是倾全国之力,打赢松山之战后才抓到的洪承畴,从此得到了明朝的活地图,进关后无往不胜。而金国人是毫不费力,由萧奉先倒贴一样的捡到了耶律余覩。

耶律余覩满腔怨毒,积极工作,上岗没几天就拿下了辽上京,接着在公元1122年的正月里攻破辽中京,速度之快,让完颜阿骨打都不敢置信。原来朕最好的将军居然是辽国人~~~

耶律延禧慌了,辽中京刚被威胁时,他就彻底南逃,逃到了燕云十六州。接到辽中京陷落之后,没等金军杀过来,他立即起身奔向鸳鸯泊(今河北张北西北)。他觉得那片是块野地,是他平时打猎的地方,一来熟,二来远,金国人应该不会再追了。

他低估了耶律余覩的愤怒,耶律余覩脚前脚后地就追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超猛的金将完颜娄室。完颜娄室的地位相当于辽国的耶律休哥,起兵以来号称常胜,是金国的军中之胆。他只是缺了一份完颜阿骨打直系亲属的血脉,不然粘罕、兀术之流都只是他的小跟班。

如此杀星莅临,换谁都会想着怎样逃跑吧。萧奉先不,他的大脑结构肯定和一般不一样,他居然找到了一条全新的解决办法。下面是他和耶律延禧的对话。

萧奉先:陛下,追兵又近了。

耶律延禧:……※#!§÷$难道我不知道?!

萧奉先:您知道耶律余覩为什么穷追不舍吗?

耶律延禧:……※#!§‰※这个不知道。

萧奉先:这是因为我们中间还有晋王,他是耶律余覩内侄,耶律余覩叛乱之心不死,他是想夺回晋王,另立辽帝,只有这样他才会罢兵。

耶律延禧呆滞。

萧奉先:同理,只有杀了晋王,断了耶律余覩的希望,他才会罢兵!

耶律延禧暴怒:真的这样吗?全天下人都知道,朕为了辽国什么都可以舍弃。为了救国,为了救民……杀晋王!

晋王就这样死了。

以上就是辽史里赫赫有名的“为国杀子”事件。这件事从构思到发展到结局,无一不是辽国灭亡的浓缩版,耶律延禧和萧奉先紧密配合,真正做到了只要你敢挖坑我就敢跳,只要你敢跳,我就敢再挖坑的良­性­循环。

晋王死了,萧奉先的外甥秦王耶律能终于爬上了辽国皇储的第一顺位,可这有什么用呢,悲愤的耶律余覩有了更大的动力,他无视鸳鸯泊的复杂地形,率军杀了过来,发誓要为两位大姨子、一位连襟、一位外甥报仇。

好玩的是,直到这时耶律延禧仍然没回过味来,他带着萧奉先、耶律能、500包珠宝、2000匹骏马继续跑路,下一站是辽西京(今山西大同)。他跑,耶律余覩继续追,只要他追,耶律延禧就继续跑。这是上演了无数次的主旋律了,金国人简直是追着耶律延禧跑,跑过哪儿,哪片疆土就到手。

自古以来改朝换代,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荒诞、愉快的。

辽西京也不是终点站,耶律延禧跑到这儿仍然不放心,他想了想,又一次离开城市跑进了森林,这次够狠,选的地点是夹山(今内蒙古武川西南)。这是一片真正的原始森林了,以女真人的原始程度也不敢孤军深入。追击终于告一段落。

截止到这里,辽国五京已经丢了4个,只剩下了南京析津府,也就是燕云十六州里的幽州,现在的北京城。在这里辽国有一部分军队,一整套政府领导班子,外加一个王子。

该王子是燕王耶律淳,一个非常不得耶律延禧欢心的苦命孩子。在全民族都遭殃的情况下,他被爸爸抛弃了,扔在金国和宋朝的夹缝里,在理论上注定了必死无疑的命运。

但就是这个孩子,给辽国留下了仅存的一点点尊严。

在公元1122年前后,他的军队不多,只有六七万人。有两个宰相,都是汉人,分别是张琳、李处温。有一位妻子,封号是萧德妃。此外还有一个官场的新人,他的名字叫耶律大石。

在合法的皇帝逃进原始森林之后,辽国最富庶最文明的燕云十六州没有想着向敌人投降,而是积极的抵抗。

耶律淳被推举为新皇帝,他的就任很仓促,甚至不合法,他的任期也很短,前后不超过三个月,但他在历史里留下非常牛的印迹。

为了纪念他,历史把他治理下的燕云十六州称为“北辽”。

北辽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女真人,而是世代友好的兄弟之邦宋朝。他就任的时候,正是宋朝扑灭方腊起义,童贯腾出手来准备北上的时段。刚刚好,这两个人碰在了一起。

在宋朝一方,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情况好得出乎意料,连之前的失误都能补回来。之前渡海结盟时,赵佶摆了大乌龙,把燕云十六州的地理区域都搞错了,导致金国人只答应了一小半的土地转让。现在辽国皇帝耶律延禧一路狂跑,把金军的主力都引到了蒙古草原的深处,现在燕云十六州附近除了辽军的残余兵力外,几乎是一片真空。

只要出兵快,打得狠,管他什么金国不金国,趁机抢到手,以前谈的合同就是一张废纸!

宋军带着这种欲望出征,为了必胜,童贯率领15万大军(一说10万)出开封,这里面的成员有西北军、禁军,等到了东北方边界之后,还有原来驻守的边防军,这样最起码可以达到20万以上的军力。

无论从哪方面讲,都足以压倒燕云战区的辽军。何况这时辽国人魂不附体,早就被吓垮了。更何况燕云地区主要是汉人,自古以来汉人的向心力都是超强的,他们会主动帮助宋军收复故土。

战前分析到这步,赵佶也来了兴致。他从每天忙碌到没有一分钟俗人事务的生活里抽出了几分钟,给童贯批了一个条子,给这次军事行动定­性­。

——童爱卿,我有三点要求。第一,最好的结局是号召汉人恢复故土,我们自动得到燕云全境;第二,让辽国人保持自治也可以,但耶律淳必须纳款称藩,成为宋朝的属臣;第三,实在不行,你可以提军巡边,在边境上等待时机。

所谓的时机,说的是等金军主力从草原深处杀回来,那时南北夹击,燕云必破。但是宋朝想得到好处就比较难了,毕竟是火中取栗。

于是童贯很纠结。

局势要求速战速决,赵佶却提出了三点要求,每一点看上去都很有道理,仔细想一下都会变成温吞水。试想,第一,号召汉人。

汉人是可以号召的,看赵光义当年远征燕云时,汉人真的举城归降。但那是有几十万强大军力做保证才行,而且年深日久了,160多年以后怎样,是可以预料的吗?

第二,让耶律淳纳款称藩。

好主意!但这是政治协商好吧,一但公文往来讨价还价,好几百公里的距离来回折腾,要搞到何年何月?只要搞到两个月以上,金军立即到位。那时啥都晚了;

第三,提军巡边。

实在无语,到这步想必是劝降被拒绝,打仗没效果,成了一个相峙不下的局面。再提军巡队有意义吗,这四个字是耀武扬威,是王厚拿下熙河路之后,在西夏边境上玩的手段,跟这时根本不贴边。

可这是皇帝的命令,童贯必须遵守。当然他可以再一次君命有所不受,但小心已经有过前科,再不听话,哪怕打了胜仗也没好结果。

纠结啊纠结,到底是听皇上的呢,还是听局势的呢?童贯在苦恼中催动大军,奔赴燕云。在前方,还有一连串的纠结在等着他。

先是战备。

到了宋帝国东北边境上,童贯开始视察战略人员物资。不看不知道,看了真心跳。只见号称自古武风强盛的河朔地区,居然是一片军备真空状态。

河朔军备从澶渊大战之后,100多年以来什么都没做。城破了不修,怕辽国人疑心;河塘涸了不引水,怕辽国骑兵不爽;士兵老了不换新兵,怕辽国人紧张……等等等等,现在的东北防线上,军人没素质,比民兵强不了多少。

军粮很充足,但是打开仓一看,都是陈的。去掉皮壳,连一半都剩不下来;军械从太原、大名、开德等地紧急调运了些过来,数量先不说,看质量都是些废品。

这样还打什么仗?童贯坐在高阳关前线上头疼得想撞墙。啥也没有,难道要再从西线上调吗?西军的­精­锐部队调来,西军的战备物资也调来……党项人突然打过来怎么办?!

更纠结的是人员。

这一次西军出征,童贯带来的都是声名显赫的名将。童贯之下是刘延庆,这位党项族大将久经考验,有勇有谋(嗯,主要是“谋”),是领导手里的亲信人,用着就是放心。

下边的主战力量分成两支。一支是西军中的传奇人物种师道;另一支是“活捉”方腊的辛兴宗。这两个人是整个西军中的风云人物,尤其是种师道,他的锋芒已经盖过了收复河湟的王厚,成为西军旗帜。

他的威名是在7年之前的臧底河之战打出来的。

臧底河是座军城,是西夏人筑在宋朝西北保安军北边的一座堡垒。多年以来,宋朝一直用筑砦战术蚕食西夏,西夏人被逼急了,也在宋朝的边境玩了同一手。

宋朝立即火了,派出了两大王牌王厚、刘仲武(名将刘锜的父亲)集结陕西泾原、鄜延、环庆、秦凤四路大军围攻。按说这是全部的底牌了,拿下一个刚刚建起来的小军城有何难处?可事实让人震惊,以王厚横扫吐蕃,破城无数之威,以西军除熙河军之外全部­精­锐之力,居然打不下这个小小的臧底河城。

而且折军近一半!

空前的损失,让开封城都震动了,这回宋朝人也尝到了西夏人的痛苦,攻城实在是太难了,而且代价太大。但打不下来的话,西夏人会步步紧逼,把堡垒也修到宋朝的腹地来。

宋朝第二次的攻击由童贯亲自率领,种师道、姚古为主战力量,集结西军10万人马,再攻臧底河城。开封方面下了死命令,以10日为限,必须拿下它。

臧底河城,成了一台搅­肉­机,注定要埋藏几十万人的尸骨。就是在这场战争中,种家军的威名达到了顶峰,种师道的强硬凶狠让敌我双方都心惊胆战。敌方,西夏人被连攻了8天,不分昼夜轮翻强攻,简直是用尸体往城头上堆。

己方,在强攻8天之后,战场上一个将军实在是累坏了,找了把胡床坐着休息一会儿,被种师道看见了。种师道大怒,当场把这人斩首,尸体挂在辕门前,号令全军。限时一天,如果还拿不下臧底河城,都像这人一样处斩!

臧底河城当天陷落。

一将成名万骨枯,种师道威名远扬震慑西北。多好多强的将军,用来打破落户辽国多合适,可惜的是种师道不配合。他公开说,邻居家里遭了贼,我们不去帮助,反而趁火打劫,这实在说不过去。我不想­干­。

军心如此,纠结不?

——————昨天耶律淳的身份的确有错误,他和耶律延禧的儿子的封号一样,都是燕王,我搞混了。辽史不­精­,面壁十分钟。

困难太多了,几乎是全方位的,这让童贯的心里很没底。但是转念一想,他这点小问题和幽州城里的耶律淳相比算什么呢?

他顶多是不充分,耶律淳是很绝望。

那就成了,进兵!但是又一次刹车,他想起来了,皇上说过,第一要争取民众,来个和平解放。于是他派出了很多的使者,向燕云地区的各州各县展开劝说攻势。

历史证明,这事儿做得很失败。从汉人丢了燕云十六州到现在,过去快180多年了,再浓的血脉也被稀释,生于斯长于斯,契丹人给了汉人平等权,一直活得很好,凭什么你们突然出现,说声老乡们好,就跟着你们造反?

对燕云地区的汉人来说,童贯不是来解放的,他们是迟到了180多年的还乡团。除了极少数的人表示欢迎外,根本没人理会,相反有很多人向幽州报告,有敌特!

于是赵佶发起的亲情攻势起到的作用是提前警告了耶律淳,并且把契丹人集体惹火。做到这步之后,童贯发起了第二波攻击,他派出正式使者去幽州,劝降耶律淳。

在这种情况下劝降,效果只有一个,耶律淳大怒。

宋朝一共派去了两拨使者,被耶律淳杀了一对。到这时童贯才算执行完了赵佶的前两项政策,带着超过15万人的大军杀了过去。

全军分成东西两路,东路军由种师道率领,从白沟发起攻势,西路军由辛兴宗率领,目标是范村。两军相比,东路军无论是兵力还是攻势方向,都是主力军。

战争的最初焦点,集中在白沟。

白沟,即今河北新城东自北而南的白沟河。它地处京、津、保三角腹地,北距北京102公里,东至天津108公里,南到保定62公里,是这片土地的天然中心,自古以来都是兵家的必争之地。追溯源头,战国时燕太子丹派荆轲献图穷匕现刺杀秦皇,那张图里所绘的地方,就是白沟区域。

宋朝当年连番血战,动辄近百万人生死,赵光义耗尽一生心血,也没能抢回来它。这回童贯出征,本应该突然袭击,瞬间越过国境线,却搞来搞去,仍然还是在白沟这里和辽军相遇。

尽管闹情绪,但真正开战了,种师道还是非常认真的。他派出了手里的王牌战将,号称万人敌的前军统制杨可世去抢占阵地。

白沟界河的桥。

这是重中之重,现在宋辽两军隔着河都能看着了,作为攻击一方,这座桥至关重要,如果被辽军抢先毁了,现搭起来一座能承载近10万大军的桥简直是开玩笑。

杨可世行动神速,他带着几千轻骑兵冲了出去,尽管是客场作战,但他一路狂飙,居然直接冲到了桥北岸。这等于是把白沟河抛在了身后,进入到辽国国境。

天险变通途,这时他心情大好,从怀里拿出了童贯交待下来的特殊武器——劝降榜。上面封官许愿,只要辽国的军队肯投降,官位待遇好商量。

到了这一刻,宋朝的顶级官场仍然在做美梦。这也难怪他们,他们怎么知道这时杨可世面对的人是谁呢?对面的辽国将军叫耶律大石!

这位辽国的末代状元文武双全,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没在耶律延禧的身边当官,而是分配到了燕云十六州。从这时起,他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杨可世送来的劝降榜被他撕得粉碎扔到地上,他接下来的动作让杨可世大吃一惊,他没有命令辽军冲击,而是派出大股骑兵冲向了白沟河的下游。这意味着什么?杨可世瞬间明白,他之所以能一路冲过白沟桥,不是因为他的速度快,而是耶律大石根本就不跟他抢。

下游一定有浅滩,辽国的骑兵能涉水过河,抄宋军的后路!

意识到这一点,杨可世马上分兵尾随辽军,隔着河盯住,辽军在哪里过河,就在哪里设防。正巧这时种师道派来了后援部队,领军的是老将赵德,杨可世让他向河下游增援,他本人仍旧占据白河界桥。

无论怎样分析,这都是当时的最佳方案。既守住了既得利益,还防住了辽军的暗算,剩下的就是用实力说话。两军对撼,他非常渴望。

他是万人敌,这不是空话,是他在西北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

杨可世算到了开头,没算到结尾,他算对了自己,却没计算清楚赵德。赵德是个老西军了,按理说混到这位置,哪个西军将领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哪怕不能常胜,至少不是个胆小鬼。

但万事都有意外。

只有极少数的勇士是从不胆怯决不妥协的人,更多的是一会儿勇敢一会儿怯懦,状态跟着局势走,得看当天遇上了什么敌人。

赵德就是这样,他沿河岸追向下游,速度很快了,可惜他是增援来的,启动比耶律大石慢了些,他赶到时辽军先锋已经从浅滩头渡过了河。他凭经验立即断定这些辽国骑兵的凶狠度超过了他的勇敢值。

这些辽人是来拼命的,他们建国200多年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五京已经丢了四个,偌大帝国只剩下了燕云十六州这一块,还被宋朝逼上了门。这时他们的心态,可以用刚才耶律大石撕碎劝降榜时的话来形容——“无多言,有死而已!”

未来的西辽开国皇帝都拼命了,手下的大兵们还怕什么,他们只想和这伙趁火打劫捡现成便宜的宋朝人同归于尽。

赵德转身就跑了,把杨可世、白沟桥北的几千宋军轻骑都扔在界河对岸,这等于是人为的把之前火速突进的杨可世部变成了孤军。只要让从浅滩处渡河的辽军再兜回来,就全落进包围圈里。

危急中杨可世大怒,他大骂赵德:“老匹夫,奈何一战就跑,拿什么报效国恩?”骂归骂,赵匹夫跑得跟兔子似的,根本不可能因为脸红回来帮他。

耶律大石指挥军队合拢包围圈,要吃掉宋军的先锋。这是他的军事生涯第一战,说实话真是很不错的开端,从理论上讲,他必将大获全胜。可惜的是,他遇到的是不讲理的杨可世。这世上有种人是没法靠人多就压死的,多少人都不行,在契丹战史上就有过先例。

五代时,以辽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的战力,率领30万铁骑包围了后唐庄宗李存勖在内的1000余名骑兵,结果居然是李存勖突出重围,汇合10万步卒追杀耶律阿保机100余里。

杨可世当然没有逆天到李存勖的程度,后唐庄宗是公认的五代第一强人,单以武功值计算,他的排名还要高于后周世宗柴荣。但他仍然不是末代辽军所能包围得住的。

杨可世率军突围,刚刚起步,就遇到了最大的凶险。耶律大石是状元,他太聪明了,根本就不给宋军机会,他集结了军队里的弓箭手,守住南端,向宋军密集攒­射­。

非常准确,命中杨可世。

杨可世的血瞬间就流了下来,流量之大,很快就灌满了他的战靴。他中的不是普通的箭,是辽国特制的铁蒺藜箭。这样的创作,足以让人失去战力。但杨可世却越伤越勇,他让辽人知道了什么叫做万人之敌。他“怒发裂眦”,突入敌阵,连杀百余名敌骑,率领人马冲出了重围,回到营寨。

真是神勇,足以让辽国人目瞪口呆,可是回顾战况,无论如何都是宋军败了。哪怕没有损失多少士卒,没丢掉阵地,仍然输掉了第一回合。

并且杨可世重伤,宋军的前军统制就此远离战阵。出师不利,种师道意兴阑珊,这仗他本来就不愿意打,出了这事,更是懒懒散散。当天夜里,耶律大石率领辽军来夜袭,他坐拥优势兵力没出击,只是命令全军各营金鼓齐鸣,辽人不知虚实,只好退走;第二天耶律大石又来挑战,这回光线良好,他居然想冲进来踹营。

这胃口大得让种师道恼火,只是个前军小接触占点优势嘛,居然猖狂到这地步了。他下令全军准备大木­棒­子,把营门口打开,放辽国人进来。

结果辽国人满头大包往回跑,限于史料的­精­确­性­差点,没法证明耶律大石的状元脑袋上是不是也红肿一片。有了这种教训之后,东线战场上短暂地清静了一小会儿。无论是种师道还是耶律大石都把目光投向了西方。

西方范村,在今天河北涿县的西南方,宋军西路军主将辛兴宗在这里遇到了一大堆国际联军。他左看右看,凭着多年的外战经验,认出了对面的敌人居然一共有4个种族,分别是契丹、汉、渤海、奚。这让他的心情大好,辽国已经没落到这步田地了,全国­精­锐丧失殆尽,守卫燕云十六州这样重要的地段,居然拿不出本族的军队。

辛兴宗抱着这样的看法走上战场,注定了要被撞得头破血流。范村等待他的辽军的确是一支杂牌军,但要看掌握在谁的手里。

领军的叫萧­干­,他家祖传的杂牌手艺,可以说是辽国世袭的杂牌军领导。萧,是辽国后族的姓氏,萧­干­这一支人世袭奚王,专门做少数民族的工作,到他这辈都是第6代了。关于怎样整合不同民族,捏合成集中的战斗力,他是燕云地区的不二人选。

战斗开始,宋军的纪律­性­得到了完美体现。从赵光义开始,直到赵佶共有7位皇帝,每一代都要求宋朝的将军们听指挥守纪律,按照事先布置好的阵图打架。于是乎,每一场战斗都是样板戏,从头到尾,都像流水线一样的规范划一。

和东线一样,西路军也先是派出了前军去挑战。这多经典,多理智,举国决战嘛,怎么的也得试探一下,知道对方的虚实不是?

结果和东路军一样,他们也落进了重重包围。原因很简单,他们是仗着人多势众来占便宜,心理很轻松,辽军却是在拼命,尤其是人少。那么除了一拥而上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于是时光倒流,又到了宋将表现英勇的时刻,落进重围,杀出重围,真是可歌可泣的壮举!只不过万人敌实在太少,西路军里暂时缺货,他们一路被萧­干­纠缠着败向大营,眼看着要把西路军的营寨冲开。

关键时刻辛兴宗站了出来,他下令全军接应,甚至自己亲自上阵,以上将节钺督战,才把萧­干­挡了回去。战后盘点,他的大营没丢,还能挺在前线。但是前军统制王渊也歇菜了,这人全身浴血,几乎是被人扶着回到营地。

最重要的是士气一落千丈。宋军集体懵了,不是说辽国马上就灭亡了吗,军队都死光了吗,个个吓得要死饿得要死,分别只是死在宋朝人手里还是金国人手里吗?怎么会还这么野蛮?!

一连串的问题都搞不清楚,光是调节心态就够他们忙的了。总之一句话,西路军很惨很忧伤,但和童贯比起来,他们还算是轻松快乐的。

真正闹心的是童贯。他坐镇后方,等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伤亡报告,这和他的预料相差太远了,他比谁都想跳脚骂人,他很想对苍天怒吼一声。

——这还是我的西军吗?还是战无不胜,破过城灭过国的西军吗?要知道宋辽百年无战事,两国在边境上的力量基本持平,那么宋朝的河朔地区已经是军事真空地带,为什么辽国的燕云地区还有这样的军队?!

当时的童贯是想不清这些问题的,不光是他,只有全盘掌握了宋、辽、金三国同时期的历史进程资料,才能分析清楚,给出这些答案。

第一,为什么辽军变强。

这是因为金国的刺激。百年安宁,养得契丹人和宋人一样肥胖白­嫩­不知所谓,但几年之间濒临亡国灭种,这是什么压力,哪怕是被动应战,几年之间也会让战力升级,更不用说会形成举国反抗的狂热情绪。

第二,为什么西军变弱。

老天在上,查一下西军近19年以来的战史,答案会自己出来。不算哲宗时代对吐蕃、西夏的战争,从赵佶即位开始,西军先是收复河湟,再和西夏开战,连续不断地打了8年,期间还抽调主力两次南下,一次扫平卜漏,一次平定方腊,接着马不停蹄进军燕云,这样密集的做战任务,就算20世纪的全机械化部队也吃不消吧,何况是以步兵为主的11世纪冷兵器军队。

更何况在这19年间,除了和西夏的战争互有胜负之外,宋朝的西军保持着百分之百的胜率,并且从来都是在规定时间里­干­脆利落地打出来的。

所以现在童贯不必无语问苍天,他应该扪心自问,为什么他要对西军这样的苛刻,就算宋朝当局总是给西军派任务,就算西军的确是宋朝唯一的一支决胜部队,哪里出事都得派它去,童贯作为直系领导,是不是得为属下争点喘息的时间?

现在终于把西军挤­干­榨尽了,恶果从上至下,没谁能例外,都得咽下去。这一刻来得非常快,计算时间,当年五月二十六日,杨可世在白沟被击败;三十日,辛兴宗部在范村失利,之后才过一天,童贯突然接到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情报。

幽州方向有数万辽军快速向边境运动……辽国增兵了!

当童贯害怕时,这个世界变样了。他害怕之后,他的人生、西军的声誉、北伐的成败,甚至宋朝的国运,都突然拐弯,扭向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方向。

说童贯,他是太监里的将军,六贼里的好人,给人的一贯印象是硬朗的、英伟的、正面的,哪怕有些地方很招人恨,但把军队交给他,让人放心。此前他做得很好,对内对外无论打谁,都没让宋朝吃亏。可这时,他只听到了一个对方增兵的消息,却立即吓怂了。

他脑子里闪出的公式再简单不过,在边境线上辽军以少胜多,他手里已经没什么底牌;现在对方增兵了,他还能怎么办?向东京求援,让赵佶也给他增兵吗?举国­精­兵都在他的手里,根本无兵可派。

那还等什么,马上撤退。

他下令前线东西两路军迅速向后方雄州方向撤退,一定要快,绝不和对方的增援部队接触。但这个命令被西军拒绝。

以种师道为首,西军的将领们集体反对。理由并不是虚幻的荣誉感什么的,而是全军覆没的危机。理智告诉他们,在这种局面下,是万万不能撤退的,只要退,136年前的悲剧就将重演。

童贯或许忘了,种师道等职业将军们却清楚地记得,136年前的雍熙北伐,北宋第一良将曹彬在撤退的途中被耶律休哥追击,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把宋朝的血本都赔了进去。而这是定律,不管时光流转多少年,只要是宋辽两国交兵,宋军敢在这个地段撤退,结局都是同样的。

因为这里是大平原,辽军是骑马的。宋朝的步兵们哪怕先跑两三天,辽军都能轻松地追上去,然后步骑混战,无险可守,任何部队都死定了。

理由报上去,童贯却不在意,他严令立即后撤,这时没接战,只要动作快,让辽军追不上不就成了?哪儿来的那么多顾虑!

西军开始后撤,他们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尽管辽军火速追击,他们仍然抢先到达了指点地点——雄州城下。安全了,眼前就是东北边境上的重镇,这一道高墙比西北方面的军砦强得太多了,以西军的素质,只要住进去,哪怕来三四倍的敌人,也休想攻进去。

可是关键时刻,童贯的命令又到了,他命令西军不许入城,就在城边和追击的辽军决战,把这股敢深入宋境的敌军吃掉。

于是种师道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城门,转过身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杀向蜂拥而至的辽国骑兵……抛开雄州城门,这和在大平原上被辽军追上有什么区别吗?甚至那扇该死的城门还不如没有,有了它士兵总要忍不住回头看上几眼,总觉得还有退路,没法像在大平原上身处绝境,去拼死决战。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战,西军不仅被自己的领导给玩残了,甚至还被老天爷暗算。不早不晚的,就在两军相接开始­肉­搏的时候,突然间天空­阴­霾,北风骤起,下起了冰雹,而冰雹的大小居然像人的拳头一样……可这是公元1122年的六月三日好吧,相当于阳历的7月间,这个时令的河北大地上居然下起了这种规模的冰雹!

吹的还是大北风。

还有没有天理了,累得半残的西军士兵们要顶着北风,冒着冰雹,仰着脸和骑兵对抗,仗打到这种程度,要是还不败的话,这批宋朝士兵应该走出国门,走出地球,去征服宇宙。

他们败了,翻阅史料,这场战斗的结果是——“自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间,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一带,死尸枕籍,不可胜纪。”

看出名堂了吗,死了很多很多的西军士兵只是明面上的东西,真正有趣的是一连串的地名,雄州之南、莫州之北,雄州之西保州、真定一带,塘泊之间……这么多的城市啊,这么多的城墙,这么多的城门,西军一路转战逃亡,经过了这么多可以躲避的地方,却没有一扇城门是给他们开的!这些城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国家的军队死在外面,全都见死不救。

这是出于童贯的命令,还是各个城市的守军都烂掉了,胆小如鼠,千年之后不得而知。能确定的是西军声名扫地。

但童贯的声誉仍然坚挺~~

这是一个惯例了,近20年以来童贯的声望扶摇直上,从太监学徒到西军头领到总领全国军事长官,一路走得顺畅,表面的原因是西军长胜,真正的内幕却是黑锅换人。

有道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了竖立起童贯这面大旗,西军里其它的旗帜一个个地都倒了下去。比如说王厚,比如说种师道。

只要打了败仗,责任总是别人的,总是最前线的战地指挥官的。作为总指挥的童贯永远光亮崭新,甚至还带有了一些悲情光环。

不听话的下属,无能的下属,真是害死人啊!

看到这里,不知大家是不是有些失望,一直以来武装太监显得既有魄力又有人­性­,是个很发光的形象嘛,怎么可以这样的堕落?对不起,这是真相,要不然他就不叫童贯了,而是童武穆……回到现实,此战过后,西军高层大动荡,名将集体下岗。

种师道“天­性­好杀,助贼为谋”,和诜“不听节制”,侯益“探报不实,妄请兴师”,等等等等一片清洗,都到后方反省去。

辽国很快发来了战后公文,一想到耶律淳他们会是怎样一副战胜的嘴脸,童贯都有心藏起来,谁也不给看了,却没想到打开一看,里边居然写得非常动情。

耶律淳追忆100多年的情谊,说女真人是叛徒,对本主辽国凶狠,也必然会危害其他邻居,现在宋朝应该做的是帮助有困难的老朋友,“……救灾恤邻,古今通谊,惟大国图之。”

大国,辽国终于服低做小,知道宋朝才是天朝上国了。这很好,但是什么救灾恤邻的,就都算了吧。经过新旧两党互殴几十年之后的宋朝官场,早就没有了半点的雍容君子风度,大家信奉的是忘记永远、只争眼前、趁你病要你命、天塌下来别人顶。

只要自己眼前快活就成。

于是童贯决定执行赵佶三点要求中的最后一条——提兵巡边。他觉得辽国人的态度很软,打了胜仗都硬不起来,肯定是内部有问题,宋朝的机会多多,再等等说不定有转机。

他料对了。

多半个月之后,辽国皇帝耶律淳病死。这位老兄一共只当了3个多月的皇帝,什么享受也没有,很单纯地和宋朝掐了一架,可以说在任内只有责任没有权力,只有忙碌没有休息。看这时的局势,死了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还活着的就麻烦了,一大堆的耶律、萧们互相研究了很久,查了N多的族谱,愣是没查到眼前在燕云区域内的辽国人谁有耶律延禧的直系血统。谁来当下一任的辽国皇帝,这是个没解的问题。

最后集汉人宰相李处温、契丹族状元耶律大石的脑袋一起思考,大家想出了个办法,立秦王耶律定。但是,该耶律没在燕云,据说正跟在耶律延禧的身后在夹山的深山老林里逃跑呢,都快退化成原始人了,根本没法到幽州来即位。

这也没事,当初立耶律淳的时候就是遥尊耶律延禧当太上皇,现在立个新皇帝,也遥尊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燕云区域宣布新皇帝就任,至于军国大权……交给耶律淳的太太萧德妃,她成为一代新的萧太后,暂时摄政。

消息传来,宋朝举国上下振奋,利好!辽国的事儿大家都知道,耶律、萧之间永远没有真正的和谐,他们就像真实的世俗夫妻一样,总是争夺财产权、支配权、继承权,尤其是衍生到下面的军界、政界里,200多年里早就形成了两个派系。

宋朝决定再等等,一定会有更利好的消息传来的。果然,再小半个月,消息传来了,燕云内乱,萧德妃把当人宰相李处温全家砍了,理由是以权谋私,大发国难财,在短短的3个多月里居然搂了……7万贯钱。拜托,想杀人也给个差不多的理由行吗,7万贯就杀宰相,辽国人到底见过钱没有,这放在宋朝简直是天方夜谭。

之后燕云大乱,汉人、奚族、渤海族人人自危,耶律派系的官员们也很不安,这直接导致了萧姓族人更加不安。为了安全,当时萧姓里最有权的大佬萧­干­率领他的四族联军返回幽州,成了城防司令兼职警察局长。幽州之外,辽军的控制力下降到了有史以来最低点。

这时宋朝觉得火候到了,童贯率军第二次攻打燕云。

这次出兵是个特例,和以前所有的征战都不一样。以前是纯军事行动,是刺刀见红你死我活的,这一次嘛,其实应该是个政治活动。

西军的名将们除了被贬职的,都被挤到了队伍的最后排,取代他们站在前面的,是一系列帝国的显贵。那些平时离得战场越远的,这一次靠得越近。

加塞的人是从东京城里跑步冲到国境线上的——蔡京之子蔡攸。这位兄弟是很不起的,按说他是帝国里排名数一数二的权二代,凭着老爹蔡京,他什么不做都能逍遥快活。但他不,不仅自主创业,直接和赵佶搞好的关系,在多年以后,还把枪口指向了自家老爸。

他一心一意想把蔡京搞下台,自己取而代之。

关于他们父子,有个段子很经典。话说蔡京晚年有次正在客厅里和朋友聊天,突然间门帘晃动,蔡攸带着人快步而入。进来后二话没说,一把抓住了老爹的手腕。片刻后说:“大人脉动缓滞,身体不大舒服吧?”没等蔡京回答,他立即起身,说宫里有事。

走了。

这期间蔡京很平静,客人很惊讶,他实在搞不懂这对父子在搞什么。蔡京长叹一声,老友,你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吧,这小子是在咒我得病,好让皇上罢我的官。

果然,不几天之后,蔡京致仕。

这件事记于正史,在蔡攸的列传里,看来是真的?或者是王安石之子王雱的翻版?还真是不好说。但小蔡的能量和胆子可见一斑,这时他坐在开封城里,触角伸到了了国门之外,对燕云地区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据他分析,这次辽国内乱,燕云动荡,西军再打一次肯定成功。成功……神宗皇帝曾经许诺,“复燕云者王”,那可是王爵!而且徽宗郑重重复过,绝不食言。

为了王爵,一定要抢到这个好差使。蔡攸主动要求上前线,哪怕军职没有缺了,可以给他个监军做嘛。至于监军自古以来多是太监做的,而且这次是给太监做监军,简直是太监里的太监,这些就无关紧要了。

蔡攸出征,赵佶亲自送行。在隆重热烈的场面里,诞生了帝国有史以来最荒唐的一幕。只见皇帝高高在上,身边美女如云,蔡攸突然指着其中的两个说,如臣得胜还朝,您把这两个美人赐给臣吧。

……这是怎样的无礼放肆!

在封建礼仪达到顶峰的宋朝居然出现了这一幕,真是震掉了孔夫子的下巴。君如父,那么君的女人就是妈,蔡攸居然当众调戏两个妈。

史书没有记载当时在场的大臣们啥反应,所以不能乱讲,值得玩味的是赵佶本人的反应,面对空前的无礼,他只是笑了笑,就没了下文。

居然是一笑了之。

之后蔡攸快马加鞭奔向边境,去抢童贯的军功章。可到了之后才发现,想抢的是大有人在啊,连一向沉稳老练一动不动的人都忍不住伸出了手。

刘延庆。

这位党项族高官是西军当时的二号人物,权位仅在童贯之下。一直以来,他所做的事就是端坐在大后方的中军帐里,通过通讯员和前线交流,­干­的是遥控指挥的高端技术。可这时不行了,眼看着辽国一碰就倒,功名利禄近在眼前,再无动于衷,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呢?

他要求冲到最前沿,由他带兵冲进燕京城!

童贯同意了,同时大造舆论,向燕云敌占区宣传宋朝的进攻决心、利民事项以及投降后的光明前景,他坚信这次肯定有作用,不为别的,之前亲情没法感化的,现在危机临头,只要没傻透的肯定知道好歹。事实证明他想对了,这次的招降信发出去之后,简直是从者如云。

燕云十六州里的易州、涿州主动投降。

易州守将高凤、涿州守将郭药师主动向宋朝投降。高凤也就算了,郭药师却非同小可,前面提过,他是渤海人,他手下的军队是由辽国最北部的居民组成,这些人在女真人进攻时最先失去了家园,满腹怨恨,耶律延禧看中了这点,给他们取名叫“怨军”。

怨军被女真人轻易击败,但在辽军中仍然是首屈一指的战力,郭药师以一个边缘族郡的外人,只凭着这股近8000人的军力,就做到了燕云十六州之中的一州之主,其影响可想而知。

现在他主动投过来了,宋军上下顿时一片舒爽,辽国完了,这下子铁定完了!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宋军才下令出征。

西军集结了10万人,刘延庆亲自上阵,郭药师的怨军作为向导,他们兴冲冲地上路,杀向了幽州城。这次出征没人再紧张了,简直是像郊游一样,不分前军,没有殿后,中军是肯定有的,但一般人找不着,10多万人拥在一起上路,成一个大扇面前进,谁知道大首领在哪儿?

这种局面让一些人心里没底,有人忍不住提醒了刘延庆一下,说这样会被偷袭的,不管怎样辽军仍然很能打。

结果不仅刘延庆冷笑,连郭药师都不屑一顾。你们实在太不了解情况了,辽军现在都缩在幽州城里,搞治安都来不及,拿什么来偷袭?

谁敢偷袭?!

尽管放心大胆地前进,只要看到了幽州城,就是成功的时候。结果他们走到了良乡(今属北京)附近,后来据有些人说,真的隐约看到了幽州城,不过却没见着成功长啥样,倒真的被偷袭了。

萧­干­真的离开了幽州城,在路上截着宋军,­干­了一票狠的。

战况有点乱,把西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说实话,场面真是很丢脸,但是损失不大。西军再惨也有个底线,就像群殴一样,把萧­干­就打出去了。

战后盘点,真正的损失在刘延庆的心里。这位二当家下令停止前进,就地扎寨,往严实里扎,往结实里扎,一定要稳!

他不走了,他要好好地观察,搞清楚辽国人到底现状怎样。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来的,摘桃子捡现成,要是桃子还没熟,他凑上去有什么意思?

郁闷中,郭药师悄悄地接近了他,向他郑重地恭喜。恭喜大帅,祝喜大帅,您的富贵到了。

你说啥?

刘延庆很不解,这个郭药师不是成心来嘬火的吧。却见小郭同志很诚恳,他说幽州城里兵力有限,现在萧­干­亲自出征,带来至少一万人,这样城里已经空了。现在由您坐镇西军,把萧­干­拴在这里,我带怨军抄小路绕过战区,直接攻打幽州城门。

以怨军的实力一定可以破门而入,到时只要您再派一个可靠的人接应一下,一定可以攻下幽州城。那时里外结合,全歼萧­干­所部,燕云其它州城群龙无首。必定不战而降。

不世战功,唾手可得!

兴奋……刘延庆一下子飞上了幸福的云端,这样也行?萧­干­偷袭居然偷出了刘氏的天大机遇。这样的话,派谁去接应呢?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亲爱的儿子刘光世。刘衙内这时已经升官了,平定方腊之后,他升到了观察使、鄜延路兵马钤辖,是宋军里的高级武官。这次如果再率先攻入燕云首府,这样的功劳足以让他名垂青史,平步青云。

很好,就这么定了。

为了必胜,刘延庆把自己手边所有的底牌都打了出去,大将高世宣,万人敌杨可世都派给了郭药师,率领6000名怨军乘夜出发,绕小路渡过卢沟桥,夜袭幽州城。

一夜行军,晨光熹微时他们抵达幽州的迎春门。事实证明,这真的出乎辽人意料之外,他们想不到宋军刚刚失败就敢于大范围穿Сhā,躲过了萧­干­的部队,突然间出现在幽州城门外。

一来出敌意外,二来怨军生猛,三来幽州的城防在郭药师的眼里没有秘密,他们快速发动进攻,没等辽军集结就攻克了迎春门,杀进了幽州城里。

这是近200年以来从所未有的事,汉人的军队攻进了幽州城里!幽州繁华,街埠林立,道路宽广,平时利于通商,利于流通,这时就利于怨军的进攻。郭药师等人迅速占领城内各处关键点,直逼萧太后的行宫。这时的局面,只要抓到了这个女人,就等同于攻克辽人的心理防线。

幽州,乃至于燕云十六州都将随之落进汉人的手里。

问题集中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事儿就好办了。郭药师们想了想,做出了个最合理的组合动作。他们一边攻打幽州城里的关键地段,一边写了封信给萧太后。

之所以写信,是因为有个前因。

在郭药师投降之后,萧太后也曾经投降过,她派人送来了非常专业的投降书,说只要宋朝承认辽国在燕云地区的主导地位,那么从此当宋朝的属国也可以。

翻从前的文件,这是童贯第一次攻打燕云时,赵佶给出的第二点要求。童贯曾经发给过耶律淳,可惜被拒绝了。这时旧事重提,萧太后希望仍然有效。

有效才怪,事实上双方这时都变了。童贯在落井下石,想的是斩草除根,把辽人都砍倒。萧太后更绝,她的投降书其实是一式两份,宋朝金国每一方都送到了,在玩一仆二主。

她想的无非是拖延些时间。

但在宋朝人的心里,代表她怕了,这一点反映在战争里,就是可乘之机。想想这样一个胆怯的女人,发现敌人已经攻到了眼皮底下,只差一层内城墙就砍到身边了,她会怎么样?

哭着喊着求饶吧。

呵呵,肯定是这样!于是劝降通知书送出,郭药师等人边打边等。之后他们等来了一个大麻烦,萧­干­突然出现,这人居然带着3000人火速杀回了幽州城里,和怨军打起了巷战!

这就是萧太后的反应,她接到恐吓信不仅没吓倒,反而派人向良乡方位的萧­干­求援。这是个有种的女人,哪怕刀快砍到了脖子上,都选择硬挺。

查一下辽国的历史,是凡叫萧太后的,从来都是强人。当然,除了耶律洪基的老婆……回到幽州城里,萧­干­突然回援,打乱了怨军的阵脚。萧­干­的部下们眼睛都红了,这里是他们的家,怨军也好,汉人也好,都是些杀人放火的东西,现在抢进他们的家里来了!

按平时的战斗力来衡量,他们远远不是怨军的对手,何况怨军里还有杨可世等万人敌,同时人数比迎军少了一倍。可这时情急拼命,怨军居然被他们打得节节后退,从城中心赶向了迎春门来路。

郭药师等人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但同时暗暗心喜。萧­干­回来得好,从大局上看,这是辽国人真正的败着,只要他们能再挺一会儿,宋军就将掌控全局。

萧­干­在良乡以一万人对抗10万西军,本就力不能支,现在为了应付怨军偷袭,抽调3000人回援,良乡方面的力量立即薄弱。

刘延庆指挥全军强攻,很可能一击即破;

幽州城里,萧­干­看似占尽上风,实际上只是他突如其来,打得怨军不知所措罢了。按原计划,很快刘光世就将率领生力军来接应,那时里应外合,萧­干­必将与幽州城一同陷落。

之后整个燕云地区动荡,其余十三州望风而降……千秋伟业,至此大定。在公元1122年十月间,宋辽两国的命运掌握在刘氏夫子的手里,他们的意愿将决定历史的走向。他们只需要按计划行动,哪怕刘延庆按兵不动,只要刘光世能率军接应,那么一切就将水到渠成。

命运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拐角处等着宋朝,光明、荣耀、失去近200年的民族守护城墙,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等着,只需要刘光世出现。

但是,在刘光世的一生中,他最不喜欢做的就是出现,他的习惯动作是消失。幽州城不是他第一次玩消失的地方,公元1122年也不是他第一次掌握全民族命运的时刻,鬼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的人,总会掌握到那么重要的东西,但他就掌握到了。

接着就放弃了……那一天,刘光世没有出现在幽州城里,他和那些约定好的生力军都不知去向。怨军陷在了幽州城里,他们名义上的敌人是3000名辽军,比他们少了一半还多,可你能相信像幽州这样大的历史名城,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会全城沉默,任凭几千个敌人随意杀戮吗?

满城都是敌人,怨军节节败退,到后来他们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城里,前面是敌人,后面是城门,只不过城门被关上了,重兵把守,他们抢过去攻了好几次根本打不下来。

怎么办,他们只好打起了城墙的主意。他们用绳子系在城头上,一个个顺了下来。勉强活着逃出城的,只剩下了几百个人,而且都没了马。他们徒步逃生,从小路回到了大营。

偷袭失败了,士卒不算,连大将高世宣都死在了幽州城里。但这并不是末日,经此一役,宋军只是没占着便宜,对比辽国,萧­干­军队死的人也不少,他们来回奔波,已成疲军,而刘延庆的大营始终平稳,无论是战力还是物资,都保持着绝对的优势。

这一点刘延庆自己知道,所以他敢挺在良乡附近等消息;萧­干­也知道,这让他很绝望,他是很能打,但是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一万兵力,总是以一敌十,敌二十,次数多了也会死人的。

但是他必须得赢……绝望中,他冷静了下来,仔细回想,他找到了宋军的破绽。

接战两次了,宋军本来大胜的机会,为什么会输?问题都出在主将的身上,第一次是童贯猪油蒙了心,不该退一定要退,不能打一定要打,等于是他玩死了西军;第二次,纯粹是刘氏父子的无厘头表演秀,刘爸爸行军像旅游,大平原上被偷袭,刘儿子玩失踪,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机会失去。

很好,萧­干­有了个非常荒诞、近于无聊的计划。

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再一次冒险,带着人出了幽州城。这等于把幽州的城防又扔了。他悄悄地绕过了宋军大营,出现在宋辽两国之间的交通要道上。

之后就是等,这么点兵力一直等在广阔无边的大平原上,直到等到宋军的运粮队出现。这期间他很幸运,没人发现他们,很显然刘延庆把巡逻队都关在了大营里,全体关门睡大头觉。

在这种危险地段,萧­干­带人冲了出来,把宋军的运粮队给劫了,临走时很不小心地透露了一个军情——辽军集结了3倍于宋军的军队,已经在良乡周边形成了包围圈,只等晚上举火为号,就一起围攻,把宋军全歼。

这个军情迅速地传到了刘延庆的耳朵里,刘延庆第一时间地震惊了。天哪,狡猾的辽国人,万恶的辽国人!居然不声不响地给他挖了这样大的坑,今天晚上就围攻吗,那么危机迫在眉睫了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绕着圈子想办法,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想出什么。

其实多简单,简单得接近无聊非常的荒诞,辽国只剩下燕云十四州了,连主城幽州都被攻进,萧­干­只能抽调3000人亲自回援拼命,哪儿还能再变出来30万辽军?

如果能这样,还会坐视宋军入境吗?早就在白沟那儿隔河阻击了。

这些刘延庆想不到,他完全被自身的安危给吓着了,粮道被断,军情突然,一连串的突发事件让他慌了,当这一天晚上,夜幕下突然间火光四起时,他真的像是听到四面八方响起了辽国骑兵冲锋时的马蹄声。撤退,立即撤退!

刘延庆以最严厉的军令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令全军不顾一切、扔掉一切地火速逃跑,来不及带的各种战略战备物资,全部就地烧毁。

这一夜火光冲天,其中绝大部分是宋朝人自己点的。这片大火里烧的绝不仅仅是些帐篷、器械之类的东西,而是宋朝自熙宁变法以来积累的所有家底。其中最重要的是军粮。“……自熙、丰以来,所畜军食尽矣。”——《三朝北盟会编》

刘延庆管不了这些,在他心里,自家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他没命地跑,驱赶着士兵们和他一起跑,跑了一夜之后终于到了白沟。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看来危险终于逃过去了,前面就是国境线,过河就会安全。但是就在这一刻,他发现了更大的危险。

辽军杀到了。

他昨晚并没有幻听,火光骤起时真的有马蹄声响起,萧­干­真的率军冲向了他们。只是由于实力悬殊,萧­干­没有直接动手,他一直尾随在宋军的背后,直到宋军跑了一夜心力交疲时才发动攻击。

这时前有白沟界河,后来辽军铁骑,10万宋军一夜奔逃,局势恶劣得无以复加。之后的事儿还用说吗,宋军扔下了足够多的尸体,才渡过白沟,回到了宋境。

第二次北伐结束。这一次宋军败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示要再说什么士气了荣耀了之类的事,每一个士兵都郁闷到要死。纵观全局,他们根本不是辽国人打败的,是被辽国人吓败的!

老子不是吓大的,是被吓死的!

这样的屈辱,完全是上层彻底腐烂的恶果。西军纵然勇武又怎样,全军都是万人敌又怎样,只要有童贯、刘延庆、刘光世这样的大领导在,他们都得败,都得死,都得屈辱。

这一战过后,物资没有了,军力丧失了,士气都泄了,这还只是自身的损失。看外面,辽国人、女真人都擦亮了眼睛看到了一个事实,堂堂宋朝,如此诚然巨物,居然只是银样鑞枪头,是个纸老虎。哈哈,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调整政策,肥­肉­就要有肥­肉­的待遇。

尤其是女真人,他们再不把宋朝当成战略伙伴了。

以上仍然只是损失的一部分。北伐燕云更大恶果要在两个月之后,以及两年半之后才真正显露出来,那时的宋朝才会自食其果,欲哭无泪。

两个月之后,公元1122年的年底十二月,完颜阿骨打亲征燕云。

金军终于杀过来了,这是每个人都知道必将发生的事,可当它真的发生时,仍然让人发抖。准确地说,是辽人吓得发抖,宋人气得发抖。

恨啊,当初为了占便宜,抢先发动攻击,本想着一触即溃,把燕云抢到手,从此有了北方防线。谁知徒劳无功,损兵折将。

最要命的是,两次大战也把辽军搞得元气大伤,这时金军杀过来,简直是标准的下山摘桃子。前思后想,宋朝是个多么好的裁缝啊,给金国做了嫁衣衫。

后悔是没用的,恐惧也是没用的,时间走到了这一刻,宋朝人只能站在边境线上眼睁睁地看着,而辽国人很痛快,萧德妃的坚定不见了,萧­干­的神勇没有了,前途无限远大光明辉煌的耶律大石也消失了,整个辽国嫡系集团意见空前统一。

逃跑。

完颜阿骨打离着燕京城还有好远的路,辽人就开始了大逃亡。他们离开幽州,从古北口逃离燕云地界,一路向西,去寻找逃得更远更彻底的天祚帝耶律延禧。

金军的燕云之役,几乎没动刀兵,是直接骑马进的城。进城之后,全体金军的头都晕了……太幸福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完美之城吗?

他们看到的是前所未见的繁华,哪怕此前他们占领了辽国五京中的四京,也没见过这样的世界。燕云十六州是特殊的,她有辽人的特­色­,更多的是宋朝的­色­彩。她是当时辽国的最南端,是最接近宋朝文明程度的区域,无论是物质还是风彩,都几乎与宋朝同步。

不走了。

哪儿也不去了,以完颜阿骨打为首,女真人沉醉在燕云十六州的桨声灯影里,每天逛逛街、杀个把人、抢些花姑娘、做做抄家游戏,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当然,心情舒畅中,他们也做了两件正经事

第一,派人向西追辽国人。这件事必须要办,但不必急了,辽国人已经彻底玩不出花样,是实际上的亡国之人,就差灭种;

第二,比较麻烦,但充满了乐趣和幻想。女真人把眼睛投向了南方。

在贫困中幻想着富贵是种折磨,在富贵中向往更大的富贵则是种享受。而当向往可以像幻想一样无限升级,升到哪一步都能变成现实的话,当事人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问女真人吧。

从公元1122年的年尾,到公元1123年四月十七日之间,女真人的生活可以归纳成四个字——心想事成。无论他们想到什么,想要什么,都会得到。

这是多么神奇,这是怎样的快乐。

事情要从阿骨打逼近幽州城说起。军队在行动,使者们更忙碌,赵良嗣跑前跑后,他的任务太重大了,要在宋军败了的前题下保证金军履行合同。

这太难了,之前说好了的,是两军夹击共同出力,金军才让出来燕云的部分地区,现在金军单方面搞定,有充足的理由大把的机会不认账。

果然,金国人再没了好脸­色­,他们的使臣叫蒲家奴,一见面把赵良嗣骂了个狗血淋头,而赵良嗣只能听着,人家说得条条在理。比如两国约好了进攻,宋朝白白让金国等了半年;金国使者到了开封,什么事也不谈,凉在一边耗时间;比如宋朝突然出兵,想钻空子占便宜等等等等,现在打输了才想起盟友,你们把金国当傻子耍吗?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拿钱来!

除了当初说好的只给南朝6州24县,每年照旧收整个十六州的岁币之外,这6州24县里只给宋朝汉人的财产,其他的奚、契丹、渤海等族的人口财产全部归女真人。

这太苛刻太模糊了,只要在执行中稍微黑心点,就能把那些州县里的人口财产全搬光。但人在矮檐下,宋军败得太狼狈了,赵良嗣无话可说,只能同意。

这只是第一阶段。

金军进入燕云之后,幻想开始升级,第一次,他们不满足于岁币了,要租税。租税,也就是税收,一个国家的根本所在。土地之所以可贵,就在于它能够住人,能够产生税赋,如果连这个也要舍弃的话,土地还有什么意义呢?

对此,金国人给出的理由是,燕云是我们打下来的,是我们的财产,所以税赋都是我们的。现在连土地带租税都给你们,实在亏大了。要是单给租税都不同意,你们马上走人,燕云的事再也不要谈了。

赵佶很紧张,燕云一定要得到……好吧,同意给租税。本以为这样金国人就满意了,没想到金国的使者临走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又加了一句话。

——南朝陛下,燕云是我们在去年年底打下来的,所以岁币嘛,应该从去年开始算。

年底……是不是公元1122年12月31日午夜11点59秒钟之前攻占的燕云呢?时间差打到了这地步,真让人怀疑这是一个怎样的铁算盘种族。

这还是七八年前纯朴的北方原始土著居民吗,看来大规模的抢劫生活真的很锻炼人!

当年这位使者只是随口一说,立即40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到手。宋朝的皇帝居然一点折没打,要一年就给一年,一点没含糊。

金国人带着意外的兴奋回去了,把这个情况上报给阿骨打,于是3个月之后的交割现场变了味道。金国人先是挑剔宋朝的国书写得不正规,里边有好多字看不懂。

宋朝人郁闷,这是当代伟大的书法家赵佶亲笔写的,你们这帮刚认字的土匪看不懂,难道是书法家的错吗?可是根本说不清,宋朝的使者来回换了4次国书,才算过关。

这只是开始。

金国人又说,辽国是女真人的死敌,燕云地区有很多辽人逃到了宋朝境内,比如赵温讯、李处能这样的大臣。在交割前一定要把他们交出来。

死敌……好吧。宋朝交了,却没想到赵温讯刚进金营,完颜宗瀚亲自出现,奉为上宾,给了好大的官职。

还没完。

金国人换上了一张笑脸,说辽国的天祚帝、萧­干­、耶律大石等人还没抓到,这时归还燕云,实在是给宋人留下了隐患。这样吧,金国替你们抓,可是粮草有问题。

20万石。

宋朝也答应了。

粮食运到,金国人再提新条件。说辽国的怨军郭药师部8000人在宋朝,这也是死敌,一定要交出来。

这一次宋朝不­干­了,这是难得的战斗力,说什么也不能给。两方一顿协商,最后宋朝以幽州城辖区内150贯以上家产的共3万余户人家为代价,“买”下了怨军。

时间接近四月,交割终于到了最后阶段。宋朝人到了幽州城下,望着丢失200多年的故土根本来不及感慨,一个个没完没了的么蛾子迎面而来。

第一,之前谈好的租税落实了数额,每年100万两白银。这和每年的岁币不发生关系,于是宋朝得回燕云区域的6州24县之后,每年要交给金国140万两白银;

多吗,还有下文。

金国人提出,这每年100万两的租税不能用钱来交割,要用实物。这一条才是狠的,才是内行话。宋朝听到这个条件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辽国人在捣鬼。只有他们这些和宋朝打了百十来年交道的人才知道这里边的学问。

如果每年只给钱,那么生产力落后的金国拿着硬绑绑冷冰冰的金属钱币一点用都没有。钱对老百姓有意义,对一个国家来说没意义,只有物资才是根本。

于是他们只能拿着宋朝给的钱,和宋朝做生意。这也是之前宋、辽两国的边贸合作方式,宋朝每年交出去的岁币,都能通过榷场赚回来。现在金国不要钱,要物资,这从根本上断绝了宋朝的侥幸,想想每年价值100万两白银的窟窿,这得用什么才能去填平?!

狠、毒。

但是不答应吗,那么之前的让步努力难道全白费不了不成?想了想,宋朝也答应了,但是有个条件。要西京。

对此金国人也挺大方,现将原话照搬一下——“皇帝言宋皇大度,我增百万,一言不辞,今求西说,何辞以拒?然其民却待迁去。”

只给空城,不给居民。赵良嗣一听就火了,他问,只给空城,我们要来­干­什么?金国人狡黠一笑,说其实很简单,俺们皇帝只是想让你们再出点血,犒赏三军而已。

简直是赤­祼­­祼­的敲诈。

但事实如今,只能伸头等刀。为了西京,宋朝又一次­性­地给了20万两。这些都做完后,金国人沉默了,他们搅尽了脑汁,想了再想,也再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再拖再敲诈。

于是,收兵走人给宋朝让地方。

这时据金军进占燕云已经过了近半年之久,以幽州城为例,已经面目全非。能杀的全杀了,能抢的全抢了,能烧的也都当篝火在某些快乐的夜晚烧光了……就是这样,金军在临行前还掳掠“中原士大夫之家妹姬、丽­色­、光美、娟秀凡二三千人北归其国。酣歌宴乐,惟知声­色­之娱。”

公元1123年四月十七日,童贯、蔡攸率领宋军进入幽州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燕云已经被洗白白了,至于西京,金国收了钱,却根本没还。

赖账是小事,快乐最重要。宋朝把西京先放过一边,第一时间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先是对有功人员的封赏。

全体参与光复燕云行动的­干­部里,除了刘延庆之外都升官。如身临前线的蔡攸,升为少师;坐镇后方的宰相王黼由少师进位太傅,赏玉带;四方奔走的赵良嗣为延康殿学士。最大的一份功劳留给了伟大的武装太监童贯。

宋神宗有言——“复燕云者王。”

这句话是有效的,哪怕这个人是太监,也必须兑现。童贯先封为豫国公,紧接着升为广阳郡王。郡王,在亲王之下,是次一档的王爵。但一来王爵仅亲、郡两级,二来宋朝立国近170年以来,太监封王者仅此一例,从哪方面讲,童贯都登峰造极,达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

他的计划完成了,他真的通过联金灭辽达到了他人生、仕途的最高峰。

接下来是赵佶的盛宴。

时间凝固在公元1123年的四五月份之间,当此时赵佶踌躇满志,他回望历史,仿佛看到了从太祖赵匡胤以降,直到他的兄长宋哲宗赵煦,宋朝所有的列祖列宗,他们终生努力的,他们无奈叹息的,那些始终像是梦幻泡影一样的事情,他都完成了。

灭吐蕃、破西夏、平内乱、复燕云……这些功绩他都做到了,连带着他史无前例的丹青文采,这样的人物不要说是宋朝,环顾汉人三千年历史,谁能与他比肩?!

斯人斯事,必须铭刻碑石,传之万代。

­精­心准备了4个月之后,赵佶命王安中作《复燕云碑》记此盛事。截止到这里,燕云战役告一段落,我们也可以稍微总结一下了。

总结无非是经过、结果两方面。说经过,相信每个人都看得抑郁,宋朝什么都输光了,从国力到西军从钱财到脸面,前所未有的丢人!

但是,国家事务是政治,政治永远都只看结果。结果好,一切都好。所以我们具体看结局问题。

结局是宋朝联金灭辽大获成功,不管燕云十六州是不是全体收回,至少辽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从此宋金两国成了邻居,其亲密的程度比之前的宋辽还要紧点。

宋、辽两国之间有白沟界河,河两岸各有足够广阔的无人带,双方不驻军不设防不修战备,足以避免不必要的摩擦。

宋、金不一样,燕云十六州宋得其六,金国得九,目前还有一个自治待定。如此参差不齐犬牙交错拧在了一起,哪一方想挑事,立即就会擦枪走火。

而且辽国再不好,也是南北两院共治,是历史上唯一一个给汉人同等身份地位的异族国家,在国家­性­格上基本汉化,100多年的老邻居,安稳妥贴,实在是找不出第二家。反观金国才刚刚开化,哪懂什么礼仪,甚至在最初的反抗­精­神下取得重大胜利之后,还能残存下来多少的良知还不一定。

强大的武力,加上未知的­性­格,实在是太凶险了。所以联金灭辽是错误的。

这是一种论调,由于不久之后发生的事,它被认为是正解。真的吗?这要延伸一下才能求证。比如说,不联金了,不灭辽了。

那么宋朝做什么,不外乎两种——1,坐山观虎斗;这样的话,任由金国把辽国灭了,燕云十六州变成金国的属地。

这样好吗,以金国实力,一马平川地冲下来,宋朝拿什么抵挡?只怕死得更快更难看。有人会说,宋朝一直置身事外,和金国没宿怨,金国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打过来呢?

……这话不予置评,实在是没常识没知识甚至没脑子。众所周知,国与国之间只存在着吞并与反吞并,打压与反打压,就连宋辽之间,也是在澶渊大战之后互相无可奈何才结的友好同盟。想让金国只因为宋朝跟它没旧仇,就放过这样一块可口美味的肥­肉­,简直是痴人说梦。

2,辽既然打不过金,宋朝又不想和金为邻,那么应该怎么做呢?思前想后,只有一种办法。即助辽灭金。集合两国兵力,把最­精­锐的西军派到辽国境内去,把金国这个灭世之患消灭在萌芽状态里。

这样好不好呢?

先不要说宋辽合兵能不能搞定完颜阿骨打,就算战力足够,谁能在事先预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呢?所以综上所述,结局都和已经出现的现实一样,宋金之间绝无和平的可能。

那么为什么不抢先出手,不惜一切代价把燕云得到,这样还可以巩固哪怕残缺的北方防线,为未来的大战作前期准备。

这是后话,在当时宋朝只能根据形势,做出适合眼前局势的决定。局势1,完颜阿骨打死了;局势2,宋金两国在燕云十六州里犬牙交错。

那么决定只能是——趁此时机,尽量多的侵吞燕云区域。得到燕云,才有生命线。

招降张觉提到了日程上,非常巧,这时金国帮了宋朝一把。完颜吴乞买继位,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防守,各条战线都急剧收缩,在燕云方面,他下令辽国的降臣、燕地居民,都迁徙到东北,到女真人的老家,眼皮子底下生活。

这样可以迅速地集中财富,不经过时间的衍变,硬生生地边远的东北制造出一个繁华昌盛的女真国度。同时也把各殖民区的活力全部抽走,让他们想反叛搞事也没办法。

想得凶险,如果真能达到的话,的确会从根子上一劳永逸。从这时起,完颜吴乞买走了历史舞台,上面的这个办法是他一生坚守的建国之本。

他不要辽国的模式,不想复制出燕云十六州胡汉交汇制造出来的繁华,他要的是一家独大。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女真人建国的内核,只有一个字——抢。

把能看到的好东西都抢到身边来,抢不到的就全毁了,也不给别人留下。

燕云居民们上路了,不管愿不愿意,都在刀枪的逼迫下向寒冷边远贫瘠的东北迁徙。这时他们心里还残存着一点点的希望,那就是张觉。他们会路过张觉所在的平州,也许那里会带来变数。

变数真的发生了,张觉公开和金国决裂,一边派人去西方寻找耶律延禧的儿子们,一边向宋朝求援。他声称,只要宋朝出兵帮助他,他可以献出平州。

消息传来,赵佶很兴奋。对宋朝来说,终极目标是得到完整的燕云十六州,现在有送上门来的,为什么不要?他立即派人去和张觉洽谈,不仅如此,还向金国派出了使臣。

这一回,宋朝的要求是——把山后九州都还给宋朝!

这个要求是之前不可想象的,也是后来不敢想象的,但在当时宋朝做出来了。而金国居然没有愤怒、没有拒绝。

为什么呢,只因为完颜阿骨打死了。

宋朝任命宦官谭稹为两河燕云府宣抚使,全权负责收回山后九州。他上任之后,朔(今山西朔县)、应(今山西应县)、蔚(今河北蔚县)的守将都向宋朝投降,加上平州,宋朝迅速地收回了4州之地。

在此期间,宋朝做了第二件事。招降张觉之外,赵佶招降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辽国的皇帝耶,貌似他是当时最大的丧家之犬,被金国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死定了的角­色­。宋朝招降他有什么用?

从前翻史书,第一眼看到这里时,我也很疑惑,宋朝在西军大败,明知金军强到不可抵敌的情况下,还招惹这样的烫手山芋做什么?纯粹找死嘛,但是综合上面罗列出来的局势和进程之后,招降这个过气皇帝的原因就很清楚了吧。

赵佶要趁热打铁,对其余的燕云各州下手。这时燕云各州的守将基本上都是原辽国的人,正在彷徨无助,面临马上要被集体迁移的命运,如果宋朝及时伸手拉一把,再打出耶律延禧的亲情牌,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呢?没有例外,都会向宋朝投降。

如此一来,燕云十六州就都得手了。

招降耶律延禧的事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宋朝动用各种关系各个渠道向西边找人。当然,这个活儿难度太大了,从概率上讲,基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耶律延禧是当时号称消失得最彻底的人,金国动用了­精­锐部队长年驻守西方,在深山老林里拉网式搜索都挖不出来他,宋朝一边找还得一边遮人耳目,拿什么成功?

但是事在人为,世间事只有不敢想的,没有做不到的,就像宋朝对金国呲牙,索要燕云十六州一样,谁看都是往虎口里伸脑袋,除了死得加倍难看之外,还能有别的结果吗?

结果是,当年的十一月份,金国割让了朔(已被宋占领)、武(今山西神池)两州给宋朝。

耶律延禧,这位曾经的东亚老大,一不小心又成了世界的焦点。宋、金两国各用渠道,不遗余力地寻找他。可惜都找不着。

唯一找到他的人,是耶律大石。

这首先是藏的地点太隐蔽了,夹山,在史书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夹山在沙漠之北,有泥潦六十里,独契丹能到达,他国所不能至。”

看来这是契丹人祖辈打猎探险留下来的一块世外桃源,具体地点一直流传在辽国皇室之中。这才可以解释,为什么从燕云地区逃走的辽军能准确地寻找到耶律延禧。

这时的耶律延禧很神奇,他不像是位亡国之君,反而显得斗志昂扬神彩焕发。他好运连连,先是得到了好消息,完颜阿骨打死了;另一方面得到了援军,­阴­山室韦谟葛失部落给了他足足5万多人的部队。室韦,是蒙古族的前身,他们的强悍地球人都知道。

这两样综合起来,让耶律延禧觉得复国有望,可以反击了。

就在这时,耶律大石找到了他。

时机明显不对,耶律延禧手握重兵,又有了皇帝的尊严。一见面他就对耶律大石严厉的质问,“我在,你们怎么敢立耶律淳?”

这是在问罪,罪名比蓄意谋反都重,是已经谋反。

耶律大石很平静,他说你以全国之势,不能拒敌。就算立10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孙,不算便宜敌人,难道不比只知逃命强吗?

问得耶律延禧哑口无言。但是亡国之君就是与众不同,没话说了不等于没事可做,对于燕云地区曾经出过辽国的皇帝这件事,一定要有个说法,必须杀个人。

杀掉耶律淳的老婆!

于是那位在宋军攻进幽州都冷静坚定,主持打退刘延庆的女士,就这样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这还不算完,耶律大石也有别的任务执行。

命耶律大石率军攻击金军。

这个命令其实也有点靠谱,当时金国的政策是收缩,为了确立新领导的权威,各占区的大佬们都往老家赶,向完颜吴乞买表忠心,这其中就有主持原辽西京区域军务的完颜宗翰,也就是粘罕。

粘罕走了,辽军正好乘虚做战。

想法不错,按说也应该像宋朝一样得着些好处。但要命的是他们遇到的人不对,这次粘罕虽然走了,但是金军里还个更牛的人物。这人叫完颜娄室,按战绩排名,他在金军第一代战将里面都遥遥领先,号称“常胜”。其实另一个头衔才更准确。

——皇帝收割机。

此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抓皇帝不止一个,不管是现任的曾经的未来的,只要叫他磅上了,全都跑不了。于是耶律大石悲剧了,他被生擒活捉。

这种时刻,一般的正面人物应该只有一个命运了。自杀,或者被杀,只有死才能化被动成正面典型。可是耶律大石不一样,这个人忠于的不是哪一个特定的人,而是他的民族。死,太简单了,在整个民族都面临灭亡时,真正有勇气的人要活下去,要找到绝境中的那缕阳光。

耶律大石投降了,他文武全才相貌堂堂,到哪里都让人喜欢。金国人不仅饶了他,还给了他官位,又给他重新配置了一个妻子,按照当时的投降标准来说,是非常到位的规格了。对此耶律大石很感动,主动要求为金国工作。

金国正中下怀,正不知道耶律延禧躲在哪儿呢,大石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带着金军去抓耶律延禧。很好,这也正中耶律大石下怀,他料定会有这个任务,借此机会,他成功逃出了金军的手掌。自由之后,他回到夹山大本营。他变了,不再是耶律延禧的忠实臣子,他对这个颠三倒四莫明其妙的皇帝彻底厌恶了,为了契丹种族,他做出了一个划时代的决定。

离开眼前的一切。

他带着200铁骑北上,三天之后过黑水(今内蒙古艾卜盖河),再向西北,到达可敦城。之后他的生命是史诗级的,他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白手起家,创立了一个在面积上与辽国全盛时期都不相上下的庞大帝国。有此根基之后,他回来了,哪怕有了皇帝宝座、富贵的生活,仍旧要与金国一决高下。

耶律大石要在5年之后才会积蓄到足够的力量找金国算账,在这之前,他退出了辽、宋、金之间的大舞台,主角继续由耶律延禧担任。

耶律延禧的复国之梦熊熊燃烧,不可遏制,哪怕众叛亲离,手里的军队都不是本族人了,也不后退。这人带着5万室韦兵,加上全体后妃、儿子、宗室人员一起出征,杀向了南方。决心很大,可惜命运糟糕,他就是这个时代的衰神,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发动战争,遇上错误的敌人,没有一次例外。

他刚刚翻越渔阳岭(内蒙呼和浩特市西北,大青山的南支),就迎头遇上了完颜宗翰。他面子真大,哪怕落魄到这地步,金国都超级重视他,把金国的二号首长火速派来了。

没有悬念,耶律延禧输掉了最后的希望,他靠着5万人的­肉­盾,再一次成功逃跑,蹿回了夹山老巢。他的故事还没有完,两个邀请函跨越千山万水送到了他的手里。

一个是宋朝的。由一个和尚秘密送到,赵佶向他许诺,只要他到达宋朝边境,一切就安全了。他会得到宋朝皇兄的称号,一千间大屋的住宅,以及300个女乐的享受。

一千间大屋……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的故宫有多少间屋子吗,999间半。

另一个是西夏的。夏崇宗觉得自己是耶律延禧的女婿,更因为几乎每一个西夏皇帝都是辽国的女婿,这时老丈人出事了不能不有个态度,于是派人送信,请耶律延禧过黄河。

耶律延禧真的去了,ρi股还没等坐稳,金国的使者也到了。一句话,请众多的党项大脑冷静思考之,是不是想跟辽国一个下场?

夏崇宗不想,但又不情愿,就小试探了一下,结果派出去兵被金军打得一败涂地。这下终于清醒了,转身请老丈人哪儿来的哪儿去。

耶律延禧又逃回了夹山深处,他的逃亡生活还会再继续近两年的时光。这时顺便说一下西夏,自从送走耶律延禧之后,它变得非常安宁,几乎游离在时代的大变革之外。辽、宋、金之间的大搏弈对它来说几乎没意义,直到蒙古人崛起之后,才动摇了它的生存根基,主要的原因还是它自己找死。

为什么呢,因为它穷。

西夏这块不毛之地,说实话除了宋朝因为太多的历史原因,非要跟它打个清楚明白之外,几乎没人搭理它。又穷又硬,还不讲理没信义,跟它往来有什么好?

比如金国,眼放着肥到人类之巅的宋朝不抢,难道去和这群党项人死磕?!简直莫明其妙嘛。这就是从此以后近百年的西夏国运的基调。

它很平静地生存了下去,在以后天翻地覆的格局下,我会很少地提及它,在此算是有个交代吧。回到中原,这时历史的焦点在平州。

对金国来说,平州的张觉已经是个刺头,不是切不切的问题,而是稍微切晚一点,就会带着整个燕云十六州一起滑向宋朝,把金国的桥头堡给毁掉。

燕云十六州,永远是东亚大地上的异域。谁得到它,都会得到财富与机遇,而失掉它,会失去未来的安宁和话语权。

在完颜吴乞买招回各占地首领,商量继位大事的阶段,张觉有了新动作,除了自己的平州外,他带着营州、滦州一起归降了宋朝。前面提过,平、营、滦三州在辽国统称为“平州路”,而平州之东是榆关,榆关……就是后来的山海关!

历来兵家入关,必经山海关。这是燕云区域防务的重中之重,谁得到它,就等于得到进出中原的大门。这时张觉带着这三州一起倒向了宋朝,军事意义无比重大。

金国人立即就急了,没等调集重兵,就地派了3000人攻向了平州。3000人,这点兵力就算是在完颜阿骨打的率领下,也只够和辽军在野地里打架,想攻下燕云区域的重镇,简直是做梦。张觉只是关上城门,这3000人自己就走了。

张平很兴奋,派他的弟弟到开封城报功。赵佶很兴奋,派专人带着敕书、诰命去平州发奖。当天的发奖仪式很盛大,张平带着平州的头头脑脑们出城迎接,就在这时,危险已经到了他的身边。

金军突然杀到。统帅是完颜宗望,军力是10万人!完颜宗望是阿骨打的二儿子,本名斡离不,俗称“二太子”,和后来那位家喻户晓的“四太子”很齐名。

查一下这人的生平,这时是他一生中最郁闷最窝火最想杀人的时候。阿骨打起兵反辽,他的军功只在宗瀚之下,以他的资历、血统,金国皇位只能是他的。可是事到临头,居然便宜了他的叔叔。

……吴乞买,他有什么功劳,何德何能,居然当上了皇帝!

尽管不服,也仍然得服。吴乞买的政治手腕是非常高的,有他在,金国超强的军力不仅用来开疆扩土,更是他­操­纵政局达到平衡的砝码。

在完颜吴乞买的统治期间,宋辽两国的君主大臣们遭遇很惨,金国本身的上导建筑也一批批地倒下,悄悄地说,他是一个成功版的赵光义。

回到平州城外,这种级别的敌将,这样庞大的军力,已经运动到了身边还茫茫然毫不知情,那么死得再难看也不冤了吧。

张觉反应非常快,他推开奖金证书一跃而起,上马就跑。这人真的被吓着了,哪怕平时喊过一万遍金军不可怕,平州守得住的口号,这时也全都忘了。平州城就在他的身后,有5万以上的军力、超级坚固的城墙作后盾,他都没敢回头。

此人一路狂奔,跑向了幽州城,投靠前“怨军”,现在叫“常胜军”的郭药师部了。

在他身后,10万金军冲向了平州城。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都认为平州城没救了,之前金军所向披靡,辽国5京都被一一攻破,平州城再强,难道比辽国的都城还结实?在这种结比下,张觉逃跑似乎也情有可原。但是这些都错了。

完颜宗望以10万兵力围困平州城达半年之久,仍然无法攻破。半年之后,城里的兵打光了,只剩下几千人。城里的粮吃光了,连耗子都找不着,到这地步平州人也没投降,他们冲了出去,突围南逃。金国人得到的,只是一座空荡荡的死城。

平州人用活生生地例子告诉了世界,金军没什么可怕的,哪怕是第一代的金军,也不是吃人的妖怪,只要敢于反抗,不仅能守得住,更能冲出去自由骄傲地活着。

形象地描述,平州城就是一支火炬,它熊熊燃烧在无边黑暗里,显得璀璨壮丽;准确地描述,平州城像一支火炬,壮丽璀璨地燃烧着,而它的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真的太黑了,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它陷落,不仅不救,还彻底无视。

该怯懦仍然怯懦,该昏庸的继续昏庸。

先是它旁边的营州没顶住,被金军迅速占领,满城的居民都成了奴隶,里面就有张觉的母亲、妻子。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张觉还能挺住,他弟弟崩溃了,为了救他妈妈,他选择了投降。不仅把张觉的去向泄漏了,还交给了金军几页纸。

那是宋徽宗赵佶亲笔写给张觉的御笔金花笺,封官许愿的话都写在上面。这东西到了完颜宗望的手里,就不止是张觉的事了,是宋朝私下里搞小动作的铁证。

怎样才能编织出一根小绳子,一步步地绕到一个超级大国的脖子上,一点点地收紧,直到勒死,这个过程金国人已经很熟悉了,完颜宗望迅速地制定出了一二三的步骤。

第一步,向宋朝要张觉。

金国派使者先去了开封,告诉赵佶老实承认伤害盟友感情的错误,把张觉交出来。别想打马虎眼,张觉就在幽州城里,现在改了个名字,叫什么赵秀才。金国不要活人,你们杀好了送脑袋。

人证物证俱全,赵佶无话可说,他派人带着金国使者去幽州取人头。暗地里吩咐幽州安抚使王安中,把张觉藏起来,杀个长得像的人送去了事。

王安中照办了,可不知道怎么搞的被金人识破了,人头有假,再杀真的送来。宋朝无可奈何,只能秘密地杀了张觉,用注满水银的匣子装好,送给金军,同行的还有张觉的两个儿子。

金国的第一个要求满足了,宋朝觉得又一次过了关。却不知道当时有个人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当张觉的人头被送出城之后,他悲愤地小声说了一句话——“若金国索要我郭药师,难道也要交出去吗?!”

这时的郭药师非同凡响了,他是赵佶钦定的幽州城防司令,手下除了近万人的常胜军之外,还有临时召募的30多万民兵。

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心理动态,就是燕云区域稳定系数的晴雨表。

第二招是找后账。张觉事件过后,完颜宗望派人到燕云地区来,说某年某月宋朝的某位使者曾经许诺了多少钱粮,一直没兑现,现在该给了。

这实在是太闹心了,在这几年的宋金交易之中,到底金国提过多少条件,宋朝给了多少好处,老实说在事情过后几百年,全盘掌握过程的情况下,统计起来都很费劲。在信息不发达的当时,要前线指挥官的手里有一本明账,根本是不近人情。

双方吵了起来,吵得不尽兴,完颜宗望使出了第三招。他悄悄地给西夏人带了个话,要他们出兵攻打武、朔两州。

宋朝在燕云地区的最高长官是谭稹,这人还真不含糊,金国要后账他敢赖,西夏人趁火打劫他敢反击,在这块人生地不熟刚刚收复的土地上,他把西夏人赶了回去。

三招过后完颜宗望有点郁闷,这人软硬不吃得怎么办?想了想,他决定把情况反应给赵佶,让宋朝收拾宋朝的官。

谭稹下台了,他被调回国内,停职反省,好好去想到底欠没欠金国人东西。接替他的是金国的老熟人,武装太监、广阳郡王童贯。

童贯在这段时间里坐了一次过山车。

收复燕云之后,他的地位上升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之后突然摔了下去,被勒停了前线的一切公职。理由是花钱太多了,燕云的价儿实在太高。

……根本没提前后两次大败的事。

其实真正的理由是赵佶的政治手段。在中国的官场一直有个很好玩的现象,不管是哪个朝代,如果某位大将出兵立下不世战功之后,回国时耀武扬威万人空巷,那么基本上可以为他默哀了。这人的政治生涯、军事生涯、人类生涯都已经结束。

相反,如果皇帝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顿臭骂,战绩了功劳了什么也不提,相反全是错误,之后全体朝臣一拥而上,发挥集体力量骂他个半死,那么此人可以放心了。这是组织上对他严加要求,希望并培养他向更高的台阶迈进。

童贯就是这样。所以这时前线一但有事,还是第一时间把他派了出来。

童贯来了,金国方面突然变得安静。什么幺蛾子都没了,世界很和谐。这让童贯还有宋朝的上层都很满意,在他们的心里,天朝上国的尊严、荣耀都在迅速回归。在这种情绪里,童贯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派人去向金国大太子完颜宗翰索要山后九州。

赵良嗣、谭稹要不回来的,不等于他童贯也要不回来,广阳郡王的封号是与燕云十六州紧密结合的,这块土地注定了要在他的手里彻底回归!

这时是公元1125年(宋宣和七年)的十月份,远方的风雷动荡,在极远的西方,辽国的末代皇帝耶律延禧终于在余睹谷被金将完颜娄室活捉,押往金朝上京(今黑龙江阿城)。至此,辽国彻底灭亡,它对金国威胁全部解除。

金国纵目四望,世界广阔,它已没有敌人。但是完颜吴乞买却极需一个死敌。他的皇位非常不稳定,翻开资料,这人在女真人的建国历史上几乎没有战功,一直隐身在后方,给哥哥阿骨打看家。这样的“业绩”放在汉民族的价值观上都不让人信服,比如宋太宗赵光义。

赵光义登基一直存在争议,那么在极其重视战绩的女真族开国第一代人物面前,吴乞买有多大的分量呢?答案是太轻。

他的一生,注定了要在本国战将派系之间走钢丝,既要联合他们更要分化他们,实在不行就要派事给他们做,指定好东西让他们去抢,绝对不能闲着。

在这种指导思想之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暗地里涌动的反宋情绪,之后用行政手段把它完美地融进了国策里去。

这股反宋情绪来自于金国顶级战将的家属团里,比如完颜宗翰的妻子萧氏,她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的前妻;完颜宗望的妻子金辇公主,是耶律延禧的女儿。再比如辽国降将耶律余覩、刘彦宗、时立爱,这些人都在金国成了新贵。

他们牢牢地记着宋朝乘人之危,攻打燕云十六州的仇恨。辽国是没力量报仇了,可金国可以利用,比如两位完颜太太,就一直在吹各自丈夫的枕头风。

善解人意的成熟的政治家完颜吴乞买先生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呢,反正是慷他人之慨,抢宋朝之财,同时转移国内军事大佬们的视线,何乐而不为?

公元1125年(宋宣和七年)的十月份,童贯派人去向完颜宗翰讨还山后九州的时候,正是吴乞买下令正式伐宋之时。屠刀已经临头,可叹宋朝上层仍在做梦。

金军在十一月初时南下,兵分两路。东路军由完颜宗翰率领,出云中(今山西大同)攻太原;西路军的主帅是完颜宗望,他从平州出发,目标是幽州城。

各自攻克后,渡黄河会师开封,进攻宋朝的都城。

童贯当时在太原,面临的金国军事第一排名的完颜宗翰。这很相应,由宋朝兵马大元帅,对敌金国军事领袖,双方当量对等。

可结果居然是空白。

童贯先是愕然,惊叫出了一句名言,堪称是宋朝官场的共同心声——金国刚刚在边外远处立国,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连东亚最大的辽国都灭掉了,来打你宋朝很奇怪吗?童贯的脑子还真就转不过来,他稍微等了几天,当确定了消息的真假之后,瞬间变得灵动无比。

逃跑!

童贯第一时间上马南逃,速度之快,让太原知府张孝纯措不及防,他跟着快跑,才拦住了广阳郡王。换了的却是一声怒吼。

“俺是宣抚,不是守土。留下我打仗,那么多的将军都是­干­什么吃的!”之后童贯纵马狂奔,消失在民众的视线里。从这一刻起,他数十年建立起来的赫赫威名彻底坍塌了,岁月再一次证明,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坚韧到底,更多数的,都是童贯这样曾经勇敢的心。

其实他本不必这样紧张的,他面对的是完颜宗翰,这个敌人的锐气已经在灭辽的过程消耗得差不多了,尽管掌有重兵,但征伐之心不再炽烈;更何况他背靠的是太原城。太原千年古都,要说文明什么的倒也说不上太多,它最著名的一点是“硬”!

超乎寻常,不可思议的硬度。历朝历代打到这儿的战争都会卡壳,远的不说,五代时以柴荣之强拿不下它;宋初时赵匡胤终生常胜,拿它没办法;赵光义举倾国之兵把它攻克了,可是却耗时半年,累得全军半死不活,最后在远征燕云时掉了链子,埋下了宋朝不能统一中土的祸根。

这时金军来了也是一样,完颜宗翰连取朔、代两州,到了太原时突然被顶住了。不管他们怎么进攻,太原城就挺在那里巍然不动。时间一长完颜宗翰放弃了,不能为了一个太原耽误整个战役计划,他留下了一部分兵力继续围攻,带着大部队向宋朝内境穿Сhā。

完颜宗翰的脚步至此被绊住,太原城让他腹背受敌,首鼠两端,他的西路军一直在黄河周边转圈,想攻心里没底,想回去心有不甘。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直到历史书翻过了这一页,他都没想好要怎么办。而直到那时,太原城仍然是宋朝的。

回到东路的完颜宗望。这个人才是宋朝的灾星。完颜宗望在金国内部憋了一肚子的气,他的心情恶劣到了不杀人就会杀自己的程度。

这是真实的,不久之后,他的生命就会走到终点。当然,更多的人在他到站之前早已提前下车。

东路的金军先是在两天之内迅速攻破了檀、蓟两州,接着就杀向了燕云的首府幽州。在进攻的路上,完颜宗望终于遇到了挑战。宋朝的军队走出城墙,到野外与他交战了。

来的人是宋将张令徽、刘舜仁,以及幽州城防司令郭药师。这三位带来了4万5千军队,基本上说,幽州方面能拉出来野战的部队都在这里了。根据之前发生的事,相信每个人都会预料到战况的发展。很简单,郭药师会放水。

但历史永远是新奇的,真实的一幕是,两军对垒,郭药师率部杀了上去,纯血的汉人张令徽、刘舜仁却掉头就跑,仿佛他们不是来打仗的,而是近距离观察女真人的人种特征、衣着打扮、马匹高矮什么的,只要有了第一手资料,立即就回去上报。

换了谁是郭药师,这时都哭笑不得了。宋朝人这样,和着他一个原辽籍的渤海人倒给赵佶卖死命?!事情可以做,道理得讲得通嘛。他的心情瞬间逆转,带着人以更快的速度往回跑。他­精­确地计算着与金军的距离,抢在完颜宗望到达之前回到了幽州城。

之后把全幽州的宋朝­干­部从上到下抓了个遍,送给完颜宗望当礼物。

郭药师终于“叛变”了……叛变两字是官方史书里给郭药师定的­性­,说这人在短短的七八年里接连叛变了两个东家,宋辽两国前后被他出卖了,这人的品质真是恶劣!

看了上面发生的事,回想当初耶律延禧的作为,相信每个有良知的人都会不屑一顾吧,我个人认为,之所以这样,全是宋辽两国的事,郭药师做得很正确。

作者:高天流云A我的确是没情绪,主要是没­精­力啊。实说了吧,前两天想爬山来着,结果食物中毒,吐了半夜。

现在也没缓回来。写的东西,,,笼统算什么,金军的东西两路领导,我直接写反了,

金军在十一月初时南下,兵分两路。东路军由完颜宗望率领,出平州,攻幽州;西路军的主帅是完颜宗翰,他由云中(今山西大同)出发,进攻太原;

各自攻克目标后,渡黄河会师开封,进攻宋朝的都城。

童贯当时在太原,面临的金国军事第一排名的完颜宗翰。这很相应,由宋朝兵马大元帅,对敌金国军事领袖,双方当量对等。

可结果居然是空白。

童贯先是愕然,惊叫出了一句名言,堪称是宋朝官场的共同心声——金国刚刚在边外远处立国,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连东亚最大的辽国都灭掉了,来打你宋朝很奇怪吗?童贯的脑子还真就转不过来,他稍微等了几天,当确定了消息的真假之后,瞬间变得灵动无比。

逃跑!

童贯第一时间上马南逃,速度之快,让太原知府张孝纯措不及防,他跟着快跑,才拦住了广阳郡王。换了的却是一声怒吼。

“俺是宣抚,不是守土。留下我打仗,那么多的将军都是­干­什么吃的!”之后童贯纵马狂奔,消失在民众的视线里。从这一刻起,他数十年建立起来的赫赫威名彻底坍塌了,岁月再一次证明,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坚韧到底,更多数的,都是童贯这样曾经勇敢的心。

其实他本不必这样紧张的,他面对的是完颜宗翰,这个敌人的锐气已经在灭辽的过程消耗得差不多了,尽管掌有重兵,但征伐之心不再炽烈;更何况他背靠的是太原城。太原千年古都,要说文明什么的倒也说不上太多,它最著名的一点是“硬”!

超乎寻常,不可思议的硬度。历朝历代打到这儿的战争都会卡壳,远的不说,五代时以柴荣之强拿不下它;宋初时赵匡胤终生常胜,拿它没办法;赵光义举倾国之兵把它攻克了,可是却耗时半年,累得全军半死不活,最后在远征燕云时掉了链子,埋下了宋朝不能统一中土的祸根。

这时金军来了也是一样,完颜宗翰连取朔、代两州,到了太原时突然被顶住了。不管他们怎么进攻,太原城就挺在那里巍然不动。时间一长完颜宗翰放弃了,不能为了一个太原耽误整个战役计划,他留下了一部分兵力继续围攻,带着大部队向宋朝内境穿Сhā。

完颜宗翰的脚步至此被绊住,太原城让他腹背受敌,首鼠两端,他的西路军一直在黄河周边转圈,想攻心里没底,想回去心有不甘。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直到历史书翻过了这一页,他都没想好要怎么办。而直到那时,太原城仍然是宋朝的。

回到东路的完颜宗望。这个人才是宋朝的灾星。完颜宗望在金国内部憋了一肚子的气,他的心情恶劣到了不杀人就会杀自己的程度。

这是真实的,不久之后,他的生命就会走到终点。当然,更多的人在他到站之前早已提前下车。

东路的金军先是在两天之内迅速攻破了檀、蓟两州,接着就杀向了燕云的首府幽州。在进攻的路上,完颜宗望终于遇到了挑战。宋朝的军队走出城墙,到野外与他交战了。

来的人是张令徽、刘舜仁,以及幽州城防司令郭药师。这三位都是渤海人,带来了4万5千军队,基本上说,幽州方面能拉出来野战的全部家底都在这里了。

宋朝把燕云的命运交给了渤海人,在张觉事件发生之后!

当天的战斗是个笑话,两军对垒,张令徽、刘舜仁转身就跑,搞得像阵前哗变一样,郭药师稍微抵抗了一阵,带着人以更快的速度撤退。他­精­确地计算着与金军的距离,抢在完颜宗望到达之前回到了幽州城。

之后把全幽州的宋朝­干­部从上到下抓了个遍,送给完颜宗望当礼物。

郭药师终于“叛变”了……叛变两字是官方史书里给郭药师定的­性­,说这人在短短的七八年里接连叛变了两个东家,宋辽两国前后都被他出卖了,这人的品质真是恶劣!

这样说的根据不知是什么,于辽国,渤海国是它亲手毁灭的,渤海人一直是二等公民;于宋朝,自己做过什么应该很清楚,近在咫尺的卸磨杀驴行为换了谁都得心寒。郭药师并不是孔门弟子,凭什么要求他像后来的武穆王一样?

这个指责没道理。

郭药师降金,被重新任命为幽州城防司令,另外赐给他金牌、完颜氏的姓氏。这些待遇远远地超过了宋辽两国曾经给他的好处,让他这一次的投降加倍的舒适愉快心情大好。

于是他进一步有了新的表示。

他建议完颜宗望大胆穿Сhā,根本不必去管宋朝河东的­精­兵,一来有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去牵制,二来宋朝的军队和官场一样烂熟了,从来只顾自己死活,绝不理会旁边的安危。当此时,应该全速渡过黄河,过河之后一马平川,都是金军骑兵的天下。

这是郭药师当了3年宋朝将军积累下来的业务知识,每一点都戳中了宋朝的软肋。当然,河东那边儿最­精­彩的事他是料不到的,别说是他,宋金两方面都被震撼了。

——义胜军叛变。

叛变成了流行词,不仅降军复叛,连宋朝本国的军队也争先恐后的倒了过去。义胜军是宋朝得到燕云区域之后就地招募的一批民兵,大约有十几万人,参与河东的军事布防。

宋朝从内地拨款养他们,这其间难免压缩了河东正规军的军费。时间一长,正规军愤怒了,生活质量全面下降,民兵抢了正规军的饭碗!一怒之下,难免骂街,各种威胁式的垃圾话喷了出去。

义胜军听见了。

他们不是宋朝内地的居民,是刚刚接收的原辽籍汉人,归属感本就不强,面对可能的危险这帮人直接选择了叛变。金兵的西路军两天之内连下朔、代两州,全是义胜军内部搞鬼,朔州是他们在战事正酣时打开了城门,代州更直接,他们把守城的将军给绑了,送到完颜宗翰的面前!

西线是这种局面,就算河东军想支援河北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完颜宗望直扑黄河。而在黄河之前,宋朝还有几座河北路的军事重镇。

保州(今河北保定)、中山府(今河北定县)、北京大名府等,它们是最后的屏幕。

当战火烧到保州城附近时,消息终于传进了赵佶的耳朵里。这是个奇迹吧,局势已经到了当年澶渊大战的程度了,宋朝的皇帝居然才刚刚知道!

之所以会这样,一来是到了年底,每年的郊礼在即,每个官都盼着大红包呢,谁拿烦心事去恶心皇上?二来是赵佶本人曾经下过御笔,谁也不许“妄言边事”,破坏大好局面。

于是谁都憋着,下边的告急求救信堆成了山,也坚持不去打扰皇上……这时问题捂不住了,一下子让宋朝全体上下都跳了起来。

每当读史看到这一段,我都忍不住欢呼。好,实在太好了,这是宋史20年以来最大快人心的事,这是战报,是噩耗,是不醒的梦魇的开始,但也是让人振奋的喜讯!看看下面一连串发生的事,相信每一个正常心理的人都会笑得很开心。

先是赵佶被吓傻了,这个顶级的公子哥继方腊起义事件之后,第二次下了罪己诏,把自己犯过的错一一历数,记忆力空前的好,哪件也没落下。接着把花石纲、应奉局等一大堆的混账衙门统统关闭,把骗来抢来的地契还给百姓。这些做完了,他派出使者去向金国求和。

陕西转运判官李邺带着万两黄金上了路,几天之后回来,金子不见了,求和被拒绝,问他都见到了什么,这人的回答很好玩。他一定是个新物种,受到极大的惊吓之后居然文采大发,这样说——“金军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

赵佶更害怕了,这直接导致了狂欢的开始。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段里,之前所有不可一世的大臣权贵豪强们,如蔡京、童贯、梁师成、王黼、朱冲、朱勔等人都原形毕露,他们是什么,都只是些在体制内部作威作福狐假虎威的废物!

恐惧是最好的清理醒剂,赵佶惶惶不可终日,回想前尘,他一下子想到了谁是始作俑者。蔡爱卿……没有你哪有今天!

他派人去蔡京家,勒令蔡京写辞职报告,从此退出官场,不许在体制内生存。这就是赵佶所能想到的最凶狠的报复了,他仍然没想过要杀人,哪怕是罢官,也准许蔡京自己辞职。而且他派去的人很有趣,一个是童贯,另一个居然是蔡京的长子蔡攸。

蔡氏父子真是对活宝,老爹倒霉,儿子居然要亲眼见证。更好玩的是双方见面的时候,童贯说明了来意,蔡京就哭了,这时他79周岁了,白发苍苍老眼昏花,觉得自己特别的委曲。他哭着对童贯说,皇上怎么就不允许我再过几年好日子呢,这一定是有人在诬告我。

童贯板起了铁脸,吐出来三个字——“不知也。”

到这地步蔡京仍然不死心,他继续哭,对两位钦差大臣说,“……我忠心耿耿,二公要为我说句公道话啊。”话一出口,周围一片笑声。蔡攸是他儿子,居然被尊称为“公”。

蔡京从此退出了官场,其他的人还在观望中,突然间传来了一个消息,把一切的侥幸心都狠狠地摔得粉碎。北方前线传来最新战报,金军在保州、中山府遇到顽强抵抗,无法攻破,完颜宗望当机立断不再纠缠,率领金军绕过了这一带,直奔黄河北岸。

计算路程,只需10天,就会杀到开封城下!

10天……开封城一下子全都乱了,每个人都跳了起来,寻找各自的生路。富商们、百姓们、部分官员们紧急租车雇船南逃,做皇帝的也想到了这一招。

赵佶想逃,不是那么的简单,怎么逃、逃向哪里、开封城是不是不要了、留下谁守城看家连带着阻挡金军当盾牌,这些都要考虑到。区区10天之内,这些都得做完。

赵佶想到了大儿子赵桓。赵桓,生于1100年,这一年26岁。看资料,他是幸运的,同时也是悲哀的。说幸运,他是宋朝自宋仁宗之后唯一确立的皇太子。

除他以外,英宗、神宗、哲宗、徽宗,哪一个都是上一届死了,临时竞争上岗的。说悲哀,在荣耀的背后,他没有半点的幸福。

首先他的妈妈去世太早了。他的生母王皇后,是赵佶的第一任太太,他能荣膺皇太子大位,也是子以母贵。但可惜的是,王皇后死得太早,年仅25岁就走了,留下他孤零零地活在皇宫里。那一年,赵桓年仅9岁。悲剧开始了,赵佶有了第二个皇后郑氏,郑氏也生了皇子,叫赵楷。

赵楷被封为郓王,迅速成为父亲最宠爱的儿子,爱的程度达到把祖宗家法都改了。宋朝规定,“宗室不领职事”,永远只吃白饭,赵楷却当上了提举城皇司,不限早晚,随时出入大内。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赵楷总有一天会取代大哥,当上宋朝皇帝。

这也是林灵素敢在皇宫里骑着青牛跟赵桓抢道的原因。

这样长大的皇太子,是非常合适的替死鬼嘛。赵佶思前想后,慎重考虑,决定迅速把赵桓推上前台,由他去当­肉­盾,自己带着郑皇后、郓王远逃江南。

赵佶下令任命皇太子兼职开封牧。

这个任命下达之后,他要逃跑的事就再也捂不住了,京官们都活动了起来,上至宰相下至门吏都回家打包收衣服,好跟着皇上一起跑路。当此时,却有一个人逆着人流,走进了皇宫。

泱泱大国,无论人才凋零到何种地步,总会留存着一丝火种,去照亮民族前途的。

这人是给事中、权直学士院兼侍读吴敏。他对赵佶说,逃跑是可以的,但事情要做好。开封是京城,不仅是社稷宗庙所在,更有百万子民的生命,无论如何要处理完善。你想让皇太子留守是吧,那就得给出相应的名份。

有皇帝在,皇太子命令不了军队;只是开封牧,没法号召全国支援京城。为今之计,最起码的权限是监国,最好的位置是皇帝。

也就是说,吴敏要赵佶禅让皇位,从此滚下神坛。并且他着重强调了一下时间,仅有10天金军就会杀到开封城下,那么皇位的交接必须要快,3天之内必须解决,不然新皇帝没有时间收拾烂摊子。

赵佶一切同意,当天他们两人谈了很久,把之后需要做的事都想到了,包括退位的理由。必须要有突然­性­,还得很合理。

于是,只有一个理由了——病倒。

公元1125年(宋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宋朝君臣聚在一起开会,突然间赵佶拉住了蔡攸的手,哭着说了一句话——“朕平日­性­刚,不意金人竟如此猖獗!”说完他立即昏迷,从床上翻到了地下。

皇宫大乱,御医瞬间赶到。抢救了好一会儿,他醒了,发现右半边身体失去知觉无法动弹。御医确诊,他中风了。

这样的身体明显没法再继续皇帝的工作,他看了看左右,所有的宰执都在场,可没人敢说话。这时他提起了左手,以笔代言,说他“已无半边身也,如何了得大事”,只有皇太子立即继位,他以“教主道君”的身份退隐龙德宫,从此不管世间事,国家才有转机。

于是赵桓出场。

这是个标准的突然袭击,事前赵桓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突然间被告知老爹昏倒了,病得很重,他一步三跌地跑了过来,没有缓过神来,突然间又被告知你现在是皇帝了!

赵桓懵了,凭着本能他就极力地拒绝。搞什么,从来没给过好脸,一下子把皇位扔了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拒绝,赵佶强迫。父子俩在病床前讨论了一下什么才是“孝”。父亲写:“汝不受则不孝矣。”儿子说:“臣若受之,则不孝矣。”关键时刻皇后也出现了,说:“官家老矣,吾夫­妇­欲以身托汝也。”

老……赵佶是很老,他今年都老到43岁了!

不管怎么说,赵桓就是不当这个皇帝。赵佶火了,给脸不要是吧,拉出去。几个内侍一拥而上,架起赵桓就走,目标福宁殿,大臣们在那儿等很久了,到了就即位。赵桓玩了命地挣扎,根本无效,没人把他当什么新皇帝,他激动过度昏了过去,也没用。

昏了吧,让他自己醒过来。醒了吧,架起来再走,目标福宁殿。

赵桓就是这样被架到了文武百官的面前,再经历了拒绝、强迫、就范,才当上了宋朝的第九位皇帝。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二十三日当天。

赵桓当上了皇帝,向四周看了下,谁是员工呢?员工们都很忙,要去龙德宫向道君教主请安,要陪护,要安慰,很久之后才会顺道去福宁殿看一眼新皇帝。

看完,基本就可以散了。

赵桓发现没人帮他办公!就连一直为他的上位奔前忙后的吴敏都不见了,这位给事中先生起草禅位诏书时曾被问过,以后是跟着新皇帝混,还是跟老皇帝走?

吴敏很愤怒,说他建议立新皇帝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是为了老皇帝的出路、整个国家的安危,如果就势跟了新皇帝,那么当初的动机是不是很龌龊?你们现在问我这个,是不是更龌龊?!

于是没人问他了。

赵桓差点又哭出来,这不真成了替死鬼­肉­盾牌了吗?闲得心慌,就手翻了一下这些天的应对措施,他突然间吓得欲仙欲死,死去活来。他看见有这么一条,全京师的禁军­精­锐都派出去了,到黄河岸边的黎阳(今河南浚县东南)驻守。

……想在那儿顶住金军吗?北宋京城里的禁军是开封城最后的依仗,这种时刻居然派了出去,想和金军来场野战对决?!

如果挡不住的话,偌大的京城由什么来守卫。何况看一下领军的人物,是内侍、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一个太监。

这都是什么人出的昏招。宋朝到了这种时刻,居然是这种局面,纵然秦皇汉武复生又能怎样,难道能自己挽袖子亲自上阵吗。手边总得有人才能去办事。

这个人是存在的,由于种种原因,之前他一直隐身在别人的身后做事。直到这时,才由那个“别人”推出来。吴敏,他想了想,在走之前又转回身告诉新皇帝,他之所以那么坚定地提出皇帝内禅,是一个人的提醒。那人名叫李纲。

李纲,字伯纪,生于公元1083年,祖籍福建邵武人。在公元1112年时他考中了进士,工作了5年之后,当上了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这个官很不小,能站在金殿上给国家挑错了。

于是,李纲的人生开始坐电梯。

这个人秉­性­刚烈嫉恶如仇,看不惯的事太多了,而当时六贼当朝,除了没法看的事之外,根本没别的事。李纲向恶势力宣战……李纲被恶势力下放。

他成了一个闲散小官——起居郎。

被重创的李纲没有沉沦,当起居郎也有话要说。公元1119年时京城发大水,他乘机上书说这是因为京城里­阴­险小人太多了,提请有关当局注意。

有关当局很注意,他被踢出京城,到南剑州的沙县管税务。

截止到这里,李纲坐电梯的速度堪称创了纪录,短短的7年之间,他从一介考生升到了国家纪委主要­干­部,又迅速下滑,到边远地区负责毛分级别的税收,这种落差,比当年的电梯王寇准还要大得多。可他根本不在意,平稳、平静地外县生活着。

6年之后,命运把他召唤回开封。电梯又升了,把他带到了太常卿的位置。这仍然是个闲散的官,负责国家的礼乐、郊庙事务,说白了就是个场面活儿,给国家的大型户外演出节目增光添彩。

当时是公元1125年的8月份,距离金军伐宋还有100天左右。

百日之后,金军逼近,举国慌张,冠盖满京华,全都成了缩头乌龟,没一个能提出起码的对策来。整个民族的上层建筑全体烂透了,当此时,不必是一个有能力有抱负的中国人,只需要是个有脾气的中国人,应该怎么做呢?

李纲选了个最直接最彻底最大逆不道的方法,要赵佶彻底下台,给好人腾地方。可是他的官太小了,声音根本达不到上层,所以他找到了吴敏。吴敏的官也不大,但兼职侍读,和赵佶走得非常近。

力挺赵桓上台,给宋朝换一个最高领导人,这是李纲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客观地讲,在这一点上金军帮了他的大忙,要不然赵佶肯定至死不放权,最多只给赵桓一个监国的名份。

那时的话啥事也不顶。

赵桓紧急召见了李纲,向他咨询这时的国策。李纲很清醒,他非常明白地告诉新皇帝,金军来犯,不外乎5个目的。

1,上尊号;2,归还叛逃的金人;3,增加岁币;4,犒军;5,割让土地。

这5点里尊号可以给到之前辽国的程度,也就是称“兄”;金人可以归还,而且不要藏私自找麻烦;岁币已经加倍,况且金军把燕云重新收回了,没理由再增加;犒军是题中之义,得给,但要有限度;至于土地,尺寸不予外人!

赵桓很兴奋,看年龄,他这时是26岁,没经过大事,平时活得还窝囊,基本上没有自己的主见,属于一捧就高兴,高兴能上房;一吓就倒塌,塌了扶不起的状态。这时他兴奋,觉得李纲是上天赐给他渡过难关的人,立即就给了他新的头衔。

兵部侍郎,马上就职,去研究开封的城防问题。

李纲却高兴不起来。他是有了职位了,却没有实权,更没有威望。在这个时刻,一个突然冒升起来的小官,在一个仍然由蛀虫、懦夫、­奸­贼组成的政府里能起什么作用呢?

谁会听他的话?

关键时刻,一群本来与体制无关,与政治无关的年青人站了出来。他们给了李纲,给了新政府最大的帮助。毫不夸张地说,没有这些人,就没有之后李纲的成绩,甚至赵桓也坐不稳这个突然间硬塞过来的皇位。

太学的学生们。

太学,是宋朝官方开办的最高学府,相当于今天的清华、北大与中央党校的结合体。是为了官场准备后备力量而存在的。在这个­性­质上可以看出,它的学员们必须紧跟着宋朝官方的脚步,一切行为以最高当局的利益为准绳。

归纳成一句话,就是官场的下属,是当局,也就是蔡京、童贯等人的尾随者。但是这时,他们走出了学校,自发的集会游行,要求国家严厉惩办祸国殃民的六贼!

他们的领袖名叫陈东。

陈东,字少阳,镇江丹阳人。生于公元1086年,家族往上数五代,都是传统的儒生。他自己在这方面做得更到位,看年岁,这时他已经39岁,比李纲只小3岁,还是一个太学生。

不是他不好学,更不是他成绩差,而是他天生就不是个官胚子。陈东成名极早,洒脱不拘,在知识学者界很有名望,结果每一次聚会上,他都成了太阳。

他把蔡京、童贯一伙人的罪恶挂在嘴上,到处宣扬,煽动弹劾,这么搞谁敢往他身边坐呢。结果太阳越来越亮,他的出路越来越窄,临近不惑之年,仍然在学校里当学生。

当此举国大难临头时,陈东的头脑非常清醒,在宏观角度上去看,目前的局势是用导致腐败的政府去挽救腐败到烂的国家,这纯粹是找死,没有一点点成功的可能!

体制内全烂掉,只能用体制之外的力量去解决。用什么呢,环顾周围,他只看见了自己的同学,和他一样的充满了志气、尊严、良知的学生们。

他号召大家走上街头游行示威,目的是让新皇帝看看自己写的时事分析。在他的笔下,把宋朝之所以沦落到如今地步,是因为——“……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宣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这篇文字非常有名,宋朝六贼之说,就从这里开始。这次的学生运动在宋史里的意义非常重大,有公论,它改变了宋朝的历史。

可惜的是,历史并没有给陈东和他的同学们以应得的荣誉,每一代的宋史研究者,在说到这一幕时,都只是极力赞叹了陈东的胆气。

六贼为祸近20年,天下谁都看在眼里,居然是由一个白衣学生提出来,这是多么的热血,多么的忠诚!是的,陈东和他的同学们的确是非常的难得,非常了不起。但这并不是这件事的全部。

这篇文字落在不同人的眼里,效果绝对是不同的。

老百姓看到,会叫好、解气;六贼及贼党们看到,会害怕、怨恨;中立的良心未抿的大臣们看到,会惭愧、无奈,而落在赵桓、李纲的眼里,这就是个巨大的天赐一样的机遇!

多年来六贼把持宋朝官场,容不得半点不同声音。六贼即宋朝,这是宋史近20年来的铁律。如今面临生死关头,赵桓、李纲空有救国之心,却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必须迅速打破这块铁幕。

陈东来得正是时候,稍晚都会误事。他提出来杀掉六贼,根除全体党羽的建议,在之前史书里只承认了他的热、解恨的作用,却忽视了最重要的功能。

迅速地完成新旧官场的交替,哪怕底下的办事人不变,除掉六贼之后,新皇帝的命令才能有权威­性­。

这件事情和各项城防事务混合在一起急剧运行,所有人所有的问题都搅在了一起,想在几天之内就改朝换代,想想这是多么疯狂的事。但是李纲、赵桓也不必沮丧,他们有一个坚定的盟友,只要该盟友保持活力,那么开封城里的事就会以疯狂的速度进行。

金军。

金军的动作越快,宋朝的改革越快!

转眼间三四天过去,新年到了。公元1126年的春节,正月初一的时候赵桓宣布改元,这一年是“靖康元年”。初二时北方战报火速传来,金军渡过了黄河。

率领着开封禁军­精­锐的梁方平太监简直丢尽了北宋一系列的武装太监的脸,他到了黄河边上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在初二这一天听说相州(今河南安阳)被攻破了,他立即仓惶逃跑。

他没法不逃,看位置他驻守在黎阳津,那是黄河的北岸,任务是阻止金军靠近黄河,不是阻止金军渡过黄河。一字之差,难度太大了!

他跑了之后,南岸的宋朝跟着跑。黄河天险,这道开封城唯一的守卫线,就这样轻易地丢掉了。金军没受到任何阻碍安然渡河。

消息传进开封城,初三的晚上夜漏二鼓时,赵佶带着老婆、皇子、帝姬(原公主,赵佶闲得蛋疼,给女儿们换了个“姬”名字),出通津门坐船南逃。

这次的逃跑实在太突然了,连赵佶本人也没有准备,他只带出来了一个亲信,是蔡攸;几个太监,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刚开始时坐船,但是开封附近水流平缓,实在太慢了,他雇了一坐小轿。小轿还是慢,想想金军是骑马的,这样的速度对比,他能逃出去多远?

于是再乘船,昏夜之中,他们搭乘了一条搬运砖瓦的小船。这时太上皇和皇后已经饿得不行了,可是御膳房没跟来,啥吃的也没有。

一个船工很好心,分给了他们一个炊饼。

这是赵佶一生中少有的传奇浪漫之夜。他经历了坐船、改轿、再坐船、吃炊饼之后,在雍丘(今河南杞县)附近再次上岸。

这一次骑一匹名叫鹁鸽青的御骡,向睢阳(今河南商丘县南)飞奔,直到­鸡­啼时分才看到了一点点的灯火。滨河小市到了。

在这里,一位老婆婆招待了饥寒交迫的徽宗一行。出人意料的,徽宗竟然非常的轻松幽默,老婆婆问他是哪里人,他这样回答——“赵姓,居东京,已致仕,举长子自代。”

听他这么说,卫士们都笑了。赵佶看了他们一眼,自己也笑了。稍提一句,他逃出开封之后,闻讯追来的亲信们逐渐赶了上来,最先到位是待卫。

平明时分,他们到达了商丘。这里是宋朝4京里的南京。这一夜赵佶足足驰骋数百里之遥。在这里,赵佶胃口大开,想在早餐时吃鱼,为此他亲自到市场上去买,和卖鱼人互相砍价。他觉得很快乐,觉得生活重新变得清新。

比他日复一日地当皇帝、住皇宫有趣得多。

在泗上附近,大队人马追上了他。有宇文粹中、童贯、高俅等。他们各自带来了庞大的护卫,其中以童贯为最,他有3000多人的胜捷军。从这里开始,赵佶重新拥了班底,他们一路向南,最初的目标是维扬(今江苏扬州)。

回到开封城,赵佶南逃,给赵桓、李纲带来了巨大的机遇,尤其是童贯等人的追随,实在是太妙了,不用动手清理,开封城里的官场自己就出现了巨大的空白。

在此基础上,新皇帝趁热打铁,对剩下的六贼动手。第一个目标是太监李彦。这个死太监在作恶的时候无所顾忌,公然明抢百姓的土地,这时报应临头,他的下场也最是­干­脆。

杀头,抄家。

第二个目标是前首相王黼。以王黼之­奸­,可以说百死莫赎其罪,但他的身份实在太高了,前首相,这在宋朝是块地道的免死金牌。

赵宋有祖训,有宋一代,不杀士大夫大臣。

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靖官场!一个非常罕见的,堪称宋朝头一份的小动作计划出炉了。王黼被贬黜了,他被降为崇信国节度使,永州安置。这是官方的命令。

这很平常,很合法。

他走到雍丘(今河南杞县)南20里的辅固村时,被突然出现的强盗杀了。这非常遗憾。宋朝官方集体叹息,王首相的命真苦啊,快170多年了,宋朝的宰执群落里只有他一个死得这么难看……事过很久之后,开封府的聂昌公开宣称,对这件事负责。

第三个目标是梁师成。稳相大人没有随徽宗南逃,他知道自己的根基只限于皇宫城墙之内,离开大内,他什么都不是。而留下来,他心里也有底。

新皇帝赵桓一直是个苦命的孩子,在皇宫中活得特别的憋屈,隐相大人曾经多次伸出友谊之手,不仅帮了忙,还时常抚慰赵桓寒冷的心灵。

说实话,梁师成做事是很有风度的,如果不是个太监,就算真是苏轼的私生子,也不辱灭这个便宜老爹。有这一层情份在,他相信,新皇帝会放他一马。

事实也是这样,赵桓真的有些下不去手。不管陈东、李纲还有别的大臣们推波助澜,他总是把梁师成的死期往后拖,直到历史的时针再拨过去9天,才是隐相的没日。

六贼里其余的三个这时都不在京城里。

蔡京先一步被贬过了长江,朱勔见势不妙,率先逃回了自己的东南小朝廷,童贯追着赵佶,不仅躲在了太上皇的­阴­影里,更有亲兵卫队保护着。怎么处理他们,实在让新政府挠头。

不能杀,无论是下诏论罪杀,还是派人去暗杀,都会造成一个毁灭­性­的后果。这些人会拥立赵佶在江南半壁河山里成立新政权。到那时赵桓反而成了儿皇帝,各种混账命令传过来,听是不听?听了,会造成第二个花石纲时代的宋朝,照样烂死。

不听,一个不孝顺的儿子连生存的权力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做皇帝?

思来想去,蔡京和童贯先放过,等局势稳定些再计较。至于朱二世,他不够瞧了,富二代的钱在关键时刻摆不上台面,他的实职官阶也太低了些,尽管把他一撸到底,不管怎么狠整他,都没有任何后遗症。

朱勔被免去一切公职,放归田里,等待处理。

处理完六贼,李纲意气风发,他觉得威望已经树立起来了,可以做些事情了。他去见赵桓,不久新皇帝颁布了诏书。

钦宗陛下仿效真宗陛下故事,御驾亲征,迎战金寇!

多么振奋人心,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满城百姓惶惶不安,突然间新皇帝如此振作,可以说是点燃了大众的生机之火。

甚至可以说,是点燃了汉人生存的信心。

当时李纲站在议事大殿之外,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个结果,但不能评论,更轮不到他去颁布。按照宋朝惯例,他连在这个时刻上殿议事都没资格。能在这时和皇帝在一起的,都是宰执大臣。并且惯例还包括,如果宰执大臣们不下班,那么谁也不能进去。

李纲在外面等了很久,宰执们一直没有出来。很显然,里边正发生着什么,直觉告诉他一定要出事。事实果然这样,他通过一些渠道打听出来,大殿里刚刚已经通过了一个决议。

皇帝不亲征了,皇帝要立即出城逃跑,到襄(今湖北襄樊)、邓(河南邓州市)去避难。

朝令夕改,食言而肥!这还不如没有亲征的诏书,可想而知,外面的军队百姓一但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样灰心丧气。很可能立即往城外涌,跑得比皇帝还要快。

那时什么都晚了。

李纲立即上殿,结果被值班的挡住,别乱来,要守规矩。李纲火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标准的滚汤泡老鼠,一窝都要死,还讲什么规矩?

他进去了,见着了高高在上的宰执大臣们。这些人号称是传说中立于世界文明之巅的、礼仪之上邦的国家的最高首脑。代表人是白时中、李邦彦。这两个人是当时宋朝的百官之首,就是他们劝赵桓逃跑的。

白时中,字蒙亨,寿州寿春(今安徽寿县)人,进士出身,官衔履历一大堆,都是次要的,体现不出什么,真正关键的是他能在六贼当朝时步步高升,那只有一个可能——做蔡京的亲信。

李邦彦,字士美,怀州人。他是个难得的妙人,他爸爸是著名的银匠,家里巨有钱,小李吃喝玩乐之余非常向往文化生活,每届科考时河北考生路过他家,都热情招待丰厚资助。这样他积攒下了最大的官场人脉,把他保举进太学院当上了学生。

从此进入官场。

李邦彦的太学生活比陈东成功过一万倍,他迅速走进了赵佶的生活。赵佶要新奇,他有当时最新的花样;赵佶要市井,他从小就在市井勾栏之间长大。可以说,所有纨绔应该掌握的专业他都­精­通,他一个人就可以满足赵佶全部的需要。

凭这些,他当上了宋朝的首相……立于当时人文之巅的宋朝最高首脑,居然是这种货­色­!

李纲这时所要面对的人,就是这种货­色­。和他们能讲什么呢,哪怕再浅湿的道理,都得翻来覆去地说。查阅资料,看他们当年的对话,简直就是用来杀时间的。

杀对宋朝来说一刻千金的时间。

李纲先是按捺住­性­子,对赵桓讲大道理:“陛下,您父皇把社稷交托给您,你一走了之,这合适吗?”为这句话喝彩,李纲一下子让所有人哑口无言,直接站在了道义的最高峰。

赵桓真没话可说了,白时中跳了出来。逃跑是他最先挑起来的,眼看成了决议,突然被李纲搅事,他简直冲冲大怒。

悄悄说一声,历史上、现实中,总会有这种人,他们对外面非常懦弱,对内部却极端血腥强硬,大到各个朝代晚期的当政者,小到某些窝里横的普通人,他们冲冲大怒时的嘴脸非常好玩~~

白时中怒吼:“李纲,你觉得京城能守得住吗?”

李纲反问:“天下城池还有比都城更坚固的吗?宗庙百姓都在这里,舍此而去,到哪里可以安身立足?何况现在金军临近开封,这时出逃,能跑得过金军的骑兵快马吗?”

白时中无语,转而挑剔开封城防的漏洞,说哪里有缺口,哪里的濠沟太浅。当然他也承认,这些缺陷很多都是政治原因造成的,比如为艮岳等形象工程让路,但是危险存在,开封守不住。

李纲陪着一个负责城防的太监去袢地考察,回来报告说没问题。赵桓才问到谁可为将。

李纲说,平日里朝廷用高官厚禄养大臣,这时大臣们应该站出来。比如白时中、李邦彦,他们是宰执,应该由他们出战。

白时中一下子爆炸了,他觉得李纲实在是赤­祼­­祼­地害他,这是陷害,是不讲道理!于是他非常愤慨地反问:“李纲,你敢出战吗?”

这句话是李纲梦寐以求的,他当然敢出战,顺势要求宰执的身份,身份不到,命令不通。李纲被封为尚书右丞,相当于副宰相,在金军马上临城的紧要关头迈进了宰执行列。

这时是公元1126年的正月初三日。注意,是白天。

折腾了半天,到午饭时间了。赵桓心神不定,不放宰执们出宫。大家吃完午饭后再聚到一起。这时李纲发现又有点不对头。

这是种直觉,就像他在殿外感觉里边要出事一样。忐忑中,他给钦宗讲了个故事,故事很有针对­性­,是唐朝的安史之乱。

李纲说,当年唐明皇李隆基最大的失误是一听潼关失守,立即放弃长安,躲进四川避难。结果宗庙社稷陷于叛军之手,要好多年的挣扎才能收复。如果他当时不跑,招集天下兵马勤王的话,唐朝就不会突然间衰落下去。

归根结底一句话,当此时,只看君王有没有直面敌人坐守孤城的胆气。如果有,那么天下臣民们就会相应的勇气倍增;如果没有,君王大臣都逃跑,小民们为什么要拼命?

赵桓默默地听着,没等回答,突然间有个内侍跑了进来,报告了一个最新消息——“皇后、国公已经启程,出宫很远了。”

那是赵桓的老婆、儿子。居然把丈夫、父亲扔在后边,自己谁也不通知,悄悄地逃出都城,跑出去很远了。赵桓立即就跳了起来,他又慌又急,对李纲等人说,你们不必再挽留了,朕已决意出京到陕西去,到那里招集西军收复都城,绝不能再留在这里。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李纲的预感又一次成真了。到此地步,他还能怎么办,难道能像寇准那样紧紧抓住赵光义的袍子,说啥都不放你走吗?

寇准是少年天才,是赵光义赏识的臣子,他李纲算什么,一个被整个朝廷厌恶的电梯王,一点威信都没有。他只能跪倒声泪俱下,继续给皇帝分析后果。

——如果您逃了,哪怕把都城交给我,谁能听我命令?纵然听令,­精­兵不是外出,就是跟你逃跑,都城用什么来守卫?如果陷落了,以金军残暴,几天之内就会残破到燕云十六州的地步,那时您再回来收复,还有什么意义?

赵桓犹豫,李纲说的都是实情。这时天佑宋朝,李纲来了救星。赵桓的两个叔叔燕王赵俣、越王赵倔来了,他们也劝赵桓不能逃跑。

赵桓又一次安静下来,他想了想,提笔写了两个字:“可回。”押上御印,交给内侍,让他们追上皇后,都召回来。

皇帝不逃了。这时是公元1026年正月初三日的下午。

到了晚上,赵桓又变卦了。理由很可能是皇后、国公继续跑,根本不听他的命令。这直接打击了他的信心,让他回想自己是怎么当上的皇帝。

是他老爸拿他来挡灾的。现在李纲等人说啥都不放他走,明显地也是在拿他挡灾。他就那么衰啊,谁都能欺负他算计他?

还有没有天理了!

想到这些,他再也忍耐不住,连夜下旨传令给宰执大臣们,告诉他们自己在明天凌晨时分出发,国家托付给李纲,让他当东京留守,李棁为副,这个都城谁爱守谁守,反正别再来烦我。

李纲接到命令时已经是深夜,宫门上锁,别说是他,就算是老牌宰执到富弼、韩琦、王安石的地步,也别想在这个时辰见着皇帝。

那好吧,就等到天亮……天亮时李纲上朝,一夜的煎熬让他火气大旺,像个点燃了的炮仗一样往里走。迎头正看见一排排的卫兵、内侍在搬行李,几乎整个皇宫都在大搬家。李纲气晕了,激动中再也管不了什么君臣体面。

他想出了个肯定管用的招儿。

李纲站在皇宫里鼓动兵变!他大声问,你们这些禁卫,是想逃啊,还是想守。这句话问在了点子上,禁卫军都是京城人,家里老小都在城里,这时跟了赵桓逃跑,家里人可不能算在队伍里。抛家弃业的谁愿意?

——“愿以死守!”

得到这个答复,李纲走进了大殿里,先没去见赵桓,而是走到了宰执大臣们,也就是白时中、李邦彦的面前,说了句话。

——“陛下之意已定,敢有异议者斩!”

这时外面禁卫们的呼喊声还没停息,李纲料准了这班无耻的废物没胆子敢跟自己叫板。事实也是这样,见到身边的禁卫瞬间反抗,不仅是宰执们,连赵桓都傻了。他由着李纲摆布,先是对禁卫们亲口宣布不逃了,这换来了更加巨大的欢呼。

李纲带着赵桓登上了宣德门城楼,命令文武百官士卒将士都聚在楼下,他和吴敏在片刻之间草拟出一份圣旨,上面写的都是对金军开战的宣言。他站在城头大声宣读,每一句都换来了一声士兵们的承诺。

士气激发起来了,但还不够。

必须得有奖赏。李纲跟赵桓说了一会儿,赵桓给出了以下的赏格:宋朝官方出银100万两、绢100万匹、钱100万贯,文官自朝请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共3000道诰宣贴为奖赏,激励抗敌有功之士!

奖给谁,怎么奖,都由李纲作主。同时,白时中罢相。

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正月初八日,东京保卫战打响。

金军在夜­色­下发起了进攻,首选的目标是水路。这很明智,开封城共有四条穿城而过的河道,分别是汴河、惠民河、五丈河、广济河(即金水河)。汴河是其中最大最宽的一条,它“自淮而南,邦国之所仰,百姓之所输,金谷财帛,岁时常调,舳舻相衔,千里不绝。”

于是进城时的水道也相应的宽到没道理。

前面说过,东京城里最宽的一条大街保守估计是307米,那么最大的一条河进城时的水道宽到什么程度呢?具体的数字目前没有,可以查到的是它至少有两到四个水门。

汴河很可能是单入单出、单入双出或双入双出的。更形象一点,它就像现在的四排车道大街一样,宽到这样子,很显然在战争中显攻难守。

金军就选择了汴河作为进攻的第一目标。

夜­色­中,几十艘船上火光熊熊,沿汴河而下,冲向西水门。金军的目的很明确,首先破坏宋朝都城的城防设施。李纲派了2000多敢死士兵守在水门边,火船到了,他们用特制的长钩把船拖到岸边,来不及扑灭火势,直接用大石砸沉在水里。

后面跟上的才是金军的攻城部队。

李纲紧急派人在水中设置杈木,阻止金军的运兵船靠岸,蔡京家里假山的石头也产生了点作用,河道变得阻塞。就这样第一场战斗发生在水门前,宋金两军激战一整夜,天快亮时金军退走了,他们终始没能冲进开封城的外城墙。

天亮后,宋军在水门前发现了100多具金军的尸体……一夜,只杀了这么点敌人,还是在北方游牧民族不擅长的水战里。这个数字给每一个宋朝人敲响了警钟。

初九日的太阳升起时,金军发动了强攻,这一次他们没走水路,选的是酸枣门、封丘门一带的城墙。这个选择也很刁钻,正中宋朝的软肋。

酸枣门、封丘门在开封城的城北,是整个开封城的后门。按顺序从它们往里走,直接就是延福宫、艮岳,再向里一点就是内城皇宫。从这里打,等于是跳墙进后院,只要突破了,立即就能威胁到宋朝皇帝本人。

这才是攻击的要点,谁要是从南门进,先攻占广利、普济两道水门,再舍船登岸攻破南薰门,穿越整个外城强攻朱雀门进内城,横穿整条御街杀奔宫城的宣德门……才是白痴。

金军不白痴,这一招打得宋朝措手不及。当时李纲正在垂拱殿向赵桓奏事,闻迅之后立即跑出殿外招集禁军,只选弓箭手。紧急中有1000多名弓箭手集结,跟着他跑出皇宫,奔向北边的外城。

这两点之间的距离足有20里,为了节省时间,李纲他们没走大道,穿行在夹道窄巷之间,等他们赶到酸枣门一带时,发现还没太糟,来得及。金军只有一少部分渡过了护城河,正抬着云梯往城上架。

这实在太妙了,城外一望无际啥也没有,一大片的金军没遮没拦的站在大空地上,都是活生生的靶子。李纲带来的1000名弓箭手站在城头上居高临下,想怎么­射­就怎么­射­。

爬上云梯的金军迎头被擂石砸了下去,个别人品运气都好的还被浇上了滚烫的火油;站在城墙和护城河之间属于命苦的,­射­的就是他们,想跑想躲都没地方;远点的,比如正趴在木筏上过护城河的,待遇最优厚,他们和当年澶渊之战中辽军主帅萧挞凛一样,被城头的床子弩,也就是一枪三剑箭定点轰击。

可以肯定的是,宋朝都城配备的床子弩,­性­能、体积肯定比澶州城头的强得多……至于河对岸的金军们,他们很幸运,提前体验了宋朝的军事高科技——神臂弓。这是他们以后几年、几十年的噩梦,不管到哪里,只要有神臂弓出现,女真人哪怕穿上最厚的铠甲,都会皮开­肉­绽。

武器不行,只能拼命。这时他们想拼都无从拼起,只能被神臂弓赶得离护城河越来越远。这样在开封城下,金军前后断层了。

李纲当机立断,派几百名壮士顺着绳子溜下了城墙,烧金军的云梯,杀金军的将官。在弓箭的掩护下,数十座云梯被烧毁,十多个金军的将官被砍倒。

这一天,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了陈桥、卫州等城门外,金军从上午打到下午,一整天过去,扔下了几千具尸体,毫无所得。

夜幕再次降临,李纲仍然站在城头上不敢松懈。果然,又有金军向城门靠近。宋军正要拉弓,下面喊过来了一句话。

——俺是金军,要求和谈!

和谈……城头上的人觉得很荒谬,耳朵出问题了吗?刚开打就和谈,下边的这人不是个骗子吧。疑问中李纲很镇静,他告诉城下边的人,不管来­干­什么,天黑不准进城,有事儿明天说。

这一夜很平静,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天,初十日,金军使者进城,带来了完颜宗望的信。里边历数了宋徽宗赵佶的种种错误,说金国受到了巨大的不公平待遇和污辱,没法不发兵进攻。现在知道赵佶认罪退位,宋朝有了新的皇帝,那么战争可以解除了,请宋朝派大臣到金营谈条件。

赵桓在崇政殿招集大臣,问谁去。只见下边的宰执们个个低头深思,作圣人状,很久很久没人理会。李纲也在场,他深深地体会到了耻辱。

耻辱1,君忧臣辱。这是君臣关系说明书里最重要的一个条款,是约束规范每个朝代里每个臣子的基本法则,谁都要遵守。这时钦宗忧得都快死了,一帮子宰执大臣居然率先装死,无动于衷。

真是不可想象。

耻辱2,在本国的皇宫里,被异国人用书面形式辱骂指责前任皇帝,这是当众打脸,比打现任皇帝的脸还难堪。换成任何一个稍有尊严的国家,单此一条,就足以斩掉来使立即开战。

根本没有和谈的余地。

可这时宋廷之上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模仿驼鸟,这让李纲忍无可忍。他站了出来,说由他去金营,和完颜宗望交涉。

却不料被赵桓拒绝了,理由很正规:“你不能去,爱卿,京城的安危全在你身上啊。”之后,他点名由李棁出使金营。

这个决定看似很靠谱,毕竟李纲是京城唯一的希望,万一他在金营里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可是李纲却再一次隐约感觉出了异样,退朝后,他悄悄地问赵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让他去主持和谈。

这一次,赵桓给出了另一个理由——“卿­性­刚,不可以往。”你的脾气太急了,不合适去,搞不好就会出意外。

听着仍然是爱护,李纲想了想,没再坚持。那就听听金国人到底是想出什么价儿吧。

金国的价格如下:

——宋朝尊金国皇帝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宋者全部归还,金1千万两、银1千万两、绢1千万匹,马驴骡各1万头,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土地,以亲王、宰相为人质。

达到以上要求,才能议和。

李棁听得全身麻木,这个价格是恒古至今都没听说过的,这么贵,你为什么不灭国呢?!他翻出临行前赵桓交给他的和谈交易准则,上面给出的底线是每年增加岁币3—5百万两、犒军费3—5百万两,以上全是白银,割地绝不答应。

两相对照,没的可谈。李棁不敢作主,说得进城汇报。完颜宗望没难为他,派了几个代表跟他一起走。至于那万两黄金和大量的酒­肉­水果,嗯,可以留下来打打牙祭。

听到这个价格,李纲怒不可遏。这不是在和谈,更不是出价,是在赤­祼­­祼­的调戏!半点诚意都没有。他说,金人所需金银,竭天下之财也难以满足,何况都城一地,怎样筹集?!北方三镇是国家屏蔽,割让出去后从此没有门户,金军能随意入侵,拿什么奢望平安?至于人质,宰相可以去,亲王不能给,给了之后从此受制于人,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那么硬挺吗?

也不是,李纲是冷静的,他给出了可行的答案——金军在漫天要价,我们去着地还钱。派出一批功底深厚业务­精­良的官痞子,由他们去一点点地磨金国使团,目标不是把价压下去,而是把时间耗下去。现在宋朝各地的勤王部队都在快速赶往京城,只要争取到时间,那么到时或打或和,都在宋朝的掌握之内。

毕竟金军是孤军深入,我们有百年经营的城墙!何况金兵等不起,他们在初九那天,甚至想连夜和谈,懂吗,他们比咱们更害怕。

李纲的话换来了暴风骤雨一般的讥讽、怨恨、咒骂,宋朝的宰执高官们全体沸腾了,李纲是在危害大家的生命,这么搞谁都活不了!

这些人以李邦彦为首,他说出了宋朝官方的心声:“都城破在旦夕,脑袋都尚且难保,还说什么三镇。至于金帛之数,不必计较,照数付给便是。”

之后他们全体拥到了李纲的面前,在整整两个时辰里对李纲狂轰烂炸,一定要李纲认识到他思想深处的错误,你要和我们一样,敢于投降,乐于投降,要什么给什么,只要留下一条命,那么幸福腐烂的上层生活还是有可能继续的!

李纲实在太累了,这几天里他和首相打、和金军打,这时又被整个宰执集团围攻,没日没夜地熬下来,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说了句早就该说的话。

陛下,你拿主意,要是听他们的,我辞职离朝。

瞬间全安静了,赵桓急忙表态,爱卿怎么可以走呢,议和的事可以慢慢商量,你很累了,先下去休息,城防的事还等着你呢。

李纲下殿去了,他刚走,宰执们立即挤在一起写好了誓书,上面什么都答应,直接管金国的完颜吴乞买叫了“伯父”,全称是“伯大金皇帝”。

宋朝的使团由少宰张邦昌带队,顺便作为“亲王、宰相”各一人里的宰相留在金营当人质。张邦昌,字子能,永静军东光(今河北东光县大龙湾)人,进士出身,历任尚书右丞、左丞、中书侍郎、少宰、太宰兼门下侍郎等职。

看资历,他是一直盘踞在上层的顶级高官;看实际,却是宋朝的一个顶级衰人。衰的过程遍布他的一生。看以往,他是这样一位老资格的宰执人员,却在历史长河里找不到一点足迹,可见他毫无主见身无刚骨,一直躲在六贼的­阴­影里过自己的私密小日子。

看眼下,宋朝宰执一大堆,偏偏是他被扔了出来去当人质,有死无活没光荣全屈辱的行当,可见他平时在­干­部队伍里的分量。

而这还不是未来,在不远的将来,有更大的屈辱无耐在等着他,他的衰,空前绝后,纵观宋史三百余年,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都仅此一份。

这时他亲自带队,把自己运到了金军的营地里。

宰相有了,亲王那一份却很不好选。首先是徽宗赵佶的子孙队伍过于庞大了,他在18岁时结婚,这时45岁,27年的时光里,一共生了31个儿子34个女儿。很多吗,其实这还是他的爱好太多了,没有认真工作。

赵佶的皇宫里有一万名以上的宫女,每一个都有为他生育的责任。而他“每五、七日必御一Chu女,得御一次,即畀位号,续幸一次,进一阶。”这样的资源,这样的产出,实在是有够惭愧。现在这么多的皇子里,到底派谁去当人质呢。赵桓很伤脑筋。

他是大哥,爱护每一个弟弟是他获得仁德名声的基本工作,人质等于送死,派谁去都会换来一片骂声。犹豫中,惊人的一幕出现了,谁也没有料到,这种时刻居然有人敢主动站出来。

这是一个年青英挺的青年,他对赵桓说,陛下,我去吧。

这个人是宋朝的康亲王赵构。赵构,字德基,生于公元1107年6月12日,是徽宗赵佶的第9个儿子。靖康元年时他19周岁。

他是一个异类,和赵佶其它的30个儿子相比,从出身到­性­情,从能力到胆略,都独一无二。怎么说呢,这有很大的成分上,由他的妈妈决定的。

他的妈妈姓韦,宋朝官方史书里说她是开封人,这不对,她本是越州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她的一生都在改动之中,为了宋朝的荣誉,官方史书里不仅修改了她的祖籍地,更改动了她的出生时间,让她的一生都笼罩在一层光线诡谲的薄雾里。

韦氏的家很穷,她和她的姐姐给人当婢女,主人很有名,是科学史上著名的水运仪象台的发明者之一苏颂。苏颂在政治上也很出­色­,曾经是宋哲宗时代的宰相。这位苏大人家大业大婢女众多,于是关起门来,就像一个微缩版的宋徽宗一样。

在宋朝,主人拥有婢女的一切,苏颂把韦氏姐妹都揽入房中,这是很正常的,不是罪恶。只是轮到韦妹妹时,他遇到了困难。

史书里特别指出了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初携登颂榻,通夕遗溺不已。”没办法,韦妹妹一整晚都在上厕所,让苏颂无可奈何。

苏颂深感失败,他感叹了一句,说此女必贵。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再召唤韦妹妹,直到韦姐姐年岁大了,到开封城的一座道观里出家。韦妹妹跟着姐姐一起,来到了皇帝居住的开封京都。在这里,命运找到了她。

宋神宗死得早,没来得及给儿子娶妻。宋哲宗身为长兄,关爱着所有弟弟。他决定在开封京城附近选20个Chu女,分赐给诸王兄弟,韦妹妹就在这20个名单里,选中她的人是当时的端王赵佶。

在寂寞的深宫里,韦妹妹在一万多个竞争者里脱颖而出,被赵佶注意到。又一年夜晚降临了,多么的奇妙啊,上一个夜晚她整夜上厕所,这个夜晚居然一次就怀上了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九皇子赵构。

赵构有父亲文彩方面的优秀基因,翎毛丹青结字作画都堪称上乘;她的母亲早年忧患,辛苦劳作,身体很结实,这让赵构的身体素质也非同凡响。他擅骑烈马,能开硬弓,达到一石五斗的程度。这是宋朝军制中皇帝近卫政直的标准。

他两臂平伸,各悬挂一斛米,能行走数百步之远,人皆骇服。宋代一斛米,约合现在110斤,这是何等的力量!

靖康元年,国难当头时,赵构主动申请作人质,为父兄分忧。在临行时,他还对钦宗说,要是国家可以渡过难关,不要计较我的安危(朝廷若有便宜时,无以一亲王为念)。

<

使团在这两种极端的情绪里组成,张邦昌的郁闷、赵构的光荣交织在一起走出宫门,迎头遇上了李纲。李纲在这儿等他们很久了。

没别的,你们想走可以,把割让三镇的诏书、地图留下。太原、中山、河间是北方屏障,说什么也不给金国。

张邦昌这时失魂落魄,快难受死了,他才不去管这些破事。留下就留下,他的任务是把自己送到位,他留在金营里就成,其余的不管。

就这样,李纲给所谓的和谈下了个小绊子。一来可以保证三镇的主权,哪怕是暂时的;二来和谈进展不顺,也是为勤王的部队争取时间。

人质送过去了,下一步是交钱。金银绢各一千万、马驴骡各一万头,这个数字是梦幻的,就算把开封城打包卖了也达不到。怎么办呢,宋朝的宰执大臣们全体出动,在开封城里上蹿下跳,寻找各种值钱的东西。

国难当头,那么先动国家。

宰执们很牛很强大,先把天子的衣服、车马、宗庙祭具、六宫官府器皿等都拍卖了,卖出来30万两黄金、800万两白银。

下一步,轮到在京全体官吏军民。钦宗下令,命令这些人等把钱交到有司衙门里,过期不交的斩首,隐瞒数字的允许奴婢、家属揭露。

……什么叫厚黑无耻呢,先是拍卖皇帝的家产,买的人都是城里的军民百姓。这时再叫他们把钱都吐出来,等于一份财产卖两次钱!

相信赵桓很爽很痛快,敢买朕的东西,你们真的很有胆量啊。

可这样仍然不够,李邦彦带头,在金殿上给皇帝下跪。真是太惭愧了,官方搜钱都没到位,臣惭愧臣有罪臣渎职啊。在一片跪倒的大臣中,只有一个人挺身而立傲然不拜。

李纲。

他快郁闷死了,这都是些什么人,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还是文明、富饶、尊贵、崇尚气节的宋朝吗?!他的怒火什么也改变不了,皇帝和宰执们就在他的身边搅尽脑汁想办法,怎样搞到更多的银子,好去消灾。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又想出了新办法。

命人把蔡京、童贯、何执中、郑伸、梁师成、高俅等人及其亲属的家抄了,家产全部充公;把京城里各大名妓如赵元奴、李师师、王仲端的家也都抄了,家产全部充公;把内侍们曾经得到过的赏赐都收回,尤其是金带获得者,都收回来。

如此这般,又搜出来20多万两黄金、400多万两白银。加上之前的,合计是近60万两黄金、1300万白银,这些由梁师成、李棁在正月十二日这一天负责押运到金营。

就是在这次押运途中,隐相的末日到了。宋朝官方公布他的罪行,把他贬为彰化军节度使,立即由专人押赴贬所。

17天之后,梁师成在八角镇(今河南开封西南)被缢死。

钱送进了金营,银子到位了,黄金绢帛马匹等物还得筹集,金军一边等一边游骑四出到处打劫,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3天之后,正月十五日到了,这一天宋朝的勤王部队终于抵达了开封城。这一批来的人很少,快速进城,没和金军接触。

正月十八日,西京洛阳统制官马忠率军杀到。他们在郑州南门外与金军游骑相遇,立即展开厮杀,金军措手不及,从开封城下狼狈逃走。这引起了完颜宗望的严重关注,他紧闭营门集结兵力,不再派部队四下抢掠,想看清宋朝的动静。

2天之后,正月二十日,完颜宗望震惊了,他发现一支宋朝部队从西北方向开来,不进城门,直抵京城西面的汴水南岸,就在他的营门前安营下塞,向他正面挑战!

看来军的旗号,是宋朝静难军节度使种师道。

西军,宋朝最强的军队里资格最老威名最著的将军到了。这个震动是巨大的,来的不仅仅是种师道的部队,更有西军百战之余的威名,完颜宗望派人向远方哨探,发现种师道的后面还有陆续行军的部队,并且民间传言,西军大举入援,有百万之众。

完颜宗望后撤,从开封城边退回到牟驼冈,增垒自卫。

完颜宗望被骗了,他不必害怕的,因为种师道实在没几个人,全部加一起,才接近一万多西军。可他为什么上当了呢,是因为金国人没上过军事教育课。

根本不懂兵法。

不说是你能打,打赢了就是战神。很多道理,很多诡计,很多的变化是岁月的积累,是一个民族打了几千年的仗,赢过无数场,输了无数次,才能积累得起来的。

比如这时,种师道大张旗鼓,主动挑战,其实正是因为没有实力。他在上一次的幽燕之战代人受过,成了童贯等人的替罪羊,被削去官职,勒食退役,心灰意冷之余,他回到了祖先隐居的终南山豹谷林,准备耕田自娱,老死在乡里。

但是国难突然临头,徽宗号召天下军马勤王,当此时种师道义无反顾出山,以70多岁的高龄率军赶赴开封京城。可是兵太少了,还是在仓促间凑起来的,说实话这根本代表不了西军的真正实力。

西军之强,就算在两次幽燕大败之后,再经历靖康勤王的折磨,也在2年之后和金军正面对决,才进入她的黄昏。而就算那样,在她的灰烬里仍然升腾出了有宋一代最强的一批将星!

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大多数幕僚都胆怯了,建议种师道悄悄前进,悄悄地进入京城,只参与防守就可以了。要是以现有实力和金军正面决战,胜少败多不说,一但失败了,会对开封守城军队的士气以挫折打击,那样大势危矣。

种师道摇头,说你们不懂兵法。“兵危使诈,事急用奇。”现在我军兵少,如果迟疑不进,会被金军知道了底细。我们只管大张旗鼓前进,反其道而行之,金军客境作战,必定会患得患失。开封坐守危城,援军只要有一骑抵达,军心士气也会大振,那才是当务之急。

一切都被他料中了,完颜宗望第一时撤退。说到底这才是女真人在军事上的底蕴,总结他们的崛起之路,在反抗之前,深山老林里的争斗有什么兵法智慧?会打个埋伏都是传奇;建国其间的各大战役,与其说是完颜阿骨打如何神奇,不如说耶律延禧、萧嗣先更神奇!

有那种敌人,想不胜利都有难度。

种师道进城,是李纲的福星,也同时是李纲的灾星。说福星,援军到达,李纲守城的底气立即足了,这是硬道理,比他在金殿上说什么都有用。

更何况种师道在金殿上还替他出了一口恶气。

种师道上殿的时候,宋朝的全体宰执们心里都有点发怵。不为别的,军队方面的人,尤其是西军,有时都是一头头野驴,只要­性­子上来,谁的面子也不给,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别说是他们,就连鼎盛时期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武装太监童贯也一样吃鳖。

那是崇宁年间,童贯去视察边防,走到秦州的时候遇上了知州钱昂。那天钱昂起了个大早,一直等到快中午了,童贯才施施然飘过。

钱昂火了,问他搞什么,这么晚才到。按说他问这话很失礼,上级的时间安排要你这小­干­部多嘴?老实站着才是本份。但是童贯很给面子,爱护自己的西军嫡系,破例解释了一下,说骑的骡子太小了,走得慢。

不料钱昂接着问,大尉你骑的是公骡还是母骡呢?

答,公骡。

钱昂——公骡不好骑,阉了这东西!

这时种师道上殿,钦宗先是慰问了一下,紧接着问以军事角度来看,是应该战呢,还是应该和?种师道回答,臣以为不应该和。京城方圆达80里,金军只有6万,这怎么能围得住?况且城里有可支用数年的粮草,百万居民,金军怎能攻破?只要拒守以待勤王之师,至多半个月以后,敌兵自然困窘,那时是战是和都出自我心。哪怕是和,也绝不到割地的地步。

赵桓听了犹豫,李邦彦李大首相却愤怒了,他搜刮全城,把皇帝的家当都卖了,才凑足了钱去搞和谈,现在钱都交过去了种老头又出幺蛾子,实在是孰不可忍。他跳出来说,和谈已定,敢言战者斩!

好威风,事后证明纯粹是主动找抽。

种师道问他,我在西北不知道京城如此高厚,守备有余,你咋随便就求和了呢?

李邦彦:国家无兵,迫不得已。

种师道:京城有百万居民,不能野战,守城总可以吧。

李邦彦:……我不懂军事。

不懂还出来混,种师道笑了,说你不懂军事,总认得字吧,古代战守之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李邦彦郁闷,没话。

种师道继续挑刺:听说城外的居民都被抢了,为啥不坚壁清野呢,这等于是变象的资敌。

李邦彦:……仓促之间,没来得及。

种师道笑:好慌,好慌。

旁边的大臣,殿外的侍卫都跟着笑。到这步,李邦彦终于清醒了点,选择靠边站,给好人让地方。

上面的这一幕让李纲很兴奋,老种相公威武,让李邦彦这个唱杂曲的泼皮丢丢脸,实是太好了,这是让全体投降派都败败火,对国家民族都有好处。

但是副作用出现了,也许是老种相公的表现太好,让赵桓感觉惊艳,他临时做了个决定。给予种师道独立军权,与李纲分庭抗礼,二人平起平坐。

这是东京保卫战的最大转折点。一事而二统,是最要不得的事,不久之后就会证明,失败倒霉全从这个事儿上来。

那么为什么出这个乱子呢,是上天厌宋,突然间让赵桓的脑子秀斗了吗?也不是,深究根底,这是赵桓的本­性­在作祟。宋钦宗一生的走向、结局,都从他的这一点本­性­上来。

——耍小聪明。

他的人生经历注定了他时刻都有危机感,总是在寻找安全感。比如这时,军权都交给李纲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说得难听些,他之所以选择抵抗,都是被李纲硬生生地拦在城里,等于逼上梁山。这让他怎么能放心呢?在他心里,外有金兵,内有权臣,真是如坐针毡。关键时刻,天上掉下个种哥哥,天赐良机啊,正好把李纲的危机解除了。

分李纲兵权。

更何况种师道是专业、资深的军事人才,从哪点上说,都比李纲更适合对敌。那么有人会问,为什么不让李纲下台,把军权都交给种师道呢?

……那样赵桓仍然会没安全感!

一天之后,赵桓的安全感再一次增加了,又有援军到位,这次来的也是声名显赫的西军,是和种家军齐名的姚家军,由姚平仲率领。姚家到了,连种家也不能一家独大。

军方三权鼎立,无论是赵桓还是李邦彦,这帮人都松了口气,决定抓紧时间办正经事。

尽一切可能把开封城里的好东西送给金军。

这几天里开封城有个奇异的景象,宋朝的勤王部队源源开到,从一万两万到十多万,还在不断地增加。城里住不下,城外列寨的都很多。

与此同时,开封城的大门总是大开着,源源不断的人流进进出出,带着数不尽的金银绢帛走向了……金营。这些好东西不说拿给勤王的将士,反而送给敌人。

除了钱之外,还有吃的。名果、珍膳,甚至御膳也在行列之中,每天道路上冠盖络绎相望,尽是搬运美味珍肴的人。有吃的还得有玩的,宋朝迅速调出御府珠玉、古玩、宝带、鞍勒等东西送去,没想到不对金军的胃口,他们提出要妓乐、珍禽、驯象之类的活物。

给。

要什么给什么,宋朝派了专人在自己的都城里继续搜括民财,这位专人的敬业程度非常高,搜括勒索得很有成绩,于是在历史上留下了赫赫大名——中书侍郎王孝迪。王中书文彩很高,办任何缺德的事都不忘自己的老本行,文章告示写得有创意。

他说,乡亲们,把钱都交出来吧,要不然金军杀进城里来,“男子杀尽,­妇­女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四尽,比700多年以后的“三光”还彻底。为此,开封城里的百姓把他和前面的六如给事并列,加封为“四尽中书”。

这样的迎奉,换来的是金军更加恶劣卑鄙的丑行。这帮长白山里的野人突然暴富,不知所以,居然在开封城边把宋朝皇室的后妃、皇子、公主的坟掘开,以此取乐。这在中国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哪怕日土匪杀人都不祸及祖先,金国以一国之尊居然做出这样的恶行!

他们是习惯了,这七八年里金国在灭亡辽国的战争里节节胜利,夺得土地民众之余,他们把手伸向了辽国历代先人的坟墓。

辽墓以陪葬丰厚著称,每一座辽墓都是一座金矿,金军散开大队人马,尽一切手段去挖坟掘墓。哪怕辽墓都埋在深山老林里,也没能逃出毒手。其细致程度,让20世纪时的考古专家都破口大骂,辽墓都被金人毁了,打开一座空一座,想写篇论文都没办法。

宋钦宗赵桓也怒了,祸及祖先,忍无可忍!他派人把李纲、种师道都找来,商量下怎么痛打金国人一顿。

正中李纲下怀,这些天他仔细观察,缜密思考,一整套的方案已经成熟。这时赵桓愤怒,正是实施的好机会。

李纲说,金人一惯大张声势,其实外强中­干­。城下的敌兵不过6万人,里边过半都是契丹、渤海等族的杂兵,本是金人的死敌,真正女真族­精­兵最多只有3万。我方勤王部队已经集结到了20多万,数倍于敌,足以力战。

但是不打。

我们要把兵力散开,抄敌后路,截断黄河一线,掐掉金军的粮道。继而加强开封周边城邑的力量,对牟驼冈形成包围,坚壁清野,作持久计。等待他们兵疲师老,粮秣匮乏,那时……仍然不打。

而是派出使团,逼迫金人承认北方三镇是宋朝的固有领土,绝不割让,同意了才放他们回国。金人只有同意,我方则遵守诺言,辙了包围,让他们走。

等他们离开牟驼冈要塞,接近黄河渡口,将要渡河或者渡河中,才是我方动手的最佳时机。到时只要众军听令,完颜宗望这支部队必将全部埋葬在宋朝境内。

而我方实力不会大损。

这套方案说出来,不仅让赵桓连连点头,连种师道都觉得非常可行,这一步步堪称一个个陷阱,让金人不得不跳,不得不从,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宋军军力、物资上的优势,不和金军展开兵团决战,而是一步步地蚕食掉金军的活力,达到最后一鼓聚歼的效果。

平心而论,按这套方案去做,哪怕金军会有别的招数应对,哪怕最后的结局不像李纲预料的必胜、大胜,至少在战略战术上,宋朝已经算无遗策,做了自己该做的。

那么实施。

实施起来有难度,别的好说,比如各路兵马的任务,由谁去抄后路,由谁来打埋伏,由谁肃清开封周边的金军游骑等等军事调配,这是正常的军事任务,下令就是了。比较伤脑筋的是,哪天开始行动呢?

要选一个良辰吉日才行,选……谁有资格选,谁懂呢,最后大家一致认定,要找专业人才。于是一个江湖术士光荣中奖,由他来定这个无比重要的日子是哪天。

术士说,二月六日好。

嗯,宋朝官方全体同意,就那天了。

时间还早,大家要耐心。在等待中,一个人越等越怒,越怒越急,越急越觉得命运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这人是姚平仲。

姚平仲,字希晏,西军大将。翻开他的履历就是一部郁闷史。他很神勇,18岁时参加了臧底河之战,杀敌无数,在军中声望鹊起,被称为“小太尉”。

也就是无冕的节度使。

这样了不起当然引起了上层注意,童贯一时高兴召见了他。本以为这会是一次愉快的、成功的、父慈子孝一样的见面,没想到姚平仲典型的恃才傲物,不把太监当回事。童贯大怒,能打是吧,有功是吧,资金扣发,赏一双小鞋穿穿。

方腊起义,童贯率西军南下,他特意带上了姚平仲。这人是不识好歹,但真是能打,所谓光­干­活儿不给钱才是小鞋的王道,姚平仲不让前线谁上。战争打完,姚平仲的战绩再一次辉煌,童贯想了想,有点不忍心了。他把小姚叫来,摆出大笔金银,说都赏给你了。

姚平仲却仍然冷冷地说,俺不要赏钱,俺只想见皇帝一面。

童贯大怒,给脸不要,你小子想报复是吧,想当面向皇帝诉苦是吧,偏不让你如愿。让王渊、刘光世等乖宝宝进京面圣出头露脸,姚平仲,你回边疆上继续为国立功!

这次金军入侵,姚平仲积极响应勤王号召,带兵杀到开封城下,满以为立功的机会来了,却不料李纲定下的计策简直是量身定做一样的压抑他。这也太有针对­性­了吧,数遍开封城内外的宋朝主将,王宗楚是禁军大头领,金殿上的摆设而已,只配欺负平民;李纲纸上谈兵,再怎样也别想率军出战;种师道老得牙都掉了,据说来的路上还躺过一阵担架,只有他姚平仲战功赫赫,是主战型的、年富力强的战将。

可李纲的计划偏偏就没有决战的环节,让他没有用武之地。尤其是最后一步,在黄河岸边解决完颜宗望,那时金军已经耗尽了锐气军力,宋朝20多万兵马一拥而上,是个乱刀砍人的局面。他再神勇,能显出什么?

不行,这太不公平了!

姚平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摆上历史舞台的最中央,让闪光灯照耀自己,只照耀自己,把之前所有的亏欠不平都补回来!

姚平仲在二月初一日夜间率领一万步骑出城偷袭金营。他想得很好,比如生擒完颜宗望,救回康亲王,这些都是不世大功,他必将从此登上宋朝军人之巅。

这巅峰会高到何处,以“复燕云者王”为例,童贯一个太监都能做到郡王,他这时解京城之围,救亲王、解帝危,到论功行赏时只有一个可能——胙土分茅。

当异姓王。

他这样激动地冲了出去,迎接他的是等了很久的金军。完颜宗望居然早就派人在半路上截杀他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金军的掌握之中!

消息走漏了,只有这一个可能。那么内­奸­是谁,隔着城里城外20多万宋朝正规军,消息都能如此准确及时地送过去,这是怎样的手段……这个内­奸­又是个什么样的等级?!

这些在历史中没有记载,所以只能去猜,去愤怒,却无法分析得出。而当时姚平仲的命运也是这样,一万步骑去偷袭还勉强,夜间被对方反偷袭,只有迅速崩溃这一个结局。

姚平仲没死,他逃跑了,这个逃跑是传奇级的,足以载入世界史册。他当晚马都丢了,骑着一匹青­色­的骡子狂奔,一昼夜间居然跑出去了750里,到达了邓州,到这儿才吃着早饭。之后入武关、到长安,想进华山里隐居,但是想了想,华山太小了,不安全。

他骑上骡子继续跑,跑进了四川,到了青城山的上清宫,到这儿他已经远离中原,没人认识他了。可他还是觉得不够远。继续跑,跑进了大面山,深入270余里,连采药的人都见不着了,他才把那匹骡子放了,找个山洞开始以后的生活。

这人活得挺好,过了几十年,到80多岁时才从深山里走出来,他“紫髯郁然,长数尺,面奕奕有光,行不择崖堑荆棘,其速若奔马。亦时为人作草书,颇奇伟。”有传说,他在山里年久得道,是个仙人了。

呸,说他是仙人,不如说那头骡子才是神骡。

回到公元1126年二月一日的夜晚,姚平仲率军出击时,城里的人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不知道的人是李纲,他按照惯例在巡视城防。

知道的人是皇帝赵桓,他得到消息后不是派人去追回姚平仲,而是紧急派人通知李纲。说姚平仲已经出击了,肯定成功,你马上亲自带人去封丘门外接应。

李纲呆了,这是哪儿跟哪儿,他是城防司令,大将带人冲出去了,居然没有事先通知他。看命令,是钦宗亲笔写的,想犹豫吗,这样的命令一口气连下了3道,不容他不照办。于是李纲率兵出城,事后证明这还是很必要的。

金军在击败姚平仲后,立即向开封城推进,想在黑夜中乘乱攻城。李纲刚好在城外幕天坡附近迎上了金军,一通乱战,他在城外把金军打了回去。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当他在黎明拂晓时分回到城里后,发觉城里比城外乱得还厉害。大宰相李邦彦怒了。首相大人暴跳如雷,什么偷营、截击、救人、救国,在他的心里都是犯罪,这会激怒金军,害了他的­性­命!他早就说过不能打,现在好了吧,谁说能赢的,输得人都跑光了。

李纲也很紧张,姚平仲打乱了计划,让他的全盘布置都落空了,现在这样,怎样为继?关键时刻,种师道站了出来。老将的经验是无与伦比的,他根据这时的局面,提出了一个新的打法。

——劫寨是个失误,但也可以转化为胜机。昨晚失败了,那么今晚再去劫,还失败的话,连续劫10天。10次之后金军必将疲惫,无法支撑,只有退兵一途。

那时李纲计划的后半部分仍然可以实施,黄河两岸仍然是金军的覆灭之地。

这个计策好不好,相信只要脑子里稍微有点皱褶的人都能分辨出来,可惜的是,这时宋朝的当家宰相就是个没皱褶的……李邦彦拂袖而去。他下决心再也不跟这帮疯子混在一起了,为了身家­性­命的安全,这次必须把局面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毕竟我才是首相!

李邦彦发怒的同时,牟驼冈上的完颜宗望也爆炸了。他跳到张邦昌、赵构的面前一通吼叫,痛骂宋朝背信弃义,一边说讲和一边来偷营,你们宋朝能不能更无耻一些?!

为什么骗人呢?

面对咆哮的完颜宗望,张邦昌、赵构的反应截然不同。张邦昌吓坏了,一瘫泥一样倒在了地上,痛哭流啼请求原谅,再三向女真人保证,他是一个诚实的、柔软的、百依百顺的宋朝人。

完颜宗望一见此景心情大好,提起全身功力加倍吼叫之后,决定把张邦昌牢牢地记住,以后当作重点培养对象使用。

赵构却不动声­色­,任凭完颜宗望声情并茂哪怕飙出恐龙音都无动于衷。这让完颜宗望惊奇之余很怀疑,这是宋朝皇室的亲王吗?这和普遍意义上的宋朝上层人物反差太大了……不会是宋朝啥不得亲王,随便派了个小青年来冒充吧。

完颜宗望瞬间决定,不管赵构是不是康亲王,都要求换人。让宋朝派个别的亲王来,换走这个表情痴呆症患者。

张邦昌、赵构的命运就在这时决定,之所以两人以后的遭遇天差地别,说到底,完全是自己的胆识修养决定的,半点都不用怨天尤人。

赵构被送回开封城里,这时开封城正在沸腾中,是千年以来,哪怕开封还叫大梁城以来,都没有过的新鲜热辣。有宋一代,最激动人心的一幕正在上演。

民变!

事情是李邦彦挑起来的,这位抓狂的首相很神勇,说到做到,真的在这种局面下的都城里搞事了。他以军事失利为由,把李纲、种师道罢免,全盘接收军权,废除了李、种之前的军事安排,全心全意纯洁剔透地向金军投降。

赵桓麻木中,对李首相的举动不予置评不予支持不予反对。他只是希望再别有人去打扰他了,让他安静一小会儿就好。

就在这时,金军使者送赵构回城,顺便要求宋朝解释。

李邦彦立即就解释了,这和他没有关系,全是李纲、种师道­干­的,什么,你们愤怒,那好,我可以把李纲绑上交给你们,带回金营去好了。

……金军使者傻掉了,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宋朝人是不是在拿我开涮?!面对此情此景,该使者决定镇静、淡定、从容,决对不给宋朝人开涮的机会。

他拒绝。

李纲你们自己留着吧,想打想杀是你们自己的事。他留下了赵构,带走了越王赵偲,回营交差了事。金国人走了,李邦彦长出一口气,觉得还是不安全,他想到了之前被李纲扣下的三镇割让诏书,这是金军着重要求的,怎么能忘了呢?

他派专人去金营交割这三镇的归属。这位专人在历史里还是很有名的,姓秦,叫秦桧。

做完了这些,李邦彦才感觉应该休息一下了,他累得要死又轻松得要命地走出了宫门,刚要回家,迎头撞上了陈东。

1000多名太学生在陈东的率领下向政府请愿,在他们的身后是10多万的开封军民。他们要求罢免李邦彦,恢复李纲、种师道的职务,一致对外,停止内耗,给宋朝的百姓们一条生路。

10多万人走上街头,相当于开封城里十分之一的居民总数了。他们忍无可忍,根本没必要再忍了,因为号称全世界最富裕最文明最平安的都市开封居民们已经一无所有,变成了赤贫。这根本不是城外的异族人害的,都出自于城里宋朝自己的官员之手。

李邦彦、王孝迪甚至是新皇帝赵桓,他们一道道的命令,把他们的身家财产全都充公了!现在李纲、种师道也被罢免,这等于毁掉了他们最后的一丝生存的希望。

到此地步,只有反抗!

面对汹涌的开封市民,李邦彦的第一反应是可笑,这些贱民们真是发癫,这样有用吗,我是官你是民,只有被领导的命运!

可是他错了,这个只会唱曲子耍把戏的无赖忘了这再不是蔡京、童贯的时代,他一个弄臣一个小丑的本质,再也没法压制民意。老百姓们一拥而上,板砖石块像雨点一样砸了过去,10多万人怒喝,你一个浪子怎么配做宰相!

李邦彦抱头鼠窜逃回皇宫。

民变了,这个消息像飓风一样刮向开封官场,官方迅速做出反应,派开封市长去弹压。开封府尹王时雍赶到现场,他抓住重点,对太学生们说,你们这是在要挟天子,是在犯罪知道吗……王时雍迅速逃离,后面是无数的板砖石块。

新任宰执吴敏出面,觉得自己是册立新君的有功之臣,有面子有影响,结果一样被赶跑。民潮进一步汹涌,他们到了皇宫门前,敲响了登闻鼓,要皇帝出宫来见面。

出来的是10多个太监,都是些平时作威作福有头有脸,他们想用皇帝的名义往外赶人,因为实在太不成体统了,连登闻鼓都敲破了……一会儿之后,这10多个太监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碎­肉­。

杀人了,局势升级,马上就要不可控制。军方终于出面,禁军殿帅王宗楚进宫面见赵桓,请示任务,是杀人还是妥协,哪个您快点选。

赵桓选妥协。

于是以官方文件对外宣布李纲恢复原职。这个文件写得很快,派专人送出皇宫传达给李纲。到这步,民意胜利了,政府的危机也算渡过了,可事情居然还是又出了岔子。

问题出在送信的“专人”身上,这是个叫朱拱之的大胖子太监。事隔几百年我都可以肯定,这一定是有人故意恶搞,皇宫里太监无数个,这样的急事居然派出了个大胖子。只见这位巨胖,在万众瞩目下走出了皇宫,一步一颤一寸一挪,无比艰难缓慢地向李纲家的大门前进……直娘贼,腌臜泼才,忒煞欺负人!10万人一拥而上,朱胖子也碎了。

官方被进一步震撼了,这次快马加鞭再没有半点阻碍,去宣召李纲上任,第一个任务是立即赶到事发现场,安抚百姓。

读史到这里,要注意。这不是什么胜利,更不是件好事。在民意来说,在看客来说,这很过瘾,真是出了口恶气。但对当事人来说,比如陈东,就危险之极了。官方的人不是白杀的,当时就有人劝陈东逃跑。陈东哈哈一笑,跑什么?现在我的头已经掉在地上了!只是为国为民,必须把这件事做彻底了,别的根本不去考虑,也没法考虑。

对李纲来说更是这样,不说他在东京保卫战中得罪了整个官场,光是这时的民变就让他万劫不复。民心向李纲,致皇家于何地?!

当李纲来到现场,接受百姓欢呼时,不知他是什么心情。

李纲出现了,百姓们没有满足,还有种师道。大敌当前,他们最看重的是军方人物。官方百依百顺,派专车接来了种师道。当车帘掀起,露出种师道的满头白发时,开封城的市民们才放心满意。

他们散了。

这次民变的作用是伟大的,不仅一举让腐烂怯懦卑鄙无耻的宋朝上层屈服,连城外的金军也怕了。当李纲、种师道重新上任的消息传到牟驼冈时,完颜宗望下令撤退。

宋朝终于爆发出了一个超级大国应有的气势,仅仅是气势,并且是民间的,金军就怕了。他们带着千万两白银,百万两黄金,数不清的珍玩玉器,向北方撤退。

东京保卫战至此结束。

但事情并没完。金军还在宋朝的境内,这一点在不同人的眼里意味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后果。第一种,是首相李邦彦。这浪子还是首相,开封市民们太善良了,至少要让这个败类罢官才能散嘛。可是百密一疏,这人还是宋朝的顶级高官。

金军在境内,他寝食难安,时刻紧张。他觉得无论再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要送走这批凶神;第二种是种师道。老种将军觉得这是机遇。他说,李纲的计划仍然是可以执行的,立即运动兵力到黄河两岸,无论在哪一端展开围攻,仍然可以全歼来敌。

这事没有展开讨论。种师道被勒令回西北老家去,隐居还是当兵随他便,国家的事不必他­操­心。至于黄河两岸,李邦彦派人送了两面大旗过去,上面写着“有擅出兵者,并依军法。”

军法,杀无赦。

这样两面大旗在黄河两岸迎风招展,保佑着完颜宗望率领6万金军,拖拖拉拉带着无数辎重渡过大河,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至此可以总结一下了,这一次所谓的东京保卫战的本质是什么。抛开一切的细节,看最主要的脉络,我们会发现,金军只是打了两次毫无效果损失惨重的强攻战,一次连开封城门都没能摸到的反偷袭,就得到了千万两白银、百万两黄金、亲王为人质、割让北方三镇的空前胜利。

怎么得到的呢?

全是宋朝自己拱手送上来的,不仅一定要金军收下,连回家上路时的安全都单方面保证了!这就是这次战争的本质。

根本不是什么战胜战败,而是媾和!

尽管是“媾”,宋朝的上层也很满意。金军围城长达40余天,这时雨过天晴,怎一个舒爽了得!安心之后,大佬们开工,去收拾乱摊子。

在这个过程里,宋朝上层显示出了非同凡响的行政能力,把想­干­的事有条不紊地一件件完成。第一件,清理开封城。

这段日子实在太乱了,开封城自从姓赵以来,近180年一直安静祥和,现在居然闹民变了。追究责任,都是太学生闹的。

很好,秋后算帐。

其实事发当天李邦彦等人就已经动手了,在李纲、种师道露面,开封市民逐渐散去之后,官方突然集结人力,抓捕了几十个“暴徒”,不经审问,直接斩首。这就是宋朝当局对民变事件的处理态度。这时金军退走,宋朝没有了外患,可以全力以赴地处理内忧了。

李邦彦、李棁提议,把陈东等太学生领袖抓捕,擒贼擒王,直接快当。王时雍反对,开封市长认为这样太幼稚了,杀了一个陈东,还会有张东王东,这是不解决问题的,应该出兵包围太学,把所有的学生一网打尽,全部处死。

这个动议太彪悍了,立即震动官场,万人传扬。想想连姚平仲夜袭都能泄秘,这样的事能不飞出皇宫,传遍开封城里的大街小巷吗?太学院里一半的学生立即消失闪人,离校出走。

这让王时雍非常扫兴,这样就没法做到规模宏大血流成河了。不行,太学院的官方要立即出面,去召集学生们回校等刀。

国子司业,也就是现在的教育部副部长黄哲马上赶到了太学里,把剩下的一半控制住,并通过种种渠道向没走远的学生们讲话,快回来吧,再不回来的话,就……开除你们的学籍!

学籍,真是吓死人了啊。

剩下的太学生们说,不用你开除,我们自动退学。说完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安静了。学生们仅仅是再次露出要反抗的一点点苗头,只不过是谈学籍的问题,宋朝当局就又软了。

皇帝出面,承认学生们游行集会的行为是爱国,是“忠义”的。

有了这个定­性­之后,其余的事情都好办了。著名学者、国子祭酒,也就是教育部部长杨时出面,盛赞学生们忠君爱国大义凛然不畏弓虽暴纯真可爱……尤其是陈东,你是这个时代里最可爱的人,所以你可以毕业了,从此走出校园,到工作岗位上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

陈东的心很凉,他清楚,这是赤­祼­­祼­的收买。他深深挚爱着的国家在邀请他去……同流合污!这是个多么巨大的讽刺,这是多么绝望的悲哀!

难道他不顾生死去维护去抗争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官半职吗?这个疑问如果他真的向李邦彦等人提出来,李首相会真诚地向他点头,是的,就是这样的。不然的话你为什么这么拼命呢?人生在世,不就是在追求这些吗?!

­鸡­不同鸭讲,龙不与蛇交。两者只能绝裂。陈东五次上书拒绝,离着宋朝官场远远的。

当局很难堪,但目的达到了。学生们的影响力急剧下降,先是人数少了一半,陈东等领袖又始终停留在民间,这让再次民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第一件完成,帝都安静了。赵桓的眼光飘向了远方,在他的心里,开封城外的威胁,如果非要提到最大的威胁的话,远远不是东北方向的金国,而是在遥远江南悠哉游哉的宋徽宗一行。

他老爸。

那是一整套的宋朝君臣班子,赵佶、蔡京、童贯、朱勔,这些人加在一起要皇帝有皇帝,要宰相有宰相,军队、钱财更不用说,都是把持宋朝20多年的老手。

这帮人在镇江修宫室造庭园,做久居之势,每个月的花费达到了20万贯,庞大的开支都由当地政府支出,长江以南,开封的政令如同虚设,赵佶根本不想放权,他甚至出面拦截过勤王的军队。江南小朝廷呼之欲出。这不行,赵桓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出现。

他要想个办法,选个人,把老爸技术­性­收回到身边,不废一刀一枪解决掉皇位的最大威胁。

这个活儿派给了李纲。这是唯一的人选,全宋朝官场都烦李纲,也全都承认,这是个好人、信人、纯洁的人。

连赵佶都承认。

于是只有李纲出马,才能温和地回收老爸。李纲和赵佶的见面很生活化,两人谈天说地愉快地交流,李纲介绍了刚刚“胜利”的东京保卫战,赵佶则关怀了一下李纲早期的电梯生涯。之后两人讨论了一下钦宗上任之后的一些政治工作,没多久,赵佶决定回家。

信李纲,信人品,继而相信他一直沉默孝顺的长子。

四月三日,赵佶一行回到了开封城,等待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儿子和冰冷的世界。他彻底地昏溃了,忘记了他一直给予长子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赵桓绝不愿再回到从前,他要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生命。刚一开始,他就驱逐了赵佶的全部侍从,让赵佶孤零零地呆在龙德宫里,彻底老实;第二步,他收走了财权,哪怕是赵佶曾经赏赐下去的东西,也要重新交出来;第三步,他毁了赵佶东山再起的念头。

赵佶想反击。他说金军很可能再来,由他去洛阳召兵买马,为宋朝创建另一块根基。简直是笑话,赵桓不予回答,连否决都懒得说。

赵佶慌了,他万万没料到处境糟到了这地步。他想挽回,想了想为今之计,没权没钱没人,怎么办,只好打亲情牌。

好容易熬过了半年,到了十月初十日。这一天是天宁节,也就是赵佶的生日。其实这是错的,他生于五月初五,当时风俗,这一天极其不祥,所以改成了十月初十。

生日宴会上,赵佶先是满饮了一大杯酒,然后亲自酌了一杯给儿子。老子敬儿子,却不料儿子无动于衷,不管父亲怎样表现,不接更不喝。

在场的人都知道,赵桓是怕酒里有毒。

屈辱!众目睽睽,忍辱偷生。赵佶号啕大哭,掩面回宫。在他身后,赵桓面无表情地下了一个新命令,严密封锁龙德宫,内外消息不许流通。

软禁了太上皇,还要肃清余党。这是件全天下人都期盼着的事情,20多年了,六贼的末日终于到来!先是朱勔。

这个最富、最险、最狡诈、最肆无忌惮的富二代用尽了心机,仍然难逃一死。为了活命,他紧紧地跟在了赵佶的身边,一起千山万水的游荡。他想得很清楚,富贵自于这个皇上,安全更来自于这个皇上。那么等赵佶回到开封城后,他的一切都到头了。

杀朱勔走的是正规程序,御史弹劾、官方定罪、抄末家产、流放外地。他从衡州、韶州、循州一路南迁,到循州之后,宋朝派专人赶来,砍了他的脑袋。

朱勔死了,这个历史上最大的官倒,在最富裕的宋朝搜刮到最多民财的蛀虫,他的一生很传奇,堪称最典型的权钱勾结的产物。要怎么评价他呢,他是个寄生虫,是条喝民族血的吸血鬼,这种人对国家的伤害是巨大的,对人民的伤害是最直接的,真是罪该万死。

可恨的是,这种人每个时代都有。

杀童贯就麻烦得多。童贯有名份,堂堂郡王可以免刑免死。但他实在是气运已尽,不仅犯了罪,更犯了众怒。他率领3000名胜捷军追上了赵佶,一齐南逃。在过一座浮桥时,军心浮动,“攀望号恸”,劝赵佶不要离京师太远。

童贯命令放箭,谁阻止南逃就杀了谁。当天100多名禁卫军死在了浮桥之下,他最后一点点能倚为资本的军中威望随之消耗迨尽。

钦宗先是把他贬到南方,之后派监察御史张达明带旨追杀。张达明在南雄州(今广东南雄县)追上了童贯一行。他怕童贯知道消息后抢先自尽,不能明正典刑,派人去传了个话。

那人说,皇上派使臣赏赐大王茶药,召您回京共商大事,听说是充任河北宣抚使。童贯惊喜,连声问消息真实吗?

来人回答,现在的将帅都是新人,没有实战经验,朝廷商议多时,还得您这样有军功有威望的人出马才成。童贯大喜,洋洋得意地说了一句话。

——“又却是少我不得。”

第二天张达明赶到,童贯还在做着升官的梦,已经钢刀临颈,人头落地。他的头被放进黑漆木匣里,用水银生活浸泡,带回开封城,在显要处号令示众。

童贯死了,这个人是六贼里比较特殊的一个。他相对而言是有能力有良知的,能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少许残存的人­性­。可惜,中国最大的危机也由他造成。“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广阳郡王封号,是用宋朝亿万百姓的鲜血染红!

他是个复杂的人,是一个前后变化巨大的人,不知为何,在他狼狈拙劣厚黑的后半生里,我总会想起他西征河湟时铁马冰河的岁月。

如果他那时死了,该多好。

终于到蔡京了。

轮到他时,仿佛历史回到了原点,他是一切的源头,更是一切的归结。是宋朝50余年以来所有善恶忠­奸­变化轨迹的浓缩,什么都看在他的眼里,什么都发生在他身边。

他承受着、反抗着、随波逐流着,终于以毒攻毒了……

他的一生太复杂了,要在各个层面里分析,才能勉强看清这个人。而只有看清了这个人,才能明白这段历史。

来看他最后的足迹。他是步步被逼上绝路的。

先是弹劾、贬职、外放,蔡京被赶到长江边。这时蔡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仍然有众多的马屁虫争当孝子贤孙。比如江陵府(今湖北江陵县)的知府李偃。此人迎奉蔡京的程度仍然是对宰执的待遇。“一日而三见之,公库供馈,络绎不绝,须索追呼,­骚­动细民。”

当地的一群盐商气坏了,蔡京屡变盐法,搞得全天下盐商集体破产,本想着报仇呢,没想到仍然气焰这样薰天。盐商们打上门去,也没别的招数,大声咒骂而已。

李偃火了,派兵把盐商都抓了起来,严加看管。再派几百名士兵保护蔡京,同时为蔡京购买宅第,作长居打算。

消息传出,天下大哗。不说黎民,不说御史,连皇帝都气晕了,这是处理­奸­贼吗,这是送­奸­贼去养老疗养!赵桓火速派人到长江边,把李偃撤职查办,官衔一撸到底,去道观里挂名晒太阳去!

从这以后,沿途的官儿们才看清情况,把蔡京当罪犯待。这时蔡京80岁了,一向安荣富贵养尊处优,到这时才领略到了一点凄风苦雨,开始受折磨。

先是朝廷派人快马加鞭追了上来,要他交出身边的三个宠姬慕容氏、邢氏、武氏。说她们太美了,连金国都派人来要,为了两国友好,必须交出去。蔡京无奈,只好照办,当挥泪作别时,他写了一首诗。

——为爱桃花三树红,年年岁岁惹春风。如今去逐他人手,谁复尊前念老翁。

之后他形单影只孤单南行,没有了地方政府的保护,连小商贩都对他当面诟骂,他想买饭,骂他,他想坐轿,骂他,勉强支撑到当年的七月份,走到潭州(今湖南长沙)时,他终于病倒了。这个巨­奸­大恶自知不起,死前写了这样一首诗。

——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是四次),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恋此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那是公元1026年,宋靖康元年折七月二十一日。

蔡京死后,没人给他收尸。想想七月天里的长沙闷热到什么程度,那具尸体的样子可想而知。最后是押送他的人把他草草埋葬,葬时别说棺木,连草席也没有一张,只用些青布缠上,就埋进了土里。

地点是漏泽园,当时的公墓。

蔡京的直系亲属们,如蔡攸、蔡绦等23人,或处死或远贬或终生不许量多贬所,都各有下场,可以说蔡氏家族团灭。

以上,正义似乎真的来了,但实在是太晚了。

纵观蔡京的一生,没有仔细研究的话,总会把他归纳成个脸谱。他又­奸­又恶,又狠又凶,害人害到刨坟掘墓,是个天生的坏种。真是这样的吗,当年在远边的福州长大,一步步考上官场,没有根基没有靠山,从零拒绝起步的那个少年,是怎样变成这样的元憝巨恶的呢?

被逼无奈,他生活在新旧党争最激烈的时代里,是时代造就了他,他是邪恶土壤里培育出来的邪恶之花,不想倒在洪流里,就只好­操­纵这股洪流……去淹没对手!甚至于他的作恶,也带着无可奈何,和侥幸。

在他败亡时,有一段对话生动地反映了这一点。

那时门客散去,一个门客临走前忽然问他:“明公高明远识,洞鉴古今,难道不知道国事会衰弱至此吗?”这真是千古之问,以蔡京之智,难道不知道自己在作恶,在败坏国家和种族吗?

要说不知道,真是鬼才相信!

蔡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不是不知道,只是我觉得自己可以幸免于祸罢了。”一句话透露本真,他只是想享受,想在惨烈的党争幸存之后,尽自己的余生去寻欢作乐而已!

哪有什么天生的坏人,他只是个偷生的蝼蚁,一个躲在时代裂缝里及时行乐的胆小鬼,一个放弃了之前理想的废品。

至于他的作恶,最大的坏处并不是毁了宋朝,他之恶,在于一言堂。在他的统治之下,宋朝前所未有的统一了言论,没有人敢反对他,更没有人敢议论他,他破坏了宋人本就不多的血­性­,连真话都不敢说了。这是之前吕夷简、王安石等人都做不到的。

也就是从这时起,汉人在政治上胆怯到了不敢出声的地步,代代相传,直到今天这种习­性­仍然不能根除。蔡京和他的同伙们,毁了一个民族的根本。

另外,他的败亡是外力造成的。如果没有金军突然来袭,他、六贼们仍然逍遥法外鱼­肉­苍生。这造成了另一个致命的后遗症。

——宋朝人没能靠自己的力量斩除这些毒瘤,进而更进一步的反思,杜绝这类人的出现,于是在不久之后,蔡京借尸还魂,他这样的人变本加厉地重复出现着……

以上种种,很像是卸磨杀驴,那么是赵桓忘记了危机吗?不,相反,他抛弃了主战派的代表之后,变得空前的主战,做的事比李纲们激进多了。

先是后悔。

金军退走之后,他大脑恢复了正常,立即觉得北方三镇割让错了。怎么办,金军拿着宋廷的官方文件去接收了,那边要是一声遵旨,赵桓哭都来不及!

而现在就算快马加鞭去传旨,就算能跑得过全骑兵的金军,也没法穿透重围,把信送进城去。北方三镇,太原、河间、中山从前一年的年底12月起,就一直被围困着。

焦心如焚中,赵桓等来了好消息。金军真的带着接收诏书去了,可是被三镇的军方当成了骗子,他们的态度很明确,留辫子的男人一个都不许进城!

诏书失效,赵桓长出了一口气,紧接着想到了问题的实质。三镇被围,从长远上看是一定会被攻破的,甚至就算一直能坚守住,情况也会越来越糟,试问周边区域全部沦陷,只有孤零零的三座主城在,能起到什么作用?想要挽回这一切,除非立即派援军。

赵桓命令从西北防线上调西军参战,他点名要种、姚两姓将官出征。

种,自第一代种世衡以降,第二代的种古、种谔、种诊、种谊都故去了,第三代的种朴战死、种师道衰病,只剩下了一个种师中。

种师中号称“小种”,与兄长一样自青年起结发从军,历任环庆、秦凤两路的经略安抚使,是一个威名赫赫的老西北。

姚,姚麟、姚雄与种谔、种古齐名,尽管出过姚平仲这样的妙人,但是几十年的威名仍然很有号召力。简单地说,种家的人狡猾聪明,无论是独当一面还是做一个将军,都有奇思妙想,在战场上灵动变化,既凶狠又狡诈。

姚家的人只有一个特点,能打。是西军里最能打的熙河军里最暴力的世家。这一次姚家出战的人是姚古,他去救太原。剩下的河间、中山由种师中负责。

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五月间种师中出征。关于这次出征,一切都显得对立。从时间上看,正是时候。金军在二月时全面撤退,不止是东路的完颜宗望,西路的完颜宗翰也在退却中。

他边退边打,在回军的途中连续攻陷了威胜军(今山西沁县)、隆德府(今山西长治市)。这对宋朝来说是噩耗,但也是机遇。这代表了金军主力的动向,他们在向云中老巢撤退,与太原、河间、中山等北方三镇越来越远。

此时出兵,正是时候。

但与之对立的是宋军的情况,种师中手边没人。这些年西军被大量抽调,为了保持西边防线的完整,迫于无奈只能不断地召募新兵。种师中的军队里新兵占一半还多,连常规训练都没多久,怎么能突然间拉上战场?这不是有没有战斗力的问题,是一个军人的起码素质都没能明确的问题。

这有多重要,种师中懂,高高在上的天子宰相们却不懂,他们不管军队怎样,只管时机和需要。赵桓严令种师中必须迅速进兵,不然以“逗挠”论罪。

逗挠,比战败更要耻辱,它是胆怯、避战、萎缩不前的同义辞!赵桓准确地击中了种师中的要害,以种氏威名,绝不能忍受这样的罪名。

种师中立即提兵出征,结果刚刚集结,新兵们就给了他一个惊喜。这帮新兵蛋子把刚刚发到手的军械,像神臂弓、箭枪牌、马甲等等,都拿到黑市上换了酒­肉­吃喝!

“军人的起码素质都没能明确”,这是灾难­性­的。

种师中就带着这样的部队,出井陉,向金军主动出击。一路行军,他们在杀熊岭(今山西榆次县东北)附近遇到了两个意外。

第一,遭遇了金军。金军应该在围困三镇,这里距离太原至少还有100余里,为什么会遭遇?第二,金军的战力。

情报说金军的主力由完颜宗翰带出了国境,那么眼前的这支算什么?征战一生,种师中不会连巡哨和主战的都分不清。

无所谓,哪怕面对的是完颜宗翰本人,种师中都无所谓。这一战他有进无退,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要踏进去。

很多年以前,宋朝也有一个人,做过同样的事。陈家谷,杨业……哪怕必败必死,也要去战斗!

这一天种师中面对的敌人是金将完颜活女,此人是金军常胜将军完颜娄室的部下,女真建国期间,他活跃在第一线,以战绩为论,比很多阿骨打的近亲还要强。

再强也没用,这时种师中的手里握有一张王牌,这张牌是金人之后十几年里的噩梦,实事求是地说,如果不是宋朝出现了两个现象级的非常规人物,那么这张牌,就是高居汉人战力巅峰的存在。

张俊。

时光流逝,当年16岁走进军营当弓箭手的少年,这时已经41岁了。宋金战争爆发,是一个民族的灾难,对张俊来说,却是机遇。他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在东明县(今河南兰考北)抗击金军,以战功升至武功大夫,这时跟种师中救援三镇,他是援军里的前锋。

那一天,面对数万金骑张俊冲了出去,开始了他的传奇军事生涯。从这一刻起直到以后15年期间,张俊是一面飞扬的旗帜,是宋人的军中之胆,在最后的日子来临之前,他是一位无可争议的军人。

杀熊岭,宋金前锋对决,张俊以少胜多,西军真正的战力让金军震惊,他们想不到会败在宋人的手下,他们死了多少人没有准确记载,他们被缴获的战马就在千匹以上。

张俊建议乘胜进击,一鼓作气突破金军的封锁,去救援三镇,顺便背靠坚城抵敌。种师中反对,一来天晚了,士兵们一路行军突然遇敌,没有修整过;二来他要等待姚古。

他和姚古曾经约定先汇合再赴援,这时如果姚古能如约出现的话,无疑会胜算大增。

一夜过去,姚古没有出现,限于古战场的通讯能力,他不知道姚古几乎同时遇敌,在隆州谷(现山西祁县一带)正与金将拔离速激战。

天明时分,种师中等来的是金军的全面进攻,数万骑兵冲击过来,这回参与的再不是少数的­精­锐,而是拼全军的素质。种师中的新兵蛋子们成了战场上最特殊的一群人,想想连军械都没有的要怎样做战呢,玩空手搏击?这个笑话很冷。

新兵所在的右军、前军迅速崩溃,把种师中的中军暴露了出来。

金军的骑兵蜂拥而至,配合的默契简直像军前哗变一样。这时种师中仍然还有活路,他可以选择后退,收缩兵力边战边退,相信金军会明白太原和援军哪个更重要,不可能一路追击直到赶尽杀绝。可是那样,等待种师中会是生不如死,他得回去等着赵桓的进一步侮辱。那么死战吧,种师中的中军不动,从几千人拼到几百人,直到他本人都受了4处重创。

最后的时刻来到,种师中和他的幕僚、亲军全部战死……他终于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的勇敢,种姓家族里没有懦夫。

这是有意义的吗,在时光的长河里,人们记住的是种师中的部队被金军全歼,他不仅没能解救围困中的北方三镇,更把宋军有限的机动部队损失了很多。同时,也把宋军的士气进一步磨灭。

几乎全是错,全是耻辱。

但是,到底是谁阻止了种师中变成真正的种家军的呢,种家的人在战场上从来不是蛮牛,他们是聪明狡诈的狼,知道后退、迂回、挑逗、突进,战况不利军力不足,他们最可能用的办法是拖着金军一路后撤,把敌人远远地调到三镇的远方,那时自然会分解三镇的压力,甚至造成友军前进的空隙。

这都是最简单的军事常识。

这件事不必再多说了,一切都归功于神奇的赵桓。在他的领导下,种师中败亡,姚古败亡,这让金国更清晰地看清了宋朝的现状。这些还是次要的,对于怎样搞定金军,解除女真人的威胁,赵桓还有更创意的表现~~

在金军从开封撤退的时候,赵桓悄悄地挽留了一会儿金国的使者萧仲恭,塞过去大笔金银财宝以及一封信。信是写给现任金国高级军官耶律余覩的,赵桓希望耶律余覩回忆从前,你是辽国的皇族,辽亡于金,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我可以配合你——————!

这封信被萧仲恭上缴给了完颜吴乞买。

吴乞买的惊诧远远大于愤怒,这一刻他深深地看清了宋朝皇帝的本质了,那一定是个脑残片吃多了残障青年。

想反间很正常,但最起码要找个靠谱的通信员吧,你不能用金国的官方大使替你送策反信给金国的大将吧?!

并且严重提醒下,要­精­确掌握被策反人的实际情况。耶律余覩是辽国皇族不假,但一来被辽国皇帝逼得家破人亡;二来这时在金国的地位比在辽国时更高,以刚刚过去的第一次伐宋战争为例,金军的左路军主帅是完颜宗翰,元帅右都监就是耶律余覩,是左路军里的第三号人物。

宋朝得拿什么条件才能收买,仅仅是所谓的“国恨家仇”?这件事之后,我把宋钦宗赵桓的一生重新审视了一遍,可以公布一个真理了。

——赵桓这一生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从他走上神坛当皇帝开始,直到他死,绝对没有一件是正确的。其中包括杀六贼。

杀六贼的时机没掌握好,杀得太晚了,比如童贯,绝对不能让他带着正规军去追赶赵佶,险些造成江南小朝廷。而且杀完之后,做得更错。他把六贼的子孙亲族都发贬到了江南,把被六贼历年外贬的官员子弟们赦回京城。

京城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尽管这不是赵桓主观意愿去做的,但他就是做了。这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他是个震古铄金独一无二的衰仔,无论谁只要和他贴边,都会死得超难看。

截止到这里,赵桓、以及宋朝官方在东京保卫战之后的举措都做完了,他们成功地压制了己方的振作分子,让李纲、种师道等人屈辱地活着,并且完美地激怒了金国,让对方没理由不再次发兵侵略。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八月份临近了。

八月,是一切的终结月。在这之后,神州板荡中原陆沉,汉人史上前所未有的耻辱即将到来。在这之前,我们要稍微回头望一眼,看看曾经的国之少年们,他们都怎么样了。

前面提到了张俊,那么从他开始吧。种师中全军覆灭的那一天,张俊率领前锋营在乱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从几万金骑中突出重围,且行且战,一路向南。

到达乌河川时,他们又遇上了金军。这时张俊身边只剩下了几百人,人困马乏各带战伤,以常理度之他们死定了,想跑都没了力气。

张俊在这种情况下率军出击,向金军主动挑战,以几百人的战力再次冲破重围,在他身后,地上躺着金军500多具尸体。

他回到了国内,在信德附近修养部队。他关注着局势,默默地等待自己的机遇。他是聪明,更是机敏的,不久之后,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一生事业的起点。

刘光世的日子过得有点苦。幽燕战役之后他老爸被撤职,他本人因为失踪连降三级,这意味着他的衙内生活到头了,并且要到基层去从头­干­起。

他回到了西北。

一年多的时间里,刘光世打起­精­神踏实工作,先是亲自出马剿匪,把在浚州抢劫的河北籍巨匪张迪打散,这让他官复原职,重新当上了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

看来衙内的人脉还是很广的,一次剿匪就升到了三级的官。之后金军围困开封,西夏也没闲着,乘机发兵西北,想趁火打劫。刘衙内当时驻扎在杏子堡,正好是西夏的进兵要道。话说刘光世在有压力有动力的状态下还是非常可怕的,在杏子堡他把西夏人打得灰头土脸往回路。

刘衙内再次高升,荣任侍卫马军都虞候。

他将在西北等待机遇,不久之后天下大乱,每个人都无所适从,而刘光世却超级敏锐地看准了一条光明之路。

这条路在当时只有他敢走,这是刘光世最了不起的地方,他的一生都是这么的准确,他在听话与不听话之间摇摆,要命的是,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什么时候听话,什么时候应该不听话。无论是听,还是不听,都让他加官进爵,富贵终生!

这段时光里,最幸福的人是韩世忠。他在失意郁闷中突然得到命运的青睐,遇到了一生中的挚爱。那是在平定方腊之后的庆功宴上。

宴会设在京口,“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王安石的诗可以当帐薄可以当地图,一看就知道,是在长江边。

宴会的规格很高,席上有禁军、西北军的高官,有抢他功劳的辛兴宗,有即将登上人生之巅的童贯,当然,也有官妓。

官妓,是古代官员们的一种富利设施,一般来说只接待官员,不对外开放。她们有的是被抄家的官员女眷,有从小被特殊培养的女孩儿,无论是出于培养还是官宦子弟的素质,她们都有不错的文学水平,可以陪着政府官员们讨论人生做做游戏。

不说这些­操­蛋制度了,继续韩世忠的这次宴会。

韩世忠是承节郎,上这种席面很勉强,他也没心去应酬那些高官,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喝酒吃­肉­。那样子,说他落落寡和很孤单可以,说他洒脱自在很自我也成,反正他游离在人群之外,而光怪陆离的欢场里,也没有谁去在乎他这个小人物。

生擒方腊又怎样,仍然只是个马仔而已!

就在这时,有一个官妓离开那些大人物,向他走来。这个女孩儿敬重他,崇拜他,在他最失意落寞的时候欢娱了他,而他也在这个女孩儿的身上找了很多的共同点。

这女孩儿的父亲兄长都是宋朝的武官,在对抗方腊的战争里失败,这是个罪名,足以让没有根基的官员掉进万丈深渊,这女孩儿的家被抄了,她成了官妓。可这并不能改变她,她生有神力,开硬弓­射­200步,弓马娴熟,即使放在禁军里也是头等战士。

两个同在困顿中的人相遇了,他们走到了一起,韩世忠替她赎身,娶她为妾,之后戎马倥偬,这个女孩儿陪他走过了前半生。

她姓梁,相传名叫红玉。

平定方腊之后,韩世忠调防了,从西军调进了禁军,成了京城里的­精­锐。时间回拨,当完颜宗望的东路军杀奔开封城时,京城里的­精­锐在­干­什么呢,相信大家都还记得,一个叫梁方平的死太监,带着他们去了黄河的北岸。

据说是要阻敌军于国门之外,让黄河真正变成天险。

这次行动简直是个灾难,梁太监在黄河岸边纵酒狂欢,当金军临近时直接逃跑。可惜他慢了点,金军的速度太快,追了上来。当时千军万马乱成一团,绝大多数的宋军只想着逃跑,有一个人却不一样,他挥舞长戈杀透重围,冲过了对岸,没急着跑,而是把桥烧了。

烧完之后,他更是与众不同,没有四散开逃跑,而是和金军赛跑,抢先一步跑回了开封城。这在当时没几个人敢做或者能做到,第一和金军骑兵赛区跑难度很大;二来谁都知道开封是金军的主攻目标,这时回去不异于自投罗网。

韩世忠进开封城时,宋朝的皇权刚好交接完毕,他被新皇帝召见,咨询前方战报。如此这般,他升官了,成了武节大夫,参与了之后的东京保卫战。

金军退走之后,整个北方治安大乱,不去说私人­性­质的强盗武装,连正规军都造反了。当时胜捷军被金军击败,监军执行战场纪律,把将军张师正砍了,下面的军校立即哗变,几万人造反,淄、青两州的失去控制。开封城没办法,再没人也得去剿匪。

韩世忠就在这次的行动中。

照例他仍然是前锋,带着几百个人渡过淄水河,向叛军靠近。那可是几万人的正规部队!韩世忠想了想,把铁蒺藜拿了出来,扔在了身后的岸边,他命令“进则胜,退则死,走者命后队剿杀。”完全是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第二天,韩世忠带着这几百个人出发,正面挑战几万人。

这个比例让人绝望,查一下古今战史,能在这种比例获胜的人哪怕有,也都是凤毛麟角,并且一生只­干­过一两次。韩世忠不一样,他把这种事­干­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地步。

他习以为常。

这辈子韩世忠就没打过以多欺少的仗,每次都是以少胜多,别管内战外战都一样,换女真人上来也一视同仁。对于这一点,很久以后他的那位战绩比他还强的同事也很郁闷,他的韩二哥把全世界都骗了,哪怕在宋朝内部,也没人敢想信鼎盛时期的韩家军居然只有……那么点兵力。

但却控扼长江,阻敌于第一线!

回到这次剿匪现场,他把这支叛军惹火了,这帮人没法穿越到几十年后知道他韩世忠是何许人也,他们就知道自己是几万人的正规军,哪怕是叛变了,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几百个人就想来剿我们?!冲动中,他们的首领,原校级军官李复摆开阵势决定亲自出马。

……悲剧开始,别说是他,就连以后的金国四太子殿下敢把身体暴露在韩世忠的视线里都有生命之忧!这位李校官当场被砍死,他身后的好几万人吓呆了,集体呆滞之后选择逃跑。这就形成了一个很少见的场景,几百个人追着几万人跑,不停地追,不停地跑,持续了整整一天,到夜幕降临之后,双方才决定停下来歇会儿吃点饭。

黑暗里,一大片的叛军点起了篝火想心事,明天怎么办呢?想想白天那人,他们感觉人生真是没意思透了!正在想着,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韩世忠一个人骑马进了叛军的营地。

他当然没能一个人砍死好几万,他只是来带个话,说后面的剿匪大部队到了,最晚天亮就会发起攻击,你们是投降呢还是投降呢还是投降吧!

好几万人都点头,韩大人真仁慈,这时候还给了俺们一条活路,真是个好人……天亮之后,他们再一次呆滞,根本没什么大部队,仍然还是昨天那几百个人。

他们还是投降了,实在是受够了。

韩世忠再一次升官,左武大夫、单州团练使,驻防滹沱河。这样他成了中级军官,别管大小,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单州的生活是短暂的,没多久他接到了一个命令,令他快速率军去救援赵州,在那里配合西军里的老上级王渊一起防守金军。这是他走上命运之轨前夕最重要的一次战斗。

金军当时击破了宋朝仅次于北方三镇的重镇真定府,赵州是真定以南的另一处要塞,军方的命令是要他尽一切可能坚守,能守多久是多久。韩世忠明白,这是用他和他部下的生命,去换宋朝上层的喘息之机。这在当时逃跑成风的现状下,根本不必理会。

韩世忠按命令­干­了,他先是率部守城,一直守到了粮尽援绝的地步。这时有人劝他趁早突围,趁着战力未失,或许能冲出去。

韩世忠摇头,这样就逃,他不­干­。当天晚上下起了大雪,到了午夜时分,他悄悄打开了城门,率领300名死士冲进了金营,黑暗之中他上满了发条一样在金营里乱窜,鬼知道那天晚上他在哪些位置砍死了哪些人,反正金营里乱成一团,等他带着人摸出营逃出去好远了,身后边还是一大片的喝杀声。

事后知道,那天晚上黑灯瞎火的,赵州城外最大的一个金军头领不知被谁砍死了,宋朝官方分析很可能不是韩世忠他们­干­的,而是金军内部的误伤。

不管怎样,韩世忠逃出来了,他没守住城没能杀退金军,但是很勇敢。因为这种积极的工作状态,他升官成了嘉州的防御使。

韩世忠的事告一段落,命运在前方等着他,要等到赵宋一脉仅剩下一根独苗逃出魔爪时,他的机遇才会到来。

吴氏兄弟在这段时间里过得比较单调,用一句话可以概括——“靖康初,夏人攻怀德军,玠以百余骑追击,斩首百四十级,擢第二副将。”

打了一架,砍了西夏人140个脑袋,小升了一级官。

终于轮到了岳飞,真的很想拨开层层的迷雾,把他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件件都清晰明白地记录下来。可是我做不到。因为他的资料是缺失的,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军人,最爱国最英勇战绩最强的军人,他的生平被自己的民族亲手毁了。

他的敌人不仅杀死了他的生命,更毁灭了他的印迹,我能记录的只能是各种资料混杂在一起的一些分析结果。

岳飞在公元1121年离开韩家走上社会,去相州的一个市镇里当上了游徼,也就是弓手。这个职务相当于今天的城管,负责社会制安。

这是宋朝职役里的最下一级,由第四等户承当。由此可以知道,岳飞之所以能当上弓手,很可能是出于韩家的介绍。

他是贫农,按出身他一辈子都是受管制阶级。尽管如此,岳飞仍然很快就主动辞职了,至于原因,从他以后表现出的品­性­来看,是他厌烦了。

城管是什么东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再次失业,岳飞一身轻松,也可以说是彻底的一无所有。前面韩家介绍他当弓手,已经还清了他当年击退马贼的情分,当此时,他只能依靠自己。而他已经想清了。

他要投军。

当时燕云战役已经打响,童贯率领重兵进击十六州,导致后方实力空虚,河北真定宣抚刘韐决定向民间征兵。岳飞就在这次召募中走进了军营,他所在的部队有个番号叫“敢战士”,也可以被翻译成“敢死队”。截止到这里,资料没有发生歧义,没有谁对岳飞的这一段生活表示怀疑,但下面的就不一样了。

按《宋史&amp;#8226;岳飞列传》里记载,岳飞从军之后因为战技出­色­当上了敢战士的小队长,很快他接到了一个任务,回相州剿匪。

这批匪徒有实力,有胃口,有根据地,平时躲在山上不下来,下来抢一票就走,搞得正规军抓不着、厢军攻不上去,怎么看都让人头痛。说句实话,按正常思路,像岳飞这样的新兵蛋子,根本拿人家没办法。

可他是岳飞,是中兴四大将里最全面最聪明的一个,纵观他的一生,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何谓天才,无师自通、一通百通、无所不能,没有人教他怎么做,而他什么都能做到!

岳飞只带了百十来个人就出发了,严格地说,跟他走在一起的不足几十个,更多的人先一步进入了相州,他们乔装改扮,变成了一个个小商贩。

这样一堆商贩走在一起,对匪徒来说纯粹是肥猪拱圈,送上门来的肥­肉­。他们很正常地冲下山来,这些商贩很正常地投降,连人带东西被抢运上山。

货物成了匪资,人成了新的匪徒。

岳飞把剩下的人再次分成两批,一批埋伏在山脚下,一批人跟着他“剿匪”。那天山脚下是这样一个场景,顶多二三十个大兵站在山下挑衅,要土匪们投降……山上的匪徒们忍无可忍,哪怕是为了以后能过得清静点,都得狠狠地胖揍这些不知死活的。

于是匪徒冲了下来,大兵们打不过逃跑,匪徒追,有伏兵,匪徒没服,再打,突然间一切消停,山上投降了,匪首成了俘虏,被山上的商贩们押了下来。

完活儿。

军队基本上没有伤亡,土匪全体抓到,匪资没有损失,全部充公。考虑到以上是用微小的兵力来完成的,这个战绩堪称完美。

这些就是岳飞在这段时间里的官方记录。下面说一下反对意见,提到反对意见,就要说起一位史学前辈,他就是曾任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主任、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与研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史学会主席团主席、中国宋史研究会会长,学界公认为“二十世纪海内外宋史第一人”的邓广铭先生。

邓先生认为官方的记录是假的,岳飞的真实经历应该是参加了燕云战役,并且是跟着郭药师冲进幽州城,被辽军从城里狼狈赶出,一路徒步逃蹿回营地的宋军一兵。

理由是,由岳飞的孙子岳珂编写的《金佗续编》里收集了岳家军中几个幕僚的随军杂记,其中一段记载说,岳飞曾自述到过辽国的燕京(他误称为黄龙府)城下,看到的城墙像小山一样高。于是邓先生推断,岳飞一生能到燕京城下的唯一机会,只有在他充任敢战士小队长时。

因为之后岳飞一生都没能越过卢沟桥。

这个推断对吗,似乎有他的道理。但是有一点,《宋史&amp;#8226;岳飞列传》里的事迹本身也来源于岳珂为其先祖所整理的各种资料,比如上面的剿匪事迹,就出自《鄂王行实编年》。那么请问邓先生,您不信岳珂说的,却信岳珂另一本书里提到的幕僚笔记里的岳飞某次聊天,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事儿说不清,别说是几百年前的宋朝,哪怕是现实世界里前一分钟发生的事,当事人对公众说,他做了哪些哪种,也会被质疑。

——你用什么证明?无图无真相、有图也会PS、没P……你做那些事一定别有目的!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哪怕是岳飞死而复生,并且证明了他就是岳飞,由他来说上面两种可能哪个对,仍然要被质疑。

这种事儿也发生在我身边,比如这本书的开篇,我白纸黑字地再三强调,当年那个站在窗台上嘘嘘,一头载下去砸倒铁炉子的东北男孩儿就是我,不还是被人怀疑吗?

那真的是我!

我、铁炉,它倒了。

这种事说到底就在于心态,一个怎样对待英雄、传颂英雄的民族心态。举两个例子,第一,西方世界里九杰之一的亚瑟王,他与亚历山大大帝、凯撒大帝、查理曼大帝、第一次十字军领袖耶路撒冷王哥弗雷、约书亚、大卫王、麦克比阿斯等人齐名。很牛吧,可用什么来证明他的存在呢?

英国人用故都温彻斯物的王宫大厅里,悬挂了600多年的一张大圆桌面。传说那是著名的圆桌骑士们用过的。经现代科技­精­密测示,它是16世纪初期的作品,最早不超过14世纪,而亚瑟王和他的武士们应该存在于公元5世纪或6世纪。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信史才从6世纪开始。

这说明什么呢,英国人、整个西方都在造假嘛。可圆桌面仍然挂在皇宫的墙上,亚瑟王仍然顶着“过去和未来之王”的名义照耀着基督教世界。

人家相信。

看东方,就不用人类发源地韩国了,以日本为例,他们有一位支撑他们民族­精­神的武士道始祖——源义经。这人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武圣关羽。

几千年以来(见鬼,日本人的历史硬生生地拔到了几千年),源义经被不断地传颂,他从一个狠毒的不择手段的脸­色­苍白相貌丑陋矮小到一米五左右的人,变成了电视机里身高超过一米八英俊到万人迷有情有义终生追求理想连死的时候都有白光在夜空下飞升的神灵。

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是睁眼说瞎话的人可耻吗,如果是的话,在圣像面前放肆的小丑也好不到哪儿去。最起码一个是歌颂英雄,另一个是丑化英雄,追究到心灵深处,后一种更加的不堪。

因为忌妒,因为不知所谓的嘲弄。如果这就是一个民族对英雄的态度,那么可以肯定,这个民族的集体灵魂一定是出问题了。

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神灵般的存在?!没有这种存在,你们就显得和神灵一样的高大了吗?!何况哪怕再挑剔,把他所有有可能歧义的功绩都去掉,他仍然那么的了不起。

好了,关于岳飞的种种,让后面具体的事例来说话。现在最后一位未来大人物登场,张浚。作为未来帝国军方一把手,张浚的现状很耐人寻味。

他中了进士,当上了官,是京城里的太常簿。这只是负责国家礼乐制度的太常寺里的一个小官,算是行政单位,但没实权,是典型的文官熬资格的地方。

查《宋史&amp;#8226;张浚列传》,他在这段时间里啥也没­干­,查《续资治通鉴长编》会发现,他很活跃的,就在东京保卫战打到最危急的时刻里,他都在上蹿下跳。

当时姚平仲偷营失败,全城人心惶惶,张浚觉得自己必须说话了,他看到了问题的最关键点!他说,责任都在李纲身上,他太专权了,应该引咎辞职。

专权……这两个字是赵构、岳飞、韩世忠、吴氏兄弟等等等等所有南宋上层人物在以后十几年里和张浚共事后,得出的共同心声。

这时是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八月,历史的时针终于指到了这一刻,这是终点,也是起点,是屈辱的极致,也是新生的开始。

那么多的人,都浮沉在时代的漩涡里……

说事儿之前要先回忆,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八月间发生的事是中国人的一块心结,要是不讲个有头有尾清楚明白,是不会让人信服的。

一万个中国人,有一万个靖康元年。

何况,中国文化的­精­髓就在于“追溯”,一连串的古人云、夫子曰,造就了我们民族的­精­神内核。所以,先往回翻历史吧。

宋、金之间,谁对谁错,到底谁没理呢?

宋朝人会指责,女真人粗俗野蛮贪婪成­性­满手的血腥,是这个时代的毒瘤,毁灭了灿烂悠久的辽文化,更进一步在毁灭着更加璀璨辉煌的汉文化,简直丧心病狂。尤其是辽金之间有仇,宋金之间没仇,凭什么过来杀人放火?

就因为你们胳膊粗力量大吗,要是这样,那么金国就是个强盗国家!

以上,相信是宋朝人、乃至于以后几百年间汉人的心声吧。那么一桩桩一件件,把宋金这些年发生过的事都摆在桌子上,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说接触。

女真人在原始森林里热火朝天地向辽国人展示大胳膊,没宋朝什么事儿,是宋朝人主动漂洋过海去套瓷,两方面才认识的。这在谁主动的问题上,没有第二种说法。

宋朝人错先;

说合作、违约。

宋、金说好了合伙灭耶律家满门,宋朝得燕云十六州,其它全是金国的。这已经很不等价了,金国还一连串的耍赖,先是只给几州,接着把最重要的幽州城清空了才交出来,中间还敲诈了数以千万两的黄金白银,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合同上写得清楚明白,宋朝只要燕京,宋徽宗亲笔写的,黄纸黑字。

除幽州以外,金国本应独吞才是。

更不用说宋朝先是到期不发兵,又抢先杀过去想吃独食,种种种种,宋朝哪一点让人看得上眼呢?平心而论,简直是丑陋、拙劣!

宋朝人再错;

分赃之后到第一次入侵之间。

这段日子里金国很平静,它一心一意地追杀辽国的末代皇帝,外加给自己的开国皇帝办丧事,这多难得,如果使用得当,既可以和谐渡过,还能在这段平静之中增进点民族感情。可宋朝一直在搞小动作,悄悄地扩张地盘,张觉也好郭药师也好,都给金国带来了巨大的实际损失。

换位思考,换成宋朝就能忍受这些吗?

什么,说燕云十六州本来就是汉人的,收回不仅是财产问题,更是安全问题,还是尊严问题……对不起,这跟金国人说不着,是沙佗人、契丹人的交易,中间给宋人留了170多年的时间,早­干­嘛了,不去抢回来?

宋朝人又错;

第一次入侵到第二次入侵前。

宋朝被迫签了城下之盟,金军撤退之后,能反悔的都反悔了,包括河北三镇的割让。虽然历史上除了石敬瑭这样的异类之外,没谁会遵守这种合同,但是抛开感情谈对错,抛开实际谈对错,宋朝的确是又一次反悔了。并且还托金国大使给金国将军带了一封信,明目张胆地玩策反……凡此种种,金国要是不做出反应,会不会被认为是懦夫国家呢?

宋朝还错。

至此,能分析的都分析了,宋朝错到了一个完美的境界。是的,谁都知道,这样的分析对历史的进程没帮助。哪怕宋朝全都做对了,金国也一样会杀过来,那是刚刚脱离原始社会进化到奴隶制社会的本质决定的,它必将会向周边国家疯狂扩张,去掠夺去毁坏去杀人放火,那样他们才能保持活力。说白了,他们除了这些,别的也什么都不会。

但是,这也不是宋朝国策全面失败的借口,就像,哪怕宋朝全都做错了,金国人也没有权力把坏事做绝一样。

以上这些,相信会让每一个汉家子弟郁闷、失望、愤懑、屈辱,甚至会有无力感,毕竟这是族群的先人,怎么会这样的弱智,这样的可笑。有这种感觉的人,我只想提醒一句。

——赵佶父子、六贼等人,他们可以代表你吗,可以代表汉人吗?

如果不能,高贵、尊严、文明、气节仍然都在,还在闪光;如果觉得能……去死、去屈辱、去懊悔、去哀嚎吧。

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八月,金国第二次南侵。兵力配备、元帅分工和上次一样,完颜宗翰是左副元帅,领西路军,从原辽西京(今山西大同)出发;完颜宗望是右副元帅,领东路军,由保州(今河北保定)出发,兵锋直指开封。

都熟门熟路了,没必要改。

按说东路军是内定的主力,毕竟上一次西路军受阻,是完颜宗望单独杀到了开封城下,办成了当年契丹人举国出征,萧太后亲自上阵也没办到的事。

可这一次,焦点却集中到了西路军的身上,因为完颜宗翰、太原城。公平地说,这时的完颜宗翰是东亚大陆上的第一军事强人,自从女真崛起,近十年以来他灭强敌破名城,战绩之彪炳,堪称200余年来,从五代十国到这时最高。

赵匡胤、柴荣等人远远不及,在他之上,只有金太祖完颜阿骨打。

这样的猛人,和一座汉人的城池会有什么关系呢,城池,应该只是他的勋章,妆点他的荣耀罢了。可太原城不一样,纵观历史长河,不知有多少名将在它面前灰头土脸,哪怕是这时的完颜宗翰也不例外。

从去年的十二月开始,太原被围困,到这时快9个月了,金军能用的招数基本上都用到了。比如名将攻城,攻城的人叫银术可,是宗翰系里的最强战将,在整个金军系统里,也只比号称常胜的完颜娄室稍差一点;比如心理上,270余天里,没让一个宋朝援军抵达城下;比如物资上,太原城最初时是被突袭的,根本来不及囤积战具粮食,而满城军民一天内的消耗量都是惊人的。

这些加在一起,太原城仍然巍然不动。从理论上讲,金军还能拿得出来的最后一招,也就是完颜宗翰本人了。

完颜宗翰亲自上阵,带来的兵力、战具与之前截然不同,尤其重要的是,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大脑,那里面的经验是另一种尖端武器。

在整个两宋的历史上,战争无数,名将、战事星罗棋布,可以说在每个读史人的心理,都有一个自己的排名榜,确认自己认定的最强将军、最荣耀的战事。

可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两宋之间,有两座名城之战功垂千古亘久不灭。一个是南宋末年的钓鱼城,一个就是北宋此时的太原城。

前者记录着荣耀,后者承载着坚忍。

完颜宗翰攻城,第一波是远程攻击。他带来了很多大炮,也就是巨大的投石器。一声令下,斗大的石块向城里扔了进去。砸得很准,毕竟经常­干­这活儿,可惜的是就因为太准了,全都白废。

宋军在城头上设了很多的虚栅,在外边看着像是城防重点,其实是空的。石头砸过来坏了也就坏了。万一砸坏了什么,旁边准备了很多的挂糠布袋,堆上去马上修复。

第二波是过河。

太原城边儿上流着汾河,这条大河曾经被赵匡胤扒开过,把太原淹得一塌糊涂。当然啥事也不顶,照样还是打不进去。这条大河决定了太原的护城河又宽又深,水流相当不小。想要打到城墙边,这条河必须填平。怎么填呢?

大家举着盾牌防箭,下边用铁锹挖土填沟?开玩笑,等填平了,兴许东路军又杀到开封城去吃独食了。完颜宗翰有新办法。他先准备了50辆车子。这种车下边有轮子,上边用巨大的原木搭成房子形,用生牛皮包严,再镶上铁叶子。

这样哪怕是神臂弓也­射­不破了。

里边分成上下两层,下边是推轮子的人,上层装满了填沟的东西。东西是复合的,分成三层。最下边是大树枝绑成的架子,中间是一层细密的草席,最上边才是土。这三层东西一次­性­推进护城河里,它们缓缓下沉不会散架,紧接着再推下去另一组同样的,以此类推,直到河被填平。

这种填法,应该是无解了吧。

有解,只是要冒险。这种填法的破绽在第二三层的草席、树枝,这是可以燃烧的,只要及时派人出城埋伏在护城河边点火,就可以把它们烧毁,而剩下的那层土,光靠它们,掉到河里,跟拿锹挖土填沟差不多。

在这之后,金军又派出了攻城车、跳楼等器械,轮翻攻击。

看到这里,一个问题浮出水面。古往今来,金军都被低估了。人们认为,他们是刚刚开化的女真野人,只会凭着一身蛮力轮圆了连刃都没开的斧子砍人,和宋朝比起来,战械不如、战略不如、经费不如,什么都不如,唯一占优的是女真人产马。

太原城下的一幕证明,这是错的。女真人崛起已经接近十年,士别一日也要刮目相看,何况这样一个灭掉东亚最大国家的新兴民族?他们以战养战,吞了辽国消化了辽国,当此时无论是战械还是战略更甚至于经费,金国都只在宋朝之上。

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就算这样,已经被围困近260多天的太原城仍然在坚持着,能够攻破辽国五京的金军在城下一筹莫展,没有办法。与此同时,开封城终于做出了一些战争反应。

命令府州(今陕西府谷)守将折可求率领麟府(今陕西神木北)士兵2万人,渡黄河救援太原。折家军,当年抗击西夏的战场上最强战将张岊所在的部队。他们将从岢岚(今山西岢岚)、宪州、出天门关进击太原,挑战完颜宗翰;

命种师道出战,出井径(今河北井径北),挑战金国的东路军完颜宗望;

任命折彦质为河北宣抚副使,率12万重兵驻守黄河南岸。李回为大河守御使,率1万骑兵为机动力量辅助;

加强真定府、中山府防守。

以上这些只是常规手段,开封城里的大人物们对上次的东京保卫战印象深刻,为了防止重演,他们做出了一个空前的创举。

宋朝进入战争紧急状态,分天下23路为4道,分别由知大名府赵野总管北道,知河南府王襄总管西道,知邓州张叔夜总管南道,知应天府胡直孺总管东道。

他们统一向建立在邓州的都总管府负责。

在各自的道内,他们可以自行决定军政大事,财政收入归自己专用,可以自行任命各级官吏,所辖士兵可以自行诛赏。

这是什么,这是国中之国,是唐朝后期搅乱天下尾大不掉的藩镇,是宋朝立国之始极力防止,用一系列手段,哪怕自我阉割活力都在所不惜的最大禁忌。

可是在战争的威胁下,开封城忍了,在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之后,它只要求在国家遇到危急时,4道兵力必须第一时间内赶往京师勤王。

历史在重演,可以预见,除非迅速击溃金军,甚至进一步灭掉金国,不然的话,随着战争的深入,这4道必将越来越强,从最初时国家对它们的依赖,到后来反客为主,变成国家的主人。这是地道的饮鸩止渴,但是没办法了,无论如何也得先过去眼前的这一关。

而这些,最理想的就是保住第一道防线——太原。

回到太原城下、汾河之畔,金军终于打尽了底牌,完颜宗翰加上他的军队、军械,这些都没能奏效。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条路,要么继续在这儿耗着,或许会有攻破的那一天,可谁知道期限在哪儿?那么长驱直入,把太原城甩在身后,去攻打目标开封,毕竟那是宋朝的王城。

可是,万一还是攻不破,回来的路上仍然挡着北方三镇,怎么想怎么别扭。

这时,完颜宗翰的头脑终于起了作用,他决定多等两天,冥冥中不知是他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抱着点侥幸心理,最后这几天真的成了压倒太原城的最后几根稻草。太原城被攻破了,金军入城之后,发现的是一座瘦骨嶙峋,没有马匹牛骡,没有弓弩皮甲,萍、实、糠、草什么都­干­­干­净净的空城。

都被守城的军民吃掉了。

太原城是被饿倒的。260多天的围困,没有一兵一卒的援军,哪怕完颜宗翰早走一步,也能给他们些喘息之机,或突围或抢粮,能有点变数。可惜战争是冷酷的,太原城还是陷落了。

太原城让金国人敬重,城破后完颜宗翰没急着抢东西,而是招降,他摆出了优厚条件,希望太原知府张孝纯、副都总管王禀能为金国工作。

张孝纯投降了。

对此我有些微小的遗憾,却无论如何升不起什么愤怒。还能要求得更多吗?太原城已经开始人吃人了!到这一步,根本没有理由苛责张孝纯为什么没有以身殉城。

王禀选择了战斗到底!

王禀是太原的城防负责人,9个多月,260余天里他做了能做的一切。这时城破,他率领疲军羸卒死战到底,一条条街逐自巷战,天佑勇者,最后他竟然突破重围,杀到了城外。希望再一次闪现,可惜不远处是汾河……金军追了上来,不过他们仍然失望了。

王禀跳进了汾河,宁可淹死,不落敌手。当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后,人们发现他背着一副画像,展开来,发现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御像。

展开宋朝的地图,开封城的北方,越过黄河之后是三路并排,从西到东分别是河东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简单地说,完颜宗翰负责河东路,太原陷落,整个河东路崩溃,一系列的名城如平遥、灵石、孝义、介休全都不战而降。

完颜宗翰直扑黄河北岸。

另一边,金国的西路军永远都是焦点,完颜宗望在做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他比大王子的运气差了很多,他负责的是河北西、东两路的战线,从概率上讲,难度就比东路大的不知多少。

首先,他得攻破中山府。

北方三镇,太原、中山、河间。这三座城一字排开,在北方大地上连成一条防线,河间在最东端,它太远了,和这次战争没关系。而中山的位置最关键,它在中间,如果它稳定,会让金军进退两难。

中山府迅速陷落,它连拖延完颜宗望的进军速度都没能做到。金国东路军长驱直入,逼得种师道昼夜兼程赶路,出井径与之决战。

想想种师道的兵力,他是被排挤出京城的,等于是变相的下放,连李纲手边的几千人马都没有,让他用什么来和金国的二太子决战?

他比弟弟种师中还要悲剧,声名显赫的种家军竟然被当成­肉­盾推向了前线,哪里是作战,纯粹是送死。时光截止到这一年的十月,井径、种师道,败。

种家军走进了黄昏,以祖孙三代人建立起来的传奇部队,变成了一段往事。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他们的名字,种世衡、种古、种谔、种谊、种朴、种师道、种师中,他们有成功,有失败,有失落,却从来没有过背叛或者懦弱!

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他们都是优秀的军人。

回到当年,种师道并没有死在井径,他幸免于难。宋朝把他派往河阳(今河南孟县)督军。在这里种师道给赵桓去了封信,提出了两个建议,一个是要4道总管司立即命令南、西两道出兵勤王,片刻也不要耽误;另一个是提醒赵桓,马上逃离开封,去长安避难。这一次金军来势凶猛,再不是试探,而是意欲灭国,坐困危城会变成绝境。

历史将证明,他的话是多么正确。可惜的是这是他说的,以他在宋朝的地位,说什么会有人听呢?于是被忽略。

不久之后,他就病死了,时年75岁。

完颜宗望逼近真定(今河北正定)府,这是一块硬骨头,之后还有黄河天险以及13万重兵,考虑到这些,完颜宗望也有些小头痛,想了想,他拿出一个老办法,这是在灭亡辽国时百试百灵的好东西。

谈判。

金军派使者去开封,和宋朝讨论一下河朔地区以及三镇的问题。何乐而不为呢,这样一来可以给宋朝些盼头,有了希望就不会死拼;二来还能借机深入宋地,亲眼观察一下宋朝的防卫措施,效果比间谍还要好。

只是他们想不到,这件事是他们侵宋计划中做得最失败、也是唯一一件失败的事,它严重到让宋朝死灰复燃,让金国差点功亏一篑的地步。

这次谈判谈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有始无终看着像面面俱到,想清了全是放屁。看一下过程,先是金使进开封,提出可以和谈。

于是宋朝开价,把北方三镇的税收、开封城内府的皇家珍宝拿出来,再加上一大笔现金,让金军撤军走人。金使同意了,说再加上10万匹绢就成交。

宋朝欢天喜地拿东西派人去金营,目的无非是在黄河渡口前把事儿办利索了,让金军快点停脚。不久,宋使回京,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金国人心情大好,自动降价了,北方三镇全都不要了,只要宋朝交出五辂,也就是汉族天子所乘坐的5种特制的车子、外加冠冕,以及尊号,这事儿就算完。

不过有个附议,金军点名要赵构带东西去前线交割。

宋朝上层简直快要乐抽了,还有这种好事?!赵构,你立即出发,要什么给什么,一切以金军的快乐为宗旨,一定要把事情办妥了!

赵构再次勇敢,他带着五辂就要上路,可是,金国人又变卦了。新要价是,北方三镇必须交出来,不然第一时间攻打开封城。

针对新开价,开封皇宫里百官云集,分成了两大阵营,隆重讨论交呢还是不交。这两大阵营一方是以梅执礼、孙傅、吕好问等36人组成,这些人都是一流高官,比如梅执礼,时任礼部尚书;另一方面是顶级大佬,以宰执唐恪、耿南仲为首,共有70多人。

一流说一定不交,顶级说不交不行。两边在金殿上大吵大闹,互相对喷整整一天,各自的理由、行为简直匪夷所思。

不交的理由是,祖宗创业艰难,失河北国将不国,以后再难振作……那么刘邦创时时被赶进蜀中,就注定了一辈子当川人?

交的一方说,以前答应了交,现在要反悔,宋朝多丢人啊。如果交了,金国再打仗,会出师无名,必败无疑……见鬼,仿佛上天真有个喜欢公平的神灵,谁失信谁没理谁去死?

争吵中,宰执一方功力深厚,御史、右谏议大夫范宗尹四肢着地痛哭流涕,说为了江山为了人民为了广大官员们的安全,把三镇割出去吧。

赵桓同意了。

看着很闹吗,或者开封城里的仁人志士们爱国的程度让人很震撼、很感动、很狗血?北方三镇啊,国家安危啊,百姓富祉啊。

其实哪儿跟哪儿,三镇里太原、中山早就完蛋了,河间城离得太远,根本与战争无关,什么交不交割不割的,这事儿还吵得乌七八糟头破血流的,让人说什么好呢?

闹剧,脑残片吃多了。

要加注的是,前线与后方的消息并没有脱节,种师道从井陉撤下来后,还能迅速回到开封城病死,以河北、河东大地的辽阔,金军两路近10万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封锁消息。

吵过之后,宋朝统一了思路,赵构紧急出京奔向前线,企图用各种车子、头衔去拖住女真人。与他同行的有一个叫王云的人,职务是给事中,一个常在皇帝身边参谋的小官。这个人不起眼,但要注意他,他改变了历史。

另一方面宰执们集中­精­力为国­操­劳,想到了一个对帝国安危非常重大的失误,一定要迅速制止。

种师道前些天召集4道兵马中的南道张叔夜、西道钱盖带兵进京勤王,这简直是陷国家于不义。都答应讲和了,怎么还能集结兵马呢?!

何况开封城现在也不富裕了,突然之间来了几十万援军,那每天得消耗多少粮食金钱来养他们?这不行,于是唐恪、耿南仲、聂昌这几个人下令,让勤王部队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老实呆着。

做完了这些,宋朝平心静气,等待着应该、或许、可能会出现的好消息。

几天之后,消息来了,金国东路军攻破真定府,守将刘翊死战殉国,知府李邈被抓到燕京,拒绝投降被害,完颜宗望直驱黄河;而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已经抵达黄河渡口,与折彦质13万重兵隔河对峙。

10万金军两路分,完颜宗翰的手下差不多只有5万,隔着一条东亚大陆上最大的河,河对岸是近两倍半的敌人,换了谁心里都要发怵。

尤其是根据资料显示,金军的水面力量很弱,可以说自从崛起以来,从来没在船上打过架,想像当年松花江畔,完颜阿骨打像神迹那样全军骑马渡河,纯粹是做梦。

这是黄河,不是松花江。

完颜宗翰头疼之余,找来了军队里最好的将军,那位活捉辽国皇帝,有常胜之名的完颜娄室。他希望娄室能再创造一个奇迹。

奇迹……头疼会传染,娄室也郁闷,面对滔滔黄河,13万重兵,5万人马敢强攻就是奇迹,还想着打赢?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个神迹!

他想了又想,试探着说,这仗没法硬拼,我们试试宋军的虚实吧。

完颜宗翰点头,接下来又冷场。

虚实是那么好试探的吗,当年赤壁大战,周瑜想试探曹军水寨的虚实,得坐着战舰逼过去,既看外形,再和曹­操­的战船来次水面追逐。现在让金军照样模仿都不成,没船、没水手,没法在水面上飙船。

最后集中金营的全部实力,能做到的只是找来了几百面大鼓,让大兵们死劲敲。注意,中间隔着整条黄河。就这样,他们敲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走到岸边,向南边看一眼,全体金军都惊呆了。

南岸上一片开阔,完整地展现着黄河的地表,一个人也没有,啥也没有。也就是说,金国人只是隔着河敲了一夜的鼓,13万宋军居然全都跑光了!

这是什么样的军队,出产这种军队的是什么样的国家。这个概念迅速在金国人的心里生成,不必违言,换成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时代的军人,都会自然滋生出两种情绪。

——蔑视、欲望。

金国西路军安全渡河,没损失一兵一卒,没耗费一枪一箭。在他们面前,宋朝的广大疆土展开了,他们可以予取予夺,随心所欲,想怎样进攻都可以。

但是完颜宗翰没这么做,他反而再次派出了使者。这一次他又开价了,针对眼前的形势,他不再谈什么北方三镇,而是索要全部河东河北土地。

多么狠毒狡诈的敌人,不仅要借宋朝的手,把在河北河东土地上继续抵抗的汉人慑服,更在第一时间上让宋朝泄劲。

黄河天险被突破,宋朝当局肯定惊慌失措,紧接着会非常自然地提高抵抗力量。可是金军又议和了,再次给你希望。

这就是经典的温水煮青蛙,到滚烫煮熟时都忘了疼!

事实完全按照完颜宗翰的设计发生了,赵桓再一次同意,他紧急派自己的两大亲信,也就是主张割地的两大先锋耿南仲、聂昌去配合金军,到河东河北大地上解除宋军的武装。这两个衰人非常积极,毕竟这是他们最盼望的事嘛。

聂昌跑得快,他带着诏书马不停蹄越过黄河,赶到了绛州(今山西新绛),在金使的注视下命令守城的宋军放下武器,全体投降。城里的守将叫赵子清,这是个妙人,他没说不答应,而是放下了一根梯子,说是要聂昌带着诏书爬上来,让他亲眼看一下,只要是真诏书,他就投降。

聂昌努力工作,他一个文官,真的爬了城墙,这也是开了先河了,有宋一代,善待士大夫,哪个宋帝也没这么折腾过自己的文官。

可谁让人家聂昌愿意呢?

他爬了上去,等着他的是一张张仇恨的脸。赵子清指挥士兵抓住了他,先把他的两只眼睛挖了出来,接着一顿乱刀砍成­肉­酱,之后把这堆臭­肉­扔下城去,让金国人看着,这就是两河军民的态度!

耿南仲跑得慢,做到宰执的人了,做什么都懂得留三分力。他慢腾腾地走着,走到了卫州(今河南卫辉市),也就是说还没出河南省,被当地的民兵拦住了。

谁说民兵不是兵的,这帮阿兵哥要­干­票大买卖,他们探听出耿宰执一伙人是去­干­什么的,一时火起,要在半路上就砍了这帮人。可惜的是,他们的手潮了些,金国使者见势不好,马上逃跑,速度快得追都追不上。等到他们回头再找耿南仲时,这位宰执大人也不见了。

耿南仲年纪很大了,所谓人老成­精­,这人非常懂得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比如要他去招降,他绝对慢慢走;他更懂得做事要怎样做,比如这时逃跑。

他第一跑得快,第二跑对了方向。

他跑向了相州。相州,是岳飞的故乡,河南省界内,离京城并不很远。他之所以跑向这里,是因为他时刻关注着周围的信息,知道这时相州有一位大人物。

赵构。

赵构不是被派去和金军谈判的吗,应该直奔黄河才对。他是想去的,这时的赵构做什么都是一根筋,但是走到半路上,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人在中国的历史里非常有名,提起他,人们都会把他与李纲、岳飞并列。

宗泽。

宗泽,字汝霖,浙江义乌人,生于1060年,现年66岁。这是一位老人了,他的一生,年过花甲,可以说是一生了吧,都在折磨中渡过。他的起步还是不错的,在他31岁那年,他考中了进士。这是难能可贵的,第一他家世代务农,首次有人考中;第二他的年龄不大,刚过而立之年成为历史上文官最幸福的宋朝文官,他有着无比光明的未来。

可他就能把自己搞得无比凄惨。

考中的当时,凄惨就发生了,他写好的策论让考官很为难。不取吧,写得真好,取了呢,危及头上的乌沙帽。宗泽的策论抨击时弊,把当时元佑年间新旧两党的错误都列了出来。这还了得,等于把脑袋伸进了马蜂窝里,不狠狠的蛰你一顿,还让不让马蜂活了?

考官很妙,只在宗泽的出身上加了一个字,就恶心了宗泽一辈子。进士,变成了“同进士”。堂堂正正考来了功名,降到和花钱买官的废料们一个等级。背着这个耻辱,宗泽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简单地说,他一直被压在底层,20多年过去,一直都是个县令。眼看着快退休了,正赶上宋朝决定联合女真人灭掉辽国,这事儿争得不可开交,全国不管是谁,都有发言权。

于是宗泽说话了,导致他一生最大的悲剧。

他反对联金灭辽,这是和如日中天的六贼们唱对台戏,以他这样的芝麻小官,根本不用六贼出手,贼子贼孙们就把他撂倒了。

县官也不要当了,去看守道观。

宗泽失望了,近30年的官场生涯,让他对现实绝望,与其再受折磨,何不就此引退呢?宗泽主动辞职,他想在东阳山谷里结庐读书,终老此生。可惜,他想不玩了,有人还记着他。政治永远和迫害紧密结合,他被软禁在镇江,失去自由。

两年后,他被放了出来,派去遥远的南方巴州当通判,到请康元年金军入侵时,他升官了,被委任为磁州知州。

磁州在河北大地上,当时太原失守、真定危急,官儿们都急着往南方跑,宗泽逆着人流走向河北,迎向了金军。

这是他一生的写照,他忠于事实,忠于本心,而不去忠于过官本位的世道,这让他在官场上寸步难行,也让他在这时做着与整个官场截然不同的事。他到了磁州,一边准备着援军去救真定,一方面遇到了去金营和谈的赵构。

宗泽劝赵构别去送死了,没人会在这种优势下同意什么和谈。赵构是与众不同的,他想了想,决定听宗泽的,并且由此对宗泽很有好感。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如果能继续下去,那么中国的历史很可能会改写。但是,它偏偏拐弯了。

因为王云。

这位给事中大人出事了,磁州人认得他,他在不久之前就当过出使金国的使者,当时路过磁州时曾经要求磁州坚壁清野,把老百姓、财物等都运到城里,不留给金军。平心而论,这个出发点是好的,可惜磁州的百姓也因此被折腾得够呛。

这时他再来,磁州人立即火冒三丈,事有凑巧,有人在他的行李里发现了几件和金国服装相似的“皂裘”,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磁州人认定了他是金国的­奸­细。当时整个两河地区的人民怒火冲天,只要和金国粘边,连宰执人员都敢砍成­肉­酱,一个小小的给事中算什么?

百姓们一拥而上,王云也碎了。

事情过后宗泽才知道,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报告给赵构。赵构没说什么,只是很快地离开了磁州,去了相州。在好多年之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赵构才在一次偶然里提起了这件往事,他认为是宗泽杀了王云,在他最危险的时候杀了他身边的亲信。

宗泽,从此让赵构不敢去信赖。

国运在这里拐弯,如果赵构能一直留在宗泽的身边,那么哪怕以后的事仍然会发生,由于宗泽的坚持,某些事情也必然会有所不同。

而相州……相州的知州名叫汪伯彦。

回到开封城,两河尽失,黄河失险,河南大地上一马平川,再没有半点的阻碍。到这地步,宋朝当局终于知道后果严重了。赵桓紧急做了一些部署,比如集中城内的守军,点人数是7万左右,每1万人为一军,分成5军,派到四面城墙上去守备。

剩下的由姚友仲、辛兴宗率领,作为预备队。怕军力不足,又在城里公开召募,于是市井无赖光棍混混们都成了保家卫国的人。

另外,赵桓征召天下兵马勤王,命令刚刚撤回去的张叔夜们再快马加鞭地回来;之后他努力回忆上一次东京保卫战是怎么成功的,想来想去,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派专人用最快的速度去找,一定要找到!

李纲。

找李纲可不容易,当初他被挤出开封时,是去河东、河北当宣抚使,相当于战区总司令,名头比天都大。可这时嘛,他已经在长沙了。

这个过程很跳跃,怎么发生的呢,他先是到两河去当官,发现被架空,一怒之下主动辞职,宋朝同意了,批准的同时给了他8个字的评语:“专主战议,丧师费财。”也就是说,他一心一意地搞抗战,打了败仗,浪费了钱财。

宋朝,你还能再无耻一些吗?!

有了这个评价,李纲想辞职是别想了,必须先受罚。他被贬职到建昌军(今江西省南城)安置,没几天,宋朝觉得太便宜他了,又贬到了夔州(今重庆奉节白帝城),到长江边上去喝风。当金军压境,赵桓再次想起他时,他被省内调整,贬到了长沙附近。

这个距离,除非是空运,要不李纲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位,哪怕是赵桓开出了资政殿大学士、开封市长的职位也没用。

李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可近处也有救星,赵桓想起了前几天才分手的九弟赵构。谁说开封城的信息更新慢,谁说金军控制了占领区,宋朝人寸步难行?

赵桓简直随时掌握着周边的每一个动向,赵构到了相州他都知道。他任命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要这一大堆的元帅火速带兵救援京师。

这些头衔扔出去之后,赵桓的全部准备工作完成了,赵构的第一个罪名也成立了。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了,有这个职务,天下的安危都得由他来负责,最起码的开封城,眼前的第二次东京保卫战要由他来搞定。

搞不定,就是失职、无耻、无能!

但是,请问这位大元帅有啥兵力呢,首先一点,整个河南大地上,也就是当时的京畿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等地方,除了开封城这一小块之外,自从有宋朝以来170多年里,就从来没有过什么军队。

军队除了在京城,就都在边疆,尤其是这时分天下23路为4道,各道独自为政,这一大堆的制约之后,这位崭新出炉的大元帅阁下,他手里能有些什么?!

再次回到开封城。

上面这些做完之后两天,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军杀到开封城下,来的人不是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是完颜宗望的东路军。

二太子的动力大,每次都跑第一。

金军临城,赵桓坐不住了,他带着全体宰执人员上城头,一来观敌略阵,二来鼓舞士气。大人物出镜,效果真的非同凡响,城墙上的守军、助战的百姓们沸腾了,他们拿起武器冲向了皇帝……身边的首相唐恪。就是这个不知所谓的败类,竟然下令天下兵马不许勤王,让堂堂京城变成了孤岛。

宰了他!

军民的反应吓坏了赵桓们,主角唐恪反应迅速,他抓过来一匹马,以高龄文官罕见的敏捷跳上马背冲下了城头,消失在广阔的京城街道里。

每个人都明白,唐恪的末日到了,首相必须换人。赵桓任命何栗为首相,由他和同知枢密院使孙傅一起想法子守城。

这时他万万料不到,世界上谁也没法料到,啥事都错没一件事做对的赵桓先生做出了这辈子最­操­蛋的一次错误决定,历史证明,他错到死了。

在当时,这决定怎么看怎么正确,因为何栗、孙傅是血统最纯正的宋朝文官,尤其是孙傅,身为武官系大统领,枢密院首长,他升官的理念是从赵光义就开始的“以文统武”。

战事危急,火烧眉毛,两人各自使出了独门绝招应对。

何栗每天大开房门,门里酒盈樽、书满架,案上沏好了新茶,何首相红袖添香意态潇洒,佳词妙句不断从他嘴里滚滚而出。

高,名士风范!有人这样赞叹。

滚!人家这是战争高人好吧,是师承东晋高手谢安的安闲风度,越是危急时刻越要表现出轻松雅致,这可以安定军心,文盲!

有人这样注解。

孙傅相比之下更加具体­精­到。何栗是首相,可以从意识形态上做文章,他是军方大佬,必须得拿出具体方案来。怎么搞呢,他习惯­性­地翻文章,偶然间神迹出现,真是宋朝列祖列宗失德,有首丘浚的《感事诗》落进了他的眼里。里边有这样一句:“……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

卧白云的都是神仙,是宋朝汉人系的神仙,而在宋朝,从赵光义开始,到赵恒发扬光大,几乎每件国朝重事,都能和道士神仙贴上边儿。

连烛光斧影之夜,赵匡胤是怎么死的,都有道士的影子出现。

那么现在异族入侵,这样的生死大事,怎么能把神仙排除在外呢?孙傅感觉自己之所以在这种时刻看到了这首诗,本身就是神仙的暗示。看诗体,这是感事诗,是叙事型的,里面提到的神仙必定真有其人。那么……找!

即日起,开封城大街小巷的显眼处,都贴上了神仙寻人启示。上面写着,神仙:男,相貌不知、体态不详、职业不定,近期以郭京、杨适、刘无忌等名字出现,有知情者欢迎举报,有重赏。同时热烈盼望神仙们集体大白天下凡。

孙傅们忙着,城外边更乱。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忙着围城,当然,这还是围不住,以他5万多的军力,去围80多里周长的开封城,就算成单排列队手拉手,也不见得怎样。

而宋朝的勤王军队在逼近。

第一个行动的是南道都总管张叔夜。提起这个人,在中国非常知名,只要读过《水浒传》的一般都知道,是他招降的水泊梁山好汉。

他是正义的化身。

在历史中,他的形象更加高大,是宋朝国破家亡时仅有的两个一文一武两忠臣之一。张叔夜,字稽仲,生于公元1065年,时年61岁。河南开封人,仁宗朝早期宰执张耆的曾孙。查他的资料,他的出身很显赫,生平很压抑,因为他与蔡京作对。

在六贼倒台之前,他被贬得最狠的时候,当过林冲的官,去西安州看守草料场。后来勉强做到了州官,在金军第二次南侵时,被委任为南道都总管。这个头衔从天而降,别人或许看到了一方诸侯藩镇的潜力,可张叔夜只看到了责任。

种师道要他勤王,他立即带兵杀出去;唐恪要他回去,他就回去;赵桓下令再勤王,他没有迟疑,再一次第一时间出兵。

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张伯奋、张仲熊,率领3万人上路了。这时他出兵,已经错过了时机,金国东路军已经包围开封城,西路军也在迅速接近,他想勤王,先得冲破金军的层层防线。好在他的驻地是邓州,与开封城离得很近。

就这样,他也在尉氏(今河南尉氏)与金军遭遇。激战开始,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在遥远的城墙之外展开了,张叔夜是宋人一片哀嚎垂死丑态中唯一的亮点,从他起步时起,就没有畏惧过女真人。当天他冲破金军封锁,顺利到达开封城下。

张叔夜来了,全城士气大振,但他是冷静的,在他单独和赵桓谈话时,他说战况危急,不如效仿唐明皇避难,暂时离开开封,先去襄阳,再去雍州(今陕甘宁青一带),那里是西军的大本营,是宋朝最强的据点,无论如何,在那里会更加安全。

赵桓很心动,可是战况瞬息万变,在张叔夜率军勤王成功抵达开封之后,紧接着噩耗传来,东道都总管胡直孺在入卫京师的路上,在拱州(今河南睢县)与金军交战,失利被俘,被金人拉到开封城下示众。几乎同时,完颜宗翰的西路军也杀到了。

军心动荡,敌军合围,赵桓突围的路被截断了。

一万个中国人,有一万个靖康元年。而在这一万个中国人的心底里,靖康元年的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却是同一个模样。

金军一面倒的优势,宋军颓到底的孱弱。

这似乎是千年以来的铁证,哪怕再不服气,也必须得承认。对此我想说不,因为一切要查当年的资料。资料里说,当年闰十一月二日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杀到之后,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展开。宋军并没龟缩在城里当驼鸟,而是不断地冲出城墙向金军挑战。

第一次,金军攻击通津门。几百名宋军顺着绳子滑下城墙,烧毁金军5个炮架,2辆攻城用的战车;

第二次,金军攻破青城(开封南郊的小城),攻击朝阳门。宋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出战,战况惨烈,统制官高师旦战死;

第三次,金军攻击南城墙,张叔夜出战,在深冬雨雪之中,南道兵奋勇激战,阵斩金军两名头戴金环的将官,逃跑的金军慌不择路,自相践踏,淹死在护城河里的数以千计;

第四次,宋将范琼率领一千名士兵出宣化门挑战,全军士气高昂,冲散了城墙下的金军,进一步追击。可惜的是人马踩踏,这一次宋军掉进了冰河里,淹死了500多人。这一天是闰十一月的二十三日,记住这一天,和下面发生的事。

宋军落进冰河里,金军趁势反攻,将火梯、云梯、编桥等战械陆续运到城下,又推来5座装满石块弓箭的对楼,强行攻城。守城的宋军用撞杆捣毁了3座,向另外2座投掷燃烧的草火。

忙中出错,他们没意识到风向突然变了。寒冬季节,甚至正在雨雪交加,居然一下子刮起了强烈的南风。他们扔出去的草火顺风刮了回来,点燃了城头上的战械。

金军趁势强攻,当天箭如雨下,压得城头上的守军抬不起头。金军用填平太原护城河的三层叠床把开封城外的护城河填平,大批攻城用的对座直抵通津、宣化两门的城下。

这时距开战以来过去了21天,战况从来没有这样恶劣过。开封危急,当此时,最坚定的战士也开始动摇。这和信念无关,跟荣誉什么的更扯不上,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21天之后,宋军的­肉­体达到了极限。

不是因为金军,而是该死的天气,还有赵桓的脑子出问题。

天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多少次战争都因为它而改变结局,像李元昊的崛起,像辽国在戈壁滩上的失败,像这时的开封城。在金军合围之前,天气是正常的,哪怕冷点,但只是­阴­历十一月,远不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可在这21天里,大风大雨大雪不停地下,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城墙上守军。开始时还行,保家卫国嘛,男人死都不怕,怕什么冷?可是不能每天这么挺着吧,到后来士兵们冻得全身冰冷,手僵直得握不住武器,有一些体质弱的直接冻死在城墙上。

号称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的都城的士兵们,居然落魄到这地步,是怎么造成的呢?如果翻资料,人们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赵桓的头上。因为皇帝陛下时刻出现在士兵们中间,他能披甲戴盔登城,用御膳赏赐士卒;能骑马在泥淖里前进,让人民感动哭泣;能光着脚不戴帽子跪在皇宫的天阶上,祈祷上苍不要再下雪了;皇后在后宫里率领宫女赶制御寒衣物,给前线的将士。

这些加在一起是多么感人啊。

可另一方面也恰好证明了问题出在哪儿,请问御膳有多少斤呢,够不够守城的六七万士兵吃?皇后是服装业的熟练工人吗,多半个月里能做出几件保暖手套?至于他本人顶灰挂甲上城头,不过是秀一场威武而已,这点­精­神象征在饥寒交迫之下有多大的作用呢?

尤其是每个开封人都清楚,国库里有成堆成堆的布匹绵麻,只要赵桓肯拿出来,绝对能在几天之内让士兵们抵御严寒。

那么赵桓为什么不拿出来吗?按说每一个理智健全的人都清楚,金银财帛是普通人的财富,对帝王而言,它们只是数字,没有任何的具体意义。

连三国时偏安江南的孙权都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从小受帝王教育的赵桓不懂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因为不止他不懂,世上有很多的人都不懂。

举一些近点的例子,明朝末年李自成起义攻打洛阳,洛阳城的福王因为当年“神宗剥天下之财富福王”,他比崇祯皇帝还有钱,但他就是要当铁公允,一文钱都不拿出来给将士,结果城破身死;到了崇祯时情况还是这样,他向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借钱发兵饷,办法用尽,满城冠盖无一人响应。

结果北京城破了,这些有钱的贵人们在李自城的皮鞭什么都交了出来。更不用说满清时著名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

抛开这些,让赵桓做出这种蠢事的还有金军的诱惑。在连续21天的强攻中,完颜宗翰仍然在不间断地用着和谈这个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公正地说,“和谈”这一招,是女真人崛起,连续灭亡辽宋两国的最强武器。它让耶律延禧像个傻子一样做梦,觉得末日遥不可及,也让这时的赵桓始终感觉到一抹动人的希望朝霞,还有活路,还远远没到最后一步……所以他总是不舍得他心中的立国之本。

宋朝的立国之本是什么,一个字——钱!

钱,深入到每个宋朝的人心里,百姓们玩命地赚钱,士大夫们红着眼睛赚钱,王安石为了钱分裂了官场,宋神宗为了钱不惜站在祖宗的对立面!

所以他们都忘了,勇气、聪慧、胆略、歹毒等国家生存的第一要素。

回到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闰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金军乘胜强攻,开封的外城墙岌岌可危,当此生死攸关之际,宋朝的上层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关键人物,据他们想来,据他们引经据典地考证,唯有这个人,才能拯救他们出苦海。

郭京。

神仙终于找到了,首相、枢密使在开封城各处张贴的神仙寻找启示有了结果,军方大佬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在军队的龙卫兵里找到了一个叫郭京的人。

这个人完全附合神仙的标准,他能撒豆成兵,兵能隐形,能用六甲之法活捉完颜宗翰、宗望等金军魁首,能扫荡10万金军,解京都之围。

多么激动人心,而做到这些,他只需要集结7777个人。

当然,这些人也不是一般的人,他们都是身有仙缘非同凡响的,同样也是神仙下凡而不自知的。他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即生日时辰。找出他们,只要附和条件,哪怕他们是贩夫走卒,也会让宋朝起死回生,让金军瞬间崩溃。

这些话,赵桓、何栗、孙傅都相信了。

郭京升官,从副都头升到武略大夫、兖州刺史,他积极工作,飞快地集结起了六甲神兵。兵源的成分嘛……比如一个在街头耍棍弄­棒­卖艺的,名叫薄坚;一个叫傅致临的还俗僧人;一个卖药的叫刘宋杰;比较突出的是一个叫刘孝竭的,他很有创意,把神兵们细化了。

神兵们分出了兵种,有卞丁力士、北斗神兵、天阙大将等等等等。他们变成了神秘的一群人,与外界隔离,留给人们是各种各样的离奇猜想。

其中不乏一些怀疑,觉得这太儿戏太天真太荒诞了,根本就是骗人嘛,把国家民族的生命交在这种人的手上,纯粹是自杀行为。

对此军方代表孙傅怒不可遏。他迸发出了这辈子最大的怒火,向怀疑党们咆哮,痛骂他们没有知识不懂历史把宋朝的传统都忘光了。在他看来,郭京的出现,还有他的身份,以及能力,都是最正确、最正常、最无可质疑的真理。

因为早有先例。

时光回溯150余年,宋太宗赵光义刚刚登基的时候,根据一张画圣吴道子的作品《长寿仙人图》,在现实中里找到了长得一模一样的戴恩。

戴恩时任御龙弓箭直都虞侯,之后平步青云,啥事不做升到了平远军节度使。这说明了什么呢,联系到郭京,两者同样都是禁军成员,同样都被皇帝所挖崛,那么郭京就一定是仙人……你说不是?你蔑视先帝,非圣渎法,罪该万死!

这样的大­棒­砸下来,谁都没话了。于是开封城里凭空出现了7778个神仙,每个人都有些盼望,不知道这些神仙们会做出些什么。但又不敢盼得太急了,因为神仙说,除非到了天崩地裂万劫不复的危险时,要不别去烦他。

二十三日这天,城似乎真的快塌了,危险面前人人平等,有人怕急了,越过军方领导,直接去找郭京,要他赶紧做法,来个闪电什么的,把金军都劈死。

郭京很认真地问,朝廷让你来的?

……不是。

不去。

这一天,就像有默契一样,官方没去找郭京,郭京也很平静,金军最终也没能翻越城墙。开封城逃过了一劫。

二十四日,金军继续强攻,何栗、孙傅坐不住了,他们命令郭京上城。郭京很听政府的,事实上每个在人间得到神仙名声的,都听政府的话,他起身就走。于是一个神仙、7777个神兵走上了开封城头。这些人在一片枪林弹雨火光大雪之中走过,转了一圈,又下去了。

临走前,郭京留下了一大旗,说把它挂在城头,城下的敌军会集体发抖,吓得半死。望着神仙们的背影,士兵们把这面旗挂了上去。

旗帜飘扬在孤岛一样的开封城头,上面画的是一位天王。

也许真的是天王有灵,这一天开封的外城墙还是宋朝的。第三天,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大雪纷飞,朔风凛冽,金军乘寒急攻。

生长在苦寒北方的女真人非常喜欢这样的天气,寒冷是他们的朋友,从古至今,寒带游牧民族的每一场重要战争,几乎都在冬天发起。

与之相反,城头上的宋军筋疲力尽,到了崩溃的边缘。缺吃少穿还要坚持做战,快一个月了,是个人就没法挺住。尤其在根本上,他们是农牧民族,每年到了冬天,习惯是什么事都不做,每天两顿饭,少吃、早睡,等待第二年的春天。

这一点,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蔬菜大棚技术出现以前都没有改变。

最后的时刻到了,连远在深宫里的赵桓都感觉到了危险,他命令全军上城,集结所有力量防守。对此首相、枢密都不认同,这是乱搞嘛,神已经出现,他会解决一切安抚一切完美一切,要军队做什么,多此一举。

神兵出战。

郭京带着神兵走上了空旷无人的城头……你没有看错,这种时刻的开封外城城头上没有职业军人,除了孙傅、张叔夜等少数几个人之外,所有士兵都被赶下了城头。理由是一会儿神兵们就会进行隐形,人多了会有影响。

施法完毕,大开宣化门,神兵们主动出击,向金军挑战。

这一幕是多么的英勇,多么的壮怀激烈!在城头上的主神、枢密使、将军的注视下,他们冲向了滚滚而来的金军铁骑。他们行动迅速,越过了护城河,与敌军相遇,又退向护城河……全体淹死。城头上郭京大怒,说必须由我亲自施法。

郭京下城出战,他行动更加迅速,在金军没有逼近前就跑向了南方,在金军的追击下消失不见。

上面这一幕好笑吗,不好笑;上面这一幕罕见吗,不罕见。从宋朝开始,直到700多年后晚清民国之间,这种大无畏­精­神一直在中华大地上流传,它已经是一种传统了。比如说义和拳、太平天国的高人们喝下神符神水,以血­肉­之躯冲向入侵者的洋枪,哪怕中弹倒地临死之前仍然念念有辞:“……刀枪不入!”

金军涌向了大开着的开封城门。

金军的步兵迅速登城,占据制高点。城外铁鹞子重甲骑兵向城门靠拢,内外接应。同时分人放火烧毁就近的城门,这些年女真人破门而入的活儿做得很多了,这一整套的­操­作流程非常熟练。

好一阵忙乱,终于尘埃落定,他们觉得外城墙绝对到手了,这才腾出空儿来向城里望了一眼。之后他们惊呆了。

不是没见过大城,前几年夺辽国5京时,纯粹看面积,并不比开封城小多少。也不是没见过富裕的,燕云十六州比宋朝差点也有限。让他们愣住的是眼前发生的事,看看身边,俺们金军还没下城呢,为什么下边火光冲天喊杀成片,死了一地的人呢?

我们还等着宋军反击,夺回城墙呢!人哪,都跑哪儿去了?!

宋军在下面杀人放火,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里,他们杀得非常有成绩。一般的百姓、小官忽略不计,被杀的知名人士有:统制官姚平仲、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宦官黄经国。这几位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部遇难。

着重提一下姚平仲,这位将军是守城的最大功臣,开封外城能坚持23天之久,他功不可没。以上是死难在外城、内城之间的。

还有死在城门之外的,这是一位名声显赫的猛人。此人曾经率领数十万军队征战燕云,曾经手握民族命运,前进则民族兴旺,建不世奇功;稳定则坐享胜利,眼看着敌人奄奄一息。可是他偏偏逃跑了,烧光国家最大一笔粮草辎重,也没逃出辽军的追击。

刘延庆。

时任四壁守御使的刘延庆夺门出逃,被金军追上杀死。与之相对照的是一位统领,叫秦元。他带着一些保甲,也就是连民兵都不算的治安队员往外冲,迎头遭遇城外金军的铁鹞子重甲骑兵部队。看着对比悬殊死定了,可他奋勇力战,居然斩关逃出。

这说明了一个真理,不会逃的永远逃不掉,废物永远是废物,刘延庆以丑陋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丑陋的一生。当然,他不会遗憾的,有人会继承他的丑陋,在以后十几年的时光里发扬光大。

能保持作战,并且生存着的,只有张叔夜父子。他们在“神迹”破灭后和金军作战,边战边退,继而与宋军作战,边战边退。一直退守至内城城边,成为军方的唯一希望。

开封三重城,外城80里,内城20里,生存空间骤然被压迫缩小了4倍,近百万的市民拥挤踩踏着,茫茫然随着人流奔蹿,不知道何去何从。

城破了,170余年来未经战火的旷世名城,突然间坠入地狱,更让他们恐慌的,是军队突然间失控。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不会知道军队是什么样的怪物。它可以是神圣的,是守护家园同宗同族的血脉子弟,什么时候都值得信赖,这是人们的共识,是军队的天职。不幸的是,它还有另一面。它会在某些时刻变成魔鬼,去毁灭一切凌虐一切,不分敌我。

比如说哗变。

我宁愿定义这时的宋军是哗变,而不是叛变,或者着魔了。他们也是人,在长达近一个月的饥寒交迫生死拼杀之后,突然遭遇这样的荒诞,再加上以往皇家的吝啬,等等等等,换了谁,都会气得要死。

……要死了吗,那就全都死吧!

他们冲向达官显贵的家,冲向富商公卿的家,他们烧杀抢掠,或许熊熊燃烧起来的大火,能让他们冻僵的身体温暖一些。

当然,这里也包括一大批趁火打劫的市井无赖们。这些渣滓们唯利是图,混水摸鱼,是这个历史时段里最可耻的小人,不久之后,他们会做出更无耻的事。

回到赵桓身边。

宋钦宗进入魔幻时刻,外城失陷的消息传进皇城里,他追悔他检讨他思辨,以往种种他似乎都看清了,还即兴发挥为种师道正名。这之后,他冷静了些,开始为自己的安全想办法。

没办法,除了国库、封桩库还在手里,他什么都没了。还能做什么?关键时刻,他想起了人民。第二天,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他传旨令百姓赴宣德门救驾,看看几十万人能给他想出什么办法。

那一天有30多万人拥到了宣德门前,让赵桓看到了人民的力量。先是一个消息,金军在昨天晚上曾经派过来4个议和的使者,刚进内城,就被市民们杀了。这时市民们来见皇帝,救驾什么的是次要的,他们要武器,金军是敌人,守军不可靠,他们要自己保护自己。

在艰险之中,商代的末代帝王纣能释放囚徒,发给武器,去前线抵抗,现在赵桓有30万百姓申请武器,是多么难得的民心士气啊。

如果利用好了,谁说会没有转机呢?至少可以多抵抗几天,等待李纲、宗泽等人一定会到的勤王部队。

可是情况变得很诡异,是赵桓下令召集百姓来想办法的,他本人却迟迟不到。百姓们等得烦了,在不安中,有些人再次失控。

数万百姓用斧头劈砍左掖门,要皇帝出来。皇帝终于出来了,可味道也变了,本是皇帝与民同忧,一起渡难关,现在搞得像兵变升级杀到了宫门前,皇帝出来和人民谈判。

那一天,赵桓站在城楼上露腕凭栏大呼,说“事已至此,军民打算如何,有谋即献,朕当听从。”之后百姓们回答了。

30万人一起回答,让人怎么听呢。这边答,赵桓去这边谈;那边答,赵桓再跑去那边。纷乱中,赵桓神­色­慌张,他的帽子都掉了。

如此这般,直到散会。百姓们灰心丧气地离开,赵桓浑浑噩噩地回宫。什么都没能得到,这次集会的唯一结果就是见证了赵宋子孙的狼狈,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有这样一天。

这个样子把侍卫气坏了,平心而论,宋朝的皇帝,哪怕是徽宗赵佶都对身边人很好,仁德、宽厚、容忍,这些美德是任何朝代都没有的。

自汉唐以降,汉朝十常侍做了什么地球人都知道,唐朝的宫廷里血­肉­横飞,太监侍卫是皇帝的­干­爹,元朝从来没有融入中原世界,明朝酷厉,宫廷内部什么部门都有,什么样的事都发生,清朝……他们自己定的称号说明了一切,除了一个主子之外,全是奴才。

全然看不到半点的人­性­。

万事都有报应,这时宋朝皇帝的窘迫让侍卫们愤怒。当时赵桓的身边跟着3个人,分别是孙傅、梅执礼、吕好问,一群侍卫突然间冲了过来,领头的是都虞候蒋宣,他大声指责,国家到这种地步,全是宰执信任­奸­邪,不用好人搞的。

孙傅立即火了,这明摆着是骂他,他是宰执,­奸­邪……还能有谁,当然是郭京。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开封外城之所以一个月都没挺住,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招惹出了7778个神仙!可是,难道这样就可以骂我吗?不可以!

孙傅选择回击,他在外面搞出兵变的情况下,厉声呵斥蒋宣。

很遗憾,当天有人拦着,蒋宣没能砍了他。孙傅这个人有自己的失误,有很大的偏颇,真是让人恨不得一把捏死他。

可是,他还有另一面。他的故事没完,当那一面显露时,让人的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

回到当天晚上,赵桓赏给侍卫们很多金银酒食,和他们说了很多的话。谈到了逃跑,谈到了护卫,可是都没有可行之道。

让几百名侍卫,或者几千个侍卫扭转乾坤,是个多么不现实的梦。

当他冷静了些,意识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事——为什么金军还没有进攻呢?最坚固的外城陷落了,守军也疲惫交集并且哗变了,这时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攻进内城,甚至进攻皇城呢?

一个大臣给出了解释,说是金军并不想赶尽杀绝,就在昨天城破之后,不是也派来了和谈使者了吗?这种时刻,宋朝不应该只想着走极端的路,比如全民死拼,或者逃跑,而是要顺应局势。战胜方都想和谈,战败者为什么要决裂呢?

赵桓觉得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了,事实俱在,看来金国人并不是那么凶残嘛。他的心灵松动了些,能思考些问题了,比如明天派什么人出城和金国人见面。

这时,他当然不知道,金军之所以没有进攻的真正原因,正是因为开封城的老百姓。他们杀了使者,寻找武器,要展开巷战,这些都让完颜宗翰们深深地忌惮。这城里边有近100万人口,要是骤然面临绝境,临死反击的话,金军必将付出惨痛代价。

那么再给出一条活路怎样?让城里的人面临绝境,习惯绝境,进而忍受绝境,是不是更好呢?

绝妙的是,宋朝上层的某些“聪明理智”的人,会帮着金军去延伸这种感觉,顺着这个思路去完善所谓的和谈活路。

第二天,宋朝派出了和谈使臣,由济王赵栩、首相何栗担任。当天何首相磨磨蹭蹭不愿上路,赵桓一连催促他好多遍,他仍然频频回顾,就是不走。这真让人为难,国难当头,首相怯懦,让人拿他怎么办呢?这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当厅斥骂他。

——“致国家如此,皆尔辈误事。今社稷倾危,尔辈万死何足塞责?!”

这个人姓李,名若水,时任吏部侍郎。

李若水,原名若冰,字清卿,广平曲周水德堡(今属河北)人,生于公元1093年,时年35岁。对于他,我没有什么能写的。

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作为、­操­守。那么为什么要饶舌呢,让历史走下去,让李公自己临近那一天,不是更好吗?

回到当天,何栗终于上马了,他脚软得没法踏蹬,要人扶着,才勉强坐稳。一路上,从皇宫出发,走宣德门出城,他的马鞭居然一连落地三次。

这样的胆子,要怎样去谈判呢?但是请注意,我只是说这样的胆子,却没说这样的人。因为何栗并不是印象中骄横腐朽不知所谓的老资格文官。看他的履历能够知道,他很年轻、很奋进甚至很正义。

何栗,字文缜,仙井监(今四川仁寿)人。生于1089年,时年38岁。他是政和五年时的状元郎,仕途很顺利,到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结束之后,他做到了御史中丞。在这个位置上,他弹劾了六贼之一的王黼,把这个国贼发配出京城,在半路上丢了脑袋。

多么大快人心。

之后时事变幻,这个世界变得太荒诞了,堂堂大宋首相居然变成了一个笑话,唐恪被开封市民在城墙上追杀,骑马逃命后才活下来,何栗像是救场一样,火线上岗,接下了这块烫手山芋。

他愿意­干­吗,他没得选择。

截止到这时,他只当了不到半个月的首相,看成绩,他主张起用康王赵构、汪伯彦、宗泽等回师勤王;主张坚守城池待援、号召百姓展开巷战。

这些做得怎样?

绝大多数的历史书都着重提出他掉了三次马鞭子,仿佛从这一点上就给他贴上了怯懦、无能、小丑一样的标签,这是不是太草率了,太苛求了呢,毕竟他只是个文官,连武将们都不愿去招惹金兵,他一介书生怯场了,难道很不正常吗?

可要是原谅他,却没法绕过郭京这个神棍骗子。毕竟神兵们之所以能登上城墙,除了孙傅之外,就是他出了最大的力……

何栗出城,临近金营,他想到了很多种难堪危险的见面场景,甚至完颜宗翰直接砍了他都不奇怪。但事实却让他大出意外,传说中凶狠残暴的未开化人种居然非常的温和理智,甚至彬彬有礼。

完颜宗翰、宗望说,自古以来,有南即有北,哪一个都是不能缺少的。现在我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割让一些土地而已。

何栗大喜!这句话里透出两个意思,第一,有南即有北,哪个都不能缺。这是在承认宋朝的存在,金军表明了不想赶尽杀绝;第二,金国人开价了,只是割让土地,从以往惯例来看,战争中割让土地是有规范的,一般来说,不会多于战胜方已经占领的。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以黄河为界,宋朝能保住黄河天险,以及整个京畿地区。这简直是梦幻的,何栗甚至想,早知道是这样,何必打什么仗嘛,直接割了多省事。

当天宋、金两国的首脑们愉快地结束了交谈,双方都很满意,认为这是一个文明、互惠、成功的大会,对于两国都有着光明美好的前景。何栗急着告辞,他要回城去把好消息告诉皇帝。完颜宗翰等人亲切地送他们出营,临别前,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们希望能在城外见到传说中风雅博学的宋朝太上皇赵佶陛下。

回城后,全开封百万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没到山穷水尽的绝境啊!这里面也包括皇帝赵桓,赵桓简直要虚脱了,重压之下突然轻松,让他幸福得不敢相信。为此,他同意一切。甚至主动表示,可以代替他的父亲宋徽宗出城。

这种情绪感染了整个官场,当天顶级高官们谁也没回家,就在皇宫里的办事大厅里推杯换盏,喝了一顿庆功酒。席间他们一致决定,要趁热打铁,让和谈立即进行,因为局势已经越来越恶化了。比如金兵们三五成群地走下外城墙,到城里杀人抢劫,很多市井无赖居然在给他们牵线引路,更有甚者,溃散的宋军们改扮成金军的样子,在城里杀人越货,每个时刻里,开封城里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都在危险中。

而金军在破坏开封的城防,他们挖断了各门之间的道路,把铁鹞子重骑兵开上城墙,放火烧毁各门瓮城楼橹,烧毁所有宋军的炮架……一切都在表明,每拖后一天完成和谈,危险就要增加一分。

这些大臣们建议,赵桓要尽快出城和金军相见。

说­干­就­干­,宋朝争分夺秒,没等这个月过完换换运气,就急着出发了。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赵桓带着首相何栗、中书侍郎陈过庭、同知枢密院孙傅出城去金营。

城里由曹辅、张叔夜留守。

历史­性­的时刻来到,这是中原的汉族皇帝第二次被入侵的异族人逼到绝境。在这之前800余年,西晋的两位末帝晋怀帝司马炽、愍帝司马邺,被匈奴人俘虏,受尽屈辱死去。

历史多么相似,除了结果,连过程都几乎一模一样。比如宋朝的没落与赵桓无关,前面的两位司马,也只是替他们的父辈买单。

所不同的,是赵桓这时的心情。他被何栗感染,觉得这次会面虽然不名誉、无光荣,但也谈不到屈辱,因为金人是那么的有素质。

当天他们骑马出城,从南薰门开始,就全是金军了,这些活动的路标一直把他们带到了……青城。这里远远不是金营,更没有完颜宗翰,金国的大太子让人带来了一个口信,说他有空,可是二弟宗望外出了,正在刘家寺附近,今天赶不回来,只好委屈宋朝官家在青城睡一晚上,明天一起见面。

赵桓惊愕,这种拙劣的借口不如没有,这是赤­祼­­祼­的怠慢,是对一个皇帝的巨大侮辱。这难道就是金国人的素质,是何栗带回来的好消息?

容不得他多想,当晚只能在青城里睡了一觉,第二天天亮,金国人很早就到了,这时他才知道,昨天是多么的轻松。

来的仍然不是完颜宗翰,他带来了新的口信,说这不是私人约会,而是代表着两个国家。宋朝必须先写降表,才能让见面有意义。

这一点是题中之义,并没让赵桓们意外。这次来的本意就是为了和谈,说白了就是有条件的投降。面对现实,连外城都陷落了,只要能保住命,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

赵桓让随行的御用笔杆子孙觌执笔,写这份降表。他给这份文件定下了基调,说要突出“请和称藩”这四个字。称藩,也就是从属国。

降表很快写好了,派人送过去,却被退了回来。理由是大太子殿下仔细地读了几遍,觉得词句随意,文采不够。

……宋朝人郁闷!

历史没能留下完颜宗翰的学历,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才学。但是基本上可以估算出来,比如女真人近10年来才有了文字,而完颜宗翰已经好几十岁了,怎么学也只是个扫盲生的水平。他凭什么指摘文明程度居于人类之巅的宋朝文人?

但宋朝不得不马上重写。为了过关,孙觌一连写了好几次,结果毫无例外都被退回。最后赵桓都烦了,他派当年的状元郎,现在的首相大人何栗出马,合孙、何两人之力去完成它!

而完颜宗翰也终于说出了他心底里真正的愿望。他喜欢汉人的四六对偶句式,他觉得,如果把降表写成歌赋,那该是多么的新颖别致,绝对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作品。

他完颜宗翰的名字,绝对会随着这份降表流传千古。

于是一份四六对仗的降表出炉了,还别说,文艺这东西就是奇妙,无论多恶劣的事,都能搞出风雅来。比如“……三匝之城,遽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头号之情……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损躯而听命……社稷不陨,宇宙再安。”

看着这份降表,完颜宗翰反复阅读,再三推敲,功夫不复有心人,他又找出来几处纰漏,他把“大金皇帝”里的大金两字抹去,把“大宋皇帝”四个字全都抹去,确保了完颜吴乞买的地位唯一­性­;

把“负罪”改为“失德”,彰显金国出兵是很正义的;

把“宇宙”改成“寰海”,给宋朝再次定­性­。像宇宙之类的词都太大了,从此不再适用于汉人,只能由女真人专用。

做完这些,他派人给赵桓带去了第三个口信。今天他很忙,见面定在下一个工作日。

他没说谎,这一天的确很忙。他派了一个叫萧庆的人进城。这人穿过内城,再进皇城,住进了尚书省。从这一刻起,宋朝所有的政令都要经过这个人的审批,才能下达实行。

政权被接管了。

赵桓在城外茫然不知,他在集中­精­神修炼坚挺大法,好在明天面对完颜宗翰。当然,前提是没有别的幺蛾子。

第三天,十二月初二日的太阳升起来了,幺蛾子也再次降临。完颜宗翰有了新的要求,说今天一定见面,但是得有宋朝所有的上层人物在场才行,尤其是太上皇赵佶,他是这次战争的最主要责任人,他不在场怎么可以?

赵桓死活不同意,他恳求了很多次,终于让金人收回成命。关于这一点,历代的史学家们都说赵桓真孝顺,无论如何不让父亲接近危险。但是参照前面赵桓清洗父亲党羽、把老爹关进深宫、连一杯酌过来的酒都不喝等事实,这实在是不像啊。

真实原因是什么呢,一切都是权力在作怪。在中国天大地大孝道最大,太上皇出面,至少在道义上儿子必须闪在一边装鹌鹑。这是致命的,会给赵佶创造出最佳的复辟机会,比如说宋朝变成从属国,赵佶以20多年的皇帝工龄保证让金国得到更好的服务质量。

一但成立,赵桓会变成最大的悲剧。

条件谈妥,开始布置会场。也许是灭辽国的时候耶律延禧太不配合,一个玩命跑,一方使劲追,搞得像打猎一样,实在太不庄重了,所以完颜宗翰想换个口味。

他派人把青城斋宫屋脊两端的鸱尾用青毡裹住,墙上有龙形壁画的地方都用帏幕遮住,面向北摆上香案,才让赵桓出来亮相。

宋帝君臣站在香案前边,面向北方几千里开外的完颜吴乞买低头致敬,旁边一个会说汉语的金国人抑扬顿挫地念着独一无二的四六句降表。这时天上的大雪飘着,世界一片洁白,忽然间想到,好多年以前,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大冷天……

中午时分,仪式完毕,宋朝正式变成了金国的一个从属国。分出大小之后,女真人的心情似乎很好,完颜宗翰、宗望摆出了酒菜,和新员工一起吃饭。

席间赵桓献上了特意带来的礼物,有金银16担、缣帛50床、金玉带各两条、内府蹄金若­干­锭。这些所值相当的不斐,可惜换来的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嘲笑。

完颜宗翰说,“城既破,一人一物皆吾有也。皇帝之来,所议者大事,此何用为?”连你的命都是我的,拿这些东西来­干­什么?

见识,每每看到这一幕,我都会惊讶,一个深山老林里长大的野人,10年的强盗生活,居然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

接下来他们谈论了一下大事,比如说再次派人去两河地区接收城池、召赵构回京废除大元帅头衔,以及犒军。

这些赵桓全都答应,女真人心满意足了,把他放回城。远远的,他看到了开封城,看到了一直站在城边等着他回来的臣民、太学生,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出痛苦和屈辱,他用袖子遮住了脸,失声痛哭——“宰相误我父子!”

他觉得是何栗骗了他,误导了他,仍然没能觉悟出人当自辱,他人方能辱之!他都做过什么,难道都忘了吗?

这时说什么都晚了,3天之后,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十二月五日,开封城的劫难正式开始,女真人搜括一切,最先是马匹。

金军要1万匹良马,萧庆通过开封府下令,自御马以下,一并登记入册,敢有隐藏者,全家处以军法,鼓励告密,告发者赏钱3000贯。之后全城收缴武器,外加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缣帛两千万锭、少女1500人,政令的力度和收缴马匹同例。

要钱更要土地,萧庆命令宋朝派出割地使,去河东、河北地区的各个城池宣布投降。这些人里有陈过庭、折彦质、欧阳珣等20多个。

这些人前脚走,两河地区守臣们的在京家属就都被抓了起来,如果听话投降,全家都活,要是抵抗,杀掉全族。

之后不知啥原因,金军对六贼突然感了兴趣,命令把蔡京、童贯、王黼等20个­奸­臣的家属交出来。按说这一点赵桓很同意,六贼就是他杀的,但是他实在是交不出来啊。

­奸­臣们的家属前些日子都成批发配到南方去了,京城重地,几乎一个没有。

没有……金军命令把李纲、蔡靖、折彦质等之前主战、作战大臣们的家属交出来。这回可真有,于是开封府按照花名册名单抓人,一个不剩交到金营。

善恶真的有报吗,人间真的公平吗?!

这只是全民族惨痛里的万分之一,一座苦海里的小浪花而已。下面发生的事,才昭示着这个世界的真相——弱­肉­强食。

女真人要钱,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缣帛两千万匹。这个数字比上一次东京保卫战时的价整整高了一倍,时隔仅仅多半年,要怎样拼凑才能挤榨出来?这时百姓们早就油尽灯枯了,宋廷搜括之余,把重点放在了贵戚富豪的身上。

对于一个封建王朝来说,这样­干­等于砍自己的树根,但是顾不得了,为了能苟颜残喘地活下去,赵桓们什么都扔到了一边。说一下搜括的力度,连他老爸赵佶的老婆,也就是赵桓名义上的妈,郑太皇太后的娘家藏了一批金帛不上缴,她的父祖两辈都被“追毁出身”,也就是取消一切名份和特权,打回平民。

其余的权贵们还用说吗,他们是一个个被枷拷锁绑着往外交钱,而那些负责收钱的更惨,他们是有定额的,规定时间内搜不到规定的数额,同样被套上木枷,锁在闹市里,为女真人进行另一种的服务。

——搞不到钱的,就这下场。

权贵榨­干­之后,宋朝终于对最后一点立国之本下手了。宋廷下令在京所有商号内的所有存货不分种类全部充公,给附近州县传令,不管何种经营,只要在京城出过货的,所有身家全部充公。

此令一下,宋朝完了。哪怕女真人撤退,宋廷侥幸保全,也再没有兴盛的可能。商业是宋朝的立国之本,她的繁华从来不是农业带来的,政府这么­干­,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杀­鸡­取卵。

打劫商人之后,钱仍然不够。宋廷团团乱转,再也想不出来还要去刮谁,绝望之余突然灵机一动,还有办法。它贴出一张皇榜,面向全城公开推销官职。官儿有大有小,价钱有高有低,如果您实在对世俗名位不感兴趣,还可以选择当和尚或者道士。

度牒什么的再没有数量限制。

多好的优惠,可惜的是挂了整整10天,一个掏钱来买的都没有……官儿们彻底绝望了,无论如何凑不齐,只好硬着头皮把搜到的先给女真人送去,希望对方看在工作态度认真的份上,不要太粗暴了。

女真人没有粗暴,他们很仔细。这些野人们认真地检查每一匹布,每一锭银,结果挑出了很多不合格的。没说的,立即去换!

换过之后更不够了,金兵大怒,抓来负责搜刮的4个大臣,砍头示众,其中有一个是户部尚书梅执礼。接下来痛打御史大夫胡舜陟、胡唐老等人几百大板,打完发现胡唐老的身体强度不达标,已经死了。做完这些,女真人觉得宋朝应该­精­彩抖擞去努力工作了,却不料宋朝的首相何栗亲自来了。

何栗没法不来,城里快真正的掘地三尺了,没钱就是没钱,他受皇帝、百官的委托,无论如何也得跟金军讲讲价钱,把数目降一点。

完颜宗翰大怒,亲自出面给南朝首相上了一课。他问,灭国的事儿你们宋朝也­干­过吧,比如南唐南汉荆湖后蜀什么的,哪次不是破城杀人抢光杀光,比如后蜀,你们一连十几年从成都往开封运财宝。现在我们攻陷了你们的都城,一不杀人二不进城,要点赎金过分吗?!

何栗无言以对。

首相深感羞愧,回城之后加大搜刮力度,首先从官员队伍做起。自宰执以下未交纳金银者表出名单,看图说话,一视同仁,交钱。交不出?戴上枷拷自己走去吃牢饭。

于是穿官服戴木枷的人在开封城里相望于道,排成了长队……就是这样,钱仍然不够。眼看着时光流逝,公元1126年过完了,宋靖康二年的正月初一到了。这一天赵桓刚刚起床,突然有人来报,金军进城,直奔皇宫!

赵桓吓软了,这是典型的正月逼债啊。却不料来的是完颜宗翰的儿子完颜真珠,他代表父亲代表大金国来给赵桓拜年……

宋朝,新年快乐。赵桓的快乐延续到正月初九,那一天金人再次进城,传达完颜宗翰、宗望的命令。两个完颜说,他们金国的皇帝要加徽号了,在这种正规、荣耀的日子里,需要级别最大的下属赵桓在场。

命令赵桓出城相见。

赵桓犹豫,宋廷都犹豫,会无好会,上场能回来就不错了,这次再去,谁知道有啥后果。但是不去,行吗……城关既破,人为刀斧,怎一个委屈了得。

第二天,正月初十到了,宋钦宗出城。从种种蛛丝马迹上看,他本人的预感很不好,似乎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

他带着很多人,包括宰执、学士院、礼部、太常寺等大批官员,由很多侍卫部队保护,可仍然觉得孤单凄凉。有很多的人送他,城门处,有好几万的百姓。百姓们拉住他的车辕,不放他出城。赵桓流泪了,难道他想走吗?

这时有一个禁军将领叫范琼的人出现,记住这个人!这人站出来对百姓说,皇帝早晨出城,傍晚就回来了。你们放手,让皇帝走。

百姓们大怒,这是当面说瞎话,一个地道的汉­奸­走狗!他们骂这条走狗,狗拔出刀来,砍断了百姓们拉在车辕上的手。

在城外,赵桓见到了张叔夜。张叔夜拉住赵桓的马头,劝他回来,千万不要去金营。赵桓更加伤心了,他说,我是为了百姓,我不去,金军会进城杀人的。

张叔夜痛哭倒地,他是宋朝的军人,他痛恨自己失职。在一片哭声中,赵桓的车驾动了,离去前,他回首人群,叫着张叔夜的表字,说——“稽仲努力!”

这四个字印进了张叔夜的心底里,决定了他最后的命运。当此时,他分辨不出、也无力去理会“努力”二字的真意,是赵桓要他去尽快劳教,还是说要他在金军灭国的绝境中,为民族搏出一条活路……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碎了,再也不想活下去。

赵桓第二次进金营,待遇比上一次更不堪。两个完颜首脑统统不见,在青城准备的,只是接待一个亲王的礼仪。

女真人只允许赵桓留下300人的侍卫,以及17个顶级权贵,里面包括郓王等9位亲王,宰执何栗、冯澥、曹辅,翰林学士吴开、莫俦,直学士孙觌、礼部侍郎谭世勣、太常少卿汪藻。这些人分居青城斋宫别室。

西厢房留给了赵桓。

这间房里没有床,只有用土坯垒成的炕,上边有两条毛毯,炕前两只小板凳,连张桌子都没有。白天时,赵桓可以在斋宫里随意走动,到了晚上,他的房门会被铁链拴牢,大群金兵围在院子里,点起篝火开晚会,吃喝吵闹。

赵桓极力忍受这种噩梦,却不知这只是提前适应生活。

到这时,绝大多数的宋朝人仍然不知道女真人在玩什么把戏。抓住了,又放回去,再调出来,这样折腾是为啥呢?女真人在做游戏吗。不,不是这样,一切都在为抢劫服务。要把这样一座千古名城、最富的城榨­干­油水,不使用手段怎么成呢。

第一次把赵桓调出来,再放回去,是让宋朝的皇帝压榨自己的子民,女真人坐等收钱;等压榨到一个极限时,赵桓的作用就要换一下。把他调出来,当­肉­票,再一次给宋人的心理加压,才能榨出更多的钱来。

这一次,开封城里的搜钱运动真的加码了,百万市民都被摧残,开封府规定,每5家为一保,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刮上来,如有隐匿,奴婢家丁可以告发。

这一条生效,人人自危,很多有仇的互相诬告。

这样搞仍然没有多少钱,无可奈何,宋人做了件超级丢脸的事。总结一下,宋朝刮百姓的银子是暴敛伤根基;刮权贵是挖自己的树根;刮商人毁了国之根本,这些刮完,他们开始刮勾栏教坊,榨取脂粉缠头钱……这种钱都要,可以说是彻底不要脸了。

全力以赴地做着这些事,宋朝官员们的心理并没有觉得怎样的不堪,因为他们有一个愿望,要用钱去实现——希望能凑足了钱,让皇帝回城过正月十五。

钱源源不断地送进金营,赵桓一天天地翘首期盼,很快正月十五到了,宋朝的百官、子民们站在南薰门外等皇帝,整整一天过去了,不见赵桓的车马归来。

当天赵桓在刘家寺。

那是近千里方圆之地内,唯一的一块欢乐花园。金军早就听说过中原开封城内的上元节花灯夜,都到开封了,怎么能错过呢?他们把抢来的教坊乐人、花灯彩山运到这里,摆开酒宴,欢歌畅饮赏花灯。

年年岁岁灯相似,此时此刻难为情。

不知当时赵桓是怎样的如坐针毡。

整个正月过去了,赵桓仍然被关在金营里。这段时间里,开封城内的搜刮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货币统统都没有了,金军开始对宋朝的文物下手。

他们搬空了天子、皇后、皇太子、诸王的法驾、卤簿、仪仗、礼器、法物、礼经、礼图、大乐、轩架、乐舞、教坊乐器、乐书、乐章、祭器、八宝、九鼎、元圭、镇圭、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秘阁3馆图书、监本印板、古圣贤图像、明堂辟雍图等等等等。

如果要列出清单的话,万字以内很难一一列清。

在搬运中,金军特意指出要把苏轼的文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原件带上,这是重中之重。很懂行吧,这两件的确是宋朝史上文学艺术、历史研究两方面的巅峰大作,凭一群大字不识的野人怎么会知道它们?多显然,有内­奸­!

到此地步,开封城油尽灯枯,毫厘尽去,赵桓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本人却茫然不知,在仍然心存希望的情况下,迎来了二月初五日。

那一天,两个完颜约他去打马球。

马球场上,两个完颜身穿绣衣,在场内纵横驰骋兴会淋漓。赵桓强颜欢笑,站在场边,等着完颜们打完球,好说出憋了快一个月的话。

终于,完颜宗翰下场了,赵桓走上去说——“某久留军前,都人延望,欲乞早归。”一个月了,我想回家。说这话时,他觉得状况良好,毕竟此前完颜宗翰是那么的有见识有风度有涵养,十有八九会答应他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退一步讲,哪怕拒绝,也会很温和。

比如看你顺眼,多留几天之类。

却不料完颜宗翰突然变脸,厉声喝道——“待哪里去?!”你做梦吧,还想去哪儿?第二天就是赵桓、乃至整个宋朝的没日,还想回家!

公元1127年,宋靖康二年二月初六日,完颜宗翰、宗望把宋钦宗赵桓押入青城寨里,命其下马跪听金国诏书。

诏书里说,宋朝失信悖德,对内对外做尽坏事,金国不得已发兵惩戒。前后两次,给了宋朝自新的机会,可仍然小动作不断。现在要另选贤人,立为藩屏。也就是说,结束赵宋的统治,换一个人当皇帝,给金国当跟班。

这份诏书被历代史学家痛恨,认为金国颠倒黑白坏事做尽,灭了宋朝还给宋朝泼了一身脏水,真是卑鄙­阴­毒无耻到了极点。可是我们之前已经详细地看到了整个宋金交恶的过程,谁是谁非,谁黑谁白,能用谁吃了亏来判定吗?

宋朝,你自找的。

当天立即有人上来剥赵桓的龙袍,此情此景,在场的宋朝顶级大臣们看着,仅仅是看着,他们吓傻了吗,还是一直都软蛋?无从可知,他们只是目送着异族人的手指去碰触赵桓的衣襟,不容一指加身的万乘至尊马上就要受辱!

一个人扑了出来,用自己的身体遮掩住赵桓,大骂金人——“这贼乱做,此是大朝真天子,你狗辈不得无礼!”

礼部侍郎李若水,堂堂万亿巨国,当皇帝受辱时,只有这一个人站了出来。当天短暂的厮打相持后,他被金军拉了出去,打昏了。

他没有死,没像普遍史书里所记载的,当场痛骂不绝,被断舌裂颊杀害。他死在半个月之后,这期间完颜宗翰亲自召见,从生命到父母,许官职论是非,各种招数都用遍,想要李若水投降。可是他换来的,只是一次次的斥骂。

李若水被杀害了,他不是死于一时的激愤,而是他一贯的­操­守、忠贞,让他没法在那样的情况下苟活偷生。他的死,映衬出了除他以外,近乎全部的丑陋怯懦。他是那么的珍稀,300多年的宋朝,两次亡国之恨,他这样的文臣,只不过有两人而已。

读史每到此,心中总是不免要问一声,宋朝、赵桓,你配拥有李若水这样的臣子吗?而李先生,你这又是何苦……

值得吗?

李若水会静静地面对所有的质疑,他在做的事,是忠于眼前的皇帝,更是忠于这个皇帝所代表的东西。此时此刻,不管赵桓是多么的昏溃愚蠢不知起倒,他都是汉人的象征,无论如何不能被入侵者侮辱。

哪怕是死,也得阻止!

他这样做时,很多人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在遥远的北方,之前派出去的那20个割地使里,有一个叫欧阳珣的人,他负责去深州(今河北深县南)去招降。金兵就在他的身后,等着他向城上的宋军百姓宣读诏书,好进城虏掠。

却不料欧阳珣痛哭失声,向城上大叫:“朝廷被­奸­臣所误,以至于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我是到这里一死的,你们要努力自保,忠义报国!”

城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欧阳珣被金兵押走,他被押到了幽州,活活烧死了。欧阳珣,字全美,泉州晋江潘湖人,出使前为宋朝宰执;

还有一个人叫刘韐,他是老资格高官,金人不仅想让他赚开城门,更想收降他。他百般拒绝,最后仰天大叫,“苟且偷生事奉二主,有这样的事吗!”

当晚他沐浴更衣,饮一杯酒后自缢而死。刘韐,字仲偃,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人。时任河北、河东宣抚使,殉国时61岁。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甚至有一位太学生叫徐揆的,写信给金军要求释放赵桓。完颜们大怒,派兵把他抓到营里,和两个大完颜当面展开辩论。

女真人觉得自己完全占理,难道还说不赢吗?结果很惨痛,他们输了。徐揆跟他们说的除了是非之外,还有公平。难道别人蠢了点,就是你欺负人的理由?甚至是欺负整个种族的理由?!

完颜们恼羞成怒,杀了徐揆。

等等等等这些事、这些人,都在一片惨痛河山间浮沉着,在惨白的国人中闪烁出点点刚硬的风骨。这就是希望,只要这一点还在,一个民族就不会永远沉沦。

可是,这些都救不了赵桓一家。

第二天,二月初七日,宋徽宗赵佶和他的皇后、妃子们被押送到金营。押运者是前面提到的那条叫范琼的狗。当天聪明的赵佶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根本不想出宫,他拿出药酒想喝下自杀。

范琼一把打翻杯子。赵佶死了,他的功劳也没了,这怎么行呢?

初八日,范琼押送宋朝皇室成员到金营。这个工作量很大,亲王、嫔妃、王子、皇孙、公主、驸马、六宫有位号的等等二三千人,一条狗是数不清押不走的。于是各多的狗涌现出来。名单由一个叫邓述的内侍太监提供,公文由开封府尹徐秉哲批准,范琼带着兵一个个点名押送。

初九日,金军宣布废除赵氏皇帝,要在中原汉族人中另选一个“贤明”的人继位。

初十日,金军命令宋钦宗赵桓的皇后、皇太子出城。皇后没什么说的,亡国之际,任人宰割,但是皇太子是宋朝最后的希望,有人要保住他。

枢密使孙傅找到了一个长得跟太子很像的人,两个宦官,外加十几个死囚,他把这些人都杀了,尸首送到了金营。他说是这两个宦官窃夺太子出逃,遇上城里­骚­乱,太子被误杀了,现在只能把作乱者杀死,送上首级证明。

希望能管用吧。可悲的是,还没等女真人追查,宋朝的内鬼先站了出来,还是那条叫范琼的狗,他真是尽职尽责,生怕女真人受半点委屈蒙骗。他指挥叛变的士兵们,很快搜出了太子,第二天连同皇后、公主们一起押运出城。

那一天百官军吏太学生们守在南薰门前,随着车驾号哭奔走,11岁的太子在车内向他们告别,他们隐约听到了皇太子曾经呼救过——“百姓救我!”可是很快一切都远了,车驾出了外城……出城之后车驾旁边还跟随的,还有一位顶级大臣。

孙傅。

他是不必出城的,金军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连范琼都在城边拦他,金军的守门将官也说,要的是太子,你为什么要参与?

孙傅说,我是宋朝的大臣,更是太子的师傅,应当一死!

这就是孙傅,相信神汉,断送开封城防,并且死不认错的孙傅;忠于职守,尽心竭力,扶保宋室,死而后矣的孙傅。

要怎样评价他呢?

就这样,赵宋皇朝被一网打尽了。如果说有漏网的,一个是远在相州的赵构,另一个谁也记不起来了,她是宋哲宗的废后孟氏。

孟氏随着新旧两党的争夺而浮沉,这时她隐居在一个很偏的私宅里,她静默地生活着,世界把她遗忘了。

清剿宋朝皇室所有血脉之后,金军的搜刮进入到最后一个阶段——养­鸡­生蛋。他们总不能把偌大的开封城搬走,想让它持续不断地提供钱财,就得有个经营之道。

比如册立一个傀儡。

这个傀儡必须得是汉人,不然不懂经营;必须得听话,不然总会麻烦。人选……选谁当呢?这样重大的事件,怎么样也是诞生一个皇朝,出现一个皇帝,得­精­中选­精­、慎之又慎才成吧。

不成。

完颜宗翰、宗望就算再万能,再军功盖世,他们认识的宋朝人有限,如果真的全国撒网挨个遴选的话,­干­到明年也拎不清。对此,完颜宗翰一点都没犯难,有能耐就想办法,没办法要学会拍脑袋。那天他真的拍了,一个办法跳了出来。

集合宋朝大臣,让他们自己选一个出来。金营内的宋朝大臣们互相看着,眼神里都露出了久违了的凶残——谁敢选我?!

谁被选中,都会成为宋朝的叛贼,必将十恶不赦遗臭万年,这种事哪怕是死都得推开。于是冷场了,完颜宗翰也不急,在这儿选不出来吗,那好,你们都回开封城里去,我不管你们选出来谁,如果选不出来的话,屠城!

很多人都被这两个字吓呆了,却有一个人忽然笑了笑,竟然是这样吗……妙,真是妙极了。这人是尚书员外郎宋齐愈,他随着人流回到开封城里,当百官齐聚,选这个傀儡时,他在自己的手心写了三个字,然后悄悄地展开给别人看。

这三个字就像灵丹妙药一样,看到的人立即两眼放光神清气爽。麻烦、纠结、危险都不见了,问题解决,新皇帝的人选有了。

——张邦昌。全体通过!

这时谁还顾得上谁,只要灾祸罪名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就祖宗有德家门万幸了。至于可怜的张邦昌,谁让他在某年某月的某件事上,得罪了宋齐愈呢?

隆重介绍一下张邦昌。张邦昌,字子能,永静军东光张家湾(今河北东光县大龙湾)人。进士出身,外放当过知州,进京做过中书侍郎。这样的履历可以说有点小显赫,但是在文人天堂的宋朝官场里,也不过是普通的浮沉而已。

要命的是,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前夕,他浮起来了,当上了钦宗朝的少宰。这个地位让他没法不和国事搅在一起,于是他曾经和赵构一起出使金营,还当过河北路的割地使。

这时无妄之灾突然砸下来,落在了他的头顶上,他彻底吓呆了。他只是个躲在时代里的人,时代平稳时随波逐流享福,危险时跟着人数最多的那群人喊割地投降,什么时候也没想过当出头鸟啊!

他哭、他闹、他拒绝,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被命运突然征兆的强Jian,但是,全体宋朝官员们都不理他,这帮曾经的同志们一致同意,只要不死,就随他去。而城外的完颜宗翰托人带过来两句话,把他逼上了再没半步巡路的绝壁上。

——张,如果你不同意当皇帝,屠城;如果你寻死,死掉了,屠城。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张邦昌欲哭无泪,他是个自私的人不假,可眼睁睁地看着全城百万人口因为他人头落地变成死域,这种事他真的做不出来。

他是个躲在时代里的人,真的没胆子做这种大事!

三月初一日,金兵簇拥着张邦昌进入内城,他以实际行动表明,他……从了。他从了,按说是皆大欢喜,宋朝的官儿们应该鼓掌唱歌表示欢迎嘛,却不料人群更加激愤了,张邦昌,你这个狗贼,竟然通敌卖国!

……悲催的张邦昌啊,赵佶、赵桓都没他冤。

激愤的人分成两派,一明一暗。以威力破坏­性­对比,应该先说暗的。禁军的统制官吴革是位纯粹的抗战派,他在太子事件时就曾经跟孙傅说过,要集结军队保着太子杀出城去。可惜兵力太少,孙傅不想冒险。这时张邦昌要篡位了,他热血沸腾,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干­掉国贼。

他联络了50多个军官一起动手,事先他亲手杀尽家中老小,以示必死决心。可是……他为什么要相信范琼呢?这条狗在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难道他没有看见?!

他竟然把范琼也拉进了行动里。

范琼率兵杀了他们所有人。

明的一方堂堂正正,范琼等狗想Сhā手,一来没胆子;二来没理由,从骨子里就想躲着走。因为他们是大宋言官。

170余年里挥斥方酋,只认道理不认人,连皇帝皇后都要监督管理的一群人。

这群人联名写了一封致金国信,里边回顾了赵宋170余年间对内有多么仁善,哪怕武力不足,但深得民心。有这种基础,哪怕失国,也会重新建立。另一方面详细解读张邦昌,让女真人明白,就算要立一个皇帝,也不能是这个人。

寡廉鲜耻,不足以闻!

历史记住了这群人,他们是当时一片黑暗中倏忽闪过的一缕火焰,哪怕微弱,也极力的闪烁。让灰暗的宋朝人突然明亮了一下,从而记住了这封信的内容,以及写这封信的人。

这群人的首领被金军指名抓走了,他叫秦桧,时任御史中丞。

以上这些,都没法阻挡历史的脚步,也就是悲催的张邦昌迈向开封城金殿宝座的脚步。公元1127年三月初七日,张邦昌即皇帝位,国号大楚。那一天他哭着出门,骑上马时哭,进入金殿哭,整个过程集委屈、痛苦、恐惧、羞愧于一身,仿佛他是这一天里全世界最悲惨的人。

在记忆中,每个开国皇帝上任时都很“难过”,哭的也不少,但论到真情实意掉眼泪,还真是很少有人超过他。

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中国唯一一位姓张的皇帝。

创了纪录的张邦昌刚刚上任,就迎来了工作。钱,金国的一切行为都因为钱,为钱灭宋朝,为钱立楚国。现在请你继续搜刮,新人一定要刮出新气象,把钱刮出来————————

张邦昌大怒,连日的委屈悲愤让他勇气大增,给金军写了一封回信。说开封城进入赤贫状态,哪怕把砸锅卖铁,铁变成金银,房屋殿堂拆了,铺成平面变绢帛,也变不出钱来!

主仆第一次说事,主人就被顶了一跟头,按说女真人一定会气炸了,抡鞭子狠抽丫的。却不料完颜宗翰们很温和,他们也清楚开封城山穷水尽,再没有压榨的余地了。

那么撤退。

20天之后,金军带着难以想象的财富,世界上最尊贵的俘虏,组成了超级庞大的车队,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开封城。

这群蝗虫,把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美丽的都城啃残了,从这儿以后,开封没落在历史的尘埃里,再也没能恢复往夕的风采。

那一天,张邦昌用天子仪卫法驾出城,全身缟素,率领百官士庶设香案送别徽、钦两帝北行。近三千名凤子龙孙徒步行走,等待他们的,是近一千公里的长途跋涉。在这次跋涉中,有很多事情发生,它们是一个时代结束时的余波,还是应该看看的。

比如赵佶。

一路上他或者骑马,或者乘车,仍然是所谓的“最高待遇”。完颜们邀请他打过猎,其间见到了郭药师。据记载,郭药师很惭愧,连完颜宗翰都说,这个人不忠于辽、不忠于宋,将来也不会忠于金。

似乎给赵佶出了点气。

呵呵,是非曲直,怎能如此评说。郭药师一个被辽灭掉的渤海国人,为什么要忠于辽?宋朝待张觉之不义,凭什么要求郭药师尽忠?至于金,那是后话。

完颜们请赵佶做过诗,连带着称赞名闻于世的瘦金体书法。这是赞扬还是奚落?都不重要,身为囚徒奴才,有什么能耐就要尽什么努力,他的才艺和完颜们的称赞,很像是高超的戏子们唱了个花腔,下面的主人们给了点掌声。

这样的事很多,一一说来没甚意趣。相比之下,有件小事更能看破此时赵佶的人心。当国都残破万事衰败时,有人向他汇报。说外城破了,赵佶淡然;百姓贫寒,深冬季节冻饿至死,他淡然;某某人叛变,助纣为虐,如范琼等,他淡然;某某人尽忠,死于金人刀斧之下,他淡然;他的子孙家族都成了俘虏,男子为奴女人为娼,成了敌军的玩物,他仍然淡然。

直到说,他的珍玩收藏书画古董被金军搬空……他突然面­色­惨然,痛不欲生。

这,还是个人吗?

这种心­性­是很适合一个囚徒生活的,只要皮鞭不狠狠地抽在他本人的身上,相信他是不会疼的。于是,赵佶的押解之路很从容,哪怕他的亲族男人们冻饿交集,死在道边,他也无动于衷,女人们被金军随意侮辱,也视若无睹。

当时真应该塞给他一支笔,几张纸,这种心态下,他应该能完成几幅超现实的、魔幻主义的大作吧。

赵桓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从起解那天起,就被迫换上了一袭青衣,头戴毡笠,骑一匹黑马,跟着囚徒大队往北方走。从外形上,谁也没法看出他是一位皇帝。这还是白天,到了傍晚安营扎寨时,他和祁王赵莘、太子赵湛等最重要的亲贵们,被集中到一个小帐篷里,捆上手脚,整夜监禁。

奇耻大辱,忍无可忍!极度的煎熬中,赵桓悲愤难抑,他仰天号泣,刚刚有点状态,一大群的喝斥声突然传来,把他摁哑了。

天子之尊,万乘无上,沦落到这步田地……因为他的号叫,他在白天也被捆在了马背上。就这样,年青的钦宗从开封至郑州,由巩县渡黄河,抵云中到燕山,住进了愍忠寺,再过两天,在七月十二日到了昊天寺,他意外地见到了父亲赵佶。

时隔百日,恍如隔世,两人抱头痛哭,仿佛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惜委屈还没到呢,押解的路途无比漫长,到第二年的八月时,他们才到目的地金上京。

在这里,他们被剥去袍服,朝见金朝祖庙,行献俘之礼。之后完颜吴乞买封赵佶为昏德公,赵桓为重昏侯,他们的后妃300余人发往浣衣院,给金人洗衣服,实则上是官妓。其余的­妇­女直接配给金军当­性­奴隶,男人们则远涉到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服苦役。

多年以后,很多人凄惨地死去,连赵佶本人都无法忍受折磨,在某天的深夜里,把衣服剪成条,结成绳,去悬梁自尽。只是被赵桓发现,救了下来。

而赵桓,他太年青了,被俘时仅有28岁,他大部分的生命都要忍受无边的痛苦。有多苦呢,很多年以后,他的妹妹嫁给金国宗室人员,生了个儿子,这是功劳,金国特许他们兄妹见面,并且赏给赵桓几匹平常的帛布,赵桓竟然“喜惊交至,恩赉非常”。

因为他已经穷困潦倒,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了。

被俘的人很多,除了这两位陛下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四个男人需要关注。两位女士的名字在以后会随着时事的浮沉而出现,这时尚早。四个田人分别是:何栗、孙傅、张叔夜、秦桧。

这四个人是金国重点关照的,不是职务太高,比如何、孙;就是表现太好,比如张、秦。金国铁了心的一定要带到北方来,就近看管。就连张邦昌在离别前,亲自写信要求留下这几个,都没答应。

何栗跟着大队人马走,经历了几乎一切,到达金上京之后绝食而死。看结果,似乎很刚烈,义不屈节,宁可一死。但是细思量很模糊的,要死为何一定要到了目的地才死,而且是绝食,一路上那般的风霜雨雪,如果他不努力挣扎的话,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吧,怎么能熬到终点站的呢?

不可思议。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比如前前首相大人唐恪。唐恪骑着马逃下开封外城墙之后,很是沉寂了一段日子,在熬过了城内事变之后,他在废宋立楚时跳了出来。抢在很多人,比如范琼之前,在推戴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突然间服毒自杀了。

……还讲理吗?

总得给个理由吧,你已经叛变宋朝了,大楚国等着你服务,怎么突然间去寻死?这让俺很费解!

孙傅死在何栗之后,在到达金上京之后再一年多,他死了。史料里没说他的死因,应该不是绝食之类的自杀。他是主动赴金的,想尽自己最后的力量保护皇太子赵湛。他死,应该是身心凋敝,无力支撑了吧。

张叔夜死得最早,离开开封城之后,他就不再吃饭,一直躺在车里,每天只喝一点水。摇晃的车厢,半生半死的张叔夜,直到有一天,驾车的人对他说,到界沟了。

是当年宋辽之间的界沟,白沟。

张叔夜突然间站了起来,他向四周张望,这是国界,他所要保护的人要离开国境了,从这一刻起,他的皇帝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俘虏!再没有半点可能改变这一点……他失去了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第二天,张叔夜死了,时年63岁。

秦桧是囚徒中的名人,他官职高,被俘时是言官之首;他名节高,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赵宋力争,如果不是现在还活着,那么他的名望达到和李若水一样的高度。

李若水保护赵桓的身体、荣誉,秦桧为赵宋江山、名位尽力。

让他更加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年龄,秦桧这一年37岁,堪称年富力强人生刚开始。这样的青葱年龄锦绣前程,为了国家全都抛弃,还能找出更壮烈的吗?

于是宋人感动、金人敬佩,谁对他都高看一眼,比如赵佶在途中想和完颜宗翰说点事,也要通过他执笔润­色­。到了金上京之后,他被分配到金国皇帝的弟弟、大将挞懒的手下做事。每天里抄抄写写,并没有怎样受苦。

不必到冰天雪地里劳役。

他的寿命很长,故事很多,一生充满了疑点、不确定,都要等待着岁月、时事的变幻而游移,是非真假,只能到哪步说哪些。

回到开封城,大楚国皇帝张邦昌陛下的身边。在这段日子里,他过得很憋屈。赵家人走了,宋朝却没离开,他仍然活在从前的环境里,170余年的底蕴,每时每刻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实话实说,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取代赵宋,当什么大楚的开国之君。

他即位的当天,没敢进皇帝大内,而是从尚书省出发。宋朝三省,门下、尚书都在皇宫外办公,只有中书省设在皇宫内部。他升殿,不敢坐御床,只在御床的西边摆了个小位子;他办公,不敢用皇帝专门词,“朕”改为“予”,手诏改“手书”,平时不穿龙袍,金人来了穿上,走了立即脱下来。除了这些细节之外,大事更是一概全省掉。

他不在正殿办公,不举行朝廷例会,不出来接见大臣,禁宫大内里所有门户都加锁封批,封条上写着“邦昌谨封”。

这哪是当皇帝,纯粹是个主人外出,看家护院的家丁。

做到这些,仍然活得不托底。不仅他自己心虚,连手下人都拆他的台。怎样拆的,要先说一下金军对开封城的破坏,以及对汉人的态度。

翻开靖康一页,仿佛是一片人间地狱,尸体了、残垣了、抢劫了、强Jian了,反正人世间能出现的罪恶丑陋触目遍是。

女真人真野蛮!

其实这样说,有些过头了。北宋末年时的金军在历史里的残酷排行榜上只能排在中等偏下,它的几大硬­性­指标都不过关,让真正的残暴者止不住的鄙夷。

第一,他们至始至终没有进入开封城的内城,更里边的皇城更是边儿都没粘。所有的抢劫、抓人、搜刮等丑恶事件,都是金军提出任务,宋人自己完成的;

第二,他们杀的人太少,什么叫灭国屠城呢,远的不说,看看清朝。清军入关之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每一次都杀得全城死光,遍地血池。和后代相比,这时的金军够得上暴虐二字吗?

之所以这样“温和”,是态度所决定的。女真人崛起只有10年左右,他们覆灭东亚最大的两个帝国,其管理难度早已超过极限。不说才能,光是派人管理,金国都没那么多纯种女真人。现实要求他们,只能把宋朝打服,当成个长期的房间吃租子。

尤其是完颜宗翰的心理在起作用。这个人是理智的,甚至是睿智的。他身上有些许完颜阿骨打的影子,天生就懂得怎样当个成功者。他知道女真人的优点在哪呢,更明白缺陷是什么,所以不那么贪,从来不想把汉人的土地一口吞下去。

吞下去会胀死。

可惜的是,他的眼光太超前了,让绝大多数的女真同胞们所不理解。他们内部有一些人愤怒得要死,觉得明明随意砍随便杀嘛,为什么不利益最大化呢?!完颜宗翰有异心,胳膊肘儿向外弯,不是个为国为民着想的好女真人!

这个分歧造成了完颜宗翰的悲剧,造成了他政治同盟者的悲剧,同时反对者们也没落着好,历史证明,只会打生打死的,都是些低级生物。

可是,让这时的女真人不打架,他们还能­干­什么呢?

完颜宗翰对汉人傀儡的支持是很到位的,临走前,他特意派人去问张邦昌,为了你的统治,张,我是不是给你留下一支女真军队?

张邦昌没听到这句话,来人被大楚国新任宰相吕好问抢先接待了。吕宰相说,非常感谢,但是北方人不服南方水土,为贵军士卒着想,不必了。

该使者小感动了一下,接着又问,那是不是给你们留下一位贝勒?有他在,南人不敢放肆。

多体贴,可吕好问比他更会疼人,说贝勒是贵人,久居南方,万一思乡心切,会生病的……于是女真人全军撤退,走出去好远之后,张邦昌陛下才知道有这回事。

知道又怎样,吕宰相平时写公文的时候,落款日期都是“靖康二年”,根本不提大楚国什么事。这就是张陛下的群众基础。

一切迹象都逼着他变回原形,一个月之后,金军渡过黄河,回到了燕京附近,张邦昌知道是时候了。他宣布退位,先找到隐居在民间的孟太后,由她来垂帘听政,再通过她,去选宋朝的新皇帝。

还选什么,唯一在逃的男丁不就只有赵构一人吗?直接选他不就对了。不,还有别的人。宋朝立国170多年,9个皇帝,每一代男丁都积极工作,生出了N多的后代,怎么会只有赵构一个漏网之鱼呢。

在这几十天里,有两位宗室出现。一个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后裔,叫赵子崧;一个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子孙,叫赵叔向。他们各自招揽了一支班底,宣布自己是宋朝合法继承人。其中赵叔向动作迅速,充分发挥了赵光义对皇位超级向往的遗传基因,他带了7000个士兵,杀到了开封城郊。

可惜都是白费劲,继承权是有排列序号的,他们能躺过金军的搜捕就是失败的原因所在。因为事发时,他们都在城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居住房。一句话,是散得不能再散的边缘皇室,只要赵佶这支血脉的人没死绝,他们就没有半点的机会。

焦点向赵构汇聚。可是要找到他,可不太容易。

这时赵构的头衔很猛,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衔一般来说只出现在评书小说里,宋朝从立国那天起,就没这个职务。

这么独一无二,应该努力工作吧,他应该响应他皇兄赵桓的求救,率领“天下”兵马向开封靠拢,与金军决战,救父兄社稷于水火之中,这才是正道。

如果救不了,那么壮烈地战死在开封城边,也是无上的光荣,这样才会流芳千古,为世人后代所敬仰!可惜的是,他没这么­干­。

赵构从当上大元帅之后,就一直在搬家。他从相州跑到了大名府,也就是说,从河南到了河北。这很勇敢,因为河北是敌占区,哪怕大名府没出现大股金军,那也是险地。可他几乎没停,紧接着就跑到了东平府,那是现在的山东省东平市。

在山东转了两圈,他到了济州(今山东巨野),觉得还是不安全,于是宣布下一站是宿州。宿州地处淮南,是今天的安徽宿县,真要到了那儿,随时都能渡过长江,跑到江南了。

这时内外两个消息拖住了他飞快的腿,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外边的,是开封城派来的信使,真是跨越了千山万水,踏着他曾经走过的脚步,追到了济州,通知他回京城去即位当皇帝。

这消息很震撼,但在预料之中,赵构很清楚自己的血统地位,继承权的顺位,这事儿只要他不死,永远都是他的。

前提是,他不死。

那么就好办了,他决定不回去,即使回,也要再等等,看看金军是不是会在短期内练回马枪。可是另一方面,就没这么好对付了,他的班底内部也出了点事情。

这时他的班底已经非同小可,很多帝国的­精­英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他的身边。最早到的是张俊,他跟着信德(今河北邢台)知府梁杨祖率领3000兵马,到大名府报到,被任命为元帅府后军统制。

刘光世跑了第二名,他从西北开始,一直追到了山东的济州府,才追上了赵构。这一路上,他开动脑筋,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超级智慧,在听话和不听话之间准确选择,才让自己的人生踏上正途。

他开始跑的时间是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前夕,赵桓传书天下兵马进京勤王时。作为一个顶级衙内,刘光世百分之百执行政府的命令。

带兵火速从西北驻地开拔!

跑到半路上,唐恪先生的命令传到,令天下所有勤王部队各回原地,不许到开封城来。首相传达皇帝的诏书,这是天底下最有效力的命令。于是所有部队向后转。

唯独刘光世。

这小子堪称两宋之交时所有风云人物里最鬼头鬼脑的东西,加上他从小就混在权力阶层里,各种官方的把戏他全懂,瞬间就解读出了唐恪的小心思。那绝对会出事,国家肯定需要军人。

……而军人需要机遇。

尤其是他和他父亲这样有了失败纪录,急于翻身的军人。那么前进,不听首相命令前进。事关前程,他的决心超级坚定。随着离开封城越来越近,什么人都能遇到,一支败兵把京城里的事说了出来。当时刘衙内的部下们就不­干­了。

搞什么,既违抗命令,还让我们送死?!

刘光世很镇定,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过期了,最新的消息是开封城陷落,两位皇帝逃了出去,方向是南方,只要追到,“功莫大于保驾”,大家还等什么?于是全体出发,他们一路南行,追到了山东境内的济州,找到了赵构。

赵构很高兴,这是他最缺乏安全感,最需要军队的时候,有老牌的西北军突然出现,实在惊喜。刘光世被加封为五军都提举。

刘光世抓住机遇,千里奔袭抢到了一个好大的头衔,在失去父亲刘延庆之后抱住了更粗更牢靠的一条大腿,从此人生前景大放光明。

相比张、刘两人,同在西北军中的吴氏兄弟仍然在平淡中,他们老老实实地驻扎在防区,和老对手西夏人对峙。

这是对实心人,立身处世都从正道走,他们认定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既然是军人,那么自然要用军功说话。等待他们的,是不久之后一场决定西北军命运的决战。

这段时间里韩世忠很忙,他在百忙之中托人给赵构带了个话,说他百分之万的拥护赵构做任何事,可以为赵构做任何事,最后想想还是再直接些吧。

他劝赵构直接当皇帝。

说完了这些,他冲出大名府砍进了一大群的金兵人丛里。顺便说一句,赵构真是个很有逃命天赋的人,简直像有预感一样,他离开大名府不久,大群的金兵拥过来了,有多少……好几万吧(酋帅率众数万至),而韩世忠手下只有1000人。

他就带着这么点人冲出城墙,直奔金兵的统兵大酋去了。没有意外,几乎是成例了,韩世忠一个人冲过去,把挡道的全­干­翻,一刀砍倒了该酋,之后战斗就结束了(单骑突入,斩其酋长,遂大溃)。

很神勇,这的确是宋朝近百年以来最高端的战力了,可是他仍然错过了最好的机会,没能在第一拨赶到赵构的身边。

历史会证明,谁先赶到,得到的好处越多。领导的印象分是无比重要的,张俊也好,刘光世也好,都善始善终,哪怕做了再­操­蛋的事,赵构都永远优渥。

嫡系的待遇就是好。

相比之下,吴氏兄弟差了点,他们始终游离在主权力集团之外;韩世忠也差了点,再怎么样哪怕救过赵构的命,也等而下之。

比他更惨的是岳飞,他这时正在北方和金军打得热火朝天的,和赵构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他的命运……仅仅是巧合吗?

中兴四将的命运居然与他们最初和皇帝接近的次序成正比,可见,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和大头领紧紧靠在一起。

这一点在宗泽的身上也得以体验,不过他先放一放,要提一下未来名份最大权力最重军政一把手——张浚。他很不幸,开封陷落时他正好在城里,但是为什么他没有露过面呢?以他嚣张跋扈唯我独尊……不,神勇无畏敌强愈强的­性­子,应该把所有的完颜都活埋在开封城效才对嘛。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能做到!

可他就是没出现,从始至终都没出现过。按可靠资料显示,当时他从外城躲进内城,再躲进太学,和一大批学生混在一起,估计学生们所有的对外行动他一律都没参加。

因为,金军撤走之后,他再度出现时,身上连根汗毛都没倒。

这段时间里,宗泽已经不在磁州,他到了大名府。原因是大元帅阁下逃跑……不,是途经大名府时壮怀激烈,昂扬了一下。

赵构下令全天下兵马向大名府集结,大元帅府将从此地开始反攻入侵者!

此令一下,从者云集。宋朝并不是没有敢战之士,相反,很多人都气红了眼,快憋爆炸了,金兵只在一些懦夫的眼里是洪水猛兽,在勇者面前算什么?况且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一直传承着一种信念。

不崇拜强者,不服从强权。

中国人崇拜的是仁义,爱的是一种风清云淡式的自由。如果有强者入侵呢,如果对抗不了注定要被灭亡呢,很简单,宁教身死不教名灭,“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死亡,从来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当然,说这些,就像冰心先生论真正的女子一样,是有前提的。她列举女士们的各种高贵品德,种种冰霜一般不可亵渎的矜持和美丽,可在这些之前,她都要赘上一句,“真正的女子”。

我说的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也是一样,我指的是,“真正的中国人”。

宗泽就是这样的人,他带着满腔的愤怒,快要把自己燃烧起来的怒火而来。他要进攻,要战斗,要不惜一切代价杀进开封城去,解救他的皇帝,拯救他的同胞,斩杀他的仇敌。

这些,他一定要做到,不惜一切代价去做!

这是他和赵构的最大分歧。ρi股决定大脑,坐在什么位置上想什么事,赵构作为赵宋唯一的一位纯血正统继承人,怎么能“不惜一切代价”呢?

于是一场激烈的争吵爆发,大元帅府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上,吵得焦头烂额不可收拾。争吵的双方主要人物是,1,宗泽;2,不是赵构,是汪伯彦。

大首领怎么会赤膊上阵呢,他有数不清的亲信为他排各种忧解各种难。

介绍一下汪伯彦。汪伯彦是两宋之交的大名人,他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里,走上官场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努力。

往上升的过程很艰辛,每一步都迈得非常小,说实话,如果不是女真人打过来,他这时只是个地方上的不起眼小官。

像何栗等人一样,他的冒升都拜赵佶退位、赵桓登基、杀六贼、清官场、造成一大片官职空白所赐。没人当官,只好大批量地提拔人,于是他被硬生生地拔了起来,当了……相州知州。

不过一州之长而已。

这样的官衔在国之将倾时,谁去理会啊,根本上不了台面。可汪伯彦在最危险的河南地区里冷静地观察局势,把赵构从宗泽的手里抢了过来,从这时起,他给自己辅就了一条飞黄腾达之路。

这时他跳出来和宗泽作对,按说宗泽是全天下都知道的副元帅,位高权重,一个小小的知州怎么敢、怎么能对抗呢?

不是的,汪伯彦这时同样是副元帅,足以和宗泽平起平坐,甚至还要高出一点。这一点是情分,赵构从相州逃跑到大名府,这一路上“野中寒甚,烧柴温饭,与汪伯彦于茅舍下同食”,这对一个娇生惯养锦衣御食的皇子是多么的难忘啊,汪伯彦始终在他身边,光是这一点,就让赵构铭记终生。

争吵开始,宗泽主张立即率军直趋澶渊古城,攻击金军外围,解救开封都城;汪伯彦一点没说这有什么错,而是强调,做事情要量力而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且先安泊得大王去处稳便”。

这多堂皇,这多无耻!

在道理上看,似乎汪伯彦说得没错,时刻都为大首领着想嘛,首领在,才名份在,一但赵构死了,还有什么宋朝呢?但是发兵打仗,都是为老赵家争天下,你自己不出力不露面,找个安稳的地方躲起来,谁还会出力呢?你想一切都搞定之后出来摘桃子捡现成,有那种好事吗?!

宗泽怒火攻心,从这时起,他看清了赵构的本质,这和当初主动为家国分忧,去金营当人质的一面是多么的不同啊。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差异这么大?这个疑问不止在他的心中,更是萦绕了几百年里无数的中国人心里。

为什么呢,这要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浮出水面。

眼下只能关注这场争吵,它的结果是宗泽率军向开封冲击,并且是对外宣称赵构就在军中。另一方面,赵构、汪伯彦继续逃跑,跑到了山东境内。

很窝火、很悲凉吗?这还只是在表面,这件事的实质是,由于宗泽的坚贞、勇猛、不妥协,他远离了大元帅府,没法参与各种国家大事的制定。

这时的大名府是一个转折点,新建立的宋朝军队分成了两部分,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怎么看怎么像是分道扬镳。

一部分是宗泽率领的,队伍力量很弱,只有几千人。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什么名人。他们去进占澶渊,收复开封;

另一部分由大元帅阁下本人亲率,部下文职官除外,武将栏里威名赫赫,尽是历史上的闪光点。军队由信德府梁扬祖提供,兵力达到1万,马1千匹,战将有张俊、苗傅、杨沂中、田师中等,稍后还有刘光世加入,这个阵容,只要再添几个,就是南渡之后的全部配置。

这支强大的军队避开所有的危险地段,向济州前进。

到达济州之后,开封城里孟太后的懿旨追上了赵构,这算是要他返回的内因。另一方面,他的军队也变得暴躁多疑,看看行军路线,大元帅领导他们在中原大地上划了个大弧,听说下一站是长江边上的宿州,这都是要搞什么?

他们都是北方人,天生对长江就敏感,长江之南等于异域,该不会是要背景离乡了吧,他们有大批的亲友家眷都在老家呢。

这些人强烈要求赵构给个解释,不能再不明不白地走下去了。众怒难违,尤其是开封外城时禁军哗变的例子还在眼前,赵构迅速做出决定。

——回北方。

同时他给宗泽去了一封信,信里很明朗地解释了一下他逃跑的理由,归结成下属们不让他去拼命,不然早就“身先士卒,手刃逆胡,身膏草野,以救君父。”又很隐晦地提了一下自己是回去­干­什么,“谓祖宗德泽,主上仁圣,臣民归戴,天意未改。”

就是说,人民还是宋朝的人民,而宋朝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就是他,宗泽,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谁都知道该怎么办,这是赵构主动摇给宗泽的橄榄枝,这种时刻劝进,是雪中送炭更是锦上添花,能轻易确保一世的荣华富贵,是每个官场中人都梦寐以求的。

可宗泽接到这封信时,心里的感觉腻味透了。

宗泽这一生都没­干­过所谓的“锦上添花”的事,他快70岁了,之所以一直过得憋屈,都是因为他和整个官场对着­干­,不阿谀、不拍马、不合污、不骗人骗己。

可是,现实却要求他必须配合赵构。

因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1,选赵构;2,选张邦昌。这还有得选吗?!哪怕他清楚了赵构的本质,也得第一时间拥戴。

于是赵构统一了大元帅府的意见,得到了当时天下全体宋军的拥戴。他回到了宋朝四京中的南京(今河南商丘),在这里接受帝位,同时接见张邦昌,以及对方带来的传国御玺。

公元1127年,宋靖康二年五月一日,赵构称帝,改元为“建炎”元年。建炎,宋朝以火德立国,一来是让火炎重新焕发光彩,图个口彩;二来与太祖赵匡胤立国时的国号“建隆”相对应,以期国运昌隆久远,火光永不熄灭。

赵构升位,好几件事必须立即处理。第一个,孟太后。孟氏在名份上是他的伯母,哪怕被宋哲宗废成弃­妇­,也终究曾经母仪天下过,况且还被宋神宗的老婆向太后恢复了名誉。这时她力挺赵构当皇帝,赵构从心底里往外地感激。

她不再是伯母,而是亲妈!

第二个,宗泽。这位老臣可真是倔犟啊,要怎样封赏呢……头疼,不爱钱不爱官不怕死简直没法控制,作为拥立之人,还得笑脸相对。赵构想了想,那就投其所好吧。

命令宗泽继续向开封城进军!

第三个,张邦昌。这人要怎样处理呢?无论公私两面,都必须得处死他,他犯了封建时代最大的忌讳。退一万讲,哪怕不是他的主观努力,他也是把宋朝给篡了。

但是杀他,却让天下人不耻。是凡知道内情的,都明白张邦昌是被宋、金两国上层联手设计的,是双方为了各自的利益,非常无耻地弓虽暴他!

这就是真相。

杀人简单,情理难容。在宋朝杀一个人必须得在道义上站住脚,看帝国行为总纲,上面有过开国首相和太祖皇帝的对话。

“天下什么最大?”

“道理最大。”

杀张邦昌,讲不出道理来。

但是“道理”一词在中国的解释太广义了,差不多和“君子”一个等级,可以就任何事件任何人展开无数个讨论点,并且都能找到论据。

它们像是细胞,可以无限分裂繁殖。

针对怎样处理张邦昌,有人给出了三种道理。1,开封城里的百姓们对张邦昌感恩戴德,是因为他出头顶事当皇帝,免了金军的屠刀临头,并且拒绝勒索,让开封人保住最后一点点家底;

2,大元帅府对张邦昌选择饶恕,是因为他主动献御玺写降表,态度非常端正;这些都是事实,但是还有第3点,天下人对张邦昌是什么态度。

天下人愤慨。

这一点才最重要,让与事情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做出判断,才会公正。而能保证赵宋复国的,只能是天下人,所以张邦昌必须处死。

这个道理怎样呢,是不通情理还是坚持原则呢,这一点要大家自己去评判,我能说的是,说出这番道理的人是李纲。

李纲从南方赶来了,赵构登基之前就写信郑重邀请他,信中以“不世之才”相许,写出“……阁下学穷天人,忠贯金石,当投袂而起,以副苍生之望。”等语句。这样的推崇,可以说是宋朝立国罕见的,如果要比较的话,只有当年王安石与之相近。

李纲当上了首相。

这个过程是很纠结的,限于篇幅不能详细记述,只提一点,有位叫颜岐的官儿居然说,张邦昌是金国人喜欢的,那么他虽然已经是三公、郡王,还应该加封同平章事,让他更显赫;李纲是金国人所厌恶的,虽然已经是首相了,也得趁他没上任就罢免了。

下边一片应和之声。

赵构沉下了脸,说了一句话:“如朕之立,恐怕也不是金国人所喜欢的吧。”

这样的事堂而皇之的出现,能稍微理解出李纲的心情了吧。他之所以苛刻地对待张邦昌,是夹杂着整顿官场风气的用意。

宋朝一败涂地,已经亡国,现在说复兴只是在名义上的,所有人都清楚,以赵构这时的实力,只要金军再次入侵,必将第二次灭亡。那么怎样抵挡,不先把投降派软骨派金人体贴党清除,根本看不到生存下去的希望。而杀张邦昌,正是绝好的前奏。

在李纲到来之前,张邦昌被免除一切罪名,加封为太保、奉国军节度使、同安郡王,接着又擢升为太傅。这是多么高的头衔,哪怕是十年之后的岳飞,达到战功最顶峰时,也不也奢望。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投降、篡位还有理了吗?

以后再濒临绝境,谁还会为国尽忠不惜一死?!

因此,李纲无论如何都要张邦昌去死。但他说了不算,很多人替张邦昌说情,据说连赵构本人都回忆起了当初和张邦昌一起出使金营的情分,最后综合意见,张邦昌被贬到潭州(今湖南)安置,注意,不是编管,不需要很严厉的管制。

只是要求当地的监司机构时常注意张邦昌的动态。

张邦昌离开了北方,他深感庆幸,觉得噩梦终于过去了,他还活着,并且离开了漩涡……这太好了!能活着,能平常,比什么都强。

可惜的是,不久之后弹劾他的奏章雪片一样飞来,各种“劣迹”被一一揭发,九月时圣旨降临,他被赐死。他死了,张邦昌在潭州城内天宁寺的平楚楼上自缢而亡,关于他的死,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家都清楚,他是多么的怨,他的人生履历表上如果写死亡原因的话,四个字足以概括。

——“舍己为人。”

不管开封城百姓死活的话,哪来后面那么多的无奈屈辱。

而这不是官方的说法,宋朝给出的正规罪名是,张邦昌在当皇帝的33天里,晚上住在了皇宫大内深处,他……和宫女睡在一起。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这个罪名,居然比篡位还要致命。

张邦昌死在九月,他的死后果严重,直接推动了历史进程。这是后话,这时是五六月份之间,还有一些别的事发生,别的人出现。

集中在赵构的身边,南京城里。

先是李纲见到了宗泽。据考证,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俩人年龄相差悬殊,一个45岁,一个68岁,是两个辈份的人,却相见恨晚,一见面就互相说出了心里话。

宗泽直斥黄潜善是个“闲人”,什么事都不管,对国家危亡无动于衷;汪伯彦是“微人”,出身低、善钻营,在举国危难之中还图谋自身利益,实在卑劣得让人发指。

微,甚至是­阴­微诡谲的微。

这些话让李纲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这是他从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以来从来没有听到的,偌大神州,偌大官场,只有这一个人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明白,这是他难得的战友,必须要把宗泽安排在最重要的地方,担任最重大的职位。

李纲去见赵构,以首相的身份推荐宗泽出任开封知府、东京留守。

东京开封,代表着一个时代、一个皇朝,以往是荣耀,现在是危机。谁敢再住进去?不说满目疮痍全城废墟,就说时刻都会第三次出现的金军,就让所有人认定那是块死地。

而放弃它,却会一下子丢了所有的­精­气神。

复兴宋朝,连都城都不敢进,还谈得到什么?它是一把尺子,一支标杆,用来衡量赵宋、乃至于汉人的种族等级。

这些谁都懂,谁都不去做。

公元1127年,宋建炎元年六月一日,宗泽赶赴开封城,深入险地,复兴旧都。那里是最混乱的漩涡,各种渣滓污秽盘踞着,想生存都是问题。而宗泽过去,却抱着一个伟大的理想,他想在那片废墟上重建以前的辉煌,让开封城再次成为最伟大的都城之前,先成为一个最坚固的堡垒,足以让宋人抵御任何侵扰。

到那时,他会请他的皇帝重回故都,那一刻,才是他宗泽存在的意义。

宗泽走了,张浚来了。

他终于出现了,这个30岁的四川人从始至终一直到死,都在强调着他的强烈、炽烈、刚烈的爱国之心,却在第一、二次东京保卫战之中踪影未露。这是为什么呢?

想人要往好里想,我个人认为,最好的分析结果是——他要留着自己的有为之身,为国家尽最重大的努力吧。

姑且这样相信他,反正他一生都在追逐着各种各样的“最”。比如这时的最正统的领导,等赵构称帝了,有合法的领导权了,没有内敌也暂时没有外患时,他才赶到陛下的身边。

陛下对他还不了解,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地拥抱亲吻他,给予他最重的权、最高的位,而是让他当枢密院的编修官,改虞部郎,擢殿中侍御史。请注意御史两个字,这是张浚飞黄腾达的台阶,他会用言官的权力去扳倒一个又一个的大人物,不管那些人是不是真的该扳倒,只要扳倒他们,会让皇帝高兴,会让他升官,他就大义凛然、巍峨壮观地去扳!

这时他安静地上下班,观察着每一个人,衡量着该扳谁、怎么扳。

几乎在同时,南京应天府的城里,有一个人失意地脱下了宋军的军装,走出了营地。他是岳飞,被开除军籍了。

关于岳飞的生平,实在是太多的模糊和争议了,从官方的《宋史8226;岳飞列传》来看,他是第一批追随赵构的人,远在张俊、刘光世出现之前,就和赵构面对面地谈过话了。

据《宋史》记载,赵构到相州后,在汪伯彦的帮助下组建起了自己的第一支部队。某天,枢密院一个叫刘浩的官员带来了一个人,引见给赵构,就是岳飞。赵构很喜欢他,初见面就派给了一个任务。命岳飞去招降盗贼吉倩。

吉倩……如果是吉青的话,相信听过评书《岳飞传》的人会很熟吧。

岳飞圆满完成任务,吉倩带着380多人投降。岳飞升官当上了承信郎;赵构很高兴,又命令他率领300名铁骑前往黄河边的李固渡渡口向金军挑战,岳飞奋勇前进,大破金军;赵构再命令岳飞跟随刘浩进击开封,解救都城。

这一次,岳飞率领300名骑兵在滑州之南,与金军大部队遭遇。岳飞鼓舞部下,主动挑战,他独自一人率先进击,阵斩一员金军枭将。金军大败,他以300骑兵力斩敌数千,夺马数百匹,以军功升秉义郎。

他杀进了开封城,进而隶属于宗泽部下。

这些事迹很激动人心,与岳飞之后的战绩相比较,可信度很高,也就是说,以岳飞之神勇,这些都不在话下。

但是经考证,这些很难是事实。有几点可疑处,首先是时间。赵构在靖康元年的腊月初一日当上了大元帅,十四日时离开相州去大名府。13天之间,他连续命令岳飞招降吉倩、挑战李固渡、激战滑州之南,这在时间、地理上是不可能完成的;

第二,看上面会知道,宗泽这时才刚刚离开应天府赶赴开封城,他还没到任,岳飞就算真的杀了过去,要怎样向他报到呢?

所以基本上可以断定,《宋史8226;岳飞列传》中的这一段是谬误。虽然是假的,但无损于岳飞的威望。武穆有自己真实的事迹,那些足以让他高踞所有武将之上,成为中华民族战士的象征。岳武穆、鄂王是伟大的,只是在这时,他还真的很……直率。

让他丢掉军籍的那封奏章很长,有几千个字,大略上说了三个意思。1,赵构已登大宝,中原有主,应该趁金国不备,出其不意进攻;2,黄潜善、汪伯彦是庸才,不足以成大事,应该罢免;3,建议赵构亲征,率大军北渡黄河,收复失地。

有人会笑岳飞不自量力吧,只是一个小兵,居然敢轻言国政,不仅谈到了宰执大臣的任免,还要求皇帝御驾亲征,这实在太过分、太儿戏、太不知起倒了。

我不这样看,首先岳飞说得都对,这些都是一个王朝在此时此刻最该做的事。并且他也无所谓什么不自量力,宋朝是一个言论宽松自由的国家,无论谁都可以说任何事,甚至一个平民百姓在太平岁月里都能上书议论皇帝大臣的得失,那么为什么岳飞不能以一个小兵的身份说这些话呢?

这是宋朝,不是明朝、清朝,或者别的什么专治暴戾的时代。如果一定要说他错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对赵构的认知了。

在这时,谁也不清楚赵构是怎样的人。李纲、宗泽、岳飞等等了不起的人都看不清这位年轻的陛下的真面目,所以他们都或早或晚地悲剧了。

岳飞被开除军籍,成为一个无业游民。这是件很郁闷的事,在国家最需要英雄的时候,最强的军人居然被开除了!

这是好事,不这样的话,岳飞会随着赵构的亲兵营一路跑啊跑的,不知不觉就跑到江南了。他只是个小兵,在刘光世等人的率领下,能做出些什么呢?

他是一只展翅高飞,独自翱翔的金翅大鹏鸟,他需要自己的天空,只有走出了这片充满了私欲、多变、政治­性­高于战斗力、战斗力不断玩失踪的营房,他才会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放下岳飞,等待他再一次出现。现在回到赵构、李纲之间。对于恢复中原,李纲有一整套构思,派宗泽去开封城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给开封城披上铠甲。

开封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不能没有外围防线,一马平川的地势,如果没有黄河天险的隔断,河东河北等地的拱卫,它本身再坚固,也无法应对外敌。

所以李纲派张所任河北西路招抚司,傅亮任河东经制司,去两河地区招抚百姓,建立武装。请注意这四个字,“建立武装”。

两河地区被金军肆虐,各大名城相继沦陷,各处正规军基本上伤亡殆尽,考虑到开封京城的军力损耗得更严重,长江之南的军队根本不靠谱,而西军离不开防区,可以说,两河区域宋朝官方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可是汉人的力量却空前的强大。

无数支义军自发形成,他们保家结社对抗金军,取得的战绩比宋朝的正规军强太多了,足以让大兵们买块豆腐撞死。

以河东区为例,这里的民兵用红巾作标志,小事不说了,只提一下他们和完颜宗翰的故事。金军的大太子在宋朝官方面前一直很威风,可老百姓们把他看得很一般。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初他围攻太原城,红巾民兵把他挡在太原城外围很久。

泽州(今山西晋城县)、潞州(今山西长治县)一带的民兵们还特地问候了一下完颜宗翰,某天偷袭他的中军营,差一点就横贯全军,和他面对面。

与之相比,河北区域内的义军规模更大。

河北境内有座五马山,它在现代很一般,没谁知道它,可在当时,它是河北境内的太阳。毫不夸张地说,它的实力远远超过北宋的帝都开封城。

它依山建寨,比人工修的城墙高大坚固;它有10万兵力,都是自发聚集的忠义民兵,无论是素质还是实力,都比烂透了的禁军强得多。

更重要的是河北区域内的其它民兵都听它号令,人数加在一起有几十万之多。这样,它的号召力比赵佶、赵桓、赵构都大得多。

这样一股力量,足以在乱世中自成一国了,可是它却几次三番地写信给远在应天府的赵构,说一直都期待着中央的领导,请派人来领导我们吧。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山上最大的头领姓赵,叫赵榛。赵榛是赵佶的儿子,受封为信王。查名单,他是金军在开封城里抓走的重要俘虏之一,怎么会跑到五马山上打游击了呢?

赵榛自己说,他是趁乱逃出来的,国恨家仇让他充满了力量,决心和百姓们一起和女真人死磕到底。这多好,让百姓们既有军队的实际力量保护,又找到了长期以来习惯了的宋朝政权,心灵身体两健全,好日子似乎又回来了。

李纲也是这么想的,眼放着这么强大的力量唾手可得,何乐而不为呢?这简直是新兴的建炎集团的天大福音,什么都不要在乎,哪怕知道所谓的赵榛是燕人赵恭假扮的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力第一,马上派人接收!

于是他第一时间派出了张所、傅亮,做完之后他长吁了一口气,觉得复兴有望民族将兴,他本人做了件很好的事,比得起首相这个职务了。

却不知,他的政治生涯马上就要谢幕。

世上有种人,能力高、品德好,怎么看都会一定成功,肯定辉煌,永远灿烂,但是结果往往很凄凉,他们壮志难酬、穷困潦倒、自身难保。

之所以这样,可以归纳成6个字——明于事、暗于理。只懂得做事,不懂得做人。

李纲就是这样,上面接收民兵的事怎么看怎么有利,可是整个建炎集团上层全都激烈地反对。黄、汪两大巨头出面,说招抚司成立之后,两河境内的“盗贼”更加猖獗,不如撤销这个部门。

盗贼……这两个词才是关键。

李纲、宗泽、张所、老百姓们觉得是民兵,是自己人,在建炎集团来看,除了官军本身,其余的都是不安定因素。尤其是五马山,几十万人的号召力,让赵构怎么敢接近?还以“信王”为首领,在民兵来看,大家都姓赵,直接变一家,从开始就融洽嘛。

可在赵构的心里,姓赵的人是他最烦的!

在他的一生中,他用了全部的智慧才保证了在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有直系血缘关键的赵姓男人出现。比如前面提过的两个想乘乱称帝的赵姓人,都被赵构处理了。太祖赵匡胤的子嗣赵子崧被贬窜,永世不得翻身;太宗赵光义系的宗室赵叔向被勒令交出兵权,之后被刘光世捕杀。

可惜李纲就是看不透这一点,他据理力争,一定要收编民兵,和黄潜善吵,和汪伯彦吵,向赵构不断地进言,结果张所、傅亮被撤职,他本人收到了言官的弹劾信。

张浚总结出李纲十多条罪状,注意,是罪状,弹劾他下台。

帝国未来号称最正义最坚定最大无畏的人,居然是投靠了著名的懦弱党,弹劾当时最正义最坚定最大畏的人,才起家的。

赵构挽留李纲,同时却把张所、傅亮罢免,尤其是张所,被发配岭南,不久病死。李纲看清了形势,终于主动辞职。

赵构再次挽留,可随后的罢相制里却写着李纲以个人喜怒为标准分辨是非,赏罚失当,以国家利益为代价树立自己形象等考语。

不久之后,李纲被再三罢黜,最远一次,竟然被流放到海南岛。而伴随着这些罢黜的是一系列用辞诛心的字句,如“朋­奸­罔上,欺世盗名”,李纲成了像被孔夫子杀了的少正卯一样的­奸­邪。

很惨很郁闷是吗,相信连李纲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一心为国,会这样悲剧收场?很多年以后,赵构的地位稳定了,年纪也很大了,开始喜欢回忆,他才说出了一句心理话。

——“李纲孩视朕!”

李纲把本皇帝当一个孩子看待!这里面透­射­出一股怨气,活灵活现地映­射­出当年赵构的感受。

说实话,这真的是李纲的问题。在他的心里,他要做的是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却忘了,他的职责是替皇帝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他以为好的,就真的是好的?适合绝大多数人的,就会适合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吗?

赵构本来是为了些清静、自由、尊严才罢免了李纲,没想到刚刚罢免,这几样东西又丢了一次。有人突然间找上门来了质问他。

为什么要罢免李纲?!

赵构暴怒,他是真没想到,他都当上皇帝了,居然总有人没完没了的找他麻烦。更有甚者,李纲、宗泽等人也就算了,毕竟是国家栋梁、老臣,无论是功劳还是资历,都达到了可以摆架子训人的地步,可这回这几个算什么呢?

居然是平民。

不过很不一般,事实上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个时刻出现在应天府里,还是前些天赵构特意下旨召来的。因为这两个人名望实在太大,是东京保卫战中的学生运动领袖——陈东,欧阳澈。这两个人此时堪称名满天下,是仁人志士的代表,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的言论瞬间会传遍天下士林,进而形成舆论,其新闻力量比宋朝官方强多了。

这时正是这一点让赵构头晕,他捧着陈东、欧阳澈写的奏章,都快气疯了。陈东说,李纲不可罢免,黄潜善、汪伯彦不可任用,赵构应该亲征,接回徽、钦二帝。

这几条好不好?赵构能不能做?很玩味吧。这还只是开始,如果说这些让赵构为难,但还不得不赞成,不得不解释的话,陈东下面说的就让他忍无可忍急火攻心了。

陈东说,他本身就不该当皇帝,如果钦宗皇帝以后归来,请问两个皇帝怎样相处,难道要一大一小轮换当朝吗?!

……赵构杀心难耐。

可当他看完欧阳澈的奏章之后,脑袋里已经气成一片空白了。

欧阳澈说的是他的私生活,说他在国家危难之中不忘靡烂,不仅吃喝浪费,在女­色­方面也不知收敛。居然公开去开封城里买“姝丽”少女,说是给他做拆洗工作。

在开封城里买漂亮女孩儿……那是刚刚被金军劫掠过的开封城,这么­干­和女真人有什么两样?至于拆洗工作,亏赵构怎么想得出来,他亲妈就在金国­干­着同样的工作!

这些话是多么的刺心,哪怕不是皇帝,换个普通人也会暴跳如雷。尤其是他还没法否认,因为这都是真的。应天府就那么大,战争期间诸事从简,皇宫里的这点事基本上没有秘密,谁都知道。

可你为什么要说?难道不知道俺成天到晚地表白,天生不喜欢和女人呆在一起吗?!赵构思前想后恼羞成怒,提起笔来写了一纸“手批”。

——杀陈东、欧阳澈。

这是宋朝自立国开始从来没有过的事,宋太祖在一块石碑上刻着,有宋一代,绝不杀大臣、言官,不杀士大夫,尤其是不杀上书言事的人。这块碑平时用黄缎遮盖不许人看,只有每一代皇帝即位时,才由一个不识字的太监领去,一个人默默观看。

这时是宋建炎元年的八月间,一个月以前,曹勋从北方带回了宋徽宗的求救信,里面就有专门带给赵构的誓碑内容。所以可以肯定地说,赵构一定知道祖宗的规定。可他就是下令杀人了。

这不止是他恨这两个人的原故,而是他心­性­的表露。赵构是两宋18帝之中最狠的一个,几乎是先天­性­的带着残忍的基因,他不止是不怕杀人,甚至是敢于杀人、勇于杀人,并且一但他对某个人起过杀心,那么哪怕事过境迁,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他仍然会牢牢地记住。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算个总账,把想杀的人杀掉。

这时只是开始而已,没人能注意到分析出他的这个特点。能感受到的,是新皇帝很不喜欢乱讲话的人。比如他随后就下了一个命令。

一个月之后,也就是九月份,他会去淮河地区度假,很可能会在那儿长期办公。如果有谁敢乱想、乱讲,动摇这个决议的话,全部砍头。有谁能告发这些乱讲者的话,有官衔的人连升5升,白丁超越无品、从九品,直接升正九品。

连升5升……在重大战役里起关键作用的将官,都没这待遇。

在这种奖惩条例的震慑下,赵构如愿以偿地从内陆河南省的商丘,搬到了淮南的扬州城,紧紧地靠在了长江边上。

这个过程里还真没人再敢说怪话。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强力政府很适合他,对人民就是该狠一些!这个观点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一年半之后,那件让他魂飞魄散的事发生之后,他才会明白一个真理——哪怕你是位至高无上的帝王,也不能太欺负人了!

而这时,有长江之天险,扬州之繁华,既安全又享受,他真的像是梦回汴京,又找到了从前生活的影子。这种好日子持续了差不多10个月,在这10个月里,不止是他,几乎整个中原北方都相对地平静安宁,之所以这样,完全依赖于一个人。

宗泽。

他全心全意地经营着开封城,在极短的时间里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竟然让废墟一样的开封城变成了空前强大的堡垒,不仅足以自保,还辐­射­了整个两河敌占区,和女真人在每一个角落里争锋,居然几乎每战必胜。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要知道仅仅在一年前,金军还轻松地灭亡了宋朝。

宗泽在六月一日到达的开封城,他看见的是断壁残垣一片瓦砾的街市,楼橹尽废兵民杂居的城防,大白天里盗贼随处可见,老百姓没吃没穿,这是座废城、死城。

并且就在200里之外的黄河边上,金军一直驻扎着,那像一把屠刀时刻悬在开封人的头顶上,随时都会砍下来。

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宗泽就在这种绝境里振作,他深信自己的民族是强大的,只要当政的人理智些、稍微的勇敢点,奇迹一定会出现。

他先是抓了几个知名的盗贼,宣布从此以后,恢复宋朝律法,敢偷抢犯罪的,不管赃物是多少,一律军法从事。

也就是砍头。

宗泽说到做到,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开封城的秩序立即恢复。接着他建设城防,在开封四城各处修补战械重建敌楼,额外造了1200多辆战车。之后他走出城墙,到了郊区野外。两次东京保卫战里有一个非常沉痛的教训,就是宋朝每次都是第一时间丢了城外的设施。

宗泽在城外险峻地段构筑了24个防御点,和开封城本身的防御有机联合,从郊区就筑起了第一道防线。做完了这些,宗泽仍然不满意。

他想着黄河,黄河是开封城唯一的北方天险,没有它开封就只剩下了几道人工城墙而已。那么必须要夺回黄河。

可他手里没有兵。这是再严重不过的现实了,他没法向赵构申请,御营的兵力绝不会调给他一兵一卒。那么召募,可是用什么呢,当兵吃粮拿饷,他是既没钱也没粮。退一万步讲,他有,民间的兵也对宋朝不感冒,保家卫国靠自己,为什么要投靠不靠谱的宋朝?

这时在开封的周边,说是民兵也好,盗贼也好,这种民间武装壮大得惊人,动辄几十万人聚集在一起。比如活动在濮州(今山东鄄城县)一带,号称拥众几十万人的王善;活动在淮水区域内,约有七万人的王再兴、李贵;洛阳附近,拥众三十万的没角牛杨进。这些人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每一个都很不简单,并且有个共同点。

他们厌恶宋朝,别说让他们归顺了,像王善,他会主动带人到开封城打劫。

几十万的部队冲向了一片废墟,刚刚重建的开封城,要宗泽怎么办。逃,还是战,两者都不现实,而在这两者之间,宗泽选择了相信。他信自己的理念不会错,信自己的民族不会错。为此,他单人独骑出发,向王善的部队迎了上去。

他对王善说,朝廷危亡,国家大难,这时如果有一两个像你这样的人挺身而出,金国就不会猖獗。这是你临危立功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

这话很高深吗,很煽情吗,在我来看一点都不。宗泽只是说了实话,说出了他的希望,而王善的反应是剧烈的,他立即跪谢,流着泪说“敢不尽命!”

几十万人立即收编,成了宗泽的部下。这样的事一次次地重演,前面提到的王再兴、李贵、杨进等人都在这些平实的话里站到了宗泽的身旁,成了他的助手。

一个是偶然,两个三个呢,每一个都这样放弃了自我,抛开了对宋朝的成见,之所以会这样,只能归功于宗泽个人的威望。而他的威望的基础是什么呢,我想起了一个人曾经说过的话。

——“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屈膝异族……”

这句话让我深思,地广人多、俊彦之士,这是中国最不惜罕的,在每一个时代里,这一点都不曾改变。比如近代史百年里最黑暗最屈辱的时候,中国的人数之多、俊彦之多,也如繁星灿烂。可为什么至少有三次屈膝异族了呢?

因为“崇尚气节”,只要失去了气节,中国人就失去了一切。如果能像宗泽、杨进、王善等人这样,因为气节而走在一起,那么情况自然好转。

宗泽并不是一味的包容,相反,他的底线很高。当年他离开磁州时,把军队和政务交给了磁州兵马钤辖李侃,不知是什么原因,李侃被部下赵世隆杀了。

赵世隆夺了城防,在战乱中占据一方。

这是一位土皇帝了,可是当他知道宗泽在开封城的举动后,他带着自己的弟弟,外加3万兵马来投奔。在他来想这是件安全的好事,试问连盗贼都能变成正规军,为国出力,何况是他呢?他本身就是宗泽的老部下,只是犯了点小错罢了。

宗泽只问了他一句话,“河北丢了,是不是我们宋朝的法令,上下级之间的纪律也都丢了?”军队哗变,以下犯上,是赵匡胤定下来的死罪。

他命人把赵世隆拉下去斩首示众。

当时周围都是赵世隆带来的人,赵世隆的弟弟赵世兴就站在他身边,这人带着刀。宗泽很平静,等杀了赵世隆之后,才缓缓地转头看着弟弟。说,你哥哥死了,如果你能带领这支部队报效国家,我就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洗刷你哥哥的耻辱。

杀其兄而任其弟,这在常理来说,纯粹是找死,他在自己身后埋了一把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砍下来。可奇妙的是,赵世兴居然真心实意地接受了,不久之后金军突袭滑州,宗泽命令他紧急驰援,他率领这支部队杀了过去,在城外大获全胜。

宗泽就是这样,让开封城的军队与日期俱增,在短时期内达到了100万以上,同时军纪严明。有这些基础之后,他扫平了黄河南岸的金营,在沿岸16个县周边创置了像鱼鳞一样的联珠寨。

他这么搞,金国坐不住了,像宋朝这样的庞然大物,绝对不能让它有喘息之机。为了灭掉宗泽,金国调配了当时能调动的最高军力。

完颜宗翰坐镇原辽西京(今山西大同),与宗泽对峙,之后在年底十二月左右,派出了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那位将军。

完颜宗弼出场。

完颜宗弼,本名斡啜、斡出、晃斡出,或者叫“兀术”。没错,他就是家嘱户晓的完颜兀术,至于通常叫的“金兀术”,那是一种荣耀。

他是金国的兀术,以国为姓,是对当时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一位军人的尊称。也就是说,金国人爱他。查一下他的家谱,真是顶级的权贵,他是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第4个儿子,人称四太子殿下。那么想一下,为什么大太子、二太子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灭国屠城,显赫得掉渣,他这时候才冒出来呢?

因为他二哥死了。

完颜宗望在这一年的六月间,也就是宗泽到达开封城前后突然病死了。这对金国是无可估量的损失,至少在军队方面,接近一半的军队体系没了领导。要怎样弥补呢,第一,得像宗望一样,有宗室最浓的血统;第二,有战功。

战功是完颜宗弼的软肋,截止到这时为止,他只是个军队里的随行人员。比如在追捕辽国皇帝时,他跟着宗望追到了鸳鸯泊;入侵宋朝时,跟着大部队到达开封城下。查史料可以知道,那么多的人事交割里他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他的地位、权力就可想而知了。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位金国的战士是被树立起来的典型,本身还什么都不是。这时他被派出来袭击宗泽,结果刚过黄河,连宗泽的面儿都没见着,就掉头往回跑。

宗泽只是派了两支人马绕到了他的侧后方,占据滑州、郑州两处,隐约着断了他的退路而已,他就受不了了。

这是金兀术独自领兵的第一次战斗,出师不利溜之大吉,他的作法很经典~~当然,也可以说这是一次试探,因为在半个多月之后,他卷土重来了。这一次他行动迅速诡谲,渡黄河、过郑州、进白沙,很快就冲到了开封城的附近。

结果进得越快,被打得越疼,他光顾着跑了,顺便说一下,他这人打仗的特点就是冲得超快超猛,至于身后边发生了什么,他从来不管。这一次是这样,后面发生的还这样,结果每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满头包。这次他没想到更没察觉,上回宗泽派出去断他后路的人马还在原地没动,一直在等着他。

前边有宋兵顶住,后边伏兵四起,完颜宗弼打了个结结实实的败仗,第二次落荒而逃。这就是金国历史上号称仅次于完颜宗翰的伟大军人的传奇军事事业的开端。他不知道的是,宗泽不仅给了他两次失败,更在这段时间里给他培养出了一个永恒的噩梦。

宗泽一生最大的成就可以归纳成三条。第一,他在山河破碎之际,极其敏锐地识破了金军假和谈,真要挟的面目,把赵构留在磁州,为宋朝保存了唯一一条血脉;

当然,这一条是对是错,他本人是否很后悔,就另当别论了。

第二,他重建开封城,整合两河区域,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振宋朝声威,在灭国仅一年有余就阻敌兵于门外,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

第三,他释放了一个犯了军纪,要被处斩的年青军人,并且给对方机会,让这个年青人走上战场,为国征战。

他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在当时他绝不会想到,这件小事对宋朝,对汉民族有着怎样的意义。

因为这个年青人,叫岳飞。

岳飞终于见到了宗泽,终于到了开封。从他在应天府被开除军籍之后,直到这里,他颠沛流离战疮满身,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其中不仅与金军血战,还两次面临本国上司的屠刀。

回到应天府,这座城在宋朝是有特殊意义的。它是北宋四京中的南京,最初叫归德府,是后周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的驻所。所以,它是宋朝的龙兴之地。这时赵构在危难中于此地登基,又给它披上了一层神圣外衣。宋朝的子民们向往它,来了就不想走。

岳飞被开除军籍之后,也没离开。游荡的日子里,岳飞目睹建炎集团的一个个荒诞举措,他愤懑、郁闷、无聊、忐忑,种种负面情绪纠缠着他,而城外面的广阔天地里有着无数的民间自发武装,他完全可以投身其中,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是他的身上有束缚,他的妈妈在他离开家门从军时,亲手在他后背上刺下了四个字——“­精­忠报国!”这是他一生的理想,他所有的努力都为了实现这一点,而国是至高无上的,既不能容忍外敌的入侵,更不能接受内贼的出现。

更弗论自己去加入盗贼了。

苦闷中,岳飞所接触的人仍然是宋朝的正规官吏。很幸运,他和一个叫赵九龄的人谈得来。

赵九龄是张所的一个下属,在他的引荐下,岳飞有幸拜见了张所,成为河北招抚司的一员,从此他走上了抗金的最前沿。

回首往事,谁还能说上书事件是错事、坏事呢?没有它,岳飞仍然只是一介小兵,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怎能像现在这样紧紧抓住自己的命运,和金兵呼吸相闻刀兵相见?

他被分配在一个叫王彦的人手下,做统制官。

王彦,字子才,河内上党人。此人文武双全,在徽宗时曾进京应武举,在赵佶面前试演武义,曾追随种师道两入西夏,立有战功。这时金军入侵,他毅然离家从军,没进御营,而是投奔了张所,到河北这块敌占区找事做。

综上所述,王彦也是个狠人,他和岳飞搭档,堪称相得益彰。可惜的是,这对强强组合还没等发威,一个命令突然临降。

黄潜善、汪伯彦两位大佬搞垮了李纲,河北、河东的反攻计划立即搁浅,连张所本人都下课回家,贬到岭南反省去了。

很多人心灰意冷,刚刚聚集起来的河北大营一下子都散了,可是王彦、岳飞、白安民等人没有动摇,他们集结了7000多人马北渡黄河,进入敌占区,主动向金军挑战。这是北宋灭亡之后宋军的第一次主动反击,金军措不及防,被连连击败,王彦所部长驱直入,一时间河北大地上宋人士气大振。不过他们也因此而孤军深入,不要忘了,他们是没有后援的。

金军调来了近6万重兵,合围王彦。

接近十比一的军力,王彦感到了危机,他被迫筑寨,闭垒不出。这在一般情况下是正确的,毕竟众寡悬殊,可岳飞不这样想,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一生中所有战绩都是以劣势兵力夺得,换言之,如果只能以多为胜的话,还要兵法战将­干­什么。

岳飞不听王彦的节制,率领自己手下的几百名士兵冲出营寨与金军决战。混战之中,岳飞纵横战阵夺得金军大纛,四面挥舞,军心大振,他不仅冲破了金军的重围,还一路追杀,占领了新乡县。

金军火速向新乡县集结兵力,但是他们晚了,岳飞根本没去考虑防守,他放弃了新乡,继续向北挺进。在第二天,行进到侯兆川时,与金军相遇。

遭遇战开始,岳飞没有兵力,没有地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这支部队无法依靠另外的东西。他冲杀在最前沿,身被十余处战伤,血战不退。在他的感召下,“士皆死战”,再一次击败了金军。

宋、金开战以来,宋朝的正规军成建制的覆灭,渐渐的他们总结出了金兵的战术。其实是没战术,就是金国的士兵们单兵素质太惊人。与西夏相比较,宋、夏战争中往往两军对冲,几个回合之后胜负就会见分晓,甚至打到天晚了,两军还会很默契地收兵休息一夜,等第二天天亮了,吃完了饭再打。

金兵不是这样,他们一次冲杀不胜,紧接着来第二次,第二次不胜会第三次,这种冲击会持续到整日整夜,是名副其实的不死不休。

想击败这样的军队,而且是以几百人的兵力在客境中连续击败,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战斗力。从这时就可以看出岳飞一生征战的特­色­,他飞扬勇决不拘一格,敢为人所不敢为,在战场上迅速移动,给敌人连续不断的打击。

可惜的是,他毕竟人少,而且没粮了。这是件让人痛恨的事,本来是自己的国境内,可偏偏找不到给养。现实逼迫岳飞必须回去向王彦求助。

在岳飞想来,在绝大多数人想来,抛开本身就是同一支部队,就算只是友军,在抗战中支援些粮草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吗?可王彦不那么想。前几天岳飞违抗他的命令,冲出营寨与金军决战,在他看来是分裂他的队伍,削弱他本人的威信,从哪一点来看,岳飞都犯了军法。

……犯军法,就得军法从事。当时真的有人建议他杀了岳飞。而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王彦还真的心动过。他是位名将,是位坚定的抗金英雄,这都不假,可他的心胸是不宽宏的,岳飞深深地激怒了他,幸运的是,他不宽宏,却很清白。

他拒绝了岳飞的求助,让岳飞安全地离开。相当于让岳飞自生自灭,与他无关。这次之后,王彦与岳飞终生嫌隙不消,两位抗金名将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岳飞回到几百名饥肠辘辘的士兵中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绝路。没有粮草,没有援兵,周边是近6万多的金军,哪怕是想撤退逃跑都不容易吧。

这也是岳飞不原谅王彦的地方,虽然不亲自动手,但也跟杀人没多大区别。

绝境中的岳飞没有向南撤退,他的勇气是无与伦比的,他居然率领饥伤交迫的士兵继续向北方前进。一路征战,他们到达了太行山。太行山,绵延400余公里,是山西、河北、河南三地的天然界山,这里沟壑纵横险要丛生,是理想的战场。

岳飞此行最坚苦、也是最奋锐的战斗发生在这里。他先是与一股金军相遇,两军激战,岳飞生擒金军主将拓跋耶乌;几天之后,再次遇敌,这一次岳飞的部下们很可能疲惫到了极限,已经无法支撑,情况逼着他行险。

岳飞单骑出战,持丈八铁枪,刺杀金军主将黑风大王,震慑这支金军仓惶逃走。

至此,岳飞孤军深入,以数百人之众,入数万金军重围,攻城略地,辗转作战,战无不胜。这是有宋一代从未没有过的战绩,相比较连韩世忠都相形见绌。因为韩世忠每战都有依托,或者是在大部队的前方作先锋,或是有城池在后背,而岳飞此行无所依靠,居然远飏千里,锐不可当,刺破了金军的重重铁幕。如此决心、战力,就算没有后来的辉煌,也足以在中华战将名单里独树一帜。

不过他也到了极限,不得不考虑回归了。岳飞在太行山短暂停留后,向开封方面撤退。史书没有记载他的回归过程,让人无法猜度他遭遇过什么。

如果没再征战,那么说明他行动机变神速,让金军无法堵截;如果与金军狭路相逢,那么岳飞的回归之路将是加倍艰辛壮丽的。

以这样的伤疲之旅,他得再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进开封见宗泽。

岳飞终于进入开封城中,宗泽收留了他,没计较他之前违抗军令的事,他有自己的部下,有一定的权职。不过他的噩运还没完,不久之后他居然被绑上了刑场。

岳飞要被杀头了,各种史书都没记载他犯了什么事,不过从他的早期经历来说,他想犯事实在是太方便了。他的­性­格太倔犟,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刚烈,不如说是暴烈更恰当一些。

要命的是他有足够强大的勇力来宣泄怒火,再稍晚些,他曾经在酒桌上与一个上级军官言语不和。岳飞暴怒,一拳把该上司当场打昏。

这不是偶然的,岳飞与其他的中兴将领们相比,有一个本质上的区别。像刘光世是军队里长大的衙内,张俊、韩世忠、吴氏兄弟从小参军,习惯了接受军法约束,哪怕遇到了再大的委屈,如韩世忠被抢了活捉方腊的泼天大功,也只是躲进角落里生闷气。

换了岳飞呢?

以岳飞发现王彦作战不勇敢,严格地说,只是不如他勇敢之后,就能拒绝节制独领一军出走,信不信他能一枪就捅死了敢抢他功劳的辛兴宗?

早期的岳飞有种种缺陷,都是他半路出家,没经过军队专项训练就走上战场造成的。这非常危险,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岳飞只会是一朵瞬间绽放的昙花,哪怕极致炫烂,也会黯然收场。他之所以能创造出后面的传奇,成为中华民族首屈一指的军人,是因为他能改正错误。

岳飞天­性­嗜酒,可后来滴酒不粘;岳飞不受节制,军纪涣散,可后来的岳家军是宋史300多年里军纪最严明的军队。

这是多么惊人的对比。

而这一切,都要先从刑场上活着离开才行。关键时刻宗泽到了,他看见岳飞相貌威重身材魁伟,觉得这样一个壮士不去上战场反而要死在自家刑场上,实在是太可惜了。正好当时有一支数千人的金军进攻汜水,宗泽调500名骑兵拨给岳飞,命他戴罪立功。

500对数千……“女真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两句话连起来读让人怎么去想呢,是岳飞的生还机率很渺茫吗?

答案是岳飞已经是杀女真人的熟练工人了,他带着500名骑兵把几千个金兵打散,带着金军主将的人头回来缴令。

宗泽大喜,他手下有百万重兵,有不怕死的勇将,比如大将张捴,在滑州之战中以寡敌众,死战殉国。可像岳飞这样以寡敌众还能让金国人死的,就不多见了。他马上给岳飞升官,同时加大考察力度,不久之后,他找来了岳飞,拿出了一本书。

下面的对话是一个经典。

宗泽说,岳飞,你的智勇才艺,可以媲美古代的良将。但是你喜好野战,这不是万全之策。现在你只是个偏裨将领,这样做还没什么。可以后你当了统兵大将时,这样怎么能行?这本《阵图》你要仔细研究,以后你会用到。

《阵图》,指的是宋太宗赵光义在幽州城下大腿中箭之后,用来遥控指挥军队,折磨潘美等第一批宋朝大将的东西。岁久年深,当折磨变成习惯,当习惯变成传统之后,这种东西深深地印刻在了宋朝将官的脑子里。宗泽作为一个文官,观察事物是很敏锐的,他看出了岳飞软肋是什么,没有科班经历吗?那么请看宋朝高级将官们的职业行为手册。

由此可见宗泽对岳飞的一片苦心,他要把岳飞培养成一个高级将领,经宋朝留下抗金财产。但是岳飞仔细翻阅阵图之后,回答了他几个字。

——“阵而后战,兵之常法,运用之妙,存于一心。”

这个“心”是什么,用宋朝官方的语言来解答最合适,很多年以后,宋孝宗追复岳飞官衔的制词中提到,“……飞智略不专于古法,沉雄殆得于天资。”

天资,他的一切都是天赋的,所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他只需要在战争中不断地挖掘自己,不必向任何人学习。

只是在这时,他没有机会,也很可能没有能力独当一面。他是宗泽手上的一柄利器,斩金断铁杀伐过人,但在宋金对抗的全局上,他没有多大的作用。

真正起作用的,是他之前的上司,那位似乎不够勇敢的王彦。

王彦能有巨大的成就,起因还真就是因为不那么勇敢。事情要从岳飞在新乡县之战离开他之后说起,那时王彦的处境非常恶劣。

本来有7000余人,岳飞带走几百,伤了点元气,动摇了些军心。寨外有数万金军合围,王彦决定立即突围。溃围之战是惨烈的,等他冲出重围召集残部时,发现只有700多人了。

近10部的减员。

到这一地步,王彦的斗志更加旺盛,他没有趁机北渡黄河,回归开封周边,而是带着队伍悄悄到了共城县(今河南辉县)的西山里。他在那里建立营寨,派出心腹人去联络两河地区内的民兵武装,决心把抗金部队扩大,在北岸与金军周旋到底。

这时的王彦,与东晋时的祖逖是多么的相像。同样是带着千余人的队伍,同样是向北方抗击入侵的胡族,同样是宁可战死也绝不重涉江海回归。

区别只是王彦渡黄河,祖逖过长江。

在西山的营寨里,王彦处境非常凶险。金军开出重金悬赏他的人头,为了安全,他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换好几个地方。

这样做,明显是防备着自己的弟兄。可以想象,他的700名士兵目睹这些,心里会怎样不是滋味。怎么的,防贼吗?!

这真的会凉了众兄弟的心。

与之相对比的是岳飞在侯兆川之战到向王彦求粮其间的一件事,那时他夜屯石门山下,周边的金军比王彦面对的多,身边的弟兄却比王彦的少,当天夜里有消息说金军趁夜袭击,他的部队全部惊起。只有岳飞躺在地上睡大觉,一动不动。

军心于是安定。

以此对照,王彦的处境很不妙。但是他的命好,某一天早上他醒来,很可能浑身酸疼头晕恍惚,该死,不知又换了几个地方,以至于他看见身边的几个亲信时,会不相信他的眼睛。

亲信们的脸上多了8个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这是刺上去的,相当于黥面。谁都知道,黥面是用在囚徒和军人身上的侮辱行为,为的是防止他们逃跑。

这时王彦的部下们看他日防夜防提心吊胆,为了让他安心才主动自发刺上的。他们用这个方式告诉王彦,绝不叛离,生死与共。

从这时起,人们称他们为“八字军”。

王彦深受感动,他放开怀抱,更加真诚地对待部属,并以此推广向两河地区的民间豪杰。他的部队迅速地扩张了,有19个首领来投奔他,兵力达到了10万以上,几百里之内金鼓相闻,都听从他的号令。随之而来的是战斗力,金军派人攻击王彦的营垒,居然命令不动,那人怕得哭了,说王都统的寨子根本啃不动。

这是宋金开战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明打不行,金军偷袭王彦的粮道。结果被王彦反偷袭,死了很多人。王彦在黄河北岸站稳了脚跟,到这时,他决定起重兵北伐,收复从前的国界。为此他给宗泽写了封信,希望宗泽配合他。

形势突然大好,这等于是替宗泽搭了一条通往黄河北岸的大桥。按宗泽原来的设想,这本应是在完善开封周边,逐步扩张之后的阶段。

可王彦给了他惊喜,让计划提前了很多倍。那么借势反攻吗……宗泽冷静了下来,他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想北伐,想复国,以什么名义?现在开封城还是宋朝的国都,他来治理,头衔都是“留守”,意思是暂时替赵构看家护院而已。这在特殊时期里勉强说得过去,但是北伐复国这样的事,居然由两个臣子私自就决定了,是不是太越权、太放肆了呢?

宗泽是一位儒臣,他心里脉络分明,做什么都坚守着最本真的为臣之道。于是他给王彦回了一封信,要王彦来开封城详谈。

在谈话之前,要王彦尽最大程度加强开封周边的防守体系,比如把八字军带到黄河南岸来,沿岸布防,形成第一道屏障。

这样做,才能让赵构相信开封城的安全,才能让这位皇帝敢于回来主持北伐大计。

王彦完全同意宗泽的计划,他率领八字军渡黄河回归南岸,一路上金军派重兵尾随他,却一直不敢攻击。这支军队从敌占区回归,开封周边立即士气大振。

王彦把军队全交给宗泽,宗泽给了他一个新任务。

王彦文武全才,从军之前是名满河朔的名士,宗泽要他去见赵构,以自己的声望、经历,向皇帝汇报两河、开封等地的形势,把赵构劝回来。

这个任务太重要了,只有完成这一步,才能进行后面的行动。王彦没有耽搁,带着少量亲兵上路了,这时他心里装满了北伐大计,和这一年多以来的艰苦抗战,他的热血沸腾,他要唤醒那些冷血怯懦的宰执们的斗志,国家兴亡,在此一举。

他带着这种心态见到了黄潜善、汪伯彦……这简直是冰山和火焰的碰撞,王彦的一腔热血淋到黄、汪两人的头上,浇出来两朵痛苦抓狂的蘑菇云,这两个宰执都快气疯了,为什么总有人来打扰他们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呢?

这个王彦说什么两河人民水深火热,翘首盼望王师收复失地,这本身就是个错误。要知道金国人是多么的守信用啊,自从离开开封之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黄河北岸,这样不好吗?为什么就一定要去找死找麻烦呢?为什么?!

当天话不投机,双方都咬牙切齿。结局是很不幸的,王彦得罪了这两个人,他没法再开展下一步的工作。很快圣旨下达,传来两个命令。

1,王彦不必陛见;2,王彦不必回开封。

第一条是说王彦连赵构的面都见不到了,他总不能闯宫求见吧?第二条更绝,建炎集团考虑到他太好战太激进太不服管教了,尤其是他还有那么多的直属部队,放他回开封城,和宗泽勾结在一起,建炎集团还能掌控一切吗?

所以,王彦一定要留在身边,严密观察。他们给了王彦一个官职,是武翼郎、阁门宣赞,充任御营平寇绝育领。顶头大领导居然是……范琼。

没错,就是那条在开封城破之后挟持宋钦宗、抓走宋徽宗、搜捕宋朝皇室人员的狗。这样的一个东西,怎么算都是赵构不共戴天的死敌了吧,奇妙的是,他居然敢到建炎集团来报到,而赵构也真的收留了他。

尤其好玩的是,当李纲杀张邦昌,清理开封城叛逆时,范琼不安了,觉得自己的小命也要不保,赵构居然下旨安慰他,说没事,肯定不杀人,安心当官吧。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的事,哪怕宋史给出的原因是当时范琼手里有兵,赵构怕他造反都无法自圆其说!

这时让王彦去当这条狗的部下,简直是对王彦的公开嘲弄,你不是搞抗金吗,不是想为国出力吗,很好,去给这位金国狗当下属吧。

王彦大怒,辞官辞职,一切宋朝给的头衔都扔了回去,老子回家读书种地去,不和你们这群狗搅在一起。他走了,不久之后会再次投身于抗金事业中,甚至还有和岳飞见面的机会。但是他这次的任务是彻底地失败了。赵构没见到,还让矛盾激化。

消息传进开封城,宗泽的心里一片冰凉。

怕什么来什么,他的确对赵构很失望,却没想到对方会凉薄到这步田地。不说别的,以王彦九死一生在两河地区坚持抗金,光这一点,难道见一面,说些抚慰的话也不行吗?一时间,很多过往的事浮现出来,让宗泽加倍认清了事实,心情也更加的悲凉了。

在他初到开封时,突然来了一个金国的使者。这人姓牛,表现得也真的很牛,他大模大样地走进开封城,说是来探望一下女真人的好朋友,大楚国皇帝张邦昌。

宗泽一听就火了,这明明是来试探虚实的,摆明了宋朝不敢动他。那好,逮捕入狱。结果没几天,不等金国方面有反应,赵构的圣旨到了。要宗泽把这个牛大使立即释放,安排宾馆,好生款待。宗泽不服,说这是有­奸­臣在蛊惑你,让你搞什么和谈,事实上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怎么能说得上谈判?我很笨,不敢奉诏,让金国人觉得宋朝懦弱。

赵构的回信是,爱卿你弹压强梗,保护都城,给朕分了大忧,这都仰仗于你。但是你抓了金国的使者,这不合我意。

这些话很正常,看下面一句——“朕之待卿尽矣,卿宜体此。”我对你已经没法再好了,你自己要明白这一点。

联想到陈东之死,这已经是赤­祼­­祼­的威胁,好到极点还不知进退,是在逼我杀你!

能在刚刚亡国,身边只有几万近卫军,随时会被异族人灭掉,安全保障全在宗泽一个人身上,而宗泽坐拥百万兵力的情况下,还说出了威胁言语,这说明了什么呢?

又蠢又横又残忍?

残忍是一定的,蠢就不见得,以赵九弟一生业绩来看,他非但不蠢还相当的聪明。那么为什么他这时做得这样迷离呢?

问题出在宗泽的身上,谁让他在刚刚有灭国危险时,就把赵构保在磁州,没让赵构遭点罪呢;谁让他非得把开封城搞成一堵铁墙,挡住了金兵,让赵构觉得局势大好,可以吃喝玩乐呢;谁让他一直都在写信劝赵构回京城,一直都在劝,没用点别的手段呢?

河北五马山上的那位信王殿下某天随口说了句话,说要在近期回开封城祭祖,赵构马上就慌了,他用最快的速度下诏书,就立即就回京城,绝对不耽搁!

他怕赵榛抢的帝位。

总而言之,宗泽像是一个失职的爸爸,忘记了一条真理——“恩养改忤逆儿,­棒­头出孝子。”像赵构这样的人,必须得让冷酷的现实去教育他,才能让他懂事。不然的话,他的本质仍然是一个公子哥,一个遗传了赵佶血脉的追求顶级享受的纨绔。

可惜的是,宗泽永远不会这么做,他的力量来源于内心的­操­守,而这­操­守,就代表着绝对忠诚于他的君主。所以,他可以埋怨,在奏章里写“……信凭­奸­邪与贼虏为地者之画,”“弃北方七路千百万生灵,如粪壤草芥,略不顾恤,”“不忠不义者但知持宠保禄,动为身谋,谓我祖宗二百年大一统基业不足惜,谓我京城、宗庙、朝廷、府藏不足恋,谓二圣、后妃、亲王、天眷不足救……谓巡狩之名为可效,谓偏安之霸为可述。”

等等等等,用辞激烈尖锐。

也会抱怨,如“……臣犬马之齿已七十,于礼与法,皆合致其事,以归南亩。漏尺钟鸣,实为二圣蒙尘北狩,陛下驻跸在外,恐失我祖宗大一统之绪。”

他从来就没想过用手段逼赵构做什么,永远都是劝说、感召。

宗泽留守开封稳定北方的13个月里,这样的奏章有24封,它们是宗泽生命里最后的印迹,记载着他怎样一步步走向死亡。

奏章里的急迫心情,与他衰败的身体成正比。

1——14封时,宗泽还谈论时事,论述哪些事是对的,哪些是错的。比如赵构曾经突然脑残,和他爹一样宣布解散勤王部队,理由是两河地区的民兵们假借勤王的名义,实际上都是些盗贼。

……还有比这更白痴的吗,两河地区是谁的,还是宋朝的吗?那是金国的土地,以此为基础,哪怕那些民兵们真的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碍着姓赵的什么事了?

杀得越多抢得越多越光荣!

宗泽为这事和赵构书信往来辩论了好久,告诉这傻孩子千万别这么­干­,失去民兵,北方立即崩溃。别说保两河了,连开封都得出事。

之后宗泽的实力迅速壮大,连战连胜,他的奏章里大多记录着部下们的战绩,形势的好转,如拥有十多万部下的丁进,愿负担开封的城防;李成愿在赵构回京之后渡河扫平两河敌寇;实力最强的杨进,会率领百万大军迎回徽钦二宗。

最著名的是第21封奏章,他写到——“……京师城壁已增固矣,楼橹已修饰矣,龙濠已开浚矣,器械已足备矣,寨栅已罗列矣,战阵已阅习矣,人气已勇锐矣,汴河、蔡河、五丈河皆已通流、泛应纲运,陕西、京东、滑台、京洛北敌,皆已掩杀溃遁矣……但望陛下千乘万骑,归御九重,为四海九州作主耳。”

话说到这一步,真不知道宗泽还能再说什么,而赵构想拒绝的话,得怎样说。事实上赵构真的没法回答,他刚开始时还赞赏、勉励几句,后来的­干­脆一句话都不说,让宗泽不停地写信,不停地发问,每一次都呕心沥血,都集聚了全身的力气,可总是会面对空气。

空荡荡的……像坟墓一样的憋闷!

宗泽终于承受不住了,他是一位老人,一介文官,身体本来就一般。近两年以来,先是金军灭宋,接着独自抗争,进开封城恢复两河,这些不仅是劳累,更让他心情动荡、震惊、激愤、各种尖锐的情绪纷至沓来无止无休。

人老了,活的不仅是身体,更是心情。宗泽在这种困境中,还得面对自己皇帝的冷漠,他的报国热情变成了忧国伤痛,之前有多么的热,这时就有多么的冷。他病了,忧愤成疾,后背发疽……临终前,诸将围绕在病榻边,听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以二帝蒙尘,愤愤至此。汝等如能歼敌,我死亦无恨!”

众将痛哭失声,齐声回答:“敢不尽力。”这些人里就有年青的岳飞。他们听到宗泽微微地叹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弥留之际,他突然三声大叫,过河!过河!过河!

宗泽死了,没有一句言语说他自己家里的事。

宋朝官方对宗泽的死致以不那么沉痛的哀悼……因为治丧的规格实在很低。只追赠了观文殿学士、通议大夫、谥号忠简。

忠不必说了,“简”,一德不懈曰简、平易不訾曰简。看着还行,平时还行,可这是宋朝北方唯一的屏障好吧,国之一人的实质存在,居然这么打发。

尤其是简,在世俗的解释永远都是一根筋、粗暴、不识大体等等稍带贬意的词汇。至于说学士、通议大夫,这些头衔更是垃圾,学士不加大,太监都不怕,大夫还不错,和侍中比一下怎么样。

难道宗泽还比不上夏竦之类的抗夏废物吗?

啥都不说了,谁让这时的赵构还处在婴幼儿期呢,22岁了,还是没长开。接着他确定了宗泽的接班人。本来有个现成的,宗泽的儿子宗颖。

宗颖一直在父亲的幕僚里,在开封城里有很高的威望。如果选他的话,至少百万民兵武装都会很安定。可赵构否决了,理由很光明正大。开封那么重要,难道管理员要世袭吗?开封城只有一个世袭的头衔,那就是姓赵的皇帝!

这一点倒是对的,可接下来派过来的第二任留守长官就实在让人胆寒了。没错,百万民兵第一瞬间感到的就是寒冷。

派来的人叫杜充,相州(今河南安阳)人,嗯,和岳飞是老乡。此人进士出身,靖康初年时任沧州(今河北沧州)知州。就在这儿,他­干­了一件让建炎集团高兴、平民百姓痛恨的事。那时辽国灭亡不久,燕云十六州落入金国手里,奴隶制社会的女真人根本不懂得人口的重要­性­和价值,他们只知道人多了吃的就要多,那还不如少点。

于是杀人,于是燕云地区的汉人向两河地区逃难。当他们逃到杜充的地盘时,惨案发生了,杜充说这些都是外国人,是不安定因素,全杀掉。

是全、杀、掉。

联想前些天赵构宣布解散民兵,这样的人,是多么的和乎建炎集团的胃口啊。

杜充进开封,立即和百万民兵势成水火。再不是友军了,而是敌对。关于这一点,很多的历史学家们总结为人品。

宗泽威望高、人品好,把各种力量都团结起来;杜充没人品、没威望,所以不孚重望,没人理他。这实在太表面化了。

宗泽一直以来都是正面人物,他团结百万民兵的一幕更是为人称道。可是换一个角度,会发现他坏了大事。当宋王朝腐败堕落,烂到没救时,百万民兵自发形成,保家卫国,这是一个多么光明的新生状态。如果宗泽不是用他的个人威望去收编他们的话,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一个新的王朝就会冒升出来。

不管封建王朝是不是注定了都要腐烂变质,至少每一个王朝刚出现时,还是清新强力的。甚至当时的压力越大,王朝的强度也会随之越大。

可宗泽把他们都收编了……收编之后还以此为最大的倚仗,去感召赵构回来。试问哪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会投奔民间武装呢,这本身就是两个极端,水火绝对没法相容。

宗泽不招人疼,难道还不正常吗?要命的是,他自己从来都没意识到这些。

回到杜充,这人是一个标准的国家­干­部,做什么都以上级的意志为准绳,他心里想的是怎样完成皇帝下诏书都没办到的事儿,比如解散民兵。可是要怎样解散呢,100万啊,这么多兵力挤在开封周边,就算有步骤听命令地往外疏散,都不是短期能办到的。

难办吗,那就换个方式。

在杜充用他的方式解决开封城百万民兵之前,先说一下民兵们在开封里是怎样分布的。王善的人叫后军,驻扎在开封城东的刘家寺;张用、曹成、李宏、马友等人的部队叫中军,驻扎在开封城南的南御园;岳飞、桑仲、马皋、李宝等人驻扎在城西。

三股势力里张用的中军人最多,达到数十万,他和王善是彻头彻尾的民间自发组织,没有半点的官方根基。在宗泽时期很独立,在杜充时期更独立,基本上指挥不动。

岳飞的人马有张所的背景,加上岳飞本人的忠诚,可以勉强算是官兵。

杜充的办法是用这些听他命令的力量去­干­掉不听他命令的力量。说白了,就是官方指定地点指定时间来场火并。

时间定得很微妙,在公元1129年,宋建炎三年的正月十五左右。这是难得的法定假期,大概从万能的仁者皇帝、周易大师、100个儿子的父亲周文王陛下开始,中国人在这几天里都不开工不­干­活不生气了,尤其是当时聚在开封城里的民兵们,本来都是些老百姓,一到这日子不等命令,自己就找地方乐呵去了。

杜充在这种时刻,命令城西部队向南薰门集结,去城南的南御园杀张用。

这是用几万人去消灭几十万人,这种比例哪怕是八路军叔叔也办不到,可杜充就是这么­干­了。我试着琢磨了下他的心理原动力,不外乎两条。

第一,出其不意;这个好理解,都在放假嘛,珍珠港是怎么废的,不就因为一个星期六?

第二,优势心理。杜充认为他代表官方代表正义,在这种人的心里,老百姓猪狗不如,他随时想杀随时举刀,老百姓连躲都是犯罪!

于是宋王朝在分崩离析之际,军力极度溃乏的时候,在开封城里军队展开了极其英勇…强悍…残酷…冒傻气的自相残杀。

没有意外,几十万人那边打赢了。当天不仅张用早有准备,连王善都带人从城东头赶过来参加活动,这还有什么搞头,官方代表那边儿输得体无完肤,在一面倒的局面里,只有岳飞保持了胜利。他率领2000人,击败了几万人,还杀了对方的将领。

王善们胜利了,可开封城也呆不下去了。难道他们能赶走杜充,占领王城,建立美好和平幸福的新王国吗?老百姓的惯­性­思维让他们觉得杀了官方的人,应该跑路了,于是几十万人一起离开,他们的目标是陈州(今河南淮阳县)。

到这时,杜充的目标达到了。别管是打走的还是怎么的,民兵们离开了。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不,杜充的官方惯­性­思维也启动了,他认为,杀了官方人的老百姓跑了,那就得追上去抓回来杀掉。

他又派出去几万人出城去消灭几十万人……这种二货行为的结局就不用预测了,输得更惨更彻底,这几万人被几十万人挤下了蔡河(今涡河),人马踩踏,尸体浮满河面,没死的被追到铁炉步附近,直到这时,民兵们才收队回营。

这次行动里没有岳飞,估计他是烦透了,再不想掺和进去。

上面的事生之后,建炎集团迅速发来了贺电,对杜充净化开封城的行为大加赞赏,认为只有这样的一个开封城,才是适合官员们居住的环境。

赵构本人也很高兴,他给杜充加了很多的印象分,这些分数在以后会起大作用。同时任命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并相,正式全权处理国务。这些做完之后,年青的、婴幼儿期的赵构觉得一切都太完美了,这个世界还需要添点什么呢?

想来想去,以他这时的脑袋硬是啥也没想出来。于是他只好去用实际行动怀念他的苦难中的父皇——就是按照赵佶的生活方式去生活。

赵构开始没日没夜地在后宫开工。不许笑,这是件很严肃神圣的事情,哪个皇帝上班了,都得这么­干­,儿子必须多,女儿也不能少,而赵构这时身边只有一个小儿子,身体还不怎么样,这让他实在心里没底。为了列祖列宗,他必须加班加点!

扬州城从这时起,变成了一个幸福的海洋,皇帝宰相们在里边快乐地游泳,游来游去没完没了,为了继续快乐,两位新上任的宰相联名发布了一条命令——不准任何人,包括各级官员,以任何理由,包括为皇帝的安全着想,去议论边防之类的事情;不准任何人散布扬州城不安全的言论;不准任何人以扬州城不安全为理由携带家产、亲人出扬州城!

这条命令生效之后,离着很远很远很远的北方,另一条命令下达。金军再一次大举南侵,目标直指扬州城、赵构本人。

这次的金军是金国的二号人物完颜宗翰在辽西京派出来的,领头的三个人分别叫完颜拔离速、乌林答泰欲、耶律马五,兵力嘛……不算太多,五六千上下,全骑兵。

这帮女真、契丹混成组团的骑兵直奔扬州城就去了,从一定角度来看,非常符合突击、闪电、斩首之类的战术,他们把一切枝枝叉叉都抛在后边,包括开封城,直奔赵构和建炎集团。只要把他们拿下了,宋朝的抵抗立即清零。

很英明是吧,其实真实的内幕是金国人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杜充是位空前绝后的大牛,任谁也惹不起。

金军的第一目标本来是开封城,可是没等兵临城下,也就是刚刚到黄河边上时,突然间河水奔腾咆哮决堤而出,黄河决口子了!

这是杜充­干­的,在开封城失去兵力之后,他迅速想到了这堪称唯此一招的应敌之法。这得有多么灵敏的脑子、多么巨大的决心、多么歹毒的心肠,才能下这种命令啊。赵佶、赵桓时代面临灭国之灾时,都没敢用这一招。

这一次黄河决堤之后,滚滚浊浪向东漫过滑县南、濮阳、东明县之间,再向东经过鄄城、巨野、嘉祥、金乡一带汇入泗水,经泗水南流,夺淮河注入黄河。

上面这些不是罗列数字,它意味着黄河改道了。这是超级灾难,在当时,河南、山东、安徽、江苏一带的百姓被淹死20多万,流离失所、瘟疫等原因造成的死亡人数近百万,无家可归沦为难民的近千万,北宋最繁华富饶的两淮地区变成废墟。在后来,黄河与淮河之间的这条临时通道一会儿通一会儿堵,几十年之间不被人力所修复,近乎永久­性­伤害。

……以上,就是宋朝官员杜充对宋朝土地、人民所­干­的事。在他的心里,老百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不用多说了吧,他杀的宋朝人比一大堆的完颜们加在一起都不少!

不过跟他对赵构­干­的一比,上面的就不算什么了。

在扬州城的幸福气氛里,洪水的消息隐约传来了,官场轻微震动。黄潜善、汪伯彦在和名僧克勤探讨佛法,他们笑了笑,判定这是假消息(笑且不信);

金军快速推进,所过州县一片恐慌。消息隐约传来了,官场、街市轻微震动。黄潜善、汪伯彦继续钻研佛法,笑了笑,觉得很假。

宰相的闲雅风度一脉相承,很有前面何栗的风范。当皇帝的赵构更加以身作则,他在皇宫里日以继夜地加班,和南国佳丽们讨论人生。时值二月的某一天,他谈­性­正浓欲罢不能时,突然一个太监见了活鬼一样地闯了进来,对他嚎叫说金军已经攻占了天长军(今安徽天长),和扬州城近在咫尺了!

赵构一下子懵了,从胭脂粉香­肉­阵成林突然间掉进了万丈悬崖无底深渊。他怕了,吓得肝胆俱裂,脑子里闪出来的全是他老爹他哥哥的凄惨生活,现在轮到他了,居然这么快!等他稍微回过点神来,想挣扎逃跑时,他发现了个更加悲惨的奇异现状。

他萎了,身体的一部分彻底软了。这种瞬间打击谁挨谁知道,换谁谁死梗。当然,现代医学告诉我们,这是意识­性­的,只要心理改善了,他还有救。但要命的是他怕死了金军,如果这是病根的话,他说什么也不敢面对,更别说什么去除了。

这时赵构没心探讨这个,更没意识到这事会给他的人生他的王朝带来什么影响,他只想着尽快离开,他得快点逃。他连通知宰执下达诏书的时间都省了,直接带上几个亲信太监外加御营的都统制王渊,跳上马就往城外跑。

他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一个是运河,一个是长江边。运河最近水涸了,要等黄河的水来支援下才能涨起来,这没用。他跑向了长江,那里据王渊保证,早就留下了后手,有大批的船只,船只上有大批的物资,它们等候着皇帝,随时可以启航,渡过长江。

逃跑是迅速的是恐慌的是鲜血淋漓的,在这次突发事件中流的第一滴血,死的第一个由逃跑者赵构制造。当时有一个御营士兵边跑边抱怨,说两大宰相不是保证啥事没有吗……他就不懂啥叫恼羞成怒以及被打扰的男人的起床气。

赵构一剑就捅死了他。

见血之后的赵构变得亢奋,他迅速赶到江边,准备一次乘风破浪。结果面对滔滔江水时,他呆了。江边上啥也没有,别说传说中的大批战船了,连小船都没有。

王渊,说,预备下的船呢?!

御林军总头领王渊小心翼翼地翻开记事本,报告说船只都在,都很忙,正在加紧抢运陛下的财产去杭州,这也是早就下达的命令……赵构仰天长啸追问自己的人品,为什么就没想到留哪怕一艘呢?!

他只好跳上一只小船,在初春长江冰冷的江水里向对岸驶去。他的心里起伏不定,他恐惧着越来越近的金军,怨恨着装神弄鬼玩大发了的黄潜善、汪伯彦,居然为了一些和谐的假象,把他也扔进了孤城死地里,还怕着船下边的幽深湍急江水,他是地道的北方人耶,真要翻了,铁定淹死,连皇陵都不会有……他唯独忘了的,是他身后边全扬州城的百姓们。

当他带着五六个太监从临时皇宫冲出来,骑马跑向城门时,城里的百姓们就看出不对了,紧接着大批的宫女侍卫太监从皇宫里轰地一声炸出来,四面八方地跑时,大家都明白过来了。皇帝在跑路,金军来了!

全扬州的人立即行动,背起早就打好的行李,蹿上街头往城门口涌。结果很悲剧地发现,城门太小了,而且为什么会有城墙这种设备存在呢?全城人同一时间往外挤,实在是太耽误事了。

这只是他们的第一关。

出城之后,奔向江边,到江边之后他们的绝望是赵构一行人数的N次方,他们想逃的话,得有无数只赵构坐舰式的小船才行。

几十万人堵在长江边,拖家带口进退无路,怎一个悲惨了得。一天之后金军杀到,眼前的情况让这五六千女真骑兵陷进了迷茫中,首先是分不出要先­干­什么。是到运河里抢船呢,还是杀光江边上的人呢?要注意的是两者难度差不多。

运河里一遛50里长的­干­涸河岸上停着满满腾腾的船,船上全是金银细软绫罗绸缎;江边上十几里内挤着满满腾腾的宋朝百姓,有男有女有工匠行李里边也有各种家当……先拿哪个下手呢?

最终的结果是全光了。运河里的船没有黄河的洪水是飘不起来的,江边的百姓更是固定的靶子,金兵可以抢累了杀人,杀累了抢东西,工作并不单调。

这是宋朝史上让人憋屈到神经错乱的著名一幕,它本是不会发生的。就算是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再隐瞒实情、金军的行动再突然,也不会导致这样的惨剧发生。

因为突袭来的金军最多只有6000骑,他们长途作战,早已疲惫,退一万步说,哪怕他们保持­精­锐又怎样,赵构的御营兵马最少在10万人以上,这样的对比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跑得没步骤没节奏个个都像赵构那样的萎呢?!

此时御营里的人马包括了岳、韩、两吴之外的所有中兴战将,居然狼狈到这地步,真是让人备感神奇!于是乎,各种各样的传说应运而生,比如赵构著名的神迹的“泥马渡江”。

传说里,赵构处于必死之地,而圣天子洪福齐天寿与天齐,自然有神灵护佑。是一位神仙牵着一匹马把他送过江的。

人们认同这个传说,并且一致认定,这匹马不是金的、银的、铜的、铁的,它是由草和泥做成的,它是一匹神兽!

神兽事件之后,赵构一行人逃过对岸,到了镇江府。这时要啥没啥,只有草和泥,这是真的,赵构的建炎集团全体都睡在大地的草丛里,只有赵构本人有一张貂皮当被褥。他们先是争吵,由大将刘光世领衔吵起。他跪在赵构的面前嚎啕痛哭,说他部下几万弟兄都跑散了,估计没被金军杀死,短时期内也没法赶到皇帝身边。这是谁造成的恶果呢?

都是王渊!

王渊掌管所有江面船只,他把船都搞哪儿去了?他得负所有责任。王渊立即勇于认错,同时指出事情的直接责任人是江北都巡检皇甫佐……于是皇甫佐被当场处决。

建炎集团就此恢复团结,之后迅速制定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这么一大坨的人马要去哪儿呢,镇江府是不行的,它靠近江边,只此一点就必须抛弃。那么去哪儿?王渊的笑容非常光明、诡谲,他提醒集团内诸位领导,现在我们的船都在哪儿呢?

赵构还在犹豫,旁边一群人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这群人是特殊的,他们是建炎集团的核心。提到核心,人们觉得应该是赵构、黄潜善、汪伯彦、王渊、刘光世、张俊等等,毕竟按职务看,他们是皇帝、宰相、御营总管、领兵大将。

可是错了。

他们都不是核心。黄、汪、王、刘、张等人很有权,但得听赵构的,赵构还在婴幼儿期,所以他有保姆。这些保姆密不透风地围着他,什么事都Сhā手,什么事都能决定。

比如刘光世升职为节度使,比如和王渊紧密合作调走救命船队,比如随时问讯宰执们的工作,调整政策方向,比如在军人面前作威作福,他们坐着军人站着,他们骑着马,军人到马前声喏。

在某些程度上,建炎集团这段时间之所以很萎,都是因为这些群人本身就萎,他们是太监。是从前康王府里,陪着赵构一起成长的几位名太监,他们分别是康履、燕珪、高邈、张去为、张旦、陈永锡等等。很没来由的,这群太监里的小弟弟们觉得自己和梁师成、童贯一样,应该军、政一把抓。

不对,还有财。

这是最重要的,这些太监们超级爱钱,王渊的船队之所以到了杭州,就是给他们运家产的。这时提到船,他们立即心有灵犀,向赵构建议,杭州非常好,我们去杭州。

事实上杭州也非常好,赵构列举了一下杭州的数字,发现没有不去的理由。

杭州山水之美,是北方无法想象的;杭州的富饶基本上是开封富饶的根基;在战略位置上杭州比开封更理想,她处于没有冰封期的长江的外缘地带,在它和长江之间有众多的关联城市作缓冲,其间沟壑水道纵横,女真骑兵将受到空前的阻碍。

更妙的是,杭州临海,危急时刻可以随时乘船避难。这一点是整个北方无论哪座名城都没有的优势。综合上述,有什么理由不去杭州城呢。

太监们的建议似乎很英明,但是去之前,还有很多的事要做。首先,江南虽然是那么美好,贸然前去的话,还是有相当的危险的。

赵构没忘记前几年他爸爸搞花石纲,把江南祸害成什么样,这时国破家亡想去逃难,搞不好会被清算的。这时他清点一下队伍,别说护驾的御营军队了,连仪仗队都只剩下了一张黄扇,混成这样到杭州去,说他是冒牌皇帝倒有人信。

既然如此,走之前的工作就要多做一些了。根据形势,他决定先认错,很技巧地写了一份罪己诏。看一下内容,他先是“慰抚淮扬迁徙官吏军民”……只是搬家吗,到底有没有搬出来的人呢?对于结果,他“痛切朕心,愧负何及。”

可是他强调,这一路上他“劳形克己,侧身修行,宅中经远,均布惠泽。省刑薄敛,一毫不扰郡邑。”也就是说,他积极逃难,收获很大,心­性­随之成熟。无论是住着还是走着,他到哪儿都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好事,一点都没有­骚­扰所过州县。

多好的皇帝啊,为了更加深切地体现他的仁慈,他下令外放了180名宫女……这人一直宣称不喜、不近女­色­,这时仓惶逃命,居然还随身携带了这么多的女人!

这些虚的做完,还得来点实的,他得处理掉两个民愤极大的败类——黄潜善、汪伯彦。这两人居然也从江北逃过来了,这在当时扬州城外的江边上,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时扬州倾城逃难,几十万人困在江边,惊慌失措中,百姓们大骂黄、汪两人,对他们恨之入骨。正在这时,人群里有位官老爷自称姓黄,没等他进一步表明身份具体叫黄什么,几十万人扑了上去,直接把他撕碎了。事后才知道,这人是司农卿黄锷。

恨到了这地步,继续当宰相是不合适了。其实说起来,赵构也很恨他们,毕竟事发突然,把赵九弟给吓萎了,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啊。参照前面李纲、宗泽的遭遇,黄、汪两人应该会死得非常难看才对。可赵构凝神思索了很久,把黄、汪两人找来,三个人又谈了很久,才下达了几条命令。

因为工作失误,黄潜善罢相,贬任江宁(今江苏南京市)知府;汪伯彦罢相,贬任洪州(今江西南昌市)知府。

一个南京市长、一个南昌市长,这是贬职吗?在现代这两个地方有多显赫不用说了,在当时也是江南东、西路的首府。

看另一条。

因为工作失误,前首相、现任单州团练副使李纲不得赦免,不得出境……貌似李纲跟扬州惨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吧,为啥牵到了一起?官方给出的理由是为了维持宋金之间的友好关系,所以必须要控制住李纲这个不安定因素。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黄、汪怕了。这二位很清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他们是很认真、很缜密、竭尽所能地做着坏事的,并不是在无意识或者­精­神病状态下­干­的,没法免责任。所以必须牢牢地摁住李纲,不然此人复位,再次清算的话,别人不一定,他俩肯定支离破碎。

同时新宰相朱胜非上任。朱胜非,字藏一,蔡州(今河南汝南)人,进士出身。看履历很一般,他跟何栗一样,也是临时提拔起来的应急品,但是他命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关键地点,居然是西京应天府的知府。还记得吧,赵构是在那儿当上的皇帝。

当时朱胜非大谈皇帝威信论,说大元帅的头衔太浅,无论如何没法让民众们激动,只有皇帝才能号召复国。由此建炎集团欣赏了他,让他进入核心。这时黄、汪相信,有这个人在,政策的延续­性­还是可以期待的。

总体说来,他从应急品升级到了过渡品,前途小有光明。

接下来刘光世、张浚等大将被派到长江沿岸的重要地段,他们的任务是一边回收逃到南岸的御营士兵,重新组建赵构的亲兵队;一边跳过原地方政府,直接控制该地区,构建适合赵构生存的赵氏领土。这群人上路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因为他们再努力­干­得再好,也被确定成了外围势力。在此时在将来,从地理位置上就被边缘化了。

对此,刘衙内等人是很失意的,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赵构在另一群人的簇拥下向更南边的杭州前进,那群人里有王渊,有宫女,有太后,有无所不能的快乐的太监。

当天在目送赵构一行人渐行渐远的队伍里,有一个人站在队伍的边缘,神­色­应该是风清云淡的。他同样很失意,却并不失望。他只需要时间,只要时间够,就一定能挤进最核心的那个小圈子。

张浚。

这段时间里张浚又创造机会小升了一级,倒霉的由李纲换成了韩世忠。说来也是韩世忠太倒霉了,他兴致勃勃地到处找女真人单挑或者群殴,正­干­得起劲,突然有人告诉他,说他的某个部下把一个当官的扔到水里淹死了。

那个官是言官……欺负到张浚的本系统内了,这还了得,张浚火力全开,上纲上线,把这件事升级到了现有官员队伍的纪律问题上。某些人自恃有功,无所不为,比如韩世忠,不严惩他,国将无法!

于是韩世忠被降级,把观察使丢了。

这时他和刘光世、张俊等人在岸边送走皇帝一行人,之后各自分手,各奔前程,去当他们的外围积极分子。这时他们不会想到,命运、机遇会有多么的神奇,

回到水面上,赵构在波浪的推动下沉思,也许是身体的原因让他没法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生活吧,他渐渐地习惯了想事情,他在为前途担忧。而在船舱外面,世界是欢乐的,能够想象吗,有人在几十万同胞惨死,长江以北财物全失,仓惶逃过江面,九死一生之后,居然还能从心里往外地觉得快乐吗?

有。

不仅有,人数还很多。一大群穿得漂漂亮亮妖妖娆娆的人站在甲板上,拿着弓箭,­射­河面上的鸭子。似乎当当鸭子的血染到河水里时,是多么的美丽,多么的有意义。

血,河水……血,江水。

难道这些人的脑子里没有长江水面上的数以十万计的宋人的浮尸、鲜血吗,这真的有什么快乐吗?!答案是有的。

这就是建炎集团核心处的那群太监,扬州城里的人跟他们没有关系,杭州城里有他们的财产,都由王渊的部下们严密保护着。这时他们坐着船,每时每刻都在接近着他们的钱,都在接近着传说中像天堂一样美丽的杭州,这么幸福,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在杭州城里,他们的快乐成倍、翻倍的升级。

太监们在城里转了一圈,看中了几间最大最豪华的宅子,没说的,抢过来。他们是北方京城里来的上等人,住江南土著们的房子,真是很给面子了;

太监们在城外转了一圈,决定去看杭州最有名的自然景观,钱塘潮。只是有一点,他们要从城里刚入住的大屋里出发,这样一路之上,会经过很多的民居区。太监们觉得这很不合适,太监是长江以北的专属动物,自从五代十国之后,这边儿就再没出现过了,这时集体出游,会变成景观的。

太监们命令在经过的长街上用布帛围成秘道,挡住江南土著们的视线,让他们安静地出发,保持上等人的体面。

等他们熟悉环境,体力恢复之后,开始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从此过上了久违的都市幸福生活。截止到这里,他们是很讨厌,但是很安全。

只是欺负了老百姓而已,算得了什么呢?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们做了另一件事。这些太监们感谢了一下王渊。

王渊在扬州城外长江边上,把皇帝、百官、百姓都扔在一边,用官舰把他们的财产运到了杭州城里。这是多么巨大的友谊,是经过战火考证,用皇帝的生命安全为代价做到的。

太监们无以为报,给王渊升了官。让他继续当御营都统制,同时升到了军方的最高领导机关,当枢密副使。注意,虽然是副的,但是王渊有签发文件的权力。这是实权,可以­干­涉国家大事,可以任免军队­干­部,可以货真价实地趾高气扬。

事情就坏在这里,对太监来说,这事很平常,他们­干­了很多次,没啥意外;对王渊来说,这是按劳取酬,他冒着风险送出了人情,这是收取等价回报,有啥不对?

他们都没意识到,这是情况变了。建炎集团再不是在逃亡的路上奔波,那时大家只要求能活下去,不死在金军刀下,不淹死在长江里,就什么都好。官位了,钱财了,都是身外物。

这时已经定居,每个人都面临着住房、工资、待遇等一大堆的物资需求,这时候太监们和王渊明目张胆地做买卖,把其余的军人当死人吗?

宋朝的军人是职业­性­的,从来没什么­精­神文明教育,他们能在战场上把战机和凶险都扔在一边,举着人头向主将要赏钱,物资激励是一切!

不懂事的太监康履等、不合格的军人王渊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杭州城里体验着幸福的新生活,迟钝到当危险临头时,居然是新宰相先知道了。

朱胜非紧急向赵构汇报,军队里很多人嫉恨王渊,要出事。赵构这段时间吃够了军队、战争的苦,他非常重视,立即命令解除王渊的签发权,让他只担着一个虚衔,这样就能平息军队里的意见了吧?

可惜晚了。

比朱胜非稍晚一些,康履得到了一个线报。军队里有人来告密,说苗傅、刘正彦两个将军即将哗变,目标是杀王渊,集合地点在天竺寺。康履一听这还了得,军队要脱离领导,好朋友有生命危险,他马上向皇帝汇报,皇帝紧急召见宰相,宰相出宫去找王渊。

这样一个大循环,事情终于到了王渊的手里。面对危险,王渊没含糊,他派出重兵直扑叛军的集合地点天竺寺。

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天晚了,他吃完饭后洗洗睡,第二天早起神清气爽照常上班。上班、议事、下班,这个流程都走完,天竺寺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而他也没追究。因为只是一个线报嘛,或许天竺寺里没有叛军,也或许派去的重兵正在守株待兔,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没必要大惊小怪。

就这样,王渊走到了杭州城北桥畔,突然间桥下冲出了大批伏兵。这时他才猛醒,中计了!那个线报是假的,用来迷惑他们,把重兵调到天竺寺转移视线,真的叛军一直埋伏在这里等他下班。

清醒得太晚了,叛军把王渊拉下马来,刘正彦亲自­操­刀,当场砍下了他的人头。同时哗变在城里各个地点爆发,100多个资深名太监身首异处。做完了这些,叛军带着众多人头向临时皇宫前进。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叛军们并没有很大的企图,之所以逼近皇宫,只是因为里边还有更多的太监,以及太监里的­精­华,康履、燕珪、高邈、张去为、张旦、陈永锡等等都还没死,都在皇宫里躲着。

毕竟斩草要除根,得把太监都杀­干­净。

赵构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叛军逼近时,他并没有怎么慌张。

当天接近正午的时候,赵构登上了城楼,下面是一大片御营卫士,以及100多颗血淋淋的人头。赵构很镇定,他手扶栏杆,向下面召呼,要苗傅、刘正彦出来觐见。

苗、刘出来了,向他三呼万岁,跪倒磕头。

……情况似乎很正常,赵构感觉良好,他决定把场面做足,于是问事情是怎么回事,爱卿等从头说来。

苗傅真的听命令了,他站起来,大声地把事从头说起。

下面的话简直是替所有的汉人向赵构质问——皇帝你自从即位以来,赏罚不公,信任太监。军人有功劳的不奖赏,太监向你推荐你都答应;黄潜善、汪伯彦败坏国家到这种地步,居然至今没有流放远方;王渊临战退却,贻误战机,抢先渡江,不见处罚反而升任枢密,这都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已经杀了王渊,皇宫外面的太监们也都杀了,现在请交出来康履等人,全都杀了,向三军谢罪!

赵构窘怒交集,没想到苗傅翻旧账,揭他老底。这是当众摊牌,撕破了脸皮,是真的造反了!但没什么,本着一贯的不要脸­精­神,他还是能很从容地面对的。

赵构说,爱卿要注意,黄潜善、汪伯彦都已经受罚贬职了,王渊也被你们杀死,太监们已经死了很多,现在朕答应你们,一定把康履等人降职责问,决不姑息。你们回军营等候消息吧。

军人回营,万事大吉,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这些兵都是菜板上的鱼­肉­。

可惜苗、刘都曾经帮他剁过菜,尤其是刘正彦,帮他杀了很多的所谓盗贼,各种手段都明白,这时绝不上当。

叛军顶在皇宫城门前,一定要赵构交出大太监康履,不然不走。

赵构就是不交,这不是一两个太监的问题,是皇帝的权威在倒塌,一但这个也软了,他就真的萎到底了。

双方就此僵住,时间一点点过去,皇城外的叛军们渐渐地失去耐­性­,刚开始的嫉恨到杀人的兴奋到和皇帝顶牛的癫狂到逐渐的不安,很快就会被恐惧压倒,做出极端的事来。

赵构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当机立断,派人把康履绑到城外。苗、刘就在他的面前,把康履先腰斩再腐割最后斩首。

做完了这些,赵构还有奖赏。升苗傅为庆远军承宣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渭州观察使副都统制。怎样,大家人也杀了,气也出了,是不是可以回军营休息了呢?

叛军不走。事情明摆着,要是从开始赵构就服软,没有后来的硬顶、当面杀人,事情还能有转机,还可能彼此妥协,凑合着往下过日子,现在敌对到这地步,还想善了吗?

苗、刘商量了一会儿,向赵构提了个问题——陛下,你觉得你当这个皇帝合适吗?要是钦宗皇帝从北方归来,你让他处于什么位置?

赵构心里一片冰凉,巨大的危险向他逼近,比金兵临近扬州城时更让他警觉。怎么办,他紧紧地闭住了嘴,不做任何回答,同时把目光投向了新任首相朱胜非。他不知道这个人能为他做什么,但此时此刻,他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朱胜非顺着绳子遛到城下,和苗、刘面谈,劝他们别把事做绝,给赵构也给他们自己留一条后路。对此,苗、刘很认同,他们提出一个建议。

请孟太后,也就是宋哲宗的废后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和皇帝共同治理国事。

这很好,朱胜非欣喜、赵构惊喜,垂帘听政太好了,尤其是孟太后如此的善良低调,由她出面,一定会比当年的曹太后还要温柔。

他们立即同意,当场写下诏书,给孟太后合法政治地位。可是当宣读诏书,表示立法生效时,苗、刘两人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

太后是孟太后,这没错,可谁说和太后共同治理天下的皇帝是你啊?我们说的是当今的皇太子赵旉。

全场呆滞,赵旉是赵构的独生子,现年才3岁,这么个小孩子要当皇帝了?可没等有人反对,苗、刘还有话说。

说小吗,仁宗、哲宗登基时也很小,正因为小,才需要太后垂帘听政。至于太上皇,更是眼前的例子,赵构当皇帝时,有起码两个太上皇存在,他不也当了吗?

赵构无言以对,这时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出现,现实让他清醒,这个纨绔生的纨绔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不能因为自己有个什么什么样的高贵血统,就能在亿万人之上随意作威作福,想­干­什么­操­蛋事都随便。人世间是有界线的,谁做得出格都得退场。

他父亲太混账了,结果在异族人那儿受罪;他太混账了,本国人也能造他的反!

这时他派人去后宫请孟太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老­妇­人的身上。一会儿,孟太后到了,赵构向旁边躲闪,站到了一根柱子旁边。有官员请他在原来的座位上落座,赵构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能坐这里了。”

时隔34年之后,孟太后再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她做的第一个决定就非同凡响。她没有走上城头隔着老远和叛军说话,而是直接开城,与苗、刘面对面。

孤独利于思考,时光锻炼心­性­,这时的孟氏,再不是从前那个不懂官场,不擅争斗的女孩子了。她面对叛军,非常的镇定。

她说,宋室颓唐,是道君皇帝、六贼做出来的,与当今皇帝何­干­?况且他最初时并未失德,都是黄潜善、汪伯彦在误导。现在黄、汪已经贬职,这些你们不知道吗?

避重就轻,预留台阶,这是很高明的政治语言。

可惜苗傅无动于衷,他是个成年男人,懂得决不和女人讲道理。他粗暴直接地说,我们就是要拥戴你当天下的主人,就是要拥立新皇帝。

来硬的……孟氏比他还硬,说天下大乱,强敌当前,你们要我一个老太婆抱着3岁的娃娃决断军政大事,怎能号令天下!敌国知道有这种事,会更加轻视欺凌我们。

言外之意,这么搞大家都别想好。

有道理,可惜苗傅顾不得那么长远,眼前是骑虎难下,谁还想着以后。他再次强调一定要孟氏主政,这事没得商量。

陷入僵局。同样僵住了,孟氏没像赵构那样要么硬顶要么软蛋,她有第三条路走。隆祐太后转过头来看首相朱胜非,说这时正要大臣做决定,相公为什么一言不发?

历史证明,这句话是决定­性­的。赵构真的很好命,他在南渡之后第一时间把朱胜非提到首相的位置上,原只是把应急品当过渡品用,却没想到这是他的急救包,没这人,历史绝对会改写。

这时朱胜非什么话都没说,而是转身走回了宫里。那样子真像是黄潜善、汪伯彦的接班人,遇见事儿就躲,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成功地迷惑住了苗、刘叛军,从这时起,他们认定这个人是懦夫、孬种,不必在意。可实际上呢,稍加一句,朱胜非的业余爱好是看小说,当时是宋朝,各种污秽糜烂的明清小说还没问世,能看到的都是唐朝作家写的。

唐代小说,写的是传奇、热血、仇杀、信义,就算是情爱,也一定会惊天动地。一个人每天脑子里装着这些,做出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朱胜非悄悄地找到赵构,说他刚才跟叛军里苗傅的一个心腹死党叫王钧甫的聊天来着,王钧甫说苗、刘二人“忠心有余学识不足。”

赵构躲在柱子后边,疑问的眼神。

朱胜非很低调地解释,这可以理解为以后会有转机。

……学识不足,是说缺心眼?赵构有点明白了。两人再悄悄地聊了一会儿,一道诏书下达。赵构全面同意叛军的要求,从即日起,孟太后垂帘听政,皇太子升级当皇帝,他退位、并且立即搬出皇宫,到显宗寺里借宿。凡是叛军点名的太监全都流放,一个不留。

叛军全面接管杭州城,在苗、刘看来,老太婆当权、小孩子上朝,赵构躲进和尚庙里,保安水平比皇宫差远了,随时都能杀掉,至于太监们,一个个被流放出城,一个个被半路截住,都杀做两段带回城里示众。

威风凛凛!

之后苗、刘给自己升官,苗傅做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是武成军节度使,再安排两个政治友人升任宰相、尚书。之后……还要再­干­点什么呢?

两人左思右想,决定给杭州城外的同事们定定­性­。韩世忠当御营使司提举,刘光世是世袭大衙内不必再升,张俊当秦凤路副总管,命他带300个大兵即日启程回西北老家去。

其他人以此为例,不管是升是降,都一律不许靠近杭州。

做完了这些,苗傅、刘正彦觉得江山已定,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人生了。却不知道已经办了件最失策的事,错到连补救都来不及。

他们现在­干­的事,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挟天子令诸侯”。这句话看着很威风,其实风险很大,很没有必要。当年曹­操­是不得已才这么­干­,因为外边有太多的人能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更高。可苗、刘已经控制住皇帝,那么是把大臣们以皇帝的命令收笼在身边,或杀掉或控制的好,还是扔到外围,给个官职,让他们随意发展的好?

就在这时,有些人已经开始行动。

的确是发展,苗、刘之变是赵构的一次劫难,对建炎集团是一次洗牌,很多很多的人身败名裂,可另一些人却因之而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比如张浚。

这位两年前还只是个边缘京官的小人物,突然之间变成了核心。这是个很怪异的现象,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时是没道理的,要不怎么才能解释,以他微薄的官场资历、没有半点军事生涯的过往,就会有那么多的人主动来投奔他呢?

先来的是张俊。

这位老西北军没门第没关系,到哪儿都有小鞋穿,哪怕是造反派都不待见他。对别的人苗、刘是用官收买,就地发财,对他,居然是带着300个大兵回西北去。

西北……那边濒临西夏,又与金国接壤,很快就要出大事,这是明摆着要他去死。他想不去呢,公文里说得明白,剩下的兵由其他将领拆散了分。这年头兵权谁不要,实力谁不要,这等于是鼓励张俊的同事们窝里反,逼着张俊走人。

关键时刻,张俊说这事儿很复杂,我带你们去见礼部张侍郎,由他来决断。

张俊带着8000名士兵上路,投奔平江府的张浚。当他到达平江的时候,发现这里很平静,基本上没人知道杭州城发生了什么。

苗、刘的文件传达过来了,可是被张浚扣压,不对外公布。

张俊来投靠有求援的成分在内,还不算离谱,下一个就很不寻常。江宁(今江苏南京)府的吕颐浩派人来联络他。

吕颐浩,字元直,山东乐陵人,进士出身,南渡以前做过河北路都转运使,相当于一省之长。这是出将入相之前的顶级高官,这样的人不仅主动伸手,而且还带着10000名士兵上路,声称与平江联手平叛。

第三个是大衙内刘光世。

刘光世在镇江,他紧张地左右观望细心衡量,发挥自己听命令不听命令都能达到利益最大化的特长,决定是听谁的呢?

张浚的命令很快到了,他以礼部侍郎的官阶,命令奉国军节度使刘光世率本部人马勤王,立即启程去和吕颐浩汇合。

刘光世一拍大腿,目光雪亮,听这个了!

有这些底牌之后,张浚没急着动手,而是悄悄派人去了海边。杭州临海,要是突然有水军从海上突袭,相信效果不错。他下令大量造船,克日完工。

他这么搞,杭州城里没法不发觉。苗傅终于感觉不对劲了,前些天的确做得有些缺心眼,怎么能把那么多的实力派往外推呢?

得收回来。

他发布命令,升张浚为礼部尚书,带平江兵马来杭州述职。张浚把官衔收下了,至于回答,他派张俊带着8000名士兵到吴江驻守,切断杭州城的出兵方向。

眼看双方就要打起来,突然之间又都停了,不管是张浚还是苗、刘,一下子都偃旗息鼓缩了回去,原因是有一个人出现。

韩世忠,这位老兄是中兴四大将里第三个过江的,由于在江边有很多御营走散的人马,他守在了盐城(今江苏盐城)收集了不少,实力壮大之后,才启程去杭州。张浚的运气非常好,及时发现了他,一封信召了过来。有了韩世忠,一切都不一样了。韩世忠已经是宋军公认的第一强人,多年以来战功赫赫,尤其是最近,杀金军如屠狗。

战绩是威望,他的出现让双方都重新制定计划。在张浚一边,张俊不必突前,要换人。以韩世忠的突袭能力,方腊躲进老巢里都能单人进去掏出来,不用他用谁。

韩世忠从平江出发,率军到达秀州(今浙江嘉兴),在那里声称得病了,要休养,同时大批采购打造攻城器械。

这让苗傅、刘正彦心惊­肉­跳,过去的七八年时光可以证明,谁让韩世忠掂记上了都没好果子吃。那么和这人打?纯粹是找死;收买吗,这人据说也挺爱钱的,但是认死理,自从当官军之后,军纪都没怎么犯过,怎么可能陪着他们造反?

想了很久之后,叛军一致决定,还是要挟他吧。因为正巧有个可以要挟他的人在杭州城里。

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在杭州城里。这和印象中有点出入,传统形象里梁红玉始终跟在韩世忠身边,他们形影不离,既是夫妻,更是战友。

这没错,但是要有个经过。在不同的时期,梁红玉给韩世忠的帮助是不同的,截止到这时,她是韩世忠官场上的灯塔。

老韩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该清醒的时候绝不糊涂,他一边打着仗,以绝世军功扬名天下,另一边悄悄地把老婆安Сhā进建炎集团内部,甚至是皇宫深处,和皇妃、太后们打成一片,时刻保持着和顶级官职的亲密关系。在这一点上,刘光世都比不上他。

这时苗傅、刘正彦决定抓住梁红玉,逼韩世忠投降。

这招儿好不好呢,还真不好说。或许会有人嗤之以鼻,说以韩忠武之节义,怎能为区区一­妇­人屈膝降贼?哪怕在韩世忠面前杀梁红玉,韩将军都不会妥协!

很可能是这样,可惜有人不敢冒险。朱胜非,他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两方面衡量了一下,觉得在宋朝灭亡、赵构南渡、兵变倒台、御营人马全叛变之后,把宝押在一个军人的所谓忠诚上,尤其是这个军人还从来没见过面,实在是太疯狂了。

绝对不能让要挟成立。

他去找苗傅聊天。这些天里他经常和叛军内部的各种人聊天,基本上随意出入,想见谁见谁,叛军都不把他当外人。

朱胜非对苗傅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把韩世忠推到对立面上去呢,做事情要看本质,其实你和韩世忠很像的,都是很能­干­又受压榨,应该很有共同语言才对。

苗傅想了想,点头。

朱胜非,有再好的共同语言也要交流,要和韩世忠交流,谁能比韩世忠的老婆梁红玉更好呢?嗯,别瞪我,就算没效果,也只是送去一个女人而已……很大的损失吗?

苗傅想了想,点头。

朱胜非,但是你不能这样就送出去,既然要示好,就要给足钱,你何妨给梁红玉一些好处,也算是给韩世忠的面子……安国夫人怎么样?

苗傅想了想,又点头。

那天朱胜非离开军营,走在杭州的大街上,突然仰天长叹了一声——唉,这俩货真是笨啊(“二凶真无能之辈”)

梁红玉纵马奔驰一昼夜,从杭州赶到了秀州,除了自己安全之外,还带来了杭州城里的最新动态,以及孟太后、赵构对勤王部队的要求。

韩世忠很高兴,这符合他所有的心意。比如老婆安全,比如忠君勤王,比如他在建炎集团高层的正面形象,哪一点都堪称惊喜。

张浚很满意,皇室都安全,知道他在­干­什么,这两点足以保证他下面安排的实施,简直太理想了。同时吕颐浩、刘光世已经会师,正向平江赶来,他手里的实力在急速壮大。

这感觉太好了,是张浚梦寐以求的。

回到杭州城里,苗傅、刘正彦一直在等消息,友谊之手伸出去了,伸得好久好久,可什么也抓不着。韩世忠仍然病着,赖在秀州一动不动,回音也没有,可攻城器械越造越多!

事情不大对头啊,苗、刘的心越来越沉,他们坐下来,难得地静心思考了一阵,之后下达了两条命令。第一,加封韩世忠为定国军节度使,张俊为武宁军节度使,主管凤翔府。宣布张浚­阴­谋叛国,贬为黄州团练使,郴州安置。

抬韩、张,贬张浚,这是在分裂勤王军队内部,招数很好。

第二,苗傅派弟弟苗瑀、马柔吉率重兵据守临平(今浙江余杭),阻挡勤王部队前进方向。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有了这样的觉悟,按说就没什么难题了。相比之下,苗、刘只是两个军人,而赵构是天之骄子,同归于尽的话,看谁舍不得。至于张浚那边,他们敢把苗、刘逼到绝路上,搞得大家一起死,还谈什么忠君勤王,统统都是贼子!

可是下面发生的事,还就是没按照这个逻辑来。

平江方面力量集结完毕,张浚发布讨伐苗刘的檄文,带兵冲过来了。平叛军队以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为两翼,刘光世为游击,吕颐浩、张浚为中军,刘光世部下为殿后,发兵杭州。

要注意的是刘光世的部下,这是个奇妙的、独一无二的现象。刘光世本人打仗很一般,甚至很懦弱,但他有本事找到强悍的、­精­锐的部下。他的部下在中兴四大将里仅次于岳飞帐前的那些传奇名字,连韩世忠都没这样的班底。

而这样的部下,居然会毫无保留的听从他的命令……

军队在前进,更快的是文件。张浚等人按照勤王的正规流程,给杭州发了一封信。信里表明了这次起兵的­性­质,同时呼吁赵构复位。

这太正常了,历史上每一次清君侧也好,假勤王真造反也好,都要先做这一步。但是张浚真是没料到,仅仅是走了个过场,杭州方面居然天翻地覆了。

孟太后宣布赵构复位,第一时间收回兵权。

这胆子简直让人发抖,杭州城里的兵权仍然在叛军的手里,苗、刘曾在皇宫门口杀官造反,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她这样搞,纯粹是逼着叛军下狠手,自己找死。

可奇妙的是,苗傅、刘正彦变得六神无主,在军营里团团乱转,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这时他们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只想出口气,只想挣点功名,谁想杀皇帝啊。至于逼皇帝下台,那也是一步步赶到那儿了,说到底,都是宋朝的正规军,这么多年的思想教育工作不是白做的,真不敢给皇帝放血啊。

进退两难,没法收场。

关键时刻,他们的老朋友朱胜非再一次出现。老朱说,要不大家都去祝贺皇帝的第二次加冕吧,这是喜事,双方勾通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苗、刘摇头,怕被杀。

朱胜非嘲弄的眼神,城里都是你们的兵,这时候怕被杀?

苗、刘仍然摇头,过后更可能被杀。

这样啊……给你们一人一份铁券,等同于免死金牌,这样总可以放心了吧?

苗、刘放心了,当天他们高高兴兴地去向赵构祝贺,仿佛时光倒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赵构满面笑容,非常亲切地抚慰了他们。

他们离开时,忍不住双手捂住额头,幸福的感觉简直快崩溃了:“圣天子的胸怀是如此的宽阔!”之后他们各自回家,开始新的、轻松的生活。

对此,让人说他们些什么呢?

消息很快传到了前线,张浚等人的反应是加速前进!情况很简单,苗、刘是假和平,那么戳穿他;如果是真服了,趁机要他们命。

韩世忠打头阵,这简直是噩梦,他手持双刀冲了上去,苗傅的亲弟弟苗翊拉着神臂弓瞄准他,被他一声大喝,吓得箭都没敢放,转身就逃。

韩世忠衔尾急追,两支部队从临平起,一路跑进了杭州城……居然连攻城都没用,直接就进城了。当时是半夜,苗傅、刘正彦在平静甜蜜的梦乡里惊醒,第一反应是逃跑,从杭州城里离开;第二反应是找到铁券,一定要带着它逃,吃住都在一起!

他们完全忘了城里还有赵构,那才是他们唯一有效的护身符。

苗、刘两人带着2000名亲兵从涌金门逃走,向福建方向流窜。不久之后,大批的官军在韩世忠、刘光世的率领追击他们,直到把他们生擒活捉,带回杭州城,处以磔刑。

这两个人的动乱就此结束,由于这两人的造反水平实在太差,把叛乱搞得像闹剧一样,所以实在是没法总结。但它的意义重大,直接影响了宋朝的历史进程。

有五个人浮出了水面,成为顶级权贵。

先是三位大将军。张俊、韩世忠、刘光世正式走上前台,分别成为御营的前左、右军都统、副使。这和他们以后的番号直接挂钩。

之后是宰执换届。

朱胜非在平叛之后第一时间提交了辞呈,说自己兵变前没能提防,兵变中没能自杀,实在是不大纯洁,尤其是还和叛乱分子多次闲聊,显得立场小有摇摆,他提请组织严肃处理自己。

赵构表示赞赏,爱卿堪称职场楷模,朕很感动。

朱胜非暂时下放,接替他的是吕颐浩、张浚。吕颐浩开始了他荣耀的首相生涯,他将以其标志­性­的粗暴大胆风格来统治南宋初年的官场。

不过他是次要的,他再怎样粗暴大胆,对一个王国而言,都是只小蚂蚁,有各种各样的官场条例来限制他,让他只能在条条框框内部生存。

张浚是不同的,他一步登天,继成为勤王部队总司令之后,担任了另一个更加庞大重要的军职。这个位置成就了他帝国第一军人的实权,进而影响改变了一个时代。

张浚升任知枢密院事。这一年他33岁,宋朝自从寇准以来,再没有比他年岁更小的宰执大臣。这还不算什么,头衔而已,看他的实缺。

张浚宣抚川陕,许便宜行事。

也就是说,他是实际上的四川、陕西两地的主事人,军政大事随他心意,想怎样就怎样。这是无与伦经的权力,纵观此前宋朝170多年间,我想不起谁曾经这样显赫过。

但是没有人嫉妒他。

此时的陕西、四川风雨飘摇,看地势,这两地处于东南方向的杭州的上游,自古以来,欲占东南必先西北,之后沿长江顺风一帆,东南几乎不战可降。

金国人是善战的,他们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早在两年前,也就是建炎元年,靖康之变刚结束时,行动就展开了。金军最高统帅完颜宗翰亲自领军强渡黄河攻占洛阳,之后分一半兵力给常胜大将完颜娄室向西挺进,挑战宋朝最强的西军大本营。

这是一次空前剧烈的大碰撞,可以说,自从金国兴起以来,它遇到了最强的敌手。之前的契丹人虚有其表,灭国期间一次像样的重兵决战都没有,开封的沦陷更是个笑话,宋朝居然严令本国军队不许勤王,等于是把国都拱手相让。

而西军不同,这里是名将之乡,是百年以来战争从未停息之地,哪怕金军派出了最强的将帅,也没能占到多大的便宜。

攻势的最开始,完颜娄室出其不意率万余骑兵趁夜踏冰渡过黄河,攻下了京兆府。这一下整个西北震动,真的让西军骤然一惊,金人旦夕之间做到了西夏百年都没办到的事。可也仅此为止,西军的抵抗剧烈且及时,之后任凭完颜娄室百般筹划,金军再没能取得更大战绩。

战事相持,张浚在这种时刻主动要求去西北,与金军决战于第一线,在当时而言,他的眼光之准,魄力之强,爱国之忠勇,都是首屈一指无人可比的。

张浚西行,壮怀激烈,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哪怕是再反对他的人,都承认他绝对有着与金人不共戴天之志。

他要做的事很大,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要在一年后才有结果。这时世界的焦点仍然在赵构身边。这时的赵构23岁,短短的三个月之间,他经历了溃败、追杀、丧失­性­能力、政变、被逼退位等一大堆人生惨事,实在是衰到了极点。

痛定思痛,他认识到了一些自身的问题,变得懂事多了,比如说他下了罪己诏。这回再写,他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说了些实在话——“……昧经邦之远图,昧戡乱之大略,无绥人之德,失驭臣之柄……当深自修省,悔过责躬,逆耳忠言,钦而必受。”

他说自己不懂怎样经理国家,不懂镇压叛乱的办法,没人品没人佩服,臣子们都不听他的了,以后什么都改!

话说到这份上,没法更深刻了。可惜老天爷仍然没原谅他。时隔不久,他的独生子生病了,全皇宫里的人小心翼翼地侍候,结果小心出大事,一个宫人一脚踢翻了一座鼎。惨了,铜鼎撞在砖地上,成年人都会吓一跳,何况是病中的小孩子。

3岁的赵旉当场吓得抽搐,赵构大怒,命人把那个宫人拉出去立即砍了。结果屋外边人头落地,屋里边他儿子也咽了气。

赵构死儿子,等同于寡­妇­死儿子,这下子彻底没搞头了!他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好几次在宰执们面前嚎啕痛哭。

当然,他在哭之前交代了,绝大部分是为了他爸他妈他姨他哥哭的。

再怎么难受也得生活,赵构擦­干­了眼泪为安全问题沉思。他想了很久之后,给金国写了几封信。信的开头部分是­精­华。

他这样写——“宋康王赵构谨致书元帅阁下。”

以前是——“大宋皇帝构致书大金元帅阁下。”

低调到了这地步,比当年南唐李后主还要低,至少李煜还自称南唐国主。而金国给出的回应是,你稍等,再过几天我们就发兵入侵,这回领兵的是你的新朋友完颜宗弼。祝相识有缘,祝天长地久!

时值七月,金兵南下的消息越来越多,赵构迫不得已做了两手准备。他恭请孟太后带着他的绝大多数后宫、全部皇室成员离开杭州,去洪州避难。

当太后老人家起驾的时候,人们发现,这位声称不好­色­、也没法好­色­的陛下在短短的四个月时间里,居然把后宫美女从零,发展到了数百人之多,各种妃、各种夫人一大堆,真是琳琅满目不可胜数。小查一下,有潘贤妃、淑国夫人王氏、康国夫人萧氏、和国夫人王氏、嘉国夫人朱氏、成国夫人吴氏、润国夫人张氏、惠国夫人孙氏、直笔张氏、典宇孙氏、直笔刘氏、尚服朱氏、张才人等等等等。

浪费资源,至此已极!

美女们走了,赵构冷静地选出了自己的安全保障。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他仍然把开封城里的留守大人当成了救星。

这时的留守姓杜,不再姓宗。

可赵构觉得这样更好。他比较了一下,杜充的忠心比宗泽只高不低,杜充的魄力更让宗泽难以企及。在杀­奸­细、杀盗贼等方面,杜充让整个建炎集团激赏。

嗯,尽管把黄河掘开,导致金兵直接攻打扬州,造成了巨大的人员、物资损失,还有萎事件,但初衷还是好的嘛!

对于这位强大的硬汉,赵构给予了足够的权力。杜充,以东京留守之职兼任宣抚处置副使,节制淮南、京东、京西路。

这是把开封以南直到长江边的一大片超级广阔的土地都托付给了杜充,这一片土地的重要­性­、幅员的辽阔­性­,在某种程度上比川陕加在一起都大,也就是说,张浚刚刚创造的最大节制权力指数被打破了。

对此,杜充坐在开封城里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战前演讲,他说,“方今艰难,帅臣不得坐运帷幄,当以冒矢石为事。”

也就是说,他将以身作则,战事发生后,会亲临第一线,于矢石交攻之间,与金军白刃相见!多么的豪勇,这段话传过长江,到达杭州城,整个建炎集团为之欢呼。

不久之后,金军出动,离开封城还很远,杜充率领留守司主力出城……不是迎击,而是快速向长江南岸逃蹿。

没看错,是长江的南岸。杜充的逃蹿堪称果断彻底,他一但开始逃跑,就直接越过了京畿、淮河地区,出现了长江南岸的重镇建康府(今江苏南京)。

至于国都开封,杜充委托给他的副手,副留守郭仲荀。可是很快他就在建康府见到了郭仲荀,原来郭仲荀把开封交给了留守司判官程昌寓。

但是他们很快又见到了程昌寓,程昌寓把责任又转加给了权东京留守上官悟……这帮人每个逃走,都随身带着尽可能多的兵,当他们在建康府汇齐时,开封城基本上都是些饿得走不动路的平民百姓了。

开封于公元1130年,宋建炎四年二月时陷落,这座人类有史以来最辉煌最富庶最文明的旷世巨城,已经满是断垣残壁,变成|人间地狱了。至于曾经的百万人口,也只剩下了几万人,其中的壮年男子,只有几千人。如果有谁走进去,除了遍地的饿孚死尸之外,什么也不会看到。

这都是杜充的“功劳”。

既有“功”,必得赏。赵构升杜充为同知枢密院事,升官制里写道,杜充“徇国忘家,得烈丈夫之勇;临机料敌,有古名将之风。”

杜充居然是烈丈夫、古名将!

可惜的是名将兄不领情,当这份升职报告颁布之后,杜充立即得了中风病,也就是脑血栓或者脑溢血,躺倒起不来床了。此人声称由于身体原因,没法办工,自然也就没法上任。

赵构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是杜充嫌官小,这好办,一道圣旨颁下去,杜枢密从西府升入东府,成为副宰相。

杜充的中风瞬间痊愈,四天之后高高兴兴地上班。他以副宰相之职兼领江、淮宣抚使,统兵十余万,镇守建康。

两个月后,金军渡江攻击建康,宋军迎战,岳飞在都统制陈淬治下激战于马家渡渡口。当胜负未分之时,宋军有人卖阵逃跑,导致全军大败。

收拾残部后,发现主将大人不见了,后来证实,杜充到了北岸,已经是金国人了。

杜充的故事还没完,他在金国那边混得风生水起,官越做越大,一点不比在宋朝时差。可见能者无所不能,到哪儿都是烈丈夫、古名将。

赵构在江南边憋屈得要死,杜充降敌之后他一连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个问题困扰着他,怎么也想不通可必须要想通!

——我待杜充这么好,把他从一般官吏提拔到顶级显贵,为什么他会这样回报我?!(“朕待充自庶官拜相,可谓厚矣,何故至是?”)

这个问题大家也要想一下,很有趣的,比如说为什么杜充从开封一路跑到建康,赵构不砍了他反而升他做宰相呢?

其实也不复杂,杜充的逃跑和之前赵构的作为很相似,两人都是把开封城、百姓什么的看得一文不值,官本位、个人安全思想至上。所以杜充跑到江南来,赵构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很知己很高兴。当此危难关头,杜充过江,分明是上苍佑构,给他送来了一尊护法神。可是护法神临阵倒戈就奇怪了,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继苗、刘之变后,赵构遭遇的又一次巨大痛苦。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从这儿以后,赵构看人的准度有所增强。

宋朝南渡之后,宰执级高官除杜充一人以外,再没有屈膝事敌之辈。

杜充投降,建康陷落,完颜宗弼率领的金军直向杭州杀来。这时的杭州改名叫临安了,取“临时安家”之意,表示还有恢复中原的志向。当然,“临近平安”也是一种解释,或许更接近赵构当时的渴望。这时金军临头,赵构唯有逃跑这一条路。

不要鄙视他的逃跑,因为自从他登基以来,他身边始终没有出现能正面击败金军的人物,让他没法不跑。别提宗泽,宗泽一直不在他身边,也没有与完颜宗翰、宗望、宗弼、娄室等金军一流战将交锋战而胜之的纪律,开封城的恢复再好,也让他心里没底。

那么跑,怎么跑?

两条跑,旱的或者海路。

旱路第一时间被建炎集团所有人否决,在陆地上和女真人比跑路实在是找虐,那帮野人能几天几夜不下马,生活问题都解决在马背上,这还怎么比?

海路方面早有准备,赵构在临安海边准备了很多的船,这回他三令五申,不许任何太监私下借用!船都在,可是明显不够用。

赵构给自己配备了全套的执政班底,这些官儿们的全套家属都随行。之外还有全套的诸班直卫,分配到每艘船上有60人,而这些人也有家属,都上船的话,船票就不够了。

新任首相吕颐浩下命令,说每个直卫可以带两名家属上船,这样就够了。

命令颁布之后,整个班直营地一片骂声,直卫们怒火升腾,在半路上截住了吕颐浩。问首相大人,我们有父母,有妻子,不知这两个名额给谁呢?

怎么算都会泯灭天伦,这是中国人最重视最不可触碰的底线!

可那又怎样,吕颐浩是个脾气大于一切的人,连张浚都佩服,说吕公豪气冲天。这时面对质问,吕首相不仅不认为自己的命令有错,反而雷霆大怒,要处理这帮触犯他威严的警卫员。

班直们气疯了,当场拔出刀来就要砍了他。关键时刻,副宰相范宗尹出面,把吕颐浩拉进皇宫里。

皇宫里的赵构很平和,他温文沉静地拿起笔,以正式公文的方式写信给班直们,告诉他们这件事考虑欠妥,已经另有安排,一定不让班直们骨­肉­分离。大家放心吧,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大家庭,少了谁都不行~~

班直们感觉很温馨,放心地散了。

第二天,赵构顶盔披甲,手持弓箭,率领御营中军、吕颐浩的亲军将领姚端冲进班直宿卫营地。惊恐中的政直们有上房逃的,有跳墙跑的,可都没用,当时箭如雨下,敢动的全被­射­倒。赵构本人亲发两箭,从屋顶上­射­下来两人。

皇帝亲自动手,把班直们吓坏了,他们集体投降。降了之后赵构心情仍然恶劣,他杀了领头的17个人,再把班直全体解散,分在各个部队之中。

叛乱分子不复存在。

这就是经历过苗、刘政变之后的赵构,他冷静多了,也狠多了,知道对敌人下毒手了。每每看到这一幕,都让我觉得遗憾。

赵构没有在政变之后反思自己的行为有没有错,从而变得好些,他总结出的教训是一定要忍,一定要狠,出手则必杀!

可见一个人的本质才是最重要的,仁者见仁,­阴­者见险。

完颜宗弼挥军疾进,渡江之后直追赵构,从建康到临安,从临安到越州(今绍兴),从越州到明州(今宁波),赵构觉得不好,逃往定海,完颜宗弼脚前脚后地到了,

赵构下海。

船一直在海里尾随建炎集团,说实话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愿下海。那不止是安全问题,更是一个政府的形象崩溃,只有在灭亡关头,才会走那一步。

赵构顾不得了,他乘船入海,第一个目标是温州。运气很不好,这么点路,还在海岸线边上,他居然遇到了大风雨,把他的船队吹散了。

他的兵力急剧下降,别说是金军了,遇上海盗都可能出事。大风雨过后,年关临近,赵构非常准时地遇到了所谓的“送年风”,即一连好多天的舒缓南风。船撑足了帆仍然慢悠悠地走着、走着、走着,赵构欲哭无泪,这速度比驴跑得都慢,金军一定会追上来的!

公元1130年,宋建炎四年的正月初一,赵构的船队在海中下碇停泊,君臣过新年,唯一的快乐是一尾海鱼练弹跳,不小心蹦进了船舱里。随行的吴夫人,也就是后来的宪圣慈烈吴皇后连忙恭喜,说这是“周人白鱼之祥也。”

君臣大喜。

因为周武王也坐过船,也有一条鱼蹦进了船舱,之后武王得胜,成了天下共主。可那是武王去进攻商朝好吧,不是被商朝撵得满海乱跑!、

初二很平静,初三时无论如何都得靠岸了,因为没吃的,赵构快饿死了。他步行上岸,亲自找了个小庙进去要饭吃。

和尚拿出5个粗粮饼,赵九弟一口气吃了三个半。

如此凄惨窘迫,还得再回到海里去忍着,赵构的船队在温州的沿海一带漂移,时刻改变航线、泊点,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二月中旬才告一段落,赵构上岸了,住进温州州衙。

因为完颜宗弼终于撤军了。

这个完颜与以前的那些很不相同,似乎打仗成瘾。他追了一路的赵构,沿途每战必胜每攻必克,从长江边一直追到了昌国县,还是不罢休。

他抢了很多的商船,组建水军,明知道自己的手下水­性­不怎么样,还是下海抓人去了。结果迎头遇上宋军枢密院提海船张公裕,业余的被专业的被痛打一顿,才清醒过来,从此离海远远的。

据说当时完颜宗弼很不甘心,他向海中遥望,发现隐约间有一座小山。他问当地人那是哪儿,回答叫阳山。他苦笑了,说当年唐朝西征,打到了­阴­山。这回我东征,到阳山了,也该止步了。

于是撤军。

撤军路上一路烧杀抢掠,明州、临安等中国南方的超级大城给洗劫了,抢光之后,完颜宗弼屠城,杀光之后纵兵放火,尽可能地烧成一片白地。

抢的东西太多了,只好走水路。金军沿着运河北撤,连带着破秀州(今浙江嘉兴),取平江府,占常州。截止到这里,完颜宗弼的这次军事行动成功到完美的程度,他千里行军战无不胜,追得宋朝的皇帝赵构无所躲藏,史称“搜山检海捉赵构”,堪称是女真人战史上的奇迹篇章。

真是太牛了。

只不过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叫镇江府。

镇江府地处长江三角洲的西北部顶点,其东南一侧是地势极为低平的太湖平原,水网密布,沟渠纵横。本身正好相反,绝大部分土地是丘陵地带,宁镇山脉、茅山山脉都在境内。

山脉之间是中国南方最重要的水系。

长江、京杭大运河在镇江府境内交汇。这样重要的地段,注定了是兵家必争之地。完颜宗弼在接近时是非常小心的,他派人四面打探,知道了一个消息。

附近最强的宋军是浙西置制使韩世忠,这人他早有耳闻,的确堪称劲敌。但是据可靠情报,此人这时正在秀州张灯结彩,大过元宵节,来庆祝金军终于撤军了。

……可见也不过是个胆小偷生之辈。

抱着这种观感,完颜宗弼驾驭着庞大的船队从京杭大运河驶出,进入长江水系,停泊在焦山、金山之间。那一天的傍晚,完颜宗弼是非常军事化的,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把握,对宋军那样这样的蔑视,他还是做主了战事准备。

他看到金山上有座庙,据称是“镇江金山龙王庙”。那里是附近地势最高点,登上之后足以观察整片区域。于是他带上了四员战将,和他一起骑马向山上跑去。

月­色­皎洁、江水潮生,完颜宗弼离着龙王庙还有一段距离,突然间一阵鼓响,从庙里冲出一大批宋军的伏兵。

在他身后的岸边上,更多的伏兵四起,断了他的后路!眼看着连同完颜宗弼在内的5个女真人落入重重包围,只要合围成功,他难逃公道。

可惜的是,庙里的人明显地出来早了,按原计划,是岸边的伏兵先起,断了后路之后,才由庙里的伏兵抓人。这时完颜宗弼惊觉,玩了命的往外跑,他身边连续被­射­倒了两个将军,他跑;他从马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他更快地跑。

终于还是跑出去了。

回到大营后,完颜宗弼什么都明白了,他被韩世忠耍了。秀州的花灯是个烟幕弹,韩世忠早就带人到了镇江,甚至料到了他一定会去区域至高点去瞭望。

能逃过这一关,真是意外,那本是必死之局。

惊恐之后变愤怒,完颜宗弼居然愤怒了,他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时只是被受害一方偷袭了,居然愤怒得要死。

他写了一封战书寄给韩世忠,是爷们的约个日子死磕,看谁打得过谁!这个提议被韩世忠愉快接受,历史证明,谁的挑战都一样,韩世忠这辈子没在任何一次挑战面前怂过。

在公元1130年的三月十七日左右,宋、金两军在金山一带的长江水面上展开激战。双方的兵力从数量上看完全不对等,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一方是10万,韩世忠只有8000。不过这不重要,一来韩世忠很习惯了,他跟谁打架都没在人数上占过优势;二来这一战发生在水面上。

韩世忠有备而来,带的船形体高大船帆巍然,是标准的战舰,有些都是可以下海出洋的。反观金兀术一边,他的船都是从江南抢的民用船只,里边装满了抢劫物资,哪怕是条小舢板他都不挑。

那一天的江面上韩世忠的水军在一群一群的金军小船间横冲直撞,看惯了现代战争大片的人或许想不出是什么场景,个人觉得,那大概和浴缸怎样撞翻洗脚盆的效果差不多。只不过兵力对比实在悬殊,十万对八千,就算再软,蚂蚁多了还会咬死大象。

关键时刻,安国夫人梁氏击鼓助战,宋军勇气百倍,把金军压回南岸,激战中连金兀术的女婿龙虎大王也被抓住。

惨败之后完颜宗弼本­性­暴露,他的勇气不见了,所谓决战绝死的决心更没有了,他只是个持强凌弱的抢劫犯而已,这时被打得太惨,第一反应就是求饶。

金兀术派人去见韩世忠,说把抢劫来的所有财物都还给你,跟你买条回北岸的道,成不?

不成!

金兀术加价,把金营里最好的战马献给你,当作赔偿,行不?

不行!

求饶不成,金兀术决定溯江而上,他有这么多的船,就不信韩世忠那点人马能把江面都遮盖住,只要有空隙,就能划到北岸。

两军沿江激斗,且战且行,韩世忠真的就用这么点兵力把金兀术的人马死死摁在南岸边上,等于是挟裹他们向上游驶去。

前方不远处,就是黄天荡。

黄天荡,是长江下游位于栖霞山、龙潭之间的一处支汊湖荡。简单地说,就是长江分流出来的一部分水道,前面没源头,河道很窄,淤泥杂草遍布。

这样一个死胡同,是块天生的绝地,金兀术这个外地佬半是路痴半是被逼,进去之后突然发现不对,想出来时,韩世忠的水军已经遮住了江面。

关门打狗。

金兀术惨了,这时他的10万大军都坐在一个个小舢板上,他好点,也不过是条大点的商用船。想冲出去,刚刚还被压着打,一路压进了烂泥潭,拿什么冲;想上岸,周围全是淤泥,别说穿着盔甲骑着马,就算脱光了去爬,也得陷进去。

金军惊惧交集,束手无策,堵在荡口的韩世忠也有点挠头。截止到这里,他做得堪称完美,之前的惑敌、斩首、激战、压制,每一步都做得太漂亮了,可是这最后一击却打不出去。

没办法,八千对十万,实在太悬殊了,真要逼急了,鱼或许还没死透,他这张网就会被挣破。当此时,韩世忠很镇定,他清楚自己的优势无可动摇,那么就耗下去,让惊惧、饥饿、疲劳拖垮金军,当达到一个临界点时,才全面出击。

这些金兀术也知道,可他没办法,靠他身边的力量已经没法自救,他选择等,等江北的金军知道战报,派水军来救他。

双方就这样耗了下去,时间一天天过去,一连40天,一点改变都没有。快一个半月了,金军方面可以理解,古代通讯缓慢,江北就算知道消息,组织水军来助战也得有个很长的过程。可是宋朝一方呢?长江以南都在宋军的控制下,为什么没人来帮韩世忠一把?

这个疑问折磨了汉人八百多年,真是越想越来气。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很简单,就是真的没有人。宋朝南渡的兵力既少又分散,只有两支堪称完整,一个被赵构随身携带,另一支是杜充的人马……建康之战后,全都散了。

于是只能是韩世忠一个人挺着,等着金军士气消沉战力低落。

如他所愿,金兀术现在已经快憋屈死了。这个人怎么也想不通,他比他的父辈、兄长们都努力得多,甚至有理想得多,可为什么上天总是要捉弄他呢?!

他要胜利、要荣誉、要全胜,每每也都能摸到了边儿,但总是擦身而过,往往随之而来的还有莫大的屈辱。这都是为什么啊?

他在淤泥潭里呆呆地坐着,不断地想,啥也想不出来,什么也­干­不了,这样子非常像等死。屈辱愤怒中,某个当地人出现了。

历史会证明,汉人是金兀术的福星,每当他生不如死时,总会有个汉人不知从哪儿跳出来,把他捞出苦海。这时这个当地人告诉他这块烂泥潭是有出口的,叫老鹳口,只是年深日久被淤泥掩盖,只要顺着方向去挖,一定能重回长江。

当晚金军全体出动挖烂泥,一夜之间挖出去30里路。第二天早晨时,他们进长江了。韩世忠发觉后来追,在长江口处被一轮空前密集的火箭­射­了回来。

黄天荡之役,到此很像是已经结束,金兀术咸鱼翻生逃出生天了。可惜,故事还没完。当时是五月份,金兀术下令全军向建康出发,那里据他回忆还是金占区,他们可以在那儿好好休养一下,再想着渡过长江到北岸老巢。

五月十日,金军到达建康城西北15里的龙湾镇,突然间遭遇宋军的攻击。这一次的攻击是金兀术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强烈的一次。来敌只有300骑兵,两千步兵,居然正面冲击他的10万大军。数字是荒唐的,战局是噩梦的,庞大到10万骑兵的军团居然被这2500人击溃!

这是宋金开战以来,甚至是女真人起兵以来从所未有的事,它在女真人最荒诞的梦里也不会出现。女真人……“女真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可它真实地发生在金兀术的面前。

要脸面的、追求荣誉的完颜宗弼本­性­再一次暴露,他被吓着了,立即下令全军后撤,玩命地跑回到老鹳口。他清晰地分析出,这支人马比韩世忠的水军更可怕,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之力战。

他宁可重新坐船返回黄天荡,也不想面对这支军队。当天,他登船折返时,会看到岸上宋军的战旗上标出的主将姓氏。

那是“岳”字!

在民族危亡的最危险时刻,岳飞终于有了自己的军队。这支传奇的、拥有汉地几千年以来最强威名的军队,是在千辛万苦的磨砺中自发形成的,它的起源,要追溯到开封城还没有陷落的时候。

那时岳飞已是一员威名赫赫的战将,他披坚执锐转战千里,深入敌境所向无敌,是江北宋军中首屈一指的强者。

这让他在战士的心中有巨大的威望和号召力。但是限于身份,只是一员战将,他没什么决断权。当杜充放弃开封逃往江南时,岳飞苦劝——“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

历史证明他的判断有多么的正确,可杜充根本不听。全军启程时,岳飞只能随波逐流,难道他能再一次违命抗上,重演脱离王彦的事吗?

建康城外马家渡渡口之战,面对十万金军,杜充只派出都统制陈淬率领岳飞、戚方等战将统兵两万出战。众寡悬殊但众志成城,金军并没有占到便宜,岳飞当时率领右军与金国的汉军万夫长王伯龙部对阵,是宋军中的方面大将。

战事胶着,宋军死战不退,希望寄托在后续的增援部队上,可偏偏是它们出了错。增援部队临近战场突然逃跑,带动整个战阵松动。宋军败了,主将陈淬战死,其余诸将溃逃,只有岳飞率部死战,全军退守建康城东北角的钟山。

建康城中金兀术留下了几千人马驻守,他本人去南下搜山检海。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但岳飞所部伤损太多,人数锐减,短时期内已经不能征战。当此时,岳飞迫切地渴望强大的军力,这要怎样得来?他把目光远远地放开到长江南岸的整个周边。

有打散的宋军,有自发的民兵,有盗贼,这都是可以收编的力量。他要一边扩展实力,一边四处游走出击,歼灭金军散布在江南各州县的兵力。

岳飞最初选择了广德军。广德军,是现在的安徽省广德桃州镇一带,宋朝时录属于建康帅府,他仍然没有离开东京留守司军的作战区域。

在广德军岳飞六战六捷,俘虏王权等金军汉人部队将领40多名。之后转战宜兴,在这里他收编了多支盗贼部队,和金军强征来的河北伪军,常州方面的官军也来汇合,他的实力由此大增,岳家将的雏形出现了。

四月二十五日,岳飞开始了收复建康之战。最先的战斗发生在建康城南30里的清水亭,这时在不远处金兀术已经被韩世忠逼进了黄天荡里,算时间,不是金军第一次在宋军手下战栗,可是论战绩,清水亭一战才是金军最初的噩梦。

岳飞所部首战大捷,斩得耳戴金、银环的女真人头175级,活捉女真军、渤海军、汉儿军45人,金军大败逃跑,尸横15里。

岳飞乘胜进至清水亭以西12里的牛头山扎营,入夜派敢死队身穿黑衣突袭金营,再次大胜。等金兀术瘟头昏脑地从老鹳口爬出来时,岳飞正好运动到建康城西北15里处的龙湾镇,以2300名兵力跟他打了个招呼。

一生的死敌,今日初见!

金兀术被压回了黄天荡里,建康方向一片坦途,岳飞长驱直入,收复建康。

在另一端黄天荡深处,金兀术刚刚在长江口露面,就又一次郁闷了。他们发现韩世忠居然没走,还一直在原地等着他们……他们想不通,这是为啥呢,懒惰、懦弱、迟钝、开小差成风的宋朝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执着了呢?

死心眼!

韩世忠终于再次等来了自己的战机,他像有预感一样的一直守在江心中不退,果然等到了金兀术再一次露头。可是这一回与上次不一样了,上回是他和金兀术单挑,尽管是以八千对十万,可仍然是两军对决。这一次江北的金军已经做出了反应,金军大将孛堇太一率大队水军集结至真州(今仪征),准备接应金兀术渡江。

江北孛堇太一、江南完颜宗弼,江心宋将韩世忠……形势空前险恶,从兵力上看,对比的劣势无以复加;从形势上看,两岸夹击,韩世忠地处江心,堪称绝境。

可韩世忠居然兵分两线,同时压制大江南北两岸,让金军束手无策,只能隔江相望。

韩世忠的强硬,让完颜宗弼理解为赤­祼­­祼­的侮辱。回顾整个女真历史,啥时候被人蔑视到这种地步?作为一个有尊严的女真人,他怒了,哪怕前几天还低声下气地请求饶命,他仍然出离地愤怒了。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集合全部船只冲向了江心。对面的孛堇太一紧跟着行动,韩世忠你不是两边一起压制吗,那好,现在两边一起夹击。

三只舰队在江心汇集,一片混乱之后,金军的船一艘接一艘地底朝天,翻在了江心里。金兀术看傻眼了,他满脑子里还是40天前韩世忠的作战力度,怎么几天不见变化这么大了?!

韩世忠再次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他的一生里,无论是打仗,还是人生,都会处理得非常妥帖、巧妙。比如这一次,他在间隙期间赶造了一批用长锁链联结起来的大铁钩,大批量地装配到每只战船上。开战之后,宋军把铁钩扔在敌人船舷上,用力扯拽铁链,金军的船立即侧翻。

根据双方舰船的大小对比,金军翻得一点悬念都没有。当天眼看着江上长风呼啸,韩世忠的船鼓起风帆往来如飞,他们的船一批批地倒坚起来,金兀术再一次崩溃了,他下令撤退,两边都退,再次派人去见韩世忠,谈谈怎样交买路钱。

见面之后金军使者直接怂到底,他“祈请甚哀”,请韩世忠放他们一条活路。韩世忠觉得火候到了,给出了自己的底线。

——“但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连皇帝再土地,全都还回来,才给你条活路。

金军使者沉默了,这是女真人举国拼命好几年才赚到的,一个四太子的死活真的能与之对等吗?他觉得没搞头,转身走人了。

完颜宗弼郁闷,恐惧与羞辱,生存和死亡,不断在他心里盘算,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就算答应了又是还皇帝又是割土地,往来周转得多少日子,耽搁下去他非常有可能直接交代在长江南岸!要是不答应,眼前这一关都过不去……都是该死的韩世忠!

他暴跳起来,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面对这个野蛮的、不通情理的汉人。

可是在哪儿见呢,他是说什么也不敢在江面上近距离靠近韩世忠的,于是提议在陆地上见面,那样他身后边至少有十万个保镖。

那么韩世忠会不会上岸呢,这是个问题!在他来想,只要韩世忠上岸了,或许事情就好办了。在陆地上女真人杀人还比较有把握。

就在猜测中,韩世忠答应了他地陆地上见面。金兀术惊喜,真没想到汉人再一次变蠢,连韩南蛮一样有愚蠢基因。赶快见,不耽搁。

见面之后,金兀术很客气,延续了之前的哀求基调,韩世忠照旧不为所动。紧接着金兀术就爆炸了,他突然间变得强硬,对韩世忠骂骂咧咧的,呼喝叱骂。在他想来,韩世忠一定得避避风头,毕竟这不是水里。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韩世忠的出身,韩世忠最习惯的就是眼前的局面,他最初的名字叫韩泼五。

韩世忠二话不说,张弓搭箭就要­射­他。金兀术再一次怂了,哪怕是在陆地上,他身后边是无边无际的保安大队,他仍然转身就跑。

神勇伟大的,视荣誉为一切的四太子,连单挑都没敢。

之后的几天金兀术坐固愁城,难过得要死。得怎么办,眼看着这一条大江就是他的坟墓,说什么也迈不过去了。关键时刻,他的福星再一次降临,又有汉人来帮他了。

一个姓王的福建人出现,给他出了几个主意。金军不是在船上站不稳吗,简单,在船舱里多放土,甲板上铺木板,船会又稳又平;船速不够吗,在船舷上挖洞,安装上橹桨,什么,速度还不够?不,相对于宋朝水军的船,一定会超级快的。

前提条件是,江面上没有风。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这之前韩世忠之所以以微弱兵力压制长江两岸,根本原因在于船械­精­良,海船高大。这些都要有足够的风力才能快速行驶。一但风没了,韩世忠的海船会变成一个个不会移动的活靶子。

金兀术惊喜,他有死里逃生的感觉!

女真人拿出了看家的老本行——萨满巫术。他们“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来换取江面上风平浪静。

这些封建迷信活动搞完之后,风居然真的停了。偌大的长江,东亚第一大水系,长年江风浩荡,这时居然全都停了。

这要怎样解释,这要怎样预料!

韩世忠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天气里迎战南北两岸的金军,没有风,他的庞大的海船战队只能停在江心处,变成一座座不会移动的标靶。而金军之前的那些可笑的小舢板,却桨橹齐飞,划得有声有­色­。这些金军一边划向北岸,一边向海船上­射­火箭。

韩世忠的船都着火了。以木制船的易燃程度,以江心离岸边的遥远,宋军士兵们不是淹死的,就是烧死的……据记载,只有极少数人能逃出生天。

韩世忠活着。

说什么好呢,思绪万千,只能归纳成一句。韩世忠以微薄的实力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差一点点就成功。至于结果……非战之罪!

此战过后,宋朝方面士气大振,黄天荡之战、建康之战,韩世忠和岳飞打破了女真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让汉人看到,这些北方异族人不仅败了,而且败得狼狈、彻底、没有尊严。在这个层面上,这两场战争的意义无比重大。

反观江北。其实抛开意义说实际,这一次完颜宗弼打得还可以,如果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的话,他是成功地逃跑了,甚至是带着一场标准的反败为胜死里求活的胜利回到的江边。

但是没法自豪,他哭了,见着熟人就拉着不放手,没完没了的倾述,来缓解心里的­阴­影(“相持泣下,诉以过江艰危。”)

金国上层的动荡更为剧烈。

黄天荡之战改变了金国的国策。在这之前,金国对宋朝是要斩草除根的,比如搜山检海捉赵构,一定要让赵氏断子绝孙,从而奴役整个汉地。可是这场战争之后,女真人觉得不安全了,如果再紧挨着汉族人的话,指不定什么时候出大事被砍得满身血。

为此,金国决定册立第二个傀儡王朝,作为宋、金之间的缓冲地带。

这是一件重大国事,金国内部的各大势力各位重臣集体参与讨论。按关系论,这事儿本应是完颜昌的。因为他与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有一层别人没有的关系。

完颜昌,本名完颜挞懒,是金国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叔叔盈哥的儿子,在他还没出生时,吴乞买曾经被他父亲领养过,算是有点兄弟的意思。

这对完颜昌来说是非常珍贵的,对吴乞买来说就更珍贵了。前面说过,这位金太宗在建国期间一没战功二没贡献,能当上皇帝很有些赵光义的味道。面对金国内部那么多的拥兵重臣,他的日子太难过了,甚至还被他们拖下龙座,打了20大板。

这事儿要从完颜阿骨打说起,这位完颜白手起家,深知钱财的重要,他自从起兵之后就立下了一条铁律——国库里的钱除了当军费以外,谁敢挪用,都打20大板。这条命令对任何人都有效,包括他自己。

完颜阿骨打是条硬汉,他说到做到了。轮到吴乞买时就有点悲摧,他这个皇帝当得太憋屈了。看宫殿……哪有什么宫殿,只是些土木结构的大屋子,连院墙都没有,是用榆树、柳树编成的篱笆。平时放猪赶羊的一不留神就进了大内了。

看生活,更郁闷。那年头但凡一个身强力壮的女真男人,只要走上前线,立即吃穿奢侈美女如云,可他在大后方,只能眼看着堆积如山、越堆越多的金银财宝流口水,却一纹都不敢拿。

20板子。

他哥定的!

由此可以知道,为啥阿骨打兄那么喜欢上前线,以及吴乞买为啥对赵佶父子那么刻薄。堂堂的战胜国皇帝都混得这么矬,凭啥让战俘过好日子?!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堆积,直到某天晚上吴乞买眼冒绿光,把罪恶的魔爪伸向了公众的神圣的国库……他花天酒地了一次,之后被发觉,上报给粘罕,也就是军方第一大佬完颜宗翰。这个完颜一点没含糊,一直找茬都没借口呢!

完颜宗翰在朝会上把这事儿挑明了,连他自己在内,几个顶级权贵上去就把吴乞买半拉半架地揪了下来,20大板。

吴乞买ρi股上疼着,脸上还得笑着,说打得对。

平时都欺负,何况这时要立屏藩。立谁,都会形成一股新兴的大势力,谁抓到手里就有了新的资本。像完颜宗翰这样靠资本过日子的人怎么可能放过。

很快内部形成决意,册立原宋朝济南知府刘豫。刘豫,字彦游,景州阜城人。进士出身,当过言官,降金之前最著名的一件事,是他杀了济南府里抗金最得力的将军。

那位将军姓关,叫关胜。

没有错,就是《水浒传》里马军五虎将头一位大刀关胜的原形,这样一位抗金名将,就死在了一个汉­奸­败类的手里。

抛开这些说政治,看金国政治版图的管辖区域划分,如完颜宗翰坐镇西北,完颜昌管理山东,按说刘豫是完颜昌的人,这支新势力注意了是完颜昌的。其实也正是这样,吴乞买才同意选了他。

可完颜宗翰不那么想。

他所处的位置注定了要和皇帝争权夺势,知道是册立刘豫之后,他迅速派出亲信到黄河以南、山东附近“发动”群众,导演了一出万众拥戴刘豫替代宋朝的闹剧,再把这消息快马加鞭传给吴乞买。怎样,还是立刘豫吗,那么就是在我的提倡下立的。

如果不立刘豫,是立王豫、李豫吗,我还这样再玩一次,直到这个人真的册立出来为止。

吴乞买、完颜昌气得要死,这等于是再次被摁倒在地,痛打了一顿,甚至这次丢的脸更大,是当着全国人民的面被公然调戏。

刘豫就是这样上台的,他身份很复杂,汉人的血统金国的官儿;从属很复杂,完颜昌的人粘罕的官儿。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都要承认他是个不多见的全方位杂种。嗯,当然了,单从政治功能上说,他会单一些。

他成为了张邦昌第二,在长江北岸的广大区域建立了所谓的“大齐”国。国都先定在大名府,后来迁进了开封城。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他成了金国的南方屏障,此人非常活跃,不仅会防守,还会进攻,在历史的舞台上留下了一些蛮特别的印记。

这时是公元1130年,宋建炎四年的九月份。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得远一些,远到今天蒙古土拉河的上游一带的话,会发现金国立伪齐的原因有很多。

除了岳飞、韩世忠给他们的震撼之外,国境线之外也出事了。

这要从耶律大石说起。辽国灭亡,大石率部远走西北,到达了可敦城,即土拉河的上游。这里是原辽国的西北路招讨司驻地。金军毁灭了辽国几乎所有的军镇,这一块却始终忽略,因为它实在太偏僻了,无关大局。历史证明女真人错了,错得无可挽救。

耶律大石率领200名骑兵到达这里,召集七州长官、十八部首领开会,在其感召之下,辽国重新建立,史称西辽。

可敦城周边水草茂盛,畜产丰富,远离金国数千里之远,几年时间,西辽的兵力聚集到了数十万之多。在1129年,他出兵突袭金国的北方大营,居然一战成功,夺回了两座营盘。转年之后,也就是这时的公元1130年,金国决定出重兵斩草除根,灭绝契丹余脉。

可惜的是,自从完颜阿骨打死后,金国再没有独裁者,金廷向各部族征兵,各部族居然拒绝,而金廷也就不了了之了。

耶律大石得到了更加宽松的环境,不久之后,他会展开波澜壮阔的西征,从可敦城出发,征服无限遥远的疆土,几乎和从前辽国的版图一样广大。

从某种意义上说,契丹人又建成了东亚幅员最广阔的国家。

这是后话,在金国方面,虽然没有远征西辽,但是也在边疆增兵,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这样一来,在南北两线上都承受了压力,从而给西线上的张浚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战机。

宣抚川陕两地,节制军马钱粮政务的张浚,已经在西线准备了足足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在这个极度巧合的关口完成了战前准备。

所谓准备,无非两个字——兵、钱。

想打仗,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而张浚所管辖的区域,恰恰是整个宋朝,我指的是长江两岸,算上原北宋版图内,此时此刻这两样东西储量最丰富的地段。

兵,西军百年间首屈一指,无可争议。哪怕种种原因实力消退,也不会彻底枯竭,因为陕西出名将,时刻都有新人冒出;

钱,四川是汉人最后的避风港,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每次汉人面临灭顶之灾时,四川这块腹地之中的腹地就会产生作用。既能避难,还能提供复国的钱。

天府之国不是白叫的。

张浚到任伊始,第一件事不是整合西军,而是任命了一个叫赵开的四川人回故乡去,强令四川百姓贷5年的国债。这一下子把川人手里的现款全搜括­干­净了,­干­净到让他的继任者赵鼎破口大骂,因为四川啥也没有了……用这笔钱张浚囤积了数额巨大的军用物资、钱粮。

有了这笔钱,他才能对西军动手。

这几年以来西军破败了,不止是战斗力下降,更严重的是派系林立,各自为政,好几个山头谁也不听谁的,就算是中央派过来的特派员,明令节制西军的王庶,也被架空了。

西北6军——永兴、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失去了统一调度。

要扭转这种局面,说简单就会简单,说复杂也会没解,张浚用的办法非常强力,他把熙河军的主将张深、环庆军的主将王似直接罢免,把一大批少壮派,如名将刘仲武的儿子刘锡、刘锜,吴氏兄弟提拔起来,安Сhā到显赫位置。

这相当于赤­祼­­祼­的夺权,在军队里,哪怕是直系上司,这么搞也有巨大的风险。历史会证明,几年之后张浚再这么做时,酿成了无法挽救的巨大损失,刚刚稳定的帝国再次动荡,顶级将领翻脸成仇,南宋近四分之一的军力叛变投敌!

可这次他成功了,因为他罕见地对一个人选择了妥协。

这个叫曲端。曲端,字正甫,镇戎军(今宁夏固原)人,军人世家出身。曲端是位传奇军人,他和金国的常胜将军完颜娄室对阵,双方互有胜负;和大名鼎鼎的金将完颜撒离喝交战,打得对方放声大哭,从此得了个外号,叫“啼哭郎君”。

与他的外战相比,他内战的功夫更高。

前面提到的节制西军的特派员王庶,就是被他搞得灰头土脸卷铺盖走人。至于用的办法嘛,一点都不复杂。三个字而已。

——不听话。

上面的命令下达,他有选择地执行。只要是危害到他的部队实力的,他都忽略掉。这样一来,他所率领的泾原军在危机局势里是没什么损失了,相反他吞并了不少地方义军,收编了不少盗贼组织,实力急速上升,强大到了一家独大的地步。

吴氏兄弟都是他的手下。

对这样一个人,张浚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他仿效古时“登台拜将”之举,集结西军当众拜曲端为威武大将军。

这一幕相当的感人,台下西军万众欢呼,称颂张宣抚是懂军人尊重军人爱护军人的好领导!看,他带给我们吃的、用的,还把军人的地位提升这么高,再不像从前的文官,对武将们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张浚终于把6路西军整合到了一起。在他想来,他的钱是西军的命脉,曲端是名义上的领导,也听他的话,那么时机已经成熟了,可以实施他那个巨大、辉煌的计划了。

他派人去见曲端,说现在建制统一,财用充足,与陕西境内的金军数量相比,西军大占上风,应该举行一次会战,一举消灭金军主力。

说这些时,前景是多么的美妙,张浚相信是凡一个汉人,一个宋朝的军人,都会为之热血沸腾,立即宣誓在他的英明领导下坚决完成任务。

却不料曲端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是会战,是集团军决战,分出胜负之后通常是一方死亡,一方昏倒,换句话说就是无论输赢都会损失巨大的实力。

而损失实力,是曲端最受不了的事。

曲端再一次不听话,他说尽管有了钱,兵还是从前的那些兵。与金军正面决战,没有必胜的把握。现在应该分兵据守,派兵­骚­扰金军的粮道和屯田,几年之后,才有获胜的希望。

张浚气得头晕,国家危亡,克不容缓,等几年之后才决战,那时还有没有宋朝都两说了,何况还只是有所谓的战胜“希望”!

但他没有发作,他知道曲端的价值,这是位有着卓越战绩的旗帜­性­人物,临决战而废主将,是再愚蠢不过的事了。

可随后他就见到了两件无与伦比的蠢事!

第一件,陕州的陷落。

当时西北重镇京兆府、凤翔、延安等地落入金军手中,西军主力由张浚节制远离战场,积蓄力量,为决战准备,没有及时出兵。但是战争仍然在渐渐地向对宋朝有利的方向发展,当地的民兵、部分西军自发地组织起来,收复了许多城镇。

其中西军大将李彦仙战绩彪炳,他以一己之力震动宋、金两国上层,光复了控扼陕西、河南两地交界处的重镇陕州。

此后以陕州为依托,与金军前后交战200余场,多次重创金军。消息传出,整个东南士气大振,连赵佶都说——“近闻彦仙与金人战,再三获捷,朕喜不能寐。”

金国方面震惊,令完颜娄室亲自率主力攻打陕州,一定要拔掉李彦仙这根钉子。陕州陷入苦战,李彦仙部再骁勇顽强,也要看兵力对比,他向张浚紧急求援,张浚以飞鸽传书,命曲端率军援助陕州。可是,“威武大将军”再一次选择­性­执行,还是不听话……

到建炎四年的正月,陕州弹尽粮绝,全城只能吃马吃的豆子,而李彦仙本人只喝豆子熬出的汤。到这步,李彦仙仍然不降。

正月十四日,陕州陷落。李彦仙率部巷战,“中箭如猬”,左臂重伤,最后投河而死,壮烈殉国。他部下的51员战将一同战死,无一人投降。

消息传来,张浚气木了。见死不救、抗命不遵,眼睁睁地看着同胞城破殉难……这是比懦弱、怯战更可耻的行径,简直是谋杀自己的战友!

而这,只是为了保存他自己的实力。

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只有一个结果,军法从事,斩首示众!可是形势比人强,曲端的威望、实力实在是太高了,张浚忍无可忍可还是忍了。

一切为了决战。

可是紧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完颜娄室攻破陕州之后,迅速西进增援撒离喝。啼哭郎君这段日子哭个不停,他被吴氏兄弟里的哥哥吴玠摁在彭原店一带暴打,马上就要挺不住了。金军号称常胜的第一战将临近,吴玠并没有慌,甚至远在后方的张浚也很镇定,因为曲端就坐镇在吴玠的后面,这一次不再是友军,而是本部下属,无论怎样威武大将军都不会再视而不见了吧。

可曲端偏偏就再一次啥也没看见!

他主动后撤,把吴玠孤立在前方,把一条宽阔无比的直通道让给了完颜娄室。完颜娄室毫不迟疑,迅速进军迂回到吴玠的身后,与撒离喝前后夹击,把吴玠包了饺子……吴玠的战力是惊人的,把南宋所有武将大排名的话,他可以排进前三,只列在岳、韩两人之下。

吴玠突围而出,回到后方与曲端大吵一架。曲端真的很牛,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后,居然非常理直气壮地降了吴玠的官,理由是吴玠目无长官,

还能说什么呢,威武大将军真的是太威武了!

张浚还是没有处罚他,仍然为大局选择了容忍。大战临近,只要曲端能配合他,打赢这关乎国家命运的一战,其它的都是细枝末节。

可在之后的军事会议上,曲端讲了这样一番话——决战必败,西军应该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十年之后才能考虑反攻。

十年……上次不是说只要几年的吗?!

到这时,张浚终于对曲端彻底失望,他找不出半点理由再忍这个人。张相公不是没杀过人的,只不过是还没在西北见过血而已!

曲端却一点都没在乎,他沉浸在每个人都对他让步、对他无奈、不断讨好的梦境里,以至于几天之后,他犯下了这辈子最沉重的错误。

几天之后,张浚命令西军向陕西关中平原的富平一带集结。富平,稍懂军事的人看一眼地图就会知道这里有多重要。

“……富平,石、温周匝,荆、浮翼卫。南限沮、漆,北依频山,群峰险峻,环绕如城郭……水陆之险皆备,有主客劳逸之殊,据险以固,择利而进,设有犯者,可使片甲不还。”——《富平县志》

张浚看中了“主客劳逸之殊”这一点,他要抢先占领这块战略要地,以逸待劳,以主欺客,压服完颜娄室。命令下达,西军中永兴帅吴玠、环庆帅赵哲、熙河帅刘锡、秦凤帅孙渥都迅速赶往集结地点,与此同时,宋军的后勤部队从四川至陕西,绵延数千里之长,粮草钱帛堆积如山,由数量庞大的的转运民夫运送。

这些民夫在西军军寨旁边另立营寨。

一切如火如荼地进行,唯独看不到威武大将军和泾原军的身影。这是个地道的疯子吧,如此军令,如此会战,他居然还敢不听话!

张浚找上了门去,问他搞什么。曲端的回答居然是,你必败。

……这是一个军人该说的话吗,感觉必败就可以不听命令不上战场?!张浚气乐了,简直是怒极而笑,晕头了一样的地问,要是不败呢?

曲端很冷静,你若不败,我割头给你。

张浚,敢立军令状吗?

曲端提笔就写,没半点含糊。

张浚仔细地收起了军令状,告诉他,很好,如果我败了,我也割头给你。

直到这一刻,曲端仍然认为自己是安全的,张浚不敢把他怎么样。可惜的是张浚直接解除了他的职务,把他一贬到底,去阶州“闲居”。

他成了一个无业平民。

而他一直保存着实力,依为靠山的泾源军,并没有谁搞出兵变之类的事为他护驾。这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人,他为什么就不睁开眼睛看一下呢?

吴玠已成张浚的亲信,孙渥是张浚一手提拔的,赵哲是第一时向张浚靠拢的,刘锡更不用说,连同弟弟刘锜一起,是张浚钦定的富平决战的主帅。

放眼望去,西军除他之外都在张浚手中,为什么就不敢动他呢?甚至贬他、杀他立威,更有助于提高士气。历史抛弃了这个混人,他的泾原军转到了刘锜的名下。

刘锜,字信叔,秦州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将门之子,其父刘仲武,于神宗熙宁时积功为泾原路第一将、熙河路兵马都监,随王赡征战吐蕃,收复河湟,是西军中的一代名将。

刘锜本人骁勇善战,果敢顽强,是南宋第一代战将中赫赫有名的孤胆英雄。简单地说,宋军战史中最危险的时段,都闪耀着他的名字,哪怕他年过花甲重病缠身时,也列阵于金国皇帝的马前,阻挡对方的倾国之兵。

富平,集结了宋朝最后的主战军团,透支了最后一块富足土地的钱粮,按当时的说法是“半天下之责”,其实已经真切地影响到宋、金两国的命运走向。

对此,张浚本人却认识不清。他从始至终都认定了自己的敌人是完颜娄室,却不知道金国动员了全部能调用的力量,悄悄地运兵增援陕西。

御前军事会议的主持人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本人,领军入陕的是完颜宗弼和完颜讹里朵,这都是最高规格了。

这些张浚都不知道,他命令西军加快速度,抢先进占富平,设寨于富平县城以东的平原上。这里地形开阔,地势偏低,从兵种上看,有利于骑兵的大兵团冲击。

永兴帅吴玠在周边走一圈之后,建议全军向西后撤几十里重新设寨,因为那里有山。西军常年在丘陵地带做战,山地是他们的主战场,只要依山列寨,那么进可攻退可守,至少有相持自保的能力,并且山地可以限制对方的重甲骑兵。

这个建议怎么看都很正确,可是反对的声音似乎更有道理。全军主帅刘锡说,第一,富平虽然平坦,但是多为沼泽地,骑兵冲不起来,天然受限制;第二,大兵团临战后撤,不说士气怎样,撤退、重新立赛就折腾不起;第三,这一次西军集结的兵力过于庞大,以多欺少,在平原地带正好施展。

所以,决战场地选在富平,对西军有利。

兵力,这是富平之战最敏感的问题,从当时到现代,有各种各样的不同说法。先是西军到底集结了多少,查当时宋朝官方说法,是40万,骑兵7万。

金国方面,《金史》卷19记载是“骑兵六万,步卒12万”,与《壮义王完颜娄室碑》所记载的“张浚步骑18万壁富平”相符。

两相对照,西军兵力应该在15万左右,按惯例,这里面还要有至少三分之一的运粮民夫。于是可以计算出,实际兵力最多在10万上下。

反观金军,完颜娄室的实力在两万到三万之间,这是没法掺假的,他入陕多时,与西军连番激战,这一点不是秘密。

可是金兀术带着两万骑兵,完颜讹里朵的三万骑兵悄悄地先洛阳再陕西的运动,就是宋军所不知的了。加上这两支人马,金国的实际战力是8万骑兵。

人数基本持平。

我明敌暗,如此凶险,张浚一点都不知道,他很忙,一件急事困扰着他和整个西军,即他搞了这么多人在一起,想要完颜娄室的命,可怎样让完颜娄室乖乖到富平来打架呢?

眼放着这么多人堆在这儿,傻子也知道躲吧。金军是全骑兵兵种,真要在陕西大地上兜圈子,西军说什么也追不上。

于是想办法,先是激怒,张浚开出了赏格。谁能生擒完颜娄室,赏节度使衔,银、绢各一万计。完颜娄室收到了,很快做出了回应。

有生擒张浚的,赏驴子一匹,布一匹。

张浚大怒,被反刺激了!西军集体都怒,有人想了个主意,给完颜娄室送去一套女人衣服,要是不敢来富平决战,就穿起来。

这招诚然很爽,但不符合张浚的心意。张浚是心高志大追求完美的,他要堂而皇之的战胜金人,要从过程到结果全胜,要后世人一提起他发起的富平之战,立即就联想到威武、高大、光明、神圣,怎么能参夹进来一套女人衣服呢?

那会坏了味道!

张浚采取的办法是下战书,他写信约战完颜娄室,这封信让金人看到,让全天下人看到,举世瞩目看他怎样大破金军。

完颜娄室同意了,地点由宋军决定,想在富平没关系,时间由金军定,定在了九月二十四日。九月入秋,鹰飞草长,是游牧民族例来发动战争的好时节。

这一点谁都知道,可张浚大方,谁让他挑了场地呢,时间金人说了算。这样,八月份悄悄入陕的金兀术、完颜讹里朵所部不仅及时到位,还休息了很长时间。

公元1130年,宋建炎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辰时(早上七——八点),金军准时发动攻势。完颜娄室派出三千铁骑,他们满载着柴草、土袋,迅速奔向宋军阵前的沼泽区,一路冲锋,一边抛下柴土,很快就辅出了一条大路。

西军赖以阻碍金军重甲骑兵的沼泽就此失效。

第二波攻势由金兀术发动,他亲临战场带队冲锋,没有直面西军本阵,而是急速绕向西军的侧后方,那里有完颜娄室亲自勘查过的一大片防守松泄漏洞百出的宋军营寨。

这里真的是西军最大的软肋,那根本不是军寨,而是民夫住的地方。完颜娄室的眼光真毒,选择从这里突破的话,别说阻碍了,甚至会把宋军最大的利器毁掉。

金军铁骑纵横,驱赶着数量庞大的民夫们向西军本阵冲去,这让装备了神劈弓等­精­良­射­具的西军们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军突破了弓弩­射­区。

这时宋军的本阵帅帐前才刚刚升起了帅旗,那上面迎风招展不是刘锡的“刘”,而是一个斗大的“曲”字。曲端的曲!

未战先怯,不安帅位,这就是刘锡的底蕴。800余年后新中国的缔造者之一刘伯承元帅有句名言——五心不定,输个­干­净。

刘锡在接战之初就垮掉了。但是他有一个好兄弟,泾原军主将刘锜。当时军营一片混乱,超级庞大的建制意味着超级强大的战力,同时也意味着超级难管理,一但出现混乱,谁也没办法迅速恢复秩序。说实话西军真的是被打懵了,虽然这一天是开战的正日子,可谁也没想到金军的攻击这样突然诡谲。

该死的完颜娄室,这人的眼光真毒!

关键时刻刘锜出现在战场第一线,他驻马军前,迅速稳住了泾原军,之后率军冲向了金兀术。这是年青的刘锜第一次与完颜宗弼刀兵相见,准确地说,也是宋金两国交战以来,金军第一次在建制完整,状态良好的情况下,遭遇到的最强敌手。

之前韩世忠黄天荡水战、岳飞收复建康,都可以说是趁金军强弩之末时打个措手不及,双方不在同一起跑线上,而这时敌我对等,完全公平。

刘锜的勇猛是难以想象的,他仓促应战,居然在两军对冲中迅速击破了金军万户长赤盏晖所部。万户长、一万骑兵、金兀术的一半兵力,就此土崩瓦解。

有记载赤盏晖被阵斩当场,全军覆灭;有的说他被打傻了,把主帅兀术扔到一边,死活不管,自己带着残兵就冲了出去,一直跑到消失。

不管哪一种,他都再没出现在战场上。金兀术和他的另一半军力,由汉将韩常率领的万人队,被刘锜重重围困,成了瓮中之鳖。而且好死不死的,韩常在漫空飞­射­遮天蔽日的箭雨中中奖了,一只眼睛被­射­穿!

韩常,字元吉,汉族人,金国将领,金兀术帐下战力最强的将军。他以善­射­闻名,开弓可达三石之力,这在宋金两国之中,只有岳飞和他是同一等级。

可惜在与刘锜对阵中,偏偏在弓箭上吃了大亏。中箭之后,这人突然之间爆炸了,他一把把箭从眼眶里拔了出来,从地上抓了把土按了上去,战斗力直线上升,居然在乱军中准确地找到了金兀术,保着他的女真主子杀了出去。

多么神奇,多么神勇!汉人又一次成了金兀术的福星,他在各种场合各种事都能得到各种类型的汉人的帮助!

该死的东西。

至此富平之战的第一阶段结束,金军先赢后输,把常胜将军完颜娄室的巧妙安排全浪费了。刘锜以西军五分之一的军力就打残了金国的王牌部队,让负责右翼的金兀术就此瘫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战神一样的四太子殿下……你怎么总是丢脸呢?

坐镇中路的完颜讹里朵没办法,给他拨了些兵过去,就算不能再打,总得占住阵地,做个样子吧。这时天将正午,两军已经激战了整个早晨、上午,史称“士半生死,血流成河”。金军拖不起了,他们怎么说也是客境作战,为了隐蔽,带的给养补充都很少,而西军集结的物资堆积如山,让他们根本不敢耗下去。

万般无奈,他们使出了最后一招杀手锏——左右拐子马战术。

这个战术很有名,到后来越传越神奇,搞得像是个可以立专项研究的科目一样。其实很简单,就是发挥骑兵的高机动­性­,两翼包抄左右穿Сhā迂回。这一招西军以前早就用过,比如狄青的归仁铺之战。所不同的是,金军的骑兵部队建制庞大,包抄范围太广,是之前各国部队所达不到的。

游牧民族的战术也在逐渐完善进步,像之前的辽军,经常使用的是骑兵正面冲锋,虽然行动迅速飘忽不定,但宋军咬定牙根死拼,总能两败俱伤,导致契丹人始终没法压倒宋朝;

金国不同,两翼齐飞的战法既能上升到战略高度,比如东西两路灭亡北宋,也能具体到某场战役的致胜手段。吴玠就刚在彭原店吃了大亏。

可在后来这招就彻底落伍了,不说宋军有了破解之道,在游牧民族本身也被更高级的骑兵战术取代。当那位举世无敌的战争之神降临时,骑兵的战术被上升到史无前例的高度。蒙古的骑兵无阵型无限制,像流水一样随时根据形势变动,每一个局部的变动都能引起整个部队的微调……那是人类全体的噩梦。

回到富平,金军的右翼被打残了,两翼齐飞只能以右路为主,而右路的主帅完颜娄室这时正在病中,迫不得已,他必须带病出战。

完颜娄室出战,此人再次显示了独到的战争智慧,他像是什么呢,如果一定要比喻一下,像西方世界里用“沙漠之狐”来形容德军最优秀最年青的元帅隆美尔,美军用“公牛”来形容好斗的、强力的海军将领哈尔希的话,完颜娄室一定是鹰或者蛇。

这人的眼光、嗅觉都太敏锐了。

开战之初,他看准了西军的民夫营赛,从而迅速突破直达本阵,打得西军措手不及。这一次他带病出战,选定的决战对手更加刁钻。

大宋西军的环庆军。

环庆军在西军里的地位不大高,对比一下履历可以查出,最重要最关键的几次超级战役里,环庆军的表现非常掉链子。比如神宗年间五路伐西夏,泾原军都冲到灵州城门边了,硬是让时任环庆军主将的高遵裕大衙内给挡住了。

这时环庆军的主将是赵哲。赵哲,司法系统出身,曾经当过地方政府的刑狱文官。建炎南渡之后,东南方向匪患横生,张浚剿匪时他配合得不错,于是同样是文官的张相公西入川陕时就把他带上了。说实话,这没什么不对的,西军中很多的名将大帅都起身自文官,如范仲淹、韩琦、张亢、章楶等等,都威名赫赫,战功卓著。

可惜赵哲跟这些没关系,他在西军最重要的关口前,在环庆军与完颜娄室接战之后,居然不见了。有资料说他逃跑了,另有说法是他没逃,一直都在富平的战阵中,可就是没露面。

与金军的常胜战将完颜娄室对决中,主将居然玩起了消失!

当天上午是泾原军与金军右翼单挑,下午换成环庆军与金军右翼对决,这次战斗打得糊涂。上午是没办法,被金军偷袭到弱点,才导致刘锜和金兀术捉对拼命,可下午呢,从日中厮杀至日暮,两军交战共6个回合,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让西军挽回种种失误。

可恨的是,环庆主将赵哲将失踪玩到彻底,说不露面就决不露面;本阵中央的主帅刘锡更神奇,他似乎是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头至尾没下达任何命令,更别提临时派个将军过来指挥了。

……或许他真的等着曲端来替他当主帅!

夜幕降临,环庆军终于支撑不住,注定会出现的崩溃到来了。他们被金军压向自己的本阵,冲动后方各路友军,造成了整个西军的大动荡!

富平战场上瞬间失衡,金军只是推动了一个边角,之后整个西军人马踩踏,一片混乱,开始向西南方向败退。超级庞大的战阵露出了它的弊端,当它向某个方向形成整体运动时,无论谁用什么办法,都别想阻挡住它。

公元1130年,宋建炎四年九月二十四的夜晚,是大宋西军的黄昏。宋朝百年期间最强大最辉煌一支传奇部队失败了。

它败得有种种的借口,因为那的确不是正常的战力表现!可是也无可辩驳,将帅无能,等于同军队的低劣素质,让人无话可说。

但是又必须得说,像刘锡、赵哲这样的所谓将帅,都是临战前才选出来的,政治因素远远大于军事需要,这都是在给自己挖坑,在表演自杀。

看一下结果,这一战给人的传统印象是西军惨败,一蹶不振,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是错的,富平之战,只能算是一次击溃战,有两个标准证明了这一点。

第一,金军没敢追击。

在这一整天的激战中,两军的战损率是相当的,甚至金军还要更惨重一些。夜幕降临,西军撤退,金军也成强弩之末,不敢再追;

第二,金军发现了财产,不愿再追。

他们在西军的营地里发现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物资,金帛粮草,战械衣甲,无其不有,那是四川全境百姓的5年税赋。

如此巨大的财产让抢掠成­性­,洗白了宋辽两国的金军都走不动道了,都争先恐后地跳进钱堆里幸福地打滚。富平之战就这样结束了。

金军抢到了钱,占据了富平,而西军保住了实力,向西南退守。看形势,陕西很危险,但还有一线生机。西军还有陕西境内的北山山系、六盘山山系,如果能集中兵力扼守关隘,发挥山地运动战的特长,至少可以保住陕南和川北。

可这要有个前提,即节制川陕军政钱粮的张宣抚还能保持冷静。

这种时刻张浚还能冷静就怪了,据说拿破仑大败之后也破口大骂,报怨是手下们出卖了他、拖累了他,很是歇斯底里了一阵。

张浚怎么会例外。

他没有亲临前线,而是在距离富平大约200余里远的邠州等消息。结果等来的不是震惊当世的胜利,反而是一场大败。他很清楚败的是宋朝唯一的一支军团集部队,丢的是整个蜀川之地的财富,这样的损失,谁也承受不起!

要说张浚真是一位天生的大人物,当此危急时刻,他迅速做出了古今大人物们都会有经典反应。即——死不认错,归罪他人,迁怒泄愤。

他第一时间召集溃逃的西军将领们到他这儿报到,先把刘锡一撸到底。这一点还是很公正的,这位刘大公子实在是莫明其妙,富平激战中像是突然脑瘫了一样,呆傻傻地啥也没做。啊不,他至少升了面帅旗,尽管上面的字错了。

不提他的父亲,他连他弟弟的脸都丢光了。

接下来就是赵哲。这人还全须全尾地活着,身上啥伤也没有,败成这样,心理也没受损,面对暴怒的张浚时还头脑灵活,滔滔不绝地申诉他没犯什么错误。

……张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本想一刀砍掉就算了,这东西居然无耻到这地步,他没罪谁有罪?!张浚跳起来,顺手从身边抓过一根铁棍,夹头夹脑地就抽向了赵哲。

张浚亲手把赵哲的脑袋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之后拉到一个小土堆前,斩首了事。

杀人之后,张浚累了,他浑身酸软脑子很乱,也许还会用四川母语喃喃地咒骂,这个混账世道……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不靠谱的人呢?

刘锡、赵哲的确非常不靠谱,但这是谁挑出来的呢,这个,张浚是不会追问的。大人物们都活得很长久,这么较真会有害健康的。

为了健康,主要是心理的健康,张浚还得再杀一个人。他这么想时,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心有灵犀一样地说出了三个字。

——“我死矣。”

曲端,真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搞得他终于清醒了一次。张浚的确是必杀他的,原因很多,不仅仅是两人打的那个所谓的赌,也不仅仅是富平之战后,曲端的一些老部下叛国投敌,更重要的是曲端的号召力,这人如果登高一呼,很可能川陕变­色­。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太招人烦了,把人往死里得罪。像王庶、张浚、吴玠等人把他恨到了骨子里,为什么不杀他呢?

给个理由为什么不杀他!

之后的事情经过是,由曲端的原部下吴玠等人提供证据,张浚定案,曲端以谋反罪被处以死刑。死之前曲端先凝视了自己的爱马“铁象”一会儿,据说这只象很厉害,能“日驰四百里”,他仰天长叹说:“我死不足惜,铁象可惜。”

奇怪,难道张浚连他的马也杀了?还是说他再没机会骑这只象了,觉得自己可惜?无论哪一点,都暴露了他的混蛋心理。

一匹马可惜,他妈的李彦仙可惜不?整个陕州城可惜不?!

叹息完这只象,曲端又凝视了一会儿自己,导致了又一次的仰天长吁,说:“天不让我恢复中原乎?惜哉!”真是了不起,他是一位早已觉醒了的,明白自己历史重任的大人物。可是等他去恢复中原的话,是10年之后,还是20年之后呢?

富平之战明明检验出西军的战斗力绝不在金军王牌部队之下,缺的只是一个靠谱的指挥者,至于说什么10年、20年才可以成功……这是一句更加混账的话,吴玠、岳飞、韩世忠很快就将证明,击败金军几年足矣、眼下就足矣!

曲端的死法有好几个版本,著名的有毒酒、酷刑两种,这两种都离不开一个被火拷红的铁笼子。曲端被赶进笼子里,热得受不了,要求来点喝的,于是毒酒出现,他死了;酷刑版是曲端被关进铁笼子里,用蜡封住口鼻,锁上手脚,灌入烧酒,用烈火烤炙,导致五脏俱焚而死。

的确是很惨,这种惨法让他广受同情,说他死得冤,张浚杀他,就像秦桧杀岳飞一样的冤。这实在是太混乱了,得有多么强大的逻辑才能把曲端和岳飞摆到一块呢?

曲端从不服从命令,而岳飞面对召令,哪怕要放弃眼前千载一时的复国机遇,都会听从命令,两者有一毛钱的相似吗?

关于曲端,最后归纳一句话——他早该死,这样的东西哪怕再能打,也不能留。可以推衍,全民族都听他的,由他建立了不世功业,到后来也只会发展到他一人独大,那绝对是一个噩梦。

泄愤结束,神清气爽,张浚终于有心情看一下战报了,应该没什么事吧,金军的损失也很大,大家都需要喘口气,休息一下……突然间他跳了起来,什么,金军再次进攻,眼看就打到邠州了?!

不会吧,西军都哪儿去了?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在撸刘锡、虐赵哲、杀曲端之前,他曾经下过一个命令。令参战的5路西军各归本路。

这明显是个坑爹的昏招,把刚刚战败的西军分散开,正好被金军去一个个分别击破,还有比这更销魂的蠢事吗。恶果随之出现,迫于压力,环庆军的统制慕容渝投降了西夏,泾源军的张中彦、张中孚等投降了金军,陕西大地上局面已经不可收拾。

张浚当机立断,马上逃跑。

他先是跑到了秦州,再跑到兴州(今陕西略阳),眼看就要逃进四川了,他还是不停,终于一个幕僚看不过去了,把他拦住,告诉他,再跑的话川陕宣抚就只剩川没有陕了!

张浚终于停下,在兴州设立宣抚司大本营,派出大批的斥候,去招集被打散了的各种西军。这一次情况居然出人意料的乐观,人马逐渐汇集,他清点了一下,乐得合不拢嘴,太­棒­了,竟然有十多万人找到了兴州,回到他的部下。

……这消息更坑爹,富平之战时西军才十余万的兵力,各路本身几乎没有留守,这时从哪儿能再变出来十几万人呢?

这个不去管他,反正张相公是神奇的,他说十几万,那就一定是这个数儿。看重要的,这“十几万”西军中各路都有,唯独缺少永兴军。

不仅没有兵,连永兴军主将吴玠也不见人影。

限于条件,这时没人知道吴玠在哪儿,如果知道了的话,他们会吓掉一地的下巴,并且稍有点廉耻的话,都会无地自容,找个没人的地方反省去。

这时吴玠率领几千名永兴军士卒,冲破了金军占领的凤翔,沿陇山向南直奔关中西南方向唯一的险关要塞大散关。

大散关,位于陕西宝­鸡­南郊秦岭北麓,因置关于大散岭而得名。这里北加渭河支流,南通嘉陵江上源,当山川之会,扼西南、西北要道枢纽,亦称崤谷。查史书,共有70余次战役发生在这里,如楚汉相争时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就从这里经过,三国时曹­操­西征张鲁也从这里入川。

可以说,这才是川陕之间的必争之地,张浚放弃了这里,去兴州建川陕宣抚司,纯粹是跑昏了头,外行到无可救药。

当宣平大败,西军蹉跎时,吴玠仅率领几千人的孤军深入险地,抢占这块最重要的关隘,尽显其战略眼光、名将风范。

当然,也有人不理解他。他的部下们就劝他直接入川,退守汉中,顶在蜀川的咽喉之地,那样不是更利于防守吗?

吴玠反对,那样太被动了。坚守大散关,会变成金军西进的一根刺——“我保此,敌决不敢越我而进。坚壁临之,彼惧吾蹑其后,是所以保蜀也。”

而怎样防守,更是个大学问,吴玠没去大散关的隘口硬顶着,他发现了一个绝妙的点。这个点在大散关的东边,也就是背川面陕时的右前方。那里四周陡峭,山顶宽平,是古兵家所称的“隘地”,即最理想的设寨防守的地势。

这块隘地,名叫和尚原。

地点选好,问题出现。防守的三大要素,地势、士气、粮食,吴玠只有第一个,剩下的两个一点着落也没有。比如士气,还没等金军打过来,有些人就私下里串联要发动兵变,把吴氏兄弟绑了送给金军当见面礼。兵变前夜,有人报告了吴玠。吴玠非常冷静,根本没追究到底是谁,而是在第二天时与所有部将歃血为盟,以民族大义感化,把危机变成了动力。

至于粮食,就很简单了,吴玠派爱将杨从义下秦岭重回凤翔,在金军的粮库里抢了整整30万斛,运回到和尚原。

做完了这些,金军的攻势终于发动了。

来的人叫完颜没立、乌鲁折合,分别是凤翔,阶州、成州的将领。他们是很有计划的,打算各自出兵,在大散关前集合,一起进攻。

问题是凤翔的距离近,完颜没立也心急了些,他赶到时乌鲁折合还在路上。这也简单,先到先打,谁得手算谁的。

这么想时,完颜没立有点小激动,军功在女真世界是顶级荣耀,这次集三州兵力去攻打几千败兵的吴玠,还不是手到擒来吗?于是第一时间强攻,可是上山之后才发现像是老虎咬刺猥,根本没处下嘴。和尚原附近的山路崎岖蜿蜒乱石成堆,骑兵只能下马步行,一步步地爬上去,筋疲力尽之后迎面是一阵阵暴雨似的箭头,这仗根本没法打。

完颜没立中场休息,乌鲁折合到了,这人聪明想搞个反牵制,没理会和尚原,而是直扑大散关,就不信吴玠敢不去救。去救,和尚原天险就失去意义,再不是主场。

想得很好,可惜大散关本身也是天险,并且关隘雄峻,是早就建好的堡垒。乌鲁折合打来打去不得要领,派人去约完颜没立。按原计划两方面同时动手,和尚原、大散关全面攻击。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却成了金军的噩梦。吴玠准确地掌握了两支金军的行动,其­精­确程度让人难以置信,完颜没立、乌鲁折合两军始终没法形成合力,被吴玠阻南打北,再阻北打南,一直没能汇合。最后乌鲁折合火了,不顾一切地冲击大散关。

他在找死,吴玠迅速集中优势兵力,出大散关与乌鲁折合决战。山地是西军的主场,在这里几乎每一样都是为西军量身定做的。乌鲁折合打,打不胜,逃,在山地没速度,被永兴军追上,当场阵斩。

完颜没立马上后撤,再打下去他也得扔在秦岭上。此战过后,震动金国上层。由陕入川是整体战略最重要的一环,以富平决战夺取陕西,再攻进四川,才能沿长江南下,扫平江南宋室,进而统治整个汉地。

环环相扣,少了哪一关都不行,百这些,现在就卡在了川陕之间的大散关前,准确地说,被吴玠那几千个人卡住了。

三州合兵失败后,还要再派谁去呢,按老传统应该是完颜娄室上阵,由常胜将军决战决胜。但是这永远都做不到了。

半年前,也就是富平之战结束后不久,完颜娄室病死。在他谢幕之际,还是总结一下他的生平吧。他留在历史里的印迹很清晰,一生抓皇帝都成了习惯,生擒耶律大石,追捕耶律延禧,神速一般击溃西夏主力,让党项人立即臣服,临死前重病缠身还主导了富平之战,击败宋朝唯一一支主战军团。

这样的人,哪怕是敌人,也得承认他的杰出。哪怕仅仅是军事才能的杰出。这一点,就像西方世界尊敬二战时德国名将隆美尔、古德里安一样。

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许更让人称道。看名字,他像是金国皇族成员,毕竟姓“完颜”。可事实上他父亲是完颜阿骨打的叔叔盈哥的下属,是纳旦水部的族长。纳旦水部与完颜部之间的关系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信史交待。

经考证,完颜娄室的家族很可能是完颜氏皇族的阿哈,即封建主仆关系。这一点应该是真的,不然的话,以他的军功早就位居所有完颜之上,最少也和完颜宗翰之流平起平坐了。

英雄不问出身低,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回到现实,陕西大地上,除了已故的常胜完颜之外,剩下的完颜里最大的又是四太子殿下了。到这时为止,金兀术已经两次死里逃生“反败为胜”,这让他的心气很足。

为什么不呢,战场如棋局如人生如电视剧,总要有波折才有看头,所以大败之后咸鱼翻生才是加倍的­精­彩难得一见的­精­英。

所以他带着10万大军、各个显贵,比如完颜宗翰的女婿、侄儿们,杀向了吴玠。不过他刚刚启动,又停了,他想出了一个新奇的主意。

他把辎重向往关中平原东撤,到处宣称自己要回北方探亲。暗中却把主力向宝­鸡­大散关方向悄悄运动,这样,三州­精­兵刚败,他又撤走,吴玠肯定要趁机下秦岭收复陕西。那时正和他的主力迎头撞上,以10万压几千,必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大胜!

从而打通川陕,扫平江南……他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放烟幕弹使劲折腾,终于让全体金军都累出了一身身的臭汗,而吴玠一直坐在和尚原那儿看热闹,从始至终一动没动。

呸,死心眼!

金兀术恨恨地骂道,不得已集结兵力拉着辎重向秦岭进发。

金兀术证明,急­性­子的就不该去逗弄别人,没的把自己搞得火大。这时他一但开始动了,就雷霆火爆一般无可阻挡。

从这时起,这次战役要以小时来计算,从白天到夜晚,每时每刻都­精­彩激烈。

他发挥大兵团优势,先在渭水架浮桥,全军迅速渡过。之后抢占益门镇,毫不停留,一掠而过,几乎没下过马就闯进了秦岭山脉里。

金军的素质是真过硬,从平原进深山,一路之上生活问题全解决在马背上,一点时间都没耽误,而且进山之后劲头更猛,居然强行军30多里,到了和尚原的前沿阵地神岔。

这里是个分界线,从这儿开始全是乱石小道,甭管多大的兵力都得排成一列纵队上去。单从地理来说,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

守神岔的人是前些天到凤翔抢了30万斛粮食的杨从义,这人是很有故事的,悄悄地说,他后来成了神,拥有自己的庙、名号、职权,一应俱全。

按说这样一个猛人守在神岔,说什么也得打个血­肉­横飞才像样,可是非常反常,女真人一露头,杨从义立即就闪了。

神岔关口的永兴军像一群兔子似的一遛烟跑进了深山里,逃得那叫一个胆小迅速。

四太子很忙,没心思翻山越岭去抓他们。在金兀术来想,杨从义跑得很理智,这是10万人的大兵团,实力决定一切,逃得很理智!

于是他节约一切时间,以神岔为本阵,建立了蜿蜒40多里的连珠寨,寨尾在神岔,前方已经顶到了宝­鸡­。也就是说,和尚原已在攻击范围之内。

这一路堪称狂飙突进,所向无敌。这让四太子激动,这种感觉他向往很久了,也曾经品尝过……嗯,就是之前追赵构那次,虽然结局很悲催,但过程很过瘾的嘛!

他决心这次搞得更漂亮些,为此,金兀术只给了部队一夜零一个上午的时间休整,在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就全体开拔,到了和尚原脚下。

到了之后金兀术才知道为什么之前三州合兵会败到那么惨,连主将都丢了脑袋。把那些什么地势险要、下马步战之类的废话都扔到一边,­精­简成一句话,就是——这块地比宋朝任何一座城的城墙都坚固,可没办法带任何强攻器械上来!

就这么简单,只能空手单身往上爬。这仗还怎么打?

四太子殿下的招数还是很多的,针对和尚原,他想出了两个。第一,马上分兵去攻打大散关。之前完颜没立、乌鲁折合没配合好,始终没能同时攻打两处。他可没这个遗憾,身边带着10万人,随便分出去点就是人山人海;

第二,攻打和尚原的主阵地太低了,永兴军的大兵们居高临下向下面­射­箭,就算弓箭质量不高,杀伤力也惊人。反之,金军仰­射­强攻,纯粹是找死。为此,金兀术下令就地取材,用石头垒起来一个小山,勉强达到和和尚原差不多的高度。

之后立即开打。

他急,前面有无数美妙的东西等着他,像蜀川的美女、金币,江南的美女、丝绸,这些和长江以北的美女、土地一样,对他实在有太大的诱惑了!

欲望蕴含激|情,全体女真大兵们开始向和尚原、大散关发动进攻。迎接他们的,是吴玠训练了很久的“驻队”。

驻队,也叫阵脚兵。如果平原上两军相遇的话,总是会在一个特定的距离下停住的,这个距离就取决于阵脚兵。这种兵手持弓箭,­射­向对方,既是威慑,也是给两军对阵时的距离定下了基调。不过吴玠明显在作弊,他配给部下的都是神臂弓。

这时候弄到大批量的神臂弓可不容易,它本是北宋军中的高端制式武器,是很普及的,尤其是作为西军,这东西很平常。可是北宋这些年烂到了底,什么都敢弄虚作假,武库里的神臂弓偷工减料,比寻常弓箭都不如。

吴玠孤军顶在大散关,能大批量装备这种弓箭,一定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这时可以收到回报了,吴玠把驻队分成批次,轮流出战,神臂弓特制的箭矢一刻都没停过,暴雨一样浇在金军的身上。这种箭“洞重甲于数百步外”,想想有多少女真人变成了筛子。可这也不能阻挠金兀术的激|情,他在一下午的时间里发动了3次大规模攻击,直到天晚了,才悻悻地收兵往回走,他发誓明天还来!

夜幕降临,战斗才刚刚开始,和这时相比,整个白天的战斗都只是垫场而已。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阵容庞大的金军绝对没有想到,他们刚刚撤退,宋军就追了上来。

是永兴军战将杨政,他突如其来,杀得金军措手不及,砍倒一片之后立即又返回到和尚原。金兀术怒火冲天,正犹豫着是不是返回去报仇,身后边传来了另一个噩耗。

神岔方向的粮道被劫了,是躲在深山里的杨从义­干­的。

前后都出事,金兀术变得冷静。他心里有底,不管宋军怎么折腾,实力对比放在那儿,10万兵力握在手里,无论怎么打都必胜。现在返回营寨吃饭睡觉,养好­精­神再说。

连珠寨里,篝火点起来了,饭锅支上了,每一个女真大兵都往火堆边上挤,去寻求温暖。这是公元1131年,宋绍兴元年十月份的秦岭山脉,会冻死人的!就在这时,火堆边上人满为患了,周围的黑暗里突然­射­出来比白天还要密集的箭雨!

吴玠­精­选了500名神臂弓­射­手,悄悄地摸到了金兀术的营寨旁边。

全体金军卧倒,连同金兀术在内,没谁想什么回击,一直忍到西军­射­够了撤退后,才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营地一片狼籍,可再也不敢生火做饭。

饿着睡吧,金兀术躺在漆黑的夜幕下数星星,盼着第二天的太阳早点升起来。这鬼地方,他白天跑山道都快累死,晚上说什么也不想动了。

可惜这次战斗是以小时为单位更新变动的。

二更天时,金军的营寨突然间火光冲天,箭雨再次降临,随同出现的还有大批的西军。从数量上看应该是和尚原方向全体出动了。

事实上也是,这次突袭是吴玠本人亲自率领的。

这时金兀术才知道上了大当,吴玠在天刚黑的时候派人偷袭,以当时的力度、金军本身的实力,让人觉得也就是这个样了,不然还想怎样,几千人吞掉10万大军吗?

没想到吴玠真敢这么­干­,他利用这种错觉,真的带着全部家底选择了深夜突袭。这是不是太鲁莽、过于热血了呢?毕竟众寡悬殊!

事实证明吴玠是对的,他太聪明了,从根本处看穿了金军的破绽。金兀术这人非常酷爱连珠寨,这种阵式他不止一次地用,以后还会用,哪怕差点死在这上面都不改。比如这次,崎岖的小山路,连珠寨一个接一个排出去40多里路,看上去真是美丽壮观。

可谁也帮不了谁,一但出事,只会让灾难加倍。吴玠看似用几千人硬撼10万部队,其实只需要打击最前端的那一小撮就可以了,前端垮掉的金军会压向后边的连珠大寨,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越压越快,像滚雪球一样,越到后来滚动的力量越大。

金兀术就是最先端的那点小雪块,他简直欲哭无泪,难道要他和吴玠死拼吗,他应该是不懦弱的,可这时比在黄天荡里时还险,他不想死;那么让后面的部下们顶住,也就是顶住他,阻止崩溃吗?

那会让他死在部下们的手里!

……不行,这太憋屈了。

黑暗的秦岭山脉里,10万金军被几千名西军冲动阵营,一连后退好几里也没能止住。混乱中终于天亮了,这时金兀术下达了一个看似理智的命令。

令金军迅速撤退,放弃山道的营寨,一直撤到山外边去。

在他想来,天亮了,金军会恢复­精­气神,庞大的战力哪怕在山道上无法展开,对方几千人也不敢再追击。而只要退出山地,立即就会主客异位,吴玠再不是威胁。

虽然这样做意味着攻击和尚原失败,但不失败又怎样,昨天士气正旺也没能冲破大散关,经过了一个这样的夜晚,难道还想再去强攻吗?

所以,无论怎样想,撤退都是正确的。

金军就倒霉在这个观念里了。金军开始后撤,吴玠继续追击,在崎岖的山道上,金军的骑兵是一个个硕大丰满的靶子,他们缓缓地移动,有时还要来个大跳,或者小碎步什么的,每一个都在­射­臂弓的笼罩之下。从大散关到和尚原,从和尚原到二里驿,山道上躺满了金军的尸体。

好容易挨到了神岔,快要出山了,刚想喘口气,杨从义又带人从林子里跳出来打劫,未来的神仙大人把金兀术牢牢地拖住,死活不让他们走,双方一直纠缠了30多个回合,其结果就是金兀术本人也被­射­中了两箭。这还不算完,吴玠也赶到了,西军全力以赴地挽留四太子殿下,怎么地都不放人。

整个白天过去了,金兀术在秦岭山脉里;夜晚再次降临,他还是被死死地摁在那儿没法动弹,直到四更天宝­鸡­方向的金军增援到了,他才被救了出去。

仅仅3天……无比黑­色­、漫长、没完没了的3天!这成了完颜宗弼一生的噩梦,他死在秦岭里的部下至少有一万人,光这一点就把富平之战赢的都输了出去。其余的,他的亲兵营只剩下了6个人,被俘近三千,其中重甲骑兵有900多个,高级将领20多个。

最让他痛苦难堪的是,大太子完颜宗翰的女婿、侄子也被他丢了,都成了吴玠的俘虏。这让回去怎么见大哥呢?粘罕有时是非常粗暴的!

果不其然,回去之后他被严厉斥责,骂得狗血淋头,大太子一怒之下把他降职,成了元帅左都监。这些金兀术都接受,他记住了吴玠,发誓和这个南蛮死磕到底!

和尚原之战结束,它的意义怎样评价都不过分,吴玠保住了四川就是保住了江南,给了南宋立国的根本保障。

史称,这是宋金战争史上金军所遭遇的第一次惨败。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也说道——“金军自入中原,其败未尝如此也。”

这似乎有待商榷,毕竟前面有韩世忠的黄天荡,有岳飞的收复建康。但是黄天荡之战先赢后输,没有和尚原这样的终局大胜,而岳飞只是疾风暴雨一般地冲击,让金兀术不敢力敌,宁可走水路,这是击溃战,没有和尚原的辉煌战果。

此战过后,汉地一片欢腾,赵构传令嘉奖西军,给予了吴玠军人的最高荣誉——建节。39岁的吴玠被封为镇西军节度使,他是南宋第一个因军功而建节的大将。

吴玠声价满天下!

可是当时最有影响的,对局势影响最大的却不是他,而是一艘从北方驶向南方的船。

这条船的始发点据说是在“燕”,也就是燕云十六州附近,这是北;抵达点是涟水军(今江苏涟水)的宋军水寨,这是南。

南、北之间,距离达2800里以上。

这是个异乎寻常的长度,并且跨越了两个正在交战的国家,难度可想而知,基本上没人相信。所以当这条船到达涟水军,说出来路之后,宋军的第一反应是拔刀逼了过去。

没别的,这是­奸­细,杀了!

关键时刻,船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对周围的人说,他姓秦,叫秦桧,是开封沦陷时被金军抓到北方的御史中丞。

他问这里有没有读书人,如果有,应该会知道他。

当地还真有一个秀才,姓王,是个卖酒的。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秦桧,或者他知道秦桧长什么样子,一见面就能确认。这都是谜,反正他走过来恭恭敬敬敬地给秦桧施礼,说中丞劳苦,远行不易啊。

宋朝是尊重读书人的,他这样说,涟水军立即相信了,派人护送这条船到越州(今浙江绍兴)去见皇帝赵构。

这时是公元1130年,宋建炎四年的十月份。秦桧在越州重新回到了宋朝皇廷,他的回归让人激动,他是传说中的英雄,当年反对割让北方三镇,反对张邦昌篡位,直至被金军抓走,这些是多么的忠贞,多么的勇敢,一直铭记在整个宋室的心中,被所有汉人所敬仰。

秦桧这个名字,仅次于李秋水。

不过激动过后,一些疑问也浮上水面。不经意间秦桧创造了纪录,他是截止到这里为止,唯一一个从北方回归的原宋室高官,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按秦桧的说法是,他在北方时做俘虏时,被分配到完颜昌的手下为奴,受尽了虐待。后来由于才华出众,女真人也佩服,让他逐渐接触到了一些高级工作,比如写点方案什么的。由此开始,完颜昌离不开他了,连上前线打仗都随身携带。

这和他逃离时的时间表吻合,公元1130年,宋建炎四年的十月份左右,完颜昌正率军攻打淮河地区。

以上是前因,说到具体的逃亡手段时,秦桧表示是勇敢。他看准时机杀了看守他的金国军人,夺了一条大船,冲破重重险阻,从淮河流域进入长江,抵达宋军水寨。

真是史诗一样的壮举!

……听众一片沉默。这是千里划单船啊,比武圣人关云长都牛,这一路上有多少金军,尤其是完颜昌率领的庞大军团,都挡不住他,也追不上他,他的船得有多么神奇的发动机,才能跑这么快呢?并且看船上,那上面堆满了秦桧的妻子王氏,全班底的家人奴仆,外加大批的珠宝钱币,这些生活必需品一样不缺都带着,这是逃亡还是旅游?

所以有人怀疑,秦桧根本不是逃回来的英雄,而是变质了投降金国回来搞事的­奸­细。有了这个推断,各种渠道得来的各种说法就开始陆续出现了。

其中有秦桧在北国的生活历程。

秦桧开始时是和孙傅、何栗等人一样在赵佶身边,一起圈禁,一起关押的。由于赵佶是永不释放的政治犯,所以他们也一样要把牢底坐穿。这实在太悲惨了,秦桧难过但也无可奈何,直到一个转机出现。赵构称帝,宋室又有了转机。

赵佶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认为可以和金国谈谈条件,他表示可以替赵构做主,和金国谈关于和平的问题。为此,赵佶使出浑身解数,写了一份和议书,为保万全,又由秦桧加工润­色­,才送了出去。后面的事也由秦桧­操­纵,他用了大量的钱财去贿赂金国的首脑人物完颜宗翰,来确保这件事必成。

完颜宗翰啥反应不知道,这次所谓的和谈的结果也不知道,能确定的是­操­作方秦桧引起了金国上层的注意,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亲自下令,把秦桧从集中营调出来,分给完颜昌当私奴。

这样就很有一个坏人的形象了,这个版本里秦桧既改变初衷,不再抗战,还大肆行贿,勾引异族高官,行为实在卑劣丑恶。

但是有一点,以重金行贿完颜宗翰……重金从哪儿来,黄龙府里的宋朝君臣穷得跟要饭的一样,连身像样的青布衣服都穿不起,从哪儿会搞到能打动完颜宗翰的重金?

这是搞不定的任务。

所以这个版本存疑。下面是关于他的老婆王氏的。王氏出身名门望族,是北宋名相王珪的孙女,以秦桧的家世来说,实在是高攀了。

这女人的故事很多,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命运。这时她刚出场,就带来了一个无论如何都说不清的疑点。

她为什么会跟秦桧在一起呢?

如果秦桧是­奸­细,那么必须要有点重要的东西留在金国,算是押头。一般来说,这种押头或者是人质,或者是把柄。人质居多,儿子、孙子、老爹、老妈是优等人质,女儿、孙女次之,老婆是最没威慑力的。

因为妻子如衣服,没人把这个当真。

那也不能让她跟秦桧一起回国,蚊子再小也是­肉­,不能坏了规矩。但她就是回来了,那么可以当作旁证,证明秦桧不是­奸­细?

也不对,有一个版本记叙了秦桧既是­奸­细、王氏又虎口脱身的桥段。那里边说王氏是先于秦桧得到金国上层人物欣赏的杰出俘虏。她既美貌又多才特别的聪明灵俐,总之魅力非凡,在所有被俘的宋朝皇室、高官的女眷中脱颖而出,迅速地让一大堆完颜流下了口水。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之后还有完颜昌也落入了情网,在她的石榴裙下浮沉。

这实在不大可能,算时间、以及金兀术的职务爱好等客观原因,他跟王氏之间的罗曼史不大会发生。四太子殿下一天到晚忙着打仗,早期和宋朝人打,中晚期和自己人死掐,无论内外都掐出一地的人血,从始至终也没什么机会、兴致和这个宋朝女俘搞什么异国岐恋。

况且就算搞了,难道就会对秦桧另眼相看吗?如果是这样,浣衣院里那么多的宋朝皇氏女人早就给她们的亲人挣到了各种各样的自由。

艳情版抛开,说秦桧以­奸­细版回归时王氏的表现。她本来是铁定的人质,从此和秦桧天各一方,继续在北方迷惑完颜们,可是她不想,她聪明灵俐足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就在秦桧动身的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她突然对秦桧吼道。

——“家父当年把我嫁给你,曾有20万贯嫁资,要你与我同甘共苦。现在大金国信用你,你就要把我抛开吗?”

吼声很远,把完颜昌的大老婆一车婆惊动了。女人的话题迅速让女人感兴趣,一车婆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不可遏制,找了过来。

两个女人聊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一车婆回去找她丈夫完颜昌,一阵女真枕头风吹过去,王氏就跟着秦桧上船了。

审视整个过程,如果是真的,那么真该赞美公元11世纪时中国­妇­女的人权地位,什么样的事情她们都能参与,什么程度的决策都能够改变。这是一个多么先进仁道的社会啊。

一句话,感觉是地道的野史,当小说看还可以。

那么话说回来,秦桧到底是不是­奸­细呢,路途的遥远、家眷的齐全,都划出一个个巨大的问号,让人没法忽略,而且怎么解释都牵强附会。

秦桧就在这种疑云中走向南宋朝堂,一路上遭遇无数质疑的目光,不过他不在乎,有两位无与伦比的大佬向朝野保证,秦桧是忠臣,绝不是­奸­细,他的回归是英雄壮举。

这两个大佬分别是首相范宗尹、同知枢密院李回。两者相加正好是南宋军政大权的总和。他们联袂出场,就算不能让人心尽服,至少秦桧在官场内部是可以安身立命了。

很久之后,人们一直在琢磨,难道从涟水寨卖酒的吴秀才,到南宋首相范宗尹,枢密院李回,他们都是秦桧的同伙,一路把秦桧保送到赵构的面前?

这个疑问是对的,参照以后,没法不让人怀疑。而答案是那么的朦胧,吴秀才史无考证,难道是金人一直设在涟水寨的内线吗?

没那必要。一个卖酒的,军政两界都接不上内容,功能无限接近零,没有培养价值;那么范宗尹,他是吗?更可笑了。

查范首相的履历,这真是一位青年得志凌厉风发的人物,其蹿红速度之快,让刚刚打破纪录的张浚都自卑。范宗尹,字觉民,襄阳邓城(今湖北襄阳)人。进士出身,在靖康之变前,史书上说他“累迁至侍御史、右谏议大夫”。累迁,一步步按部就班地升官。

看着很正规吧,事实上超级吓人。他生于公元1100年,靖康之变是公元1126年左右,算一下吧,他升到了言官首脑时只有26岁,还是御史台、知谏院双料首脑!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官场妖孽。

之后他赞成割让北方三镇,和当时的御史台长官秦桧唱反调;再之后金军退兵,张邦昌派人向赵构表忠心,派去的人就是他,因此他在第一时间里得到赵构的好印象;建炎南渡之后,赵构忍过了苗刘叛变、“搜山检海”之厄,陪着他受罪的朱胜非、吕颐浩也翻身落马,没啥实际罪过,都丢了相位。

等事情都安定之后,范宗尹上位。

而此时,张浚还在大西北和曲端较劲,和一大堆的完颜打生打死……相比之下,范宗尹的幸运简直是人神共愤,天地失语。

这样的人,是能收买的吗?

所以范宗尹作证之后,官场相信了,民间寂静了,赵构也动心了。甚至于因为范宗尹的证明,让范、秦两人的声誉都有所上升。

他俩本是敌对的,这时范能为秦撇清,是很高尚、很绅士的行为,他有着纯洁的心灵!而这个,正是北宋官场的标志,是最绚烂时期才有的事。

比如范仲淹与富弼之间,与吕夷简等人的交往,彼此可以不同意观点,但能协力为国分忧,这才是大臣间应有的气量。

看着很崇高吧,说实话之前我也很激动的,可史书看得多了,渐渐品出了些许的异味。政治就是政治,没什么品味格调可言,像什么“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之类的话,都是骗人的,谁要把这个当真,一定死得超级难看。

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铁血人物罗伯斯庇尔,法庭宣判他死罪时,他一次次想站起来发言,被一次次打断,到死也没获得什么说话的权力,纯属活生生憋死的。

具体到秦桧与范宗尹之间,范妖孽为什么会力保秦桧呢?利益关系被排除、­奸­细的互相掩护也不是,那么是上面说到的高尚、绅士、纯洁、气量之类的素质吗?

总觉得很虚幻,太假了。

量前想后,纵观细查秦桧的一生,一个答案才悄悄地浮了起来。这时说会不会是剧透呢,会不会降低阅读快感?

应该会,但不得不说,说了才会在成团成堆成山一样的乱麻里理出清晰的脉络,才知道秦桧是怎样一步步走上古往今来汉民族第一败类的神坛上的。

请注意,秦桧最大的特­性­——欺骗。

这是个很常见的技能,是凡一个想作恶,甚至想办点什么事的人都具备。但是秦桧把之升华到了一个无敌的层次。历史会证明,他让每一个大人物翻身落马身败名裂,不管对方是谁,哪怕是神勇睿智如岳飞,地位至高如赵构,号称识人第一的张浚,或者是眼前的这位蹿红速度无比妖孽的范宗尹,都被他骗得团团转,直到失去一切。

直到他死亡之后,才能稍微地喘口气。但是,却仍然无法改动他生前所规定的事情。

尤其是令人发指的是,秦桧的欺骗­性­是无解的,很多与他有关的事,哪怕改朝换代到今天800多年以后,仍然是充满争议,连他本人到底是好是坏,是为国的忠臣还是无耻的汉­奸­,都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去没完没了的解析。

骗到这程度,让人怎么办呢?

记住他的这个特­性­,看眼前发生的事情。范宗尹确认他是身世清白的好人之后,把他引荐给了赵构。这是赵、秦之间的第一次见面,稍等,这两个姓氏在中国历史上是有特定意义的,把他们连在一起,到清朝了在皇宫里频繁出现。

赵,秦朝的赵高;秦,宋朝的秦桧。这两个姓因为这两位人才被清朝的皇帝钦定为宫里太监的统姓,以提姓皇帝们小心身边人。

唉,从何说起呢,又不是姓氏本身的错。

对这次的见面,秦桧准备得非常充足。他给赵构带来了两个非常贵重的消息。第一,赵构父母亲的近期状况;

这是非常重要的,历史一直说赵构很冷血,这不准确。赵构是个复杂的人,他有冷酷的一面,也有作为人的一面。他一样有对父母亲的思念,历史可以证明,当后来赵佶的死讯传到江南时,赵构心如刀割,怒不可遏,第一时间找到了自己最强的将军,发誓生父之仇,不共戴天,集结所有兵力北伐!

这时他问了很多,秦桧说了很多,这都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除了秦桧之外,没有别的人能提供给他。这让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因为聊的是亲情,产生出的亲近感也与众不同;

第二,秦桧提出了一个政治观点。原话是——“如欲天下无事,须是南自南,北自北。”这句话很有学问,字面上看很简单,是说南方的人归南方,北方的人在北边。只能是这个意思吧,但以什么时间段为准呢?

如果以靖康之变前为准,那么秦桧就是个坚定的抗战派,决心收复故土,大家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女真人退回卢沟桥以北,宋朝人回开封。

可如果是以靖康之变之后呢?

秦桧当然不会这样模糊地对皇帝说话,在定义南北问题之前,他先和赵构谈了一下对当前局势的看法。中心议题是女真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在“搜山检海”时没必要探讨,完颜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即灭绝赵氏,吞并整个江南,把金帝国的疆域一直推进至海岸线最南端。

可是在黄天荡、建康两战之后,这事儿就要两说了。最年青最活跃的完颜,即金兀术被痛打之后,女真人推出了一个傀儡王朝,刘豫的“齐”国,由它在宋金两国之间缓冲。

这说明了什么呢,女真人并不是什么战神的后裔,并没有什么不战胜毋宁死的信念,这些因为反抗而起兵的穷苦人,在连续挖倒了两座空前巨大的烂掉地基的庞然大物之后,遭遇了空前强烈的抵抗,终于变得理智,不想硬拼了。

秦桧提醒赵构,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正好向金国请和。“南自南,北自北。”维持现状的话,金人一定满意、同意。

赵构犹豫,他是想求和的,这几年的惨痛遭遇实在是让他受够了,他可以拍着良心说,他从来就没想什么收复开封之类的事!可是要怎样­操­作呢,他之前是给金国写过国书级的求和信的,信里连皇帝封号都放弃了,改称自己是康王,但求来的是金兀术满世界的追杀……这时再求和,信写给谁,怎么写?

秦桧指出了一条明路。他说据他在北方的长期的近距离观察,金国元帅左都监完颜昌是位爱好和平的人,曾多次表示过对赵构的友好,如果写信给完颜昌的话,事情会进入正轨。

赵构再次犹豫。他倒不是不相信,而是这里有个面子问题。政治交流的前提是身份的对等,他可以给完颜吴乞买写信,别管多么的谦卑,是皇帝写给皇帝的,可完颜昌连金国军方的最高首脑都不是,他突然间写信过去,是不是太丢份呢?

这是个问题。

秦桧再次给出了建议。他说信还是要以皇帝的身份写,毕竟是两国间的大事,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没谁能做主。至于送信的可以在南宋军方里找一个与完颜昌身份对等的人,这样如果事成,可以诏告天下,皇帝带来了和平;如果不成,只不过是下边的一个军人的个人行为,与宋室无关,与时局无关,与声望名誉无关,与什么都无关。

赵构的眼睛亮了,这的确可行,而且他的军队里还真有一个能­干­这件事的人。

大衙内刘光世。看身份,刘光世是建炎南渡之后第一个建节的人,比吴玠还早。所以在和尚原大胜,吴玠建节时,得加个“以军功”建节第一人的前赘。

时光流逝,很多事情在迅速发生着,它们在乱世里像爆炸一样的四处乱飞,谁也没法一一道来,除非要看流水账。所以只能需要什么,筛选什么,比如刘光世在这段时间里做的事。

刘光世本­性­大暴露。

印象里这人很乖很聪明,非常懂得做个听话的、享受型的下属。如果要起个外号的话,应该叫“乖乖虎”才贴切。

真的吗,恰恰相反。在南宋朝廷里,皇帝宰相们最头痛的就是他。这可以在一副传世名画《南宋8226;中兴四大将图卷》中形象地看出来。在那副画里,张俊身着红袍面目舒朗,再没有早年窘迫压抑的神­色­;岳飞、韩世忠两人身着黑袍端疑沉郁,两位战绩最飞扬的人,反而最低调。

看大衙内刘光世,他身着青褐袍轩目扬眉趾高气扬,其余三人都微微俯低着身姿,双手交叉握于胸前,态度恭谨,唯独他双手Сhā在腰带里,挺胸抬头不可一世。

这太传神了,这几年里他就是这么生活的。赵构命令去当杜充的下属,他列出个清单来,说杜充有6个问题让他很烦,不去;苗、刘叛变,张浚命令他发兵,他嗤之以鼻,你算老几,凭什么听你的?直到老牌大臣吕颐浩出面,他才启程;金兀术追杀赵构,孟太后带着整个后宫逃亡南昌,赵构派他在江州挡住金军,他老兄一路狂奔到达江州之后立即开始喝酒。

金军渡江,他不知觉;金军杀到,他马上逃跑。孟太后自己想办法才侥幸逃脱;楚州被围攻百日,赵构亲手写了5份圣旨要他救援,他不去;张俊调他去剿匪,他说自己身边还有匪呢,剿完了再去帮你……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奇妙的是,每次不听话换来的都是——加官进爵。

没别的原因,他有兵!

这时赵构想了又想,觉得让刘光世写封信还是能命令动的,于是把任务交待了过去。这次大衙内很给面子,把赵构的信放进信封里,外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派5个人,人手一份出发,保证信能冲破交战区,顺利送到完颜昌的手里。

信送出去了,南宋开始等待。因为这封信,还有之前秦桧在北方受的苦、在靖康时的坚贞,宋朝加封他为礼部尚书,4个月后,也就是宋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的二月,秦桧升任参知政事。

他成了南宋的副宰相。

闪电一样的晋升,秦桧并没有满意,他谨慎地压抑着自己,每时每刻让皇帝喜欢,让首相满意。同时小心地寻觅着更进一步的机会,因为他要做的事,是一个副宰相所触摸不到的。

可是谈何容易,范宗尹是地道的官场妖孽,见识、运气、胆量无一或缺,为了显示完美,他甚至还有良知与义愤。这是多么的奢侈啊。

这些素质让范宗尹做了3件事。第一,他撤销了行营司,恢复了枢密院领兵的祖制;这一点让秩序迅速回归,相比之下,即便枢密院军制有各种各样的缺陷,它也比临时架构的行营司完善得多。并且这显示出范宗尹的气度过人,他没有乘机把军权揽在宰相名下,让自己实权大增,而是主动分离。

这是难能可贵的为国­精­神。

第二,他设置了镇抚使。这个编制没有固定的成员,成员的资历也没有硬­性­标准,只要你有力量,去金、齐之间,宋、齐之间扎根立足,到那儿去平盗抗金,给异族人添乱,那么你就是镇抚使。

这在当时是极需的,南宋的军力有限,始终无法做到全境御敌,那么就必须得放权,让民间也罢,让部分军人也罢,去犬牙交错时刻变幻的交战区各自组兵力、自筹粮饷、各自为战,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这么做有很大的风险。

一个是良莠不齐,有的真能与金军血战,保境安民,成为国家的屏藩。有的却乘机为害一方,变成有身份的强盗;另一个更危险,“自组兵力、自筹粮饷、各自为战”看着很方便,搞不好会出现割据现象,发展下去会有唐末时藩镇一样的实权人物登场。

但那是后话,将来想办法制止,也比现在异族人随意过江的好。

前面这两件事让范宗尹的声誉不断加高,要命的是他做了第三件。

第三件事的涉及面太广,意义重大到主宰整个南宋的­精­神内核——“清算”。北宋灭亡了,绝大多数的宋朝人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

如此庞大辉煌的国度,是怎样突然坍塌的?简单地归结为女真人的侵略,是很片面的,宋朝人想了很多,一直在分析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种追溯式的反思,不断地开展着,渐渐地形成了南宋的主流意识。在这时,范宗尹不仅提出了自己的答案,还给出了解决的办法。

他是行政官员,把问题归结为政府的错误决定。是宋徽宗赵佶不按牌理出牌,不断滥赏造成的。用现代话来说,就是政府公开的腐败。

官衔、俸禄、奖金都随意发放,把所有的游戏规律都打乱了。想改正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彻底清查之前的所有滥赏,一个个都追回来。

以上是关于北宋亡国、南宋重生的范宗尹版看法。这应该是南宋立国之后首次关于这个问题的探讨和实际改正。在这之后,一整套的理论不断涌现、完善、集成,最后形成了中华民族自南宋开始,直至明亡清兴,民国初立都一以贯之的学术流派。

以及一位指天斥地,给万世人类当行为、­精­神警察的圣人出现。

话说得有点远了,回头说范宗尹。他的第三件事一出炉,立即把官场炸毁了,何所谓“滥赏”?蔡京、童贯、梁师成等六贼肯定是了,那么像何栗、李纲、秦桧甚至他范宗尹本人呢,一样是突然提拔上来的,骤然间高居大位!

难道都要一一打回原形吗?!

范宗尹为自己的理想主义式的清算付出了代价,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没有谁敢跟他站在一起,在这样的世道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些或多或少的不­干­净。

并且最让人难堪的是,他把宋徽宗押到了被告席上,“滥赏”都是赵佶赏的,接受的人有罪,发放的人没关系?

这是逼着赵构给他在北国受苦受难的老爹判刑……赵构烦了,整个官场怒了,范宗尹被赶下了台。

范宗尹被整个官场抛弃,他先被贬到温州,再贬到临海,郁郁寡欢得病而死,卒年仅37岁。回想起来,他就是升得太快了,视官场如玩物,视官员如草芥,最后也被官场当作草芥一样扔到荒郊野外了。

秦桧在这件事里得到巨大利益。

他先是紧跟着大领导走,为范宗尹摇旗呐喊,之后眼见风头不对,迅速躲到一边,划清界线,再之后他随从民意反戈一击,成了打压范宗尹最出力的人。

事后最出力的人自然得到了最大的彩头,空出来的首相位置,怎么看都可能由秦副宰相顺位递补。秦桧热切地盼望着,官场也见怪不怪。这几年里赵构的宰相像走马灯一样的换,很多不被看好的人突然就升了上去,那么为什么秦桧就不行呢。

秦桧的资历、声望比前面的一点都不差。

可是赵构却仿佛嗅出了点什么,这个年青人不像从前了,经历过生死危机之后,他的生存能力进化了,再没有谁能从他这儿轻易得到信任。

他清醒地记得,当初为什么让秦桧当的副宰相,是因为这人说能带来和平,而写出去的信一直还没回音。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握紧了相印,不能交出去。

渐渐地官场传出了小道消息,说前首相吕颐浩要回来官复原职了。秦桧一听就急了,他脑子里瞬间反应出问题所在,他的价值,他的价值不足以让皇帝动心。也是,求和信发出去了,完颜昌居然一点回音都没有,这让谁都受不了。

秦桧一不做二不休,许下了更大的一个愿。他公开声称,他有二策,能“耸动天下”。官场中的八卦之火顿时熊熊燃烧,大家聚成堆问他,你想出什么招来了。

秦桧摇头,说了也没用,现在没有首相,政府机构的功能被冻结,什么事也做不了。说了也是白说。

众人心领神会,各自散开,秦副相这是待价而沽,以这两条计策换首相位置呢……好主意,好算盘。

不久之后吕颐浩上任,重当首相,秦桧还是下属。

首相梦碎了,秦桧表现得却很兴奋,他似乎由衷地为吕颐浩高兴。吕前辈是平叛功臣,是定鼎南宋,陪着皇帝上山下海的人,得到什么样的荣誉都应该。

他甚至提议,给吕颐浩更高的荣誉。

荣誉来自职务,他要让吕颐浩成为宋朝有史以来最强势的宰相,去前线独揽军事大权,全权负责宋朝的安危。也就是说,吕首相兼并了枢密院。而他自己呢,窝在后方小朝廷里,每天处理数不胜数、烦不胜烦、没完没了的小事务,为吕首相当好后勤。

此论一出,朝野欢悦。秦桧真是太贤惠、太善良、太体贴了。这样的分工明明是男主外女主内一样,把自己降低到这种程度,着实难能可贵!

赵构也很欣慰,他的宰相换了十多个了,哪怕关系最好的黄潜善、汪伯彦都没处到这份儿上。秦桧,真是为公记私,多么实诚的办事人!

赵构下令批准,原话是——“……颐浩整治军旅,桧处理庶物,如文种、范蠡故事。”这个比喻很恰当,文、范两人辅佐越王勾践复仇夺地称霸中原,正和这时宋朝的处境、理想契合。

最高兴的人还是吕颐浩,这位首相大人是敢和暴怒状态下的御营卫士对峙,差不多就拔刀子互砍,陪着赵构坐船逃亡只当旅游的牛人,哪耐烦天天坐在屋子里处理杂务。去前线和军人呆在一起,保家卫国定策安邦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于是吕首相热血沸腾地出发了。

秦副相目送他走远之后,宣布成立一个叫“修政局”的小衙门。从此之后,不论大事小情都交送新单位,由局子里的人做决定。

而进这个局,唯一的条件是,听局长秦桧的。久经战乱,正处于清算思维状态中的南宋官场瞬间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秦桧搞的这个修政局,和蔡京当年的讲议司一样,换汤不换药,都是要独揽大权。

揽权很正常,可秦桧的吃相太难看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想跟蔡相公比较了。蔡京当年经历了20多年磨难,和皇帝天生的志趣相投,才一步步爬了上去,搞讲议司­操­控全局。

你秦桧才回来不过一年,凭什么一人独大?

官场集体愤怒,一边抵制,说“宰相事无不统,何以局为?”一边派人去长江边通知吕颐浩,你被秦桧骗了。

吕颐浩一听,非常兴奋,这人不拒绝任何挑战,抽个时间回临安,就把事办成了。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秦桧吗,他才没心情因为这个就回来陷进文山会海里,他推荐了一个非常善于内战的大人物出场,由这个人去搞掂秦桧。

朱胜非。

这位前前宰相在极其危险的环境里,把苗傅、刘正彦玩死,政治斗争技巧堪称炉火纯青游刃有余,由他同样担任副宰相,同等权力下,秦桧注定被摁得死死的。

事实也是这样,秦桧慌了,他决定实施那两条“耸动天下”的奇策,由它来挽回一切。这两条奇策的原文很罗嗦,简单归纳其实是一条,也就是“南人自南,北人自北”的延伸。

秦桧主张,原本是长江以南的人,就一直住在江南算了,别再想着什么回归中原,没你们什么事;原来是北方的人,比如原河东、河北、河南、江淮地区,逃到江南的,都要回到北方去……也就是回到金国人的治理下,当一个标准、合格的奴才。

这样金国就会满意,战争才会平息,宋朝才能稳定。

这些公布之后,的确是耸动天下了,秦桧的名声比之前的范宗尹还要响亮。范宗尹只是搞官场清算,去掉某些人的特权福利而已,秦桧是要把已经逃出来的人再送回异族人的虎口里去!

群情激愤,恨不得活吞了他。

只有赵构还保持着沉默,不是他没神经,而是他在等消息。秦桧为了加大政治筹码,再一次派人送去了给完颜昌的信,赵构要等到回音,看是什么结果才做决定。

等了很久,石沉大海,啥回复也没有。直到这时,赵构才真的怒了,公开斥责道——“桧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

难道让本皇帝也回北方去当战俘奴才吗?!

至此秦桧终于绝望。皇帝这样对他,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飘走了。在随后的处理决定上,他见识到了赵构在政治上的残暴­性­。

年青的赵构真的进化了,他是个敢于对官场下手的人,这几年里宰相们像走马灯一样的换,是一个体现,谁也别想在他的朝廷里掌握实权。这时对秦桧的处理决定更是旗帜鲜明,他把秦桧的官职一撸到底,并且在朝堂的显眼地段上挂出了一纸告示。

——秦桧,永不复用。

这等于彻底的、终身制的剥夺了秦桧的政治权力。秦桧失败了,不管他负担着多么沉重的历史重担,以什么样的神奇姿态穿越重重关隘闪亮回归,在这一刻,他都被画上了休止符。

这是怎么搞的呢?传说中,秦相和高宗是一对不离不弃,任何时刻都保持着伟大友谊同进同退的好同志嘛,怎么会这样绝情?

这个原因我考虑了很久,终于某天灵机发作,感悟到了一点发现。这两人的关系,乃至于他们各自的心灵转变,都可以用“婚姻”来比喻。

经历过婚姻的人都会知道,一对男女之间的关系总是会变化的,比如一个男人,他在婚前事业有成面貌英俊,追求他的女士很多,于是他高高在上,在与他的妻子的关系里占据着主导地位。

但是,如果他婚后还想这样,就不大可能了。如女方的事业也成功了,哪怕是在他的帮助下成功的,她在婚姻中的地位,也会随之改变;退一步说话,她没有事业,只是个家庭­妇­女,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摆到与丈夫平视的地位。

总之一切都在变化中,秦桧这时在赵构的面前只是一条呼来唤去的狗,觉得可用,扔块骨头;觉得讨厌,一脚踢开。

这是开始,可别想着永远这样。

回头说一下这次秦桧倒台的具体原因,仔细分析有两点。一个是他本身素质决定的,这时他的骗术还很初级,属于集中­精­力,只骗一时的阶段。

无论是面对赵构,还是对吕颐浩,他都是摆出了一副可爱的模样,一边做着大公无私的事,一边搞小动作。不幸的是,官场是个菜市场,有什么交易,谁和谁­干­了什么,大家一目了然。

于是之,秦桧悲剧了。当大家都知道他的面目,他的手段之后,他还怎么玩呢?所以,这时的他只是个初级骗子,让人一时上当,之后被人一脚踢倒。

初级的、没根基、没力量的小骗子。

后来就不同了,秦相也会进化,他东山再起之后进化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他会摆明了骗,雍容大度的骗,带着强大理念,让世人受骗之后还在琢磨是不是要回报以欢呼地去骗!

一切都在变化中。

这也是秦桧第一次失败的另一个主因。相比这下,这个比上一人还要致命。他回归之后迅速和宋朝上层达成一致,写信给完颜昌寻求和平。可是一连两封,啥回音也没有,这和原计划大不相同,甚至是之前不可想象的!

秦桧最乐观的估计,是一个因为特殊政治需要被金国放回来的对女真人、汉人的利益同等看重的囚徒;最恶劣的分析,他是一个出卖了人格,甚至因为在北方受到严重摧残,导致心理变态,回归了汉人区域之后,仍旧无法克制地为施暴者忠心服务的受虐狂。

他绝对没有办法杀看守、夺船只、千里冲关夺隘回归宋朝。

所以他和金国必有前约,他写信给完颜昌,绝对不应该收获沉默。而偏偏是金国方面出了问题,让他在宋朝方面搞得像空手套白狼一样,没品没信誉,换谁都开除他。

可以想象,当秦桧灰溜溜地走出南宋朝廷时,他的心里羞耻难堪的感觉远远没有纳闷多,他实在是想不通,金国到底出什么事了,还是信使全死在了半路上,让亲爱的、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的完颜昌没有收到和平的橄榄枝?

他的确是想不到,这时金国的上层乱到了什么程度。

金国的派系斗争变得杂乱,之前是以完颜宗翰为首的老资格军阀一派,对抗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完颜昌为首的另一派。

两派争的基本是国内的话语权,显得派系清晰,目标简单。但是一个人异军突起,把这一切都搅乱了。完颜宗弼,这个小弟弟不知怎么搞的,之前显得非常乖,躲在哥哥们的背影里规行步矩,这几年里单独领兵打了几仗之后,突然间不服管教了。

他鄙视这些躺在功劳薄上睡大觉,只知道窝里横的前辈们,认为他们失去了尚武的女真­精­神。而他,就是要重振女真军威的人,他要用纯粹的武力征讨四方,再现他父亲完颜阿骨打的神威!

他一生都为这个目标奋斗,不管是谁挡在他的面前,哪怕是女真族内比他还要显赫的贵族,也要白刃相向,不死不休。

他真的这么­干­了,完颜昌的和平提议就是被他压制的,导致秦桧在南宋唱独角戏,尴尬落幕。而时局也在为他帮忙,短时间之内接连发生了两件事,让他在金国内部迅速抢班夺权。

第一件,公元1132年,宋绍兴二年十二月,宋军突然主动进攻伪齐。

这次的进攻在历史上没有留下显赫的声名,但是它的攻击力度,取得的辉煌战绩,丝毫不逊­色­于南宋总结出的那十三次军功。它甚至只差一点点就完成了宋朝人梦寐以求的宿愿。

伪齐当时已经把国都从大名府迁到了开封城,刘豫鹊巢鸠占,窃取了北宋的皇宫。他征集了10余万乡兵编为12军,沿黄河、淮河两岸,及陕西、山东等地驻扎,进窥南宋。

看上去声势浩大,实际上破绽百出,在每一条战线上都兵力薄弱。南宋只要发兵,肯定能打破壁垒,攻入淮河区域。

当时很多人看清了这一点,可出兵的居然是襄阳镇抚使李横,和河南府、孟、汝、唐州镇抚使翟琮。

这两人都不是宋朝正规军出身,他们是北方沦陷时自发形成的义军。哪怕这时有了宋朝的官衔,也仍然被排挤在主流之外。

历史证明,在哪个时代里,抗战最积极,行动最迅速的,都是非主流的人员。这是巧合吗,里面应该隐藏着巨大的问题!

李横、翟琮率兵北伐,这是南宋历史上第一次北伐。他们的部下有彭圮、赵起、董先、张圮、董震等,还有一个人叫牛皋。

李横军渡江之后横扫两淮,直扑河南,连克汝州、颖昌、信阳军等地;翟琮军进攻东至郑州西到京兆之间的广阔区域,与李横军形成从西、南两面合围开封的态势。

攻势迅速,转过年后二月间,两军已经攻至开封城外围。这是出乎敌我双方的战绩,不仅刘豫没有料到,南宋方面也没有准备,其它的友军,像长江防线上的刘光世、韩世忠两军,都相距过远,哪怕是急行军赶过去支援,都来不及。

可金国来得及出兵。刘豫慌了,他明知道求援意味着在女真人心里失去砝码,也顾不得了。这正中金兀术下怀,真是盼什么来什么,想打仗就来了对手。他带着嫡系­精­兵出征,会和伪齐大将李成,组成近10万的强大联军,与李横、翟琮军在开封城郊的羊驰岗决战。

战线过长、补给不足、长期作战,让宋朝北伐军实力下降,羊驰岗之战是他们的终点。李横、翟琮被击败,事实证明他们真的是尽了全力,因为之后他们再没法支撑了。北伐军一路败退,之所夺得的疆域全部失去,金、齐联军趁势反击,衔尾疾追,相继攻占了邓州(今属河南)、随州(今属湖北)、襄阳及郢州(今湖北钟祥)。

也就是说,北伐军连自己的根据地都丢了。

李横等人一直退到了洪州(今江西南昌)才稳住局势。这时形势危急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伪齐不仅在长江防线上打开了缺口,让江南大片腹地暴露在威胁之下,还切断了宋廷与川陕之间的通道。他们可以溯江而上进攻蜀川,可以顺流直下攻取吴越,为了必胜,刘豫还派人去联络洞庭湖里的起义军首领杨么,预先埋下了一颗钉子。

总之南宋防线突然间千疮百孔,哪儿都是窟窿,金、齐联军怎么打都是机会。可等了很久,金兀术却没有出现,他没有趁热打铁,反而带着兵跑到大西南的深山老林里练爬坡去了。

因为那边的机会更好,和尚原大败之后留守在陕西境内的撒离喝居然突发神勇,正面击败了吴玠!打通了由陕入川的另一条通道。

这消息让整个金国震动,简直是飞来横财,还突破什么长江防线啊,先蜀后江南,这是最划算的打击路线。不用犹豫了,马上调重兵支援撒离喝,把吴玠彻底捻碎。

为了必胜,为了胜利进入蜀川,在蜀川安家落户,金兀术这次出兵,除了带着所有能调集的重兵之外,还有重兵们的家属也一起随军上路。

开战之前,先回顾一下刚结束的撒离喝、吴玠之战。这一次他们争的不是和尚原,而是饶风关。我们看一下地图。

众所周知,陕西在蜀川的上方,是后者天然的屏幕。以西安为参照点,可以清晰地看到宋、金两军这一段时间里的争斗路线。

西安平行向西,也就是宝­鸡­方向,一路上有诸多名胜,汉武帝的茂陵、唐太宗的昭陵、蜀汉武侯逝世的五丈塬、杨贵妃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陈仓古道等都在这条线上。到宝­鸡­之后,就是大散关、和尚原,吴玠大破金兵的地方。

这是一条线,是金兀术撞得头破血流的地方。撒离喝很聪明,他清楚自己的兵力不如四太子,勇气更差得多,所以他把这条线放弃了。

他主攻的方向是西安的正下方,也就是南方,现今重庆市的方向。蜀川广阔,它与陕西的关界线绵延漫长,从这里一样突破。

这样战争的重心一下子偏移,脱离了吴玠的兵力中心。所幸的是,吴玠是主帅之才,他对战争早有全盘估算,在这个方位也有准备。

和尚原之战结束后,吴玠向宝­鸡­的后方稍微后撒,到达现在甘肃境内的徽县附近的河池,在这里设立大本营。和尚原交给了他的二弟吴璘,派原八字军主将王彦驻守金州(今陕西安康),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可以各方呼应。

金州,就是这次撒离喝出兵的攻击点。

时隔数年,王彦再一次成为战争的焦点。金州的位置实在是太刁钻了,看地图,它的正下方是重庆市,谁都知道从重庆入四川全是水道,是逆流而上的湍急险滩。从这儿打,除了要付出极大的伤亡之外,还必须得有一支强大的水军。

这些都不是撒离喝能承受的。

可是绕过金州吗,在它背后的兴元府(今陕西汉中)才是入蜀的正路,甚至再向前一点到阳平关,那里是当年三国时入蜀的官道。

这都是常识,撒离喝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是不敢去直接攻打汉中,那样河池方向的吴玠快速顶上来,后边的王彦关门打狗,他就得扔在汉中附近。

吴玠选中了金州,就逼着金军强攻、王彦死守。这一战打响,王彦虽然威名早著,是南宋将领中成名极早、立身极正的名将,但是实力已经不是当年渡江征战时了。那时的八字军­精­锐他都交给了御营,从御营离开时他除了愈加高大的形象之外,等于两手空空。

在西军中,在吴玠的手下,他只是一个普通将领,给你多少兵,你就带多少人。想一想吴玠本人此时的兵力也不过万,他的战力能高到哪儿去?撒离喝集结陕西境内的全部金军杀到,王彦率部死守,仍然无济于事。金州城破,但他给吴玠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时间是这时最值钱的,撒离喝的目标是兴元府,兴元府与金州之间有座关隘名叫饶风关。它设在崇山峻岭之间,险要之处与和尚原不相上下,是兴元府以东最后一座屏幕。金军如果抢先牛领它,顿时主客易位,宋军得去扮演金兀术,拿人命去堆,才有可能抢回来。

兴元府主将刘子羽第一时间派兵去抢饶风关,同时急报吴玠请求支援。吴玠尽起­精­锐,本人亲自率军一日疾驰300余里,抢在撒离喝之前赶到饶风关。

这种速度差点让完颜撒离喝哭出来,这个完颜其实是很善战并且超级耐战的,他几乎是第一代完颜中活得最长的一个。

就是泪腺过于发达了些……可这也实在是吴玠太过分了。河驰远在甘肃,与饶风关之间的距离足足比金州远了一半以上,并且还是先由兴元府求援,吴玠才带人赶过来,里外相加,撒离喝想不通为什么是自己迟到了,难道女真战马退化了吗?!

而迟到之后的代价实在是太昂贵了,由不得他不悲愤,他得像强攻和尚原那样,用人命去添饶风关前面的深沟险涧。想想之前四太子是啥结果,他实在是恨得牙疼。

说什么都没用了,撒离喝下令金军强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这道关卡突破。为了达到目的,撒离喝想了个超笨的绝招。

他命令金军士兵下马,身披重甲,全副武装仰攻。重甲,据考证,宋代制式重甲一般是58斤,而宋代一斤折合现代一斤二两,也就是说,女真士兵要负重69斤以上翻越秦岭山脉。

同时面对宋军的弓箭、滚木擂石。

回顾历史,这种活儿连完颜阿骨打时代的女真军都没­干­过,这时女真建国快20年了,起码换了三茬以上的新兵,这么搞,实在是太生硬太强求了。

可撒离喝有理由必须这么做。饶风关之后,陕西境内再没有任何险阻,除非去闯汉末时三国的入蜀古道阳平关,不然一马平川,蜀中在望。

而这也是吴玠必须拼命的理由,他失败等于丧送整个蜀川,甚至江南河山!双方都拼命了,整整6天,昼夜相加等于12个白天,战斗从来没有停息过,饶风关前躺满了金军的尸体,可后面的女真人踩着尸体继续强攻。他们真的是用人命在堆战绩,拼消耗压垮吴玠。

这个想法在第7天的清晨时分被撒离喝放弃了,他已经比金兀术做得更狠更硬,可惜对吴玠无效。6个昼夜的强攻什么都没得到,他不知道吴玠的承受极限在哪里。

不过他不再烦恼这件事,现实让他喜极而泣,这绝对是欢乐的泪水,他爱死汉人了,从此理解了四太子殿下为什么总是那么的好运。

汉人会主动上门帮忙!

一个当地汉人,另有说法是吴玠军中的叛徒,来告诉他有一条非常隐蔽的小道能绕到饶风关的背后,从那里居高临下,吴玠会变成防御方。

这是饶风关与和尚原的最大区别,和尚原是大散关附近的制高点,饶风关修筑在半山腰。这个不知名的汉­奸­决定了这次战役的走向,当金军突然出现在背后时,吴玠真的是措手不及!

上下夹击,吴玠败了,饶风关失陷。

可是撒离喝没法高兴,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没能杀死、活捉吴玠本人,甚至连吴玠的部队都没能击溃,战后清点,搞得像吴玠从饶风关撤军了一样!

赢得窝囊……不过当年阿骨打太祖打败辽国皇帝的亲征大军时也是因为意外嘛,胜利就是胜利!撒离喝收拾心情冲向了兴元府,陕西眼见得全境陷落,蜀川的大门在他打开,他相信蜀川、江南的财富美女一定会让他高兴起来。

不过,兴元府等待他的是一场全城­性­的大火,刘子羽把能烧的全烧了,没住处没粮草没援军,关键时刻后方的金州又突然丢掉,被王彦收复,撒离喝总结了一下,似乎攻下饶风关之后,他被关门打狗了。现实要求他要么凭着眼下手里的军队自筹粮饷,打进蜀川,站稳脚跟,要么就得马上后退,回到凤翔周边,自己的老巢去才安全。

那样……他拿人命推开的这条路还有意义吗,难道他就是要让自己的士兵穿着重甲倒在秦岭山下,搞一片露天墓场吗?!

越想越憋屈,他恨自己为什么没在开战之前料到这一点,这种情况并不是没解的,只要后续部队及时到位,那么王彦、吴玠、刘子羽都只是丧家之犬。

……可但是,根本没什么后续部队了,陕西境内的人都在他手边,再找就只好向本部大本营叫人。于是,他向四太子发去了紧急求援信。

金兀术立即放下了长江防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只不过他再快,也是两个月之后了,他和撒离喝只能在凤翔府汇合,重新讨论从哪条线破陕入蜀。

这个问题在别人来说是个技术问题,比如讨论一下哪条线的关隘更多,宋军的兵力更足等等,可在金兀术那儿,这就是个­性­格问题。

他直接选了和尚原一线。这是他心口里永远的疼,要是不在这条老路上把死对头吴玠­干­翻,他就没法确认自己女真战神的身份。那是他第一次彻头彻尾失败的地方!

那么没说的,他再次率领了10万大军逼近秦岭大散关,重爬和尚原。

实战证明,勇气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第一要素,完颜宗弼真是有种,他带人强攻和尚原,当年没打下来的,这次一战成功。他登上大散关绝顶之后披襟临风,心怀大畅,他真的是金国之兀术,注定了纵横天下,为女真开疆拓土!

不过稍后就吃了个苍蝇,有人告诉他这次守和尚原的并不是吴玠本人,而是吴玠的弟弟吴璘……呸,扫兴。好在吴玠就在前面不远的仙人关等着他,在那儿他俩必将会有一次郑重、隆重的重逢。

仙人关,西临嘉陵江,南接略阳北界,北边虞关紧邻铁山栈道,是块枢纽要地。更直观一点,它在吴玠的大本营河驰的东南方,这样它从地理从兵力,都是陕西宋军当时最强的据点。

金兀术携破长江、克和尚原余威逼近仙人关,显赫声威中他加倍的小心翼翼。吴玠是他的生平大敌,是正面硬碰硬击败他的唯一一个宋朝人。

他决定这次无论如何都不出错,要谨慎完美地拿下仙人关,毕其功于一役。可惜的是,他这样想着,刚刚安营扎寨,就被一个人打破了。

彀英,他的一员心爱的汉人将官,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个,就率领人马冲向了仙人关,看架势是要单挑吴玠,凭他自己就把战争结束了。

金兀术大怒,临战唱反调,这是成心坏他的大事!急怒攻心之下,他也不派人去追了,自己跳上马亲自赶了上去。

要说彀英真是位优秀的国际战士,为了女真人的利益,他什么都不顾了,一门心思地杀向了吴玠。这一刻他忘记了血缘忘记了祖宗忘记了他主人的怒火,哪怕看着金兀术满脑袋火花四­射­地追了上来,仍然无动于衷,继续冲锋。

金兀术狂怒,快马加鞭追了上来,抽出刀来,用刀背狠狠地抽向了彀英的头盔。一边抽一边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听号令?!

彀英像是没痛感没炫晕没神经一样继续冲,根本不理他。金兀术被气疯了,这次把刀顺过来,仍然是刀背,可是捅向了彀英的后心,你再不停你再不停你还不停?!

彀英停了,金兀术牛大的劲,虽说是刀背,也很可能捅进后心的。他停下来说了一番道理,解释自己为什么抢时间进攻。

他认为以吴玠的防守实力+仙人关险要地势+河驰宋军大本营的兵力,本就很难啃动了,如果再给时间让陕西境内的宋军迅速集结赴援,那样仙人关会牢不可破。

彀英总结,这次战役最关键的不是地形怎样,而是时间的把握……没等他说完,脑袋和后心等要害部位又被金兀术连续击打N次,像赶鸭子似的被轰回了营里。

金兀术都纳闷,狗没有狗的觉悟,什么时候轮到狗来决策了?!

就这样,金兀术充分休息兵力,认真考察地形,在仙人关的东北方向约40里处的青泥岭、铁山一线抢占了一个制高点。这里的地势比仙人关还要高一些,如果把战马牵上去,从那儿发起冲锋,宋军得仰­射­才能构成打击。

他觉得这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至于别的,比如一连6天以来吴玠的那个弟弟天天和金军死磕,一步步地向哥哥靠拢,终于汇合什么的,都不值一提。

公元1134年,宋绍兴四年二月二十七日,完颜宗弼率10余万金军进攻仙人关。从这一刻起,老规矩,他和吴玠会按天按时辰来分胜负生死。

战斗打响,这一次金军比和尚原野外徒手负重攀登要强得多,他们可以骑着马从40里开外以俯冲式冲锋……难度是不是太大了点呢,20公里开外冲,现代最快速的跑车也得要3分钟才能抵达,金兀术当年是咋想的呢?

不得而知,反正他向着仙人关冲锋,结果在关的东北方被一条狭长型的山岭阻挡,这条岭像一条天然的城墙一样,把他们挡得一个结实。

后来完颜宗弼知道,吴玠给这条岭取了个名字,叫“杀金坪”。

战斗在杀金坪的前沿展开,在那儿有一片宋军的营寨,由统制官郭震驻守。这是一位英勇坚定超出常识范围之外的将军,他背靠险地与金军白刃血战,顽强到经受了30多个回合的冲击。

这个数字是惊人的,里面隐含着女真军队之所以破辽灭宋所向无敌的秘密。之前宋军和西夏人争斗,西夏人一样骑马冲锋,但最多三次不胜的话,就会结束当天的战斗。女真人不同,他们会不断冲击,一次不胜有两次,两次之后会三次、四次直到天黑。

这种强度在后来被蒙古人打破,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人做到。这时郭震连续激战30多个回合之后支撑不住了,他率部撤回到杀金坪内。

他错了,在以往他堪称虽败尤荣,但这时有进无退,他不该退的。吴玠传令就地杀了他,首级号令全军——只能守住,不许后退。有后退者,就算我亲弟弟也杀了他!

金军攻到了杀金坪下。

守杀金坪的,正是吴玠的弟弟吴璘。

吴璘,字唐卿,生于1102年。他一直在哥哥的手下征战,印象中像是哥哥的一个影子。实际上两人功勋是叠加的,谁也离不开谁。

比如这一次,吴璘血战6天,几乎每一步都踩着金军的尸体来到了哥哥的身边。除了带来难得的生力军之外,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建议。

这条建议决定了这次战役的走向。

严格地说,饶风关、仙人关、杀金坪都有这样那样的致命弱点,都达不到和尚原的险峻程度。具体到杀金坪,它是一条狭长型的天然山岭,险则险矣,要命在防线过于漫长,远不及和尚原、饶风关只在一点受力。金军的庞大军队能在这儿展开进攻,让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吴玠穷于应付。

这也是为什么要派郭震出坪迎战的根本原因。

金军在当天黄昏时分攻到了杀金坪下,看时间很绝望,金兀术忘不了上次在晚上被宋军­射­得饭都没得吃,黑灯瞎火地往山下边逃命。可这时他眼睛立即亮了,冒出了绿油油的光。这是一条多么理想的防线啊,简直是女真骑兵的最爱。

他和韩常东西各负责一端,组织骑兵轮翻冲击,一会儿重点放在东端,一会儿在西段集中兵力,这样变幻不定,逼着坪上的宋军也得跟着他们换。

漫长的杀金坪,宋军在跟女真人的马腿拼速度。这么搞谁也承受不住,没多久防线出现了缺口。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金军骑兵冲进了杀金坪,吴璘被迫后撤。

仙人关近在眼前……金兀术狂喜中保持住了冷静,他下令全军戒备,四面严防死守,要比白天进攻时还要加倍小心。

吴玠在晚上时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一夜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天,二十八日,宋军仍然没有动静。金兀术大喜,他抓紧时间从山下边往上运各种拆装后的零件,在杀金坪上组装成了当时的大炮(大型投石器)。这是当时最强的攻城器械了,他不信这样也打不垮山上边的吴玠!

二十九日上午,金兀术带着30多门“大炮”向仙人关前进了,他信心满满,情绪高昂,直到发现前方有路障。

一大片漫山遍野丛林似的鹿角、木栅拦在前方,把路全堵死了。这些还不算什么,金兀术没抓狂,他盯着的是路障后面的东西。

那不是仙人关,而是另一道临时修筑起来的工事!这时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耽误一整天的功夫,看看宋军都­干­了些什么,相比之下,他自己造的那30多门“大炮”实在不够瞧。

这么想,他又犯了一个错误。吴玠虽然总能搞得他灰头土脸,可这次的事没这么简单。这条横亘在杀金坪、仙人关之间的第二条关隘,是早就修好的,时间就在他战前修整的那6天里。当时吴璘与金军血战向哥哥靠拢,先期派人传过去了一句话。

——“杀金坪之地,去原尚远,前阵散漫,宜益治第二隘,示必死战,则可取胜。”

这句话是此次战役胜负的核心,吴玠立即被点醒了,杀金坪的先天条件决定了它不可靠,而这条临时修筑的第二条防线,才是生存的根本。

他命令弟弟,杀金坪可以放弃,这条第二隘,无论如何要守住!绝不能让战火漫延到仙人关城头之下,那时什么都晚了。

一切为这个作战思路服务,现在金兀术想攻击第二隘,就先得把路障清除,不然他的骑兵,他的“大炮”都不够­射­程。

清除路障让金军流尽了血,他们得下马,去搬。就是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让他们暴露在宋军的弓箭之下,成了一个个缓慢移动没有遮拦的靶子。等他们终于把“大炮”推到­射­程之内,能发­射­时,这些女真人都快疯了。

玩命地发­射­,砸烂该死的宋朝人……之后他们真的疯了。从第二隘的阵地里发­射­出了更多的石块,像下冰雹一样砸了过来!

他们忘了,大型投石器这种东西本就是宋朝人的发明,他们之所以有,都是汉人工匠帮他们造的。吴玠既然下定了决心守住仙人关,这种器械怎么会不准备?

这时秦岭上满山遍野的大石头,第二隘居高临下的位置,哪一点都注定了女真大兵们的悲剧。

限于木质投石器的使用寿命,流星雨终于停了。金兀术欲哭无泪,血贯瞳仁,下令骑兵出击,踏平第二隘!当然,在这之前还得再清理一下场地。

地面上全是大石头……

二十九日的黄昏时分,女真骑兵终于排成阵式,向宋军阵地发起进攻。这时残阳似血,士气正旺,凭着女真人20年的征战惯例,这种情况下无可阻挡,眼前这条临时工事必将一击可破。

金骑冲锋,冲到半路时变得很愕然,突然发生了一件小事,是他们很久很久都没有遇到的了。宋军居然离开工事,出来和他们平地野战了!

这些宋军人数不少,足有几千。毕竟杀金坪一带地势狭长散阔,多少人都摆得下。看脚下,女真骑兵们很轻松,宋朝人没马,都是用脚在跑路,这一点足以决定此战结局。不过看了一下这帮人手里拿的家伙,女真大兵们忍不住集体哆嗦了一下。

宋军手里的武器不大常见,在唐朝之前它叫斩马剑,唐朝之后叫陌刀。

《唐六典》记载,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障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这种刀长一丈,施两刃,唐时一丈为十尺或九尺,每尺合现代30厘米,也就是至少2米以上。这种武器在战场上有8个字的特定形容词来描述它的作用。

——“一刀下去,人马俱碎!”

这种武器是女真人的另一个噩梦。陌刀与神臂弓是工艺、智慧的体现,是科技领先的汉民族对付野蛮侵略民族的两大利器。它们一个远攻,一个近战,是没法用蛮力,以及所谓的勇气能抵敌的。

这天傍晚宋军由将军杨政率领,举刀冲向了金军的骑兵阵容,之后血­肉­横飞,一片混乱。女真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骑兵,在怨愤了大半天,积攒下足够的怒火动力之后,居然被砍成了一块块的碎­肉­,被他们认定的软弱民族砍的!

天黑了,金兀术的心凉了,他传令收兵。二十九日这一天以金军惨败收场。

三十日这天,金军的进攻指挥权明显交给了撒离喝,他们用的是饶风关实验成功的那种很蠢的绝招。金军不骑马了,他们成了步兵。

这些人走得很慢,在山道上队伍保持得非常整齐。这很好,宋军方面的­射­手们习惯­性­地开弓就­射­,准确命中,可倒下的人却不多。

神臂弓失效了?

接着再­射­,终于有倒下的了,可是却发现倒下来的居然还在移动。怪事,从来没有过的事!再打下去,接触的多了,宋军才发现原因。这一天里进攻的金军居然每人都披着双层重甲,队伍用铁钩前后勾联,形成了一个庞大、臃肿但又固不可破的整体,哪怕慢,也在向第二隘坚定地推进。

重甲,前面说过是69斤一副,双层就是接近140斤,加上刀枪,加上身边同伴的勾联重量,这种负重是不可思议的,同时还得不断推进,并且随时准备和宋军­肉­搏。

撒离喝对敌我双方都足够凶狠。

这一天他骑着马在半山腰看了好一会儿,按经验,他觉得第二隘坚持不住了,它只是临时修筑的工事,不可能比饶风关、和尚原本阵坚固。并且从指挥官角度来考虑,再撑下去也得不偿失,毕竟吴玠还有仙人关天险,没必要在这里耗尽一切。

想到这里,他提前发表了获胜感言——“吾得之矣!”说完转身回营,静等喜讯。这是个风度,是主帅、决策者才具备的潇洒。

他在炫耀自己计算能力、预判能力的素质。

可惜的是,这一天他失误了,金军强攻到底,也没能突破第二隘。这条临时修筑的堡垒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撒离喝惊诧,他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可事实让他错愕,怎么搞的?其实在第二隘里,吴璘也快到极限了。

面对金军的强攻,吴璘的一些部下动摇了,他们建议后撤,毕竟工事的险要程度决定战损率,躲在第二隘里和金军斗,和挺在仙人关里完全是两个概念,在这儿会多死人的。

吴璘的回答是拔出了刀,他在地上划了一条线——“死则死矣,过此线者斩!”这句话不是白说的,里边有吴氏兄弟的尊严。

吴玠杀郭震时说过,杀金坪不许放弃,丢掉者必斩,哪怕是亲弟弟也不放过。可杀金坪这时真的丢了,第二隘也放弃的话,吴玠会变成笑话,吴璘会生不如死!

局势险恶,吴璘没有一味的弹压,他给部下们交了个底,说金军是进攻方,消耗对比更大,只要再挺一天,也就是现在的三十一日,过后金军必将撤退。

三十一日,仙人关之战的第5天,实际战斗的第4天,在吴璘的预判中开始。这一天金军攻势的凶悍是前所未有的,撒离喝亲临战场,指定了一个突破口。

第二隘西北角的一座角楼。

终于知道定点突破了,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屈辱,当年攻破开封城时金军都是方位式攻击。不过这很管用,不多一会儿,他们居然把这座敌楼给打歪了。

金军欢呼,不管是歪了还是倒了还是占领,反正缺口是打开了……却见一条布帛结成了临时长绳甩了出来,把楼给拉正了。

金军郁闷,这样也行?他们来个更彻底的,放火!不管是砖砌的木制的,就不信火烧不塌它……却见大片的水从楼上浇了下来,火被扑灭了。

后来史料记载,楼上面本来没有水,是宋军统制官姚仲带上去喝的酒。酒能灭火吗,宋代已经喝蒸馏酒了,是有燃点的东西,遇到火会越烧越旺的。那么为什么会灭掉火呢?

我说这是真事,不是编、违造的。一切都是因为战地的物资简陋,姚将军想喝点纯度高点的酒都不成,就这么简单!

不管你信没,反正我信了。

再次入夜,战士们看着吴璘,等待午夜的更鼓。过了今天金军就走路,这是将军说的,会成真吗?吴璘沉默,这事儿他做不了主。

其实撒离喝、金兀术一样说了不算,大家都得看吴玠的。仗打到了这份儿上,主动权已经不在进攻方一端了。

打到筋疲力尽,是不是可以躺下来觉一小睡,喝点水什么的­精­神一下再继续呢?这并不是恶搞,如果防守方始终躲在掩体里做永恒不动状的话,完全成立。事实上,历史上绝大多数的防守方都是这么做的,他们熬,直到让敌方打得意兴阑珊之后安全撤走。

这还算是合格的、成功了的防守呢。

“山地之王”、“防守之王”吴玠不这样,他防守时会让敌人血流成河遍体鳞伤,侥幸逃走之后头都不敢回。之所以这样,靠的是他的进攻。

进攻在三十一日的午夜时开始,这时的金军脱掉穿了两天的双层重甲躺在地上像死鱼一样喘气,宋军习惯­性­地午夜摸营,带来的是比陌刀还狠的大斧!这玩意儿是震撼­性­的,黑灯瞎火里只管砍,只有砍碎砍裂砍崩刃的,绝对没有砍不动的。

当天夜里金兀术像第一次到和尚原露营时一样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三月初一时,他很怔忪地看着不远处的仙人关表情深沉,是进攻呢是进攻呢还是撤退……当天夜里吴玠替他下了决心,仙人关、第二隘里的宋军倾巢出击,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金军被推向山下。一夜乱跑,当黎明再次来临时,他们发现地形很熟啊。

到杀金坪的下边了。

拼死拼活6天半,一夜回到上山前。按说如此悲摧,加上之前对吴玠的了解,金兀术应该继续下山,带人回家才对。

不,四太子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间灵机四­射­,想到了一个反败为胜的好办法。

仙人关一线是绝望了,但可以围魏救赵,攻击吴氏兄弟的另一个要害,逼他们分兵。那样等仙人关的兵力被分散之后,金军仍然有机会。

另一个要害指的是吴璘的驻地七方关。说实话那边真的是空虚了,吴璘竭尽所有驰援兄长,把什么都带出来了。这时金兀术分兵过去,从理论上绝对是乘虚而入。

问题是­操­作起来难度太大。首先他得把偷袭搞得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好让吴氏兄弟知道。光这一点他就死定了。

宋朝的西军在陕西大地上百年经营,关系网细腻杂乱到无法想象。据可靠史料称,吴玠知道撒离喝在凤翔府的私人住宅平面图,连卧室的摆设都清楚!

情报做到这样,基本上免偷袭了。吴玠根本没去理会七方关怎样,他加大兵力在三月初二的夜里发起了总攻。

稍加一句,在杀金坪的下方,金军的大营那片,金兀术的安排是永恒不变的。他爱连珠寨,在和尚原被砍得七零八落,从头推到尾都没接受教训,这时仍然一样。

换花样的是吴玠,这一次他分段包­干­,把手下派出去拦路打劫。统制官张彦负责横川店一带,统制官王俊,稍提一下,这是吴玠的女婿,负责河池一带,先期出发选地点埋伏。他自己带着大部分主力从杀金坪出击,负责把金军大队迎头击溃,跳进挖好的坑里。

这天夜里全体金军上演午夜狂奔,简直没有一刻能停下来。他们在杀金坪前被袭击,开始跑路,临走时金兀术只来得及下令烧物资。

他带来的东西太多了,包括大量给家属用的日用品,都烧了,一来不留给吴玠,二来在夜里照个亮。往山下边跑,跑到横川店被截住,被抓了120个,死了500以上;到河驰时快累死了,被王俊活捉了150个,死的惨了点,达到1200人以上。

好容易天又亮了,金兀术看清了所在的地形,一下子泪流满面……居然是和尚原。

当金军们全看清了之后,他们瞬间­精­力回归,像打了­鸡­血一样,再次暴跳起来冲向山路,跑得那叫一个欢实!这帮人继两夜一天的连续狂奔之后,再次创造了奇迹,居然一口气跑过和尚原,跑下了秦岭,跑回了凤翔城。

没法不玩命,鬼知道吴玠在这地方又埋伏了些什么。实际上他们多虑了,吴玠兵力太少,都押在了仙人关一线上,导致其它地方全都空虚,这时想扩大战果,也鞭长莫及。

战争在三月初三日结束。总结一下,从近处看,可以从金兀术战后的一个小举动上看出战果。在凤翔,他紧紧地握住了彀英的手,真挚地说:“既往不咎。”

这四个字里有歉意,毕竟他用佩刀在彀英的头上身上招呼了那么多下,很痛很危险的;还有懊悔,事实证明彀英是对的,决定此战胜负的就是开战前的那6天,如果听彀英的迅速进攻,不给吴氏兄弟汇合、准备的时间,此战完全会是另一个结果。

更多的是警告。自尊心、好胜心超级强烈的四太子殿下在暗示,以后别再跟我提仙人关、杀金坪、和尚原、见鬼的西北、西南、四川!这些地方是禁忌,永远不许提起。

之后终完颜宗弼一生,再也没有靠近过这片土地,也再也没与吴氏兄弟们对敌。他的本质再一次大暴露,哪有什么女真战神一说,就是个欺软怕硬,打疼了就跑,不敢回头的抢劫犯。

往长远里看,仙人关一战是西北方面宋金势力此消彼涨的转折点。此战过后吴玠军威大振,不仅令金兀术“终身不敢窥蜀地”,更一鼓作气收复了陕西大部分土地,这一成就仍然是建炎南渡、中兴诸将中拓建先河的壮举。

而在这之前,也就是金兀术仙人关大败、陕西失地之间,还发生了另一件事,那件事、那个人给金国造成的恐慌比仙人关、吴玠更重。

事情发生在长江防线区域。前面说过,由于准备不充分,李横的北伐失败了,他不仅丢失了北伐中恢复的国土,还把自己的防区襄阳一带也失陷。

南宋门户大开。

金兀术在顺势南下和先取四川之间幸福的烦恼着,最终选择去和吴玠死磕,这让南宋集团非常高兴。从理论上讲,不管吴玠胜负如何,至少都为重建长江防线争取了时间。他们抓紧时间,组织兵力,在各大将军间挑选由谁出征。

­精­挑细选,优中选优,最终的人选居然是……岳飞。

不是刘光世,不是张俊,不是韩世忠,不是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思想家张浚大人,居然是仅仅闻名才见头角的“小将”岳飞。

这时距离黄天荡、收复建康两战已经过去整整4年了,这期间风云变幻人事纷纭,一切都在动荡浮沉之中。今日之岳飞,再不是从前的岳飞了。

岳飞的一生是一首壮怀激烈的歌,每一段音符的跌宕都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回音,它应该被铭记,被怀念,被传唱。

现在,就把他这4年里的人生历程一一述说。

必须要从收复建康之后的一件小事说起,岳飞在当年的五月中旬收复了建康城。城里满目疮痍,遍地瓦砾,已是一座废墟。岳飞满腔愤恨,可惜力有不逮,只好他战俘送交南宋行在之后,回宜兴县张渚镇的驻地去。在张渚,有一位乡绅名叫张大年,他在太湖之滨修了一座别墅,取名“桃溪园”。

张大年请岳飞去桃溪园做客,在那里,岳飞留下了一篇《题记》。那是与后来的《满江红》并称的文字,是岳飞一生愿望的誓辞。

我们必须重温它,牢记它。现恭录如下:

“近中原版荡,金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不及长城之壮。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大小历二百余战,虽未及远涉夷荒,讨荡巢|­茓­,亦且快国仇之万一。今又提一垒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战,一举而复,贼拥入江,仓皇宵遁,所恨不能匹马不回耳!

今且修兵养卒,蓄锐待敌。如或朝廷见念,赐予器甲,使之完备,颁降功赏,使人蒙恩,即当深入虏庭,缚贼主,蹀血马前,尽屠夷种,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土再上版籍。他时过此,勒功金石,岂不快哉!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建炎四年六月望日,河朔岳飞书。”

英雄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岳飞的一生以此为证,没有片刻忘记自己的理想,没有任何一件事违背了这时的心声。

这样一位言行如一­精­忠报国的将军,刚刚立过一件大功,马上又要去别的战场厮杀,他自己国人的历史里,记述的不是他的拳拳报国之心,而是这期间发生的另一件事。

据很多很多头衔隆重的历史大家们的考证,那是岳飞的一大污点,甚至是岳飞残暴、血腥本­性­的暴露。当时宋军弱小,除了有限的几支御营亲兵之外,都是些顶着正规头衔的游击队。它们必须保持合作,才能生存下去。

岳飞的友军是由一个叫刘经的人率领的小部队。在建康之战前,两人的合作很平稳,收复建康之后,岳飞突然间把对方吞并了,而且用的手法既诡谲又凶狠,他让自己的部下把刘经骗到一个指定的地点,杀刘经夺军权,吃­干­喝尽。

仁义的、光明的、像太阳神一样的岳飞怎么能这么做呢?!这是旧时代里军阀互相吞并时才用的办法。于是众口呻吟,世上哪有什么英雄,岳飞哪是什么英雄……好了,参考有关细节。首先是环境,当时的确就是军阀互相吞并的局面。

南宋中兴四大将,或者叫五大将之间的关系非常生硬,准确地说,是仇恨。他们在战斗中有可能­精­诚合作,在平时看对方时,心里闪现的是一块块的肥­肉­。

朝廷的封赏,是肥­肉­,要争;战时的军功,是肥­肉­,要争;头衔的大小,是肥­肉­,要争;对方的地盘、士兵、谋士、将军,是肥­肉­,更要争。

最后一条是重中之重,军阀的根本是什么,就是军队!他们不仅自己争,更随时吞并身边的小队伍,抓住一切机会扩充自己。

比如吴玠,他熬过了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三次生死考验之后,威名大振也实力大损,这时想壮大力量怎么办?向赵构要兵要饷要装备吗,开玩笑,赵构自己还不足呢。他只能自己去想办法。也算是天照应,他最急需兵力的时候是另一个将军最黑暗的时期。

同样在西北大地上,原熙河军主将、现防御岷州至阶州一线的关师古日子穷得过不下去了,他顶在前线和金军死扛,称得上忠勇二字。可是再忠也得吃饭,他的兵饿得跟骷髅似的,眼看着挺不住了。而他每次向上级要粮,回复没有;不停地要,不停地没有,逼得没办法越级直接向长江以南的赵构要,简直杳无音信,连个回条也没有。

关师古真急了,谁也不给,那就去抢金国的!他率军出击,在石要岭与金军大战,结果一败涂地。这怪不了他,既无地利,也无兵力,兵都饿得快死了,让他拿什么去赢。之后他气得指天划地咒骂一切,愤怒达到顶点之后,他变态了。

他单骑出营,再出现时已经是金军的一员……关师古投敌,这消息让吴玠惊喜,他没等这事儿走出陕西大地,立即派人抢过去接收关师古的士兵。这是本钱,是他壮大自己的千载难逢之机!至于军规,比如南宋方面会另派将军接替关师古,这军队是国家财产不许私自抢夺等等等等,都是放屁。

拿《亮剑》里李云龙对部下的话说就是,我不管你是怎么搞到的,你必须搞到,向老子要枪,门都没有,自己去弄。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生存之道,就是敌强我弱时的壮大办法,它在每个时代里都是真理,是现实。

回到岳飞,是刘经要趁他在建康作战时先杀光他的家小,再谋夺他留守的部队,壮大之后再趁岳飞与金军血战之余趁火打劫,吞掉一切。

这样的人是民族败类,就算不为吞并,也必须杀掉。

岳飞在宜兴县张渚镇的驻扎很快迁移,这是意料之中的,他于国势艰危中奇迹一样的击败金军主将,收复名城建康,这是必须要大力嘉奖的。

甚至为了激励士气,转移战败的实情,还要树立起岳飞、韩世忠的英雄典型来。

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黄天荡之战后,韩世忠的地位疾剧攀升,赵构下了6道嘉奖令,升他为检校少保、武成感德军节度使、神武左军都统制。

韩世忠一举奠定中兴大将的地位。

反观岳飞,他也升官了,被任命为通泰镇抚使、兼知泰州,辖区在扬州以东,泰州至南通一带。这也算是有了头衔,有了地盘,怎么也应该高兴吧。没,岳飞第一时间写奏章辞官。

有宋一代,官场的规矩是皇帝赏的东西,别管多喜欢,也要至少推辞两次以上。直接收下的会被人鄙视,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岳飞的推辞却不是这一套,他是真的在辞官。这个位置在平时来看,在以后的历史里,都是很大的荣耀和实权,可唯独在这个时间段里,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侮辱!

环顾一下四周,跟他同级别的同事们,是这样一群人。如扬州镇抚使郭仲威,承州(今江苏高邮县)镇抚使薛庆,舒州(今安徽潜山县)李成,河南(今洛阳)镇抚使翟兴,楚州(今江苏淮安县)镇抚使赵立,滁州镇抚使刘位等等。

这些人的身份是“游寇”。

建炎南渡,宋室再续的这段时间里,赵构的敌人除了金军之外,还有“寇”。寇分为两大类,一个是游寇。说起来这真是悲剧,所谓游寇的游字,其实充满了光荣的内涵。这些人本是在江北自发形成,与金军抗争的义军。在失败之后,队伍不散,转战流落到江南。

他们是为国出力的战士,是国家宝贵的财富,本应做出更大的贡献,可是以赵构为首的建炎集团把他们定为寇,因为是流动­性­的,所以是游寇。

为了安置他们,就把他们固定在长江一线,说得好听些,是继续为国出力,险恶些的话,就是让他们与金军、伪齐军对耗,最好双方都死­干­净,让南宋省心。

让人家出力,总得给些头衔。前面那位官场妖孽范宗尹曾经下令,在长江防线一带设立若­干­个藩镇一样的存在,自筹粮饷,伤残自负。上面提到的那些老兄,就是这一批了。

……可岳飞想不通,为啥要把他跟这些人等同起来?!

其实这就是岳飞一生的悲剧根源。岳飞的出身有问题,他不是张俊、刘光世、韩世忠。这三位都是正规军出身,是老牌子的西军大将。人家根红苗正,还第一时间和皇帝建立起了良好的私人关系,而他在严格意义上说,军队资历里的每一步,都是赵构最不喜欢的。

他出身农民,没人引荐;他曾是王彦部下,王彦是八字军首领,八字军有自发基础,王彦与官方对立;他是宗泽部下,宗泽……还用说吗,这是赵构最不愿面对的一个人;他又曾是杜充的部下,杜充……是给赵构让人生上当实际课的人。

凡此种种,一点都不招人喜欢,从始自终他也不是建炎集团的嫡系。能打又怎样,宋朝需要的不是大将、勇将,是良将!

对这些,岳飞一直没能领悟,他在做着对国家民族负责的事,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于是他在这时辞官,可是被拒绝,最后只好按期上任。

在泰州防区,岳飞做了一件很著名的“蠢事”。当时是建炎四年的十月左右,金军大举进攻江淮一带,重点的攻击目标是楚州。宋廷下令楚州周边所有军镇全力赴援,结果镇抚使们不动,张俊不动,刘光世本人不动,派出了他的强力将军集团,慢慢地向楚州动。

韩世忠想动,赵构下令他不许动,由于他平定苗刘事变时的神勇,江南宋室已经把他当成了护法神,任何时候都是不可轻动的最可靠力量。

只有岳飞迅速向楚州靠拢。

楚州在岳飞赶到之前陷落。这在以后成了非议岳飞的人士们的一大利器。岳飞怎么可以置楚州安危于不顾呢,他为什么就没能迅速赶到,击溃金军,解楚州之围呢?

连建康都能收复,怎么可能救不下楚州?!

以此来看,岳飞真的是该死呢。谁让他那么蠢,非得急吼吼地冲出去救人,像其他将军们那样围观不就很好嘛。

这件事之后不久,一些镇抚使原形毕露,重新变成了游寇。其中李成做得最彻底,他大范围地游动,从山东到江南,几乎把长江沿岸搅了个遍。

李成,雄州(今河北雄县)人,字伯友。弓手出身,以悍勇闻名。他的人生分为前后两部分,堪称黑白对照,无比鲜明。他先是自发组织义军抗金,哪怕转战千里也绝不投降。失败后率部越过长江,进入江南,第一时间表示要当正规军。

赵构满足了他。

李成叛变、抢劫。

刘光世出兵剿匪,李成服了,再次当官,被派往长江边。

李成又叛变了,大范围抢劫。

赵构派刘光世再次出兵,大衙内回信说很忙没空;韩世忠请战,又一次不被批准;任务交给了张俊,岳飞暂时调拨给张俊剿匪。

这是岳飞和李成之间很长一段故事的开始,也是岳飞和张俊之间漫长故事的开始。在这时,岳飞视张俊如兄长,张俊视岳飞为剿匪成功的第一保障,两人的关系非常融洽,彼此都不会料到,有一天岳飞会因张俊而死,而张俊因岳飞遗臭万年……

回到岳飞和李成,李成最大的噩梦到了,他发现行情变了。在之前他想叛变就随时变身成土匪,想投降官军也不会剿杀到底,就像刘光世那样,万事有商量。所以在叛变和投降之间他可以从容选择,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可岳飞不一样,这人满江南的追杀他,就像有深仇大恨一样,简直是不死不休。最后他实在是怕了,连主动投降都觉得不安全。一咬牙,他开始了下半生。

李成重回江北,投降了伪齐。从此之后,他比从前抗金还要彻底、强硬地抗宋。还记得李横组织的第一次北伐是怎么失败的吧,反攻回宋境的伪齐军就是李成率领的。

这人在刘豫的手下一直抗宋,伪齐倒了,他到金国当官继续抗宋,当岳飞北伐时他竭力抗宋,岳飞去世了他还在没完没了的抗宋。

这人活到70岁才死,死的前一年还重新起复当官,还是抗宋……为啥这么执着呢,很可能就是这时被岳飞逼的。

岳飞努力地工作着,还没有进入他生命的辉煌阶段,可是污点却如影随行,在这段时间里又多出了一件。那是岳飞去向张俊报到的途中,某一天他和最亲近的几员将官,如王贵、张宪一起骑马赶路。队伍里还有一个人,是他的舅舅姚某。

姚某前些日子因为在宜兴行为不检被岳飞处罚过,这时走着走着,突然间他加速超过了岳飞,领先到数十步左右时,猛地张弓搭箭­射­向岳飞。

出其不意,幸亏姚某箭法不准,只­射­中了岳飞的马鞍。岳飞大怒,立即纵马逐舅,生擒了姚某。他命令王贵、张宪抓住姚某的双手,自己拔刀将其剖腹摘心。

岳飞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岳母既惊且悲,责备他:“我最钟爱这个弟弟,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岳飞回答:“他的箭再­射­偏上一些,我会死掉。我死后,母亲何以安身?箭只­射­中鞍桥,正是上天保佑我。今日我不杀舅,他日舅必杀我。无可奈何。”

岳母虽悲痛,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不了了之。

以上就是这件事的经过,取自《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四四,绍兴元年正月十一日纪事。这件事广为流传,成为岳飞­性­情凶残血腥,有仇必报决无回旋余地的铁证。这一条坐实之后,很多人就理解了为什么宋朝最终会杀掉岳飞了。

因为这人记仇,会报复嘛,缚虎突然放虎难,不如杀掉一了百了。

我不管这些推论现不现实,甚至《三朝北盟会编》的作者徐梦莘是否别有用心,我只是质疑徐作家的创作能力。

岳飞他舅应该知道岳飞是什么程度的战斗力吧,他这么搞是正面挑战呢还是突然暗算呢?他是一位穿越到宋朝的欧洲中世纪骑士吧,不会、不屑在背后­射­箭?!

小儿科的破绽,没有技术含量的脏水,懒得说它。继续这次岳飞的剿匪过程。

李成逃过长江叛变了,任务还在继续,敌对的武装实在太多,大大小小根本数不过来。岳飞翻看任务清单,下面还有两个大目标。

张用、曹成。

张用的活动范围在江西,针对他,张俊­干­脆没动,岳飞也只是写了封信过去。信里回忆了一下他们在开封城的“友谊”。

那是杜充时期,开封城上演的那次著名的正规军、义军之间的自相残杀事件。义军方面的主角是是张用和王善,他们赢了结局,可过程中被岳飞吓坏了。岳飞面对几万义军,带着两千余人就冲了过去,不仅击溃十倍以上敌人,还杀了义军的一个主将。

岳飞的信里问,你还记得我吧,现在我来了,你“欲战则出,不战则降。”早做决定。张用接到信后只说了四个字。

——“果吾父也。”

立即投降了。

张用降后,张俊带着大队人马走了,留下岳飞单挑曹成。曹成是汝南人,他是所谓的流寇集团里的大人物,实力与李成不相上下,有十余万的兵力,尤其是军中有一位超级猛将。

这位将军是两宋之交时汉人一方最动人心魄的勇将,如果真的单打独斗的话,岳飞、韩世忠也不见得是对手。

张俊在这时离开,并不是怕难,而是卖了一个巨大的人情给岳飞。两相对比,岳飞兵力虽少,但张俊断定岳飞必胜,曹成的巨大兵力等都会是岳飞的战利品,并且岳飞单独平叛,军功也全部领受。

这时的张俊,是真的把岳飞当作一个实力派、很亲近的兄弟来栽培的,在他来看,岳飞会成为他的亲信。

当年八月八日,张俊在瑞昌县长江里的丁家洲与岳飞分开。他带走了张用,以及张用部下的5万兵力,留下了一些物资,用以支持岳飞到湖南征讨曹成。

动身之前有个小Сhā曲。岳飞骤然升官,做到了荆湖、广南路宣抚使、兼知潭州。这个头衔非同小可,岳飞一下子成了省长级的方面大员。

这只是暂任,代理­性­质。这个官职是建炎集团委任给李纲的。李纲,这位名满天下、蹉跎一生的前首相终于盼来了一线官场光明。

赵构有见于江南遍地烽火,政府与科班出身的在岗公务员之外的几乎一切存在都对立的恶劣局面,终于决定让李纲再次出山,帮他收拾残局。

是时候说一下建炎、绍兴时期的南宋环境了,一点都不夸张,这是块人间地狱,并不比江北沦陷区好多少。严格意义上说,某些方面建炎集团做得比女真人更凶残。

首先是江南人民的苦难。

本来江南人活得自由富足,像在天堂里一样,可北方人一下子涌了过来,来的时候破衣烂衫,面无人­色­,身无分文,可突然之间江南最好的土地、房屋、财产、子女玉帛等等全都是他们的了。

这简直就是明抢,用已经灭亡了的北宋政府的一些头衔来明目张胆地抢劫江南人。比如赵构入杭州时挑大房子住,太监们急吼吼地重过王侯生活,这些风光的背后是多少江南富人的悲哀,而本来生活小富的江南人,有自由身份的江南人更不用说,各种资源全都被抢占。

对北宋来说,女真人是入侵者;对江南人来说,北方人一样是入侵者。这就是当时的事实。

可想而知,江南人要报复。于是北方过来的是“游寇”,像前面罗列出的那些镇抚使们;南方人自发形成了“土寇”,土著人起义嘛,如洞庭湖里的钟相、杨么。他们与南宋政府是死仇,不死不休的。

接下来是北方人民的苦难。

渡江逃难的并不都是赵构们,政府、军队人员才占多少比例,更多的是北方的平民。这些人到了江南之后,衣食无着,是彻底的赤贫。谁来管他们,赵构和政府们隔三差五的还要逃进海里呢,而各种资源都被上位者抢尽,他们只能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并且面对江南人民的怒火。

北方逃难的平民们,他们的悲惨是不可想象的!

可是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们是赵构,是建炎集团,为了重新立国,为了抵抗外敌,就要有数量巨大的军队,以及政府职员。这些都需要庞大的金钱来维持。钱从何处来,只有税收。

也就是向人民征集……

于是不管矛盾多么的剧烈,还是得不断地压榨,导致更多的矛盾、死敌的产生。再深入一下,针对到岳飞等军方人士身上,他们要怎么办呢?

都看得见苦难,看得见不平、残酷、剥削,也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那么就不­干­了吗?

这是生而为人的悲哀,人类社会就是这种法则,人类社会的发展、秩序的建立,意识形态的完善,都必须以战争、流血的方式进行。

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岳飞又怎能免俗。所以当他在境内作战时,去剿灭游寇,或者土寇时,他不是双手沾满了普通百姓的鲜血,而是不得已。

不这样做,请指出一条别的路来。

而岳飞在做这些时,已经做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因为他绝对的严于律己。他麾下的军队纪律严明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无论放在哪个年代里,都堪称最佳。

岳飞驻军时,所辖部队不许随意出营房,不许走街转巷,更不许像北宋禁军那样做买卖从事生产。

岳飞行军时,以从洪州出发去湖南的一路上为例,洪州的百姓士绅想观看他盛传于世的军容,却错过了时机。那天在黎明前岳飞的军队就出发了。等他们接到通知,走上街市时,只看到岳飞本人,以及几个老弱兵丁,替他牵着马匹。

沿途借住民宅,临行前要替主人家洒扫­干­净;借用炊食器皿,必须洗净才送还物主。岳飞本人和士兵食宿坐卧在一起,当他经过庐陵时,郡守特设了酒食军帐,赶到郊外准备结识岳飞,却看见军队不断经过,眼看过完了,岳飞也没有出现。

他问士兵,才知道岳飞一直和偏裨将领在一起,早就过去很远了。这些,似乎只有八路军叔叔们才能做到吧。

更难得的是,岳飞的军队在作战时的­操­守。乱世中兵匪是一家,甚至兵祸更大于匪患。在南宋的军队里,小股的就不去说了,久负盛名的三大将们都成问题。韩世忠好些,但拔出罗卜带出泥,他出兵时伤亡很大,难免有些是误杀。

张俊爱钱,号称张蝗虫,所过之处一­干­二净啥都不见了,但基本上能留下不少活人。最狠的是大衙内刘光世,此人的处世哲学是“养威避事”。避事是指躲女真人,养威是出兵剿匪。但凡富庶地区闹匪患,他一定会抢着出兵,当他成功之后,那片地区就全都白了。

好人坏人全死光,一整片地区的财富全进他个人的腰包。

岳飞每次出兵都是同一套程序,无论是征讨谁,最初都是写一封信。信以南宋给予他的官衔的名义开头,以皇帝的命令为内容,第一要求永远是招降。

不降,才开始作战。战斗中只涉及抵抗人员,战胜、追杀,直到某一底线达到。也就是说,他基本上不会赶尽杀绝。

唉,他怎么这么的不热血呢。

对曹成也这样,双方在贺州开战,焦点是争夺莫邪关。曹成先到一步,岳飞派出最得力的部下前军统制张宪去攻打。

开始时很正常,没用张宪亲自抵关强攻,岳飞部下的前军第五将韩顺夫就夺关而入。从这一刻起,敌我双方基本上都认可了一个事实,莫邪关的战斗已经结束,曹成败亡只是时间问题。韩顺夫很放松,岳飞离着很远,张宪也不在眼前,他有点本­性­暴露。

韩顺夫在莫邪关内喝酒调戏­妇­女,兴致正浓,突然间有人杀了进来。这人带着很少的部队,从岳家军的外围杀入,把整营的士兵都击退,闯进了营帐里面,一刀砍倒了韩顺夫。

这人叫杨再兴。后世人传说他是北宋杨令公的后人,其实两者没关系。杨再兴生于江西吉水县黄桥镇,祖籍在河南相州汤­阴­,是岳飞的同乡。

莫邪关再次失守。

岳飞大怒,这不是胜败的问题,而是韩顺夫给整支军队带来了耻辱。他宣布不为韩顺夫报仇,连同和韩顺夫一起喝酒逃回来的人也一起斩首。之后命令原第五副将再攻莫邪关,一定要活捉杨再兴。

这时全体岳家军都认为是韩顺夫喝酒误事,只要认真对待,杨再兴只是一个普通贼将而已,自从建军剿匪以来,不知杀过多少。

很快消息传来,第五副将失败。

岳飞冷静了些,他派张宪亲自出战,想了想又加派了后军统制王经合兵会师。以岳家军前、后统制官一起出阵,应该手到擒来了吧。

很快消息传来,莫邪关被攻下了。但是杨再兴没有捉住,交战中岳飞的弟弟岳翻都死在了杨再兴的手下!

岳飞震惊,整个岳家军都震动了,在以后的行动里,抓杨再兴成了第一选择,至于匪首曹成反而成了次要的。

混乱中,曹成和杨再兴边战边逃,10天之后,逃到了贺州东北部的桂岭县。这里山水重复,一但深入,岳家军很可能会被摆脱。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之前曹成全军整整10天都没逃出贺州这一块区域就说明了问题,岳家军紧紧地咬着他们,时刻都在攻击之中。

桂岭县是终点站,在这儿曹成的部队被打散了,曹成本人率领大部分人马逃向连州(今广东连县),他逃得很慌,连前边有什么人等着都不知道。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因为没人搭理他。岳家军以第一主将张宪为首,全都涌向了静江军(今广西桂林),在那儿有个巨大的诱惑,谁都搞不定的贼将杨再兴往那边逃了。

杨再兴一直在战斗,一直在逃窜,他不接受命运。在这时,他面对国内军队,要战斗到最后一点可能;在以后,他面对异族敌人时,他会战斗到最后的时刻。他是个天生的军人,一个无与伦比的战士!

张宪率领骑兵紧紧地追着他,逃跑中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前方是一条深涧,骑兵是没法跨越的,只要他逃到深涧的对岸,他就会安全。

杨再兴跳了下去,随即就知道错了。岳家军的追兵没有跟着他玩深山穿越,而是拿出了弓箭……好吧,杨再兴觉得可以结束了,他向追兵喊话——我是好汉,不要杀我,带我去见岳飞。

张宪活捉了他。

这时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张宪之所以选择活捉,完全是为让岳飞亲手报仇,毕竟杨再兴杀了他的亲弟弟。可是岳飞却亲手解开了杨再兴的绑绳。对他说——你是好汉,也是我的同乡。我不杀你,从此以后你要效忠国家。

岳飞公私分明,说得很清楚,是为了国家利益,我才不杀你,决不是手软做滥好人。杨再兴很受感动,他发誓效忠。

岳飞得到了杨再兴,却失去了曹成。曹成瘟头瘟脑地往前跑,从彬州逃向邵州,把头伸进了韩世忠的虎口里。

韩世忠的部队被禁止向长江周边运动,却可以向福建等更南端出击,在刘光世、张俊壮大部队的同时,他也在扩充实力。这时他正带人回驻地路过邵州,曹成撞了过来。

简直是肥猪拱圈,送上门来。

韩世忠收编了曹成,平白地得到了最大的彩头。之后带人就走了,没跟岳飞说半句抱歉。而岳飞也无可奈何,这时韩世忠等人是他必须仰望的角­色­,至少在军阶上。

岳飞剿匪成功,升官之余得到了一份殊荣。赵构召见了他。时隔7年,两人终于再一次见面,这时的赵构不是当年的大元帅了,而岳飞更是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威名赫赫的战将。这次见面很愉快,赵构以九五至尊,给予了岳飞足够的优渥。

首先在岳飞出发前,一份礼物长途送到了。是一套金蕉酒器。东西虽小,但内涵丰富,因为同样的礼物也给了韩世忠一套。

接见时,赵构亲切随和,回忆往夕中他像朋友一样规劝岳飞不要喝酒了,会伤身误事的,尤其是酒桌上一拳把同事打得昏迷不醒,这实在是不利于团结。岳飞保证从此后滴酒不沾。

赵构赐给了岳飞一大堆的好东西,如衣甲、马铠、弓箭、金线战袍、金带、手刀、银缠枪、海皮鞍等等。依惯例,这些东西减半后也赐给了岳飞的长子岳云一份。这之外,还有一面旗帜,上面绣着四个大字——“­精­忠岳飞。”

几天之后,接见的最大好处降临。这还是惯例,真正的升官会在皇帝接见之后颁布,之前的只是一步小台阶,算是盛宴开始前的果盘而已。

岳飞被升为镇南军承宣使、江南西路舒、蕲州制置使,驻军江州。兵力除已有之外,江州傅选的部队、江西安抚使所辖各路军马、江北舒蕲两州的驻军全部划归岳飞制下。他的防区,与驻扎在长江沿岸上游区域的王燮,下游的韩世忠、刘光世并列,形成了四大重镇。

从此,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岳家军。

这之后不久李横组织了第一次北伐,仙人关之战随即爆发,局势动荡变幻,宋室几度濒临危亡。岳飞突然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宋廷钦点他出兵北伐,收复襄阳等六郡。

岳飞是奋锐的,自他束发从军以来,击破女真收复失地迎回二帝,就是他最终的理想。他曾经地剿匪中无数次以公文的方式向赵构陈述,或者说在提醒,打内战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现在看来朝廷终于重视了,行动开始,并且由他打响第一枪。

大批的军械、物资、粮饷向岳飞驻地集结,为了运筹的顺畅,宋廷派专人负责这一切,在出兵之前,考虑到经验问题,还给岳飞加派了几员战将

董先、李道还有牛皋。他们是之前李横的部下,曾经在江北与伪齐多次征战。

种种规格,都是以前所没有的,足以证明南宋对此次出征的重视。一时间人心激越,收复失地,重建宋室的时机终于到了。

可当事人们却很冷静,甚至是淡漠。在比较秘密的一份公文里,赵构把这次北伐的目标说得非常清楚。他先是告诉岳飞为什么选在四五月期间出征。

因为到了秋天时,麦收过后军粮充足,伪齐会大举进攻,那时襄阳等六郡在敌方控制下,南宋非常被动。与其那时狼狈,不如这时先下手为强。

至于目标,赵构强调,这回一定要夺回襄阳府、唐、邓、随、郢州、信阳军六郡土地。在战斗中如果伪齐军队抵抗,那么岳飞可以随意攻击。可是一但敌方逃出六郡区域之外,岳飞不得追赶。并且在行动过程中,严禁传播收复开封进抵幽燕等敏感词,致使友邦惊诧!

这并不是夸大其词,在刘豫登基成为“齐”国皇帝之后,赵构对这位前下属的态度是非常友好的。伪齐这个说法,在这时还没有出现,在宋朝的正式公文里,一直都是“大齐”。

甚至赵构派人出使金国路过开封时,还会给刘豫的长子带一份非常厚重的大礼,只不过刘长子不给面子,都退了回来。

分析以上,潜台词很清晰,赵构只想收复襄阳六郡,保得江南平安,却不想和刘豫乃至金国翻脸死拼。他要保留住和谈的余地。

为了防止岳飞率军在外不听号令,把敌人打疼了,赵构亲笔写了一份诏书。里边这样叮咛——“追奔之际,慎无出李横所守旧界,却致引惹,有误大计。虽立奇功,必加尔罚,务在遵禀号令而已。”

“虽立奇功,必加尔罚。”这八个字是多么的郁闷,多么丧气,未战先自缚手脚,活见鬼!相信这时岳飞一定清楚了自己在赵构心目中的地位。

之所以派他,而不是张俊、刘光世、韩世忠北伐,与其说是看中了他的勇武,还不如说他这时还无足轻重。他成功了,于国家有益;他失败了,也无伤国防大计。带着这样的痛郁心结出征,岳飞斗志愈加弥盛,他在长江中流击楫长啸——“飞不擒贼,不涉此江!”

当年五月初五日,岳飞率三万军马北渡长江,进击伪齐。第一战围攻郢城(今湖北省钟祥县)。这里的守将叫荆超,他是刘豫的亲信班直,在伪齐以骁勇著称,号“万人敌”。岳飞按老规矩,派人去劝降。在他来看,伪齐连同刘豫在内,都和流寇一个­性­质,先招安再剿杀才合流程。

荆超很激动,他是万人敌,是刘豫派在最前沿的猛人,岳飞怎么可以劝他投降呢,这是赤­祼­­祼­的污辱!于是他派了一个叫刘楫的人回敬了一下。

刘楫在郢州城头上大放厥词,从岳飞到张宪,把岳家军从头到尾骂了一遍。有效果了,岳飞传令,攻破郢州城,活捉这个刘楫!

郢州为江汉名城,城池高大,在荆超想来岳飞孤军征战军力不多,不会有重型的攻城器械,光是城墙就足以决定战局了。可惊人的是,岳家军根本就没有搭什么梯子,只是“累肩而升”,搭人梯就登上了城头。领头的是一位只有15岁的少年,他手持两柄重80斤的铁锥纵横战阵所向披靡,把战火直接烧到了内城。

他就是岳飞的长子,军中称为“赢官人”的岳云。赢,有些史料作“羸”字解,因为岳云实在太年轻了,说他是位年幼小的单薄的公子。而“赢官人”三字的本意是常胜不败!

此战岳家军杀伪齐守军7000人,尸体累积在城里,超过了郢州最高的建筑天王楼。荆超失踪了,根本没敢在战场上厮杀,后来搜索才知道,这人跳了崖……骂人的刘楫被活捉。

攻克郢州,岳飞没有停留,第一时间兵分两路,由张宪、徐庆向东攻取随州(今湖北随县),岳飞本人率主力直取襄阳,与伪齐主将李成决战。

襄阳自古重镇,为江汉第一名城,它有多重要,在三国时曹­操­不先破襄阳,无以威胁江东;在不久的将来,宋人依赖它,相当于函谷关于秦人。

是生命线。

这时岳飞率领两万余兵马进击襄阳,除了要面对淮河区域内最高大的城墙之外,还有李成至少10万以上的兵力。这实在很不对等,尤其是途中还收到了一个非常不利的消息。

张宪在随州战况胶着,出人意料地被拖住了。这对本来就兵力不足的岳家军是个严重的威胁,张宪是多年以来岳飞属下最强的将领,他如果失误,会动摇士气。

岳飞在犹豫时,有一个人主动请战了。牛皋,这位将军几乎家喻户晓,小说演义里他是岳飞的发小,一生的哥们儿,从军报国期间他是李逵、鲁智深的结合体。既鲁莽又神勇,时不时地还会突然聪明一下,每当那时金兀术都会浑身筋疼。

牛皋总把四太子当礼拜天过。

其实这是错的,牛将军是位智勇双全胆魄过人的职业军人,有非常好的战场表现,更有让人赞叹的风度,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只是他命苦,当初金军刚入侵时,他已经是正规军,与金军战与盗贼战,堪称所向无敌。在他的列传里,充满了三战三捷,十战十捷的纪录。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被编进了李横的部队里,一下子被漆上了一层民兵的外衣。

这时转到岳飞部下,仍然让人觉得不托底。而他请战时说了一句话,让不托底瞬间升级成不靠谱。他说,军情紧急,我只带三天的军粮,粮尽之前必克随州。

……岳家军全体侧目,你啥意思,是说你比张宪将军更强呗,强到了天差地远的地步,三天就能攻下张将军啃不动的硬骨头?

你个外来户,藐视岳家军?!

岳飞没想那么多,他真的拨给牛皋三天的行军粮,命他克日出发,尽快成功。之后消息传来,全军震惊。牛皋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也就是说除了路上行军花费的时间之外,几乎是当天赶到随州,立即就把这座城池攻克了!

这是位空前绝后型的威猛哥,真的比张宪强太多了。可牛皋却很谦虚,他一边押着伪齐的随州知州回营交令,一边很战友地说,大家一起为国效力,­干­嘛计较是谁的功劳呢……

风度,再强调一遍,风度!

可是知道了内情的岳家军将士们却一副打酱油的表情。当天就攻克了随州,这一幕和郢州城怎么那么的像呢,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啊?

没有错,岳云跟着牛皋出征,他再一次率众先登,几乎一个人解决了战斗。赢官人决胜!战功彪炳,却有些人一直在怀疑,说他使用的武器太沉了,80斤重的铁锥,这是不合常理的,由此而诞生的战绩更是脱离实际的。

关于这一点,我只想举一个例子。好比高天流云和刘翔比110米栏,两人都能跑能跳,可是相比较,一个是神人,一个只是具备了基本功能,这能一样吗?

人,是群体­性­同样化的动物,可总会出现个体现象。有的在思想方面引领族群进化,比如马恩列斯毛;有的在身体方面出类拔萃,像变异了一样的强悍­精­锐。

岳云少年从军,23岁青年殉国,他短暂辉煌的一生是不能以常人来比较的。常人能在15岁时纵横战阵,在冷兵器战场上奋勇厮杀吗?

抛开能力,那份胆气就不在所谓的正常范围之内。

岳飞向襄阳逼近,却发现失去了目标。胆气再一次成为战争胜负的关键点,李成,这位伪齐第一名将坐拥江汉第一坚城,外加过10万的兵力,居然连近距离接触一下都没敢,听见随州陷落,岳飞逼近之后立即带人逃跑了。

岳飞进驻襄阳,至此渡江之后三战皆捷,三大名城随、郢、襄阳府速战速决,剩下的唐、邓、信阳军只是淮河区域的附属二线城市,相信更容易得手。

北伐成功大半。

不过一个不好的消息也很快传来,李成没跑远,他在淮河流域的北面边缘集结兵力,金国也派来了援军,两者相加已经超过了30万。

李成准备了一个多月才攒足了力量,或者说是勇气来挑战岳飞,战场在襄江之畔。这里是一片天然的角斗场,有大河,有山壁,中间是一片开阔地,足以让所有兵种都参与进来。

两军对阵,抛开没意思的30万泡沫数字,最起码是15万左右的伪、金联军对3万岳家军。比例悬殊,可岳飞看了下李成的兵力分配,突然间笑了。

之前太多次的虐待还是有效果的,李成的脑子出问题了,他是带来了好多的兵,还有必要的勇气,可偏偏把起码的智慧给丢了。

李成把骑兵列在江边,把步兵排在开阔地……“步兵利险阻,骑兵利平旷。”这是最基本的常识,李成全给弄反了。

这时他的骑兵的旁边是大河,天然缺了一半的空间,总不能进水冲锋吧?步兵更悲剧,让人靠两条腿在大片空地里跑,这不是坑爹吗?!

利好,岳飞迅速做出安排。他以鞭指王贵——“尔以长枪步卒击其骑兵。”再指牛皋——“尔以骑兵击其步卒。”

战场是课堂,让李成明白他错在了哪儿。只见两军相接,伪齐的骑兵被岳家军的步兵用长枪阵压向了襄江里,顿时满水面的人喊马叫,闹成了一片;另一边牛皋的骑兵在开阔地里撒欢儿地跑,李成的步兵们连点藏身的障碍物都没有。

李成又一次败了,败得比之前的哪次都惨,15万兵力损失大半。逃出很远之后他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错了?!他是个白痴吗,不,史书有记载,李成爱兵如子,“士卒未食不先食,有病者亲视之。不持雨具,虽沾湿自如也。”并且深通兵法,常年带着10万以上的部队纵横天下。

那为什么搞成这样?

答案很简单,他要么是猪头症突发,失去智力;要么就是被岳飞打出心理­阴­影了,他从江南被追杀到江北,没完没了的在同一个人手下被虐,时间长了,谁都崩溃。

襄江之战后,伪齐在淮河区域的军力基本被打残,刘豫紧急向金国求援。金国以大将刘合孛堇为首,集结数万­精­骑南下。

金国的想法很简单,女真自从立国以来,野战从未失败。和尚原、仙人关等处,只是没能攻下天险,被宋军趁势追杀而已。这时岳飞带3万人马北伐,金军以同等规模甚至更多些的­精­锐对敌,战则必胜,绝没有别的结果。

刘合孛堇在邓州西北下寨,以观岳飞行止。孛堇,并不是名字,而是金军里的一种尊称,类似于宋军里的太尉。他在想应该在什么地方和岳飞决战呢,从以往战绩上看,岳飞对地形的利用非常好,所以不能让岳飞来选……

不用他­操­心,决战地就在他的营地里。岳飞直接杀过来了。

岳家军以张宪、王贵、董先、王万为主力,分别从光化、横林两地实施夹击,速度之快让金军骑兵都措不及防仓促应战。邓州的西北是岳家军真正成名的地方,在这里岳飞首次在公平对阵的情况下打破了金军骑兵野战无敌的纪录。

没有埋伏,没有计策,只有两军疯狂的绞杀,战斗在没法再进行时才停止,因为没有敌人了,刘合孛堇单骑逃遁!

此战过后,世界安静了,淮河区域内再没有敢与岳飞叫板的人。邓、唐、信阳军几乎是不战而降,岳飞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光复了襄阳六郡。

这是在宋、金开战以来从所未有的辉煌战绩,尤其是交战过程,岳飞的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连败伪齐与金军。根据局势,岳飞给宋廷写了一份战报——“……臣窃观金贼、刘豫皆有可取之理。”他要进一步北伐,把战火烧到河南去,他完全可以趁势发动攻势,去收复开封,去夺取黄河!

可赵构的回信是,爱卿打得很好,朕很欣慰,但有点担心。战胜之后怎样固守?如果留守兵少,会被反攻;如果兵多,耗费的物资要怎样筹措?

——“……不知李成在彼,如何措置粮食,修治壁垒?万无刘豫肯为运粮之理。”赵构想的是让岳飞自己想办法,朝廷是不会出钱的。

钱不是最重要的,关键的是兵力。得有足够的兵力才能守住城,之后才能谈到运粮之类的给养。之后宋朝官方的信使带着岳飞、赵构之间的通信在长江两岸来回跑,直到一个数字产生。

赵构答应给岳飞增兵6万。

这让岳飞满心欢喜,这足以让他保证襄阳六郡的安全了。可是等了又等,他的各项嘉奖令都下来了,比如南宋把襄阳六郡统划为襄阳路,升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襄阳路内所有军政事宜无论大小全部由岳飞一人负责。

等于承认岳飞是襄阳路的藩镇了。可就是不拨兵过来,尤其是没有奖金。

现实逼着岳飞自己想办法,他只好把主力撤回到本称驻地鄂州、德安府(今湖北安陆县),在襄阳路留下了少部分的驻军。

周识、李旦率150名士兵守郢州,孙翚和蒋廷俊率200名军士守随州,信阳军、唐、邓三州的兵力与之相近,襄阳府作为重镇驻军2000。

这些兵要自己种田吃饭,每年能从江南按季节换来军装都是奢望。但是他们在以后的几年里没让伪齐、金军逾雷池半步。

岳飞的第一次北伐就这样结束了。他获得了空前巨大的成功,可成功的代价是兵力被削弱分散。下一步他必须要想着怎样迅速扩充自己的队伍了。

好在,机会不久就会到来。

回到另一边,赵构为什么如此的吝啬、错乱呢?襄阳难道不是他的土地吗,他真的拿不出所需的给养,甚至那6万援军吗?

当然不是,他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可是要用在“正”地方上。岳飞打下了襄阳六郡,他之所不给钱不派兵不许深入连言论都不许提收复开封,都是因为他正在跟金国谈判呢。

赵构先是派人去见完颜宗翰,问下大王子如果江南要和平的话,金国的条件是什么?完颜宗翰正被岳飞气得头晕,随口说了一句。

在淮南不许出现任何宋朝的士兵!

……这有点难,赵构是想要和平不假,但也知道战场上打得爽,谈判桌上才有资格开腔的基本常识。其实这也正是他派岳飞北伐的原因所在,现在很好,金国疼了,对后面的事情有利。

完颜宗翰一看赵构没了下文,没像印象中那样痛哭流啼浑身发抖承认错误赔偿损失,他大怒,决定彻底解决赵构。

大太子从历次战争中得出一个结论,即金军在陆地上打得再漂亮,也没法抓住赵构,这人会下海。那么率­性­就不走陆路,而是从海道南下,先攻打昌国县,转攻明州,夺取赵构一直停放在那儿的御船,之后直放钱塘江口,把赵构堵在杭州城。

一但成功,将彻底解决南宋。

必须承认,完颜宗翰的想法非常独到,非常狠辣。这一招不仅出其不意断其逃路,更重要的是绕过了所有宋军防线,把吴玠、韩世忠、岳飞等威胁都抛到了一边。

令人击节的创造­性­思维!

可是却胎死腹中,在金国内部的军事会议上就被枪毙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完颜宗翰是谁,金国的创始人之一,金国军方十几年来无可争议的第一人,其权柄比之金国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牛,为什么被毙了呢?

因为完颜吴乞买再也不想忍了。这些年来他被欺负成了一个笑话,混得仅比在押的辽国皇帝、宋朝皇帝强那么一点,永无止境的憋屈把他能空手撕裂虎豹的身体折磨得越来越差,最近他都感到了死亡在临近!这是什么样的人生啊,为什么就不能反抗呢?

难道完颜宗翰敢谋朝篡位不成?!

还真差不多,知道他病了之后,完颜宗翰都在替他确定接班人了。也就是说,大王子殿下已经未经讨论直接剥夺了他儿子的继承权!

动我家的世袭宝座,我就动你最宝贵的东西。

抱着这个怨念,金国皇帝在老家黄龙府截留了金国总司令在山西大同的海上进攻计划。总司令惊讶,看来之前的20棍子打得太轻了,二叔没记­性­。

紧接着传来下一条消息。

皇帝陛下没跟总司令通气,直接下达了一个新的军事命令。灭南宋不走海路,由金军、伪齐组成联军,由陆路跨长江直接扫平江南。

完颜宗翰大怒,这是明显的政治挂帅公报私仇,拿国家命运开玩笑。这个在开国期间啥用也没有的二公子真的要败坏祖业了!

可他向完颜吴乞买的身边看了一眼,立即又安静了。吴乞买的身边站着完颜昌,这在意料之中。还有完颜宗弼,这有点意外,四弟弟开始时还是很乖的,没奈何总打败仗,还把大哥的女婿、侄儿都扔在战场当了俘虏,大哥狂怒之下过分毒打,生生地把四弟逼成了冤家。

这时后悔也晚了,这个小四儿以后会变成啥样他想了很多,可怎样也料不到小四儿会是一把皇室屠刀!

还有两个人,先是完颜讹里朵。这位曾在富平之战中亮过相,没啥戏份,身份却在完颜娄室、完颜宗弼这些名人之上。

为什么呢,因为他是金国的三太子!

三太子又叫完颜宗辅,叫宗辅时他很低调,低到履历表里只能写他长得有威严,­性­格很宽厚……第一代金国人的特征是宽厚,这应该是当面骂人。

可之后他又改名叫完颜宗尧!

每个字都不是白取的,翰、望、弼,哪一个都是臣子的符号,而尧,是帝皇,是传奇伟大的帝皇。他做了什么呢,这时只是开始,他静静地站着,像是啥事都与他无关。

最后一个人是齐国皇帝刘豫。

这本是个奴才,没人会注意他,更懒得搭理他,这时却极度地敏感。因为他有土地,从开始到淮边;他有兵,不管­精­锐与否,三十几万不在话下。他倒向谁,谁都会有主动权。这让赵构都对他很客气。

要命的是,倒归倒,不能随时随地乱倒,从政人员虽然很人生很杂乱很荒芜很随­性­,可必要的节制也得有一点点。

刘豫倒起来完全没节制。

他先是完颜昌的人,这没办法,他在山东当官,完颜昌是金国山东战区总司令,他只能认这个爹。后来好运临头,完颜昌想立他当傀儡皇帝。

这很令人兴奋!

却被完颜宗翰抢了先,搞民意测试把刘豫强推上台。刘豫瞬间就从了,大殿下我从此就是你的人了!这也没什么,但对以前的爹能不能保持些起码的敬意呢。

不,之后完颜昌亲自上门视察工作,刘豫居然只派儿子出去迎接,自己稳稳当当地坐着,把完颜昌晒得很凉。

这时岳飞收复襄阳六郡,刘豫慌了,向金国紧急求援。第一人选自然是更亲的爹大殿下,大殿下很上心,海上出击。接着被否决,从前的爹完颜昌告诉他金国对这事儿有了最高指示,刘豫转身就趴在完颜昌脚下,喊了声最亲的爹。

转脸又开始鄙视完颜宗翰……这人的心理疾病有多严重啊。

不管怎么说,南宋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情报,金、伪联军将在九月发动强大攻势,刘豫已经放出了话,扫平江南,使“六合混一”。

赵构知道火候到了,立即派人带着巨大的诚意去金国谈条件,这回越过了完颜宗翰,直接找金国皇帝,要怎样才能放过江南?

临行前,赵构郑重强调行动气氛,一定要亲切友好,“卑辞厚礼,朕且不惮。”连俺这个皇帝都不在乎脸面,你们也别太计较了。

众使者请示最高价格是多少,一位直学士走上前来,很有传统地,像澶渊之盟里那样在胸前竖起了5根手指头。宋朝的官儿们心领神会,50万。

这个价比当年给萧太后的多多了。

可金国的回应是,给你们和平可以,帝号是没有的,最多是个王位。地盘嘛,你们继续向前,福建、两广足够你们生活了!

……比完颜宗翰还狠,之前还只是要求淮南不得有宋军呢。

宋使们绝望中,突然又听见了一句话。金国人在问——“秦中丞安乐么,此人元在自家军中,煞是好人。”

消息传回,宋廷举朝震恐。百官们异口同声,要求赵构“散百司而他幸。”说白了就是,你老兄要死要活自己想办法,离开杭州闪远远的。俺们这些当官的也自谋生路,休想大家陪你一起死。

树还没倒,猢狲先散。

赵构沉默不语,成熟的皇帝从来都不会被臣子们煽动,他在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使者们带回来的消息诚然恶劣,看来金、伪齐联军必将进犯,可里面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转机……秦桧是金人的好朋友吗,时隔这么久仍然保持友谊?

这在当初隐约地感到过,却从没在金国一方得到过证实。

他继续安静地等待,任凭朝堂之上春风秋雨,仿佛无论出现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不久,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不同的声音。

首相赵鼎力主迎战,并且提议把战争直接提升到最高规格,由皇帝赵构亲征!淮河区域即是决战地,长江防线是生命线,绝不允许战火再次烧进江南腹地来。

宰相为百僚之首,一言而定九鼎,他这样说没人再敢异议,只是合伙提出了一个貌似很实际的难题。请问首相,想打可以,由谁去打,难道要皇帝既亲征,还自将吗?

这话很刁钻,南宋自从富平之战后就再没有一个军事上的总统帅,在每个敏感地区,都是由某位大将全权负责,自负盈亏。实行上南宋已经对各战区失去了控制,只能坐视成败。

这时想找个人出来当总司令,谈何容易。

赵鼎却直接点将——张浚。他是富平大败的主要责任人不假,把西军百年荣耀的牌子毁掉也是真的,甚至于搞得西北、西南同时危险,差点波及江南,覆灭宋室,可这时只有他才能承担重任。因为,毕竟他是有经验的。

最后这一句让人怒到神经错乱,好有一比,尽管张艺谋在8分钟的奥运会宣传片里让女孩子们穿着中式旗袍集体扭成麻花状,中国人民集体换频道躲恶心,可轮到北京奥运会时仍然请他当总导演。

为什么呢?

因为他毕竟有过那8分钟的经验!

张浚复出,重新成了军事一把手。这时他无限感激赵鼎,没有这个人,他不知要熬过多久才能重回权力中心。

这位首相真好!

这时怎么也得介绍一下赵鼎了,可却没什么好说的。他生于公元1085年,解州闻喜(今属山西)人。四岁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进士出身,在升任首相之前没有任何可以记录的政绩。

在如此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的大时代里,他跟着大队人马从开封逃过长江,居然啥事也没参与,这人得低调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懒惰到什么程度呢?

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为了首相,并且是独相。发生这种状况,只能说他是一个幸运的替代品。到赵构宋朝已有10位皇帝,论帝位之不稳,他高居第一位。比不孝、非嫡出的宋英宗,篡位自立的赵光义都飘摇,导致他换宰相的速度也宋朝第一。

据实而论,赵鼎只是他随意选的一个轮换棋子。以上,是站在官场看赵鼎,从事实出发,他给人以这种印象。

如果以赵鼎本身看事情,就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他是建炎南渡以来最强硬的一位首相,之前每位宰相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智慧,无可否认,连黄潜善、汪伯彦之流也能算得上生存智慧高深的人。更不用说朱胜非能把敌人玩残的斗争智慧。

可对外敌有勇气的却只有赵鼎一人。由此而论,他才、德、智、勇兼备,以前之所以沉默,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很可能是他不想露头。

这时赵鼎以首相之权力压官场,第一决策抗战;第二复职张浚;第三……请太监吃饭。太监集团在苗、刘事变中大受摧残,可底气还在,赵构仍然是那么的爱他们、信他们,搞得是否亲征都得回宫、出宫,和太监们亲密协商之后才会生效。

赵鼎在都堂摆了一大桌,和十几个顶级太监聊了好半天,才算让太监们点头答应在某些问题上闭嘴。之后赵构大振神武,发表亲征宣言。

——“朕为二圣在远,生灵久罹涂炭,屈己求和,而虏复肆侵凌。朕当亲总六军,往临大江,决于一战!”

说得非常好,既孝顺,把之前所有的妥协退让懦弱无耻都归于怕囚在远方北国受苦的父母兄长等亲人受苦,又彰显了自己的决战气度。

这是他百试百灵,可以向当时向后世向所有崇尚孝道的中国人交代的理由,无论遇到了什么,他都在这个大前提下说事。

接着他下令行在向北移动至前线平江府,他要亲自指挥,与仇敌决一死战。后宫家眷们从陆路到温州,再坐船去泉州避难。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他缓缓地在杭州城的皇宫里坐了下去,恢复到最舒服最平稳的状态,他觉得这样很好。

战争的事,由首相大人负责。

这回金、伪齐联军的目标是淮南。淮是一个很大的区域,在宋朝先划分成淮北、淮南。其中淮南分为东西两路。

金、伪齐联军计划先从开封的汴河直趋泗州渡过淮河。入淮南之后,分兵三路攻打滁州、和州、扬州,再向西从采石矾渡长江攻建康府。

从这个计划上看,首攻方向是淮东,在南宋一方是韩世忠的防区。这很好,韩世忠不拒绝任何挑战,他接到战报之后直接带人过江进驻扬州城,厉兵秣马,只待厮杀。

可身边突然间空了。

在淮南一带,也就是长江中下游区域里,南宋集结了三大将15万以上的兵力,在这次战争来临前,赵构甚至把自己的宿卫,最亲信的私人将领杨沂中都派了过来,可以说这是自富平之战后,宋军集结兵力最多的一次。可敌兵将近,韩世忠却发现身边没有一个友军!

大衙内刘光世按照他的老传统,临战先退,远远地躲回到长江南岸,进南宋第二大城市建康城里享受高档人生了。

张俊没说不进军,只是给中央写了封信,向首相报告说,我先到平江府去给皇帝打前站。并且向全军提出了抗战倡议,他说,躲有什么用呢,只有向前一步,才有生存的转机。现在应该聚集天下­精­兵汇集平江府,保卫此城。

全天下喝了声好,张将军赤胆忠心!

张俊说到做到,他带着大队人马赶赴平江府,速度那叫一个快。在进城耀兵提升民心士气的紧要关头,突然间意外发生了。

久经战阵,马骑得非常好的张将军突然间马失前蹄,摔了下来,当时场面惊悚、真实,摔得非常果断,让无数目击者震撼。

张俊站起来时,一条胳膊明显地断了……于是他很抱歉地再次给首相写了封信,报告他的伤情,说他真的很疼,请求就地在平江府休假。

赵鼎鼻子差点气歪了,平江府,是现代的苏州市,和杭州离得近,离长江还很远,在那儿忍着能对战争有什么用?联想张俊之前提单聚天下之兵守平江,这时才品出来真正的意思。明明是想聚天下之兵守卫他张俊!

赵鼎眼睛里不揉沙子,发公文把张俊的伎俩一一拆穿,让全天下人看清这位中兴名将的嘴脸,接着命令他立即率军渡江,到北岸去打仗,尽一个军人起码的本分。

奈何首相言辞如刀,将军脸皮似铁,张俊啥反应也没有。胳膊就是疼,没法办公。首相的命令很高档是吗,要么你撤我职吧。

于是在开战之初,淮南的淮西部分一下子空了,只有韩世忠顶在了淮东扬州一带,面对30余万金、伪齐联军。

韩王临阵,勇悍绝伦。论作战风格,他是南渡名将之中最锋锐难当的,尤其是在开战的最初阶段,他所过之处完全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第一步,就是在自己的后方伐木立下了一大片的栅栏路障,把自己的退路切断了。之后他给金军的前锋部队设了一个埋伏,这个埋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把敌人引诱到一个利于围攻的包围圈里,而是把兵力分散在这个圈子里,等敌军进入之后,悄悄地Сhā进敌军的各部分里,一声令下,自己打自己的,谁强谁杀人,弱的就去死!

那一天在江北的大仪镇一带,战火突然爆发,金、伪齐联军几乎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血­肉­横飞,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眼前的情景已经不适合人类观看了,这帮人只知道逃跑。

这样的事在鸦口桥、承信等地又发生了几次,金、伪齐联军的前锋部队真的被吓着了,导致行军速度严重受阻。

但是要注意,只是前锋部队。韩世忠的打法实事求是地说,不是帅才,而是一位极强的将领,他可以突击,可以埋伏,可以顽强地防守,却始终没有展示出纵横捭阖睥睨当世,在广阔战场上控制一切的实力。

这是他个人的短板,其实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条铁律。几乎在每个民族危亡时期里,能独撑大厦的人,都只是一个。

从来没有实力、战绩可以相捋的双子星。

这时他搞掂了敌方的前锋部队,等后面的大兵团接近后,明智地选择了后撤。他渡江回北岸,在镇江府驻扎。

如此一来,南宋三大将全部回到南岸,刘光世在建康府、韩世忠在镇江府,至于张俊,他牢牢地“防守”在平江府,忠实地、长时期地给皇帝打前站。

淮南两路全部空空荡荡。

当此时,赵构在深宫里察看地图,在长江北岸只有岳飞的襄阳六郡兵马。那很少,但是岳飞的驻地在鄂州,也就是现在的湖北一带,在那片土地上金、伪联军并没有出现。

岳飞……他提起笔来,亲自写信给岳飞,要他立即火速增援,亲自率军赶赴淮西。信里写道——“……卿夙有忧国爱君之心,可即日引道,兼程前来。朕非卿到,终不安心。”

此时倚飞何重!

这条命令迅速产生了效果,很多人赞同,毕竟慷他人之慨,救朝廷以及自己之危,有何不好?持不同意见的是前首相李纲。

李纲说,这是个前所未有的机遇,不仅是宋朝有危险,实际上伪齐的风险更大。让岳飞直接去淮西与金、伪联军死磕,是扬汤止沸,说白了是种添油战术,拿己方珍贵的有生力量去和敌军对耗,让敌军无力渡江,从而保证安全。

与其这样,为什么不让岳飞趁伪齐军倾巢出动之机,发动突袭去攻打其后方,以岳飞野战实力,他很可能会一路突进,收复开封!

哪怕攻不下来,也是围魏救赵之策,比在淮西添油好得多。

此议一出,朝野震动,赵构本人也表示出了浓厚兴趣,他公开声明支持李纲这个想法。可是岳飞在鄂州接到的命令,仍然是——“援淮西”。

岳飞闻命即动,一边集结兵力渡江,一边先期派出徐庆、牛皋率领2000人去援救最危急的庐州。此时的庐州已经成了一个标志,它孤立在一片金、伪联军的汪洋里,不仅不倒,反而敢­干­派兵出城阻击,尽管出城的人都战死了……

十二月十八日徐庆和牛皋率领一部分骑兵抢先抵达庐州,还没坐稳,就有5000名金国骑兵逼近。两人立即出城迎战。

这把一直抗战的庐州人都吓了一跳,兵力严重不对等,岳飞的部下都是些什么人,这是勇敢还是狂妄?在城外,淮西深冬的寒风里,敌骑逼近。牛皋单骑出阵,他身后立起了一面绣有他姓氏的大旗,他大呼自己姓名,冲了过去。

这有点像小说演义里的牛将军了,很多人一定在笑他莽撞,可5000名金骑居然转头就跑,根本不敢跟他交锋,这是怎么回事呢?

牛皋是聪明的,他在江淮一带征战多年,威名显赫,谁信他会冒险?这种找死行为怎么也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光是这个思维误区,就足以吓跑敌人。

岳家军迅速接近淮西,金军方面的统帅一如既往还是完颜宗弼。眼看这对老冤家要大打出手,金军却突然间撤退了。

这是毫无预兆的,金军退却的速度非常果断,连一身善于逃跑的伪齐军都被抛在了身后。搞得岳飞都很纳闷,这不是个陷阱吧?!这个忧虑成了南宋在这段时间的主旋律,宋廷动用了一切手段去探听虚实,没多久终于搞清了内幕。

金国内部出事了,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病危,金国面临再一次的权力重组。这一次远比完颜阿骨打死时激烈,那时是要保持平衡,保住金国急剧扩张的势头。所以各方面的大佬们都选择了退让。可这回狠了,首先大殿下完颜宗翰要借题发挥。

上次他海路进攻南宋的计划被否决,严重动摇了他军方第一人的地位,这次侵宋战争更把他抛在一边,彻底挤出了决策层。这让他忍无可忍。

老天照应,吴乞买病危,简直是送给他出手的机会。

完颜吴乞买还是死了,死时郁闷悲凉,像他生前一样的身不由己。回顾他的一生,从即位成为金国第二位皇帝开始,就是个政治牺牲品。

用来搞平衡的。

奈何他自己心比天高,总想在各个漩涡之中火中取栗,当个名副其实的皇帝。可是他错了,实力决定一切。女真建国的初期,民族内核还是野蛮至上,根本没有政治家施展手段的土壤。在这个大前提下,他就注定了混不成赵光义第二。

在死前,他输掉了最后的一点点筹码。他的成年儿子完颜宗磐的继承权被剥夺,皇位回到了完颜阿骨打的直系血脉手里。

上位者名叫完颜亶,本名完颜合剌,父亲是三殿下完颜宗铺。这位一直很沉默的人在低调中赢得了一生中最宝贵的胜利。

在这时,每个女真人都把完颜亶当成了完颜吴乞买第二,也不过就是个平衡器,之所以选他当皇帝,看中的就是他家无能!

连同完颜宗翰本人在内,都不会知道上台的这个人是什么变的。这人……不对,是这孩子,完颜亶这一年才15岁。这孩子会改变金国的一切,比如金国人从上到下都会玩政治了。

这是淮西之战对金国的影响,这次战争在表面上看近乎一个儿戏,怎么看它都会造成宋、金两国之间一切决定国运的大决战,却不料雷声大雨点稀,啥事也没有,突然间就熄火了。

这不准确,淮西之战是一道分水岭,两个民族之间,尤其是南宋这边,因为这次战争而引起的变数一点都不比金国的小。

首先是张浚,这人瞬间飞黄腾达,从一个战败罢职的罪人,一跃成了视师江上的军方代表。其实看过程,他啥事也没办,没去前线没有督战没有训人,什么也没有,比首相赵鼎做得少多了。可战后论功行赏,他成了副相。

这人真的回到权力中枢了。

从这一刻起,张浚又可以在南宋搞风搅雨,以自己的赤胆忠心来给宋朝挖坑,给岳飞挖坟,给他自己留下刚毅美名。

之后是赵构,他在金军后撤时迅速起身,从杭州赶到平江府,亲临前线,展示出一代中兴雄主的风采!这让全天下惊艳,他……不萎了。

最后是将军们。

刘、张、韩三大将各拥重兵,各有表现,本来是问心无愧的。比如刘光世,他的确是按照本心做事,何愧之有?

可岳飞这个该死的小兵兵,前几年还是个提不起小俾将,居然敢扫我们大将的颜面!刘、张两人不必说了,未战先逃,发挥联想搞各种创意地既避战还有荣誉地逃跑,本身是很无耻的,可岳飞为什么那么耀眼,他怎么敢在我们退回来时过江?!

简直是打脸嘛。

韩世忠一直脸上热辣辣的。这么多年以来,自从开封失守宋室南逃,他一路征战,是公认的军中霸王,是人见人怕,无可挑衅的军中第一强者!这次他在淮南东路杀得血流成河,本来是很符合形象,很激动人心,很楷模的,可天杀的岳飞突然间搞事……岳飞手里的兵力还不如他多,岳飞能带着这点人马杀过江去赶跑金军,而他却带着人被金军赶回南岸,这一出一进的反差太大了,让人怎么看他?!

嫉恨之火在三大将的心里熊熊燃烧,搞得岳飞不知怎么办才好。

其实岳飞对这股无名嫉火是有所提防的,军队里论资排辈的现象比官场里还要严重,他从一个大兵一路登上巅峰,拥有属于自己的强大部队,这期间什么没见过?他知道招人嫉了,一直在找机会弥补。

平时太忙,没法见面吃饭,更没法打电话勾通感情。岳飞只好频繁地给张、韩两人写信。在信里他姿态摆得很低,这也是现实,在这个阶段里,他的军衔比两人低,年岁比两人小,既是下级又是弟弟,低点才有利于团结。

却不料这样也出事。

写信就要写字,提到这事让人沮丧,三大将都是老粗出身。韩世忠要到晚年才突然爆发出文采,诗词翰墨独具一格。至于张俊,某次他和刘光世陪着赵构到一座庙里玩,方丈凑趣请他题字,只见张俊的老脸憋得通红,半天不落笔。

这哥们儿根本不会写。

刘大衙内总算好点,拿笔跟拿刀似的,弯弯曲曲地留下了自己的签名。而岳飞的字体风骨凌然,结字追慕北宋第一大家苏轼,单以书法论都是一代高手。这样的字拿在三位老粗的手里,会是啥效果?

……直娘贼,这厮写的到底是什么,为啥俺看不懂!

这些信在三大将的妒火之中注入了新燃料,他们自卑了。双方的矛盾在加深,淮西之战后,矛盾在赵构的­干­涉下,变得更深了。

实战得出结论,岳飞的军队是宋军中最强的,也是最听命令的。赵构考虑到以后的安全问题,决定给岳飞个新任务。

去剿灭洞庭湖匪患。

三大将一听这事,立即火冒三丈。说实话,在收复襄阳之前,宋廷如果派岳飞去办这事儿,他们肯定站­干­岸儿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乐得让岳飞去载跟头。可这时不行,八百里洞庭湖里杨么、钟子仪势力庞大,不仅让南宋灰头土脸,难以收拾,连伪齐那边都把他们当盟友看。

如果岳飞真的成功了,其实力立即会上升到与他们水平的程度,甚至超过。

洞庭湖的事要从靖康之难时说起,在开封陷落,赵构外逃到南京应天府称帝时,他曾经下令天下兵马勤王,真是惊喜,当时有一支300多人的小部队,从遥远的长江边穿越重重困难来到了他身边。可是他查了一下这些人的阶级成分,立即失望了。

领头的人叫钟子昂,荆湖北路鼎州(今湖南常德市)人,政治上是一介白丁,他爹钟相是一位资深的乡村巫师。

搞什么嘛,政治是少数上层人的游戏,什么时候轮到闲杂人等参与了?赵构下令把这些人遣散回乡,老实当农民去。

钟氏父子也想平安来着,可随着赵构过江,南方的生活比花石纲那会儿还要悲惨。作为一个资深的、号召力强大的基层巫师,钟相很快就确定了新的职业——起义造反。在行动之前,他提出了口号,该口号和李顺、王小波起义时的宣传辞很像。

都是“不分贵贱均贫富。”

通俗易懂,利于传播。被压迫的人蜂拥而来,很快他的部队形成了,在短时间内占领了洞庭湖周围的19个县。

这时是公元1130年,宋建炎四年。那时整个江南处于三不管时期,赵构自顾不暇,就算想剿他们,也无兵可派。钟相觉得形势大好,于是建国号楚、年号天载,自封为楚王,立钟子昂为太子,从此当上了皇上。

这么­干­时,从官方看他很安全,从实际来说,他麻烦大了。当时天下大乱,盗匪横生,有实力的人太多了,在他身边不远处就有一位。

孔彦舟。

这位兄台是个典型的游寇,从江北一路游到荆湖。吃、抢、壮大,深得游之要素。到达洞庭湖边上时,他已经见多识广久经战乱。

他看了钟相一眼,满心的鄙视。一个家门口都没出过的乡巴佬,居然当上皇帝了……一时兴起,他带人过去就把大楚国给灭了,钟氏父子一个都没跑了,全被活擒。孔彦舟很会做人,起义军的钱粮他都留下,把钟氏父子送给了赵构。

赵构承他这个情,一边杀了钟相、钟子昂,一边给孔彦舟转正,成了宋朝的国家­干­部。之后人事纷乱,孔彦舟在宋朝­干­得不顺心,渡江到伪齐,当上了刘豫的官。赵构逐渐稳定,在金国的压迫下渐渐地羽翼丰满。两人各有各的忙,迅速地把这事儿扔到脑后。

别管后来的教科书怎么说,在当时孔彦舟的心里,这事儿只是游寇生涯的小Сhā曲,过耳就忘。于赵构而言,这事儿很好定­性­,是外来游寇与本埠土寇的火并,外来的更强些,如此而已。

对洞庭湖来说,事情没完。压迫在继续,反抗要加力,他们推出了新的首领。带头的还姓钟,是钟相的另一个儿子钟子仪,实际权力掌握在一个叫杨太的人手里。

杨太年纪很小,当地人管小叫“么”,顺口叫他杨么。

杨么的能力很强,运气很非常好。他上任大约是钟氏父子死后半年左右,那时赵构刚刚结束上山下海的狼狈生涯,宋廷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陕西富平方向,关注并支持着张浚进行的国运之战。洞庭湖再闹,也只是一片小浮云。他们翻看了一下升官花名册,派去了一位同样从江北过来的实力派人物。

程昌寓。

从生平简历上看,程昌寓比孔彦舟要强很多。

首先程昌寓是政府官员,过江之前的最后职务是蔡州知州。当金兵南下时,他的行为很另类,没有率众死守,演绎英烈人生;也没有急着逃跑,保命第一。

他把蔡州洗白了。

所有的钱财带着,所有的兵带着,搬空了蔡州,他还在汹涌的难民潮里­精­挑细选给自己的逃亡生涯增添了些许的浪漫­色­彩。一个叫小心奴的东京欢场女子被他发现,两人走到一起。

如此渡江,投入新宋朝的怀抱,让建炎集团从上到小都高看一眼。瞧瞧人家这官儿当的,回忆一下赵构过江时都衣衫不整,人家全须全尾两袖金风地来了。这就是素质!

考虑到程昌寓的手里既有钱又有兵,赵构决定把剿灭洞庭湖水匪的事就给了他。

逃跑时很另类,程昌寓进兵时也不简单。他把手下分成了水陆两路。陆路是将军带着士兵,水路由他、他老婆、小心奴、大批家丁侍从幕僚组成。他是北方人,江南水乡的传说就像梦境一样,他决定从公安县的油河出发,沿鼎江、经龙阳县转往匪区,一边顺水飘荡,一边完成工作。

想得很好,没考虑到现实状况。

这一路上风景真的很美,可是战乱时期物资极度匮乏,这么长的船队一天下来食水供应就是个大数字,沿岸全是匪患交战区,人都看不到几个,就算拿钱都买不着东西。

好容易临近鼎州,出现了几个小村镇,船上的贵人们看见了几只活的­鸡­鸭鹅,立即派人上岸去抓。接着就出事了,洞庭湖的水匪蓬勃发展,业务范围越来越广,这帮外来人刚一靠近就被盯上了,经观察,很肥、没兵,抢!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剿总司令部在开战前被打劫,整支船队只逃出去程昌寓的坐舰,原因是他的船行驶在最后,见势不妙,他迅速调头逃跑。

其它的全落在了洞庭湖水匪的手里,其中包括东京艳女小心奴……逃出生天的程昌寓大怒,迅速与陆路上的大部队汇合,决定向水匪开战。

开战前得到一个最新消息,小心奴进入钟子仪的后宫,地位提升,已经是嫔妃级了。程昌寓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决定把杨么一伙斩草除根。

为了这个目标,他拿出了从蔡州不远千里带来的钱财,没收了周边所有木材商人的货物,再征集大批工匠,日夜赶工造出了大批“车船”。

这种船能载兵千人,或两千人。船身是车形,小的20车,大的23车,这种装备安置在船头、尾,踏车使船前进后退。

说白了和现在人工湖里的脚踏船有点像。

如此巨大型的脚踏船进入芷江(今沅江上游),配合步兵进攻位于夏诚的水寨。如此器械,这般兵力,区区水寨一定手到擒来。结果坐等好消息的程昌寓再一次悲剧。

航道水浅,巨大型车船搁浅了,横在水里进退不得,被水匪们连船带人都抢劫一空。程昌寓悲愤,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也有人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只能回答说出门没看日子,在屋子里造了艘航空母舰,没想过开不出去。

程昌寓落幕,下一位是纯军方人物王(左火右燮)。这人在宋史里是个过客,之所以搞成了路人甲,原因就是洞庭湖和杨么。

原本王(左火右燮)很有大人物的雏形,征杨么时他是荆南府、潭州、鼎州、澧州、岳州、鄂州制置使,手下的兵是神武前军的番号,总兵力达到5万。

这股力量放眼南宋,别说是当时,就算四大将鼎盛时期也不过如此。当然,兵力不等于实力,可5万这个数字是震撼的。

派出王(左火右燮),足以证明南宋的决心,王(左火右燮)也非常的努力,他亲自率领最强的­精­锐近15000人坐着小船去剿匪。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吸取了前任的教训,小船总不会搁浅了吧?

小船更悲催。

程昌寓的大船是没法接近敌人,到他时,洞庭湖水匪让他接近,直到进入深水区……车船等着他。当天王(左火右燮)创造了一个纪录,神武前军的­精­锐全军覆没,“一日之间,万人就死!”他本人满脸是血地逃了出来,从此一蹶不振。

杨么的声势更加浩大,直到有传言刘豫跟他约好瓜分南宋天下。

这里要强调一下,关于杨么与刘豫勾结的事,经各种考证,证实是诬陷。不管刘豫是怎么想的,杨么从来没答应过什么。

这是宋王朝的惯技,要搞倒一个人,先搞臭他的名誉。对王安石如此,对岳飞如此,对杨么以及所有异类都一样。

杀杨么前,先把他定位在刘豫的层次上。金国的走狗,民族罪人。

临到岳飞剿匪,最活跃的人不是他,而是军方总指挥张浚。张大人自从富平战败以来,每天生不如死。他是这样的骄傲,那样的伟大,是中兴的救世主,是时代最明亮的太阳!

可是却成了最大的笑柄……这让人情何以堪啊。好容易这次重出江湖,他立即接手全盘军事事务,在每个领域每条战线都Сhā上一腿。

这时他挂着江防总指挥的名义,跑到岳飞身边担任这次剿匪的监军,并且提出了行动的总前提。他说,之前程、王两人都犯了一个大错误。洞庭湖水匪靠的就是水,官军征讨首先想的是没船,于是总想着趁秋冬两季水落潮时进兵。

这是错的。

水匪也是人,也得吃饭。他们是在春夏两季分散出去种地,秋冬则收粮回寨聚在一起。秋冬进兵正好赶上对方兵力集中时。

这一次要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在春夏之交时进攻。于是岳家军的征期定在当年的五月左右。实事求是地说,张浚的眼光很准,至少他看清了一个事实,洞庭湖水匪的确在这个季节里没法全部集中,而岳飞到达之后发现,运气也好到了没话说。

五月间的洞庭湖的河岸居然比冬季时还浅。

岳飞却没急着趁旱进攻,他想得很清楚,杨么一伙儿不止是有实力,更有信仰,当年钟相打下的底子很深,想瓦解得从内部来。

他带来了10份金字牌旗榜,可以给匪首安排正式工作。还给杨么、钟子仪两人带来了委任状,只要投降,可以立即在湖南地区就近上班。

匪首们对此表示感谢,同意投降,并且申明一直都在投降,只是需要点什么准备……岳飞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宋朝的匪帮都这样。

《水浒传》里的宋江还是很有原形的,此人一门心思地搞招安,和官兵打生打死之后才招安,都很符合当时的官匪实际。

向施耐庵前辈致敬,写得非常成功,只是有一点我看了好久的书、电视剧、电影都没搞懂。就是关于招安这一段,梁山匪帮的成员很复杂,来自各行各业,里边有无业游民、职业惯犯,也有富家贵人、朝廷命官,当初拉人家下水时无所不用其极,比如秦明、卢俊义,搞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时说招安就招安,人家本来就是朝廷的官,你逼着我当山贼,这时又逼着我重回官场,你当我是弟兄了吗?!

涮人玩啊?

那不是一句什么“天罡地煞自然相投”就能说得过去的。

跑题了,回到洞庭湖。匪首们死­性­不改,岳飞从匪徒的工作做起,他把之前程、王两人抓到的几百个匪徒都放了,这帮匪徒走上久违了的大街时发现商品充满,一律跳楼价。这帮匪徒如在梦中,东西多还便宜,谁还当匪徒啊!

这个消息传进了匪巢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春天刚刚过去,夏天危险­干­旱,人人都快饿死了,外面那么多吃的用的……可就是拿不着。官兵重重围困,有钱也没法去买。饥饿是人生第一需求,很快匪帮松动,投降的不断出现。

这时距岳飞抵达洞庭湖差不多过去了半个多月,某天张浚突然找了过来。他说秋天快到了,见鬼,才五六月就快到了秋天,他要去江边巡视,金、伪齐敌情才是最重要的。

让人鄙视,这就是所谓的领导。大头领们每处必到,啥事都参与,蜻蜓点水一样飞来飞去,然后出了错是具体负责人的,有功了他占头一份。

岳飞拿出一张图给张浚看,对他说了一句话。您不忙走,8天之内我将平定洞庭湖,那时也不耽误您巡视江防。

张浚愣了,见过吹牛的,哥哥我就经常吹,没想到你更狠。好一会儿他才回了一句——“王四厢两年尚不能成功,乃欲以八日破贼,君何言之易耶!”

你说得太轻松了吧。

8天之内别说造船只,选器械,就算纯进兵走路都很紧张。毕竟这是八百里方圆沟壑参杂的洞庭湖,范围太大了。

岳飞没再废话,事实胜于雄辩,他在六月二日Ъ使杨么军中悍将杨钦出降,俘获老小­精­壮万余人,舟船400多只。以这支水军力量,岳飞各部向位于龙阳县江水北岸处的杨么大寨进攻。战斗的细节很单调,充分显示了杨么等人贫瘠的战术素养。

岳飞命令全军少带武器,尽量收割岸上的杂草,进入战区之后全扔到水里去。杨么的车船踏板被杂草缠住,没法前进后退,之后水战就变成了陆战……岳飞的军队能在野战中击败金军主力部队,区区水匪算得了什么。战斗迅速结束,杨么、钟子仪见势不妙跳水逃跑都没成功。

一战定洞庭。

还剩下一座依山临溪的大寨,以夏诚为首。这时牛皋提议屠寨,把夏诚大寨上下都杀个­干­净。

这么做是当时的惯例,说得好听是为国家着想,为了长治久安。私下里嘛,谁都清楚,刘光世、张俊的钱都是这么来的,抢光之后杀光才能毁灭证据。

岳飞坚决反对,他强调“杨么之徒,本是村民……只是苟全­性­命,聚众逃生。既已出降,并是国家赤子,杀之岂不伤恩,复有何利。”

他连说——“不得杀,不得杀!”

洞庭湖之战以岳飞仁厚的信念结束。我不是说他杀造反的穷苦人是仁厚的,而是说兵危战凶,在那个时代里随便换哪个已知的将领来,结局都不会这样仁厚。

参与造反的数十万湖湘百姓都放归田里,重新耕种生活,之后这片区域一直很平静,再没出现过动荡。我没法查到当时岳飞是怎样安置他们的,但既然不是以杀戮来威胁,就只有一个结论。

仁厚。

中国的老百姓只要能有口饭吃,能妻小平安,就没谁去造反。很显然,岳飞给予了他们这一点。

杨么叛乱时的作战力量大约有6万余人,岳飞把他们都收编了。从此岳家军达到了10万人的编制。这在当时超越了韩世忠、张俊,仅次于刘光世。

三大将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各人反应各不相同,有咬牙切齿的,如刘、张,有苦笑摇头,如韩世忠。拳头大才是真理,岳飞已经压在了他们的头顶上。没多久,张俊和韩世忠各自收到了一份礼物。从湖湘寄来的一条车船,船上器械人员齐备。

这是岳飞的一份敬意,他以此向老大哥们表示友善,他没忘记张俊给他的提携,更没漠视韩世忠的赫赫战功,他想获得他们的友谊。

他得到了韩世忠的,老韩呵呵大笑,很高兴地收下了,从此交了岳飞这个朋友。张俊却更加愤怒,在他来看,岳飞这是在向他示威,向他展示战功!

张俊回忆、对比这几年里他和岳飞交集的各个片断,包括这份礼物在内,岳飞的每一步都映衬着他的无能、怯懦、失败。这在他的心底里缓缓地生成了一股怨毒,在之后的岁月里,随着岳飞不断创建伟大功绩,这怨毒也愈加深刻。

直至他做出人神共愤的错事。

张浚就更不用说了,他的“领导”作用被岳飞10天左右剿灭洞庭湖水匪的传奇战绩戳得千疮百孔,想抢、想掩盖根本不可能。他只好酸酸地赞美了一声——“岳侯殆神算也!”之后在心底里提醒自己,岳飞是强大的,这是好事。

他的雄心壮志必须有岳飞这样的臂助才能实现。而他的骄傲也时刻参杂着高尚,他提醒自己必须高尚,这导致了他每做一件事,都以伟大事业为目标,以抬高自己去实现,失败后又总表现得大义完美。唉,多么扭曲的一位落难的君王啊……

对了,忘说了大衙内刘光世,从过程上看,他应该是最恨岳飞的。岳飞不给他写信,送礼也没他份,而他拥有最多的兵力。他本该暴跳起来去教训岳飞才对。可惜啥也没发生,他非常平静。这人一直是南宋顶层人物的礼拜天,谁都拿他不当回事,只是个乐儿。

他的兵再多又怎样,都是雄狮又怎样,他是只乖乖的绵羊。

这时是公元1135年,宋绍兴五年的六月间。随着洞庭湖起义的被扑灭,南宋、金国同时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

金国不再进攻,南宋举国讨论,都在想以后怎么办。

金国一方行动迅速,小皇帝完颜亶上台之后,行政机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立国之本的勃极烈制被废除,改行“三省制”。

这个变化在纯技术角度去看,是非常正确与积极的。勃极烈制,实际上是个权力集中小组。全国的所有权力都集中在都勃极烈(皇帝)、谙班勃极烈(皇储)、国论勃极烈(国相)、阿买勃极烈(国相助手)等一小撮人的手里。

女真人刚兴起这么­干­还成,阿骨打还活着时这样­干­也成,因为他有着神一样的地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他的任何言行。

可灭辽之后就不成了,庞大的国土臃肿的机构是团复杂到无法想象的乱麻,靠这几个人累死都理不出头绪。事实让女真人妥协,就算他们再仇恨契丹人,再瞧不起汉人,也推行起了“南面官”制度。也就是当年辽国人的那一套。

在燕云十六州地区用汉人的机构、官员处理汉人的事务。

这时完颜亶推行的三省制,是用中书、门下、尚书三个部门作为最高权力机构,以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为最高官衔,管理具体办事的六部。这么看纯粹是宋朝模式嘛,不,金国声称这是汉制不假,可源头是唐朝,和宋没关系。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抛开表面看实际,这是一场有针对­性­的­阴­谋。金帝换人,权力重组,大家都希望某个人动一下位置。

完颜亶把大殿下完颜宗翰从云中地区召来,微笑着问了一句话。请问您想在新机构里担任最高职务吗?

完颜宗翰兴奋点头,当然!

于是这位后世公论的女真建国第一功臣完颜宗翰殿下,当上了太保、尚书令,领三省事,封晋国王,成为新机构的国相。作为交换,他的军职被免除,办公地点从遥远的云中挪到了皇宫隔壁。

南宋方面的事要多彩一些。准确地说,就是多彩。因为很多的事一起发生。先是赵构号召全国参与讨论以后的国策走向。

是战,是和,何时决战,怎样求和,徽、钦二宗等被俘人员怎样处理等等等等大事都需要从长计议,难得这时外敌撤退,内匪剿平,是时候说一说了。

当然讨论人员的范围还是有限制的,以南宋国内现有的曾任宰执的官员为研讨人物。这里面有当政的赵鼎、张浚,有曾任的朱胜非、吕颐浩,有亲密的同受难者汪伯彦、黄潜善,有不太知名没甚作为的李邴等,有李纲,也有秦桧。

这场讨论办公用纸费了很多,实际效能几乎没有,每个讨论者都很忠于自己,所说的话无非都是之前自己所不断强调的那些而已。

李纲仍旧李纲,秦桧还是秦桧。

真正多彩的是另一件事。现年29岁的赵构给自己的养子赵瑗修了座学堂,小孩子要上学读书,学做一个合格的皇太子了。

这个孩子已经出现在公众眼中3年了,之所以会出现,涉及到很多的传说。两条最著名的分别由使者从遥远的北方带回,以及赵构某天夜里突然惊醒,自己陈述。

使者版是一个印象。南宋派到金国的某个使者回国之后声称他见到了宋太祖……这让南宋举国上下震惊!战无不胜,神武英明的赵匡胤,这对宋朝是一个传说,一个永恒的猜想,如果他不是突然死亡的话,如果宋朝是由他的直系血脉继承的话,还会有如今的狼狈颓唐吗?

使者的话没说完,他是说,他发现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和赵匡胤长得一个样。这又让南宋迅速形成了另一个论调,认为赵匡胤独力建国,子孙后代却零落贫寒,别说皇帝,连一般爵位都没有,所以他要报复。他投生到金国,化身为完颜吴乞买凌虐当年混账二弟的后代!

这个传说很有市场。

相比之下,赵构的梦就直接了一些,因为他声称自己与赵匡胤零距离接触。在那天梦里,宋朝的开国者突然出现,把赵构瞬间拉回到150余年前那座风雪中的万岁殿。在那里,赵构亲眼目睹了发生了什么,之后赵匡胤说。

——如果想让宋祚再续,必须要由我的子孙来继承皇位。

赵匡胤的话最大,这事儿就这样定下来了。南宋政府在江南召集所有太祖系子孙,进行海选。结果发现150余年间太祖系开花散叶,人还真的不少。

符合条件的,也就是太祖七世孙,“伯”字辈的孩子有1645人,­精­中选优,最后确定在一胖一瘦两个孩子身上。

胖的孩子叫赵伯浩,瘦的叫赵伯琮。以身体强度论,自然是胖些的孩子前途好,赵构选择了伯浩,命人给伯琮300两银子,遣返回家。

伯琮走到了殿门口,后面赵构又犹豫了。他让两个孩子再次并列站在他面前,他要重选。在这个关键时刻,起决定­性­的是当时破旧残败的宫殿。

赵构当时很惨,住的地方比不上当年东京汴梁一个普通富商,这有一半原因是当时物资条件真的太差,整个江南都残破了;另一半原因是他自虐,他说他哥他爸都关在牢里,他绝不住华丽宫殿。如此这般,他的皇宫正殿里这时出现了一只猫。

这只猫在两个孩子身边经过,伯琮恍如不见,安静如常。而那胖孩子却突然飞起一脚,决定和猫儿玩一会儿。

他把到手的皇储之位玩丢了。赵构瞬间认定他不合格,不分场合不会克制没有教养,这样的本­性­长大了绝不会是个优秀的上位者。

瘦孩子赵宗琮由此当选。

简单了解一下未来的孝宗陛下,他是宋太祖的七世孙,追溯祖上,当年赵匡胤4个儿子德秀、德昭、德林、德芳,他是德芳的后代。秦王德芳生英国公惟宪,惟宪生新兴侯从郁,从郁生华­阴­侯世将,世将生东头供奉官(后追封庆国公)令绘,令绘生平民子偁。

赵子偁从小苦读,考中进士,分配到江南嘉兴县当负责人。一个县丞而已。之后子偁努力工作,业绩突出,在公元1127年,宋建炎元年的十月二十二日生了一个男孩儿,取名赵伯琮。

峰回路转啊世事难料啊谷底爬升啊报应不爽!宋朝的皇位终于回到了太祖系手中。

当然这时还不能太乐观,伯琮的路还很长,几个问题遮住他的光明前景,比如赵构的身体情况。赵九弟的年纪很轻,后宫储量丰富,全江南的名医为他治疗,这些也就是在宋朝,如果在现代的话,无论如何都会让他生出亲儿子来。

还有伯琮的年龄问题。他才6岁,要渡过漫长的生长期,他是否健康,是否聪明,是否明智,是否能让赵构的后宫谅解,这些都事关成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回到公元1135年,宋绍兴五年的深秋。赵伯琮上学了,让很多人开心,其中包括岳飞。他曾经和韩世忠等人上书,要求赵构确立皇储,为帝国留一个后手。现在他如愿了,他很高兴,全国都很高兴,其中却有一个人不太在意。

为什么要欢呼呢,有什么大不了的,立皇储固国本……这些都是消积自保者的招数,强者可以通过击败敌人保证安全,那才是一条正确之路。

张浚。

他设计了一个比富平决战还要恢弘庞大的作战计划,为了保证这个计划的实施,他先把南宋的军队进行了一次大整编。

全国军队分为“三衙军”和“五大部”。三衙军即禁卫军,算是皇帝的私兵,由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组成。这股力量很薄弱,除了杨沂中统领的殿前司是由原来的神武中军改编而成,兵力较强外,其余两部形同虚设。

五大部,它的前身是“神武军”,五大将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吴玠、岳飞所部的总称,这时改名叫“行营护军”。

具体是张俊部改称“中护军”,驻建康;韩世忠部改称“前护军”,驻承、楚二州;刘光世部改称“左护军”,驻太平州。三将共同担任长江中、下游以及淮水流域的防务。吴玠部之前不在神武军系统里,这时归入,称“右护军”,率军扼守川、陕、甘大片区域。

王彦的八字军称“前护副军”,驻荆南;岳飞部改称“后护军,驻鄂州,两军担任长江中、上游防务。

这些看上去只是换了些名字,无关紧要。可是换一个角度看,就能感觉到张浚的霸道,新官上任是需要打招呼点名的,他的办法是给你们换个名。

以后一切都得听我的!

岁临新春,张浚的计划出笼。他亲往镇江府抵近长江,召集东南各大将听令。令韩世忠出淮东,进攻京东东路的淮阳军(今江苏邳县西南);岳飞由鄂州过江进驻襄阳,挺进中原,能打多远打多远,无限制攻击;张俊、刘光世所部不动,调三衙军杨沂中为其后援。

川陕甘方面的吴玠在计划之外,不参与行动。

针对以上,岳飞的第二次北伐开始。临战前,张浚特意找到了他,对他说——“此君侯之素志也!”岳飞却悲欣交集,苦乐参半。

岳飞的母亲恰在此时病故了,他三日间水浆不进,泪水不­干­,心情的伤郁之外也严重伤害了他的视力。在不久之后,他的眼睛病了。

他决定上庐山为母亲守孝,三年之间不喜乐不劳作不视事,心丧若死,非如此不足以报母恩。可大战在即,举国为之观望,他怎能置身事外。

不得已,他下山临阵。说一下这时的岳飞,他已经鹏程万里,高飞于整个南宋军阶之上。他有自己的部队,辖区内军政大事决于他一人,他已建节,并且是武胜、定国双节度使,受衔时年仅31岁。这是个空前的记录,在宋朝只有开国皇帝赵匡胤可以比拟。

赵匡胤28岁建节,不过那时是五代十国,皇帝都遍街走。岳飞另有一项荣誉,在赵匡胤之上。这时他已荣升少保,世间尊称他时再不是太尉了,而是“岳少保”。

如此功业,不枉了近十年间奔波离乱。这时恰逢张浚出山,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恢复大计终于得以实现了。收复中原,非他若属。看位置,南宋被攻击的话,韩世忠首当其冲,因为他的背后是国都临安府;如果进攻的话,岳飞注定了是先锋。

由鄂州进襄阳,由襄阳进河南,直抵旧都开封,这是最近的一条线。尤其是岳飞已经打出了军威,金人进兵都绕着他走,每次襄阳地段都非常的安静。

公元1136年,宋绍兴六年二月间,南宋发动北伐,第一波攻击由韩世忠发起。

韩世忠整军渡江,首攻淮阳。在符离之北接近了目标,之后发现刘豫还是有两下子的,比如间谍方面。当时南宋立国穷得掉渣,土地不够用,想起了老本行经商。一时间商船往来于大江两岸,各种货物冒着军管风险大量流通,其中就有最值钱的硬通货。

——情报。

伪齐方面间谍工作到家,在韩世忠攻击淮阳城之前,这城里已经集结了庞大的军队,只等着江东猛虎自投罗网。

他们真的把韩世忠围住了,可是数量不代表质量,史称韩“为贼所围,奋戈一跃,溃围而出,不遗一镞。”连枚箭头都没给刘豫留下,而且在突围过程中前护军骁将呼延通一把掐住了一个金将的脖子拎过马来,出来后才知道这人叫牙合孛堇。

前面说过,孛堇相当于宋军的太尉,一个不小的官儿。

韩世忠中伏,跳出来之后返身就杀了回去,把淮阳城外围的敌兵赶跑,按原计划围攻淮阳。一连强攻6天之后,事儿大发了。

刘豫之前就探知了韩世忠的动向,军队先期调拨好了,这时被韩世忠反制,6天的时间足以做出新的安排,金兀术和刘豫的侄儿刘猊合兵杀到了。韩世忠在江北成孤军之势,被金、伪齐联军合围,这时他需要江南友军的支援。

按地势远近,按军阶兵力,张俊责无旁贷。可韩世忠的求援信到了之后,张大将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老韩,你丫的不是出幺蛾子,想借机吞并我吧。那边是金国四太子领兵,决战规模一定很大,你顺手牵羊把我派去的军队收编了,到时我找谁要去?!

不行,我这边另有军情,没人可调。

韩世忠真的被孤立在江北了,刘豫大喜,下令务必要乘机除掉这根眼中钉。机会也真的来了,两军对阵,有间谍告密,对面“锦衣骢马立阵前者,韩相公也。”韩世忠自己暴露了目标。金、伪齐联军蜂拥扑了过去……不长记­性­的倒霉孩子,怎么就忘了韩世忠强在了哪里呢?

韩世忠迎面对冲,砍倒一片,剩下的都跑了,老韩带着全军外加一万多淮阳百姓安全渡江回到驻地。

韩世忠的北伐结束,不管过程怎样战况如何,他没有攻入伪齐腹地,再一次受阻于金、伪齐联军。这时是当年的三四月间,之后再隔3个月,到七八月时,岳飞才出兵襄阳。很多人,很多史书都说这一次岳飞因私废公,为了母丧耽误了北伐大计。

如果与韩世忠同时出兵,两路并进,敌方怎样应对?势必事半而功倍。其实没这必要,什么叫举国一人呢?就是他一个人足以胜过一切,根本不需要什么配合,闲杂人等有多远滚多远,别碍事就成。岳飞出征,根本不需要友军。

岳飞出征前的事很多,耽搁到七月也有些客观原因。第一是赵构想他了,召他到临安见面聊天。真的只是聊天,没说什么重要的事。

这种聊天是种必要的政治手法,会让上下级之间迅速产生亲切感,从而让工作更顺畅有效率。第二是因为王彦。

八字军创始人年纪很大了,健康迅速恶化,宋朝给他的军队番号,给他个人以辖区,实际用意是让他光荣地退休。他的军队就近交给岳飞,辖区刚好就在旁边,一切都水到渠成。

可是王彦很愤怒。

岳飞是他曾经的部下,并且是很不听话很违逆他的叛将。这些年里岳飞声威大震,每一次大功铸就,都仿佛是对他的讥讽。这时宋廷的决策,更让他无法忍受。王彦终究不同凡俗,在压抑病痛中他突然振作,居然病体大好。

他辞去了襄阳知府一职,转去张浚的都督行府参议军事。上任途中经过鄂州,岳飞约他在江边一叙。浩荡的江水之畔,两人执手交谈,史书中没有记载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一阵江风吹来,王彦立即登船解缆而去。那船乘风鼓棹,远飏千里,很快就远了。

岳飞一直目送着,不断叹息。王彦风骨硬朗,愈老弥甚,不愧一代英才。不过回到现实中,岳飞却发现防务有了点小麻烦。

八字军跟着王彦到临安府去了,成了张浚的都督府嫡系。岳家军的实力不仅没有因此而增强,反而要因为接管原八字军的荆南府防区而分散兵力。

又得一番调派,又得临战减兵。

公元1135年左右的岳家军兵力达到了10万,将官编制由原来的10将升到了30将,每将平均兵力达3000余人。这在以后不断扩充,直到达到历史最强的84将。全军分成12统制军,1,背嵬军;2,前军;3,右军;4,中军;5,左军;6,后军;7,游奕军;8,踏白军;9,选锋军;10,胜捷军;11,破敌军;12,水军。

其中背嵬军是绝对主力,嵬,指酒瓶子,意思是替主将背酒瓶子的亲兵。游奕是巡回的意思,踏白是侦察兵。

岳家军最有权势的将军是张宪、徐庆、王贵、牛皋。

七月间牛皋率先渡江北伐,他的路线偏东,攻击蔡州区域。这里他得心应手,不仅是他战力惊人,而是他对这一带太熟悉了。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汝州鲁山县附近的镇汝军,这是他的故乡。镇汝军的守将名叫薛亨,素有骁勇之名,牛皋在交战之前声称必将生擒之。

年底十一月时,薛亨被送到了临安府献俘。牛皋成功地打穿了东路,连续攻克颍昌府的大部,蔡州周边地带,让伪齐的军队向这个方向集结。一个月之后,岳飞率主力过江,攻击的方向是西边的虢州。

不必什么友军、两路夹击,岳家军本身可以做到这一点。

八月初,岳家军的王贵、董先、郝晸等知名主将合兵一起攻打虢州的卢氏县,这是经过­精­确计算的,这里有岳家军北伐最急需的东西——粮草。

整整15万石的粮草囤积在这里。岳飞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儿,襄阳也好,鄂州也好,都不是富饶的地区。庞大的军队需要的海量粮草没法自给,只能由后方运送。可要命的是他的驻地、主攻方向都在长江的中上游地带,临安等产粮地在它的下游,逆水送粮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于是只有去抢敌占区的。

粮草到手,攻势豁然铺开,王贵等人迅即攻占虢略、朱阳、栾川等县,兵锋继续向西,突出虢州进入商州境内。

严格划分的话,虢、商两州属陕西路,是西北方向吴玠的战区。吴玠的部将邵隆早就上书要求收复这两州,宋廷也预先批准了他,只要打下来,他就是两州的主管。

岳飞踩过界了,他没停,进一步展开攻势,横扫整个商州。之后才给吴玠写信,说可以派邵隆来上任了。到这时,岳飞才率军攻向了顺州方向。

顺州在今河南省嵩县西南。

岳飞先派牛皋向东吸引伪齐注意,再向西北抢夺军粮,扫荡全境再次吸引伪齐兵力之后,才突然转向攻击此行的真正目标——河南。

岳飞突然掉转兵锋,冲向顺州,等于揭开了决战的序幕。顺州,今嵩县西南,距离北宋原西京洛阳仅100余里!

这就是岳飞与其同时代的所有战将都不同的地方,他在战场上矫娆变幻动静无常,在别的将领如韩世忠总是在一城一池下牵扯纠缠时,他纵横在广阔战区内随心所欲。其每攻必克,每一动必有效果,这种能力不仅让敌方胆寒,连国内都觉得不那么阳光,不那么正面。

南宋给予韩的评价是“忠勇”,给岳飞的定义是——“沉鸷”。

沉,不动如山讳莫如深无法猜度,带有不确定­性­;鸷,凶悍的猛禽,如鹰、雕、隼之类。用以形容人,有凶猛到残暴,桀骜不驯的意思,或者“鸷而无敌!”

无敌的人是这次攻击的先锋官,攻击在统制官王贵的率领下进行,打头阵的是第四副将杨再兴……这个人是放眼整个两宋之交中最强的战将。他先是趁守军不备拿下了顺州,之后毫不停顿冲向了下一个目标洛阳所属的长水县(今河南洛宁县西)。

直到这时伪齐方面才做出反应,刘豫派出一个都统制一个统制两员正将拥兵数千人来战。杨再兴分兵布将与之阵战。

杨再兴的冲击力实在没话说,这一战迅速结束,那位都统制被他阵斩,连带500多伪齐军一同歼灭。那位统制官幸运些,和100多手下被活捉。

杨再兴没有停顿,再次向西京洛阳挺进,第二天到达长水县边界处的张洪涧。在这儿他遇到了伪齐在顺州界内的最高长官,安抚使张宣赞。

张安抚的大脑处于短路和连接之间,岳家军入境时他不出现,这时要出界了他拦个什么劲儿?可拦的方法又挺理智的,张洪涧是条挺宽的河,他先渡到对岸,在那儿与杨再兴隔河对峙。

一条河……杨再兴提起跳河来就郁闷,当哥没跳过吗?!杨再兴率军冒箭雨渡河,冲上对岸,把张宣赞的两千多人马冲散。之后一路穷追,直到晚上二更天左右。

杨再兴不追了,不是追不上或者没了兴致,而是发现了大宝贝。张宣赞把顺州境内最重要的军资随身带着,那是一万多匹战马!杨再兴乐疯了,有这些谁还去追什么卖国贼,抢,都抢过来。抢的是如此激烈,乃至于和战马堆在一起的一万多石粮食都没法带走,全分给了当地的贫苦百姓。

捷报在八月末时传到江南宋廷,张浚喜出望外,他等的就是这个。如果没有重大战果,他没法实施接下来的设想。

他上报赵构,请求宋廷借此战机,集结各路大将集体渡江,收复河南地。为此,他敦请皇帝把行在前提至建康,濒临大江,以此鼓舞士气,显决战之心。

赵构同意了,他于九月初一日时动身,出杭州之前,他去了天竺寺进香。出得寺门时,正好岳飞的捷报送到。

赵构在一片欢腾之中仔细看完了信,他叫来张浚,说了这样一番话。他问,岳飞的捷报有没有水份,我不是不信,更不是苛惜名爵赏赐,而是我要知道真相。

张浚告诉了他一个机密消息。岳飞不止是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所向无敌,在另一方面上做得更好。

河南是岳飞的家乡,尤其是相州一带,他早就把间谍工作做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大的方向上,太行山一带的义军早已结盟;小的细节上,征战区域内的关隘、渡口上的车夫舵手等人,食宿店铺里的杂役,都有岳家军的内应。

当此时,只看官家的决心怎样,在战场方面,岳飞已经掌控一切。

回到江北战场,岳飞的前锋部队迅速向洛阳逼近,以杨再兴的冲击力,只需一两天的时间就可以抵达西京城下,而敌人却全都玩起了失踪。刘豫父子伯侄都不见了,李成不见了,金兀术也没露面,要知道几个月以前,韩世忠过江时,这帮人一窝蜂地拥了上去,仿佛那是块肥­肉­,谁都想咬。

可这时岳飞攻入陕西、攻入河南,长驱直入,时间上也长达近两个月,人都跑哪儿去了?不会组团一起去打酱油吧。

形势一片大好,空前大好,可赵构的心灵之火总是小有飘摇。连首相赵鼎也觉得事情不托底,他建议行在可以前提,可建康就太靠前了,不如按老规矩,到平江府。

赵构采纳了。

之后他对岳飞的支持是一封措辞优美的嘉奖信……一时间众多类似的信飞过长江,寄到岳飞的手里,各种惊叹赞美叹服围绕着他,里面有他所尊敬的前首相李纲说的“屡承移文,垂示捷音,十余年来,所未曾有,良用欣快!”之语。

岳飞也激动,可他最需要的东西——粮草始终没到。他的确神勇无敌,可以孤军深入每战必胜,不必友军支援,可粮草是必须的,再­精­锐的兵少吃一顿饭就称不上­精­兵,而此时他留在襄阳的守军已经有饿死的了,要省下口粮去支援前线!

九月,岳飞部撤退。临行前岳飞似乎对粮食产生了巨大的怨念,他特意派人突袭伪齐重镇蔡州,不为杀那里的兵,他下令把蔡州的粮都烧光。

回归南岸的途中,谁也不会知道这一次的撤退意味着什么。当事者迷,岳飞不知道,张浚不知道,连赵构、赵鼎,乃至于最终受益的那个人,都不知道。

这次的撤退,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最初的反应由刘豫激化。齐帝国皇帝陛下在岳飞回归南岸之后突然间暴跳起来,他像被啥刺激着了一样,疯狂在境内抓壮丁,半个月左右就抓了20多万,全都推上了战场。

岳飞刚走,他居然主动进攻了。

看着很纠结、很呆傻,不可理喻,其实这是绝对必要的。他必须要时刻保持对南宋的攻击,不然他将失去存在的价值。

金国养他这条狗,他必须得去咬人。可他实在不敢去动岳飞,思前想后,他把目标定在了淮南西路,也就是张俊、刘光世的防区。行动前他满腹的苦涩,他有预感,哪怕他再努力,真的打出来战果,这个所谓的皇位也要坐不住了。

金国在变化中,迅速之快让他措不及防,很多事他都做错了。前面说过,他本是完颜昌的人,可推他上宝座的是大殿下完颜宗翰。本着有­奶­就是娘的汉­奸­原则,他把完颜昌抛到一边,对完颜宗翰一系效忠,这在过去的几年里是很见实效的。

大殿下权倾天下,威震女真、西夏、南宋,全人类没谁敢对他说个不字,刘走狗觉得与有荣焉,他也可以跟着升级,于是对女真贵族们也不那么恭敬起来。可这时小皇帝完颜亶用相权换军权,连带着把完颜宗翰的居住权都换到了眼皮子底下。

完颜宗翰一下子权势尽失,他没了军队没了下属没了地盘,别说罩着从前的走狗们,连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豫发兵只能靠自己,金国人站在远处冷静眼旁观,看他能咬出多大的成绩来。刘豫郁闷、彷徨、呆滞……他下令,全军半数以上换装。

都穿成女真人的模样。

对岸的南宋野朝一片惊慌。赵构们得到的情报是,刘豫第一时间发70万­精­兵报仇,其中半数以上是女真骑兵!

这消息隔着长江把赵构、赵鼎吓呆了,当年灭北宋时也没这么大的场面。赵鼎立即提议行营后撤,回到临安府去。

没隔江的张俊、刘光世反而没呆。这两人首当其冲,刘豫的主攻方向就奔着他们来。都是老对手了,互相知根知底,刘豫绝不会去襄阳那儿招惹岳飞,更不会去镇江那儿撩拨韩世忠,眼放着淮南西路这儿有张大将、刘大将,还用去别处吗?

“金兵”扑天盖地而来,两大将流星赶月价走。他们一边向后撤,一边向赵构要救兵,速度之快让正处在前线的总指挥张浚都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这两人谁也没请示,更没有获得批准,纯粹是临阵私逃。这种卑劣的行径却赢得了一片的赞同声。

为什么不逃呢,难道要先请示再汇报,用繁文缛节自缚手脚,被金军追上消灭才正确吗?那是自毁实力,毫无意义。

这种论调很有市场,上层人物们认可。关键时刻刚过30岁的皇帝还保留着一份理智,他要张浚立即汇报情况,确定在军事上怎样应对。

张浚不管有多大的毛病,至少有一个好处,此人从来没被谁吓倒过。他一直挺在前线,很快就了解到真相。哪有什么女真骑兵,都是些西贝货!他给赵构回信,要求全军反击,这是全歼伪齐军队的大好时机。赵构同意了,亲笔给他写了一道诏书。

——“有不用命者,依军法从事!”

张浚立即派人把诏书样本抄送给刘光世。刘大衙内一下子脸就绿了,皇帝在动真格的,小命难保了!他把手下的那批神奇的将军们召来,说了一句话。

——“汝辈且向前,救取吾首级!”

前面提过,刘光世本人是个战场草包,什么仗都能打输,可手下的将军们却勇悍绝伦,某些特殊的在韩世忠、岳飞面前都敢瞪眼,还偏偏就服这个大衙内。具体怎么回事,以后有具体事件涉及,到时再说,这时刘光世喝救命,这帮人立即爆炸了。

行营左护军杀回淮西,和伪齐军硬拼。张俊部比之早一步到位,已经杀得水深火热了。在他们的后面,三衙军统领杨沂中也在向战场靠近。

在赵构的必杀令震慑下,宋军的速度让人很瞠目。以刘光世军为例,他们从原驻地庐州,也就是现在的合肥市后撤,接命令再往回赶,居然在霍丘附近与伪齐军接战。

那地方在安徽省的西部,论东西水平线的话,比合肥还要再北一点。这足以说明刘光世怕到了什么程度,他的将军们也着实出力,打赢了,稳住了他的脑袋。可这次战役里真正的焦点却不在这儿,而是合肥更北方的定远县(今安徽定远东南)。

三衙军统领杨沂中奋勇当先,他在长江南岸出后,一路疾行,抢在刘光世之前,推进到庐州的北方,主动迎击伪齐军。

要说一下小杨了。小杨的来头很大,有种说法说他是北宋名将杨业的玄孙,祖父杨宗闵,父杨震,弟杨居中。

沂中字正甫,出生在代州,从小勇武绝人,从军后隶属于张俊部下。当赵构组建元帅府时,小杨是最早的班底之一,那时他整夜执戈侍立于赵构幕外,让少年期的九哥产生了难得的安全感。杨沂中第一次发威时很震撼,那时盗贼丛生,一个优秀的盗贼已经不是看他抢了多少东西,而是占了多少城池土地。

任城就被抢了,元帅府派了很多人去都没办法。某一天赵构登高望城,心里郁闷,这还是赵家的世界吗?却见几名骑兵披甲执锐闯进了任城城门!

赵构亲眼目睹这几名骑士在城内纵横驰骋力杀数百人,其中为首那人满身血污像是受了重伤。赵构急命人召回,却发现那都是所杀盗贼的污血,本身并没伤痕。赵构惊喜交集,亲自奉酒给他,说——“酌此血汉!”

杨沂中由此知名。沂中生来一脸浓髯,神­色­雄壮,喜欢他的人叫他“十哥”。这个排名是建炎南渡之后将军大排行时搞的,从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一路排,直到最小的杨沂中。

烦他的嘛,不大雅致,叫他“髯阉”。谁让他是赵构最贴心的人呢,忠心耿耿,无条件服从任何命令,像个太监一样的听话,只不过是多了把大胡子罢了。

定远县只爆发了一次小规范的接触战,杨沂中以2000名士兵迅速解决了战斗,他没有停顿,继续主动进击,迎向了刘猊率领的伪齐军主力。

两军相遇的地方叫藕塘。

藕塘地处定远县东南方60余里处,刘猊先到了这里,先于杨沂中占据了地势。伪齐军依山列阵,近10万人的军团严阵以待,最前排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这是以往宋军临战时的标准战队,这意味着一但开战,进攻方会面临数不尽的遮天蔽日一样的箭雨,那是个无解的噩梦。

杨沂中却偏偏往井里跳,刘猊要什么他就给了什么,他派出5000名­精­骑,向伪齐军的主阵正面冲击。当天的箭雨如期而至,却没有办法阻挡住宋军骑兵的突破。

伪齐没有宋军的制式武器神臂弓,以及与之相近的各种弓弩。如果有,金军早就侵略专例复制粘贴出无数份了,金兀术还用带着满身箭眼在秦岭里满山乱跑吗?这一点优势是汉人所独有的,直到宋朝灭亡,甚至明朝灭亡,异族人都没法染指。

5000名骑兵动摇了刘猊的主阵地,杨沂中适时发起总攻,他亲自率军从伪齐军的偏面冲了进去,自陷于超级大阵之内。这样子很绝望,非常像找死,不过杨沂中给刘猊留了份惊喜。

三衙军的前军统制在开战前悄悄绕到了伪齐军的背后,这时突然间发动,在刘猊的背后Сhā了一刀。这就是杨沂中的风格。

这人的每一个举动看起来都是疯狂般的热血沸腾,不过在这后面隐藏着千般小心万般计算,每一步都机械般的­精­确。

这在以后的岁月里,在一个个关键时刻都会被验证。

伪齐军大阵崩溃了,三路夹击,出其不意,刘猊又不是什么名将,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把自己救了出来。

大部分的军队跟着刘猊逃走了,有一万多人被杨沂中生俘,另外夺船数百艘,车数千辆。连带着顺昌方面的刘麟,光州方向的孔彦舟也一起退兵。

从一定意义上讲,是杨沂中搞掂了这次伪齐的大举进犯。

近卫军露脸,赵构格外的高兴。他一边向宰执人员们炫耀——这回你们知道俺识人、得人了吧(“卿辈始知朕得人也。”)一边给杨沂中送去了嘉奖令。

升杨沂中为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候兼马、步帅。

这个位置如果再加上殿前都点检的名签,就是当年赵匡胤造反前夕的军阶。很乖的小杨非常聪明地拒绝了,理由很伟大。

三衙军力不能归于一人,这是祖宗说了150多年的话,我会牢记一辈子!赵构感动,小杨真是太好了,可以继续着重培养。

以上这一战就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南宋中兴十三处战功”中排名第六的藕塘之战。这一战在纯军事意义上实在乏善可陈,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对手是战斗力普遍低下的伪齐军,里边还大量充斥着临时招募的平民百姓,这样的军队数量再多又能怎样呢?

只此一点,即决定了藕塘之战的含金量。但是它的政治意义却无比深远,它是根导火索,上接岳飞第二次北伐被迫撤军,它让转折点变得清晰可见。

回顾一下此战中南宋最上层人物的表现。当刘豫的军队换上女真人的衣服走上战场时,赵构、赵鼎都慌了,他们除了后退至临安,下死命令逼迫刘光世反击之外,还十万火急地征调岳飞再一次援助淮西。这时岳飞的眼疾急剧恶化,白天时几乎看不见东西,并且他的军队刚刚结束远征,累、主要是饿还没恢复过来,但仍然闻命在旦夕即行。

他赶到淮西时藕塘之战早就结束了,赵构很尴尬,赵鼎很羞愧,这时他们知道上刘豫的当了,可上位者自然有他们的遮羞办法。两人进行了一次公开­性­问答。

赵鼎向皇帝陛下贺喜:“从这件事上能够看出前方诸位大将对朝廷的尊敬,每个人都很听命令。”

赵构连连点头:“是的,刘麟败北,朕不足喜,诸将知道尊敬朝廷,才是真正可喜的事啊。”

难堪面前转移目标的功夫举重若轻,炉火纯青。可惜有个人决定狠揪住这次失误大做文章,从而实现帝国实权第一人的愿望。

张浚。

右相、前敌总指挥大人早就看赵鼎不顺眼了,别看是赵鼎把他从深渊里捞出来的,可两人的工作方式、从政理想的差距太大了,堪称鸿沟。

赵鼎是一个抑外必先安内的人,他时刻紧盯着长江以南这一亩三分地,口头禅是先发展自身,等国内一切都充裕富足了,兵力也都练好,再去想外面怎样。

张浚嗤之以鼻,赵鼎的观念看似妥当,其实简直不可理喻。请问到达什么程度才算是富裕,北宋仁、神两朝算不算?可那时仍然有无数的官员嚎叫国家太穷、民生太穷、公务员太穷,没法出征。以战养战懂不懂,战争中我方在消耗,敌方也在消耗,得失之间要两边审视懂不懂?!

赵鼎在张浚的眼里就是一个鼠目寸光的胆小鬼,一块挡住他理想的绊脚石。比如这次征调岳飞­干­什么,岳飞一动,襄汉无人,那边被突击怎么办,眼见得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好几次了总是这么补,女真人再笨,迟早也会抓住机会。

思前想后,张浚提出了两个建议。第一,乘胜进击河南,灭伪齐抓刘豫,复开封旧京;第二,刘光世既骄又懦,不堪大用,请罢职收军。

平心而论,这两条都是当务之急,而且都有必成的把握,张浚说得好。可赵鼎不同意。左相大人另有见解,说刘豫只是一块案上肥­肉­,随时都能剁下去。可是剁碎之后有好处吗?那时会和金国直接冲突,两相比较,还不如留着伪齐作缓冲。

至于刘光世,他的军队多年以来关系盘根错节,几乎是刘氏的个人私军,突然间丢免收编,小心会出大事,无法善后。

张浚大怒,简直昏溃!留着伪齐作缓冲,一看就是建国初期赵普对北汉的政策,那时契丹强盛,南方软弱,宋朝在进攻中要分出步骤。注意,是在进攻中。这时能和那时相比吗?一个照本宣科的胆小腐儒!对刘光世更加不能手软,抛开战争因素,因为私军­性­质就不敢去动,更是助长了武将的气焰,这是宋朝的第一国策大政,枪杆子一定要掌握在政府手里。

照本宣科、不知所谓的胆小腐儒!

赵鼎彻底没脾气了。没脾气只好去显示品味,他主动去见皇帝,说张浚跟我像兄弟一样,可是被小人给离间了。

良好的工作氛围取决于良好的私人交往,现在这样只好两去其一。国家面临的几大重点问题,比如收失地、迎二帝等等都需要军事行动去实现,所以只好“鼎去浚存”。

这番话让赵鼎走得很潇洒,给官场留下了一个高品位印象,非常有利于东山再起。可在他重起之前,国家需要新的宰相,选谁呢?

这要由新首相张浚来定。张浚在官员花名册里翻了好久,最终定下了一位,真是让人吃惊,居然是——秦桧。

张浚一生最让称道的不是所谓的军事才能,而是他识人。终其一生,经他手提拔起来的名臣有一大堆,比如赵开、吴玠、吴璘、刘锜、韩世忠、虞允文、王十朋,个个都名震当时功业彪炳。南宋官方也承认这一点,他一生官场起伏,很多次的起,都是他有举荐之功。可是都选择­性­地回避了一点,秦桧也是他举荐的……毫不夸张地说,是他开启了两宋之交时段里最凶险的潘多拉魔盒!

张浚选的他的理由是——“柔佞易制”。

可能吗?“佞”,这是个贬词,摆明了知道秦桧是个坏蛋。这有些根据,秦桧上次罢相时表现得很邪恶,大多数人都知道了他决非善类;

可“柔”,是说秦桧是个软蛋,好控制。这就离谱了吧,秦桧在御史台长官时反金国,在南宋时主张南北分裂,哪一次都旗帜鲜明站在风口浪尖上,哪一点“柔”了呢?

没有别的解释,只能归功于秦桧无所不能的骗术,号称识人的张浚也坠其瓮中。

张浚上台,是来运转,整个世界都在配合他。先是来了个开门红,他命令岳飞再一次渡江北伐。这让岳飞痛并快乐着,他的眼病刚刚有所缓和,可军粮仍然遥遥无期,这种情形下远征江北,是合适的吗?岳飞想了想,好吧,出征。

带足10天的军粮。

岳飞的第三次北伐只有保证区区10天的粮草!而目标却是伪齐重镇蔡州(今河南汝南),那里不仅城池高峻,守敌众多,还有老牌游寇、死对头李成坐镇。

李成号称伪齐第一名将,还是很有两下子的,知道岳飞来袭,他先是非常仔细。第一来了招坚壁清野,决不给岳飞就地抢粮的机会;第二他决定给岳飞个小刺激。

岳飞来到蔡州城下时发现高大的城墙上啥也没有,没兵没旗没声音,整座城静悄悄地像是空的。这可真是不常见。

岳飞下令攻城,管你空不空的,真空才省事。不料突然间城头大变样,兵、旗、箭、大石头统统出现,还真让城下边的岳家军好一阵手忙脚乱。折腾好半天之后,双方陷入僵持。这很好,李成非常兴奋,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蔡州城挺住,周边的伪齐军队迅速合笼,李序、商元、孔彦舟、贾潭等等一大堆人都围过来了。岳飞……嘿嘿,单挑我打不过你,群殴总行吧?!

岳飞很快发现不对头,这回他受限于军粮奇缺,只带出来2万士兵,以这股力量很难像上次那样横扫中原。怎么办,撤退。

岳飞抢在敌军合围之前跳出了包围圈,向长江边退却。李成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追击!好容易逮到这种机会,之前被岳飞满世界追杀,从江南一路痛打到江北,人生都被搞坎坷了,这次一定要清算回来。他命令每个士兵都准备长绳一根,把岳飞在内的每个岳家军都绑回来!

这伙人出去追杀,成全了岳飞第三次北伐的业绩。如果他真的躲在城墙后边忍到底,岳飞还真拿李成没办法,可他居然追出来了,而且在群殴没有形成之前……李成再一次悲剧,这一战他的人死了多少没记载,光被俘的就有好几千人,里边包括几十个将领,外加3000匹战马。

李成欲哭无泪,他是个老粗,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历史上有一种极特殊的军人,他们攻必克、战必胜、谋必成,重要的是退却的时候都不可追赶!

岳飞的第三次北伐结束,以上战果是在10天以内,以2万军力达到的。消息传回,举国振奋,张浚的主战理念被更多的人所接受,眼见一场更大规模的北伐即将开始。在这种关键时刻,江北也来凑趣,一个重要的消息从遥远的北国传来了。

公元1137年,宋绍兴七年正月,宋使何藓回国,带回金国右副元帅完颜宗弼的信,里边提到宋徽宗已经死了。

赵佶死于两年前,即公元1135年。路途遥远,战和不定,那时宋、金两国在各条战线上打得水深火热,没谁去理会这等小事。

回顾赵佶的一生,他当了26年的皇帝,9年的俘虏,一共活了52年。曾经享尽人间之福,快活到独一无二,也曾经寄人篱下,当亡国之君,受尽了屈辱。从某种程度上说,活得真是丰富多彩,各种滋味都尝到,不亏了。

其实严肃地说,赵佶的9年北方生活还凑合,女真人待他还是可以的。一没打他,二没骂他,发给他土地农具生活自理,这在21世纪的现在,战败被抓的各国领导人也没这么人道优越的待遇。所以遍查史书,汉人一方最多说他受到了极其残酷的“­精­神折磨。”

一定要提­肉­体方面的话,赵佶的尸体处理办法很可能会有争议。在金国一方,正史记录里,处理的方式很女真,即不用棺材,直接土葬。为了照顾汉人的情绪,在尸体上加裹了一层生绢,并且把更早死亡的郑皇后与之合葬。

毕竟是俘虏,毕竟是刚开化的女真人,做到这一步似乎很厚道了。不过野史方面就没法看了,赵佶死后,女真人挖了一个大坑,把尸体扔进去开始烧,烧到一半时加进去一些水,说这样熬出来的油点灯很亮……赵桓在坑边看得痛不欲生,跳下去想和父亲死在一起,却被金国人拉上来,扔到一边。

这个说法不管有没有科学依据,我指关于灯油的质量是否能够提高,至少在尸体是否还完整上很可能支持这种记载。

几年之后宋、金和谈,徽宗的棺椁得以回国,赵构等南宋官方没有开棺检验,直接落葬,埋进了土里,仿佛知道棺材里边有什么玄机,不宜公众视听。很多年之后,宋朝灭亡,元朝军队里有个恶毒的番僧名叫杨琏真伽,他把南宋六陵给挖了。

南宋六陵位于今浙江绍兴城外东南的攒宫村,埋着徽、高、孝、光、宁、理、度等7位皇帝,以及各宗嫔妃。

杨琏真伽把每个皇帝的坟挖开,取下头骨,­精­心打磨加工做成佛串挂在胸前。在这个过程中南宋诸帝的棺椁现于白日,阳光下再没有秘密。

宋徽宗赵佶的棺材里没有尸体,只有一段朽烂的木头。他的尸体哪里去了,这是个千里难解的谜,联想到赵构不敢开棺验尸,很有可能徽宗的尸体处理方法非常粗暴不雅,用生绢裹葬之类根本站不住脚。

到底怎样,再追索也不可能有所谓真实的结论,尤其是更没法改变赵构当时心灵的震撼。说到底他是个人,哪怕有再多的­阴­暗心理、帝王心数,也没法泯灭父子天­性­。他当场痛哭失声,踉跄回宫,一连几天滴水不进,难过得痛不欲生。

众多大臣、亲眷的劝说没法平息他的愤怒!他要报复,要让金国付出代价,血债血偿,这一刻他决心要女真人亡国灭种!

为此,赵构宣招岳飞。

两人在内殿见面谈话,内容很古怪,是关于马的。这段时期里似乎赵构对马的兴趣非常大,先是和张浚聊了一次,说他不必看到马,只要听到马蹄的声音,就能知道马的­性­格、特长,这次和岳飞聊天,岳飞重点介绍了一下养马的经验。

­精­简地说,岳飞认为好马必须吃得­精­、喝得好、起步慢、后劲足,而劣马正好与之相反。赵构听得连连点头,之后在各个场合都宣称岳飞的心­性­愈加完善,是一个真正的国之栋梁了。再之后赵构启程回临安,一路上韩世忠、杨沂中、岳飞等人都随行护驾,而岳飞这个本来最外围的将领地却被再一次单独召见。

两人再次密谈,赵构只说了一句话——“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张俊、韩世忠不受节制外,其余并受卿节制。”

岳飞心神激荡,他的夙愿完成了,集全国兵力北伐的日子终于到来,这条命令生效,他将拥有南宋绝大多数兵力的指挥权!

尤其是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这支军队将划归到他的名下。这就是上次两人密谈时养马秘诀的隐晦含义,所谓吃得­精­、喝得好,是岳飞在强调想让马儿跑,必须给马儿加料,得给岳家军增兵;起步慢、后劲足,是指增兵之后的效果,不能只看一时,北伐是长远大计,要有充足的耐心。

南宋的开国皇帝、中兴的最强将领终于在这一刻走到了一起。

这时是公元1137年,宋绍兴七年的三月初九日。赵构、岳飞两人非常机密地达成了思想上的统一,同时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实际­操­作。

他们正走在去建康的路上,此行的目的就是去夺刘光世的兵权。

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实力强盛,达52000人左右,曾经一度是南宋军方编制最大的一支部队。这种力量,驻扎在边境线上,以刘光世这种心­性­的人为首,参照以往叛逃到伪齐的各支部队的教训,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危险。

极度的危险,连经典招数都不能用。比如说招刘光世进京陛见,当场拿下,人命兵权双收割,这招儿不能用,小心刘光世立即过江,根本不奉召。

大衙内对官场勾当实在太清楚了,几乎所有肮脏污秽­阴­险下流的招数他都……用过。不是了解,是用过!所以别想着投机取巧。

赵构这时带着杨沂中、韩世忠、岳飞等军中威望同行,一起去压伏刘光世,并且在启程前还特意给刘光世去了封信。说爱卿,你“忠贯神明,功存社稷”,我是非常信赖你的。现在有些话很重要,很曲折,我要当面与你谈,在建康等着我。

凡此种种,赵构在亲自上阵,给岳飞铺路。

岳飞非常感动,他在密谈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十一日写了份奏章,把感激之情,军国大事都一一坦露。

这篇奏章是非常著名的文字,分成三个段落。第一段是谢恩,可以忽略;第二段是战争策略及步骤,岳飞说,他会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此三地在手,号令五路叛将,逼迫刘豫放弃开封旧都,渡黄河,退守河北。

这时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由韩世忠、张俊负责。

上面的内容里有两个值得关注的大要点。一,战争初步规划到黄河的南岸,以收复旧京开封在内的土地为限,也就是目前伪齐所占领的那部分;二,除了京东路由韩世忠、张俊两人负责之外,岳飞总领天下战区,“宣抚诸路”。

等于天下兵马大元帅了。

第三段——“……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还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许者。”

岳飞如是说。

后世很多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岳飞是个政治上的白痴,只知为国进取,不知明哲保身,才导致他后来的悲剧。看看上文还这样说吗?岳飞何等智慧,这点尽人皆知的小事还能不懂。他深深地知道总领天下兵权是件多么招忌的事,没成功之前就先声明,一但事情完成,立即回归山野,还官都不当!

对此赵构非常欣赏,他做出如下批示。

——“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惟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

这是说你办事我放心,怎么去做都随你,我一切放权不­干­扰,只要你不轻易杀人就是了。

多么和谐的一对君臣!

两人聊得很对盘,说­干­就­干­,先联手收编行营左护军。倒霉蛋刘光世由赵构亲自出面搞定,这很快很顺利,刘光世于当月的下旬左右解除军职,以少保、兼三镇节度使的虚衔去当万寿观使。

大衙内从此逍遥自在享受人生。

收编刘家军就费事了些,谁都知道大衙内草包,衙内的手下们有料,要想让这帮军痞们听话,是件非常有学问的事。对此,赵构也没啥好办法,只能做到他自己的本份,以圣旨的方式给军痞们下通知。

通知书里赵构强调了一下他是多么的喜欢行营左护军的将士们,你们自从南渡以来,甚至之前就与朕同甘苦,共一条渡船。这时为了创作更大的功绩,把你们划归给岳飞领导,一切听岳飞的话,“如朕亲行”。你们一定会创造更辉煌的成绩,朕等着为你们颁奖!

当然,要是不听话的话……“倘违斯言,邦有常宪。”这8个字让人发抖,赤­祼­­祼­地以杀头来威胁了。赵构相信,这个程度的政府支持,加上岳飞如日中天的军中威望,加上岳家军远超刘家军的实力,足以吞下行营左护军这块肥­肉­。

一切很美好,岳飞都准备动身去接收了,却没注意到旁边有个人死死地盯着他,嫉妒羡慕恨得快要发狂了。

张浚。

这位大都督自从重新成为军方第一人外加首相之后,已经把自己定位到宋帝国第一人的高度了。在他的心里,自尊和自傲是永远分不开的,而尊、傲的基础就是权力!

岳飞总领天下兵马……那把他的都督府置于何地,把他这实际上的帝国第一人置于何地?!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憋屈,他搞不懂为什么皇帝连一个最基本的常识都拎不清,只有他才能中兴宋室,才能驱逐鞑虏,才能百战百胜,鼎定中原。

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嘛!

岳飞一介农夫,一个丘八,凭什么抢他的风头?!

越想越怒,他决定去和皇帝谈话,把岳飞的台拆了。什么,拆岳飞的台就是拆汉民族振兴的台?开玩笑,这个台只能由我一个人搭起来!

他起身时,身边悄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枢密院使秦桧,这人静静地观察着一切,张浚的心灵波动他清晰地接收到了,这时决定帮这位第一人一把。

张、秦两人一起进皇宫,跟赵构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当他们出来的时候,赵构已经变得平静。从正月起到这时,差不多是100天左右,这么短的时间里,赵构就平静了。

就把国恨家仇,死父辱母奴役全家族带来的仇恨都放下了……这就是赵构,他有血­性­,有复仇之心,可惜储藏量太少了些,实在是不耐用。

他一定是想到了所谓的祖宗家法,武将是不能单独领兵的,更是绝对不能独领天下兵权的,否则祸起萧墙,不用外鬼,内贼就会搞垮他赵家的江山。

更会想到他一直以来的那点小心思,他是不想和女真人死磕的,战斗,以往他所支持的那些战斗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以战迫和。

在谈判桌上多捞点筹码而已。

可怜岳飞正兴致勃勃,雄心壮志地走在去收编行菪左护军的路上,他走得很快,可后面追来的信使更快,一道圣旨来了。

圣旨上说,去淮西合并左护军的事吧,有了些曲折,之前我写的亲笔诏书,你先别拿出来,等你真正掌握了左护军之后再说。现在你快马加鞭去都督府,那边有人等你。

岳飞心里一凉,都督府里只有张浚,这是要和他说什么呢?

张浚、岳飞的这次见面开始时气氛是不错的,两人曾经短暂地共事过,在剿灭洞庭湖水匪时合作愉快,岳飞还曾经渡江北伐,千里决胜,给张浚复辟锦上添花,说到哪儿,岳飞都是张浚的贵人。

张浚面对命中的贵人而不自知,当然也可能是从来都不知,他熊熊燃烧的嫉火转化成一块­精­打细算的小算盘,决心把岳飞算尽洗白。

张浚:岳侯,行营左护军没了长官,你说谁合适?

岳飞:……(难道他说自己合适?)

张浚:王德怎样。

岳飞:……

王德、郦琼是刘光世以下左护军中的最高军职,这两人不分上下,也不可能分出上下,刘光世正是用这一点来平衡军队里的势力,达到控制的目的。这时硬要抬王德上位,不是逼着郦琼造反吗?岳飞很无语,张浚怎么说也算是个领导,这点东西都不懂?

岳飞:王德不行。

张浚:嗯,我想也是,所以派兵部尚书吕祉去总领全军。

岳飞:吕祉是书生,从没下过基层,他不行。

张浚:那就张俊,资历最老的大将,军队还在附近,由他收编怎样?

岳飞:那是我的老领导,我尊敬他。可他­性­格粗暴,和左护军诸将长年隔阂,尤其和郦琼的矛盾很大,由他收编,效果不会很好。

张浚:哦……是嘛。那就由杨沂中出面,他是禁军统领,皇帝的亲信,这总行了吧。

岳飞:杨沂中在军中的地位顶多与王德等执平,由他还不如王德,难道都督不知道军队排外?

张浚至此大怒:我就知道除了你之外谁都不行!

岳飞更怒:张都督你以国家正事问我,我据实回答,怎么能说我在贪图多得军队!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张浚,“贪图多得军队”,两人心知肚明,他张浚横Сhā一腿暗箭伤人拆岳飞的台,不就是在贪图淮西左护军吗,岳飞在当面骂他。

怒火中岳飞出了都督府,前思后想,知道如果没有赵构的支持,张浚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赤­祼­­祼­地夺权。由此可知,左护军没了,总领天下兵马北伐更加化为泡影。一时间心灰意懒,他再没心思做什么。岳飞写了份奏章,辞去一切官职,不等皇帝批准,就脱去鞋袜,光脚徒步走向了庐山,去为老母守孝。

岳飞撂了挑子,张浚喜出望外,他正写弹劾岳飞的奏章呢,这真是给他送材料来了——“岳飞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

定了罪名之后,张浚火速派人去鄂州,收编岳家军。你不是辞职吗,正好,俺要当天下兵马大元帅,不止是左护军,你的岳家军更别想跑。

好运临头,喜事成双,张浚决定一口吞下两个胖子,同时接收行营左、后护军。他派兵部侍郎、枢密院都承旨兼都督府参议张宗元去鄂州,收编岳家军。

张宗元,曾在张浚任川陕宣抚使,主持富平决战期间担任张浚的幕僚,是资深型亲信;

派兵部尚书、都督府参议官吕祉去淮西收编刘家军。

这两位老兄看职务都是兵部的人,另一个共同点更鲜明,都在都督府上班,他们去收编,套用一句官方用语,叫做“如张浚亲临”。

两边同时进行,先说事态发展迅速的,岳飞的鄂州方面。岳飞是直接去的庐山,没回鄂州驻地,军队方面都交给了张宪。

这实在是个机会,在岳飞的地盘上压伏岳飞是幻想,可趁岳飞不在,压伏岳飞的部将应该难度不大。张宗元带着政府批文,快马加鞭赶去收编。

到了之后……很安静,啥也没发生。没有抵抗,没有哗变,没有半点不满的言论,有的只是整个后护军,甚至鄂州全境有序的律动。

张宗元像个观光客一样,没有人理他。他找基层人员,被告知去找张宪,找张宪,很遗憾张宪病了。只这两点推脱就把张宗元难倒了。

事实上整个南宋都被难倒了。

近10年以来岳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爱兵如子自律极严,这些加在一起,让整个后护军成了铁板一块,任谁来了都油盐不进。

张浚还想再折腾,想法子一定要让这块地改姓张,赵构及时清醒,把“第一人”踹到了一边。从全局出发,淮西主帅撤职,鄂州主帅辞职,两边都乱的话,就不是主动进攻报仇的事了,小心长江防线崩了!赵构仔细思量,决定和岳飞进行一番笔聊。

岳飞写了份辞职信,赵构把信封起来寄回去,示意拒绝;

岳飞愤郁难消,继续写信,申明要为母亲守完余孝,没心处理公务。赵构好言相劝,及时通报军情,说国家缺不了你,军队缺不了你,爱卿,你快回来;

岳飞仍然拒绝,既然提到了军队,他重申自己的夙愿,要成为中兴汉地的军人,有这个前提,他才有动力。赵构深受感动,从劝说升级到了赞美,再升级到许诺,说张浚又一次在等他,将重新商议军国大事。爱卿,请回来吧。

这一次的信尾,赵构写道——“……今再封还来奏,勿复有请。”我再一次封还你的来信,啥也别说了,快点照办吧!

岳飞仍然没有动静。

赵构终于坐不住了,岳飞想­干­什么,他想……谋反,或者叛逃?不用这样严重,只要他继续消极怠工,长江防线就岌岌可危。

岳飞没有意识到他的负气之举,让赵构的心理波动大到了何等地步,很快宋廷下达了一个特殊的命令。令岳飞的重要幕僚李若虚、岳家军主将之一王贵上庐山劝岳飞下山。如果岳飞仍然不奉诏的话,李、王两人军法从事。

岳飞的倔犟让人震惊,到这一步,他仍然选择了拒绝。李、王两人在山上劝了他近6天,他始终不为所动。最后李若虚火了。

李若虚是北宋名臣李若水的哥哥,有谁能忘了若水先生吗,那位死难者,那位殉道者!他的哥哥和他是一种人,任何时候都把国家的利益、民族的得失放在首位。这时岳飞的愤怒他理解,岳飞的固执他了解,可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国防。

他忍不住说道,再僵持下去,于公会耽误国事,国家会怀疑你的用意;于私,我和王贵会受刑,哪一点是你所愿意的?你本是河北一农夫,现在成了国家方面将帅,难道要和朝廷分庭抗礼吗?

岳飞在震惊中惊醒,北伐是他的心愿,更是国家大事,中间不知要经历多少波折才能成功,怎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自我放逐,自暴自弃呢?实在是意气用事了。想到这,他决定下山,并且写奏章向赵构请罪。赵构的回信非常耐人寻味。

他说,我没有生你的气,若是生气,必定会有措施。太祖陛下当年说过,“犯吾法者,唯有剑耳!”现在我仍然让你统领军队,恢复故土,这足以证明我的诚意。

这是抚慰,还是警告,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说,还是杀人前的最后通牒?种种猜测,因人而异,在当时的岳飞,他没有想太多。他重新投入到北伐的积极准备中去了。

这时是公元1137年,宋绍兴七年的七八月份间,岳飞的问题看似解决了,帝国的军务调整可以告一段落,没人能够料到,包括岳飞在内,都想不到稍后会发生什么!

——昨晚12点半入睡,午夜3点钟起床,居然一天到这时不困,只吃一餐不饿。奇哉怪也,不知为啥,是以一记。

相比鄂州的平静,淮西方面从始至终很沸腾。先是张浚­精­心挑选了一位既忠心又能­干­的人去当接收大员——吕祉。

吕大参议是临安府的风云人物,他仪表堂堂慷慨激昂,在各种场合宣扬过理想。他说,如果给他一支军队,比如张俊、刘光世那种规模的,他可以横扫江北,生擒刘豫。

嗯,他和岳飞是一个级别的。

公众关注他,张浚欣赏他,于是他成了刘光世的继任者。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理想是多么的重要,宣传是多么的伟大。只需要不断地宣传,哪怕什么也没做过,没打过任何一仗,就能当上全国五大军区之一的总司令官!

吕祉还在路上,淮西方面就闹翻天了。张浚的都督府从一开始就下令,吕祉是政治、军事一把手,他之下是王德。

郦琼立即火了,凭什么啊?!这么多年以来,俺比王夜叉差在哪儿,突然间分出了上下级,这不公平。他联名十多个将官一起向枢密院告状,同时列举出王德多年以来犯的错误,公开声明,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这样一个既无能还有罪的上司。

王德当然不服,你小子这是赤­祼­­祼­露的嫉妒,说我犯过错,你说说咱们左护军里谁的ρi股是­干­净的?!他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也向枢密院上告,要求严惩既不听话又不­干­净的下属。

互相告状,按常理郦琼输定了,王德是已经确定的二把手,这么闹首先就是不服从上级领导,连皇帝的决定都敢抵抗。

可结果出人意料,居然是王德被调进临安城,隶属于都督府,随行的还有他的8000名亲兵。这是怎么搞的,郦琼居然告赢了?

王德和张浚都有苦说不出,尤其是“第一人”阁下张都督。

张浚打的如意算盘突然间碎了,他本想着一口吞下岳飞、刘光世两支军队,成为南宋名副其实的第一权臣,可是岳飞那边轻描淡写就让他绝望,刘光世这边鸭子本来已经煮熟了,却突然间飞到了别人的盘子里。

坏他事的人让他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人。一直对他又乖又顺,“柔佞易制”的秦桧,在关键时刻捅了他一刀。

秦桧说,兵权为国家之本,国家兵权只能归于枢密院,这是祖制。都督府是新生事物,不易掌权过多。这话光明正大,张浚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这就是张浚的智慧,为什么他会想不到这一点呢?拼死拼活赤膊上阵什么脸都不要了,突然间给别人做了嫁衣衫。

枢密院姓什么,姓赵!他姓什么,姓张。姓岳的河南农民吞并军队是威胁,那么他一个四川娃儿搞吞并,就天经地义了?!

不知人,更不知己,可笑。

至此,他只能借坡下驴,借郦琼上告的机会,把王德、8000士兵弄到手里。这就是他一阵大折腾,不惜与岳飞决裂所得到的好处。

后遗症怎样,还在进行中。

吕祉到淮西,郦琼集合一大片将官列队欢迎,没啥欢迎词,劈头就问朝廷对王德的事到底怎样处理,那厮一连十几年不间断地犯罪,怎么的也得处罚一下吧。

吕祉是个地道的秀才,一下子遇到这么多的资深兵痞,按说会慌神,可是常年想着扫平中原,事到临头倒也有几分镇静。

他以张浚的名义要求兵痞们一切向前看,以前种种就都忘了吧,反正王德也不和你们同班了。说完新任淮西军区总司令官阁下转身进帐,从此再没出来过。

要是有谁想见他,他“正在吃饭”、“正在休息”、“还在休息”、“又在吃饭”……或者正寄情于丝竹,得渔忘筌,神游物外,有音乐飘于帐外为证。

时间久了,淮西军上下都起了疑心。这帮人是­干­嘛的,学名叫官兵,小名叫匪徒,观察敌情是最基础的本能,反常者即是妖,这个吕祉肯定有事!

郦琼发动人马,在临安与淮西之间布下了一张天气罗地网,很快,他截获了一封信。

信是吕祉写给临安都督府的,看内容已经很难确定是两地之间的第几封,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淮西军已经不可救药,吕祉只是在想方设法地拖时间,建议国家迅速行动,派专人“往分其兵”。

郦琼等人像掉进了冰窖里,全身都凉了。

这是比收编更狠的招数。

收编是保持完整的编制,原队伍将官士兵不变,只是换个大领导而已。这在军队里是最重要的一环,毕竟上了战场是要互相依托­性­命的,多少年混在一起的老弟兄才管用。

才能一如既往地­干­些喜欢­干­的事;

可“往分其兵”就不同了,这是把建制打散,兵将都分到其它部队里,等于是之前的番号不见了,所有一切都作废。

这等于要郦琼等人的命!

郦琼等人震惊、怀疑,派人去临安打探消息,结果半路上就回来了。分兵的人已经走在路上,张俊、杨沂中、刘锜等三人分割淮西,很快就要过江了。

绝望了……这三个人是临安方面能拿出来的最强军人了,哪一个到了都不是郦琼等人能对抗的。还用怀疑吗,事情是真的,吕祉这个­阴­险腌臜的贼,要不是他故作镇静表演过头了,整个淮西军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郦琼等人多年官匪一家亲,事到临头从来没有服从领导这一说,什么是领导,只是带头做事第一个分赃的人而已,比如从前的刘光世。

这时他们带人冲进吕祉的大帐里,一顿指责咒骂嘲讽,之后全军开拔,向江边运动。吕祉懵了,他知道什么是哗变,可亲身实践是另一回,一直走到快出淮南西路了,他才惊醒过来这是要去哪儿。

过长江、投伪齐,这是在叛变!

勇气回归到他心里,吕祉跳下马斥责郦琼激励全军,要大家分清楚什么是英雄什么是叛贼,去投奔刘豫,是做叛贼手下的叛贼,会骂名千载,后悔无及……郦琼一刀就砍了他。

原南宋行营左护军近4万士兵、挟裹6万多家眷、百姓投靠伪齐,史称“淮西之变”。事发时是公元1137年,宋绍兴七年的八月八日。

消息传进临安,南宋举国震惊。五大军区之一突然间全空了,竟然全军叛变,这是宋朝从所未有的事,哪怕遍查中国历史,也找不出几回。

赵构急火攻心,懊悔无及,这是他的家底,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他容易吗,当年急慌慌逃到江南,被女真人万里追杀,几乎葬身大海里,都是因为没有兵。这些年节衣缩食住小房,忍辱负重装孙子才攒出几支军队,居然一下子丢了五分之一。

考虑到是投敌叛变,里外叠加损失是翻倍计算的,这无论如何没法接受。

赵构用最快的迅速派人传令岳飞,要他给郦琼写信。只要肯回头,一切就当没发生过,回国之后升官、奖钱,要什么给什么。

算他有自知之明,岳飞这时的面子是谁都要给的。郦琼在叛逃的路上不仅看了信,还写了封回信。信里他把南宋君臣上下均匀地鄙视了一遍,说他和刘豫情投意合,非常有缘,岳哥,你就别拦着了,给兄弟点祝福。

岳飞恨不得亲手砍了他,淮西哗变不仅是南宋丢了4万多军队那么简单,五大军区之一空了,全盘形势瞬间改变,南宋再没有进攻的资本,岳飞想北伐,只能再等机会。而机会……等到军队再次强大,所谓的条件成熟,那会是哪一年的事呢?

岳飞苦闷,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会败坏到这一步?!这个疑问让南宋举国沸腾,每个人都怒不可遏,答案是清晰的,所有的错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张浚!

这个不知所谓的人,被猪油蒙了心,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之前为了拿下左护军,是皇帝亲自出面,再以最强将军亲身莅临,去压伏那帮兵痞。可张浚居然只是派去了一个几年如一日不断重复理想的书生……两者对比,傻子也能知道会出事!

张浚白痴到了何等程度,真是个谜~~

南宋基层人民的评价就不去说,引用一段当时御史台长官的弹劾词吧,个人认为真是说得既到位,又淋漓尽致、解恨。

——“……张浚轻而无谋,愚而自用。德不足以服人,而惟恃其权;诚不足以用众,而专任其数。若喜而怒,若怒而喜,虽本无疑贰者,皆使有疑贰之心。予而复夺,夺而复予,虽本无怨望者,皆使有急望之意。无事则张威恃势,使上下有睽隔之情;有急则甘言美辞,使将士有轻侮之志。”

以上,真是张浚的写真集。

关于张浚的处分决定很快就下来了。赵构亲自下令,解除张浚一切职务,降为散官,流放岭南。从力度上讲,这是仅次于杀头的重罚了。

心比天高的“第一人”阁下,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掉到了泥坑里。并且他在赵构的心里深深地烙上了一个印迹。

——永不复用!

富平决战、淮西兵变,这两件事哪个都是足以决定国家命运的悲剧,居然连续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这除了说明这个人本身太­操­蛋之外,用这个人的领导们是怎么回事?

赵构恨不得举起墙撞自己的脑袋,为啥自己就发了昏,看不清这个绝世蠢货呢?!恨归恨,临行前赵构还是把张浚单独召进了皇宫,最后咨询了一下行政问题。

张浚,你看谁来接替你的位置好呢?

赵构真的成熟了,他能忍住出离的怒火,理智地做每一件事。张浚虽然好坏人不分,但只要有能力,他就能认出来。

张浚不说话。

赵构继续问,秦桧如何?

张浚差点气哭了,这个­阴­柔诡诈背后捅刀的东西!他悲愤地说,之前不了解,现在共事了一段,才知道这人真是太黑了(近与共事,始知其暗)。

……赵构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就选赵鼎吧,他还算有经验。张浚同意。赵构于是给了他最后一个任务,由他执笔,去都堂写赵鼎的拜相制。

当天深夜,张浚在都堂端坐,一笔一划地写着关于赵鼎的赞美诗。拜相制嘛,一定要花团锦簇歌功颂德,要不是帝国最有才有德的人,怎么能当上帝国首相呢?这样写着,张浚的心像刀割着一样疼。他明白,这是赵构给他的惩罚之一。

你不是要官吗,就由你亲手写着别人上位的诏书,以最近的距离看别人得到你失去的!

不过在这种销魂时刻,张浚的心态还是很平稳嘀,因为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人睁着一双诚挚的、无邪的大眼睛,非常崇敬地望着张浚,嘴里不断吐出轻柔和缓语气恭顺的话语,仿佛面对的还是帝国最高行政长官。

秦桧。

秦桧的消息是灵敏的,心思更加曲折。他猜到了赵构一定会咨询张浚由谁来继任帝国首相,那么回忆一下,这段时间里谁对张浚最好呢?

无非是他秦会之。

由此,他一夜没回家,下班之后就等在了都堂里,决定整夜陪着张浚,让老首长感受最后的一点同志温暖,从而确立自己的首相位置。

奈何他之前­阴­了张浚一道,让“第一人”及时醒悟了些什么。哪怕是仍然认不清他的本来面目,至少出于报复,张浚很乐意看着他坐在那儿不断YY,幻想着首相位置倒计时。他简直等不及天亮时看到拜相制上写着赵鼎名字时,秦桧的脸­色­了~~~

哈哈哈,真好玩。

可悲的张浚,这是他做的另一件更悲摧的事。他真的把秦桧得罪了,他只是个蠢人,而秦桧是个小人。蠢人得罪小人时,怎一个倒霉了得!

赵鼎回归了,他上任之后搞了一系列的动作,充分证明了­干­部们还是很有必要偶尔下放一两次的,那非常有利于提高行政水准。

他先是力排众议,一定要保下来张浚。按他的话来说,处理张浚的最好办法是保留相位,留在身边,随时参与国家大事。

赵构调整了好半天情绪,才感慨地说了一句。赵爱卿,你在外地学有所成,知道逆向思维了?张浚有罪不罚,能对天下乎?

赵鼎不以为然,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挽回淮西兵变的损失,确认责任人。

赵构,很好,已远蹿张浚,这就是责任。

赵鼎,“浚已落职。”

赵构大怒,张浚误国误君,撤职就可以抵罪了吗?!

赵鼎微笑,一脸的仁者形象。张浚的老母年岁已高,他又有勤王大功,陛下您忍心让他们呣子不相见吗?

赵构脸­色­铁青,勤王有功,朕已赏给他相位了,足以抵过。功是功,过是过,两不相掩。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于情于理赵鼎都该闭嘴了,可偏偏没有,赵鼎的理论才刚刚开始。他提醒赵构要注意军方动态。

赵构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赵鼎说,淮西之变的根本­性­错误在于军方,是军队骄横过分的表现。从朝廷典章上看,无论君上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军队都必须百分之百无条件地遵从,这是根本大法,没错吧?

赵构内牛满面,严重认可。

赵鼎,可淮西兵只为了个人待遇、职务调动之类的小事就造反了,这是朝廷的错,还是他们的错?

赵构内牛满身,他们的错!

赵鼎,对嘀。所以这股歪风邪气绝对不能助长,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这时全国的军队都在看着朝廷,朝廷绝不能示弱,不然以后都会蹬鼻子上脸。

赵构无语哽咽,朕的爱卿!

所以,目前不能严惩张浚……赵鼎如是说。

这样啊,赵构不由得点头,首相真是有水平,说得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张浚不必去岭南了,改成“责授左朝奉大夫、秘书少监、分司南京”,贬至永州(今湖南零陵)居住。

至此淮西之变的处理决定结束,总结一下,是张浚因为对军队的控制不利导致国家损失五分之一的兵力,但为了能继续有效地控制军队,所以基本上不处罚他……也就是说,不管文人怎样­操­了蛋,都得由武将们去买单!

这叫什么事。

当天赵构、赵鼎聊得非常对胃,赵构趁热进一步关怀了一下赵鼎的工作,他授予了赵鼎组阁的专断权。也就是说,新的一届宰执人选名单由赵鼎单独决定。

面对这份信任,赵鼎没有得意忘形,他只强调了一个工作伙伴,这个伙伴是必须保留的,其余的人还是由皇帝做主。

这个人就是——秦桧。

还是秦桧,仍然还是秦桧。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骗得了张浚,继续骗赵鼎,而且是一直在赵构的眼皮子底下骗,在赵构等早就知道他本­性­不良的情况下没完没的欺骗成功。这说明了什么呢,是上面的这些人太好骗,还是这个骗子太高明?

秦桧在乱世宦海中随波浮沉始终不倒,距离权力之巅只有一步之遥,看着是几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可身在其位,却知道百尺竿头想再进一步有多难。

尺水之阔,天堑之远。

不知什么时候命运会垂青他。随着赵鼎组阁完成,南宋进入了一个平稳期。一来是赵鼎的本­性­就是个稳字,安内高于一切是他的宗旨;二来淮西军变之后国力急剧下降,由不得他不去防守。

从宏观上讲,南宋再没法得到什么利益。可命运就是这样的奇怪,当你极力追求时,往往费尽心机一无所获,可当你放弃了,它却偏偏主动来找你。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古希腊神话里命运之神是女­性­的原因吧。

事情仍然从淮西之变说起,郦琼带着4万左护军、6万多的军属、百姓投降了伪齐,刘豫惊喜若狂,为了迎接这支凭空而降的­精­兵,他把开封城里皇宫的墙都重新粉刷了一遍。一边大肆庆祝,一边向金国报喜。说他实力大增,这回一定能打过长江去,活捉赵九弟。

豪言壮语,耿耿忠心,刘豫觉得他的女真主子们一定会像往常那样给他些甜蜜地鼓励。可是这回等了很久,金国主面居然一点回音都没有。

实话实说,这倒不是女真人故意怠慢他,而是金国政坛大地震,规模之大堪称改天换地,那边人人自危,根本顾不上他。

昔日的女真第一人完颜宗翰终于倒了。自从他两年前贪小便宜吃大亏,用军权换政权到金熙宗身边生活之后,处处受制于人,在淮西之变前夕,连自己的亲信死党都保不住了。一大批心腹被绑上法场杀头,金熙宗偏偏还体贴他,允许他去法场上送行。

他是去呢还是不去呢,不去不义,去了……情何以堪!堂堂的大殿下,当年在完颜阿骨打的手下都说一不二的人物,居然在法场上亲眼目睹自己的亲信被杀头,却无可奈何!

几个月之后,完颜宗翰活生生地气死了。

金国政坛大洗牌,上位的是完颜昌和完颜宗弼。这两人的对外政策截然相反,昌说对南宋要和,弼说一定要打到底。

在这之外,两人对伪齐刘豫的看法倒是一致的。等国内政局稍微稳定之后,两人给刘豫下了一道命令,令刘豫立即解散投降过来的原南宋淮西军!

刘豫懵了,从这时起,他陷进了一个思维泥潭里。他搞不懂,为什么要解散这支有史以来最­精­锐的降军呢,用它去攻打南宋不好吗?

以南宋倾国之力培养出来的军队,去攻打南宋曾经的防线,这是个多么划算的买卖,又是种多么快意的折磨啊!

想想都快乐,可为什么不?

他不懂,很快的他的女真主子亲自来跟他解释了。这一年的十月,也就是淮西军变之后的两个多月以后,完颜昌和金兀术两人同时出现在开封城外。这两人带着大批­精­兵,声称是去攻打南宋的,路过开封,顺便进城休息。

刘豫照例派儿子刘麟出迎,自己在皇宫间列队站班等候,却不料金军一拥而入,把伪齐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抓了起来。

刘豫更懵了,他不懂这又是怎么了?他尽心尽职地当着走狗,从来没有疏忽懈怠过,为啥突然之间要被废除了呢?

他不服,他纠结,他不理解!

完颜昌是个非常独特的女真人,思维方式与众不同,面对过期走狗的报怨,他也解释了一下。原文非常­精­彩,抄录如下。

——“刘蜀王,刘蜀王,尔犹自不知罪过。独不见赵氏少主出京日,万姓燃顶炼臂,香烟如云雾,号泣之声闻十余里。今废了尔后,京城内无一人为尔烦恼。做人犹自不知罪过。朝廷还尔奴婢、骨­肉­,各与尔父子钱物一库,煞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多么无耻的本质都该脸红了。刘豫终于闭嘴,走上了一条作废走狗的标准归路。他全家被女真人北迁,北到比宋徽宗父子更偏的地方——临潢,今内蒙古巴林左旗附近,病死。

这个人不予评论,因无耻而兴,由愚昧覆灭,一条不知起倒的走狗而已,不值得浪费笔墨。说他覆灭之后的事情。

南宋方面反应迅速,尤其是军方,岳、韩两大军区搞了很多的小动作,派人过江联络各方势力,尽一切可能趁局势动荡,招降伪齐军队,引渡伪齐百姓。

淮北一带,大量百姓渡江归附了南宋。军队方面更惊喜,小的不去说了,伪齐重镇蔡州发生了兵变,两万伪齐军杀了金国守将,过江投降岳飞。

形势大好,岳、韩等将领派出更多的线人向更远的河南等地渗透,为下一步的进攻做准备。以上这些看着很有效,很有成绩,可和他们的皇帝比起来,就差太远了。

真正的上位者高檐远瞩,站在杭州的梅山上,能看清楚草原深处的变化。赵构从一件小事上敏锐地发现了机遇,进而迅速做出了试探。

开封城里最近流行一个小段子,由女真人原创,散发到全城——“不用尔签军,不要尔免行钱,不要尔五厘钱,为尔敲杀貌事人,请尔旧主人来此坐,教尔懑快活。”

旧主人是谁,姓赵!

赵构派人去金国,带去了一句话。河南的土地,上国如果不想要的话,尤其是不想给刘豫,那么为什么不还给我呢?

乍一看,这句话问得太天真了,当年女真人也是千里跋涉,刀头见血才抢到的土地,凭什么白白地还给你?不给走狗就给你,这个逻辑说不通吧。

却不料收获是无比震撼的,金国的回答是,很好,同意。我方还给你河南的土地、你父亲的棺材、你还活着的生母,条件是你的臣服。

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是完颜昌。前面说过这个人的思维是与众不同的,在当时在后世,几乎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在金国举世无敌,尤其是对南宋一直处于进攻状态的情况下,主动做出如此让步,来求得和平。要知道之前赵构求和时,金国的条件是只给广东、福建,长江以南绝大部分都得交出来。两者对照,这是多大的反差。这么搞,他非常像一个金­奸­,是宋朝派去卧底的。

其实也很正常,历史是惊人相似的,联系一下现代就会有答案。

现代欧美国家的财富是靠战争掠夺而来的,不必讳言,直到现在仍然还在掠夺中。按说欧美人民既然享受着掠夺所带来的丰富物资生活,那么就该站在战争一方才对。不,与之对应的是,反战人士也多在欧美国家。

这个例子足以证明完颜昌的存在是合理的,他的心灵很宽阔、很宁静,非常的……超前。

对现实世界而言,滞后必将受到惩罚,而超前也不见得赢得鲜花。和谐与中庸之所以会成为主旋律,是因为生存者必须与周边产生足够的契合点。

这就是伟人的一大基础存活定义——要成为大众的代言人,哪怕只是在最起码开始时是。以上是浅显层的一些所谓真理,谁想违背的话,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惜的是,完颜昌不懂这些,他是个刚刚摆脱掉野蛮时代的初级开化人,却在­干­着文明社会里都不被广泛认同的理想主义事情。这两者之间的扭曲程度是巨大的,他因为无知而无畏,却不会因为无畏就金刚不坏,当然这是后话。

眼前的事是,他派出了一个和谈的使者,名叫兀林答赞谟,也叫乌陵思谋,去临安找赵构签合同。这让赵构等极少数几个人喜出望外,让宋、金两国其余的人破口大骂。

当时宋朝的宰执有四个人,按职务顺序排列是:赵鼎、秦桧、刘大中、王庶。前三个紧紧团结在一起,最后的王庶是被孤立的。

王庶不久前还是鄂州知州,是岳飞的同事兼部下,两人堪称志同道合,都是力主直线报国,以直报直,以怨报怨的人。他坚决反对这件事,尤其指出这个叫乌陵思谋的使者本身就是不供戴天的国仇,就是这个女真人在开封陷落时搜括百姓抓捕皇族,­干­尽了坏事!

王庶倡议,趁机抓住这个死敌,先报仇于万一。

赵构凄然摇头,王爱卿,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现在不能杀这个人啊,更不能阻挠议和。我的母亲、你的太后陛下还在北国受难,眼下是唯一能接她老人家南归的机会。朕以孝治天下,难道这一点点的思母之心,爱卿都不能成全吗?

说着赵孝子泪如雨下,痛不欲生。于是御座之下众高官出于礼节出于孝思出于马屁,都跟着内牛满面……这一招屡试不爽百战百胜。

可是这一次遇到了敌手,有人反驳他。

一个姓冯的大臣站了出来,翻开历史书请大家回顾秦末时楚汉相争的一段。当时项羽抓住刘邦的老爹,威胁说不投降就煮了他。

刘邦笑嘻嘻地回复,说——“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项狠人搞不定刘青皮,只好放人了事。

冯大臣说,此时宋、金交恶,比楚汉相争还要凶险,已经是两个民族之间不死不休的局面,怎么能以一个母亲的名义要求整个民族的屈服呢?况且那样的屈服也带不来平安,更没法平等!

皇帝应该向刘邦学习,努力振作,对女真人同样说出刘邦式的外交辞令……没等他说完,赵构以更大的力度掩面痛哭,呜咽着说,太可怕了,“杯羹之语朕不忍闻”,这样残酷的事永远不要找我!

赵构情绪饱满真挚地踉跄回宫,留下一片呆若木­鸡­的大臣。

……不愧是领导,这样就终结了反对党。带有讽刺意味的建议,居然烘托出了更高层次的慈孝,把原本无耻的事,镶上了一层耀眼光荣的金边。

谁还能说赵九弟是无能的、不健全的,这人早就升华了另一种境界里去。

赵构的第三次痛哭发作在接见金国使者时的金殿上,当时他“哽咽,举袖拭泪”,向乌陵思谋询问他妈妈好吗,他哥哥渊圣皇帝好吗,他的诸位皇族亲人们还好吗?

乌陵思谋郁闷,让他咋回答?说你们家的女­性­亲友们洗衣服很卖力,洗得很有成绩;你们家的男­性­亲友们在十多年的田间劳动中,已经都成为了合格优秀的好农民……这不是逼着赵构骂人吗。

他只好非常政治化地说,“但望和议早成。”

这就足够了,赵构立即表示出最大的诚意,派专人护送金使回国,带去全部同意的和约条款,勒令沿途南宋官员,尤其是鄂州方向、镇江方向的军队,不许寻衅滋事。

这太有必要了,很多年以前韩世忠曾经亲自带人在半路上埋伏,要­干­掉当年的金国使者。只是由于对方临时改道,才没得手。

赵构深深地知道,议和能不能成功,军方的态度至关重要。对此,他迅速命令东南方向的三大将即刻率亲兵觐见。

到的最快的是张俊,其次是韩世忠,岳飞一直拖拖拉拉,从鄂州到临安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勉强到达。这一路上,岳飞连续写奏章反对议和,临安方向打马虎眼,只说再议、再议。岳飞火了,直接写辞职信,从此回家种地去,再不当官。

赵构被逼无奈,亲自写信说,爱卿你来临安,我们当面谈好不好?

岳飞只好上路。

对比此时两者的心情,岳飞是万般的郁闷愤恨,皇帝置国恨家仇于不顾,敌方毫无根据理由突然间提出议和,居然急吼吼地就答应了。这是天真还是幼稚,这仿佛不是国家大事,而是双方领导人之间一刹那的心血来潮,是一场游戏吗?!

在赵构,他心里闪现的除了议和之后的平安清闲岁月之外,剩下的很可能是几个月前的淮西兵变。只要不高兴,就辞职……只要不高兴,就叛变!

这是多么危险的部下。

好不容易,三大将终于到了皇城之下。大浪淘沙,当年的落寞少年、地痞、农夫,已经是手­操­国家命运的大将军,他们都变了,于此时而言,要怎样对付他们,很是耐人寻味。

先是张俊,他跑了第一,赵构却很不待见他。准确地说,是没给半点好脸­色­。这个张俊再不是当年默默走进西北军营的草根少年了,他成了草根的对立面,一个新兴的大贵族。

张将军爱权,此时他权倾东南,辖区面积远在韩、岳、吴之上;张将军爱钱,他的钱数额之多,成了一个传说。

有个小故事,据说是真的。某一天赵构心情大好,带着秦桧、韩世忠、张俊一起出去玩,午饭过后,随行的御用戏子们即兴表演了个小节目。

一个丑角拿出一枚铜钱,说这是仙家至宝,可以通过中间的方孔看出人的前生本相。获得允许后,先是照向了赵构。

丑角满脸的虔诚,“这是帝星。”

接着照向秦桧,变成一脸的敬畏,“这是相星。”

照向韩世忠,丑角脸­色­大变,好像吓出一身的冷汗,“这是将星!”

最后照向张俊,只见他左照右照,上照下照,好半天仍然迷茫,像是方孔里出现的东西他不认得。赵构等不耐烦了,命他据实讲来。

该丑角说,实实在在地看不出什么,只看见张大将军坐在钱眼里……满堂哄笑,真是一语中的!张俊爱钱爱到了一个让人仰视的高度,迷恋钱迷恋到创造出谁也偷不走的办法。

张俊把银子铸成了一千两一个的大银球,这些球圆圆的沉沉的没法拿没法举没法扛,哪怕是盖世神偷,也只有一个办法带它们走。

就是用马车运……可这样的话,欺负张大将军家里没有兵是吧。于是这些大银球堂而皇之地放在他家里,稳稳当当的啥事也不会有,时间长了,大家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没奈何”。很­精­彩很独特,不过这仍然是张将军对钱的追求的初级阶段,随着时间的流逝,张俊对财富的迷恋会不断地升华,还有更多的花样等着他。比如房地产。

回到眼下,张俊跑第一来见皇帝,见面之后大表忠心——“臣当与岳飞、杨沂中大合军势,期于破敌,以报国家。”

却不料拍到了马蹄子上,赵构大怒,老子当初让你上战场,你不上,现在想和平,你居然张牙舞爪来劲了!纯粹是主动找抽。

赵九弟拎着张俊一顿冷嘲热讽,终于让张俊明白了眼前的行情。张俊及时表态,一切行动听指挥,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韩世忠的态度和他亲兵的装束很一致。宋武宁安化节度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少保韩世忠的亲兵进临安城时以铜面具遮脸,铁甲全身,沉默不语。

赵构问及他对议和的态度,韩世忠只有一句话。不可和,愿决战时把最重要的地段交给我。

赵构点头叹息,韩世忠忠勇过人,质朴出于天­性­啊。这样的人在当初南渡建国时就久经了考验,这时虽然不那么驯服,也随他去吧。

当年平叛救驾之功犹在眼前,旧恩不可忘。

于是韩世忠带人去休息,再过多半个月,岳飞终于姗姗来迟。赵构、岳飞终于再一次面对面了。时隔不过小半年,可物是人非,两人之人再没有当时的默契。

是什么隔阂了他们,张浚吗,秦桧吗,郦琼吗,或者……赵构本人吗,这些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笔帐,具体到岳飞,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为国为民,从始如一,错的怎么会是他?反而是皇帝与宰相,朝秦暮楚,游移不定!

而在赵构,既为天子,抚有天下。所有的事都是我的私事,所有的人、物都是我之私有,我想怎样就怎样,臣子只有无条件服从才是本分,怎么可以怀疑我、反对我、忤逆我,动辄以辞职威胁我?!

错的是岳飞才对。

有这样的基调,两人的交流可想而知。赵构平静地询问自己手下最强将军关于议和的意见,岳飞斟词酌句地回答——“夷狄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藏,恐贻后世讥议。”

之后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平心而论,岳飞的回答是经典且准确的,准确到100%的与历史结果相契合,就像上次他预言淮西兵变时一样。可悲的是,效果也如出一辙,你对又怎样,还是既让人妒又让人恨,这4句话不仅隐约地刺激到皇帝的智慧低下,更直接点出宰相们无能,会造成中国人最无法忍受、最害怕的一种结果。

后世的讥笑。

换了谁能受得了呢,世上的人就是这样,哪怕别人的意见再正确,也请一定要以礼貌、隐晦、以退为进的方式来告诉我。

不然,只能视之为挑衅!

而岳飞不管这些,他的生命是一根坚挺刚锐的长矛,一切直指核心,从不理会什么曲折、回避。他认为是对的,那么就去做。说到底,他把政治当成了战场,用最直接最­精­简的办法去面对问题。却不知道所谓的政治,讲究的是利益,一小撮人的利益,至于什么对与错之类的事,根本无从谈起。

这些,至少在宋朝时是这样的。

当天岳飞离开了皇宫,在他身后是两道冰冷仇视的目光。一道来自于赵构,另一道是右相秦桧。随着议和的突然发生,迅速提速,秦桧迎来了他的春天。之前长时间的隐忍到头了,从依附张浚到讨好赵鼎,他实在是太低调了。

机会终于出现,他在北方的大领导完颜昌终于掌握了话语权,此时不振作,更待何时?他决心放开手脚,不再顾忌,就搏这一回。

可眼下却有两个眼中钉,一个自然是岳飞,他是军方的代表,不合作会坏他的事;另一个是他的顶头上司,学国首相赵鼎。

其实赵鼎对议和是赞同的,不用开战就可以收回河南旧都、太后等一大堆东西,有什么不好呢。可是他一方面想收东西,一方面却想要面子,一方面还想着讨价还价,比如派去金国的协和使者就被告知,条款里谈到以黄河为界,可黄河在近年是改过道的,一定要以没改之前的河道为准。

秦桧特烦这种人,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你当什么好事都落在你一个人的头上啊?!去死吧,留着这个叽叽歪歪的首相早晚会坏了大事。

终于要出手了,秦桧,这个中国历史上最强力的权臣,­操­纵国家最久,掌控皇帝最成功,改变历史进程,甚至改变民族­性­格的人,终于开始了他的罪恶之路。

眼下踩住秦桧梦想之翼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帝国首相赵鼎,一个万人之上的皇帝赵构。这是眼下南宋最有权势的两人了,要怎样扳倒他们?

秦桧先是把他们区别对待。

对首相是要扳倒,对皇帝则是诱惑。两方面要同时动手,­精­确掌握进度,才有成功的可能。审时度势,秦桧决定先斩去赵鼎的助力。

四位宰执中王庶排在最末,崇尚气节,已经被排除在外;秦桧位居第二,下面是参知政事刘大中,关键就在这个人的身上,他时刻与赵鼎同进退,要不是这样,在宋朝的制度下,哪怕是首相也很难说一不二。于是一切从刘大中开始。

纵观南北两宋官场,政治斗争不计其数,透过现象看本质,我认为秦桧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之前,宋朝高官之间的倾轧很有所谓的风度,就像欧洲贵族礼节中互相扔出白手套,就意味着决斗一样,宋朝的宰执们互相交流时声音高一些,都被视为瑕疵。

而有了瑕疵,必须辞职。

这种情况到蔡京时被终结,蔡京之所以在官场洪流中升腾,是因为他做事没底线,可以无耻,可以凶狠,可以借题发挥,把元祐党人碑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敌手不死永不收手。可究其根本,他一来是拾人牙慧,在旧瓶老汤间做文章;二来他对皇帝没办法,只能、只敢去迎奉赵佶,终生不敢逾雷池半步。

这在秦桧的政治生涯中都被颠覆。

秦桧信奉一个原则——社会是由人组成的,而是人就有弱点。控制了一个人的弱点,就等于控制了这个人,控制了所有人的弱点,就控制了所有人,进而控制了整个社会。

有人要说,大仁则无惧,大智则无缺,总会有没弱点可抓的时候……真的没有吗,呵呵,好,那就“莫须有”吧。

针对眼下,实在不必费心去抓刘大中的什么弱点,此人的毛病官场皆知,他不孝顺父亲。这简直让秦桧无语,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嘛。找个御史弹劾他。就这么简单,刘大中被贬往外地,去当处州(今浙江丽水县)当知州。

之后临安城里谣言四起,都是关于首相赵鼎的。说御史们开会,决定只弹劾刘大中,不动赵鼎。当然这不是说赵首相过于完美,无可弹劾,而是给首相大人一个面子。

自己辞职会好看些。

接着,说“赵丞相乞去矣”,说“赵丞相搬上船矣。”看进程的话,赵鼎已经坐船出了临安,走在去外地就任的路上。

这些谣言传进了皇宫里,当确信赵构知道之后,秦桧才开始向赵构主动说话。他首先强调,自己坚决拥护讲和,而现在大臣们首鼠两端,左右观望,当此千载一时之良机,再犹豫下去就会错过。为了议和大事,他请求皇帝把任务只交给他一个人,不许任何大臣­干­预。

这是个冒险,赌的就是赵构这时的心理。眼看着议和的曙光照来,好日子在向他招手,而他已经家破人亡,提心吊胆,颠沛流离了很多年,这时偏偏手下人或赤­祼­­祼­地反对,或­阴­奉阳违有私心,赵构会怎么想,他最盼望的会是什么?

秦桧赌他一定需要帮手,一个不惜发动国内战争去议和的人。

历史证明秦桧的眼光有多准,下一瞬间赵构果然做出了决定——“朕独委卿。”他真的把议和权只交给了秦桧一个人。

而秦桧却立即反对了。他说,您的信任让我感动且惶恐着,可这样快就做出决定是不成熟的。现在我请您静下心来,仔细思考3天。如果3天后您还是这样决定,那时我们才可以开始实行。

赵构同意了。

读史每到此处,都要为秦桧叫好。抛开善恶忠­奸­,单以才华论,此时的秦桧是天才的。他牢牢地抓住了赵构的心理,一个没有安全感、不惜一切代价去讲和的人,怕的是什么,就是上当受骗,就是丧失他一直追逐而不可得的安全感。

前面我曾经试着归纳出赵构、秦桧之间长达17年之久错综复杂、难分主仆的关系,做出个比喻——婚姻。此时就是这俩人的初恋。

秦桧像个小伙子去追逐女孩儿,一边主动诚恳地示好,一边用实际行动让女孩儿相信,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半点都不勉强她。

有过恋爱经历的人,我是说,有过失败经历的人,都会知道这有多重要。有很多的女孩儿不是不喜欢你,不认可你,而是被你吓跑了,对,就是你急吼吼的表白,或者快爆炸了一样的热情,把她们吓跑了。这时秦桧恰到好处的火候控制,怎能不让赵构倾心且放心?

3天后,两人再见面,赵构重申他的决定没变,一切只交给秦桧一个人去处理。可秦桧却再一次拒绝,他说,您的心真的静下来了吗,真的确信自己要什么了吗,此事重大,为了事后永不后悔,请您再思考3天,然后再做决定。

赵构同意。

两人分开,各不相扰,又三天之后再见面,赵构议和的心更加坚定了,他重申对秦桧的支持,议和之心决不动摇。

秦桧还是摇头,古人云事不过三,两次不足以定大事,请陛下再静心­精­思三天。

至此赵构对秦桧完全改观,如果说这时的赵九弟是一个经过风浪阅尽世情的贵­妇­熟汝,觉得世间所有男人都无法迷惑她的话,那么秦桧已经成功地绕过了这一雷区,在她的心里深深地种下了一粒信任的种子,一个既可信赖又能掌控的男人。

9天的时间让秦桧获得了皇帝的绝对信任,同一时间,首相赵鼎已经堕入深渊。准确地说,是他自己主动地跳了进去。

赵鼎在后世评价里有名相一说,所谓名相,必然负才学尚气节,是个倜傥不群的君子。在权力与风度之间一定放弃前者,选择风度。

面对漫天飞舞愈演愈烈的谣言,赵鼎以及他的幕僚们都觉得保持尊严的唯一办法就是辞职。于是他就辞职了,时间上与秦桧的得宠配合得天衣无缝,正好是赵构答应秦桧独相的时刻。

秦、赵两人求名者得名,求利者得利,堪称各得其所。

赵鼎离京时那天,两人的表现达到了各自的极致。秦桧得便宜还卖乖,拉着王庶去送行。王庶满心悲凄,他清楚随着赵鼎的离开,南宋连表面上的一点体面也得不到了。王庶说,“公欲去,早为庶言。”你倒是早点告诉我啊。

赵鼎满脸倨傲,“去就在枢密,鼎岂敢与!”秦桧是枢密使,行右相权,这是当面指责秦桧搞小动作,­阴­谋害人。

秦桧像没听见一样,微笑着走上来送行。赵鼎理也不理,转身登船。秦桧偏不放过他,在后面说,已得圣旨,为相公饯行,何不稍等一会儿?

赵鼎大怒,只要设宴,必有大批官员作陪,这是要他加倍的难堪。他道,“议论已不协,何留之有!”接着喝斥船家开船,再不停留。

秦桧笑呵呵地道,“桧是好意。”边笑边喝斥手下撤了宴席。

赵鼎走了,他的离开很有中国特­色­。在中国,从古到今,从官场到民间,都有一种很耐人寻味的现象,比如总有人说,某某是个­阴­谋家,是个坏人,让他去坏吧,我离他远远的,让他尽情去坏好了!

说这话时,表情是激昂的,声音是激切的,仿佛自己的姿态很高,自己的境界很高,很有不与同流合污,甚至不屑与之争斗的意思在里面。

到底是自傲,还是胆怯,先不予以考虑,光是这种行为,就错乱得让人发抖。为什么不争呢,为什么要躲开呢?难道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真理存在吗?

——“当罪恶滋生时,助纣为虐和漠然置之,都是错的!”

偏偏中国传播最广,最有影响力的两种思维方式,儒家、佛教,对坏人坏现象的处理方法就是不与之争。儒家的君子格守“君子难进易退”、“夫不争是为争,争是不争”等高深到能随意解释的教条;佛家更彻底,争?坏人坏事?

为什么要争,要的是“远离”。只要躲开就好了,争斗是要开杀戒、犯嗔戒的……我身为中国人,真是不懂老祖宗们怎么会这么有喜感。

这时赵鼎不争的结果是秦桧独相,秦桧独相之后不久金国的使者回来了,这次应南宋皇帝的要求,带来了议和的具体条款。

金国使者张通古的头衔是“诏谕江南使”。也就是说,南宋根本不是国,而是江南;这次的文本不是国书,而是对下位者的诏书。

张通古每到一处州县,必坐于公堂正中,南宋官吏陪坐末席,以迎天子诏书之礼与之相见。也就是说,南宋的官吏们得向他跪拜叩首。他受礼之后还要宣称,金国本身是不想搞什么和谈的,是南宋的使者“百拜恳告,不得已而来。”

这是在京城之外,到临安之后,赵构要升正殿,拜于张通古脚下,奉表称臣,受金国诏书,从此成为女真人的臣子。

这比当初的刘豫都不如。刘豫的伪齐只是金国的“子皇帝”,最起码还是个皇帝,赵构却只是金国的臣子,在身份上一卑到底。

这些条款迅速传遍江南,汉人整个族群愤怒了。从官场开始,江南重镇平江府(今江苏苏州市)知府带头拒绝接待金国使者。

想叩拜,做梦!

说我不称职吗,可以,我辞职。这就是当时一省之长的举措,随着他的辞职,一场空前强烈的官场风暴席卷南宋。

先是军方站了出来。这一次韩世忠忍无可忍,率先发言。他自己这时还不会写字,由幕僚代笔,连写十几封奏章。他认为这件事上中华皇帝受辱之甚已经无以复加,当此主辱臣死之际,他强烈要求立即开战,他再次强调,他要求去最紧要的阵地。

赵构压下奏章,不予理会。

韩世忠要求单骑入京,当面陈述。赵构终于回话了,要他老实待在驻地,不许移动,并且预先给了他个任务,金国的使者回国时,由韩世忠部派军队护送。

这下好了,韩世忠想劫持使者都没机会了,除非想监守自盗。

岳飞不用说了,他在这方面从来没让临安高兴过,这时赵构都在提防他变成淮西军第二,变成一支叛军发动政变。

前首相李纲的上书引发了第一次反抗Gao潮,他在奏章里写道——“……自古夷狄陵侮中国,未有若斯之甚者。今陛下藉祖宗二百年之基业,纵使未能恢复土宇,岂可不自爱重,而怖惧屈服,以贻天下后世之讥议哉!陛下纵自轻,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后世史册何!”

这是正面的、不留余地的指斥,是赤­祼­­祼­地打脸。这种文字迅速风传天下,尽人皆知。每个人都在想,赵构会怎样回答呢?难道他会直接承认,他就是怯懦,就是不自爱重,就是不顾一切啥也不管地要求女真人饶命?不,大家都忘了皇帝的特权。

皇帝可以不回答。

李纲的指斥石沉大海,掉进皇宫里连个浪花都没溅起来。以往这招的确百战百胜,哪个臣子也没法指着赵构的鼻子问,你为啥不回复?!

可这一回,他城门失火,连最听话的禁卫军都打上门来了。

临安禁军三衙长官,殿前司公事杨沂中,侍卫马军司公事解潜,侍卫步军司公事韩世良(韩世忠兄)一起去都堂去找首相秦桧,以及首相的大爪牙御史中丞勾龙如渊。

他们提出了威胁,说一但皇帝以臣礼受诏书,天下军民不服,因此而闹事的话,他们三衙军没有把握平息暴乱。

并且提出一个问题——“……盖缘有大底三个在外,他日问某等云:尔等为宿卫之臣,如何却使官家行此礼数?”

三个大的,是指在外的三大将。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三位禁军大统领其实是怯懦的,是非常合格的赵构式臣子。他们提出的这两条与其说是为难秦桧,还不如说是提早给自己安排后路。潜在的危险我都提前告诉你了,出事不要怪我啊。

秦桧不屑一顾,打发走人了事。

说到底军方给他的压力这时很小,因为到这时为止,还没有军人敢于跳出来对赵构怒吼——你爸受罪是罪有应得,你哥受罪是咎由自取,而为了你妈一个人的自由就让整个民族当孙子,更是你自己脑子进水。老子不服,反了!

只要还没人这么说这么­干­,秦桧就不怕,完全可以无视军方的任何意见。

可文臣集团的怒火是他所没法承受的,有宋一代,从赵匡胤开国时就一直作养的文臣们,代代相传,耿直敢言,这是经历了靖康之祸后也没法改变的传统。

这时反对的言论从四面八方涌来,距离远的上书,在临安城里直接找秦桧面谈,整个官场除了极少数的几个聚在秦桧身边的无耻之徒如勾龙如渊之外,全都是秦桧的敌人。

最先站出来的是礼部长官。

金国以臣奴之礼压江南,正是礼部的职权范围。礼部侍郎、兼侍讲张九成先去见了赵构,很平和地提出反对意见,转身去找秦桧时,立即变得冷若冰霜。秦桧很机敏,眼见形势不对,马上抢先开口,他说,这个当官做人嘛,应该“优游委曲”,才能对国家有些益处。

张九成要告诫他道义,他要教张九成怎么“做人”……张九成更加清楚了眼前这东西的底蕴是什么,­干­脆也别说事情的对错了,来点本真的。

张九成说——“未有枉己而能正人。”没听说过对自己放纵,变成­奸­邪的,能去教别人怎样。你都是个坏蛋了,还想对我说三道四,你配吗?

秦桧顿时恼羞成怒,这是史无前例的侮辱!这是自从宋朝立国以来百余年间无数首相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奇耻大辱。

宰相礼绝百僚,唐代以前皇帝之下任何官员见到都必须施以跪礼,是真正的位极人臣,达于巅峰。别说是教某个官员做人,就是再出格些也在份内。所以秦桧刚才的话符合身份,可张九成偏偏无视反而讥讽,这让秦桧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很好,他找到了借口,赵构也找到了理由,走正常程序罢免了礼部侍郎大人。

噩梦却刚刚开始,接任的礼部侍郎名叫曾开,这人上任之后没去办公室,直接就来找秦桧了。秦桧察颜观­色­,再一次抢先开口。这一次他面带微笑,语气舒缓,说:“主上把宰执的位子留给了你。”

直截了当的收卖,开价到了宰执,这是多么肥的封口费啊。秦桧觉得自己很有诚意了。却不料曾开脸板得跟块茶盘似的,问他一句话。你说说,这次宋金议和是什么样的体制。

……秦桧郁闷,这人怎么比张九成还直接。体制,这是问两国之后的名份问题。秦桧想了想,没必要瞒,也瞒不住。

他举了个例子——“就像高丽对我朝一样。”

曾开顿时就怒了,这是当面骗人。高丽对宋朝一向称臣,可两者不接壤,宋朝想控制也没办法,这和金国、南宋的关系有类比吗?稍加一句,曾开之前是在直学士院上班的,学问鼎鼎大名地好,他当场引经据典驳斥秦首相,从古人的正义正理开始上课。

秦桧被气得发抖,老子当年是状元好吧,用得着你来上课?!怒火头上,他回了一句,“侍郎知道古时的事,唯独我秦桧不知道吗!”

被曾开抓个正着,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秦桧被气疯了,急怒攻心再也没法保留下所谓的面具与体统,此人公开声称,这是陛下所决定的,你高尚,可以“自取大名而去”,我秦桧只想成就国家大事而已!

第二任礼部侍郎迅速被罢免,第三位上任的名叫尹焞。尹侍郎的来头很大,是北宋圣人程颐的入室弟子。大概是赵构们觉得儒道正宗的程圣人门下一定会尊王守法,与皇帝步调一致吧。事实证明,他错得离谱。程圣人纵有千般古板万般讨厌,说不出的不近人情,却从来没有教学生当卖国贼!

尹焞不屑与秦桧说话,他要找的人是皇帝赵构。

尹焞抄录了《礼记8226;曲礼》中的一句寄给赵构——“《礼》曰:父母之仇不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现在金国与陛下有父母之仇、兄弟之仇,你不共戴天了吗,不反兵了吗?反而要议和,这样做你有孝吗,有礼吗?要知道国之大事,无非礼、孝二字!

赵构焦头烂额,体无完肤,他一直以来都以老妈的自由,所谓的“孝”来作挡箭牌,这时根本无从解释,无法掩饰。他能做的只有沉默,然后尽最快迅速罢免尹焞。

一个小小的礼部成了秦桧的梦魇,挥不去绕不开,这让秦桧无奈、懊丧之余感到了问题的关键,他的实力有短板。他得形成一个更大的权力集团才成,像目前这样事出突然,在高层只有敌人没有帮手,简直举步为艰。想到就做,他拟了一份名单,有勾龙如渊、施廷臣、莫将、沈该等亲信,提交给赵构,请立即安Сhā进重要部门。

赵构同意了,下令特事特办,马上实施。

另一边文官集团立即识破了秦桧的意图,单打独斗不敢了,想组团群殴吗?开玩笑,想都别想。这一次由兵部侍郎、权兼吏部尚书张焘带头,合兵部、吏部、刑部、礼部四部之力集体上书反对,秦桧不按­干­部考勤制度升官,建立私人小集团,他居心叵测破坏制度!

如果这些人升官,我们立即辞职。

赵构呆了,他可以很轻松地任免某一部门的长官,可三省六部中的四部集体辞职是他没法承受的,这会瞬间瘫痪国家大半职能。

这还没完,国家­干­部基地,馆阁方面也有人站出来发言。胡珵、朱松(这是未来朱圣人他爹)、张扩、凌景夏、常明、范如圭等人联名上书,哪怕前程不要,也要弹劾秦桧。这些人的文字里以范如圭的话最犀利,他单独写了封信给秦桧。

——“……苟非至愚无知,自暴自弃,天夺其魄,心风发狂者,孰肯为此。必且遗臭万世矣!”

以上这些事、这些人大家以为怎样,是不是觉得没什么,只是一些文人之间的口舌之争呗,不见血、不砍头的,有啥大不了?骂得再狠,也不见秦桧掉一根头发,中华得半分好处。

这么想就错了,不夸张地说,上面的这些事迹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是最重要的,没有之一,就是最、重、要。

因为它涉及“风俗”。

风俗是什么,传统中大家对之很轻视。所谓“风俗习惯”,是一些大家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不自知的小动作而已嘛。

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这事非常大,堪称最大。风俗是一个民族的日常习惯­性­思维、习惯­性­动作所组成的,简单地说就是一个民族的­性­格!

一个民族地大物博又怎样,历史悠久又怎样,出产丰富、男­性­强壮、女­性­貌美、儿童聪明等等各种优秀品质集于一身又怎样,这一切都相当于一座超级恐怖的火炮阵地。什么都齐全,可还缺发­射­按扭。

那个小得不起眼的按扭,就是——“风俗”。

当危急、考验来临时,得全民族都有勇气面对,都敢于迎战,才会去扭发­射­扭。于是才有万炮齐鸣,敌人灰飞烟灭尸骨成堆。

反之,那些了不得的素质,那座设族齐全超级恐怖的火炮阵地,就只是一堆摆设。如果觉得上面说得很抽象或者夸大的话,去参照一下近百年以来中国与日本的关系、英法百年战争记录,都会得到佐证。小小的岛国凭什么欺侮比之庞大、富饶不知多少的大国?

面对同一场战争,为什么会有截然相反的两种决策出现?比如现代战争打得是纵深,拼的是消耗,那么为什么巴掌大点的岛国敢于向幅员超级辽阔的大国主动叫板?

原因就在于民族的内核,所谓“风俗习惯”、民族­性­格上。

这时秦桧、赵构所面对的就是汉民族虽然大受欺侮,却还没摧眉折腰的整体­性­格。在这时,汉民族仍然从心底里认定自己是优等人种,是发达、文明、富裕、勇武的代名词。女真人也好,从前的契丹人也罢,都只是一时趁虚而入,在汉民族一不小心自我堕落时,凭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事实也是这样,如果没有赵佶无厘头的一系列蠢事,怎会有靖康之变。甚至于没有更无厘头的耶律延禧,辽国又怎么会灭亡,所谓的金国怎么会出现。

面对金国的压迫,这时拥有强烈自尊的汉族群集体反弹,文臣武将空前地团结起来,要求对外强硬,绝不接受屈辱的报价,让仇敌无偿得到伟大的汉民族的服从!

奈何汉民族的皇帝、首相不这么想。

赵构、秦桧注意到了风俗的巨大作用,两人在正式场合以工作谈话的方式讨论了解决办法。结论是——“……待疆事稍定,当须明政刑,以未劝惩,庶几不变。”

等议和的事办成了,再秋后算账,以政府的法令惩戒说事。

也只能有这一个解决的办法,因为风俗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改造一个民族的­性­格、甚至于压抑一个民族的­性­格是件长时间不间断的工作。

可这时风俗的力量正排山倒海一样地向他们压来!文官集团在继续行动,这一次站出来的人没有之前那样的好脾气了,看一下监察御史方庭实说的话。

——“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

——“陛下纵未能率励诸将,克复神州,尚可保守江左,何遽欲屈膝于虏乎?陛下纵忍为此,其如中国何?其如先王之礼乎?其如百姓之心乎?!”

这是多么强烈、独立的思想,敢于公开正式地对皇帝宣讲,千年以下读之,也不禁拍案而起,对方庭实起敬。试问之后的元、明、清三朝,明朝除外,另两朝有没有这样的言论,有没有这样的反抗­精­神,那时中华民族的风俗怎么了。

是谁搞的?

方庭实的话让赵构震惊,终于有人不买他的账,蔑视他所谓至高无尚的皇权了。下面会出什么事,苗刘之变的­阴­影再次笼罩了他。没等他作出反应,更强烈的一波动荡开始了。

临安城里各大主­干­道,显要地段,出现了大批的榜贴,上面写着——“秦相公是细作!”百姓的眼光是亮的,秦桧是汉­奸­。

这让秦桧心惊胆战,让赵构更加惊慌,他的回忆是健全的,他没有忘记就在十几年前,就在眼下他所在的土地上,曾经出现过声势空前浩大的起义,来反抗他父亲的苛政。眼下他的作为比他父亲恶劣过万倍,他爸只是要汉人的钱,他是要汉人的脊梁!

怎么办,需要军队介入了吗,可是自从淮西兵变以后,他最担心的就是军队。剖析心理的话,他在兵强马壮的现在,仍然不惜卑躬屈膝向女真人求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信任自己的军队。试想如果他的军队在北伐中不断壮大会是怎样的局面。

是金国的末日,还是他赵构的死期?!

两难中,赵构等到了议和事件中来自文官集团的最强烈攻击,这一次他和秦桧都承受不住了。

胡铨,字邦衡,庐陵人。非科班出身,以贤良方正被推荐,济身官场,时任枢密院编修。这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位置,相当于国防部里的一个科员小­干­部。

胡铨写了一份奏章,字数不多,共1240个。与当时动辄万言以上的文章相比,实在是很不起眼,但要看他写的是什么。

从金国此次诏谕江南事件起,胡铨把南宋涉及此事的人员从上至下,从赵构、秦桧到使者王伦每一个都尽情揭露批判。他的用辞或许没有方庭实那样­干­脆透彻,他的要求却石破天惊震撼官场。他要求宋廷杀秦桧、王伦以谢天下!

以国贼之名杀秦桧。

这篇讨伐投降卖国主义的檄文一问世,立即四方传颂。宜兴的一位叫吴师古的进士出资刻板印行,让它以最快的速度风行全国。

讨伐秦桧的声浪达到了最Gao潮。

世人皆曰可杀,初入相府的秦桧顶不住了,宋朝的宰执们哪受过这个,一般来说几句谣言就会自动辞职,比如像赵鼎那样,那才是爱惜羽毛的君子。这时舆论到了这程度,无论如何他都写辞呈。秦桧真的写了,一边递上去一边转头对亲信说,就让皇帝杀了我吧,这样才能平息民怨。

赵构气得满脸青筋,这都是怎么了,上书……又有人要当陈东!胡铨是吧,真不知他是怎么混进的­干­部队伍,好,杀了他。

可秦桧不让,他说这样会让舆论爆炸的,已经有人在说陛下您不孝了,这时再杀言事者,就不孝到太祖皇帝那层上去了。

赵构深吸一口气,我忍!他命令把胡铨远远地发配,尽可量地远,到岭南昭州(今广西平乐)去。立即起行,哪怕他小老婆正怀孕也不得耽误。

秦桧长出了一口气,他爽了,对政治犯就是要从重从严。可是偏偏有人又说不,还是他的亲信手下。说——“只莫采,半年便冷了。若重行遣,适成孺子之名。”

真知灼见啊,秦桧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胡铨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了,改到广州去管理盐仓。如此这般,文官集团的对抗愈演愈烈,金使也离临安越来越近了。

……这样不行。赵构深深地无奈了,此情此景,只能开启官场第二形态才能应付了。那就是——官场无赖。谁都知道,为官之道千奇百怪,有一种通常被形容成“官场流氓”。因为他们不讲道理,倚势欺人。可那太初级了。

官场流氓是欺负别人时的作派,而被人欺负陷入困境时,官场无赖才能逢凶化吉。无赖们像一团烂泥一样随便你怎么样,躺倒挨锤随你砸,只要你不敢真的下死手锤死我,那我就赢了。

赵构就这样­干­了,他决定不管官员们怎么反对,抗议到何种激烈程度,我开始安排接待金国使者的事宜。当然,这全都交给秦桧一个人全权处理。

可秦桧却不­干­活儿了。秦桧是很想促成这次议和,可因此促成他个人去死的话,他还是不那么情愿的。现在举国沸腾,眼看着谁议和谁去死的局面,你是皇帝你不出面,啥事都让我扛,这现实吗?

更何况恋爱中的小伙子也不要太慷慨,什么都答应会让女孩儿不紧张你。这时秦桧还不能让赵构觉得万事无忧才成。

结果赵构就郁闷了,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皇位上,好关天才憋出来一口句话:“这帮士大夫真无耻,想当初朕在明州下海逃难时,朕就算下跃跪100次,他们也不见得反对!”

周围一片沉默。

赵构更火了——“王伦本奉使,至此亦持两端。秦桧素主此议,今亦来求去。去则无害,他日金人只来求朕,岂来求他秦桧。”

秦桧很高兴,终于急了是吧,这样才好办事。于此无可奈何之际,秦桧说出来的办法,赵构才会不打折扣地采纳。

秦桧的亲信之一给事中楼炤翻书翻到了宝,在《礼记·丧服四制》一篇和《尚书·无逸》中找到了这样一句——“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也就是说,在三年的时间里,在工作的层面上,赵构可不出面。

这让赵构一下子放松到崩溃,古人真是太可爱了,什么事情都为后世想到了,真不愧是永远正确永远值得怀念追认的古人!

他再次强调议和的事情由秦桧一个人全权处理,任何人不得­干­涉,不得­阴­奉阳伪找麻烦。是吗,文官集团有自己的打算。金国使者的要求很明白,要南宋的整个朝廷在正式场合共同接受诏书。那么俺们百官们就是不上班,这样不算违法吧,看陛下、首相们有啥办法?

想法很好,可惜的是,秦桧还就是有办法。

人至贱则无敌,人无耻则无碍。秦桧想到的办法放在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都是无法想象的,可它偏偏就发生在了最讲礼仪规则的宋朝!

他先是找金使张通古商量,让宋朝的皇帝给你老兄下跪显示不那么现实,由首相代替你看怎么样?不知道张通古那天是啥表情,不过想来想去,他还是答应了。

时间到了公元1138年,宋绍兴八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早起黎明时分,宋朝首相秦桧率领宰执大臣到使馆,向金使张通古跪拜,之后用皇帝的玉辂载承着金国诏书,向临安皇宫进发。

张通古骑在一匹马上,昂然直入都门,放眼望去,只见大殿前宋朝官员服­色­鲜明按班列队,穿着绯­色­、绿­色­、紫­色­的朝服,腰间配带着金鱼银鱼。很好,的确是最高规格。

却不知这些人都是秦桧的亲信假扮的。

能相信吗,国家最高权力核心居然自我造假,骗人骗到了自己的头上!中华自古以降,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丑闻,翻遍世界各国历史,谁曾经这样拙劣无耻过!

秦桧就敢做出来,而赵构很欣赏。

当天金国使者骑马直上金殿,向南宋皇帝赵构大声宣读金国诏书。赵构静静地听完,从这一刻起,他和他的国家子民成了金国的臣属。

三天之后,张通古带着南宋的第一批岁贡全计共50万两白银回国了,陪同的有南宋的各项专责使者。比如奉表报谢使韩肖胄、副使钱愐。迎护梓宫、奉还两宫、交割地界使王伦、副使蓝公佐。这些人负责为宋朝带回来议和所得。

能不能带回来,带回来多少,赵构并不是那么计较,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比如老妈回来很好,大哥的归来就两说了。可是仍然要做准备,他得给他们修宫殿。另外,有更加重要的工作要迅速展开了,他身为南宋皇帝,得向部下们解释一下刚刚都发生过什么。

赵构迅速向岳飞、韩世忠、张俊、吴玠等各战区司令发去公文,说已于某月某日得到金国诏书,里边没有一点过分的要求,只是把河南诸路还回来。这都是首相经办的,我并没有参与。之所以能获得这些好处,都是因为爱卿等忠勇护国。

因此要嘉奖你们。

上述四大将外加禁军杨沂中部队,外加已经退伍的大衙内刘光世,所有的统制、统领、正将、副将、准备将等各进秩一等。

消息传来,各将军都懂,这是皇帝给的封口费,想收的收下,不想收的也得收。同时得把嘴严严地闭住,这是将军们的封口费,也是皇帝的遮羞费,再说三道四小心皇帝脸红心跳受不了~~~~

吴玠没说,张俊没说,韩世忠很忙,他真的派人到楚州淮­阴­县洪泽镇(今江苏清江市西南)堵金国使者去了,可惜他部下郝卞向淮东转运副使胡纺告密,消息走漏,金使临时改道,去了张俊的防区,从此安全周到,一路回国。

岳飞说话了。

他说——“……切惟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以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以行赏论功,取笑夷狄!”

赵构的脸啊……岳飞,你能温柔些吗?

同一时间,秦桧更加忙碌,他要做的事太多了。议和只是初步成功,之前他瞒天过海把整个南宋官场都当猴耍了,谁不恨他,可以说他举国皆敌。可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决定把事情彻底了结。趁着皇帝还需要他、支持他,­干­脆把整个官场都据为己有。

办法就是把所有敌人都­干­掉。

先是张浚。这人强悍,至少表面强悍,虽然已经倒了,可官场浮沉,谁敢说他不会东山现起?为此秦桧派人向赵构试探,对张浚还喜欢吗?

一提张浚,赵构立即火冒三丈,他怒吼一般地说——“宁至覆国,不用此人!”嗯,这样啊,那就放过张浚吧。想来他是主战的死硬派,看样子跟赵构是彻底的风马牛不相及了。

下一个是前首相赵鼎,这个人必须打压到死!

赵鼎死于公元1147年,宋绍兴十七年。也就是说,在秦桧的打压下他一共挺了9年。这9年里他被一路发配,从泉州、兴化军、漳州、潮州,一直到了大陆的最南端,海南岛吉阳军。

到天涯海角之后,赵鼎绝望了,他对儿子说,秦桧是一定要他死的,他不死,会拖累家人也危险。于是赵鼎绝食,直至饿死。

他死之后突然间颂词如潮。从南宋直到现代,从宋史官方史书到百度搜索,都极力赞扬他为国为民大公无私勇于卫国与­奸­邪死磕到底。他的评价之一是,“与李纲并称名相。”真是活见鬼,歌颂他随便,宋史以黑为白的事多了,比如王安石的悲剧。

可为啥把李纲给牵上啊。

两者有一毛钱的相似吗?李纲从始至终极力抗金,一直到死没有半点的游移;赵鼎主和,只是不像秦桧那样啥都答应,有一点点的迟疑而已;李纲曾经亲历战阵,挽救过第一次东京之险,阻止靖康之难的发生;赵鼎做过什么,他的主要功绩之一是第二次上台之后,把国都从建康迁回临安,宋史的评价是此举意义无比重大,因为他让赵构安全了。

再次活见鬼,那时发生了淮西兵变,郦琼是带人投靠刘豫,什么事都发生在长江北岸,跟南岸有什么关系?南宋所面临的危险最大化也只是空虚。而迁都临安,是战略上的后退,从那一刻起,南宋朝廷就选择了议和为主的执政方针。

这是个接近投降派的议和派,提勇于卫国什么的真是让人呕吐。有另一件事可以有助于看穿这人的本质,那就是他死前所写的一句诗——“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

箕尾是二十八星宿中的二星,相传商代武丁帝中兴时的名相傅说死后,灵魂骑跨在箕宿、尾宿之间。赵鼎以此自比,觉得自己是宋代的傅说,并且他一生所为,把南宋搞得很威武很强壮。

呕吐,这就是赵鼎的本质。

这个世界有个很好玩的现象,某些人越象什么,其实就越不是什么。看大款,个个低调,看高官,每人都脸带微笑,看真正的作家学者,一个个不修边幅,随意自然。越是奇妆异服的,越是初入行的小毛蟹。

赵鼎把自己比作傅说,把自己比作山河,只能显得自己浅薄无聊。他没像傅说那样中兴过国家,更没有任何的高标事迹激励后人,彰显气节。连他的死都是懦弱的。

因为同样是流放,胡铨能一直挺到秦桧死!如果说赵鼎的一生还有什么警示后人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他的可悲下场。

——“当罪恶滋生时,同流合污和漠然视之,都是错的。”

赵鼎玩清高、不抵抗,造成了他个人的悲剧,更让民族一起受害。他根本就不知道政治是什么,伟人说得好,政治不是请客吃饭,没有什么客气可讲!

赵鼎之后是吕颐浩,再之后是李纲。这两位秉­性­刚烈的前首相被秦桧格离在临安城外,李纲不去说了,他永远没有靠近赵构,而吕颐浩哪怕进了临安城,病得快死了挺在宫外整整7天,都没能见到赵构一面。吕颐浩在半年之后去世。李纲的时间还要长些,他有幸亲眼目睹了一些他所坚持的东西。我相信,李纲死时有当年伍子胥的心情。

时光迅速,很快公元1139年,宋绍兴九年到了。这年的三月,金国真的把开封城、河南地空了出来,允许南宋的官方进驻了。

消息传来,赵构欣慰得意,这是他的胜利,是他政治成功的标志。他向臣民们夸耀之余,选择­性­地屏蔽了王伦的另一份报告。

王伦是议和使者、交割地界使者,是主战派的眼中钉,胡铨的上书就把他和秦桧相提并论,主张一起砍头。可这时目睹金人的举动之后,王伦都不安了。他看到金军把黄河上所有渡船都划到北岸,保持着随时重新渡河的可能,并且把河中府(今山西永济西)跨黄河到同州(今陕西大荔)的桥占据。

这都预示着什么。

王伦以最快的速度上书示警,建议赵构——“乞令张俊守东京,韩世忠守南京,岳飞守西京,吴玠守长安,张浚建督府,尽护诸将。”

这是南宋当时能出的所有底牌了,把这些军队从长江南岸迅速推进到河南诸路,占领地界要害,才能保住所得的这些土地。要不然,它们就像没关上门的保险库,随时会招来贼。这本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可赵构做出的批示是。

闲着没事别捣乱,派什么兵,小心搞得友邦惊诧。

另一边,金国把王伦扣押了。

南宋官场再一次震动,扣留使者是对一个国家的巨大挑衅,无论是当年北宋开国时对南唐,还是靖康之变前金国对北宋,这种事基本都没发生过。

相反,赵匡胤也好,完颜阿骨打也罢,处于上位者时都保持了非常豁达的风度。

这些官员们强烈抗议,要求赵构立即对金国开战。开战……赵构很无奈,当此形势空前大好之时,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存在呢?

备战都不应该!

于是安静,王伦本就是金国、南宋两边跑的人,这时让他异地拘停一段时间,没关系,他会适应的。这件事揭过,另有一件急事逼着赵构必须紧急处理。

他家的祖坟。

赵氏宗族的祖坟在河南,从赵匡胤开国时到北宋结束,已经埋了八位皇帝(包括赵大他爸)。这么多祖宗聚堆久无音信,赵构无论如何要派人去探望一下。

探望之前,每个人心里的预感都很不好。以女真人对赵宋皇族活人的态度来看,各位已经死了的很难保持住什么平安尊严。

果然,派去的人到了之后,触目所及,一片荒凉。北宋八陵在金国、刘豫的轮番照顾之后,几乎所有的宫墙、屋墙都倒了,地上地下的建筑被破坏殆尽,其中以宋哲宗的永泰陵遭际最惨,他本人的尸骨现于天光之下……唯一的好消息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永昌陵。

这座陵墓是完好的。

据说女真人和刘豫很多次想对永昌陵下手,可带齐的家什儿想去挖,却偏偏找不到坟在哪儿。这事怪了,平地找不着,那么登山向下望总会定位了吧。是的,站在附近的山上往下看,永昌陵目标明显,可下山之后照样变路痴,说啥都找不着。

这或许是个美好的传说,附带着对赵匡胤的敬意,对赵光义之后所有北宋皇帝的报怨,毕竟他们或这样或那样,把一个堂堂的大宋帝国搞到了如此悲惨的境地。是可恨,亦可悲可悯。至于皇陵的破坏真相,是不会有任何的侥幸可言的。

因为刘豫把坏事做绝了,他派正规军去挖掘北宋皇陵,号称“淘沙队”。这是历史上仅排名在汉末曹­操­后面的最大的官方挖坟运动。

这种力度下,有什么能幸免呢?

探陵使回临安之后,深感难堪,没法向赵构述职。一大堆的官方语言之后,赵构实在忍不住问了一次,皇陵到底怎样了?

回答——“万世不可忘此贼!”

赵构头晕目眩,一下子失去了表达能力。他的孝字号招牌轰然倒塌,以和平换老娘,这借口没法变得更可笑了。他的老娘比他祖宗八代都重要?现在事实以他货真价实的八辈祖宗向他发问,这事儿怎么算,你到底要孝顺谁?

还有什么理由不开战?!

赵构忍无可忍,可用尽全力仍然忍受了下去。不管怎样,和平至上!于是宋廷在一片吵嚷之后再次归于沉默。

沉默在公元1139年,宋绍兴九年年初时被打扰。赵构真是个命苦的孩儿,他一心等着和平,等待着久别的老娘,可金国方面传来的消息居然是政变。金兀术杀了完颜昌,这个好战分子终于受不了什么议和了、名分了、交换了之类的叽叽歪歪。

他是女真人,他要战争,纵观女真开国,什么都是发刀枪铁血抢来的,搞什么见鬼的议和,统统是败坏传统的歪理斜说。

于是,他把完颜昌之流全砍了。这是金国历史上第一次皇族大流血,金兀术这时不会想到他开了一个什么样的先河。这种野蛮人只相信手里的屠刀,认定谁的刀快心狠,谁就会繁荣昌盛。历史会证明他有多么的浅薄可笑,没知识的人只会让悲剧循环。

女真皇族在之后会不断地自我屠杀,直到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这些都是后话,摆在赵构眼前的是必须进行的又一次选择题。他是要和平呢,还是开战呢,或者等待呢。金国内讧,百事待定,这时候绝对是宋朝的天赐良机,慢一点的话可以派岳飞、韩世忠等部队开赴河南,占据各处要害地段等待机遇。

快的话……前北宋官员张汇隐居北方,他夜渡黄河赶到临安,建议南宋“王师先渡河,胜负之机,在于渡河之先后尔。”

当此时目标不应该只限于河南开封一带了,要北渡黄河,趁机收复河北,进占燕云!

一时间朝野振奋,尤其是军方,岳飞、韩世忠等鹰派人物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纷纷上书要求立即向北方挺进。

韩世忠的态度最强烈,他再次重申,要去战争的最焦点处驻军。

对此赵构再一次无奈,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什么事都没弄清楚呢,你们瞎闹什么?首先是消息来源,比如这个张汇,他可靠吗?

他是北宋的官,为什么南宋立国这么多年不见他回国,这期间他在­干­什么,是怎么生活的?如果赤胆忠心的话,为什么不在最危险最需要的时刻渡江回归,参与国家建设?这时眼见宋金和平有望,他跳出来煽动鼓吹战争,这真的是为宋朝好吗?

同志们啊,你们要头脑清醒考虑问题,不要被人轻易蛊惑。并且回到宏观角度上来,这时金国的对宋政策改变了吗?没有,所以这时由宋朝挑起战争是错误的、没必要的、不合时宜的。

所以,赵构对这件事的处理决定是,给予韩世忠口头警告处分,定­性­为“世忠武人,不识大体。”责令他端正态度,认真反思,以免下次再犯。至于对金国近期变化的应对嘛,他们变他们的,中华的传统是以不变应万变。

以和平之心,等待金国的友善,哪怕对方曾经野蛮、正在返祖,也绝不动摇。相信总会有女真人醒悟的那一天。

那时,和平终究会到来。为了实施这个理念,南宋再一次派出使者,去履和议和合同剩下的条款,比如迎接赵构老娘回归。

在北方,完颜宗弼有点哭笑不得。他实在是搞不懂,是赵构的大脑太喜感,还是他本人的铁血本质的浓度不够,居然到了这一时刻,他都杀得本族人鲜血成河了,赵构仍然在搞什么和平进行时!那好吧,继续扣押南宋使者,看看是南宋的使者多,还是俺金国的牢房多。

到这一步,赵构终于绝望,他知道议和暂时是没搞头了,他将再一次面临金国骑兵的威胁。这时,是公元1140年,宋绍兴十年的年初。

议和失败,最痛苦的人很难说是赵构还是秦桧,不过最彷徨失落惶惶不可终日的,却肯定非秦桧莫属。他怕死了。

在宋朝当首相必须完美无缺,哪怕前一晚喝多了,第二天早朝时稍微失态,都得引咎辞职。何况他这时主导国策失误,使皇帝蒙羞,让国家降格。

可是辞职……那就死定了!走到这一步,他已经举世成仇,每一个汉人都恨得他咬牙切齿。他怎么敢失去权力,哪怕仅仅是为了生存,他都得牢牢抓紧权柄。

那好吧,既然曾经无耻,就一路无耻吧。

秦桧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为相权奔忙。他指挥亲信多方造势,让官方承认议和是不变的国策,只是中间出了点小Сhā曲而已。而国策大政的方向是不变的,并且在偶尔出现的特殊时期,秦首相仍然是国家的第一选择,他必将带领宋朝走出困境……

如此云云,皇帝适时出面做出了正面的肯定,秦桧职务不变,仍然是帝国首相。消息传出,举国大哗,秦桧真是太特殊了,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宋朝之最。

继跪接敌国诏书之后,他的坚决不辞职成为宋朝历史上的又一大亮点!

不管怎样,这也算是安内了。至于攘外,面临金国肯定出兵河南的情况下,赵构终于下旨派兵过江驻防,只是派去的军队让人看不懂。

从地理方位来看,距离旧都开封最近的无疑是鄂州方面的岳飞,按兵力战绩排名的话,也非他莫属。可岳飞从始至终安静地呆在原地不动,一直不动,哪怕南宋派去开封探望祖陵的使者从他的辖区路过,他申请带兵护送也被勒令安静。

风起云涌无比动荡的宋绍兴十年之初,岳飞被死死地摁在鄂州,没有半点的自由。

岳飞如此,韩世忠也是这样,可以说整个南宋的前沿阵地一片寂静,派出去的将军名叫刘锜,率领的军队是八字军。

刘锜的声望自从富平之战后已经没落,八字军从组建时起就是半官方半民间的边缘军队,始终被南宋官场排斥,平时的待遇连临安府的衙役都不如。这时派这对组合孤军深入远赴河南,真搞不懂宋廷的用意何在。并且要注意的是,全部兵力只有2万。

以河南幅员之广褒,区区2万人不过是一小撮胡椒面,撒进那么大的一锅汤里,什么都看不见。这就是300年两宋历史中最辉煌动荡、壮怀激烈、遗憾掺杂、屈辱难当,又光耀后世的战争之年的开始。

在中国历史上占有特殊意义的公元1140年,宋绍兴十年以一位名臣的去世拉开序幕。李纲,这位身负天下之望的抗金名臣终于死了。

他死于这一年的正月,没能亲眼目睹之后一年里的风云变幻。他所企盼的、所憎恶的、所追求的、所预言的都一一发生了,比如金国败盟,发兵南侵。

翻阅史册,每到这一页,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名字,春秋末年吴国名相伍子胥。子胥自杀前曾说,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城门上,他要亲眼见到越国的士兵攻陷姑苏。十年之后他的预言成真了。他当年是那样强烈地建议杀灭越国!

如许悲愤,不如一死。

不知李纲死前会是怎样的景况。回顾他的一生,在无数北宋首相中,他只是昙花一现,匆匆的过客,毕竟任职不过才七十余天。可他在历史中、在国人心中的地位,是两宋之交间无可比拟的。他挽救了第一次东京危急,他扶起了赵构初建的建炎集团,他无数次判断国事,称得上每言必中,可就是没人的他的。

悲哉,李纲。

他印证了一条官场中的铁律——“重要的不是你有怎样的才华,而是看你能否为领导所用。”谁让这时汉民族的皇帝叫赵构呢。这一年的赵构34岁,是一个成熟睿智的男人了,面对变化他总能处理得既技巧又从容。

五月,金军兵分四路南下。

聂黎贝堇出山东,李成犯河南,完颜撒离喝自河中(今山西省永济县)趋陕西,都元帅完颜宗弼率主力自黎阳(今河南浚县)攻开封。

既猛烈又出人意料,实事求是地说,别说后方的文官们,就连前线的岳飞、韩世忠、张俊等人都没有预判到这一点。寒带的游牧民族总是在深秋或者严冬时节发动攻势,这时马上就是夏季了,打仗先要挑战是否会中暑。

金兀术来得突然,宋朝的官儿们应对得果断。洛阳方面的西京留守李利用弃城逃跑,南京留守路允迪投降,开封的东京留守孟庚投降,所有人没一个抵抗的……对此,赵构很失落地叹了口气,这样说。

——“夷狄之人,不知信义,无足怪者。”

这是对金国败盟的评价,定­性­为不懂事没礼貌,属于没开化的种群,像­精­神病一样,不管做了什么,一律免责;

——“士大夫不能守节,至于投拜,风俗如此,极为可忧。”

这是对各位留守大人们的评价,士大夫临难不死节,真是太让人失望了,连基本的君臣协定都不遵守,真是让人担忧。

下面就没有了,他严苛地批评别人的投降,绕过自己的投降,把之前发生的一系列失策都忽略掉。什么,这很无耻吗,不,这是非常高明的战略。

在外敌侵犯时,保持领袖的光辉形象是非常有必要的!

如此这般,南宋迅速做出应对,经分析,战场分成了东、西、中路三分部。西部战场由吴玠迎战老对手完颜撒离喝;东部韩世忠部主动出击,攻击京东路一带;中路战场形势最险峻,面临金军都元帅完颜宗弼十余万重兵临境,要由岳飞、张俊两大将合力迎战。

这有困难,两大将的防区宽阔,越是兵多将广地大,集结起来就越有难度。完颜宗弼不按章出牌,搞得南宋这边也人仰马翻。

这些在进行中,没有人去关注一支两万人的部队已经渡过长江,进入了敌占区。

东京副留守刘锜率领八字军从临安出发,以九百艘船装载,走水路渡长江,向开封进发。当金军铁骑漫延整个北中国时,他已经进入淮河流域,临近一座叫顺昌的小城。

顺昌,今安徽阜阳市。它“襟带长淮,东连三吴,南引荆汝,其水洄曲,其地平舒,梁宋吴楚之冲,齐鲁汴洛之道,淮南内屏,东南枢辖。”泉河、颖河穿境而过,是姜尚、甘茂、甘罗、管仲、鲍书牙、稽康的故乡,宋朝有晏殊、欧阳修、苏轼在这里为官。

看着很隆重,可实际情况是城既小墙又矮没军械没人手,当年就是个小县城,这时经过十多年的兵火洗荡,更加破败不堪。

摆在刘锜面前的选择题是,他是进呢还是不进呢还是进呢。

不进是理智的,这时刘锜的兵力在两万左右,与金军中路战场上的十余万重兵相比,实在悬殊过甚,无异于螳臂当车。

奋一时血气之勇,赔光南宋本就不多的一部分军队,尤其是开战之初,就全军覆没,这对士气是无可挽回的打击。

难道刘锜敢说他必胜吗?!

这是一番道理,可从另一个层面上考虑,上面这些就都是些糟粕。什么是理智,什么是大局,没有局部哪来的大局。面对侵略,必须要做到人不分老少地不分南北,一寸山河一寸血,像几百年后面临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时那样,每一个中国军人都抱定随时战死的决心,才能在长江西陵峡谷的石牌村顶住日军攻势,保住中国西南方最后一块国土。

大局是领袖考虑的,局部是军人的职责,历史只会记录决战时的胜负,可之前的每一场角逐,都是决战胜负的基石。

刘锜选择进驻顺昌,就在此地阻击金军。时间是公元1140年,宋绍兴十年的五月十八日。进城之后,刘锜真切地感受到了冰火两重天。说冷,每个八字军都有点发抖,顺昌城年久失修,根本谈不到什么城防,身在淮河区域,能生存下来就是奇迹了。

说热,顺昌城知府陈规是一位热血男儿,他毫无保留地帮助刘锜,除了派人立即修筑城防外,他给出了一个绝对意外的惊喜。

此时顺昌城内居然有数万斛米!这是事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好事,最起码可以支撑八字军很长一段时间的消耗。

军情紧迫,这时金军的前锋部队距顺昌已经不足300里,刘锜不仅要在尽可量短的时间里准备好攻守战备,更重要的是要提升士气,让每个士兵都有必胜必死之心。

办法很简单,刘锜把自己的家眷安置在寺庙中,在院墙外堆满了柴草,之后集合全军将士,对他们说此战必胜,如果城破的话,请弟兄们帮忙点火,我的家人义不屈节,绝不做金人的俘虏!

全军感愤,连随军的女眷家属们都帮着磨刀喂马,她们说,平常时人都看不起我八字军,今日八字军为国家破贼立功!

在这种氛围里顺昌城迅速变成了一座临时战垒,七天之后,也就是五月二十五日时,金军终于逼近到离顺昌30里远的白涡口。领军的是刘锜的老朋友韩常,对,就是在富平之战中被­射­瞎一只眼睛,还能拖着金兀术冲出重围的那位猛将兄。

没有资料显示这时韩常知道顺昌城里的是刘锜,他按照常识在攻城前先缓解长途行军的疲劳,打算在白涡口稍事修整。

之后就出事了,刘锜是当年西军中的­精­锐,南渡之后多年官场的排挤并没能消磨他的锐气。只有30里吗……刘锜在当天夜里派一千人突袭金营,韩常出其不意,一万余人的营盘居然被冲破,被迫连夜后撤。初战告捷,金军前锋没见到顺昌城就被击败。

三天之后,金军的后援部队上来了。领军的人物名声显赫,号称“龙虎大王”。他是谁呢,在宋史、金史里找不出具体的姓名,但是频繁出现,此人是大殿下完颜宗瀚同一时代的人,灭辽破宋期间非常活跃。后来据多方考证,此人很可能叫完颜突速合。

龙虎大王非同凡响,比韩常强多了,两者合兵达到三万多,他在大白天里全军向顺昌逼进,终于顺利抵达城下。

三万多­精­兵攻顺昌,回忆一下,当年破开封时金军不过五万多而已。要说突速合有什么缺陷的话,就是数百里疾驰,他手边没有重型的攻城器械,抵近城墙之后,金军箭如雨下,先压制再爬墙。然后很郁闷。他忘了这时是南宋,不是北宋。

破开封时,宋军的所有制式武器,包括神臂弓在内都偷工减料,根本没有­性­能。这时以弓箭为论,金军早在和尚原时就应该知道后果!

城上城下对­射­,金军输得一塌糊涂,他们后撤,想到安全距离重整旗鼓,事情就在这时恶化,搞到没法收拾。大王和猛将以及三万多个金军的大脑都没料到,顺昌城里的宋军敢冲出城来,和他们城外­肉­搏!出城的是步兵,人数在五千之内。

这个数字是极限,顺昌之战从始至终宋军出战的士兵人数从来没有超过五千。至于为什么,这是个秘密……五千对三万,步兵冲击骑兵,怎么看刘锜都是疯了,敌军并没有伤动根本,只是稍微后退而已,这是战机吗?事实让人目瞪口呆,金军的骑兵被阵斩几千人,全军再一次败退,一直退到了顺昌城20里开外颍水之畔的东李村。

当天夜里大雨如注,电闪雷鸣中刘锜派500名士兵劫营。金营自相残杀,乱成一团,被迫再次后撤几十里,远远地离开了顺昌。

开战之初,宋军大胜,导致敌我双方都有些神志不清。比如龙虎、猛将他们,没日没夜地撤退,离着顺昌越来越远,这还算是进攻方吗?

或者说,他们还是女真骑兵吗?

翻开以往战史,金军攻掠如火,只有别人上山下海逃的份儿,啥时这样狼狈过。所以眼前这事绝对有问题,肯定是哪儿出错了。

这个念头产生在每个女真人的脑子里,最强烈的那个就是金军都元帅完颜宗弼阁下。金兀术接到战报之后暴跳起来,他恨不得立即出现在顺昌附近,杀宋人杀刘锜杀龙虎和猛将!完颜昌是女真人里的败类,得杀;龙虎这样的低能儿更加留不得,实在丢脸!

他以这种心情冲向战马,率领10万重兵、无数的辎重,杀奔顺昌。从开封到顺昌很远吧,此人只用了六天就赶到了。

他赶到时,顺昌城、刘锜还都在,原地没动。这就与另一个梦境不符,因为就在这个短暂的战事间歇里,南宋领袖的命令已经悄悄抵达了。

在赵构、秦桧的心里,不管顺昌之战的开端是多么的辉煌,结果都注定了只有一个,那就是八字军全军覆没。与其这样,为什么不见好就收?由秦首相执笔,盖着赵构帝印的文件上写着——“刘锜择利班师。”

选个好时机,保存住实力,撤。

由此可见,临安方面的工作也是很勤奋的。他们在纷乱芜杂的局面下快速准确地下达这种命令,并且不断地在各种关键时刻下达这种命令,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可惜刘锜没听。八字军牢牢地驻扎在顺昌城里,等到了金国军方都元帅的大驾光临。六月初七日,金兀术与龙虎、韩常等前锋部队汇合,金军联营设在颍水北岸,“连接下寨,人马蔽野,骆驼牛马纷杂其间,毡车、奚车亦以百数。攻城战具来自陈州,粮食器甲来自蔡河。”远远望去,营盘超过30余里。

多么壮观、雄浑、盛大、威武、配备­精­良的……连珠寨啊。又是30余里,还是连珠寨,金兀术的习惯万年不改。这时他本人站在心爱的连珠寨里,对龙虎等人跳脚大骂。

金兀术用激烈的方式向龙虎等部下进行民族辉煌战史教育,集回顾展望期待鄙视于一身,让部下既羞愧又震奋,据说效果……还是不怎么样。

回顾历史,无非就是富平之战、川陕之战、渡江之战等,每一次金兀术都积极参加了,每一次都丢人现眼了,很辉煌吗?

尤其是面对刘锜时,当年富平之战金兀术率领金军一半的兵力,被刘锜以西军五分之一的兵力完败,是韩常以一只眼睛的血淋淋的代价才救出来他。这事四太子殿下或许是忘了,韩常以日常生活里每一次的不便发誓,那是真的!

金兀术不管,他昂然说道——“刘锜何敢与我战,以吾力破尔城,直用靴尖踢倒耳。”说着他带人出营,去察看顺昌城。

走到半路,突遇敌情,几十个宋军骑兵向金兀术冲来,速度可能是太快了,为首的将军一下子从马上摔了下来。金兀术愕然,接近之后才知道,这人叫曹成,是来投降的。据曹成说,刘锜就是个太平年月里边关大将的公子哥,吃喝享乐样样­精­通,朝廷里关系也硬,这次是派去东京当接收大员享福的。可谁知道突然发神经在顺昌打仗。他疯,没人陪他死,这几天里军队都快散光了。曹成跑得慢了,觉得还是直接投降的前景更好一些,他愿意做金军的向导加参谋。

金兀术豪情勃发,哈哈大笑。这就是宋朝的军队,这就是刘锜,这才合乎逻辑,与他本人认定的汉人形象相符嘛!

于是他传令全军,不必修整了,明天就去攻城,当天就要攻破,在顺昌城里的知府衙门里吃午饭。还有,重型攻城器械都不用带了,拖沓麻烦,根本用不着。

第二天,金军全军出营,13万重兵扑天盖地,严严实实地把顺昌城裹在中心。突速合等大将分别负责一面,他本人着白袍,乘甲马,率三千名牙兵四面寻视,督战全军。战前他许诺,谁先攻入城内,此城子女玉帛随他抢掠。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好大的一颗太阳很早就出工了,视野非常良好。金兀术对此很满意,他清晰地看见了顺昌城头上的城防配备。

差点笑了。

也是难为了刘锜,六七天里能找到什么原材料呢,就算附近有深山,到老林里去砍大木头,也没时间运回来加工成战械。这时摆在城头上的,都是些从民房上卸下来的窗框了、门板了之类的东西,拼凑在一起,勉强起到了护具的作用。

可惜了好靴子!攻城。

13万金兵同时攻城,真是敌如海潮城似孤岛,只有两万人防守,这要如何支撑?!现实逼迫刘锜从一开始就要全力以赴,不然第一波攻势都挺不下来。可这人偏偏就隐藏了实力,他把最­精­锐的五千士兵始终留在第二线,说什么都不派上去。

这时要说一下五千人的秘密了。这绝不是刘锜托大,留着一万五千人不用,只用这四分之一,而是只有这些能用。

八字军从临安出发时号称两万,其中夹杂了三千多的禁军,算是补贴,也是一种制约。光是这样也没什么,刘锜将门世家出身,怎样理顺军队内部,是从小就司空见惯的。要命的是八字军号称两万,里边家属占了一半还多!

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妇­女家眷参与磨刀喂马了吧。

面对比例明显失衡的金军,刘锜能动用的机动力量最多只有五千,剩下的连同家属在内、顺昌城居民都要派上城墙参与防守。天知道这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实施,因为神臂弓等战具不是随便谁都能使用的,可以说每个兵都至关重要。

同理,顺昌城防的哪个点被突破了,都会造成整片城墙的失控。而刘锜计划中致胜的招数就是等,一直等到中午。

到那时一切才有转机,这之前,熬吧。历史文献里没有资料显示出顺昌城当天上午的攻防场面,能查到的只有两点。第一,13万金军从四面围攻,至午前顺昌城巍然不动;第二,顺昌城南城墙的某个位置上放着一幅甲胄,刘锜不时走过来摸摸它,直到它在六月的太阳下被晒得烫手。

太阳只有一颗,汉人、女真人的盔甲都一样,这时城上的这具甲胄热得烫手了,下面战场上金军的盔甲也不会两样!

刘锜下令,五千人出城决战。

出哪个城门是关键,有人提议是西门,那边的金军主将是韩常,­干­翻他八字军很有把握。可刘锜摇头,哪怕阵斩韩常,也不过是断金军一指而已。

出南门,杀完颜宗弼。

那一天完颜宗弼和每一个女真大兵一样,在六月暑天的毒太阳下面热得发昏,在烫人的铠甲里洗桑拿。当顺昌的城门打开,五千宋军步兵冲向他时,他一点危机的感觉都没有。因为他身边的是金军骑兵的最­精­锐部分——铁浮屠。

浮屠是佛教词语里的铁塔。金军铁浮屠骑兵人马都披重甲,三五勾联集体冲锋,在当时是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自从女真人起兵以来,辽宋战场上一直保持全胜战绩。这时坐拥13万重兵,以铁浮屠重重护卫,金兀术找不到半点危机的理由。

刘锜的步兵们近了,他们手持大刀长斧,看上去倒是­干­重活儿的样子,可凭这就想击败铁浮屠?金军骑兵手里拿的也不是柳条杆。可是更近些,女真人才发现宋军步兵的后背上还有东西,很像是一个个长竹筒……这是什么?

两军即将相接,一个个竹筒被打开、扔到地上,这时铁浮屠们才发觉不对,竹筒里装的都是豆子。该死的豆子,据《宋史8226;刘锜列传》里记载,豆子是熟的,金军骑兵的马饿了一个上午,迫不及待地低头去吃,马蹄上绊着竹筒,顿时队型散乱自相践踏,乱成了一团。

我个人觉得这不大现实,想想这样的热天,铠甲都热得烫手了,那么铁甲包裹的战马就好受了吗,它们还能争着抢着去吃豆子?哪儿来的那么好的胃口。但是队形散乱是一定的,该死的豆子只要出现在战场上,别说是冷兵器时代的混战了,就连几百年后1946年的国共争东北最惨烈的四平之战上,都是决定­性­因素。

那时常胜将军林彪以四五部的兵力围攻国民常陈明仁部,眼看着离陈明仁的指挥部只有几百米了,可就是攻不进去。陈明仁的部队在街道上洒满了豆子,东北野战军的战士们随时打滑摔跟头,成了一个个活靶子。多年以后,陈明仁投诚,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上将,东野的老战士们提起他来仍然恨得咬牙切齿:“陈明仁这老小子!”

几百年前,铁浮屠有什么可能例外?

金军骑兵们一片片地滑倒,有被豆子、竹筒绊的,有被八字军大斧砍的,更多的是被互相勾联在一起的皮索铁链带倒的。混乱一但波及就再也没法停止,宋军的步兵迅速破开了铁浮屠阵容,直逼金兀术的身边。这一刻,强大的女真族的骄傲,血腥的完颜宗弼在­干­什么,他应该暴怒起来,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收起他的刀枪,从马镫里抽出他的靴子。

既然不能用靴子去踹倒顺昌城的城墙,那么就用它把刘锜的步兵解决掉吧!可惜的是,他居然……被宋太宗赵光义附体了。

他居然转身就跑。

没有任何记录显示,金兀术被刘锜的士兵近身了,刀枪武器没能接近他,他甚至没有像赵光义那样被箭­射­中,就这样,他竟然开始了逃跑。

他身边的士兵比赵光义当年的­精­锐,他面对的城池比当年的幽州城差了一万倍,他还有13万重兵没怎么消耗,他怎么可以身先士卒地逃跑?!可他就是这么做了,而且一但开始跑,就再也没有停留,从顺昌一路跑回了开封。

用的速度,和来时差不多……这实在是艰巨的体力支出,他累得“气疾”,且“呕血不止”。这两个词是非常明确清晰的病历,完颜宗弼先生连累带气,搞得吐血了。可为什么没有重整旗鼓,回头再战呢,既然怒到这个程度,那么回去杀人出气嘛。刘锜的步兵也没法一直跟在他后面,从顺昌一路追杀他进开封城,他随时都能回头的。

他在路上唯一做的,是下马扯下来一大把柳条,把龙虎大王突速合、韩常两人绑在大树上,狠狠地抽了一顿。理由是突速合一直在他耳边唠叨,说这次南侵实在太失败了,根本就不该来……这倒有情可原,这个突速合实在太讨厌了。

可韩常郁闷,关老子何事啊,为毛的拉俺一起抽,还有没有天理了?!

顺昌之战就此结束。金军逃回了河南,龟缩进了开封城。大概有两个理由支持他们这么做。第一是刘锜的战斗力,女真人坚称这不是宋朝的军队,而是从外国借来的“鬼兵”。

从此刘锜在女真人的心里留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直到几十年后海陵王南侵时,这个后遗症都没能消除。刘锜作为宋朝最后的一名西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都给予了金国巨大的压力。

第二,岳飞已经开始行动了。

鄂州方面的动作是最快的,岳飞迅速集结了兵力,派出两支军队进入了战区范围。牛皋由鄂州进京西路,在六月十三日首战告捷;10天后,岳家军统领官孙显大破金军于陈、蔡州界。

这是巨大的威胁,如果说刘锜给予金军的震撼还在可消化范围内的话,那么岳飞的行动足以震慑他们,放弃主动进攻。

尤其是之后岳飞亲临战阵,发动了宋、金战争以来最强烈的一次进攻。岳飞终于出征了,这一次赵构、秦桧以公文方式命令他这么做。之所以这么支持,不是说这两人突然间记忆力健全了,发觉自己是宋朝人。而是西南方向告急,迫使宋朝全力以赴在中路战场上主动出击,缓解那边的压力。

前面说过,金军兵分四路,其中左监军完颜撒离喝自河中(今山西永济县)趋陕西,再一次试图由陕入蜀。这个时机掌握得太好了,就在这之前不久,川陕大将吴玠病故。

吴玠死于公元1139年,宋绍兴九年的年尾,错过了宋金战争中最重要的一年。这是本该避免的遗憾,也就是说,吴玠不应该死于这时,他太不珍惜自己了。回顾历史,川陕方面是金国最初的主攻方面,吴玠在富平大败西军崩溃的情况下力挽狂澜,独木支撑过和尚原、饶风关等战役,不仅保住了四川,更夺回了陕西大部。

这之后,金军对川陕绝望了,很长一段时间选择­性­地遗忘了这里。四川成了世外桃源,川人幸福的同时,也沉迷了吴玠。他留意于声­色­,并且爱上了烧汞炼丹。这门学问很高深,没有谁敢说自己­精­通,因为有成绩的据说都是神仙。

说白了,这是一种化学反应,出来的丹药是硫化汞,或者氧化汞,是剧毒,谁吃谁升天,吴玠当然也没法例外。

时间凝聚在宋绍兴九年,在这之前吴玠对宋朝的意义比岳飞还要重大。岳飞是一把锐利的长刀,斩金断铁无坚不摧,长途奔袭立威异域。

这是最完美的军人形象。

可从国家的安全角度上看,吴玠是一面坚固无比并且带有尖针的盾牌。他扼守住川蜀上游,确保下游整个江南的安全,在稳固的同时,大批杀伤金军的有生力量。这些贡献,对南宋而言是立国之本。

这一切都在绍兴九年时划上了句号,他没能坚持到最壮烈辉煌的篇章的开始。军人是将身许国之人,是手­操­国家命运的人,他的生命、身体是有特殊意义的,并不单单属于他自己。在这方面,他很遗憾地失职了。

不过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很严重的错,参照一下千古大帝李世民的死法,就会知道这在中国是一条荣誉、神秘、诡秘各自参半的人生高层次追求之路。

绍兴九年之后,南宋的天空里只闪耀着一颗无比璀璨明亮的星座,他就是——岳飞。这样说,会有很多人不服气,会问韩世忠呢,吴璘呢,刘锜呢,这些人难道都不足为道?

是,的确都不足为道。

为什么这么说,一切以事实为准绳,历史会给出最正确的答案。回到西北方面,完颜撒离喝进军神速,从河中府渡黄河入同州(今陕西大荔),奔袭近250余里,几天之内就拿下了长安。这个速度让南宋的川陕方面没法反应,实事求是地说,斥侯探马的速度都不见得比撒离喝跑得快。

这时川陕的主将不姓吴了,而是原四川安抚制置使胡世将。吴玠死后一个月,临安方面的追悼词、抚恤金以及分割行营右护军的命令就打包送来了。

追赠吴玠为少师,赐钱30万贯,谥武安。行营右护军的军权上缴给川陕一把手胡世将,具体军权下分,由三个将领负责,分别是吴璘、名将郭成之子郭浩,以及右护军老行伍杨政。他们就是后来史称的“蜀中三大将”。如此分派,赵构很欣慰,四川终于姓赵,不姓吴了。

不姓吴的右护军反应迟钝,当撒离喝逼近凤翔时,近5万多的右护军分散在陕西各地,临时调整调度的将领们则在上任的途中,胡世将坐镇河池大本营,想召集高层开会,居然找不到人。

吴璘迅速赶到,他到时正赶上参谋们开会,中心议题是——河池大本营还要吗?理由是撒离喝进军太快,右护军兵力分散,这时河池非常薄弱,撒离喝一定会以这里为目标,重点突破的……吴璘气得头晕,这帮死秀才都该拉出去砍了(“懦语沮军,可斩也!”)

想当年吴玠把河池设为大本营,就是因为它地理险要总揽全局,越是危难的时候,这里的重要­性­才越是得以彰显。某次战前吴玠本来不在这里,都特意赶来阅兵,哪怕差点被金军突袭抓获,也毫不在意。河池如此重地,这时居然要主动放弃,这是从何说起?

吴璘以全家百口人的生命保证,一定要守住河池。至于下一步,就实在难说了。右护军兵力如此分散,这时被撒离喝突袭入境,已经谈不到集结决战了,只能是尽力地拖住金军,尽一切可能转移物资人员进四川,保住蜀口一线。

之后一部分右护军在回山原一带竭尽全力拖住了完颜撒离喝,一连三天,他们顶住了金军骑兵的无数次冲击。期间他们被强攻,顶住;被绕后偷袭合围,他们冲出了包围圈;逃向渭州,被追击,终于崩溃……这一战撒离喝赢了,他可以喊叫出“我没赢过吴玠,可我战胜了右护军”之类的话,可是他也被消耗得很惨,被迫退回凤翔休整。

河池定下的计划实现了,一部分右护军的全军战死,保护了其余人员物资顺利地退回了蜀川。大部分的实力保住了,陕西也相当于全境沦陷。中原大战即将全面爆发,西北却被压制在危险线之下。岳飞就在这种局面下开始了他的第四次北伐。

这时岳家军的总兵力在10万左右,全军分为12军,共有22名统制、5名统领、252名将官。其中正将、副将、准备将各84名。

王贵任中军统制,张宪为前军统制,是岳飞的左右手。岳飞不在军中时,可以总揽军务。徐庆、牛皋、董先是主战力量,经常独当一面。

岳家军几乎全军出击,在韩世忠、张俊两部还在集结待命时,已经兵分两路,分别从信阳军、光州两个方向进入战区。在这时,临安的传旨人才追上了部队。这次的传旨人是三大将各自的幕僚,分管岳家军的是李若虚。

他带来的圣旨激越昂扬,充满了对金国的仇恨,以及求战欲望,甚至对战术本身提出了要求。赵构希望岳飞能在夏季完成攻势,别让女真人等到秋高气爽时。

这真的很提升士气。

不过李若虚私下里找到岳飞,说皇上还有另一份口谕……口谕很短,只有9个字——“兵不可轻动,宜且班师。”

这意思非常明确,是告诫岳飞别动辄去前线搞事,找个机会撤回来是正经。并且要体谅下皇帝,之所以用了口谕,就是要保密。要以你自己的名义撤退,别让本皇帝丢脸!

……岳飞沉默,他怎么办。无论他是多么的想收复失地,杀尽仇寇,可从骨子里他是无条件服从朝廷任何命令的标准士兵,那么这时他是进兵呢,还是后退。

此情此事,是多么的错乱,岳飞在为家为国为赵氏征战,赵氏却在自缚手脚,阻止岳飞的努力。并且是用隐晦的见不得光的小伎俩来暗示。

很幽默,又冷又黑­色­。

李若虚看不下去了,他解脱了岳飞。他说,我是传旨人,这个责任我来担当。你只管按正式圣旨出征,至于别的,你根本不知道。

著名的功勋卓著的光耀后世激励中华民族近一千年的岳飞第四次北伐,就是这样才得以出兵的。

闰六月中旬,岳飞全军进入河南。此时顺昌之战刚刚结束,金军全面退却,岳飞趁机迅速进兵,在广阔的河南境内展开了兵力。

自从十九日起,岳家军每一天都在征战中渡过,每一天都有军功捷报,每一时刻都产生着后世的传说。第一战暴发在颍昌府(今河南许昌),由岳家军的二号人物前军统制张宪发起。张宪率军赶往颍昌,距城40余里的地方遭遇了金军。

女真人还是不喜欢在城墙后面作战,他们自诩为马背民族,仍然坚信自己在野外百战百胜。什么,说顺昌,那只是一次意外,金兀术转眼就忘了,就像和尚原、仙人关等一系列的败绩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他这样,他的部下们也这德­性­,比如韩常。

韩常挨了100柳条之后,全身舒畅,兴致高昂,没跟着大队人马回开封,而是留在了颍昌,等待着新的立功机会。结果他等来了张宪。记录显示,这是他第一次与岳飞的部队交锋,以他开三石硬弓,与岳飞同等强度的个人武勇,每战必为先锋的胆气,不可能畏惧什么,更不会避战!

两军在旷野中激战,首战决胜,张宪要的不止是击溃击败哪支金国军队,他要的是颍昌城,那是金国用来拱卫开封的三大重镇之一,无论如何要拿下它。为了达到这一点,他这时率领的部队已经达到了整个岳家军的三分之一。

如此军力,韩常只是个笑话。他的确勇力非凡,也只是逃过了被阵斩的命运。当天他带着残兵败将往回跑,刚进颍昌城内,张宪衔尾疾追,已经脚前脚后地杀到城外。岳家军连夜攻城,第二天闰六月二十日时攻克颍昌。一日一夜克坚城败名将,首战大捷。

颍昌既下,下一个目标是陈州,也叫淮宁府,它是三重镇的第二座。

陈州的位置与颍昌东西平行,韩常兵败之后也逃向了那里。为了必胜,岳飞派牛皋、徐庆向张宪靠拢,兵力达到全军的近半。陈州之战是颍昌的加强版,张宪一路前行,连续接战,共击溃三拨金军,当他抵达陈州城下时,已经把陈州金军的有生力量全部耗尽。

闰六月二十日,张宪攻克陈州。此时距开战仅4天,金国用来拱卫开封的三大重镇已失其二。

一天之后,岳家军另一位主将中军统制王贵发起了另一次攻击。事实上王贵的行动要比张宪更快,张宪在颍昌血战时,他已经静悄悄地越过了这一战区,向北挺进至郑州,在开封城的西面突然发起冲击。

驻扎在郑州的是金军的万夫长漫独化,此人仓促之间带着五千骑兵出城迎战,在郑州南郊与王贵部将杨成等遭遇。

以有心算无备,兵力也不占优势,漫独化的悲剧就此铸成。他败得比韩常更惨,郑州近在咫尺都没机会逃回去,只顾着一顾狂跑,等发觉后面没追兵了,他已经逃到了中牟县。这时金军­精­疲力竭惊魂不定,说什么都跑不动了。

漫独化决定休息,这时他仍然保持了足够的理智,没进县城,而是在野外扎寨。他不求别的,只希望能睡个好觉就成了。

可惜他低估了岳飞部下的战斗决心。在王贵的心里,占领郑州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任务,他要的是清剿这一片区域内的所有金军,不这样,他不能更进一步,去收复洛阳!

北宋四京中的西京河南府,名城洛阳。那里有无数的华夏印迹,是记录着悠久文化的历史名城,收复它不论是在战略意义上还是在民心士气上,都有重大意义。

金国郑州守军是在二十九日的夜晚全军覆灭的,王贵派兵深夜劫寨,金军根本没有防备,之前哪个女真人会想到宋朝的军队能这样赶尽杀绝呢?事后战场上唯一的悬念是万夫长大人找不到了,死尸堆里没有他,之后的历史事件里也再没出现过,漫独化被杀没有了。

王贵的军队向洛阳进发。

时间稍微回拨4天,也就是攻克郑州的二十五日,那一天最重要的战事并不是郑州之战,而是发生在颍昌城北的七里店。

看时间,那时正是张宪、牛皋、徐庆合兵攻克陈州的下一天。剧战之余,相距百里,张宪部不可能及时回军颍昌,而来的敌人是金军的都元帅完颜宗弼阁下。

四太子又出战了,他很忙很累很冲动。还没消化好被刘锜追杀的屈辱,没来得及施展遗忘大法重新恢复天下至尊、第一战神的尊严呢,就又被韩常给打扰了。

韩常先丢了颍昌,再丢掉陈州,实在没地方可去,一狠心直接跑回开封城去见金兀术,求安慰求庇护求救兵。可迎面飞来的,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皮鞭。

金兀术气疯了,这才几天,居然让宋军都威胁到开封城了,举世无敌的女真军怎么了,很显然就是多了很多废物将领,比如这个韩常!他从来没带来过什么好消息……想到这里,金兀术再次举起了鞭子,对,不是上次的柳条了,把韩常又一次狠狠地抽了一顿。

这次的鞭疗没能像从前那样让韩常­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愤怒了。凭什么啊,就算真是一条狗,也有抓不着兔子的时候,他已经尽力了好吧,有种你过去试试啊,为毛每次都是别人不对?!据说韩常从这时起心里开始向往宋朝,并且有了些悄悄的举动。

可这时他必须紧跟着四殿下的怒火前进。金兀术从开封城出发,恨不得第一时间杀到颍昌去,为了速度,他只带了六千­精­骑,像旋风一样刮了过去。他是这样的快,以至于来不及知觉已经有宋军从颍昌出发到达郑州,快要摸到他的老巢了。

颍昌城这时驻守的是岳家军的踏白军统制董先、游奕军统制姚政。这两支军队在岳飞所部12军中战力偏低,游奕是巡回的意思,踏白指武装侦察,都不是主战力量。这时也只是用他们来守城,保护张宪的侧后。可就是这样两支军队,得知金军临境之后,做出的反应是出城迎战。

公元1140年,宋绍兴十年闰六月二十五日,颍昌城北七里店,岳家军的侦察巡逻兵对阵女真战神完颜宗弼、万人敌韩常、邪也孛堇所率领六千­精­骑。“女真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如此威名,这样的阵容,激战一个时辰之后,落荒而逃的居然是金国的四太子殿下。

不知道他的鞭子哪儿去了,会不会狠狠地抽自己一顿。

二十九日深夜金军郑州守军全军覆灭,王贵部没有停留,连夜向洛阳进发。七月初一日,距洛阳60里处下寨休整。

再强也是人,不可能无视疲劳。可洛阳的金军非常狡猾,没给岳家军这个机会,几乎同一时间杀了过来。领军的人是岳飞的老对手李成。这位汉­奸­哥历经刘豫、金国的连续奴役,早就死心塌地为异族人卖命了,这时决心露一手,让新主子知道当年最强游寇的风采实力。

李成趁王贵百里奔袭强弩之末时挑战,迎来的是他军事生涯里最丑陋的失败。王贵部放弃了休整,冲出营寨与他野战,他怎么也没想会败得一塌糊涂,仅能勉强逃回洛阳城里。随即紧闭城门,把所有希望都交给城墙,说什么都不出战了。

纵观以上战事,可以很轻易地看到一个现象。岳飞第四次北伐时,战斗力远远凌驾于金军之上,以往金兀术、李成都能与岳飞临阵对决,哪怕失败,岳飞也要付出些代价。可这时岳飞的部下们就足以摧枯拉朽式地解决他们。

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了。

反观其它战区,比如陕西完颜撒离喝对阵胡世将、江淮区域内张俊、韩世忠出境作战,战绩却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这说明了什么,很明显撒离喝、韩世忠、张俊甚至金兀术、李成、韩常的战力并没有下降,而是岳飞一支独秀,在多年的征战中不断提高,他的军队已经举世无敌,远远地甩开了当年与他处在同一区间的这些人。岳飞,已经威慑天下。

回到战场,洛阳被王贵部围困,名城高墙名不虚传,王贵全力以赴也用了11天才攻破了它。七月十二日,北宋西京光复了。

这个胜利意义非凡,抛开政治、心理等影响,单从军事上看,也具有决定­性­意义。它是一次大踏步的飞跃,没有按部就班地从颍昌开始一步步地强攻进去,而是瞬间脱离,一下子突入到金军的腹地,从而内外同时打开。这时从地图上可以看出,岳家军对开封形成了三面包围。

西南颍昌,南面陈州、西北方郑州、洛阳,唯独正北面空虚,给金军留下了后路。

如果金兀术也这样看,那么他就死定了。他不会想到岳飞在战场上有怎样的魄力,鹰怎么会像推土机那样强攻硬打拼蛮力呢,岳飞的触角早就伸过了黄河北岸!

还是在七月一日那一天,刚刚说过,那是王贵部与李成野战,围攻洛阳的时候。就在同时,有一支岳家军扮成平民模样,在当天晚上悄悄地潜伏至京西北路西北角的黄河南岸,于凌晨时分渡过黄河。

靖康之变北宋沦亡快15年了,终于有汉人军队重新抵达了黄河北岸。

这支军队由梁兴、董荣率领,他们过河之前是做了大量的先期准备的,这种准备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经着手,名字叫“连结河朔”。河朔是岳飞的故乡,也是这时金国在华势力的腹地,这里民风强悍崇尚武勇,如果能发掘起来,让金国内外受敌,对北伐的胜利会有决定­性­意义。

七月初二日,梁兴等人与河朔义军汇合,他们先是扫清了黄河北岸的金国守军,之后立即向第一个目标绛州的垣曲县前进。

不要小看了一个县城,在这片区域里,集结着至少一万五千名金军的实力,首领的名字很经典,叫——“高太尉”。

这不是玩笑,也不是疏忽。在当年的战报里,有很多高太尉、翟将军之类的人名。这些人在战争里与岳家军对垒,或死或逃,没法知道确切的姓名。客观原因造成的,只能这样。

同时也不能小瞧忠义民兵的实力,他们的前身是动辄聚众十万百万的宗泽时期的民兵,这十多年来能在金军的打压下保持生存,素质可想而知。他们到了垣曲县,里边的金军非常警觉,居然来得及关闭城门,可下一刻事情就乱了,外边的义军在爬城墙,城里的居民帮忙开了城门!

垣曲县金军死光光,城外的高太尉带人杀了过来。先是五千人,梁兴等出战,从辰时(早7——9点)杀到午时,高太尉落荒而逃,梁兴追出去十多里,抓了80多个活的回来;高太尉愤怒,第二次带了一万多人来报仇,这次从未时(13——15点)杀到酉时(17——19时),一万人剩下十分之二三,继续逃。

之后高太尉失踪了。

忠义民兵在黄河北岸迅速壮大,四处出击,牢牢地站稳了脚跟。直到岳飞北伐结束,金军仍然拿他们没有办法。

这时从全局来看,岳飞连续大踏步跳跃,像现代化战争中的空投战术一样,在敌占区内多点、纵深开花,使金军内外一起混乱。局势空前大好,只要维持住眼下的状态,配合岳家军远超金军的战场实力,金军必将迅速全面溃败,甚至退路在黄河北岸就被截断,真的能实现岳飞多年以来的宿愿——“……使虏骑匹马不回耳!”

可就在这时,岳飞的侧后方突然间空了。

与岳飞战区毗邻的是淮南东路,由张俊、王德负责。这两人的资历、实力都是相当高的,不管以往怎样,这次战役里取得的成绩也非常可观。

开战以来,他们迅速推进,已经抵达并且占领了亳州(今安徽亳县)、宿州(今安徽宿县)。看地理位置,这两州在陈州的东端,处于平行一线,甚至更偏北一点。也就是说,他们居然推进到了比岳家军更北一点的地方。

很意外是吗?

看表面上的数据的确是这样。可研究一下细节就会知道里面充满了水分,跟海绵似的。淮南东路里包括顺昌府,在大战爆发之前,刘锜曾在这里把金兀术击溃,所有金军都撤回开封,以及开封周边,可以说淮南东路境内没有敌人。

张俊、王德指挥大军前进,就像郊游一样,根本不是什么占领收复了亳、宿两州,而是接管。堂堂南宋资历最老的张大将军捡便宜捡到这种程度,应该很满足很滋润,哪怕不再进取,也要多在战场上呆一会儿吧。不,没有任何预兆的,他突然间率军后退,一路退回自己的驻地庐州去了。

这时是七月四日左右,可怜的岳飞正满怀信心地给赵构写战报,说黄河以北已有州县收复,请诸路各军配合他迅速北进。

这时没有任何官方文件能证明张俊的撤军原因,一来没有金军的攻击;二来他本人也没有向赵构请示,完全是他的私人行为。

联想到之前传旨人带的口谕,会明白张俊是多么的体贴领导,光荣属于皇帝,丑陋留给自己,他真是称职合格的好­干­部。不过有一点,他怎么偏偏选在了这个关键时刻撤呢,早点,或者再晚点不行吗?

早一点的话,岳飞的攻势没有全部展开,那时随时可以从战场脱身。而这时,兵力全都铺开了,说走能走得了吗?

再晚一点,岳飞的攻势会转化成战绩,金兀术会因为损失而退缩,那时战局明朗,岳飞也会进退自如。可偏偏就是这时,谁说张俊没有军事才能的,他恰到好处地卡住了岳飞的脖子,岳家军不是强吗,想进,得独抗金军全部;想退,也得留下一部分本钱。

岳飞对张俊的退兵毫无知觉,他一点都不知道当大家齐头并进时,突然间同伴们会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把他晾在了最前线。

他的部队向北面的纵深不断铺开,离他越来越远。他身边的军队很少,连最­精­锐的亲兵背嵬军都派给了张宪部。可以说,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而他的大本营位置却暴露了。

岳飞这时驻扎在颍昌府东南端的郾城县内,一般来说,他的正北方有张宪、王贵两支部队遮挡,足够安全了,侧翼则有张俊、王德,再向东还有韩世忠,无论如何谈不到个人安危。可这一次金兀术的动作神速,他比岳飞先一步知道了张俊退兵的消息,更准确掌握了岳飞本人的所在地。

那还等什么,突如其来的好运!金兀术用最快的速度集结了15000人的骑兵,从小路绕过岳飞的先头部队,直奔郾城。

斩首行动。

岳飞是整个岳家军的灵魂,只要杀掉他,局势立即扭转。计算­精­确,执行得也非常完美,15000铁骑昼夜赶路,距离郾城还有20里时才被发现。这么点距离,相当于岳家军全军五分之一的力量,让岳飞仓促之间怎么应对?!

退吗。

不说能不能在金军骑兵的追逐下逃脱,只要岳飞退了,对全军士气的打击就是灾难­性­的。岳飞激昂奋锐,多年来战无不胜,光凭他的名字就能让黄河对岸的义军们走上战场。他本人面对金军的挑战却避开了的话,这是可以想象的吗?

这和近代史上以­色­列总理拉宾的遭遇是一样的,作为战争中以­色­列最强的将军,拉宾永远不穿防弹衣,哪怕面对暗杀时也一样,他必须挺起胸膛。

岳飞选择迎战。他派出了为数不多的背嵬军亲兵,连同游奕军骑兵一起迎向郾城北20里开外的金军。战斗从下午申时起爆发,即15——17点时,在人数上占绝对劣势的岳家军面对的不止是满万、过万的女真人,那里面还包括了金军的两大主力。

拐子马、铁浮屠。

拐子马是轻骑兵,临阵时从两翼出击,左右穿Сhā,出没于敌方侧翼或纵深,由于速度快变化多,往往出奇制胜。

铁浮屠是重装骑兵,从战马至骑士全都笼罩在厚重的铁甲里,这是五代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战械,按说它笨重它迟钝,它极大地限制了骑兵的机动­性­。但是反方向思维一下,如果它的敌人都是步兵呢,那么就算是负重的战马也仍然有速度优势吧。

而在这种优势下,再把如此重装的骑兵每三匹用粗索联在一起,进退一致,那么它们的冲击力是怎样的,对步兵而言它们的威胁达到了什么程度?它们是噩梦,是钢铁洪流,它们冲来时居高临下,骑士们不必动用刀枪,只是战马的重铠都能轻易地把步兵撞倒、踩踏、辗碎。

这两种骑兵的配置优劣互补,形成了一个从力量到速度,从冲击到重压各方面都完美的攻击体系。它们临阵时女真人从来没有败过。

这一天在七月闷热炽烈的午后阳光里,迎着金军这支钢铁洪流冲上去的宋军步兵们举着大斧、提刀,还有长柄尖刃的麻扎刀。对金军而言,这样的装备没有什么出奇,敢于直面迎战也不是开天避地只此一次,他们见过的敌人多了,迎战的逃跑的片刻之后都不过是血­肉­一团的尸体,没有什么区别。可片刻之后两军相接,他们突然间措手不及。

宋军步兵们突然间伏低了身体,冲向了铁浮屠身下大片的­阴­影地带。那样子很像是直接省略了碰撞倒地等环节,直接往马蹄上凑。这是在搞什么,嫌死得不够快吗?!可下一瞬间,铁浮屠成片地倒了下去,那些最先接触地面的铁浮屠们一定会恍然大悟,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们和岳家军的士兵们零距离接触,血­肉­铁甲钢刀叠压在一起,死得密不可分。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死时带着无法克制的惊恐,而岳飞的士兵们一定是凶狠和骄傲!

岳飞的步兵们用自杀式的攻击抓住了铁浮屠唯一的破绽。这些铁铠包裹的怪物们的确坚不可摧,为了坚固、坚固再坚固,他们完全放弃了机动­性­,宁可串联在一起冲锋……问题就出在冲锋这一点上。哪怕他们的铁铠严密到连人和马的眼罩都具备的程度,他们也不可能在马腿上穿铁靴子!

这是唯一的破绽,摩天大楼建在沙滩上,倒是一定会倒的,可这个破绽又偏偏是不成立的。试问要怎样接近那些赤­祼­­祼­的、原生态的马蹄子们?

除了压低了身子靠过去,别无他法。之后一刀过去砍断了,上面一大堆的铁铠就会带着势不可挡的动能压下来,连带着旁边用粗索栓在一起的另位两大堆铁铠一起压下来。

铁浮屠倒下一片,而砍马脚的士兵们一样无法幸免……岳家军是用­性­命去交换前几排铁浮屠的倒塌。而倒塌一但形成,就会迅速波及成片。无解的重装骑兵就这样失败,倒下地来,他们只是一个个立体裁剪的铁罐子,超重的铁铠让他们爬起来都费劲,迎面而来的是一把把长柄大斧,他们也一样会被人居高临下的砍死!

铁浮屠受挫,战斗在继续。金兀术这次­精­心准备而来,是要擒杀岳飞本人的,这一点达到,哪怕死光了这支金军都无所谓。为此他下令金军使用最经典也最强大的那一招——连续不断的冲锋。

之前撒离喝三天击溃川陕右护军,用的就是这一招。金军的骑兵们会没完没了的冲击,一阵不成再接一阵,直到敌方崩溃。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比铁浮屠更无解。它没有半点的技术含量,就是比拼体力,看谁更野蛮更强悍。

金军的一个将领就曾经自豪地说,马军如果不能冲击十来个回合,算什么好男儿?

七月四日这一天,金军连续冲击了数十回合,结果发现自己的队伍里乱成了一团。一个宋军骑兵冲进了金军的阵容里,铁浮屠也好,拐子马也好,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他纵横战阵反复冲杀,根本没想着冲出重围,而是往人堆的深处扎了进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绍兴十年北伐中宋朝战士最英勇的一幕出现。杨再兴单骑陷阵,欲在万军丛中搜寻到金兀术。金军不是想趁虚擒杀岳飞吗,此时杨再兴睚眦必报牙眼相还在做着同样的事,只要他能阵斩金兀术,自然就会化解掉这次危机。

千年以来,很多人怀疑这事的真实­性­。他们不相信有人会有这样的勇气,单骑陷阵,不谛于自寻死路!那么请回忆当年陕西与李元昊激战的延州之役,大将郭遵为了掩护全军撤退,也曾单独断后,战至枪折鞭断乱箭穿身而亡。

宋朝的战士从来不缺乏勇气!

这一天杨再兴在金军的人堆里横行无忌,他在向全部女真人挑战,满万的女真人,配置最高的女真人,军衔最高的女真人……可敢决一死战?!

金兀术没敢,这位金国军衔最高的都元帅阁下在战场上又一次失踪了,没人知道当时他做了些什么,或者躲在了哪里。直到15000名金军­精­锐被击溃追杀,杨再兴全身鲜血淋漓,身中数十处创伤,手杀数百金军归队,他仍然成功地隐匿在某个神秘的角落里,没被发现。

郾城第一战就此结束,金兀术仓促间集结的第一支­精­锐部队失败了,可这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第一岳飞不可能后撤;第二张俊不可能重回战区;第三金国的军队远比岳家军的编制要多出无数倍。

这意味着郾城会就此成为战争的中心点。

这点谁都知道,连远在江南临安的赵构、秦桧也心知肚明。他们做出的反应堪称迅速及时,给岳飞发来了……一封嘉奖信。

信里写道——“敕岳飞:自羯胡入寇,今十五年。我师临阵何啻百万,曾未闻远以孤军,当兹巨孽,抗犬羊并集之众,于平原旷野之中……盖卿忠义贯于神明,威惠孚于士卒……陷阵摧坚,计不反顾,激斗屡合,丑类败奔。载想忠勤,弥深嘉叹。降关子钱二十万贯,犒赏战士。故兹奖谕,想宜知悉。”

这么感叹,这么感动,看来他们真是体贴前线战士们的疾苦,并且了解所有困境难题。那么是不是能在20万贯铜钱之外,给点援军或者政策呢?毕竟岳飞正在你们的关怀安排下,打破15年来的记录,孤军在旷野中决战!

没有,啥也没有。岳飞仍然孤零零地挺在前线,等待着一定要迅速到来的第二次攻击。还是郾城,两天之后,郾城北五里店的方向,大约1000名金军杀了过来。

只有1000敌军,与上次相比力度差了太多,十五分之一而已。可岳飞的应对却是全军皆起,自己亲赴战场。当时他的亲兵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战马,说相公为国家重臣,安危所系,奈何轻敌。岳飞一鞭抽在亲兵的手上,只回答了四个字。

——“非尔所知。”

经过第一次郾城决战,岳飞身边的将士可谓非伤即疲。他已经发现了张俊、王德的撤军,也做出了相应的一些应对,可远水不解近火,这时他仍然只能依靠本部的这点人马渡过难关。形势危急,逼得他只有亲临战场,才能鼓舞士气,保持不败。

城北五里店,岳飞敏锐地发现了金军的主将。那是个很威风的女真人,在战甲外边罩着一件紫袍,在一片铁甲丛中显得是那么的耀眼。很好,这人有当英雄的倾向,那么成全他,毕竟1000个人里找个奇装异服的,比蹲在15000个人里装忍者的金兀术要显眼太多了。

岳家军一拥而上,追星族一样围住了这位紫袍帅哥,散开后这人碎了,等全军追出去20多里解决战斗回来,才在他身上、马上搜出来两块红漆牌子,上面写着“阿李朵孛堇”。

这真的是位大人物,相当于宋军里的太尉头衔了。那么问题出现,既然人物大到这程度,为什么只带了1000个人来送死,该不会是他觉得自己比四太子殿下强大15倍以上吧。

再三天之后真相显露,金兀术派这种官衔的人来送死,只是为了牢牢地把岳飞拴在郾城,能小消耗一下更好,一切只为了拖延,等着他集结的庞大军队到位。

几天之内,他已经集结了12万大军!

七月十三日,这支庞大的军队悄悄地绕过颍昌方面的岳家军主力,向郾城逼近。那一天天­色­昏冥暴雨如注,到了下午时分,他们突然遭遇了300名巡绰的岳家军,地点是临颍县境内的小商桥附近。

天气­阴­霾,瓢泼大雨,杨再兴望着远方出现的不见边际的金军,他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身边只有300人,面前金军12万……如此悬殊,是战是退?

当然是战。

持这种观念的人大多都看过《岳飞传》。在那里小商河一役杨再兴如天神奋威无可阻挡。他主动挑战,单人独骑杀入敌阵,连斩金军大将,逼退金兀术之后,想抄近路越过被泥雪覆盖的小商河,才不慎马陷淤泥,被乱箭­射­死。

如此殉国,英勇壮烈。

可这些不是真实的,无论谁,再有绝世勇力也不会视万人、十万人于无物。何况杨再兴在近6天的时间里历经两次生死大战,身被重创几十处,光是劳累就会到达人体极限。他凭什么好战无厌,难道他像西方神话故事里的赫拉克勒斯、阿喀硫斯一样是半人半神,生来就主宰战场的超人?!

无稽之谈。

杨再兴是不得不战斗,唯有一战,并且必须战斗到最后一息。金军一露面时,他就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命运。这是无可奈何的,就像前两次的郾城之战一样,为了岳飞,为了北伐,哪怕岳飞本人都得亲自临阵,不胜利毋宁死!

杨再兴就是这样率领300人的军队冲向了金国12万大军。无法想象那是一副怎样的场景,西方盛传的温泉关之战,斯巴达王列奥尼达以三百勇士抵抗波斯王薛西斯率领的46个国家、100多个民族组成的空前大军,听着真热血。

可那要有天险温泉关作为凭依!宋绍兴十年七月十三日这一天,杨再兴在旷野中扑向了400倍于己的敌人,除了战创遍布的身体之外,他一无所有,他全部的奢望只是尽量地拖住敌人,给身后的岳飞多争取哪怕一点点的时间。

因为至少有两个方向的援军正向郾城方向火速增援。

小商河激战开始,大雨中满地泥泞,沟壑渠深,杨再兴冲进了金军阵内。必死的决心让他比6天前的全盛状态时更加勇猛,金军的伤亡骤然增加,这让12万人同时愤怒了。

被这样一小撮人挑衅,是个男人就会受不了,何况这段时间以来金国的男人们一直都憋屈着。愤怒中他们做出了一个非常罕见的决定。

万夫长、千夫长出战。

这是非常少见的。据统计,自从宋、金开战以来,吴玠也好,韩世忠也好,甚至连同岳飞在内,都很少或者没有阵斩、擒获金军万夫长的记录,可这时这种官衔的金军将领扎堆地向杨再兴涌了过来。杨再兴求之不得,这简直是上天赐予的好运,实话实说,要是这些万夫长躲在12万之众的人堆里,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

他试过,15000人里都挑不出来金兀术!

杨再兴的时刻到来了,战场上金军箭如雨下,他每中一箭都会折断箭杆,任由箭头留在身体里,继续战斗。这一点让后世的某些人想不通,他在­干­什么?

为了攒箭头破纪录吗?

不,是为了战斗。箭杆会不停地摇晃扩大伤口不断流血,直到他丧失体力。而全拔出来效果一样,两相对比,唯有折断箭杆留下箭头才是最佳方法,这样他才能尽可能长时间地战斗!

在这种情况下,他迎战金军的高级将官,于激战中斩杀金军万夫长撒八孛堇,千夫长、百夫长、五十夫长以下百余人,杀2000余名金军。

最后他终于力尽殉国了,他死时很可能是陷在了淤泥里,或者是某条注满了水的沟渠困住了他。他死于乱箭。但是他绝对不会怨恨这场大雨,相反,他会非常的庆幸满意。这场雨严重地限制了金军骑兵的机动­性­,帮着他牢牢地拴住了敌人,在他死后,金军也没法连夜推进。

岳飞在这个夜晚是安全的。

杨再兴死了,他本应是全军的箭矢,用来摧锋破坚攻城略地,在北伐中大放异彩。可是死前所起的作用居然是一面保卫主帅的盾牌。他的死是注定的,除非他能杀光这12万金军中的每一个女真人!这是他的荣耀,还是他的悲凉。

这是汉人荣耀,还是汉人的悲凉……

杨再兴死后,12万金军怔忡在这场大雨里。战斗的时间很长吗,不,最多不过两个小时;死伤的人数太多吗,也不是,除了万夫长、千夫长之外,只是两千多人的数字而已;那么是雨太大吗?

更不是。

在遇到杨再兴之前,金军就在冒雨赶路了。这时杀岳飞的心仍旧不熄,可12万之巨的庞大军团再没有向前移动。

金兀术是个思维健全的人,他的脑子稍微运转一下就会得出下面这个结论——杨再兴只是路上的偶遇,已经这样难缠,那么守在岳飞身边的人呢?

这让他不寒而栗,前思后想,他决定休整一下,边休息边观望,等这场大雨过去再说。可是来不及了,他再一次低估了宋军的决心,只是一夜之后,两个方向同时有宋军迅速杀到。

一支是顺昌刘锜的八字军。

自开战以来,刘锜一直留在战场的前沿,张俊、王德的撤退没影响到他,赵构、秦桧的班师令也没让他屈从,他始终保持着冷静独立的思维。当岳飞意识到在战场上被孤立之后,发现只有刘锜才处于能援助他的位置上。

刘锜没有耽误,他派自己的统制官雷仲率兵北上,去郾城救援岳飞。他们的行动已经足够快速了,可是路途以及这场大雨阻碍了他们,当杨再兴拼死一战时,他们还在路上;

另一支是岳家军前军统制张宪。

张宪驻军在颍昌,郾城在颍昌府的东南端,而小商桥就在两者之间。他距离岳飞的帅帐是最近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再兴以生命为代价所争取的时间就是留给他的!

张宪在暴雨中疯狂赶路,在当天夜里赶到了战场,于次日凌晨向金军发起攻击。这是一次血腥的报复,岳家军的­精­锐部队大部分在张宪的手里,而所谓的­精­锐就是岳飞的亲兵背嵬军,他们每个人的心情都和杨再兴一样。

12万金军在泥泞的小商河区域被击溃,张宪衔尾疾追,追过小商河,追过临颍县,再追击30余里,才收兵回来。

回来后收拾战场,寻找到杨再兴的尸体。火化后发现里面有铁箭头两升……

这时是七月十四日的上午了,宋军在哀悼杨再兴,另一边刚刚逃脱­性­命的金兀术突然间心情大好。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不仅健全,还会急转弯。

谁说一定要擒杀岳飞才会让利益最大化?

比如现在这样,如果真的是杀了岳飞的话,这些宋军不仅不会崩溃,反而会疯了一样的复仇吧。那时玉石俱焚两败俱伤,金军也没什么好受。

而他的脑子拐了个弯之后,突然间妙想天成,觉得如果把岳飞比作一座城的话,那么可以攻城,但不如围城打援;如果援兵太强打不下来的话,围魏救赵更好!

联系实际,就是突袭岳飞的大本营郾城,哪怕不得手,也会造成各路宋军向岳飞靠拢。这时突然杀向之前岳家军所占领的那些城池,各个击破的话,是不是机会大好成功在望呢?!

这个想法让金兀术暴跳了起来,再也不想耽误哪怕一分钟。于是他在当天就跑向了他认为最适合击破的那个城市。

颍昌府。

根据之前的战报,颍昌驻军是张宪所部,而张宪刚刚还带着全部主力在小商桥和他玩命,这时颍昌必定是空虚的,以12万……不,就算10万吧,这样的重兵攻城,比如每个金兵围城墙站好,一齐用靴子踹过去,城墙铁定倒。

这么想没错吧应该没错吧肯定没错吧错了。

实在是太悲摧了,金兀术站在颍昌城下,发现自己居然错了。他怎么会错呢,他的脑子是很健全的啊,前面的推理多么正确,多有逻辑,不可能出错啊!

可他怎么就想不到既然刘锜能派援军、张宪能去救援、他能集结重兵炮打司令部,那么为什么战场上其它的岳家军就一定还在原地不动呢。

全局因为张俊、王德的撤军而动荡,岳飞在迅速收缩战线,此前突在最前方的王贵一部在张宪率军救郾城时,已经回收到了颍昌城内。

这时城内有王贵、董先、姚政、胡清、冯赛等知名战将,率领着3万岳家军,并且阵中有赢官人岳云!

风云跌宕的宋绍兴十年,岳飞第四次北伐的焦点集中在了七月十四日的颍昌府。对比之前的各次战役,会发现这次战斗的意义凌驾于所有之上。

它是独一无二的。

在张俊、王德撤军前,金军要多方向防守,谈不到重点针对岳家军;张王撤退之后,事发突然,两次郾城之战、小商河之战、临颍之战,这些战斗不管过程怎样结局如何,都是一个­性­质。岳飞防守,全力以赴保证帅帐稳定。

双方投入的军队数量,战斗的地理位置更决定了这些战斗只是局部的,只以杀伤对方有生力量为主的。而颍昌府截然不同。首先双方第一次成建制对抗,尽管岳家军一方仍然存在着岳飞不在本阵、­精­锐背嵬军四处分散等种种不利因素,但毕竟背依坚城,人数3万。这是开战以来决无仅有的。

之后要注意的是颍昌府的地理位置。

它的背后就是宋朝旧都开封城,在两者之间再没有州府级城市,这决定了它既是岳家军收复旧都占据河南的最后一块跳板,也是金国方面保住河南一地最后的防线。

它是双方的天王山,谁也输不起。

至少金兀术是输不起了,他豁出去了,带来了能找到的全部兵力。其中步兵数字不详,骑兵最少3万,出战的万夫长达到6人,他的女婿上将军夏金吾也在阵中,可以说这是河南境内的全部家当。

岳家军一方稍显惨淡。

兵力虽然达到3万,可细化一下实在没法乐观。岳飞所部12军,颍昌府里共有5军,分别是中军、踏白军、游奕军、选锋军、背嵬军。其中中军主力远在西京河南府,选锋军主力在其统制官李道的率领下正赶往颍昌,背嵬、游奕两军的主力在张宪的手里,踏白军全军都在,可惜他们是侦察兵。

作为全军­精­锐的背嵬军只有800骑。

当天辰时(早7——9点)岳家军出城迎战。城防由董先、胡清率领踏白军负责,主将王贵带着中军、游奕军两部主力亲自出战,背嵬军全都交给岳云。

决战决胜由赢官人承担。

800骑背嵬军冲向10余万金军,这仿佛蜉蝣撼大树,片叶阻长江,双方的差距未免太大了。可就是这样,岳云居然冲破了金军的防线,深深地契入了对方的本阵里。阵势动荡,女真人以10万余众的军力,居然没法压制他,被这支不足千人的骑兵部队杀进杀出,予取予夺。

这让女真人震惊,一天之前他们还承受过杨再兴的冲击,以那人的勇力也不免葬身乱军,全体覆灭,这个岳云怎么能随心所欲,难道他远远强过了杨再兴不成?!当然不是,这时的岳云没有在决战前的6天里经历两次生死搏杀,没有在大雨中带着几十处战伤巡视防区,他与郾城第一战时的杨再兴相似,都纵横于汪洋一样不见边际的金军大阵中锋芒毕露。

更何况他身后带着的部队与杨再兴截然不同。

汉之虎贲,唐之玄甲,宋之背嵬。这是各自时代里军队的传奇,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手下的玄甲骑也不过才1000人左右,却能定鼎国内立威突厥,铸就天可汗威名,到宋代时背嵬军以更少的建制面对更加庞大的异族军队,任务是必须取胜。

岳飞曾派人传令于长子——“不胜,先斩汝!”

岳云自辰时出战,过巳时,4个小时内出入敌阵数十回合,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身中战伤百余处,胜负未分,而身后有些乱了。

他的背后是主将王贵。这是岳家军第三号实权人物,为中军统制官。这人的胆略是有的,在北伐中能突破在张宪的前方,远离本部收复遥远的西京洛阳。可仍然稍显不足,不能支撑他没有丝毫游移地坚守自己的信念。这在不久的之后造成了灾难­性­的悲剧,而这时,他想到了后退。

背后是颍昌城,回城防守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关键时刻,血­色­的岳云来到他身旁,要求他决战到底,北伐已成孤军之势,尺寸之退必致溃堤之恨!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贵老于战场,立即明白了眼前形势。过了河的卒子怎么可以退,哪怕把颍昌城的岳家军都拼光,对耗掉对面的金军都是值得的。

一切为了开封城,为了北伐攻势的继续。

战局重新胶着,这时不只是岳家军陷于困境,金军一方的压力更大。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全军参战,堪堪一个上午过去,不仅居于下风,连都元帅的女婿上将军夏金吾都在战阵中被岳云斩杀,这是震惊更是愤怒。四太子殿下已经爆炸了,这下子国恨家仇统统有,金兀术没有任何理由再一次退走。那么就用人命继续去填,他不信搅­肉­机一样的战场会让人多的那一方输!

他想的没错,战局一直混乱,岳云也好,背嵬军也罢,他们能劈开重重阻挡杀进杀出,可实际的杀伤人数却仍然有限,毕竟建制基数太少了,一但对方重新整合,局面就会和上一次一样。这很像球赛里后卫所面对的宿命。

前锋失败多少次都没事,后卫只要败一次,就丢掉一切。岳云必须时刻保持住进攻的态势,他只要有一次陷在敌阵里,那么一切就都无可挽回。可时间挪移,太阳已经接近正午。辰、巳、午,共三个时辰,也就是6个小时,这是怎样的一种坚持。

战场上的转机出现在颍昌城的城墙上,岳家军还有一部分人马负责防守,为首的人是董先。他的名字远不如牛皋、杨再兴、张宪等人响亮,可他在历史里的印迹非常显赫,只提一点,在岳飞第三次北伐因为粮草原因不得不班师时,为全军押阵后撤的人就是董先。

他阻挡追赶的李成,几乎生擒这个当时号称伪齐第一名将的叛徒。这时踏白军出战,成了压垮金兀术的最后一根稻草,同样激战6个小时,被岳云、王贵耗尽了战力的金军再也没法支撑,潮水一样向北方败逃。而岳家军只是象征­性­地追击了一下,再也没法做出别的反应。

留在颍昌城下的东西足够多了,金军当场阵亡了一个万夫长,另一个叫粘汗孛堇的副统军万夫长重伤,抬回开封后死了。千夫长被格毙5人,活捉的女真千夫长阿黎不,汉人千夫长王松寿、张来孙以下共78名大小将官。

其它的林林总总难以计数,很有可能也没法去数,颍昌城一来离崩溃只差一点点,二来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与之相比,战场上的死人一点意义都没有。

七月十四日颍昌之战结束,十六、十七、十八日是岳飞转守为攻的日子,一个在传说里若隐若现,在分析里可以证实,在怀疑者眼中纯属虚构的战斗在进行中。

——朱仙镇大捷。

朱仙镇位于开封西南45里处,在这里,在611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很多的争议。有人说,在那里岳飞以500名背嵬军大破金军十余万众。这个说法在史书中可以找到根据。

《宋史·岳飞列传》卷365中记载:“……飞进军朱仙镇,距汴京四十五里,与兀术对垒而阵,遣骁将以背嵬骑五百奋击,大破之,兀术遁还汴京。飞檄陵台令行视诸陵,葺治之。”

这是正史。

看私史,南宋史家吕中在《中兴大事记》一书中记载:“……其战兀术也,于颍昌则以背嵬八百,于朱仙镇则以背嵬五百,皆破其众十余万。虏人所畏服,不敢以名称,至以父呼之。”

不信的依据也很有来头。

分别是《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和《三朝北盟会编》。这两部史书号称良史,是历代以来研究宋史的重要依据。这两本书对岳飞的观点是持肯定态度的,但对第四次北伐的记录则混乱不堪残缺不全,连颍昌之战的记录都缺失了一部分,更不用说朱仙镇如何。

于是反对的人找到了所谓的依据,籍此认定朱仙镇事为子虚乌有。真的这样吗,其实只要顺延着这条线继续向上搜寻就会知道真相。

以《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为例,它的作者是李心传。李心传于14岁左右时跟随他父亲李舜臣住在临安,李舜臣时任宗正寺主簿,掌握官藏史书,李心传近水楼台,从小浸­淫­于此中,长大后科考不中,转而写成《要录》一书。

不求功名者,立书之心颇正。据此看来,这本书应该可信。但是很不巧,他出生时岳飞已经被害27年,他读史时岳飞已蒙冤41载。这段时间里秦桧等­奸­贼早已毁掉了几乎全部关于岳飞的资料,逼得岳飞的后代想回顾先人的英烈事迹都无法找到官方信史的支持。

这种前提下,他写了些什么,遗漏了些什么,缺失了什么,不问可知。而岳飞的足迹散布在历史的每一个角落里,没有谁能彻底抹杀,只要想找,它们一直都在。哪怕在敌人的史书里,都有端倪可查。

《鄂国金佗稡编》卷16《临颍捷奏》中记载,七月十八日,临颍县东北,张宪“逢金贼马军约五千骑。分遣统制徐庆、李山、寇成、傅选等马军一布向前,入阵与贼战斗,其贼败走,追赶十五余里。”

这一条为近代宋史大家邓广铭先生所采信,但是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字“逢”。在他的书里,是金军来犯张宪迎敌。

这一字之差,混淆了岳飞第四次北伐攻击的最远端在哪里这一命题。临颍县的东北方正是开封城的方向,如果是“逢”敌于道,那么张宪必然在前进的路上。

而在这次攻击中,张宪派出了4位统制官出战,那么至少是二到四个军的兵力。参照之前的战斗可以很轻易地得出结论,岳家军要搞定5000名金军,根本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如此兵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收复故都开封。

这是临颍方向。

另一个迹象在颍昌府。《宋史》卷368《牛皋传》记载——“……金人渝盟,飞命皋出师,战汴、许间,以功最,除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成德军承宣使。”

汴、许间,即是开封与颍昌之间。之前的记录中我们知道,颍昌大战中并没有牛皋参与。那么为什么他会因为“以功最”受赏呢?

他在何时战斗于开封、颍昌之间?只能在七月十四日之后,这证实了朱仙镇之战存在的真实­性­。朱仙镇正是在“汴、许间”。

由此可见,颍昌决战击败金军主力之后,宋军曾兵分两路,分别从临颍、颍昌两条战线,分别由张宪、牛皋率领,向开封城挺进。在朱仙镇一处与金军交战。

战斗是存在的,规模却不会很大。记录中显示得很清晰,5000人左右的金军。这与之前的第二次郾城之战何其相似,前一次的大败让金军只能派出这一点部队。

而这支部队在《金史》卷82《仆散浑坦传》中可以找到踪迹——“……天眷二年,与宋岳飞相据,浑坦领六十骑深入觇伺,至鄢陵。”

鄢陵在颍昌东北,处于开封、朱仙镇之南。朱仙镇之南在金军来说,已经是“深入”,可见岳家军当时已经挺进到了哪里。

这也正符合了张宪的那次遭遇战。

种种迹象表明,岳飞不满足于颍昌之战的结果,他要实现自己多年以来的夙愿,收复开封北渡黄河联结河朔喋血虏廷!

为此他分兵进击,向龟缩在开封城里的金兀术发起攻击。

在此时的金军一方,金兀术本人哀叹——“自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衄。”他彷徨沮丧不知如何是好,惶惑中想到了向北方逃蹿。

他的部下们,如金帅乌陵思谋无法御众,失去指挥权威,只能对部下们说“毋轻动,俟岳家军来即降。”借此稳定军队。

部将中,“金统制王镇、统领崔庆、将官李觊崔虎华旺等皆率所部降,以至禁卫龙虎大王下忔查千户高勇之属,皆密受飞旗榜,自北方来降。金将军韩常欲以五万众内附。”

这是多么喜人的局势,是宋、金开战以来15年中从来没有过的。另一方面,黄河以北的义军风起云涌已成燎原之势,在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等重要州郡范围内,金人动息,山川险要,一时皆得其实。

粮草物资方面,父老百姓们自发地牵牛挽羊资助义军,这一点是敌占区里最关键的一点。反金迎宋的行动已经达到了“自燕以南,金号令不行,兀术欲签军以抗飞,河北无一人从者。”的程度。

千载一时,万事俱备。

当此时,岳飞心神激越,壮志将酬,他难得地喜形于­色­,对部下们说——“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这是多年以来无数汉人的梦想,一直遥遥无期不可及,这一日终于要实现了。

时间凝聚在这一刻,在这时岳飞在庆贺,金兀术在忙着收拾行李准备跑路,开封城虽好,也只能放弃了。就在这时,梦魇出现,那个没法解释却总在发生的荒诞无耻的事再一次出现了。又有汉人跳出来帮他,帮助这个手上粘满了汉人鲜血的民族死敌。

一个汉人书生拦住了金兀术的马,对他说,四太子别走,岳飞很快就会撤军了。

金兀术不解。

书生说,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内部权臣当政,大将却能在外立功的事。岳飞自保都成问题,还谈什么进攻?

金兀术恍然大悟。

几乎也就在同时,这个书生的话被验证了。

赵构的圣旨到,令岳飞即日班师。

远隔千里,中涉大江,临安城的反应­精­确到这种地步。自从北伐以来,圣旨像天雷一样神出鬼没,每一次都在最关键的时刻降临。

比如刘锜在顺昌城胜负未分时,比如岳飞兵力铺开将胜未胜时(令张王退兵),比如这时再前进一步岳飞就将收复开封时。

这是怎样做到的呢,难道赵构时刻关注战场,身边快马准备,发现情况立即出发吗?不是,皇帝下命令是要从全局出发为帝国整体利益考虑的,是要走一整套合法程序的,中间很多人很多部门一体配合才行。

这一次令岳飞撤军,由御史罗汝楫发起。罗说,张俊、王德已撤军,刘锜也在撤退之中,岳飞孤军在外,兵微将少,民困国乏,怎能言胜。再深入的话,完全是对国有资产的不负责任。

说得有理。

整个御史台响应,提交宰执审核,上报给皇帝,请示批准。赵构考虑到大多数­干­部都这样想,觉得这能体现出大多数人的利益,于是批准。

以上意味着什么,这不一场闹剧,是整个国家上层建筑都在阻止岳飞,是南宋作为一个国家,走了绝对的合法程序之后,阻止自己的军队收复旧京故都!

莫明其妙,奇哉怪也。

可偏偏就是发生了,我想我之前说过的话是不准确的。金兀术的命不是好,不是每到危难时都有汉人帮他,而是随着危难的等级,汉人的帮助力度都会随之升级。比如这一次,整个汉人的最高权力层都在帮他。

为什么啊?!

这句疑问千年以后有人问,当时迷茫的人更多,最痛苦最无助的当属岳飞。他接到诏书之后悲愤填膺,怎么都想不出来为什么要班师。

他给赵构写了一封回信,摘要如下——“……金虏重兵尽聚东京,屡经败衄,锐气沮丧,内外震骇。闻之谍者,虏欲弃勘辎重,疾走渡河。况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臣日夜料之熟矣,惟陛下图之。”

这段话一针见血,道尽了当时的形势。

一直有专家教授说,岳飞孤军深入,虽然全是胜仗,但潜力已尽,怎么能以一军抗金人全国?所以无论怎样,他都是强弩之末了,不退兵就一定全军覆灭。所争者,不过是在何时何地以怎样的方试失败而已。

看着是很理智啊。

不过请问,金人全国的力量是什么,现在的确是金兀术的河南一部在对抗岳飞,他们还有河北、原辽国等其它疆域的守军、物资没有参战。但是能搞过来吗,女真人敢吗?

之所以派去守军,就是因为有敌人在。看金国的邻居们,西夏从始至终没有真正服从过任何一个国家,别说是金国,连后来的成吉思汗他们都敢背后搞小动作。从这里敢撤军南调吗?不敢;

更远的北方,耶律大石创建的西辽已成幅员堪比原辽国广阔的超级大国,与金军几次鏖战,不仅不落下风,还重创了远征的金军。只是在反攻金国时,还力有不足。

这样的死仇窥视,金国敢置之不理吗?同样不敢。

女真人发展得太快了,国土面积骤增千百倍,第一代的战士们却死伤老病,很多时都是契丹、奚、汉人等异族军队在支撑门面。尤其是在汉地,岳飞连战连捷,金兀术想征兵,都没人搭理。在这种局面下,凭什么说岳飞潜力以尽,金兀术将反败为胜?

颍昌之战,是夺河南的天王山,谁赢谁胜,而过了河南之后,黄河北岸一马平川,直到燕云都无险可守,这一点是两宋战史的铁律,任何人无法扭转。当此时,在纯军事角度来看,岳飞已成无法遏制之势,复开封、渡黄河、收河北甚至夺燕云都在意料之中。

至于所说的物资粮草,更是不值一谈。中原大地上全是汉人,军队可以无限制扩充,物资可以每到一地随时调用,联结河朔的成功让岳飞再不用顾忌前三次北伐时的粮草问题。他的前面是一条光明之路,只要他向前,他将赢得一切。

没有谁能否认这一点,所以某些人才心慌意乱,如大祸临头,惶惶不可终日。比如赵构。按逻辑,岳飞是他的员工,工作越出­色­,他越得利,何来阻挠一说?

这一点很让人想不通。

其实也没什么,世间事只有故作高深,没有真正的高深。人类的麻烦,除了有限的几种天灾之外,都是人给人找的,之所以涌现出各种无厘头的事,说到底只有一个原因在作怪。

——私心。

岳飞北伐成功,赢得一切,那时江山的产权归谁……这个命题像梦魇一样困扰着赵构。赵九弟是个身体心理双重陷缺的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的才能志向,哪一点都充满了小富即安的局限。这种局限是天生的,无法在后天扭转。

比如谁都知道百万、亿万富翁好,可谁敢说面对亿万财富所附带的各种责任、决定时能保持平静,视压力为享受?

这是天赋。

岳飞飞扬勇决,翱翔天下,为夺天下之臣子,而赵构远不是秦皇汉武一样的皇帝,他时刻都牢牢地抓着铁算盘,计算他个人的安危富贵。

岳飞再向前就会失去控制,很可能会变成南北朝时南朝的开国皇帝刘裕!这一点的可能­性­不管有没有,有多大,只要存在,就必须扼杀!

于是岳飞在公元1140年,宋绍兴十年的七月十八日一天内连续接到了12道金字牌班师令,严令他不许辩解不许耽搁立即撤军。

岳飞茫然、错愕、灰心、沮丧,直到这时他仍然没有了解到上面所说的那些私心酝酿出的­阴­微心理,好久好久当他终于能说出话来时,吐露的心声是下面一句。

——“臣十年之力,废于一旦!非臣不称职,权臣秦桧实误陛下也!”

直到这时,岳飞仍然认为他的陛下是好人、正人,是一位中兴之主,只是由于受了秦桧的蒙蔽蛊惑,才变得倒行逆施反常错乱。

千般不情万般不愿,也要遵守皇命。岳飞在第二天班师。当起兵时附近州县的百姓们都赶了来,拦住了他的马头,问为什么要走。

岳飞来时,他们戴香盆运粮草倾力支持,岳飞突然撤走,金人回来会反攻倒算的!百姓何辜,不忘故国却被国所累。

岳飞愧悔难当,无奈中只能取出圣旨,说——“吾不得擅留。”身为军人,他实在没法拒绝军令。但是此情此景,又怎能置之不理。岳飞下令多留5天,由他亲自断后,想跟着宋军走的百姓一起南迁。如此这般,岳飞的军队终于还是南撤了。

他撤之后,中路的刘锜、最东端的韩世忠跟着撤军,轰轰烈烈的绍兴十年北伐就此突然中断。它的尾声耐人寻味,金军一方,注意金兀术的命令,他命令孔彦舟,也就是那位抓住洞庭湖义军首领钟相的游寇大佬,领军重占开封。

为何是重占呢,难道金军已经从开封城逃跑了吗?!这可不是汉人史书的记载,是《金史》卷77《完颜宗弼传》里的记录。

千载一时,只需前进而已!

居然就这样错过了,更让人气得吐血的是这个时候居然有一支部队逆方向开到了前线,这是谁呢,非常显赫,是宋军里最核心最忠心最放心的禁军,杨沂中的部队。他们来­干­什么,岳飞都撤退了,他们离开赵构远涉大江,为的是什么?

联想之前,答案呼之欲出,这不是来帮岳飞的,这是来监视、掣肘、制衡岳飞的!为了让岳飞撤军,赵构们是用了多少心思,耍了多少手段啊。从张王撤退,逼岳飞成孤军,到12道金牌赤­祼­­祼­命令,这样还不托底,竟然派军队准备火线内讧!

可惜的是杨沂中运气太差,被卷土重来的金军伏击,败得跟后方失去联系,把赵构差点吓晕过去。这是赵九弟手里唯一一支亲兵,是无论如何不能有闪失的啊~~

好在杨沂中还是逃回去了。

逃不走的是河南大地上的义军、州城。岳飞撤走后,金军迅速反攻,北伐中所得到的一切,都输了回去。义军被镇压,城池被复夺,百姓被残杀。这些消息传来,岳飞悲愤填膺,他仰天大叫——“所得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他可以委屈,但百姓不能危亡;他可以失意,可江山国土不能沦丧!当此时,岳飞终于愤怒,终于失控,他心里郁积了太多的东西,必须要说些什么!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情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一曲《满江红》,到尾声时岳飞还是习惯地希望着什么,可他不会知道,在临安城里等待他的,会是些什么人什么事。

战争过后,所有参战的高级将官都要回临安述职。当岳飞到达时,很多事已经发生了。比如说张俊、王德升官发财得奖状。

这是个很诡异的现象,更诡异的是发生的过程。

张、王两人到临安城之后,完全是一副铁血军神的做派,而宋廷给予的待遇也是战胜英雄一级的。这让整个临安城官方民间都看不惯更受不了,于是发出了一片片的嘘声,之后张、王两人受了刺激,表现得更加反离谱。

就像从战场上置友军于不顾逃跑的是别人一样,这两人主动向皇帝请功要赏。

……还有比这更无耻的吗?!全城官民沸腾了,有官员以正式公文的方式弹劾他们,可几天之后事情出了结果,这两人两袖金风胸配红花,得意洋洋去西湖划船玩去了。

太荒诞了,这个世界还有公理道义吗,岳飞抵达临安之后,听到看到这些,就此明白了官方对这次北伐的定­性­原则。

什么是功,什么是错,最终的解释权早就另有宗旨了。

行情有变,岳飞却不变。他在觐见之前就把赏赐都推了,选字用词间充满了棱角,让某些人坐立不安——“……区区之志,未效一二,臣复以身为谋划,惟贪爵禄,万诛何赎!”

什么功劳都没有,还为自身打算,贪图钱财官位,杀一万次都不够。这样的话直指张俊、王德、赵构、秦桧,让这些人对号入座,正视自己拙劣肮脏的勾当。

真以为怎么受的赏,为什么发的钱,会没人知道原因吗。岳飞一时激愤,相当于挑明了告诉皇帝、首相、大将军们,你们联手在我背后捣鬼,做了什么我都知道!并且我很介意,不想装糊涂,跟你们同流合污!

岳飞再次要求辞职。

赵构也拿他没办法,只有亲自写了一份诏书,里边先肯定岳飞的成绩,“卿勇略冠时,威名服众。”再申明朝廷还是有长远打算的,“方资长算,助矛远图,未有息戈之期。”最后打出人情牌,“虽卿有志,固尝在于山林;而臣事君,可遽忘于王室?”你只顾自己逍遥自在,不管还在水深火热中的政府了吗?

如此这般,岳飞终于不提辞职的事,走进皇宫,和赵构见面。见面时整个皇宫回响着赵构一个人的声音,他温馨、尊荣、关切地说了很多,换来的是岳飞无可挑剔的礼仪。

除此之外,岳飞一直沉默,一个字都没回答。(“帝问之,飞拜谢而已。”)当天岳飞离开,在他的身后,是几道各有内蕴的目光。

赵构,他微笑着从未失态,哪怕做了以上的一切,仍然雍容优雅。在岳飞、韩世忠等人走后,他以主事者的身份为此次北伐收尾,说了这样一句话。

——“朕若亲提一军,明赏罚,以励士卒,必可擒兀术。”言外之意,伟大的将军们,你们能做到的,正是我所能做的,甚至比你们做得更好。

世间应知道,朕,赵构,才是掌控一切者,才是需要膜拜的对象。

张俊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岳飞……是他曾经的部下,现在的噩梦,这人的一言一行都站在他的对立面,把他映衬得无比丑陋!

报复,报复,如果有可能的话,必杀飞!

秦桧则很忙,他不需要用怨毒的目光凝视岳飞,因为他正做着报复的事。说起来他应该感谢岳飞才是,在他从前的主子完颜昌死后,他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荡无根,乃至于失去了在赵构身边立足的根本。金兀术不屑于和谈,他秦桧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非常及时,岳飞北伐,一顿胖揍让金兀术清醒了,明白了走哪条路才不会撞墙。这几天里金国的四殿下托人带来了话。

秦,你没白天没晚上的请和(尔朝夕以和请),却没办半点正事。岳飞为什么没管住,都快抢我的河北了,还杀了我的女婿。这个仇必须得报,只要你们杀了岳飞,和谈立即达成。

秦桧很满意。

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杀岳飞也好,搞和谈也好,都需要一个整体策划,都要讲究一个水到渠成。这其间不仅需要南宋动手,金国方面也得积极些。

金国的工作在第二年的正月中旬左右展开。都元帅金兀术阁下率领着原班人马,不,数量少了些,再不足12万了,东拼西凑到9万,发动南侵。

这是在意料之中的,失败之后必须主动攻击,当年辽国是这样,现在金国也如此,不然没法保持上位国的态势。

打是一定要打,打哪儿很讲究。鄂州方面是禁区,万万不能招惹;楚州方面韩世忠的战力大不如从前,但仍旧足够硬朗,本大利小,不是好生意,躲开;那么唯一剩下的就是淮西西路一带,张俊的辖区了。多年来,相互间知根知底,这是目前唯一的软柿子了。

天寒地冻,金军越过淝水,进攻寿春,没遇到什么抵抗,当天就攻破了城池。这之后,两淮地区仍旧一片平静,唯一的变化是在几条主­干­道上,每隔几小时就飞奔着一匹狂跑的快马。

这些马,是淮西战区司令官张俊在辖区内的最主要“战械”。

作为南宋资格最老的大将,张俊的做派是最经典的。他严格执行着遥控方针,辖区交给了部下姚端,军队驻扎在长江南岸的建康,他本人则停留在首都临安,沉醉在西湖的旖旎风光里,随着和皇帝保持着近距离接触,学习政策,保持关系。

如此这般,才是一个大将该有的工作生活风范!

那么一但金军杀来,辖区空虚怎么办?不急,他备下了非常多的快马,组成了“流星马斥堠”,可以迅速把战报传到江南。

至于传来之后嘛,仍然不急,他可以周密细致地调动军队,再细致周密地招开军事会议,再周密细致地选择坐骑,以勉再次发生赶赴前线时,掉下马摔伤胳膊的悲剧……什么,前线、金军、战争已经爆发,什么事也不会耽误,刘锜将军荣升淮北宣抚使判官,带着八字军驻扎在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他完全可以先率军杀过去抵挡一阵。

刘锜率八字军再一次逆锋而上,成为阻挡金军南侵的第一层屏障。几天之后他到了淮西重镇庐州(今安徽合肥)。

庐州守将关师古,部下士兵2000余人。按说这比顺昌的条件好了很多,而庐州作为淮西第一重镇,它的城防设施更加完备,从理论上说,刘锜会背倚坚城,创造出比顺昌之战时更辉煌的战绩。

可是他到达之后,绕着城墙转了一圈,之后对关师古说马上集合能跑路的人,立即撤!城防是一回事,金军杀来的速度更是一回事,顺昌至少留给了他6天的准备时间,现在金军的先锋部队都快到了。

庐州大撤退,刘锜以最快的速度回缩至巢县东南方一个名叫东关的地方,那里依山傍水,形势坚固,可以结寨自保。

而此时,庐州已经被攻破,连同其周边的无为军、和州都受到波及。至此,战争刚刚爆发,淮西已经沦丧大半,10天之内,长江防线都在威胁之下。

赵构慌了,不管有什么样的内幕,他都必须得保证长江防线的安全,有了这个才有谈判的筹码,才有他平静幸福的生活。他严令张俊立即从临安滚到前线去,一边派出杨沂中率禁军渡江作战,之后心里仍然没底,习惯­性­地向鄂州求援。

赵构十万火急发去了《御札》,要岳飞亲自率军渡江攻击金军,保证领袖安全。

岳飞收到命令之后,感觉一阵阵的头晕。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淮西战区内,合张俊、刘锜、杨沂中三部军力的话,已经达到13万以上。这是建炎南渡以后,第一次以优势兵力与金军作战,虽说张俊很软,杨沂中很少爷,但有刘锜在,怎么也能保证长江安全吧。

趁此良机,应该批亢捣虚,围魏救赵,由他出兵从鄂州直取京活。这样宋军将以岳飞部从北,张、刘、杨三部在南,形成合围之势,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全歼金国河南部­精­兵。如此,则一战定江山,比收复开封更直接有效。

岳飞把这个战略意图写成奏章,急报临安。赵构以更快的速度发来了回复,上面用一大堆的殷切希望包裹着一个中心议题——“……今江、浙驻跸,贼马近在淮西,势所当先。”

现在领袖在江浙一带,金兵已经杀到了淮西,这是最重要的。飞,你就别闹什么幺蛾子了,快来救我!

面对赵构被吓得扑腾乱跳的小心胆,岳飞没再耽搁,放弃了这次难得的大好机会,立即领兵去淮西。这样,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里会变成一个经典的添油战场。

各方面不断往里加筹码,打群架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岳飞于公元1141年,宋绍兴十一年的二月十一日左右渡江,接近战场。可惜没等他真正靠近,事情出变化了。淮西主将张俊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离远点,保持距离。

张俊、王德一起从临安赶往建康,也就是现在南京市,在那儿与他的大部队汇合之后,于二月初四日渡江。过了长江之后,拥兵13万,放眼一望,忽然找不到敌人。

女真人不知在搞什么,只是占领了庐州、和州等地方后,就开始了缓慢地撤军。在十多天的时间里,一步步把含山县、巢县、全椒县、昭关等中小城市都让了出来。张俊摸不清头脑,但是手里的兵本­性­很贪,有便宜为什么不占?

于是双方很默契地一退一进,在淮西平原上携手散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巢县以北的柘皋镇。这地方一马平川,地势平缓,女真人退到这儿之后就再不走了解。

9万对13万,军团级决战,金军当然要选一块能跑开马的地方。

至此张俊等人知道事情大条了,一步步地跟着女真人走,到了对方的主场里。不过也没什么,最近几年的宋金战争再不是从前畏女真人如虎的时代了,在数不清的大胜战线之后,连从来没有正面击败过金军的张俊、王德、杨沂中都充满了信心。

更何况阵中还有顺昌之战的孤胆英雄刘锜。

双方于二月十七日对阵激战,挑起第一轮攻击的人很不出人意料,不是女真人,也不是刘锜,而是临安禁军大佬杨沂中。杨沂中早年号称“血汉”,单骑入城击败满城土匪,让赵构又惊又爱。这个传统一直保持着,这么多年以后变本加厉,到了这种场合仍然敢打敢拼,抢着上头阵。

……多年来在首都执法养成的威风的确威武啊。

杨沂中率禁军冲向金军的中军大阵,推锋直入堂皇正大,真不愧是宋朝皇帝­精­锐强悍的……仪仗队。这票人冲得快,败得更快,没一会儿就成群结队地跑了回来。

这也算是杨沂中的能耐,此人无论怎样大败,不仅自己不死,部下们也都不死。

仪仗队退场,正戏开唱。按常规概念,这时出场的应该是战力第一顺位的刘锜。由他当炮灰消耗金军实力,再由张大将军出面一锤定音,这才是正常的官场逻辑。可惜事实不是这样,张俊泡官场泡军界这么多年,做事早就不是正常了,而是超常。

让刘锜打头阵,很可能再搞一个奇迹,扬名立功;把刘锜留在最后,万一失败了可以当逃跑时的盾牌。这两个选择哪个好?

宁与友邦不与家奴,不然选后者!

于是刨除杨沂中,排挤了刘锜,张俊是主将绝不亲临第一线,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王德了。王德,原行营左护军刘光世手下第一将,人称“王夜叉”,是一位手段强硬的老行伍,按资历说威望,他有时敢和韩世忠叫板。当年行营左护军主将很萎,部将超强,说的就是他和郦琼。

这时王德出战,胆略非凡,选择的主攻方向是金军的右翼,那一方正是金军中的­精­锐部队拐子马。轻骑兵兵种行动迅速,拐子马迎着王德冲了过来,却不料王德张弓搭箭,一箭­射­中金骑指挥官。战场一片哗然,王夜叉挥军鏖战,居然把拐子马击溃。

战局不利,金军向紫金山方向退却。张俊没有追,他率军先收复了淮西境内的重镇庐州,进城之后第一时间向临安报喜请功。

赵构闻讯大喜,传令嘉奖。

奖状还在途中,张俊觉得获奖名单要斟酌一下。这时金军还在淮西境内,战争很可能会继续,岳飞已经渡江到位,眼看着就会参战……这明显是下山摘桃子嘛,俺手握13万重兵且旗开得胜,难道要平白分岳飞一半功劳?!

做梦,张俊给岳飞去了封信,告诉他原地不动,别想靠近了占便宜。

岳飞原地静止,没有再靠近。

这是当时军界内罕见的高素质表现,面对别人养大成熟的桃子,能忍住不伸手,是连同吴玠、韩世忠在内宋朝绝大部分将官所做不到的。

那么可以为岳飞鼓掌欢呼了吗?不,先等等,几个月之后,这件事会引发怎样的灾难,是这时谁也没法想象的。

回到淮西战场,柘皋之战大获全胜,正面击败近10万金军。这个成就不可谓不重大,一时间朝野振奋张俊更振奋,连同后来的史书也非常的振奋。提前剧透下,宋人后来总结出“中兴十三处战功”,柘皋之战榜上有名,排在第8。

在这种局面下,没法不追击。可是怪事再次出现,张俊再一次找不到金军的去向了。他收复了庐州,休整了军队,向紫金山方向追击金军,结果发现金军去向不明。

近10万军,在淮西大地上失去了踪迹,这让张俊心惊­肉­跳。尽管他总逃跑,尽管他总避战,可作为南宋资格最老的一个兵痞,他非常清楚这是战场最要命的。

你不知道敌人是怎么消失的,就意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敌人会突然间跳出来!

为此他下了大本钱去搜索,而消息也潮水一样的涌来。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来自于濠州(今安徽钟离县)。那是庐州的北方,金军撤往淮水的必经之路。早在柘皋之战前,濠州就被重重围困了,这时它正处在金军后撤之路上,那里的战报可信度很高。

濠州的人先是求援,十万火急,说金军自开战之处就重兵围困,眼看着更多的金军路过,会顺手屠城泄愤的。

这让张俊不爽,屠城很严重,可追上去再来一次柘皋大战……穷寇莫追的,逼急了会有大损失。他下令再探;

几天后消息再来,说濠州解围了,金军从这里路过,汇合了围城部队一路向北,已经渡过了淮水,进入了河南界内。像是为了验证消息的可靠­性­,有几个从金军营地逃回来的宋军信誓旦旦地保证,金军渡淮是他们亲眼所见。

张俊一声令下,追击!

开追之前,张俊于百忙之中意识清醒,做了另外两个决定。第一,传令岳飞让他继续原地待命;第二,告诉刘锜没你什么事了,追击任务由他本人和王德、杨沂中来完成,刘锜必须第一时间向南撤军,返回驻地太平州。

摁住岳飞,踢跑刘锜,如此这般,才能保住功劳只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看着很怒吧,偏偏两个当事人都听话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张俊是淮西主将,只因为这两个人都有纪录有原则。不然的话,两者随便哪个,都有屠了张俊的把握!

而这,也要记录下来,因为它和前一次岳飞听令静止一样,会引发之后的灾难。

追击开始,张俊、王德、杨沂中三位高资历兵痞兴高采烈向前追,想着“收复”濠州,兵临淮水,耀兵国境。这是很牛的一件事,只是在国境线上盔明甲亮地遛一圈马,回临安后就会再一次升官发财得奖状,多好的事啊,多便宜的买卖!

可惜的是,才跑了一天,前方忽然传来最新战报。金军突然出现在濠州区域,开始重兵攻城了。这让三位兵痞立即一身冷汗,停下了脚步。

……有情况,把刘锜追回来,让他去打仗。

刘锜听命令,又赶了上来。四将合兵,杀向濠州,距离还有60里时,传来战报,濠州陷落了。面对这噩耗,四个将军各有主张。

张俊、刘锜发觉这一次金军的行动太诡谲,变幻不定,一定得慎重对待。而且濠州已经陷落,赶过去意义不大。

王德弃权,他本就不是方面大将,军事会议上底气不足。而禁军的大衙内杨沂中火了,仪仗队特­色­再一次爆发,他要进攻,趁金军刚刚攻下濠州,立足未定之机全力反击,既抢回城池,也救回百姓,更趁机扩大胜利果实,打一场比柘皋之战更辉煌的战斗!

……张俊等人郁闷,柘皋之战有你啥事吗,仪仗队长阁下。

可别管别人怎么劝,连张俊以淮西主将的身份反对,都没法摁住杨沂中的进攻决心。在守原则的人那儿,原则是锁链,在没原则的人这儿,原则、命令什么也不是。张俊还怕禁军主将随时给他打小报告呢。

杨沂中率军冲向了濠州城。

冲进濠州城毫无障碍。

人呢,城里原有的居民们,还有金军,都跑哪儿去了?难道在杨将军进城前都跑光了?!这让杨沂中警觉,他放慢了速度,派出了前哨,向纵深打探。

前哨回报,全城都没人,一个都没有。

像是印证这一点似的,当天濠州全城“寂然无所闻”。有点邪门,但仪仗队长长期在首都领袖身边工作,各种高深理论学了很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等道理早就熟透了,还能被女真人盗版的空城计吓住?这时他下令继续前进,占领全城,肃清残敌。

全军进城,就在全都进城了之后,北门突然间伏兵四起,大批的金军冲了进来。禁军的仪仗队素质再一次显露,冲锋时很猛,对决时脆败,遇伏之后慌张!他们没等真正接战,就像惊了枪的兔子一样,一窝蜂地拥向了南门。

南门外是张俊、刘锜等率领的全军大队,这时“南奔无复纪律”的禁军们成了金军的前锋,用来冲散宋军主阵。

关键时刻,张俊难得地展示了一次军中宿将的经验,这人命令全军压上,与败军逆向而行,哪怕把娇­嫩­的禁军挤成馅饼,也不能动摇主阵。

这个决定很有效,也很残忍,阵地保住了,同时宋军重新获得了优势,毕竟在淮西战场上宋军的战力以及军队数量都超过了金军。可杨沂中的部下们就没那么幸运,首尾两端的步兵们都大量伤损,仪仗队严重减员。

如此一番折腾,濠州城重新寂静了。宋、金两方在城内外对峙,都保持了足够的耐­性­。而战争的重点,三天之后,转移到了淮河水道上。

楚州方面的韩世忠派出数百条战船逆淮而上,要截断金军的退路。这是韩世忠的风格以及特长,他每一次的作战目的都是欲置敌于死地,而水军是金国永远的痛,女真人直至亡国都没能完美这一领域。这样,就形成了宋军水陆两方面前后夹击金军的态势,以军力战绩参考,完全能把金兀术留在淮西境内。

形势大好,又急转直下,金兀术没有分兵去淮河边上准备迎战,而是在旱路迎着韩世忠的水军Сhā向了楚州方向,也就是运动到了水军的后方。

金军在赤龙洲附近停了下来,开始砍大树设水障,要把韩世忠的水军截住。金兀术的意思很清楚,你不是要断我的退路吗,我先把你的退路断掉。想在淮西吞了我,那么咱们就拼个鱼死网破!

这是多年以来,金兀术罕见的勇决表现。他实在是输不起了,再输金国将失去上位国资格,他本人也会名誉扫地身败名裂。

这也给了宋军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淮西大地上,张俊以13万重兵挟胜势逼迫金军后退,韩世忠断水路成关门打狗之势,难得的是金兀术也不再逃跑了,并且就在淮西境内还有岳飞这一终极战力随时会参战。这是自宋、金开战以来从所未有的机遇!

只要各方面正常运作,金兀术必将全军覆灭。

可各方面运作的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作战,没有流血,没有堵截,没有谁全军覆灭,什么都没有。

韩世忠得到金军设水障的消息后,就令水军撤退。那很快,本是逆流而上,只要顺水漂回去就行。张俊始终按兵不动,金兀术也没有死磕到底,带着濠州胜利赚回来的面子,顺势回国。

岳飞,始终被隔离在战场之外,等这一切都发生之后,只能拿着这段时间里他收到的来自各方各面的各种文件发呆。

有张俊的命令,有赵构的诏书。里边的内容错乱得让人发疯。

按时间顺序排列,金军侵入淮西,岳飞接到临安命令渡江驰援,其间有6份来往信函,分别是临安传令、岳飞申请长驱中原(两次)、临安否决要他火速救淮西、岳飞接令、临安嘉奖。

柘皋之战大胜,临安传令三军,内容是——“……捷书累至,军声大张,盖自军兴以来,未有今日之盛。尚思困兽之斗,务保全功。”

这份诏书抄送给淮西境内所有军方人员,岳飞、韩世忠也各得到一份。意思很清楚,告诫各将军见好就收,别惹更大的麻烦。

之后张俊令岳飞离远点,岳飞听从了,也抄送一份交给临安,以此证明自己为啥不直接进入战区。临安方面非常欣赏这一点,赵构特意亲笔写了一份《御札》给他。

——“得卿奏,知卿属官自张俊处归报,虏已渡淮,卿只在舒州听候朝廷指挥,以此见卿小心恭慎,不敢专辄进退,深为得体,朕所嘉叹。”

在赵构来看,岳飞这回没有看见金军就眼红,冲过去搞得血­肉­横飞,不可收拾。而是很克制地听话了。这是巨大的进步,是转变的开始,是一个令人惊喜的征兆。他要表扬这个一直倔犟、自专的部下。

接下来诏书里笔锋一转,他甚至难得地与岳飞有了共同语言。

——“据报:兀术用郦琼计,复来窥伺濠州。韩世忠已与张俊、杨沂中会于濠上,刘锜在庐州柘皋一带屯军。卿可星夜提­精­兵裹粮起发,前来庐州就粮,直趋寿春,与韩世忠等夹击,可望擒杀兀术,以定大功。此一机会,不可失也。

庐州通水运,有诸路漕臣在彼运粮。

急遣亲札,卿切体悉。十日二更。”

从上面这段可以看出,这对岳飞简直是喜从天降。这是自从淮西兵变,刘光世的左护军叛变,导致岳飞与赵构隔核之后,第一次重新看到了曙光。赵构在主导这次机会,要趁此天赐良机,把金兀术毁灭在淮西境内。他为岳飞铺好了所有的路,只等着岳飞杀过去!

只不过,请注意写这份诏书的日期。

“十日二更。”

公元1141年,宋绍兴十一年三月十日夜二更天。十日写信,渡长江送交岳飞手里,所需要多少时间,有一个参考。

岳飞申请长驱中原,临安否决。一个来回是5天。当时岳飞在鄂州,信使不必渡江。这时等同对待,至少需要两天半岳飞才能收到命令。

那么是十二日傍晚。

瞧一瞧当时淮西战场都发生了什么。三月五日时,张俊开始的追击,同时命令刘锜回太平州。三天后,抵达濠州外围,是三月八日。九日杨沂中大败。再三天后,三月十二日,韩世忠水军受阻返航。

十二日……傍晚时分岳飞才可能收到赵构命令他前进的诏书。

等岳飞准备迈步的时候,战争早已落幕。有这么玩人的吗,这到底是至高无上的皇命诏书,还是发泄私愤的骗人纸条,抑或是通讯条件太差造成的低级失误?!

很难是失误,因为还有下一道诏书。

岳飞接到上面“十日二更”发布的命令之后,回信说他将率军启程赶赴庐州。他在战区内急如星火地赶路,后面的诏书比他快,还是追上了他。

诏书里写——“得卿奏。卿闻命即往庐州,遵陆勤劳,转饷艰阻,卿不复顾问,必其行,非一意许国,谁肯如此!

据探报:兀术复窥濠州。韩世忠八日乘捷至城下,张俊、杨沂中、刘锜先两日尽统所部前去会合,更得卿一军同力,此贼不足平也。中兴勋业,在此一举,卿之此行,适中机会。览奏再三,嘉汉不己。

遣此奖谕,卿宜悉之。”

按时间计算,岳飞接到这份诏书时,淮西战区已经彻底凉了,无论是张、韩、杨、刘、王等宋军,还是金兀术,都早已散场。偌大的淮西境内,只有岳飞一个人捧着一大摞诏书发呆。

前思后想,对照此前诸此北伐,岳飞越想越怒,他看了看周围的岳家军将领,实在没忍住,说了三句话。

——“国家不得了也,管家又不修德。”

岳飞如是说。

国家当断不断,纵敌玩寇,使本在罗网中的金军逃脱。这本是最卑劣的将军们巩固自身地位,才使用的下三滥招数,可一个国家居然用出来了,它是想应付谁,想要挟谁,想毁灭谁?!

国家公然做这样的事,前途何在,如何得了。

至于修德。

一个人总要有一颗真挚的理智的光明的本心,才会做出来光明、理智、真挚的事来。看赵构前半生的所作所为,之所以倒行逆施莫明其妙,都因为他的心不正。

修德是很重要的。

世人的眼睛是亮的,清楚岳飞说的是不是实话,是不是对的。

这句话只是开端,淮西之战刚刚结束,各个细节都在眼前,岳飞愤懑难当,说了第二句、第三句话。他转向张宪。

——“张太尉,我看像张家军那样的兵马,你只消带领一万人去,就可以把他们蹉踏了。”

又转向董先。

——“董太尉,像韩家军那样的兵马,我看你不消带一万人去,就可以把他们蹉踏了。”

这两句在正常状态下看来,是很不合适的,会引起中国人第一时间的反感。为什么呢,不外乎“做人”的道理。

要时刻谦卑,时刻低调,柔弱既然胜刚强,那么即使事实真的是那样,也不能直说!哪怕张俊、韩世忠真的退化到哪种地步,岳飞也不能这样公开评判攻击,恶化同志关系。

可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呢,张俊抛开不论,这人是什么货­色­,历史清楚,包括他自己都清楚。至于韩世忠,黄天荡时的韩世忠哪儿去了,以几千部众截击10万金军,置生死于度外,置利害官爵金银于度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归还二帝、归还河山。

可以说,他才是第一个提出还我河山的人。可是,现在这人怎么了,只是截断退路而已,就直接撤退了。他本来应该不管张俊怎样,不管临安怎样,率水军截断淮河,以一部之力断金军退路,让这场战斗不得不打起来!

时间在变,一切都在变。唯一没变的岳飞在失望之余难免口出怨言。这一次,论道理他没有任何错误。而在另外一些层面上,他错得很幼稚。

在中国,从古至今,每个人都是不受批评的。每一个人在被指责时,从来不去想对方是不是有感而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错。而是第一时间地反感,进而反击。

一个如此“自尊”的世界……要让某些人直言自己错了,这在其他种族里是理所应当的平常小事,而在中国,哪怕是现代,都不要梦想。

如此三句话说完,淮西之战才算真正结束。剩下的就是老节目,去临安述职,说一下在这次工作期间各自的表现。

张俊是最积极的,他没等赵构下诏集合,先写了份奏章。里面大篇幅展示了柘皋之战的胜利,突出了杨沂中勇于首战的英勇,以及他个人临危不乱反败为胜的指挥艺术,最后指责了刘锜的作战不利。如此会战,被寄予厚望的­精­锐之师居然不见作为。

不作为,是重罪!

这之后,张俊单独一章详细论述了岳飞的问题。岳飞行动迟缓,久久不上战场,耽误了一次又一次的歼敌良机。甚至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也不见近在咫尺的他伸出援手。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除远在川陕的吴家军之外,全体战将都已莅临战场,参与此战,唯独岳飞坐视生死,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这不单纯的表面现象,联系此前岳飞一贯的好战表现,一定有深层次的原因。为国家利益出发,一定要谨慎对待,认真研究。

什么叫倒打一钯呢,而这只是张俊表演的开始。他长年都泡在临安城里,和皇帝、首相近距离接触,一个庞大的计划在这几个人心里生成,张俊是重要棋子,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如果说刘锜夺权还在可行可不行,情愿不情愿之间的话,林大声对岳家军的侵蚀则是强行介入的。何谓藩镇,何谓大将,不外乎辖区内军、政、财三权独立。

这时不由分说,直接夺取了财权。

对韩世忠、岳飞来说,这个打击是是突然的,却没有致命。因为他们还可以申诉,可以抗议,可以搞些小动作反对。

但是真正致命的打击瞬间到来,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同为三大将,在裁撤之列的张俊第一时间表态——“臣已到院治事,现管军马,伏望拨属御前使唤。”

张俊已经到枢密院上班了!

这让韩、岳两人何以自处,是仍然反对吗,那样首先面临的就是军方的分裂对抗,三大将内讧,前线直接动荡,两位不是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吗,会忍心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答案显而易见,韩、岳只能沉默。

哪怕被人背后捅了刀子,也要时刻坚守底线。这就是有原则的人的悲哀,总是束手缚脚,觉得处处都是花瓶瓷器,不可以打碎,于是碎的就只能是自己!

这一切都在赵构、秦桧的计划之中,等三大将都到枢密院报到上班之后,赵构再一次召见了他们,这一次他说。

朕当初给你们一路宣抚之权,这很小。现在把国家军事首脑重地枢密院交给你们统领,这权力很大。你们要同心同德为国家服务,要团结,别分彼此,这样我们宋朝的兵力就联合在一起沛然不可抵御了。如此一来,像金兀术之流随时都可能扫除!

这段话,谁能挑出毛病来吗?

一路之权,与枢密院长官相比,大小的确不同,三大将变成两正使、一副使,可说总揽军队,理论上千真万确­操­执国家权柄。三人同在一间办公室里上班,随时勾通,的确也比从前远隔千里,随时斗气强得多。那么千对万对,哪里出错了呢?

韩、岳两人总不能直接喊出来你们搞­阴­谋诡计骗人夺权吧!

这就是政治。搞得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有苦说不出。甚至不是不能说,而是说出来了会更尴尬更难堪,损失更大。

赵构,15年之后,他终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超群的政客了。他上面对三大将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浅薄表现,而是对下一步更重要的进程的铺垫。

三大将哑口无言之后,赵构以同样的论调向各军区的三大将原下属们发令。命令里有宣告,“朕昨命虎臣,各当阃寄,虽相望列戎,已大畅于军声。”

你们的首领已经升官当了枢密使,不回辖区了;

有指示,“……凡尔有众,朕亲统临。肆其偏裨,咸得专达。”

你们统统归我指挥,无论是大将小将偏将准备将,都有直接向我联系的权力和义务;

有许诺,“……简阅无废其旧,­精­锐有加于初。”

大家不要心慌,归我指挥后不仅不会裁军,还会增加军队­精­锐的产生。放心吧,绝对不搞一朝天子一朝臣;

有奖励,“……高爵重禄,朕岂遐遗。尚摅忠义之诚,共赴功名之会。”

高官厚禄都等着你们,我绝不食言。只要你们都保持忠义之心,就可以成批量地升官发财得奖状!

截止到这里,赵构终于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夺权程序,把三大军区从长官到士兵全体拿下。其行事目的,具体手段,都跟150多年前的那次著名的皇宫吃请相似。所以,很多史书都称赵构这段叫“第二次杯酒释兵权”。

诚然,从目的­性­上说,这没错。真的很像。南宋籍此收回了兵权,再一次让军队为政党服务,从政权的稳定­性­上说,做得没错。

但两者之间实在有太多的不一样了,根本没法类比。

赵匡胤裁撤了符彦卿、慕容延钊、韩令坤等老一辈战将,手边早就准备好了曹彬、潘美等亲信,何况他本人就是无敌将军,一生保持不败战绩。可以说,那一次杯酒释兵权根本无损于北宋的战力。可这时赵构裁掉了韩、岳、张、刘,南宋还剩下了谁?

更何况150余年前,赵匡胤只是举起酒杯稍微示意,立即周边所有军人全体驯服,不仅服从,而且从心里往外地感恩。

赵匡胤开历史之先河,于五代末期时以不流血的方式交接权力。这是伟大的勇气,伟大的仁德,外加伟大的强力才能成功地执行。

反观赵构这次,事先开始算计、分化,安Сhā内­奸­。之后骗人进京,连夜颁诏,先斩后奏,歪理正说,同时还派人下黑手,接管军区要害……这招数用得­阴­微卑劣,上不得台面,哪怕执行成功了,也和部下们结成了死仇,哪怕部下们不记仇,他自己都不安心。

于是,才有后来的事。

眼下三大将都开始就地上班了。他们谁都没搬来家眷,显得很渴望信的脱下铠甲,换上长袍,每天坐着轿子去枢密院坐板凳。

这时大约是公元1141年,宋绍兴十一年的四月中旬左右,三位前大将、现任枢密大人神­色­平和,动作舒缓,面带微笑,显得非常的文人了,尤其是韩世忠和岳飞,两人角­色­转称得非常快,迅速把文官这一角­色­当出了独特的做派。

韩世忠上朝,有顶很特­色­的帽子,准备地说是条头巾。该巾称作“一字巾”,据说以特殊手法缠在头上,显得与众不同。韩世忠每天戴着它上朝、下班,之后由几个亲兵陪着,在风景如画的早春时节的临安城里走走逛逛。

心情很好的样子。每天里他站在桥头看风景,看风景的人都看着他。他的一字巾装饰了临安城,有些人气得脸­色­发青……

岳飞没有奇装异服,他一丝不苟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很大众似的混在文官丛中。如果一定要说他有哪些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有时会解开衣襟,披襟雍容,很有幽闲之态。他有一笔好字,有满腹的诗书,有生来的见识,有传奇的经历。

这些让他迅速进入文人的世界里,并成为中心。但他很低调,每当被问及国事时,总是说,他于此时只想归隐山林,向往安静的生活。

以上,韩世忠、岳飞的工作生活态度怎么样。平心而论,绝口不提国事,上缴一切权力,按时上班下班,行动不离领导视线。

还要让人怎样,才算是合格呢?!

可仍然出问题了。秦桧气得脸­色­发青,在韩世忠戴着一字巾招摇过市时,当岳飞披襟雍容与士大夫温颜聊天时,他非常的不舒服。

我承认知识浅薄,对大人物们的心理变化掌握不足。因为我实在是没看出来韩、岳如此举动犯了什么错,把秦桧刺激得越来越冲动,乃至于提前实施了下面的计划。

三大将四月中旬上班,到五月初时,一条皇命颁布——令枢密院正使张俊、副使岳飞出差去楚州,“拊循”韩世忠旧部,并把这支部队调动到长江南岸的重镇镇江府。

韩、岳之间,先从韩世忠开始清洗。

至于为什么,应该很简单,是个数字化的计算而已。岳家军之强,冠于当时,以一军压全国,这是无争的事实。这时虽然岳飞在都城被监管中,可鄂州仍然是前岳家军的天下,军队还是那些军队,将官还是那些将官,如果先动岳飞,刺激到那股力量,很可能会江山变­色­,玉石俱焚。

与其那样,莫不如先解决韩世忠。

多年以来,韩世忠的力量在下降,韩家军的实力远不如从前,而他本人对朝廷的态度也没有最初时那样忠诚了。比如他反对宋金和谈,居然敢于私下出兵伏击金使。这是岳飞都没做出来的事,韩世忠不仅­干­了,而且连­干­了两次。

这让赵构把韩世忠的名字从忠臣名单上划了下去。在收兵权的全盘计划中,首攻韩世忠是早就制订好了的,在最开始时就露出了苗头。

韩世忠觉得自己资格老、功劳大,尤其是有苗刘之变时的救驾之功,与从不同。于是在赵构明令三大将只许保留少数亲兵之后,多留了30多个背嵬军。这让赵构很不爽,他亲笔写诏书,命令韩世忠立即把多留的人赶回楚州去。

在这次清洗楚州的行动之前,秦桧看似有意优待岳飞,私下里约见了一次。

这是岳飞、秦桧之间唯一的一次私下见面。准确地说,是单独见面。在岳飞而言,如果是纯私人­性­质的约见,他绝不会搭理秦桧。

他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声称秦桧是祸国的­奸­臣!这让两人之间没有半点的转斡余地。

而在秦桧,什么都是有价格的,只要值得,他不会去介意去­干­任何事。比如约见一下岳飞,同时让脸上的表情甜蜜些。

秦首相提请岳副枢密关于此次楚州公­干­,需要注意的事项,朝廷希望探明韩世忠历年的工作态度,搜集需要的证据。并着重强调了四个字——“且备反侧。”反侧,指不顺从、不安定。

这是指要岳飞注意,楚州方面的韩家军有可能不听话,会伤害你。也是在暗示,朝廷希望楚州出事,让那边的兵不听话。进而引申宋廷要拿韩世忠开刀,罪名就从这次楚州公­干­产生,由张俊、岳飞来提供。

这是赤­祼­­祼­的陷害和收买!

岳飞大怒,当场拒绝——“世忠既归朝,则楚州之军,即朝廷之军也。”这是宗旨。

——“若使飞捃摭同列之私,尤非所望于公相者。”捃摭,指收集。让我岳飞收集罗织同列大将的所谓证据,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秦桧气得立即脸上变­色­了。

几句话之间让两人的裂痕变得更大,把对方看得更清楚了。双方都愤怒到抓狂,而且理由充足。在岳飞,他说的是公理,这世上最正确的东西。难道平白害人是对的吗?!他当然要拒绝,甚至回击,让这个无耻之徒感到些廉耻!

而秦桧说的是现实,这世上最实际、最管用的玩意儿。靠这个才能活下去,荣耀下去,无数的史实早就证明了秦桧们的无敌­性­,那么为什么好言好话的说话被咒骂鄙视呢?!岳飞,你为什么就不能知些进退,懂点好歹呢?!

双方都气得头晕,当天不欢而散,各奔前程。

岳飞走在去楚州的路上,知道了整件事的走向。其实对付韩世忠的行动已经在进行中,有人诬告了韩世忠的亲信部将耿著谋反,耿著已被关押,已经招供是受韩世忠的主使。光这一条就足以把韩世忠罗织进去,无数的罪名会不停地叠加起来,直到把韩世忠压倒。

至于秦桧私下里诱惑岳飞,不过是驱虎吞狼,进一步制造三大将之间的矛盾,让后面的事更加好办些罢了。知道了这些,岳飞的反应再一次证实了他为什么是岳飞。

韩世忠与岳飞是同等级人物,甚至资历更老、与皇帝的情份更重。他都被朝廷无中生有罗丝罪名,那么在常理上岳飞应该警醒,应该胆怯,朝廷已经在杀猴骇­鸡­,他就应该变得识时务。

至少要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可岳飞是连夜写信向韩世忠报警,通知老韩有人在搞事整你,快想办法。信及时送到,耿著的案子还没有定­性­,韩世忠第一时间赶去皇宫,求见赵构。赵构在短时间里回忆了15年间韩世忠的表现,发觉除了在抗金的态度上韩世忠不那么柔顺之外,一切无可挑剔。于是,他大发恩典,允许韩世忠进宫见面。

是允许见面,而不是免罪。

既然是态度上的问题,那么就要用态度来挽回。韩世忠的屈辱时刻来临,这位威风凛凛纵横一世无论何时都以铁血面目示人的韩大将军在皇帝的面前跪倒,“号泣”,举起自己伤痕累累仅剩四根且不能弯曲动弹的手指向赵构认错乞怜。

……嗯,这态度还过得去。

赵构满意了,愉快的情绪有益于回忆,他想起了更多的韩世忠历年的优秀服务业绩。他决定还是宽宏大量一些。

他微笑着下令,耿著一案至此了结。耿著“杖脊”,刺配海南。所谓的谋反只与此人有关,没有其他的涉案人员。

韩世忠的命保住了,至于楚州方面,一切还在继续中。

张俊、岳飞莅临楚州。岳飞直接入住楚州知州的衙门里,张俊不同,他在城外安营扎寨,搞得像行军打仗一样。

开始办工,第一步是清点兵籍。韩世忠从军近30年,韩家军威名震世,有太多神奇陆离的传说流传,到底怎样,谁也不清楚。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它的公开清查。结果是惊人的,楚州独当一面,抗金十余年,使金军匹马不能渡江,这之外,还不时进军北伐,做到这些,兵力居然只有3万。

岳飞不禁感叹,韩世忠真是个非凡的人!

张俊在旁边无动于衷,他关心的是赵构、秦桧的指令。这时他掩上兵籍册,对岳飞说。飞,我们得把韩世忠的军队带到镇江府,这只是命令之一,更重要的是,得把背嵬军安全、整体地带到临安城。

岳飞不由自主地震惊,他的神情一定瞬间变得凶狠狰狞。张俊,你要­干­什么,这是在私拆韩世忠的嫡系,不仅要毁了这支军队,更是毁掉韩世忠的根基!

这是军队里最大的禁忌,只有南渡初期各大将整合军队时才用过这招。现在是什么时候,背后捅刀子居然这样歹毒彻底。

而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由张俊来­干­。张俊、韩世忠是多年的战友,平时私交很厚,是双重的儿女亲家,想不到一时的权贵利诱,就让他如此背信弃义。

岳飞再一次做出了岳飞的回答。他说,国家只有你我三四人能战,恢复大计全在我们身上。万一以后皇上命韩枢密复出领军,到时我们有何面目与他相见?

张俊哑口无言,像秦桧一样气得满脸青筋。

当天两人各自气得头晕,不欢而散,各办各事。

岳飞很简单,他坐在楚州知州衙门里想心事,近期一系列的事闪电一样发生,让他措手不及,这都代表了什么,还会再发生什么,乃至于就在眼下的楚州,秦桧一­干­人在已经扳倒韩世忠之余,还要再­干­什么?

这让他寝食难安,山雨欲来风满楼,劫难将至,大祸临头,他却猜不出问题出在哪儿,还有劫难的绝望度有多大。

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说到底,难道他能对抗皇权,对抗相权吗?

抑郁中的岳飞决定沉默。同一时间,张俊的生命却突然间­精­彩,他吓得跳了起来,差点喊出声救命。韩世忠的副手,韩家军中军统制官王胜率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在向他逼近。

这是在搞什么,逼人太紧终于要被反噬了吗?他在城外立寨本就是防备着这一点,可一旦发生了他还是变得绝望。

韩世忠的背嵬军和他张俊的背嵬军是怎样的战力对比,他清楚天下所有人都清楚。只要翻脸,他铁定死在楚州。

他硬着头皮迎出去,问你们搞什么,为啥这样来见我?

王胜很平静,你是来阅军的,戴甲受阅不对吗?

张俊差点软倒,这样啊……他吼了起来,都去甲去剑下马参见!这件事过去,张俊恼羞成怒,决心把楚州拆成碎片。几天之后,他约岳飞上城头相见。

楚州的城头看着很另类,在想象中韩世忠当世之雄,他的根据地应该是金城汤池宛若铁域才对。不,错了,楚州的城墙不高,还多处破损甚至坍塌。张、岳漫步寻视,很久之后张俊指着一处破损很严重的地方说,得把这些都修好,以便防御才成啊。

岳飞沉默。

张俊问,飞,你的意见怎样?

岳飞沉默。

这让人不解,城当然要越坚固越好,张俊这次的出发点没错,岳飞为什么不赞同呢?甚至一句话都不说。张俊也像是很不解的样子,再三再四一定要岳飞表态。

不得已,岳飞终于还是开口了。

——“吾曹蒙国家厚恩,当相与努力,恢复中原。今若修筑楚州城池,专为防守退保计,将如何去激励将士?”

这就是岳飞沉默的原因。身为大将,韩世忠为什么不修城墙,难道你张俊一点都想不到?揣着明白说糊涂,一切都为了从楚州撤军做准备,还非得逼着我表态,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俊、岳飞莅临楚州。岳飞直接入住楚州知州的衙门里,张俊不同,他在城外安营扎寨,搞得像行军打仗一样。

开始办工,第一步是清点兵籍。韩世忠从军近30年,韩家军威名震世,有太多神奇陆离的传说流传,到底怎样,谁也不清楚。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它的公开清查。结果是惊人的,楚州独当一面,抗金十余年,使金军匹马不能渡江,这之外,还不时进军北伐,做到这些,兵力居然只有3万。

岳飞不禁感叹,韩世忠真是个非凡的人!

张俊在旁边无动于衷,他关心的是赵构、秦桧的指令。这时他掩上兵籍册,对岳飞说。飞,我们得把韩世忠的军队带到镇江府,这只是命令之一,更重要的是,得把背嵬军安全、整体地带到临安城。

岳飞不由自主地震惊,他的神情一定瞬间变得凶狠狰狞。张俊,你要­干­什么,这是在私拆韩世忠的嫡系,不仅要毁了这支军队,更是毁掉韩世忠的根基!

这是军队里最大的禁忌,只有南渡初期各大将整合军队时才用过这招。现在是什么时候,背后捅刀子居然这样歹毒彻底。

而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由张俊来­干­。张俊、韩世忠是多年的战友,平时私交很厚,是双重的儿女亲家,想不到一时的权贵利诱,就让他如此背信弃义。

岳飞再一次做出了岳飞的回答。他说,国家只有你我三四人能战,恢复大计全在我们身上。万一以后皇上命韩枢密复出领军,到时我们有何面目与他相见?

张俊哑口无言,像秦桧一样气得满脸青筋。

当天两人各自气得头晕,不欢而散,各办各事。

岳飞很简单,他坐在楚州知州衙门里想心事,近期一系列的事闪电一样发生,让他措手不及,这都代表了什么,还会再发生什么,乃至于就在眼下的楚州,秦桧一­干­人在已经扳倒韩世忠之余,还要再­干­什么?

这让他寝食难安,山雨欲来风满楼,劫难将至,大祸临头,他却猜不出问题出在哪儿,还有劫难的绝望度有多大。

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说到底,难道他能对抗皇权,对抗相权吗?

抑郁中的岳飞决定沉默。同一时间,张俊的生命却突然间­精­彩,他吓得跳了起来,差点喊出声救命。韩世忠的副手,韩家军中军统制官王胜率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在向他逼近。

这是在搞什么,逼人太紧终于要被反噬了吗?他在城外立寨本就是防备着这一点,可一旦发生了他还是变得绝望。

韩世忠的背嵬军和他张俊的背嵬军是怎样的战力对比,他清楚天下所有人都清楚。只要翻脸,他铁定死在楚州。

他硬着头皮迎出去,问你们搞什么,为啥这样来见我?

王胜很平静,你是来阅军的,戴甲受阅不对吗?

张俊差点软倒,这样啊……他吼了起来,都去甲去剑下马参见!这件事过去,张俊恼羞成怒,决心把楚州拆成碎片。几天之后,他约岳飞上城头相见。

楚州的城头看着很另类,在想象中韩世忠当世之雄,他的根据地应该是金城汤池宛若铁域才对。不,错了,楚州的城墙不高,还多处破损甚至坍塌。张、岳漫步寻视,很久之后张俊指着一处破损很严重的地方说,得把这些都修好,以便防御才成啊。

岳飞沉默。

张俊问,飞,你的意见怎样?

岳飞沉默。

这让人不解,城当然要越坚固越好,张俊这次的出发点没错,岳飞为什么不赞同呢?甚至一句话都不说。张俊也像是很不解的样子,再三再四一定要岳飞表态。

不得已,岳飞终于还是开口了。

——“吾曹蒙国家厚恩,当相与努力,恢复中原。今若修筑楚州城池,专为防守退保计,将如何去激励将士?”

这就是岳飞沉默的原因。身为大将,韩世忠为什么不修城墙,难道你张俊一点都想不到?揣着明白说糊涂,一切都为了从楚州撤军做准备,还非得逼着我表态,你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此刻,岳飞当然不知道张俊想­干­什么。他在气愤,在恼火,在莫明其妙。这真的很遗憾,很像他在战场上时,他的对手们的感觉。

在发动进攻之前,他让敌人不明所以。张俊这时就给他这种感觉,显而易见的事,为什么罗嗦个没完。不修城池是因为我们已经进化到足以去和女真人野战争胜,而且也必须要野外争胜,如此才能奢望北伐。修城­干­什么,留退路会消磨锐气。

张俊没有被揭穿后的难堪,他越发大怒,没法针对岳飞,他向身边两个无辜的跟随发火,下令立即杀了。这是赤­祼­­祼­的迁怒,在向岳飞示威。

岳飞立即低头了,他杀敌千万可绝不忍心无辜的人因他而死。他“恳救数四”,而张俊就在他的恳救声中,把这两个跟随杀了。

这两个人的死,让岳飞心灰意懒。眼前的局面他至少看清楚了一点,就是他无足轻重,根本没有话语权。从这一刻起,岳飞在楚州一言未发。

韩家军被肢解了,最­精­锐的背嵬军被带到临安,直接受禁军管辖。其余军队开赴镇江府,楚州则大兴土木,搞城市建设。

一切如南宋上层建筑所愿。

七月间,张俊、岳飞回到了临安城述职。岳飞等一大堆的报告说完之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请求南宋让他解甲归田。

这是他的心声,既然报国无门,那么不如退隐山林。官场于他何益,难道是权、钱、­色­吗?这十多年来,他律己极严,吃穿用度起居饮食,仍然像是一介农夫一样,吴、张、刘甚至韩的生活做派,他从未沾染过。那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尤其是他现在和南宋官方渐行渐远,裂痕无法弥补。与其这样,他远远地走开,应该对谁都好。他是这样想的,可赵构的回答让他再一次捉摸不定。

赵构亲笔写了不允诏。对岳飞的辞职,他这样回答——“……朕以前日兵力分,不足以御敌,故命合而为一,悉听于卿。以极吾委任之意。”

枢密使了,军方至高官衔,岳爱卿,我爱你到了最高档。

——“今卿授任甫及旬浃,乃求去位。有其时,有其位,有其权,而谓不可以有为,人固弗之信也。”

就任不到半个月就想着辞职,真让人失望。现在你有发挥的机遇,有做事的权位,却说没法按自己的心意为国效力,说出去谁信呢?

是的,你的心里有疑惑,那么我们做点实事,让你产生被重视的感觉。张俊与你不和,是吧,那么把他调出临安,到镇江府去上班。中央枢纽之地,完全由你和韩世忠把持,这样你看如何。

岳飞沉默。

韩世忠沉默。

再一次被公开戏耍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啊,你为什么要玩这样把戏呢。枢密院在宋朝只是军方名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实际上在首都有层层枷锁封禁着它的职能。而镇江府是哪儿,它是南宋长江防线的中间位置,本身聚集着张俊的全部军队,又刚刚吞掉了韩家军,岳飞在临安被管制,岳家军被分割成两个部分,这些加在一起,已经让张俊实际上控制了南宋的全部军队!

赵构却得便宜卖乖,说什么远调张俊,让韩、岳坐镇中枢……这让人除了沉默以外,还有什么办法。难道冷冷地一笑,说皇帝你真小人?!

于是赵构所想、秦桧所思,都变成了现实。韩、岳军队被夺,军队肢解,在临安城半软禁。而国防全面交给了张俊。这时是七月末,两个多月之后,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不在内部,而是江北。

金国的都元帅,威名赫赫神勇无敌征战无厌很少获胜的四太子殿下金兀术再一次领军出征,侵略南宋。这一次他选的位置仍然是淮南路,正是张俊的防区。

张俊手握近30万­精­兵,与淮南一路金军抗衡,这是从所未有的优势。他不必做出怎样周密诡谲的安排,只需要陈兵列阵与敌正面争锋即可。

实力决定一切。

可实际的战局走向让每一个汉人惊愕。张俊居然坐在镇江府不动,全部­精­兵都固守江南不动,只是派出去一些侦察兵过江刺探军情,随时向他汇报。

淮南全境拱手送给金人,任凭掳掠蹂躏。

这是怎样的怪异荒诞疯狂!哪怕是当年北宋亡国,懦弱屈辱层出不穷,也从来没有过不抵抗!不说太原、真定等抗战名城,连开封陷落时也不是拱手让人。而这个张俊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历史之先河,隔江坐视江北大片国土沦丧,坐视无数同胞生死凌虐。

这样的人居然是当时南宋军方的最高首脑!

张俊还振振有辞,他说纵观国际大势,南北就要达成和平了。这次金军侵略不过是因为上次柘皋之战丢了面子,回来出出气罢了。没必要过江交锋,很快他们就会撤退了。

言外之意,退一步海阔天空,与其怨怨相报,为何不高姿态些先让一步?为了和平,哪怕有些牺牲也是值得的。

千年之下,这种奇谈怪论都让他气得头晕,何况是当时。一时间南宋朝野大哗,无数人弹劾指责张俊,连打定主意沉默到底的韩世忠、岳飞两人都没忍住。不为别的,哪怕从纯军事角度来看,张俊都浪费了一次比从前更理想的机遇。

金兀术这次是来找死的,他的兵不仅少了,连粮草辎重都严重不足。女真人的短板从这时出现,这个种族在宋、辽两国的腐朽中迅速崛起,既没有底蕴也没有规划,除了最初时打仗勇猛之外,什么都很劣等。他们不懂管理,不事经济,纯原始社会过渡到了半封建半奴隶制,十几年间很多事都知其所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一点,他们比契丹人差远了。

在金兀术的管理下,开封城、燕云十六州等曾经举世最繁华的地区一片荒芜,满目所见除了死人死狗之外全是野草,搞得他亲自出征,都没了粮草。

在淮南地区一个多月的侵略时间里,这帮女真人饿得吃牛、吃马、吃俘虏,混得人不人鬼不鬼。当是时,如果宋军调重兵过江,女真人将不战自溃。

天赐良机被白白浪费,韩、岳两人忍无可忍,各自写了一份奏章,一方面弹劾张俊,一方面反对议和。这在稍有良知的人看来,都是在尽一介国人的最基本义务,可对赵构等人来说,是挑衅。

计划提前执行。

之前对岳飞的各步骤准备都可以收网了,秦桧组织了最高规格的弹劾队伍,由御史台、知谏院互动配合,御史中丞何铸、右谏议大夫万俟卨、殿中侍御史罗汝辑出面,搜集证据弹劾岳飞。

这是件非常挑战的任务,这三个人动用国家机关追溯岳飞平生事迹,事无巨细一一考证,最后只罗列出了三条“罪过”。

1, 岳飞工作态度恶劣。“日谋引去,以就安闲。”

2, 淮西之战,也就是第四次北伐结束的后一年,张俊搞出柘皋大捷那次。岳飞“坚拒明诏,不肯出师。”

3, 倡言楚州“不可守”。

以上三条,先不说对错,直接透露出一个真相。岳飞在绍兴十年第四次北伐之前的一切行为均无可挑剔,是品行完美没有瑕疵的人。

而这三条本身也都站不住脚。第1点,岳飞是写了很多次辞职信,甚至有一次自动解职罢工。这在封建王朝皇权至上的理念里很是大不敬,但是一来事出有因,每一回赵构都严重挫伤岳飞的报国之心;二来,宋朝是一个宽松的政治环境,官员辞职从来不是罪恶,很多时都是不恋权贵的清高行为。

至于第二、三点,前面事发时早已叙述清楚,淮西之战时,岳飞被各方面的命令所左右,被隔离在战区之外。楚州……相信直到这时,岳飞才会知道当时张俊为什么揣着明白说糊涂,不依不饶地一定要他表态。那是个坑,早就挖好了等着他往下跳。

意识到这一点,再亲眼目睹了韩世忠的经历,还有七月初刚从楚州回来时辞职,赵构为什么没有同意……那时同意了的话,怎么去打压一个官场之外的人!

岳飞的心变得冰冷,一瞬间他仿佛置身于梦魇之中,这一切会是一个整体计划流程吗?!

他在冰冷,在回忆,弹劾已经进入到另一个层次里。

赵构亲自出面暴料,他认为,岳飞在楚州时于万军之前说楚州不可守,城防没必要修,完全是收买军人,达到加强个人势力网的目的。这样的人,让国家、让他怎么去信赖(“故其言如此,朕何赖焉!”)

秦首相第一时间跟进,表态说,岳飞隐藏得很深,他对人说这些话,中外人等未必能洞察真意,多亏陛下揭露。

这两句话在南宋官场引起爆炸­性­的动荡,皇帝、首相公开怀疑帝国最强的将军、枢密副使大人的忠诚­性­,这是之前十几年里所不敢想象的。

一时间下边说什么做什么的人都有,这就是机遇,顶级大佬们的摩擦,是珍贵的重新排队的机会。

岳飞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事到如今,他必须做出决断了。

岳飞再一次辞职,他在奏章里写到自己多年的服务很不到位,有这样那样的错误,请陛下“保全于始终”,让他“远引于山林”。

有宋一代,优礼臣僚,再大的罪臣也不过是贬黜流放了事。岳飞提到保全于始终,已经充分地考虑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把后果往恶劣里预计了。

这一次赵构同意了,罢免岳飞公职,改任万寿观使,吃一份优厚的年薪,再不Сhā手官场军队的事。这似乎很不错,岳飞被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从此无官一身轻,没是非了。

但是,有两件事也同时发生,全面联系起来,才会清楚岳飞此时的处境,以及赵构的真实目的。

岳飞罢官时是公元1141年,宋绍兴十一年的八月。这时金兀术收兵回了开封,给赵构写了一封信。信里以上位宗主国的身份一通训斥、责骂、警告,把之前的战争全归罪于南宋的忘恩负义,而他是仁慈的,仍然不想毁灭一个曾经驯服温存的仆人,所以写了封信主动骂人。

这份由被扣押在金国的原南宋使者带回来,赵构、秦桧接到之后表面上诚惶诚恐,暗地里心花怒放。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这个意向。

该死的金兀术,这个倒霉孩子,当年好不容易达成了和平,他非要打。结果怎样,被岳飞打残了吧,现在没人拦着都没法过江了吧。这才知道议和的好处!

赵构立即写了回信,在信里承认自己从属国的身份,承认一切错误,推卸一切错误,那都是几个前线的将军自作主张搞的!而他本人,是极其向往和平的,请“太保?左丞相?侍中?都元帅?领省国公”宗弼阁下代为向金国皇帝陛下转达。

既然议和再次摆到了日程上,那么还需要放任岳飞吗?于是岳飞下课。

上面是岳飞被罢免的外部因素,这之外就是关于岳飞的罢免诏书。中国的文字是很讲究的,中国的官场哲学是很深奥的,国手布局步步紧逼,每一个进程都是为后续手段的铺垫。

诏书里说,岳飞有“深衅”,“有骇予闻,良乖众望”,皇帝“记功掩过,宠以宽科全禄,以尽君臣之契,保功臣始终。”要岳飞“无贰­色­猜情,朕方监此以御下,尔尚念兹而事君。”

这些文字里处处都是陷阱伏笔,既承上,给岳飞的罢官定­性­为有罪;复启下,为以后可能出现的进一步处理留下了理由。

岳飞文笔佳妙,这份罢官制里的隐患明眼人一目了然,他有什么不知道的。有人劝他做些补救,比如求见皇帝进一步表白忠诚。或者罢官后哪儿也不去,就在临安城里养老,时刻处于官方近距离监视中,表示决无贰心。

岳飞没有,他轻车简从上路,回江州(今江西九江)的私邸去了。

岳飞孤傲萧索的远离了临安,在他背后,临安城沸腾了。这是示弱还是挑战,是从此自绝于官场军方,彻底无害了,还是心怀报复,远离帝都,在外面暗地里联系旧部?

这是没法确定的,因为岳飞在理论上仍然羽翼丰满,岳家军没有外人能介入进去,只要两方面汇合,仍然有足够的力量颠覆南宋!

赵构、秦桧的行动迅速展开,第一步,先拆除了岳飞的幕僚班底。

在多年征战中,岳飞的周围集结了一大批心怀忠义的文人谋士,其中的首脑当然是李若虚等人。他们早在岳飞到枢密院上班时就被遣散了到地方上当官了,可还是有11个人没走,他们哪怕被开除了公职,也仍然时刻陪伴着岳飞。

这时一任调令,立即被拆散到天南地北。一点都不夸张,有到广南东路的,有去广南西路的,有去江南西路的,更有到南剑州的。

务必让他们没法互通声气。

幕僚零散,下一步轮到了军队。这是八月的下旬,镇江府的枢密使大人张俊召集鄂州军方主管参见,要求先是王贵,再是张宪,要分批的来。这样能保证始终有一位主管留在鄂州坐镇,主持防务。

命令和顺序都无可厚非,下属们只能服从。

王贵先到了,张俊的接待是老朋友式的,两人聊了很多,话题渐渐转到了岳飞的身上。张俊回忆,王贵,岳飞曾经狠狠地打了你的板子,还差点杀了你。现在机会到了,想报仇不?

王贵摇头,这是军队里常有的事,谈不到那些。

张俊索­性­摆明了,这是秦首相的意思,只要你帮忙告倒了岳飞,一切好商量。

王贵仍然摇头,他能成为岳家军的三号人物,能力不为不强,心智不为不坚,绝不是功名利禄所能诱惑动摇的。

这样啊……张俊笑了,那就换个方式角度说事吧。王贵,某年某月某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王贵呆了,他并不是彻底光明磊落的人,他可以不被利诱,却没法不被要挟!历史没能记载他到底是哪件隐私被张俊抓到了,可是当他从镇江府出来时,再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九月初一日,张宪从鄂州出发,去参见张俊,与他同行的还有赢官人岳云。他们会在路上走近10天左右,事情就在这期间骤然变化。

前7天里一切平静,没有谁察觉到什么。第7天到了,一个叫王俊的人突然跳了出来,拿着书面文件指证张宪、岳云与岳飞勾结,要重夺军队,要挟朝廷。

王俊是岳家军里的重要成员,是前军统制张宪的副手。此人的能力突出战功卓著,这都是他成为岳家军首脑的必备条件,而这之外,他还有一个外号,叫“王雕儿”。雕儿,指恶鸟,在鸟群里争咬生事,祸坏同僚。王俊就像这种恶鸟一样,是匹害群之马。

这人用了巨大的篇幅来详细记录某天晚上他与张宪的交谈,内容是张宪对他说岳飞秘密派人送来了消息,要张宪把全部人马都拉过江去,进驻襄阳府。这样会让朝廷明白岳飞的地位,从而保证岳飞的安全,甚至重归军队。

这实在是罪大恶极,是地地道道的谋反!所以王俊出于忠义之心,把这事儿告发了。

由于篇幅所限,我不能把这篇告密信原文抄录。那里面有太多的破绽没法自圆其说,最显著的一点,抛开张宪、王俊之间早有摩擦,不可能把这么机密的事提早暴露之外,张宪之所以说得如许之详细,居然是王俊一直在反对,在质疑,张宪像是要说服他一样,把各种隐密一一告知……

滑天下之大稽!

这样拙劣的伎俩谁看了谁摇头苦笑,连王俊本人都做贼心虚,在告密信的末尾加上了一句话——“张太尉说,岳相公处来人教救他,俊即不曾见有人来,亦不曾见张太尉使人去相公处。张太尉发此言,故要激怒众人,背叛朝廷。”

没人来,也没人去,那么说仅仅是张宪发了一顿牢­骚­话吗?这也是罪?!

不管是不是,这就足够了。王俊把这份告密信上缴给了王贵,他的任务就算结束了。而王贵拿着这几张纸,心里游移不定,他绝对不想这么做的,可是却没办法……权衡之下,他把告密信上缴给了荆湖北路转运判官荣薿。

荣薿却不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原件退了回来,至此无可奈何,王贵只好把东西交给了秦桧的死党林大声。林大声迅速转交给了镇江府的张俊。

这时10天已到,张宪、岳云正好赶到了镇江府,走进了张俊主持的枢密院……

­精­确的控制,确保岳飞最嫡系最亲近的人自投罗网。

张宪、岳云进入枢密院之后,被第一时间关押。张俊下令就地审问,如有必要,可以动刑。刑讯逼供之意毫不掩饰。

可是却被手下人拒绝了。枢密院令使刘兴仁、王应求等说,按宋朝律法,枢密院无权开设刑堂,无权对任何级别的官员动刑审问。

张俊冷笑,那就都滚吧,由本人亲自动手。

张俊等这一天很久了,长久以来他对岳飞的所有怨恨、羡慕、嫉妒得发狂的病态情绪都得到了宣泄,他抓住了岳飞的命脉,亲手拷打岳飞最亲信的爱将,以及岳飞的长子!

这是怎样的快乐!

张宪被严刑拷打至体无完肤,岳云也一样,可是从始至终张俊都没能得到他要的。他那颗蠢到了一定程度的脑子里能编出来的最完美谎言,不外乎说张宪接受岳飞指使,鼓动军队造反要挟朝廷,而在江西、鄂州之间充当桥梁的就是岳云。

可是证据呢,张俊觉得应该有一封信,可是信呢,实在是找不着……很好,那一定是张宪得到之后就烧掉了。

如此的拙劣。

尽管很笨,尽管很蠢,尽管什么证据也没有,但是足够了。张俊带着这些想象中的罪名,押着遍体鳞伤的张宪、岳云去了临安,把他们投进了大理寺狱里。

至此网已张开,只差岳飞入瓮。

要怎样抓捕岳飞呢,才真的体现出秦桧、赵构的“智慧”。他们根本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正规地由首相下令,派禁军统领杨沂中出公差,带着“堂牒”去江西召岳飞进临安。

对付岳飞根本不必使什么特殊招数,只要正规,越是正规的命令,岳飞就越是不会拒绝,哪怕前面是刀山血海,他也一样会跳下去。

杨沂中出临安赶往江西时,岳飞已经知道了些许的消息。他从前的一个叫蒋世雄的部将被远调到福建任职,在临安城里偶然得知了张宪、岳云被关押的消息,昼夜兼程赶到江西报警。

岳飞很平静,很多事从心头掠过,稍微动念间什么都清楚了。诱骗王俊诬告,牵连张宪、岳云入罪,最后罗织到他的头上……这与之前陷害韩世忠时的手段如出一辙。

怎样应对呢?

蒋世雄劝他学韩世忠,迅速进京向皇帝求情。要么就远走高飞,从此远离一切。反正万万不能坐以待毙!岳飞苦笑了,他怎能去学韩世忠。

岳飞一生从未昧心低头,从未因生死富贵等事折腰!况且韩世忠于赵构曾有救命救驾之功,哪里能是他所能比的。思索再三,岳飞平静地叹息了一声,说——“使天有目,必不使忠臣陷不义;万一不幸,亦何所逃。”

老天长眼,自然护佑忠良……多么美好的愿望!

杨沂中在九月下旬的某一天里到来,岳飞很平静地跟着他走了。十月十三日,宋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岳飞重回临安城,没能见到皇帝、首相,被直接下狱。

那一天,岳飞的车轿被抬进了大理寺,岳飞惊愕,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未经弹劾、申辩就被下狱,他大声问:“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没有人回答他。

岳飞在大理寺门内下轿,只见四周一间间密室,都挂着厚厚的帘子,没有一个人。正四顾彷徨,有人出来对他说:“这里不是相公坐处,后面有中丞相待,请相公略去照对数事。”

照对,即审讯。

岳飞不胜骇异,他为国家宣力半生,竟然落到了被审讯的地步!

他跟着来人走向大理寺深处,途中他突然见到了血­肉­模糊被锁在镣铐上的张宪、岳云。至此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天真,他都想错了,本以为宋朝官场宽松,自己位极人臣,即有处罚也不会严苛,哪想到自己的爱将、长子竟然身受酷刑!

此时他只能继续走下去,在里面等着他的人是御史中丞何铸,此人是秦桧的亲信,不久前曾出面弹劾他,导致其罢官。

主审岳飞的是御史台长官何铸、大理寺卿周三畏。这两人问岳飞为什么要造反,已经怎样造反(“引飞至庭,诘其反状”)

对此岳飞实在没法回答,这就像一只羽翼洁白的大鸟,被人问为什么你的翅膀是黑­色­的,你让它如何回答?岳飞只能笑了笑,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

他撕开了自己的衣衫,袒露后背,那上面有四个墨迹深入肌理的大字“尽忠报国!”

尽忠报国……这四个字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它不仅凝结着岳飞的八千里云月,印刻着他15年间的勋劳,更是激发了无数国人心胸热血的象征。不止是当时,八百余年后中国再一次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时,国人都以它为口号走上战场!

它是神奇的,只在一瞬间就升华了一个人的灵魂。何铸,他本是秦桧的亲信,不久前还弹劾过岳飞,在他的心里一定存在着很深的对岳飞的偏见。可是这一刻过后,他推案而起,结束庭审。他离开了大理寺,直接去找秦桧。

他为岳飞而辩驳,他要为岳飞脱罪!

那些所谓的证据破绽百出不值一驳,都是假的,是赤­祼­­祼­的栽赃陷害。面对这些,秦桧愕然,他不解这是怎么回事,何亲信怎么转眼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难道是发疯了,还是被岳飞收买了?他试着劝了几句,还是大事为重,陷害岳飞为重……

哪知换来的是何铸对案情的一步步拆解,无论如何何铸都要为岳飞辩诬。至此秦桧终于拉下面具,他懒洋洋地抛出了底牌——“此上意也。”

这是皇上的意思。

他觉得这样就是结局了,何铸可以很心安理得地结束了,却不料换来了何铸进一轮的反击——“铸岂区区为一岳飞者,强敌未灭,无故戮一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

秦桧终于清楚眼前这个人被岳飞洗脑了……他拉笼这人用了好几年,岳飞洗脑只用了这么一会儿。想想真沮丧,但也只能放弃了。

何铸被任命为出访金国商量和谈的使者,立即出国。岳飞的主审官换成了万俟禼。万俟禼与岳飞早有旧怨,他担任过荆湖北路的转运判官、提点刑狱时贪利­奸­滑,被岳飞鄙薄过。这人怀恨在心,投靠秦桧,视岳飞为死敌。

万俟禼与何铸是不一样的,何铸有一颗没有泯灭良知的人心,知道公义道理国家利害。而万俟禼不管这些,他的眼中只有一己之私欲。从这一点来说,此人和秦桧、赵构是真正的同伙,有着本质上相同的底蕴。

为了荣华前程,管什么道德良心!

由万俟禼主审,岳飞的苦难开始了。这人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不仅把前面提到的三项所谓的罪名扩大化,更罗织出很多岳飞曾经说过的造反的话。

比如岳飞在升任节度使时说过——“三十岁建节,古今少有。”这句话就是明明白白的造反了,因为本朝三十岁建节的人只有一个,即开国太祖赵匡胤。

难道你岳飞在自比太祖吗?!

比如岳飞曾在淮西之战后说——“国家不得了也,官家又不修德。”这是指斥辇舆,公开诽谤当今圣上。

再比如岳飞公开蔑视同僚,说张俊、韩世忠的军队不堪一击;还有最重要的两名问答,那是在第四次北伐不得不撤退的途中,某个夜晚岳家军众将闷坐在一座古庙中,长久的沉默之后,岳飞突然问,“天下事,竟如何?”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张宪回答,“在相公处置尔。”

这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啊,这一问一答不仅暴露了岳飞的野心,更坐实了张宪帮凶的身份,这一主一从是在试探众将的心,是在公开策反!

等等等等,此类言语都在这时出炉,它们的可信度也就可想而知了。而这些,居然成了岳飞的罪证,并且由于是万俟禼收集的,被南宋官方所认可的,于是在后世几百年间不断被各­色­人等所引用。

后世纵然百口烁金,也总有心怀良知的人去维护岳飞的声望。可在当时,岳飞已然落难了,没有谁能庇护他,给予他哪怕一点点的公平。

万俟禼罗织了上面那些所谓的“罪证”,终于再次提审岳飞。公堂之上,此人赤­祼­­祼­地大声呵斥——岳飞,国家有何亏负你处,你父子却要伙同张宪造反?!

明明对方是才­奸­邪小人,如今却被这小人审问自己是不是谋反……这极度的荒诞感彻底激怒了岳飞,他以更大的声音反驳——“对天明誓,吾无负于国家!汝等既掌正法,且不可损陷忠臣!吾到冥府,与汝等面对不休!”

说话间,岳飞须眉怒张,伸臂戟指,长时间的监禁冤屈让他无法自制。就在这时,旁边的衙役忽然以杖击地,喝咤说。

——“岳飞叉手正立!”

岳飞猛然惊醒,这一瞬间他彻底清醒了,一生的事迹在心头闪过,三十岁之功名,八千里的征途,十万军卒的统帅,都已经是过往。

他现在只是一介囚徒!

连一个衙役都敢于喝咤他了……而下面的一幕更让在清醒之余心灰若死。万俟禼说,“相公说无心造反,你还记得游天竺寺时,曾在壁上留题说‘寒门何日得载富贵’这一句诗吗?这是什么意思,既写出这样的话,岂不表明有非分之想,居心造反吗?”

这不是廷审,这是游戏。甚至这不是欲加之罪,而是在开玩笑,以岳飞的生死大事忠贞与否这样的前提下以所谓的“富贵”二字和谋反挂钩,这已经不是什么构陷,而是污辱!

你是没罪,可我就是要玩死你,怎么样?

当是时,岳飞平静了下来,只说了一句话——“吾方知既落秦桧国贼之手,使吾为国忠心,一旦都休。”说完之后,他从此一言不发。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无法辩驳没有公正,还能说什么,与小人与明知在陷害中的­奸­臣说道理吗,岳飞只是忠诚,他并不天真。

万俟禼却不放过他。小人落入君子之手,最多­干­脆利落的一死。君子落入小人之手,想死都没那么容易。这些年岳飞坏了他们多少好事,怎能轻轻放过,怎能让他死得轻松体面?

下面发生的事与其说是岳飞的耻辱,不如说是一个民族的耻辱;与其说是岳飞一个人的痛苦,不如说是整个汉民族之所以最终痛苦的源头。

岳飞惨遭酷刑。

汉民族在虐杀自己的英雄,在污辱自己的最强将军,事有其因必有其果,不管这是谁、因为什么做了这些,这都衍生出了最丑恶悲惨的后果。

英雄无用武之地,英雄无法自保,英雄惨遭酷刑……于是英雄就一天比一天少,直到凋零残落,大厦将倾时一根火柴杆都没有!

岳飞在狱中受刑、沉默、一言不发,直至绝食,始终不承认自己有罪。而万俟禼一伙儿却出于多方面原因,如时局的变化速度等,不能让他很快就死,他们找到了岳飞的二儿子岳雷,让岳雷到狱中送饭,暗含威胁之意,逼迫岳飞活下去。

岳飞的遭遇渐渐地传到了狱外,这时的宋朝已经被自残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满朝公卿大人们个个居安思危,人人明哲保身,没有谁敢于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更别提什么为家为国仗义敢言,总瞰当时,只有廖廖几人做了点什么。

上书鸣冤的是几位文士,有智浃、刘允升、范澄之等,其中智浃还是个出家的和尚;赵构深居简出,能当面说话的只有极少数的顶级权贵,一位皇士成员叫赵士衾的人以全家百口人­性­命担保岳飞决无反心;除此之外,就只有韩世忠了。

韩世忠已经是一介散人。他在岳飞入狱后的半个月时被罢免了一切官职,只以太傅的头衔领醴泉观使,每天闭门谢客绝口不提国事,不见任何军旅旧人,每天只带着一两个小童跨驴携酒,在西湖一带闲走散心。换句话说,他在用行动表示自己的决心。

当良民,保­性­命。

可是当他知道岳飞的事之后,仍然怒不可遏无法克制,他找到了秦桧,当面责问岳飞到底有什么罪,这么长的时间了,到底查出了什么?

秦桧的回答是坦诚的,他的原话是——“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这是句空前绝后的政治流氓话,“莫须有”,可解释为也许有,可能有等模糊类­性­质。也就是说,岳飞父子三人的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但就是这样,就可以判决定­性­为有罪了。

与其说肮脏,不如说跋扈;与其说丑恶,不如说霸道!这是明目张胆地草菅人命,谈笑间像游戏一样就草菅了岳飞的命。

当时韩世忠无可奈何,只能愤愤地说了句“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就转身离去。至此,为岳飞鸣冤的举动也到此为止。

一个民族的麻木、胆怯是多么的明显,这在之前的北宋甚至南渡的初期是不可想象素。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几年以来赵构、秦桧打压风俗靡烂风骨的结果。

截止到这里,是传统意义上的韩世忠为岳飞鸣冤的桥段。我总觉得里边另有味道,仔细想了想,或许是“莫须有”这句太过著名的三字经会有别的解释方法。

何为莫须有,为什么韩世忠听到之后立即离去。只是被气着了吗?不,换个解释听听。韩世忠问原因,一脸的激愤,而秦桧却微笑着盯着他,轻轻地说,“……需要原因吗?”

莫须有,

需要有吗?

我就是要杀了岳飞,这是皇帝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你来问,我就告诉你。需要有什么原因吗?再罗嗦,明天就是你!

本就自身难保的韩世忠,除了转身走开之外,还有别的路吗?也只有在这种震慑之下,才会再没有敢于为岳飞说话的人。

何为政治流氓,什么是上层建筑层面的道理,展示给世人看的是充满阳光味道的向日葵,隐在真相背后的才是血淋淋的尸体。

至此岳飞成了南宋的禁忌,他被关在大理寺的重犯牢里,受酷刑吃囚饭,不见天日,无人过问。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很快腊月近了。

公元1141年,南宋绍兴十一年的腊月近了。

在这段时间里,对赵构来说,并不是有意识地漠视岳飞的。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做得非常用心,在腊月将近时,事情终于接近圆满成功了。

前面说过,当金兀术写信过来骂人后,赵构心怀大畅派人过江,双方接洽各取所需。赵构的诚意很足,除了文字功夫一如既往的到位之外,还考虑到了别的细节。

他亲笔写信告诫使者,女真人最看重的就是钱财,一定要注意礼物,要分出等级来。“军前礼物不必用上等”,“上等物留以待其国主”,“恐左藏库无佳帛,朕处有之。向张浚在川线岁进奉樗蒲、绫帛等皆在,朕未尝用一匹”等等等等。

换来的是金兀术的漫天要价,以及欺骗。

金兀术给出的和平开价是以长江划界,江北尽归金国。如果实现的话,南宋的国土将大面积缩水,广泛富庶的淮河流域全部丢失。这些年来发生过无数次血战的淮南西路、东路什么的都不是南宋的了。这实在是难以接受,哪怕赵构不要老爹不要大哥不要亲妈不要老婆也不要岳飞,只渴望一点点可怜的安宁,可土地不是这样慷慨的。

使者团展开反攻,讨价还价,奇迹一样,他们居然成功了。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杀汉人如麻的金兀术在自己的军营里怎么会被宋朝砍价成功呢?

据《金史》记载,是南宋的使者们不停地跃跪拜磕头,“哀求甚切,于情可怜”,金兀术才屈服了的……女真人,你还能更无耻些吗?

事关国土,居然几个响头磕过去就能过关,那这些年金兀术杀人的理由是什么,是宋朝的礼仪低劣,让他很不舒服吗?

稍有理智的人脑海里都会闪现出这样一个画面——金兀术高高在上,南宋使者匍匐在地,真的在跪拜哀求些什么,而金兀术置之不理,满脸高傲。

这个场景继续、继续,直到南宋使者突然抬头,说金四儿啊,装B被雷劈,差不多就行了。上次不拦你都过不了长江,你还真把自己当完颜阿骨打啊?!

……金兀术瞬间倒塌,同意还价。

不管怎样说,当时在金军大营里两国达成了初步的和平条件,按程序宋朝的使者团要尽快赶回临安去报喜,可是临行前像是有所预见一样,他们私下里拆开了金兀术写给赵构的信。

果然有猫腻,里边金兀术说——“……使者许我江北矣。”

南宋充满了政治流氓,江北对衬以国家级无赖。金兀术把南宋使者团给诬陷了,拿着这样一封信回去,赵构杀他们满门都是可能的。

建炎南渡十五年,这一届的使者团堪称最彪悍,他们私拆国书发现猫腻,直接返回身找金兀术算账。金四儿,你不地道!

四殿下的反应间接地证实了谈判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那一幕是真实的,杀人如麻冷血威武的宗弼软了,他因理屈而辞穷,老老实实重新写了一封信,当面封好,交给南宋的国土谈判员。

这个官员名叫魏良臣。

金国的虚弱处处侧漏,完颜宗弼本人软蛋,他派出去的金国使者也一样。从开封出发时,他们的船上Сhā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江南抚谕”。这很牛,没等南宋签字就摆上了宗主国架子。结果刚到镇江府就被当地知府派人拔了下来,这把魏良臣吓得要死,金国使者们却自动忽略,催着他尽快赶路去临安。

一切以达成议和为主。

双方都有诚意,这事就好办了。再没有波折,宋金两国在三年后达成了第二次绍兴和议,与三年前相比较,吃的亏更大。

条约规定,宋向金称臣,金册封赵构为皇帝;宋每年向金纳贡银、绢各25万两、匹,自绍兴十二年始,每年春季运至泗州交纳;宋金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为界,以南属宋,以北属金;金归还宋徽宗棺椁、赵构的生母韦太后。

上述条款把岳飞历次北伐报得疆土,如唐州(今治河南唐河)、邓州(今河南邓县)、商州、虢州全部拱手奉敌,更西一点,当年吴玠浴血苦战之和尚原、方原山等地也都在割让之列。可以说南宋帝国在西南方面屏藩自损大半,而在中路地段则完全龟缩于淮水流域内部,自淮至江一片坦途,除了拿人命堆之外,没有任何堡垒。

如此苛刻还不算完,金国还有一些属加的小条款,林林总总如一道道枷锁扣在宋人的头上,其中最著名的一条就是——不许以无罪去首相。

这是秦桧官途的最大保障,至此赵构突然发觉,秦桧已经失控了,他再没法把这位贴心得力的首相­操­控于股掌之间!

这时是公元1141年,南宋绍兴十一年的十一月间。离腊月还有近一个月,岳飞已经接近于被蒸发。他为帝国、民族所做出的贡献都丢了,而他本人也消失在公众的目光里。

考虑到之前他已经被罢免所有军职、官职,再参考自宋朝立国以来从未杀任何大臣,似乎他的命运已经迎来了新的拐点。

他将被释放,作为一介平民,或者流放的罪民平静地在帝国的边远地区生存,直至他悄悄地死亡。这样,对帝国、对民族、对岳飞本人,甚至对赵构、秦桧等当权派都有好处。比如赵构可以被后世史书称为昏君、卖国之君,却不必顶着暴君、寡恩之君的大帽子。

这些问题后世人懂,当事人更清楚,毕竟这是些对自身利益敏感在乎到了极点的人。于是赵构沉默,秦桧犹豫,迟疑的时间长达近一个月,直至年关将至的某一天。

那天,秦桧躲在书房里,屏退所有人,一个人吃着柑橘,若有所思。他的嘴在动,他的手在桌子上橘皮间来回划着,心里还是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杀岳飞固所愿也,可民心怎样,军心怎样,万事都有底线,眼见议和达成,再出乱子是不是得不偿失……这时有人走了进来,看他这副样子,不禁很是鄙视。

——老汉竟然如此缺乏果断吗,要知道捉虎容易放虎难啊。

秦桧老婆王氏。

这个北宋名相王珪的孙女,不知是秉承了什么的血气而生,在她的身上找不以半点当年王珪雍容得有些愚钝,温良得不分是非的影子,她­阴­险刻毒斩尽杀绝,在某种程度上比秦桧还有凶险。她以一颗­妇­人的险恶私心提醒秦桧,纵然岳飞是忠诚的,也不代表关了这么久受尽酷刑之后,岳飞不会起报复心。

宁杀错,不放过。

秦桧恍然大悟,心中乱麻瞬间斩灭。他伸手取过纸笔,随意写了一张便条,派人送去了大理寺。

万俟禼心领神会,很快交出了一份判决书。“岳飞私罪斩”、“张宪私罪绞”、“岳云私罪徒”。不知出何用意,给岳云留下了一条生路。

这份判决书上缴皇宫,出来时却被赵构稍微改动了一下——“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仍多差兵交防护。”

赵构把一切生路切断,务必制岳飞父子于死地。

公元1141年,南宋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是当年的除夕之夜,狱中孤寂冷清的岳飞突然被带到大理寺正堂,万俟禼等人拿出一份供状让他画押。

岳飞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回望一生,注目眼前,满腔的怨愤让他提起笔来,写下了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苍天在上,乾坤朗朗,怎容得岳飞受此下场!天日昭昭,世有光明,但光明到底在哪里?于此时,岳飞对这个世界完全失望,只有把信念把忠贞把自己交托给虚无的上苍来证明!

岳飞死了。

相传他被毒死在大理寺院内的一座取名风波的小亭里。名为风波,其实暗夜无声,岳飞死于彻头彻尾的­阴­谋里,没有一点点的公开。

没有公开的判决书,由于行刑的突然,这帮刽子手尽管掌握着国家最高权力,也没法及时走完程序。判决书要在第二天以倒填日月的方式来补办;更没有合法的程序,也没有公众的视线,不仅是他,连被依军法斩首的张宪、岳云两人也是被秘密处决。

三位不死于战场的英雄,在这个夜晚无声无息地被自己的国家杀害……这一年岳飞时年39岁,岳云23岁,张宪年岁月不详。

岳飞被害后,按赵构的命令,他将被草草埋藏在大理寺的某个墙角下,世间将从此无人知道岳飞的下落,他将被毁尸灭迹。

赵构、秦桧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还是在那天夜里,人都散了之后,有一个狱卒悄悄地返了回来。他挖出了岳飞的尸体,一路过街穿巷,出临安城西北的钱塘门,到了九曲丛祠附近北山山麓的一块平地上。

岳飞被安葬在这里,这位狱卒为了立了座坟,坟前种下两株橘树作为标记,碑上刻的是“贾宜人之墓”。多年以后,当岳飞的沉冤被昭雪之时,这些都是寻找英雄尸首的证据。除此之外,岳飞遇害时手上还有一只翠玉戒指,是他的夫人送给他的信物。

岳飞死了,作为近千年以来强大到战无不胜,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英雄,他的死成了一个民族的心结。一个国家为了得到侵略者的施舍,会用杀掉自己最强最忠诚的将军为代价去取悦,而当时的形势是这位将军已经将侵略者击败!

这是为什么呢?

做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做到如此不留余地的程度,秦桧或许可以定­性­为国贼汉­奸­来解释,可作为南宋皇帝的赵构为什么也会,难道他也是个汉­奸­吗?!

出于鲁肃理论,任何人都可以投降曹­操­,偏偏孙权不可以,能够得出结论,赵构不是汉­奸­,因为不符合他的利益。可他就是这么­干­了。

为什么呢?

800余年以来,各个时代的专家学者民间­精­英们总结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还原当时赵构的思维。之所以杀岳飞不外乎下面几种原因。

第一,岳飞不听话;

可是宋朝官儿的特­色­就是不听话,文官能当面痛骂皇帝,能写奏章从灵魂到­肉­体全方面贬低皇帝,不仅不会被杀,还能既成名还得奖。至于武将,不听话就更普遍了。比如同时期的四大将之一刘光世,此人无论是剿匪还是抗金,想­干­才­干­,不­干­就不­干­,赵构硬是拿他没办法。

所以听话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第二,钱;

岳飞等四大将,或者加上吴氏兄弟,成五大藩镇之势。不去说唐朝死于藩镇的前车之辙,只说当时赵构所面临的局面。

南宋地域之小,作为一个正溯王朝来说已经不够格了。尤其是战乱之末,加上花石纲之末,金兀术搜山检海捉赵构之末,已经等同于在废墟上重建国家一样。在这种情况下,连年战争不止,军费开销巨大,五大藩镇时刻伸手要钱,这如何得了?

尤其是各藩镇辖区内军政财三权全盘自负,各有土地、酒、铁、盐等国家物质出产,如此一来此消彼涨,赵构不收军权不撤三大将不杀不废韩、岳,眼见得国家将不国!

理由看似充分吧。

可宋朝从来都是以钱买权高薪养官,甚至拿钱养饥民成军队,全额支付军人所有家属的国家。这是宋朝的立国之本。

钱少了就杀人……而且杀到如此厚黑无耻凶残­阴­晦,只能说有几分道理,却不足以采信。

第三,上书请立皇太子;

这是历年总结出来的第二大岳飞致死原因。具体经过是在公元1137年,南宋绍兴七年的九十月间,也就是岳飞上庐山守孝,奉旨不得不下山领军的两三个月后。

那时他和岳家军的随军转运使薛弼一起去临安述职。他们坐船去的,在路上岳飞某天很严肃地对薛弼说,他要做一件大事。

之后岳飞经常一个人在船舱中提笔写字,内容不许任何人看。直到进入临安城。

岳飞当面把写的东西念给赵构听。据记载,岳飞突然间失态,他的声音不再洪亮,他的手颤抖了,勉强把奏章读完,脸­色­已经变得死灰一样。

这篇奏章是请赵构册立皇太子。

赵构很安静地听完,很平淡地回答说。爱卿你很忠诚,可你是在外手握重兵的大将,这种事由你提出不合适。

岳飞失魂落魄地出了宫殿。

薛弼在他之后晋见,一见面赵构立即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希望薛弼一会儿下朝之后去见见岳飞。因为岳飞的神­色­间似乎不大高兴,需要人劝解一番。

第二天,赵构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的首相赵鼎。赵鼎大怒,严重鄙视岳飞的鲁莽粗陋不守本分,更进一步断定这一定是岳飞的某些乡村秀才出身的幕僚出的主意,本想着取悦朝廷,哪知道适得其反。

以上即全部资料。

纵观上述,每个稍有历史常识的中国人都会叹一口气,唉,岳飞,这事真是办拙了啊。国之将帅关注储君,这是最犯忌的事,怎么能轻易去碰呢,纯粹是找死!

所以岳飞才会在朗读中突然失态,这证明他当时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出格,后果有多么的严重。由此更能证明岳飞的多么的低能,要像小学生一样,送出状纸的一刹那,才知道自己的答案多荒唐。

可是有一个细节一般人就不知道了,早在岳飞之前的6年,上虞县的县丞娄寅亮就曾经给当时正在流亡中的赵构上书,建议在宋太祖赵匡胤的子孙中选一位册立为皇太子。

县丞说得,岳飞说不得?

很多人会说,对,就是县丞说得,岳飞说不得,因为县丞手里没有兵,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关大局不敏感。很好,有道理,但真正的内幕要在下一个问题时综合来说,才知道对错。

第四,迎二圣回国;

这是公认的岳飞最大的失败。他天天念着要把徽钦二帝救回来,真要是成功了,置赵构于何地,难道要把皇位让给老爹、哥哥吗?

如果不让的话,置封建礼法于何地。尤其是当初他就任大元帅时的使命很清楚,钦宗是命令他带兵救人的,他可好自立为皇了,于情于理哪方面都站不脚。

而岳飞念念不忘于徽钦,纯粹是自绝于赵构。为了皇位,赵构必杀岳飞。

这观点简直错到了唐朝去,只有唐朝人才会不知道宋朝事,稍微知道些史实就不会犯这个错误。事实是自从公元1135年,宋绍兴五年,宋徽宗赵佶死在五国城之后,岳飞就在任何场合、文字中绝口不提迎回二帝的事了。

那不是因为徽宗已死,没法迎回,而是当时女真人有了个­阴­谋。他们声称要把钦宗或者钦宗的儿子赵诺送回开封,由他们重组宋朝,以此取代江南的赵构,建立所谓的宋室正溯。在此前提下,岳飞怎么可能再提什么迎回二帝之类的话。

那样,等同于配合金国,做女真人的应声虫。

由此,岳飞在公元1136年之后,在任何场合都不再提迎回钦宗的话,在文字中也­精­心做过处理。比如就在请立皇太子风波的公元1137年,南宋绍兴七年的一份奏章里,写的是——“……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以归故园,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之忧,臣之志愿毕矣。”

说得多明白,只提棺材不提活人,只说天眷不说具体人,一切的终极利益都紧守赵构一人,岳飞在这方面是非常清醒成熟的。

由此更证明了请立皇太子一事的真相,在金国欲扶植赵氏傀儡上台时,岳飞主动提议赵构立养子为皇太子,这是无可挑剔的忠诚!

哪怕这会激起时值壮年的赵构的强烈不满,岳飞为国家的安定也会一往无前地去做,并且在做的过程中绝不会有上面所说的面若死灰、手抖身颤等丑态!

为了抵毁岳飞的形象,从古至今有无数别有用心的人非常用心地去做。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然则原因到底是什么?这时我们需要让自己的视觉调整个新的角度,无法正面解释的,不妨先设定它成立,即岳飞幸存着,一直活了下去,直到十几年后,甚至几十年后,那时历史会怎样,赵构会怎样。

历史的车轮会一直滚滚向前,时间是汽油,它像个永动机一样,没完没了的转。直到所谓的和平条约被打破。

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两国之间从来没有永远的和平。这是条铁律,一般来说,受过高等教育的赵构应该会知道。

但是他很不情愿,他相信的是祖宗家法,以及刚刚过去不久的成例。即北宋、辽之间的百年和平。参照那时的历史,最初时辽国也曾咄咄逼人,可是军事对冲之后,两相无力,只好互相妥协,于是一直妥协了下去。

这时金与南宋之间的强弱关系已经互换,与当年北宋、辽处于和平临界点时很像,那么为什么不能缔结又一个百年和平呢?

障碍就是岳飞。

前面提过北宋、辽的百年和平,就是这样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超长期友谊,也曾经被人为的波折过,好几次滑向了战争的边缘。试问一但南宋、金之间出现这种状况,必须说明的是,参照和平无永远之铁律,这是一定的。

那时岳飞在,局势会怎样?

这个命题不必去假设,因为它在十几年后就发生了。金海陵王南侵,南宋屏藩尽废耆宿凋残国中无人,只好把老病将死的刘锜派上前线。可就是刘锜,就让不可一世的海陵王挨了当头一闷棍。可以想见,当时如果岳飞仍在,以岳飞之能,以他不到50岁的年龄,战争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南宋之胜可期。

可是之后呢?

挟大胜之余威,岳飞展平生之抱负,于战争中大放异彩,赵构唯一的选择仍然和第四次北伐时一样,硬生生地扼住岳飞前进的脚步……

历史真的在转圈了,就算第二次阻止岳飞仍然成功,而岳飞也仍然继续忠贞,不会借机造反报复,可总这么折腾,总踩在刀刃上过日子,谁都受不了吧。

于是问题再回到原点。

想真正解决问题,只有杀掉岳飞!这还是把目光放远,放至无极远,从根本处考虑问题得出的答案。如果想得平实些,事情就更简单了。

王氏提醒秦桧捉虎容易放虎难,这是把事情看得很透的女人。与之同时,相传还有另一个小人物也得出了同一个答案。

那是一个狱卒,他负责看守岳飞的牢房。某一天他像说闲话一样地对岳飞说,皇帝既然已经把你下了重狱,就绝没有放你的一天。

皇帝与最强的将军一但反目,绝没有再次共处的可能!这是另一条铁律,放之四海皆准,绝无例外。

岳飞之死是必然的,致他于死地的是赵构的偷安、怯懦、­阴­毒心理,更是他本身超出时代限制的能力。他凌驾于同时期的所有战将之上,无论宋、金双方,都找不出与之匹敌的人物。人们习惯­性­地把完颜宗弼当成他的敌人,把韩世忠当成他的伙伴。可这两个人,从能力到品德、志向都与之相距甚远,根本没有可比­性­。

金兀术不去说了,一个常败将军而已,一个战场上的低能儿,说起­阴­谋策反什么的倒是专家。而韩世忠也让人失望,《宋史》关于他的评价是“……世忠在楚州十余年,兵仅三万,而金人不敢犯。”

除此以外,不见他拓地复疆,不见他兵锋直逼旧都开封!愈是关键时愈见其软弱,根本指望不上他。所以韩世忠可以活下去,他没威胁。

岳飞不一样。

说到功劳与业绩,不得不提一下吴玠,他是唯一一个与岳飞相近的南宋将军。南渡之后,他是最先重创金军的人,是收复失地、阻敌于国门之外、保全南宋于上流关键地带的人。他的下场很不错,病死的。其实就算不死,也不会到大理寺里去吃牢饭。

因为吴玠沉迷于享乐。炼丹、女­色­,是他的最爱,甚至他还送过美女给岳飞,可是被岳飞拒绝了。他爱这些享乐高于生命,真的英年早逝在这些东西之上……这让赵构放心,这代表他是可以收买的!而岳飞和他的军队“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宣扬“文官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这让别人怎么活呢,让别人怎么与他共存呢?

毕竟中国什么时候的文官没爱过钱,武将没怕过死呢?!

岳飞死在自己的素质上,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他是一份过于高贵的礼物,本就不是当时的中国所能承受的。

很久以前,我曾经放下《宋史》默默地想一件事。岳飞为什么会成为让中国人念念不忘的­精­神图腾,甚至是武圣人呢?

他当然是武圣人,比关二哥强多了。

关羽生于乱世,不认诸侯认皇室,千里寻兄古城相会……这些事是很忠心很义气,但相比岳飞格局就小了很多。

汉末之争无非是本民族内部的事,两宋之间则是民族危亡,两者没有比较­性­。而岳飞百战百胜神武天纵,更不是关羽所能比的。

可武圣人偏偏是关羽却不是岳飞,甚至直至今日,很多人怀疑岳飞构陷岳飞,寻章摘句罗织罪名诬蔑岳飞,却没有谁质疑关羽。关羽的塑像随处可见,他由将而侯升王晋帝成神,变得至高无上,而岳飞只能屈尊于西湖边被害地附近凝望每天的晓风残月。

这都是为什么呢?

甚至早些年时,我也曾经得出一个当时觉得沾沾自喜蛮高明,现在回想却很惭愧的答案——岳飞之所以那么为人所怀念、所乐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命运是维纳斯女神的胳膊。

女神的塑像是没有胳膊的,这种残缺就像是岳飞的未竟之志。试问如果他北伐成功灭亡金国迎回二帝等等愿望都达到了,那么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在中国人心中的形象,会高于他战胜金国却死于莫须有的罪名这种真实的命运吗?

我想很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因为赵匡胤、朱元璋等重兴汉统的伟大皇帝都没有岳飞式的神圣光环。于是那时我想,是残缺的美感,悲剧的命运,以及本可以成功,最后却更加屈辱憋屈的南宋国运,让国人一直沉迷追问于一个可能­性­。

——如果岳飞没死,如果岳飞成功了,如果岳飞索­性­反了……中国的命运会怎样。在这种猜想追问中,岳飞的地位不断攀升,直到光环满身。

当年我自喜于这种发现,现在我很惭愧。

岳飞死在自己对民族对国家的坚持上,他并不是以所谓的聪明来生活的,所以,所有想以理智的态度去解构他的想法,都注定了误区的结果。

岳飞以他一生的作为,证明了一个无瑕疵的英雄形象。他在中国的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哪怕在他个人的列传中,史书曾以另一个人的遭遇来类比,那是南北朝时南朝刘宋的大将檀道济。“昔刘宋杀檀道济,道济下狱,嗔目曰:‘自坏汝万里长城!’”

刘宋杀了檀道济,不久亡国。可檀道济骄侈嗜欲,自奉丰厚,对外做战也未能予北朝以致命打击,怎能与岳飞相比。

岳飞的一生是一面镜子,可以让每个时代的中国人都映照出自己的不足,他是一笔真正的财富,国家民族有了这种人,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可惜的是,每个时代的领导者们,都很厌弃他们……并且毫不自省,绝不认错。

比如赵构。

在和约达成,杀死岳飞之后,赵构疲惫且满足地靠在宝座上,回望十余年来的奔逃求和路,一时间感慨万端。

——“朕今三十五岁,而发大半白,盖劳心之所致也。”真是不容易,终于和平了!可以恢复到靖康之前的美好日子了。

他身旁的秦桧微笑附和,是很不容易,这一点谁都同意。但是更不容易的已经开始,赵构的新生活绝不是他当初想象的那样甜蜜美满。

就像婚姻。

赵构与秦桧的关系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里。之前赵构是未婚的美丽女孩儿,可以对秦桧颐指气使,予取予夺,而秦桧低声下气为搏取欢心不计代价。可赵构终于选择了,他抛弃了岳飞,选择了秦桧,这之后他才发现女孩儿的婚后生活真的是不一样啊。

开始时还不错,赵构得到了礼物。半年之后,他父亲的棺材和活着生母韦氏回来了。这是他名义上哭着喊着不惜举国称臣自毁长城所乞盼来的,所以迎接的力度堪称巨大。

不料他亲妈就是个­棒­槌,见面之后对秦桧、张俊等顶级宰执视而不见,对亲生儿子也不大理会,直接问谁是韩世忠,在北边大名鼎鼎,俺早就想见一见了。

……现场一片寂静。

好在韦太后迅速进入角­色­,从此之后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该忘的全忘。比如她从五国城离开时,全体被掳赵宋皇族女子们集体齐钱给她饯行,她答应回去之后马上动员赵构给她们想办法,好在江南再聚;比如临行前钦宗皇帝跌跌撞撞地跑来,攀着车轮对她哀求。

——“蹛之,第与吾南归,但得太一宫主足矣,无他望于九哥也。”一定要救我回去啊,给个宫观闲职就行了,绝没有其它的想法。

曾经的九五至尊,声泪俱下惶惑难言,谁见了谁难受。韦氏也被感动了,她当场发誓,放心,一定帮你,不然瞎我的眼睛!

听到这样的承诺,钦宗才放开了手,看着韦太后的车驾渐行渐远,消失在遥远的南方天际。那是他今生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韦氏把它忘了,把北方所有的亲族都忘了。顺便提一下,后来她真的瞎了。

至于该做的,是她杀了一个人。这是一件阵年旧帐,很多年前还曾经抚慰过赵构孤独的心灵。那是在公元1130年,南宋建炎四年左右,宋军剿匪时抓到了一个年青女人,她自称是柔福帝姬,也就是北宋皇室的公主。据她说,她千里迢迢逃过长江,被匪徒抓获,直到由官军解救。

经北宋皇室逃到江南的为数不多的一些旧人验证,她的确是由懿肃贵妃所生名叫嬛嬛的公主,唯一的疑点是她的脚是天足,与帝国公主自幼守持的习俗不附。对此她的解释是千里奔逃有时都光着脚,所以它回归大自然了。

这让赵构的心更加悲恸,为此,他加大了抚慰这位难得的亲人的力度。他主持了柔福的婚礼,每年都大加赏赐,近十年间累计达到至40多万贯。

可韦氏归来后,声称柔福帝姬早已死在北方了,这个是假货,金国人一直为此而笑话赵构。

赵构大怒,派人审讯,结果是韦太后说的正确,该帝姬是一介民女假冒。她本是开封城里的一个美貌女孩儿,逃亡中结识了一个柔福帝姬的宫女,从而知道自己长得和柔福很像,进而突发奇想去冒充,从而骗倒了所有人,得到十余年的富贵生活。

结案,她被杀了。

这件事是不是另有隐情,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年深日久,证据泯灭,无法考据。只有两个同样是传说的信息可以参考一下。

1, 赵构为生母韦氏改了年龄,刻意加大了10岁;

2, 韦氏在北国15年,与金将生有两个儿子。

两相对照,联想第一时间杀柔福,内幕呼之欲出。无非是一些皇家的脸面,无非是一些中国封建式的遮掩。不去说它了,毕竟只是些无证据的猜想。

从这时起,韦氏过上了好日子。她在临安城的皇宫深处唯我独尊,每顿饭少吃一点,她的儿子都会忧形于­色­坐卧不安。母慈子孝矣,宋人楷模矣。至于赵佶的棺材,没经开棺验明正身就直接埋进了土里,仿佛里面有什么机密,很怕人知道。

至此宋、金两国和约内的条款基本达成。两国各取所需,土地、人口都交换完毕,开始各自收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一时刻的到来,某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张俊,南宋军方唯一的大佬,他躺在杀岳飞、拆军队、坐视金军肆虐的功劳薄上很享受,觉得皇帝、首相都离不开他,他会按照当初的约定,继续统领军方,无限级地尊荣快乐下去。

这体现了张俊真正的底蕴。别人的生活既有A面也有B面,他是有S面也有B面!

连过河拆桥都不知道,杀了岳飞拆了军队签了和约,还要你这个军方大佬­干­什么?秦桧随便找个理由就罢免了他,让他也成了个闲职人员,回家躺银子堆里数钞票。

张俊百死不足赎其罪,但这时他出事,却难说大快人心。在他被罢免之前吴玠死、韩世忠废、岳飞死、刘光世早退、刘锜已转文职,牛皋被毒死,王贵不久后也失去军职……这一系列事件联系起来,就达到了秦桧的目的。

彻底支解南宋军力。

两宋之间所有中兴名将全部凋残,此后不和又怎样,想反抗只是白日做梦!

这是所谓的和平第一要务,只有先做到这一点,才能谈到长治久安。这之后,赵构的噩梦开始了,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平衡,赵构突然觉得自己生不如死。

他失去了一切。

国家不外乎军、政、财。军事上全灭,政治上赵构居然也全面失守。他是堂堂的南宋开国皇帝,和议前手­操­国家权柄,生杀予夺随心所欲,连岳飞也死得悄无声息。可是和议刚刚达成,他徒然间发觉形势变了。

秦桧头顶着上位宗主国颁发的首相豁免权,把南宋帝国最高行政长官的位置变成了不动产,这是一颗汉人官场上从未见过的妖异种子,它迅速生根发芽衍生出了一大片无边无沿的罪恶森林。

先是从秦字本身开始,是凡与秦桧的姓氏有关的人都­鸡­犬升天。他的兄弟们、儿子、孙子们都济身官场,飞黄腾达,哪怕刚刚出生,还在襁褓之中就有三品官位在身。

再从最身边的姓氏扩散出去,王氏妻党。

秦桧妻王氏是北宋名相王珪的孙女,名门大族枝繁叶茂,哪怕历经靖康之难建炎南渡等一系列摧残,仍然是煌煌巨族。王氏的叔伯辈不去说了,光她的兄弟们就有王唤、王会、王著、王晓、王历、王晌、王晒、王严等一大堆。这些人的出现对历史研究者们是件大好事。

因为他们足以解释为什么王氏如此的恶毒刻薄。

王氏一族“凭恃权势,恣为不法”,“凌夺百姓田宅,甚于寇盗”。在南渡之前,姓王的人“以城投拜”,是非常彻底的投降派,在南渡秦桧得势之后,为非作歹到匪夷所思。

南宋官场上流传着一段相当著名的段子。吴县的县太爷某夜突然派人去敲平江府的知府大人的大门。半夜三更,知府大人硬是被叫了起来,问什么事,回答居然是县太爷喝多了很难受,听说你这儿有咸齑汁,来取一瓶……拿顶头上司这么涮着玩,怎么看都是找死吧。

不然,这位知府还真的忍气吞声去库房拿了一瓶送人了事。为什么呢,只因为这位县太爷姓王,叫王子溶,是王氏的兄弟王唤的儿子。

现在大家知道姓王的人有多么嚣张了吧。可是他们仍然很不开心,因为站在秦姓旁边的不止有他们一族,还有另外一家姓林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秦、林之间靠得更近。

林姓出自福建路兴化军仙游县,是名不见经传,足不出本省的乡下人,可他的儿子林一飞却远涉千里被一纸调令调到了秦桧的身边,与首相大人朝夕相处无距离接触随意出入内宅没任何禁忌地融入了秦家的生活。因为,他是秦桧的亲生儿子。

王氏一生不育,秦桧怕老婆。他的儿子秦熺是王氏的哥哥王唤小老婆生的庶子,在他们夫妻被掳在北方时替他们立的养子。秦桧回来之后尽管不喜欢这个便宜儿子,但还得谢谢大舅子,因为这是在替他秦家延续香火,是恩德。可他真的就没有自己的骨血吗?想到这点,秦桧是伤心憋气窝火。

早些年时,他有个妾曾经怀孕,他大喜过望,王氏怒发如狂。她立即赶走了这个潜在的敌人,勒令从此不得再进秦家门,哪儿滚哪儿去,直至天涯海角大宋帝国的边缘!于是该妾只能大着肚子远行万里去了福建……秦桧欲哭无泪,无可奈何。

此一时彼一时也,几番争扎秦桧已经是终身制首相,位极人臣,威压皇帝,某一天却悲从中来。试问这一生他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于是林一飞到了他的身旁,这样他才觉得生活有了光彩,有了新的动力,足以支撑他更长时间地为陛下服务。

上面的三方,秦桧的家族、他老婆的家族、他亲生儿子的家族,是他的不动产。

这些人可以为所欲为,虐待侵凌长江以南所有的人、物,甚至互相撕咬,都没问题,都由秦桧摆平。而在他们之外,就变成了动产。

也就是说,没有谁是不可以替换的。

先是秦桧的敌人,这些人时刻更新换代,在漫长的岁月里,无论谁冒出来,都只有一个命运——被打倒。他们被贬到天涯海角,或自杀或病死,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忍着,在不知终点的路上等待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阳光。

再是秦桧的帮手。

秦桧权倾朝野,按说他会不断地壮大自己的队伍,直到放眼望去,全是他的人,这样才是利益的最大化。不,这样想,完全是外行人的臆测。

成功的上位者一定会让手下们变成流水线,谁也别想在某个位置上坐太久。秦桧通常会提拔重点培养的新人先去台谏部门工作,去弹劾执政。

两三年间努力完成任务,则迅速上位变成了执政。这让下一批苗子们心花怒放,看,为秦首相工作就是有前途。

于是新一代的言官上任,他们去弹劾新一代的执政……这就是秦桧驾驭官场的手段,每两三年换一届言官,去弹劾政要,继而代替政要,再去等待下一届言官的弹劾。如此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确保秦桧的地位永远高大神圣,不可接近。

当然,这样会导致曾经的亲信心生怨念,比如万俟禼。这人害死岳飞之后,又出使金国,觉得自己从内到外,从本国到邦交都已经完善,可以自立门户了,于是开始拒绝秦桧。那么结果只有一个,他被冷冻了,终秦桧余生,万俟禼绝迹于官场。

还有一些简直是无妄之灾,比如秦桧的同乡巫伋。他先言官再执政,终于熬到了权力顶峰,终日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地方触怒秦桧,却不料百密一疏,居然倒在了聊天上。

秦桧某天心烦,想和人聊点家常,这非家乡人莫属。想秦桧出身边远,一介寒门,沉浮于乱世之中,居然位极人臣,忆忆苦,怀怀旧,是莫大的享受。于是他问,近来家乡怎样,有什么新鲜事吗?

巫伋全身僵硬,迅速计算老秦想听什么烦的是什么,思来想去,觉得军、政、商、文都敏感,只好把话题选在了神话传奇上。

他说,最近家乡出了个术士,神算惊人,近来有所接触……秦桧突然炸毛,大喝一声他是算你什么时候当上首相吧?!

巫伋就此下线……

如此这般,整个宋朝官场笼罩在白­色­恐怖气氛下,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充分地体验着什么叫活在当下。而这,也导致了赵构的前院失守。

话说中国的皇宫也不外乎就是座店铺,其格局也是前院办公后边私宅,秦桧这么搞,赵构的办公室是改姓了,至于后院,也不大好说。

秦桧­精­心布置,让赵构在后院深处也全方位透明。皇帝的后宫生活基本上有两大区域,一个是读书,即经筵;一个是嫔妃,睡觉的地方。宋朝规定,经筵官是独立的,尤其不能由言官兼职。嫔妃更是独立的,不能影响朝局,更不能结交外臣。这些都被秦桧打破了。他把言官们派进了赵构的书房里,又帮助吴贵妃当上了皇后,更和赵构的私人医生拉上了关系。

这位医生名叫王继先,负责修复赵构最缺失的那部分功能,其权威­性­、隐私­性­决定了赵构对他既依赖又敬畏,不敢有半点的违逆。

秦桧、王继先组合,把赵构吃得死死的,让他在宫里宫外找不到哪怕一点点的藏身之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敏感到动不动就杀人的安全心理徒然爆发,觉得生命已经­操­于别人手中!一点都不夸张,秦桧终结了他的政治生命,王继先掌握着他的个人生死……长此以往,何以安身?!

从此之后,赵构在裤腿里藏了一把匕首,理智告诉他,这不会有很大的用处,可是他需要。在幽深广漠的皇宫深处,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存着,这把短刀是他唯一能百分之百相信的防身工具。

这把短刀之外,赵构看什么都心里发寒,环顾周围,他盯住了长久以来的看门大保镖禁军统领杨沂中……他,可靠吗?

难说啊。

某天他随意似的挑起话题,回忆起两人间长达20多年的往事,想当年小杨保着他从开封逃过长江,从来都是他最贴心最信任的人。

小杨,我给你改个名吧。叫杨存中,好吗?要心里永远记得中央领导最重要,要保住啊!说话时赵构的心情比逃过长江时更加的凄慌,杨沂中是他能活下去的最低保障!

还好,杨沂中还是忠诚的。

杨存中改名是赵构在绍兴议和、杀岳飞之后的15年里仅有的两次反抗行为中的一次。通过这事,赵构希望外界知道他手里还有一些军权。而另外的那次,简直就是笑话了。

那是关于科考的。

秦桧的子孙们出生即有官职,可这不够,秦家人要的是名利双收,眼放着状元荣名,怎能便宜他人?秦家从长子秦熺开始参加科考,每次参与都让主考官们欢天喜地,这是他们接近首相的大好机会。

于是秦熺成了状元,长孙秦埙也是状元,在他们的后面,更有一大堆的秦氏子弟榜上有名。这在当时激起了全国­性­的庆祝浪潮,无数人称赞艳羡秦氏诗书传家,是有宋以来第一簪缨世族。

赵构看不下去了,状元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职称,但是轰动效应无与伦比,连着这么整简直比秦桧独相还特例,实在是太乍眼了。

赵构把秦家的状元都往下挪了一名,状元改榜眼,美其名曰这是在显示皇权至高无上,可以随意决定任何人的禄名,哪怕是秦首相的子孙们也不例外。

……这就是赵构在长达15年之间唯一的一次正面反抗行为。

综上所述,秦桧已经垄断了南宋帝国的军、政两项,后面是他的财。在这一点上,秦桧应该是很不好意思炫耀,因为实在没法做到独占。

说实话秦桧已经尽力了,可宋朝以钱财立国,哪怕只余残山剩水半壁之江山,所产出的富贵仍然是其它王朝可望而不及的。秦桧哪怕不管国计民生,尽一切手段折腾,还是没法捞尽做绝。

国财即赋税,秦桧敛财自然是先从赋税下手。

从绍兴十一年至二十五年,南宋共15年不动刀兵,按说少了这块最大的国务支出,民间应该很轻松才对。事实却恰恰相反,秦桧密令南宋各路官吏悄悄地把各项赋税提升七八成,这样一来每年从民间夺来的钱财比战时只多不少。

这些钱,是不会进入赵构政府的。

赵构即使知道,也得装聋作哑,还得找各种机会给秦桧打赏。比如住宅,临安望仙桥是当时南宋帝国最高等居住区,赵构下令“别筑大第,穷土木之丽”,作为秦桧新宅。搬迁那天,有宫内宦官“押教坊乐导之”,特赐“银、绢、缗钱各一万,绦千匹,金银器皿、锦绮帐缛六百八事,花千四百枝”,连负责建筑的官儿们都升职发财。

史书留名的建康永丰圩每年收租三万石,赐给了秦桧。永丰圩被水冲了,赵构命令“江东发四郡民三万修筑”。每年秦桧的生日、腊月,“四方竞献奇宝、金玉劝盏”,“州县献香送物为寿,岁数十万”,比北宋时著名的生辰纲的规模大得多。

这导致了秦桧家的库房比赵构的左藏库的储量多出“数倍”。

比赵构有钱,不等于是南宋第一富翁,至少还有张俊。这时中兴将领们除了他以外都已谢世。吴玠早死,岳飞冤狱,隔一年后刘光世死了,再九年后韩世忠也去世,仔细算来,当年的国之少年们,只有这位起步很晚的草根才福禄终生。

张俊每年收的租米达到60万石,一说是100万石,抛去他家里其它项目的收入,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他成为南宋第一财阀。

关于张俊的奢侈有很多版本的传说,比如那次空前绝后的盛宴,光是那些琳琅满目几乎囊括世间除了人类以外全部生灵尸体的菜系就让人瞠目结舌,可一一罗列出来毕竟只是叠加揭露靡烂生活的真相,对南宋整体局势的剖析没多大的意义。

真正需要注意的是秦桧这15年以来遭受的唯一一次重大的打击,那次他差点就当街丢了老命。

公元1150年,南宋绍兴二十年的正月。这时距岳飞冤狱已经过去了九年,时移世易,英雄的尸骨早寒,权臣的气焰熏天,南宋早已是一潭冰冷浑浊的死水。

上至皇帝下至小民,每个人都在秦桧的压制下小心翼翼地活着,最大的奢望不过是平安。

这一天晨光未露,冬季的天空还是黑暗的,上早朝的官儿们从临安城的四面八方向皇宫方向汇集,最引人注目的那人也出了家门,乘大轿从望仙桥出发。

一路平静,直到途经众安桥时。一条人影突然从桥下的­阴­暗处跳了出来,持刀砍向秦桧的坐轿!这一刀是有宋以来距此190年间仅有的一次,有人向当朝权贵闻名朝野的­奸­臣行刺!

这一刀不知积压了多少的仇恨,有力且突然,哪怕秦桧的轿边有众多护卫,也没能第一时间阻止。可惜的是这人不是要离,而是荆轲。他一刀下去只砍断了一根轿杆,却没能伤到轿里的秦桧。之后惊醒过来的护卫们一拥而上,这人寡不敌众,被生擒了。

秦桧惊魂未定,立即回家私设公堂审问。这位刺客直言不讳,说了自己的姓名、职业。他是前殿前司的一名小军官,叫施全,至于为什么行刺,理由更是简单——“举天下皆欲杀虏人,汝独不肯,故我欲杀汝也!”

不是什么私仇,为的是民族大义。

秦桧恼羞成怒,下令在闹市中处斩施全,从此以后每次出门都带着50个手持大­棒­的护卫,时刻防被刺杀。南宋官方发布公文,严厉谴责暴徒行凶,置国家王法于不顾……这件事很快就平息了,虽然余波久久荡漾,在民间越传越神,比如施全是岳飞的部将,行刺国贼既是为国除害,更是为忠心耿耿死于冤狱的岳元帅报仇云云,之后更有施将军庙、塑像与岳武穆神位毗邻,等等追荣,都体现了……国人的坠落。

中国历史悠久,刺客每代不绝,可惜越来越少。常见的局面是国家只有一二三四五六个尽人皆知的­奸­贼,他们祸国殃民无恶不作,但每个被压迫者都忍着受着,害到谁都老老实实地去死。这种现象从古至今没有两样,甚至几十年前也在发生。

这是为什么呢?

这不能单单解释成中国人是吃蔬菜的,天生缺乏血­性­。如果把目光投向世界,试问法国巴黎公社的社员们为自由而集体死难时,试问美国宪法里规定每个公民都有权力和义务在发现罪犯时,都可以使用必要的手段(包括枪械)制止犯罪时,等等等等。

反观自身,问题出在哪儿呢?

我不能给出答案,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这不等于问题不存在了,每个中国人都会承认,我们的民族意识核心的深处肯定在发炎,有病已经很久了。

之所以写宋朝,就是因为很可能感觉病菌的时代就在这时。

施全行刺事件过后,秦桧大病了两个多月,再露面时要由自己的子孙们搀扶着才能上殿办公,言行举止在一段时间内很是萎靡不振。然后时间长河在流淌,刺客有一没有再,威胁不出现,秦桧的气焰再次变得嚣张。长江以南仍然是一潭冰冷浑浊污水,直到公元1155年,宋绍兴二十五年时。

这一年秦桧的事业还是如日中天,就是不偏西,可身体却不成了,在九月时衰弱到了没法出门的地步。就算这样,他仍然在努力地工作中。

他有个大计划,要一次­性­地解决所有遗留问题。比如处死所有的政敌,像张浚、张光、胡寅等;处死所有政敌的子孙们,如赵鼎、李光的后人们。这个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赵鼎的儿子赵汾已经被抓进牢里严刑拷打,突破口定在他身上,由他开始这些人犯的都是最恶劣的叛国罪。

15年以来秦党­操­作这类事早就是熟练工人了,到十月下旬时一桩铁案已经铸造成功,大理寺的判决书写好了,法定程序只剩下了最后一关,即秦桧签字。

可是秦桧却再也无暇顾及这些,他本人的判决书就快颁布了,他的健康成了他的死|­茓­,病入膏肓时就是终点线。

赵构蠢蠢欲动,秦桧真的快病死了吗?这需要试控……没等他试探,秦桧先来试探他。秦桧几次上奏承认自己身体垮了没法工作,要求辞职。不仅自己辞职,还连带着儿子孙子一起辞。

真的吗?

赵构没有轻举妄动,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决定亲自到秦府去探病,看看这位爱卿到底近况怎样。而秦桧唯有苦笑,被动会失势,主动会招灾,如今皇帝亲自过府探病,一个应付不对,立即全盘过眼烟云。当此时,到底要怎么办?

这一天是当年的十月二十一日。

秦桧病骨支离,勉强穿上朝服与赵构相见。时间凝聚在这一刻,这一天秦桧66岁,赵构49岁,距他们初相见时已经过去了25年。

距秦桧独相时已过去19年,距岳飞冤狱时已过去15年……这么久的光­阴­长河里,两个人是亲密是提防,是制约还是死仇,万般关系交织在一起,真是满腹心事,欲说起却一字难提!

他们两人长时间地互相凝视,赵构没有说话,秦桧也一反臣态,持续地沉默。好一会儿之后,秦桧像是悲从中来,突然间老泪纵横。

赵构也流了几滴眼泪,他拿出一条红­色­的手帕,却没有擦向自己的腮边,而是递给了秦桧。这一幕让周围的人松了口气,往日里积攒下的骄横放肆之心顿时复萌。

秦家长子秦熺凑了上来,问出了他最关心最急迫的事情。陛下,谁是下一任的首相?

这事儿诚意很急,秦家之所以权倾南宋,是实际意义上的江南之王,都建立在首相这个位置上。眼见着秦桧快死了,这个位置无论如何都要保在秦家人的手里。准确地说,就是秦熺的手里。

可是没这么问的,如果秦桧还有劲,铁定一个耳光甩过去,这个白痴蠢材猪头,到底是姓王的种,哪有半点秦家人的脑子?!

皇帝亲自来探虚实,他病到这惨相瞒都瞒不住,见了面勉强赚点眼泪钱,没想到刚刚见效换来条手绢,立即就被这猪油蒙心的蠢仔给破坏了。

果然,赵构转瞬间就翻了脸。他冷冷地回了一句——“此事卿不当与。”这事儿和你没关系!这简直是一声霹雳,这不是在说谁当首相你没决定权,而是在直接表态,首相没你的份儿。

赵构转身出门,秦家­鸡­飞狗跳,秦桧丧­精­失魄倒回床上只等断气,秦熺跑出门去四下找人,把秦家控制多年的台谏官都招集了起来,要他们立即写奏章推荐他当首相。

趁着老头子还有口气,一定要把这事儿办成!

到底是个野种,没有半点秦桧的遗传。这败类把事情想得太童话了,赵构既然敢当面撕破脸拒绝他,当然不会再留情面。

赵构回宫,连夜召见了直学士写罢官制。秦家祖孙三代,从秦桧、秦熺到秦埙全体致仕,别说首相了,连公职都保不住。

这份致仕诏书成了秦桧的催命符,他在第二天咽下了这辈子的最后一口气。这个前所未见的国贼终于死了,这个作恶到中国历史上独自此一份的卖国贼终于死了!

却没法让人高兴。

整个南宋先是陷入了一片欢腾之中,无论军政商务王爵庶民每个人都酌酒欢庆,几天之后就都消停了。秦桧是死了,他家的官也罢了,可人却没死。除了被王氏恨到了骨头里的林一飞被贬官岭南之外,没有任何人有什么后果。

相反,赵构还在正式场合声明,当初议和完全是他本人的主张,秦桧不过是个办事人员。之后15年期间的政府工作也完全由他个人领导,秦桧是个忠诚本分的公务员,如此而已。

这样还让人怎么追,?还怎么判定卖国之类的卑劣行径?

很多人不理解赵构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被不间断地欺负了15年,终于熬出头了,还替施虐者善后,难道他是个受虐狂吗?和秦桧攻受组合了这么多年,对方死了还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其实很正常,赵构为了安宁是舍得付出任何代价的。可以杀岳飞,为什么不能忍秦桧,哪怕被欺负着,被禁锢着,哪怕对方死了,也要在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所以,他必须宣布秦桧是好人,政策更是好政策,南宋和之前完全一样。

从这个意义上说,秦桧的人死了,可­精­神还活着。

作为一个中国人,无论谁都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擦亮我们的眼睛,从上至下审视历史,就会发现以秦桧为分割线,中国对侵略者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他之前,哪怕再昏庸无能的政府如宋徽宗、钦宗等,也只是逃跑,或者被抓住之后才无耐地忍受。

他之后,哪怕战场获胜也割地称臣,长达15年的黑暗压制,让汉民族的­精­气丧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一股奴­性­。

在这个意义上,他在中国的历史上独一无二,堪称一位开创者。

这位开创者的名声最近一段时间很有些争议,有些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在为他翻案甚至喝彩。这些人举出一些例子证明秦桧是忠于宋朝的,所作所为完全合乎当时汉人的利益。

比如两次议和宋朝所得到的土地等,与北伐战前没什么两样,而每年的岁贡与没完没了的巨额战争支出相比纯属九牛一毛等等等等,尤其是在杀岳飞的事情上,这些人以偏盖全,以点压面,说岳飞是南宋稳定的障碍,不杀不足以立国……

这些话都是躲在­阴­暗的角落,确定了自己不必负任何责任,没有半点鼓暴鼓起真实身份的人说的,其目的不过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秦桧于国取利之说极其可笑,每一个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国与国之间什么都可以交易,唯独土地例外。没有了土地,国家将不再是国家,而一点点丧失土地,会像战国时秦灭六国那样,逐一蚕食吞噬掉,更何况把本国将士浴血厮杀夺回来的故土再拱手无偿地送还给敌人,来换所谓的和平!

歪理邪说!

历史已经证明,这种行为的最乐观最轻描淡写的评价也是——驼鸟。当危险来临时,把脑袋掐进沙子里,看不到危险了,就相信自己安全了。

至于岳飞怎样,根本不是可以用利益两字来衡量的。他代表的是一个民族的希望,这东西万金不易,千城不换,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相提并论。

所以那些翻案的人可以闭嘴了,连国家之间的物价标准都拎不清,根本没有发言的资格。

回到赵构。

话说官场有言:“升官发财死老婆,此乃人生三大乐事也。”这也适用于这时的赵构。15年了,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磨死了“丈夫”,重新恢复了独立与自由。

好事成双,半年之后一个更大的喜讯从北方传来。他的哥哥,那位名义上永远的、从未退位的宋朝皇帝宋钦宗赵桓也死了。

赵桓之死有三个版本。一个是正史所载,他先在五国城坐牢,又被迁到上京会宁府居住,在公元1153年,也就是秦桧死的前两年时,金国皇帝自上京迁都燕京,把他也随军带着。又三年之后,他在燕京病故,终年57岁。

金国将他葬于永献陵(今河南省巩县);

第二个最权威,《辞海》、《中国历史大事年表》等权威刊籍都采信了这一版本,认定宋钦宗赵桓一直被金国关押在五国城,直至其死亡;

第三个版本是流传最广的,在公元1158年,南宋绍兴二十六年的六月时,金国皇帝某天不知哪根筋拧了,突然想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马球比赛,由前辽国末代皇帝,时年81岁的耶律延禧对阵北宋末代皇帝,时年57的赵桓。

比赛开始,拼抢激烈。两位末代皇帝都看出架式不对,各自展开了自救行动,其风格与各自在亡国时的状态分毫不差。

耶律延禧当年一路疯跑,广阔的辽国大地就没他没逃过的地方。这时他81岁了,仍然身体健壮马术­精­良,他决定再逃一次,有多远跑多远,反正绝不等死。

他纵马飞奔,结果没跑过金军围观部队的长箭,被­射­死了。

赵桓很镇静,哪怕死到临头,仍然视而不见。就像当年金军已经杀到城下,他还是命令各路勤王兵马都滚回原地一样,他骑在马上静等命运之神的羽翼遮住他的头顶……他在混乱中摔下了马背,死于乱蹄之下。

以上三个版本,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百分之百真实的,哪个又出自于何种心情的杜撰。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宋钦宗死了,赵构终于成了唯一幸存者。

再没人能威胁到他的皇位了。

读史每到这时,总会涌起一股无力感。何谓正义,何谓邪恶,什么又是报应,都是些扯蛋的废话,看人家赵构,哪怕当时万人指斥,哪怕身后骂名千载,还不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得到了全部、所有想要的任何东西!

可是别急,我不能断言人世间是不是存在着公平二字,但是从逻辑上说,错事一定会引来错的结果,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争的不过是它来临的早,或者晚一点而已。

宋钦宗死后的第五年时,赵构的和平安逸之梦碎了。

金国一直是南宋的宗主国,按逻辑推算,他们的每一位皇帝都应该活得比同时期的宋朝皇帝风光得多才对。严格地说,这没错,可对照一下就会发现,那实在是非常地有限啊。

徽、钦二帝在北方为什么一直受虐待?

答案:金太宗过得一样憋屈,比他们强不到哪儿。甚至这人会无比愤恨地想到,这俩儿俘虏曾经享受过的是怎样的神仙生活啊……是他的想象力发挥到做梦的程度都没法创意出来的!

不虐待你,这世界还有公平二字吗?

轮到金熙宗与赵构这一对时,情况仍然没有变化。赵构在江南被金军追得­鸡­飞狗跳,随时准备下海;金熙宗在北方以16岁的未成年年龄受制于一大堆如狼似虎的叔伯辈强人,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赵构在江南剿匪、抗金、压制北伐、杀岳飞,每件事都做得艰险无比骂声一片,几乎搞得举国成仇身败名裂;金熙宗在北方驱虎吞狼,在夹缝中一点点地磨杀了一个个金国强人,把一个个威名赫赫的叔叔、伯父送进地狱,只留下了金兀术一家独大。

终于绍兴第二次和议达成。

赵构在江南主仆易位受制于秦桧,丧失全部权力,每天委屈度日,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金熙宗终于把金兀术熬死了……他的好日子来临了吗?

不,更抑郁窝火­操­蛋的生活开始了。

由于金兀术在以往十几年里的活跃表现,我们还是先说一下他最后的时光,以及他应该得到的公平的评价吧。

金兀术死于安乐,绍兴和议达成,他晋升为金国的太师、领三省事、监修国史、都元帅、领行台尚书省事、越国王,可以说独掌大权权倾东亚。他死在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一样的富贵中,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真的是成功人士,而且他个人的成功是建立在他的国家富强的基础上。由此,可以确定,他是金国的功臣,他的确是金之兀术。

女真语,兀术是“头部”的意思。

那么怎样评价他呢,个人觉得,他是麦哲伦。

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在人类历史上有着重要意义,他用航海证明了地球是圆的。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壮举,是划时代意义的。所以每一个中国的孩子在教科书上都知道了他是一个相貌轩昂衣饰华丽理想远大重于实践的伟大人物。

实际上呢,他也是一个丑恶的海盗。

他的生平浓缩在菲律宾群岛中的胡穆奴岛上的一块石碑上。这块石碑正反两面都铭刻着文字,一面上写着人类伟大的航海家、冒险家麦哲伦先生在此岛逝世;另一面上写着丑恶凶残的海盗麦哲伦在此地犯罪时被当地的原住民当场击毙!

完颜宗弼的一生也可以这样总结。

他对宋朝来说是一个屡战屡败、不停挑衅、没有勇气、败了就使­阴­招的可耻敌人,一生中极少表现出一个战士的本质,却每每以战士自诩,简直是不知所谓;在另一边,他为自己的民族的利益尽了一切努力,尝试了所有手段,最终还成功了。

如此而已吧,还能说什么呢?

时光凝聚在公元1148年的十月,这时金兀术终于死了,金熙宗桎梏尽去,一身轻松,是真正意义上的金国皇帝了。这时他29岁,年富力强,学识广博,顺便说一下,他从小受的是全盘汉族文化教育,施资力度比赵构当年差不了多少。这些年以来,他的政府、他个人的形象都有极其明显的汉化特征,举一个小例子,就在不久前他曾经外出打猎,向导把他误带进了沼泽里,搞得他步行出来,满腿污泥。

就算一个平常人,这时也不免破口大骂。有权势的人,肯定会动用皮鞭或者刀子,让那个混账向导用哀号中来平息他的怒火。

可金熙宗没这样,他一笑了之,上马回家。

这是多么仁慈的心­性­,这是多么宽厚的胸怀!就算在汉族的贵人中也不多见吧。可是金兀术死后没多久,这人突然没白天晚上的喝酒,酒后­性­情大变,周围的人不是被鞭子抽就是被刀子砍,在一个月之内,他居然亲手杀了他的皇后、四个妃子,以及他亲生的儿子魏王完颜道济。

这种反差很显然不正常,其原因用现代人的目光来审视的话,不难得出答案。比如年龄与压力,金熙宗16岁登基,这一年才31岁。这段时光正是一个人最青春最跳脱最富于想象力的岁月,可他却没法享受,只能在无尽的危机、压抑、刀兵血火的算计中渡过。

这要积累下多少的负面情绪。

好容易云开雾散了,却迎头撞上了一面更加坚硬、长久的墙——他老婆。金熙宗的皇后裴满氏出自女真大族,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几位皇妃中就有裴满氏的族人。这位皇后耳濡目染从小被培养成了一位杰出的全职女­性­,就职之后把她老公搞得欲仙欲死。

按说皇后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从概念上讲,她与皇帝是敌体,两者没有高低。可无论怎样这是个男­性­社会,再强势也得让男人有点起码的面子吧?

比如说职场上,再比如欢场上。

裴满氏一律无视,她醋味极重,她男人贵为皇帝,可只能与她一个人亲近,别说外面的野花,就连合法的嫔妃们也必须隔离;她权力欲望旺盛,皇宫里唯我独尊远远无法让她满足,她如月的皓臂从皇宫深处伸出来一直抻到了皇帝的宝座旁边,指指点点。

可怜的金熙宗,他工作的时候不仅要留神满殿的虎狼之臣,还得小心着后宫的虎狼之妻。长此以往,哪个男人受得了?

以前是不得不受,在忍受一大堆神勇的开国完颜们的同时,顺带着忍受她。可大权独揽之后,这个疯狂的女人不仅没有产生敬畏及时收手,反而变本加厉了,她觉得形势大好,她的权力地位也得水涨船高……让金熙宗怎么办?

管教、冷宫、废除。这是后宫的三大管理手段,身为皇帝只需要对照执行就可以了。可这不适用于金熙宗,他饱受折磨的身心习惯­性­地遇到压迫就隐忍、隐忍、再忍,直到……爆炸。

金熙宗忍无可忍,剁了这位了不起的全能女士。平心而论,这实在是很血腥很没必要,但是应该给他以足够的理解。

只是他收不住手了。见了血的刀子像是一道被冲开的堤坝,积压了15年的怨毒像洪水一样冲了出来,爆炸中的金熙宗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他,身边每一个都是坏人,他受够了,再不想忍,只想痛痛快快地报复、势利、报复!

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血­肉­横飞ρi股开花。注意,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权贵,以及经常出没于金熙宗身边的亲信。再注意,这些人都没死,只是被打出了血,捅了几个洞而已。

据此而论,金熙宗这个人还是心有善念的,没有借酒装疯以势压人,随便草菅人命。那么这代表什么呢?是事情还能挽回,他发泄够了之后恢复正常,金国长治久安?

错了,他就死在了这点残存的善念上了。

女真人立国已到三代,其本­性­仍然凶狠野蛮,根本没有汉人礼教中的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罗嗦,对于他们来说,欲望是本真而直接的。比如权力、金钱、女人、和安全。这是他们的全部,无论谁威胁到了这些,都必须去死。

哪怕那个人是他们的皇帝。

金熙宗在发泄中打了一个侍卫100大棍,该侍卫叫大兴国;打了一个亲戚一顿板子,这个亲戚叫唐古辩,至于两人是什么亲……唐古辩是他的女婿;还有一大堆的人旁观,据记载被吓得整夜发抖睡不着觉,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下手为强,杀皇帝。

公元1150年,南宋绍兴二十年,金皇统九年十二月九日夜,这帮人带刀进入金国皇宫。大兴国是侍卫,有进宫符信,唐古辩是驸马,内廷熟悉,这让一切进行得静悄悄地,直到摸到了金熙宗的寝宫大门外。那一天,金熙宗和往常一样喝醉了,由于他每天都要砍人,所以手边常备一把宝刀。同样由于每天都要砍人,所以谁都躲了他。

寝宫内声息皆无,突然间大门被撞开,一群人蜂拥而入!

黑暗中宿醉的金熙宗突然惊醒,他习惯­性­地向床边摸去,想抓起他的宝刀。可是什么也没有,夜是那么的黑,来的人是那么的急,他只来得及在床边沿上划了几下,刺客们就到了。

第一刀时他仍在找,第二刀时他倒下了,也许这时他会发现他随身的宝刀原来就在床下不远处,可什么都晚了。

大兴国是他的贴身侍卫,事先只是把刀从床上放到床下而已。之后的几刀是真正致命的,砍他的人牢牢地按着他,致使他喷溅出去的鲜血染红了这个人的头、面、衣衫(血溅其面及衣)。

完颜亮。

金熙宗致死也不会相信,杀他的人居然是完颜亮。他们俩人在幼年时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那时金熙宗6岁,完颜亮3岁,两人不仅是同血脉的族人,更有亲兄弟一样的过往!

刺客们在皇帝的血泊中喘息,他们成功了,历史记载着他们的名字:额垺楚克、完颜思恭、完颜秉德、完颜乌达、大兴国、唐古辩,以及完颜亮。完颜亮在他族兄的床上坐下,确立了新一代金国皇帝的地位。这时天将破晓,他换上龙袍走向前殿。

完颜亮开工,金国一片血­色­。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宣召女真皇室当时资格最老的两个亲王曹国王完颜宗敏、葛王完颜褒上殿。这老哥俩当天还真在一起,已经喝了一夜的酒。两个醉醺醺的老完颜见到了一群杀气腾腾的小完颜,顺便说一下,主角完颜亮这时才27岁。

他下令立即处死曹王完颜宗敏,理由只有一个,这老头儿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亲儿子,只此一条,必须杀了!

白发苍苍的老王爷不甘被杀,在金殿上“左右走避”躲避武士,结果“肤发血­肉­,狼籍满地”,就在大殿上被当场杀死。

血腥、野蛮、凶残,无论怎样形容都不过分。

这是前所未有的杀戮。女真人立国已经35年了,尽管是在尸山血海中建立的国家,尽管灭辽侵宋俘虏了三个皇帝,可就算那时也没有在哪怕是异国的宫廷中见血。

这可好,杀得自家人血流成河。当时所有人战栗,一边害怕一边自我安慰,完颜亮也是不得已,既然篡位怎能不以杀止乱?

可之后才发现,这居然只是开始。

完颜亮是第四位金国皇帝,他是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直系后人,那么杀了亲叔叔除掉潜在的竞争者之后,就收手了。

轮到了金太宗一系,完颜亮诬陷金太宗的子孙们谋反,派人四下追捕,把散布在广阔的金国大地上的金太宗子孙自东京留守完颜宗懿以下70余人全抓起来,一个不饶都砍掉。

金太宗绝后。

之后轮到了完颜秉德。这个人是杀金熙宗那晚上的同伙,位高权重造反坚定,是完颜亮的好帮手。可杀字临头,一样全家都死。杀完之后,人家惊醒,咦,这人原来是大太子完颜宗翰的孙子哎……完颜亮也发现了,那好,除了他全家外,搜捕完颜宗翰的其余子嗣50多人,全杀了。

完颜宗翰绝后。

在这一大堆的尸体里,有四个人是独立的。他们是完颜亭,完颜亭的儿子完颜羊蹄,以及完颜亭的两个老婆。尸山血海,按说四个不算什么,可杀了之后金国立即动荡,什么反响都有。

因为他们是金兀术的独生儿子,单传孙子,以及两个儿媳­妇­。怒的人说这真是疯了,杀谁也不能让金之兀术的单传子孙,那是女真人的英雄;也有人抱以冷笑,这就是报应,当年金兀术屠兄杀弟,首开金国皇室自相残杀之端,这时天道好还,也让他自家尝尝滋味!

完颜宗弼绝后。

杀完勋贵杀功臣。

那天晚上合伙闯进金熙宗卧室的人,只有三个活了下来。一个是完颜亮本人,一个是大兴国,另一个是完颜亮的妹夫完颜坦贞。

大兴国升官发财,终完颜亮当政,此人稳如泰山;完颜坦贞很久之后死于完颜亮的继任者,当时他和儿子们一起被砍头,孙子们却都保全了下来,其中有一个外孙大有来头,就是后来的金章宗。

这是仅有的两位幸存者,其余的那些人死亡统计表如下:

完颜乌达死于早退,那是个­阴­雨天,他觉得­阴­冷的天气里在松软的棉被里睡觉很享受,就回去了,于是全家掉了脑袋。

不,他的老婆没死,一直幸福地生活在完颜亮的后宫里……

额垺楚克死于一次占卜,也就是算命。说实话这本是当时的一件正经事,无论哪个民族的谁都在做。从最文明的宋朝到远方还处于萌芽混沌期的蒙古人都事事问鬼神,有什么错的呢?可这位功臣就因此有罪,不仅全家都死,连尸骨都被烧成了灰,丢进了大河里。

完颜思恭更是匪夷所思,他之所以死居然是因为总是向完颜亮的嫡母请安。嫡母,不是亲母,可谁让完颜亮的亲妈死得早啊,完颜亮把这位嫡母当亲妈敬,迎接时亲自捧着两根大棍子,请嫡母责打,以赎没有及早迎养之罪。

都这样隆重了,下属们能不跟进吗?!可居然成了被杀的罪名……当然,该嫡母不久也死在了完颜亮的手里。

唐古辩是在和完颜亮闲聊时出的事。那天完颜亮心情非常好,拉着唐古辩走进了一个金国最庄严的地方——宗庙。他们在一排,不,也就是三个人的画像前转来转去,和阿骨打、金太宗、金熙宗隔着时空互相凝望。突然间,完颜亮像是有了个大发现,他惊喜地说。

爱卿,你看太祖皇帝的脸,那双大眼和你长得很像哎。

之后唐古辩就死了。

总结一下,完颜亮杀了很多人,基本上都是男人,至于女人,据传说都被他收藏了。具体的情况请参照明朝人写的画本小说《金海陵纵欲身亡》,里边的内容是相当地限制级,以至于让人怀疑它的公正­性­。但是,又有《金史·后妃传上》与之前后呼应,那可是正史啊,是女真人自己主编的,难道也有假?

不好说,存疑吧。

综上所述,完颜亮是个没有半点人­性­的­色­鬼屠夫。没错,这就是他在历史中的定位。可是与这些相比,另一些事就被人选择­性­忽略了。

比如政治。

完颜亮一边杀人如麻,一边大刀阔斧改革金国。前面提过,金熙宗把女真祖制改为汉民族的“三省六部制”,这很好,可完颜亮不满意。因为还有官职制约着皇帝。他把“三省六部”改成了“一省六部”,三师、三公等职务都成了虚衔。元帅府、都元帅也都撤销,军权由皇帝直接掌握。

比如文化。

公正地说,完颜亮是一位文学天才,他是整个金国、乃至后世的满清所有皇族加在一起算,最杰出的一位诗人。

他的诗­性­是飞越的,他的思维是灵动的,他的表现是豪迈的,单以天赋论,哪怕在宋朝,也是一等一的诗才。

他曾有言:“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他曾经做过一首《念奴娇·雪》——“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癫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村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角。­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篇捭真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落。”

他曾说:“生有三志,一,国家大事尽出吾手;二,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三,得天下绝­色­而妻之。”

以上,不得不说,尽是男儿之赏心乐事。

完颜亮的气魄在另一件事上体现得更加元气充沛,那就是宗教。自古以来,宗教无官方之肯定不兴,而官方在危急或虚弱关头也总是求助于宗教。

两者看似相互依存,可矛盾也时刻爆发。

历史证明,只有强有力的君主,才敢于俯视宗教,使国民从心灵到­肉­体都服务于国家。比如后周世宗柴荣,比如宋朝开国之主赵匡胤,这都是在宗教神祗面前高昂着头颅的人。

而像宋真宗赵恒,梁武帝萧衍之流,就等而下之了。

完颜亮,这个在历史里毁多誉少的­色­鬼屠夫皇帝却偏偏在这方面非常像一位雄主。在公元1155年左右,磁州有位大德高僧法宝要外出远游,这是当地文化界佛学界的一件大事,不夸张地说,这位大德的远去,会使当地宗教界的浓郁神圣气息淡化很多。

很多人去挽留,包括金国的几位顶级大臣。这些人跪在庙里虔诚地向法宝磕头,请他老人家无论如何别走,请长驻锡于此,宏法利生~~~

法宝还没决定什么,完颜亮火了,他召集三品以上的官员上早朝,把当事人都抓到场,问那些大臣还有法宝——“卿等到寺庙,和尚高居正座,卿等侧坐于傍,又跪拜乞留,殊无大臣风范!如欲跪拜,上有君王下有公卿,岂有向和尚屈膝之理!”

这些官儿们每人各打20大板,法宝和尚是主角,允许他当厅陈述,可惜他软了,“战惧不知所为”。完颜亮一笑,拉下去,他加10倍。

200大板过后,法宝和尚的老ρi股烂了,估计短时期内他哪儿也别想去了……以上这些都是个人品味,公平的说,当皇帝有这些很好,没这些也正常。那么看完颜亮的本职工作­干­得怎么样。

上位之后,完颜亮最重大的决定是迁都。

金国自崛起时迅速发展,不过十年已经是超级大国,可是连续三任皇帝之后,都城居然还是在上京会宁(今黑龙江阿城)。当帝国的版图已经延伸至淮水北岸的时候,它的政治中心还在遥远的东北老家,说实话,这实在是太落后了。

别的不说,一个命令传达至国土边缘,得用多少时间?

说迁都,在中国的古代时期是件让人发疯的事情。迁的人各种招数用尽,从利到弊说得头头是道,可惜都不管用。而反对的人更是绝望,他们只是想象从前一样生活,这有什么错吗?为什么这最起码的要求都不被尊重?!

两方面的人都痛不欲生,其难度就像你定做了整套的最新款科隆厨柜,可您的祖母大人就是要留着她的三十年代实木­精­品的老碗架柜,不给腾地方。

你有啥办法?

所以金国三代皇帝以后,都城还是那个乡下的小镇子。完颜亮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这个,借着声势空前的杀戮行动,他宣布迁都,目标是前辽国燕云十六州的首府燕京(今北京)。他笑嘻嘻地看着整个帝国的臣民们,问:“谁有意见吗?”

一片赞同。

于是原本就有着兴盛根基的燕京迎来了一个春天,它是原东亚大地上被战火焚毁后再次复兴的最早的一个大都会。

金国倾全国之力扩建燕京,三年之后迁都。完颜亮做得非常彻底,迁都之后,燕京改为大兴府,号中京、会宁府为北京、开封为南京、辽阳府为东京、大同府为西京,同时把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在内的金国“始祖以下十帝陵”全都迁到了燕京大房山营,临走前还把旧都城里的宫殿、大族豪宅全都拆平了,变成耕地。

这样,谁想回老家就得一切从头开始。

老贵族欲哭无泪,只能搬家。结果没等他们适应新生活,品味大都市,完颜亮又有了新的想法。燕京还是太偏僻,无论是传统意义上,还是经济文化发展上,它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那个选择人人都知道,它是那个梦幻一般富庶、繁荣、通八方之水路、集南北之万阜于一体的——开封!

她的确已经残破了,可她仍然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名城,曾经市民百万、经营百年才建成的人间奇迹。她是当时每一个人的向往,更何况逸兴飞越神思万里的完颜亮。

完颜亮下令,重修开封城,她才是金国的首都。

装修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追求和品味,具体到完颜亮,可以归纳成两个字——魄力。这位了不起的诗人在最醉心的两件事战争、享乐上,不能忍受哪怕一点点的遗憾。

完颜亮修开封,达到了这样的一个境界。

——“……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之饰,遍敷黄金,而后间以五彩,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

这只是开始,往往完工之后,完颜亮会派人来验收,稍不满意,立即推倒重建。大家回忆这一场境是不是很眼熟?

是的,宋徽宗赵佶修开封时就这档次。当然,不管完颜亮本人多奢侈,金国国力多雄厚,他也没法重现汴梁昔日的辉煌,最起码他们没法复制艮岳。

修完燕京修开封,搬进这座传说中的名城之后,完颜亮对居住环境满意了。环顾整个世界,还有比他住得更好的人吗?

没有。

很好,开始下一件事,战争。战争是他的另一个梦想,而战争的指向,则是梦想中的­精­华。他是一位诗人,平生作了很多的诗,更读了很多名家的词,里边有一首深深地打动了他。

柳永《望海潮》。

柳永,字耆卿,北宋仁宗年间福建人。他很可能是仁宗一生里唯一一次刻薄行为的受害者。柳永本是进士,能有个不错的官场开端,可惜写词太著名,有些名句到处流传,“凡有水井饮处,即歌柳词。”碰巧,皇宫里也得喝水。

仁宗也听到了,其中有一句“忍把浮名,都换了浅斟低唱。”真是潇洒,荣华富贵算什么,一时的小感慨比它们重要多了。就是这句断送了柳永一生的官途。仁宗在他的试卷上批了一句——“且去浅斟低唱,要浮名作甚。”

于是,宋朝第一位职业词人诞生。除了写词之外,他再没别的工作。而柳永的词才,的确冠绝当时,堪与苏东坡匹敌。两人一个开创了豪放派,一个是婉约派的宗主。

《望海潮》是柳永的一首代表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去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好词否,当然好。柳三变并不是一味的靡靡悱恻,不是永远陷在温柔乡里不知死活,单以这首词为论,用做杭州市旅游宣传词怎么样,还有比它更好的吗?

完颜亮被它迷住了,江南、钱塘、临安……拥有!他要以最豪壮的声势,最宏伟的举动,把这枚明珠揽为己有。

完颜亮下令在金国辖下的各族及诸路州县中籍丁充军,凡是年满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都要从军。在这种力度下,集结起来的军队达到了传说级,很多的版本都没法确定到底有多少。

按完颜亮自己说,他南征的军力是500万;

据完颜亮本人写的那首最著名的诗采信,是100万;

据宋史大家王曾瑜先生考证,此次南征完颜亮自将中军是17万人,浙东水师7万人,西蜀道、汉南道共7万人,合计是31万大军。

就算只是31万吧,看一下这对当时的金国意味着什么。按照《中国人口通志》里的数据,金国当时的人口总户数是550万户,计人口为3600万左右。于是可以得出,这次战争,金国约每100人养一个兵。

怎么个养法呢?

首先是马,金军上阵一般是一人配两马、三马,此时金国内部的契丹大起义还没有爆发,养马地很安全,又经常绍兴议和的十余年的休养,马的集结在原则上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实际运作上困难重重,竭尽全力连公务员的专用马都没收了,也只搜括到近60万匹。

运输途中损耗了十分之一左右,这样等到临战前,部队的含马量远远达不到要求,最多只有八成;

还有粮。

30万大军,按每人每天一斤的饭量算,每天就是30万斤。按宋时亩产量120斤左右,那就是每天要吃掉几千亩的产量。

跟百年不遇的大蝗灾差不多了。

有人会说,粮食每天都要消耗,这些人哪怕不当兵一样得吃那些东西,所以这帐算错了。不,这里有个最根本的区别。

金国的军队不是府兵制,不是平时种地战时出征。他们平时是纯粹的手工业者、农民,可以养活自己,向国家交税。可当了兵就是兵,开始了纯粹的消耗。

一出一入之间,是国家成倍的负担。

以上还只是小投入,只是维持着军队的最基本存在条件,最大的开销——武器,还不在内。说到金军的武器,它们是非常有特点的,某些方面做到了中国历史上的极致。

他们的弓箭很简陋,甚至是原始。史籍中记载的最强弓不超过七斗,既不美丽,也不强劲,其式样可以参考现沈阳故宫十王亭里陈列的清军弓箭,那简直像是土著用的。

七斗,岳飞的弓力是三石!

这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在和尚原等地,宋、金两军对­射­的时候,女真人溃不成军了。弓力不强,箭支也很少,女真骑兵上阵,通常携箭不超过100支,最多时大约300支。这远远无法与后来的蒙古军队相比。可就算是这样,乘以30万的庞大基数,其数量也极其惊人了。

——“……金方建宫于南京,又营中都,与四方所造军器材木,皆赋于民。箭翎一尺至千钱,村落间往往椎牛以供筋革,以至鸟、鹊、狗、彘。无不被害,境内­骚­然。”

这是女真军队的短板,再看一下它的强项。

金军骑兵的特点在一个重字。他们披重甲,甲合58宋斤,约合今70斤,加上一顶只露出眼睛的头盔,以及披在马身上的马甲,重量会超过100斤。这还只是普通的骑兵。如果是全副武装的­精­兵的话,他们会是——“人马皆披甲,腰垂八棱­棒­一条或刀一口,枪长一丈二,弓矢在后,弓力不过七斗,箭支不满百。”

这些东西林林总总,在当时都是专业作坊才能做出来的高端产品,它们都是钱。

乘以30万基数的钱!

以上仍然还只是标准配置,真正的特需工具还得另算。比如攻城要云梯、鹅车,水军要海鳅、楼船,行军要帐篷,运粮要民夫……等等等等,已经消停了十多年的金国一下子极速运作起来,怎一个难字了得。

所以这给了完颜亮充足外交接触时间。

完颜亮读书有成,非常清楚他们金国是怎样从宋朝那儿赚取到最大化利益的,那从来都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外交上。公元1159年的年底,完颜亮派出了他的第一拨使者。为首的是前北宋进士,现任金国尚书礼部侍郎施宜生。

施宜生心怀故国,本不愿出使,到了江南之后忍不住像闲聊一样,对南宋使者张焘说:“今日北风甚劲。”张焘不解,施宜生拿起桌上的笔,敲了敲桌案,又说:“笔来!笔来!”

这时张焘猛醒,这是在暗示金军必将南侵,而且为期不远。

这个暗示的代价极其高昂,施宜生回到金国之后被全家抄斩,他本人被扔进锅里活活煮死。如此惨烈,宋、金两国的官场却都波澜不惊。

完颜亮的心情好得很,他派去的这支使团在公务之余走遍了江南山水,为他带回了第一手的行军路线图,还有大量的杭州湖山美境,仕女图形。他诗­性­大发,让人把美景绘成屏风,他在上面提诗曰——“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诚然好诗!

在南宋,赵构很认真地观察了金国近期的所有动态,联系了施宜生以全家­性­命为代价传递的信自己之后,很悠然地说,天下并无事,庸人自扰之。修了燕京吗,修了开封吗,集结军队吗,都只是盖几所离宫而已,多了些护驾的军队罢了……

无心肝一至于此!

在这种麻木下,南宋终于迎来了金国的第二拨使者,那是在公元1161年,南宋绍兴三十一年,金正隆三年的四月。

这一次的使者是宋、金议和以来的唯一一次特例。以往十几年来,女真人变得很辽国,双方每年互派的使者,都能像当年宋、辽建交时那样彬彬有礼。比如像上次,能隔着桌子谈论笔墨,能游山玩水绘画制图附庸风雅。

这一次不同,金国使者上殿,面对赵构时声­色­俱厉,提出的条件仅比当年北宋都城开封即将陷落时差一点点。

完颜亮声明,他对之前的绍兴和议条款非常费解,考虑了很久,也不知道当时的金国统帅金兀术四叔是咋想的,更不明白东昏王(即金熙宗,完颜亮把他降格了)为什么十几年之间也不作更改。现在,他向南宋提出新要求。

第一, 淮河流域归金国;

第二, 宗主国要重新调整施政方针,江南下位属国立即派大臣们来开封报道,参加学习。大臣的人选不许滥竽充数,由金国指定。要南宋现任首相陈康伯、次相汤思退、枢密使王纶、禁军统领杨存中等四人来;

第三, 天水郡公死了。

赵构听清了前两点,第三点选择­性­忽略。死了个人?天水郡公……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他心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难得出现的怒火。怎么说我也是皇帝好吧,怎么说这些年来对金国还算恭敬吧,为啥一点面子不给,突然赶尽杀绝?!

抛开整片淮河流域的土地,光是四个顶级大臣,尤其是心腹依靠杨存中,这些人去开封纯粹是羊入虎口。越想越怒,赵构冷冷地说,金使出身名门望族吧,怎么一点礼仪都没有。

却不料该金使跳了起来,以更大的声音吼了一句——“赵桓已经死了!”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呆了。天水郡公,原来是指赵桓,也就是宋钦宗。宋金相隔遥远,宋钦宗又是个顶级政治犯,他的死讯时隔5年才由官方传了过来。这一时刻,绝大多数的南宋官员们是第一次确认了被虏皇帝的死亡。

赵构脸­色­大变,立即起身转入后殿。他身后一片大乱,金使还在不依不饶,继续高喊,他是来交涉两国大事的,为什么不理睬他?!

文官们集体寂静,像是在第一时间向钦宗皇帝默哀。关键时刻,是一位禁军将领李横站了出来,喝止了这个金使。

另一位将领则提醒首相陈伯康,这个金使带来了先帝的死讯,按例应有的茶酒礼遇应该全免了。首相面无表情,这事你自己去和皇帝说。

说完他继续默哀。

这次将领绕过了大殿的屏风,发现皇帝就在不远处。赵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体弯曲,大滴的泪水不断地流了下来。

对这一幕,大部分史书解读说是赵构怕了。他怯懦的基因在空前的威胁,以及亲人的死亡例子面前崩溃,恐惧得无法自制,导致当场大哭。

个人认为不会,赵构怯懦不假,可套用句老话,这孩子是吓大的。从青少年时代起,他每每踩着刀刃过日子,在死亡悬崖的边缘上跳舞。他什么没见过,至于一句威胁就吓溃了?这不现实。他哭,是因为终于从官方处印证了兄长的死亡。

徽、钦二宗是他的心病,只要这两个人还活着,他就是赝品,是篡权者冒牌货。这些年来提心吊胆,在江南有人提起迎二圣,他得微笑赞许;在北方,金国时不时地拿赵桓说事,更让他寝食难安。这是公开的秘密,谁都能体会到他心理上的煎熬。

可是钦宗终于死了……多年前的兄弟情谊徒然间涌上心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然他是个天­性­凉薄,生来的牲口,也难免悲伤。

这,应该是他作为一个人来说,最后表现出的一点点残存的人­性­了。

回到政治上,赵构至此仍然对和平抱有幻想,他紧急派人带着礼物过江去拜见完颜亮,争取那根本不存在的侥幸。

使者们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的。完颜亮很忙,声称自己要去北方边疆清剿蒙古人,没空搞什么接见,南宋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马上把那四个点名要的大臣送过来,参加学习班!

赵构终于头撞南墙掉进黄河死了心。

当年的十月,完颜亮集结金国能召集起来的全部军队,对外号称百万,史料记载60万,专家分析31万,浩浩荡荡向中国南部出发。

如此军力,分成了三条战线。其中最东端是浙东水师,由完颜郑家奴、苏保衡率领,共7万余人,由海上进军直入两浙海域,突入内海在临安登陆,直接打击南宋的首都;

中路主要在淮南战场,也就是当年中兴四大将中张俊的战区。那一片地域广阔大多是平原地带,有利于大兵团展开。这一路由完颜亮自将,是全军中的主力所在,至少占80‰左右;

最西端照例是川陕一带,完颜亮划分出了中西部的西蜀道,中部汉南道两块战区,分别有5万、2万兵力,领军的人叫徒单合喜。

顺便提一下,我们的老朋友,那位泪腺过分发达的完颜撒离喝将军已经死了。他倒在了完颜亮的皇室大清洗之中,并且毫无例外地是全家死。至于罪名,需要吗,真的需要吗?

完颜亮终于带着他的梦幻大军,开始了他的史诗一样的征途。他是中心,所以进程也围绕着他叙述。在淮南战场上他的对手是南宋建康府都统制王权。建康府,是现在的南京,在长江的南岸,与江北的淮南重镇比如庐州距离很远。

可这就是一个战区内,是南宋的传统,由张俊开创,他就是喜欢坐在江南指挥江北~~

王权的传统观念非常强,简直是张俊的翻版,面对金国空前强大的军队,他没有经过任何的犹豫,没有进行半点的抵抗,完全相信了探马的数字汇报。不论是100万、60万、31万,对他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跑!

王权连弃庐州(今安徽合肥市)、和州(今安徽和县)等淮南重镇,让金军毫无阻碍地越过了南宋的第一条防线淮河。

金军在涡口(今安徽怀远)渡淮,之后兵分两路,迅速攻陷滁州、扬州等江北重镇,兵势直逼长江北岸。

军情传入临安,南宋举朝震怖。有人想到了逃,有人坚持抗战,有人吓得失态等等等等,唯有一个人很冷静。

赵构。

他一生中经历了太多的危难,所谓久病成医,已经对这事儿很­精­通了。他理智地对比了一下现状和从前,知道大事已去,他、可以亡国了。

如果说当年的北宋是在­精­神上有灭亡的道理,从物理上却没有必亡的参数的话,现在的南宋是实实在在地满足了必亡的一切条件了。

南宋的军事体系从公元1141年杀岳抑韩之后,已经崩溃了20年。这期间中兴名将全部凋残,曾经的­精­兵也早已老朽,在秦桧的管理下,根本谈不到后继之人。

民心士气更加不用提,还有人心怀故土想着报仇、北伐吗?连岳飞的名字都成了禁忌,还能奢望什么志向与恢复。

整整20年了,这个世界终于变成了赵构所希望的样子。他真的成功了,可突然间他一无所有。因为他的主子,他的宗主国不再想养他这条狗,就是这样简单,他所有的努力、坚忍、付出、杀戮就都失去了意义!不知这时他做何感想,他会怀疑自己的智商吗?

他连两国间绝没有永远的和平这一说都不知道吗?!

或许他会一直记着宋、辽之间的百年好和,但是,他没那个命,也没那福份,最重要的是他脑子钙化了,忘了宋辽之所以能一直和平,是因为宋真宗亲征檀渊,逼得辽国不得不和,不敢不和!这和他的摇尾乞怜截然不同。

和他不惜自残臂膊冤杀功臣来摇尾乞怜截然不同。

反正这时他清醒地意识到什么都完蛋了,除了逃跑之外再没有办法。那么去哪儿呢,四川……还是大海?他在犹豫,周围的一些人帮他下了决心。

首相陈康伯、禁军统领杨存中建议先打打看,他们提醒他,至少国内还有几个人是可以期望的。比如李显忠,这是新一代宋将中仅见的敢战者;比如张浚,这位曾经的军事第一人沉沦了20多年,可一直不断请战,现在可以让他试一下。

……20年,赵构有些恍惚,很多的人和事在他心中飘来荡去,一个个人名闪烁不定,他们都死了。还剩下的?

张浚吗,不,那并不是他要的。赵构想起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20多年前,正是这个名字拉开了那次最辉煌壮丽的北伐篇章!

刘锜。

这是个已经快被遗忘的名字,甚至绝大多数的人都不能确定他是生是死。这位曾经飞扬勇决,耀武于百万军中的青年,曾经独挡金军,决胜顺昌,置十余块班师金牌于不顾,我行我素坚持­操­守的中年,都成了往事和传说。

他近20年来的记录是两任荆南(今湖北江陵)知府、一任潭州(今湖南长沙)知府,之后被秦桧迫害丢官罢职,再没有出现在公共场合。

如今大难临头才想起他,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赵构的运气非常好,派人去查了一下,居然回报是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刘锜这年已经65岁高龄,重病卧床,饭都没法吃,每天只能喝些稀粥。

赵构沉默。

沉默之后派人再去,告诉使者什么都不必讲,只要说当前的形势就成。效果是神奇的,刘锜立即挣扎起来,请命领军出征。

时隔20年,重病缠身鬓发苍白的刘锜出征了,那一天他没法骑马,只能坐在轿中离开临安。在道路两旁是无数焚香列队送行的百姓,他们向上天祈祷这位老将的健康。他们清楚,如果南宋是有救的,那么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人。

中兴名将硕果仅存的刘锜。

刘锜渡江,江北已经不可收拾,他刚刚领军进驻清河口(淮­阴­),金军的大股部队已经蜂拥而来,另一边赵构的命令也到了。

令他弃淮守江。

这意味着整个淮河流域都已经被放弃。对此刘锜有心无力,他不是当年了,当年他有八字军,有顺昌城,形势虽然恶劣,但战士强悍自己壮年,一切无可畏惧。可这时金国是倾国之兵,而他……刘锜下令后撤,但要尽量滞怠金军的速度,把能撤过江的军民物资都带过去。

按照这个思路,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扬州,那是江淮地区最繁华的城市,有太多的东西要抢运。

4天后,十月二十三日,刘锜带着庞大的辎重、人口撤向附近最大的长江渡口瓜洲。在他身后,扬州城空了,城外的民居都烧掉,城里更是什么都没留下,多出来的是一条条写在墙上的标语——“完颜亮死于此!”

这在当时怎么看都是出于气愤的一点小诅咒,没谁会把它当真。却不料不久之后,就是这几个字影响了整个世界的命运。

瓜洲古渡口位于扬州古运河下游与长江交汇处,距扬州城约40里远。这点距离在平时不过行军半日间而已,这时却变得天堑般遥远,金军的前锋部队已经杀到了身后。来的人是万户长高景山,这个人就是上次在南宋大殿上宣布钦宗死讯的金国使团正使。

这人在江南皇廷上耀武扬威,接着又领兵南下,真是把宋人从下至下都欺侮了一遍,看着是全方位的暴戾牛人了吧,可他心里也非常的腻味。

他觉得自己是女真人立国打仗以来,最憋屈悲摧的一位先锋官。

在人们的常规意识里,完颜亮在金国内部已经杀得满世界全是血,那么对江南会怎样呢?估计会敲骨吸髓收集人皮当纪念品吧,当他的先锋官,一定要以最快的效率杀得尸山血海才成。

不对。

完颜亮是一位追求完美的浪漫主义豪放型诗人,修宫殿要求极致效果,打仗更要突出品味。他觉得自己是个进化后的女真人,再不能像从前的爷爷叔叔们那样野蛮粗陋了。他下令此次南征,是一次体现文化的战争,要不烧不杀不­淫­不抢,要让宋人深切地体会到,做金国的臣子是幸福的。

据记载,有个金军小兵习惯­性­地把火把扔进了一户宋人民居,造成一起小型火灾,导致完颜亮大怒,下令砍头示众。

这么有品味,让高景山情何以堪啊。他只好把全部­精­神都用在了行军上,以空前的速度席卷江淮大地,抢在刘锜抢渡江北百姓过江之前,把宋军追上了。

地点是现今距江苏江都县南30里的皂角林。

这片树林紧挨着扬州古运河。这条河名声显赫,就是那条让隋炀帝倾家荡产,便宜了后来李唐的京杭大运河的扬州段。

这一段是整个运河体系中最古老的,相应的河道也最窄,植被最茂盛,这些加一起,等于地形最复杂。当天高景山远远地看见一群宋兵望风而逃,他高兴了,这么些天玩命地追终于有了效果,前有大江后有追兵,看你们往哪儿逃?!

他忽略了江、宋兵、他之间还隔着些别的东西,那片皂角林,以及林子边上的古运河。

宋兵迫死命地往那片林子里跑,仿佛进了林子就会安全。高景山兴致勃勃地追,终于在入林之前截住了他们。激战开始,全骑兵的金军先锋团团把宋兵围住,四面八方往里边砍,从形势上说,这股宋兵死定了,铁定的全军覆灭。

危急中这支宋军很反常。

他们没有乱,很一根筋地向原方向挺进,连阵中的主将都弃马和部下们一起向不远处的那片林子里冲,那样子不像是在逃命,而是在攻击,一定要攻进这片林子!

高景山没看出这一点,庞大的金军先锋骑兵们也没意识到,结果他们一连犯了两个错误。先是没挡住,让这伙宋军冲了进去,之后又继续不依不饶地追,觉得敌我力量对比是这样的天差地远,进林子和不进林子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是一大片强劲密集的箭雨!

能­射­出三石以上力量的宋军神臂弓的箭雨。这种打击是第一代金军战士都无法承受,在和尚原,在仙人关,在各个战场上这都是金军的噩梦。

金军立即调头就跑,按说全骑兵兵种,想逃的话不是问题,可他们忘了这是在哪儿。古运河沿岸地貌弯曲狭窄,冲进来时可以一窝蜂地前进,想调头、全军调头往回跑,那叫一个乱。身后皂角林里的宋军冲了出来,反过来追杀他们。

直到这时高景山才意识到上当了,他是被引诱过来的,这里是一片天然的狙杀骑兵的战场!

进了窄胡同的公牛是悲剧的,这支金军骑兵以惨败收场,逃出去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连主将高景山都死在了皂角林外。

战斗结束,说实话,公平地讲这场战斗在完颜亮侵宋的整个战争中只是一次很小的遭遇战,一片大潮中的一朵小浪花而已。非得说意义的话,它是开战以来南宋的第一场胜利,能让在恐惧中颤抖的宋廷君臣们稍微好过那么一点点罢了。

就连指挥这场战斗的刘锜本人都没怎么乐观,有什么好激动的,只是给大撤退争取了一点时间。他继续原计划向江北撤军,同时病情加剧,再也没法支撑了。

刘锜倒了,这消息传到江南,引起一片哀叹。最后一根梁塌了,还有谁能拯救宋朝?

在当时,谁也没意识到这一战真正的意义所在,它让整个战场悄悄地向西转移了。这个决定是完颜亮本人做出的,他总结了皂角林之战的得失,得出一个结论,扬州、瓜洲渡口一带无法展开大兵团作战,如果他带着倾国之兵杀过去,很可能会重演刚刚那一幕。

长江如此辽阔,何处不能突破?战场于是西移,向中游开阔地段移动。这一次他显然做足了功课,选择的突破点很有历史感,是当年赵匡胤灭南唐时,曹彬所选的那片江面——采石矶。

完颜亮觉得,从概率上分析,金国远比当年的北宋强大,而现在的江南却比南唐还不如。这样对比,加上采石矶曾经成功的例子,无论如何南宋必将灭亡。

可是他忘了些别的数据。比如南宋的后方,北宋灭南唐之前,先期灭掉了南汉,抄了南唐的后路。这时南宋的后院却一片安静,半个金兵的影子都没有;

比如四川,北宋先四川而后唐,先确保了上游的胜利,这时的四川还在南宋的手里。完颜亮派去的徒单合喜遇到了吴璘,败得比高景山还要惨。吴璘已经创出了宋军在战场上最先进最复杂最合理的以步克骑的阵形,其法如下。

临战时第一排是长枪手,以半蹲势踞坐,不得起立,形成一道矛墙。第二排最强弓,第三排强弓,第四排是神臂弓。相距不远,是另一块相同配置的阵地。阵四周以拒马为障,以铁钩相连,遇敌时百步远时神臂弓先发,七十步时两队强弓再­射­,骑兵则隐藏在两翼。

这种配置让宋军走出了掩体,可以在旷野平地上与金军骑兵争胜。徒单合喜正中铁板,不仅没进去四川,反而被吴璘反败倒算,收复了秦(今陕西华县)、陕(今河南陕县)、虢(今河南灵宝)等州。

金军西北方面大败,可比起最东端战局来说,还算是好的。东部战局发生在海面上,早在完颜亮大军开拔之前的一个月,金军浙东道水军就完成了集结,开始向临安方面运动。

他们的对手是南宋治海提督李宝,这位李将军之前名声不显,可他有一个举世震慑的身份——岳家军曾经的战士,岳飞的部下。

这些年他被秦桧一党贬到了海上,远离了政治军事中心,却不料­阴­差阳错给南宋保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元气。战局爆发前,他手边兵不满5000,船不过200艘。

在军力对比上,他能守住临安海域,就已经堪称奇迹了。

李宝本人最早的打算也是这样,在全国都在奢望防守成功的前提下,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进攻。可是形势突然间变化,让他觉得不进攻就是犯罪!

这个变化完全由一个人单独造成,他叫魏胜,字彦威,宿迁(今江苏宿迁西南)人,出身农家,这一年41岁,曾经当过弓箭手。

这是一份在当时平常得不能再泛味的档案了,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南宋男­性­公民,几乎每一个都是这样过来的。之后在年过40之后变得消沉低调,直到默默地衰老死去……魏胜正好相反。

这人是块生姜,越老越辣。当他听说金军在20年之后又要开战了,第一反应是今天的阳光真是灿烂啊……他站在当地向四面八方嗷叫了一嗓子,大约300多个男人听着了,于是大家一起­操­起家伙冲向了淮河。

300多人的民间武装临时­性­地集结起来,在一位中老大叔的率领下,渡过了淮河,冲向了金国水军重镇涟水军。

怎么看怎么是找死,可问题是居然一战成功,他们把涟水军打下来了!这得怎么解释?全世界都搞不清状况了,于是各凭本能办事。

南宋方面没反应,金国方面大怒,具体人物是附近的最高长官海州(今江苏连云港)知州高文富大人大怒,这还了得,立即派兵去收复!

金军的收复军队迅速杀向了出事地点,凭经验一定得快,不然这帮人就跑了。现实再次让人冒汗,魏胜没跑,就在涟水军等着他们呢。

金军的收复军队再次大败。

败了之后他们比来时更快地向回跑,这不是他们跑出了惯­性­收不住了,而是魏胜不依不饶,正在后边追他们!

晕到崩溃,金军做梦都想不到有这样一天,几百个中老年汉人彪悍到这地步。高文富更是没想到,他坐在海州城里等消息,等到的是涟水军还在丢失状态中,而劫匪已经冲进了他的城里!

那一天,魏胜带人冲进了海州城,全城的汉人都疯了,一起满城追杀金兵。当高文富逃出来时,城里边死了至少1000多个金军。

光复海州,消息传到了李宝的耳朵里,那颗好战的心蠢蠢欲动了。拿后脚跟想都清楚,下一步金军一定会出动大军去围剿海州,魏胜那点人再狠也顶不住。而他李宝有兵、有船……海州临海。那还等什么?

李宝亲自率领3000多人,乘100多艘战船离开临安海域,杀向了金国境内。他带得非常及时,刚巧赶在金军围剿海州的大军到达,他与魏胜里应外合杀近万余名金军,稳定了海州局势。

克名城,杀万余敌军,这是巨大的战绩,可以说连当年的中兴将领们都会满意。可李宝、魏胜两人碰头之后,事情就彻底失去控制了。

兄弟,海州其实不算啥。

同意。

再北点有个地方叫胶西,在山东附近,听说过没。

没。

那儿有大批的金国水军,要杀到临安的……这两人带上全部队伍杀向了胶西,那边正在开拔中的金国浙东道水军措不及防,在一片火光中全军覆灭。

东部战势金国输到惨,貌似也没法更惨了,已经全军覆灭了啊。可是比起北端的话,还是比较容易被接受的。因为北边是指金国大本营的北。

而出的事,是造反,并且成功了。

这要从最北边说起,完颜亮这次举国出兵,那么人人有份,除了女真人之外,汉、奚、契丹等少数民族也都在内。这些本来已经很苦的亡国人被逼着妻离子散走上战场,当苦难感、死亡感堆积到一定程度之后,反抗自然就出现了。

契丹人最先行动,辽国的遗民们在咸平府(今辽宁开原附近)起义,攻向金国五京中的东京(今辽宁辽阳),之后转向攻克了辽国的故都临潢府(今内蒙巴林左旗)。这让基数庞大的契丹人心气大增,也让金国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

事情到这步还没什么,金国实力庞大到无视一切反抗的地步,派个人去镇压就好了。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派这个人去。

东京留守完颜雍。

完颜雍,女真名乌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在金熙宗时代受封为葛王。他和完颜亮同一个祖父,在全国­性­贵族大清洗中得以幸免,还能镇守一方,看来着实地幸福。事实却蛮不是那么回事,他一直活在危险和屈辱里。

完颜亮没有杀他,也没优待他,而是发配他去边远地区,中京(今内蒙宁城)去站岗反省。完颜雍深知危险临头,到任之后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给族兄送上奇珍异宝去讨欢心。这很有效,时间不长完颜亮被感动了,派人来下了一道命令。

令完颜雍的夫人乌林答氏进京。

完颜雍懵了,全世界都知道完颜亮是­色­中恶鬼,妻子进京只能有一个结果。可不去行吗,百分之百全家抄斩……他的夫人很镇定,跟着使者走了,在临近京城时上吊自杀。

坚贞的妻子,痛苦的丈夫。

可据说最难受的是完颜亮,这么个美人近在咫尺,居然说死就死了!

难受就要报复,可是完颜亮又有点小尴尬,毕竟强Jian不成逼死对方再杀人家老公,有点说不过去,有些破坏特殊趣味的样子。

好吧,继续发配打压完颜雍,暂时留他一条小命算了。

完颜雍开始了漫长的北方巡游站岗期,他被从一个城迁到另一个城,一步步向遥远的更北方迁徙,直到契丹人起义,他正在事发地附近,东京(今辽宁辽阳)。既然他赶上了,而且完颜亮正在伟大的南征中,那么剿匪的任务自然落到他头上了。

这也没什么,相反会在一定意义上削弱完颜雍的实力,毕竟剿匪也是要死官兵的,死的都是完颜雍的兵。何况完颜亮早就在他身边安Сhā了两个看守。一个是完颜亮的老丈人高存福,一个是心腹李彦隆,保证完颜雍的一举一动都在控制之中。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从前线败下来了很多的金军,有些是完颜雍从前的亲信,他们都找上了门来。这让完颜雍既凭空多出了数量庞大的军队,还知道了近期发生的最新情况。

完颜亮临行前又杀了一大批人,除了所剩不多的金国皇室之外,北宋被掳皇室全杀了,辽国剩余皇族也全杀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一定会不杀他完颜雍。

各种仇恨、各种危险加在一起,完颜雍决定造反。他这么做从表面上看是迫不得已,不想安乐死罢了,但往深里想一些就会发现,他必将成功,而且会非常轻松。

完颜亮以谋反得国,一直都在防着有人学样。他杀了那么多的皇室人员,南征时带走了全国绝大多数军力,都是为了保证后院不乱。可这也决定了除非不乱,只要有人敢­干­,立即不可收拾。

空虚到极点的金国内部除了对完颜亮的刻骨仇恨之外,什么都没有。完颜雍用刚刚得到的兵力迅速杀光身边的监视者,第一时间称帝,这个消息像一点火星落进了火药桶里,金国一下子炸开了,报复、报复、报复!完颜亮这个­色­鬼屠夫狂人战争贩子,早就恨得他牙根痒痒了……反了他!

完颜雍称帝的消息传到前线,正值瓜洲渡口前皂角林大战结束,金军向采石矶一线运动时。完颜亮震惊之余保持了足够的清醒,下了两条命令。

第一,严格封锁消息,不许扩散,绝不能让南征大军的士兵们知道;

第二,谨慎估算这次造反的能量。他要算清楚完颜雍的破坏指数,以便决定是立即起兵回国平叛,还是继续进攻南宋。

历史证明直到这一刻,完颜亮和他的幕僚们仍然没有正视完颜雍。或许在他们的眼里,完颜雍是个胆小如鼠的公子哥。理由是,这人在金熙宗时期受封王爵,无所事事,毫无建树;在完颜亮时期贪生怕死,老婆被逼死都毫无反应。

这样的人何惧之有?

所以他们的分析结果是,先不要理会国内,那是个陷阱。如果回兵的话,无论是全军都撤,还是留些继续保持攻势,都会造成一个结果——军队解体。

完颜亮上位以来,纯粹是以威压人,以杀服众,没有半点的恩德。如果不能保持这个势头,稍有颓败的话,比如此次亲征,没有实质­性­胜利,立即就会全民皆敌。何况完颜雍手握着军队的家属,这是无解的杀手锏,再­精­锐的军队遇上也得低头。

不能后退,只能前进。他们想到了一个光明的前景,如果强行、快速地渡江,征服南宋,达到之前历代金国皇帝都没能完成的伟业,那时全军回程,局面会怎样?

小小完颜雍,不过疥癣之患,举手之劳尔!

做上述决定时,完颜亮忽略了两个问题。一个是长江。他们想的没错,真的能快速渡江,平定江南的话,以灭国之威回程平叛,真的能摧枯拉朽,搞定一切。

可问题是,如果不能过江呢,甚至过江缓慢呢?那时国内完颜雍养成气势,南北皆敌,他可怎么办?更不用说万一失败会如何!

还有就是完颜雍。这个人一直被低估了,他到底是怎样的,以后会有几十年的时光来验证,那真的是非同凡响。

其实就算是现在,他的身上也充满了光点,只是别人的视角问题,才没有发现罢了。就比如上面之所以蔑视他的那两个理由。

完颜雍比完颜亮还要小一岁,年纪轻轻受封王爵,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无论如何不是劣迹。至于胆小怕事……女真人从不缺少胆大的,一个个不是被金兀术砍了,就是被完颜亮砍了,事实证明都是些政治小白,一点厚黑低调的潜质都没有。

活下去才是政治家的第一要素。

回到完颜亮身边,他下定决心先南后北,拿下江南之后才雷霆万钧地回国分大小,这就要求他一定要快,于是学问隆重的他想到了最近发生的最成功的现在例子。

曹彬渡长江那回。

那一次发生在采石矶,那么他也去。重温下地形,采石矶位于现安徽省马鞍山市西南5公里处的长江南岸,看记载它和岳阳城陵矶、南京燕子矶合称长江三矶,号称峭壁千寻、突兀江流,有“千古一秀”之美誉。很美是吗,看这些旅游手册似的文字根本不了解那地方啥样。

首先它是一座山,名叫翠螺。这山从江边突入江水,临水那面是块131米高的峭壁,这一块就是采石矶。看到这些大家会问,数据显示真的很险很难爬哎,为什么长江那么宽,一定要跑到这里来登陆呢?

问完颜亮,他会说曹彬就是这么­干­的。

问曹彬,曹彬会说科技的力量是无穷的。当年那条梦幻的、横跨长江两岸的浮桥必须架在这附近,谁让樊若水测出来的那条浅沟就在这片儿呢。

以浮桥渡江,省掉多少战船,让当年南宋强大的水师完全成了摆设,这是多么神奇的设计!

那么回过头来问完颜亮,请问那条水道在哪儿知道吗,带造浮桥的巨大物资了吗,回答是肯定的,没有;那么水军的船呢?

这个总该有吧,完颜亮会沉默。船,他真有,可都在海面上,浙东道的水师……现在呢,早就都被李宝、魏胜烧­干­净了。

他有的只是剩余不多的小型战船,要凭这些,把他数量庞大到几十万的部队运过江去,这任务实在是艰巨,而他还把艰巨程度附加到天险采石矶上……这到底是什么型号的脑子呢?

不管怎么说,在北岸已经有了完整的思路和装备,现在去看看南岸。

江南在紧锣密鼓地行动着,先是换人。刘锜病重,无力支撑,由成闵替换。王权渎职,换李显忠出战。而整个江防重任落在了一位枢密院高官的手里,那人叫叶义问。

叶义问火速赶到了镇江府(今江苏镇江市),在那里成立了临时指挥所。他下达的第一条命令是征集尽可能多的民夫去江边做防务。

民夫们掘沙成沟,中间栽上木枝当鹿角,准备用这些抵挡金军冲上滩头阵地。这些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赞叹叶枢密的想法真高,这些工事盖得就是快。今天­干­完,夜里涨潮,沙子挖成的沟,树枝垒成的路障一冲全垮。但没关系,明天还可以再挖再盖!

叶义问就是这种货­色­。

江南的命运可想而知,两相对比,还是南宋这边的脑子更傻啊!在南北对比大脑容量的比赛中,有一个看似局中人,却一点都不重要的角­色­,正快速地赶往采石矶一线。

他叫虞允文,职务是中书舍人兼参谋军事,­干­的活儿在近几年来看就是个跑腿的。比如说出长差,到金国去当使者,出短差像这次到芜湖催李显忠走快点,到前线来交接军权,之后顺道一起去采石矶视师犒军。这样的差使,考虑到他的年龄,已经是51岁,就可以知道他的官途实在不怎么顺畅。

这是肯定的,在秦桧当政时能官运亨通的都是些乌龟王八蛋。

虞允文不招人喜欢,南宋、金国都一样烦他。首先他相貌堂堂,身高六尺四寸,合现代近两米高。这实在太不低调了,别说宋朝这边,连女真人见了都心里腻歪。

出使金国时,在一次宴会上女真人拿了张弓过来,笑嘻嘻地说,来,高人,­射­一箭看看。

明显是想看南宋文人的乐子。长得高怎么样,一样的文弱废物。却不料虞允文接过弓来,搭箭就­射­,正中靶心,坏了一大堆女真贵族的好心情。之后虞允文在北方很留神地看来看去,回到江南后额外报告说金国必将在近期发动战争,那边儿全都准备好了。

……这把南宋贵人们的好心情也给坏了。

于是虞允文注定了只能当些跑腿的小官,尤其是在战争爆发时,更是命令他在前线跑来跑去。这看上去很惨很炮灰,但虞允文­干­得很来劲,像以往一样,他总能趁机做些让某些人难受他自己快活的事。这次也不例外,跑着跑着,他就跑偏了。

按程序,他应该先去芜湖接李显忠,可他先奔向了最前线地段采石矶。历史将证明这次的跑偏有多重要,因为在最前线某些人和他一样,都没按规矩出牌。

王权。

这个至今只知道一路撤退,从淮南一直撤到江北一战都没接过的逃跑将军,没等李显忠到位就又开始跑了。这时的采石矶一线处于权力真空状态,没有谁负责,江南最危险地段的江防官兵们像放风的囚犯一样懒散、随意、拖沓、无责任。

虞允文在采石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官兵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道边,马鞍子、铠甲扔得遍地都是,这哪里是兵,纯粹是从北边逃过来的难民!

也就是完颜亮没有望远镜,不然立即渡江,保准成功。意识到这些,虞允文那颗让当政者厌烦的心再一次蠢蠢欲动了。

他决定做点什么。

冷静观客地分析的话,支撑他做出这点小小的心理波动的全部基石,当然有他强烈的、贯穿了一生的爱国忧国之志。可真要实施起来的话,他知道一切都因为他钻到了一个小空子。

采石矶一线没有军方的统一指挥长官。

虞允文以犒师前线的文官身份召集将领们开会。对外面这群一路只知败退的游兵散勇,任何一个有逻辑思维的人都不会报以什么厚望,可是虞允文只能依靠他们。

怎么办呢?

先动之以情。虞允文用他个人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试着和这帮大兵们勾通了一下,发觉忠君爱国的思想在岳飞死后20年时,还有些市场。

这帮军人激动了些,可还不够热情。

那就动之以利。

虞允文抛出了自己的权限,他是来犒师的,也就是带着各种好东西来前线慰问指战员们的。那些好东西包括钱、布匹、委任状。他把这些东西都搬了出来,告诉军人们,只要立功,这些东西都是你们的!

军人们一下子­干­劲冲天,全都着火了,个个嗷嗷叫着请求立即决战。

这真是对症下药,宋朝的军人是中国历史里的特例,除了岳飞等极少数个例之外,荣誉、国家、民族什么的是他们心底深处的不变的­操­守没错,可要论到怎样激发斗志,金钱永远是最重要的,没有之一!

这帮人能在战场上短暂的间歇里拿着敌人的首级找长官要功、要官、要钱,哪怕因此被反攻失败了也在所不惜!

就这样,爱咋咋地。

于是在这一天,虞允文成功地把他们刺激着了。在一片欢腾热烈的气氛中,虞允文想着下一步要怎么做。这时有人悄悄走到他身边问,你是来犒军的,不是来督战的。这么搞是不是越权,万一战败了,难道你不怕负责任?

虞允文的回答是——“危及社稷,吾将安避?”这八个字像是冰冷的雪水静静地浮沉在周围一片被物质、被富贵所激起的火海之中。这一刻,他仍然是不合时宜的,哪怕他才是真正做对了的那个人。

不管怎样,虞允文像闪电一样迅速地把尽可量多的战斗力团结在了一起,为同一个目标服务。他成了采石矶前线的最高长官,他清点了一下人数,此时共有军力18000人。

他命令全军于江边列阵,纯防御阵形。派五支大船出港,其中两只沿江边游弋,一只在江心待战,剩下两只藏在江畔小港里,待机而动。

以上就是虞允文为这次决战所做的所有布置。这无论如何都显得单薄而仓促,尤其是南宋资以立国的江防水军居然只有五艘战船?!

当然不止这些,采石矶周边是重点防御地段,有建制庞大的水军力量,由两个分别姓韩、蔡的将军统领。可人家就是不出战,你能奈何?

就算动之以利都不成,还能怎样,毕竟虞允文没有军职没有任命,没法真正砍了他们。这是单薄的原因,至于为什么这样仓促,是因为江北岸。

完颜亮站在刀刃上,没有谁比他更急,虞允文刚到前线那边就已经开始渡江战役了!运气,这个词在前面那么多的意外之后,再一次抛弃了完颜亮。

完颜亮在一天前杀马祭天,按传统习惯战争在第二天举行,可就在这时,虞允文到了……当天虞允文隔着宽阔的江面,看到北岸上筑起了高台,台下有绣旗招展,台上的金国皇帝手里招展着一面小红旗,之后一大片的金国水军船只冲向了南岸。

时值­阴­历十一月,深冬天寒,北风大起,金军出动了数百只中小型战船顺风吹向南岸。这天的风真的好大,大到让完颜亮满意,他的旱鸭子军团可以不用划桨­操­橹就能快速冲过天险水面,哪怕南宋水军在江心布置了拦截船只也不起作用。

近70余艘金军战船抵达了南岸,其余的在江心打转,抵达只是时间、地点的问题。这些金军很快从船上跳了下来,冲向了虞允文布在江边的江防大阵。

时隔20年,宋军再一次在江边遇到了女真人。时光是白开水,是稀释剂,能让曾经铁血的女真人变得松软,更能让本来整体硬度就不够的宋朝人变得加倍的稀松。70多艘战船,最多不过1万余人,这群人在晕船的痛苦里举起刀枪冲向了比他们人数多很多的宋军,后果是南宋军队的阵型散乱,开始了零星的溃退。

……典型的一触即溃!

这片江岸滩头阵地是南宋的立国之本,任何一点小退却都是灾难­性­的,考虑到江心中还有三倍于此的女真人随时都会登岸,谁都知道那时会无法收拾。

虞允文真的急了,他至少不能让敌人在第一波进攻时就得手!

他冲入阵中,找到了统制官时俊。虞允文把手放在对方的后背上,说了一句改变战局、扭转国运的话——将军,你以胆略勇武名动四方,这时怎么能像个女人一样站在阵后?!(“汝胆略闻四方,立阵后则儿女子尔。”)

这是一句很朴实的话,没有什么大道理,就是一个男人在告诉另一个男人,在打架的时候像个爷们,别像个娘们!

于是被告诫的那个受不了了,时俊大吼一声,拔刀就冲了出去。他身边的宋军被他带动,全都猛醒了一样收回了逃跑的脚,跟着他冲向了准备追杀的女真人。谁怕谁?开封陷落时或许女真人很猛,搜山检海时南宋人或许很软,可是自从和尚原、仙人关、黄天荡、顺昌、郾城之战后,谁是草包谁知道!

历史证明了南宋的军队只要站稳了脚,敢跟女真人面对面,胜利就不是什么奢侈品。战局很快扭转,上了岸的金军被反压回江边。

上面这一切很热血很本真,没有什么大道理,可是能让人感觉到南宋还残存着哪怕一点点的血­性­,有了这些就绝不会亡国。

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段历史在某些人的嘴里,比如那位指点江山,南北两宋三百年间没一个好人的历史老师袁腾飞的嘴里变味了。在他的解读中,虞允文在危急时刻找到了时俊,说的那句话是——将军,你以胆略闻名四方,现在冲上去,我收你当­干­儿子!

于是时俊兴奋了,他冲出去建功立业,拯救家国,只为了虞允文的这个承诺。之后这人再撇着嘴嘲笑一下当时南宋武人地位的低下。

“汝胆略闻四方,立阵后则儿女子尔。”这句话载于《宋史?虞允文列传》,要怎样变态恶劣的心理,才会解读成了那样。

回到战场,长江南岸上战局逆转,江面上金军的水师战船也遇到了麻烦。这些船本来就在江心打转,连被风吹到南岸都做不到,更哪堪南宋水师来趁火打劫。

南宋军方的船很少,只有三艘,可都是巨型的海鳅战船,它们进攻时没用常规手段里的弓箭、火箭、靠弦跳船近战等,而是直接用船去撞。这就是装备上的差距,三艘大船在一片洗澡盆里横冲直撞,很快江面上堆满了底朝天的舢板。

局面大好,可劳动量实在太大了,毕竟对方是数百艘,而南宋只有三艘。悬殊的对比让南岸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

因为毕竟在吹着强劲的北风,所有的船都在向南岸飘!

时间在这种威胁下一点点地过去,到天­色­将黑时战斗仍然没有结束,也就是说,南岸的金军背水死拼,被渐渐削弱,江心处南宋水军歇尽全力抵挡,战线却慢慢靠近南方。日暮将夜,公平地讲,南宋的局势越来越恶劣了。

因为陆地战场上金军没被肃清,而船却终究会飘到岸边的。

绝境中一件偶然的小事,一个不起眼的机遇被虞允文抓住了。有一队大约300人的淮西溃兵从和州方向逃了过来,虞允文纵观全局,离着很远就派人过去拦住他他们。让这些人重新着装,高举战旗从战场的另一端,一片山崖后面冲了出来。

激战一整天的金军绝望了,他们一切的希望都在于江心的援军,可关键时刻居然是南宋来了援军!这个打击结束了当天的战斗,南岸的金军四散逃跑,虞允文命令追击,强弓劲弩追着­射­,一片片的金军倒在了夜幕中。战后清点,金军横尸4000余具,其中杀万户长2名,千户长5名,活捉生女真500余人。

基本上南岸金军全军覆灭。

江面上金国的水军们技术突然变好了,他们拼命地往北岸划,居然很多艘船都逃了回去。战斗结束,夜­色­下两岸都是灯火通明,各自忙得热火朝天。

南岸虞允文杀猪宰羊,犒赏三军,席间的娱乐活动是抓来那两个龟缩在水寨里不出战的水军统领,各打100军棍出气。

在北岸,完颜亮更加忙碌。他气得差点自燃,忙着连夜杀人。当天出战的全部金军,一部分死在了南岸,一部分死在了江心,逃回来的这些全被他宰了。理由是,谁让你们逃回来的,不过江就是罪,有罪必杀!

这是完颜亮贯穿了一生的做事方法。他是个零容忍的人,不达标只有死路一条,在国内在战场没有谁能例外。

正是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把整件事推向了让人眩目的Gao潮。

当夜,完颜亮忙着杀人的时候,虞允文也没闲着。他清楚地知道江北岸的数十万大军绝不会因为开战受挫就收兵,第二天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虞允文命令南宋水师的大部分战船连夜起锚驶向上游,在杨林口一带埋伏。这是他能做的唯一一个准备,而这个准备还要得益于刚刚结束的宴会上那200记血­肉­横飞的军棍。

南宋水师的正规军终于能够上阵出战了。

第二天,金军果然发起了又一次的冲锋,北风依旧,战船依旧,仍然是大批量的蜂拥而出,并且这些大兵们的决心比前一天更大。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在这位皇帝的率领下,不胜利毋宁死,这句口号绝对会成为一个事实。

一点都不热血,非常屈辱,但绝对是真的!

压力变成了动力,可动力在半天之后变成了江面上散乱分布随波浮动的一片片碎木板。这一次没有一个金兵能踏上长江南岸,当南宋水师从上游顺流而下冲入金军船队后,一切都结束了。300余艘金军战船被焚烧击沉,整片江面上飘满了女真人的尸体。

完颜亮又一次失败,他想杀人,可是站在江边他没等到哪怕一个逃回来的金兵。这很郁闷,但也不能坏了规矩。他命人把三个人押过来,砍头了事。这三个人中两个是负责造船的,剩下的那个叫梁汉臣,就是这个倒霉蛋鼓动他在采石矶渡江。

见血之后怒火更旺,完颜亮看什么都不顺眼,一转头看见了自己的龙凤辇……把它也烧了!烧完了这辆豪车,完颜亮冷静了点,他决定江还是要渡的,必须快渡,不过得另选个渡口。

金军向长江下游移动,把渡江点选在了瓜洲渡口。那里在皂角林之战过后,已经掌握在了金军的手里。南宋方面自从刘锜病倒之后,全面退到了长江南岸。

完颜亮的御营扎在瓜洲镇龟山寺。

选择这里风光很好,有利于完颜亮临江赋诗,也有利于军事指挥,更适合鼓舞士气,皇帝亲临第一线,这是自从完颜阿骨打之后第一个这么搞的金国皇帝,荣耀啊、稀罕啊、爱戴啊、愤怒吗?每个女真大兵都知道这位皇帝不是来激励他们的,而是来监督他们的。

谁不死在前线,就得死在他的手里!

同一时刻,完颜亮也满肚子的牢­骚­。以为他喜欢瓜洲渡口吗,甚至愿意落脚在和尚庙里吗,这都是一连串的不得已。

按说他该进驻扬州,那里才合适做指挥所。可是那儿满城里都是诅咒他必死于此的标语,看得他心烦意乱。他那颗敏感、诗­性­的小心脏不由自主地展开联想,会变成事实吗,会变成事实吧,打仗是要有口彩的啊……他决定无论如何不住扬州。

这时,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进抵瓜洲渡,完颜亮整顿军队,准备尽可量快地渡江,可是他很快接到了战报,说南宋方面主动进攻了,很多海鳅战船从南岸起航,正驶向瓜洲渡口。

完颜亮火速赶到江边,正看到南宋的战船在水面上行动如飞,直逼北岸,他的军队迅速做出防守准备,却见这些船在岸边划了个线条优美流畅分外风­骚­的的弧线,又重回了江心。等他们放松了警惕,觉得没事了,这些船又冲了回来,速度、弧线再一次上演。

流畅依旧,风­骚­更甚。

这种情况一连三次,北岸的金军集体瞠目结舌,他们从来没想过在风高浪急如此宽阔的江面上,会有船划得这样随心所欲。

沮丧不可遏制地出现,眼前这一幕让前两次水上大败的金军感到深深地无力,面对这样的技术,就算有船又能怎样,何况现在连大船都没有。

危急中,他们听到了一个充满了乐观主义浪漫­精­神仿佛洞彻了所有秘密的声音说——不要慌,这些船都是纸、做、的。

完颜亮如是说。

不带这样忽悠人的!

当天江边上几十万金军泪流满面,又一次被这个叫完颜亮的皇帝强Jian了民意。无可奈何,只好悻悻然散了,只留下完颜亮一个人独立江边。

完颜亮的心很乱,他隐约地感觉到大事不妙了。采石矶无法突破,转攻瓜洲渡,这能行吗?军队还是之前的军队,所差者是士气愈加低落。战船还是那些战船,差的是数量越发地少了,两相对比,瓜洲渡之战比采石矶更加没有把握。

而国内叛乱改朝换代的消息却再也捂不住了,完颜雍变得法儿地把消息渗透进前线,每天都有逃兵出现,这种势头只会越来越严重,直到南征大军解体……完颜亮不寒而栗,到那时,他将如何是好?

之前有退路而不退,这时想抽身而不得。

后悔更是没法奢求的东西,留给完颜亮的只有孤注一掷强渡天险了。而他同时仍然坚信,只要他的数十万大军踏上了长江南岸的土地,天下就仍然还是他的,他还是会成为统一南北混同胡汉的一代大帝。

绝望与奢望交织,危机与梦想同步,完颜亮一会儿像坠入了冰冷的深渊海底浑身发抖万劫不复,一会儿又灵魂升腾自觉金冠加顶无上尊荣……他在悬崖绝壁的边缘上下了这样一条命令,来拯救自己的命运。

令:

转天即渡江,军士有临阵逃跑的,杀蒲里衍(小队长);蒲里衍逃跑的,杀谋克(百夫长);谋克逃,杀猛安(千夫长);猛安有逃的,杀其总管!

命令下达,全军一片哗然。这是在­干­什么,全军连坐,也就是全军皆仇了?!这个念头在女真大兵们的心头闪过,被压抑了很久的暴戾怨恨猛然抬头!

军队是个非常特殊的东西,从它出现之日起,就被要求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任何命令。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它有隐患,它会不服从命令!

完颜亮一步步成功地把他的军队逼上了绝路,让这种隐患浮出了水面。

完颜亮把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渡江成功上,却不知即使这时顺利渡江,也谈不到什么建功立业了。机会不会站着不动永远等人,他的机会只停留在采石矶,那两天过后,好运已经先他渡江,站到了南宋的一面。

金军从采石矶撤军东进之后,李显忠才带着生力军赶到,这里的防务立即充实。

虞允文准确预判下一个战场是瓜洲,他向李显忠借了18000名士兵赶赴与瓜洲隔江相望的京口,途中顺路拜访了刘锜。

刘锜已到弥留之际,他拉着虞允文的手说,我的病没有什么可说的,朝廷养兵30年,最后大功居然出自君辈书生之手,真使我辈军队愧死!

虞允文感叹,安慰了几句,匆匆赶往了前线。在他身后,刘锜不久病重身亡。这位老兵死了,其实他完全不必感觉惭愧。

“朝廷养兵30年……”

我个人觉得,这句话很可能出自宋人史官的捏造。南宋官方在这30年间做了什么天下皆知,杀功臣散军队败坏铁血军魂,哪一点称得上“养”?

尤其刘锜是当事人,他像岳飞一样接到过十余块连续的收兵金牌,唯一比岳飞幸运的不过是躲过了一刀加身而已。

满腹怨怼,从哪儿能生出半点的惭愧?!

虞允文赶到了京口,在这里他瞬间就放松了。这里有大批的战船,外加充沛的修补材料加工人,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改装甚至赶造战舰,加强江防力量。

而他真正的底气还在陆地上,南宋军方终于完成了集结,在最初的混乱恐慌之后,杨存中、成闵、邵宏渊等诸路军队已经汇集到京口一线,军力达到了20万以上。这等规模,哪怕金军渡江成功也将遭遇严厉挑战,到时以久疲怀恨之军,面对被逼至绝境的守军,凭什么敢说必胜?

这些完颜亮都不知道,知道了也会强迫自己不知道,他眼下能做的就是向全军施压,逼着军队像他一样变得疯狂,必须杀过长江去!

这种压力把很多金军的高级将领逼到崩溃,为了活下去,他们走进了金国兵部尚书、浙西路都统完颜元宜的帐篷里。

这个人官儿很大,职正当位,是官方的军队主管,可这并不是这些大兵走投无路之后来找他的原因。真正的理由是,这个的底­色­。

完颜元宜,本名耶律元宜,他爸耶律慎思是反水的那一代耶律里的佼佼者,他作为权二代一直平步青云风声水起。

可遗憾的是,他还是姓耶律,哪怕已经叫完颜元宜。

一群满手血腥的亡命徒聚在有叛变血统的世袭亡命徒的帐篷里,集体体会走役无路的命运,不需要很长的时间,血腥味立即浓重。

局面很简单,前进是江水,后退是陛下的屠刀。前进后退都是死,那么谁去死?!这个答案自从金兀术得权之后就只有一个,完颜亮!

哪怕他是皇帝。

说做就做,挡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有两个,一个是士兵,需要立即鼓动起来。耶律元宜先从本部士兵下手,他宣布了完颜亮的“最新命令”。

令全军明早出战,都下马游过江去,攻击南宋江防阵地!

军营立即爆炸了,谁听见谁反。

第二个是完颜亮的护卫亲军。那是5000名金国军队的最强­精­锐,他们­精­于骑­射­万里挑一,身披名贵的茸丝软甲。其中紫茸为上,青茸下品,对外统称为“紫茸军”,又称“硬军”或“细军”。完颜亮常说,平定江南有这5000人就足够了。

几十万军队造反,5000人当然不算什么,可拖延时间制造混乱出现变数却不得不防。为此耶律元宜于傍晚时分亲自去了亲军营,对­精­锐们说,宋人在江东的财产全都集中在海陵城,皇帝有诏命你们马上去取来。­精­锐们马上信了,皇帝的钱当然要由他们去取,取时自然要收取车船劳务费。这是特权更是本职,向来都由他们来­干­。

­精­锐们马上出发。

这时完颜亮的御营被孤零零地晾在了瓜洲镇龟山寺附近,飘浮在夜幕下周围数十万军队的海洋里……

当天晚上完颜亮像往常一样入睡,没人知道他是否在南北受敌前进无路后退迟疑的局面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但是他熄了灯,上了床。这本身就是很强的素质,很强的心理修养。尤其是可以考证的是,当天晚上他的床上没有女人,他并没有用发泄来抵御焦虑恐慌。

夜幕渐深,直到晓­色­初现,光明就要重临大地了,据说这个时段正是人类睡眠最深沉的时候。就在这时,完颜亮突然惊醒。

他听见了喊杀声,声音迅速逼近,几乎没有阻碍地接近了他。下一刻弓弦的嗡鸣声大作,有羽箭­射­进了他的大帐内!

完颜亮愕然,他起床亮烛,拿起那支箭,震惊于那是他的军队、金军士兵使用的羽箭。史料记载他叹息了一声,说不是南宋劫营,是自己人造反啊。

他的内侍劝他逃跑,完颜亮苦笑,能跑到哪里去?皇帝不是富有天下,就是贫无立锥,今天他十死而无生。这样想着,他没有束手待毙,而是摘下壁上的弓箭,准备拼死一捕。

他没有机会,那天他的大帐外聚笼着近2万兵金军,人有一弓,向大帐内­射­箭……每人哪怕只­射­一箭,覆盖面也足够让他千疮百孔。

可奇迹的是,当叛军冲进皇帝御帐时,完颜亮还在地上抽搐着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这让叛军们惊喜且满意,这些人用手里的弓弦送了皇帝最后一程。

以弑君得位,以被弑终局,中间贯穿以无数的杀戮,这就是完颜亮作为金国皇帝的一生。评价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词汇,一个典型的只以满足个人愿望为目的的独夫而已。可以说,在他的心灵深处,皇帝的定义是很怪的。

皇帝自称“寡人”,意思是寡德之人,是古代贤君时刻提醒鞭策自己不要缺德的警句。而在完颜亮的心里,他肯定是这样定位的。

皇帝之所以称寡,是因为天下无双,只此一位。所以他为所欲为。

这是完颜亮一个人发动的战争,也随着他的去世而烟消云散。剩下的都是些收尾工作。

于金军的前线部队而言,收尾工作是迅速向南宋军队表示善意,重申和平,快速向北方撤退。同时有一支部队火速脱离主阵,赶往开封,去杀完颜亮12岁的儿子,金国皇太子完颜光英。

这是向新皇效忠的最好表现。

于南宋而言,完颜亮突然死亡的消息很快传遍整片江南,很多人猛醒一样地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只是由于太突兀了,做得很生硬。

前线立即组织人马渡江追击。这是对的,两国刀兵相见,你死我活,谁说你想打就打,想和就和?南宋军方没理金军谄媚讨好的笑脸,第一时间在淮河流域展开反击。

只是物资、心理准备双不足,追击搞得像护送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金军渡过了淮河,没发生实质­性­战斗。更大的举动发生在后方。

赵构亲征了。

皇帝陛下带着皇太子一行从海边的御舟旁出发,勇敢地进抵至与完颜亮死亡地点很远的建康府,在那儿享受欢呼,展示威武。

这些都是应有之事,不足为奇,当时眼光独到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北齐鲁一带,那里才是天下大势所在。

这时距离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已经过去了34年,江边沦陷已久,可中华汉民族无与伦比的向心力并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完颜亮的高压、全国­精­锐的南征,造成了风起云涌的民间起义。这股浪潮趁着金国内部空虚,迅速地发展壮大了起来。

主要代表人物是山东一带的耿京。

耿京,山东济南人,出生日期不详,农民。他起义的过程、轨迹比前面的魏胜还要传奇。魏胜要300余人才能渡江立功,耿京起步时只有6个伙伴。

他们的攻击目标是莱芜、泰安……这些都是山东境内的名城,尽管完颜亮带走了几乎全部金军,可就凭6个人就想攻占这种城市?!

耿京成功了。

成功之后环顾四周,数一下壮大之后的队伍,得出的部下人数是……100多个。耿京不惊慌不气馁,继续向周边发展。三个月之后,也就是完颜亮发动战争,至瓜洲渡灭亡之间的这一段,耿京的起义军数量是……几十万。

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的措不及防,当这股力量迅速膨胀,核裂变一样的爆发之后,金国慌了,耿京自己也迷茫了。

刚上任的完颜雍惊慌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手边有一些兵,可是完颜亮没死、要死、刚刚死,他根本不敢动,连北边的契丹大起义正在进行中都不敢理会,更何谈派出重兵远赴山东平定汉人的叛乱。他像之前的完颜亮一样南北一起受敌,再加上南宋这个固有的世仇,局面之恶劣可以说还在江边的完颜亮之上。

耿京一样的不适应。

他有胆魄造反,却不代表一定能承担住滚雪球一样壮大至梦幻般的力量。他只是一位有尊严敢反抗的农民,就像他和另一位农民出身的天才将领岳飞一样,拥有同等的战争天赋,也得至少有和岳飞同等成长的时间、经历。

他没有,所以他迷茫,他不知道下一步还要再做什么。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很符合自己身份、底蕴的办法——找上级。

既然不能开发一片新天地,做自己的主人,那么只好去找名义上最正统的那个主人——南宋朝廷,也就是赵构。

完颜亮死后一个月左右,耿京派人渡江,主事者名叫辛弃疾。

辛弃疾,字坦夫,改字幼安,别号稼轩,生于公元1140年,历城(今山东济南)人。辛氏家族庞大,累世为官,可以追溯到唐朝初建时。

靖康之乱,宋室南渡,辛氏为家族的庞大付出了代价,他们没法迅速转移,被迫在金国的统治下生存。辛弃疾就是在这之后出生长大的。

他长在敌占区,家族里还有人当着金国的官,可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把女真人恨到了骨头里。他抓住一切机会造反,终于在20刚刚出头时,站到了耿京身边。耿京非常看重他,把起义军全体人员的命运都交托给了这个热血沸腾英姿勃发的年青人。

辛弃疾南渡长江找到了赵构,赵构当时在建康府心情良好,问了一下事态经过后,来了个原件抄送。也就是你们要什么,我给了什么。

起义时耿京自称天平军节度使,赵构让这个官儿在官方注册。至于起义军下一步做什么,赵构的命令是,过江到我身边来。

江北、尤其是淮北,仍然必须放弃……这个消息让辛弃疾愕然,让虞允文愤然,这位刚刚挽狂澜于既倒的帝国英雄再一次忍不住向赵构提出异议,得到的回复是……先不说,等起义军的事告一段落的。辛弃疾壮志而来,郁郁北归,除了一些官职之外他没带回来任何实际有用的东西,而迎接他的,是乱成一团分崩离析的起义军。

耿京死了,他被叛徒张安国刺杀,队伍立即散乱,跑路的、投降的、观望的比比皆是,每个人都被打回原形。农民还是农民,奴隶还是奴隶。

没经过深层次思想培训的起义者是需要领导的,这是一个真理。辛弃疾也不是个领导人物,但他有志气,有血­性­,敢于去做他心里所有想到了的事。

他决定立即展开报复。

辛弃疾带着几十个义军出发,沿途追了下去。他带的人是如此的少,追的人是刚刚叛变的亡命徒,而且有可靠情报显示,张安国的目标是金营。那也就是说,辛弃疾很可能会直面数量众多的金军。

他没管,一直追了下去。哪怕途中知道张安国已经进了金营,都没有停下来。

辛弃疾冲进了金营,数十骑马踏连营一直冲到了叛徒的面前。当时张叛徒正和金将喝酒庆功,辛弃疾就在这次的酒宴上杀金将擒叛徒,又重新冲了出来,带着活生生的张安国一路向南,直至渡江到达南宋,重新回到了赵构的身边。

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

张安国在建康府被斩首。耿京的仇报了,辛弃疾的名扬了,他的壮举、他的诗词像一道狂飙突进桀骜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当时久在昏暗冥涩中茫然度日的宋人眼睛,激起了很多久违的血­性­志气。这很可贵,并且持久,真的是辛弃疾为家国做出的大贡献。

可是奈江北何。

回到前面虞允文的愤然质疑。赵构在这样大好的局面下,弃江北、淮北如敝履,完全不屑一顾,更视金国新皇帝内外交困南北皆敌,内部整合前很容易就跌倒的事实于不顾,几乎习惯­性­地继续为曾经的宗主国服务,实在是把虞允文气晕了。

虞允文再三再四分析目前情况,要求帝国哪怕不趁机出兵进行军事常识上必将进行的报复,也得合理利用在敌占区自动出现的反抗力量的残余。比如刚刚因为突发事件而解体的耿京武装。想一想以辛弃疾才完成的壮举为号召,以南宋官方为依托,怎样都可以给金国制造出更大的麻烦……

他说了很多,赵构回答得很少,只有一句话。

——“知道了,你且去吧。”

上面一幕证明了虞允文的历史功课没有做足。他要赵构珍惜,这个命题本身就不存在。赵构一生都是超级挑剔的美食家,连岳飞提供的食材都不惜罕,怎么会对一伙骤聚骤散的,往好里说是义军,往官方传统用词上是土匪的民间力量产生什么“珍惜”?

虞允文只好走远点。

此时此刻,赵构很忙,他真的对虞允文的喋喋不休很不耐,因为他在想“正事”。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陷入了深思,思考过往,展望将来,为他一生的幸福搅尽脑汁。

简称“搅脑”。

他没法不去想,但凡是个人就有点脸皮,哪怕很少很薄。他苦恼,虽说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虚的,可他毕竟是皇帝,对于彻底不要脸的事,还是有点小心理障碍的。比如近20年以来,他无时无刻都在鼓吹友邦亲切论、女真可爱论,用杀岳飞散军队来保证绝对不会发生战争!

结果完颜亮这个耳光抽得无比响亮­干­脆。

这让赵构情何以堪啊,想到以后来艰辛岁月,想到只要有事他就会再次摔在峰口浪尖上,他后悔了,觉得必须得想办法了。

生活不外乎享乐,地位不外乎稳固。此两点是赵构的核心,这么多年以来南宋发生的所有事都为这两点而服务。那么推理可出,如果出事了别人担着,享乐稳固由他来做,这日子是多么理想啊。为此,他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身边一直把他当亲生父亲对待的那个孩子。

赵玮。

这个孩子早就长大了,一直恭谦谨止,没有半点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当然,刚刚结束的战争中是有过那么一点点的例外。当时赵构逃跑本­性­发作,连四川都因为有理论上被捉的可能而不去,一心一意想着重新漂到海上去,脚不粘大陆才安稳。那时赵玮突然爆发,审请率领一支军队出征。

赵玮身上流的是源自宋太祖的骄傲血脉,对逃跑、怯懦、投降、自毁等龌龊行为有天然的厌恶。这时他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他一次次地问自己,难道他也要这样做下去吗?!不,他要的是反攻。

皇太子请战,对南宋的冲击比完颜亮打过来还严重。赵构当时就火了,宁与友邦,不与家奴,赵玮是他从小养大的一条小狗狗,怎么能违背主人的意思自作主张?简直大逆不道。好在他的愤怒并没有保持多久,一份赵玮的最近报告打过来了。

赵玮不再请战,而是请求跟在他的身旁,他去哪儿赵玮就去哪儿,继续当最恭顺的那道影子。赵构老怀大畅,觉得又坐在了世界中央。

多年以后,当赵玮去世时,世人为他定的庙号之所以是“孝宗”,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赵玮的人生时刻都矛盾着,他的理想是对的,无论是站在列祖列宗还是民族大义上,都没有谁能反驳这一点。可是,他还是个“儿子”。

他得孝顺他的“父亲”,这一点更是中华民族的铁律,试问他该怎么做?也许像这次,先请战,后道歉,当个跟在身边时刻尽孝道的儿子,就是他的理想照进现实,两者争夺对抗之后的无奈产物。之后的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

赵玮陪着赵构向北推进至建康,一路上江南的深冬飘着雨雪,赵构坐辇,赵玮骑马,雨雪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的表情始终安静平淡。

在建康,赵玮亲自照料赵构的生活起居,每天的无微不至之后,夜里还要亲笔给后方的皇太后、皇后写平安信。

当一切结束,赵构回到临安皇宫之后,皇后指着一个小箱子给他看,里面全是前线的平安信。由此可见,儿子这份工作已经被赵玮做到了什么程度。

赵构缓缓坐下,继续深思熟虑。很久之后,他觉得可以做下面这些事了。

赵构决定退位。

把赵玮推向前台去遮风挡雨,他退到后方只管逍遥享乐。这不仅符合他的个人利益,还能缓和眼下的政府信任危机。

他可以明正言顺地说,之前对金国的妥协政策的确是错的,而我已经付出了代价,皇帝都不当了,你们还有什么怨气?

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的隐患是存在于理论中的安全问题。赵玮这个便宜儿子到底能把“孝”字做到什么份儿上。

经过长达30年左右的观察,赵构对此还是很放心的,可是要怎样实施呢?权力的交接过程是政客生涯里最重要的课题,这一步做不好,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变了味道。

李世民是100%的优秀储君,拥有一切上位资格,可屠兄、杀弟、逼父,让他千古一帝的光环总有抹不去的黑子耀斑,算是不及格;

赵光义在风雪万岁殿之夜登基,两个皇侄在北伐失败后神秘死去,每个人都怀疑他做了什么,可都没有行凶的确凿证据。综合来看,只是吃相难看,算是过关,但不优秀;

仁宗传位给英宗,传者所托非人,接者心理变态,两不相宜,不评论;

徽宗国破家亡时紧急传位给长子,自己逃跑了事。从这一点来说,和赵构眼下的局面很像,是最可类比的一例。那么分析一下,为什么之后钦宗反客为主,把徽宗隔离在后宫,连父亲亲手斟的酒都不喝,相当于人伦惨变了呢?

在赵构来看,完全是吴敏、李纲等人别有居心,以下制上,以臣胁君造成的恶果。要避免这一点,一定要吸取教训,杜绝两种局面。

第一,要找准办事人;

第二,控制舆论,严禁事态扩大,不许过多的臣子参与,连讨论都不准。

赵构要尽一切可能让赵玮、公众意识到,皇位是他主动给予,甚至是以父亲身份施舍给赵玮的,绝不是形势所逼,不得不给。

赵构把这项任务单独交给了首相陈康伯负责,由陈康伯向舆论、军方和缓地解释,慢慢地征求意见,尽量使这个过程轻柔化、和谐化。

这样就没法强调进度了,陈康伯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才把局面做到完美,这让赵构非常满意,不仅禅让的事水到渠成了,连他另一个重要决策的时间要求也达到了。

公元1162年,宋绍兴三十二年6月11日,赵构先正常上朝,赵玮等在后宫;赵构在前殿发布退位诏书,一次全面总结之后,他总算公开承认了一次错误,说他——“朕在位失德甚多,更赖卿等掩覆。”之后他离开正殿,进入后宫。

后宫的赵玮,不,这时他又改名了。30多年间他从赵伯琮改成了赵玮,从赵玮改名为“赵眘”,这就是他作为南宋皇帝的官方姓名。

眘,音义都与“慎”同。意为谨慎、慎重、实在、确实、千万、切切等,顾名思义,这是升格为高宗的太上皇陛下对新任皇帝的殷切希望,希望孝顺的儿子一定要反复三思于每一件事啊……一定别自作主张。

赵眘终于当上了皇帝,他在金殿上三番五次地拒绝,上演禅让的规范流程,标准地完成了每一个步骤,包括在雨天里亲自搀扶着他老爸出宫,坐上太上皇专辇,去皇宫外的新家定居。

第二天,再率领全体官员去太上皇新家问安。

新家隐于都市,飘渺于仙山。纵观古临安,它东畔西湖,西临吴山,山是浙北天目山余脉,馥郁青葱,世称“清淑扶舆之气”。山势直入城中,尽头处立一山门,名“朝天门”。门前有山溪流过,溪上架一小桥,从桥上回望吴山,可见云雾中“如卓马立顾”。

这桥,名为“望仙桥”。

没错,就是这儿,秦桧的故居。临安城里最好的住宅地段,当然要住着权力顶峰的那个人,毫无例外,赵构一定会选这儿。

六月的南宋上演民太上皇荣升大戏,在北方的金国,这个时段发生了更重大的事件——契丹大起义被扑灭了。

完颜亮南侵时契丹人趁机反抗,队伍很快发展到了5万,收复了原辽国都城临潢府,义军首领移剌窝斡称帝,建元“天正”。考虑到辽国灭亡不过30余年,种氏庞大,不说在金国内部会像滚雪球一样迅速壮大,哪怕事有不顺逃向西方,都能找到同源的西辽。

根本不用求助于南宋,就能让金国焦头烂额。

契丹、南宋、国内贵族……这三方面的压力是金国建立以来最严厉的,而受力者又是一贯软弱的完颜雍,从哪方面看,他都承受不起。

可奇妙的是,挽救局势的偏偏就是“软弱”。

完颜雍先派人去南宋提请议和,希望保持、恢复绍兴议和条约的全部条款。不管怎样,先稳住江南;对国内春风化雨,专门提拔了一些完颜亮的前嫡系,借此告诉国内的骑墙派、犹豫派、反对派,所有的罪都是完颜亮一个人的,除他以外,全部赦免。

饱受摧残,在血海尸山里泡了13年之久的女真人哪受得了这个,立即扑向了完颜雍温暖宽厚的怀抱,把他当成了再生的阿骨打。

最后是契丹。

辽金世仇,几百年间纠缠不休,近年来矛盾激化,按说绝无回旋的余地。可完颜雍做出的姿态低到了不能再低。他亲笔写了圣旨,所有起义的契丹人,凡自愿投降的皆不问罪,奴隶身份的升格为平民。这道诏书是历史­性­的,它展示了女真人破天荒的仁慈。尽管它当时没起什么作用,铁了心造反的契丹人宁死不降,可完颜雍的形象建立起来了。

契丹大起义被扑灭,这个过程中金国的实力不仅没有被削弱,还增进了内部团结。而战事结束后,完颜雍让这种团结第一时间再次升级。

他宣布,凡是参加完颜亮南征的中原部队步兵全部遣返回家,山东汉人起义聚集地的农民们只要回家归农种地,罪名一律赦免,移居中原汉地的女真人,父兄子弟都参军的,免一人解职回家。

金国的形势迅速逆转,终于抢在南宋皇位禅让前完成了安定。这让荡漾在山水佳居间的赵构沉静地微笑,让赵眘低下了刚刚戴上皇冠的头颅一阵懊恼。

郁闷并不能解决问题,他整理了下思路,决定做上任之后第一件事,组建新政府班底。老的绝对不能用,都是些缩了水的秦桧,既不能振作国家,还离心离德,他决定来个利索的,全部赶走,一个不留。这个计划很好,只是在实施中遇到了一点小阻力。

望仙桥那边传来了一张小纸条,要求在国家的某些部门里保留一些老同志……赵眘,忍。但是最重要的权力他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

文官方面,他任命史诰为宰相。史诰是他的老师,多年的师生情谊、学术心­性­互动,让他百分之百的相信这个人。

武将方面,他任命张浚出任枢密使,全权都督江淮军马,全权负责对外战略。张浚,他终于再一次站到了国家军事架构的顶峰,成了军方的第一人。

南宋全境一片欢呼声,受难者、激战者、壮怀激烈的张相公终于出山了,南宋的脊梁、汉人的荷尔蒙复苏了!

不知为什么,这人当初做的那些­操­蛋事,都没人记得了。怪不怪?

新一套政府班底开始工作了,张浚是积极的,他这时65岁了,在当时是标准的长寿稀有老人家,考虑到他这些年一直生活在苦闷打压中,他的健康肯定是负值。可他完全不管这些,理想,他壮志飞扬复国复仇的理想,只能由他完成的理想在等着他,他必须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

但是资料显示还是有人比他更有工作热情的。

新宰相史诰。

这位帝师先生快速收集即时信息,发现了一个对帝国安危影响极大的隐患。他以数十年的圣人学术为根基,判断出一个结果,必须立即阻止吴璘。

吴璘一直处于进攻状态中,完颜亮南侵时他击败了试图由陕入川的金军后顺势反击,这时已经收复了秦凤、熙河、永兴三路共16个州军。这是空前的胜利,进兵速度之快,得地之广,唯有20年前岳飞的第四次北伐才可与之媲美。

可史诰认为,这是个大大的失误。

孤军深入,这是中国汉文明军事史上最大的禁忌,遇到了唯有迅速后撤这一条路。这是铁律,只要稍微认字的就都知道。

认字多的更是头头是道,他们会举例子说,远的如战国时期秦国的战神白起,孤军深入赵地,不是被招回了吗?近的有第四次北伐的岳飞,深入江北,也是紧急招回。于是孤军与招回是紧密相连的,除此以外任何举措都注定是错误!

哪怕白起挟长平之战大胜余威,岳飞百战百胜复国在望,也必须撤回来。

赵眘习惯­性­地听从了老师的分析,严令吴璘立即撤军。

吴璘不是刘锜,事实上宋史近200年了,也只有刘锜在班师金牌面前挺直了腰。川军开始撤退,金军顺势反攻,之前所有夺回来州军都丢失,还在撤退途中被掩杀数万人……活着回到蜀地的川军只有7000左右。灾难就这样发生了。

赵眘对此一无所知,他坐在皇宫里构思着北伐复国大计,觉得西南一偶无关大局,甚至川军先回来整顿,之后配合中路北伐大军出击,这才是正途。他在展望中,一个在帝国四周再次开始来回跑的人回来了。虞允文,他十万火急地赶回来给新皇帝上课,您的老师是个书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西南必将因此付出血的代价!

像印证虞允文的警告一样,川陕大败的消息随即传来。赵眘呆了,他连声哀叹,史诰误我,史诰误我!接着紧急下令给吴璘,许他便宜行事,西南方面可以重新展开攻势。

吴璘冷笑,这都是些什么命令。不是读书人吗,难道不知道白起收兵之后是什么结果?秦王命他再次出征,白起说什么都不去,哪怕被贬至士卒,流放外地,被逼自杀,都不奉诏;至于岳飞,他仰天长啸时说了什么还言犹在耳。

——“所得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吴璘拒绝出征。

刚刚登基的赵眘就晕菜了,对此他积极寻找着阳光的一面,发觉还是有收获的。比如他发现了虞允文。这个人证明了之前的采石矶奇迹不是偶然现象,而是真的很有眼光。

虞允文从此进入了南宋的决策层。

公元1162年,南宋绍兴三十二年的七月之后,赵眘振作起­精­神,忘记晕菜,回忆近30年以来他对帝国的改造计划,开始一一实施。

先是清新空气。

这么多年以来南宋的国民­精­神被赵构、秦桧压制得变态,充斥着黑幕、贪污、腐败、奴­性­等等卑劣的气息,在­精­神层面上,这个帝国已经是座巨大的垃圾场!

赵眘很聪明,他做了两件事,就把这个局面扭转。第一,为岳飞平反。这时距风波亭冤狱已经过去了21年,岳飞之冤天下皆知,可谁也没办法做什么。赵眘也一样,他在14岁时曾经在资善学堂见过岳飞一面,那时岳飞大喜过望,认为江山得人,转身就向赵构建议早立皇储。

结果赵构心生杀机。

35岁的赵眘回望前尘,从心底里怀念这位不世出的英雄,这份上天赐给宋朝的礼物。他下令恢复岳飞的名誉、官职、封地,接岳飞父子的家眷回原住地。岳飞的尸骨终于在临安城西北钱塘门外,九曲丛祠北山山麓的那块长着两株橘树的坟里找到。

英雄被官方隆重的迁葬,赵眘以百万贯巨资为岳飞建庙立祠,赐名“忠烈祠”。

当年曾经参与构陷岳飞冤狱的秦桧走狗等,还活着的一律处罚,死了的……就死了吧。

第二,平反扩大化。

近20年以来被秦桧一党迫害的人,如李光、赵鼎、范冲、朱震、辛次膺、胡铨等人被恢复名誉,已死的追封,还活着的进京,加入新朝的政治班子,共同改革国家。

这帮人是秦桧的重点打击对象,老百姓们是秦桧的普遍打击对象,赵眘提拔了重点们,于是普遍们的情绪迅速得以提升。

国民的正义感、荣誉感回归了。赵眘的噩梦也随之开始了。这帮人基本上都去御史台等言官部门上班,也许是在长期的流放途中修炼成功,也许是过度的迫害造成他们正义感、尊严感满血升级,这帮人的­精­气神变得超级旺盛,从上班开始,就全力以赴地……挑毛病。

只举一个例子。

有官员向赵眘提义增加言官数量,赵眘一听脱口而出,说了句心里话。最近出厂的士大夫太傲慢、太自倨了,达到了目空一切的程度,想挑出合适上岗的很不容易啊。

那官儿立即拉下了脸,对新皇帝开始教育。直言上谏是士大夫的合法权利,你必须接受,而且是从心里往外很高兴很享受地接受。只有这样,国家才有希望富强。

赵眘沉默。

该官儿下朝。

这事被胡铨听着了。胡铨是这批殉道士里的名人,这时也是言官的­精­神领袖。他正愁队伍不够壮大,一听赵眘居然反对,这还了得?!

胡铨立即进宫质问皇帝,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吗?真的是这么说的吗?为什么要这么说!

赵眘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实在是集­阴­暗丑陋于一身,被劣质猪油蒙了心。于是连连道歉,说自己的本意不是那样的,毕竟绝大部分的言官还是好的嘛。我只是希望,大家以后说事时要就事论事,别太随意发挥……请你们不要误会啊。

皇帝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胡铨那颗因为长期饱受折磨变得过分敏感严厉的心灵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当天他满意地走了。

第二天,另一个愤怒的言官杀到。这位很严肃地要求皇帝解释一下之前的言论到底是啥意思。赵眘非常好脾气地复述了一遍,并着重申明,他不是厌恶言官犯颜直谏,你看,爱卿,你不就是正在这么做吗,朕很高兴。朕只是说,要言之有物,不要乱发脾气。

多有礼貌的皇帝!

哪知道言官更加愤怒了。

该官员认为皇帝简直屡教不改,避重言轻。什么叫言之有物,什么叫正确错误,言官的天职是只说话不回答,只挑错不改正,只做事不负责任!如果计较言官的谏言是否合理,视合理者为尽职,不合理就是高傲自大,那和拒谏没有分别。

有点强词夺理吧。

赵眘的反应是站了起来,很严肃地表示敬意。以上这件事并不是证明赵眘有受虐狂倾向,或者说被赵构长期压制,有被压制的爱好。他非常正常且理智,知道哪怕这些言官的态度有问题,观点不正确,可目前的南宋帝国需要的就是这种人。

南宋的官场烂透了,经济也快崩溃了,贪官与污吏横行,百姓被压榨到了几乎每年都有起义造反的程度了。这样下去国家都会从内部灭亡,还谈什么收复故土,杀回北方去?

所以赵眘在忍,哪怕并不认可,也要支持这些人做下去,帮他把国家清扫­干­净,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国力,好支撑他梦想中的北伐。

北伐需要军队,军队更是极需改革的地方。完颜亮南侵是给南宋敲响的灭亡警钟,挺过去之后很多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都浮出了水面。

有绝望的,比如高级将领们。以前线最高指挥官叶义问为例,这人昏庸到有人向他报告:“金军近日以添生兵。”

他疑惑地问,生兵是什么兵,难道还有熟兵?白痴都知道,生兵是生力军!至于无耻就更加­精­彩了,他把部队丢在前线,自己一个人逃回大后方了。而在一切都结束后,还能洋洋得意地回临安城上班,并且什么处罚都没有。

这是什么样的军队,什么样的世界啊。

赵眘把叶义问撤职查办,发配到饶州(今江西波阳)编管。这看起来很解气,却于大局无关紧要,试问全国军队都是问题,处理个把指挥官能代表什么?

问题似春天的花园,­色­彩缤纷种类多样,数不胜数,有着各方面的想不到。看成­色­,南宋军队的起点本来极高,在岳飞、韩世忠时代,已经横扫江北,习惯­性­地击溃东亚最强的金军。这个标杆高到让人骄傲。可随之迅速没落。

秦桧、赵构有计划有组织地摧残他们,到完颜亮南侵时,谁都承认南宋死定了,可虞允文只是在采石矶前线拍了拍一个大兵的肩膀,居然战争就打赢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赵眘相信,这是薪尽火传。

哪怕燃料都烧净了,可火种仍然在。于是他决定尽一切可能迅速地把散落在军队各处的火种们都摧发出来,点燃整个南宋军界。

这是必须的,也是可能的,可也是最缓慢的。刚刚过去的战争表明,真正能迅速见效带来惊喜的,还是民兵。

像魏胜,300余民兵渡淮,连战连捷创造奇迹;像耿京,星火燎原,仅仅一个多月就聚众数十万以上。这是南宋官方绝对做不到的。

尤其是,这两个现象一点都不偶然,在过去的20年里,屡屡发生下面的一幕。战争中正规军衣甲鲜明武器齐全站在后面,前方是打着赤膊拿着简陋刀枪的民兵。民兵们血­肉­横飞卖相惨烈,正规军仔细观察小心判断。

占优了吗,快成功了吗?好,冲过去,抢!

劣势了吗,快失败了吗?好,马上退,撤!

战后,以胜利为例,正规军得到一切好处,而民兵们,连政策当初信誓旦旦答应的免租税不徭役之类都得不到。

这何其中卑劣,何其丑陋,何其可怜……赵眘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他只需要极少的代价,就可以得到大批现成的,比正规军强得多的军队。

只需要他对人民稍微善待一些。

军队有了,装备要跟上。说装备,南宋军队的装备像春天里的花园啊,­色­彩缤纷种类多样,数不胜数,有着各方面的想不到。账单上写的每一项都会让皇帝抓狂。

汉人的军队例来都由国家来武装,不像游牧民族那样,战马刀枪弓箭盔甲,甚至粮食全都自备。这是数字恐怖的支出,单说盔甲,这一项就足够让人崩溃了。

宋制标准铠甲披户护臂要504片甲叶,每叶重2钱6分;甲身用330叶,每叶重4钱7分;战裙用679叶,叶重4钱2分;头铠主体重2斤12两,头铠护甲用310叶,叶重2.钱5分;全身共用甲叶1825片,另有串线重5斤12两5钱1分。

这是多么­精­细的工艺,之后的制作基数是30万套以上……这还只是盔甲一项而已,配上刀枪,尤其是弓箭,得是什么数字呢?

都有记载。

一把战刀是3300钱;一把手弓2700钱;一支手箭74钱;一支弩箭65钱;一只战鼓6500钱;一副军帐69800钱;一副铠甲40100钱;一副挡胸17300钱。

这些的基数要远远大于30万,以弓为例,通常是赶制100万张。

要让万病丛生,刚刚死里逃生的帝国迅速运转起来,服从刚基登的儿皇帝支持北伐,这个命题不大好做。为了成功,赵眘决定从各方面着手。

先竖立偶像。

当年绍兴北伐时的名将只剩下了吴璘与张浚。吴璘……先算了吧,那么只有张浚,立即荣耀他。张浚被请入临安,除枢密使外,还加封江淮东西两路宣抚使,统领两淮前线诸路军马。这满足了张浚的平生愿望,他当年不惜搞出淮西军变来,都要夺得的全面指挥权终于到手了。

赵眘还破格加封张浚为少傅,进封魏国公。

这相当于提前给出死后追封了。宋朝有制度,除皇室成员外,外姓大臣只有位列使相以上,才能进封国公,且只能以小国、次国、大国的顺序次递进封。张浚在绍兴时期解职削爵前是右相、和国公,属最初一级的小国,而魏国公是顶级的大国爵。

未有尺寸之功,先官升两级。

这还不够,对张浚的支持必须得体现在政策上。作为新上任的儿皇帝,赵眘非常清楚这个国家是谁的,于是他去找爹。

赵构。

构现在每天在望仙桥优悠岁月,已经修炼到了八爪大章鱼的境界。他坐在屋子里逍遥,触角牢牢地吸附在帝国的每个角落里,时刻监管全局。

眘得不到他的支持,一切名不正言不顺,并且不孝顺。话说每个月总有几天,眘要去看他爹,最近他去时总会情绪激昂,神情奋锐,对爹讲帝国最新的可喜变化。而爹的反应是淡淡的,仿佛不关心,仿佛很放权,仿佛退居二线。

眘不甘心,终于某天下定了决心跟爹讲,俺要北伐!俺是说最近、立即北伐!却不料爹突然间勃然作­色­,清晰地对他讲——“大哥,待老夫百年后汝再行此事。”

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别想挑事,搞什么北伐!

当天赵眘神情恍惚地出了德寿宫,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北伐是不讨喜的,做下去很可能会导致皇位不稳,至少也会被人骂不孝顺……可是不做呢?之前35年间凝结了宋朝皇室数不清的屈辱,甚至是开汉文明有史以来最大的屈辱,任何一个稍有血­性­的人都无法忍受,何况是他赵眘!

赵眘有着巨大的荣誉感,这种感觉很可能来自他的血统,那源自于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骄傲的血脉。但也很可能是他天生的独有个­性­,两宋18位皇帝里,唯他骄傲到了敏感的地步。

为了尊严,他能去做任何事。

这时他思前想后,决定不顾一切推行北伐,而这就得更加强硬地支持张浚。从这时起,赵眘坚定地站在了张浚的身后,他先是写了一篇《圣主得贤臣颂》送给张浚,给张浚定­性­。接着在皇宫深处的内祠中立下了张浚的生辰牌位,每次宣诏张浚议事前,先要到祠堂里恭敬参拜一番,才会召张浚入宫。

这叫“示以不敢面诘”。

这是恒古未有之礼遇。

传到了外界,说什么的都有。有赞叹赵眘不愧厚德载物如大地,于国难当头时,能比当年周文王礼遇姜子牙做得更到位。很显然,宋朝必将因此中兴;有的摇头哀叹,这都是什么事啊,张浚何许人,有过啥建树,难道是富平之败、淮西军变吗?

凭这些都能成中兴之贤臣,受不世之礼遇……这皇帝傻到底了。

传到了赵构的耳朵里,当爹的心里一哆嗦,这是真要重用张浚啊,为了他自己最后这段生命的舒服着想,是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先是制造舆论,平缓矛盾。赵构很清醒政治斗争有时像儿女们的婚事,父母越是反对,越是压迫,越能逼着俩孩子走到了一起。如果和缓些,还有可能让双方互相看到各自的缺点,从而散了。

赵构决定不逼着张浚。

他找来张浚的儿子张栻,动情地追忆了和张浚几十年间结下的“深厚”友谊。孩子,你父亲最近如何,吃得怎样,脸­色­好吗?你妈妈呢……哦,她去世了。真遗憾,时间过得太快了,当年你父亲再婚时还曾经找我咨询意见,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回去带话给你父亲,我很想他!

——“……朕与卿父,义则君臣,情同骨­肉­。卿行奏来,有香茶与卿父为信。”

这次会见之后,外界一片哗然,严重怀疑当年淮西军变张浚下台后,赵构的那句“宁至覆国,不用此人”誓言的真实­性­。

赵眘非常兴奋,这在他来看是重大转机,他爹开始支持,开始给政策了。在又一次的见爹日时,赵眘以张浚为话题,展开了新一轮的北伐建议。他以为一定可以和爹产生共鸣,由认同张浚开始,转入认同北伐。却不料这一次爹的话是这样的。

——儿子你要长点心,认真仔细地观察臣子做事。比如张浚,他常备一个记事本,凡有士大夫拜见他,都会记在本子上,私下许诺以后予以举荐。到了军队里,他又拿国家的金银财宝分给手下士卒,以笼络人心。不知官职是谁的,金银又是谁的!

其徒有虚名,唯好以国家名器为人情尔!

赵眘愕然。

前后的反差太大了,赵构先是肯定了与张浚的交情,又鄙视了张浚的工作方式。这说明了什么?是先扬后抑,比较常见的政治手段,还是说这是在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

难道张浚真的是言过其实,表清里浊的两面派?

一颗有毒的种子顺利地在赵眘的心里生根发芽,他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这不怪他,他受过专业的政治培训,这些都是本能反应。

之后他迷惑、思考、分析,终于下了结论。赵构不北伐,他想北伐,张浚三十年如一日倡导、计划着北伐。有这个定式在就足够了。

可那颗种子只要种下,就再也没法彻底拔出来。

赵眘找爹要政策的事泡汤了,很郁闷,但在计划中。他振作起­精­神想别的渠道继续往高里抬张浚,为北伐树大旗造影响。

他决定从大臣们中找帮手,第一人选理所当然是他最亲近最信任最习惯的帝师,史浩。顺便说一句,这位史老师是非常坚挺的存在,之前一记昏招让国家失地16州,损兵近3万,仍然没有断送官场仕途,甚至连降级的处分都没有。

连失去皇帝信任的危机都不存在。

这时赵眘非常渴望老师的共鸣,可老师偏偏还是满拧。史浩明确表态,他一如既往地不支持北伐,并且严正告诫学生你被别有用心的人骗了。至于是怎么被骗的,老师给你现场示范。

史浩要求和张浚进行廷辨,在金殿上,在皇帝、文武百官面前把事情说清楚。

张浚不得不应战,这也算是他的诉职吧,毕竟他想北伐,是举国之力每个官员都得配合才成。于是他从江淮前线赶回了临安,他满心希望能把这次的廷辩变成一个积极的誓师大会,把敌对派、骑墙派都争取过来,甚至变成他的手下,一起为北伐努力。

这件事再次证明了张浚是位乐观主义战士。他在每次的斗争来临前都信心满满,是强敌的,他轻视;是战斗的,他觉得是游戏。

比如这次。

史浩是个官场新丁,新皇登基前只是教育系统里的官儿,履历表是温州教授、太学正、国子博士,这和张浚怎么比,张浚在靖康之变前的开封城里都比这些头衔大得多。

所以张浚不以为这是场战斗,他很轻松地走上朝堂,就差点当面问下皇帝你今天到内祠里参拜过我的生辰牌位了吗?转而再问下史浩,皇帝都这样,你是不是也应该有点表示?你想随便就和我说话吗?他是昂扬的、正义的、神一般的,史浩也认可了这一点,于是他得以先开口,论述他的北伐大计。

张浚说,皇帝应该下诏亲征,第一阶段先到建康……

史浩反对。

史老师问,皇帝去建康是以什么名义?是亲征,那么率先挑起战端,于仁不寓;如果是以巡边的名义,那么花费是多少你知道吗?完颜亮南侵时太上皇亲征,沿途各州县耗费的巨资不算,光是朝廷内库支付就达到了1400万贯,现在朝廷是不是还能支出这些,你自己去查账本;当然,你可以直接提议把都城迁往建康,那样花费可以打进正常开销里,毕竟朝廷在哪儿都花那些钱。可是建康没有皇宫,怎样安置皇帝?皇帝可以将就,怎样安置太上皇?如果皇帝单独亲征,那么禁军必将分成两部,一部留临安保卫德寿宫,一部去前线,这样单薄的兵力,万一金军突袭,你怎样保证皇帝的安全?

一系列的问号,搞得张浚哑口无言。这都是事实,哪怕很愚很腐很厚黑,可毕竟都是现实状况。想了半天,他决定回避。

他强调皇帝应该有勇气,像汉高祖刘邦,以微不足道的泗水亭长之职转战天下一统江山,何其壮哉,我皇当有汉高祖的气概!

很激昂……史老师很生气,这根本就不能类比。刘邦是什么人,趁秦末大乱逞一时大快的亡命徒罢了,这时我皇上承二百年祖宗基业,怎能与之相比?帝王之兵,当以万全,你如此轻率,是想陷皇帝于死地吗?!

张浚再一次无言以对。他忽然间觉得眼前这个老学究很难缠,谈理论、辨对错非常拿手。这不行,得换个话题。

张浚提出,中原沦陷已久,再不收复,江北会有豪杰趁势而起,那时整个北方将不会再为宋朝所有,这是比金国更大的隐患,一定要尽早尽快地处理。

言下之意,有条件要北伐,没条件也得北伐,刻不容缓。

这是个大命题,涉及到赵宋的家天下,已经到了军事、政治的层面上,想来老学究不擅长,也不敢乱讲话。何况以他张浚30年间掌军事第一人牛耳的名望,就算史浩想讲什么,也能用各种盘外招硬生生地压倒了。

却不料史老师这样讲:“江北根本就没什么豪杰,要是有,为何金人没被赶走呢?”多么巧妙,没有什么专业依据,可就是言之成理。

可见会吵架的人绝对能跨行业的去吵。

张浚火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实情,江北的百姓被严格编管,人人手无寸铁,这让他们怎样起义造反?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我们北伐,给他们武器,立即就是战斗力!

史浩更加不解,这就是你说的豪杰?手无寸铁就无法反抗吗?想当年强秦暴虐,收天下之兵铸金人于咸阳,陈胜、吴广起义时有什么兵器了?不都是筚路蓝缕手无寸铁吗?一样声势浩大纵横天下,那才是豪杰。由此可见,你纯粹是危言耸听,江北根本不会出现另一个汉姓天子。

张浚气得要爆炸,跟这种人怎么说理,没发生的事就是不可能的,可一但发生了呢?难道会有谁提前通知,比如老天爷写一份地契换人公告,说赵宋完蛋了,要换谁谁谁?!

历史证明,张浚这时是真的有理。几十年后的襄阳就是这样,一直被攻击,挺了很多年,于是当权者认为它牢不可破,根本不用担心。于是襄阳真的沦陷时一点后手准备都没有!

可问题是张浚是文官里的武将,英武逼人总在上风;在武将堆里又是文官,先天上占足了便宜,别管面对的是谁,都敢横挑鼻子竖挑眼。出道以来基本上从没落过下风,造成了他脾气大口才差,和人吵架时总是出丑。20年前被岳飞顶得恼羞成怒,这时一个老学究也能虐到他完爆。

张浚实在讲不出什么了,他索­性­转过头去向赵眘作慷慨激昂状——“陛下当以马上成功,岂可贪于苟安,坐失良机!”

赵眘被深深地打动了,北伐当然困难,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思考这些,可难道有困难就不做了吗?当然不!他以更加激昂的态度回应了张浚。

——“公既锐意恢复,朕岂独甘偷安?!”

一时间南宋临安金殿上充满了激昂慷慨的王霸之气,相传很多人被感染了,无数道崇敬的目光在张浚、赵眘的身上凝聚,给他们镀上了荣耀的金边。

可不包括史浩。

史老师无比坚定于自己的理念,哪怕造成川军死伤数万、国家丧地16州都不在乎,更何况眼前这些小气氛?他穷追不舍论战不已,和张浚一连辩论了整整5天。这5天里,两人的战场一会儿在金殿上,一会儿在府堂间,一会儿在饭桌上。

史浩可以驳斥,可以嘲讽,吵到一定程度,理论数据方面也不含糊,他摆出来国家现在能动用的军力,最多只有6万人主战,请问信心从何而来?

严重打击之后,史浩又情至绵绵,他深情地说,张都督,我生平几十年的愿望就是为了执鞭前驱听从指使,您是我的偶像,可没想到现在我们俩意见如此相左。为了您30年之大名不坠,国家元勋大旗不倒,您可千万谨慎冷静些啊……

张浚大怒,这个该死的老学究视其如婴孩儿,居然敢软硬兼施!这是对他最大的蔑视,他决定绝不容忍。他大怒拂袖离朝远去,回江淮前线去视军。

他走得是如此的决绝,赵眘立即心虚,十万火急请他回来,并且明确表态——“朕倚魏公若长城,不容浮言摇夺。”

这也算是最高指示了,可惜谁也不把他当回事。还是史浩,这位新任的副宰相就敢明目张胆地拆台。前方张浚百般酬集军备,能就地解决的绝不麻烦中央,可经费实在是不足,没办法向赵眘求援。赵眘下旨立即支持,可史浩不同意。

刚刚登基,还没有施恩于民,就横征暴敛,不怕搞出民变吗?那时失地没收复,江南都会有危机。

史浩说得冠冕堂皇,嘱咐有关部门留旨不发,拒不执行。

赵眘急了,这是军务,耽搁不得!

史浩很镇定,要不您撤我的职,反正我不同意。相持的结果是赵眘再一次妥协,无论是张浚还是史浩,都算是他的贴心人,走了哪个他都没咒念。

难道他还能起用赵构、秦桧时期的那帮垃圾蛀虫吗?

万般无奈,赵眘决定谁也不得罪,史浩可以继续反对北伐,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张浚去北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钱,赵眘灵机一动想到了一块闲地,每年都要准备出进贡给金国的岁币,刚刚不是才打完仗,两国交恶吗?

那还给敌国­干­嘛,就用这笔钱支援张浚做军费。

终于解了燃眉之急,赵眘却没法喜欢,他更急了。北伐是个巨大的合作工程,需要全体官员去支撑无法的环节,难道每一次都得这样拍脑袋想办法,拆东墙补西墙吗?

必须要动员起来!

可是向爹要政策,向老师要支援全都泡汤了,搞得狼狈不堪,白白地多出了负面影响,长此以往,如何了得,试问支持到底在哪里?

赵眘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办,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他亲自出马,以身作则,以帝王之尊亲自号召国民行动起来。

他在皇宫内部开辟出了一块场地,带着宫伴、禁军等在里面做各种军事运动,­阴­雨天都不停,上面遮上油布,下边铺上沙子,每天准时出­操­。

没几天效果就出来了,文官们集体看不顺眼,提议皇帝稳重点,不说形像问题,万一伤着哪儿了,还能正常工作吗?

赵眘充耳不闻,他要的就是影响,哪怕是反对的声音,只要传出去就好。他接着­操­练,结果某天出事了。那天他在打马球,这是集马术、杆法、急停冲刺等复杂动作于一体的高难度运动,一直以来在军队里非常流行,可以在玩的同时练出非常好的战术基础。

赵眘­精­力充沛,兴致勃勃,玩得高兴时忘了马的死活。他骑的那匹马被反复折腾得头晕目眩,一时激动跑偏了方向。

向场边低矮的廊房狂奔而去。

这非常突然,一­干­侍卫、禁军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马冲向了矮房,看高度皇帝肯定要一头撞上房檐。

祈祷吧,让赵眘在这一刻被老祖宗赵匡胤附体,脑袋瞬间硬度超过铁炉子,哪怕骑马撞上城墙,也啥事没有。

奇迹通常都是孤品,没法复制的,赵眘有自己的故事桥段。他在马就要撞到房檐的一瞬间突然离鞍跳起,迅速伸手抓住了房檐,全身挂在空中,松手落下,整个过程神­色­不动,镇定自若。之后他牵过一匹新马,翻身跃上,重新­操­练。

一片寂寞,全场欢呼。

我皇威武,我皇从容,我皇万岁!

这事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翔在南宋的天空下,赵眘尚武的形象初步确立起来了,连带着人们开始关注起北伐。

趁此机会,赵眘第一次以官方名义发布北伐令,宋朝将在20年之后重新以战争的方式收复失地。消息传出,举国动荡,先是德寿宫地震了,赵构在望仙桥上咆哮如雷,喊赵眘立即过来解释,不,你啥也不用说,马上去宣布之前是口误,是昏迷,是喝酒了乱讲!

赵眘沉默不语。

这是他反抗的极限,他不可能和赐予他皇位的“父亲”作口舌之争,进而翻颜相向,横眉冷对。那都是不可想象的,事实上他只需要紧紧地闭上嘴,沉默到底,就足以说明他的决心。

赵构喊累了,与其说他是在宣泄怒火,倒不如说他在释放恐惧。这软蛋被女真人吓出了真正的器质型障碍,那每时每刻都折磨着他,提醒他永远别忘了谁是主人谁是孙子。

这时他当着孙子,管不了儿子,更没胆子重新坐到最前台去面对问题,折腾了好一会儿后,只能挥挥手让赵眘滚蛋。

赵眘自由了,从德寿宫出来之后猛然间天高地阔,世界明朗,他终于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了!他回宫之后,绕过了一切的官场阻挠,把三省、枢密院都扔到一边,直接向江淮前线的张浚下令,北伐开始!

消息传出,没等友邦惊诧,没等军心振奋,先把士大夫们惹火了。文官集团怒不可遏,战争爆发了?南宋挑起的?

这还把他们放在眼里吗?!

这伙人在近20年以来集体进化了,变得……很西晋。西晋士大夫清谈误国,导致五胡乱中原,开汉人第一次半境沦丧之先河。这实在是荒诞、混蛋加三级,按说稍懂历史的话,谁都不会重蹈覆辙。可中国历史的特点就是螺旋式上升,发生过的事总会没完没了的再次发生,于是士大夫再次悠闲自在,不管世务。

究其原因,西晋清谈是因为司马氏压制汉魏贵族,不允许其参政、议政,哪怕闲聊时出的错的都可能让法场先弹琴再砍头,于是大家都要学会怎样说话不着边际不着调;南宋也差不多,秦桧当政20年,但凡有血气者都会憋气窝火致死,那么剩下来的呢?

除了阿谀奉承,就是清谈聊天。要不然还能再­干­点什么?

可这只是表面,这种生活无疑是非常舒适的,谁过上了都不想再改变。谁要是敢打扰到他们,这帮人立即就会变身。

悠闲清雅高洁手不粘钱口不言利都不见了,他们会集狠毒­阴­损于一身,能赤膊上阵,能口吐莲花,能做出一切人类难以想象的丑事。

这在不久的将来都会让赵眘尽情品尝,至于这时、眼下,这票人在帝师副宰相史浩的率领下集体造反,偏偏理由还正大光明。

史浩——“我辈虽位处宰执,而朝廷出兵意不得闻,如此留我辈有何用?”大家都辞职吧。说这番话时史浩的底气还是很足的,赵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这好比一头大象如果从小就被栓在一根小木棍上的话,栓到成年,也会认为挣不开。于是走到哪里,只要一根小木棍Сhā到土里,再拴在象身上,大象就会动了。

同理,史浩相信赵眘会再一次不顾一切地挽留他,像上次哪怕损兵失地也不处罚,一定要留住他一样。可惜他错了。

赵眘能顶住爹的压力,难道还会在乎一个老师?

史浩成功地把自己辞退了,他走时孤零零的,并没有大队人马跟着他一起回家种地。这很不符合之前文官集团们的如火热情,好像雷声大雨点稀似的。

可史浩很满意。

同志们都很成熟啊,知道一时怄气是幼稚的,都保住了职位才能在关键时刻做事!这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给他的学生上一堂新课。

回到江淮前线,马上就要北伐了,看一下张浚的准备。江淮之间的军力号称20万,这与完颜亮南侵时南宋在京口附近集结的兵力相当,按说是可信的。但是,同人不同命,同事不同时,什么事都会有变化。上次是赵构下的令,所以是20万;这回是赵眘,数字也勾兑了。

正兵8万,民夫5万,这就是这一次北伐的全部军力。

看着很少,也已经是张浚竭尽全力积攒出的了。为了这些,他招募两淮地区18—45岁的青壮组成神劲军,驻防建康;招募福建、两浙等地青壮组成忠勇军,驻防临安;招募北方南下的流民组成忠毅、忠顺、强勇、义胜等军,分驻建康、镇江、淮南、四川等地,以换取当地的正兵出战。

国事如此,张浚也算展转腾挪尽一切可能地拼凑了。

兵不多,将就必须强,此次北伐兵分两路,两位主将分别是李显忠、邵宏渊。

李显忠,绥德军青涧城人,生于公元1109年,初名世辅,至南宋时赵构赐名叫“显忠”。世人尽知,终宋一朝,“北宋缺将,南宋缺相”,这是导致南北两宋始终无法振作的根本原因。而这也变相地证明了南宋时名将如云的现实。

名将如云,韩、岳、吴、张、刘、杨等等不可胜计,可要论身世的传奇­性­,要首推李显忠。在这一点上,连从士兵开始崛起的韩、岳、张三人都无法相比。

李显忠家世极其显赫,是唐朝皇室后嗣,唐代宗李豫次子昭靖王李邈的后人,世袭苏尾九族都巡检史,典型的边疆贵族。

入宋之后,赵氏继续借重他家长久以来的边疆势力,仍旧在陕西西安一带守边。李显忠的父亲叫李永奇,他的传奇­性­人生从初生起就开始了。

李夫人临产时一连几天不顺利,李显忠说啥都不落地。这时有个游方的和尚路过,说这是位奇男子,要把剑、箭放在产­妇­的身旁,他才会出生。

果不其然,李显忠由此问世。他初生时就能站立在自己的母亲身旁。李显忠长到17岁时,宋、金交恶,金军攻到了西军的地盘上,李氏父子隶属于鄜延军,当时的经略使是王庶,李显忠由此介入战争。他很勇敢,以少年从军,初战即夜斩17人,夺马两匹,剩余的无法带走,全被他砍断马蹄变成废物。

再大的能人,也要在时代的大潮里浮沉。西军一直游离在北宋灭亡的大势之外,直到富平决战时才与金军开战。

一战输了,从此退出舞台。

川陕之王吴玠在蜀口外重立乾坤,在对面,整个陕西沦陷在金军铁蹄下,李显忠父子也无法例外。他们是痛苦的,尤其是李永奇,他当着金国的官,时刻想着复国。当赵构逃过江南,金国立刘豫当儿皇帝时,机会来了。

刘豫命令李氏父子带兵进开封城,组成当时儿皇帝的军事班底。之后他们就沉默了,直到伪齐覆灭鄜延李家都没有半点作为。

覆灭伪齐的是金兀术,四太子当时酬筹满志,想要越过长江统一全中国。欲渡江先渡淮,某天金兀术率领万骑驰骋于淮上,跑着跑着临近了河边,而李显忠就在他的身旁。

李显忠悄悄地和自己的亲信吴俊说了几句话,吴俊离开队伍跑向了淮河边。他去替李显忠探一下河水的深度,如果能匹马渡水的话,李显忠要生擒金兀术渡过淮河直奔长江,回归南宋!

时机稍纵即逝,而吴俊回来得很快,李显忠纵马过去小声问,才知道吴俊遇到了麻烦,他的马在河边被竹子刺伤了,根本没能下水。

时机真是稍纵即逝,金兀术不可能原地不动等着被抓,这个机会就这样错过了,李显忠被金兀术任命为承宣使、同州知州。

要是没有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刚才这一幕就会显得很假很龌龊,没一点点的事发迹象,光凭意­淫­就想当英雄啊?

可是李显忠马上就真的动手了。

他主管的是同州,这是金人往来的驿路,好大的一条条肥鱼时不时地就会游过去一大群,李显忠很挑嘴,他选的是最大最肥的那一条。

金军陕西主将完颜撒离喝。

这是地位仅次于金兀术的金军大将了,大家都知道他,吴氏兄弟的死对头,大名鼎鼎的啼哭郎君,金人开国第一代将领。

李显忠决定­干­一票大的,陕西境内还有经这货还大的吗?他趁完颜撒离喝某次路过时突然袭击,抓了就跑。他选择的路线是渡洛水、渭水,经商州、虢州进入南宋。同时他的父亲李永奇会在陕西延安附近起事,夺粮杀官造反。

后路早就安排好了,这些年他们一直暗地里和四川吴氏有联系。这时里应外合,能迅速颠覆金人在西北的统治。

想得周全,­干­得利索,李显忠挟持完颜撒离喝直奔第一站洛水,渡过去就算成功一半,这条河至少能绊住追兵一天半夜的。

可恨的是,先被绊住的是他自己。他手底下的人像上次的吴俊一样不靠谱,虽说大哥躺倒都能中枪,水下藏着竹子也是意料之外,可明明白白约好的渡船不好延期误点吧!

偏偏就误了。

后边追的金军都快疯了,那是他们的陕西元帅,最大的领导,说劫被劫了,有这么办事的吗?!这帮人玩了命地追,终于在洛水渡口追到了人。

双方血拼,忘了说,李显忠的特点就是战斗时超级凶猛,看战斗风格以及战绩,他很可能和韩世忠在同一水平线上。当时双方在洛水渡口开战,李显忠的人很少,可每战皆胜,一直从渡口杀到了陕西的某片高原上,完颜撒离喝仍然在他的手上。

只是追兵越来越多,并且只会越来越多,从陕西的四面八方汇集到这片高地的下边。李显忠知道,他把天捅破了,为了陕西主帅的安全,金军会不惜一切代价。

至此他清楚,挟持、突袭已经失败,哪怕他当机立断,拼着鱼死网破直接­干­掉完颜撒离喝,事后金军的报复也会让整个陕西变成尸山血海。

李显忠有亡命徒特质,更多的却是大将的全局观。他选择和完颜撒离喝交易,他可以放人,条件是撒离喝事后不许杀同州人,不许杀李氏族人。

啼哭郎君全答应了。

李显忠挺坏的,放人时选了片悬崖峭壁,就把完颜撒离喝推了下去。可怜的元帅阁下一路翻滚,下边的金军全体大乱,抢着过去救人,李显忠趁势杀出了重围。

话说想让女真人守信用,比让母猪上树都有难度。李显忠深知这一点的罕见,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迅速脱离陕西。

他带着同州的家眷赶向鄜延,离老家很远就派人去通知父亲。李永奇带着老家全体族人与他汇合,一起逃亡。结果他们像在洛水渡口时一样的倒霉,当天天降大雪,严重滞迨了李家人的行程。

金军果然追了上来,李家全族200余口只逃出了26人,李显忠家破人亡。

以前是国仇,这时加上家恨,李显忠疯狂了,他心里只有报仇、立即报仇这一个念头,他没有办法忍受哪怕多一点点的时间!

他没有按原计划回归南宋,当时是南宋绍兴八、九年之间,宋金正在讲和,理智告诉他南宋绝不会允许他去搅局,更何谈帮助。

血贯瞳仁中,李显忠选择了西夏。他带着26名骑兵冲进西夏,求见西夏皇帝。他向西夏保证,如果能借给他20万骑兵,他将杀回陕西生擒完颜撒离喝,以陕西全境回报西夏!

西夏皇帝很动心,只是思前想后觉得不托底。这样吧,来个投名状,你是不是真的有这种能力,先证明一下。

当时西夏境内有个造反的部落首领,外号叫“青面夜叉”。这个夜叉拥兵自重,西夏国拿他没办法。李显忠的投名状就是砍了这个酋长,灭了这个部落。

李显忠只带了3000骑兵就出发了,漫天大雪昼夜疾驰,他杀到夜叉的帐篷外,带回来的不是夜叉的人头,而是夜叉的活人以及整个部落的服从。

西夏皇帝如获至宝,这是难得一见的战将,更是党项人的好运,他当场拍板,借给李显忠20万骑兵,去赌一直卡在西夏咽喉上的陕西五路!

李显忠回来了,带着20万党项骑兵,回来和完颜撒离喝死拼,回来报仇来了!可是临近延安,却发现城头上站着的是宋朝人。

第一次绍兴和议成功了,这时的陕西五路已经归还了南宋,不再是金人的土地了,城里边也没有女真人士兵,这还让李显忠怎么办?

难道他可以率领西夏人马去攻打南宋的城池吗?!

那天李显忠在延安城下大哭,时局变幻,他和他的家人在时代里浮沉,谁能想到之前拼尽全家为国尽忠,转眼间一切都颠覆了。

情绪稳定后,他意识到有一个大麻烦产生了,那20万党项骑兵,他千辛万苦借来复仇的军队,现在成了一块必须迅速甩掉的大包袱。请神容易送神难,尤其是比金国人更不讲信义的党项人,百余年里哪怕有蝇头小利都会扑上来,何况这时金军退走,南宋只派了文职官员过来接收。

完全是送到西夏嘴边上的肥­肉­。

果然,党项人非常坦诚地告诉李显忠他们不走了,如果李显忠自己不能履行合同把陕西五路拿给西夏,他们可以自己动手。

先动手的是李显忠,地点是当时说事的现场,西夏军方的主帅大帐里。李显忠拔刀就砍了过去,西夏的主帅躲得快,跑出了帐篷。副帅被他一把抓住,变成了人质。

这不解决什么问题,利益当前党项人什么都舍得付出,一介副帅随时都可以舍弃?转眼间大帐外人马调动,久负盛名的西夏王牌骑兵铁鹞子登场。

这是明摆着欺负李显忠人少,他当初逃亡时只有26骑,近日旧部来归也只聚集到800余人,对比着外面整整20万党项骑兵,怎么看都不值一提。

可账不能这么算,都说李显忠有时跟韩世忠有得一拼,这辈子打的就是以少胜多的仗。他手舞双刀,带着自己的800多人就冲了过去,当天与他对敌的至少有两三万以上的铁鹞子,居然被他破开重围杀透铁壁像赶鸭子一样驱动他们反冲向了西夏的主阵容。

这很可能是自从李元昊创建铁鹞子骑兵之后,这支王牌骑兵军团的最劣战绩。他们败得不是凄惨的问题,而是过于的丑陋了。

铁鹞子当场死亡过万人,接着人马踩踏导致整个大军败退,跑得那叫一个狼狈,并且在安全之后也没敢现回头挑战,非常利索地回家吃饭,再不提陕西五路的事了。

这还不是全部。如果他们在逃跑中能回头看上那么一眼,或许结果就不是这样了。因为李显忠也变得很累赘。他的队伍臃肿混乱,能保持着不散架就谢天谢地了。他有800多人,却在追击过程中抢劫收拢了4万多匹战马!

天知道他是怎么在一片乱战中做到这点的,可很显然,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根据马上就会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人在西夏大军主帅帐里拔刀砍人时就预留到了这一点。

他不止是要赶党项人回家,彻底熄了对陕西的想法,还要借党项人的物资,做他最想做的事——报仇!

手里有了4万多匹优等战马,李显忠底气十足,他向周边州县放榜招兵,只要参军,立即就给一匹马。10天左右,他就有了4万名部下。

籍此兵力,李显忠快意恩仇,把当年在鄜州帮助金人陷害他家族的人全抓到,血祭亲人。之后兵发耀州,那里是金军主帅完颜撒离喝的驻地。

李氏与金贼不共戴天,必杀之而后快!

李显忠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憋足了劲要和撒离喝见个生死明白,却不料再一次砍在了空气里。啼哭郎君想起了悬崖峭壁自由落体的事,直接选择了回避。

完颜撒离喝躲了,李显忠快速追击,他打定了主意,跑出了陕西那就进河南,总有追上女真人的时候!但是,命运又一次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他之前单枪匹马想怎么­干­都成,可一但兵力过4万,还全是骑兵,就足以影响到国际形势了。尤其是他这么疯狂地追人报仇,一但真的把完颜撒离喝砍了,让金兀术情何以堪,让赵构情何以堪?

于是狂奔追人的李显忠被人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了。南宋四川宣抚吴玠的信使到,带来了临安的最高指示——“两国见议和好,不可生事,可量引军赴行在。”

这就是结局。

李显忠归宋,先是吴玠接见,再赵构接见,得到很多的歌颂和肯定,比如“忠义归朝,惟君第一”,比如他的名字,要从这时起,才叫李显忠,比如在镇江府有了大批的赐田……李显忠在南宋的军籍、辖区在淮南西路一带,具体隶属于张浚部下。

淮南西路是金军南下最频繁的地段,张俊是南宋中兴将领中最油滑的一位,两者加在一起,就注定了李显忠在南宋早期军事生涯的味道。

他有大笔的交战机会,却总是被限制得很憋屈,有时眼看着金兀术在周边晃来晃去,却没法做出反应。他、得、听、命、令。

第二次绍兴议和成功,南宋杀岳飞、禁韩世忠、收兵权散家军,这一系列举动中说实话李显忠本是受益者,他是张俊的下属,是唯一被提拔的军方主管系统,他本人在赵构老娘回江南时觐见了一次,加封到保信军节度使、浙东道副总管,可以说是军区副司令员了,前程无限远大。

可惜,他仍然时刻想着和金国人较劲。

李显忠是老军务,宋金战场的死|­茓­在哪儿他非常清楚,从川入陕,或者由陕入川,这决定着中原大江南北的国运走势。

这是中国古代战争的铁律。

也正好满足了李显忠的个人愿望,他的仇家在陕西,他要回去杀完颜撒离喝。为此他­精­心炮制了一个作战计划呈上去,准备国恨家仇一起报,两全其美。

当时秦长脚还活着呢,赵构也正不死万事足,李显忠突然搞了这一出,实在是站到了国家民族的对立面,成了现形的破坏社会安定团结罪犯。

李显忠被剥夺一切军职,只挂了个宫观的闲职,下放到台州居住。等他重新起复时,已经另换了一片天地,秦桧死了,赵构老了,完颜亮上位,南侵开始。这时南宋才重新想到了他。在完颜亮主力大军开动之前,李显忠到了淮河前线。

第一战,李显忠率200余名骑兵与5000金军遭遇于大人洲,关西将军勇不可当,首战大胜。之后金军后队源源不断开到,很快到达一万。李显忠稍有增援,却难以相比。

还是众寡悬殊,还是主动挑战,远离军营十多年的李显忠宝刀不老,率领骑兵冲击刚刚渡过淮河的金军。战斗从破晓时分一直绵延到正午,李显忠时愈久气弥盛,“以大刀斫敌阵,敌不能支,杀获甚众,掩入淮者不可计。”给了完颜亮一个­干­脆利落的开门撞山。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李显忠之强,不下于中兴名将,甚至个人之武勇要超过张、刘、杨、两吴,直追韩、岳。

只是全局掌控上一直没有体现出深浅来。

张浚主持北伐,李显忠是他点的头一员大将,也可以说是北伐的主将。而伐国大举不能只靠一个体,张浚为他配了个副手。

邵宏渊。

邵宏渊是河北大名府人,早年是韩世忠的部下,在淮南东路一带和金军见过很多阵仗,不过真正露头还是在最近几年。

准确地说,是公元1161年,南宋三十一年时完颜亮南侵时。当时金军的中路主战场策略是兵分三路直接江淮。

第一路由万户萧琦率领十万骑兵由花靥镇出发,经定远县、藕塘关、清流关、滁州、真州,最后的目的地是扬州。之后夺取渡江口,袭击建康,从而进占江南。

其它两路跟邵宏渊没关系,只说萧琦。

萧琦在金国众多武将中名不见经传,在《金史》中都找不着他,看资历是原辽国贵族,萧太后那边的人,在金国勉强混上了个万户,是个很边缘的人。可以说,要不是完颜亮杀金国皇室太狠了,搞得没有人用,那么哪怕萧琦再有能力,也轮不到他当中路先锋官。

十万金军临淮南,先是攻陷藕塘关。这在意料之中,可下一步萧琦就让人刮目相看,此人仅派出几百名的骑兵去进攻滁州的西大门清流关。

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在后周时期一日一夜破清流克滁州,也是带了5000­精­兵才行!可是时移世异,现在的清流天除与滁州坚城再不是从前了,几百名金军骑兵攻克了清流关天险,之后十万金军进迫,滁州守将不战而逃。

滁州之后是真州。

欲抵真州,先过滁河。这条河宽窄适中水流丰沛,要过去是小有难度的。萧琦站在岸边正在想是找船还是拆民房搭浮桥呢,有个当地人主动过来带路了。这人叫欧大,很好心地说没必要又拆又建的,那样耽搁时间太多了,有条旱路可以绕过这条河,直抵真州。

欧大的表情很汉­奸­,萧琦信了。

十万金军从竹岗镇绕道过滁河,过河之后发现前方是六合县……路是没有错,只是走了个弓背路,绕大圈子了。

萧琦恼火之余很诧异在南宋官方零抵抗逃跑之余,还有百姓敢阻挠金军,他正犹豫着是要杀了这个欧大,还是当珍稀品收藏呢,前方来报,突然遇到了南宋正规军的凶狠抵抗。

来的人是南样真州守将,名叫邵宏渊。

在这之前邵宏渊的履历表和萧琦一样的粉­嫩­苍白,都名不见经传,找不出什么光辉业绩来。战争开始后两人也有些相像,他们都出人意料了。

萧琦长驱直入,破天险克名城,如入无人之境,让完颜亮非常惊喜。这一方面是他战力颇强,更多的是南宋军方集体堕落,以王权为首,临战即逃,一个锛都不打。

这时他跑得正欢,努力地奔向最重要的关口扬州,突然间,他的先头部队被狠狠地阻击了。地点是真州城北门外的胥浦桥。

胥浦桥在今江苏省仪征市西北七里处,邵宏渊把自己的绝大部分部队都派到了这里,由三名将官负责,尽全力阻击金军前进。

这是开战以来所罕见的,在一片懦弱龌龊不知所谓的畸形败退大潮中,这显得非常醒目。不仅阻击,而且是出城阻击,这很有主动挑战的味道。

萧琦应对得非常果断,他命令全军压上,先是铺天盖地般的箭雨­射­击,压制得宋军无法抬头,紧跟着大量的稻草被抛进河面,很快没有河了,金军的铁蹄直面了邵宏渊的部队。

邵宏渊是有一定硬度的,在十万金军的重压前,他一直坚持到三位领军将官全部阵亡,军队减员惨重,才下令退出战斗。

真州城是不能回了,那里的军力差不多全部顶到了胥浦桥,这时回去等于坐困愁城,坐以待毙。邵宏渊率领残部退向海边。

另一边战胜的萧琦也迅速脱离了战场,真州近在眼前,可他视而不见。他的任务是尽最快速度打通江淮通道,为后面完颜亮的中军主力夺取入江口。扬州才是他的目的地,真州以及前面的所有城池,对他来说都可有可无。

萧琦一路向前,直抵扬州。在那里他逼迫刘琦让步,把扬州城拱手让出。之后他穷追不舍,不仅想夺取入江口,还想趁机彻底击败鬼兵主帅,覆灭刘琦数十年威名,报当年顺昌城之仇。于是他追,一直追到了皂角林……

鬼兵主帅制造了一生中最后的一役胜利,同时逼迫完颜亮转移战场到上游的采石矶,为虞允文之胜奠定了基础。

回头说邵宏渊。综上所述可以知道,他打了一场很硬的仗,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话,是硬得不能再硬了,不愧是韩世忠的兵啊。

只不过可惜的是,他没有韩世忠的不世战力,一生不讲理,可总是赢!这是没法复制的,他像老领导一样硬碰硬,却于事无补。

金军没挡住,自己伤亡惨重,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个不合格的将军,国难临头,只知一勇拼之,往好里说,是­精­神可嘉,差一点嘛……这根本不是个指挥大兵团作战的料子嘛。

可是再过几年时,这一场战斗的过程和结果,乃至于意义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胜负结果变了,邵宏渊从失败者变成了胜利者。

——“绍兴三十一年十月,步司统制官邵宏渊拒虏于真州之胥浦桥,获捷。”

很高明的文字游戏,亮点不止是最后的“获捷”二字,还有“拒虏于真州之胥浦桥”的“拒”字。单看这句话,明明邵宏渊以一城之众抗十万金军,使金军远离真州,连城门的边都没粘上。怎样,凶猛吧,偏偏还就是符合史实。

萧琦还真就没杀进真州城去。

看意义,这是南宋鼎鼎大名的《中兴十三处战功》中的第十战,成了永垂青史万古流芳的英雄楷模事迹。究其原因,很多人会轻易地得出结论,比如几年后赵眘需要提升士气,要罗列出一些数字,而数字在中国古代最出彩的一般就是“十三”。

像孙武子兵书十三篇、金陵十三钗、汉分十三州什么的。

所以要有“十三处战功”,并且赵眘他老爹有严令,谁都可以上榜,唯独岳飞不行,哪怕已经平反昭雪了,仍然不行!

所以东拼西凑,无中生有,把邵宏渊弄进去了。那么请问,为什么芸芸众生,30余年来无数征战,为什么一个小小的邵宏渊能排进这前十三,能和中兴名将如吴氏兄弟、韩世忠等比肩同济?

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嫡系。

这是南宋官方所认可的人,需要树立英雄榜样的时候,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于是发光发热,荣耀千古,光辉夺目。

之所以提到这个,是要给此次北伐的两位主将作一次深层次的分析。北伐前,李显忠明显比邵宏渊高出三四层楼,官职、圣眷更是隆重得多,比如连名字都是御赐,镶着金边的。可是他在最重要的一点上有先天­性­缺陷。

李显忠不是嫡系。

陕西李氏威猛强悍胆勇无双,是无可挑剔的战士。可他和他的家族先降金再降伪齐,不管内幕怎样,不管过程怎样,这都是铁打的历史,无可更改。回归南宋之后和官方也只是短暂的蜜月期,转眼间就和秦桧、赵构相忤,被打入冷宫。

如此经历,说得刻薄点,李显忠就是个壮丁,需要时才被拉出来顶上去。官场是现实的,无数雪亮的眼睛都看清楚了这一点,于是北伐还没出征就出事了。

邵宏渊造反。

邵嫡系把自己和李显忠对比了一下,发觉哪怕能力差出去几条街,都没法弥补他先天上巨大的出身优势。于是他不平衡了。

凭啥一定要让他给李显忠打下手,当二当家啊?!

邵宏渊抗命,直接向张浚提出了条件,他也是主将,一定要与李显忠分庭抗礼,不分大小。按说这是在找死,临战违命,完全可以使用战场纪律,轻则罢免,重就砍头。尤其主帅是以强势著称的张浚,他当年能把岳飞都硬生生地压制下来,这时一个小小的邵宏渊算什么?

找死就让他去死好了。

可怪事发生,张浚居然收回成命,让邵宏渊独领一军,允许其便宜行事。也就是说,从这时起邵宏渊想­干­就什么就可以怎么­干­,谁也没法约束他了。

而当初的命令是皇帝赵眘下达,由总指挥张浚颁发,向北伐全军公布的。

北伐军的军纪从最开始时就败坏了。很多年以后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这一条被重点提了出来,觉得这是胜负之间的最根本原因。

个人认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到底是什么造成的,要看全部的细节。比如此次北伐的兵力组成,以及进攻路线。此时南宋的军队兵种与北宋时不同了。北宋时开封城内随时保持着编制庞大的禁军,边关上屯积着正规部队,比如西军,民间有厢军,以及民兵。

南宋军队主要可以分成驻屯大军、禁军、厢军、土兵、弓手等5种,由于历史原因造成,驻屯大军是全国最­精­锐的部分,它们的前身是中兴诸将的直系;禁军沦为第二等,平时不上前线,实战的机会很少;厢军不值一得,相当于保安民警;反而是土兵、弓手等民间组织时常给出惊喜,比如魏胜等神奇大叔们,他们的战斗力比驻屯大军都不差。

这次北伐的军队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由江淮都督府张浚下辖的建康、镇江、池州、江州四支驻屯大军;二是临安禁军中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两部合军。

追溯一下源头,建康驻屯军是原“油锤将军”张俊的部队,镇江驻屯军的前身是“韩泼五”韩世忠的部队,池州驻屯军是“草包衙内”刘光世的部队,殿前司是“髯阉“杨存中的部队。

熟悉宋史的人一眼可以看出,南宋最强的两支部队,鄂州、四川方面的两支部队都被排除在外,没有参与这次的北伐。

鄂州是出于历史原因,岳飞是南宋永远的伤疤,无论哪位皇帝,包括赵眘在内,都能回避就回避。而且当初肢解岳家军时南宋官方做得很完美,岳飞的部队已经是回忆,再不是当年那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军队了。

四川方面更是一个死结。

这是个很怪的现象,几乎每次南宋要举倾国之力北伐时,四川都会突然出事,导致无法出战。比如岳飞的第四次北伐,那时壮怀激烈军力鼎盛,岳、韩、张、刘同时出兵,在广阔的中原大地上展开战场,如果不是内讧的话,金国注定了顾此失彼千疮百孔。

如果那时四川再出兵的话,金国的侧后方会压力更增,导致中原的防守薄弱。可奈何那时四川主将吴玠突然猝死。

轮到了这一次,四川本来在吴璘的率领下长驱直入连胜拓地,可是史浩挖坑赵眘就跳,搞得吴二把川军的老底子都输了大半。

川军只能转入防守,能保住西大门不开就算难能可贵了。

40多年以后,这样的一幕还会再次上演。那次还是与吴家有关,理由和效果更加充实,局面扩大到了四川兵变,差一点和南宋划清界线。

这是后话,回到眼前,张浚纵然雄心万丈,也要受实际条件制约。北伐军总共近8万余正兵,里边还包括了火头军、辎重兵等两大块非作战人员,他的兵力不过6万出头而已。

这样,决定了战线无法全面辅开。

南宋军队兵分两路,李显忠自定远(今属安徽)渡淮之后,攻取灵壁(今属安徽);邵宏渊自盱眙渡淮攻击虹县(今属安徽)。两军各达目的后,会师攻取宿州。

看今天的地图,战争的初步阶段控制在安徽省境内。翻宋代地图,可以知道很多的史书记载错了。前人说张浚的北伐路线选择在淮南东路,理由是盱眙在淮南东路内,而定远也在淮南西路的东端,紧靠东路。于是断定,战争爆发在原韩世忠的辖区内。

这不准确。

宋军由此出征,攻击的目标却都在淮南西路的北端,那是当年张俊的防区,远远地离开了韩世忠的控制范围。

这一点区别,并不是史料对错的事,而是涉及到了海洋与水军这一战争胜负手的关系。张浚在战前做了巨大详细的调查,了解到金军的重兵都集中在河南一带,两淮相对空虚,并且水军在完颜亮南侵过程中被李宝打残了,至今也没恢复。

那么以淮南路为陆地总攻方向,东路水军相机辅助,才是最合理的配置。当年5月4日,李显忠率部西路军率先渡过淮河,进抵陡沟。

这时他做了两手准备,一个是拔刀出鞘等待厮杀。另一个他会搬出把椅子来,安静地坐下来,等着金军的主将带另一把椅子过来,两人可以面对面的聊聊天。

因为对面的金军主将是萧琦。

没错,就是前面完颜亮南侵时金军中路先锋官,统领十万金军贯穿两淮,击败邵宏渊的那位前契丹人萧琦。回到上次战争时,采石矶的战斗结束后,金军向瓜洲渡口移动,李显忠曾率领一万余宋军渡江挑战,尽复淮西州郡,在横山涧附近与金国­射­雕军激战,大胜而还。

陕西李氏的威名立即在金营轰动,让很多金军将领陷入了回忆中,其中就有萧琦。

萧琦始终是个契丹人,哪怕在金国再受重用,也心向故国。偏巧当时完颜亮被杀,契丹人大起义,萧琦灵机一动,为何不在前线与南宋暗中勾结,里应外合搞垮金国,趁机恢复辽国呢?如果成功,南有宋朝,中有起义,再向北有西辽,金国还在自相残杀,无论如何都大有机会!

萧琦暗中派人联络李显忠,要实现这个计划。

李显忠很高兴,他不管萧琦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他只需要萧琦配合他渡淮、入金、由宿州进亳州,直趋旧京开封,由开封通关陕,回到他的老家鄜延就可以了。在那里他的威名代表一切,汉人会立即响应,像当年一样迅速集结起数万军力。

那时单凭他自己,都可以尽复陕西五路。

北伐开始,李显忠的路线与当初的设想基本一致,他的前方正是盟友萧琦,就看这个契丹人是不是说话算数,有没有临战变卦。

李显忠觉得变卦的可能大,理由是时间。如果当时就­操­作的话,萧琦肯定没二话,直接就当金­奸­了,可这时契丹大起义被扑灭了,完颜雍皇帝当稳了,西辽那边估计连信儿都不知道,再让萧琦守合同,简直是不近人情。

如他所料,萧琦来时骑着马,带着一大群拐子马,椅子什么的都没看着,很显然那都是老皇历了。双方在陡沟开战,李显忠的武器库里说实在的没有太多的花样,他就是个关西汉子,像曾经的西军那样敢于冲撞,勇于野战,善于驰骋。

他在陡沟与拐子马野战,在剧烈的冲撞中大获全胜,之后紧紧地咬住败退中的金军骑兵,让他们不敢在野外立足,逼着他们向最近的大本营灵壁撤退。

灵壁是金军在这一片区域内最大的辎重据点,城池高大粮草众多,是北伐部队计划中必须拔除的钉子。当天李显忠衔尾疾追紧紧地咬住了萧琦,驱赶着金军到达灵壁城后,开始了第二轮激战。

攻城、杀敌二合一,把事情一次­性­做完。

当天这事儿就真完了,灵壁城外一战,是萧琦一天里连续的第二次大败,他部下的拐子马像当年西夏的铁鹞子一样被李显忠打残,连退进城门的余地都没有,就在城墙下队伍散乱,四面八方地各自逃跑了。

这让城里的人情何以堪,拐子马是金军的王牌,萧琦是金军首屈一指的战将,这两根支撑女真人心理底线的柱子就这样被李显忠当众拧断,他们立即就崩溃了。

灵壁城城门大开,女真人列队出来投降。

李显忠入城,他向全城百姓许诺,只要拥护南宋,保持平静,他保证每一个人都会活得好好的,这一条同样适用于女真人。

灵壁城变得平静,仿佛已经被李显忠治理了很多年。

同一时间,北伐的东路军陷入了……不是苦战,是尴尬。邵宏渊率领数万重兵渡过淮河,按计划攻击虹县。虹县城矮兵少,只有区区几千名金军,这是明摆着的开胃菜,照顾一下嫡系将军,顺利打出个开门红,鼓舞士气。

按说以邵宏渊的硬度,当年韩世忠部下的素质,数倍优势以上的兵力,无论如何都会轻松拿下,之后追上李显忠的脚步,合兵围攻宿州。

这才是原神武左军的老兵!

可惜的是,事情没按照这个规律去走,邵宏渊在如此优势之下把仗打得一塌糊涂,一连攻击了好几天,虹县居然巍然不动。

消息传来,李显忠沉默。刚开始就这样,还能期待以后吗?可北伐需要群策群力,单兵团作战哪怕强如当年的岳家军,也一样无功而返,何况是他?

形势要求西路军必须去拉一把,不然会影响围攻宿州的大计。李显忠同意了,却没有分兵支援,他只是把灵壁城投降的金军降卒派去了一些,在他来看,这就足够了。

李显忠目光如炬,一眼看穿了虹县的本质。那里的金军能顶住邵宏渊,凭的就是一口气。邵宏渊的刀把子太软,砍不断这口气,而他李显忠则不一样,根本不必动手,只需要带个口信过去,一切就会了结。

事实也的确就是这样,灵壁降卒一到,虹县金军立即就垮了。这帮人出城投降,放弃了抵抗。

终于过关了……邵宏渊气得要死。打不下城来已经很丢脸了,被人帮忙更是没有脸,而帮的方式居然是降卒劝降,这简直就是在打脸!

他的脸被李显忠抽得啪啪响,整个军营;都能听到。

人是丢大发了,可事情还是要办。东、西两路北伐军得统一行动,两位主将少不得勾通,结果见面就出事了。

还是女真人,有个降卒似乎觉得李显忠很亲切,抽空汇报了个情况,说邵宏渊的手下抢了他的一把佩刀。这个事要怎样理解呢?抢了一把佩刀,这个在国际惯例上似乎不算犯错,战场收缴武器,很正常的啊。有人会说,有区别,因为虹县的金军是主动投降的。

缴枪不杀好吧。

问题是也没杀啊,就是变缴为抢,难道还得允许这帮世仇、死敌投降之后还保留随身武器?以上,是我对这件事的分析,可以说,我是想不明白这个金军降卒为什么要告状,为了什么觉得自己受到了冤屈。

重要的是李显忠的反应。

李显忠大怒,他立即派人去问邵宏渊,这事有吗,如果有,马上把人交出来!

邵宏渊就把人交出来了。

按说这样很给面子了,军队都是护短的,不护短哪个大兵愿意给你卖命?或许是邵宏渊觉得自己最近很矬吧,在李显忠面子抬不起头来,所以很听话地交人了事,连护短原则都扔到了一边。

却没料到李显忠把那人一刀砍掉了事。

经前面的分析可以知道,这件事连是不是错误都不好定­性­,何至于杀头?而李显忠处理灵壁降卒时非常理解,甚至仁慈,那么他为什么对邵宏渊的部下这样苛刻狠辣?

很多前人的解读是为了军纪。

东路军之所以迟迟打不开局面,在小小的虹县外被拖延,绝大部分的原因就是军纪士气的低下。邵宏渊无法整顿,那么李显忠必须代劳。

不然北伐大业注定成空。

这有道理,可除此之外可以想得更深一层。邵宏渊战前提条件,不甘屈居于他之下,非得搞到平级不可。这是挑衅,是军队里最犯忌的事,要解决的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压服,只有彰显出个人权威之后,才能令行禁止,号令如一。

李显忠不屑于权谋算计,他用的是战将之间的办事方法,派降卒破城,以实力去羞辱;再杀人立威,就杀了你的部下,怎么着?!

邵宏渊沉默。

他没法反抗,两者对比,李显忠的名望他比不了,实力更是天差地远,实战效果脸被打得啪啪响,论到哪一步都是个屈辱。

那就索­性­闭嘴吧。

邵宏渊从此不说话。李显忠问他下一步怎么做,他不说;问他什么时候行动,还是不说;告诉他西路军要按原计划进攻宿州,邵宏渊仍然不说。

这不犯法吧,你管天管地再凶再狠,老子沉默还不行啊?况且说到底,你没法命令我,因为俺俩官职一样大。

至此李显忠才看清楚了邵宏渊的真面目。这人不是硬汉,只是块滚刀­肉­,是个兵痞子!军队里谁强服谁,或者像当年岳飞向韩世忠示好,立即可以得到回应,从此英雄爱好汉,好汉重英雄之类的事根本和邵宏渊不搭边。

­奸­狡粘牙,滚刀不烂。

李显忠只好单独行动。他率军从灵壁城出发,挥师向北,进击宿州。宿州是安徽境内金军最重要的据点,由于它地处淮北,临近河南,更是金国军事政治中心的边境线,一但突破这里,立即可以威胁到一大片要害地段。

向西北,是河南;向东北,是山东,哪边都够金国紧张。

西路军迅速抵近宿州,宿州之战展开。金军一如既往地骄横,这是特质,从金兀术时代就这样了,别管面对的是谁,曾经输成啥样,他们总是会在开战之前默念“我最强”,然后出战接战。

很少会躲在城墙后面纯防守。

这正中李显忠下怀,他巴不得战斗就在野外解决才好。当天两军在宿州城下绝战,李显忠先是毫无例外地击溃了守军,可接着就遇到了大麻烦。

宿州城宁死不降。

这里是安徽的重镇,河南的前沿,城里女真人多汉人少,已经彻底地金国化了,李显忠要冒着枪林箭雨去爬城墙,才有可能征服它。而这还只是第一步,当李显忠的西路军既城外野战之后攻破城墙,才发现面对的是满城的刀枪!

……巷战开始。

这真是全套的战争三步曲了,截止到这时,战斗全由西路军单独负担,邵宏渊在哪里,东路军在哪里?据可靠情报,他们还在虹县休息。

李显忠就当他们不存在,就当北伐只有自己这一路人马好了。可是事到临头时,他发觉邵宏渊真是有才,这人­干­出的事,比一直躲在后边看热闹还可恨。

一直不出现,偏偏在宿州城门被攻破,西路军冲进城去时,这帮人神奇般地现身了,尾随着李显忠的部队毫不费力地冲了进去。

谁说没参战,这不是来了吗?

这就是邵宏渊的胆子,赤­祼­­祼­地摘桃子又怎样,士兵夺降卒的佩刀你敢砍头,老子当面夺你的战功,你试试把老子也砍了?!

一样高的军职,一个嫡系,一个杂牌,今天你敢砍我的头,哪怕你北伐成功了,也别想有好结果。你比岳飞怎样,啥错没犯还一样处死了呢。

李显忠只能忍了这口气,全身心投入到战争里去。当天的巷战极其惨烈,宋军方面的阵亡名单里包括了统领级军官王珙,而金军的伤亡更大,死数千,擒八千,也就是说参与了巷战的金军至少接近了两万。

战后在尸山血海里的宿州城里,沉默的邵宏渊终于说话了,他向李显忠笑了笑,貌似恭维地——“真关西将军也。”

关西将军,这是一个极其推荐,带有巨大荣耀甚至是传承的称呼。于当时的宋军而言,中兴大将们除岳飞以外,全部是关西将军!

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吴玠、吴璘,每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都深深烙印着陕西、西军的字样。于后世而言,关西将军更是变成了一种传说,哪怕国破家亡,全境沦丧之后,仍然承载着汉人的希望。

抱铜琵琶,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的鲁智深等等等等,在文艺作品中被不断地传唱。

可此时此刻,李显忠大出风头之后,邵宏渊以“关西将军”赞叹他,味道却很不单纯。关西将军神勇,嗯,您真神勇;关西将军很威风,对,您威风极了……可这是赞叹还是怨恨呢,并且仔细深究的话,一丝埋得很深的异样也会浮出水面。

邵宏渊是韩世忠的人,韩世忠是关西将军,而邵宏渊本人却是河北大名人,他的冤家李显忠偏偏是否关西人。

这些叠加起来,邵宏渊还能淡定地赞颂了一下,内容还就是关西将军四字。这里蕴藏的嫉妒可见有多么的强烈。

邵宏渊的本­性­是多么的­阴­暗小我,更是呼之欲出。

这些李显忠应该能够感到,可是他管不了了,战争在进行中,海量的任务、才刚刚开始的征途都摆在他的面前,他根本没有余暇去理会这些­阴­秽的小心思。

更何况巨大的胜利之后,带来了巨大的荣誉,从后方迅速传来嘉奖令,把整个事件推向了另一个高峰。看细节,此次宿州大胜,是南宋近20年以来主动出击所获得的空前胜利,朝野上下一片欢腾,自赵眘以下振奋欢悦不可自制。

传令重赏前线将士。升李显忠为开府仪同三司,淮南、京东、河北三路招讨使;邵宏渊为检校少保,宁远军节度使兼招讨副使。所夺州县全部战利品可以随意处置。

连张浚都得了彩头,赵眘亲笔写信给他,赞美此次大胜,肯定了张浚识人之明。

这些都是好事吧,可惜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坏种有搞砸任何好事的天赋,比如邵宏渊。

面对升赏,邵宏渊大怒。凭什么又要让我当李显忠的副手?!凭什么,凭什么啊?!!

每个人都会瞄准他的脑袋砸去一块砖头,告诉他清醒点。你打仗没水平,心灵不尿­性­,做人很胃疼,看看你­干­那点事,虹县是你打下来的?宿州是你攻下来的?北伐以来你­干­过什么?居然升官发财了,居然还耻于当副手,你以为你是赵构的私生子啊?

这些疑问没有哪怕一条出现在邵宏渊的脑子里。这人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和李显忠死磕到底。

职务方面他继续向直属上级张浚提出抗议,一定要把他的级别调到与李显忠等高的位置,尤其是独立职权这一块,他绝不忍受任何人的管辖。

张浚郁闷地思考中,到底同不同意。

那边邵宏渊已经开始做实事了。先是住房问题,尽管宿州不是北伐的终点站,可是打了半天跑了很久,既然城已经攻破,里边有大批的宅院,那么郑重地休息一下,是非常必要的吧。

邵宏渊决定把自己的东路军拉进宿州城。

李显忠反对,北伐刚刚开始,怎么可以骄奢起来,城里有各种诱惑,铁血的军纪立即会散乱,到时想重新收拾起来,会非常麻烦。

这等同于出战时不带家属,驻地旁不许谈恋爱。

大家都是老军务,邵宏渊知道自己有些理亏,进而转入下一个议题。他说要打赏,临安远在江南,车船劳顿,费时费力,没法及时把奖金运到淮北。所以赵眘的命令很灵活,说的是前线所夺战利品可以随意处置。这让邵宏渊很高兴。

宿州是金军在两淮地区最大的据点,军资重地所在,钱粮金帛堆积如山,油水多得不可思议,如果来个前线分赃的话,相信会非常幸福。而且事后有圣旨垫底,朝廷也拿他们没辙。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这一条提出时,邵宏渊还真的觉得心安理得。

没想到李显忠再一次反对。他的建议居然是前线官兵一视同仁,每三人平分一千文钱。也就是说,每人只得330文左右。

命令传出,全军失望。

宋朝军队的惯例是有胜即赏,小胜大赏,大胜……有危险,很可能丢官罢职吃牢饭,例子参见韩世忠、岳飞。

北伐到了这步,说实话怎么赏都够了,尤其是不用朝廷花钱,东西都是战利品,为什么不给呢,难道是李显忠想独吞吗?!

这个念头在北伐军内部迅速生成,由邵宏渊火上浇油,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西路军还差些,东路军的军官们拿着赏钱站到了路边,当众把钱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老子不差这几吊钱,老子不受这个赏!

这是严重挑衅主帅的威信,李显忠怒了,换到从前他在陕西时,这种部下除了立即砍了之外没有别的处理办法。

而在之前的那些由中兴名将所组织的北伐中,也没有发现类似的事情。这个该死的邵宏渊,他到底想­干­什么?!

怒火中,李显忠决定强硬,无论是进城还是赏钱,他都命令邵宏渊必须听令。因为现在他是招讨使,邵宏渊是副职,必须听他的!

两人大吵一架,邵宏渊不得不听令,这表面上是李显忠赢了,可是一个兵痞子有足够的手段让胜利变质霉烂,李显忠的命令被执行了,换来的是所有大兵都对他充满了怨气。与之对立的是,大家都觉得邵副帅是个好人,充满了人情味,是大兵的贴心人。

至此,西路军浴血奋战,斩关夺隘,北伐以来所有功勋都出自于率领他们的李显忠,可扯后腿的邵宏渊却飘飘然脱颖而出,主导了士兵的情绪。很多人会说,这是李显忠的领导艺术不够,为了些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就把队伍带得离心离德了。

事情不能这样看。

近的例子,岳飞的军队贪图赏钱吗,之所以能纵横千里,所向无敌,军纪的严明,战士的­操­守,是先决条件。至于是否进城休整,更是不必探讨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是宋代战神的治军名言,李显忠以此要求,并不是过分。

远的例子,李自成为什么会有一片石大败,他的军队攻破明朝都城之后,带着巨款财富重上战场,几乎每个士兵都带着金饼子,试问谁还会再玩命拼杀?

都想留下一条命好去享受了。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在战争进行中给军队实赏,而是记功,回家之后再兑现的原因所在。那么现在很清楚了,不是李显忠不会做人,而是邵宏渊成功地利用了南宋军队近20年以来养成的­操­蛋习­性­,非要拉着军队重回靡烂泥潭。

至于会不会导致北伐失败,大家看到了这里,应该明白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这个概念。而此时此刻,危险正在向宋军迅速逼近。

金国终于做出了反应。公平地说,北伐开战以来,南宋军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已经渡过淮河,夺取了大片金国占领区,这里有李显忠卓越的战争执行力的关系,而更大的是张浚的战略意图的正确。

金军在两淮区域内兵力空虚,海面上则是兵力真空,这绝对是可乘之机,张浚敏锐地把握到了这一点。李显忠的执行力非常完美地保证了他的作战意图的实现,开战以来,像闪电战一样迅速攻克了一座座城池,推进到了金国的三路交界线处。

可这已经是极限。

广阔的边境线,注定了只要是灭国级的战争,就必须利用上所有的空间。无论是南侵,还是北伐,都得数路齐进,互相呼应,才有胜道。

这时四川、鄂州两方面都无法出战,导致金军可以迅速判断出宋军的主攻方向,毫无压力地转移兵力。从这个意义上讲,张浚的战略意图已经到头了。

只是个局部的突击战而已,根本无法复国、灭国。除非他的军队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在战场上正面击败金军的所有挑战,不然,北伐根本不可能成功。而这样单路挑战的硬­性­胜利,是当年岳家军以十余年的积累,近乎主将临战的实战,才勉强可以在理论上达到的。

李显忠虽强,距离岳飞还是有相当的差距。

金军行动迅速,先到的前锋部队由大将纥石烈志宁率领。这人是金国军系中的异数,按理他早该死很多次了。

他出自名门,父亲是开远节度使纥石烈撒八,老丈人则名震寰宇,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

由完颜亮展开的皇室清洗风暴中,女真战神完颜宗弼是重要目标之一,他的直系亲属全部死光光,可纥石烈志宁偏偏逃过去了,走的路线和完颜雍还很像,都是到边疆站岗。之后风云变幻,完颜亮南侵受挫,导致后院起火。

完颜雍乘势而起,号召所有被压迫的人反抗,可纥石烈志宁就是不支持。这就很古怪了,完颜亮是女真公敌,搞得全民皆反,为什么纥石烈志宁还貌似拥护他?

回家里老婆这一关都过不了吧。

可原因一说明,金国每一个官员都变得沉默。纥石烈志宁的理由是,完颜亮是皇帝,而皇帝不容侵犯。只要完颜亮还活着,他绝不造反,最多保持旁观。

他说到做到,不管局势怎样恶劣,直到完颜亮在江北毙命,他才向完颜雍效忠。之后被委以重任,去平灭契丹大起义。

从这份简历可以看出,纥石烈志宁很不简单,他有着女真人所罕见的坚定信念,认准的事情绝不游移更改,属于不要命型的一根筋动物。并且还在相对平静的年代里有着实战经验,平灭契丹大起义是件不比冲击南宋长江防线轻松的事,一样血流成河,且一波三折。

纥石烈志宁率领一万金军为前锋,临行前向完颜雍预计了一下战果。他说,陛下不必忧虑,此战必胜,所期待的是能不能活捉李显忠而已。

完颜雍沉默。李显忠的传奇人生在当时金、夏、宋三国之间独一无二,无论是在北宋西军时代、金时代、伪齐、西夏时代,都横行千里所向无敌,走到哪里都一片血雨腥风。这时更击破两淮防线,进逼河南旧京重地,从哪一点上,都让人心惊胆颤。

想活捉?

几十年来很多人做过这个梦,可醒来时都鼻青脸肿,一身冷汗。

在纥石烈志宁的背后大约一天行程处,是河南境内主帅孛撒率领的主力近10万金军,这种配置下,完颜雍的心情才稳定了些。

金国皇帝开始了煎熬的等待。

金国家大业大不假,可每一处角落都必须留兵镇守,黄河以南物产丰富,是金国的财帛重地,绝不容失,可是能派出的兵力也就只有这些。此时的态势,已经和当年岳飞北伐时相似了,开封区域内的兵力都已派上了前线,如果再被宋军击败,那么就会形成一片真空地带。

南宋军队可以长驱直入,恢复旧京,直至黄河南岸。那是刚刚站稳了脚跟的完颜雍所无法承担的恶果,影响会迅速波及至金国其它的区域内。

当年的5月21日,纥石烈志宁抵达宿州。后方的皇帝急得要死,他却稳当得出格。仿佛忘了他是前锋官一样,不去挑战,只顾着把营盘扎得牢牢的,等后面的主力到达。

稳定,认准了就绝不动摇的一根筋。

第二天,等孛撒的10万大军到位之后,纥石烈志宁才出战,而且绝不是单独的只带自己的那一万人,而是全军皆动四面围住宿州城,在南城门外列大阵,拥主将孛撒临战。

和以往金军自我感觉良好不管对手是谁都轻慢骄横待之何其不同!

李显忠出城应战。

这是关西将军的惯例,更是李显忠的风格。多年与金军打交道,他深知两军初遇时的战绩,绝大多数将主导整个战役的胜败。

一句话,对付女真人,必须首战大胜。

宿州城南门外,金军骑兵向李显忠的西路军发起冲锋,这是女真战史上的经典招数,一波接一波永不休止的冲击,哪怕不能击破,也要被耗垮,何况这时金军数倍于李显忠所部,可以轮翻出战,消耗西路军的战力。提到冲击,要说一下数字。

金军骑兵一般连续冲锋十余次,足以解决战斗。通常这也是他们的极限。

这一天的战况是金军连续冲锋达到了数十次,这个数字是女真建国第一代军队里都少见的。效果显著,南宋将领的怯懦如期而至,军官李福、李宝带领部队想逃跑。李显忠跃马赶到,亲手挥刀立斩了这两人,才稳住了阵脚。

后退者死!

李显忠用血淋淋的将官人头告诉全军,这是一场敌死我活没有余地的战斗,只有胜利才能平安走下战场。没有比这更有力的命令了,每一个南宋士兵,不管他是勇敢的,还是怯懦的,都被或激励、或恐吓出了惊人的勇气。

首战大胜。

在金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冲锋数十回合的战况下,北伐西路军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当天李显忠收兵回营时心情应该是奋悦而轻松的,从以往宋金战史来看,之后的事情会容易很多。首先金军会后撤,其次接下来的战斗难度会锐减,再没有第一战这么艰难。

可是他错了,仅仅隔了一个晚上而已,当第二天早晨的太阳升起来后,金军就又抵城挑战了。李显忠直觉般地觉得不对头,战局在向异常转化,单凭他的西路军很可能解决不了问题。为了保险,他硬着头皮去找了邵宏渊。

他建议两军同时出战。

邵宏渊拒绝,给出的理由是,据东路军观察,金国近期还会有建制巨大的军队增援,加上宿州城外的敌人,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北伐军的承受。我们应该理智些,考虑……退守。

不仅不出战,还想撤退!

李显忠怒火升腾,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事后很多年他反省一切时,最恨的就是这一刻自己为什么还要忍耐,后退者死!他应该像昨天在战场上砍掉那两个懦夫的脑袋一样,砍了邵宏渊这个败类,这样,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更­操­蛋的事了。

可是这时他没法知道未来,只有愤愤地扔下了一句话——“我只知有进,不知后退!”,就带人冲出了宿州城,率西路军与金军决战。

这一天的战况激烈程度是前一天的翻倍,金军在纥石烈志宁、孛撒的驱动下创下了宋金交战史上的纪录,他们居然连续冲锋了百余回合!

还只是在一个上午内完成。

这是一个从所未见的强度,11万金军轮番上阵,绞杀西路军不足4万人,结果居然是金军被阵斩左翼都统及千户、万户数人,5000左右金军尸横沙场。

临近正午,烈日当头,空气闷热,疆场上每个人都剧烈喘息,金军最后一次发动了冲锋。史料记载,这一次李显忠后撤了,他的部队背抵城墙,以克敌弓远­射­逼退了金军。

很明显,西路军已经快被挤­干­榨尽,战力所剩无几了。好在金军同样如此,他们退了下去,战场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西路军没有回城,就在城外就地休整。一眼望去,数万人解甲坐地,战创遍体,浑身是汗,在烈日下艰难地喘息。

斗志仍在,体力不济了。

这是亟需援军的时候,大家都若有若无地关注着身后的城门口,要是那里冲出来一直养­精­锐的东路军,那可有多好。

居然心想事成,城门开了,真的有士兵从里边跑了出来,更后边跟着的居然是邵宏渊本人!惊喜,一时间战场的焦点都聚集向了这里,邵宏渊是中心。

只见此人骑着马,在战场周边巡视,看了很久,等关注度达到顶峰后,终于说了一句话——“当此盛夏,摇扇于清凉犹不堪,况烈日中被甲苦战乎?”

这么烈日当头的,摇扇子乘凉都来不及,居然还有人披甲作战打个没完没了!

这句话瞬间传遍沙场,每一个打得浑身是伤累到吐血的南宋大兵都气得头晕,之前他们浴血奋战坚定不屈表现得越是正面,越是在这句话下感觉自己多傻。再没有自己认真做事,却被嘲弄成SB更泄气的了……而有些所谓的“有心人”更是听出了话外之音。

这么热、众寡悬殊,还出城决战,为的是什么呀,如果不是主帅李显忠只凭自身激|情,贪图一时之功,哪会像现在这样不顾将士们的死活?!

联想到之前不许队伍进城休整,不分发战利品,大兵们看向李显忠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之前英勇伟岸战神一般的无敌形象顿时大打折扣。

说完了这句话,邵宏渊施施然骑马回城了。外面太阳依旧毒辣,五月的艳阳天下,金军重新集结,又一次冲向了李显忠的西路军。

人,还是那些人。上午时还血贯瞳仁杀伐无惧,让金军创下了记录,而他们打破了记录。他们是南宋史上当之无愧的硬汉铁军。

可中午过后,一切都变了。这些人无­精­打采,铁血铸成的心被蒙上了一层­阴­暗可耻的幕布,变得犹疑、迟钝,甚至很逆反。

邵宏渊的话对战局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影响,这一刻,他真的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很多人都相信,一定是秦太师附体了,才让他把汉­奸­这个职业做得如此到位。

人心散了,李显忠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他只能亲自冲锋,以行动带动起后面这些灰心丧气的士兵们。他坚信,北伐是他报仇的机会,也同样是后面这些士兵们报仇的机会,他不信每个人都像邵宏渊那样自私卑劣!

他赌对了。

在他的感召下,仍然有足够多的南宋士兵冲了上去,帮助他再次抵挡住金军的攻势。而这,也是金军的极限了,片刻之后,中午时出现的相峙状态再一次出现了。

两军相峙,谁也无力主动挑战。太阳逐渐偏西,直至黄昏降临,眼看这一天就要过去,可变化突然间发生了。

宋军,还是南宋这一方,在李显忠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片嘈杂刺耳的锣鼓声,更多的杂乱声随之而起,像是很多人马在急速移动中。

李显忠无法回顾,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查阅资料,那是中军统制官周宏鸣散播谣言,说金军新增大派援军马上就要攻到了。一时间­鸡­飞狗跳,宿州城里人喊马嘶最有身份的一群人开始了逃跑。

多古怪的场景,以宿州城城墙为界,城外的部队与金军对垒,死战不退;城墙里边连块砖头都没扔过的部队居然开始了逃跑!

逃跑的人里边就有邵宏渊的儿子邵世雍。

逃跑迅速波及到了城墙外,本就觉得吃亏上当受骗的西路军顿时炸营了,士兵们乱成了一团,军官们则反应很快。

统制官左士渊、统领李彦孚直接拍马就走,逃跑前还不忘带上所部人马一起跑路。眼看着溃兵大势将成,再过片刻就会不可收拾,李显忠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回城。

这个命令是当时能做的最正确选择,唯有让集体慌乱的士兵们进入一个相当稳定的区域内,才有可能阻止全体逃跑的可能。

可命令永远可能被执行走样。这回一大批的中级军官,共19人违抗了命令,他们以主将不和无法再战为理由,拒绝入城,纷纷抛弃了部下,各自逃命。乱了套的西路军顿时乱上加乱,失去建制指挥的士兵们只知道跑,他们有的跑向了别处,有的争相入城,几乎是一瞬间就把城门给堵死了。

拥挤践踏尸体狼籍,本是一个完整战整的西路军像噩梦一样的自我崩溃了。对面的金军喜出望外,他们不知道发生了啥情况,可并不妨碍他们趁火打劫。

十余万金军逼近城墙,要把西路军置于死地。这时宋军的特殊能力派上用场了,汉人都是生活在城墙内的动物,每个朝代的军队都非常­精­通于守城、攻城,尤其是宋军,他们爬墙的功夫绝对让辽、金、西夏乃至后来的蒙古军队都望尘莫及。

金军只来得及放箭,­射­死一些爬墙中的宋军,就眼看着西军路集体爬上了宿州城墙。接着等他们开始往上爬时,情况就变得凶险了。

李显忠大怒若狂,打仗打到这地步,这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进城之后他立即开始防守,这时他的兵力是比原来更少了,可是有了这道城墙,也足以扯平刚才造成的劣势。

他仍然冲在了第一线,手举大刀连续砍断金军的攻城梯。他的部队这时最需要的就是感召,他一定要做出表率来,主将越勇猛,他们才会越镇定。

事实如他所料,西路军渐渐地恢复了过来,当天夜里他们打退了金军如潮水一般地攻势,等战斗结束,城墙下金军的尸体在某些地段堆得和城墙几乎平齐!

深夜,金军暂时退去,李显忠终于见到了邵宏渊。这是经典的一幕,杀得血染战袍­精­疲力竭的人站得很直,要求与敌决战。盔明甲亮,整整一天摇扇乘凉无所事事的那个却萎了,说啥都不同意。

好吧,那么帮忙一起守城行不?

仍然不行,邵宏渊振振有辞——“金添生兵二十万来,倘我军不返,恐不侧生变。”这人一定要逃跑,且逃得理直气壮,20万金国生力军啊,就算皇上站在跟前,这个理由都天公地道。

李显忠大怒,还有比这个更丑陋的吗?!他再也无法控制,发泄一样地说出了下面一番话——“若使诸军相与掎角,自城外掩击,则敌兵可尽,金帅可擒,河南之地指日可复矣!”

这是他的报怨话,也是这次战争的争议点。就在宿州城外尽歼金军河南地军队,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战争打到了这份儿上,谁都知道李显忠能做到。只要兵力多一点点就成。

而整个东路军一直袖手旁观,坐视不顾。这已经不是渎职了,而是叛国!身为高级军官,邵宏渊不会不知道,可他就是­干­了。

对了,他儿子早就先于他­干­了。

面对这样一对父子,李显忠能怎么办呢,难道他能执行战场纪律,立即杀了这个腌臜泼皮,夺东路军军权为己有吗?

这种事在整个宋史里都没发生过。

李显忠只能仰天长叹——“天未欲平中原耶?何阻挠如此!”他所能做的,只有让理智迅速回归,趁着战场间隙,立即率军后撤。

宿州城外金军达到了10万之众,城里的宋军也至少在四五万之上,如此规模的撤退哪怕再静默,也没法不让敌方察觉。

北伐军后撤的方向是符离(今安徽宿县北符离集),那里有大批的物资辎重,一来必须带走;二来可以凭籍之稍作抵抗。这在理论上是当时最佳选择,可是在执行中才发现这是个更大的错误。

西路军久战疲惫有心无力,东路军全体软蛋一溃千里,这样的兵想脱离危险只有片刻不停全速逃跑,才有一线生机。

至于辎重与防守,难道符离会比宿州更有利吗?

金军与北伐军脚前脚后赶到了符离,仓促之间北伐军只来得及组织起些薄弱的防线,金军趁势四面合围,把符离围得水泄不通。

只支撑了一个白天,夜晚降临时北伐军的极限就到来了。事实上早在宿州之战时的下午前,北伐军的极限就已经到了,能支撑到这时,完全是由于李显忠的个人感召力。而到了符离,身在绝境中,东路军不仅没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迸发出临死前的反抗,反而动荡了北伐军的阵脚。

这帮人继续抢先逃跑。

黑暗中全军溃散不可收拾,将领们扔下部队独自逃生,士兵们丢铠弃甲,怎么方便怎么逃,一个个“奋空拳,挥赤臂”,四散逃生,“蹂践饥困而死者不可胜计”。

到天明后,战场一片狼籍。

北伐军全不见了,连同随军民夫在内的13万人被金军横扫一空,损失殆尽。符离储备的大批战械物资,包括1.2万匹绢,6万余石粮食,17万条布袋,5万缗现钱,数万两金银,数额巨大的军衣铠甲、酒等,全部被金军缴获。

唯一所幸的是,黑暗中不辨敌我不知方向没有随从,北伐军的两位主将李显忠、邵宏渊都安全逃脱,没有被金军生俘。

战争结束,南宋输掉了能输的一切。这不同于金国方面的两淮失守、宿州失守,那时金军有巨大的纵深空间可以撤退,有编制健全的生力军,而南宋的北伐军至此损失所有,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时距离宿州大捷,才仅仅过去了七天而已!

如此巨大的转折,当事人没法预料,大后方的人更加无法相信。消息传入两淮都督府时,张浚第一时间确认这是谣言。

他坚定不移地拒绝相信。

可是很快残兵败将就逃了回来,尤其是李显忠出现,当面向他陈述战况历程……张浚茫然,一生经历过富平大败、淮西军变的人,心理足够承受任何打击,可失落难免,他­精­心谋划付出一切的北伐大计,居然是这么铁血、又荒唐地失败的吗?!

太超现实了吧,也荒诞了吧。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只有写奏章向临安请罪。这是题中之义,必须的过程,作为主策者,他必须为失败负责。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除了在被撤职查办前尽一切努力组织防线,阻止金军趁势进攻之外,再无法做什么了。战场,已经从前线转移到了后方。

那些该死的主和派会不遗余力地搞破坏,清算之前的旧怨,出卖国家的利益,达到继续过蛆虫一般的苟活日子……一想到这个,张浚又忍不住鼓起了斗志,他真的不想就此罢手,试想他请罪辞职一方面是为失败负责,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他打了败仗一走了之,留下烂摊子让皇帝收拾。

爱名如他,怎能如此?

而赵眘的回应更是让他感动,皇帝绝口不提责任,反而全力辟谣。明确表示目前边关战事仍然由张浚一人全权负责,要与张浚同进共退,始终一事——“……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任之,今日亦须与卿终之。”

张浚既感且愧,至此只有拼死向前将身许国这一条路走了。

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发展的话,还算不错。哪怕打了败仗,但君臣一心共度难关,经此波折还能增进团结,也算是一大收获。可是张浚太小瞧经过秦桧调教之后的主和派官员了,这帮人远不是前辈所能比,与他们相比较,连蔡京那辈人都已经落伍。

宋史造谣之风自此时起。

前面造谣也曾搞出过些经典桥段,比如神宗、王安石、司马光、高滔滔等人的生平、正邪等。可那有个统一特­色­——事后造谣。

哪怕大逆不道,揣着明白说糊涂,也都是背后、过后才编瞎话。

可从这时起,宋朝的官场流行的是——造谣进行时。当面造谣!秦桧20年的­精­心改造成果是巨大的,宋朝的官员们想达到某些目的时绝对会动用一切手段。历史作证,当面造谣都是轻的,造大臣的谣更是轻飘飘的,必要的时候,连皇帝都是一盘小菜!

这一次张浚中奖,临安城里的主和派们传出了一道幕后消息。说符离兵败之后,两淮空虚,金军长驱直入,张浚眼看就要被活捉了。之所以没捉到,是因为张浚怕死,窘极无耻,伪造了圣旨,说是愿向金国投降,重回绍兴和议。

张浚差点被气死。

公平地说,张浚这个人有这样那样无数样的缺点,恨不得穿越过去纯粹用耳光抽死丫的,可是这人的骨头之硬是不容质疑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富平之败的确伤动宋朝筋骨,直接导致江北再无光复之可能。但是,张浚至少全力以赴地努力过了。

淮西军变很­操­蛋,可最诛心的罪名也只是张浚个人贪念过重,夺兵权之心过高国家利益。与投敌卖国软骨头什么的不搭界。

之后秦桧专权,张浚毫不妥协,哪怕贬谪岭南历20年也不曾稍移志向。这一切都证明了哪怕他真的被金军活捉了,他也会像个烈士一样去死。

这一点绝无疑问。

全宋朝的人都相信这一点,张浚本人更是以此自峙,以此为傲,他是南宋的脊梁!怎能容忍这样的污蔑谣言?!

张浚大怒,立即言辞激烈地向临安质问,并且极力要求辞职。

这很冲动,也很愤怒,但身在官场,谁都知道这是个程序。有这样的谣言,他必须主动辞职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的品行,而皇帝要做的就是继续支持,以更大的力度挽留,这样就会为张浚作出证明。皇帝都信了,谁还不信?

可奇怪的是,赵眘居然同意了。

前两天还力挺,几天后居然就同意辞职。这个转变实在是太剧烈了些,可之后一连串发生的事才证明,这不过是开始。

张浚被撤销都督府职务,降为宣抚使。他还保留着公职,还对周围辖区有专管权力,却失去了之前统一指挥权。

这是应有之义,战败必罚。

可是后面,主战派的幕后主将,参知政事辛次膺被罢免;另一主将御史王十朋被贬出临安;李显忠先是被降为清远军节度副使,再降为果州团练副使,最后罢免一切职务,抄没所有家产,押赴潭州(今湖南长沙)管制。

给这一连串的政治地震收尾的是最强音,皇帝赵眘下了罪己诏,承认这次北伐准备不足,他急于求成,酿成了败局。

这就给此次北伐定了­性­,它是错的。也就是说,主战派错了,所以要全体下岗。

与之相对应的是求和派迅速复苏,先是秦桧时期的老资格宰相汤思退在赋闲两年之后重回相位,求和派主将周葵任副手,一大批应和者纷纷上位,连在宿州、符离大败中应该负全部责任的邵宏渊都跟着受益,这个败类居然只是降了一级而已。

去到名城建康做都统制。

上哪儿去说理呢?这就是政治。至于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突然,分析一下有两个方面。一是符离之败的统计数字终于传进了临安城,赵眘知道了这不是什么暂时受挫,而是全部军力、战械、辎重都损失迨尽。这样还怎么继续?!

二,心态。

赵眘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直系后嗣,拥有骄傲、绝决的­性­格,这促使他无时无刻都想着怎样复仇。可是想与做到做好之间却有着巨大的鸿沟。

复国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比当初得国时更难,怎能奢望一蹴而就,这中间得经历多少波折,要熬过几许艰难,都不是从小当皇子养大的壮志少年能突遇而接受的……

心智还不够坚韧的赵眘在重大挫折面前犹疑,战与和之间,就像世间的黑与白,除此即彼,没有第三种选择。

这是他这时的知觉,他不觉得错。那要在很多的事情发生之后,经历才会告诉他,在黑与白之外,这个世界非常的缤纷。

什么颜­色­都有。可那时,已经事过境迁了。

回到当时,赵眘既然决定议和,自然要派出使者,带去条件。汤思退新上台,他以宰相职能,顺便说一下,北宋的宰相权力每况愈下,而南宋在秦桧当政之后,以相权凌君权,地位高到前所未有,这连带着他之后的宰相们也非常强势。

惯­性­使然。

汤思退决定派一个叫卢仲贤的官去金营议和。这人以胆小怕事著称,没法想像他能挺直了腰杆和金人叫板。临行前,主战派、张浚都提醒赵眘,小心卢仲贤有辱使命。

赵眘千叮咛万嘱咐才让卢仲贤上路。

怕什么来什么,卢仲贤渡淮进金营,吓得变成了鹌鹑,女真人说什么是什么,半点讨价还价的胆子都没有。他带回来了金人的四项要求。

宋军退出海、泗、唐、邓等完颜亮南侵失败后所夺得的边地州县;每年如数按期交纳岁贡,并补全完颜雍上台后所积留的;宋帝向金主称臣;遣散叛臣。

这完全是回到了绍兴议和的老版,等于南宋白白承受了完颜亮撕毁议和、南侵失败一系列的苦难,辛辛苦苦­干­两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难道只是因为北伐受阻吗?

毕竟此时此刻南宋仍然是把疆界推进到了金国境内吧!

赵眘火了,女真人的上位者意识太优越,这分明是靖康时代开始一直视宋人如奴仆的主人感发作,把他赵眘也当作了受辱之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愤怒中赵眘下令把卢仲贤撤销一切职务,扔进大牢听罪。同时恢复了张浚都督府职务。

张浚升职的同时,连带着一系列的反省。比如说李显忠,赵眘对他是爱之深恨之重,当初对李显忠有多高的期望,破灭后就转化了多重的怨念。

可是稍过一会儿,赵眘就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个人情绪夹杂进去太多了。他把李显忠召回,授以浙东副总管之职,赐银3万两,绢3万匹,绵1万两,发还家产,在绍兴为其建造府第,以示补偿。

尤其是还把张浚从前线召回了临安。

这一半是迫于主战派的压力,因为符离之败后,南宋前线兵力空前空虚,把张浚放在那里,完全是种邀请,是在引诱金军渡淮杀过来,活捉这位抗金资格最老的汉人旗帜。赵眘想了想,那就召回来吧,正好可以面对面地探讨下形势。

张浚来的路上,正巧赶上卢仲贤辱命,宋廷欲战,这让汤思退等人大为恼火,怎么可以再战呢,怎么可能再战呢?!

双方展开廷辩,10天里口吐莲花­唇­枪舌剑,交换了很多赃话,也没能分出胜负。最后一锤定音的还是太上皇陛下。

赵构说,要和平,要再派使者,我方一定要表示出足够强大的诚意,让金人无法拒绝。我提议,要以个人的身份备一份大礼,送给金军主将。

赵眘叫停,要是这样的话,还是由他出面吧。老爹继续养老,千万别再掺合进来。于是,第二名使者产生,这回是求和派的主将,汤思退的亲信,王之望。

王之望迅速启程,速度之快让主战派措手不及,他走了快5天了,临安城里才反应过来。之后主战派群情激奋,历数求和派无耻劣迹,警告赵眘这次的使者比卢仲贤还要卑劣,注定了丧使辱国!

赵眘猛醒,派快马去追,在边境线上把王之望叫停,让他原地待命,不准乱走。这一时刻,赵眘仿佛有所预感一样,严格地限制住出京人员的行动自由。历史证明这是非常明智的,可仍然不够,赵眘还是把这些人看得太简单了。

南宋另选一个叫胡昉的小吏去金营探讨议和条款,这会让事情有所保留,毕竟只是个小吏,哪怕出错也不伤国体。

却不料这回可真是伤不起了,金军特别的­干­脆,就是之前开出的四个条款,一条都不能含糊,如果不答应,金军会马上渡过淮河,进抵长江。

为了证明诚意,金人把胡昉扣押了。

这般强硬,让赵眘刚刚熄灭的怒火再次升腾,欺人太甚!不过是进攻受挫,金人便这般猖狂,真是悔不该坐视完颜亮大败时的良机溜走,那时进攻,何来今日的窘困?!

天子一怒,风云变­色­,赵眘诏告天下,立即重新启动战争机器,与金国再见输赢。他命令途中的张浚加快速度,马上赶到临安来,他以右相、枢密使身份相待,决心再次北伐。

主战派喜出望外,求和派傻了,他们、以及金国都没有料到赵眘的反应这么激烈,其实在谈判中做个姿态,表现强硬之类都是常见手段,没必要马上见血你死我活啊。

汤思退组织人手全力向赵眘进谏,请千万不要冲动,要和平要稳定要发展~~

赵眘的回答是,他已经答应了张浚的提议,将立即启程去建康,亲临长江前线鼓舞士气。与金一战,在所难免。

汤思退苦闷,这是头犟驴嘛,看来劝是没用,得找到根鞭子。他使出了之前百试百灵的那个办法,要赵眘向太上皇报告一下再做决定。

这是必杀技,赵眘必将妥协。

却不料这一次赵眘勃然大怒,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斥责之——“金人如此无礼,卿尚欲议和。今日敌势已非秦桧专权时可比,而你等却日夕言和,真比秦桧都不如!”

汤思退大惊,再一次没料到赵眘的反应如此激烈,他马上低头认罪,从心灵深处挖掘自己的卑劣意识,作出了深刻的检讨。总之,他面对赵眘这个曾经的乖儿子,表现得非常的乖孙子。

可是转身出宫之后,他的脸­色­立即变得­阴­沉。毛­嫩­的瓜娃子,这是你逼我出狠招!

一辈子以­阴­人搞事为工作特长的政治高官汤思退迅速抓住了赵眘的软肋所在,那就是张浚。无可否认,张浚真的成了一面旗帜。

在他的感召下,主战派才能抱成团,赵眘才有北伐的底气。那很好,除掉他。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求和派来了个造谣大动援,轮番上阵,各种各样的捏造扑天盖地地把赵眘给埋起来了。这些职业政客一会儿说江淮前线守备混乱,兵民不分,将帅无能;一会儿说海、泗等州孤悬在外,无法防守,代价过于高昂;一会儿举出无数例子证明张浚专横跋扈目空一切眼高手低……更用超长篇幅介绍金军如何强大无可抵御。

赵眘刚刚激奋的心渐渐从高高的云层上降落下来,返回到符离大败之后的纯军事对比上。他知道张浚自从符离战败后一直没有放松战备,现在已经召募了山东、淮北流民,­精­选1.2万,充实建康、镇江等要塞;招集淮南、江西等地强壮万余人驻守泗州;两淮关键地点都筑城设寨严加守备,又大造战船,加强水军。

近70高龄的张浚日夜­操­劳不息,可以说殆­精­竭虑了。

可事实是无情的,以上这些都是临时抱佛脚的应急手段,哪一样都不是正规军队的规模,真要是顶用的话,国家军事建制就都可以作废了。

恰在此时,金国方面松口了,那边放回来胡昉,带来了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口信,说和谈可以继续,条件可以商量。

两相叠加,赵眘顿时轻松,不用硬撑着冒险啊,这样好,这样好……他派出使者确认消息,对外宣布不再亲征建康,下令江淮前线的部队陆续撤退归营。这一系列的动作做下来,金国那边知道了和谈重开,张浚知道了北伐无望。

­精­疲力竭加上天­性­高傲,让张浚选择了再一次辞职。而赵眘同意了,并派钱端礼、王之望分任淮东、淮西宣谕使,去前线接管军事。

钱端礼、王之望,这是俩个多么好的名字,单看字面上看,礼仪人望正是中华儒家推崇的­精­义所在,而他们本人也是当时的高官,儒林里也享有盛名。

下面看一下他们的作为。

这两个求和派­干­将快马加鞭赶向前线,效率超过以往所有文官,到任之后先是遣散了所有召募来的义勇“效用”军士,禁止前线接纳收留北方的叛臣,把张浚拼手抵脚修筑起来的各种防守设施全部撤毁,下令各地不许再建,解散万弩营,停造战船,削减水师,缩小骑兵规模。

如果有爱国主战的将领拒不执行,那真是正中他们下怀,“抗命不遵,贻害国家”这八个字足以让这些将军介撤职查办,甚至逮捕入狱。

就连名重一时的虞允文也不能幸免。虞允文这时驻守唐、邓两州,命令传来,令他立即弃守,回临安述职。虞允文大怒,拒不执行,结果被撤职查办。

这是刚刚才挽救国家将覆大难的英雄,居然被这样对待!

这些事可以说是钱端礼、王之望­干­的,可赵眘一定知道,他默许了这些的发生,并且推波助澜。他命令撤销江淮一线的守备,退出海、泗两州,任命汤思退为江淮东西路、建康、镇江府、江­阴­军及江、池等州各路军马都督。

长江中下游的军事大权完全手­操­于汤思退之手。奈何这人一点军事都不懂,也不怕,再任何老牌保皇求和派­干­将杨存中为副都督。

如此这般,南宋一方尽一切努力促成和议,金国方面也变得重视,史料证明,这一切的变化都是金国处心积虑搞出来的。完颜雍就是要以战迫和,他的金国比之前辈差太多了,根本就没有南侵的可能,他所有的愿望就是尽力地压制南宋。

必须要让南宋主动弱势,从此服软。这是很高明的策略,越是虚弱越不能示弱,就像当年三国蜀汉最弱,可绝不能坐待魏国来攻,一定要主动出击,才能保持安稳。

完颜雍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他还有众多的后续手段,来确保计划成功。却没料到根本用不上,因为钱端礼、王之望给他送了份大礼。

汤思退暗中下令,为了确保议和必成,现在要做的是与女真人联手压迫赵眘,要赵眘不得不和,不想和也得和!

具体做法是派人去联络金兵,要金人迅速南下,只要敢于进攻,那么必将势如破竹。接受过各种各样汉­奸­帮助的女真人第一时间信了,他们立即起兵渡过淮河,所过之处一马平川,根本没有堡垒路障,那些全都拆了,也没有军队阻拦,能打仗敢做战的都被关进监狱了。

金军前锋迅速抵近长江北岸。

什么叫通敌卖国,什么叫背信弃义,什么叫大逆不道丧心病狂?!

这就是求和派的真面目,当年绍兴议和时满朝百官都反对,秦桧敢让人冒充百官上朝去应付摆场,这时汤思退更上一层楼,直接和敌国联手了暗算自己的皇帝。

消息传来,赵眘大悔大怒。他想起了张浚关于金人议和的总结——“金强则来,弱则止,不在和与不和。”一语中的,那根本就不是个讲信义的国家,尤其是完颜亮毁约南侵近例不远,他怎么会一时昏头听信了汤思退等人的花言巧语呢?

面对进攻,赵眘发誓——“朕有以国毙,不能从也!”哪怕亡国灭种,都别想威胁我服从金国。他下令各路军马立即开赴前线,使者所带的礼物金帛全部赏给士卒。

可是命令发出去,前线根本不执行。

都能通敌出卖你了,还想着能听命令毁了之前的安排?这是多脑残的奢望啊。有证据表明,这一时刻赵眘并不清楚真正叛变他的人是谁,甚至不知道前方已经里通外国陷害了他,他只是强烈地剧烈地反抗着,要不惜一切代价反击。

反击需要人才,他火速召回了前首相陈康伯,又召回了救火队长虞允文,任命这位奇迹先生为副相兼同知枢密院使。要他们尽最快速度组织兵力上前线,而他自己也将御驾亲征到江边。

唯独没提张浚。

因为张浚已经死了。

严格地说,张浚在符离战败大败之后之所以还能活着,完全是凭着一口倔强的、带有浓厚个人英雄主义,同时也包含着浓厚的爱国之心的气息挺着,才勉强支撑着­操­劳做事。

他不仅要与金国争,更要与后方的求和派战,这让他早就油尽灯枯了。一到赵眘决定与金议和,破坏他在前线的所有举措,他最后的一点生存意义也烟消云散。

他的死是悲凉壮烈的。

去职临行前,他表示哪怕再受迫害,也绝不会随波逐流坐视­奸­臣当道——“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吾荷两朝厚恩,久尸重任,今虽去国,犹日望上心感悟,苟有所见,安忍弗言。上如欲复用浚,浚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为辞。”

可见其壮心不已。

可惜走到半路时就体衰无药,耗尽了生机。弥留之际,他写了最后一封给赵眘,然后向次子、未来的理学大家张栻说,“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可见人之将死,其心自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古人云,看人要盖棺定论。个人认为这个说法很片面,难道说­干­了一辈子的­操­蛋事,临死前懂事了,之前就一笔勾消什么都算了?

我觉得,这样说有些刻薄,可逻辑上绝对说得通。但是,我们中国人有无可救药的厚道心肠,推及到对张浚的评价,就实在让人不忍再说什么。

张浚很讨厌,他以一介儒生在乱世中迅速升位,最初的几步实在是让人厌恶鄙薄到了极点。李纲抗金,力保开封城不倒,他弹劾李纲;韩世忠威勇无敌,是当时宋军的军魂旗帜,他弹劾韩世忠。而他自己,则在抗金之初毫无作为,开封城死难无数,节烈无数,不知这人藏在了哪里,才留下了一条命。

之后苗刘哗变,张浚得以一步登天。仅仅以所谓的救驾之功,就得到了整个西南西北的军政大权,之后就是富平大败,毁了西军百年的威名、实力。

直到淮西军变为止,张浚没做过任何与国得利的事。再到赵眘登基,他发动北伐,导致符离之败。可以说,他一生中占尽了南宋的气运,富平、淮西、符离,让南宋总是在即将登顶的时候一脚踩空。这是命运吗,还是说这个人本身就有问题?

绝对是张浚的问题。他大事糊涂且嫉贤妒能。害曲端、迫岳飞、拆李显忠的台,这才是他的领导艺术的体现。

­精­细计算的话,他一生中唯一能值得称道只有气节。从始终至终对外锐志抗金,对内不屈于秦桧,哪怕颠沛流离二十年,也绝不低头。

这绝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张浚哪怕德行不亏、能力不够、私心过重,这一点也足以让人肃然起敬。这就是前面我提到的不忍之处了。

他实实在在是为国­操­劳而死的。立足于这一点,我们原谅他,并且向他致敬吧。那些“浚征战一生,未获寸土与国。”“志大而量不弘,气胜而用不密。”之类的­精­当评语都选择­性­忽略吧。

张浚的死让汤思退等败类如愿以偿,这帮从头坏到脚无可救药的民族罪人欣喜若狂,成批量有建制地上书,要赵眘尊重客观事实,尊重过往的历史,别再做没意义的抵抗,直接放弃两淮地区,退守长江南岸。马上遣使向金国乞和,这才是眼下免于国家沦亡的唯一机会……等等等等。

不止赵眘大怒,凡天下有血­性­者皆大怒,很多前线发生的隐秘事传回了后方,求和派的叛国行为逐渐地露馅了。

民心沸腾,除了主战派人士外,民间知名人氏,太学生集团同时请愿,要求严惩卖国贼,为张浚报仇,为前线将士雪恨。而赵眘知道了这些,不禁无地自容。于他而言,这不是所谓的游移、中计或者浮浅稚­嫩­就可以说得过去的,太学生请愿起自于靖康国难时,枉他自诩中兴明君,正­干­着复国大计,居然搞得天怒人愿忠臣死于眼前还不自知!

何其羞窘。

羞窘化为怒火,烧向了汤思退等人。这帮人按着惯­性­向自己的皇帝施压,以为有了秦桧的前例,那么照搬一些也无所谓。

这种心理很像是中唐时武则天篡位,之后韦后也想着照搬,结果弄得灰头土脸。利益当前,成例在前,基本上谁都会忘了自己的半斤八两。

汤思退被免去一切职务,削夺一切爵位,押赴永州(今湖南永州)管制。

如此重罪,还不砍头,这让全天下人不服,抗议像潮水一样涌来,这让政治新兵赵眘明白了过来,汤思退等人一样是他的敌人,不杀之,不仅会遗有后患,让后来的­奸­臣加倍的肆无忌惮,更会冷了眼下抗战中的民心士气。

赵眘下令把求和派一锅端,王之望、钱端礼、尹穑等全部罢免流放各地,主战派人士陈俊卿、陈良翰、王十月、张栻等人上位。

汤思退走在半路中,得知消息直接吓死。这就是败类的本质,有胆子败坏国家民族,却没种承担半点罪恶的后果。

以上比较大快人心,南宋的士气也随之高涨了些。可惜,军事实力是个独立的现实单位,与这些挂钩,却没法因之改变。

长江两岸的实力对比,比完颜亮南侵时更加的悬殊,赵眘这时哪怕真的“男儿到死心如铁”,也没法去只手补天裂。

他的怒火随着求和派的全部覆灭而熄灭,心气随之再次下降,觉得议和应该还是可以接受的,之前所强调的祖宗陵寝地、四州、国体互称等似乎也没啥大不了的。赵眘悄悄地派使者过江,重开和议。金国见好就收,两国迅速地和了。

公元1164年,南宋隆兴二年闰11月,宋金达成和议,主要内容有三条。

1,南宋皇帝对金主不再称臣,改君臣尊卑为叔侄大小;

2,双方疆界恢复到完颜亮南侵前,即以淮河至大散关为界,南宋在采石之战后收复的海、煨等地悉数归还;

3,改岁贡为岁币,每年金额由原来的绢、银各25万两(匹),减为20万。

以上,史称“隆兴和议”。

这就是自采石矶之战、隆兴北伐之后南宋所有的“收获”。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从过程上来说,赵眘的运气之差无与伦比。

他遇到了空前的叛徒,他的宰相、前线司令官都背叛了他。可这不是借口,他缺乏最起码的争夺之道。他永远都只盯着自己。

自己有复国的愿望,那么不管实际情况怎样,都一定要打;受挫之后,不看金国的情况怎样,面对威胁就急于求和。

不和不说,他的争夺理念从根本上有缺陷。而这也很正常,不看他是谁培养出来的,赵构给他请的老师是史浩,这类人难道会真的教他帝王之道吗?

会教他怎样开疆拓土,一统天下吗?

更论教他怎样面对逆境,保持斗志,始终冷静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说过也就算了,重要的是经过这些之后赵眘感觉还可以接受。

仔细算一下,他这番努力还是换回了些许的代价,与他的老爹赵构相比,他的国际地位提升了,再不是别的臣子,每年交出去的钱也不叫贡了,而是馈赠品,还少了近五分之一。

这也是成就啊!

当他找到了抚平自己伤疼的理由时,他的一些东西就丢失了。那些东西是不可以用来妥协、计算的,比如国恨家仇,比如沦丧之苦。这些怎么可以去讨价还价!

还要再过些日子,赵眘才会从危险过后的庆幸中走出来,感觉到自己变了,直到渐行渐远,与最初时的他背道而驰。那时,他会发现机会离他更加的远了,因为,长江的对岸,有人比他看得更准,做得更稳。

完颜雍。

是时候说下这位金国皇帝了,他是很纠结的矛盾体。他温和,他不侵略,他甚至还讲道理。与完颜亮相比较,他实在是太不女真了。

从这个层面上看,无论如何,作为隔江而治的会南宋都会选他做邻居。可历史证明,就是这个人,让赵眘绝望,远比完颜亮时更加的绝望。

话说中原自五代时起直到元朝建立,其实都是个乱世,其间宋、辽、夏、金谁也没能做到统一,这一点谁也无法反驳。于是,从宏观的角度来看,谁也不是正溯,谁都应该遵守乱世时的生存法则。

即争斗之道。

这一点是无可质疑的,历史给出了肯定,看蒙古人,直到统一天下,一直在争斗中得到。那么依照这一准则,明明是完颜亮才是时代的宠儿,完颜雍是边缘庸才才对。

可是在大一统的机遇出现前,正确与错误往往逆向。

完颜雍人如其名,看似温吞水,实则雍容宏漠,从容不迫。这人该低头时能忍得住,连老婆都送得出门;该决断时绝不犹豫,称帝造反一言而定;面对南宋挑战时,始终镇定;该谈判了,几次命令进兵、停止、和谈、再进兵,成功调动了南宋君臣的神经。

这是非常有名的策略——以战迫和。

可以说,自从完颜亮南侵起,完颜雍一直在走钢丝,走错半步就会跌下万丈深渊,可他就是不出错,直到整合内部,压服南宋,保持住了金国最强的局面。

而这只不过是他的开端而已。

完颜雍一生不出错,以这种可怕的稳定­性­为基础,他让金国既迅速又稳定地开始了大变化。先是与民休息,对宋战争一结束,他仅留下了6万常备军,其余的都放还故乡。

仅此一条,即功德无量。

他还调整阶级关系。

金之初,为了仇恨深重,也因为见识不够,金国把原辽国的经济自由人、寺院等二税户等都贬为奴隶。完颜雍下令赦免;因在战乱中、饥荒中典卖的妻子儿女,由官方出钱赎买,放归亲人;再规定,凡放良之奴,限内娶良人为妻,所生子女即为良民。

凡此种种,不见宋朝哪位皇帝做过。

相比于治国,善行不过是小德。完颜雍在大的方向上把握得更加­精­当。主要体现在两两方面,一,经济向汉族靠拢。

女真人自立国起,直到完颜雍南侵失败,一直处于半奴隶半封建制的低端时代。只知道烧杀掠夺,至于抢到手之后怎样发挥出应有的效益,他们一概不知。这就导致了他们总觉得吃不饱,总想着再去抢,而不是像当年赵匡胤立国时那样,宁可放慢了脚步,也要得一地繁华一地,让经济民生迅速升腾。

完颜雍有见识,他通检推排,平均赋税差役逐渐削夺女真贵族的特权,像宋律一样把全国百姓分成若­干­等级,按级服役。

二,­精­神内核女真化。

这个问题很有时代特­色­,不止发生在南宋时代的金国,在明末清初时也一样出现。即女真人总会迅速地腐朽。

清初时八旗子弟席卷天下,创立大一统国家,可成功后不久就堕落成了一堆只知花天酒地吹牛皮的废物。从康熙晚期到乾隆中期,这些人别说披甲执锐上战场,就连戏台上演戏杀人,一刀砍下个假人头顺带着喷出来一腔的­鸡­血,都会吓得他们台下一片惊呼。别的方面,连衡量一个种族存在与否的最大标准——民族语言,都不会说了。

历史是个大轮回,这些问题早在金国的完颜雍时期就出现了。完颜雍本人的太子都不知道女真风俗,宗室亲王们不能用本族语言交流,女真人除了梳着一条大辫子之外,已经找不出和汉人的区别。

完颜雍下令设立女真学,选金国贵族子弟三千人入学,设女真进士科,颁行女真文译本的五经、诸子,与汉文儒生并列成两个对立体系。

禁止将女真姓改为汉姓,如完颜氏改姓王等,禁止侍卫讲汉语,禁止女真人穿汉服,如果发现,重者处死,轻的取消世袭的女真爵位。

别的方面,完颜雍也取得了重大发展,比如榷场。宋、金国境线上再不像从前一样,只有一个每年交接岁币的区域,而是在广阔的大地,从东方海岸线附近的泗州(今江苏盱眙北)、寿州(今安徽凤台)直到西北的凤翔(今陕西凤翔)、秦州(今甘肃天水)、洮州(今甘肃临潭),都是两国贸易的窗口。

此外密州胶西县(今山东胶县)则是宋金海上贸易的平台。

这些地方的交易极大地提高着女真人的生活水准,基本上不用打仗一样可以得到美妙的东西,若不然,他们抢来的金银钱币算什么呢,不过是废铁。

当然,这也走上了当年辽国的老路,辛辛苦苦打仗赢回来的岁币都在榷场上流回了宋朝,宋金之间,每年金国用来买茶叶的钱就达到了30万白银之上。

很无奈,可是东边吃亏西边补。金国还有与西夏的榷场,与更北方的少数民族如蒙古族的榷场。在这两块地方女真人继续扮演原始形象,输打赢要欺行霸市。

收获很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完颜雍始终稳定,对内政策始终如一,对外更是滴水不漏,哪怕南宋方面几次处心积虑下圈套,也被他化解到波澜不惊。

这种稳定一直持续了近30年。

让人发指的是,直到这人临去世前还在说,“趁我还健康,有政令未完善的,法令不统一的,都应该提出来,修改订正,我不会懈怠的。”

完颜雍让人绝望,在长江的南岸,赵眘像是面对着一团软绵绵的空气,他每一次发力想击碎些什么,都发觉打空了,造不成任何的后果。

完颜雍带动着、强迫着当时所有的人一起跟他过和平稳定的生活,于官场而言,尤其是针对南宋,这扼杀了宋人很多的梦想,而于百姓而言,无论是金国的还是南宋的,都会很庆幸,因为平安。终完颜雍一世,战争再也没有爆发过。

完颜雍,庙号世宗,在位29年,“……世宗久典外郡,明祸乱原故,知吏治得失。南北讲和,与民休息,孜孜求治,得为君之道,上下相安,家给人足。”

时称“小尧舜”。

金国怎样好,隔江望去,总应了一句老话——“隔岸看风景,总是那边好。”所以不管完颜雍做出了怎样的成绩,赵眘是不服的,稍有理智的宋人也都不服。

因为皇权的力度。

完颜雍在北方一言九鼎,言出法随,从没有任何人敢于打折扣。在这一点上,几乎古往今来所有的汉人皇帝都达不到。

以秦皇之威酷,得焚书坑儒之后才威加海内;李世民虽强,也总有人不断地叽叽歪歪,比如魏征;赵匡胤就更不用说了,被各种人以各种方式抵制。

汉民族可以自诩为是佳话,可对比就会知道,只有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独裁者,才会让政府运转顺畅,如臂使指。

至少在封建时代是这样。

隆兴和议之后,赵眘在国外是侄皇帝,在国内是儿皇帝,放眼望去,几乎到处都是阿猫阿狗,每一只都敢跳出来吠唁几声。

可现实又不容许赵眘什么都不做,客观地讲,赵构留给他的江山,比完颜亮留给完颜雍的烂摊子还要垃圾,几乎综合了已经的全部政府危机。

先是吏治腐败。

在临安城内,顶级高官们整天无所事事,在办公桌上越积越多的文件哪怕真的堆成了山,他们也视而不见。因为要办工的话,会被人看不起的。

那是繁琐、具象、低级的表现。

在外地,各级官吏们只­干­两件事。钻营投机,以便升职;巧立赋税强求豪夺,以便贿赂。其它的,举个例子看情况。

某一年夏天,两淮大旱蝗虫成灾。注意,这两点加在一起,不仅让人类活不下去,连虫子们也受不了。夏季本就没多少庄稼,蝗虫们扑天盖地找食吃,结果灾情严重的地方一根草杆都看不着,于是成片的虫子只能委屈地抱住各种­干­枯的枝条去死。

这让当地的官员们喜出望外,一个叫姚岳的动作最快,他兴冲冲地写奏章报告赵眘,说蝗虫自淮北以来,皆抱草木自死。这是千古未有之嘉瑞,足见陛下治国有方,感动上苍,感动大地,感动鬼神……必须隆重地庆贺一番,并载入史册纪念。

赵眘成批量地拥有这种臣子,是多么的让人羡慕啊。而更加可喜的是,这种官员的规模每时每刻都在迅猛地增长中。

在京官员,参照伟大的仁宗朝是不满2000人,北宋末期赵佶时代最多时不超过2700人,而这时临安城里是近4000人。

这还只是在职的,各种候补官员保持在8000人左右,时刻准备着加入公务员队伍。

地方官员的数量无法统计,只是浙东路7个州的不完全统计,在册官员就达到了临安城的总和。可以想像,整个长江以南,会是个怎样的官本位世界。

在这些基数上,官员的数量还在失控地增加着,每三年一次的科考人数比北宋时更多,最多时达500人。这之外荫补、任子等恩典更是每个官吏乘以5,即可以有5个子孙后代可以得到名额。这还只是少的,官员们本着无私的爱国­精­神,还可以随时向朝廷推荐不计数量的“白身人”,即没功名没资料没出身的平民百姓。

这些人的工资是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数字。

史禄,北宋初全年不过150万缗,平均每月12.5万缗;神宗时每月增至36万缗;赵构的绍兴时代增至每月80万缗,轮到赵眘是每月120万缗。

地盘缩水了,土地变小了,官员反而增加了,工资变得膨胀了!而这还只是基本工资,不包括各种各样超级丰厚的封赏。

至于军队,就变得更加的离谱,篇幅所限不多赘述,只提一点,号称兵强马壮的四川宣抚司统兵7万余,各级将官达到17700人,平均每个军官领的兵不到4个!

而军费的支出则是另一番景象,淮西诸军费用1100万缗,湖广诸军960余万缗,淮东诸军700余万缗,四川最多,每年支出达3000—4000万缗。

总计大约5760—6760万缗。

终赵眘一朝,国库岁入最多的一年是6530万缗。

这样的江山,怎是个了局?

凡此种种,都是亡国之相,在北宋要在英宗时代才会出现,逼着神宗大刀阔斧地去砍,才重新振作起来。这时南宋才历二世,就糜烂到这地步,试问赵眘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他做得很认真。

吏治方面,限源裁人一起抓,短时间内官员队伍开始了缩水,财政方面就没这么简单了,他每走一步都会撞上重重大山。

比如他爹赵构。

国家财政如此紧张,赵构带头捣乱。某天赵眘正查账本,发现有人私自造酒。酒,是国家的重要收入来源,属特供特销物资,别说是私造,就连私卖都是犯罪。可是赵构偏就在他的德寿宫内开了酒作坊,每天公然抬进搬出,把大批量的酒流入市场。

御史台专门就此事上报,赵眘觉得头疼,要处理吗不处理吗真不处理吗……正在纠结,他爹先爆炸了。赵构大怒,派人来质问儿子,这事是真的,你想怎么样?!

赵眘孝顺神经发作,酒的事忽略,御史台有关人员开除。他觉得这样才能彰显他无可挑剔的孝道,要知道这万里江山都是爹赐给他的,一点点的酒税又算得了什么?

忘恩负义白眼狼,永远别想和他贴边。

可是下边的人不­干­,宰相带头反对,撤职诏书被扣发,不予执行。赵眘急火攻心,这不是陷他于不义吗?他找来宰相严辞责问。宰相说,德寿宫里的办事人都是些阉人,懂得什么国事大体。为了他们就撤言官,以后谁还会为国­操­心?

说得好,正中赵眘要害,皇帝陛下立即心情大好,收回成命,御史不必下岗了。可是,私酒的事也不了了之,他决心再不追究。

他想完,赵构还不­干­呢。几天之后,德寿宫召见,请儿子喝酒。酒上来后,发现瓶子上有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德寿宫造。

请皇帝喝私酒,百官、皇子都跟着,看你喝不喝。

赵眘一生喝下过无数杯勉为其难的苦酒,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杯而已,有什么为难的,仰头咽下就是。

他爹的酒好喝,臣下的怒难抑。说到财政,这是南北两宋最重要的国脉支柱,比外敌入侵更加要紧,赵眘无论如何都得治理下去。

简言之,南宋此时的财政混乱到了极致。先是机构重叠,各不统筹。例如,中央一级的财政管理机构是户部左藏库,这是国家明文规定的只此一家的负责部门。可是还有左库南库、左藏封桩库、内藏库、三省枢密院激赏库、合同凭由司、修内司、国用司等等部门,一但国家赋税收上来,全都伸手要钱,哪一个都绝对独立,不听约束。

比如左藏南库,它是秦桧当政时私下创置的,他以各种理由从户部划一大部分赋税收入进库里,供其个人销费。秦桧死后,赵构把这个库连同望仙桥秦宅一起收归己有,成了太上皇小金库,试问还有人敢拦它的道,敢撤它的编吗?

现实种种,逼着赵眘想各种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任命由宰相、参知政事等组成一个专门的理财部门,统一管理各级税务收入。

这从理论上说是可行的,宰相、副宰相是国家级别最高的官员,由他们联袂出面,足以打压管理各种库藏,整理国家财务。

可是,第一宰相也没法搞定所有人,里面不止是赵构,赵眘本人也是阻力之一。左藏封桩库、内藏库就是他设立的,也是从国赋里随手支钱的主儿;第二,宰相们太忙了,本身国家事务就多,再压上来无数本账簿,这任务太繁重了,多少年积压下来,谁来也没辙。

最要命的是第三,这个部门本身就是与户部左藏库这个国家唯一理财部门相对立的,还是宰相、副宰相任职,老实说,它对搅乱国家金融秩序的力度是空前巨大的~~

困难很多,赵眘绝不气妥,他想起了他的七世祖,也就是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曾经做过的事。赵匡胤曾努力存钱,说以20匹绢买一名契丹战士的人头,彼­精­兵不过10万,200匹绢左右大事可成。

时隔世异,价钱肯定是涨了,可赵眘决心向太祖看齐,尽量多攒钱,完成灭金复国大事。在这个大愿望的推动下,赵眘在糜烂腥臭的吏治环境里,在千疮百孔处处伸手的财政泥潭里努力挣扎,让钱一点点地多了起来。这实在是不容易,各种不断出现的中小级麻烦不论,动不动还会有天灾降临。

他爹赵构会不定时地伸手,把他辛苦攒的钱掏走。

至于理由则很光明,儿子,最近我零花钱不够;儿子,你瞧我快过生日了;儿子,你妈最近也要过生日了;儿子,你二姨娘也要过……

每一笔都是巨额数字,稍微提一下让大家开开眼。每个月必须的花费是向德寿宫进钱10万费,每年48万贯另算,是赵构的零花钱,再有宫内各­色­人等的开支也都由官方负责。除了上面提过的各种生日各种节日的进献外,有时赵眘也嘴贱,喝多了些会向他爹许诺,过两天给您20万贯钱,聊表孝心。

酒醒后赵眘一身冷汗,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他决定装傻,酒话嘛,过两天大家就忘了,难道爹还会认真不成?

他太低估赵构的脸皮厚度了,赵构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不兑现?赵眘哑口无言,以皇帝之尊,以孝宗之孝,难道会赖账吗?

可真是没钱啊,好容易攒点,交出去真是­肉­疼。最后还是太皇太后吴氏出面圆了场,代替他交出20万贯了事。

德寿宫,是赵眘的梦魇之地,他不想去不敢去却不能去,那里边装修得像人间仙境一样,比如宫内开掘大池,注入西湖之水,号大龙池。岸边叠石为山,名为……“万岁山”。

听着像不像艮岳?

实际上德寿宫就是赵构根据记忆中,那繁华壮丽举世无匹的北宋皇宫园林造出来的微缩版。宫内亭台楼阁无数,夏天时“堂前假山、修竹、古松,不见日­色­,并无署气。”

宫内池塘假山旁的亭、桥是由吴璘所进的四川石料砌成,“莹彻如玉,以金钉铰”,“四畔雕镂阑槛”,“桥中心作四面亭,用新罗白罗木盖造,极为雅洁。”

桥下是千叶白莲,御榻、御几、瓶、炉、酒器等,都是用水晶雕琢而成。此外,德寿宫里还“甃石池,以水银浮金凫鱼于上。”

如此美妙,可落在赵眘的眼里,就像是吞钱的魔窟,时刻搅碎他的梦想,搞砸他的事业,没给过他半点的帮助!

很多年后他才会清醒地意识到,他爹这么做并不是无耻症发作,厚着脸皮只知道要钱。而是在帮他。赵构认为,时刻搞得这小子手里缺钱,才能保证江南的平安。

辛难万难,好在勤劳的汉人无论在怎样艰苦的环境里都能从事生产,于是托百姓们的福,赵眘的钱包还是一点点地鼓了起来,允许他去做一些有关尊严的事。

隆兴和议,最让他觉得屈辱的并不是汤思退等人的卖国行为,也不是李显忠、邵宏渊的符离之败,而是两件看似与国家实利无关的“小事”。

第一,河南始终没能收回。

这不止是收复故都开封,打回到黄河边的激昂口号,而是赵宋的皇陵在那儿。除徽、钦二帝之外,北宋所有皇帝都埋在那儿,从常理来说,每年都没法去给先人扫墓,是汉民族所没法忍受的可耻事。从实际来说,赵宋不仅失败,还把祖宗也连累到被俘了,并且时刻在挖坟掘墓的威胁下。

这事赵构无动于衷,赵眘寝食难安,他决定和金国讲讲道理,别的地盘先不忙,河南必须交还给南宋。

第二,受书礼。

这是个政治仪式,是绍兴议和时定下来的。规定每年每次金国使者到江南宋廷说事时,宋帝必须离榻降阶走到御座下面,亲手接过金国国书,以示君臣关系。

这种礼节赵构、秦桧做得非常到位,非常开心,满朝文武亿兆百姓拦都拦不住,谁拦谁死,决不留情。很大程度上,韩、岳的悲剧就肇启于此。

极品奴才。

赵眘继承了江山,也得继承习惯。好在他上岗时正赶上完颜亮南侵,君臣打架大失体统,几年之间断绝邦交,谁都没提这个事。

可隆兴和议达成了,这些就躲不过了。每年金使到来,他得降阶恭迎,自己当侄儿问叔叔平安,这对一个立志复仇,并且曾经复仇还失败了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难堪的吗?!

赵眘羞愤欲死,从第一次起就以种种理由拒绝,软的有生病了、不爽了等,不跟金使见面。硬的很­干­脆,直接说不喜欢,老子不­干­!

可是,爹还会瞬间出现。赵构的耳目遍布朝廷,发生了什么事都第一时间知道,他会勒令儿子按规矩办事,不然他亲自去金殿行礼迎接。

孝……无违曰孝。

就是得听话,不能跟长辈顶着­干­。赵眘难道能让爹出来受辱吗?其实这娃也是个憨货,他就始终不懂,他那变态老爹是多么喜欢这种场合啊。

长话短说,到公元1170年,宋乾道六年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正好国家税收走入正轨,手边也攒了些钱,他决定立即就做。

这时虞允文独相,抗金英雄终于走上了前台,他推荐了两个人选出使金国,希望先礼后兵,让金国自动答应以上的河南地、受书礼两项不公平条款。

这两人一个是秘书少监兼权起居舍人李焘,一个是起居郎范成大。李焘,是所有研究宋史的学者的公同老师,真正的一位宋史达人。一生中著述颇丰,有《巽岩文集》、《四朝通史》、《春秋学》等五十多本书,大多散佚了。

今存的有《续资治通鉴长编制》五百二十卷,《六朝制敌得失通鉴博议》十卷、《说文解字五音韵谱》十卷。这些都收入了《四库全书》里。

一点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李焘的书,那么宋史将无法研究,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位历史大方家,至少在记录这一块上,是中华民族名副其实的一件瑰宝。

可在此官员本职工作上,他就和另一位宋代历史大家司马光一样了,非常的好玩。

平日里他义正言辞,好为天下先,这让虞允文激赏,觉得这是位­精­读历史胸有热血的好男儿。于是在出使金国,为国为君争利的大关头,第一个推荐了他。本以为李焘必将慷慨成行,去家为国。却不料李焘把这事儿想了想,说了一番非常成熟的逻辑。

丞相啊,你派我去改约,金人一定不肯;金人不肯,焘必将与之以死抗争,那样……焘就死了。丞相此举实乃杀焘,必死之局,为什么一定要让焘去?!

虞允文觉得脸红,自己是一国之长,百官之首,居然没看清楚这货居然有这样一面,失职啊不应该啊,李焘,滚到外地写你的历史书去吧。

范成大则有另一番逻辑。

范成大,字致能,生于1126年,这时年近60岁。官职方面只是个小小的起居郎,如果说有什么是能拿得出手的话,是他的诗文。他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

范成大一口答应出使,并且非常镇定。他说,这次出使并不是为了开战,所以没有生命危险。但所提的内容有挑衅­性­,估计长期扣留是很可能的。那就相当于长期出外任,京城里家小都安顿好,有陛下照料,还担心些什么呢?

同一件事,不同的看法,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普遍意义上大家认为读史可以明志,可以提高灵魂质量,有利于成长为正面人物。却不料在这件事上,浪漫的诗人和严谨的历史学者对调了。所以,从古至今,激|情永远都是人生第一要素。

按规定,范成大被提升至资政殿大学士、左太中大夫子、醴泉观察使兼侍读、丹阳郡开国公的位置,出使金国。按规定,他必须先向金廷通报出使的理由,到金国后,由金方陪同官员查阅有关国书,之后才正式举行进呈国书的仪式。

可不按规定的是,走上金国皇廷时,他的衣袖里藏着另一份国书,那才是他此次出使的真正事件所在。

这也是不得己。前面那些法定程序环环相扣,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早就在最初阶段就规定好了,别想钻空子。

比如他敢第一时间报告说,有这样一份关于受书礼、河南地的国书,金国直接就会拒绝,根本提不到日程表上来。

当天金国皇廷上接待宋使的程序在按部就班地走着,完颜雍平静地坐上皇座上,似听非听,神游物外。这不奇怪,作为上位国的君主,他可以一言不发,可以大发雷霆,想怎样都随便,不必像南宋那边小心翼翼,时刻等着接招。

可是这一天注定了是他的郁闷日,本来觉得该收工了,突然间宋朝那个使者重新施礼,从袖子里拿出另一份国书,不等呈递,立即高声宣读国书内容。

范成大声音朗朗,申述南宋要求归还河南祖陵墓园地的理由,并质问两国已经不是君臣关系,而是叔侄关系,那么仍然像从前一样行受书礼,这合适吗?

金廷一片寂静,紧跟着就爆炸了。别人不说,完颜雍腾地一下从皇座上站了起来,据史料记载,这是绝无仅有的,这个完颜和从前那些不一样,从来都雍容淡定,从容不迫。只是这时他真的气急了,这是对他,对大金国的重大侮辱!

女真人建国以来,从来都只有欺负别人的,从没受过任何种族的蔑视。尤其是懦弱胆怯的宋朝人,居然敢自作主张,到他的皇廷来定规章制度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完颜雍怒吼:“这朝堂上难道是你擅自献书的地方,从来没有一个使臣敢如此放肆!”他命令范成大自动收回国书,下殿请罪。

范成大不在乎,“此国书不奏达,我回去必死。与其有辱君命而死,不如死在这里!”

完颜雍大惊,原来你还是个青皮?不过尽管你这样少见,还是得守规矩,拉下去,老实请罪。这时金殿上一片大乱,当皇帝怒吼时,每一个金国大臣也都开始了咆哮,范成大一介江南文臣,被淹没在如此一片怒火汪洋里,从始至终保持了镇定。

范成大用事实证明了自己说到做到,他宁死不收回国书,哪怕死在金国皇廷上,也绝不辱命回国。这么倔,按说根据完颜们的传统习­性­,他基本上是死定了。

当天也的确有一大批金廷武士拥到了他身边,只等一声令下,直接把他变成江南特产­肉­酱。

可是却迟迟等不到命令,完颜雍怒火冲天站在皇座前,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神­色­逐渐地平静了下来。这人叫完颜雍,史称冷静雍、理智雍、从不出错雍,他的心­性­气度绝对超出了这个时代。

完颜雍下令接受南宋这次共两份国书,放开范成大,让他下殿回驿馆听信。

回到驿馆关上门之后,范成大才开始后怕,谁也不愿意死啊,何况是死在异国它乡,并且是仇敌之手,这与光荣有关,却和愿意与否挨不上。

他写了一首诗,表示自己有点怕,但是绝对挺得住,早就做好了和西汉名臣苏武一样在异国囚禁的打算,绝对不向异族敌人低头。

他多虑了,几天之后传来消息,完颜雍放他回国。至于使命,他传到了就是,成不成功与他无关。并且严格地说,此行他让金国官方正式接受了受书礼、河南地等两项国务述求,如果以后能探讨成功,那么他就是首功之人。

范成大很高兴,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了任务。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去,可是临行之前却突然又出事了,于他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

灾情从西夏来。很久没有提到党项人了,一来是他们从地域上讲,与南宋再不是邻居,没有交集,不成历史;二来是那边很让人厌烦,无论是从封建时代的标准来看,还是现代人的审美情趣来说,都让人提不起来兴致。

这次是一个叫任德敬的大臣搞篡位,刺王杀驾没能成功,被反功倒算的皇帝灭门。灭门行动中自然要抄家,翻出的东西里有一份与南样四种宣抚司签订的合同,约好篡位成功后南宋、西夏联合起来攻打金国。西夏国王拿着这份合同想了想,任德敬死了,南宋和西夏没关系,金国和西夏紧挨着,金国很强……他迅速得出结论,卖了南宋,向金国示好。

完颜雍指着这份合同上南宋四川宣抚司的公章问范成大,这是咋回事?你们南宋太不地道了吧,总在背后搞小动作,是不是想再次开战啊?!

这超出了范成大的职权范围,他可以不回答,他也无权回答,因为他不了解内幕,甚至于答错了还会造成国家损失,所以通常情况下,选择闭嘴是最佳应对。

可范成大偏偏没这样,这人很淡定地面对金国皇帝的怒火,说了一句很不官方的话:“帝王的御玺都能伪造,四川宣抚司的公章就一定是真的?”

这简直太青皮了,纯粹是街边吵架逻辑。完颜雍是向他质疑,要求南宋一方给出解释,他反过来要金国先证明这公章是正品,不是的话跟南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是明摆着只给完颜雍两条路走,要么穿越到现代,找出证明此公章的正品­性­制造工艺证据;要么就蛮­性­发作,像美国人一样,我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管对错,先­干­掉你再说!

冷静雍、理智雍再次出现,完颜雍把那张来自西夏的合同随手扔到一边,这事儿一笑了之,就当不存在。

范成大顺利回国,这一次出差,在外将近四个月,他­干­了应该­干­的事,摆平了不该他负责的事,连他在内全使团的人都安然无恙。看记录可以发现,这是宋室南渡之后绝无仅有的一次成功外交。赵眘、虞允文大喜过望,重新正视了他。

几年后,范成大任参知政事,进入宰执行列。

这件事­干­得漂亮,可是回头看,只是给之后的进程搭了个桥,金国什么都没有答应,赵眘还得再派人去交涉。

没等人过江,完颜雍先给出了答案。河南地不要幻想了,你们不是要祖坟吗,这个简单,你们来人也行,我们帮你也可以,把北宋皇帝们都搬到江南去住,不就得了?

赵眘急火攻心,原是要收回祖陵,这回要变成破土迁坟了,这是对祖先最大的不孝!一定要阻止。正好两个月之后是完颜雍的生日,赵眘以贺金主生辰的理由再次派出使者,一定要和金国争个清楚明白。

这次派去的人叫赵雄,出使前职务是中书舍人。这位在宰执办公室里上班的科室人员是个比范成大还要强硬的牛人,他在金国皇廷上的表现被金国的大臣们记录了下来,很多年之后还被传颂,他们称之为“龙斗”。

顾名思义,赵雄跟完颜雍掐起来了。

两人­唇­枪舌剑辩论了很久,限于编幅不多赘述,如果有人要求一定要赘,对不起,我不­干­。理由?和金国大臣们传颂这段的原因一样。

完颜雍赢了。

他要没赢的话,女真人吃饱了撑的传颂一个南宋使臣?

完颜雍说得合情合理——汝国为什么一定要谈河南地?难道是为了所谓的祖陵吗,如果是这样,眼放着宋钦宗的棺材都不收回,还谈什么祖陵?说来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了,于情于理都不名誉,要是你们还不为宋钦宗下葬,我来安葬他。

至于受书礼,签订绍兴和议时你们同意,签订隆兴和议时你们不提,这几年也一直遵行,现在突然提出来,请问信义何在?此事不必再说。

赵雄欲辩无辞。

回到临安之后,赵眘、虞允文也没找出来什么辞。这根本就没法说,难道要说绍兴和议时是赵构作主,跟他没关;隆兴和议时他被卖国贼设计,被赵构强迫,只能同意?至于宋钦宗的尸骨安葬……赵构还活着呢,这事赵眘能隔着锅台上炕?

千言万语只能憋在心里,至此赵眘自己明白,也让南宋全国看清楚,外交已经彻底绝望,想争得起码的尊严和地位,只有战争这一条路可走。

他想打,完颜雍的动作更快。赵雄前脚刚回江南,江北立即传来了战报,说金国以送宋钦宗灵梓之名,起重兵30万,欲平江南。

临安立即慌了,前线也一夕数惊,战报频传,要求增兵支援。当是时,只有虞允文镇定,他断定金国只是虚张声势,有完颜亮惨败身死的教训,金国决不敢出兵。

果然如他所料,金国的军队没来,来的是金国的使者。

金国的使者憋足了劲想在南宋皇廷上也来一出“龙斗”。这位上位国的使者气势汹汹地走上金殿,直逼赵眘的御座,要赵眘下阶,向江北的“叔叔”问安。

却没料到南宋这边根本不给他机会。

赵眘端坐不动,虞允文走了上来。他先请赵眘回宫,然后告诉金使,大驾已回内宫,今天不会再临朝,你明天随班上殿观礼吧。

这也是创了纪录,自从南宋立国之后,金国的使者从来都是宋廷的大爷,像今天这样被晾在一边儿丢人,是破天荒头一回。

金使悻悻而去,可想而知金国必将勃然大怒,上位国的气焰要如何保持?只有铁与血,战与火!宋、金关系再一次空前紧张,眼见一场风暴袭来,却突然间又平静了,连带着金国都不再计较。理由非常充分,金使受辱记里的主角虞允文被罢官了。

从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首相,被贬去了四川宣抚司。虞允文的地位一落千丈,消息传到了金国,足以平息一大堆完颜的怨气了。

这是怎么回事?赵眘的脑子再一次短路了,还是赵构重新掌控了朝局,把虞允文搞成了岳飞第二?都不是,这一次赵眘谋而后动,给金国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北伐复国是一定的,可方法要重新设定。隆兴北伐为什么会失败,方方面面的原因很多,像邵宏渊等败类直接导致了­操­蛋后果,可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张浚的战略意图不对。

只看见了金军在两淮空虚,看不到河南屯积了大批金军主力,随时可以南下驰援。四川方面更是形同虚设,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这一次,攻击的重点就设在了四川。两淮地区、鄂州方面将阵兵威胁,虎视中原,牵制住金国重兵,宋军由川入陕,从侧后方攻击河南腹地。

这个战略是最理想的,可是却没有最理想的人去实施了。川中吴璘已经病故,西军最后一个老兵也走了,哪怕蜀川在这几年里元气有所恢复,也不会对战局有所帮助。

在这个前提下,想实施这个战略意图,只有派虞允文入川。

四川是个神奇的地方,她是最懒散最悠闲的,这是基本气氛,只要战争稍微离得远一些,立即歌舞升平浅酌低唱。可是只要战争临近,只要给她稍微一点点的适应时间,她会骤然转型,变成一座集物资、士兵于一体的堡垒加仓库。

可战,也可支援。

赵眘刚登基时出昏招导致川军元气大伤,吴璘只能收缩在蜀中隐忍不动,这时几年的时间过去,蜀川的神奇功能重现,她再一次物资充盈民力可持,有潜力担任反攻的前锋了。

虞允文入川,就是要把这种潜力发挥出来,整合成可战的实力。而赵眘坐镇临安,更要大张旗鼓,频繁调动,造成北伐的重心仍然在长江中下游沿岸一带的假像,牢牢地拴住金国中原的重兵。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赵眘短时间内阅兵三次,规模一次比一次大,赏赐一次比一次多,参阅兵力最多时接近三万。

这是庞大的兵力……更是庞大的开支。赵眘做着这些时心情激越,越飞越高,觉得和九天之上自己梦中的目标越来越近了。于是,总是不断地和虞允文通信。

内容是催促。

要到什么时候才出兵,是长江中下游地区先出兵,还是按原计划蜀川先出兵?虞相、虞爱卿,你一定不要让朕失望啊。

他曾这样和虞允文约定——若卿出兵而朕犹豫,是朕负卿;若朕在江淮举兵而卿不动,则卿有负于朕!

这样的话不可谓不重,于韩世忠、岳飞、虞允文等人来说,简直重若泰山,无可抵御。无论是他们本人,还是悠闲于历史长河里闲看两宋风澜波动的各年代人们,都会认为允文将欢天喜地无法遏制地迅速出兵,绝不会出现让皇帝等着急的情况。

可偏偏就这样发生了,虞允文入川一年零五个月,居然一直按兵不动。

赵眘等到怒火中烧,从怀疑四川的军政环境,到怀疑虞允文的本质本­性­。这位虞爱卿还是几年前挽狂澜于既倒敢独身屹立于残暴金主面前的那个人吗?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也做如此想。

直到公元1174年,南宋淳熙元年的2月份,虞允文于蜀川病故。师未出而身先死,南宋之相比之当年的蜀汉丞相还要悲剧。

可却没人为虞允文悲伤。包括赵眘在内,南宋帝国对虞允文的死报以不解、郁闷,这是为什么呢,是四川那个地方邪,每次北伐都会拖南宋的后腿,还是说虞允文把大家都骗了?!

想到了骗,赵眘的怒火里夹杂了无数的痛苦回忆。为了再一次北伐,他做出的努力实在是太多了,包括他节省下任何一枚铜钱增厚国库,包括为此被臣子们嘲笑——“陛下不过被数文腥钱作使,何不试打算得几番犒赏?”

讽刺他攒下的钱别说支撑北伐,连给军队打赏都不够。天可怜见,他攒点钱容易吗?

包括他以身作则,带动全民练武。他先是­射­箭,成绩很好,一连几个月都稳定在高中靶率。直到某天突然间用力过猛,把弓弦拉断,反弹回来的弦把他的眼睛都打肿了,半个月没法上朝。还有就是他突然间有了个习惯,开始拄拐。

那是一根颜­色­深沉,造型古朴的木杖。赵眘宽衫拄杖而行,姿容高古颇具风度,这让文士集团们非常欣赏,很想效仿。

某天,赵眘出行很急,突然想起木杖没带,连忙派人去取。去的是太监,本想着一根木杖有几斤,轻松就会带走,结果入手才发现,重得惊人。

那是铁杖。

赵眘于每时每刻不忘抵砺自己,使身体健壮意志坚强,从自身出发,足以支撑北伐的消耗。

再比如他为了理顺内部,每天处理海量的公务,某天实在是累到极限没法再沉默了,对身边的臣子说了一句:“朕每天都要游行全国一周啊。”意指全国公文每天都处理一遍。

这些都为了什么,可虞允文把一切都耽误了!怒火难遏,赵眘做出了一个让人震惊的举动,对虞允文之死,南宋官方不赐谥,不赠官。

其实单以采石矶之战,虞允文就该终身享受英雄待遇。他的死后待遇如此刻薄,让人不禁想起了符离之战后,赵眘对李显忠的处罚。

剥夺一切职务,没收一切财产,收回一切荣誉。

直到气消之后回头看,才明白处理得太过了,再给予补偿。虞允文的身后事也是这样,赵眘要在四年之后检阅四川军队时发现全都是­精­壮士兵,军械物资也极其充沛,才意识到虞允文入川­干­了多少实事。

虞允文不是不想北伐,更不是拖延时间,而是要做的事太多了。为了战争必胜,为了在整体国力不如金国的前提下必胜,虞允文不能允许自己没有把握只凭热血。

一生尽忠过劳死,死后真相无人知。

整整四年过去,赵眘才明白自己的决定是多少的蠢,多么的伤人。宋廷追赠虞允文太傅,赐谥号忠肃。

虞允文死后,赵眘举目四望,看不到半个能理解他的人,更弗论支持帮助云云了。这让他举步唯坚,时间长了变得渐渐的懒散。

不懒散又如何,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没完没了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搏杀中体会到兴趣的。时间,是最可怕的大杀器,搞得久了,谁都会体力不支。

从这时起,赵眘的心收了起来,他会专注地凝视自己的三个儿子,­精­心丝糕他们之间谁更加像自己一些,进而­精­心地给他们选媳­妇­,再­精­心地对比他们生下来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们,谁更加优秀。时不时地还会去探望他的老爹,陪着赵构在天竺寺、玉津园等临安著名旅游景点散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宋、金之间越来越和谐美好,中原、江南、塞北一片平静……大理、西夏、吐蕃一片平静……这个世界几乎陷入了一个梦境一样的理想国度,仿佛战火鲜血死亡等丑陋凶恶的东西都统统不见了。这可能吗?

它们去了哪儿。

世人不会知道,在这片无比广阔的平和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儿在受苦。这个男孩儿远在极北之地的苦寒草原上,名叫孛儿只斤·铁木真。

蒙古高原自秦汉以来,一直是中原汉人的梦魇之地。那里遥远,远到只有最强悍的将军,最­精­锐的士卒才敢于梦想去奔袭。那里苦寒,传说只有最坚忍的狼,和最凶残的人才能生存,不管中原的王朝怎样进化变幻,是秦、汉、晋、唐,无论是谁,那里都有与之相应的强悍种族出现。

如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鹘、黠戛斯,以及蒙古。

据学术界目前占主导的意见,最早的蒙古人源自东胡,至唐朝时移居望建河(今额尔古纳河)之东,形成室韦蒙兀。蒙古即蒙兀的汉文音译名。

在中原两宋之交期间,这片高原上一片混乱,在今贝加尔湖以南,长城以北,阿尔泰山之东,兴安岭以西的广阔地域内,没有哪个种族能统一大漠南北。不管他是­操­蒙古语,还是突厥语,不管他是游牧打猎的,还是采集渔猎的。

蒙古族只是其中一支而已,长久以来活得很是艰难。这不仅是因为环境的恶劣,更是由于长期以来绵延的仇恨。

最长久的一个死冤家,就是塔塔儿人。

塔塔儿人在任何方面都是蒙古人的劲敌,比如住的不远不近。这两个种族各自的居住地都挨着一条河,蒙古族是斡难河,塔塔儿族是克鲁伦河。两河都发源于肯特山麓,斡难河在北,克鲁伦河在南,几乎平行着流向东方。

只是出了山区之后,两条河就大不一样了。斡难河一直保持了山区河流的特点,它的左岸一直是泰加森林。克鲁伦河正相反,它变成了一条草原河流,在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上缓缓流淌,在注入阔连湖(今呼伦湖)时,河面仅宽20—40米,最深处不过两米。

塔塔儿人就居住在阔连湖的河口,再向东到兴安岭的这一片广大区域内,与斡难河流域的蒙古人遥相呼应。两者离得近了,势必会互相吞并且一定吞并成功;离得远了,又没法交集,自然没了那些论不清楚的恩怨。

关于地理,最后一点要强调的是,塔塔儿人离金国近,蒙古人离金国远。这造成了两个种族截然相反的命运。

塔塔儿人很聪明,一直很小意儿地讨好金国,长久以来很殷勤很狗腿,相应地得到了很多好处。蒙古人很直很倔,发现蒙古包里缺粮缺钱之后,只会骑马举刀去抢劫,而且抢劫对象只看有没有钱,从不看对方有多少人马刀枪。

那还有比金国更理想的吗?

于是历史的轮回规律出现,南方的人总被北方的抢,而这个北是相对的,堪称没有最北只有更北。相对于金国,蒙古就是更北的北。

蒙古马来去如风,抢完就跑,女真人拿他们实在没办法,哪怕是金国由心比天高的女真战神金兀术殿下亲自带着8万­精­兵去讨伐,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与蒙古诸部议和,把西平河以北27团塞军事堡垒)所辖之地尽割与蒙古,并且每年都要送过去些牛羊米豆绵绢之类的礼物。

蒙古的战力可见一斑,而那时的蒙古还处于散沙状态,金国却已经达到了顶点。

长此以往,金国把蒙古恨到了骨头里,而塔塔儿则非常聪明地利用了一次蒙古族首领非常罕见的善意心肠,既自己报仇,也让它的主人金国雪恨。

这要先说一下塔塔儿与蒙古的恩怨往事。

据可查的史料记载,两族最初时还算友好,好到塔塔儿人去蒙古部落出诊看病。那时蒙古部落的首领是合不勒汗,病人是他的小舅子,请的医生是塔塔儿部落的巫师。很显然这是一次高档次的出诊,如果成功的话,非常有助于提升两个部落的外交和友谊。

问题是合不勒汗的小舅子死了。

医者无绝对,这是常识,可是病人死了家属一定愤怒也更是古往今来各地都一致的。蒙古部落对这个巫师大失所望,愤怒中集体认定是该巫师出工不出力,有意把病人治死。

合不勒汗的部下追上去,在半路上­干­掉了塔塔儿巫师,两个部落因此成仇,仇恨一旦成生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造成毁灭一切的大雪崩,这个过程在中原一般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会实现,而在漠北草原上,两代人的遭遇就足够了。

合不勒死后,继任的蒙古首领是俺巴孩汗。这个蒙古人的心灵是厚道的,他知道之前塔塔儿是受害方,于是想到了弥补。

他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塔塔儿部的一个贵族,结婚时自己亲自送亲,随行的还有合不勒汗的长子斡勤巴儿合黑,这是多么大的诚意啊,尤其是带着合不勒汗的长子,这是非常明显的赔情道歉的意思。可落在聪明的塔塔儿眼里,就全都变了味道。

蒙古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聪明的塔塔儿人要最大程度地利用这次蒙古人的一厢情愿。仅仅是杀了俺巴孩汗,还有合不勒汗的长子吗?那太简单了,与其那样,为何不送给大金国的皇帝?

那会是金主梦寐以求的礼物。

就这样,蒙古的可汗被押送进了金国的都城,当时的金国皇帝是一直当傀儡,先后受制于权臣、后妃,积压了一生怨愤的金熙宗,不难想像这人会怎样残暴恶毒的对付送上门来的仇敌。他把俺巴孩汗、合不勒的长子一起钉在了木驴上,使之辗转惨死。

史载俺巴孩汗临死前,曾设法派人往告诸子以及合不勒汗最为强大的儿子忽图刺,说——“我,蒙古人之最高首领,送亲女至塔塔儿部,为塔塔儿人所擒。汝等当以我为戒。当今之际,汝等纵令弯弓秃尽汝等之五指之甲,磨尽汝等手之十指,亦当誓报此仇!”

在咽气前,俺巴孩汗对金熙宗说——“我之子侄甚多,必有可怖之复仇。”

这句警告在当时没有引起多少波澜,围观行刑的金国权贵们只是一笑置之,甚至会鼓掌,把这个北方苦寒地带的野蛮民族的酋长的怨恨当成了行刑快感的增效剂。

还有什么能比仇人的惨叫咒骂更让行凶人快乐的呢?

但是塞北大漠上的蒙古人们都听到了,从此之后,他们每个人都牢牢地记住了塔塔儿不可信,金国人是死敌这两点,在以后的岁月里无数次与这两个种族交战。直到孛儿只斤?铁木真出生,长大到8岁左右。他的父亲,蒙古的新一任首领,有勇士之名号的也速该犯了与俺巴孩汗同样的错误。

也速该是一位强者,强大的武力让他在四面骏马所及之地所向无敌,同时也拥有一种近乎于宽厚型的博大胸怀。

这种胸怀在后来的大蒙古帝国缔造的过程中时有出现,它隐没在蒙古铁骑的超强战力,以及动辄屠城灭种的残忍里,只有少数有心人才发现,被更少的一部分人所承认。

比如蒙古军队所到之处允许宗教信仰自由,比如平定江南时远比金军要温和得多等等。这是在后代里,那时蒙军铁骑所向之处,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人类已经不能再制止他们了。所以他们可“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随心所欲。

可在俺巴孩、也速该时代,这种宽厚与博大就另当别论了,让他俩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事要从公元1162年,南宋绍兴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二日说起。这一年对南宋、金两国都很重要,完颜亮刚刚兵败身死,赵构也让位给儿子,去当太上皇。

这都不是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正月初二这一天,在遥远苦寒的漠北草原上,蒙古族乞颜部落的首领也速该有了自己的长子。这个男孩儿降生时右手紧握,等他张开时,才发现里面有一握赤血,史料记载其­色­如肝,其坚如石,样子像蒙古战旗顶端的纛徽。

这一天刚好也速该外出作战大胜而归,作为一个男人,外战得胜长子出生,他还需要什么样的快乐呢。兴奋中,为了纪念,他以此次俘虏的敌方首领的名字命名自己的长子。

孛儿只斤?铁木真。

铁木真,在蒙语中的意思是“铁之变化”。

铁木真在漠北草原最优越的环境下长大,作为最优秀的男人的长子,他有很多的特权,其中之一是可以和草原上最优秀的美女结婚。在他8岁时,也速该带着他去著名的美女部落翁吉拉部去挑媳­妇­儿。此行很成功,他与翁吉拉部族长的女儿孛儿贴定了亲,根据习俗,他要独自在女方家里生活一年。

也速该心满意足,动身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一群正在宴饮中的塔塔儿人。

两族本是世仇,不可解之仇,见了面不说拔刀就砍,也得视而不见吧。尤其是塔塔儿一改前观,对他非常的热情,主动邀请他去喝酒。

这情景,中原一个刚成年的小孩儿都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速该应该做的是冷笑一声,打马就走。

可他偏偏像俺巴孩汗当年一样,觉得凶拳不打笑面,冤家解了是好兄弟,一个强大的男人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他下马喝酒了。

酒里有毒。

也速该及时发觉,快马加鞭赶回到家里,只来得及把妻子儿女托付给一个叫蒙力克的侍卫,就死去了。等铁木真连夜从翁吉拉部赶回来,世界已经黑屏。

部落有了新首领,也速该的遗孤们彻底孤独,人们离开了营地,把他们抛弃到了旷野里,任其自生自灭。这就是也速该为什么会把妻小托付给一个亲信的原因,蒙古部落有着严格的传承规则,贵族是恒定的,他们称之为“黄金家族”。可首领是变动的,谁强谁当。

只有8岁的铁木真,无论如何跟强字不贴边。

从这时起,在斡难河畔无人的旷野里,铁木真一家开始了艰难的生活。他们有两位女­性­家长,分别是也速该的正妻月伦,别妻术赤吉勒。她们各自的孩子是铁木真、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女儿帖木伦;别克贴儿、别勒古台。

两家中男丁最年长的铁木真也只有八九岁,其余的都是些幼儿园同学,可想而知,要活下去是怎样的挑战。他们没有牧场,没有牛羊,没有马匹,连起码的帐篷都没有,一切都要从最原始的状态下开始。

每天他们在“穿着百结的衣服,扎着破乱的裙子”的母亲的带领下,拾野果,掘草根,挖野鼠洞的草籽度日,运气好时能在斡难河水里钓上几条鱼来。

这几条有限的鱼,引起了铁木真家族内部第一次流血事件。

别克贴儿好几次抢走了合撒儿钩上来的鱼,合撒儿大怒,声称他再抢,就会与他比箭。合撒儿是蒙古军队里最强的神­射­手,与后来举世闻名的神­射­将军哲别不相上下,这时他虽然很小,但已经能挽硬弓,­射­长箭。

铁木真很警惕,一直留神弟弟们。可是某天事情还是发生了,合撒儿的鱼再次被抢走,合撒儿搭弓上箭喝令别克贴儿停步。

等来的却是别克贴儿率先­射­来的箭,合撒儿躲了过去,随即还­射­。这一箭正中别克贴儿的要害,而铁木真的箭也到了,他本意是想­射­别克贴儿的肩膀,让别克贴儿的箭­射­偏,却不料也中要害,加速了异母弟弟的死亡。

事发瞬间,少年和孩子们都吓呆了。很多年之后,铁木真成为举世无双的大汗,威名震慑大地,可临死前仍然记得弟弟死时眼中的凄慌。这是他一生杀戮的开始,死者居然是他的弟弟,原因只是一条鱼而已!

事后母亲的责备,自己心灵的折磨,让他在野外跪了一天一夜,他发誓会待另一个异母弟弟别勒古台像同母弟一样的好。

心灵似乎升华了。可另有一个传说,当他站起身走向帐篷时,曾经轻轻地对合撒儿说,以后我们就要这样对待敌人,不等他拔箭,先­射­死他!

这就是上天赐予铁木真的路,与赵匡胤是何等的不同啊。赵匡胤一家历经最黑暗动乱的五代十一国,连契丹人都曾经攻破过他家居住的城池,可从始至终一个家人都没死。这让赵匡胤的心境平和,能理智地对待自己和敌人,却怎能要求铁木真也这样的宽厚仁慈?

他早年每隔一段日子,就要经受一次剧烈的折磨。

杀弟之后不久,继承也速该位置的部落首领带人围住了铁木真一家。因为有黄金血统的铁木真接近少年了,等他成长,必将觊觎蒙古汗位,为了安全,一定得把他扼杀在萌芽之中。

为了保住家族,铁木真单人独骑冲出包围,逃进了一座深山。按常识,他安全了。山之广阔,山之出产,足够他在里面藏匿、求生,可见鬼的是,这座山里居然连一朵蘑菇都找不出!铁木真一直坚持了九天,九天之后他决定冲出去。

哪怕战死,哪怕被捉,也绝不毫无声息、腐烂一般地死去!

少年铁木真被捉住,带回到敌人的营地。这些人要在一个红月高照(每月的­阴­历十五)的晚上,歌舞欢饮之后杀他。

铁木真戴着沉重的木枷,沉默地等待着命运,直到外面敌人都在狂饮中昏乱,看守他的人也渐渐地睡倒,他用枷打昏了看守,逃了出去。

这一劫过后,铁木真一家迁移了牧场,远远地躲开了仇人。铁木真在长大,快到青年了,他需要结婚了。只是当年的孛儿帖会等着他吗,他是一个破落的流浪者了,孛儿帖却是整个蒙古部落都珍视的明珠。命运给了他惊喜,翁吉拉部和孛儿帖一直等着他,不仅如约婚娶,还送给了他丰厚的嫁妆。

命运似乎在对他微笑,可转眼间就让他知道了,那是嘲弄的笑容!

新婚没多久,他家的世仇三姓蔑儿乞人夜袭,抢走了他的妻子、庶母。铁木真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从道理上讲,这事儿他没啥可怒的,蔑儿乞人应该抢他的老婆,因为他老娘月伦当年是蔑儿乞人的新娘,他爹也速该硬生生从送亲队里抢来的。

可从事实上,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孛儿帖抢回来。为此,他去求也速该当年的结义兄弟,克烈部的王罕,以及他自己的结义兄弟扎达兰部的札木合。这两人起兵为他夺回了妻子,还给予了他一部分牛羊奴隶,过上了与黄金家族血统相匹配的生活。

却无法兴奋。

孛儿帖在回归的路上生下了他们的长子,这孩子到底是不是铁木真的骨血,谁也说不清。而铁木真给长子取的名字叫“术赤”,这等于是间接地证明了某些事。

术赤,蒙语的意思是客人。

从这时起,铁木真走上了争霸之路。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把他当回事,因为他所做的,只是带着全家人、全部的财产,投奔到义兄札木合的帐下。

非常像一个被打怕、抢怕了的小富即安的落破贵族子弟,去寻求勉强存活的安全。

未来站在有史以来全人类顶峰的世间最大帝国的开创者,这时安静地生存在一个蒙古大型部落里,每天牧马打猎喝茶饮酒,悠然地看天,豪爽地大笑。

似乎每一个草原上的男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可铁木真的大业就在这一天天看似平常的日子里,点点滴滴又沛然无可遏止地高涨了起来。

他像一个突变的细胞一样,把札达兰部的牧民们感染,无论谁接近他,都会被他同化。这就是无可质疑没有道理的天赋。

就像刚刚离家出走的赵匡胤一样,无论到了哪儿,极短的时间里就会赢得周围无数人的忠心爱戴,哪怕城墙上­射­下了雨点般密集房檩子般粗细的巨箭,都会有人扑到他的身上替他挡住。

铁木真做得比赵匡胤还要出­色­些,赵匡胤的第一站没能站住脚,在随州被当地的衙内董遵海挤走了。铁木真却在札木合的营地里落地生根,进而鸠占鹊巢,悄无声息地夺了札木合的大半产业。

在公元1189年前后,札达兰部开始了一次迁徙。这是例行的,牧人逐水草而居,每年都要转场,不可能只吃一块草皮。札木合作为部落首领走在了最前面,在遥远的背后,他的部族突然间分岔了。一大部分人没有预兆地拐弯,走上了另一条路。

这一群人里包括了铁木真一家,也速该从前的部属、兄弟近支,他们远远地离开了札木合,在草原的深处举行了“库里台”。

蒙古汗位不是世袭的,每当新旧交替,都会集合全部部民,搭起高台,亲眼看着贵族们当众选出最强的人。作为现代人我们知道,这种选举很正确,比中原汉族的以嫡以长建储的方式先进太多了,除了被选举人固定在贵族圈子里这一条外,几乎和近现代民主国家的选举法差不多了。

当然过程和近现代的也很像,有望当选的都各使招数,尽量打动人心。据史料记载,铁木真一家全体出动,连最小的妹妹帖木伦都在各个蒙古包里活动,终于确保了没有为别人作嫁衣衫。

铁木真成了“汗”。

就任仪式上,他的部属们这样对他起誓——“……你当了可汗,我们杀敌走在前头,掳来的美女骏马奉送给你,出外打猎,获得的野兽奉送给你。听你的号令,如有违反,你可以撇弃我们的美女,没收我们的财物,把我们的头颅抛在荒郊野外……”

铁木真则许诺,他会保证每一个蒙古战士都衣锦绣、跨骏马、食珍馐、挽娇娃。

历史证明,他许诺的这些都做到了,而他的部众们的誓则打了很多的折扣,尤其是在他刚刚上任的那段时间里。

这个汗位的水份太大了,不说外面有多少仇人,连本部族内部的主战力量——由所谓英雄中的英雄所生的主儿勤族都不服。

主儿勤族骁勇无比,功勋卓著,却永远只有听命令的份儿。因为他们血统太低,英雄中的英雄……就是战士里的战士啊。

这帮人根本不服没有真正班底的铁木真,要趁这个汗没站稳之前迅速造反,至少也要捞到些足够的好处。这就是铁木真在1189年的生活。

现在把目光重新投回到南方,看看金国、南宋的局势。公元1189年是一个大时代的开始,不仅仅是铁木真上位当上了蒙古本部的汗这么简单,在宋、金两国也同样发生了几件动摇国势的大事件。

在金国,完颜雍死了。

冷静雍、理智雍终于去世,留下的金国一片稳定。在临国关系上,金国东亚最强的格局非常牢固,彻底消除了完颜亮南侵失败带来的­阴­影;在国力上,也逐步复苏,把财政从完颜亮连续迁都,强行爆发战争造成的泥潭里拔了出来;政治也算清明,没有动辄出现的大清洗大流血事件出现,甚至连迅速退化的女真特­色­等都得到了缓解。

总而言之,他似乎是没法做到更好了。

在南宋,赵眘宣布退位,当太上皇了。

自古只有太上皇,而无太太上皇。赵眘升级了,他上面那位自然只能是升天了。没错,在这之前的两年,公元1187年,南宋淳熙十四年的十月八日未时,赵构死了。

这个“人”终于死掉了,多么的漫长,多么的漫长,多么的漫长!赵构居然活了81岁。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记得,在他的统治下,中国陷入了从所未有的黑暗与憋屈里。

生不如死。

整个种族因为这个人的懦弱、无耻、­阴­狠酷厉,而变得压抑、懦弱、无耻、­阴­狠酷厉。这是怎么样的命运啊,让中华民族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怪胎!

回顾一下赵构的死亡过程。就像是吃鱼的鱼、吃兽的兽都特别的能熬耐活一样,赵构死得拖拖拉拉磨磨叽叽。此人发病时正在给他老婆过生日,从上午至下午三点一直在吃吃喝喝,觉得不舒服了,他把药拿出来,继续大吃大喝。

赵构服药时是非常惊人的,他“一气服牵牛丸四十粒,他人如何可及。”而这是他的保健办法,长年累月不停地吃。

之后集结全临安的名医给他开药治病,反正他能吃,三四种更有思路的药他都能吞得下去,直到吃得五脏不固四肢不动梗着脖子倒气,非常无奈地死去。

死了也不是结束,首先医生们要倒霉,统统打板子流放;其次钱库倒霉,各内库、封桩库全部出血还不够,再加印了70万道钱票会子,才够瞧发送他的;还有百姓们倒霉,紧急给赵构盖坟,前后也近花费百万贯钱,这些都要加到绍兴府会稽县永思陵附近的百姓身上,连施工人员的饭都包括在内。其中皇宫来的督察人员“每顿破羊­肉­四百斤,泛索尤难应付,如田­鸡­动要数十斤。”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赵构的老婆还不高兴,因为送葬下棺时的队伍不够华丽,老太婆大怒——“吾百岁后,只用四人扛板!”

赵眘惭愧,恨不得自己去扛棺材。

铁木真成了“汗”。

就任仪式上,他的部属们这样对他起誓——“……你当了可汗,我们杀敌走在前头,掳来的美女骏马奉送给你,出外打猎,获得的野兽奉送给你。听你的号令,如有违反,你可以撇弃我们的美女,没收我们的财物,把我们的头颅抛在荒郊野外……”

铁木真则许诺,他会保证每一个蒙古战士都衣锦绣、跨骏马、食珍馐、挽娇娃。

历史证明,他许诺的这些都做到了,而他的部众们的誓则打了很多的折扣,尤其是在他刚刚上任的那段时间里。

这个汗位的水份太大了,不说外面有多少仇人,连本部族内部的主战力量——由所谓英雄中的英雄所生的主儿勤族都不服。

主儿勤族骁勇无比,功勋卓著,却永远只有听命令的份儿。因为他们血统太低,英雄中的英雄……就是战士里的战士啊。

这帮人根本不服没有真正班底的铁木真,要趁这个汗没站稳之前迅速造反,至少也要捞到些足够的好处。这就是铁木真在1189年的生活。

现在把目光重新投回到南方,看看金国、南宋的局势。公元1189年是一个大时代的开始,不仅仅是铁木真上位当上了蒙古本部的汗这么简单,在宋、金两国也同样发生了几件动摇国势的大事件。

在金国,完颜雍死了。

冷静雍、理智雍终于去世,留下的金国一片稳定。在临国关系上,金国东亚最强的格局非常牢固,彻底消除了完颜亮南侵失败带来的­阴­影;在国力上,也逐步复苏,把财政从完颜亮连续迁都,强行爆发战争造成的泥潭里拔了出来;政治也算清明,没有动辄出现的大清洗大流血事件出现,甚至连迅速退化的女真特­色­等都得到了缓解。

总而言之,他似乎是没法做到更好了。

在南宋,赵眘宣布退位,当太上皇了。

自古只有太上皇,而无太太上皇。赵眘升级了,他上面那位自然只能是升天了。没错,在这之前的两年,公元1187年,南宋淳熙十四年的十月八日未时,赵构死了。

这个“人”终于死掉了,多么的漫长,多么的漫长,多么的漫长!赵构居然活了81岁。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记得,在他的统治下,中国陷入了从所未有的黑暗与憋屈里。

生不如死。

整个种族因为这个人的懦弱、无耻、­阴­狠酷厉,而变得压抑、懦弱、无耻、­阴­狠酷厉。这是怎么样的命运啊,让中华民族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怪胎!

回顾一下赵构的死亡过程。就像是吃鱼的鱼、吃兽的兽都特别的能熬耐活一样,赵构死得拖拖拉拉磨磨叽叽。此人发病时正在给他老婆过生日,从上午至下午三点一直在吃吃喝喝,觉得不舒服了,他把药拿出来,继续大吃大喝。

赵构服药时是非常惊人的,他“一气服牵牛丸四十粒,他人如何可及。”而这是他的保健办法,长年累月不停地吃。

之后集结全临安的名医给他开药治病,反正他能吃,三四种更有思路的药他都能吞得下去,直到吃得五脏不固四肢不动梗着脖子倒气,非常无奈地死去。

死了也不是结束,首先医生们要倒霉,统统打板子流放;其次钱库倒霉,各内库、封桩库全部出血还不够,再加印了70万道钱票会子,才够瞧发送他的;还有百姓们倒霉,紧急给赵构盖坟,前后也近花费百万贯钱,这些都要加到绍兴府会稽县永思陵附近的百姓身上,连施工人员的饭都包括在内。其中皇宫来的督察人员“每顿破羊­肉­四百斤,泛索尤难应付,如田­鸡­动要数十斤。”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赵构的老婆还不高兴,因为送葬下棺时的队伍不够华丽,老太婆大怒——“吾百岁后,只用四人扛板!”

赵眘惭愧,恨不得自己去扛棺材。

华丽丽地送走了赵构,貌似赵眘终于可以轻松自由完成理想了。回想多年以来,­精­确地说是25年,他的激越昂扬的理想被死死地压制着,这回终于可以一飞冲天了吧。

甚至于压力越大,弹­性­越强,他一定会百倍于千倍于隆兴时代的努力,去完成复兴宋室的志向!

这是一种逻辑,可惜人世间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一个报废了的重力场,力量随时拐弯,永远都不会只按照所谓正确的方向运行。

被压制了25年,相比于上面提到的强力反弹,更有可能发生的是……习惯了。赵构死后,赵眘的头一个决定是,结结实实不打折扣地为老爹守孝三年。

他是帝王,是可以化繁为简,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的。而且历代宋帝没一个像民间孝子一样,为前代父兄守足这三年苦孝。

赵眘偏要这么做,无论谁劝都没用,一定要完成这最后一点的对他死爹的敬意。那就守吧,反正被压抑得太久的人已经习惯于苦逼,一定让他自由飞扬洒脱,他还会不适应。

三年的时光很长,会发生很多的事情,连赵眘这等意志坚定,发誓要排除一切阻拦为爹守孝的高尚人等也没法做到八风不动,坚守一心。

没到三年,第二年时他宣布了退位诏书,把自己升格到太上皇,让儿子当皇帝了。至于为什么,南宋官方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比如年龄论。

公元1189年时,赵眘63岁了。这在两宋皇帝间除了他死爹赵构之外,已经是位独一无二的高龄皇帝,无论是太祖、太宗、仁宗,哪一个也没他在位时间长,而孝之一道博大­精­深,研究到极尽之处是匪夷所思的,它会延伸到死人那儿去。

谁说对活人尽孝才是孝的?要对一切祖宗尽孝才算到位!其中之一就是子孙们要对过往的祖先们保持足够的敬意,在处处都谦让着些。

别比祖宗活得更久,别比祖宗活得更牛,尤其是在工作业绩上,绝对不能超越!实际的例子往近代数,有清高宗乾隆,执政到了60年就一定要去当太上皇,声称绝对不能超过他爷爷清圣祖康熙的上班纪录;往宋代数,赵眘是著名代表,他实在是不好意思比列祖列宗们活的太久,尤其是还能活着上班。

这些都是假的,真正的原因在北方。金国的完颜雍死了,继位的叫完颜璟,璟是雍的孙子,而按照宋金隆兴议和条款,赵眘得叫雍叔叔,这时璟即位,叔叔的尊称也得沿续。

璟这一年才22岁!

63岁的赵眘得叫22岁的女真小青年叔叔,而这个叔叔还是之前那个叔叔的孙子,这样论下去,赵眘的辈份得滑坡到什么程度?!

是可忍孰不可忍,要知道赵眘有着连受书礼没法接受的超级自尊,怎么能接受这么屈辱的地位。于是乎,他只有把皇位让给儿子,自己躲到望仙桥老宅里去混日子。

如此避世逊位,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想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反正多年前曾经火热滚烫的血早就平淡从容了,那么何苦还挺在这个高位子上受苦受累呢?连带着他的子孙们也被拖得七老八十,到自然登基时早就是老头儿了。

事实上这时他的皇太子也真的不小了,是位49岁的……中青年­干­部。

详细说一下赵眘的家庭,首先他是位优秀好丈夫,罕见的程度和第二次统一中国的隋文帝有得一拼。杨坚平生只有独孤皇后一位正妻,所有孩子都由这一个女人生养,所以平时总是很优越地说,他家绝不会发生骨­肉­相残的事儿,都是同父同母一­奶­同胞的啊。

赵眘也如此。

他有三个儿子,都由郭皇后所生,分别是长子赵愭、次子赵恺、三子赵惇。赵眘称帝之后,分别受封为邓王、庆王、恭王。

自古立储先嫡后长再贤,按这个顺序,长子赵愭是当仁不让的,可是却偏偏很长时间南宋没有皇太子。这事儿很反常,但也好理解,还是出于赵眘无可挑剔的孝顺。

他不是赵构的亲生子,在赵构的有生之年内当着皇帝都满心地愧疚,那么再把皇位早早地传给自己的儿子,还能以人类自居吗?

赵眘的三个儿子就这么拖着,个个从少年长到青年,结婚,直到儿子出生之后,才算争出个高低名分。那就是著名的南宋产房时钟快慢事件。

那是在公元1165年,南宋乾道元年的七月一日。皇长子赵愭的长子诞生,邓王府以公文方式向朝庭申文报备,证明这个孩子是嫡长子的长子,即皇嫡孙。

这是天大的喜事,且符合法定程序。

举国即将欢庆,却被突然打断。三皇子那边反对,说他的儿子,由王妃李氏所生的皇孙早在两个月前就生了,连名字都取好了,叫赵挺,所以这才是皇嫡孙。

可是为什么没向朝廷申文报备呢?面对这个问题,恭王府方面不予理会,而是抓紧时间在当天就把文件程序走完。也就是说,除非对比时辰,要不然这两个孙子就是同一天出生的。赵挺无论如何没比邓王府那边少什么。

这只是开始。

要争就争个清楚明白,第二天秘书少监、恭王府的直讲王淮去见参知政事钱端礼。对,就是在隆兴议和时在前线把赵眘卖了的求和派大臣。这时南宋暂时­性­不设首相,他这个参知政事代行首相事。王淮对他说,五月二十六日恭王夫人李氏生了皇长嫡孙,请讨论有关典礼。

钱端礼大怒!

宰相为百官之首,你这个小小的亲王府管事居然敢命令我怎么做,简直大逆不道不知所谓!往小里说这是狗仗人势,一副亲王家豪奴作派;往大里讲,这是在储意压制官场,混乱宋室血统继承,是欺君灭伦的重罪。再往近些说,就更让宰相大人受不了了。

邓王的夫人姓钱,钱端礼的钱,他就是刚生的那个孩子的外公。这个恭王府的管事居然要他去办理拆外孙子台的文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简直是当面嘲弄!

作为可以成功暗算皇帝搞垮本国战备的知名坏蛋,钱端礼是很有内涵的。他没有当面暴怒,而是把王淮带来的申请文件留了下来,第二天上缴给赵眘。他引用中国封建时代社会制度的最大基石《礼》经中的话给产房时钟事件定­性­。

嫡庶之分长幼之序不可违。

在这条天地法规一样的准则的压制下,皇三子无话可说,他、连同他背后的那位南宋最具传奇­性­女士都哑口无言。钱端礼乘胜追击,两个月之后,把女婿扶到了皇太子的宝座上。赵愭赢了,皇长子成了皇太子,谁都挑不出毛病,连赵构都只能微笑鼓掌。

至此南宋皇廷的配置终于完善了,太上皇、皇帝、皇太子、皇太孙,四世同堂个个健康,可以说是有宋以来最茂盛的时段了。

再不像是北宋时期真、仁、英、神、哲五代君主间不是晚年发疯,就是中年发疯,不是晚年生子,就是中年无子。

这种局面持续下去,无疑会带来长时间的稳定,这对急于振作的南宋、赵眘实在是太重要了,堪称中兴之必不可少。

可惜好景不长,只维持了不到两年。时间定格在公元1167年,南宋乾道三年的早春时节,皇太子赵愭替皇帝去原庙主持国忌日上香仪式,一切规范进行,近中午时皇太子一行回家,走到贡院,也就是每次科考的考场时出事了。

那天贡院的门前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这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对于皇太子一行来说,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前面的人堆里没有太上皇、皇帝这两个人,那么这条道必须迅速为皇太子让开,所有人一律闪在路旁躬身避道。

这是帝国的铁律,所以皇太子仪仗里的执金吾举杖喝斥,做得理直气壮。却不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对面那群人居然冲了过来,把皇太子的车驾团团围住,连吼再推,让太子殿下瞬间陷进了暴动般的激|情里。

赵愭是个文弱的男子,平生喜欢的崇敬的都是儒家人物,他从来没想过在儒教的圣地之一,国家科考取才的重地,贡院门前,居然会有这样的遭遇。

这实在是赵愭的不幸,他没打听清楚就从这儿过,纯粹是自己找麻烦。这一天是科考不成功的举子们补考的日子,挤在他前面的像抢最后一根骨头而咬破头的那群人,就是传说中的……不良重考生。

这群人已经站到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掉下去重新摔成鲤鱼了,谁还能再保持冷静?偏偏这时候有人喝令他们让道,他们除了拥上来以更大的声波吼回去以外,还有第二条路好走吗?

当天再一次证明了宋朝是读书人的天堂这一不二真理。皇太子在车驾中被吼得魂不附体,立即重伤了。回去之后“惊愕得疾”,怎么治也治不好,拖到夏天之后还很不巧地中了一次署,于是,他死了。

南宋的皇太子殿下,就此憋屈落幕。

帝国继承人问题再次浮出水面,按说二皇子、三皇子重新看到了机会,可是还有皇太孙在,自古以来太子死得早,太孙直接上位是成例,用来保证长房永远的优先权。

而这时,皇太孙非常健康,那位与皇太子争产房时间的三房长孙却已经病死。可以说,南宋皇室的长房系统仍然坚挺。

那就只有捣鬼了。

大半年之后,三皇子赵惇的神奇老婆再一次启动,她又生了。不仅还是儿子,而且生之前她声称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一轮红日从天而降,落进她的院子里。而她身手敏捷,迅速地用手托住了太阳,之后她才怀孕、生产。

这个梦在宋朝是一个巨大的荣耀传统。

宋太宗赵光义是她妈梦见一位神仙捧给她一轮红日,她接受了,才生下的这位宋朝二世祖;真宗皇帝是她妈妈梦见一轮红日下落,她以裙裾承托,才生下来的。

对比一下接受太阳的方式,赵惇的老婆是用接的,明显高于真宗的妈,比太宗的妈杜老太太差点。由此可想而知,这个孩子的前途无比远大!

该小孩儿名叫赵扩。

这个出生前奏被宋朝官方认可,出示文件写了存档编入国史,向全世界宣布,这是真事!

历史会证明,这个梦做得是多么的伟大。所以,我们应该关注一下这个善于做梦,勇于宣传的产­妇­了。这女人姓李,在中国历史上独具特­色­,奇妙之处连武则天、叶赫那拉氏等强力女士都比不上。她叫李凤娘。

李凤娘的出身很一般,她爹是庆远军节度使李道。一个武职人员,节度使官职,说实话,这在宋太宗后期就已经拿不出手了,说出去都觉得丢人。

可是她家的家传功夫就是会造势,她的儿子出生前她能做梦,她出生前的场景是梦想照进现实,她家的门前突然间从天空降落下来一大群的黑­色­凤凰!

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当天有鸟降落是肯定的,黑­色­也是肯定的,至于凤凰肯定是假的,那一定是一大群的乌鸦。

这种家风可想而知一定会和各种各样的灵异人物长期挂钩,有频繁的互动友谊。在李凤娘十多岁的时候,也就是快成年要嫁人之前,她家来了一个当时非常著名的道士,叫皇甫坦。这个道士看见李凤娘们立即震惊,下断言说,此女贵不可言,一定会母仪天下。

皇后。

这两个字映进李家人的心里,立即折­射­出无限的激|情。可是怎样­操­作才能达到目的呢,就算宋朝的皇后大多出身一般,也不等于只要一般肯定中奖吧。

这就要继续借重于灵异人物。

皇甫坦是南宋的林灵素,进出皇宫,面见皇帝,就跟饭后串门聊天一样的随意。某天,他去德寿宫见赵构,开门见山地说,臣给陛下做媒来了。

赵构愕然。

皇甫坦微笑,臣走遍江南,给陛下寻得位孙媳­妇­。他用各种专业知识详细论述李凤娘几乎每一处长相都代表着极致的富贵与端庄。

这些话当年把赵佶放翻,导致其终生沉迷劳改教育,现在对赵构也具有同样杀伤力。赵构马上就信了,没去征求赵眘的意见,直接拍板定案。

李凤娘嫁入宋室,成了皇三子赵惇的老婆。

历史会证明,这个梦做得是多么的伟大。所以,我们应该关注一下这个善于做梦,勇于宣传的产­妇­了。这女人姓李,在中国历史上独具特­色­,奇妙之处连武则天、叶赫那拉氏等强力女士都比不上。她叫李凤娘。

李凤娘的出身很一般,她爹是庆远军节度使李道。一个武职人员,节度使官职,说实话,这在宋太宗后期就已经拿不出手了,说出去都觉得丢人。

可是她家的家传功夫就是会造势,她的儿子出生前她能做梦,她出生前的场景是梦想照进现实,她家的门前突然间从天空降落下来一大群的黑­色­凤凰!

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当天有鸟降落是肯定的,黑­色­也是肯定的,至于凤凰肯定是假的,那一定是一大群的乌鸦。

这种家风可想而知一定会和各种各样的灵异人物长期挂钩,有频繁的互动友谊。在李凤娘十多岁的时候,也就是快成年要嫁人之前,她家来了一个当时非常著名的道士,叫皇甫坦。这个道士看见李凤娘们立即震惊,下断言说,此女贵不可言,一定会母仪天下。

皇后。

这两个字映进李家人的心里,立即折­射­出无限的激|情。可是怎样­操­作才能达到目的呢,就算宋朝的皇后大多出身一般,也不等于只要一般肯定中奖吧。

这就要继续借重于灵异人物。

皇甫坦是南宋的林灵素,进出皇宫,面见皇帝,就跟饭后串门聊天一样的随意。某天,他去德寿宫见赵构,开门见山地说,臣给陛下做媒来了。

赵构愕然。

皇甫坦微笑,臣走遍江南,给陛下寻得位孙媳­妇­。他用各种专业知识详细论述李凤娘几乎每一处长相都代表着极致的富贵与端庄。

这些话当年把赵佶放翻,导致其终生沉迷劳改教育,现在对赵构也具有同样杀伤力。赵构马上就信了,没去征求赵眘的意见,直接拍板定案。

李凤娘嫁入宋室,成了皇三子赵惇的老婆。

这和母仪天下贴了点边儿,却离着十万八千里。从嫁过去那天起,李凤娘就看着她的老公发愁。嫡,占了,可上面的两个哥哥得怎么办?

唉,退而求其次吧,做不了老板娘,只好去做老板的娘。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在皇太孙的事上争一次。可惜,产房时间表计划没成功。天照应,赵愭居然如此脆弱,被不良重考生集体吼了几声就厌世了,这简直是专门给她开了一道方便之门,就看她怎样利用了。

前面说过,她拿出了家传本领,加上肚子争气,生出了一个与宋朝皇位继承人流程­精­密吻合的太阳儿子。历史证明,这一招是决定­性­的。

要反向思维才能明白这女人的强大,相信每个人都清楚,这婆娘在说慌。天上掉下大太阳,她用手接住了……实际上天上无论掉了下来什么,女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把手缩回来,按在自己的嘴上,然后尖叫。

可问题是谁能拆穿,谁敢拆穿,谁舍得拆穿呢?这事儿不言自明,心有多大胆,身有多大产,只要敢说,就没人敢不信。

李凤娘赢了!

凭借着这个太阳之子,她的丈夫迅速在父辈的眼里升温。三年过后,公元1171年,南宋乾道七年的三月十五日晚间,她如愿以偿了。

三年期间,她的丈夫越发形貌稳重,符合了宋室皇子的身份,她的儿子也证明了自己的健康,没有像他的哥哥那样年幼早夭。于是宫里宫外的大人物们都开始忙碌了。

为了让皇三子越过二哥上位,赵眘先暗中咨询当时的独相虞允文,再在当夜由翰林学士锁院起草相关诏书,还把德寿宫也拉了进来,由赵构亲自出面招二皇子入德寿宫过夜,把这个苦命孩子绊了皇宫外面。

第二天,文德殿里百官齐集,册立皇三子赵惇为帝国储君,二皇子赵恺进封魏王,出判宁国府(今安徽宣城)。

消息传出,几人欢喜几人怒,赵恺无法压抑委屈,他质问皇爷爷——“翁翁留我,却让三弟越位做了太子!”

赵构难得地惭愧了一次,安慰道——“儿道是官家好做?做时可烦恼呢。”

呸,当年你还打破了头去争!

这和母仪天下贴了点边儿,却离着十万八千里。从嫁过去那天起,李凤娘就看着她的老公发愁。嫡,占了,可上面的两个哥哥得怎么办?

唉,退而求其次吧,做不了老板娘,只好去做老板的娘。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在皇太孙的事上争一次。可惜,产房时间表计划没成功。天照应,赵愭居然如此脆弱,被不良重考生集体吼了几声就厌世了,这简直是专门给她开了一道方便之门,就看她怎样利用了。

前面说过,她拿出了家传本领,加上肚子争气,生出了一个与宋朝皇位继承人流程­精­密吻合的太阳儿子。历史证明,这一招是决定­性­的。

要反向思维才能明白这女人的强大,相信每个人都清楚,这婆娘在说慌。天上掉下大太阳,她用手接住了……实际上天上无论掉了下来什么,女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把手缩回来,按在自己的嘴上,然后尖叫。

可问题是谁能拆穿,谁敢拆穿,谁舍得拆穿呢?这事儿不言自明,心有多大胆,身有多大产,只要敢说,就没人敢不信。

李凤娘赢了!

凭借着这个太阳之子,她的丈夫迅速在父辈的眼里升温。三年过后,公元1171年,南宋乾道七年的三月十五日晚间,她如愿以偿了。

三年期间,她的丈夫越发形貌稳重,符合了宋室皇子的身份,她的儿子也证明了自己的健康,没有像他的哥哥那样年幼早夭。于是宫里宫外的大人物们都开始忙碌了。

为了让皇三子越过二哥上位,赵眘先暗中咨询当时的独相虞允文,再在当夜由翰林学士锁院起草相关诏书,还把德寿宫也拉了进来,由赵构亲自出面招二皇子入德寿宫过夜,把这个苦命孩子绊了皇宫外面。

第二天,文德殿里百官齐集,册立皇三子赵惇为帝国储君,二皇子赵恺进封魏王,出判宁国府(今安徽宣城)。

消息传出,几人欢喜几人怒,赵恺无法压抑委屈,他质问皇爷爷——“翁翁留我,却让三弟越位做了太子!”

赵构难得地惭愧了一次,安慰道——“儿道是官家好做?做时可烦恼呢。”

呸,当年你还打破了头去争!

四月八日——十二日之间,赵惇往来于显灵宫、太庙、德寿宫等地,向列祖列宗、现存的祖宗致敬;赵恺则在最美的园林玉津园中与两府宰执喝酒。

首相、枢密使为魏王送行。

席间赵恺向首相虞允文举杯:“还望相公保全。”他已经认命了,此次出京就再也不想回来,不想再卷入任何的政治风波之中。

虞允文答应了他。

赵恺先在宁国府就任三年,之后改判明州(今浙江宁波),在两地他穷心民事,颇有政声,可是心情始终郁郁,九年后他死了。

消息传回临安,赵眘潸然泪下,悲凄中他说,当初就是看出这个孩子富气不厚年时不永,才不立他为储君,谁料到居然走得这么早。

由此,南宋的皇长子、二皇子都死了,赵惇自然而然成为帝国铁定的接班人。这个班,就在公元1189年,他父亲63岁,他42岁时接过来了。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赵惇成为了南宋开国以来第三位皇帝,却难以产生快感。他真的是太成熟了,头发胡须都已经斑白,为了上位,他把胡子亮给父亲看,他多次请皇祖母、赵构的最后一位皇后吴氏吃饭,帮忙说项,都没能提前登基。

这让他对自己的父亲积怨甚深。

这一点赵眘有所察觉,但没往心里去。人的心理总是用己心映彼心,以为自己是怎样做的,那么就会相应的得些怎样的回报。

尤其是中国传统意识里的因果报应,更是深入人心,成为民族共­性­似的潜意识。所以赵眘是镇定的,他以天下少见之至诚对待赵构,他的亲生儿子怎么会对他不好?

这绝对不可能。

这样想着时,他忽略了一个人和几件事,认为那些更加不值一提。那个人叫黄洽,在和他说事时,官居枢密院使,是军方的主管。

那是在内禅的前夕,赵眘留下了东西两府的宰执人员,最后一次咨询他们的意见。与会者都交口称赞皇太子非常完美,内禅意味着更好的明天。

唯有黄洽沉默。

赵眘问他为什么,黄洽才说,儿子是好儿子,儿媳­妇­却是个祸根,李凤娘根本不足以母仪天下。赵眘怒形于­色­,大不以为然。

黄洽立即辞职,临行前说,异日陛下思臣今日之言,欲复见臣,亦不可得矣。

这句话让赵眘觉得有些凄凉,觉得这位大臣既清廉复高傲,半点都不留恋权贵,难道是自觉不久于人世,再没有相见之期了吗?

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不复相见,不止是黄洽会死这一个可能­性­。从而也没有想起这些年里发生的,关于李凤娘的一些事。

李凤娘是一种很难界定的生物,她的存在,是辽、金、西夏、蒙古、北宋、南宋加在一起也独一份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每个理智健全的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在做某件事之前,都会先考虑一下自身的实力、家族的实力、身份,才会量力而行。

李凤娘不是这样。

这女人出身一般,家族没有半点可以支膛她的地方。而她自己的实力,根本谈不到,她没法结交外臣,从始至终,没有哪位宰执人员与她内外勾结,形成利益链条。甚至于她的身份,也不能带给她想要的那些特权。

试问她丈夫没登基之前只是皇太子,上边有皇帝外加太上皇,她有婆婆还有太婆婆,她是个地道的封建社会小媳­妇­,这身份能让她­干­嘛?

被电视剧深深教诲中国人都清楚,这身份足够让李凤娘成经典后宫戏里的受虐主角了。可这女人就是有本事把一切颠倒过来,去虐待别人。

包括赵构、赵眘、赵构的老婆、赵眘的老婆……

李凤娘在皇宫里行走,走到了公公赵眘的面前,向他诉说皇太子,也就是他丈夫的亲信部下有很多失误。具体呢,就是没有按照她的指示去做。

赵眘很烦,让她滚远点。皇太子的亲信也是朝廷命官,办的是公家事,要你后院女人说什么三道什么四?何况那都是我配备给儿子,他们做事,都是我指示的!

李凤娘高高地昂起了头,没有像从前那样装鹌鹑,仿佛被她出生时那种黑鸟附体了一样,款款地走出了皇帝公公的视线。

没回她的院子,而是坐车出宫,去德寿宫。

第一,她私自出宫;第二,她未经宣招就去觐见太上皇。这都是莫大的犯规,足够她停职反省的了。可李凤娘就是不在乎,她来是向赵构反映别人的问题的。

她的老公公、皇帝赵眘的问题。

赵眘简直不知所谓,给她丈夫找的贴身公职人员个个不称职,她忍无可忍,去审请一下调动,居然被拒绝并且被申斥了。

这……这太奇怪,太说不过去了嘛!

赵构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由他所选择出的太子妃、孙媳­妇­儿,心里喃喃咒骂职业骗子皇甫坦。都是这个道士骗了他,这样的女人居然是上天注定的母仪天下之人?当然,他绝不会埋怨自己的,他在这件事里起到的作用,甚至后来亲自出手绊住二皇子,才让这女人的丈夫上位,这些都被他自己忽略。

岳飞都可以冤杀,这样的小事又怎么会动摇他的心理平静。

赵眘的反应就激烈得多了,他真的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后宫女人,一个太子妃而已,居然敢越级向太上皇反映皇帝的所谓失误,这是个白痴和二杆子的杂交动物吧!

赵眘大怒,警告李凤娘,以后要向皇太后学习,要雍容大度待人以宽,再Сhā手政务,小心废掉你!

这话不可谓不重,这之上还要再怎样呢,难道是幽禁、赐死?相信每个后宫生物都会在这种力度下战瑟发抖。可李观娘不这样,她毫不畏惧,仍然我行我素。

没有任何一个历史学家能分析出来她不害怕的理由,她凭什么呢?家世、地位、内应、外援、钱财、军队,哪一样都没有。

可偏偏就是不怕。

于是她越演越烈,到她丈夫当皇帝之后上升到肆无忌惮,主动攻击的程度。某次她闹得实在不像话了,赵眘的皇后,当时的太上皇后谢氏好言相劝,要她注意与身份相匹配的礼仪风度,不要做出格的事,不要­干­预政务。

婆婆训示,小户人家也得静静听着吧。李凤娘不,她立即反­唇­相讥——“我是官家结发夫妻,名正言顺,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赵眘怒不可遏,谢氏脸­色­苍白。这实在是太伤人了,赵眘一生有三位皇后,元配郭氏早死,只活了31岁。第二位夏皇后也没能始终,这位谢皇后本是赵构的吴皇后赐给赵眘的一个宫女,逐年第及由贵妃而至皇后的。

名虽皇后,毕竟不是元配,更谈不到结发夫妻……有这么揭人短的吗?!哪怕不顾忌宫女出身的婆婆,也得看一下旁边就坐着正牌皇帝的老公公吧。

赵眘真火了,决心废了这个混帐婆娘。这时他住的地方是原德寿宫,现改名为重华宫,这里照例成为了南宋政权真正的核心之地。他找来了当年的老师,此时整个南宋年最高、德最盛的前首相史浩。史浩这时快88岁了,这是个空前的纪录,比赵构高,甚至高于整个两宋官场。

他就是不死,一定要做完这件事,才会闭眼。

史浩颤颤巍巍走进皇宫,最后一次帮助自己的学生。说李凤娘这个女人啊,真是该废该杀该冷冻,可是,现在新皇刚刚登基,就废掉皇后。这是元配皇后,让天下百姓怎么看,怎么说呢?

皇家的礼仪脸面是重要的,是全国乃至外邦的表率,是世间文明程度的一把尽子,是绝对不能有瑕疵的。

赵眘默默地听着,心灵深处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再次发作。他是要面的,但凡与脸面有关的事,比如复国复仇受书礼叔侄年岁相差太大等等,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抹平。为了面子,连皇帝都可以不当了,何况要忍受一个小小的女人呢?

李凤娘再次逃过一劫。

这在李凤娘来说,都习惯了。雷声大雨点稀,赵家都是些手不见血的男人,她早看透了,所以从心底里往外的不怕。之后更加的我行我素,想方设法地丰富自己的人生。

这对赵眘来说,只是体面人生的一点点背后妥协。哪怕之后的人生像变得死要面子活受罪,也没什么了不起。

只是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罪他到底受不受得起,他的国家,他的皇子到底受不受得起!这时他当然想不到这些,在重华宫的旷世美景里,在百官上的尊号“寿皇”里,他觉得日子像从前一样,太上皇待皇帝以慈,皇帝报太上皇以孝。

如此,天下更有何事?

本来也没什么事,只是多了个李凤娘而已。话说自从赵惇登基,南宋的军、政、财三事都很平静。南北无战争,政治早稳定,钱财永远告急又永远丰腴,这个怪圈会一直转到南宋灭亡前不久才被打破。赵惇需要做的只是各种姿态。

他向臣下求言,大家可以就军国大事,以往和以后的举措随便说。

这是题中之义,每个皇帝上位后都会如此这般一番,求个好名声。之后的各种换臣子、任亲信、刷新吏治等手段才会展开。

赵惇没能熬到之后,求言还在进行中,他就出事了。准确地说,是李凤娘出事了。她被册为皇后,刚刚得意了没几天,突然间被刺激得发狂。

她的周围出现了海量的美女!

这实在是对她最大的挑衅,让她忍无可忍,可却又说不出什么。因为她丈夫的地位提高了,皇太子转正,当上皇帝后自然要加大服务力度,皇宫深处,佳丽如云,都是赵惇的标准生活配置,她再怒再烦,又能怎么样呢?

两宋皇室内部,无论是皇后还是皇太后,都以仁慈面目示人。像明、清两代,几乎每天都有被打死的宫婢太监尸体从宫中拖出去的事,在宋朝从来没有过。

所以按规矩,看传统,李凤娘除了忍受之外,没有第二个办法。

李凤娘的一生从来就没忍过谁。在她的观念里,但凡让她不愉快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人都别想愉快!

不止是当事人倒霉那么简单。

针对美女成群事件,李凤娘处理得非常果断,她先是非常安静地观察,像鳄鱼一样一动不动,直到问题出现。一个宫女中奖了。

那天赵惇要洗手,这个宫女捧着金盆过来侍候。只见金盆映清水,双手似柔荑,雪白粉­嫩­得紧。赵惇一时兴起,不禁赞了一声,好一双白手!

几天之后,李凤娘派人送了个食盒,赵惇很随意地打开,往里一看,差点没吓晕。里边哪是什么食物,竟然是双雪白粉­嫩­的人手!

……四五十岁的一对老夫妻,吃飞醋居然做出如此残忍恶毒的事来。可恨可恶亦复可笑。但效果是良好的,从此之后,皇宫里哪怕再新添多少美女,都远远地躲着皇帝,再不敢显露半点风情。

赵惇也深受教育,时刻提醒自己目不斜视,非礼勿做。

李凤娘虎躯一振,霸气侧露,震住了整座皇宫,之后闲来无事,想起了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话说南宋的宫廷是别有特­色­的,当了皇帝并不算什么,一定要禅让,当上太上皇,才算是爬到了世界之巅。比如赵构,比如赵眘。

女人也一样,皇后的档次明显不如皇太后那么耀眼。

为了让自己的荣耀长久化,李凤娘想到了自己的太阳儿子赵扩……每当想起这个名字,我都深深地为南宋整个宫廷的文明程度折服。太有才了,居然给最有培养价值的皇子起了这么个名字。

长平之战没人不知道吧!

太阳儿子现在的爵位是亲王,封号“嘉”。这和当初他爸一样,地位很尴尬,身为皇帝之子,却不能顺理成章地过渡到皇太子。因为还有太上皇在。

天下没有不疼儿子的父亲,早于李凤娘,赵惇已经就此事请示过了,可惜没通过。太上皇的答付是,当初按例本应立你的二哥,因为你英武像我,才越位立你。你说皇太子吗?现在你二哥还有儿子在。

意思很明白,像北宋开国第一任太后搞的金匮之盟里兄终弟及,约定宋太宗百年后,皇位回归太祖儿子一样,赵眘想补报自己的二儿子,让皇位转向传承。

可怜天下父母心,赵眘爱每一个儿子啊。当然,这里面还有另一个说法,嘉王,也就是太阳儿子赵扩很早就被鉴定为弱智。

让一个智障者治理国家,何其荒唐。

赵惇也知道这有些过分,于是没怎么坚持。消息传到后宫,李凤娘开始心烦。太上皇怎么可以这样呢,难道这至高无上的宝座只是暂时­性­的,时间到了还得上缴?

不行!

她和谁也没说,悄悄地准备了一番,等到了一次三世同堂的家宴。这样的机会是很多的,赵惇上位之后,有每月必须四次去重华宫觐见的规定,双方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见面。

这次照常吃了顿团圆饭,吃了一半,李凤娘突然向太上皇正式提出,要自己的儿子当皇太子。赵眘怫然不悦,后宫议政国之大忌,一国之母怎么这样没分寸。他当场拒绝。

这从哪一方面讲,都无可挑剔。可李凤娘居然立即就火了,这女人脸­色­­阴­沉,当面质问赵眘——“妾,六礼所聘;嘉王,妾亲生也,何为不可?”

这话明着是质问,暗地里是骂人。

六礼所聘还情有可原,亲生……这是在当面嘲讽赵眘当年当皇太子时的艰难,因为他不是赵构亲生的!天下有没有这样的女人,当众抽老公公的脸。

赵眘怒不可遏,有心说什么,儿子在身边。有心做什么,孙子也在身边,他只能强忍怒火拂袖而去。到这步,相信别说一个皇帝之上的皇帝了,对一个平民百姓来说也是奇耻大辱了吧。

赵眘何必忍怒。

李凤娘怎能不自愧戒惧?

事实却是李凤娘得寸进尺。赵眘没有当面痛斥严厉处罚她,让她加倍地觉得赵家是好欺负的,既然如此,­干­嘛不把欺负进行到底?

从这一刻起,李凤娘开始了通杀赵宋皇家所有男丁女眷的行动。对于赵眘夫­妇­,她不停地提要求,不停地展示蛮横天赋。

简单粗暴,非常有效。气得老俩口要死不活。

对她的丈夫赵惇,这女人仍然是这一招,其实说起来她也只有这一招,她的本质只是个泼­妇­而已,除了这个还会什么呢?但问题是,一但一个女人真的很泼很蛮很浑的话,她基本上是无敌的。不管是在家庭里,还是在社会上,她都无往而不利。

态度决定一切,这也算是一个例证吧。

李凤娘在蛮横中逍遥自在,某一天好运从天而降,她的能力升级了。这来自于一群太监。这群太监发迹于赵眘时代,他们曾经给赵眘带来过亲人般的温暖,同时在外界得到了赵眘亲人们的权力。顺便说一下,赵眘的一生都对身边人非常的体贴、宽容,众所周知的例子比如史浩,不论这位老师做过些什么,是丧师辱国,还是阻碍理想,都不会激怒他,更不会做出什么惩罚。

太监们的好日子在赵惇上位后结束,赵惇讨厌这些好搬弄是非,贪钱捣鬼的阉货,某次脱口而出,等过几天手闲了就把他们都砍了。

阉货们的信息网四通八达,瞬间就在皇宫的各个角落里知道危险临头了。怎么办,四下张望,发现唯一的靠山在宫墙之外,好几条大街外的重华宫里,远水解不了近火,哪天变成死尸了那边都不会知道。危紧中,他们迅速找到了可能的救星。

李凤娘。

这很符合逻辑,哪怕之前李凤娘没有表现出半点对太监们的怜悯或者说好感,但皇宫里唯一一个能迫使皇帝让步的人就是她。那么救星也只能是她。

双方一拍即合。

阉货们渴望活命,向往富贵;李凤娘需要羽翼,需要触角,她必须能每时每刻监控丈夫以及皇宫的每个角落以及无数个美女。

还有比这更合理的组合吗?

阉货们迅速表现出了卑劣的本来面目,他们在赵眘的手下平步青云,投奔李凤娘之后,没有半点耽搁地给了赵眘背后一刀。

这一刀源自赵眘的爱心。赵惇自从登基以来身体就出了点问题,主要是心脏方面。赵眘遍访江南名臣,寻到一个古方,制成了一丸药,据说吃了心脏病就能立即痊愈。

赵眘满心期待,等着儿子再次觐见时当面看儿子吃下去,好亲眼看到儿子病愈。这是深沉的父爱,不管自己年过花甲,儿子忆过不惑,人世间的骨血亲情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至少对当父亲的赵眘是这样,不管他是不是一位好皇帝,他一生都实打实地做到了对父孝、对子慈。

多么好的一件事,可落在卑鄙无耻的人眼里,立即就会变成另一副样子。

阉货们把药丸的存在告诉了李凤娘,李凤娘经过卑鄙基因加工之后,转告给了赵惇。她这样说,上次家宴时太上皇不同意立嘉亲王为皇太子,就是打算要废掉你。现在重华宫准备了一颗药丸,等你去吃,万一你吃后如何,要我与嘉王怎样生活?

说完李凤娘非常罕见地哭了,周围的太监宫女立即配合,一时间皇帝寝宫里悲声一片,往赵惇的心灵里注入了大量的泪水。

赵惇沉默了,哪怕他不心疼李凤娘,也疼儿子。老爸想剥夺他的生命他没多大的意见,可剥夺儿子的继承权这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一颗毒草在赵惇的心里生根,这时他可以用理智,用孝顺等世间公认的公理来压制它,可它在不停地疯涨,直到机缘到来,突破他的心灵壁垒。

这次突破仍然来自于李凤娘,这女人寻找一切机会圆满她自己的人生。事情发生在公元1191年,南宋绍熙二年的12月15日。这一天是赵惇的大日子,他登基之后第一次祭天地。这是历代皇帝都极其重视的隆重大典,尤其是宋代,它上升到了一个让皇帝都得加班工作的高度。

15日主祭,14日赵惇就离开了皇宫。他必须率领皇室成员去太庙受誓戒,流程非常复杂,像沐浴薰香等都只是前期的准备动作而已,做完了这些,他还不能回家。

回去后满宫佳丽,万一他把持不定呢,难道让他第二天带着一身的胭脂粉香去见上帝?所以,在祭祀活动结束前,皇宫里只剩下了李凤娘一个主事者。

李凤娘等这一天很久了,赵惇前脚离开皇宫,她立即宣布后宫进入紧急状态,所有嫔妃不许擅自走动,除黄贵妃外,都在各自的宫里待着。

提一下赵惇的后宫情况。女人迅速布满了赵惇周围,可有独立院落的只有不多的几位,分别是黄贵妃、张婉仪、武才人、潘夫人、符夫人、大张夫人、小张夫人。最尊贵的当然是唯一的一位贵妃,黄氏。她的出身特别,虽然不算高贵,但却是南宋第一太上皇赵构当年赐予赵惇的,哪怕是出于尊重,也注定位居后宫之巅,只在皇后一人之下而已。

更何况她非常可爱,让皇帝着迷。

这让李凤娘情何以堪,她的眼前不停地出现一双双洁白粉­嫩­的小手,她奇怪,她砍了哪怕赵惇只赞叹过一句的宫女的手,可为什么女人们还不停她丈夫远一点呢?!

尤其是这个黄贵妃,仗着身份特殊,总围着赵惇转,赶都赶不走……那好吧,现在赵构死了,赵眘在重华宫,赵惇在主祭前夜不回来,看看这时谁还能阻止她。

李凤娘在皇宫深处,虐杀了黄贵妃。

注意,是虐杀。据史料记载,其残酷程度可以与历史上最著名的两次后宫虐杀,汉朝吕后虐杀戚夫人、唐朝武则天虐王皇后、萧淑妃相比。

杀完人后,李凤娘心情舒畅,一边向丈夫通报结果,说黄贵妃得病“暴死”。这大概是示威的意思,能让她的快乐升级吧;一边走出皇宫,去著名园林玉津园散步游乐。

赵惇在斋宫中接到消息,他没法相信半天前还活生生的黄贵妃会无疾暴卒,自己的婆娘是什么动物他很清楚,这一定是李凤娘搞的鬼!一时间痛悔交集,五内如焚,可是却限于祖规,没法回宫。他只能默默地哭泣,继续执行自己的任务。

祭天地大典在下半夜丑时七刻(15日凌晨三时左右)开始。当时夜­色­清澄,星月璀璨,天地一片祥和。赵惇身着冠冕,手执玉圭,走上了祭台。这情景非常的天人合一,像是上天也对南宋的第三位皇帝露出了微笑。

但是,不知为何,突然之间狂风大起,飞沙走石,祭台上的灯烛全被吹灭,四周瞬间漆黑一片。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一两片火星飞到了台边的帘幕上,火焰升腾,祭台一下子像是被火焰包围。接着硕大的帷幕倒了,火舌遍地,燃烧一切,蔓延成了势不可当的大火。

赵惇被惊呆了,他站在主祭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离着他远远的。这时事发突然,没有人能反应过来赶到他的身边。

而狂风烈火却愈演愈烈,像是一定要把他烧死在祭台上。关键时刻,瞬息间大雨夹杂着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如此这般,乌云、大风、火焰、大雨、冰雹……这绝对是魔幻大片嘛。好容易风停雨歇,终于看见了星斗微光,陪祀人员清醒了过来,他们终于想起了皇上。

却发现四周一片狼籍,乱成一地的玉帛牲牢中间,赵惇惶惑无助地跌坐着。他衣衫零乱神情木然,连手里的玉圭都不知去向。嘴里念念有辞,不知在说些什么。

侍从们一拥而上,扶起他退下祭台,赶回皇宫。这时没有谁知道,宋朝历史的转折点到了,赵惇的人生已经拐弯。

如果这是宋史第十卷——大结局

公元1191年,南宋绍熙二年12月15日凌晨三时左右的祭天地大典上是一场超现实主义的魔幻表演舞台,在极短的时间内祭台上经历了晴空万里、乌云、大风、火焰、大雨、冰雹、晴空万里的变化,云收雨住之后,台上一片寂静。

唯一的近距离观赏者宋光宗赵惇表情呆呆的。当时人们觉得他是被吓呆了,事后发现他是被吓疯了。

关于被吓疯的原因,很多事后总结者联想到了他本身的心理承受力实在太弱。这是无解的,先天的,比如他的大哥原皇太子赵愭就是被一群不良重考生隔着轿子吼死的。

那么老天爷的近距离错乱型发作,他怎么能承受得住呢?

这一点相信赵惇本人也无话可说,只是会觉得委屈。难道他快50岁了的人是吓大的吗,人家也是正常长大的爷们,打雷下雨收衣服每年都见过。

只不过这一次他心里有鬼。

祭祀前一晚,他老婆、南宋皇后李凤娘派人来传话,他的贵妃、最喜欢的女人黄氏突发暴症死了。对此他心知肚明,以他对李凤娘的了解,黄氏一定是她虐杀的。

之前他随口称赞了一个宫女的手好看,他老婆都能砍下那双手,放在食盒里送给他,让他近距离欣赏。这时他没法回宫,那死女人还不乘机除掉情敌?

天­色­突变,祭坛崩坏,这一定是获罪于天,上帝怪他娶了个恶女人,降下了灾祸!

相信每一个生活在古代的人都会这么想,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甚至是中国人还好点,回去上柱香饿几顿钣和老婆分居一段日子就和上天两清了,要是外国,搞不好要在冰天雪地里脱光光站着、跪着、不停忏悔,觉着还不够诚恳的话,就得上鞭子狠抽。

赵惇不必这样,他被内侍们扶上车驾,赶回皇宫,直接陷入了重度昏迷。这时没有谁知道这次惊吓的后果是什么,以至于处理的办法只是找太医,找太上皇等传统套路。

太上皇赵眘、太皇太后谢氏立即赶了过来。到了之后马上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他们所看到的,是儿子赵惇脸­色­灰败,神­色­惊悸的躺在床上,满嘴胡话,陷入了深深的噩梦里不能自拔。

而床边,却没有皇后李凤娘的影子。

这女人哪儿去了,还有比照顾皇上更重要的事吗?!口口声声她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却在丈夫重度昏迷的时候玩消失!

赵眘快气疯了,他实在是后悔,为什么会千挑万选,给儿子定了这么个老婆……不过这是他老爹赵构越层决定的,他当初也没法否决啊。

怒火中,李凤娘终于出现。她在一大群太监的簇拥下款款而来,面对太上皇的愤怒,这女人表现得非常镇定。

问病因?

答:皇帝很可能是饮酒过量了。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赵惇酷爱杯中物,喝起来没日没夜,谁劝也不听,包括他父亲、他爷爷。

问为什么消失。

答:去找太医,核对病情,好仔细治疗……赵眘的怒火瞬间再高涨三尺,这混账女人,居然当面撒谎,有皇帝病在后宫,皇后去太医院了解病情的吗?!

这是皇帝还是农民工!

赵眘怒斥:“你不好好照顾皇帝,反而使他病到这等地步,全不顾宗庙社稷之重。”说完这句,他觉得内容不确切。这女人会把宗庙社稷放在心上吗,根本不屑一顾,要威胁就得抓到她的痛脚。赵眘临走前扔下了一句狠话——万一不愈,族灭你李家!

赵眘走了,他怒气冲冲地赶回重华宫,想法子治儿子。在他身后,李凤娘露出了­阴­险的笑容。她当然不是去什么太医院,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善后。

虐杀黄贵妃满宫皆知,她得压下去,至少不能在这时被太上皇知道。不然老头儿真的怒到暴跳,而她丈夫还在昏迷里,没人挡箭,她就真的危险了。

这时混过去,大事自然化小。

李凤娘是个悍­妇­、泼­妇­、没见识的­妇­、总能把事情搞到最­操­蛋地步的­妇­,可她处理问题时还真是不含糊。第一胆子大,第二看得准,几乎生来就是虐待宋朝官方的料子。

她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做;

她看得准,知道只要熬过一时,最重视礼仪的宋朝绝不会公开处理她。理由无他,好面子尔,尤其是老公公赵眘,说啥都不会搞出家庭丑闻的。

她安静地坐在皇宫深处,让身边的阉货们全体出动,全力打探这几天里宋廷上下内外的动静。处处都得留神,太上皇自然是重中之重,而臣子们也不可小觑。

宋朝的臣子一但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铁了心犯倔,一定要联名罢黜她,哪怕不成功,也许搞得她灰头土脸。

阉货们工作认真,消息接踵而至。朝廷上下还是安静的,因为什么内幕都不知道。嗯,看来保密工作还是很到位的。

重华宫方面,太上皇的怒火已经四面八方地暴­射­,受疮最重的是宰相留正。留正,生于公元1129年,现年62岁,履历我们不必去关注,正常科考,一步步熬,年过花甲升到宰执。要不怎么说政治家的工作有时就像艺术家一样呢。

一定要长寿才成。

留正的寿命远远没有到头,62岁之后还有大把的岁月等着他。这时他站在重华宫里面对太上皇的怒火,表现得非常战栗。

直到他保证以后一定不惜手段向皇帝苦谏、强谏,才被放回家。之后赵眘展开了救儿子的行动,思来想去,他也只有两个办法。

他在重华宫焚香祝天给儿子祈福消灾,再遍求江南名医,给他儿子确诊治病。这两点之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李凤娘的心情变得安稳,她知道这一关算是基本上通过了。通过了……她的邪恶­操­蛋本­性­再次浮现,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太上皇那死老头儿吼她骂她威胁她,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想修理自己的老公公,还不承担任何后果,办法只有一个——通过她丈夫。那些只知道大喊大叫的女人,只会在老公公轰然倒地的同时,她自己也一身腥膻形象尽毁。

李凤娘之前用的招数就很有这个趋势,所以她声名逐渐狼籍,所要办的事还一件不成。比如她亲身的太阳儿子仍然不是皇太子。

这时她却难得地聪明了起来,这女人思前想后,太上皇不是最疼子孙后代吗,那就偏偏从这里下手。赵惇醒过来之后,她一边向天发誓黄贵妃不是她害的,一边哭成了个泪人,向丈夫倾述——“我劝官家少饮酒,就是不听。现在你病了,寿皇要族灭我李家,我李家何处不是,招此罪过?”

赵惇无动于衷。

李凤娘继续——“宰相留正得了圣语,如再过重华宫,必留住官家,不让还宫。”

赵惇神­色­剧变,这让他瞬间想起了最害怕的事。他的皇位是不狠的,他儿子的皇位是没指望的,如果到了重华宫刑,站在太上皇面前,他会被剥夺到一无所有!

这时,还没有人能确定赵惇得了什么病,病到了什么程度。无论谁,都认为他是惊吓过度,神情恍惚,只需要静静地休养一段时间,就会正常过来。

李凤娘如是想,太上皇赵眘也一样,所以都把他当正常人对待,而整个帝国更是不敢去怀疑皇帝陛下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

赵惇的行为更是与此相反,严重地感动了整个帝国臣民,让每一个人都为之钦佩。那是在祭典魔幻夜之后的半个月左右,赵惇终于断药了,他身体极度虚弱,连每年只有三次的大朝会都没法升殿主持。

每年三次大朝会,分别是元日、五月初一、冬至日。这是国家重典大礼之日,一般来说,皇帝只要有口气,就得出面。

可赵惇病骨支离,连迈步登楼都做不到,哪能全副皇帝装挂出席主持大典?没办法,只好取消。

但是在几天之后,公元1192年,南宋绍熙三年的1月25日,法定的每月四次觐见太上皇的日子到了时,赵惇却顽强地挺了起来,抱病前往重华宫。

那一天,临安城里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赵惇的车驾在大雪中艰难前行,从大内向重华宫进发。这让全临安的百姓们都看到了,他们震惊于皇帝的孝道,集体认为这一届皇帝的孝顺前古未有。

太上皇赵眘既心疼又感动,本想多留儿子住几天,不要在风雪严寒中当天返回大内,以免病情反复。赵惇却表示得回去,他会每隔七天就来一次,与父亲相见之日很多。

赵眘无奈,只好叮嘱病好以前,不必再依例过宫问安了。

谁都知道,这是人之常情,父亲心疼儿子的一句随口话。会当真吗?会,至少在儿子病好之前;不会吗,这怎么的也不会是父子长年不见的凭据吧!

事情偏偏直转而下,从这次感动天地感动人民的风雪探爹行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赵眘在重华宫里望眼欲穿,没见过儿子一面。

其间包括了他的生日那天,他的孝顺儿子都没来向他祝寿。

这是自有宋以来从所未有的丑闻,让南宋国内的每一个人都不齿赵惇的忤逆。孝,乃汉民族的­精­神内核最重要的一个节点,无论谁与之相背,都会被人所唾弃,哪怕他是皇帝。

皇帝呢,却振振有辞。

这一年里每次应该过宫探望的日子到了,他都会抬出太上皇说的那句话,他的病没好,不能、也不敢违背父命擅自探望……这样的借口反复使用,在半年左右终于过期,臣民们都不信了,心理也从最初时的感动变成了厌恶。

皇帝不在乎,他始终缩在皇宫的深处不露面,面对质疑和鄙视,他的应对之道是把理由升级。那句话有效期既然过了,就扔掉好了,下半年他每次应去而不去时,都对外宣称是得到了重华宫的命令,是太上皇命令他不必过宫问安全。

这是即时­性­命令,是每次他都准备好了之后,才由重华宫临时传出的。所以,不是他不孝顺,不过看望老爹,而是老爹没兴致,不想见儿子。

看似拙劣的谎言,偏偏无数次之后也没被拆穿。理由无他,仍然还是那个无解的症结——面子。赵眘太好面子了,他怎么能主动站出去向全世界拆穿自己儿子不孝的真实面目?

那样,不仅是他儿子的耻辱,更是他的失败。

养子不教父之过也,他这样一生追求伟光正高大全的伟大形象,怎么会教养出这样一个混账忤逆不知所谓的儿子?

那会让金国的女真人都笑话的!

于是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默默地承受住这种始料不及更无法理解的­操­蛋现实,用无声来替儿子圆谎,把这事遮住了。

可是外界仍然渐渐地传开了,他的儿子、南宋帝国的第三任皇帝,赵惇陛下的­精­神出了问题,似乎是成了­精­神病了。

这只能怪赵惇的­精­神病症状比较另类,属于外露型的。如果他像北宋时真宗末年、仁宗某一阶段时那样,尽管有各种反常,但深藏不露彻底沉默不语,外人还是很不好下定论,可他却总是在各种方面勇于表现自己是多么的反常。

小的事无数,首先成年累月医生围在左右随时待命,时刻拿出救命的架势,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长年垂危。

相比于医生,侍卫们更悲摧。按说都长年垂危了,就安静地躺着算了,侍卫们也可以轻松些,不必每天早早起床,到宫门外列队等他。赵惇偏不,他不请假,也就是说整个皇宫系统因为他的不请假而必须每天照常运行。

于是乎,每天黎明前侍卫们盛装列队全副銮驾等待侍候皇帝上班,而日上三竿皇帝还不见影儿。他们继续等,皇宫里终于传出命令。

陛下今天不爽,不上朝了……不必长此以往,只需要连续六七次以上,谁都会脱口而出:“有病!”吧。这类事口口相传,在临安、在江南大地上肆意传播,皇帝的病态逐渐成了臣民们公开的笑谈。

对此,太上皇赵眘痛心且无奈,李凤娘无动于衷,她觉得这样非常好。她发现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了。

赵宋帝国已经不能再阻止她了!

自赵惇祭坛发病以后,南宋“政事多决于后”。只是李凤娘的执政水平实在拙劣,几件事之后搞得她自己都兴趣索然,心烦之后,她重新调整了工作方向。

李凤娘全心全意地为娘家捞好处。

宋制遵循西汉初年刘邦所定的“非刘氏不封王”之制,严格控制外戚的势力,开国以来,不能说完全杜绝外戚封王,但人次极少。并且基本上是在某外戚年高且病将死未死时才封,属于提前追赠一类。李凤娘打破了这一切。

李氏“三代封王”,连她的侄子都官拜节度使。她归谒家庙时,推恩亲属26人,授使臣172人,门客都荫补进官。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觉得家庙门前不那么恢弘,少了点什么呢?嗯,岗哨少了点。李凤娘下令增加防护侍卫。

人数比赵氏宗庙的还多!

回望皇帝本人,对这些却仿佛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他玩得很开心,主要体现在两件比较重要的事上。第一件,宰相、皇帝两不见面多半年。

这事儿的起因是一个人的职务调动。这人叫姜特立,赵惇某天心血来潮,突然间宣布,他特别任命姜特立为浙东马步军副总管,并宣他入宫,赐钱2000贯作行装费。

这里面透出了浓厚的亲近味道。

这让宰执大臣们非常不安。

姜特立是赵惇的皇太子府的旧吏,陪着赵惇从少年、青年、中年一路走来,是他的贴心知近人。大家都知道,­精­神病态里非常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没有安全感,赵惇更是这样。在他的内心世界里,父亲是随时要废掉他的、妻子是暴戾强悍随时海扁他,动辄就搞出人命人手吓唬他的,满朝大臣不是太上皇的就是他妻子的,总之他极度缺乏安全感。

姜特立这样的旧人是他所渴望的、急需的。

宰执大臣们明白这一点,更看出了这里的猫腻。上任前进宫赐行装钱……两人一见面肯定就分不开了,皇帝会借坡下驴,把姜特立留在身边任职。这等同于外戚、宗室­干­政,必须制止。

上面是公理,私下还有些恩怨。

姜特立本就是京官,仗着皇帝宠信公开收贿,是留正把他揭发并赶出去的。这时想回来,留正当然百倍警惕。

据史料记载,留正是第一个确信赵惇­精­神有问题的大臣,但他不说,并且在大臣们质问时很骄傲地反驳,他恪守臣子之道,绝不会公开对外宣称皇帝有病,或者直接对皇帝本人说——陛下,您疯了。

所以他很清楚,和皇帝讲道理是没用的,他直接威胁。

陛下,四年前是我把姜特立贬出朝廷的,现在无故召他回京,是对我当年的否定。既然这样,我请求罢相。留我还是要他,您一言而决。

赵惇沉默。

留正等了好几天,不得要领,觉得很可能是力度不够。于是他往前迈了一步,说——“某与留正,理难并立于朝,请早赐处分。”

这回威胁生效,赵惇有反应了——“成命己行,朕无反悔,卿宜自处。”

留正有些傻眼,皇帝的态度很坚硬,事到如今,只有比皇帝更硬才行。他从即日起给自己放假,扔下首相位置和全国政务,回家躺着休息。

名曰“待罪”。

他等待了整整七天,帝国正常运转,皇宫平静如常,真应了那句老话,地球少了谁都转。留正抑郁,看来力度还是不够!

他搬家,从城里搬到了城外六和塔,在那儿继续“待罪“。又等了三天,还是啥反应没有,他无可奈何提笔写辞职信。

按宋朝惯例,到了这步,除非皇帝连续驳回请辞,不然留正罢相是肯定的了。可赵惇有新招,他既不批准,也不驳回,不管首相大人怎样折腾,仍然啥反应也没有。

连续被忽略,留正终于无数忍受了,独角戏是吧,没观众是吧,那我就唱到底!他使出了最后一招,把入仕以来历次升迁所有的任命告敕都找了出来,打包送进皇宫里,以示与皇帝彻底决裂。

乞骸骨!

这一招无比刚烈,可以说再无丝毫转寰余地。相信全帝国的人都会喝声彩,首相大人有种。可惜的是,皇宫里仍然沉默……

这该死的沉默,直接把留正玩死了。他难道真的想为了一个政敌的可能存在的升迁而辞职吗?一辈子熬到了花甲之年才爬上了帝国首相的宝座,这是说下就真下毫不留恋?

留正有苦说不出,为了实践诺言,还得从六和塔搬出来,住到更远些的范村僧舍里,做出时刻准备远行回乡的样子。

唉,把自己顶在南墙上的人啊,想下来可怎么办呢?时间给了留正机会,他在范村里住着,小桥流水人家,老树枯藤昏鸦,看似逍遥实则煎熬地渡过了快三个月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九月四日是赵惇的生日,当时名叫“重明节”,按例百官要由首相押班集体上寿。首相,由于皇宫深处一直沉默,留正仍然保有这一职位。那么他是去呢还是去呢还是不?

留正去了,他穿起了久违了100多天的首相朝服,意态昂然地回到了议事大殿之前,迎接他的,不止是似笑非笑的百官,还有当头一­棒­。皇帝下令,这一次上寿班首不再是留正,而是时任右相,也就是副相的葛邲。

百官们的表情更加的微妙了,首相大人何以自处,是不是应该拂袖而去,甚至自决于宫门之前?

只见留正呆呆在站了很久,之后慢慢地移动脚步,他……走进了百官的队列里,没有自杀,没有离开,他稳定地站着,非常平静。

好一会儿,有人才突然间明白过来。首相大人站的位置非常讲究,一点都没违反朝廷制度。那个位置是给少保的,留正除了首相头衔外,还有少保一职。

当天留正站在官员队伍里随波逐流给皇帝上寿,仪式结束,他仍然出城,去了范村继续住僧舍。而皇宫深处也没有做出任何处理他的决定。

首相还是他。

时光继续流逝,转眼间又三个月过去。年底到了,冬至日大朝会上有个新节目,要给太上皇的妻子谢太后上尊号。这个仪式必须得由首相主持,再用副相,那是对太后的不尊重。这样,留正的田园生活终于结束,赵惇派人召他回都堂理政。

顺便说一句,同时宣布的命令里还有一条,姜特立仍任浙东副总管,但不必持诏入朝陛见了。

两宋历史里绝无仅有的一次皇帝、首相怄气,长达140余天不见面,置国朝政务如儿戏的荒唐事件终于结束了。

天下舆论纷乱,说什么的都有。两位当事人倒是非常平静,留正像没有这些事一样,昂昂然、飘飘然每天上朝下班,毫无骄矜更毫无愧­色­;皇帝神­色­欢愉,面对久不见面的首相晴空朗月纤芥不存,之前互不相让的较劲都不存在。

这件事很闹,但在政治环境里并不罕见。世人早已见惯,只要涉及到政治,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所以,赵惇是个神经病,并不能用这件事确诊。

看第二件事,四川军权更替。

话说南渡以来军帅林立,威猛如韩世忠、­奸­猾如刘光世、无耻如张浚、­精­忠似岳飞,到头来都只是春梦一场,十余年后全部成了过眼云烟,能留下的只是一些传说而已。相比之,唯有蜀川吴氏兄弟生前游离于主集团之外,死后仍然独霸一方。

到了赵惇时代,吴家掌权人叫吴挺。

吴挺,生于公元1138年,为吴氏兄弟里弟弟吴璘的第五子,生来智勇双全胆略过人,很早就成了蜀川吴氏的第三代首领。

他很不容易,伯父死后吴家军被赵构一分为三,父亲吴璘只得其中一分而已。幸亏之后完颜亮南侵、雍熙北伐等大战接连而起,逼着南宋必须倚仗吴璘、刘锜等宿将,这样蜀川的兵权才再度回到了吴氏手中。可吴挺照常过得如履薄冰。

他在蜀川掌权,儿子,准确地说是次子吴曦得留在临安城里“侍奉”天子。谁都知道,这是人质。这就是临安与成都的关系,永远的、毫不懈怠的提防监视。

机会在公元1193年的6月出现,吴挺死了,吴曦在江南,南宋皇帝只要按部就班地派人入川接收军权,就会拔掉这颗钉子。

这远比当年吴玠死,吴璘还在时硬梆梆地收兵权好得多,一切只等赵惇一句话。奈何他偏偏就是不说,实在逼急了,他把吴挺的死亡通知扔到一边,愤怒地吼一声——吴卿明明还活着,你们为什么骗我说他死了?!

这句话雷倒了南宋全体朝臣,让每个人都欲哭无泪。陛下,就算您真是金口玉牙,也不能这样乱讲吧,吴挺明明死了嘛……

没死!

赵惇斩钉截铁,不可置疑地下了定论。

于是大家只好沉默。

这个时期正好是南宋史上最微妙的一段,太上皇每天只是发呆想念儿子,但是格守风度,他绝不主动去大内探望,并且还是风度的原因,他绝不主动Сhā手朝政;李凤娘醉心于为李氏宗族争利益,别人的死活,尤其是川娃儿的死活,她半点都不在意;首相……留正在范村的僧舍里装十三呢,装得极其投入,全部政务都扔到了一边。

整个南宋朝局居然就是赵惇这个神经病患者说了算。

这创造了一个纪录,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纪录是蜀川军权由于赵惇坚信吴挺还活着,说什么都不派人去接收,于是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那边一片真空,没人能下任何军事命令;改变命运的那个人是吴曦,他是这件事的唯一受益人。

吴曦传承了他祖父吴璘的一些特征,­性­格早熟,生有大志,举止英武。这本是极可贵的,可是生在了吴曦的身上,就成了悲剧。

他年幼时的某天父亲吴挺问他志向,小小年纪的吴曦昂然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男儿当……当的一声,他被他爹一脚踢了出去,小吴曦在地上翻滚,摔进了一个火炉里。他的脸被烧坏了,从此人们叫他“吴巴子”。这一脚踢醒了他,他再也不说那些豪言壮语了,同时也不恨他的父亲。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人质。

人质要雄心来­干­什么,说出口又算是什么?!

压抑,让本来英武的心变得­阴­沉,人质的生涯,让他对南宋皇廷没有半点的归宿感。而他的父亲突然死亡,让他流落在外,眼看着家族实力,那些由祖父辈奋战一生才积攒下的实力转眼就要被他人劫掠。他急,他恨,他无能为力,只能继续安静。

谁知道赵惇却偏偏让那个位置空着!

而这大半年的时间,正是改变宋朝格局的关键时段。之所以关键,之所以改变了南宋的格局,是因为赵惇、赵眘这对父子之间出了大问题。

赵惇在公元1192年初年病,在这一年里用各种借口掩饰,无论如何不去重华宫探望父亲,在年底的会庆节,也就是他父亲赵眘的生日,11月28日这一天达到了一个让全体国民都无法容忍的程度。

他说自己病得太重,实在没法出宫,太上皇也体量到这一点,命令他不必勉强。可是三天之前,是他儿子嘉王的生日,他能和老婆儿子一起喝酒庆祝,此后的一天,他甚至驾临经筵,和士大夫、儒生一起研讨学问,这是病得太重,没法出宫?!

不孝到这种地步,堪称冷血忤逆。

这样搞的后果很严重,比打了败仗割地赔款还让南宋臣民受不了。这时没人再有兴致劝他什么了,而是公开地威胁。

——“……人心益弛,主势益轻。如有­奸­险之人乘机生事,则中外之情不通,威信之柄可移。即使擅传谕旨,恐怕也吉尔吉斯从深察,或放散仪卫,或隔退臣僚,或间牒宫闱,或激怒军旅,恐陛下孤立,外廷无以效忠。”

赵惇很难得地听了进去。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三次朝见重华宫,让年老的父亲,让天下的臣民们都欣慰了一下。

因为最后一次是公元1193年,南宋绍熙四年的夏历正月初一日,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一年的开端还是很不错的。

可惜的是后面的一切。

赵惇的毛病又犯了,过了新春,他连续两个多月不出门,国政家事都扔到了一边,重华宫……有人提到,他转身就走。直到一个注定了会在历史上留名的宗室异类赵汝愚、太上皇赵眘的嫡亲哥哥赵伯圭两方调停,他才破例开恩一样,陪着父亲去了趟公园。

那个园子是当初赵眘专门为赵构建造的奉养之园,濒临西湖,占地广阔,是临安最大的一座皇家御园,名为“聚景园”。

那一天是4月29日,赵惇陪着父亲在园子缓步游春,赵眘欣悦安慰,在早春的阳光下容光焕发。这是他的儿子在发病后第一次陪他游玩散步。

他没有料到,这也是最后的一次。

赵惇说什么都不再去重华宫,政务国事也随心所欲,闲着没事,会因为一个曾经的藩坻近臣与首相怄气,导致国家140多天没首相办公。

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每月四次的重华宫觐见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大臣们的劝诫,根本没有半点用处,连威胁都不生效了。

这货就像是只害虫,用过了的杀虫剂就有了抗体,得有新花样才成。

新的花样在他本人的生日,9月30日那天出现。使用的人不是某个大臣,大臣们的脑子早想被气懵了想呆了,得民间的高手出面才行。

这是一个叫谢岳甫的福建士人,他说尽孝要及时,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天下最伤痛的事。这时你不去见太上皇,真等到太上皇百年万岁之后,你懊悔无及。

赵惇被震动了,他当场表示,明天就觐见重华宫,探望老父亲。

在场的人一片漠然,没人欢呼庆祝。这样的命令太多了,天知道明天啥情况。转眼第二天,还别说,等大臣、侍卫们在内殿的屏风前排好队之后,皇帝真的盛装出现了。难道这次是真的?

赵惇真的迈步走了出来,可是……屏风后伸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他。皇后李凤娘驾到,她走出屏风挽住皇帝,娇声说道——“天寒,官家还是饮酒去。”

赵惇习惯­性­地站住了,转身要往回走。

大臣们再也忍不住了,这该死的女人果然肆无忌惮,深宫闱幕里也就罢了,居然当着大臣们的面也离间父子之情!

中书舍人陈傅良走出班列,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赵惇的衣裾,要他立即出宫,接原计划办事。赵惇不理会,顺着李凤良的手往屏风后面走。陈傅良也不松手,几步之间就拉扯到了屏风背后。

李凤娘火了,厉声呵斥道——“这里是什么去处!你们秀才要砍了驴头吗?”

陈傅良无奈,只好松手下殿,放声痛哭。到了这一步,李凤娘已经又胜利了,她用她的蛮横泼辣,毫不顾忌皇后体面的一贯作风,再一次达到了目的。她应该满足了,把大臣都搞哭了,这在宋朝已经是宫廷雌­性­生物的颠覆­性­成就。

可她还是不满意,听见陈傅良的哭声后,她立即派太监出来问——“这是什么礼?”儒家以礼治天下,大哭大闹算什么?

陈傅良冷冷地回了一句——“子谏父不听,则随之以号泣!”这是圣人的话,有书为证,有据可查,混账女人你懂什么?

说完,陈傅良直接下殿,根本不再一会什么皇帝皇后。

这下子李凤娘彻底疯了,她在屏风后面气急败坏地下令,把陈傅良的过宫指挥进宫议事等权力全部剥夺立即施行。

这一切都在赵惇的身边发生,可这个人从始至终一言未发,木然地任由李凤娘颐指气使呵斥廷臣如家奴仆辈。

从这一刻起,大臣近侍们对他最后一点点残存的敬意都泯灭了。这是个人吗?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置之脑后,不是;这是个男人吗?连自己的老婆都肆意妄为视其如无物,不是。之所以还能对他舞拜叩头,不过是礼法所定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惇的蠢事一件件发生,包括留正的范村僧曾自我流放,包括蜀帅缺人死不承认,与之相比,每月四次的重华宫觐见都没人再提了,只是由负责起居注的官员每次记档,知道有这么回事就是了。这种情况,一直维系到了这一年的11月28日,太上皇的生日的到来。

这一天是躲不过去的,上一次是儿子的生日,不过宫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爱是很不孝,这一次是老爹的生日,当儿子的再不去致敬,就怎样都说不过去了吧?

官员们早就领教了皇帝的各种无耻,为了确保这一次的过宫成功,他们想到了打提前量,先期把最大的那个借口堵死。

他们纷纷上奏重华宫,要求太上皇不要再颁降免朝重华宫的旨意。

赵眘有苦难言,他怎么知道当时一句心疼儿子的随口话,会变成这样一条横江的铁索,生生地挡在父子之间,让全天下人想尽办法也拆解不开。

除非他自己站出来澄清……可他就不!他要面子,他更不能伤着儿子的面子。但是这回不行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年纪越来越老,他已经承受不了。

他想来想去,只好表了个态——“自秋凉以来,每欲与皇帝相见。卿等奏疏,己令送给皇帝了。”这等于配合了群臣,自己下令不许免朝了。

再没有借口了,赵惇仍然我行我素,第二天太上皇生辰日,他只是派了副宰相葛邲率百官去重华宫朝贺,他自己既不去也不解释,反正就是这样,爱咋咋地。

当天百官走在大内去重华宫的路上,途沿军民百姓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本­性­,邻里间谁家的孩子不孝顺,都会被大家唾弃责骂,何况作皇帝的身为天下之表率。如果说这一天之前,是百官们对赵惇失去了敬慕之心,那么从这一天起,百姓们也开始了对他的鄙视。

这些,都是因果,都有报应的时候!

报应的第一步是学生们怒了。两宋间学生们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自从靖康之变开始,国有大事,太学必争,太学生们以­精­忠无邪的热血对宋朝昏君庸臣们的败国丧邦之错有着绝决的反击,每一次都代表了公众的呼声。

这一次,218名太学生集结起来,赴登闻鼓院投匦上书,请赵惇朝见重华宫。另外100多名则认为这样太慢了,要转多少个程序才能到皇帝耳边,他们要直接伏阙上书,到金殿外要赵惇立即处理。眼看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就要闹起来了,赵惇也似乎恢复了些许的理智。

他对几个亲近的侍从,注意侍从与内侍不同,不是太监。他说,之所以不去朝见重华宫,是内侍陈源、杨舜等不让他去的。

侍从们先恍然,既尔大怒!该死的阉货,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一定要除掉他们。可是赵惇又拒绝,他反诘道:“寿皇也有他左右亲信的人。”

他仍然相信阉货们是为了他好。

种种迹象表明,这人已经不能用人类准则来规范了。那么年老的太上皇还能有什么期盼,还有谁能拯救这对父子?

还真有。

从逻辑上讲,是上天吓疯的赵惇,那么能震慑他的,也只有上天了。还真帮忙,非具象体存在的老天突然间显灵,在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太阳出现了黑子,太白金星在白天划过天空。这两种天象是各种族历法中的最强灾变,意味着会有大灾祸发生。

赵惇怂了。

这货立即向老爸报到,一连两次朝见重华宫,表现得非常温文非常孝顺。赵眘幸福了,他的儿子终于来看他了,这简直是他最盼望的事。他是孝宗皇帝,是宋朝十八帝中最重视孝道的一个,一生中无论是事关国家民族,还是他个人的梦想,都能因为所谓的“孝”字而屈从。

他怎能忍受来自亲生儿子的不孝?

这时,他的心灵安慰了些,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却不料上天是董事长,永远只会偶尔上班,他说走就走的,无论是太阳黑子还是太白金星,总不能永远震慑傻儿子。

天象消失,赵惇恢复原样。

悲摧的父亲承受不住这种忽上忽下的落差,病倒了。新年之初得病,到4月的时候开始严重,长达百天之久,儿子无动于衷,从来没有半句的问疾之语,更不用说探望了。

赵眘孤单地躺在病床上,人们有时会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他说,他想去吴越边僻之地,在那里“自泯其迹”。

他灰心丧气,了无生趣。

另一边,儿子却焕发了从所未见的生机。还是在当月,赵惇决定带着自己的老婆儿子嫔妃们去玉津园游春。有大臣实在看不过去了,告诉他老父问在,独自欢娱不是人子当所为!赵惇置若罔闻,兴致勃勃地走出大内,去临安名园踏春。

那一天,他们欢乐的笑声传得很远。

老父亲听见了,赵眘像赌气一样地硬撑了起来,在第二天也带着妻子去玉律园游玩。这已经是他的­性­格、自尊所能达到了极限之后的谴责,他在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健康向儿子控诉!

儿子没有表示,而父亲因此而病体沉重。据传说,赵眘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是他单独一个人走到望潮露台上时。

宫墙下市井民巷里小儿们在跑跳玩闹,嬉笑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孩子们在叫——“赵官家来了,赵官家来了!”

赵眘长叹一声,黯然自语——“我叫他尚且不来,你们叫也枉然啊。”他内心凄然不乐,病势徒然加剧了。

消息传到外界,本来已经烦恶透了,也腻味透了的人们再一次没能忍住,各方各面的人都用自己的份内行动,或获警示或恳求或鄙视了赵惇的行为。

起居舍人彭龟年在大殿龙墀处叩首直接血流满面,赵惇无动于衷;

太学生写了篇文章,其中有两句——“周公欺我,愿焚《酒诰》于康衢;孔子空言,请柬《孝经》于高阁。”拿中国文化礼教源头的两大圣像说事,可以说没法再升级了,赵惇没有反应;

首相留正这一次终于站了出来,他先是率领百官要求立即过宫问疾,赵惇拂袖而起,转向后宫。留正一把拉住了皇帝的衣襟,一路随行,一路进谏,啥用也没有。留正大怒,既然说什么都不听,还要我们这些官­干­什么,把我们都罢免了吧!

赵惇也怒了,要宰执都退出去。

宰执们和百官一起退出了城,在城外浙江亭上待罪。这回不止是没首相了,所有官员都没有了。可是赵惇仍然没感觉。

谁都没招儿了,最后只能请求让嘉王,也就是赵惇的儿子替他去重华宫探病,这总行了吧?赵惇总算是点了一下头。

公元1194年,南宋绍熙五年6月14日,嘉王去重华宫探病。这本是难得的好事,却不料反而加剧了太上皇的病情。

赵眘看着这个孙子,想到的是这个孙子的生母李凤娘。一时间懊悔交集,当初为什么要娶了这个儿媳­妇­,又为什么要选赵惇来当皇帝!

懊悔无及。

在这种煎熬下,14天之后的凌晨时分,赵眘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死了。

赵眘的仆闻在凌晨时分送到了东西两府的首脑府上,而不是第一时间交给皇宫。这很反常,但人人都理解并认可。

第一时间交到皇宫……真傻。

话说这一天非常的幸运,赵惇难得地准时早朝了。首相留正,枢密使赵汝愚联袂上殿,把他老爹的官方死讯呈给他。众目睽睽紧盯着,只见赵惇很平静地看完、收起、站了起来,往后宫走去。

他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宰执大臣们拥上去,要求他马上出宫主持太上皇的葬礼,当时的情况真的可以形容为群情激愤怒不可遏。面对此情此景,赵惇的运动神经瞬间增幅,他快速地冲出了大臣们的包围圈,消失在了皇宫的深处。群臣的手里,只有从他身上撕下来的半截龙袍。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第一时间通知皇宫的原因。

指望这个人主持葬礼看来是不可能了,大臣们想来想去,只能去请赵构的遗孀吴氏出面。吴氏这时年过80,­精­力未衰。她这一生跟赵构在一起经历了非常多的波折,如苗刘兵变,如搜山检海,哪一次都动辄就有生死大难。

熬过来之后,她的意志、见识自然与凡俗不同。

吴氏命宰执到重华宫发丧,她代行祭奠,对外宣布皇帝陛下得了急病,只能在皇宫大内服丧。葬礼在这种规格下进行,日子一天天过去,世界像是飓风来临前的海洋,平静的外表下孕育着可怕的破坏­性­能量。对此,赵惇一无所知。

他“安座深宫,起居服御,并如常时,视父之丧,如他人事。”也就是说,连丧服都没有换。并且“宴饮如故,宣唤俳优。”

如果不看戏的话,非得在宫殿里走两步。他的手里会出现弓箭,就像时刻会有刺客来暗杀他,而所有的宫廷卫士都不足以信任,只有他自己手持利刃,才能保证安全一样。

这一幕落在任何一个现代人的眼里,都明白这的确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受害幻想类­精­神病患者了。

可问题这是在宋朝,每个人都受够他了。大臣们的怒火积累到了释服那一天,也就是可以脱掉丧服,换上常衣那天,终于爆发了出来。

大家坚持不释服,一定要赵惇出来给个说法。

身为人子,既不临丧,也不视敛,既不举哀,又不成服,这何以为人?!向金国告哀的使节已经派出,对方不久就会派来吊祭使,那时按礼必须在大行皇帝梓宫的素帷前受嗣皇帝的接见,如果赵惇不出现,岂不是侮辱来使,示乱敌国?

种种焦虑,长时间的鄙视,让大臣们心里一直隐约存在,却死死压制的那个念头浮了上来——赵惇,你还配当皇帝吗?!

有了这个想法,还需要彼此勾通一下。大臣们说话是非常隐晦的,比如这样问:“今当如何?”答:“这就是独夫了。”

完活,勾通成功,都知道怎么办了。老­奸­巨滑的大臣们决定走正常程序,一步步地让疯子去疯人院。第一步,由首相大人出面,请皇帝陛下建储。

话说从赵惇的病历里可以知道,他之所以发病,是被老婆李凤娘杀黄贵妃配合祭坛魔幻夜吓的;之所以不敢去见老爹,是因为亲儿子没法荣升皇太子,进而联想到自己的皇位也不稳当。那么这时首相提出建储,让他的儿子光明正大的升位,不是很好吗?

堪称对症下药,量身定做的坑。

却不料他立即就火了,建储,为什么要建储,一建就会取代我,这决不允许!他大发雷霆,把留正训了一通赶走。

赶走是没用的,宋朝官员的第一功能是复读机,每件事都会不停地反复。比如谢恩至少三五次,请辞至少七八次,给皇帝建议,皇帝不听,那么更得不停地重复,才能显得素质出众,功能超群。

留正6天之后又来了,他再次提议建储,本想着还得被暴捶一通,却不料赵惇微笑着回复了两个字——“甚好。”

留正一愣,皇帝急拐弯,这是在搞什么?他当然没法理解一个­精­神病人的思维波动,但目的达到了得乘热打铁还是记得的。

他立即赶回都堂,集结宰执,赶制册立皇太子的文件。由于速度很快,比赵惇的思维波动的改变还要快一些,所以他再次赶进皇宫,要求赵惇签字时,赵惇非常痛快地签了。

留正捧着文件往回走,赶去翰林学士院正式起草建储诏书。一路上他忍不住嘀咕,就这么简单?事情就办成了?

他的担心是有必要的,就在当天的晚上,赵惇的脑电波换了个新频道,他又写了一封御札送去了翰林院,上面写着八个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

翰林院、留正马上停了下来,诏书先等等,皇上是啥意思,白天说的建储还有没有效,是不是又反悔了。如果不是,“退闲”怎么理解?

这个疑虑让建储的程序停了下来,让留正的大脑沸腾了起来。他前思后想,想得越多心里越乱。真应了那句老话,常考出臭棋,他居然脑电波也换了个频道,从皇家建储联系到了他个人的运气。

留正是个坚定的赵宋文人派,和赵氏一系列的皇帝一样,深信命运。他在进入官场之初,就把这一生的岁月都卜算过了。

卦相上显示,他到了甲寅年有“兔伏草、­鸡­自焚”之凶灾。当时不明所以,眼下则全部明白了。甲寅年,正是今年;皇帝赵惇是卯年生,属兔,意欲“退闲”,隐含了“伏草”;而他本人是酉年生人,正是属­鸡­,“自焚”之说……不是说他没事找事,引火烧身,死路一条吧?!

60多岁的留正越想心里越发毛,越恨自己为什么就没能在搞事之前先翻出来一生卦相吉凶显示本看看呢?现在傻了吧,这得怎么办啊?

他每时每刻都在恐惧、懊悔的煎熬中,官场复读机的功能开到了最大功率,反复质问自己为什么这么蠢、蠢、蠢——————结果,在上朝的途中把脚崴了。

这简直是凶兆中的凶兆,不祥到了极点。留正再也受不了了,他简单收拾了下行李,跟谁也没请假,直接跑出城消失了。

两宋三百余年,第一次出现首相跑路,不知所踪的事。

宋之宰执,尽在东西两府。东府的首相跑了,自然要轮到西府枢密使当家。这时的枢密使叫赵汝愚。赵汝愚,字子直,生于1140年,现年54岁。身世显赫,乃是宋代汉恭宪王元佐的七世孙。

元佐,赵光义的长子,那位看不惯父亲灭侄囚弟而纵火焚宫,弃天下至高宝座如敝履的本真少年,还有人记得他吗?

赵汝愚身为赵宋皇室,本是没有资格进入东西两府的,但是此人的履历表明,不让他进,是件很不公平的事。

此人素有大志,少年时曾说“大丈夫留得汗青一幅纸,始不负此生。”志高才更高,他在公元1166年,26岁的时候高中进士第一句,状元。进入官场后,先在文官系统里一路升迁,任职吏部侍郎,再转修武职,出任福建军帅,又入四川,平定羌族­骚­乱。

堪称文武全才。

赵汝愚任枢密使,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服。这时留正跑路了,大臣们都聚集到了他的身边,说什么的都有,他始终保持镇定不表态,直到赵彦逾来找他。

赵彦逾是来向他辞行的,太上皇得安葬,按礼应该由首相担任山陵使,奈何留正不知去向,只好由别人代替,赵彦逾以工部尚书,专门负责国家建筑工程的部门主管中选了。他临走前决定和赵汝愚说点心里话,也认定了赵汝愚一定会和他交心。

因为他们都姓赵,都是赵宋皇室。

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人的眼睛里是不一样的。“退闲”两字能把留正逼疯,落在赵彦逾的眼里,看到的就是机遇。

他问赵汝愚,枢密大人,陛下写这八个字,明显是当皇帝当累了,那么为什么不如他的愿呢?你要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得大名,眼下正是机会。

赵汝愚一下子激昂了起来,他说几天前还做了个梦,梦见死去的孝宗皇帝授他以汤鼎,他背负一条白龙飞上了青天。

难道命中注定,这件大事将由他来完成?!

皇亲赵汝愚在激昂的壮志中决定发动政变,激动过后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是这样的,按计划,他们需要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以她的名义授予嘉亲王赵扩皇位。这样哪怕程序上仍然不合法,可总算是说得过去。

至少宋史这样的事也很有些类似的,比如北宋时强悍的­奶­­奶­高滔滔等。可是实施起来的话,有个巨大的、几乎没有逾越的鸿沟挡在前面。

他是皇亲不假,可皇宫不是四合院,这宅门实在太大,再近的亲戚也别想随便遛达进去窜门子。那么要怎样联络到吴太皇太后,说服她,让她Сhā手此事呢?

这事儿姓赵的人做不到。

皇族无力,国戚上场。一个能办这件事的人,一个会在之后的历史里主导一切的人终于登上了舞台。他叫韩侂胄。

韩侂胄,字节夫,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北宋名相魏忠献王韩琦的五世孙。身世显赫,本人很矬,履历上显示他没有任何光点,完全凭恩荫当上了知閤门事。

这个官职的官方解释是“掌皇帝朝会、宴享时赞相礼仪。”说白了,就是官员不论大小,哪怕是宰执;皇室不分亲疏,哪怕是亲王。再加上外国使节、少数民族的首相,这些大人物来觐见宋朝皇帝,见面时的礼节、告别时的仪式、吃饭喝酒时的举止,都由这个官来指点改正。必要的时候,还要充当引座员,把与会人员带到指定地点去。

皇家服务员而已。

可见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哪怕是韩琦,他的五世孙也混到了服务生的地步。那么请问,这么矬的人怎么可能参与到宫廷政变里去,并且起到关键­性­作用?

答案很简单,韩服务员的家庭成员太给力了。她的妈妈是太皇太后吴氏的亲妹妹,他的老婆是吴氏的亲侄女。

这人可以轻松加亲密地与吴老太后见面聊天。

赵皇亲找到了韩国戚,双方的接触很成功,韩国戚同意加入到了政变的队伍里。吴太皇太后这边由他负责。赵皇亲转而去鼓动下一个目标。

禁军。

自古宫廷政变必须把禁军军权抓在手里,没有这一份,搞什么都是胡闹。这时南宋宫廷禁军的殿帅名叫郭杲,他本来不想掺合进来,奈何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赵彦逾在临行前又抽出了点时间去找他,两人翻了一下账本,郭杲就点头了。

禁军加入。

之后他们度日如年地等着原重华宫,现慈福宫的消息。韩侂胄能不能鼓动得了这位久历险事见识超凡的老太太,将最终决定整件事的成败。

这时没人对韩国戚有信心,他要官职没官职,要资历没资历,眼放着那么硬的后台,这么多年下来居然只混成了一个高级服务员,让­精­英如赵汝愚之流拿哪只眼睛看他呢?

几天之后,事情办成了。

万事俱备,东风劲吹,至此政变基本已经可以宣布成功。赵汝愚们开始装备诏书,看管御玺,制订政变的细节步骤。

他们没去留意韩国戚,更没太在意韩国戚说服吴老太太的具体过程,要不然他们会深深地打量一下韩侂胄,然后才去造反。

韩侂胄没有亲自出面,而是鼓动了两个宫里的熟人,让他们具体执行了说服行动。他自己远远地躲在宫廷外面,这样成功了自然有他的好处,失败了……他没有亲自参与哎,以他的后台,谁能给他后果吃?

公元1194年,南宋绍熙五年7月24日。

这一天在皇家大丧礼仪中名为“禫祭”,是除去丧服的日子。南宋所有的上层人物都要去大行皇帝,也就是宋孝宗赵眘的棺椁前,与他进行最后的道别。

赵眘,他终于走完了人生路程,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关于他的一生,如果尽量­精­简地总结一下的话,我勉强归纳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父亲,赵构,做了一生的坏事,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东西;而他,尽了一生的努力去做好事,想得到的,却没有一样能成功……

他是如此的自尊,却料不到,连他死后也没法得到平安与荣耀。这一天,就在他的棺椁前,他的儿子就将被一场宫廷政变所推翻。

不知道到了这一步,他是否还会在乎所谓的面子,从棺材里爬出来,阻止将要发生的这一切。

当天的过场走得很短暂,程序由枢密使赵汝愚主持,他站在孝宗的棺前,向坐在帘后的吴太皇太后陈述过往各种事情,请吴氏定夺。

如皇帝因病,至今不能执丧,更无法上朝,他亲笔批示了准许册立皇太子,还有那八个字。太皇太后,现今要怎么办?

吴氏回答——“皇帝既有成命,相公自当奉行。”

这样滴水不漏的话几句问答之间,就越过了赵惇,使南宋的皇权顺利转让到了赵扩的手里。至此,南朝开国四代间,已经内禅了三次。

程序走完,新皇帝上位,却不料突然间卡壳了。

赵扩说什么都不同意,他绕着柱子躲避,一心想着逃跑,多少内侍阻拦都不管用。关键时刻,一个人影冲了上去,最醒目的地点,留下了永恒的影子。

韩侂胄。

韩国戚抢在所有人之前抓住了新皇帝的胳膊,和他一起在柱子边乱转。这是最出彩的时刻,最历史的时刻,政变……呸,是内禅已经成功了,他再也不必躲藏起来,当然要及时露脸,显示存在。

这两个亲密地纠缠在一起,像是韩侂胄在拉着新皇帝,更像无助的新皇帝扯住了韩侂胄,从而得到了依靠。两者从这一刻起,奠定下了长久的信赖和友谊。

混乱被吴太皇太后的一声断喝结束。

她命人取过一件龙袍,喝道——“我来给他穿上!”

赵扩仍然不停地躲藏,喊着——“告大妈妈,臣做不得,做不得!”

太皇太后大声喝令他站定,取过龙袍,亲手为他穿上。她看着这位新皇帝,突然间流下了眼泪——“我见你公公,又见你大爹爹,见你爷,今天却见你这模样。”

也算是百感交集吧。吴氏堪称南宋史的见证者,她亲历了赵构、赵眘、赵惇、赵扩等四位皇帝的上位,以及前三者的落幕,一生至此,难免感慨。

内禅结束,即日起赵扩上位。

皇宫的深处,大内寝宫里,赵惇对这些一无所知,最初通知他的人是他的亲信,阉货杨舜卿。第二个是国戚韩侂胄,赵惇直愣愣地看,硬生生地问,最后转过身向里躺去,谁也不再搭理。

这是他生命中最后6年里的主­色­调。

他先是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寝宫,无论谁说什么,他都绝不搬出去。按理,他是太上皇,要给新皇帝腾地方。而宫外面也给他选好了新家,先是在原秘书省,后是他老婆李凤娘的外第,名叫“泰安宫”,可他就是不去,于是只好新皇帝搬家。

赵扩活得也无奈,他爸可以对他爷不孝,而他不能对他爸不孝。他决定每5天探望一次赵惇,文武百官每月探望两次。

比当年赵惇探望孝宗的法定次数还要密集些。可是很遗憾,都没成功。赵惇是个始终如一的人,当年决不看爹,现在也决不让儿子看。

他每天紧紧地关上房门,呆呆地坐在角落里想着从前的是非得失。想得久了,偶有心得,他会突然间怒形于­色­痛骂自己,有时候伤心得没法克制嚎啕痛哭,更多时他喃喃自语,像是和很多人争论很多的事情,每当这时,李凤娘就再次出场了。

这个女人终于暴露出了真正的成­色­。她之前之所以无往而不利,完全是因为孝宗皇帝在乎皇家脸面,真是打咬了牙齿和血吞,不让外间人见笑,她才能依仗着无耻、泼辣、尖酸、狠毒等人世间女子最丑陋的恶习占据了上风。

现在她的公公死了,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政变也好,内禅也罢,根本没有任何人搭理她,就当她是一团污秽的空气而已。

而她也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失去了一切,只能陪着她的疯丈夫困坐愁城,躲在一间寝宫里苦闷地熬日子。

大家都知道,生存空间的大小直接影响生存者的情绪。赵惇从前主宰整座皇宫,每天歌舞宴饮,连他老爹病重去世期间都没耽误过,何等逍遥自在,到现在只守着一间寝宫过日子,这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很正常地,他因为憋屈变得暴戾了。

当年的冬天,新皇帝赵扩主持郊祀大典回宫,按礼先要去慈福宫向吴太皇太后致敬,之后才会在一片御乐声中回自己的宫殿。

音乐无国界,更无限制,它悠悠扬扬地飘过了数重宫墙,飘进了现太上皇陛下的耳朵里。Сhā一句话,这是深冬早春时,按后来整理出的赵惇的病历,他的­精­神病发作是有规律的,深冬早春两季他有时会正常,有限的几次看爹行为也发生在这个时段。夏秋两季就惨了,比如著名的首相丢失140天、蜀帅没人多半年,都发生在这两季。

这时是深冬,正是赵惇脑子偶然会正常的时候。

他听见了御乐声,突然间问李凤娘,这是怎么回事?李凤娘苦笑一声,她自然知道是新皇帝回宫了,可她怎么敢说。

她只能像往常一样骗他,说这是民间市井里谁家有了喜事吧。

赵惇骤然暴怒,御乐他还是记得的,这女人居然当面骗他!在这一瞬间里,赵惇一生里的憋屈­操­蛋事是否都在闪回,这无人知晓,资料里记载的是,他暴跳了起来,喊道——“你竟要骗我到这地步吗?”一拳就轮了过去。

李凤娘被打得向后跌了出去,像传说中先被门撞了,再撞到墙上,从墙上再撞门上……如此来回一样,她在门框边上摔得鼻青脸肿痛不欲生。

这一天,是赵惇、李凤娘夫妻两人命运的分水岭。于赵惇,从这一天起,他的愤怒变得无法克制,他经常­性­地会有暴戾举动,动辄伤人毁物。平静时也没法像往常一样静止,他在皇宫中疯疯癫癫神­色­恍惚地跑来跑去。宫女、内侍都怕遇见他,都叫他“疯皇”。

挨揍之后的李凤娘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敢单独和赵惇呆在一起,更不敢耍弄她容量可怜的脑容积去欺骗她既疯且傻的丈夫。

她躲了起来,不停地找算命的和尚道士,询问未来的吉凶祸福。

直到这一刻,人们才发现,原来事情竟然是这么的简单。这个女人的让人生畏的粗暴,让人厌烦却无奈的纠缠,其实是多么容易就能制止的啊。

只是一拳而已,只要打得狠,让她疼,立即就会产生效果,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可惜的是,十余年间无论是皇帝还是太上皇,还是太上皇的爹,都没这么做……

遭到重创的李凤娘变得悲观多疑,这种情绪下她得到的谶语卦相可想而知。这加剧了她的绝望感,她搬出了太上皇的寝宫,在大内一处僻静的地方找了间静室,每天独自居住,不见外人,除了必要的饮食洗漱之外,只做一件事。

——道妆事佛。

穿道教的衣冠打扮,去拜佛念经。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传说中的一仆二主,佛道同修,争取所有神界大佬的保佑吗?

不得而知。

但她修炼得非常刻苦用心,一连6年,几乎都是这样渡过。到了公元1200年,南宋庆元六年的7月15日,世界终于又有了她的印迹。她的儿子,皇帝赵扩宣布大赦天下,为她祈福,因为她病了。

大赦从来不是什么良药,李凤娘在第二天就死去了。

她死得无声无息,死后却非常独特­精­彩。话说无论如何她是南宋的正牌太后,不管她多招人恨,也会享受到最高等级的殡葬礼仪。可是多少年里,她对南宋皇宫的粗暴凶残压制,让这一切都消失不见。

先是入殡礼服。

长御为她去中宫取入殡礼服,掌管钥匙的人从中作梗,厉声呵斥道——“凭谁之命给她这皇后穿的袆翟?”硬是不打开久闭多年的中宫殿门。

没办法,入殡礼服没拿到。

按礼,李凤娘的尸体要抬回原皇后中宫去治丧,没礼服也得抬着走。没奈何,几个内侍、宫女用草席把她包裹起来抬走。正走着,突然有人喊:“疯皇来了!”

抬的人扔下尸体,一哄而散。

7月的江南炽火流金,等人们发现赵惇根本没来,只是咋传时,李凤娘的尸体都晒臭了。据说,治丧时宫人们得把鲍鱼间杂摆放,再燃起数十饼莲香,才能淆乱难闻的臭味。

李凤娘死后两个月,赵惇因病去世。

两人本已分居,感情更早就破裂,可死亡时间却紧紧相联。这不禁让人想起所谓的“欢喜冤家”,或者“孽缘”一说。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当然,也可以说南宋气运衰败,出了这么个极品的女人,她奇葩一样的人生,把南宋的上层建筑搞得乱七八糟,让赵氏衰上加衰。

至于赵惇,还是不评论了。这个人在当皇帝期间没有任何建树,在当儿子或者父亲的时候连起码的责任都不担负,公职、私人全抛弃,一个男人堕落成这样,还需要评价吗?

鄙视。

只有这两个字。

公元1200年,南宋庆元六年9月17日,宋光宗驾崩,终年54岁。这一年是新皇帝赵扩登基后的第6年,6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让我们回到事发前,仔细看一看。

赵扩是幸运的,太皇太后吴氏以垂帘听政为资格,任命他为皇帝,而垂帘期只有一天。当天入夜,吴氏宣布撤帘,唯一的一条政治建议是回忆。

她回忆说,孝宗赵眘去世前曾说——“宰相须是留正,不可轻易。”

一个下属最重要的是得到上级的信任,像留正这样,让领导一直信任到临死前片刻,是多么的成功啊。于是在光宗朝任相,像光宗一样毫无建树的留正又成了宁宗朝(赵扩)的第一位首相。

隐藏起来的首相大人被南宋官方给搜了出来,火速入朝,以便参与第二天的皇帝亲政仪式。当此盛况,受此殊荣,想想之前的临事逃跑,60多岁的留正觉得很不好意思,前思后想,觉得一定要对新皇帝表示足够的敬意,以及亲近。

他提出了上任之后的第一个施政建议,请赵扩推恩随龙人,也就是赵扩在王府里的旧日侍从近人。这么做,可以说很乖很讨喜,是留正这种让领导念念不忘的好下属的看家本事。可惜他没摸准新皇帝的脉,轰然撞中了铁板。

赵扩冷冷地说,我还未见父母,就可以恩及下人了吗?

留正骤然脸红,这在宋廷之上等同于当众打脸,而他这还纯粹是自找的。这让人情何以堪啊,换个稍微脸皮薄些的,恐怕会立即辞职。

留正没有,他只是因为措不及防才脸红了一下,之后迅速恢复正常,继续洋洋得意地当他的首相。在随后的十几天里,他处理的好几件事都让赵扩冷嘲热讽,挑剔出毛病。

留正仍然不在乎,他继续正常地办公。这有什么啊,信不信在以后的史书里,关于这一段,完全可以这样解读:新皇帝刚上任,对工作不熟悉,久经考验的老同志不急不燥,不气不恼,专心工作,让国家平静地步入了新时期。

这是正面典型!

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本来留正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只是他千算万算,再不要脸,也没看清楚一个人的真面目,掂量出这个人的真实分量,从而­阴­沟里翻船了。

韩侂胄。

韩国戚最近有点不安于位,他放着本职工作皇家高级服务生不­干­,有事没事地总去都堂转悠,还老是在首相大人面前忽隐忽现。开始时留正没理会,时间长了怒火徒然间升起。这是在搞什么,俺只是逃跑了一次,回来之后威望全都丢了吗?!

都堂成了菜市场,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溜达?

怒火中,他命令省吏往外赶人:“这不是知閤每天往来的地方。”记着自己的身份,哪来的哪去,赶快滚。韩国戚大怒。

这些天韩侂胄本就很恼火了,政变已经成功,每个参与者都得到了好处,比如赵汝愚,据内线说这人马上就要从西府升入东府,由武转文,平步青云。而他呢,还是个高级服务员!

忒煞是欺负人,难道都忘了是谁鼓动的吴太皇太后,没有这尊神,谁能­干­出什么事?

可是……怒归怒,他总不能硬梆梆地找上门去要功跑官,怎么说他也是韩琦的后人,吃相不能太难看了。但也不能饿着!

所以他每天都去都堂转两圈,提醒大家他的存在,可是没承想被留正当众羞辱了一番。留正是吧,真当自己是三朝元老,当俺是个侍应生了……那好,就让你掌掌眼,看清楚了俺到底是什么人!

韩侂胄身为皇家高级服务员、数得着的后族成员,和大内的联系是亲密无间的,他有大把的机会零距离接近新皇帝。

如果把整个皇宫比做一个大牢房的话,韩侂胄有足够的能力砌留正的冷猪­肉­。

他先是小心地观察情况,很快他清楚了赵扩非常讨厌留正。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南宋的皇室血统很绝决,自赵构开始,每一代都非常的执拗倔强,只要让他们看不上,无论是谁,都别想好。忠如岳飞,­奸­如汤思退,个个灰头土脸,死相难看。

到了赵扩,这个特点照样存在,甚至有所加强。

韩侂胄不动声­色­地走近赵扩,两者的血缘关系,加上前些天慌乱里建立起来的安全感,让两者非常轻松地聊了些私人话题,内容主要是新皇帝突然上任后的患得患失,这很容易就转到了管理的层面上,自然而然地再绕到了首相的工作上。

赵扩无法掩饰他对留正的厌恶,韩侂胄轻轻地挑拨了几句,迅速决定了留正的命运。几天之后,赵扩没经过部门审批,没走正常程序,用御笔直接贬留正罢相,出判建康府。

这个命令震动天下。

一来,宋代君主罢相,总是先示意本人自请罢政,之后君主准许,以示保全大臣体面。甚至为下一次拜相留有余地。像这样直接罢免,冷冰冰不留半点情面的,实在少见;二来,罢相是官场的大动作,其程序是所有官员升迁罢免的首席参照,有其不可更改缺失的各个步骤,就连靖康时期罢免蔡京,都是台谏弹劾百官附议皇帝批准,才实施的。

像赵扩这样直接用御笔­操­作的,实在是极其少见。

留正被扫地出门,继任者尽人皆知,肯定是赵汝愚。他作为政变的首倡者、实施者,这点既得利益是注定会得到的。

他几次推脱,赵扩几次勉强,他终于勉为其难地上任了。

赵汝愚执政,在很大层面上得到了认同。他的学识、资历、志向,在当时的南宋首屈一指,不管是谁,哪怕是愚悍泼辣的李凤娘,都没法否认。

赵汝愚真的有志向,他破万卷书,科考殿试第一;他兼资文武,两途为官鞭辟入里;他行万里路,江南蜀川间见多了吏治贪浊民生凋敝,这让他的正义感暴棚,使命感丛生。

他决定要倾尽一生之力,把宋朝带回到北宋中叶时那种盛况里。两者间相距不远,他不信人力不可以回天,他深怀感慨——“……国家自祖宗开创以来,盖历二百三十有余年,如大厦焉,岁月深矣。栋挠梁折,曾风雨不庇矣。兴滞补弊,正有赖于今日。”

振兴天下,在他心中不外乎政、儒两道。政治方面,他自任领袖。­精­神方面,也就是儒家教派,他选择了当时不作第二想的那位大宗师。

朱熹。

这位在中古圣人史上派名第三,仅位列孔、孟两子之后“朱子”,终于堂而皇之地登场了。他被赵汝愚请出山,担任经筵,也就是帝师。

这样的配置,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都挑不出毛病来,堪称最佳组合。消息一经传出,天下立即沸腾了,但凡知道点帝国往事的人们,都把赵汝愚比作范仲淹、司马光,而朱熹当然是二程,这样一来北宋时最了不起的执政者,最伟大崇高的大宗师,都在南宋找到了投影。

这简直是天不灭中华之元气,突然间在黑暗中爆发出了光明!于是时人称这时为“小元佑”。

普天都在同庆,皇宫的深处有一个人低下了头,开始了喃喃地咒骂。他妈的……赵汝愚,你小子还真担得起这个“愚”字。为啥你就这么蠢呢,简直比留正还讨厌,还­操­蛋!居然敢这样无视老子、消遣老子!

事情是这样的,政变进行中,赵汝愚作为执行者,他对同伙们有过许诺。他说,如果成功的话,“侂胄建节,彦逾执政”。

韩侂胄从高级服务员直升节度使,赵彦逾从工部尚书进入东府。

可是成功之后,尤其是把留正赶走之后,一切都变卦了。赵同伙找到他,他说“我辈宗室,不当言功。”于是赵同伙还是工部尚书;韩同伙找到他,他说::我乃宗室,你是外戚,怎可论功?”名正言顺地,韩同伙还是高级服务员!

尼玛,那为啥你成了首相?!

韩侂胄怨气冲天,但还处在暗气暗憋跟自己较劲的阶段,以他善于观望小心谨慎的秉­性­,一定会先潜伏下来,等到时机成熟,能一击致胜时才会报复。

可不久之后,一件小事把他深深地激怒了,让他忍无可忍地选择了立即行动。

话说赵扩的宁宗朝的­精­英分子聚集地比较奇特,居然是知閤门使这个位置上。除了韩国戚之外,还有一位能人名叫刘弼。这人官职卑微却颇­精­权谋,平时冷眼旁观,把朝局看得清澄见底,至于为什么没有事迹,这就和机遇有关了。

韩国戚那么大的后台,不也得和他一个办公室混吗?

刘弼最近心里也有点小不平衡,他自负心胸权谋在当时的江南绝对一流,连韩国戚也不在他的眼内。那么这次的宫廷政变,为什么赵汝愚选择的同伙是韩侂胄,却不是他呢?

至少可以咨询一下吧。

人有不平,必发之于口。刘弼有事没事地接近了赵汝愚,像闲聊一样地问,此次新皇登基,韩侂胄颇有些功劳,想来高升指日可待。

赵汝愚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又有什么大功!”

刘弼转身就把这句话告诉了韩侂胄。韩国戚大怒,好你个赵汝愚,老子没有大功也没有过失,为什么人前背后一点体面都不给我留,你凭什么如此轻贱鄙视我?!

但是转瞬之间他又平静了下来。

刘弼是不是在挑拨我……带着这个疑问,韩侂胄决定亲自去试探一下。他郑重地前去拜谒赵汝愚,希望能有个好结果,这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也是给赵汝愚一个机会。

两人见面,按说政变刚刚成功,俩人还是战友的关系,赵汝愚无论如何也得亲近些才是。不料新首相正襟危坐,岸然不语。

韩侂胄很快就告辞了,在外面,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刘知閤没有逛我。”很好,从此之后,知道怎么办了。

赵汝愚,有你没我!

赵皇亲轻轻地挥挥手,打发走了韩国戚,仿佛展袖拂去了一只苍蝇一样,只有轻松没有不安。随后,他集中­精­力兴致勃勃地开始了自己的宏图伟业。

有那么多的大事等着他,他马上就要和开天辟地以来不出一手之数的大圣人合作,去改造国朝扭转乾坤了,哪还有空理会一个小小的外戚,一个皇家服务员?

平心而论,他实在是太轻贱韩侂胄了,视其如小人厮仆,招之既来挥之既去,没有半点的尊重。这样做,不仅韩同伙伤心生气,连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几位大人物,官职者如工部侍郎、知临安府徐谊,劝他厚待韩侂胄,使其心满意足,然后疏远就是,有什么害处吗?

节度使尽管恩数同于执政,俸禄高于宰相,毕竟也只是一介粗官,连太监都兼职过,何必这样吝啬。

赵皇亲不为所动。

国子司业叶适也同样劝他。叶适,字正则,世称水心先生,是南宋儒家重要分支永嘉学派的领袖,在某种程度上能与朱圣人分庭抗礼,当然,后世的影响力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的话不可谓不重,赵汝愚想了想,既然叶领袖都说话了,怎么都得给点面子。

几天之后,有旨晋升韩侂胄为承宣使。

终于升官了……效果却是火上浇油,让韩侂胄暴跳了起来。他原本是防御使,很低,升两阶之后是承宣使,再升一级才是节度使。也就是说,赵汝愚仍然是卡了他一阶,说什么都不让他摸着节度使的边儿,让他眼巴巴地看着,就是爬不上去。这算是什么,逗我玩,拿俺开涮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国戚怒了,他拒绝承宣使,只迁一官去当观察使。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撮火行为,你不是压我一阶吗,我偏偏再降一阶,这样你觉得如何,高兴了吧?

消息传来,赵汝愚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想了想,派人去转达了一下抚慰之意。小韩,都是为国家服务,不要怄气,不要计较,要以国事为重,个人待遇是小事……换来的是韩国戚的冷嘲热讽,不逊之语。到这时,赵汝愚终于有点懵了。

国朝史上首相刚刚上任就被小使挑衅的事太少了,这个小小的服务生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敢跟帝国­精­英如他者叫板?

韩侂胄有自己的凭籍。在他来看,他有两个非常大的优势。第一,他是外戚。自古外戚篡权的事屡出不鲜,是很多王朝的噩梦,为各代当权者提防。这都不假,可是与皇亲比起来,他就是好的了。外戚弄权是国贼,做得成功的话,会把持朝政十几年,或者一两代。可是皇家宗室成员一但得权的话,就会导致篡位。

就像宋初时赵大猝死,赵二登基,之后一连九个皇帝都出自赵二血脉。

这远比外戚可怕百倍。

第二,各自的职务对比。赵汝愚是首相,他位高权重,与一个小小的服务员相比,是天差地远之别。可是,再转折一下,知閤门事交通内廷,深入后宫,与皇帝更加接近,可以随时搬弄是非,挑拨离间。首相就不成了,他每一次想和皇帝单独相处,都会万众瞩目,史上很多的大事,都会这种情况下决定。

韩侂胄坐拥这两大先天­性­优势,觉得有充分的体力能和赵汝愚掰掰手腕。但是真正决定动手之后,他突然有了点茫然。

赵汝愚不是留正,留正在光宗朝有太多的劣迹让人心烦,搬倒他可以用挑拨手段,并能迅速见效。可赵汝愚刚刚有拥立大功,还素有贤名,这得怎么­操­作呢?

还用之前的办法,就算见效,也是个慢功夫……可时间不等人,赵汝愚正在积极新政,等他出了成绩,再动会难上加难。

犹豫中,有个人悄悄接近了他,对他耳语了一句话,让他瞬间毛塞顿开。刘弼,另一个皇家高级服务员,他告诉韩国戚,您还有另外两件武器没动用呢,那才是扳倒赵汝愚的关键点。

——御笔和台谏。

台谏,御史台、知谏院。这两个部门是北宋设立起来,用以监督百官、制约相权的,到了机宋,它们在朝局中的地位更加突显。

京官万千,只有三圈。第一,三省二府。即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门下中书、枢密院。这是宰执圈;第二,给事中、中书舍人等的侍从圈;第三,台谏圈。

这三个圈子中,论权力当是宰执圈最大,国之大政,尽出其中。侍从圈也未可小觑,官阶不高,可有一样很要命的权力——封驳。皇帝下的命令不合他们的心思,这帮人就能驳回去,让皇帝重改。另外,他们与皇帝非常接近,能随时提出各种建议,哪怕皇帝不听,也能潜移默化的影响。

上述两大圈集朝局权力于全部,建议权、决策权尽出其中,可以说两者联手,则天下尽在手中。可是,只要面对最后一个圈子时,他们仍然心惊胆颤。

言官,“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这帮人就像宋朝演义里的八贤王一样,上打君下打臣,打谁谁死,打错了没责任。

有宋一代权臣,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离不开台谏,都得把这个圈子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而御笔,是比台谏更直接的打击武器。

御笔,也称内批、御批。是皇帝处理朝政时的专属指令。它直接由大内发布至朝局,不经中书拟议,绕过封驳程序,避开言官论谏,可以说是把三大圈子都扔到一边,独行其事,不受任何监督阻挠的快速通道。如果想从历史上找到相似的,那就是北宋灭亡前夕的那位隐相大人。

梁师成。

梁大太监凭着这个,让蔡太师都退避三舍,礼敬有加。

刘弼的确是个人物,他一针见血地点出了这两样东西,给韩侂胄的权臣之路点亮的路灯。韩国戚沉默了一会儿,暗暗地盘算,御笔,他有把握。长期的接触,尤其是登基之前就有的接触,让他与赵扩走得很近,御笔完全可以通过­操­给赵扩来实施威力。

甚至以后绕过赵扩,直接掌握御笔也不是难事。

重点在于台谏,怎样把这样独立于整个朝纲之外的大圈子抓在一介高级服务员的手里呢?这个命题荒诞到让人抓狂,就像现代社会里一个街头小贩要遥控香格里拉连锁饭店一样。可韩国戚觉着自己肯定能成功。说­干­就­干­,他悄悄地伸出了手。

先是要把赵汝愚的好事搅黄。

赵皇亲当然知道台谏官的重要­性­,上位之后第一时间进行了调整,他先是把两个亲近的原台谏官提升,进行了内部调控。可是几天之后,这两位就突然被调离了。赵汝愚觉察出了反常,可是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台谏官出缺,正好安排他的真正亲信补上。

他推荐刘光祖任侍御史。

首相推荐,万无一失,可是新任的枢密使陈骙突然跳了出来,声称他早年与刘光祖结怨,如果刘光祖入台,他将受到政治打击,与其这样,不如他现在就辞职。

赵汝愚愕然。

因为根据规定,台谏官必须身世清白,与所有官员都无怨无恨,如果素有嫌隙不和,并且直面讲出的话,两者必须有一人回避。

回避者以职位决定,低者回避。陈骙是枢密使哎,谁能比他更高,也就是说,刘光祖没等上任就被辞退,赵汝愚的第一步安Сhā胎死腹中了。

初战失利,赵汝愚变得警惕,他开始了积极的运作。他提意,空缺的言官人选由侍从来推荐。这样做堪称妙不可言,第一可以向侍从圈示好,使宰执与侍从携起手来,哪怕控制不了台谏圈,也能孤立台谏圈;第二,他相信侍从之中,正人君子还是多的,士大夫阶层的元气还在,选出来的言官一定不会是宫廷小人一伙。

他想的都对,选拔如他所愿,两个名额都是与他亲近的人得到。不过可惜的是,临上任之前突然间风云变幻,原本落选的刘德秀,居然硬生生地挤掉了一个名额,进入了御史台。

理由是陛下御笔内批。

这还搞什么,公平竞选变成了空降兵部队,人家上面有人。

赵皇亲猛然意识到了御笔出了问题,成了对方手里的利器,一定得除掉。他命令言官首领之一的右正言黄度弹劾这一点。

但出手又晚了一点,黄度的奏章刚写好,还没呈上去,就突然接到了外调的命令。仍然是御笔,还是没走任何程序,命令直接生效。

黄度大怒,拒不接受调令,在原有奏章上再加了一封,弹劾御笔这种东西本身就与宋代立国法制不符,应该取缔。

皇帝无动于衷。

皇帝有权沉默,那么走程序。他上书宰执,要求宰执为此事向皇帝进谏,从前导致北宋亡国的六贼之首蔡京就以­操­纵御笔祸乱朝局,这时怎么还能容忍这种东西存在?!

理由充分,赵汝愚乘机带着奏章去找皇帝,要把事情彻底说清。说了半天,出来时赵汝愚口­干­舌燥,黄度的命运一落千丈。从外调州府变成了宫观闲职。

如此当头一­棒­,打得赵汝愚本人灰头土脸,更让他的班底们心惊胆颤,那可是言官里的高层,说完就完了,谁不害怕?当此时,赵皇亲应该想尽办法提升士气,做一两件剧烈回击的狠事,才能挽回局面。可是他又没有,他办了另外一件让人怎么都想不通的事。

赵彦逾被踢出临安,出知建康府。

赵彦逾,当初政变的真正发起者。他本是上天赐给赵汝愚的天然伙伴,俩人从出身到志向完全契合,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会团结到死党的程度。可赵汝愚偏偏就不履行承诺,说好的官职不给,并且没过几天就把他贬出了京城。

这是为什么呢?

赵彦逾无论如何想不通,难道说这个命令不是赵汝愚下的?可是签发部门是都堂,尚书级别官员的调动必经首相批准才能实行,赵汝愚肯定是知道的。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赵汝愚过河拆桥,恩将仇报!

赵彦逾怒了,你做初一,我便做十五。

他找到了韩侂胄,说了一句话:“内禅都是我俩之力,赵汝愚不过坐享其成而已,现在他自据相位,擅做威福,视我俩如无物,怎么办?”

韩国戚立即认可了这个同伙。

这次会面很可能被赵汝愚知道了,几天之后,赵彦逾的调令有了更改,不去长江边的国防重镇建康府了,而是去四川当安抚制置使。

火上浇油,居然外调成了半流放!

赵彦逾气到头晕,再没了顾忌,他在临行前争取到了一次面见皇帝的机会,把一份名单交了上去。他说——“老奴今去,不惜为陛下言,此皆汝愚之党。”

这些都是赵汝愚的死党。

这种揭发在官场上是大忌,哪怕毁了对方,也会同时毁掉自己。赵彦逾这样做,纯粹是气到不想好了,而效果也的确达到了。

赵汝愚是皇亲,很多人提醒过赵扩,宗室为相凌侵君权,是赵匡胤当年定下的国之禁忌。赵扩没信,毕竟他之所以能上位,全是赵汝愚­操­作的。而这时不一样了,赵彦逾同样是拥立大臣,同样是皇室宗亲,他出面指正,由不得赵扩不信。

至少,一片­阴­霾笼罩在了赵汝愚的头顶上。

赵汝愚连战连败,有人坐不住了。

圣人朱熹。

朱圣人是赵皇亲推荐入朝的,两人说好了协手改造宋朝,使之政治、­精­神双丰收,创南渡以来未见之美好局面,可以说荣辱与共。这时赵汝愚根基动摇,朱熹自然要出面。

要说一下朱熹。

朱熹,生于公元1130年9月15日,南宋江南东路徽州府婺源县(今江西省婺源)人,福建长大。字元晦、仲晦,号晦庵、晦翁、考亭先生、云谷老人、沧洲病叟、逆翁等等。履历表里显示,他从小聪明,近乎于生而知之,于孝经等根­性­读物几乎一见即懂,懂了就有见解。

朱熹19岁科考中举,进入仕途,没多久就重归湖海,再读诗书,开始了考问天地宇宙思考人伦根底的大事业。

也就是在这时,他继承了北宋的二程道统。前面北宋卷时,曾经详细记叙过神、哲两宗时期的党派之争,洛蜀朔三党各有首领,各不相让,最后三败俱伤。二程是洛党,他俩以河南农村书生的身份硬生生地与国家顶级大臣分庭抗礼,对国家大政指手画脚,凭的就是学问。

即“理学”。

二程中小程更了不起,关键是活得久。他的众多弟子中有一位叫杨时,是南剑州将乐(今属福建)人,世称龟山先生。他南归时,小程高兴地说:“吾道南矣!”

一语成谶。

杨时传罗从彦,罗从彦世称豫章先生;罗从彦传李侗,世称其延平先生;李侗传朱熹,朱熹不称先生,称圣人。至此,小程之学终于光大宇宙,主宰天地。

当然,朱熹之所以超越自先秦以降所有人,位列孔孟之后,排行第三,凭的不止是继承,更是发扬。他认为“理”是一切,是先天地而生,为万物之先的存在,是超越现实、社会等真实存在之上的一种永恒的标准。即“天理”。

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看这一段时觉得云山雾罩玄之又玄,不知所以。但是,要从另一个角度看,才知道它有多么的伟大。

这个“理”如此的牛,无敌一样的牛,还能有什么物件能超越它吗?从概念上分析,肯定没有了。那很好,作为发现它、宏扬它的人,朱熹又应该是什么地位呢?

让孔孟列在前面都是客气的,不得已尊重个先来后到而已,他应该是开天辟地重建乾坤的盘古才对!

既然卖概念,就要有盼头。“天理”如此神奇,在朱熹的理论中,还是可以实际触摸到的。办法就是“格物致知”。

要做到“穷格”,格到了极处,天理自现,只有天理出现,世间才会有真、善、美;反之,破坏这种真、善、美的,就是“人欲”。所以要存天理灭人欲,建设出人世间和谐的完美环境。

如此伟岸的理论,如此高尚的追求,当然是珍贵无比的。于是,道学的传播变得神圣、挑剔。当时有一位叫陈亮的名士曾经为道学家们画了一幅像,非常的传神,记录如下:

“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画界而立,一似结坛。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

这是说他们的自重。重到拒绝所有看不上眼的人,不是同党的人。而对于这些人,这些不懂道学,没懂他们发现的真理的人,他们会非常的残忍。

“以道统自任,以师严自居,别白是否,分毫不贷。”

也就是说,这票人不管你是否愿意,就开始按照他们的标准来评价你的思想,分析你的行为,从你的灵魂深处寻找你之所以这样的根源。然后分毫不差的处罚你,一点都不宽恕原谅。

这像什么呢?

非常像欧洲中世纪时的教廷,除了没权力把犯人绑到广场的火刑柱上烧死之外,他们什么都­干­了。所以后世有人说,礼教杀人,道学杀人!

朱熹时代,这还只是初期,要到后面,理学家们才会露出他们凶狠酷厉的嘴脸。但是,既然要认真地、公平地说朱熹,以及他所创立的学术,那么就一定要结合他所处的时代来评判。南宋,自从赵宋南渡之后,就一直存在着一个反思。

——为什么会失败。

北宋如此文化昌明,为什么会败给野蛮的、刚刚开化的女真人呢?!这绝对不应该。于是他们分析,找根源所在。当然这会有无数种答案,可在理学家们看来,是思想病造成的。是人的心变得贪婪,去追求财富,比如王安石等改革派,让人的心乱了,从而天降灾祸。

又比如人的心残忍了,总想着打仗,与辽国战,与西夏战,与吐蕃战,搞得帝国元气大伤,最后败给了迅速突起的女真人……所以,战争也是错的,也有罪。

等等等等,都是“人欲”。所以要破灭之,根除之!然后才会存得天理,复归昌明,重新振兴华夏。

所以后世也有人提醒,哪怕理学有种种不妥、不近人情之处,但是也有它积极的一面,甚至是实用的一面,不能全盘否定。

朱熹在当时并不能统一天下学术,就算在理学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著名的一位名叫陆九渊。陆九渊认为理并不是至高无上的,与之同等的还有“心”。

“心即理”。

陆九渊痛快淋漓地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万物之理就是每个人心中之理。所谓“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

这个理论一经提出,让朱熹一脉大为光火。试想,朱圣人要穷尽一生之力,玩了命地格物致知,才能知道理是什么,才能通过理去涵盖万物,高于一切。可陆九渊倒好,直接就天人合一了,他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他,这还让朱圣人怎么搞?!

一怒之下,文人开始互殴,两人隔着很远很远互相交换了很多口水,有人看不过去了,索­性­给他们提供了个专门的大舞台,让他俩登台辩论。

组织者名叫吕祖谦,时间是公元1175年,南宋淳熙二年,地点在信州(今江西上绕)鹅湖寺,后世人称之为“鹅湖之会”。

这次大会上两派各自夸耀,互相贬低,从学问辩论到人身攻击,堪称全武行。朱熹讽刺陆九渊的学术过于简易,陆九渊反击说朱学破碎支离,无法自圆其说,还吟诗一首:“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朱圣人大怒,想再反驳,发觉自己诗文功底不够,这种大会必将万古传颂,一但写得不好,倒不如藏拙,于是不欢而散。

时间可以验证一切,朱熹在南宋时棋高一招,死后十几年间就奠定了理学圣人的地位,他所提倡的理学观念也成了官学,他注释过的《四书》位居《五经》之前,成为后世历朝历代科考、官用的不二经典。

相比之下,陆九渊没这么风光,官方一直不大认可他。从根本上论,也是他的学术不那么招人喜欢。领导们一眼就能看出,朱熹的理论是以先天的理驾驭人心,管得民众老老实实,非常方便管理;陆九渊的心学过于注重个人心灵强度,稍一不注意,就会出现思想叛逆,动乱分子。

可是,心学的先进­性­是无法被否定,更没法掩盖的,270余年以后出现了一个人,终于让这种学术光耀于世间,创造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奇迹。

那人名叫王阳明。

回到政治上,朱熹学有所成,自然不甘寂寞,南宋四位皇帝他都应召入朝,可都时间不长就因为这样的,或者那样的原因重回山野。

每一次回山,都会增加他的名望,这是不恋富贵,品­性­高洁的象征。

这次不同了,朱熹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施展报复的唯一一次机会。赵构不是他能左右的,孝宗同样心­性­坚定,尤其那时他学术名望还在完美中,赵惇是个疯子,跟谁也不讲道理,直到赵扩,第四位皇帝年纪既小,理智正常,他自己也年过古稀之年,这时不搏,一世将过。

所以他及时跳了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赵汝愚,打压韩侂胄。在他的奏章里,不点名地把韩国戚定为祸乱朝野的小人,是­阴­险卑劣手段见不得人的东西,简直是从根本上否定了这个人。

上来就这么狠,要么怎么说道学杀人呢。

摆在韩侂胄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低头认罪,判什么罪就认什么罪。想反驳?好,你是­奸­邪;想反抗,更该死了,站在了道学的对立面,一定会搞得你永世不得超生,遗臭万年。

韩国戚没急,他天生就是道学家们的克星。朱熹害我,搞倒他就是,急什么。他轻松自在地想了一会儿,办法就出来了。

很快一场傀儡戏在宫廷内部上演,一个木偶在优伶的­操­纵下峨冠大袖,仿效朱熹的样子讲说­性­理道德。该木偶嬉笑怒骂,对国朝大政,对百官形态,对皇帝的起居日常无不横加指责,在他的眼里,世间充满了错误,谁都要接受他的斥责。

仿佛他是上帝,而其他人都是凡人,都生有原罪。

赵扩在台下看着,一言不发。他心底的怒火迅速升腾,台上演的不是戏,都是真实的生活。朱熹自从当上他的经筵官之后,的确什么都管,对一切都Сhā手。长此以往,到底谁才是皇帝,谁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韩侂胄冷眼旁观,只加了一把咸盐。他说,朱熹实在是太迂阔了,陛下行动必有千乘万骑,而他要求您每天一次朝见太上皇,这实在是无理取闹。

说到了赵扩的心坎上。

几天之后,赵扩亲书御笔,贬朱熹回乡,只授予宫观闲职责。

赵汝愚第一时间知道了朱熹罢职的消息,他利用首相职权把御笔封了起来,不给别人看。之后迅速去见赵扩,希望能够挽回。

首相在皇帝榻前且拜且谏,说了很久。皇帝没有打断他,只是一个印象随着时间的增多而加强——赵汝愚,你跟我对着­干­。

你助朱熹不行君命!

赵汝愚那天失望而归,第二天朱熹罢职的御笔传遍朝野,事情开始大发了。道学,在当时只是显学,是南宋学术界的一大主流,并没有成为官学,但受众众多,朱熹的门徒、崇拜者遍布官方民间,想罢免他,完全是在捅马蜂窝。

先是侍从圈炸了,给事中、中书舍人轮番上阵,动用封驳权阻止罢免;再是省部级高官,吏部、工部的侍郎们一起上阵,向新皇帝叫板;最后一锤定音的人一位负责登闻鼓院的牛人名叫游仲鸿,他告诉皇帝,“……朱熹一去,则谁不欲去?正人尽去,则何以为国?”

上升到了这种程度,任何稍有理智、逻辑的人都能看出来,游仲鸿说的不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大教授,而是国家唯一的领导人。

而游仲鸿正是最初选御史时,被御笔顶下来的那个倒霉蛋。结合在一起,赵扩就算再不聪明,都能联想到赵汝愚结党­干­政上去。

韩侂胄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大家都闹起来,让皇帝看一下,到底谁是忠君的,谁是另立山头的。都对号入座之后,事情就简单了。两天之后,御笔再次从天而降,直接交给了朱熹本人,让他立即滚蛋。这下朱熹彻底没话说了,只要是个人,稍有点面子,都没法再赖着不动。

朱圣人卷铺盖回乡,距离他入朝只有46天。

或许他真的是位圣人,人生遭遇和排名前两位如出一辙。都是活着的时候东跑西颠,到了哪儿都不受待见,身后边一大群的徒子徒孙,集体齐心合力做一件事,为他歌功颂德,推他到宇宙第一宝座上去,可都要在他身后才能实现。

毕竟这时是宋朝了,圣人的待遇要比春秋战国时强了很多,比如生前有太多的人为之奔走忙碌打抱不平。最先一位出面的是位当时的名臣。

彭龟年。

他是光宗赵惇的亲信,曾为孝宗赵眘病危时赵惇不去探望而在龙犀上叩头见血,平时也有很多的劝谏,很是硬朗,在朝廷里以风骨著称。这人在朱熹贬职期间正好出使金国,回来后看到木已成舟,没法挽回了,一怒之下,他决定来个狠的。

他写奏章定­性­韩国戚是小人,声称自己与他势不两立,决不共存于同一朝廷。

这一招屡见不鲜,每次出现基本都会搞到同归于尽。这时的彭龟年觉得自己是位殉道士,为了真理、圣人、宋朝伟业这样做,值了。

赵扩没办法,只好同意,他计划让两人同时下野。如果真这样了,对赵汝愚、朱熹一伙儿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以阵中一大将与对方主帅兑换,赚大了。

可是关键时刻赵汝愚的心灵突然变得柔软,他觉得每一个同志都是珍贵的,每人的人生都是应该圆满的,他不能牺牲彭龟年!

于是他进宫跟赵扩商量,要不让他俩都退一步,别降别贬了成不?赵扩当然说好,他对韩国戚有深厚好感,对从小一直陪着他长大,动不动就对他进行话疗的彭龟年也舍不得,息事宁人是他所希望的。

皇帝和首相终于就一件事情达成了共识,真不容易,值得高兴。

几天之后,赵汝愚恨不得拿头去撞墙。他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个错误,错失了撂倒韩侂胄的最后一个机会!

也不知道这几天里韩侂胄都在皇宫里是怎么折腾的,本来是与彭龟年一起死或者一起活的局面,这时居然是只有彭龟年一个人外放,而他官升一级。

几番较量,赵皇亲的招数基本上都用尽了,连圣人带亲信都赔了进去,终于轮到了韩国戚进攻。为了成功,韩国戚搜遍官场,给赵皇亲准备了三个人。

他们分别是李沐、胡纮、京镗。

这三个人都是赵汝愚历年以来结下来的冤家,共同的特点是,都是赵汝愚积极主动结下来的。李沐,现任右正言,是言官首领。他的父亲李彦颖是孝宗时期雍熙年间的副相,他本人以大臣之子身份恩荫入官。

某次,他请假回乡为父亲办寿,正巧按例当时朝廷要赐药、茗,作为对前大臣的礼遇。这让李沐非常高兴,试想寿筵当天有御赐临席,这是多么的风光。可是赵汝愚非得让他顺道把药、茗捎回去,朝廷就不另派人了。

李沐郁闷。

这是莫大的荣耀好吧,总是由特派的专员送达好吧,这样才正规,才像个样子。现在要他顺道捎回去,知道的说是朝廷不见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假的,他装样子充场面呢。这个理由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理解,可是赵汝愚不。

他把李沐训了一通,非让李沐带回去不可。这是第一件事,再有是几年之后,李沐想为年迈的父亲争取个节度使的头衔,这是军衔,李沐硬着头皮找到了赵汝愚。结果可想而知,帮赵汝愚成功搞掂宫廷政变的韩国戚都没盼到,一个退休的老高­干­凭什么搞特殊?

李沐又被训了一通,从此结仇。

胡纮更悲摧些,他当学生时远涉千里去建安谒见主持武夷­精­舍的朱圣人。圣人?朱对来访学子是一贯地冷淡,只待以脱粟饭,佐以酸泡茄子,每顿还限量,不超过四个。胡纮大为恼火,认为“只­鸡­樽酒,山中不见得办不到。”忒煞是轻慢人!

归途中道经衢州,他向知州借船。船是有的,可是不巧当时有位大名士叶适也要借,学子与名士,当然取后者,于是胡纮只能站在江边运气,诅咒叶适。前面说过,叶适是赵汝愚的好朋友,世称水心先生,永嘉事功学派的领袖,与朱熹的道学、陆九渊的心学三者并称。

胡纮因此把朱、叶同时恨上了。

胡纮发愤苦读,终于金榜题名,名次还很高。他当了几任基层小官之后,入朝面见时任宰执的赵汝愚,特意提了一下自己中举时的排名,希望得到重视。

……重视,那得分谁。赵皇亲自己曾经是状元,在他面前提排名简直是笑话,是公开地、肆无忌惮地蔑视权威。

可想而知,他像李沐一样被赵汝愚训了一通。从此,他恨赵汝愚入骨。

至于京镗,则更加无奈,两者本来没有丝毫的瓜葛,赵汝愚偏偏要打上门去。事情是这样的,京镗久历官场,不走谁的门路,一步步地熬了上来,好不容易分配去四川主政。这不是什么美缺,可也算一方大吏,从此迈上了至关重要的台阶。

关键时刻,赵汝愚不知哪根筋拧了,跳出来鄙视了一下:“京镗有什么才­干­,怎么配去主政蜀川?”明眼人瞬间就解读了他的心理,蜀川是他曾经管理的地方,京镗也去,难道说京镗可以跟他这个顶级皇族、状元、文武双全的奇才相提并论?

京镗郁闷,赵汝愚你丫的嘴真臭!

综上所述可以知道,赵汝愚平时的官场为人是怎样的,可以说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从不把其他同志当人待。他非常善于、更热衷于凭空树立死敌,而且结了之后就忘记,仿佛所有人都应该默许他的特权,他冷嘲热讽,他指手划脚,大家只能欣赏。

说实话,这样的二货能活下来,一直爬到帝国首相的位置,真是老天没眼。

这几个冤家聚集在一起,长期的怨怼升华出了智慧,很快几条专属于赵汝愚的罪名出现,它们是如此的完美,完全针对了之前赵汝愚的闪光点。

罪名一,内禅前,赵汝愚说过:“只立赵家一块­肉­便了。”话里话外,赵扩并不是唯一选择,其他的赵家皇室也有继承权;

罪名二,赵汝愚说过:“郎君不令”,即赵扩不聪慧,不是帝国的理想领导人。怎样解决呢,太学生根据他说的这四个字而上书,要求赵扩尊赵汝愚为伯父,从而监国;

罪名三,政变前,赵汝愚曾说过,他梦见前太上皇赵眘授予他汤鼎,他背负白龙升天。鼎乃国器,龙乃人君,赵汝愚应于一身,这是想­干­什么?!

这些罪名­精­准地突破了赵扩的心理防线,哪怕他真的不太聪明,可也不妨碍他回想所谓的内禅全过程。赵汝愚是忠于他的吗?

这个问号一但画了出来,就再也没法根除了。赵汝愚罢相,出知福州。消息传出,整个朝廷都不­干­了,道学家们、侍从圈、宰执圈群起反对,这在意料之中,可连韩国戚一伙儿也不赞成。

这算什么,赵汝愚体体面面地到福州主政一方,这是有罪贬职,还是正常调动?如果是后者,将意味着赵汝愚会在不久的将来重回临安,再当首相。

这绝不允许。

韩国戚尽管只是一个高级服务员,可深谙政治斗争的真谛,打蛇一定要打到死。李沐等人再次弹劾,要求让赵汝愚奉祠省过。就是说,剥夺赵汝愚的政治权力,暂停一切权力,只授予宫观闲职,全心全意地反省罪过。

赵扩同意了。

赵汝愚从权力之巅一跤摔了下来,直达底层。至此,韩侂胄终于松了口气。他报仇了,也安全了,剩下的就是开始享受生活。

他庆祝得太早了,他完全没料到刚刚惹的是什么祸。按常理来说,帝国首相的更替再常见不过,南宋自开国以来,四朝君主除了那个疯了的以及秦桧之外,哪个都像按季节换外套一样,几个月、半年就换一个,每次都波澜不惊。

可这一次,居然闹到了天翻地覆的程度。大臣们、太学生们、名士们、侍从们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不要官职不要­性­命不要脸面地群起反抗,挺赵汝愚贬韩侂胄。

震惊过后,韩侂胄迅速透过现象看穿了本质。赵汝愚何德何能,一个只当过几年枢密使、6个月首相的人,对帝国有什么贡献,对官僚有什么影响,那张与生俱来的臭嘴,外加刻薄寡恩的­性­情,根本让他得不到哪怕一个真正的盟友。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完全因为一个原因——道学、朱熹。

与其说这些人在挺赵汝愚,不如说他们是在为道学,为朱熹正名。意识到了这一点,韩侂胄冷笑了,一群不知所谓的书生,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如此的自信,面对皇帝敢指手功脚,命令之呵斥之,面对权臣更加放肆到敢于反抗,敢于丑化!

很好,那就见个真章吧。

韩侂胄命令言官们火力全开,针对所有敢于上书言事的人,不管是官员、太学生、名士,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贬职远徙。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著名的“庆元六君子”,也就是被远徒的6个太学生,更出现了某官被御笔贬职流放,赵扩本人却不知道的事。

奇妙的是,韩国戚的御笔露馅了,赵扩却不追究。

到了这地步,任谁都应该绝望了,韩国戚与皇帝成了同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撼动这对组合。可偏偏事情就反常了,反对派们一点没怂,仍旧前仆后继地往上冲。

这让韩侂胄警醒,打碎的力度必须加大。他做了三件事,第一,继续揪住赵汝愚狠打,打到赵汝愚死。实际­操­作是由胡纮出面,揭露赵汝愚“自称裔出楚王元佐,乃正统所在;准备挟持太上皇赴绍兴,称绍熙皇帝。”这里的太上皇指的是赵惇。

不同于上次的三大罪名,那些是史实所承认的。这回是赤­祼­­祼­的诬陷,完全是无中生有。它达到了目的,赵汝愚在当年的十一月被贬永州(今湖南零陵)安置。寒冬时节,赵汝愚孤身上路,他先是受了些风寒,又在衡州(今湖南衡阳)受到了州守钱鍪的百般窘辱,正月十八日时突然死亡。

有说他服药暴卒的,也有说他中毒死的。

史料缺失,无法证明哪一种是对的,但他终究是死了,韩侂胄从根本上消除了来自他的威胁。皇亲与国戚的争斗告一段落,余波却远未平息,居然有无数的人怀念追忆赵汝愚,因为他的意外死亡而火冒三丈,认为韩侂胄不仅卑鄙狠毒,还毁掉了南宋振兴的未来。

这实在让韩侂胄费解,也让后世读史的人想不通。赵皇亲到底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能得到如此崇高的评价?

历数功迹,无非是内禅而已,那还是赵彦逾、韩国戚两人跑东跑西,他坐镇中央而已。除此以外,几年的枢密使、半年的首相,从哪儿论什么成就呢?

面对一波一波没完没了的弹劾、抗议、小人、卑鄙之类的谩骂,韩侂胄终于怒了。作为一个长期在内廷工作的高级服务员,他还真的不熟悉外廷的政治生活气氛,不知道道学家是种什么生物。他居然敢于选择了牙血相还,变本加厉。

第二件事,搞死朱熹。

圣人·朱被赶回原籍,闲职宫观,看似风光不再,可斯文还在,光环还在。很好,继续恶搞。言官沈继祖列举了朱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恭不谦六大罪状,再爆出来朱熹“诱引尼姑,以为宠妾”的桃­色­往事,以及他儿子死了多年,足不出户的儿媳­妇­居然怀孕了……从根本上破坏圣人形象。

很成功。

简直正中圣人这种存在的死|­茓­,别说是圣人·朱,就算是圣人·孔,当年不过是多看了几眼美女,学生子路就火了,搞得第一圣人赌咒发誓,如有­奸­情“天厌之,地厌之”。何况圣人·朱是有前科的,他在官场上做过的事很不受人待见。

著名的南宋文人,《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在《夷坚志》庚卷第十里记载,朱熹在孝宗时期曾任提举浙工常平仓,与早年相识的台州知府唐仲友较劲,一定要扳倒对方,罪名是与歌妓厮混,有辱官体。这位歌妓名叫严蕊,她不愿违心指认,结果被朱熹下狱痛打,再发配痛打,直到岳飞的儿子岳霖提点刑狱时寻察,才揭露出这件事。

严蕊求自便,岳霖令她以一首词为状。这首词是——“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在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Сhā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施放了她,并且许她从良。

这首词迅速流传开,圣人·朱迫害同僚,痛打逼供弱女子的恶行也随之风行天下。有这样的前科,哪怕有再多的道学门徒为他辩白,那些丑事也无法彻底撇清。

圣人·朱很痛苦,在郁闷中还得写奏章认罪,哪怕是非常有选择的部分认罪。他清楚地知道必须得这样做,不然赵汝愚的下场就是他不久的将来,韩侂胄是个非常合格的政客,懂得与其废死力消灭一个人的思想,不如消灭一个人的­肉­体更彻底。

圣人·朱很聪明地怂了,却没能达到预期效果。他的身体出了状况,几个月之后就生病去世。他的死应该不算什么意外,毕竟年岁很大了,年过70。可是后果仍然很麻烦,他的众多弟子、同道者、同情们风起云涌前仆后继地……为他办丧事。

以及报仇。

他们认定了是韩国戚害死了朱熹,圣人不能白死,韩侂胄必须为此负责!付出代价还不够,得永远地把这个敌人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很多年以后,如果有人翻阅《宋史》想找韩国戚的话,在正常的官员列传中是找不到的,得到最后几篇的极特殊人物群落里去仔细搜,才有可能发现。

卷474列传第233,韩侂胄郁闷地忍在那儿,与万俟禼、丁大全、贾似道为伍,排在黄潜善、汪伯彦、秦桧之后。在他们的前面,是两宋的各大名太监,再向前很多排,才是伟大、光明、正确的道学家集团。这些韩国戚都不知道,他被眼前的局面搞得怒不可遏也没法遏,想生存下去吗?

只有与道学集团不共戴天。

作为韩琦的后人,韩侂胄不缺乏斗争基因与凶狠基因,为了根除后患,他使出了第三招——伪学党禁。

先把道学定为伪学,道学家都是伪君子。这事儿可以从孝宗时代追溯起,那时的朱熹等人就很让孝宗恼火厌恶,直接导致了朱熹第N次的归隐。这时上纲上线,把伪学晋升到伪党,由伪党再提升到逆党,道学派全体成为了违禁品。

一声令下,天下遵从。

基层工作从科考抓起,从这一年开考起,试卷只要稍微涉及到义理就成废卷,《论语》《孟子》都成了不能引用的禁书;

中层规定但凡是道学门徒一律不得担任在京差遣,历年考进来的各科进士、太学生等要查清楚是不是“伪学之党”,官员推荐、进士结保等环节要在有关文件上特别注明“如是伪学,甘受朝典”等保证;

在高端,事情是最严重的,北宋元丰榜、元佑碑的死灵复苏,韩侂胄列出了伪学逆党名单。其中有宰执4人、待制以上13人、官员31人、武臣3人、太学生6人,其中有三分之一以上与道学无关,之所以榜上有名,都是因为参与了反韩同盟。

这次党禁在南宋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史称对南宋的伤害无与伦比。原话是“绍熙之前,一时风俗之好尚,为士者喜言时政,为吏者喜立功名”,党禁之后“世俗毁方为圆,变真为佞,而流风之弊有不可胜言者矣!”

照这话,仿佛孝、光两宗朝里的士大夫都很积极向上,没有不作为,更不会整天清谈。是韩侂胄的党禁之后,才败坏了天下风气,谁都不敢­干­工作,不敢说话了。

奇妙哎,韩国戚是不是秦相公呢?

两宋间只有秦相公才有这么大的威力吧。韩侂胄的所谓党禁除了赵汝愚、朱熹两人的非正常死亡、不是时候死亡之外,一个人都没死,也没见谁进大牢受大刑,为时也不过7年,与北宋元丰、元祐党人动辄几十年不死不休的争斗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并且在后期,韩侂胄表现得非常宽容。据记载,一个叫赵令宪的官员受邀去韩府拜访,仓促间把正在阅读的经过朱熹批注的《论语集注》放入袖中,施礼时这本书落在了地上。赵令宪心惊胆颤以为大祸临头,韩侂胄却只是报以一笑。

或许在韩侂胄的心中,道学之流只是些不值一提的跳梁小丑吧,痛打之后扔到一边,时过境迁不必再理会就是了。

从何说起,他把南宋从根到梢搞到腐烂呢?

回到党禁之后,把所有的敌人都扳倒之后,韩侂胄环顾四周,有了点小迷茫。当初只是因为心中不平,受不了闲气,才与赵汝愚叫板。谁曾想开始之后欲罢不能,一路斗下来前方再没有拦路的了,于是抬眼一望,发现了个现实。

自己居然成了第一权臣!

这个结果让韩国戚有些不适应,毕竟他的官途长跑并没有从开始时就确定了权臣终点站,可是既然达到了,谁会放开手呢?韩侂胄牢牢地攥住了这来之不易的权柄,决心谁也不给。

韩侂胄的权臣之路是两宋间独此一份的特殊存在。他的头衔很多,搞倒赵汝愚之后,他官拜保宁军节度使,终于圆了节钺梦。之后开府仪同三司,封豫国公、少傅,再进封平原郡王,加少傅,再进太傅、太师。至此,他的爵位已无可再升。

韩氏一门也达到了五世建节,这在宋史中绝无仅有。

他的权力超过了蔡京,达到了秦桧的程度。蔡京并不能一手遮天,还有梁师成等人与他分权,内外之间互相依托制约。秦桧总揽天下,连赵构也退避三舍,可论到实质,秦桧是汉­奸­国贼,有江北的女真人为其撑腰才能达到这地步。

韩侂胄纯粹靠自己,没有外援就做到了。几年之间,“宰执以下,升黜在手”,“朝士悉赴其门”,第一权臣地位无可动摇。

可他本身的实际职位却只是……别被上边那堆吓人的头衔震到,那些都是些荣誉,他的实际职务是衔知閤门事兼枢密院都承旨。知閤门事,我们知道了只是皇家高级服务员,枢密院都承旨,是军方最高机构的办事员,待遇不低,相当于六部的侍郎,可阶别仍然没上去,办事员而已。

这人就以这样的阶别号令天下,导致莫敢不从。

300年宋史就这么一个妙人。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历代史家用猜的,估计是他觉得这样比他亲任宰执专断朝政要妥帖些,没人说他外戚专权的闲话。

日子一天天地过,韩国戚的美好生活一直飘在云端。在工作上,首相大人会把盖上公章的空白文件交给他,随便怎么写、写什么,连复议都不看;在生活上,他在临安城里走来走去,选好地方盖宅子,发现好地段都有人住了,比如望仙桥那片……他总不能让太皇太后她们搬出去吧。没办法,只好再找。他继续走,结果发现了一座山,叫骆驼岭。

就是这儿了。他在这座山岭上开山伐林,建楼造馆,盖起了一座占地庞大­精­巧绝伦的豪宅,很长一段时间,入夜之后他都会登山入宅,歌舞达旦。

很美妙是吗?骆驼岭下边是太庙!

太庙周边隔绝人迹,一草一木都不许碰触,其敏感度高于皇宫,神圣度堪比天地,前者靖康之难时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太庙里的祖先牌位一定得搬走。

这可好,韩国戚每天傍晚都在山顶喝酒作乐,居高临下凭栏俯视赵家祖宗,这怎一个嚣张了得?!按说他有十个脑袋也肯定砍了,全家流放,祸延韩琦都在规章制度中。可偏偏啥事也没有。

赵扩知道这事,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有些人不禁猜测,赵扩是不是城府深沉,打算把韩国戚养肥了再杀?这个不得而知,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更多的人眼镜落地。

那一次赵扩率群臣去慈福宫朝见太皇太后吴氏,礼毕启驾回宫,刚走到大门外,突然有人传报,韩侂胄驾到。就像有谁命令一样,在场的人一下子集体转身,侍从、大臣们立即折回来排成两排,手持朝笏恭敬等候,仿佛来的是天下至尊。

真正的皇帝被晾在了一边。

如此威势,当然会映­射­进平时的日常生活里。韩国戚的生活质量横跨时间长河,迅速进入了蔡京、秦桧等超级权臣的行列。仅取一则小记,公元1197年,南宋庆元三年的生日宴会上的礼金收项为例。那一次,内至宰执、侍从,外至监司、帅守都争送寿礼,为节约篇幅,临安城外的就不赘述了,只说说城内官员们的。

吏部尚书献上十张红牙果桌,很­精­致,也很节制,算是自重身份;工部尚书钱象祖是韩国戚的亲信,寿礼唯恐不重,献上的是十副珍珠搭裆,光彩夺目,富丽难言,是北宋时一位长公主出嫁时的妆奁故物;知临安府,也就是杭州市长想讨好,他的寿礼最出人意料。

他没备礼单,只捧着一只小木盒——“穷书生没什么好献,有小果聊佐一觞。”他的开了盒子,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里面是由赤粟金铸成的一座葡萄架,上面果实累累,计有上百颗,全都是上好的东珠!

的确是“小果”啊。

如此生活,更不知人间还有没有更上等的档次。说到享受,他甚至比正版的皇帝还要再舒适些,毕竟他有皇帝的权力,却不必受帝位的约束限制。

日复一日,韩侂胄在幸福的海洋里荡漾,终于撞上了“幸福墙”。这是注定的,因为这个世界里的一切感知都在于对比二字。

幸不幸福、快不快乐,忧伤与否,都要有个参照物才能分辨清楚。韩侂胄亦不能例外,他天天吃着蜂蜜,时间长了,觉得日子很无聊。

这是人之常情。

又想起了那首诗——“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买了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丁数十个,有钱没权被人欺。时来运转当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截止到这里,韩国戚的人生都经历过了,再没什么兴趣。

——“一朝南面作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

这一句才正中要害。

他不是天子胜似天子,这么多年以来唯我独尊,早已养成了睥睨天下的气势,当各种舒适­性­的享受不再钟意之后,自然要追求刺激。

男人的刺激,更有哪种可以高过征服?

韩侂胄在金楼玉宇间,脂粉腻堆间忽发雄心壮志,决定重新开启北伐,既报国仇又愉悦自己。这个决定传到外界,整个江南一片惊诧。这实在是太突然了,难道帝国的安危,人民的福址都只在某个人的心念一转之间就决定了吗?

在后世也引起了长久的惊诧。因为关于北伐这个念头升起,历史给出的答案并不是韩国戚某天吃饱了撑的,随手拍了一下脑袋的产物,而是某个人的怂恿。这个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都是谜,没有确切的正解。按官方的史书说,是——“……或劝侂胄立盖世功名以自固者,于是恢复之议兴。”

只是“或劝”,没有具体指出是谁。

宋史的官方、私人资料是非常详细的,基本上每句话都会注明由何人在何时因为何事而说,细致处堪比圣人?孔吃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点点小事都考证得清楚明白。

那么为何灭口级大政的初倡者是谁,却讳莫如深呢?

不是韩侂胄自己,史书说了是“或劝”;不是韩党内部人,不然道学家们绝不会放过他,必将其铭刻于耻辱柱上万年不朽;那么会是谁呢?

呼之欲出,你懂的。

终于再次北伐。时光漫步到公元1205年左右,汉民族的群体思维早已有了新的共­性­,曾经拥有的奋锐之气,如神宗改革、绍兴北伐等一一失败,造成了严重的思维后果。人们再不信努力可以导致成功了,而是总结出越是努力,越是悲惨,一动不如一静,务外不如守中。

惰­性­、悲观接近定型。

尤其是孝宗时代的雍熙北伐,历时不过几十天就输赢易位,更为上述的理论找到了佐证。这时韩侂胄提出北伐,赞成的人全国海选也没有几个,反对的人倒是不停地跳出来,公开议论,私下漫骂,写信给韩国戚本人挑衅的,都大有人在。

不一一细数了,韩侂胄­操­起专治大­棒­,排头抡过去,很快世界变得安宁,鸦雀无声了。

可以办正事了,举国伐谋,第一要素是民心士气。史书上说韩侂胄不学无术,心粗寡谋,那都是偏见、抵毁,这个人很有见识,并且务实。针对看似虚无飘渺不可捉摸的国民气氛,他没去唱高调搞演说,他只是办了几件大快人心的事。

在镇江府为韩世忠立庙。

镇江临近黄天荡,在那里南宋第一次击溃了不可一世的女真人,只差一点点就让金兀术全军覆灭。那里是南宋军威振奋的启始点,在此地为英雄立庙,其意不言而喻。

一个月后,南宋追封岳飞为鄂王。

在岳飞的追封制里,南宋官方以霍去病、祖逖相比于岳飞,盛赞其­精­忠报国的一生——“……人主无私,予夺一归万世之公,天下有公,是非岂待百年而定。”

岳飞终于封王,尽管时间错过得太久了,尽管岳飞生前就不在乎这些头衔,可毕竟公道自在人心,南宋官方、民间稍有良知的人因这份追封而振奋。它是对忠诚、勇武、不屈、自尊等强势信仿的肯定,让久违的英雄气概闪回了片刻。

不久之后,更加大快人心的消息传出。南宋官方追夺秦桧的王爵,拘回封王时的告词,降为衡国公。追夺其原谥号“忠献”,改为“谬丑”。降封制中产生了一条堪称经典的话——“……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

这让心怀忠义的人迅速与韩侂胄产生了共鸣,辛弃疾、陆游等知名人士和他走在了一起,甚至在党禁中与韩侂胄势不两立的著名道学人物叶适重新出山,为北伐谋划。

以上这些,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什么­奸­邪吧。

气势昂扬,北伐进入实质准备阶段。北宋自孝宗时期开始,进入战争状态后,有一个总管钱粮的部门,叫国用司。韩侂胄自任其职,为北伐后勤把关。想了想,这样仍然无法总领全局,他感觉到有必要动用那项前人无人敢于长时间把持的极特殊权柄。

平章军国事。

有宋一代,这是总领全国军政要务于一身的最高权位。它打破了东府执政,西府领军的分配,加上宋朝的君权很多时候都不能做到独裁,可以想象,它是多么特殊甚至畸形的存在。

在此之前,只有四个人得此殊荣,他们分别是真宗朝王旦、仁宗朝吕夷简,以及两位元祐重臣文彦博、吕公著。

其中王旦、吕夷简只任衔不到半年就主动辞职,文、吕二人谨小慎微,不敢分毫动用重权。韩侂胄与他们不一样,在战前攥取之,摆明了是要大肆动用。尤其是他的平章军国事,与前面的有区别。王旦、吕夷简是无可争议的领袖,平章国军事得的是全权。

吕公著最低,是同军国平章事;文彦博也被限制,领的是平章军国重事。然则什么是重,何者为轻,这里面大有区别,文彦博想动用什么,要受概念解释。

韩侂胄的平章军国事名实相符,全须全尾。至此,韩国戚爵至封王,军已建节,平章军国事的光环笼罩下,三省印玺都纳送韩府,他真正站在了南宋的权力之巅。

战争迫在眉睫,韩侂胄立足江南,四面环顾,­精­心调配着自己,也关注着江北金国。要说一下女真人了,当代金国皇帝完颜璟,女真名麻达葛,他与赵扩同一年登基,现在11年过去了,在他治理下的金国,与南宋截然相反。

南宋权臣一手遮天,金国的皇权空前巩固。

完颜璟是金国诸帝中的一个异数,他才华横溢,不能说超过了完颜亮,但是他文能出口成章,使用汉语出神入化,另一方面,他封王时入谢,能用女真语和他的爷爷金世宗问答,这让毕生强调女真传统的金世宗非常感动,觉得找到了真正的继承人。

历史证明,他错了。

完颜璟保持着女真人的辫子,骨子里却是个再地道不过的汉人。他所受的汉化教育之深,连隔江而治的南宋皇帝都不见得能比较。在他治理的这11年里,全体女真人都被他带进了汉族文化的氛围里。他尊孔子,即位次年,山地曲阜的孔庙就装修一新,碧瓦廊庑,雕龙石柱,极其壮观。金国全境州县开始为孔子立庙,避孔子名讳。

圣人?孔的地位终于又恢复到了东亚第一的程度,在江南江北同样至高无尚了。

孔子门徒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完颜璟完善科考制度,下至童科,上至特设制举宏词科,来区别对待不爱考试自命不凡的文化人。这样没过几年,金国皇廷上的宰执队伍里就有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通过科考上位者能前后相望。

汉化加深,女真人本­色­消退。完颜璟废除了奴隶制度、限制女真人特权、保护封建农业、允许蕃汉通婚,并且严厉通知天下,谁敢称女真人为“蕃”,小心翻脸。

这一系列高难动作搞下来,11年间金国的经济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鼎盛期,人口达到了历史的最高峰值:7684438户、45816079口,税收同样是金史上的最高值。史称:“……章宗在位二十年,承世宗治平日久,宇内小康,乃正礼乐,修刑法,定官制,典章文物粲然成一代治规。”

貌似非常的了不起。

江北越是鼎盛,有人越是对韩国戚的北伐说三道四。认为在宏观的对比上,同时期的南宋比金国差远了,以弱伐强,主动找抽。

这是韩国戚的一大罪证。

可惜的是,某些人隐匿了自己的良心,或者一叶障目学识不到,看不到公元1201年左右开始的变化。首先金国是人多了,钱多了,可那又怎么样,会多过北宋时代吗?它的人民,国家主体的女真人,已经脱离了原轨道,视自己民族的立身之本为耻。

他们热衷于武文弄墨,以考取进士,穿长衫立朝堂为最高荣誉,以世袭猛安谋克等武夫官职为莫大耻辱。曾经的铁血­精­神彻底远去了,他们在北部边疆上居然不再以骏马刀枪为国家屏障了,而是去修筑像长城一样的防御工事。

他们在临潢(今内蒙古巴林左旗东南)至泰州(今黑龙江洮安东北)一线,开凿了绵延900里,深三至四米,宽十余米,内侧筑有墙堡的界濠。

以此来抵御来自更北方的威胁。

这些严格地来说,是人祸。是主政者脑力不足的外部表现,不清楚本民族内核是什么,弃本逐末,丢西瓜捡芝麻的愚蠢行为。这很严重,但还不致命,因为女真人哪怕再汉化,也没有长江南边那边原滋原味发酵腐烂来得沉重。

所以女真还是女真。

但是天灾就不好说了吧,这段时间前后,中原区域水、旱灾情频发,黄河也跟着凑热闹,连续三次大决堤,河道南移夺淮入海,搞得金国手忙脚乱。

得治水吧,得救灾吧,没赋税了吧,死人破财了吧……这些让金国的实力一落千丈。而完颜璟本人还是个享受派,单说他重新装修自己的宫殿,想加点针织品什么的,规模就让人头大。他每天动用1200名绣工,两年过后,才搞完了这批窗帘被褥坐垫之类的花边儿。

韩国戚选择这时候给他来点雪上加霜的事,难道不合时宜吗?

为期必胜,韩侂胄在战前认真回顾了宋室南渡之后例次北伐的得失细节,注意到了那个非常让人抑郁不解的症结所在。

每逢北伐,蜀川总出状况,没法配合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主力作战。

可以说那都是意外,比如吴玠病死,比如吴璘在决战前突然被史浩暗算等等。那么怎样解决呢,韩侂胄早有准备。

在他手里有众多的人才储备,包括吴家第四代的领军人物吴曦。吴曦的身世前面交代过,实在是太­阴­暗了些,亲生的老爹都把他一脚踢到火堆里,导致毁容。这要求他必须很早就学会怎样生存,具体到细节,就是眼光与钱。

吴家有无数的良田美地,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帛,可以说整个蜀川,或许军队有些时刻不是吴家的,可财权永远随意调用。

吴曦有不限额不透支的支票本。

至于他的眼光,也非常的独到。很早以前,他就接触到了韩侂胄。那时的韩国戚低微潦倒,手里总是缺钱,吴曦慷慨从容地签支票、送支票,却从不问啥时候还,时间长了,谁都会被这样的朋友所感动。这时举国伐谋,韩侂胄需要蜀川,需要一个掌握在自己亲信手里的蜀川,那么舍吴曦,还有何人呢?

吴曦入川,先只是兴州都统制兼知州,利州西路安抚使。这官职一般,仅仅是蜀川一部的权力,可是他迅速壮大,等到战前临安派西线主帅,原枢密副使程松入蜀担任四川宣抚使时,吴曦已经尾大不掉。此人根本不去参拜主帅,而是派人过去,把程松的1800名卫兵收编了。

这实在是强势得过分,但并没有谁为之紧张光火。吴家四代主政蜀川,从来都是军政财三权归于一身,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独力抗金,力保长江上游不失。这时吴曦的跋扈,很容易地被人解读成了英武果敢,从而对他信心大增。

蜀川能是时出战,解决了北伐的最后一点隐忧。公元1206年,南宋开禧二年5月中旬,韩侂胄下令北伐开始。此次出兵分为三路,东路战场在两淮,由御史中丞邓友龙任宣抚使,郭倪以副殿帅兼山东、京东路招抚使,为东路主将。

中路在湖北,兵部尚书薛叔似为湖北、京西宣抚使担任主将,鄂州都统赵淳兼京西北路招抚使,皇甫斌兼京西北路招抚副使为铺佐。

西路的主将是程松,副将是吴曦。

战斗率先在东路打响,东路的两淮区域地势平坦,利于长驱直入,尤其是淮东,原财迷大将张俊的辖区。战前临安还派三衙禁军火线支援,可见对它的重视。5月14日,东线左翼宋军进围寿州,金军反应非常迅速,亳州的守将率军驰援,宋军稍微试探了下很快撤退。

开局看似不利,不止是胜负的问题,而是金军为什么会有防备。要知道韩国戚不是韩将军、岳将军,他的斗争史里从来不看过程,结果永远是第一位的。所以,他的开禧北伐事先没有任何的官方声明,更没有惯例中的拜将誓师等活动。

偷袭才是王道!

可是战况表明,东线需要强力战将打开局面。由此,开禧名将毕再遇开始了他极其短暂却绚烂夺目,威振江北的军旅生涯。

毕再遇,字德卿,兖州人。他的父亲毕进是鄂王岳飞的部将,家传渊源,毕再遇不仅战力惊人,达到了“挽弓二石七斗,背挽一石八斗,步­射­二石,马­射­一石五斗”的罕见战技,为人更有岳家军的遗风。他清廉,他锐志,他不容于官场,开战前他已经年近60,可官阶只是小小的武节郎。

一介芝麻小官。

他的军中威名却如日中天。毕再遇临战,骑黑骏马,名“黑大虫”,那不是马,而是兽。他戴铁兜鍪,覆鬼面具,狰狞凶狠,宛若北宋第一名将狄青重生。

东路副帅郭倪命他出战,他要求亲自挑选新刺配的敢死军,­精­中选­精­,只得87人,连他在内,不满百骑。毕再遇就是这样走上了战场。

北伐第一战选在泗州,古泗州在江苏盱眙县境内,《凤阳府志》云:“泗州南瞰淮水,北控汴流,地虽平旷,而冈垄盘结,山水朝拱,风气凝萃,形胜之区也。”

这不是乱说,更没有夸大其辞。数百年之后,一位重整华夏,再立乾坤的强者诞生在这附近,他成功之后,更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祖坟,从而大兴土木,建成了当时最显赫的一片陵园。

——明祖陵。

这些是后话,在这时毕再遇进军,所面临的问题有两点。第一,这里本是宋金两国的榷场,几十年间商贾云集,各种人物龙蛇混杂,什么事都有不确定­性­;第二,金军明显事先得到了消息,他们果断地关闭了榷场,连城门都用重物堵了起来,做好了战争准备。

毕再遇迎难而上,他决定加快速度,比预期早一天发起攻势。

泗州到了,这座城很有特­色­,像当年的澶州一样,分东西两城,跨汴河两岸。骑不满百,毕再遇没法两线出击,他直奔西城,于城下、河边陈列旗帜罗列战船,当声势高涨之后,他突然间攻向了东城。

东城的金军并不是没有防备,毕再遇率领87人攻城,城墙内外一片血­肉­横飞,当他冲上城头时,金军的尸体达到了数百俱。

之后就再没有战斗了,金军的守将立即弃城逃跑。开什么玩笑,43年了,从上次的隆兴北伐到现在,金国人也过着平静的小日子,像李显忠那样的大杀星已经近两三代人没见过了,这时近距离遭遇毕再遇,他们不再女真的小心肝再也受不了这种惊吓。

东城既下,毕再遇一鼓作气冲向了西城。在西城下,他没再强攻,而是命人高高举起了他的将旗,那上面大书三个字——“毕将军”。

毕再遇在城下大称姓名,喝令城上投降。西城立即陷落,没人敢与之争锋。

东路军初战告捷,紧跟着各条战线上捷报频传。中路宋军由江州统制官许进克复了新息(今河南息县),进而又攻克内乡(今河南西峡),由金国归宋的忠义人孙成也收复了褒信(今河南新蔡南)。四川方面吴曦也出兵攻入了天水地界。

形势大好,临安一片振奋,韩侂胄觉得时机成熟,应该让北伐官方化了。

他请赵扩正式下诏伐金,同时请幕僚中最著名的笔杆子水心先生叶适为北伐写出师诏。以宋、金不共戴天的君父世仇,以水心先生与朱熹不相上下的道学大宗师身份,两者再合适不过,一定会对民心士气,对北伐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

奈何水心先生不这么想。

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人生最大职责的道学大宗师在关键时刻暴露了本来面目。哪怕他之前支持,也只是口头支持,绝不会在胜负未分之时,让北伐与自己个人实际持钩。

叶适说,俺写东西超慢的,要十天半月才能搞定,这样会耽误你的大事。韩国戚,您另请高明吧。

韩国戚无奈,请的是礼部尚书兼直学士李壁。他请对人了,李壁的出师诏名传千古,每一句都深深地铭刻着宋人近百年的屈辱仇恨,它道出了宋人群体的心声。

——“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且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衣冠遗黎,虐视均于草芥;骨­肉­同姓,吞噬剧于豺狼……兵出有名,师直为壮,况志士仁人挺身而竟节,而谋臣猛将投袂以立功。西北二百州之豪杰,怀旧而愿归,东南七十载之遗黎,久郁而思奋……为人子,为人臣,当念愤。益砺执­干­之勇,式对在天之灵,庶几中黎旧业之再光,庸示永世宏纲之犹在。布告中外,明体至怀。”

这样的字句,道学家怎么写得出来?

(2413)

出师诏颁布七日后,赵扩以伐金事祝告天地、宗庙、社稷。江北迅速做出了反应,完颜璟下诏在南京(今河南开封)恢复河南行省,由金平章政事兼左副元帅仆散揆为主帅,全权负责对宋战争。

同时升温诸道统军司为兵马都统府。

东线以山东东、西路统军使纥石烈执中为主将、中路以枢密副使完颜匡为主将、西路以陕西统军使完颜充为主将。

与南宋的三路北伐军针锋相对。

战事全面铺开,南宋诸将的攻击欲望空前强烈,出现了不等主将下令,就带兵冲向敌城的状况。这位激|情哥是中路主将之一的皇甫斌,他带了1000多个大兵就去攻击河南重镇唐州。看这个数字,大家的第一反应是又一位毕将军出现了。

实战结果是,皇甫将军没见到唐州城……他先败于支池河,再败于方城,之后觉得兴致阑珊,就直接打道回府,哪儿的哪儿去了。

后来总结他的失败原因,发觉是他的幕僚们太奇葩了。这帮人是皇甫斌的激|情来源,自从开战以来,每天的宣传不断,让金军在一个月前就知道了皇甫斌的可能攻击方向。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实在是职业的问题。

这帮幕僚是一群优伶,也就是戏子。

戏子误事,皇甫斌痛定思痛,恢复了正常。他下令属下的曹统制率步骑数万人分路攻击重镇蔡州。攻击方向正确,兵力部署靠谱,眼看可以打一场正规战斗,却没料到运气突然变差。途经溱河,正好河水大涨,把桥淹了。

中路攻势停顿,轮到东路主攻战场表现。东路主将是原副殿帅郭倪。此人不是戏子,不是票友,他学问很高,爱好三国。

每次他喝酒,都会高声吟唱诗圣杜甫歌颂诸葛亮的名作《蜀相》。旁观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一起高声称颂,您和诸葛亮是一样一样的~~

这导致他的病越来越重了,时刻觉得诸葛亮上身,当战争开始时,他宴别先期出发的军需官,说的话是——“木牛流马,就劳驾足下了。”

毕再遇拿下泗州,他进驻帅府,时值盛夏,他本人和来客的扇子上都题着《蜀相》里的最经典句——“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南宋诸葛亮很快展开行动,他命令自己的弟弟池州副都统郭倬、主管马军行司公事李汝翼移师西北,合攻宿州(今安徽宿县)。

了解上一次北伐,隆兴北伐的人都知道宿州的重要­性­,它是宋军出两淮入金境必须攻克的第一座重镇,更是Сhā入金国腹地的桥头堡,拿下它、守住它,北伐才有成功的可能。

李显忠只拿下了它,并没有守住,所以才功败垂成。

这支北伐军分成了三个梯队,第一梯队的先锋是勇将田俊迈,他率领步、骑两万作为箭头率先出发。他后面是镇江都统制陈孝庆,再后面是郭倬本人、李汝翼两部,他们的兵力在5万之上。综合来看,除了没有当年李显忠不可思议的战场能力之外,实力已经超出了当年隆兴北伐的西路军。

何况在他们背后,还有另一支扩充了编制的部队,也在悄然进发。毕再遇,他发达了,再不是87人,而是……480名骑兵。

他奉命攻击徐州。

回到主战场,田俊迈不负勇将之名,他率兵疾进,连克虹县(今安徽泗县)、灵璧等宿州前沿阵地,一路势如破竹,只用7天即兵临宿州城下。其兵势如火,疾掠燎原,宿州城还在惊愕中,攻城战已经打响。这样的效率,让城里的金军战栗,更让城外的宋朝子民们振奋。

要说一下当时的局势。这时距建炎南渡已经有近80年,多半个世纪的时间长河流过,中原大地上最勇武的人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些。

女真人、宋军,都已经退化,最强悍的是长江两岸的民间汉人。为了生存,他们只能相信自己的力量,几代人的血泪铸成了他们的铁血亡命­精­神,他们自己结社,或聚啸山林,或贩卖私货,他们骑马持矛游弋在两国边界打擦边球,无论谁,哪怕是金国的正规军挡了他们的路,他们都会拔刀相向,绝不迟疑。

开禧北伐让这些边民们兴奋,长期积压下来的仇恨让他们急于发泄,田俊迈兵临宿州城下,他们蜂拥而至,帮宋军攻城。

边民们的实力让处于连胜状态中的宋军都瞠目结舌,眼看着这帮人顶着枪林箭雨附城而上,巍峨的淮北第一重镇即将陷落。

历史却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拐了个弯。天杀的宋军第三梯队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就在这时赶到了焦点地带,出现在了宿州城下。

宋朝的正规军一看边民们马上就要把宿州打下来了,这还了得?!功劳是谁的,荣耀怎么算,这么重要的战斗是死老百姓们搞定的,传出去简直让他们没脸见人嘛。

要说正规军的战斗意识就是强,5万大军瞬间统一了口径,齐心协力向城头……不,是城头偏下方­射­箭。遮天蔽日的箭雨全都­射­向了正在奋勇死战的宋朝边民!

背后突然捅上来这么多的刀子,谁也受不了。毫无防备的边民们成批的摔下城头,连同摔碎的还有对宋朝的信心。

边民们怒不可遏,凭着本能,他们会立即杀回去,­干­翻这帮败类兵痞子。可他忍住了,没自相残杀,让宿州城里的金军白捡便宜。

只不过,他们再不会为什么狗屁北伐出力。

轮到南宋的正规军攻城,强弱立即显现,宿州变得牢不可破了。没奈何,郭倬传令立寨,做久攻打算。可惜的是,南宋诸葛亮的弟弟从每个角度来看,都和白痴智障有一拼,他居然把大军的营寨设在了一片低洼地带,而这时正逢两淮的雨季,他刚钻进帐篷里,大雨跟着就下来了。

天时、地理全搞错,这仗还怎么打?

这还只是初期,再过两天,他的粮道又被金军给截了。也就是说,本来龟缩在城里惶惶不可终日,眼看就被打破的金军,在他的围攻下,都能出城偷袭了。

诸般不利,让宋军在宿州城下只坚持了大约十余天,就开始了后撤。近八万余宋军在没膝的泥泞中向蕲县(今安徽宿县东南)方撤退,没走多远就被金军追上。

就在蕲县,发生了两宋军史上最难堪的一幕。

蕲县,还不到符离。郭倬在撤退的速度上同样拙劣。他的军队疲惫饥饿,从某种角度上说,的确不堪一战了。他向金军乞和,要求不投降的失败。金军给出的答付是,交出勇将田俊迈,就答应你的要求。

国俊迈是北伐名将,此前攻城拔寨勇不可挡,是宋军的先锋,是金军的死敌。这样的要求,远比当年金国借秦桧、赵构之手杀岳飞更加的卑劣,更加的屈辱!

稍有血­性­,稍有尊严的人都不会答应。

可郭倬居然照办了……他把田俊迈绑起来,交到了金营。金军放开了一条生路,让郭倬的中军逃跑,后面约半数断后的宋军全被俘杀。

东路军至此大败,与此同时,中路军曹统制的数万步骑在溱河方面也遭到重创。溱河水大涨,他坚持渡河,结果渡河将半,金军突然杀出。

渡河未半而击之——教科书一样的失败!

长江北岸的宋军全体溃败,在中原大地上狼奔豕突,向长江边逃跑。彼时前军皆败,后续无兵,再没有力量能够阻止金军。

雪崩之势已成,整个江北将全部丢失,金军直抵长江北岸。

在这片溃兵大潮中,却有一支仅仅480名骑兵的小队伍逆流而上。毕再遇,他率领着这支骑兵,不管局势怎样恶劣,仍然坚持着去完成任务。

在途中他遇到了原第二梯队主将陈孝庆,陈孝庆的建制还算完整,有一战之力,但却随波逐流下令后撤。毕再遇挽留他一起迎战,他劝毕再遇识点时务。毕再遇大怒——“宿州虽不捷,然兵家胜负不常,岂宜遽自挫!吾奉招抚命取徐州,假道于此,宁死灵璧北门外,不死南门外也。”

这时第三梯队再次发挥了跑得快特长,主将李倬到了。这人下令全线撤退,谁也不许逗留。毕再遇由此再不能进兵。

他决定为全军断后,以480骑人马。

毕再遇逆流而上,与金军争速,抢先抵达宿州以南的灵璧县。他刚到,迎面5000金军已经接近北城门。众寡悬殊,临阵仓促,局势极其不利。毕再遇的选择却是宋军战例中最高端的。

他像韩世忠、岳飞一样,勇于孤军奋战,善于以弱迎强。

他只留下20骑守灵壁北门,率领其余骑兵主动冲向了十余倍于己的金军。他的战旗飘在烈风中,“毕将军”三字给女真人带来了巨大的威胁,他覆鬼面具戴铁盔持双刀与金军血战,片刻之后,金军开始了逃蹿。毕再遇“手挥双刀,绝水追击,杀敌甚众,甲裳尽赤,逐北三十里。”

之后他缓缓地退回灵璧,直到后面的主力退回到淮水南岸,他才撤向泗州。

至此,东、中两路彻底糜烂。临安方面震怒,具体地说,是韩国戚大怒。他在战前是想不到手下的将军们会败得这么惨,这么快,这么不要脸。他真的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型号的酒囊饭袋!怒火中,他做了一些从前历次北伐都没出现过的事。

执行战场纪律。

从前无论发生过多么­操­蛋卑劣的事情,比如隆兴北伐中的邵宏渊,他做了也就做了,战场上没人敢管他,战后也没啥大不了的处罚。于是兵越来越懦,将越来越骄,军纪荡然无存,上了战场后丑态百出,连缚送自家战友给敌人的事都做得出来!

韩国戚是不惯这种病的。

戏子将军皇甫斌被连夺三秩,再连夺五官,流放到南安军安置;三国迷郭倪的弟弟郭倬,也就是害了田俊迈的败类,被直接押到镇江斩首;其余的像邓友龙、李汝翼、李爽等都被夺官流放,一句话,在战争中出丑的、卑鄙的、战败的,都付出了代价。

责任还追究到了最高层,这么多年以来,枢密院的主管是苏师旦。这人是韩国戚多年的铁杆嫡系,政治觉悟上非常过关,指哪儿打哪儿,从不含糊。可是军队烂到这地步,他的官儿也做到头了。韩国戚把他一撸到底,再抄出他例年来卖官鬻爵得来的赃款,用做四川、两京湖、两淮战区的犒军费。

前线有了一批新的指挥官,丘崈负责两淮战区,毕再遇被火线提拔,成为高级军官,主管东路战线。一切都在走向正轨。

可以说,在韩国戚的领导下,南宋的军队从三十多年无战事的颓唐糜烂状态下迅速苏醒,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完成改造。

时机刚刚好,金军的反攻随之就展开了,女真人在各条战线上开始了报复­性­打击,宋军新败,仅以两淮战场为例,丘崈勉强只收笼回三四万人,这点兵力根本没法遍及整条防线,能重点防守就不错了。结局也正是这样,临近年末时,金军推进到了和州、六合一带,最近时离长江只有不到25里远。

也正是这片区域,毕再遇在不断后退中消耗尽了金军的能量,把他们控扼于北岸边缘。中路战区也随之安稳了些,眼看这一年会在动荡中开始,以相峙结束,却突然间风云突变,西南方向,南宋蜀川的门户大散关丢了。

这绝对是意料之外,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大散关,在宋、金战史上是不破之雄关。别说是这时退化严重的金军了,第一代女真人都止步于关下,无可奈何。

临安实在是没法理解这件事,16天之后,答案传了过来。吴曦于蜀中自立为王,反叛南宋。这下子什么都清楚了,吴曦投靠了金国,大散关是他卖国求荣的投名状。而这儿,更解释了之前的一系列反常战绩。

西线的战斗最初在河池(今甘肃徽县)打响。那里是吴家军的起源之地,是当年吴玠的大本营。战事伊始,川军在这里与金军激战,关键时刻,吴曦命令全军退守黑谷,川军顿时乱成一团,而吴曦一不做二不休,再次下令后退的终点不是黑谷了,而是更远的青野县。

为了让川军不得不退,他烧了河池……父辈曾经的荣耀,也在这一场大火中烟消云散。之后他变本加厉,撤空了大散关的后防,让金军得以从背后偷袭,导致不破雄关的陷落。

至此,金军仍然不满足于他的诚意,直到吴曦把阶、成、和、风等关外四州无偿赠送之后,金国才答应做他的后台,支持他反叛南宋,自立为王。

金国使者在置口(今四川略阳西北)授诏书、金印,册封吴曦为蜀王。

消息传进临安,韩侂胄的第一反应是与金争利。不就是王位吗,宋朝一样可以给。他给吴曦写信,回忆从前的交情,保证以后的前景,金国能给的,南宋绝不吝啬,你何苦平白多一个汉­奸­的名头?

这样做当然是权宜之计,韩侂胄一边安抚,一边下令远在蜀川的正帅程松等人,命他们就地剿伐。步骤很对头,可惜的是速度太慢了。

他的信使还在路上跑,程松已经快马加鞭飞也似地逃出了四川。这人在最初时极端信任吴曦,哪怕吴曦直接收编了他的亲卫队,哪怕总有人在他耳边说吴曦必反,他都一点不在意。吴曦真的反了,他手下的将官们提意别等朝廷命令了,立即出兵平叛。

程松给每个提议的人送了一份丰厚大礼,送他们出川。别在这儿给我添乱,给我造祸。他自己也没耽搁,从阆州沿嘉陵江顺流而下,逃到重庆附近时猛然发觉都怪当初跑得太急,路费不够了。怎么办,急中生智,他写了封信给吴曦。

在信中,程松称吴曦为蜀王,希望蜀王殿下寄点钱来,好买船继续逃。吴曦没让他失望,以最快的速度寄来了一只木匣。

程松大惊失­色­,拔腿就跑。他认定匣里是一把剑,这是让他自裁。送匣的川兵一把把他揪回来,强迫他打开了匣,才发现里边全是钱……程松日夜兼程逃出了三峡,至此才回头西方嚎啕痛哭——“此番才算保住了头颅。”

指望这种怂货都办得成什么。同样,吴曦接连摆平程松级别的官员之后,纵目蜀川已经再无敌手,他可以安心地当蜀王了。

消除异己,统一蜀川,吴曦还有点别的工作没­干­完。他还得剃发,梳成女真式辫子,左袵,改穿少数民族服装,才能算是金国治下的王爷。

这么搞时,他一点都不知道危险在逼近。

有个中层­干­部叫安丙,是原大安军的知军,文官。他本是程松的部下,严格遵守以长官进退为行止的标准,奈何程长官跑得实在太快太突然了,他没跟上,被迫滞留蜀川。这很倒霉,更郁闷的是,他刚想躲起来保平安,吴曦的一个亲信忽然做了个梦。

梦里神灵指示,只有安丙扶保着吴曦,吴曦才能平安。安丙别无选择,只能加入叛军阵容,哪怕从没上过一天班,天天在家泡病号。

有一个底层小官叫杨巨源,是合江仓的仓监。他痛恨卖国贼,暗地里联络了几位川军中的将领,随时可以起义。但是他非常有远见,没起义之前,就想到了起义之后。如果成功了的话,川中大乱怎么办?必须要有一个能稳定局面的人。

他想到了安丙。

杨巨源、安丙、张宁、李好义集结了74个人,在月圆之夜,忽然大呼冲进了吴曦的伪皇宫。那座宫殿就算再小,也有近千人以上的卫队,但是当李好义高喊奉临安朝廷密诏杀贼时,这些卫兵全都扔了兵器站到一边,听任这74人冲向吴曦的卧室。

吴曦的梦做得正美,无论如何没有料到会有敌人直接冲到他的面前。仓促间,他的卧室里连把刀都没有,他本人被两个士兵砍掉了头颅。

这时距离他叛变称王仅仅过去了41天!

他为什么会死,原因是很多的,最大的一条是他光荣的父辈们。吴玠、吴璘、吴挺,哪一个都铁骨铮铮,与金国不共戴天,在他们的带动下,蜀川百姓也都有强烈的自尊,绝不向异族人屈膝。所以从他叛变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是蜀川公敌。

他死时,再没有任何人与他站在一起。

背叛的代价是巨大的,吴曦的人头被送往临安,赵扩将其献祭于宗庙、社稷,全城示众三天。吴曦的妻子儿女被处死,男子年15岁以下者送两广州军编管。

吴璘的子孙被全部从蜀川迁出。

吴玠的子孙免连坐。

吴氏四代忠义功勋,至此化为泡影。

很多人不理解吴曦为什么要叛变。他家早就是蜀川的无冕之王,难道加上个封号是那么重要吗,值得他认贼作父,违逆天地祖宗当卖国奴去交换吗?!

这实在不等价,无法理解。

其实设身处地,这也很正常。想想吴曦的人生经历,从小就当质子,被扼杀理想,连一个正常男儿想奋发争取的正常心理都被残忍压制,他有什么理由不恨赵宋呢?赵宋何时视其为忠良,他何必以忠良报之。

更何况前车之鉴让人心寒。

金国的劝降书里说得好——“……且卿自视翼赞之功孰与岳飞?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一旦见忌,遂被参夷之诛,可不畏哉!”

说得非常对,忠到岳飞的程度,不过是被冤杀而已。吴曦拿什么与武穆王比,他当然不要那样的结果。想到这些,对吴曦的憎恶有点提不起劲了,何必呢,此时的赵宋,除却站到了民族道义的至高点之外,根本没有让人效忠的理由。

回头说平叛之后的蜀川。先是奖赏,其规模之大,赏赐之巨是前所未见的。有420余名将领或建节,成为军阶最高的节度使,或白身授郎。全军约7万人升三阶官,少数升五阶官,统计迁转官达30万阶。为这次群体升官,此后四川总领所每年要多支钱物280余万贯。

这还不包括对平叛将士一次­性­赏赐的金7000两,银61.777万两,钱8.025万引,绢61.7万匹。

如此巨赏,很让人怀念,当初冲进吴暗伪宫的人数是74个,还是74万个呢?

再说战争本身。吴曦的灭亡是措不及防的,不仅吴曦自己,金国方面更是毫无知觉。安丙、杨巨源、李好义等人一边向临安方面报功请奖,一方面出川进攻。

收复关外四州。

阶、成、和、风,这是蜀川的屏障,双方要点所在。按常识,想收复它们会非常困难,金军当年使尽招数,也没能夺到手,这时肯定会重兵防守。

很意外,没这样。时光在流逝,论变质的速度,女真人要比南宋方面只强不弱,连基本的军事常识都在糜烂中,他们在四州的驻军非常少,并且从心底里往外的不自信。

李好义、杨巨源率领少量部队,比如步骑1000人,死士200,就强攻下了和州。四州相继迅速收复,这是好事,眼见蜀川恢复了正常,可偏偏又出事了。

要不怎么说蜀川就是这么的邪­性­,在此割据的,从没有能长远过三代的。攻打此处成功的,转眼就会倒霉灭亡。

此次平叛也不例外。安丙的私心不知怎么搞的,一瞬间就膨胀了。他给临安写的报功信,对外宣称功劳是杨巨源、李好义的,事实上也是,这两人既是首倡,更是实际­操­作者。可安丙在信里完全归功于自己,杨、李二人只字不提。

这样会有后患,两人难免会在知情后报复。安丙为了稳妥,把杨、李应该得到的赏赐都转交到了王喜的身上。

王喜是吴曦的亲信,川军的重要将领。吴曦叛国时,王喜是附逆的军方首恶,这时摇身一变,仍然是正义的代表。

王喜毒死了李好义,又设计诬陷杨巨源造反,逼其自杀。这样,蜀川权力全落入到安丙、王喜手中,而临安投鼠忌器,哪怕知道了真相,也不敢追究,以免吴曦叛变再次上演。

好歹总算是熬过了蜀川危机,总体算来,尽管花了钱、受了怕,但对南宋来说,还是得大于失的。说钱,赏再多的钱,也是­肉­烂在自己锅里,没便宜异族人。并且给公务员加薪了,也等于间接地提升消费力,蜀川那边的生意会加倍红火。

官衔,与加薪同解释。

关外四州也收回了,吴氏四代盘踞蜀川的隐患也解除。杨巨源、李好义的死,纯以功利角度论,也不是坏事。

蜀川的军政大权完全掌握在正规国家职能部门、正规军手里,而不是民间力量分权,这对稳定无疑大有好处。

凡此种种,都在好转。从宏观控制上说,南宋在战争中习惯战争,优胜劣汰,是一种新生似的整合。这对一个老牌帝国而言,是件极其重要的好事。

可是韩国戚挺不下去了。

宋朝的立国之本——钱,终于告急。国库空了,皇家开始动用私房钱,比如太皇太后谢氏捐了100万贯犒军,韩国戚本人也把国家历次赐予他家的金器,总和6000两黄金捐了出来。可结果居然是一片骂声。无数国人说他故作姿态。

和平时代,以政治手段建立起来的独裁局面,终于在军事失利的大势下动摇了。没奈何,韩国戚决定派人渡江议和。

在他想来,理智分析的话,南宋不好过,金国一样在崩盘前夕,各退一步,是双方都能接受的,甚至是期盼的。

可是议和展开之后,他才发觉不对头。不仅金国坐地起价,搞得好像多想打下去一样,连内部也派系林立。他火线提拔起来的两淮主将丘崈居然要架空他,建议议和事情韩国戚回避,理由是金国认为他是战争的主谋,是罪人,要受审判的。

韩侂胄大怒,丘崈不止是背叛了他,更把南宋的利益扔到了一边。试想谈判桌是战场的延续,对方要什么,就尽量拒绝什么才对。这时谈判才开始,就应对方要求把本国的平章军国事大人踢出局了,下面的条件还用再讲吗?!

昏聩险苛,无以为甚。丘崈下课。

全江南官场海选议和人员,中选的是萧山县丞方信孺。诚然,方信孺在不久之后表现出了卓越的外交能力,可一介县丞做主管,也着实地体现了当时整个南宋官场、士大夫群落对韩国戚的对抗。

方信孺进入敌占区之后,住进了一连串的牢房。面见金国左丞相兼都元帅宗浩之后,住的驿官上都临时写了两外字:“天狱”。

天字号牢房。

谈判的难度可想而知。宗浩是完颜璟培养出来的新一代知识­性­丞相,汉文化浓度一点不比江南那边低。他先是一连串的指责,之后兴致不发,提出了个新要求。

南使,我们联句吧,你对得上来,我们才继续。他出上联:“仪秦虽舌辨,陇蜀已­唇­亡。”这是说,哪怕你像张仪苏秦那样能讲,蜀川已经丢了,江南­唇­亡齿寒,眼见完蛋。

方信孺对:“天已分南北,时难比晋唐。”这时候再不是石敬瑭卖国的时候了,长江是天堑,试过多少次了,你们金国哪次成功了?

金国开出的条件是:1,割地,南宋割让两淮;2,增岁币;3,称臣;4,索犒师,银索逃亡人;5,缚送首谋者。

这5条南宋对割地、称臣是绝不答应的,缚送首谋者,南宋推出三个替罪羊,分别是苏师旦、邓友龙、皇甫斌。至于岁币,只能增加到绍兴议和时的25万两,除此之外,再不可能。

金国大怒,你们失信,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

方信孺更怒,是你们失信在先!

金国愕然。

方信孺:我们去年6月开战,你们在4月的时候诱降吴曦,原始文件都找到了,还想抵赖?更何况以强弱而论,你们夺得了滁州、濠州,我们也攻下了泗州、涟水;我们打不下宿州、寿州,你们就攻下了庐州、和州、楚州了吗?五个条款里我们已经答应了三款,你们还不同意,大不了重新开战就是。

金国继续愕然。

这就是战争实况。双方势均力敌而已,不存在谁占了优,谁吃了亏,谁必须怎样。韩国戚之所以主动求和,是国内的政局不稳,让他感受到了危机。如此而已。

尽管这样,金国仍然在加价,并且指名要求南宋另派使者,这个方信孺的头实在是太难剃了,汉人如果都这样,女真人的幸福还能保证吗?

方信孺回去述职,韩国戚亲自接待。两人的交谈很快卡在了金国第五个条款上,方信孺表示实在不敢说,韩国戚急了,你不说我就编管你。

方信孺:不过是要太师的人头罢了。

下一瞬间,方信孺被连夺三官,贬临江军居住。

这实在是韩国戚的不是了,方信孺出使不辱使命,是自绍兴时期直到这时几十年间表现最好的外交家,韩国戚出于私人愤怒就流放他,实在是气度见窄。

韩国戚是真怒了,金国不是强势吗,他必须要更强一些。在临安,他宣称“有以国毙”,大不了与宋朝共存亡,哪怕死后洪水滔天,都与他无关。在军事上,他起用抗金名人辛弃疾入主枢密院。这是自辛弃疾归宋之后施展抱负的最大机遇。可惜的是,辛弃疾刚刚接到任命就因病去世了。时年68岁。

这很遗憾,不过也算是幸运。

辛词宗免去身后麻烦,不必跟韩国戚一样,去《宋史》­奸­邪榜上排名。

落在实际战区上,韩国戚下令蜀川全力备战,要在近期形成战斗力,出川入陕,在其余两战区保持平稳的前提下,主动进攻。

这么做时,韩侂胄的心理是妥帖的。环顾南宋,军、政、财三界都是他的人,甚至于经历了开禧北伐,亲信中的不坚定者都排除了,他的势力越发变得坚挺。

没有危险,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危险。

韩侂胄疏忽了,有一个地方他有算到。诚然,军、政、财三界尽在他手,他喊出来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说的“有以国毙”,也没人敢挑刺。

可后宫呢?

这才是一个封建帝国最凶险诡秘,不测难防的地方。它对权力的掌握,从某种意义上说,要比军、政、财还要直接。

韩国戚本人说到底就是以后宫起家,按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漏算这一点,可偏偏他就忽视了。这很可能是因为他多年以来对后宫的全面掌握,让他的安全意识淡薄了。说一下这时的南宋后宫,皇帝还是那个皇帝,皇后已经另有他人。

韩皇后在6年前病逝,上位者姓杨。

杨皇后出身低微,生身父母、家世、籍贯等连正史都失载,她出现时的第一身份是南宋后宫乐班中的杂剧孩儿,相当于嬉戏耍乐的儿童演员。她天生是与众不同的,小小年纪,姿容秀丽也就算了,还举止得体,从不怯场,大得赵构老婆吴氏的欢心。

之后又把年轻的赵扩迷住了,从一介寒微戏班女子一步登天,进入帝国后宫。她先封婕妤,再进婉仪,一年之后升至贵妃,已经是皇后之下第一人。

天赋再次显示出了奇迹。没有人教她,她自己去熟读诗书经典,还补全了自己的短板,给自己找了个武进士出身的“哥哥”杨次山。

从此,她是良家子女,功名在身人的亲戚。

这些在公元1200年,南宋庆元六年发挥了作用。曹皇后死了,皇宫需要新的女主人,竞争者有两位,一个是杨贵妃,一个是曹美人。

赵扩游移不定,都美啊,不好办。关键时刻韩国戚出现,他不管谁美,他需要听话的。杨贵妃心机深沉,曹美人柔顺低调,选曹。

这给杨氏带来了巨大的麻烦,韩氏一门对南宋已经掌控了近两代人,她一个没根基的前儿童演员有什么办法去抗衡。

她被逼进了绝境,尽管自诩智慧女­性­,也只能用出最元始的那一扫——和丈夫卧室说事。魅力搞定一切,她如愿当上了皇后。

宫廷深处还隐藏着另一个人。这人在开禧北伐前夕还只是个六品京官,在汪洋般的官员队伍里像一滴水一样随波浮沉,没人注意。

北伐伊始,此人升官,到三品任礼部侍郎,兼资善堂翊善。到这一步,开始引人注目,不是为了侍郎,而是那个兼职。

资善堂翊善,皇子老师。

这个职位一来敏感,二来是此人的家学源缘,是祖传的绝活儿了,谁也不敢小看。他叫史弥远,他爹就是孝宗朝的名臣史浩。

史浩的一生都在致力于不断地坏孝宗的事,从最开始勒令吴璘退兵,搞得川军死伤惨重,到最后驳回废掉李凤娘的命令,让南宋三代君主都在这个悍­妇­的­阴­影下发抖,堪称全始全终,毁人不倦。

真是孝宗的好老师啊。

史弥远走上了和他老爹一样的路,眼见韩国戚把持朝廷一手遮天,他没去争,而是悄悄地退到最深处,着力培养绩优股。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风险也很大,皇子变成皇太子,皇太子升位到皇帝是个充满了变数的过程,谁知道天上哪块云彩上有雨呢?所以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只要有了收获,就必将是无比丰厚的,史弥远知道自己的路很长,所以他平心静气,一点也不急。

奈何运气主动上门。

杨次山找到了他,替皇后带了个话儿。搞倒韩侂胄,与君共富贵。这次私下接触是历史­性­的,杨皇后的天赋再次决定了一切,她于万千官员中一眼就看准了史弥远,而史弥远真的是她所需要的人。

史弥远先是与她、皇子,一起走上层路线,争取获得赵扩的同意,那样做什么都名正言顺百发百中。可是没成功,赵扩对韩侂胄已经形成了依赖,凡事都无条件同意,没可能答应他们杀掉他忠诚的韩国戚。

这就没办法了,摆在杨、史面前的只剩下了一条路,那就是必杀韩侂胄,还得快下手,不然赵扩会在闲聊中把这事透露给韩侂胄本人,并且觉得很好玩,一点都不认为这会导致他老婆、他儿子、韩侂胄之间会发生火并。

这就是赵扩的真面目,他不仅不是位是至高无尚的人类至尊帝王,还是个有依赖症、没心没肺不知危险的小男人。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韩国戚产生的根本原因,这样的帝王,一定会有权臣存在。

时间紧迫,史弥远迅速行动。他联络了参知政事钱象祖、礼部尚书卫泾、著作郎王居安、前右司郎官张镃。这几个人中钱象祖是韩侂胄曾经的亲信,两人早已反目,其余三个各有心思,以王居安为例,这人竟然特别的兴奋。

特地跑去人多的地方,说“数日之后,耳目当一新。”

史弥远一阵阵地头晕,这可真是看走眼了,这种大喇叭会广播出人命的。事态逼着他再度加快进度,可他一介文官,还真的从来没让手沾过血,决心不是说下就能下的。

张镃冷笑了一声,已经势不两立,难道还想回头吗?杀了他,以绝后患!

史弥远听了,不禁抚案长叹,不愧是将种,我决心定了。

张镃是当年中兴名将唯一仅存者张俊的儿子。张俊之所以能福寿终老,凭的就是心狠手辣,但凡是异己,哪怕是岳飞、韩世忠,也要迫害至死打压到残废。这种歹毒心肠,在南宋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永远都有市场。这一次,在公元1207年,南宋开禧三年的11月23日发挥了作用。

这天的晚上,杨皇后一个人走到了皇帝的书案前,拿起御笔写了一份诏书——“已降御笔付三省,韩侂胄已与外宫观,日下出国门。仰殿前司差兵士三十人防护,不许疏失。”

韩国戚最重要的武器被盗用了,长期以来,他以御笔睥睨百官为所欲为,这一次杨皇后同样私下里瞒着皇帝用御笔决定了他的命运。

这份御笔把他的官职一撸到底,还派兵押送外放,可以说一但实施,会彻底终结他的政治生命。为了确保成功,杨皇后又写了三份内容相同的御笔,都盖上了刻有虎符印的皇帝牙章,一份传给了史弥远、钱象祖;一份授给张镃;一份交给了赵扩父亲光宗赵惇的李皇后的兄弟李孝纯。

多方准备,仍然只是预备,实际­操­作才是重点。韩侂胄久持朝纲触角无处不在,政变前夕种种蛛丝马迹很多,比如前面的大喇叭,韩侂胄听不到才是怪事。

事实上,连杨皇后私写的御笔,韩党成员也有所知觉。有人提醒他有御笔从大内流出,却打听不出内容,形势很不好。

韩侂胄回答将以死报国。部下苦劝他想应对办法,他答应明天上早朝时动用台谏力量,像以往一样把钱象祖等贬职外放。

到这时,他仍然没有察觉到史弥远的存在。

韩侂胄把决战定于明早,史弥远把生死定在今晚。之所以选这一天是有原因的,这一天是韩侂胄三夫人的生日,韩府张灯结彩大排宴席广邀宾客,以竞彻底之欢。史弥远派张镃入贺,整晚近距离绊住韩侂胄,防止意外出现。

酒席到第二天的凌晨五更时才散,大醉的韩侂胄拒绝了亲信的报信,固执地选择了上早朝。走到太庙时,突然前面有几十名殿帅司的士兵拦路。

与十几年前的政变一样,殿帅被策反了。这时的殿帅名叫夏震,太庙前的拦路军士首领是护圣步军准备将夏挺。

夏挺放过了韩侂胄的先头护卫,拦住了坐车,当众宣读御笔。韩侂胄大声抗议,被捉出车外裹挟至六部桥,在这里,政变军士增加到300多人。

政变军士继续转移,直到皇家园林玉津园外围的一个夹墙里,这些人才开始行凶。韩侂胄平时软甲不离身,这时继要保存他的头颅,又得要他的命,只好用了一些下做的办法,比如用铁鞭狠击他的下­体­。韩太师、平章军国事大人,就这样谢幕。

与此同时,杨皇后在皇宫深处向赵扩施压。估计政变成功了,她向皇帝摊牌,赵扩大惊,马上亲自写御笔批示殿前司——“前往追回韩太师。”

杨皇后一把夺过御笔,对赵扩哭诉——“他要废我与儿子,又杀两国百万生灵!”并以死威胁,韩不死则她死。赵扩愣住,他没法解决这种局面,于是一直愣,直到韩侂胄的死讯传来。

韩侂胄死后,宋、金两国的和议迅速达成。南宋赔款300万两白银,岁币增至30万两每年,送韩侂胄、苏师旦首级过江。

金国归还川陕关隘、淮南地。

开禧北伐就这样结束了,它在历史中,严格地说,在正史中一直是负面形象,似乎一切都像杨皇后哭诉的那样,韩侂胄杀了两国百万生灵。

问题是,杨皇后有女真血统吗?杀金国的人让她如此难过,以至于流泪。还是说,她是位穿越者,早就知道了并且体验过现代时期的民族大融合,汉人满人是一家,谁杀谁都不好?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实事求是地说,韩侂胄以政变起家,也死于政变,在这一点上不冤枉,可死后给他扣上一顶­奸­邪帽子,并打入历史耻辱柱,就实在不地道了。他终生没有背叛过南宋、赵扩,所以他是权臣不假,却不是­奸­臣。这一点,在金国都得到了尊重。

韩侂胄的首级送至金国,金国的官员对他的评价是——“……(韩)侂胄忠于其国,缪于其身。”缪,指错误、违背、荒诞不经等,不是好字义。但这只是针对他个人如何,大前提是,韩国戚忠于国家民族。何况缪通“穆”。

武功未成,曰“穆”。

完颜璟追封韩侂胄为“忠缪侯”,把他的首级安葬在其祖先韩琦的墓旁。韩琦的墓在江北,金人并没有破坏它,一直保存完好。

回过头来继续说忠­奸­,开禧北伐处于相持阶段,南宋自斩手脚,果断认输,并把国家主要领导人的脑袋进行高级防腐处理,送过江北,这个事情先不说开中国历史之先河,也不说对还是错,谁让那时的宋人那么爱好“和平”呢。

只说这帮人稍后的举动。

韩侂胄斥道学,尊岳飞,贬秦桧,这些不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代,都大快人心。杨皇后、史弥远等人反其道行之,岳飞怎样,他们没敢再抹黑,而是把秦桧的丑谥又调了回来,恢复了之前的王爵、赠谥。谁忠谁­奸­,可见一斑了吧。

最后再说一句,我想一定会有人说,韩侂胄哪怕不是­奸­臣,只是权臣,这也很不好。舞弊弄权自作主张,大失臣道。可是对比一下吧,隆兴北伐是皇帝主持的,只打了几十天就败得稀里花拉,丑陋到了灵魂深处。开禧北伐这不好那不好,跟金国较量了一年半,胜负未分,两国相峙。

谁高谁低,一目了然。

这样的权臣有什么不好呢,国家不需要吗?

开禧北伐结束了,它在历史中很重要,人们记得它开始的时间——公元1206年,南宋开禧二年6月。可是在大历史的天空下,这一年里真正的大事绝不是它。

是漠北草原的统一。

在这一年,孛儿只斤·铁木真扫平漠北诸雄,一统蒙古。走到这一天,路途是很漫长的,以铁木真强绝人类之巅的武力,也用了17年之久。

回到最初的时光。

铁木真在公元1889年成了“汗”,地位很显赫,实际很微小。这个“汗”既没有特殊的、独有的称号,也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给铁木真带来的只有烦恼与仇恨。

源头是他的义兄札木合。

札木合在历史上有两面­性­。在很多记载里,他是个心胸狭窄反复无常报复心强烈的­阴­险角­色­,他见不得有人位居其上,尤其是他帮助过的、扶植起来的弟弟铁木真。所以他不择手段地去破坏,联合所有与铁木真有仇恨的人,一起去覆灭乞颜部。

不死不休。

可在另一个层面里,他是当时蒙古的另一轮太阳。他有强劲的军事实力,卓越的领导能力,不可思议的勾通、联络能力,不管失败到何种程度,都能重新找到盟友,再次投入战争。他无比顽强。

尤其是他的声望,他这时是“札答兰汗”,意指蒙古札答兰部的汗,与铁木真平等。不久之后,他获得了“古儿汗”,那是蒙古自古以来的共主的名位。

让他如何能甘心屈居于铁木真之下。

战争开始,人脉充足的札木合纠集了泰赤乌、塔塔儿等部在内的十三个部落,起兵三万,分十三翼攻打铁木真。铁木真只来得及收服部落的主战力量主儿勤族,他兵力不足,人心不固,开战前连亲兄弟合撒儿、别勒古台都纵情声­色­,想在灭亡前尽量享乐。

没有人看好他。

漠北草原对失败者极其残酷,他将失去所有,将比童年时更悲惨,他、他的家族都将被抹去印迹。绝望中,铁木真决定迎战,直到荣耀战死。

可是一个人悄悄地在黑夜里来找他了。

蒙力克。

他父亲的亲卫,他曾经的后父。一别很多年,蒙力克在关键时刻出现,带给了铁木真一线生机。他要铁木真后撤,在人生的第一场战斗里主动选择失败。

有一处绝地,名叫“哲列险地”。那里三面悬崖,只有一个出口,先把部落迁移进去,准备尽量多的食物,坚守尽量多的时间,平安就会到来。

不是胜利,是平安。

蒙力克之所以敢肯定,是因为他的儿子阔阔出是蒙古诸部落间的巫师,能在札木合的后方散布谣言,让这场战场无法长时间继续。当然,这需要利益,没人会白白付出。铁木真给出承诺,阔阔出将是蒙古部落里唯一的巫师。

而蒙力克,将是“蒙力克父亲”。

事态一如计划,铁木真的争霸之路从一场失败开始,他率领部落退入哲列险地,在围攻的煎熬下等待渺茫的机会。在煎熬中,每一天都是漫长的,他被迫向部属们立誓,他是有准备的。

很长时间之后,平安终于到来,十三翼兵马撤退了,铁木真松了一口气,他准备像童年时在荒原上生存一样,再次默默地充实自己,一点点地爬起来。但是时间到了,一代天骄腾飞的日子来临,熬过这一次的厄运后,金­色­的阳光笼罩了他。

他要的只是平安,得到的是胜利。

札木合在战争中失望,在撤退中发泄。他把抓到的敌人、与己不合的人扔进了铁锅里活活煮死。这样的恶行让他众叛亲离,很多部落投奔了铁木真。

铁木真乘势展现恢弘的胸襟气度,无论敌友,只要来的,他都优渥接受。他给每个人以公平的待遇。这让他迅速拉近了与札木合之间的差距,同时他在另一个方面表现得足够聪明。

漠北草原当时最大的实力是克烈部的王罕,心高气傲的札木合只称之为兄,而铁木真一来因为现实需要,二来王罕曾与他的父亲也速该结为兄弟,他肯于低头,一直以父事之。

王罕与他结盟,铁木真在草原上站稳了脚跟。

7年之后,好运再次降临。铁木真最大的仇敌塔塔儿部出问题了。它与强大的宗主国金国交恶,金国派丞相完颜襄统兵进剿。

塔塔儿部并不惊慌。它是非常强盛的,在苍茫的大草原上且战且行,整个部落都在移动中,庞大的金军兵团拿它没什么好办法。

完颜襄很聪明,他命令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发兵与之配合,剿灭塔塔儿部,金军要威严,实利可均分。消息传到乞颜部,除铁木真之外,没人赞成出兵。

金国是蒙古人的死敌,不要忘了俺巴孩儿汗的血仇!

铁木真不这样想,仇要报,势更要借,如果能借助仇人的力量壮大自己,进而报复,更是赏心快事。更何况塔塔儿人是害死也速该的直接凶手,大好机会,不容错过。他不仅自己出兵,更鼓动义父王罕共同出战,组成漠北草原上最强的联军。

大胜。

塔塔儿人衰弱了,铁木真得到了金国的“札兀惕忽里”的官职。这个官不高,意指不详,大约是强有力的长官之类。王罕的好处更大,几乎是金国官方所承认的草原最高首领,王罕至此有了“王汗”的味道。

战争,在现代而言是一种罪恶,是人类白痴暴戾到一定程度时表现出来的某种病态的外延,而在当时只是一项劳动形式。

蒙古人积极地劳动着,吞了塔塔儿的一部分,让他们迅速壮大,消化了5年之后,札木合来了,新的机遇出现。

札木合集结了翁吉拉、塔塔儿等十一部,兴师西袭乞颜部,铁木真迎战于海刺儿阿带亦儿浑。这一次不再有退却了,乞颜部独力支撑击败了十一部联军。战后翁吉拉部,也就是铁木真老丈人的部落趁机投奔过来,札木合的实力、声望进一步降低。

札木合清楚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小了,时间成了他最大的敌人,再不能让铁木真继续壮大。他尽最快的速度在草原上奔驰,联络到了几乎所有铁木真的仇敌,在一年之后,集结于阔亦田。战报传来,铁木真沉默了,决战到了,可他解决不了这局面。

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仍然像从前一样,去向王罕求助。

阔亦田之战爆发,铁木真在此战中遭遇到极大的凶险。在对阵中,他选择了死敌泰赤乌人,就是他们的首领当初取代他父亲也速该汗位,逼迫铁木真一家孤儿寡母在荒原上生存。之后更不停追杀,差点让铁木真戴枷受刑而死。

此仇不共戴天!

草原全骑兵兵团决战的凶险无法提防,铁木真击败了仇人,在绝对优势下追击,居然被一箭­射­中了咽喉,摔下了马背。

这一箭让他死去活来,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他醒来,得到了礼物。泰赤乌人的首领死了,部落投降,­射­他一箭的那人名叫只儿豁阿歹,这个人为他征战亚、欧两洲,兵锋所向,无论是党项人、女真人、西辽人,都无可抵挡。更深入至俄罗斯的斡罗思,迦勒迦河畔,大破斡罗思、钦察联军。

那时这人的名字叫哲别。

哲别,蒙古语中枪矛、箭矢的意思。他是铁木真的神箭,一生征战从未败绩。另一方面,王罕击败了札木合,札木合投降。

草原上的局势简明了,铁木真与王罕之间复杂了。两强相邻,要铁木真如何自处?像从前那样甘愿当一个义子,还是展翅高飞,把克烈部当作垫脚石?

他没有纠结很久,一年之后,克烈部让他清醒了。

王罕率军突袭铁木真于金、蒙交界处的驻地,铁木真仓促应战,只来得及孤身逃走,事后清点,只有19名骑兵跟在他身后。

撕破脸了,例来只剩下刀锋相向这一条路。可铁木真不这样,他派人去道歉,去询问王罕——“为什么不让你的儿子儿媳安睡,是他们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是,请命人责备。现在他非常害怕,不敢来见你,要等到道歉得到你的原谅后,他才会孤身到来。”

王罕被感动了,他觉得铁木真还是从前的那个儿子,被他的恩德收服,被他的强大震慑,克烈部已经成为了漠北草原的最强霸主。

克烈部开始狂欢庆祝,临近暮年的王罕本人更是节约生命里的每一天加紧享乐。据说他的大帐灯火彻夜不熄,歌舞永不间断,是漠北从所未见的奢华。

克烈部在糜醉中腐烂,铁木真抓到了王罕的亲信,由这人带路,轻骑突破层层营帐,在一个黑夜与黎明交汇的时段突然进攻,局势发展和之前王罕突袭铁木真一模一样。

王罕一样逃了出去,身边只有十几骑。绝境中他的头脑恢复清醒,知道唯一的希望是西北方向的乃蛮部落。乃蛮部的太阳汗实力无比强大,每一代都号称一生征战,从未让敌人见过战马的臀尾和自己的后背,永远进攻,永远获胜。

目标是正确的,实施是悲剧的。

强大尊贵的王罕出现在乃蛮边界上时由于过于狼狈,被乃蛮巡逻兵怀疑,不管他怎样表白证明,还是被巡逻兵一刀砍倒。

王罕就这样灭亡。

铁木真终于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乃蛮部是他称霸漠北的最后一道障碍,而这个障碍太巨大了,一言以蔽之,如果之前草原上有霸主的话,就是它。

乃蛮部名传各国,辽史称“粘八葛”,金史称“粘拔恩”。它初居谦河区域(今叶尼塞河上游),后逐步南迁,散布于阿乐泰山一带。当铁木真兴起时,它东邻克烈部,西至也儿的石河(今额尔齐斯河),北抵吉利吉思,南蜀畏兀儿,也达到了历史峰值。

乃蛮的特殊不止是大,而是它的文化。

很难想象,同样是漠北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为什么克烈、蒙古诸部一直在打打杀杀,说得刻薄些,除了有语言能勾通,会游牧能生产之外,与原始人没有多少区别。而乃蛮部居然建立起了国家机构,有严格的军事部门、财政部门,处在部落、国家之间的分界线上。

可这一定是好事吗?历史早已证明,直到现代工业文明的光芒出现之后,所谓的文明,才有了实际上的强大意义。

不然,文明只会让种族弱化,财富只会引来强盗。

在铁木真之前,从没有蒙古人想过要进攻乃蛮,尽管铁木真有强绝人类的雄心壮志,敢于想任何人所不敢想,也要认真准备。

这个过程,是威震万邦的蒙古军的基本军制的形成初期。

此前蒙古人作战,是以部族为单位,以血缘家族为维系,以将官首领的勇武为凭籍,之后才是各种临战经验、智慧等。这很有效,可弊端也多。比如首领一但战死,部族立即失散,从而被吞并,铁木真把这些都废除了,改以“千户制”。

具体方法是把所有部族打散,每十户设一个十户长,每百户设一百户长,每千户设一千户长,由下至上,层层隶属。千户长之上,分设左、右两翼万户长。这两人对铁木真直接负责。这既是军事组织单位,也是行政管理单位。

独裁者必须要有独领的军队。在蒙古,它叫“怯薛军”。

怯薛即护卫军,它起源于氏族社会崩溃过程中出现的伴当,蒙语称“那可儿”。它由一千宿卫、一千箭筒士、八千散班共10000人组成。人员从各千、百户长及蒙古自身人的子弟中选拔。怯薛军的执事分为四班轮换,故称“四怯薛”,分由四位开国元勋,即四杰: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及其子孙世袭率领。

做完了这些,铁木真向乃蛮进军。太阳罕发挥祖传特点,终生不让敌人见到自己的后背和马ρi股,于是他主动迎战。

两军在杭爱山麓相遇。

杭爱山在中国很有名,就是汉代所称的燕然山。宋朝完人范仲淹《渔家傲》词中提到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指的就是它。

而它,已经不在现代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境内,而是位蒙古国的中部,成西北—东南走向,长约700公里,平均海拔3000米左右,主峰鄂特冈腾格里峰海拔4031米。蒙古国主要河流­色­楞格河发源于此,向北流入贝加尔湖。

它非常冷,此山以北,古中国人和之为“极北”,视为蛮荒地带。

这种环境是漠北各寒带民族的最爱,他们的马要到冬天才肥,士兵们在冬天时才状态最好,所以寒带游牧民族的战斗基本都爆发在这个季节里。

铁木真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在1204年的早春时节出发,他的士兵比乃蛮部要少很多,他决定虚张声势。蒙古军队每晚宿宫时,每个士兵都要点燃5个火堆。这样在远处看几乎遍地烽火,比天上的繁星还要震撼。

太阳罕被震撼到了,虽然还能迎战,却士气低落。这招儿怎么样,熟知中国历史的朋友很容易在孙膑、孔明等人的战绩里找出同样痕迹,可那是集千多年的战史文明汇集之后产生的智慧,可以肯定的是,铁木真终生大字不识一个,他是怎么搞出这一手的呢?

决战当天。

太阳罕在山顶观战,铁木真在山下指挥。从始至终蒙古人没给乃蛮人以所谓的平等机会。部落间像定式一样的集团决战根本没有发生,蒙古人从早到晚以千人队为单位不断轮翻冲击乃蛮人全军,一点点一块块地蚕食掉对方的实力。

等到乃蛮人觉醒过来,想集团冲锋时,士气、实力都已天差地远。堂堂的漠北第一强族居然在决战中相当于安乐死!

太阳罕在逃跑中被­射­死,他的后背不仅让敌人见到了,还Сhā满了箭。

最强大的敌人倒下,蒙古人终于君临漠北。铁木真用了两年的时间消化掉各部残余势力,包括走投无路的札木合。

札木合先是投降王罕,挑起克烈、蒙古之战,再投靠乃蛮,想借太阳罕之手铲除铁木真,可惜都失败了。他在逃亡中被自己的部下绑了回到故乡,重新站在铁木真面前。

曾经三次结为安答的兄弟胜负已分,铁木真替他杀了叛变的部下,提意重结安答,还是兄弟。札木合却平静地说,祝你一切都好,让我不见血而死。把我埋在当年我们结义的山坡下,我就喜悦安乐了,我会祝福你的子孙后代。

札木合被装进一只大皮口袋里,马群从上面奔驰而过。他死了,这个形式以后成为了蒙古黄金家族处罚有罪族人的固有方法。

公元1206年,南宋开禧二年,金泰和六年,铁木真在蒙古人的母亲之河斡难河的源头,召集诸部首领召开了库里台。

在全蒙古最大的巫师阔阔出的主持下,铁木真成就汗位,得长生天指示,赐名为“成吉思汗”。成吉思,蒙语大海。

蒙古人从未见过大海,新汗以大海命名,足以预示未来国运之昌隆。这让新生的漠北部落欣喜若狂,铁木真本人也极其兴奋。

他在库里台上分封诸部,全部落分为95个千户,以蒙力克、博尔术、木华黎等为首。他的义弟失吉忽秃忽为总断事官,总掌刑政两途;蒙力克辅佐有功,允许他在议事时“坐在贵座上”,给他重赏,直至其子孙,“永远不绝”。

武将中,以忽必来为道的“四狗”,是铁木真的“像猛狗似的忠实同伴”,他因此被封为国王,“坐在众人之上”。左、右两翼的万户长,是蒙古最具天赋的将才木华黎,铁木真穷困时结识的好朋友博尔术。以上这些奠定了蒙古帝国的最初雏形。

一切在顺利进行,成吉思汗成了全蒙古唯一的神……可就在这时,一个很妖的声音响起,铁木真是你们的主人,会带你们走向昌盛,可是他也会狠错,我派我在凡间的仆人阔阔出监督他,随时指正他的错误。这样,你们才会平安。

巫师阔阔出,蒙力克的长子,他居然以神灵附体的方式成了铁木真的监管人!

当时的蒙古人信奉长生天,神灵的旨意是最高指示,一瞬间他们不仅有了从所未见的神武大汗,更有了活生生的神明,这让他们快乐得真的发了狂。

铁木真脸­色­铁青,铁血打成的江山,居然有了另一个主人,这让他忍无可忍,却毫无办法。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被人偷了,最荣誉最根本的东西被打劫,只能­干­瞪眼生气,什么额外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公元1206年时的铁木真,他的路还很长,在这时他的欲望并没有长出翅膀飞越万里边疆,飞到漠北草原的外面,更不知道同一年在很远的南方,有两个种族狠狠地打了一架,不管谁输谁赢,都在为他辅路。

开禧北伐消耗了南宋的国力,也消耗了金国的国力,在历史的大天空上俯瞰,不过都是为铁木真做了嫁衣衫。

这些宋、金两国都不知道,他们沉醉在战争结束之后的轻松氛围里。煎熬了一年半,各有各的放松休闲方式。

金国先放下,说南宋。

南宋在韩侂胄死后,据说“京都士女,歌舞于市”,官方私人都乐得像结婚闹新房,还出现了一首很别致的歌谣——“释迦佛,中间坐;罗汉神,立两旁。文殊普贤自斗,象祖打杀狮王。”

韩国戚生前满朝尊称其为师王,而政变方的最高头衔者是参知政事祖象祖,多么生动贴切。

事实上谁家欢乐谁家怨一目了然,谁把韩侂胄打入史籍地狱谁就在乐,这帮人非常善于代表民众,比如说他们自己在书房里手舞足蹈一番,高兴之余就会在小本本上记上一条——今天,外面的人民群众欢呼雀跃聚集在市中心,载歌载舞庆祝人民公敌的灭亡云云……

另有些人想方设法的落井下石,韩侂胄的家人全部贬职流放还不放过,在抄家中搅尽脑汁加罪名,可巧他们搜出了绣了龙凤图案的服饰。这下好了,韩氏早有不臣之心,按罪当灭族。

很多人叫好,大快人心。

大理寺卿奚逊看不下去了,他以国家司法部门主管的名义指出,韩侂胄擅权开边国家自有定罪,要是诬陷他是叛逆,“天不可欺也。”至于龙袍什么的,不懂就闭嘴,大臣之家平日里与宫苑走动,皇帝皇后经常把穿过的衣服赏赐给他们,名之“御退”,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凡此种种,不可胜计。

“欢乐”过后,蛋糕总是要切的。韩侂胄倒下,谁来继任?平章军国事这等阶位是不用想了,谁也不敢再动用,然则宰执、太师等尊荣到底是谁的?

万众瞩目,以官阶论,只有两个人。右相兼枢密使钱象祖,参知政事卫泾。至于史弥远,他在政变前是礼部侍郎,是卫泾的直属部下,连卫泾这一关都过不去,更何谈奢望迈过老牌宰执钱象祖。

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这三个南宋权臣按时间顺序排列,人们会得出一个好玩的印象。秦桧是个大妖­精­,能让山河变­色­,能使国家移风易俗。不管忠­奸­,这实在是大气魄大能力;韩侂胄主掌天下,一言决贫贱富贵,一言定灭国大政,老实说,他行使的是人主之权,已经不是臣了。这也是一时之天骄,骄横跋扈不可一世,气焰之嚣张,连圣人也低头。

这两人非常强势。

史弥远不是这样,他是一团轻柔绵软的风雾,遮迷了天地,笼罩了万物,不管他是不是借此机会腐蚀侵害了什么,从远处看,这团风雾还增加了美感。

他从不让人难堪,非常讲究吃相。

比如这次他的崭露头角。他先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什么都不做。这时他真的不必做什么,因为有人比所有人都急。

钱象祖。

这人暂时站在帝国最高峰,自然急于保持。卫泾是吧,装什么好人,你当初暗地里送韩侂胄螺钿首饰的事别人不知道,俺清楚。

他走到官员队伍中,在大庭广众下掀了卫泾的老底,还不忘冷笑一声——“俺以为你一世人望了呢!”卫泾倒台。

钱象祖趁机上位,成为左相兼枢密使。史弥远补缺,进右相兼枢密使。这里要说一下,宋史自开禧北伐之后官场出现了最大的变局,从前相权三分,军、政、财各不相统,尤其是东西二府,除非战时危急到国家安全,才会暂时集于一身。

开禧北伐之后,“宰臣兼使,遂为永制”。也就是说,这帮人一边到处骂韩侂胄专权揽政,一边延着韩侂胄的路走下去,牢牢地抓住韩侂胄首创的权柄死不放手。

史弥远拜相仅一个月,家里出事了,他的妈妈去世。母丧按例必须辞职守孝,这样就会便宜了钱象祖,造成独相的局面。

尽管不情愿,可事实必定如此。但奇迹的是,10天之后,居然是钱象祖被贬职外放,史弥远成了独相!

这个戏法变得太波动了,很多人搞不清状况,史弥远是凭什么在下课之前把政敌先打倒的呢?说起来,那实在是一整套复杂的组合拳,已经是韩国戚击败赵皇亲时的高难动作了。

他收编了台谏官,事隔多年后再次弹劾钱象祖在韩国戚手下时打击道学,尤其是逮捕庆元六君子的旧事。道家家们的记忆力都是非常健全的,谁得罪过他们,死了都一个不原谅。同时皇宫深处杨皇后手拿御笔分发文件,皇太子也为老师说事,如此力度,只为放翻一个区区的钱象祖,真是大材小用了。

史弥远登上南宋权力之巅。

所用手段安静平和,堪称没有烟火气。一点点的血腥、­阴­暗之流的招数都没有显示,非常正统地,由众多道学家们欢呼着轻松上位。

做完了这些,他还严格遵守国家制度,放弃权位回乡守孝。他走得很坚决,哪怕皇帝在京城给他特赐一座宅第,要他就地守孝,都没能留住他。

怎样,无可挑剔。

这时才稍微显露出史弥远的本­色­来,所谓的“大­奸­若忠”不外如是,谁能挑出他半点的毛病?他何曾有过可以指责的半点瑕疵?让人恨得牙根发痒,却硬生生地骂不出理由,逼着为敌者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杀。

毁灭不了这个人的形象,就只有毁灭了这个人的­肉­体。

史弥远守孝一年之后,赵扩派人请他回临安上班。这不是赵扩犯贱,离了权臣就活不了,而是史弥远在家乡遥控朝局,每多一天势力就增长一分,一年之后几乎整个朝廷都在敦促皇帝,必须让首相兼枢密使大人上班了。

皇帝只好俯从众意。史弥远在回京的路上,被人伏击了。

严格地说,是伏击未遂。动手的是忠义军统制人罗日愿。他是支付北伐派,对史弥远无耻乞和,不惜用本国首席政要的脑袋去取悦世仇的行为深恶痛绝,可走正常路肯定没办法,只好选择刺杀。

罗日愿想得很好,他联络了部分军将、士兵、士人、太学生、归正人、内侍,可以说除了顶级高官之外,各­色­人等齐全。

计划是在史弥远渡钱塘江回临安的那段路上动手,之后趁机潜入都城,劫持赵扩升朝,任命新的宰执班子,从而改变国策。

不算能不能实现,光是他队伍里复杂的成分,就足以导致失败。事实上真的有人去告密,他们全被抓了起来。

史弥远回京,三天后罗日愿被凌迟处斩,同伙大半以上判处死刑。南宋正式进入史弥远专政时期。这时是公元1209年,南宋嘉定二年。

宋人再次沉醉在歌舞升平之中,以为宋、金之间无战事,即天下太平,可以无忧无虑。至于权臣,他们早就习惯了,更何况史权臣是最温和最优雅的一个,他们根本看不到,也不相信在遥远的北方,人类终结者孛儿只斤?铁木真已经羽翼丰满。

公元1206—1209年,这3年里漠北草原发生了许多事,说铁木真羽翼丰满了,并不是单纯地统一蒙古甚至整合内部那么简单。蒙古人终于露出了獠牙,把马头调向了外界。

这个过程很漫长,不止是努力就能完成的,从小在死亡、­阴­谋、冷血、背叛、杀戮、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铁木真本以自诩铁石心肠,却依然心神凄楚痛悔交集。

事情要从巫师阔阔出说起。

在蒙古很难说清楚是汗位第一,还是神权至上。这一点与世界上其它苦寒地带很相似,大概是生存的环境过于广大,自然力无可与抗的原因,再强大的人也会在苍天之下臣服膜拜。比如漠北,比如西藏。在这些地方,政教往往是不分家的。

阔阔出敢于当面明抢铁木真,凭的就是天授神权,万民敬畏。他的预言、恐吓在很大程度上比铁木真的马刀更有威慑力。

更何况,此人非常的­阴­险,懂得政治手段。

阔阔出分裂铁木真的阵容。他没向铁木真的异­性­伙伴们下手,因为那些人根本没有取代铁木真的可能。他的目标是铁木真的同母弟弟合撒儿。

合撒儿神­射­惊人,武力超凡,在军中拥有大批嫡系,就算不是铁木真的亲兄弟,纯以战功论,也在前三之列,蒙古立国最重要的杭爱山之战,就是他­射­杀了太阳罕。加上他的身上流着纯正的黄金家族的血,这一切让他成为蒙古汗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阔阔出郑重地为他请示神灵,证实长生天要铁木真执政十年,之后蒙古人由合撒儿统领。合撒儿很平静,明确地告诉对方,他喜欢这则神喻,但是除非铁木真死了,不然他永远不会染指汗位。

反间不成。

阔阔出决定明抢。他诱惑合撒儿的属民转投他的牧地,属民在神灵与亲王之间选择,很轻易地抛弃了合撒儿。合撒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忍,要么战。

哪条都走不通。

其实,他最应该做的是报告铁木真,要他的汗兄为他做主。可惜不久前两人决裂了,铁木真借故打压唯一有实力威胁他地位的弟弟,在一个清晨时分包围了合撒儿的营地。他把弟弟的袖子拴在手上,责备之后决定处罚。

没人能阻止他,除了他的母亲。月伦兀真这时很老了,她不顾病体,坐着驼车奔驰整晚,终于及时赶到。那一刻,铁木真回望母亲,幼年时在斡难河畔举家辛苦求活的一幕幕浮上心头,这时被他拴住袖子的合撒儿,与当初的别克帖儿是多么的相似!

铁木真忏悔,向母亲保证善待所有亲人。可是在离开前,还是悄悄地掳夺了合撒儿大部分的属民。他认为,这也是对弟弟好,合撒儿的实力弱了,野心也就小了。

摆在合撒儿面前的局面就是这样,他无路可走。激愤无奈中,他单人独骑去找阔阔出。结果可想而知,一位将军与一个资深神棍说理,是多么的郁闷。

尽管如此,合撒儿仍然没料到阔阔出是多么的胆大跋扈。他居然被蒙力克的9个儿子扯下马来,绑起来吊打了一顿。

奇耻大辱!

合撒儿一生没吃过这样的亏,连成吉思汗处罚他,都只是拴住了他的袖子,而不以一指加其身。阔阔出这样,已经是对全体黄金家族的蔑视、冒犯。

合撒儿去找铁木真,铁木真非常冷淡,要他自己去想办法洗涮耻辱。合撒儿怔怔发呆,流着泪走了。铁木真硬着心肠想,这回合撒儿终于没了翅膀,从此安静了。至于阔阔出……这个小丑永远别想接近军队!这是最后的底线。

只是阔阔出不这么想,神棍先生吊打合撒儿之后又打起了帖木格的主意。帖木格是铁木真的幼弟,蒙古习俗幼子守灶,得到父亲的全部财产,帖木格因此在分封中得到了最丰厚的一份,属于达到万户。这么肥,神棍当然不能放过。

发生在合撒儿身上的一幕在帖木格身上重演,阔阔出把一副马鞍子套在帖木格的背上,命令他步行走回到自己的帐篷去。

帖木格走进了铁木真的帐篷,至此铁木真下定决心立即斩除这颗毒瘤。他举行了一场宴会,由铁木真一家宴请蒙力克一家。席间闲聊,只要阔阔出稍微显示出一点点的臣服之心,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可这人疯了,公开声称万民归心,草原应该再开库里台,重新选主人。

合撒儿一脚把他踢到帐外,别勒古台和他玩摔跤,当蒙力克闻讯从后帐赶过来,只能听见别勒古台气愤的声音。阔阔出摔跤失败,撒赖躺着不起来~~

阔阔出腰骨折断,死了。至此,漠北草原才真正归于铁木真一人之手。按照人生规划层次图,他也达到了“一朝南面作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这一关口,下面应该做什么呢?

他开始回忆。

铁木真的思维沿着部落里古老的传说溯游而上,寻找人生指南。可是毫无效果,蒙古部落在他之前或许要到唐初时期才偶然达到过强盛,可时间久远,只要查汉人的史书才有些蛛丝马迹,部落内肯定失传。那该怎么做呢?

当一头猛虎在山林里震慑万兽之后,遥望平原,它还是踟蹰的。它不清楚那里会有什么样的对手,不清楚自己在山林之外是什么样的等级。

犹豫中,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

那是在覆灭乃蛮部之后,乃蛮的太阳罕懦弱愚蠢,当场死亡,可他的儿子屈出律则大不一样,这个乃蛮太子冲出蒙古战阵,摆脱了众多的追兵,连长途奔袭能力举世无双,全人类五千年之间都无可比拟的蒙古战马的追踪都没能把他抓回来。

屈出律卧薪尝胆,与蒙古人的故事很长,不久就会再次出现。

铁木真想到的是追击这个人的过程中,曾经遭遇的另一个遥远的人种。据说,这个人种历史悠久强悍善战,文明奢华,占地广大,拥有自己的文字,非常了不起。他们是党项人,没错,也就是久违了的西夏。

蒙古军队在追击屈出律时路经西夏,和党项人有了第一次接触。

很久没说西夏了,似乎从北宋靖康之难亡国起,就把它忽略了。这其实不是疏忽,而是西夏当时的君主非常的出­色­。

夏崇宗李乾顺,这个人极其机灵,在女真人瞬间爆发击溃辽国时,他按照习惯­性­思维觉得契丹人仍然是东亚最大,于是曾答应援救辽末帝耶律延禧。但是被女真人随手打得鼻青脸肿之后,他立即认清形式,站到了金国一边。

它是东西传统三强宋、辽、西夏中第一个归顺金国的。

党项人以投靠起家,这次也以投靠获利。在金国灭辽、亡宋的过程中,它趁火打劫,辽金战争中,宋金战争中隔岸观火,看准时机几乎无代价地夺取了河西千余里之地。

大势已定,金国独大之后,西夏放低身段,主动奉金为宗主国,在一片乱世中保西夏平安富足。

夏崇宗李乾顺堪称是继景宗李元昊以降西夏最有作为的君主。

之后的西夏与大历史无关,它安静地躲在西北老老实实地做顺民,而金国发展得太快了,骤然间地域广袤间比原辽国还大,这让它忙于消化,更疲于消化,西夏那点边远贫瘠的土地,对它没有半点的吸引力。

西夏这些年的故事,完全是它内部的故事。

这要从它开始占便宜时说起。那一千多里的土地包括北宋的西安州(今宁夏海原),该城的通判一看都城开封都丢了,皇帝也被捉了,根本没有努力的意义,于是主动投降。当时看这个举动很消极,事后品这人其实很西夏。多么的明智,绝不自找麻烦。

他叫任得敬。

任得敬凭着本能就在西夏混得如鱼得水,大约10年之后,他爬到了一个非常敏感的位置上,他的女儿成了夏崇宗的皇妃。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10年经营,他已经能在西夏呼风唤雨了。当时夏崇宗有一个姓曹的贵妃,已经生有一位皇子,可是在皇后竞选中,硬生生地被刚刚进宫的任妃给压了下去。

任妃成皇后,任得敬是国老。

这个局面维持到夏崇宗去世,曹妃的儿子上位,即西夏的仁宗皇帝。这个皇帝之所以叫仁宗,跟政绩有些挂钩,他极端崇尚汉文化。在他的任期内,西夏全境各州县都建立了学样,学员达3000人。京内设太学,皇宫建小学,宗室子弟全上课。孔夫子在党项人这儿也成了文宣王,全国建孔庙等等等等。

一句话,除了发型不一样外,全面仿效宋朝。

也跟他的名字挂钩,他叫李仁孝。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李仁孝在国内问题上一律妥协,任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登基,他生母自然是皇太后,任家不满,任氏也升级,同样皇太后。

任得敬想入京,这是当年夏崇宗定下的底线,外戚可以给高官,也可以有实权,但不许进京,只能限制在地方。李仁孝把这些扔到了一边,同意他的姥爷进京,再几番妥协之后,任得敬升到了国相,西夏大权一手掌握。而到这步其实也没什么,西夏的皇权除了在李元昊时期握在皇族手里之外,几乎都被母族侵占。

可任得敬不同以往。

他先是病了,国内的医生都治不好。南宋离得太远,还敏感,只好去金国求医。李仁孝以自己的名义请来金国御医治好了他,在以国书形式写信致谢时,任得敬在信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试探,看看宗主国的反应。

当时金国的皇帝是冷静雍,他一眼就看出来任得敬有不臣之心,这股歪风邪气不可涨,冷静雍退回了信,拒不接受。

金国走不通,任得敬打起了南宋的主意。他派密使去四川与宋军联络,可惜没出国境,就被西夏边防军抓到了。按说卖国证据到手,李仁孝再“仁”也得出手了。可是仍然不,李仁孝把证据上缴给了金国,请完颜雍做主。

完颜雍虽然坐拥东亚最强势力,非常享受当国际警察的快感,但也对这样事事请示汇报的下级没兴趣,这事儿被忽略了。

任得敬气滔徒然高涨。

半年之后,任得敬要求夏仁宗分全国一半领土归他统治,这不止是裂土分王那么简单,而是分庭抗礼。如此跋扈,相信任何一个尚有主权的皇帝都会勃然大怒,抽刀相向,可这位“仁”宗再次让人看不透,他居然同意了。

西夏西南路、灵州罗庞岭划给了任得敬,任得敬建国号“楚”。这一刻,大家欢呼一下吧,北宋历代君主贤臣们没能完成的事,由任得敬做到,他居然分裂了西夏,得到了党项人一半的领土!

西方有句谚语——“你给了老鼠一块饼­干­,它就会再要一杯牛­奶­。”意在警告面对要挟时绝不妥协。李仁孝就在吞食这种恶果。

领土被分了一半,任得敬还有要求。他强迫李仁孝派使者去金国为他谋求封号,使强抢合法化。李任孝再一次同意了。

完颜雍哭笑不得,这真是开历史之先河,还从来没有哪个皇帝被如此打劫还替强盗办过户证明的。冷静雍鄙视之余,决定为同一阶级主持公道。他拒不承认所谓的楚国,在给西夏的回涵中表示,如果李仁孝需要帮助的话,金国支持他。

任得敬慌了,金国的威胁让他必须迅速找到盟友,而东亚大陆上只有南宋有这个资格。他派人再次到四川去,这回运气不错,当时正好是虞允文主政蜀川,全力备战,准备再次北伐。两方面一拍即和,虞允文立即回信同意。这份联络在国境线上被西夏方截获了。

这没让任得敬觉得危险,或许是他习惯­性­地以为外孙子一定还会像从前一样求助于金国,把完颜雍当垃圾桶一顿倾诉,之后不了了之吧,这位楚国国王陛下继续做着扩张美梦,西夏皇族请他去说事,他也就去了。这是他人生最后的应酬。

夏仁宗命族弟李仁友于公元1170年,南宋乾道六年的八月三十日设计捕杀了任得敬兄弟,之后尽诛其党羽,新兴的楚国瞬间灰飞烟灭。

西夏渡过了一次分裂割据的危机,让党项人的事业延续了下去。这很好,可是却没法评价李仁孝本人。看结果,他用的是本国内部力量,任得敬虽说是被诱杀,可所谓的楚国势力事先既没能发觉,事后也没能报复,事发中更没能阻止。

请问,阻力何在,李仁孝之前屡次忍让,家丑搞到国外好多次,有必要吗?或许在事后生成这些问号,是对当事者的不尊重,毕竟身在险境,难免思前想后判断失误错过机会,但至少暴露了一个事实——李仁孝乃中人之资,别说开创,连守成也举止失当。

皇帝的素质是国家命运的缩影,西夏在李仁孝的管理下勉强保持着一个主权国家的存在,它没有再次分裂,仅次而已。

李仁孝死后,他的儿子李纯佑即位,是为夏桓宗,这是个命苦的孩子,在他的任内,铁木真羽翼丰满,向往漠北草原之外的天空了。

公元1205年,也就是开禧北伐的前一年,铁木真称“成吉思汗”的前一年,蒙古军队追击乃蛮太子屈出律进入西夏境内。这对彼此双方都是初次体验,习惯了平静生活,全民族汉化的党项人惊愕于突然出现的漠北游牧战士,对方的强悍勇武让他们举族震惊。

严格地说,党项人从李继迁开始,甚至更早一些,就不是纯粹的毡帐游牧民族,与其说他们仰仗起家的是刀枪战马,不如说是诡诈机变无原则。这注定了党项人的战士素质永远达不到历史长河里的顶峰。蒙古人则不同,他们的智谋、管理、文化、宗教等等都与最强不贴边,可只要他们上马拔刀,整个世界就会陷入黑暗与沉默。

无一例外。

这次偶遇持续了一个月,蒙古人三月来四月走,深入河西走廊,劫掠瓜、沙诸州,像一团肆虐的狂风刮遍西夏的边城,西夏军像在狂风中低头忍受的羔羊一样,不知所措,一任蹂躏。党项人彻底地慌了、怕了,以至于蒙古军队抢足了物资撤军之后,他们举国欢庆,夏桓宗高兴得把都城兴庆府改名叫中举府。

大难不死,必将中兴!

……被吓脑瘫了,神志不清说胡话。

历史证明,不止是夏桓宗李纯佑一个人神志错乱,而是整个党项上层都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事情要往回说,从任得敬灭亡时开始。当时真正负责动手的是夏仁宗李仁孝的族弟李仁友,这当然是不世之大功,为国平乱嘛,他的子孙后代理所当然的要得到大笔官方遗产。

可是没有。

李仁友死后,夏桓宗居然把他的儿子李安全给降级了,从亲王降到了郡王。至于理由,是对其人的感觉不好。夏桓宗认为李安全“天资暴狠,心术险鸷”。

这就太不厚道了。你不能因为某人长得凶恶,就对他有偏见吧,这是常识。尤其是在政治生活上,只能就事论事,赏善罚恶,人家没有错之前,单凭印象就降分,这不是成年人的政治,而是成名之路选秀舞台。

李安全理所当然地怒了,你恶搞我……看我恶搞你。

李安全用的办法也比较少见,他经过仔细思考,决定去讨好夏桓宗的亲生母亲罗太后。让罗太后出手,去对付亲生儿子夏桓宗。

这个绕口令一点都不­精­彩,相信古往今来但凡看到的人都会不屑一顾。得多疯狂的脑子才会想出来这种烂招数,得有多古怪的亲妈才会听别人的话找自己亲生儿子的麻烦?

事实却让人惊掉大牙。

罗太后出面废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扶值李安全上位当西夏皇帝!这实在是太极品了,太奇葩,太无可理喻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怀疑,是不是李安全才是罗太后的亲生儿子……

别管怎么怀疑,这就是事实。在蒙古军队撤退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刚刚把国都改名叫中兴府的夏桓宗就丢掉了皇位,成了囚徒。李安全上位,称夏襄宗。罗太后对他无比的亲爱,特地写信给金国,称她的亲儿子不用中,没法保有国家,所以换了个新皇帝云云。金国这时的皇帝是完颜璟,他没有当国际警察的魄力,每天提防着江南韩国戚的入侵就够他受的了,面对这则通告,他直接同意了事。

西方人曾说,报复是神才能品尝的快感。那么李安全上位之后,应该是真的快乐了。可惜,他的命比苦命孩子李纯佑强不到哪儿去,某种程度上说,还更悲惨了些,因为成吉思汗惦记上了他。

追击中的西夏偶遇,是处于林中的猛虎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无危险的地段,铁木真没有理由放任之。他稍微整顿了一下,就再次派兵过去。

公元1206年,铁木真就位成吉思汗当年,第二次派兵侵入西夏境内。夏襄宗李安全一下子被吓晕菜了,这娃取的名字就叫安全,可见他这辈子盼的是什么,他火速调整右厢各路兵马进行抵抗,效果居然良好。

蒙古军攻克兀剌海城(今内蒙古阿拉善右旗西南)之后,就被限制在了那片区域,只有零散的蒙古骑兵四下分遣,进行一些类似­骚­扰的突然袭击。李安全兴奋了,他惊诧于自己的好运,进而怀疑蒙古人的实力,反正不管怎样,他的国都看上去很安全。不久之后,更大的喜讯传来,蒙古人退兵了。

党项人再次举国狂欢,这回不止是偷生之乐了,还夹杂着些许的自豪,毕竟他们限制了蒙古人的进攻。

却不知铁木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一次侵入西夏,为的就是全方面评估党项人的战力,以及周边各国,尤其是金国的反应。

林中猛虎,哪怕遇上的只是一头驴,也会小心谨慎地试探,直到全盘摸清了才会扑上去动手。

很快第三次入侵到来。这一回蒙古军准备充分,在公元1209年三月,由黑水城(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南)北的兀剌海关口突入西夏。

这是上两次入侵的故道,蒙古军从这里进攻,党项人也早有防备。夏襄宗李安全的儿子李承祯以5万之众拒敌,大都督府令公高逸副之。这在当时而言是超级重兵,想想以南宋大国,北伐时的实际兵力也不过如此,而蒙古新兴,它的全部战士加在一起,也不足5万之数。

可惜的是,蒙古军队的战力永远不能以单纯的数字来对比,在他们出现以前,没有人会想到以一两万人的基数就能横扫整片欧亚大陆!

西夏军队在河西走廊的北端入口几乎全军覆灭,主将李承祯不知去向,被蒙古人给打丢了,大都督府令高逸被俘,宁死不降,于是死了。此战过后,西夏右厢各路兵马几乎损失殆尽,半壁江山处于不设防状态,剩下的只够扼守几座通往都城的关隘。

西夏是世上第一个与蒙古人交战的国家,它是试吃螃蟹的人,不知道要注意些什么。他们的战术从古至今就没怎么变过,一直像宋神宗五路伐西夏时一样,冲出关隘与敌野战。

这正中蒙古人下怀。

要再过一段时间,蒙古人才见识到火炮的威力,从那以后,蒙古人的铁骑加载了火药的翅膀,真正变成了所有民族的噩梦。而在那之前,比如这时,党项人躲在城墙后面死守,才是应对良招。

从理论上说,党项人也应该具备这种能力,毕竟他们与北宋打了百年战争,六成以上是在城池与堡垒间进行。

可惜这帮党项脑袋严重僵化,根本不知道变通,知道了也晚了,至少在下一个重要关隘兀剌海城(今内蒙古阿拉善右旗西南)时无效。

兀剌海城陷落,太守西壁讹答被俘。

至此河西走廊即将被打穿,横亘在西夏都城中兴府前面的只剩下了一座关隘,设在贺兰山的右厢军总部克夷门(今宁夏贺兰山三关口)。

这是一座难以想象的雄关,以贺兰山险峻之势,常备军达到了7万以上,这时夏襄宗李安全又从各路增派5万援军,由名将嵬名令公率领火速驰援。

依山建堡,12万重兵,这是自有宋一代以来,各国从未出现过的超级重镇。就连号称城内常驻百万禁军的名都开封,在实际战争时也没能达到这种程度。

克夷门之战连绵近三个月,蒙古军轮番进攻强攻不止,却始终不能逾越城墙半步,战争已经陷入了消耗战的泥潭,而说到消耗,只能是蒙古军先崩溃。

克夷门背靠西夏都城,都城北后是另一半江山,无论如何在军需粮草方面是充足的。蒙古军却是客境作战,且第一次远离本土作战,两相对比,蒙古军队的劣势一目了然。

嵬名令公只需要让这种态势继续下去,连胜利都是可以奢望一下的。可惜党项人的僵硬大脑再次短路,他居然率领重兵出城与蒙古人野战……

一个连战略方针都无法彻底贯彻的将领,居然担当了驻守国门的重任,这就是西夏百余年经营之后的局面。他率领十余万重兵出城野战,导致全军覆灭,本人也被蒙古军俘虏。

克夷门就此陷落,西夏都城中兴府再无遮拦,洞然暴露在蒙古军面前。

中兴府,原兴庆府,西夏之国都,今日的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银川。它呈长方形,周长18里,护城河阔近十丈,南北各两门,东西各一门。它的前身要追溯到北宋早期西北重镇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城的陷落,党项人得到了它,才算在当时站稳了脚跟。

李继迁死后,他的儿子李德明认为灵州是四塞之地,不利防守,在公元1020年派大臣贺承珍北渡黄河,在灵州城北方的怀远县营造城阙宫殿宗社籍田,不久迁都于此,是为兴州。之后历代夏主不断营建,至夏崇宗时趋于大成。

算来也是189年的名城了。

这些数字对蒙古军队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这只是一圈比克夷门要塞大一些,险峻程度差一些的城墙罢了,他们要­干­的就是毁掉它,或者爬上去,就这么简单。

实际­操­作起来无比的艰难。

夏襄宗李安全吓瘫了,他打定了主意一心死守,无论什么情况都缩在壳里,尽一切可能挺住。这个主意拿定之后,基本上来说他就真的安全了,蒙古兵从七月强攻至九月,中举府城墙之下尸横累累,可半点进展都没有。

铁木真暴跳如雷,绝不甘心就此罢手。可是老天也不作美,九月的秋雨如期而至,西北骤然寒冷了。雨季中,泥泞中,成吉思汗游目四顾,忽然间灵机一动。

他看见了黄河。

中兴府依河建城,这时正是雨季,河水大涨,当此时不引水灌城还等什么?说­干­就­干­,蒙古兵以百余匹战马的代价决开了黄河大堤,滚滚河水冲向了中兴府城门。

有一些不太严肃的史书,或者稍带演义的小说记载过这次决堤,在描述中蒙古人从开始时就错了。他们生存的环境里,像斡难河、怯绿连河、额尔古纳河等都水域平缓,尽管河管宽阔,也从未有过破堤决坝一泄千里的惨况。

蒙古人不知道黄河的威力。

当他们决开大堤水势横贯而出时,先遭殃的不是中兴府,而是蒙古大营。水势比蒙古马跑得还快,负责决堤的部队根本来不及通知大营,眼见得蒙古远征军就要被水流一扫而空。关键时刻,苍凉的蒙古军号起了作用,铁木真全营皆起,迁上了附近的高地。

由此,才躲过了一劫。

事实不是这样,蒙古人早有准备,他们除了驻扎高地之外,还在营外垒起一条外堤,用以阻挡水势。引水灌城从九月起,至十二月时才见分晓。

久被浸渍的中兴府城墙岌岌可危,已经处于随时坍塌的边缘。可是相比之下,那条外堤就更加的不堪,它率先倒了。

黄河水浸漫蒙古军营,军械物资,尤其是随军食用的牛羊几乎全被冲跑,蒙古远征军没有吃的了。这是一把真正杀人无算的刀,无论谁都没办法反抗。

摆在铁木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全力攻城,在全军饿倒之前打开中兴府,然后祈祷里边的食物够多;二,立即退军,尽全力迅速接近蒙古本部,同时通知本部运尽可能多的物资接济,在饥饿来临前两相汇合。除此之外,再没办法了。

上面是常识,铁木真却偏偏都不选。

全力进攻中兴府根本没有成算,兵强马壮士气高昂时尚且没能成功,何况师老士疲战力将衰?至于立即退兵,那才是找死。党项人只要派兵远远地跟着,等到蒙古人饿倒,那时必将全军覆灭!

既要退,更要潇洒高调地退,让党项人怕到骨子里,根本不敢追,才退。

成吉思汗遣返被俘的西壁讹答进中兴府向西夏劝降,夏襄宗胆战心惊之余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活下去,他什么都同意了,包括纳女称臣。

西夏向蒙古称臣,并把公主嫁给成吉思汗。蒙古释放嵬名令公。

蒙古军终于北还,回望中兴府,铁木真有种种不甘,生平第一次外侵他国,居然功亏一篑。可实在没办法,他的武力有短板,在攻城这一项上缺乏手段,总不能让蒙古骑兵飞越城墙吧。

回去的路上,蒙古军分散了,军人还原成牧民、猎人。仅存的军粮不足以让大军骤集,他们必须在大草原上打猎求食。

哲别不愿这样,他极端信赖手中的弓箭,他可以为百人猎食。铁木真却苦笑,哲别,纵然我们有一百个你,可是草原上有那么多的猎物等着你­射­吗?

只有分开,各安天命向本部移动。

这是一次极其残酷的饥饿行军,连铁木真本人也要亲自行猎,结果导致了一次著名的危机。在漫无边际的荒原上,长草比人还高,铁木真策马徐行,忽然间长草耸动,窜出了一只庞大的黑熊!这时最好的­射­手、武士都不在他身边,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

铁木真只能独自抵抗命运,危急中他的刚刚成年的长子术赤远远地­射­出一箭,­干­扰了黑熊的扑击,这之后铁木真的助力到了。

他的生死伙伴忽亦勒举刀赶到。忽亦勒在此前的战斗中身负重伤,跟在铁木真身边只为休养,慌乱中只有他反应了过来,为铁木真挡住厄运。

忽亦勒与黑熊相峙,他一刀刺入黑熊的心窝,之后紧紧地抵住,阻挡黑熊最后的疯狂,那时人与熊同时嚎叫,同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挣扎。他成功了,他牢牢地挡在了铁木真的身前,没再让他的大汗有半点的危险,而他自己则倒在了黑熊临死前的最后一掌下。

铁木真在血泊中抱起忽亦勒,久久不放。他对赶来的另一位蒙古主将主儿扯歹说,主儿扯歹,你要时时提醒我,以后凡是有你的一份,就有忽亦勒的。

铁木真回归漠北,他没法评估自己此战的成功指数。获利是肯定的,毕竟直抵西夏都城,让对方称臣纳贡,但是仅此而已的话,参照之前的漠北诸部角逐,不过是表面的胜利。

他自己何止向敌人称臣,还当过­干­儿子呢。

那么下一步还要怎么做,才能真正的扩张蒙古势力,建造起像大海一样广阔遥远的帝国?这时他真的不知道要怎样­操­作,就像他不清楚,刚刚过去的这一战,他真正获得的利润在哪里。

在金、西夏之间的邦交。

在蒙古军决开黄河堤坝浸渍中兴府时,西夏方曾在混乱中有人突围,向金国求援。金国是西夏的宗主国,它有义务,也有必要彰显实力,援救小弟。

之前冷静雍一直这么做,效果非常好,让金国稳居东亚头把交椅。可是这回女真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药,居然不同意。

还笑嘻嘻地说——“敌人相攻,吾国之福。”

说蒙古是金的敌人还情有可原,说西夏是敌人,这是从何说起呢?党项人多乖啊,从夏崇宗开始就一直是无可挑剔的顺民。

很反常,查一下资料,答案就会非常简单。是因为金国的皇帝又换人了。金章宗完颜璟死了,继位的是他的叔叔卫王完颜永济。

这回不是发生了政变,是正常的帝位交接。之所以是叔接侄位,纯粹是因为完颜璟没有儿子。儿子,是他一生的梦魇,到他死后,还牵肠挂肚不好收尾。

完颜璟有两个妃子怀孕了,不知男女。他在遗诏里规定,如果生的是男孩儿,那么在卫王去世之后由这个男孩儿接任金国皇位。如果两个都是男孩儿,就请卫王皇叔帮忙在其中选个更优秀的,继承金室皇统。

想得多么美好,比北宋的金匮之盟还要完善,完颜永济不仅要把皇位还给他的儿子,还要帮他选个更优秀的儿子……一厢情愿到了这地步,比赵匡胤他妈还要自以为是。

平庸的完颜璟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智力水平疾剧下滑,想出这个昏招,把两个未出生的孩子,连同孩子的妈都白白断送了。

卫王完颜永济宣布,承御贾氏产期已过三月,不见响动,经察,是诈孕,赐自尽;范氏胎气有损,虽经调治,胎形已失,愿削发为尼。之后完颜璟的大批亲信被处死,金章宗一朝的痕迹被迅速抹平。

金国进入卫王时期。

按说这个卫王是金国最伟大的皇帝完颜雍的儿子,怎么的也能遗传些老爹的优秀基因。可实际上这人错漏百出,就是他把西夏定为敌国,非常高兴见到蒙古人到那儿去烧杀抢掠。

这个消息传到西夏,李安全怒了。他本就是个报复心极其强烈的人,连本国的皇帝稍微待其不公都忍受不了,以篡位报之,这时金国见死不救还骂人,他哪受得了?

夏襄宗李安全派兵进攻金国,不是说我是你的敌人吗,老子就真当了这个敌人!

有种,非常的有种,只不过站在大历史的天空下,再次俯瞰,会发现继宋、金之间的开禧北伐之后,夏、金之间也开始内讧,这实在是不断地给蒙古人送礼,死活都把铁木真往上面抬。

而在这前后,铁木真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向金国动手。因为他终于看清楚了对手,知道了这时的金国是块什么材料。

那是在金章宗完颜璟死后一段时间,金国向四面八方通报伟大的金国皇帝死了,又一位伟大的金国皇帝继位。根据蒙古在当时的国际地位,它要在南宋、西夏、吐蕃、大理、高丽之后才会被金国通告。

金国的使者携卫王完颜永济的即位诏书穿越广阔的漠北草原,来到铁木真的面前。按藩部礼,此时还任金国的札兀惕忽里之职的铁木真要为金使立帐,并且跪拜接受诏书。

别说跪拜,就算立帐,都是现在的蒙古人所不能容忍的,何况金使像几十年前一样的傲慢无礼,骄横霸道。当时满帐的蒙古骁将立即就要杀人烧书,可铁木真出人意料地笑了。他说,为他们立帐。

立帐之日。洁白高大的帐篷立起来了,帐口排列着众多盔明甲亮的女真战士,他们高大强壮,像金国百年以来的铁血威名一样,有着漠北游牧民族所共识的“极其强大而尊严”的气概。

对面远一些,才是蒙古部落的将士。按礼仪,铁木真要单独走进帐篷跪拜接受诏书,向新任金帝表示臣服。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铁木真真的一个人走向了帐篷。他身后的蒙古将士远远地看着,这意味着他们的大汗如果在帐篷里受到威胁的话,他们没法立即保护他。

可铁木真就这样走了进去。

帐内,面对金使,铁木真站得笔直,甚至率先发问,新皇帝是谁?

金使:卫王。

铁木真不禁微笑,早在大约公元1198年,他刚刚成为札兀惕忽里不久,曾按例入贡。金章宗派卫王在净州(今内蒙古四王子旗西城卜子村)接收。铁木真亲眼见过完颜永济既庸且懦,当时就颇为鄙薄。这时听说金国的新皇帝居然就是这种货­色­,心底里最后仅存的一丝谨慎立即烟消云散。

铁木真冷冷一笑——“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他傲慢地向南方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向帐外走去。

这时他侮辱了面前的、南方的全部女真人,赤­祼­­祼­、无比真实地表达了自己极端鄙视的态度。说实话,这很像是找死,不管他个人勇力如何超凡,如果此时帐外的全体女真战士一拥而上,他只有死路一条。

他至少要等本族将士赶到身边再这么做嘛。

可那样的话,他与仗势才能欺人的庸懦之辈有什么不同?他个人的态度,他的气概是无与伦比的,满帐的女直人真的没人敢对他不敬。

铁木真昂然走出大帐,从这一刻起,蒙古誓师伐金。

公元1211年,南宋嘉定四年,蒙古伐金。成吉思汗历数多年以来蒙金世仇,其间不止有俺巴孩儿汗被钉死在木驴上的贵族阶层仇恨,更有着金兵北下灭丁的民间惨剧。

金国为了控制来自蒙古人的威胁,在很长时间里每隔3年就会纵兵深入草原,遇到蒙古人,高于车轮的男子全部杀死,矮于车轮的男孩子全被砍掉拇指,让他们终生无论握住刀剑,更没法拉开弓弦。

女真人的恶毒可见一斑。联系起后世满人入关的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从根本处污辱一个民族的尊严,进而便于统治的政策,可以得出结论,这个民族非常不让人愉快。

蒙古军攻击的目标是金国的都城。

金国的都城已经不是当年的上京黄龙府,而是定名为中都的现北京市。从草原进攻它,要穿越野狐岭、浍河堡等地,突破长城的居庸关等关隘,才能抵近中都城下。

这一条路上全是在中国历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险关重隘,每一处都充满了往事,每一个名字都浸染了无数年的鲜血。

比如野狐岭。它位于河北省张家口张北县与万全县的交界处,这道岭高深险峻,从地域上划分,它是家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分界线,从军事上划分,它是通往坝上蒙古高原的一条军事驿道。如分水岭一般,横亘于蒙古、金之间。

金国作为东亚最强势力,触角早已伸过这条线,成吉思汗想要接近野狐岭,要做的事还很多。比如怎样突破那条金国在北疆筑起来的长达数百里的长墙。

蒙古军二月起兵,三月自克鲁伦行宫越沙漠至汪古部(今内蒙古苏尼特右旗西),四月前锋军东越界壕攻克大水泺(今内蒙古达来诺尔),再向西攻掠云内、东胜等地。这一连串的行动惊醒了金国,金帝卫王完颜永济命平章政事独吉思忠、参知政事完颜承裕建行省事于宣德(今河北宣化),屯军地点在桓、昌、抚等三州之地。

他们的兵力达到了近45万。

空前的数字,自宋史开篇以来,没有任何一次战争中的一方动员了如此军力。

独吉思忠,本名千家奴。他率领金军主力进抵北部边疆之后,第一件事做的是视察那条号称平原长城的巨长的墙。

这条墙西自坦舌,东至胡烈么,几乎长达600里。很宏伟的工程,应该算是女真人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珍贵印迹。不过它作为战斗屏障,弱点还是非常明显的。

它只是一条单纯的墙,中间某些地段设立了堡垒,却没有女墙副壁,一但战斗发生,它的防御会非常单一脆弱。

金国的平章政事大人果然魅力非凡,他要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完善这条巨大的防御工事。为此他调用了近75万民夫日夜不停地……砌墙。

他成功了,成吉思汗率军南下,这条墙变成了双层的。

如此代价,女真人觉得值得且安全,却没有料到它是个空前的笑话,千年之余想起它都让不禁摇头叹息。600里长又如何,难道蒙古兵是水,涌来时会平行均匀地冲击这条墙的第一寸砖面?

再长的墙只是一条平行线,一点突破则全线皆破,所谓的防御立即烟消云散。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女真人却在几十年间一直加强着它,越是危急的关头越是依赖着它。这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明这个种族全体都在发梦。

成吉思汗就是这么做的,他先是分兵3万给自己的三个儿子,由他们去攻打金西京(今山西大同),去牵制那里的守将纥石烈执中,他自己率剩余的7万余兵力冲向了乌沙堡。这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以第一代蒙古军军力以点破面,重点突破乌沙堡,这点阻碍根本无法抵消蒙古战古的冲击力。

乌沙堡转瞬陷落,蒙古兵锋毫无削弱,卷向了金军下一个据点乌月营。重兵集结的乌月营根本没能发挥出数字应该体现出来的实力,它只是蒙古军刀下的一层纸。

成吉思汗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越过了这条金国前后用工超百万的平地长城,把这条600里长的界壕甩在了身后。

战报传进中都,金国举朝震怖。蒙古人的血腥强悍早有耳闻,但在意想中还要很多年才敢向久居东亚王座的女真人展露不逊。

哪知道开战之初半天就撕开了北疆的防线。

卫王完颜永济被吓坏了,他像每一个胆小的人一样,恐惧很快就转化成了烧向自己人的怒火。他把独吉思忠火线撤职,改由完颜承裕裁夺军事。

临战换将不能说一定就是错的,而不知道自己手下是什么人就无可原谅了。独吉思忠是失败了,可他从始至终都顶在第一线,与蒙古人寸土必争。新上任的完颜承裕呢,他太聪明了。

完颜承裕为蒙古军队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所震慑,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正面抵挡。准确地说,是没法在军事常识的攻防体系里抵挡,于是他用了个不大常见的。

他主动放弃了桓、昌、抚三州,直接退向野狐岭。

这实在愚不可及。

桓、昌、抚三州是金国北疆上多年经营的要塞,城墙坚固,粮草充足,运用得当的话,足以滞怠蒙古铁骑的速度。哪怕不能真的挡住,也会让蒙古战士大量减员,退一万步说,蒙古军队不与之死拼,越过它直奔金国都城,那么在蒙古军队背后,这三座要塞就会变成蒙古人的隐患,会像当年辽国萧太后进犯澶渊之后,附在辽军背后的定州大阵,让契丹人不敢与宋军真的决一死战。

更进一步,如果完颜承裕把手中庞大的40余万兵力合理分配,比如各分一半,分守三州、野狐岭的话,就会形成更有效的阶梯式防御,让蒙古人流尽可量多的血,从而使中都安全。

这些他都没有想到。

事实上,自从他下令全军退守野狐岭,就让金国的整体实力乃到国运下降了一个档次。桓、昌、抚三州富裕殷实的民生、粮食落入蒙古人的虎口其实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桓州的牧监。

那是金国最重要的军马场,里面有数以百万计的­精­良战马,那是当时最重要的战械,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相比。

北宋丢掉灵州之后什么样,金国丢掉桓州就什么样。堂堂金国,同样以弓马起家的塞北民族,从此之后居然要为战马而发愁了。

战争嗅觉超级敏锐的成吉思汗当然不会放过摆到嘴边的肥­肉­,他的部队像蝗虫一样扫过金国北疆三州,所过之处,一根毛都没给女真人留下。

剩下的就是退进山里的完颜承裕了。

让我们再次回忆一下关于习惯­性­思维的问题。西夏人在战场上百年不变,一条道跑到黑,从前怎么死现在就怎么败。

女真人也一样。

独吉思忠在几天前因为兵力平均分配在600里长墙里,导致被蒙古军队以点破面,长驱直入。几天后完颜承裕在野狐岭有样学样,他再一次把兵力均匀地散布在这条农耕、游牧两民族的分界岭上。

……无言以对。

面对像榆木一样固执僵硬的女真脑子,成吉思汗的策略几乎是尽善尽美的。再次以点破面,突击点就定在金军的最强点——统帅完颜承裕的中军大帐。

之所以这样,完全是针对完颜承裕的弱点。这个女真人是怯懦的,放弃三州,放弃百万军马与其说是昏聩,不如说是胆怯,他不敢直面威胁!

看准了这一点,成吉思汗等于抓住了金军的生命线,剩余的就只是战场表现了,而这正是蒙古人纵横世界无与伦比的地方。

完颜承裕的中军大帐设在獾儿嘴(野狐岭北山嘴),蒙古军中最具战争天赋的万户长木华黎请战,这位最有智慧的蒙古人选择了最血腥最单调的战术,没有其它,唯有强攻!只有这个才能确保胜利。木华黎率领蒙古军杀进野狐岭,山势险峻,沟壑纵横,草木杂乱,根本不是骑马的地方,进攻的蒙古将士全体下马步战,仰攻杀向完颜承裕的中军大帐。

直到这时完颜承裕才发现他犯的另一个致命的错误。山地还不如平地,在那道600里的长墙间,金军可以随时支援目力所及的目标,可在山地间,他根本没有办法调集军队指挥作战!

也就是说,木华黎集中­精­锐进攻他,他只能靠一点可怜的亲卫、有限的部队挺着,所谓的40余万大军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

这是完颜承裕绝对没法忍受的,这人跳起来就逃,根本不给蒙古人纠缠的机会,一溜烟地逃下了野狐岭。据说他背后尸山血海,惨呼哀嚎声响成一片,他本人的身上连一点小伤口都没有。

他像当初放弃三州一样,抛弃了野狐岭,带着身边能调动的部队逃向了宣德方向。木华黎紧追不舍,他的任务就是盯紧这个完颜承裕,后面野狐岭内庞大的金军部队自然有成吉思汗、以及众多的蒙古军将处理。而在这个过程之中,蒙古人显示了让人胆寒的群体策略。

他们没有僵化地执行战前方针,当战斗进行到木华黎追击,成吉思汗堵截时,两人同时做出了巨大的让步。木华黎让完颜承裕逃出了百里之远才追上,成吉思汗在野狐岭大肆杀戮,却留出了相当多的空隙,让金军士兵趁机逃脱。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完颜承裕跑得够快,木华黎重新找马再追耽误了时间。也可以说野狐岭地势多变,蒙古军客境作战,没办法全山堵截。

可在之后就不一样了。

野狐岭至宣德这100里的距离,是金军的死亡线。他们没命地跑,蒙古人像牧马一样在后面有节制地追,女真人疲于奔命,不得不逃,不停地有人倒下,被蒙古人压榨出最后的一点点活力,直到这时,100里才跑完。浍河堡到了。

木华黎已经在这里把完颜承裕重重包围,剩余的,最少还有近30万的金军从后面赶到,木华黎瞬间让开包围圈,让所有女真人聚集在一起。

成吉思汗随后到位,10万蒙古军包围了30余万金军。浍河堡之战正式打响。

这期间战局变幻,古时没有电话电报等通讯手段,一切只能靠将帅之间的战场默契。从野狐岭突击开始,至浍河堡包围圈形成,蒙古军没有任何失误。他们把金军从野狐岭赶了出来,胜负易位后驱赶、围追、让路、包围,每一步都­精­确到位。

到浍河堡时,蒙古人完成了天翻地覆一样的戏法,他们居然把全部金军都压缩在了一块小区域内。纵观全局,这真是无与伦比的控制力。

也是让人胆寒的群体策略。

之后的浍河堡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蒙古人不停地攻击,一点点蚕食金军残存的一点点可怜的斗志。三天之后,当斗志消失,求生欲都不足时,蒙古军才开始了决战。

成吉思汗率领3000­精­骑亲自突击,随后蒙古全军皆起,浍河堡立即沦陷。那里成了地狱、搅­肉­机、修罗场……用什么形容都不过分。

因为除了完颜承裕再次成功逃跑,这次参战的金军基本全死在那儿了。野狐岭、浍河堡之战,金国失去了全部的中央机动兵力,使中原一带形成了势力真空,蒙古人纵马驰骋随意来去,再没有任何阻拦。

蒙古军进攻战前既定目标——中都。

在这条路上,只剩下了最后一座要塞,长城居庸关。居庸关,是京北长城沿线上的著名古关城,关城所在的峡谷,属太行余脉军都山,地势极为险要。与紫荆关、倒马关、固关在后世称京西四大名关。其中居庸、紫荆、倒马又称内三关。

最后一道关口,蒙古军非常重视,派出哲别去进攻。可是没等开打,有了新情况,金国居然有军队来主动挑战了。

来的叫纥石烈执中,也叫胡沙虎,是金西京留守、行枢密院兼安抚使。他率领7000­精­骑日夜兼程赶过来助战。

然后他趁着夜­色­,又日夜兼程地跑了回去……这人来的时候太急,根本不知道战况如何,到了现场才知道是这种状况。

胡沙虎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开始了他的极品人生。

这人趁夜带着少数亲卫逃跑,天亮时分蒙古军进攻,7000­精­锐全军覆灭。这时他已经快马加鞭跑到了蔚州,环顾周围,人少、没钱、缺粮,种种窘状怎么配得上他如此隆重的头衔?

胡沙虎下令,先把蔚州府的库房洗白了,尤其是库银一项,当作他的路费。再去抢官马,以保持速度,两样都到手,再杀一些平民百姓,身上崩上点血,也像是从前线杀回来的样子。要说明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还把涞水县的县令拖出来当街打死了,估计是碍了他的好事。

如此这般,金西京留守、行枢密院兼安抚使胡沙虎大人终于取道紫荆关,奔向金国都城。

在另一边,居庸关方向,蒙古军开始了强攻。哲别临阵,锋锐难当,不管是他之前在草原上,还是不久之后在更远更大的草原上……也就是说,他必须在草原上,才会无与伦比。可这次是居庸关,他之前的全部战术都要重新制订。

更要命的是,居庸关上有大炮。

这时的大炮仍然是巨型的投石机,要再过40多年,世上第一件以黑火药燃烧为动力的武器才会在南宋军队中出现。可这并不妨碍哲别被从上而下砸下来的大石头砸得满头包,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以尽快的速度冲了上去,减少了头上包的数量,之后他对这些大炮起了浓厚的兴趣,并把它介绍给自己的大汗。

蒙古军纵横欧亚大陆,靠的不止是一味的战马、弓箭、长刀,很多时候都是大炮,准确地说是“回回炮”这种战械的功劳。

居庸关陷落,金国都城中都大兴府袒露在蒙古军面前。这座城市在唐朝时称幽州,辽代称燕京,是燕云十六州之首。经辽、金两国200余的经营,它已成为当时中国北部最大的军事政治中心。中都分内外两城,外城周长5328丈,合现在35里左右,四周还建有各周长达到3里的子城,城上楼橹城堑、兵库粮仓俱在,内外两城间有通道相联,是具备立体、梯式防御的重镇。

金卫王完颜永济下令全城戒严,男子不得出入城门,以待蒙古军临城。

公元1211年的九月,蒙古军出现在中都城下。双方在城墙内外进行了残酷的消耗战,蒙古军队意料之中地没占到便宜。

以西夏都城中兴府为例,蒙古军相峙数月,连黄河都决堤用上了,也无济于事,可以想见强攻金国都城对现阶段的蒙古军来说,仍然不大现实。

可金国更悲惨。

不是每座金国城池都像中都这样坚固的,寒带游牧民族打仗非常­精­明,知道怎样从根本上削弱对方。成吉思汗兵临城下,亲自震慑金国上层,他的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分别袭击燕云十六州的其余州城。云内、东胜、丰、净、武、朔等地相继失守之后,蒙古军的欲望无法控制,他们冲出了两河地区,东至平、滦,南迄清、沧,东北由临潢过辽河,深入女真发源地,西南至忻、代等地。

蒙古军所过之处,一视同仁,不管是契丹人、女真人、或者是汉人,都“……所过无不残灭,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金帛子女牛羊马畜皆席卷而去,屋庐焚毁,城廓丘墟。”

很残酷,可这正是战争的意义所在。

通过无节制无原则的抢掠烧杀,毁灭金国最富庶的区域,这从根本上打击了女真人的实力。“两河赤地千里,人烟断绝。”这不是短时期能恢复的,哪怕十年之功,也无法尽复旧观。

在这场浩劫中,蒙古人针对的是女真人,杀的人却大多数是汉人。这是没办法的,一来战争中误伤难免,二来这时的中原到底谁是汉人谁是女真人、契丹人、奚人、党项人,是根本分不清的。托金章宗完颜璟的福,他全力以赴地推行汉化,搞得各民族真的“统一”了。

《金史?国语解》中记载了女真姓改汉姓的资料——“完颜,汉姓曰王,乌古论曰商,纥石烈曰高,徒单曰杜。女奚烈曰郎,兀颜曰朱,蒲察曰李,颜盏曰张,温迪罕曰温,石抹曰萧,奥屯曰曹,孛术鲁曰鲁,移剌曰刘,斡勒曰石,纳剌曰康,夹谷曰仝,裴满曰惠,抹颜曰孟,都烈曰强,散答曰骆,呵不哈曰田,乌林答曰蔡,仆散曰林,术虎曰董,古里甲曰汪。其后氏族或因人变易,难以遍举,姑载其可知者云。”

这么多的两姓人都讲汉语,完颜璟时代,不少女真人竟然称自己的母语是“蕃语”,其它的可想而知,这让

突然冲进中原的蒙古人怎么分辨?

当然,这不是为蒙古军申辩什么,只是指出当时中原的实际情况。这在不久之后的中原大乱局中会起到至关重要的战略作用。

回到中都城下。蒙古军抵近城墙强攻不止,三个月之后,中都的外城被突破,而内城的防御更强,原有的兵力在更小的防御范围内更能持久,一切迹象都预示着蒙古军无法大有作为。

但是金国的上层挺不住了,卫王完颜永济遣使求和,愿意像西夏一样献出公主与成吉思汗和亲,至于称臣则绝不屈服。

成吉思汗冷笑,和亲急什么,蒙古大军至此,难道没有犒劳?他提出索要骆驼三万峰,牛羊各五万匹做犒军物资。

金国人不傻,知道蒙古人没吃的了,要真给了这些,这些漠北野人更不会走了。他们说可以给东西,但只限于金银绢帛,还真的把数百袋丝帛送出城来。

成吉思汗大怒,瓮中之鳖还敢反抗,甚至嘲弄他!他下令当场烧掉丝帛,继续强攻,无论如何要攻破中都的内城。

可是没有进展。怒火有时可以转化为实力,却不能直接对等。

这一年的春节就在攻守之间过去,转年初,蒙古大军的粮草终于断绝,而在超级广阔的金国辖区内,各路援军也在向中都逐步逼近。形势所限,成吉思汗下令退军。

蒙古第一次伐金至此结束,看战绩堪称辉煌,简直是无与伦比的效率。从野狐岭、浍河堡全歼金军主力45万,到长驱直入围困中都,再到掳掠周边大伤金国元气,每一个步骤都做到完美。如果非要说瑕疵的话,就是中都没有拿下。

这的确是蒙古军这时的短板,由于地域的原因,他们很少面对城墙作战,这让他骤然面对原汉人住地的,当时世上最高大坚固的城墙时无计可施。

尽管这样,成吉思汗也没太在意。只能躲在城墙后面苟且偷生的人注定对他没有威胁,他所要做的就是尽量打碎那层坚硬的外壳而已。

如果实在不能,那就一直围着,直到里边全城饿死。这回他有经验了,大不了下次再围时多准备点吃的,比城里边多就是了。

蒙古人在总结经验,女真人在忘掉伤疤。

中都解围之后,援军也陆续到达,一时间军队、物资都在恢复中。按说他们应该抓紧一切时间尽量多恢复,以备下次蒙古人再来。

可是金帝卫王完颜永济却在­干­着相反的事。

回首战况,一大批能力低下,品质更低下的金军统帅等着处理。比如完颜承裕、胡沙虎。这两人一个一战损失40万兵力,导致两河、山东诸地失去屏护;一个未战先逃杀县令抢库银,败坏军纪践踏国法。从哪方面讲,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尤其是国难时期,正要借这种败类的人头提升民心士气。

连宋钦宗都懂的道理,完颜永济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完颜承裕被任命为咸平路兵马总管,仍然是军中大佬,胡沙虎被封为右副元帅,反而升官了……

这让女真人情何以堪啊,人家也是爹生娘养穿衣吃饭长大的,这么不公平,也会生气的唷~~

完颜永济根本不理会这些,他正在为国防事业添砖加瓦。具体的做法是派人联络成吉思汗,看看怎样才有可能成为好朋友。

当年的二月份,消息从金国北部边疆传来,成吉思汗根本没出金国边界,就是在那儿歇一会儿。他给出了答案,金国上次答应嫁给他的公主呢?金国还要割让广大的土地,这两样做到,蒙古人才会真正退兵。

中都陷入文山会海,大批完颜围坐一团,讨论怎样还价。结果是公主是可以嫁的,完颜永济舍不得亲女儿,可以把前皇帝金宗章完颜璟的三女儿顺国公主嫁过去,外加每年30万两岁币。至于土地嘛,既然完颜永济已经忘记了伤疤,就决定不给了。

成吉思汗暴怒,不想给就不用给了,秋天时我带兵过去,到时土地、女人都是我的!

公元1212年秋,成吉思汗亲率大军进围金西京(今山西大同)。这座城市之前被蒙古军攻占过,现在仍然在金国手中。这是因为蒙古此时的欲望全在财帛子女,还没有对土地发生过于旺盛的欲望。

成吉思汗曾说,为什么要守,把土地留给金国,那是我们随时可以收割的牧草。所以两河区域、山东诸道攻占掳掠过后全部丢弃,让女真人去收拾残局。

这一次蒙古军队没有去围困中都,而是选择了一条看似偏斜的路,去攻打金西京。金西京即是原辽西京,作为曾经辽国都城的陪都,作为源自北魏平城、唐代大同军故址所建的名城,它有着巨大的声誉,和坐镇中原西北的实际意义。

这些让金国没法舍弃。

接到战报,卫王完颜永济哪怕再犹豫,还是派出了元帅左都监奥屯襄率领重兵去援助,而这正中成吉思汗下怀。

事实上是,有援助,就围城打援,蒙古军野战无敌;不援助,则围攻西京,这次粮草充足,哪怕不打只困,也能让西京陷落。

实力是硬道理。

进程一如上面的道理。奥屯襄的援军在途中就被蒙古军伏击,全军覆灭,他本人仅以身免。蒙古军随即围攻西京,看数据排理论,金西京除了被攻破、饿成死城之外,再没有第三条路走。然而这时的金西京城内的主管是金国左副元帅、兼西京留守抹然尽忠。

这人的名字很好,非常一颗红心向太阳,他的行为更加相符,自从蒙古军围城之后,他日夜上城全力防守,每天从城下­射­下去的箭从未减少。

事实上是太多了,很多很多的箭四下乱飞,其中一支不知是技术太好,比哲别也不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射­中了……成吉思汗本人。

有多少年没有受伤了?这些时间以来铁木真成了成吉思汗,可并没有像赵匡胤一样坐在宫殿里遥控指挥,很多战斗的关键时刻他都亲自领军冲锋,可都锋镝无伤。这回真是中奖了,郁闷之余,他决定先歇会儿,调整一下再回来。

蒙古军从金西京城下撤退,抹然尽忠一时风头无两,华丽地进入中都城内,成为官方树立的女真英雄典型,用以鼓舞抵抗士气。

这时是公元1212年的秋冬之间,回到大历史的天空下,蒙、金之间彻底决裂开战,眼见得天翻地覆,大乱已成,曾经的东亚第一强国摇摇欲坠。如此巨变,南宋、西夏却无动于衷,各自忙着自己的小事情。

先说一下西夏。

西夏的皇帝又换人了,靠取悦老­妇­人得以上位的夏襄宗被堂侄李遵顼推翻,一个多月后不明暴病。李遵顼自立为帝,改元“光定”,称夏神宗。

这是一次标准的宫廷政变,政变原因很可能是夏神宗看不上堂叔的颠三倒四,为了国家利益,为了皇室存在,所以他铤而走险。

从资历上看,他完全可以这样想。夏神宗是西夏诸帝中最有文采的一个,他是夏桓宗天庆十年(公元1203年)的廷试进士第一,也就是西夏当年的状元。说实话,这真是历史上少见的奇才,以汉人五千年历史来算,也没一个皇帝达到过。

全世界都期待着这位状元皇帝的表现。

去久违的南宋。

不是忘了说它,而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新上任的权臣史弥远实在是太卓越了,他迅速进入角­色­,­干­得比曾经的韩国戚高明得太多。很多人想不通,一个没经历过什么巨变,没有过血泪发家史的中下级­干­部,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达到权臣的最高境界呢?

通过秦桧,我们知道权臣的最高境界是——把国家搞沉默。看似平静祥和,实则一潭死水,没有任何不同的声音发出。

至于他是怎样达到的,就和秦相公不同了。秦桧与女真人联手,压制南宋整个国家,连皇帝在内也不敢不从。这是强迫。史弥远却是­阴­柔狠毒,不动声­色­,必要的时刻,他懂得妥协。

比如就在这一年里,在他的推动下,南宋颁布命令,圣人?朱撰写的《论语集注》、《孟子集注》作为太学读本。以后官方科考的取才高下以此为标准。

理学界道学家们一片欢呼,权臣?史圣明——————————!!!

这就是南宋在天地如此巨变的大世时所做出的应对。完全是驼鸟行为,把脑袋扎进土里之后,就觉得天下仍然太平,可以安然高卧。

再强调一点,南宋对刚刚发生的蒙古、金之间的战争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开禧北伐结束之后,南宋还像从前一样每年都派使者在各个特殊日子去金国访问,最近几次因为战争没能进入中都,回程时两河、山东地区的惨状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这样,仍然无动于衷。

江南的天空笼罩在粉红­色­的桃花雾中,旖旎悱恻,塞北的风云继续变幻,凛冽有寒见从最北方不断地吹来,一年之后,公元1213年的秋天,成吉思汗的箭伤好了,复仇之念大炽,决定再次出兵。正巧,同一时刻金国的东北方出现震荡,兵力为之分散,这让蒙古军平白获得了额外的助力。

那是在成吉思汗在金西京城下中箭的前后,金国皇帝卫王完颜永济不知哪根筋扭到了,突发奇想,在整个国土面积上寻找潜在的危机,觉得辽东那边最紧迫,准确地说,是辽东方向的契丹人。

辽、金世仇。

为了防止契丹人借机报复,完颜永济下令每一户辽民由二户女真人夹居。这是赤­祼­­祼­的怀疑、猜忌、歧视、威胁,本就长期处于民族压迫的契丹人再也忍受不了了,他们选择反抗。

辽籍金国千户耶律留哥出逃,在隆安(今吉林农安)一带聚集契丹乣军,很快达到了十几万军力。作为现役高级军官,他非常关注国际形势,在第一时间派人与蒙古联络,效忠成吉思汗。

后院真的起火了,完颜永济在佩服自己的远见卓识之余,迅速派出大军平叛。原以为这些辽国遗民祖辈忍辱偷生,都只是些蛇鼠之辈,肯定手到擒来,却不料起义之后的农奴焕然一新,比金国的正规军强多了,耶律留哥大败金军,在辽东割据称王。

金国的发源之地空了,蒙古人趁机发动了第三次灭金战争。

蒙古军卷土重来,走的是上一次的旧道。他们出野狐岭、经怀来,直奔中都。一路顺畅,拔宣德,克德兴,进兵至镇州(今北京延庆)。

镇州处于野狐岭、居庸关之间。

蒙古人之所以选这条路,在于做熟不做生,曾经达到过的,总是有把握些。可是这一次金国是有准备的,一共加强了两道关卡。

第一关就是镇州,第二关是居庸关。这两关防住,就会阻蒙古军于中都城外,连带着两河、山东诸道也变得安全。

说镇州,它本名不见经传,这时却成为空前重镇。金国权元帅右都监术虎高琪率领30万乣军驻守,金廷又命尚书左丞相完颜纲率10万人马来帮忙。

一座要塞,屯兵40万。

这不仅是金国的兵真多,而是一种全新的战略。不再是上一战野狐岭兵力分散,让蒙古军个个击破,而是逼迫蒙古军进行集团军决战,以人海战术压倒对方。

想得不错,实施起来却犯了两个大错误。

第一,术虎高琪和完颜纲两人职位相当,谁也管不了谁。小小一座镇州,出现两套领导班子,听谁的,不听谁的?

第二,术虎高琪的30万兵力是乣军。乣军的成分很复杂,基本上由非女真人的金国籍将士组成,比如前面的到耶律留哥。这些人当年都是女真人所征服的奴隶,想让他们在女真人大难临头时出力,是何等的异想天开。

本应出现的第一次蒙古、金两国的集团军决战,就成了一触即溃。乣军根本无心应战,连带着把完颜纲的10万大军也夹裹在一起一轰而散。

战火瞬间烧到了居庸关前。

居庸关不是一年之前了,这时它城上有炮,大门以铁锢死,关前远近布满了铁蒺藜,哪一种都针对着蒙古骑兵。

而蒙古军却没有质的提高,攻城继续是他们的短板。连平地筑起的高墙都没法逾越,更何况建在崇山峻岭之间的纯军事要塞。

居庸关任凭蒙古军强攻,始终不破。

蒙古军被迫拐了个弯,他们暂时放弃了居庸关,转向西行,取道飞狐口,南入紫荆关。这次变向非常突然,充分发挥了蒙古骑兵机动力举世无双的特点,当金廷知道消息时,派兵去堵截时,已经来不及了。

紫荆关既破,华北平原一路坦途。

蒙古军却没趁势前进,而是派出哲别率领轻骑驰袭居庸关的背后,南口位置。同时派另一支人马悄悄绕回居庸关正面……当蒙古军前后夹击时,史书记载——“……金鼓之声若自天下,金人犹睡未知也。比惊起,已莫能支吾,锋镝所及,流血被野。”

居庸关再一次倒塌在蒙古军的马前。

历史在重演,每个女真人眼前都浮现出上一次的惨境。可蒙古人再一次让他们失算了,成吉思汗没有立即挺进中都城,而是突然间散开了队伍。

他命令客台、哈台两人率军围攻中都,其余大军分成了三路: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为右军,循太行山以东南下;合撒儿、斡陈、拙赤锄、薄察为左军,循海岸线向东;成吉思汗本人携幼子拖雷率中军深入燕南。

战争在这三路大军征战的路线上铺开。

术赤等右军十月陷涿州,掠邢、洛、磁、相等州,正月陷怀、孟、卫等州后抵达黄河。转年后,进入晋东南地区,掠泽、潞,沿太行山西侧北还,三月拔石、岚等州;

合撒儿等左军蹂躏整条海岸线;

中路成吉思汗与拖雷出中都之南,十一月陷河间、沧、景,进入册东,第二年春季正月陷济南,进而分兵陷益都,远及于登、莱、沂等州,至三月,大军还驻于中都北郊。

直至这时,才对中都下手。可以确定的是,这时金国再没有任何军队能支援其都城了。

成吉思汗可以很悠闲地坐在中都城下,等着女真人做出决定。可是他却等不着老对手完颜永济了,这个激起他反抗之心,进而南侵金国的“庸懦”之人,已经成为了历史。

这要从居庸关陷落时说起。那时中都大门骤失,上次的惨痛让完颜永济彻底慌乱,他忙不迭地调集所有兵力来护卫都城,这其中就包括上一次造成恶劣影响,还被他委以重职的胡沙虎。

胡沙虎权右副元帅,领兵屯驻中都城北。

这人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做,只是打猎喝酒。完颜永济派人去责备他,敦促他赶快备战。他突然间暴怒,一把摔死了正在调教喂养的鹞鹰,带着军队就冲进了中都城。

胡沙虎直入皇宫,把完颜永济给揪了出去。完颜永济就此下台,一个月后暴毙,新皇帝是金世宗完颜雍的孙子,金章宗完颜璟的哥哥完颜珣。

完颜珣称金宣宗,胡沙虎要挟他把完颜永济废为庶人,以便为其抹去弑君的罪名。金宣宗觉得不错,这样也正好表明自己上位的很合法。

这就是为什么前面提到完颜永济的时候说他是“金国皇帝卫王完颜永济”,此人当了5年金帝,却没有庙号没有谥号,金国不承认他是正统,和从前的完颜亮差不多。

这时是当年的八月末,成吉思汗还在纵兵四野,中都城下只是蒙古军的一小部分,胡沙虎决定主动出击。还不错,他本人出战居然打赢了,可是脚却扭伤了,估计是非常疼,所以他回城养伤,部队交给从镇州城败回来的术虎高琪,严令其必须取胜。

——“胜则赎罪,败则斩汝。”

术虎高琪被逼上了绝路,蒙古军是那么好赢的,居然必须得胜?!苦闷中术虎高琪回忆起不久前两人还是平级,这时居然被对方居高临下,这是为什么呢?

无非是造反……很好,照搬。

十月间,术虎高琪率军杀进中都,让皇城第二次流血。胡沙虎被杀,军政要权落进了术虎高琪的手里。成吉思汗转年回到中都城下,城里的敌人已经更新换代。

金宣宗、术虎高琪根本不敢应战,金国求和,把卫王完颜永济的女儿岐国公主嫁给了成吉思汗,并以金帛、童男女500人、绣衣3000件,御马3000匹为献。

蒙古满载战利品回返漠北,在他们身后,是更加残破的中原大地。如果说上一次战争金国是元气大伤的话,这时几乎伤到了元气尽失。

眼下的中都城,仿佛是汪洋中的一只孤独小船。城里自都统到谋克,高级军官不下万人,这非常像后世纳粹德国覆灭前的柏林,士兵基本没有了,抵抗的全是军官。而不同的是,这时的中都城内人心解体,“将帅皆不肯战”。

不想打还是小事,重要的是生活都成了问题。

中都城周边远至千里之外都成了大片的焦土,河东、河北、山东全被烧掠一空,连粮食都没法支援都城,更谈何效忠?

金政权名存实亡。蒙古军还在塞外虎视,朝发可夕至,这样下去,简直是坐以待毙。中都城再没法支持,已经是定局。

金廷遂出现迁都的提意。

中都弃守分为两派。以左丞相徒单镒为首的抵抗派认为固守中都才是上策,因为山陵、宗庙、百司、庶府全在于此,况且地势有利,野狐岭、居庸关、紫荆关等天险要塞只要防守得当,完全可以挡住蒙古军。反之如果放弃中都,则北路尽失,中原就失去了一多半;

逃跑派以均元帅左都监完颜弼为首,他们认为放弃中都才是理智的,而迁往南京府,即北宋原都城开封,则南有淮水,北有黄河,西面是千古天险潼关,足以防御以骑兵为主要战力的蒙古军。

两边相峙不下,新皇帝完颜珣没法决断。关键时刻一个消息传进中都,金国派去征讨辽东耶律留哥的40万大军败了,女真发源之地真的失去了控制!

金廷再也没法淡定,不止是蒙古,连契丹人都在卷土重来,这还商量什么,逃,立即逃。公元1214年五月,金宣宗留右丞相兼都元帅完颜承晖,尚书左丞相抹然尽忠辅佐金国太子完颜守忠留守中都,他带着百官、后宫仓皇南窜。

开封做国都到底好不好,百年北宋早是明证,这根本不必再论。但限于眼前形势,金廷再固守中都,不必蒙古军南下,估计都会饿死。

这就是现实。

所以逃吧,以生存的名义。但是要跑就好好的跑嘛,金国的皇帝不知怎么搞的,接二连三的不管谁上台,都有各种不着调。

完颜珣凝视车外,忽然想起随行的军队有很大一部分是乣军,这些都是正在造反的异族人,危急关头带在身边还武装具全,是不是太不安全了呢?

他下令缴回乣军的马匹、铠甲,勉强留给他们兵刃。

这命令让本就自相猜疑军心不定的乣军立即哗变,他们杀了下令的女真军官,全军皆起返回中都。中都城的完颜承晖闻变,派军封锁卢沟桥,防止叛军进城。乣军非常熟悉地势,他们分兵悄悄渡过桥南,两面夹击,大败中都守军。

之后他们联络辽东的耶律留哥,向北进发投降蒙古。

种种因素叠加,成吉思汗知道时机成熟了。根本不必他再次亲征,只需要派几员战将,就足以了结金国的中都城。

成吉思汗以金国南迁败盟为理由,派大将三木合拔都及契丹降将石抹明安率军与中都乣军汇合,南下围攻中都。

同时,西夏新上任的状元皇帝夏神宗李遵顼也终于显示出了他的才­干­。此人严格遵守蒙古、西夏的主仆关系,派兵联蒙伐金。

……和他的前任有区别吗?

四面八方的坏消息,让金宣宗在开封城里也心惊胆颤。他日思夜想,非常周到地考虑了局势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把皇太子从中都城调出来,火速送到他的身边。

这让中都城,乃至于整个金国都明白了政府的潜台词——彻底放弃中都。城里的人心立即散了,之所以还能支持,完全是因为留守联想完颜晖是个坚定的金国主义者,誓死抵抗,再加上抹然尽忠这个及时树立起来的抗蒙英雄,提供了充足的抵抗热情。

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连金宣宗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迅速调集军力、物资向中都靠拢。金国元帅左监军完颜永锡率领中山、真定两州兵马,元帅左都监乌古论庆寿领大名军、西南路、河北众军兵马,御史中丞李英负责运粮,在参知政事大名行省孛术鲁德裕居中调遣下,图救中都。

这些人都是去送死的,离中都还很远,就被蒙古军聚歼。这些粮被蒙古军运到了中都城下,当场焚烧,加速了城里女真人的绝望。

即使这样,中都城仍然坚守了近6个月。可以想象,这会让城里达到什么样的悲惨境地。没错,人吃人,所有这时还活着的,都以人­肉­为食。

再也挺不下去,抹然尽忠趁还能行动,及时南逃,完颜晖服毒自尽,与中都城共存亡。至此,由金海陵王完颜亮迁都伊始,近60余年的金国都城陷落。

这不是一座城的问题,它牵扯了整个江北大局。以此为契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系列的变化随之而起。包括河东、河北、辽东、山东,各种势力,连同民间的土豪、农民、流民等,都或主动或被迫地参与了进来。

从北向南,先从最北端的辽东说起。

耶律留哥战胜了庞大的金国讨伐军,自称辽王,进而攻破金东京辽阳府,尽有辽东州郡。他的部下耶厮不劝他称帝建国,重立辽国。

这是契丹人百年以来的夙愿,也是他进一步收拢民心,趁乱造成国际地位的好时机。千载一时,他需要做的就是接受。

可他竟然拒绝。宁愿众叛亲离也要拒绝。他带着儿子薛阇去遥远的漠北草原投奔成吉思汗,声称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食言叛蒙。

成吉思汗大为欣赏,漠北之外无数人对之鄙视。这样好的机会都不愿意直立行走,真是个天生的奴才,不是金国的奴才,就是蒙古的奴才。

说这些的都是数学不及格的人。多么简单啊,这时辽东的契丹人能战胜40万金国主伐军,实力相当不俗。可这又怎样呢,真的能和金国相抗衡了吗?

根本不能。

而举金人全国之力,也被蒙古军摧枯拉朽般战胜,这意味着叛蒙必死,毫无前途!就是这么简单的对比,考虑到了,算是明智;为所谓的千载一时迷了眼的,只能算是愚蠢。

历史的进程证明了这些。

耶律留哥父子在蒙古重新起家,几年后重回辽东,之前抛弃他的部下那不厮此时已经称帝了,被蒙古军一扫而平。进而把另一股找不到上级领导,孤独地在辽东立国的女真人蒲鲜万奴也搞定。当然,这个过程被记录在蒙古大将木华黎的名下。

木华黎是蒙古军人中的另类,他似乎不是在漠北草原上长大的土生土长的蒙古人,他不粗鲁,连成吉思汗在对待敌人时都会蔑视地骂人、吐唾沫,可他不会。他温文细致,安静理智,仿佛是很早时曾秘密地走出草原,进入汉地留学深造过。

连他的战术,都层次分明,有着与漠北寒带民族野战截然不同的策略。于是他在蒙古攻入金国开始就被成吉思汗委以重任,单独负责了超大面积的攻击权、治理权。

这样的特殊,他的出身却只是一介奴隶。

如果说蒙古人的崛起是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勇武,是因为有铁木真这样不世出的大天才,那么木华黎也毫不逊­色­,像是奇迹一样,不识字的塞外潦倒贵族,不识字的奴隶天才将军,这些都是无法解释的,可实实在在地存在,改变了人类的历史。

木华黎的身影笼罩着辽东,很快就会向南发展,进而拓展整片中原地带。在那之前,再说一下河北、山东等地区的民间起义。

久受女真人压迫的各民族,尤其是汉族,在金国中都陷落,金帝南逃的情况下,爆发了金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民间起义,起义军大多以红袄为号,史称“红袄军”。

起义的原因很简单,多年以来一直存在。比如金章宗完颜璟时期为了享乐,使“腴田沃野尽入势家,茔墓井灶悉为军有”,民间财富搜刮殆尽,底层的怒火早就点燃了,之所以没烧起来,只是因为那时金国还是东亚最大而已。

这时金军终于崩溃,可老百姓的日子更加难熬。蒙古军不分良贱,遇到一律杀光抢光烧光,一点都不夸张地说,那时中原各地黄河以北,是真正的地狱。

哪怕不为仇恨,只为生存,都得拿起刀枪。

红袄军起义,规模较大的有益都杨安儿,潍州李全,泰安刘二祖,济南夏全,兖州郝定,其余的小股部队星落间杂,不下数十支。

这些部队在蒙古军攻击中产生、壮大,在蒙古军撤退之后,大部分被消灭,因为金国腾出手来了,可以分出军力去平叛。

金国下了血本,派出了最­精­锐的、连国都危在旦夕都舍不得动用的花帽军。这是一支建制不大,战斗力达到传奇程度的部队,不久之后他们会与蒙古军在战场上相遇。

花帽军的战略目的很明确,先集中兵力狠打红袄军中的一支主力,立威之后再招降其余。杨安儿首当其冲,他的部队达到10万以上,可是一触即溃,他本人从慌不择路到无处可逃到乘船入海,直到逃离了陆地才喘了口气。

可惜他上错了船,那年头一个划船的都不是良民。堂堂10万之众起义军的大首领,居然被船家陷害掉进海里淹死了。

杨安儿死后,余部数万人由其妹妹杨妙真率领,与李全合军继续抗金。

花帽军第二步,招降刘二祖。很可能是因为杨安儿一役没能斩草除根,所以刘二祖根本不怕,此人殊死抵抗,一年后兵败被杀。

郝定收编制刘二祖、杨安儿的部分余众,达到6万人。此人心气特高,只有这些力量就急吼吼地自称大汉皇帝,设署官府,大肆封官。他的结果可想而知,花帽军正愁找不到重点,立即全力剿杀。郝定被抓到了开封城杀头示众。

起义军剩余部队归附李全,李全成为红袄军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支。现实让他变聪明了,他不再和金国硬碰硬,而是伸长了手脚,在蒙古、金、南宋之间不断游移,寻找生存壮大的机会。

李全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过程很有代表­性­,可以在史书中开一个单章。那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努力,而是众多势力纵横交错连衡制约的大舞台,蒙古、金、南宋都在他的身上折­射­出了各自的政策战略。

稍后说他。

最后看南宋。世间大乱,天翻地覆,长江以南却平静如夕。针对蒙古的兴起,金国的衰落,宋人的态度是“天亡此仇!”

非常高兴,非常有诚意的兴灾乐祸。宋人从来没有淡忘对女真人的仇恨,多年以来一直在谋求着以战争的方式讨还血债。这时金国在蒙古军的攻打下濒临灭亡,他们希望越快越好,越惨越好。

至于说有人提出金国横亘于南宋、蒙古之间,应该适时地支援金国,让女真人始终为宋人挡灾……这种声音刚刚露头,立即被人围攻。太学生们俯阙上书,要求立斩此人以谢天下!

再没人敢乱讲话了。

宋廷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暂不出兵助战,加速金国的灭亡,而是停止岁币,坐山观虎斗,让国家置身事外,让所有的异族人自相残杀,彼此削弱。

这样,南宋的利益能达到最大化。

站在历史的大天空下审视这个决定,绝大多数的后世人嗤之以鼻,这和当年女真人兴起时,宋人联金灭辽,以报复百年间辽人的欺压何其相似。忘了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忘了能灭掉旧仇的异族当然比旧仇更强,之后直接接壤,被欺负得比之前更狠。

不长记­性­。

可反之就一定好吗?

支持金国,是出钱支持,还是出兵支持,不管是哪一种,哪怕既出钱又出人全方位支持,就能阻挡蒙古军队了吗?

何其天真。

这就像当年如果支持辽国,可辽、金战争间,辽国动辄一战损军失地天文数字,北宋要怎样支持,才能挽回这种颓势?

这样说,并不是助涨异族威势,散发颓唐、不作为、必亡言论,而是冷静客观的反向思维,目的在于设身处地的以南宋的视角去看待具体问题,而不是事发几百年之后,拿着史书看结果,居高临下地去嘲笑、鄙视。那太无情了,不公平,也不理智。

不管南宋政府有多少的劣迹,在蒙古、金战争期间所做出的决定,实在无可指责。支持金国,或者不支持,区别只在于蒙古灭金之后,蒙古、南宋之间战争的道义至高点而已。

支持了金国,蒙古师出有名。

不支持,蒙古师出无名,但无名就不会有战争吗?!就不会­鸡­蛋里挑骨头,挑出个名吗?!

天下大势如此,看进程,蒙古军会毫不犹豫地乘胜追击,攻克中都之后渡黄河进逼开封,让当年北宋靖康时的惨况再现。这是最佳选择,也与蒙古军的战例相符,他们从来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可奇怪的是,蒙古人突然间放缓了速度。

成吉思汗返回漠北,临近前把中原交给了木华黎——“太行之北,朕自经略;太行以南,卿且勉之。”等于裂土封王,把广褒的中原赐给了蒙古第一智将。

这算是什么,是漠北寒带游牧民族没见过大世面,容易满足吗?还是说仇恨被足够多的鲜血浸泡,蒙古人已经不再想着把女真人灭亡?

不然没法解释成吉思汗带走了绝大部分兵力,把大好局面留给最智慧的将军,而这位将军只有15000名蒙古本族的战士。

这样,金国不仅会有喘息之机,更可能反攻倒算,杀回黄河北岸。

冒着巨大的风险,当然是要­干­更加危险的事情。成吉思汗是不世出的自我完善型的枭雄,他这样做的唯一可能就是,新兴的蒙古帝国面临了比之金国更加强大、危险的对手。

花剌子模。

这个国家的名字并不陌生,托多年前大陆所引进的第一部香港古装武侠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的福,我们知道了成吉思汗曾经西征这个国家,郭靖在悬崖之巅飞跃而下,夺得其都城撒麻尔罕。这很不错,也算是普及了历史知识。

只不过,港产电视剧的编剧导演们不大细心,把它叫“花刺子模”。

历史中真实的花剌子模是伟大的,它的起源、生存、壮大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曲壮丽史诗,一点也不比其他种族差。

花剌子模古国,旧译回回国,或火寻。它位于中亚的母亲河阿姆河的下游、咸海南岸,今日的乌孜别克斯坦及土库曼斯坦两国一带。在蒙古人没有兴起之前,它也随波逐流的活着,在铁木真发迹之后,这个国家几乎同时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摩柯末。

摩柯末的祖先是塞尔柱突厥帝国算端(皇帝)的突厥奴隶讷失的斤·哈耳察。起点如此之低,想发展完全只能靠奋力挣扎。讷失的斤·哈耳察以一生时光奋斗,在死之前给儿子留下了一个好出身,其子忽都不丁·穆罕默德受任为花剌子模地区的行政长官,袭用“沙”的称号。

到摩柯末掌权,花剌子模仍然随波逐流,它已经是个国家了,可有很多同等级的竞争对手,以及一个宗主国。这个国家我们曾经很熟悉,就是西辽。由辽国的后嗣,杰出的耶律大石所创建的第二辽国。西辽是辉煌的,它抵御了第一代女真人的进攻,在沙漠的两端与金军分庭抗礼,它的疆域之广大,绝不在曾经的东亚第一强国“辽”之下。

花剌子模是它的属国。

摩柯末即位,先击败了古尔朝,势力大涨,进而挑战西辽,一战而胜之后又兼并了斡思蛮,据有阿姆河河中地区,迁都撒麻尔罕城。再灭亡了古尔汗国,据有哥疾宁全境,再进攻报达(今巴格达)的哈里发。在整个这些里,他只受挫于阿撒答马忒山的大风雪,不得已退兵。

在铁木真统一蒙古、进攻金国夺取中都时,摩柯末已拥有整个波斯伊拉克、呼罗珊、阿富汗斯坦以及河中区,成为雄踞中亚的超级强国。

纵观其上,摩柯末的功业、发展的速度一点不亚于铁木真,两者雄踞亚洲的各一端,平心而论,如果蒙古帝国是东亚最强的话,那么中亚、甚至西亚第一非花剌子模莫属。

相比于兴起于寒带闭塞地区的蒙古帝国,摩柯末的花剌子模在文明程度上要领先,尤其是在与外界的交流上。

花剌子模主动去接触蒙古。

在公元1215年,成吉思汗夺取中都时,花剌子模的使者找上门来。这批使者亲眼见到了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的中都城,见到了千里凋蔽渺无人烟的中原大地,顿时对成吉思汗肃然起敬,觉得是可以交往的同类存在。他们心底里的一直存在着的,却从不敢做,更不敢说的那点欲望就此打住。

在他们之前,中亚从来不敢奢望入侵汉地。摩柯末纵然非同凡响,也没有飘飘然到这地步。他的使者提出了真正的愿望。

通商。

与东亚强国进行贸易,是每一个中亚国家的最大愿望,那会带来巨大的、持久的财富。当时世间所有人类都知道,东亚的、准确地说是中原汉地出产的手工艺品举世无双。

成吉思汗也有此意,蒙古帝国同样对财物充满欲望。他厚待了花剌子模使者,命其带去自己的决定。蒙古承认花剌子模是西方的统治者,正如他自己是东方的统治者一样,双方地位平等,和平友好。

通商成立。

第一批商团由花剌子模出发去蒙古。开门大吉,按说不管是不是世袭的­奸­商,在最开始的几笔买卖上都会做出童叟无欺的样子,可是中亚人的吃相太难看了,第一次接触就把蒙古当傻子忽悠。

花剌子模商团漫天要价,一块只值几个银币的织物,居然要到金子的价钱。成吉思汗大怒,当蒙古人好骗吗,还是看不起他?!

这个商人的货物全被没收,之后成吉思汗命令打开仓库,让花剌子模人看看蒙古帝国都有些什么。中亚­奸­商们傻眼了,要知道蒙古人刚刚抢劫了大半个金国!

这帮­奸­商再不敢提什么价钱,而是说他们带来的货物都是献给蒙古大汗的礼品。一听这话,成吉思汗的怒火顿时消失。他是个强者,是个屠夫,但不­奸­诈,更不贪婪。他下令给花剌子模商团的货物统一定价,每段丝织品给值一金巴里失(约等于75第纳尔),每段棉织物给一银巴里失,并把之前没收的那批也计在内。

不管是多么挑剔的史评者,面对上面的事也要承认,成吉思汗是大度、宽容、慷慨的。他充满了君主的尊严,绝不允许他人冒犯,可是绝不赶尽杀绝,只要对方适时的尊重。

花剌子模商团满意而归,轮到了蒙古商团上路。

成吉思汗非常重视这件事,他下令后妃、宗王、大臣、万户、千户们都各自派三名左右亲信,带着金银货物去花剌子模做生意。

实心眼的蒙古人,自己遵守了合同就觉得对方也会一样。他的500人组成的商团一路拔山涉水过沙漠终于到了花剌子模国境线上,刚刚看到对方的城墙就出事了。

花剌子模边境城市讹答剌的守将亦难赤是个难以想象的财迷钱痨,很可能是因为在边疆站岗一直没什么油水,所以当他看见从东方来的巨型商团时,根本没去想两国的法令、蒙古人的刀枪、中都城的死尸,他的两个眼睛金光闪闪,落在蒙古人的货物上拔不出来了。

他决定独吞。

亦难赤杀了全部蒙古商团,吞灭了所有货物财产,只有一名商团的驼夫逃了出去,逃回蒙古草原报告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大怒,这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他以公正待人,却被蔑视欺侮到这程度!尽管如此,他的理智仍然占了上风,他决定派使者去质问摩柯末,这是怎么回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成吉思汗难得的一再忍让,反而让花剌子模上下集体鄙视了。他派去的使者马合木非常硬气,绝不向不讲信义的强盗低头,结果在花剌子模王廷的金殿上站着被砍了头。随行的四个伙伴也被烧光了胡须赶回漠北。

铁木真瞬间沉默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喃喃自语:“我的勇敢的马合木!”很久之后,他流下了眼泪,独自向山顶走去。

蒙古大汗在山顶上解下腰带,摘下帽子,光着头,将脸贴在地面上,不断地祈祷、号泣、断食长达三天之久。之后他站了起来。

征讨花剌子模!

东、西方最强帝国的碰撞非同小可,成吉思汗仔细思量,尽量把每个步骤都完善。封木华黎为国王,代他伐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更重要的是,他的年岁也不小了,这时已经57岁。在这个年龄段,李世民、赵匡胤早已经去世,他哪怕是塞外种族,身体相对强壮些,也得考虑下一代的接班人了。

成吉思汗在出征前召集帝国所有王公将帅,开口第一句话是埋怨。博尔术、木华黎,兄弟们,你们一直不提醒我身后的事,而我也像是永远不死一样,忘了做安排。

怎样安排,按说可以由他一言而决。但他用了另一个办法。

成吉思汗询问长子术赤,立谁为汗才好。

术赤沉默。

这让他怎么说,他是长子,理应有第一顺位的继承权,但是当年孛尔帖被世仇蔑儿乞人抢走,回来的路上生了他,全蒙古都知道这件事,都怀疑他的血统,这时让他怎么表态?

果然,他的二弟察合台立即愤怒了。察合台大声叫道:“父汗为什么要问术赤,要派他做什么?难道我们要受这个蔑儿乞杂种的管辖吗?!”

出于他的感受,这无可厚非,毕竟世仇难解,这时整个蔑儿乞部落都毁灭在成吉思汗手下,又怎能让术赤变成蒙古大汗,那简直是绝大的讽刺。更何况察合台自认自己才是长子,更不愿屈居人下。

术赤忍无可忍,多年以来的歧视让他一下子爆炸了。他跳起来扭住了察合台的胸口,叫道:“父汗从不把我当外人,为何你总是跟我过不去。你什么事强过我了?我和你比箭,要是我输了,我割掉两个拇指;我和你比武,若是输了,我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请父汗下令。”

察合台­性­如烈火,当场反扭住术杰,两人就要火并。

蒙古两位万户长木华黎、博尔术上前分开了他们,另有大臣以孛尔帖的名义规劝,术赤、察合台都安静了。最终的结果是,这两人都放弃了继承权,连同四王子拖雷在内,他们推举仁慈宽厚的三王子窝阔台做蒙古未来的大汗。

内部稳定,开始征兵。成吉思汗不小瞧任何一个对手,何况是西方第一强国花剌子模,他传令蒙古各部­精­锐尽起,随他西征。同时向畏吾儿、哈剌鲁、西夏征兵。

前两者同意了,很有当小弟的自觉。西夏却不一样,反复无常、只认眼前小利的种族遗传病态再次发作,他们拒绝为蒙古人出力,并且声称成吉思汗如果无力征战的话,就放弃吧,别硬撑累着。

成吉思汗大怒。

也许西夏人说的是实情,可是他们忘了,蒙古人倾巢远征,实力一空,怎能放任他们这样一个已经表现出不逊的后患留在身边?哪怕只是为了安全,不去考虑什么尊严,都得狠狠地教训一番。

蒙古军队立即翻脸,再次进攻河西走廊,破攻西夏半壁江山,围困都城中兴府。夏神宗吓晕了,有样学样,像金宣宗一样提前逃跑,扔下国都,跑到了西凉府。

等蒙古军终于退走,这人主动派人去求饶,说主人这回真的是派不出兵了,千真万确地,不骗人地,都被你们蒙古军杀了……

贱人。

蒙古西征开始。这次成吉思汗带去的兵力大约有20万,成员与装备与之前大有不同。不再是纯粹的蒙古军人了,西征大军里近半数以上是汉人、契丹人、奚人等。军种也不再是从前单一的轻骑兵,而是炮石、火器、战船、桥梁架设、攻城器械以及医疗卫生。

这都是成吉思汗攒下的家业。当蒙古军纵横两河、山东地界,动辄屠城时,他们总是先把居民集中,把里边的手工业者、年青­妇­女筛选出来,才大肆杀戮。

手工业者让蒙古迅速提升了文明进程,年青­妇­女让无数的新生儿诞生,组成新的蒙古军队。要特别指出的是,蒙古人并不以人种论,只要忠心,只要怒力,只要­干­出了成绩,不管什么种族,都会得到认可,变成蒙古人。

以上这些,都是蒙古西征军的实力所在,但都是表面的、常规的。成吉思汗有一个还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密武器,就隐藏在他的身边。

这个武器的名字叫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生于公元1190年,契丹皇族,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九世孙,字晋卿,号玉泉老人,法号湛然居士。蒙古名吾图撒合里。

他对蒙古帝国的重要­性­怎么说都不过分。

成吉思汗和他的兄弟、伙伴、儿子、孙子们用足够的武力开创了疆域,这非常了不起,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奇迹,可是要把它们转化为一个国家,那么就需要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是蒙古帝国的灵魂,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作用不比成吉思汗本人小。他世代生存在中都城,中都陷落之后,成吉思汗发掘了他。

万事俱备,只待西征,可是在与花剌子模一决雌雄之前,还有另一个敌人要先期扫平——西辽。当年由耶律大石所创建的超级大国现在已经沦陷了,就在蒙古人穿越沙漠进攻金国前后。

原因是乃蛮部的太子屈出律。

屈出律率领乃蛮残部、蔑儿乞残部逃向西北,辗转投奔西辽的皇帝直鲁古。直鲁古非常兴奋,他的西辽国势江河日下,花剌子模日渐兴起,正愁没办法,屈出律从天而降。直鲁古认为这是上天保佑,在危急关头赐予他强援。

直鲁古把女儿许配给屈出律,并授予其汗的称号。

如此厚待,屈出律感恩戴德。他主动招集更多的残部门来投,全体效忠西辽,发誓一定延续耶律种姓的辉煌,让它焕发新生……等等等等,甜言蜜语说个不停。之后他转过头向千里之外的摩柯末说了一句话,现在可以了,­操­家伙,平分西辽。

摩柯末、屈出律­精­诚合作,西辽灭亡。

花剌子模由此坐大,屈出律也得以重新开始,只不过这人刚刚成功,瞬间之后就脑子秀斗了,他居然在原西辽实行宗教强制推广。

西辽原属于信仰伊斯兰教,祖辈如此,世代如此,他命令所有人必须改信景教或者佛教。至于理由,他信景教,他新娶的小老婆信佛教,就这么简单。

伊斯兰教街於理所当然地反抗了,之后被他成批虐杀。慑于强权,原西辽属民们违心地改了宗教,改穿契丹长袍,几年之间,屈出律搞得这片土地­鸡­飞狗跳人畜不宁,每个人都从心底里往外地痛恨他。

在西征花剌子模之前,成吉思汗决定先拔掉这颗钉子,他派哲别率领2万骑兵为先锋,征伐乃蛮残余屈出律。

哲别升级了,他不再是从前只知弯弓­射­箭拔刀砍人的勇将,而是进化成了一位方面大将。进入西辽境内,他没忙着开战,而是先颁布了一条命令。

信仰自由。

只此一条就把屈出律逼上了死路。屈出律出战,被哲别一战击败,之后他想退进城去,可是城门紧紧关上了,伊斯兰教徒不许这条狼再进城。

屈出律开始了逃亡,沿途每座城都拒绝他进入,不仅如此,他在各地城池里的乃蛮士兵也被杀光。蒙古军穷追不舍,在巴达哈伤的山中把他擒杀。

西辽、乃蛮、蔑儿乞残部全部肃清,再没有任何缓冲横亘在蒙古、花剌子模之间。成吉思汗已经从蒙古本部出发,摩柯末也从西向东,逐渐接近花剌子模的东端。

摩柯末是机敏的,他的情报网撒得非常远,早早地捕获了蒙古军的动向。不止是成吉思汗坐镇的中军,连最前锋的小股部队也在掌握中。

速不台、脱忽察儿率领一支近万的部队,正在追击蔑儿乞残部,已经获胜,正在返回主力军团。摩柯末挥军疾进,迅速靠拢,在对方不察觉的情况下,接近了以行动迅速,行军诡异著称于世的蒙古骑兵。

这里边有出其不意的成分,但是考虑到花剌子模是全军皆在,其难度­性­仍然是惊人的。这意味着花剌子模的军队也拥有着巨大的移动优势。

骤然遭遇花剌子模皇帝,哪怕速不台是当世名将,很快就将震惊世界也不免有些惊慌。为了不影响后面的大决战,他决定敷衍。

速不台宣称,成吉思汗并没有命令他与花剌子模交战,他们是为别的任务而来。

摩柯末冷笑,蒙古人想骗人是可以理解的,但实在拙劣,在这里把你们截住难道还不能清醒些吗?他没再废话,直接开打。

可是真的打了起来,他才知道谁是真正的拙劣。摩柯末率领着花剌子模大半­精­锐亲征,遇到的只是蒙古军前哨的肃清残余部队,居然被对方压住了狠打。

速不台迅速在庞大的战阵中确认了摩柯末的中军位置,之后蒙古铁骑放任其余一切敌人,全力猛攻摩柯末本人。

这完全出乎摩柯末的预料,在他、在花剌子模、在所有稍懂军事的人心里,他本人可以稳坐钓鱼台,观赏蒙古军怎样被庞大的花剌子模军团围追堵截,直至全军尽墨。这才合乎逻辑,这才符合对比。可蒙古铁骑在开战之初就进入了死拼状态,不顾一切地猛扑向花剌子模全军的核心。

这是找死。

只要摩柯末稍微顶住,接着大军合围,速不台必将崩溃,被淹没在无法抗衡的人海之中。但这仍然只是常识,适用于蒙古军团没有走出漠北草原之前的世界。蒙古铁骑是怪物,他们的战斗力决定了他们的特殊­性­、唯一­性­,他们很多的举动让整个世界愕然。

摩柯末在蒙古军孤注一掷的狂攻面前很快就动摇了,他的中军,整个军团的核心所在变得支离破碎,他本人要在他的长子札兰丁的拼死护卫下,才能活着脱离战场。

在他身后,汪洋一样巨大的花剌子模军团群龙无首,陷入了茫然失措中。他们仍然有着无可比拟的巨大优势,仍然可以凭借人数就把蒙古军堆死,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花剌子模的所谓­精­锐就是这种程度,要强调的是,这是花剌子模开国第一代的创业­精­锐。当天战斗在摩柯末脱离战场之后停歇,在入夜之后见了分晓。

蒙古军一直停留在战场上,仿佛战意正浓,想在第二天扩大战果。他们燃起的篝火声势浩大,经点数,花剌子模人确认在傍晚时分蒙古人的增援到了。

一夜忐忑,第二天清晨时分心灵饱受折磨。花剌子模人发现蒙古军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堆堆未曾燃尽,尚有余烬的火堆。

蒙古人早就撤退了。

在战场上一败涂地,在智商上也被侮辱,花剌子模人的心灵扭曲了。此前他们很高傲,哪怕知道蒙古军队在东方杀到尸山血海仍然不在乎,说抢劫就抢劫,说抵赖就抵赖,所谓弱国无外交,欺负的就是蒙古人既原始又弱小。

可真正接战之后,摩柯末本人都战栗了。蒙古的一支前哨小部队就让他近距离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那么后面的蒙古大军呢,成吉思汗本人呢?!

这些问号纠缠着他,让他失魂落魄。他开始慌乱、忧愁,进而后悔。有记录显示,他连正常的睡眠都做不到了。偏偏花剌子模的御用占星师也来凑趣,警告他说,眼下凶星潜伺,你要慎重避免与敌人遭遇……这让人咋理解?

不与敌人遭遇,只能是望风而逃。

真要这样的话,还会有花剌子模存在吗?相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嗤之以鼻,摩柯末身为开国之君,更应该第一时间砍了这个乱讲话的,以振奋士气。

可是花剌子模国内迅速形成的应对之道,居然是下面的这三种。第一,阵重兵于锡尔河,以逸待劳,拒蒙古军于国门之外;第二,让出前线,让出巨大的国土,在乌浒水(今阿姆河)一带修筑防线,以确保伊剌克、呼罗珊;第三,继续后撤,在蒙古军没有入境之前,就远远地退到哥疾宁。如果那里也支撑不住,直接撤向印度。

第一条是消积防守;第二条是企图以国土纵深来消耗蒙古军的冲力,看似有预谋,代价会非常巨大;第三天就真的听占星师的话了,直接逃出国境。

堂堂花剌子模,雄踞中亚,国土面积相当于整个印度次大陆大小,是迅速飞升的超级大国,是主动挑起战争的有准备有预谋一方,稍微接触之后,居然胆怯到了这种地步。

更让人震惊的是,摩柯末的选择竟然是第三条。

他把40万花剌子模大军留在了突厥斯坦与河中一带,分城踞守,同时把家眷送出花剌子模去祃桚答尔(今伊朗北部马赞德兰)。他本人匆匆忙忙逃离国都撒麻儿罕,前往那黑沙不(今乌兹别克斯坦卡尔稀)。临行前他下令把撒麻儿罕城的城墙加厚加固,走到了壕沟旁时,他突然间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将士们说。

——蒙古军每人扔下自己的鞭子,这条壕沟就会被填满了。

当他逃到了那黑沙不时,又向当地的人宣称,蒙古军是无法抵抗的,你们自谋活路吧。

综上所述,让人怀疑这位超级大国的开创者,与成吉思汗对峙东西各称唯一的大皇帝是不是个白痴。他的行为、言论实在太纠结了,仿佛本人已经死掉,这时是个蒙古­奸­细在扮演他。

其实也很正常,这人是心太细了,把问题考虑周全之后,知道自己面临了绝境,才一边逃命,一边哀叹,既折磨他自己,也折磨他遇到的所有人。

一切,都因为他妈妈,秃儿罕?可敦。

前面说过,花剌子模的皇族是突厥人,母族则是康里族伯岳吾部族。婚姻上升到了国家程度时,往往就不附带着亲情了。像小户人家强调的嫁­鸡­随­鸡­什么的根本不适用,无论是男方还是女方,都始终牢记自己的本血亲族,为之流血争利,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在成吉思汗的身上也有体现。他嫁女儿的时候,给女儿的临别赠言就是——你要时刻心向黄金家族,只有黄金家族强盛,丈夫才会看重你,时刻在你身边。

秃儿罕?可敦也是这样,她把康里族的利益放在了第一位。她私人的令旨与摩柯末的诏旨同时颁行于整个花剌子模,往往两份命令同时抵达同一地区,涉及的事是同一件,可处理决定截然相反。这让当地官员怎么处理?

也有办法,花剌子模的官员们私下里商量了一下,得罪谁都不好,那么就以速度快慢为准。摩柯末和他妈的命令谁先到了,就听谁的。

据说这让花剌子模的马得到了充分锻炼,速度提升了很大一截。

光是这些摩柯末还能好受点,民政嘛,在国政里算是基层权力,丢掉些不影响大局。可他妈的欲望真是不得了,这女人的手伸向了花剌子模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重中之重的军队。

康里族的将领们把持了花剌子模全军的绝大多数军权。

军权之后是财赋,可以这么说,摩柯末冲在前面东打西杀,­干­掉西辽挑战巴格达,打下了好大一片基业,可全被后面的他妈的一族人给接收了。

如此混账,还趾高气扬,摩柯末他妈的全称是——世界与信仰之保护者,宇宙之女皇秃儿罕?可敦。

有这样一位极品老妈,摩柯末再面对成吉思汗这样的对手,他不慌不乱才真是有鬼了。实事求是地说,他是前面有虎,后院有狼,里忧外患,还不忍心直接砍了亲娘,注定了只能得过且过逃跑了事。至于说为什么当初急于亲征,再之前为什么主动挑衅,那就是主观之罪了。

他久经大敌,动辄灭国,可也从来没想过世上会有蒙古铁骑这种怪物存在。

闲话少说,回到花剌子模边境。成吉思汗的西征大军在公元1219年9月抵达讹答城,也就是把500名蒙古商人杀死夺货的地方。城中亦难赤率两万­精­骑防守,粮储充足,战争爆发前夕,后方的哈剌扎汗又率领一万名骑兵驰援,这让蒙古军急切之间没有好办法。

花剌子模号称中亚的埃及,土木建筑非常有特­色­,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不比中华民族逊­色­。尤其是他们地处中亚,木材很少,土石众多,他们的房屋宫殿城池战备在千年之后偶然出土,都让世人惊叹。这些在当时都转化成了蒙古的难题。

拆墙,有时比砌墙更费事啊。

讹答剌城的墙非常不好拆,成吉思汗试了一下,觉得难度不比中都的小。那么简单了,按照惯例,它会被全军甩在身后,当纵深处花剌子模其余的土地全都沦陷之后,它会变成一座孤岛,进而变成一座死城。

省事­干­脆,本小利大。

但由于城主的特殊,讹答剌城的命运也随之微调。蒙古军决定把它夷为废墟,踏成平地,以雪商队被杀,成吉思汗被辱之耻。

成吉思汗留二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以及亦都护所领畏吾儿军围攻此城。其余军队分为三队,长子术赤领右军,取锡尔河下游的毡的;大将阿剌黑、速客、塔海为左军,进取上游的巴纳克忒、忽毡;他本人携幼子拖雷率主力直扑不花剌,以断绝摩柯末与河中的联系。

河中处于花剌子模的中心地段,此地失守,花剌子模全境散成一片,各处受攻的城池将各自为战,再没法互援。

战区广大,战况复杂,先回到最初始点讹答剌城。这座城不愧是边境重镇,不论是城池本身,还是军队的素质,都达到了极高的强度。

5个月,他们足足坚持了小半年的时间,才被攻破。这时在他们的后方一小半的花剌子模已经沦陷,变成了蒙古军铁蹄下的焦土。

历史留下了赤难赤的另一个印迹,此前他是无可救药的钱痨财迷,为了一点财货就把花剌子模拖进了战争的漩涡。这时他有了另一个名字——抵抗者。

这人绝不投降,外援逃了,他坚守;外城破了,他坚守;内城破了,他仍然在坚守。最后时刻,他身边只剩下了两名士兵,城市也没了他立足的地方,他爬上了一座高楼,­射­箭没了,揭下瓦砾继续向蒙古军投掷,被抓到后,宁死不屈。

这真是个奇异的人,有点不好归纳,他是贪婪的勇士?还是死不悔改的抢劫杀人犯?不好界定。无论他是什么,都具备了足够的硬度。

人­性­是复杂的,由他可以参见,勇武有时并不是一定只与高贵、廉洁等美德共生。

战争临头,一个民族最需要的就是强者,哪怕这位强者不那么伟光正,也无所谓。可惜的是,国土庞大民众亿万的花剌子模全境,这样的人寥寥可数。

右路的术赤横行千里,动辄屠城,所过之处一片哀嚎,什么也没遇到。最好玩的一幕发生在终点站毡地,蒙古军竖起长梯,从四面八方蚁附攀登,居然一点抵抗都没遇到,就冲进了城里。史料记载,城民“对蒙古人用来攀登城墙的方式感到惊奇。”

他们在惊奇中丢了自己的城市。蒙古人则信守了诺言,只要无反抗,即无屠杀。

左路的阿剌黑是最有风险的,他的全部军力只有5000人。他先是强攻巴纳克忒,第四日城陷,蒙古军尽屠降卒,直扑忽毡。在这座城里,他们遭遇了灭里可汗。

灭里可汗在《元史》中留名。

他先是率军在城中死战,不敌之后带领1000名­精­锐退守锡尔河中的一个岛屿。这座岛离岸不远不近,刚好在箭程之外。蒙古军仓促之间找不到船,百般进攻无效,然而时间一长,孤岛上的给养物资消耗殆尽,灭里可汗只有一条路可走。

逃亡。

灭里可汗驾乘70条船,满载伤员辎重,顺流西走。蒙古军夹岸追击,很快超越了船队,在锡尔河的上游设下了拦河铁索,控扼了河道。可这并不能阻止灭里可汗,他斩断铁索继续西逃,直到河水变浅,不得不在巴耳赤邗登岸。

麻烦降临,有马蹄处即是蒙古军的主场。蒙古军主将阿剌黑那颜终于得到了机会,他率军追上了灭里可汗一行,在追杀中不遗余力。可是仍然没能达成愿望。忽毡城的花剌子模士兵在追杀中被杀戮殆尽,灭里可汗却单人独骑冲出了重围,逃入花剌子模深处。

这个人注定会卷土重来。

焦点当然集中在成吉思汗所在的中路。他与蒙古四王子孛儿只斤?拖雷永远拥有最强兵力。他们率军在严寒中渡过结了冰的锡尔河,在一些突厥蛮人的引领下,穿行一条鲜为人知的秘密商道横过库齐勒昆沙漠,突然出现在讷儿城下。

这条秘密商路后来成为著名的“汗路”。它带给了成吉思汗巨大的荣誉,以及花剌子模人巨大的耻辱。

讷儿城富庶而机警,城内的居民直接拿出海量金币,成吉思汗一笑而过,没杀任何人。下一站是花剌子模的重镇不花剌城,它集商业、宗教于一体,是仅次于国都撒麻耳罕、旧都玉龙杰赤的核心城市。

公元1220年2月,蒙古军围城3天之后,守城将领率军突围南逃,蒙古军追击,只有少数人渡过阿母河逃走。第二天,不花剌投降。

成吉思汗入城,直接驱马进入大清真寺,在伊斯兰教的圣地大肆饮酒欢庆。城中的贵族、圣族、教长、法师、司教等上层人物都被勒令入寺,去给蒙古军喂马,而马槽是之前呈放《可兰经》的经柜。

《可兰经》经叶满地狼籍,任马践踏。成吉思汗的兴致更加高昂,觉得清真寺里还是太小了,应该去个更大的地方。

他到了公共祈祷的城外广场,召集全城居民,对他们讲蒙古与花剌子模交恶的根源,他把亦难赤、摩柯末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他替上天宣判摩柯末有罪,花剌子模有罪,全体花剌子模的人民统统有罪。他是上天派来惩罚他们的人。

铁木真的心很有可能是自有人类以来最坚硬冷酷的一颗,他给出的罚单非常残酷。不花剌城全城的财富被搜刮一空,城市街区全部焚毁,以发石机、石油喷­射­器集中毁掉宫殿高楼,至于全体居民,都被赶到了城外。那一天有至少3万男子被屠杀,­妇­女儿童变成奴隶,剩余的青壮年被编入“哈沙儿”队,即敢死队,随军向东杀向。

撒麻耳罕是历史名城,早在花剌子模出现之前它就存在,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枢纽,连续着波斯帝国、印度、中国。

直到蒙古人出现。

在这之后,它也继续繁荣着,随着帕木儿帝国的兴起,它再一次被建成一座比之前更加壮丽的旷世名城。在那里堆积着从亚洲各国劫掠来了奇珍异宝,世界各地的能工巧匠聚集而来,建成了传说中最辉煌的宫殿和清真寺。

直到近代公元1868年它被俄罗斯帝国并吞。

中国人对它不算陌生,看过《­射­雕英雄传》的人都会记得。在遥远的中亚地区有一座坚城,它有守军十余万,粮草堆积如山,城墙的厚度号称天下无双,其中的一面即由一座高耸入云常年冰封无路可攀的高山构建。蒙古军对它束手无策,连成吉思汗最钟爱的孙子,二王子察合台的儿子莫图根都被­射­死在城下。

那座山是关键。

在这座山上,郭靖和黄蓉重归于好,郭靖率领着他的勇士们身负帐篷缝制的简易降落伞从山顶一跃而下,飘入撒麻耳罕城中,才让这座旷世坚城陷落。

小说永远是奇幻的,真实的历史中没有那座山,没有郭请与黄蓉,莫图根也没被­射­死在这里,没有人飘落入城打开城关。

与之相符是守军的确有十余万之众,其中6万是骁勇的突厥人,其余是大食人,即波斯人。另外还有20头战象。

城池也的确坚固异常,花剌子模的建筑水平在这里达到了巅峰,当时不管是别人还是成吉思汗本人,都确信如果强攻的话,必须得有若­干­年的岁月,才能攻克。

从不轻敌的成吉思汗为之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先是把撒麻耳罕城的外围周边城镇全部扫平,又把掳掠来的奴隶派上战场当作疑兵,当一切准备好,蒙古士兵的斗志也全激扬沸腾之后,刚刚临近撒麻耳罕的城墙,突然一个消息传了出来。

摩柯末根本不在城里,早就逃跑了……这让全体蒙古军泄气。国都里没有皇帝,这算什么事啊,没接战就逃跑,连懦弱昏庸的金卫王都不如!

撒麻耳罕的关注度立即下降。成吉思汗分兵3万,由哲别、速不台、脱忽察儿三人率领,星夜出发追击摩柯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把这个祸根铲除。

撒麻耳罕城之战展开,然后迅速落幕。或许是摩柯末的逃跑、自我恐吓起了作用吧,如许坚城众兵居然只支撑了4天。

第3天时两军曾经接战,花剌子模的失利是可以预料的,出人意料的是失利之后他们立即崩溃,当天就有大批的康里族,也就是摩柯末他妈的族人出城投降。树倒猢狲散,一人降万人降,第二天时全城大门洞开,蒙古军几乎是唱着歌进的城。

花剌子模的都城就这样陷落,不,准确地说,是坠落,它的失守比之北宋末年时面对金军的开封城也差得太远了,即使开封的抵抗也不是那么的英勇。

所以,撒麻耳罕的命运也更加悲惨了些。

蒙古军入城之后,尽毁城垣堡塞,所有居民,除法官、掌教及其与宗教有关的人士之外,被尽数驱赶至郊外。蒙古军在城中劫掠,所有财富被洗劫一空,清真寺、皇宫等主要建筑被焚烧,投降的3万康里族军士尽遭屠杀,居民也被杀戮过半,幸存者中被挑出各­色­工匠6万人,一半分赐给蒙古诸王子、族人作奴隶,另一半组成一支新的敢死队,以备下一次战争。

蒙古军启程,临行前环顾城中,发现还有活人存在,于是他们命令这些人交出20万第纳尔的买命钱,之后才离开。

史称,这次战争之前,撒麻耳罕城有居民十余万,屠杀过后,尽存四分之一。

至此,成吉思汗一路毁灭,并没有遇到灭里可汗式的人物。他想继续追击摩柯末,毕其功于一役,可是盛夏到了,生于寒带的漠北民族无可避免地出现了懒散懈怠。

酷烈的阳光,闷热的天气,蒙古军队开始了驻夏,除非受到等级很高的威胁,不然,他们要到秋风吹指大地时,才会重新骑上战马。

这是花剌子模和摩柯末的天赐良机,貌似也只有这段日子才能让他们重新集结力量试图抵抗。可是摩柯末还在狂奔中。

他严格地遵守着最初订下的计划,从前线逃往河中,从河中逃向哥疾宁,如有必要,继续逃出国境,逃到印度。

成吉思汗驻夏,对他来说,意味的只是跑得更加顺畅些,不必太担惊受怕时刻警戒而已。

这样跑,他收获了古往今来以及当时所有人的鄙视。他妈的族人,也就是康里族的贵族官员们首先受够了,当花剌子模算端大人东征西讨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都敢违逆,都保持了鄙视,何况这时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的摩柯末?

祸起身边,总算灭日临头的摩柯末保持了足够的机警,他连夜出逃。当第二天清晨返回原驻地时,发觉他的御帐­射­满了箭,跟刺猥似的。

差一点就成了完颜亮第二。

众叛亲离让摩柯末逃得更加坚守,尤其是哲别、速不台等追兵迅速接近。他一口气逃到了里海的一个小荒岛上,到了这里应该是彻底的远离了陆地,以当时的条件,蒙古军基本上不可能再抓到他。可是他仍然觉得不安全,每天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想来想去,似乎只要还活着,就还是危险。

那么只好去死了。

公元1220年年底,摩柯末死于不知名荒岛。临死前,他把算端之位传给了一直不喜欢的长子扎阑丁。扎阑丁身材不高,面­色­黝黑,勇武过人,母亲是印度人,是花剌子模灭亡前仅存的两名硬汉之一。

花剌子模地域广漠,无法一一细数,但几个要点颁布得非常协调,可以瞬间明白战局的关键。撒麻耳罕作为花剌子模的新国都,地处帝国中央。旧都玉龙杰赤位于它的西北端,八鲁湾在它的东南端,再向东南延伸,即达到了吐蕃。

蒙古军从东方入侵,摩柯末向西方逃去。西方,即是呼罗珊等地,再向西伸展,即是摩柯末病死的无名小岛。

扎阑丁要从这里出发,目的地是旧都玉龙杰赤。那里有庞大的军队、丰裕的物资,是他掌握巨大力量的最直接方法。

但是难度也相当的大,他不仅要穿越重重蒙古军队,更要面对自己的­奶­­奶­,那位“世界与信仰之保护者,宇宙之女皇秃儿罕?可敦”。

秃儿罕?可敦坐镇玉龙杰赤,在蒙古军西征之前是儿子摩柯末的心头之患,在蒙古军西征之后变成了成吉思汗的障碍。他派人去劝降,这位宇宙女皇沉默,即不同意也不反对,当蒙古使者离开之后,她瞬间跳了起来,带着摩柯末所有的妻子儿女、金银财宝开始了逃亡。

……知道摩柯末的逃跑基因从哪儿来的了吧。

她逃到了祃桚答而山里的亦剌勒堡中,这里深山老林地势隐密,是西方典型的贵族避难所,一般来说,足以让她躲过危机。

可惜的是,哲别、速不台等人满世界地抓摩柯末,办法用尽一无所获,怒火攻心中突然想起了她。花剌子模不是一国两制嘛,抓不住儿子就去抓他妈。

宇宙女皇和绝大多数花剌子模皇族被生擒,至此摩柯末一脉只剩下了扎阑丁以及他的两个弟弟作为算端的直接继续人。

如此身份,按说只要顺利抵达玉龙杰赤,就可以得到城中所有,可出人意料的是,扎阑丁挨了迎头一­棒­,几乎死在自家的都城中,不得不再次开始逃亡。

问题仍然出在内部,玉龙杰赤城内的突厥、康里两族的将军们习惯­性­骄横,拒不相信摩柯末的死讯,更不接受扎阑丁的继续权。

扎阑丁被迫率领70余骑穿越沙漠,向八鲁湾方向逃亡。事后总结,他唯一的收获是得到了灭里可汗的信任,两人一起逃向帝国的东南方。

城里的将军们如愿以偿了,他们终于摆脱了摩柯末父子的统治,终于让他们所蔑视的“怯懦”血统滚得远远的。之后他们迎来了蒙古军队的攻击,蒙古之王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同时率军兵临城下。

光是察合台、窝阔台所部人数就达到了10万以上,作为长子的术赤更是在征伐花剌子模的战役中迅速壮大了自身,为以后早做打算。

如许重兵,本应迅速结速战斗,像撒麻耳罕城一样,面对毁灭的命运。可是一连7个月,玉龙杰赤居然巍然不动,相反蒙古军队在城下屡遭败迹。

不是城里的突厥、康里诸将神勇,而是城外大王子、二王子的宿怨爆发,没有成吉思汗本人的现场压制,术杰、察合台没有立即翻脸火并,已经是很给未来的大汗窝阔台面子了。

成吉思汗闻迅大怒,令人传令一切听窝阔台的,不从者立斩!玉龙杰赤的命运就此确定,蒙古军几乎是当天就狂攻进城,之后战斗在玉龙杰赤城内的每一条街巷里展开,连­妇­女儿童都奋勇参战。

花剌子模终于在玉龙杰赤之战中证明了自己的勇气,让后世翻阅史书的人能正视这个曾经一度极致强盛的中亚大国。

这是荣耀,只是代价惨痛。玉龙杰赤的毁灭比之撒麻耳罕更加彻底,它的人口全部消失,除少数儿童、少女、工匠之外,全部被杀,城池被决河灌水,消失在一片汪洋之中。

玉龙杰赤从此在史书中除名。

战后的蒙古军也在这里分裂,令人心寒的歧视让术赤彻底绝望。再留在蒙古军中,再宣称自己的忠诚还有意义吗?他是长子,既得不到诸弟的友爱,更永远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同,看之前的命令,全军的主帅是窝阔台,这就是他的地位!

术赤尽取城中财富,率本部军马向锡尔河北部进发。他一路向北,向遥远的、不可知的地域前进,他要建立自己的国家,哪怕在名义上仍然是蒙古人,可在实质上,他一定要得到自由和尊重。

历史作证,他都做到了。

回到当下,术赤远行,察合台、窝阔台没有阻止,甚至坐视兄长带走玉龙杰赤的全部财物。他们并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不止是窝阔台,哪怕是以残暴凶狠著称的察合台也有着他严明的一面,他是蒙古军中威望最高的裁决者,凡有纠纷,由他决断,总是很公正。

可惜的是,术赤的问题与公正无关,血脉的联系是人类最基本最强大的一面,谁让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多年以来,察合台三兄弟一边与长兄拥抱,心里自然生成一­奶­同胞的温暖,可同时也会狠狠地在心中咒骂,该死的蔑儿乞人!

但是,他们的祖母,所有蒙古人心中的圣母月伦夫人也是蔑儿乞人……也就是说,哪怕没有术赤,没有那次抢劫,他们的身上,他们伟大的父汗身上,也流着蔑儿乞人的血液。

人生的滋味就是这样复杂难明。

术赤远走,察合台、窝阔台回到成吉思汗身边,他们合军一处,沿阿母河向呼罗珊、哥疾宁进发。那是花剌子模最后的一片土地,在那里,准确地说,在八鲁湾附近,蒙古军遭遇了扎阑丁。

八鲁湾在现今的阿富汗喀布尔附近,扎阑丁竭尽一切努力,终于在成吉思汗的大军到来之前积攒下了一些实力。当蒙古军的前锋部队抵达附近的瓦里延堡的时候,他突然出击,消灭了这支部队。成吉思汗闻报,只觉得意兴阑珊,这就算是最后的抵抗了吗?

他懒得派任何一名将军去,而是顾念旧情,让自己的养弟,当年月伦夫人的养子失吉忽突忽率领3万­精­骑去征讨。

失吉忽突忽是蒙古帝国的大断事官,负责掌管民户分配、审断刑狱、惩治盗贼、察伪施刑,在帝国中位高权重,在最早确立的99个千户那颜中排名第18,享有九罪不罚的特权,是第一等的蒙古贵人。成吉思汗之所以派他出征,完全是蔑视摩柯末家族,想把这最后一击的荣耀赠送给义弟,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娄。

失吉忽突忽出征,连同他本人在内,都忘了一个事实——他是个民事官,而不是个职业军人。当是时,每一个蒙古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风险,因为自漠北起家以来,蒙古士兵们只要骑上了马,弯弓搭箭之后,就再没有什么敌人能保持着尊严离开。

贪婪到愚蠢,怯懦到变态的摩柯末家族凭什么能例外?蒙古军不必有哪位名将临阵,只需要保持着士兵们正常状态下的战力就足够了。

抱着这种想法,3万蒙古­精­骑进抵八鲁濠,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等待他们的居然是全军覆灭!这是个让世人震惊到无法相信的战绩,是蒙古起兵以来从所未有的大败,甚至翻阅蒙古战史,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失败。

由扎阑丁所创造,由花剌子模人所缔造。

限于史料的缺失,时至今日没有谁能清楚地知道当时扎阑丁是怎样指挥的,凭的什么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我们能知道的,只有两点。

第一,八鲁湾很可能并不是全于喀布尔以北喷赤哈尔河谷中的那个八鲁湾,而是喀布尔以南卢加尔可源处的八鲁濠城;

第二,时场上,扎阑丁命令部下下马,把马缰绳拴在腰带上,与蒙古军作战。

关于第一点,不管是哪个八鲁湾都无关本质。蒙古军已经不是当年只熟悉草原作战的部落游骑,多年征战,他们在丘陵、高山、河流、平原、城池等全部地貌都取得过辉煌的胜绩,所以地形不是限制他们战力的因素,而且所有资料都没有显示出他们是中了埋伏。

第二点更像是一个传说,充满了不懂军事的想当然。下马是为什么,是为了节约马力,等待蒙古军战马疲惫,后发制人吗?

马缰绳拴在腰带上,是为了腾出双手,甚至以战马为盾,便于作战吗?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如果下马步战都可以抵挡住蒙古骑兵的冲击,甚至一直等到蒙古骑兵疲惫,那么直接上马力拼不是更简单吗,何必如此费事。

至于以马为盾,或者怕马跑散了,更加是无稽之谈。真要是这样,身为马背民族的蒙古战士还能不加以利用?

所有的一切背后都只有一个真相,那就是扎阑丁、灭里可汗的惊人战力,以及宁死不降奋战到底的斗志,是这些,加上失吉忽突忽非专业低能,造就了这场世界军事史上的唯一­性­奇迹——蒙古崛起第一代时,成建制覆灭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失败。

事实上,直至蒙古在中原建国,元朝成立之后,渡海东征日本之前,蒙古军也从没有这样失败过。甚至连日本那次都计算进去,也是败在海啸上,而不是输给了日本军队。

消息传来,蒙古全军震惊,连同成吉思汗在内,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直到失吉忽突忽逃回。成吉思汗立即结束其它战场的战斗,召回主力,直扑八鲁湾。

全力消灭扎阑丁!

没料到去的路上也变得不顺,蒙古大军自塔里寒南进,逾大雪山进围范延城,察合台的长子莫图根就被­射­死在这座城下。成吉思汗素来钟爱此孙,说来察合台是他真正的长子,莫图根就是他的长房长孙!居然丧生在这座城下……成吉思汗下令昼夜强攻,不拔此城誓不罢休。

范延城下尸积如山,蒙古军是踩着这些尸体攀上的城头。城破之后,城中所有生物,从人到牲畜,全数被蒙古军屠绝,真正做到了­鸡­犬不留。

赶到八鲁湾,却找不到扎阑丁。说起来上一次举世震惊的空前胜利,带给扎阑丁的不是荣誉和威望,从而导致后面更大的胜算,反而是众叛亲离。花剌子模人的劣根­性­真是没法说了,战后分赃,为了一匹蒙古骏马,统帅集团里居然内讧到火并。

扎阑丁只能再次出逃,这一次山穷水尽,只好去投奔他妈的娘家,印度。在他背后,乌云一般的蒙古铁骑蜂拥而至,在申河(印度河)边追上了他。

前有波涛滚滚的两国界河,后有残暴凶狠绝世战力的追兵,扎阑丁、灭里可汗再一次展示了宁折不弯的硬汉本­色­,两人战至一兵一卒不剩,仍然苦斗不止。灭里可汗在哲别的刀下逃生,向遥远的下游单骑逃去。扎阑丁则在20余万蒙古铁骑的注视下,手持花剌子模战旗,纵马跳进申河水中。

在他身后,成吉思汗命令蒙古战士不得放箭,他欣赏这个永不低头的年青敌人。他放他就此逃去,当目光不可及之后,他派两万铁骑横渡申河,直入印度,抓捕扎阑丁。

扎阑丁的故事没有结束,他从印度到波斯终于积攒下反攻的本钱,之后10年间辗转攻战,或胜或败,始终不屈,直到灭亡。

与其说他是败给了蒙古人,不如说他的能力里短板严重。扎阑丁在战场上是不屈的硬汉,极富号召力,怎样失败都有新人跟随。可是在治国方面他实在是太差劲了,花剌子模的人民从没有在他的治理下得到过幸福,哪怕是幸福的一点点影子。

申河一战后,成吉思汗意兴阑珊,在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反抗者了,长时间的无敌让他寂寞,他想到了两件重要的事,应该足以愉悦自己。

第一,他传令所有的亲王、大将向他靠拢。他要庆祝,进而举行一场规模无比浩大的狩猎。很快,蒙古西征部队的上层人物从四面八方赶到了,除了他的长子术赤之外。

术赤借口正在向遥远的北方进军,要去开拓更大的领土,实在没空前来。为了表示歉意,他派兵驱赶了海量的野兽到猎场。

成吉思汗瞬间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早已养成天地万物所有生灵都必须对之俯首听命的霸道,受不得半点违逆,哪怕是他的儿子。

之后由雄才伟略生成的理智占了上风。他在大会上庄严宣布,术赤擅自离去,从此之后没有资格继承他的任何财产。但是术赤仍然是他的长子,从此向北方无尽的远方开拓疆土,将永为蒙古帝国北面的屏藩。成吉思汗许诺,术赤以及术赤的后代可以用黄金装饰帐顶。

金帐汗国的名字即由此而来。

狩猫如期举行,蒙古人尽欢而散,上层贵人回归自己的部队,开始进行撤离前的最后清剿。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是察合台,他受封于此。当此时,察合台以及别的人都没有觉察出别的味道,他们能想到的只是蒙古本土已经是帝国储君窝阔台的,拖雷将永远站在成吉思汗身后,那么察合台受封这片广阔的异国土地,于国于他,都是最好的选择。

没人能把察合台汗国与金帐汗国联系起来。

做完了这些,成吉思汗陷入沉思,他像是重新回到了西征前,那时他有感于生命的无常,无人永生的遗憾,安排了帝国的后事。

可是,走出蒙古眼界渐宽,他知道了世间有些人是超脱于生死之外的。这种人在各民族各国各地之间屡有出现,现在以他之地位,应该、也必须去接触了。

如果能长生不死,才是真正立于世界之巅!

至今为止,蒙古人所经历的土地是蒙古本土、中原北部、花剌子模,三者间各有千秋和有际遇,若说到文明,无疑汉民族首屈一指。

长生,宗教,本就是文明之一。

当成吉思汗想到这个问题时,能解答的人只能出自于中原。具体到一人一事上,最好的选择只有一个——全真教,丘处机。

全真教由咸阳人王嚞于公元1159年创建于陕西终南山。它像一切事物一样,是应运而生的。它名“全真”,意思是不尚符录,不事黄白之术。即不画符驱鬼,不炼丹求长生。这和导致北宋亡国的一个主要原因,信奉道士,装神弄鬼,连开封外城门都因之而洞开划清了界线。

在教义上,全真教提倡三教合一,声称三教同源,本是一家。以道教《道德经》、佛教《波若波罗密多心经》、儒家《孝经》为主要经典。

在行为上,王嚞与他的弟子们救黎民抗异族,史称“重阳之教以无为之事而行救世之实”。这让它迅速得到了北方百姓的信仰,全真教得以名传天下。

王嚞传七名弟子,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他们分别开创了遇仙派、南无派、随山派、龙门派、嵛山派、华山派、清静派等七个分支。当成吉思汗在花剌子模境内开始找神仙时,全真教的代表人物是排名第四位的丘处机。

丘处机,生于公元1148年,字通密,道号长春子,也名邱处机。之所以改姓,据说是为了避丘子的讳,这也不奇怪,儒家也算在是全真教的圣人范畴内。

丘处机一生接到的高档宣召很多,金国的,宋朝的皇帝动不动就会邀请他去喝茶聊天,可他都不同意。这让他在世俗的声望里添加了很多清高,甚至民族至上的光环。事实真是如此吗,不见得,他也分人。像金国最杰出的皇帝金世宗完颜雍,也就是冷静雍、智慧雍,他就应邀去主持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清事。

再比如这时,他接到成吉思汗的宣召,不顾72岁的高龄,立即启程,奔向遥远的西方。

公元1220年秋,丘处机率弟子从山东莱州动身,经宜化(今河北宜德),越野狐岭,东北行至呼伦贝尔进入蒙古草原,再沿怯绿连河向西,穿越蒙古高原,攀越阿尔泰山,进入新疆北部,经阿力麻里(新疆霍城东),渡塔刺思河,过塞蓝(今哈萨克斯坦奇姆肯特)进入花剌子模。

再渡锡尔河、撒麻耳罕城、玉龙杰赤城、过阿母河,延蒙古西征军征战的每一个区域,到达大雪山(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与成吉思汗相见。时间已经是公元1222年的初夏。

近两年过去了,这一路风霜雨雪黄河大漠,连渡世界级河流,丘处机的西域之行,不论是难度还是长度,都不在唐时名僧玄奘之下,而此行的意义,除了宣传宗教的根本目的之外,更比玄奘当年更加复杂了些。

玄奘在探索,丘处机在探索之外,还要与世间最强大、最残暴的人打交道,甚至是交换。

成吉思汗要寿命,有资料显示,他先要永生,被明确告知没可能之后,进而降低至增加百年、数十年、20年的寿命,他有信心,只要再有十余年的光­阴­,他将把蒙古疆域拓展至世界的尽头!

回应他的,是丘处机轻轻摇晃的雪白的头颅。

丘处机能给他的只有两句话——“敬天爱民为本,清心寡欲为要。”能做到这两点,寿命会自然而然地增加,心情也会变好。

这样的答案没法让人满意,可以想象成吉思汗有多么的失望。但是永远不要低估一位世界霸主的智商,对比一下中国历代皇帝,甚至诸位大帝在追求长生时的表现,如秦始皇被方士所骗,不断寻找仙方,派人出海等,可以清晰地映衬出铁木真这个既化外,又野民,且一字不识的蒙古大帝的不凡之处。

他在得知答案当场就冷静了下来,表示对丘处机所说的非常满意,认为这是诚实、善意的,进而对道教,对丘处机本人进行了封赏。

丘处机被尊称为“神仙”,东归后受命在燕京太极宫主管天下道门,死后遗骸葬于白云观(今北京宣武区)。全真教也因之受益,在元朝拥有崇高地位,哪怕连续两次主动挑起与佛教的争辩并失败,也仍然被官方认可。

丘处机西行一事由他的弟子李志常写成了一本书,这本书大有来头,不仅是记录了一场道教盛事这么简单,还在后世用来佐证道教的至高唯一­性­。

这本书用来支持道教的“老子西行化胡”传说,宣称道教是佛教的祖师。

它的名字叫《长春真人西游记》,嗯,不知怎么搞的,在中国想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传奇大修行者,都得去西边旅游一次才成。

宗教的是非,凡人无法界定,回到西征的蒙古大军身上。成吉思汗终于志得意满扫平花剌子模全境,决定东归。虽然没法长生算是一个遗憾,但聪明的他怎么会只请教丘处机一个人?

他找到了伊斯兰教的教长,问了同样的问题。教长的回答非常正规,他手捧《可兰经》,一切都引经据典,不带半点个人意见。

成吉思汗愕然,可想而知,哪怕没读过《可兰经》的,也能知道那上面绝对不会说怎样会长生不死……好吧,成吉思汗再一次失望,他哈哈一笑,说同意经上的所有教义,唯独对麦加朝圣不以为然。试问天神无所不在,何必非去一个地方祈祷才成?

长生梦碎,帝国却终于成形。两年多时间吞并同样大小的花剌子模,让蒙古帝国已经屹立于世界之巅,哪怕没有灭亡金国,更没有征服南宋,它也成为了自有人类历史以来疆域最广袤宏大的帝国。

在以后只有更大,一步步攀登上让世人瞠目结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此一份的地步。

蒙古西征大军终于北归,他们的根终究在漠北寒带草原,他们的心灵深处,最想做的仍然是灭亡世仇女真人。

近三年过去了,中原大地同样天翻地覆,这个变幻莫测的乱世,像一个巨大的、永不停止的漩涡,每个人每个势力都身不由己地被它旋转着夹裹,奔向不可知的明天。

乱世也有主动方,史料证明逻辑学是强大的,因为让中原乱上加乱不可收拾的那个主导者,就是百余年以来最善变最没底线的民族——党项、西夏。

由于判断错误,夏神宗在成吉思汗西征前腾出手来一顿胖揍打得晕头转向,好容易躲过了风头,蒙古人找摩柯末的麻烦去了,他慢慢地手扶后腰终于挺直了身子,决定做点什么。

日子再也不能这么过了,蒙古人过于凶残!他对比了下,这些年来女真人比他更惨些,那么看在病友的份上,两家能重新合好,共渡难关吧?

西夏向金国伸出了友谊之手。

金宣宗在这只手上放了堆垃圾,推了回来。凭什么啊,你小小的党项人,一条女真人养了百余年的乖乖狗,居然想打就打,想和就和,咱俩究竟谁更大,应该听谁的?难道蒙古人敢欺负女真人,党项人也跟着狐假虎威了吗?!

从人­性­的角度来看,金宣宗的反应是有道理的,作为曾经的挑衅者,西夏想和也不是不成,但至少要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比如赔礼、赔钱。

可夏神宗是谁,唯一的状元才子皇帝~~所以他的反应再次另类了些。面对金国的拒绝,他决定报复,世界广大,国家众多,不远处就是南宋。他派人去联络,咱们宋、夏联手,一起消灭金国如何?

这个提意一直等了3年,南宋才给出了答复——同意。

之所以会等这么长的时间,完全是因为白痴是种可怕的传染病,女真人被党项人传染了,做出了让世界更加瞠目结舌的事。

话说金国在蒙古的进攻下千疮百孔,元气丧失殆尽,现在放弃了整个河北,退过黄河以北,以大河为天堑,以潼关为篱藩,从理论上讲,足以再次支撑很多年。可这要建立在一个前提下,钱。

国家无钱,万事艰难。

可钱从何处来呢,人民杀光大半,土地丧失大半,连吃饭都成问题,怎能谈到国防开支。于是女真人的大脑急速转动,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南宋的岁币。

自从蒙古、金开战以来,南宋有好多年没给岁币了,加在一起,已经是个很大的数字,女真人看着账面,眼睛里泛出来数不清的金星,钱————————

一个超级强大的逻辑生成了,蒙古人在北方给金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金国完全可以在南方,从南宋的身上找回来!

以这个名义,向南宋开战。

战争在金兴定元年,公元1217年,同时在两淮、京湖、川陕三条战线上打响。金国做了充分的准备,除了声势浩大兵力众多之外,还难得地暂时­性­原谅了西夏,宣布两国结束敌对,转入战略防御。这让天才的搅屎棍夏神宗得到了喘息之机,为以后的激|情演出埋下伏笔。

长江南北,宋、金两国一边­操­家伙走向战场准备砍人,一边在国内展开空前激烈的辩论,开战是对的吗是对的吗真的对吗……战争开打了。

争论仍然继续。

金国国内有两种声音,像之前是否迁都一样,双方水火不容。一方提议停战,尽一切努力向南宋微笑,搏取好感,赢得信任,争取双方联手抗蒙古。这才是生存之道,才是当下最重要的;另一方呲之以鼻,回敬四个字——白日做梦。

宋、金世仇,比当年的辽金世仇都深,当年辽国只是每年收几斤东珠,分季节白吃白住白睡而已,比金国侵其土灭其国掳其族辱其皇奴其后,每年收海量保护费怎样?完全是不死不休的死仇,还想着联手,小心宋、蒙联手,一起做掉金国!

何况远水不解近渴,当下最重要的是钱,是被压缩了一半的生存空间,这些只能向南宋掠夺,还必须快,趁着军力仍在,大国气氛未散时动手才有成算。

吵来吵去,没有定论。金国皇帝,号称呆中之呆的金宣宗像长年静坐似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说话的是金国权臣术虎高琪。

这是一个权臣的时代,北边的权臣术虎高琪说,开战!南边的权臣史弥远说,应战!于是两国平静,全身心地投入到战争之中。

这场战争打了近五年之久,也就是说,站在历史的大天空上,会发现成吉思汗远征西域,蒙古军力空虚,在这极其难得的重要时刻,金、西夏、南宋,居然不仅没有联手互保,以求生存,反而进一步自相残杀,争先恐后地为蒙古人抗坑,再自动跳进去。

这样看,给人一个印象,似乎除了蒙古人以外,其它种族都已经疯了,这么蠢,除了灭亡以外,还有别的路好走吗?乃至于从逻辑上也讲得通,可以顺利推导到后来历史的走向。

如果真这么想,就犯了研究历史时经常会犯的“理智冷漠罪”。

每个年代能攀至人世顶峰书写历史的人,就算不是人中之杰,也都各有长处,怎么会蠢到自取灭亡。比如上面所说的金国开战派,诚然宋、金联手,生存机率大增,可有实际意义吗,宋、金可能联手吗?!再比如南宋,站在南宋的立场上,根本指责不出之前的国政方针有什么问题。

北方大乱,蛮夷互斩,那就杀好了,打得越狠死得越多越好,要是长江以北全部死光光,大宋疆土自然光复,就实在理想了。

难道要为他们调节,促进世界和平吗?还是强行Сhā进手去,在一片混乱、自己清静的时候,选一个盟友,把自己扔进血腥动乱里去?

这才是真正的脑残。

所以说,历史是不能理智冷漠的,它是人书写的,是人就有感情,就有主观能动意识,受各方面的引诱制约,根本没法做到真正的冷静、理智,完全从利益角度出发。哪怕他们本身就是智者。

每个人都只是在潮流里升沉,在大海的浪涛中躲避大鱼,猎杀小鱼,去尽力地生存,能依凭的,根本不是什么才智,或者勇力。

而是命运,或者说,是运气。

能理解了这一点,才能公正地看待后面发生的历史。反之,难免会一边看一边鄙夷地冷笑,把一连串的不得己,解读成了种族群体­精­神分裂大发作。

一场战争打了接近5年,光是时间就说明问题了,这么久,爱情长跑都会脱力,何况举国征伐,每天金山银海地扔军费。

旷日持久的打,波澜只起过两次。一次是刚开战时,金军突然进攻,南宋提手不及,在三条战线上都吃了小亏,旋即全力反攻,战局爆出了火花。

其中最炫目耀眼的一朵姓孟,名叫孟珙。

孟珙,字璞玉,随州枣阳人。生于公元1195年,他的曾祖孟安、祖父孟林都是岳飞的部将,父亲孟宗政在开禧北伐时崭露头角,到孟珙这一代已经四世从军,是南宋的将门世家。

这场战争爆发时,孟珙22岁,随父镇守京湖重镇襄阳。

他有谋,事先料定金军必定先攻襄阳的子城樊城,建议父亲事先渡过济河埋伏。果然金军来犯,孟宗政趁其渡河未半时出击,大获全胜,斩首过半数;他有勇,父子同陷敌阵,万马冲突中他发现重围中有人白袍白马,他大叫“此吾父也!”跃马入阵,救父出险。

两年之后,20万金军逼近襄阳,孟珙独立城头引弓毙敌,箭无虚发,传为一时盛迹。这在当时已经很轰动了,却没有人能预料到后来孟珙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历史给出了答案,在某些层面上分析,他堪与岳飞比肩!

战争不久后就陷入了泥潭,黏着拖沓,输赢难分,南宋、金两国都苦不堪言。然则更没法收手,试想南宋求和,地位更加低落,金国割地赔款的勒索答应还是不答应?金国更难,想打胜是千难万难,想罢手……抛开海量的军费开支打了水漂之外,国际地位比南宋还得尴尬。不仅在蒙古人那儿灰头土脸,连传统软蛋南宋都没法收拾了。

思前想后,唯有硬到底。公元1220年,金兴定三年,金国趁着战场小占上风,派出使臣,试图逼迫南宋议和纳币。南宋憋了一肚子火,躺倒都中枪就够衰的了,居然还要认错赔钱?!一怒之下,­干­脆拒绝金使入境。这下把金国逼上了绝路,它只有忍住了心慌,把战争进行到底。

金国派出名将仆散安贞为全军统帅,正式下诏伐宋。注意,战争打了好几年了,居然才正式“开始”。金军分成三路。一路攻黄州麻城,一路犯和州,一路出盱眙,破全椒、来安,攻克天长、六合,前锋游骑直抵长江防线的摊头阵地采石矶。

兵锋锐利,建康府震动,临安府动荡。

金国能突然发力,全是仆散安贞个人的能量。他家三世名将,祖父仆散忠义,父亲仆散揆,都是当时女真军人的核心人物。轮到他,不仅在战场上战力惊人,在政治上也非常的成熟。他深深地知道金国是没法和南宋彻底分输赢的,所以万事都留了一线。

比如不轻易发动渡江战役,去威胁南宋的底线;比如不杀俘虏,尤其是在俘虏中发现有南宋皇室成员的话,他都严密保护,送到后方给金国朝廷。

这种举动,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里,哪怕是宋朝,都会搏得君主的欢心,这样的枪才真正地握在了朝廷手里,多好的同志啊。

……该死的是,问题就出在这一块上了。

金国的重要衙门尚书省不知哪根筋拧了,成心找仆散安贞的毛病,弹劾他通敌谋反。消息传出,仆散安贞没当回事,大兵们也一通哄笑,尚书省这群白痴,什么都敢说……可紧接着金宣宗说话了,“前日之俘,随时诛戮,独于宋族,曲活全门”,这的确是通敌谋反!

侦散安贞就这样被赐死了。

长江南北大兵们的下巴掉满地,兵当到岳飞那样不听话是谋反,当到仆散安贞这样听话也是谋反,这个职业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仆散安贞是当时金军唯一的将才,此人一死,战争立即崩盘,历时5年的找钱之战结束了,发起方事后盘点,发现不仅没按计划在南宋身上占到便宜,反而军费开支庞大刮净了国库,连军队本身都“兵马折损,十不存一”。

实在是亏大了。

并且在原基础上,与南宋仇恨感变本加厉,为不久的将来蒙古、南宋联手灭金埋下了伏笔。

战争结束,金、南宋欲哭无泪,或主动或被动或脑残或不得已,反正是国力大伤,军力大损,可国防还不能扔下,甚至必须更强才行。

如此,它们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投向了同一­性­质的武装——义军。

其时天下大乱,国已不国,除了南宋一直稳定在长江以南之外,北方的百姓们根本无所适从。国境线随时在变动,政府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换人,剃光前头留辫子的跑了,戴毡帽穿皮袍的来了,搞得他们朝不保夕心惊­肉­跳。

想活下去只有一个办法,拿起刀枪,结社自保。

越是艰险苦困中成长起来的力量越是强大,他们虽说是民间的,可历史证明,草根永远是最优秀的,他们迅速地壮大起来,形成一股股可怕的力量,让蒙古、金、南宋都争先恐后地扑过去……讨好。

封官许愿,搏取欢心,让义军们看到利益,才能为其所用。

老实说,金、南宋两国在这件事情上落后太多了,蒙古人已经早在几年前,西征大军刚出发时就在­操­作了。蒙古史上最杰出的将才木华黎只有15000人的嫡系,现在逼迫他必须早下手,联合一切可能的势力对付尚有半壁江山的女真人。

木华黎有天然的优势,义军绝大部分都是汉人,与金国有百年不解之死仇,蒙古人兴起,是威胁更是机遇,面对木华黎的招降,很多人动心了,早期的最典型人物是青乐社首领史秉直。

蒙古人是慷慨的,他们对势力的招降有两大原则,第一,如果是有官职的,比如金国的官员、将领,在金国时是什么衔到蒙古仍然是;第二,只要有实力,哪怕是白身人,也会重封厚赏。史秉直投降,木华黎隆重对待,他本人天赋有限,他儿子史天倪非同凡响,木华黎直接封其为万户长。

史万户旋即率领其私家部下与蒙古军合力攻破金辽西重镇北京大定府(今辽宁宁城西南),之后史家军又攻灭大定府以南的各地义军,整合成了一支更大的部队。

这让木华黎更加另眼相看,他给了史家人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命令史家军与中都的蒙古­精­锐汇合,一起攻打河间府、大名府、沧州、深州等河北、山东的大州郡。史家人乘势而起,成为蒙古体系中的汉姓名臣。

蒙系汉姓,起始史、张。史家的发达一帆风顺,张家人就要波折些,因为他们最初只是部下,并且最早投靠的是金国。

张柔,字德刚,生于公元1190年,易州定兴河内人,世代务农。他工骑­射­,尚气节,喜游侠,从小就不安分。这在乱世中是非常优秀的­性­格。当河北义军蜂拥而起时,他投奔的是最大的一支,号称河北义军队长的苗道润。

苗道润经过缜密分析,觉得还是投靠金国薪水更高,于是这支义军助金抗蒙。义军的实力在战场上得到了印证,面对金军无法战胜的蒙古人,苗道润的义军连战连捷,一口气收复了金国50多座城池。苗道润本人因功被金国封为中都留守兼经略使。

相当于把河北全境都封给他了,并且肩负起收复金国故都的重任。

中国自古以来都有一条真理,“不当胡子不当官”。说的就是在乱世中,敢造反的就有机会走上国家政府的高层。苗道润成功了,只是迅速衰败。他被副手刺杀,对方取而代之。这样的内讧金国当然不管,也没法管,于是内讧在继续。

张柔的机会来了。

张柔为苗道润复仇成功,顺势自己成为老大。接着继续向蒙古人进攻,争取更大的业绩。只是经过了内耗,义军的实力迅速滑坡,他被蒙古军击败被俘。张柔立即投降,第一时间转身攻打金国,他的地位在蒙古军中得到保障,他的一生很长,始终升官发财,无论是为蒙古人杀女真人,还是为蒙古人杀汉人,都­干­得兢兢业业兴致勃勃。

他和史秉直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儿子比老子强。他的儿子比史万户还要业绩彪炳,在史书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迹。

这儿子名叫张弘范。

金国在南方捞钱运动中损失惨重,在北方圈人运动中也大幅度落后,这让金廷方寸大乱,昏乱中,金宣宗的谋臣们给他想了个在当时号称切合实际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封建河朔。

河朔,泛指黄河以北;封建,所谓“封土地,建诸侯。”金廷决定封建河朔,指的是借助实际上已经裂土拥兵的黄河以北的义军,或者规范化称之为“地主武装”的汉人首领来为金国服务,保守国土。

代价是承认这些汉人拥有辖区内绝对的军政财大权,即所谓藩镇。

具体起来,落实到了山东、河北、山西一带的9个势力最大的义军头目身上,他们一律被封为“公”。名单如下。

王福,原任沧州经略使、权元帅右都监,封沧海公,势力范围清州(治今河北青县)、沧州(今属河北)、景州(今河北东光)一带;

移剌众家奴,原任河间路招抚使、权元帅右都监,封河间公,赐姓完颜。辖区在献州(治今河北献县)、蠡州(今河北蠡县)、安州(今河北安新南)、深州(今河北深县南)、河北府(今河北河间)一带;

武仙,原任真定经略使兼知真定府事,权元帅右都监,封恒山公。主管中山府(治今河北定县)、真定府(今河北正定)、沃州(今河北赵县)、冀州(今河北冀县)、威州(今河北井陉)、平定州(今山西平定)一带;

还有6位,就不一一列举了,大家的履历差不多,地盘差不多,封建前后的头衔差不多,唯一能区别的只有各自的下场。

这些人有的一直稳定地为金国服务,跟蒙古人死磕到底,如移剌众家奴、张开;有的真的磕到死了,被蒙古人击败杀掉,如靖安民、燕宁;有的投降了蒙古,不会做人反被蒙古人杀掉,如张甫、胡天作;有没顶住,先投降了蒙古,找机会又回归金国,如果武仙;有打着打着找不着人,成失踪人口的,如郭文振;还有看风向不好,­干­脆不在蒙古、金之间玩了,跟南宋也没门路走,一时情急,投降了真正的义军大佬——红袄军的,如王福。

综上所述,这9位“公”都是些过渡­性­产品,在历史的长河里连朵小浪花都不算,本不应该成为一个现象,来着重解读。可是,他们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开始。

金廷封建河朔之举意味着对黄河以北的区域彻底失去了控制,藩镇林立,它连名义上的统治都做不到了。尤为失策的是,这一举动,与蒙古军队招揽汉人武装有着本质的区别。

区别就在于各自的实力凝聚点。

金廷在黄河以南,这么作最大的意义就是给蒙古人添乱;而蒙古军队的主帅木华黎本人就在河朔地区,那么他所得到的,就一定会变成真正的助力。时间很快,女真人就真切地品尝到了这一恶果,它成了压垮当时金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术虎高琪、金宣宗都完蛋了。

先是北方权臣阁下,术虎高琪自从杀了纥石烈石中夺得大权之后,脑子变得非常有创意。他的运气非常好,正赶上了蒙古西征花剌子模,这几年里北方压力不大,于是可以尽情享受。这个金廷是不在意的,哪个权臣不奢侈?

可不能乱想、乱做。

享乐中术虎高琪想到了安全,蒙古人总有一天要进攻开封的,必须加固。金廷赞同,居安思危的好权臣啊;慢来,高琪想了想,钱很少哎,尤其是外城的死老百姓们需要保护吗?只强固内城就好了……金廷同意,节俭实用的好权臣啊;慢来,听说北宋就没守住开封城,四面平原的,水路畅通的,防守起来太有难度了。不如我们找一座山寨,好好经营,在那种环境下一定会安全……

终于有人暴怒,跳出来对高权臣说,到山寨里哪怕活下去,这还是一个国家吗?!

高权臣罕见地沉默了,他认真地思考,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一命题的?作为一个长时间为政府工作的国家­干­部,这不应该啊……但是并不妨碍他进一步的脑残。

常言云富易妻贵易友,以高权臣之富贵,难免会看老婆不顺眼。这通常很好解决,冷淡之,退货之,再娶之就是,要么就­干­掉,隐蔽无声地­干­掉。这些都是富贵者们的常规动作了,可换到了术虎高琪阁下,这白痴居然是唆使一个家奴,把他原配老婆给杀了。

杀完之后,必须灭口。试想北方权臣阁下的威力连金国皇帝都敢怒不敢言,杀谁只需要一个眼­色­,杀一个家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他的办法竟然是让开封府代劳。

消息传出,举国轰动,顿时就笑场了,之前他越恐怖,这时就越幽默,谁都不再怕他了,这货一定是老年痴呆提前发作了。大家趁此机会­干­掉他!

术虎高琪被公开处死。

金宣宗终于大权独揽,这是自蒙古人崛起之后两代金国皇帝所没能享受到的美妙滋味了,可惜的是好景转眼即逝,他居然紧跟着就死了。

公元1223年,金元光二年,金宣宗在开封病死。纵观他的一生,浓缩点,就是他当皇帝的这些年,所作所为很有赵佶、耶律延禧当年的风采,一连串­精­彩的组合动作把金国的墓地挖成。

普遍意义的历史评论说,他做了三件大错事。

第一,放弃中都,迁都开封;

这丢了女真人的百年基业,丢掉了可攻可守占尽地利的燕山山脉,直接把金国变成了北宋,蒙古铁骑像当年的辽军一样千里平川乘势凌下,金国注定了灭亡。

第二,不打蒙古,反攻南宋;

无可救药的钱痨,不可思议的愚蠢,把本就有限的国力、军力消耗在南方战场上,与在西征中获利巨大的蒙古相比,此消彼涨,更注定了灭亡;

第三,封建九公。

没有比这更狠的自虐方式了,这时候怎么就没见着有汉人冲上去告诉他汉文化里的核心经典“宁与友邦,不与家奴”呢?实事求是地说,这绝对加速了金国的灭亡。

郑重声明,上面不是我的观点,是普遍意义上的、经过长时间验证的、写进教科书级别书籍的历史观点,我不想对之横加指责,只是想逆向思维一下。

不放弃中都,一直守着行吗?蒙古军当时已经把河北、山东全境杀光抢绝,四境汪洋,中都小岛,要怎么守呢?

放弃中都,注定灭亡。死守中都,转眼即亡!

拆东墙补西墙,谁都知道这么­干­很傻。可东墙不是自己家的院墙呢,那么拆之何妨,更何况宋、金死仇,根本没有联手的可能­性­。至于抛开一切,专心跟蒙古人死磕,这看上去很专业,可军费哪里来,女真人还保持着、或者说急于证明自己仍然是东亚大国,可以随时在两条战线上作战,并且还是和一直弱势的南宋作战,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

封建九公……史书给出的罪名是承认割据,集权不再,中原瓦解。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所谓的强权,实质上看是凝聚在刀枪武力上,具体表现在政府机构上,真正的作用,却牢牢地扎根在所辖区域内人民的心灵归属感上。

金身不破时,哪怕万敌环绕,臣民们也觉得安稳,认可你的统治;一但失败,并且认载,分割出一部分统治权,那么立即树倒猢狲散,甚至倒打一钯。

所以,有句治世名言大家一定要牢记——倒驴不倒架。

金宣宗死了,这个完颜被史书定义为把金国实际搞垮的人,而不是他的儿子金哀宗。这有些道理,也没有道理,就像宋之灭亡,找原因能追溯到赵匡胤那儿,难道赵大要负全责?妙就在这个“全”字上,每个人都有责任,不过多少而已。

金宣宗活得混乱,死时也糊涂,他的儿子们上演了一出真正的宫廷大戏,才争到了金国最后一位皇帝的宝座。

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完颜守忠是皇太子,既然身为国储,当然要承担重任,被老爹留在了中都当字据,证明绝不放弃。几个月后他从中都逃回开封,连吓带病,就此死去。这也算是为国捐躯,奖励是国储仍然是他家,由他的儿子继承。

没想到小孩子也死了。

剩下的是二儿子完颜守纯,三儿子完颜守绪。按原则,嫡长子、长孙死了,继续权在次长子,因为没有嫡了,可是三儿子得天独厚,是被久不生育的新皇帝养大的,所以后来居上,被立为皇太子。

这让二哥非常恼火。

金宣宗死的那晚,皇太子殿下睡在温暖的床上进入梦乡,他二哥提前进入皇宫,封锁宫门,只等第二天天亮矫诏,宣布合法地位。关键时刻,三弟醒了,带着3万东宫卫兵直闯宫门,把二哥囚禁,才登上了帝位。

金国的皇位交替,长江之南随后不久发生了同样的事。南宋的皇帝,宋宁宗赵扩死了。赵扩的一生在这本书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交代。

要交代什么呢?

赵构为万世唾弃,是因为他有一个盖世权臣秦桧存在。赵扩更上层楼,前期有韩侂胄,后面有史弥远,两大权臣排排站,哪有他什么事。

宁宗“宁”,真是大有学问,极其贴切。所以死也就死了吧,不解释。而南宋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也很少,最刺激的也不过是几个孩子争糖果的故事。

头一个孩子叫赵与愿,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长子德昭的九世孙,入宫时年仅6岁。这个孩子先被赐名为(左日右严),再更名为恃,又改名为询。叫恃的时候被封为皇太子,到询时结束,他29岁病死,谥号景献,葬在杭州的太子湾。

也就是今天的杭州西湖太子湾公园所在地。

第二个孩子名叫赵贵和,是沂王赵柄的儿子,入宫时已在15岁以上。少年人有了自己的好恶,早在入宫前就对史弥远深恶痛绝。这被史弥远迅速发觉,安排了一个后手。

后手是第三个孩子,名叫赵与莒,是一个宗室远族的微末子弟。他出生在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里,他的父亲赵希(左王右户)是山­阴­县的县尉。要查非常久远详细的族谱,才能确定他是德昭的十世孙。当宋宁宗广召赵宋宗室15岁以上子弟入宫筛选时,他已经18岁了,正在母亲的娘家由舅舅抚养。

赵与莒,不仅出身微末,还幼年丧父。

这个孩子沉默低调,有着两宋皇室间从所未见的坚忍。这种素质同样被史弥远迅速发现,他决定,推荐这个孩子去给沂王赵柄当世子,以代替入宫的赵贵和。

赵贵和被赐名为“竑”,赵与莒被赐名为“昀”。

贵诚的生活在沉默低调中继续,哪怕一步登天当上王爵的世子,也没有让他改变。天知道他从哪里学到、养成的大地一般深沉厚重的理­性­,在深渊般不可测的大贵之家中保持着平静。

竑则截然不同。

这位曾经的王爵世子,如今的帝国皇子就表现出了卓越的才智、高雅的情趣,以及鲜明的爱憎,真是一位受过优秀教养的良品少年。

在皇宫深处,他保持独立思考,清晰地记着在外界所看到的史弥远专政的恶果,决心在不久的将来,自己登基之后,为帝国彻底铲除这一毒瘤,为宋朝还一片朗朗乾坤!多么伟大、正义的理想,环顾四周,他还缺什么呢?

缺一个美妙的倾听者。

一朵美丽的解语花适时出现在他身边,这个美人­精­擅音律,每每与他单独相处在花园深处,静静地听他不凡的抱负,比如他在地图上找到海南岛的琼崖说,今后如得志,必决配史弥远八千里,到这里编管……史弥远转眼就都知道了。

史弥远迅速发现了他缺少什么,那美女就权臣阁下派来的。

之后的岁月继续安静,每个人都像往常一样生活,直到公元1224年,宋嘉定十七年的闰八月,宋宁宗临死前的那一晚。史弥远先派人通知沂王世子赵贵诚做好即位的准备,然后把宰执大臣、专司草诏的翰林学士都隔绝宫外,另召直学士入宫,替他矫诏。

一夜之间,伪造诏书25道。

废立皇太子是个系统工程,涉及的方方面面实在是太多了,只说其中最关键的三道诏书。第一道,改立贵诚为皇子,赐名赵昀;第二道,进封皇子赵昀为武泰节度使,成国公。

截止到这里,赵昀与赵竑的地位已经平等。注意,赵竑此前是皇子,并非皇太子。政变成功之后,史弥远命人把这两道诏书的签发日期前移4天,造成是宋宁宗亲自决策的假象。

第三道诏书则是给皇子赵竑加官进爵,封他为济阳郡王,出叛宁国府。

准备妥当,却不能静等天亮,皇宫深处除了已经死了的宋宁宗,还有那位扳倒韩侂胄,杀得韩国戚身败名裂,党羽尽散,头颅都被砍下来送过江去当和谈信物,再另立一个权臣史弥远的强势女人,杨皇后。

要征得这位女士的认可,行动才能开始。

史权臣秉承其一贯的传统,万事礼仪深执,哪怕杀人放火灭人九族,都要雍容典雅,做得风清云淡没烟火气,绝不去亲自劝勉、威胁。

他派杨皇后的侄子们去勾通。这个工程是很浩大的,侄女子们一共往返了7次,杨皇后都没同意。第8次,侄子们哭了,说再不同意,杨氏一门就全完蛋了。

杨皇后沉默,才重新想起来,这不是15年前了。那时史弥远不过是她选的搭档,而这时,她是史弥远所利用的配角!

天,终于亮了。公元1224年9月19日的凌晨终于来到,南宋都城临安的皇宫重门被一道道地打开,百官鱼贯而入,里面有压抑不住兴奋,认定自己马上可以大展鸿图的皇子赵竑。他怎么也没能想到,等待他的居然是梦魇般的一幕。

他站在百官中间,听见的遗诏是——“皇子成国公赵昀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垂帘同听政。”他看见他亲生父亲的养子,他名义上的弟弟堂而皇之地走上了天下至尊的宝座!

这噩梦般的一幕让赵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遍察两宋至此二百余年,图谋皇位者有之,­阴­谋诡计有之,各种传闻有之,但从来没有事到临头突然换人这样的硬伤场面。

赵竑直挺挺地站在金殿上,拒绝向“新皇帝”参拜。

曾经手刃韩侂胄的殿帅夏震再一次出现,这条皇家豢养的恶狗,每每向皇亲国戚下手时都兴高采烈勇往直前,他抢上去摁倒了赵竑,强迫他低下了头。

第三道诏书就在这时颁布,晋封皇子赵竑济阳郡王,出叛宁国府。数日后,改封济王,赐第湖州,即刻启程。

新登基的皇帝赵昀,就是后世所称的宋理宗。他的事情要在整整十年之后才开始,这时他像当沂王世子时一直地沉默、淡泊。

说赵竑。

赵竑到了湖州就被编管了起来,按此前惯例,他还会相对正常地生存一段时间,直到时间淡化了他的印迹,他才会以更加悄然的方式消失。可是一个意外发生,湖州方面的百姓们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对他报以历史罕见的同情。

历代落架的凤凰实在太多了,百姓们哪懂得去同情,更哪敢去同情。可这时湖州两个姓潘的兄弟,分别叫潘壬、潘丙,他们联络了大批的太湖渔民、湖州巡卒,密谋拥立赵竑称帝,保着他杀回临安,除邪扶正,重夺皇位。

这实在太童话了,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传说一样正义得虚假。问题出现,既然这样虚假,那么为什么渔民们、城管们会被鼓动呢,这可是杀头造反的大事。

理由说来也简单,与一个人有关。

李全。

这是个传奇人物,他的­性­质与前面说过的投靠蒙古的史、张两家,金国封建的九个公爵一样,都是民间自发武装,俗称土匪。可是规模、事迹则截然不同,那些人不过是纯投靠,再大也只是小偷小摸的贼,而他却是白火执仗敢于打家劫舍的大盗。

此人是游离于蒙古、金、南宋三者之间,能火中取栗的第四方势力。

潘氏兄弟派人去淮北争取李全的支持,李全满口答应,双方定好了进兵日期,湖州方面立即觉得心里有底了。他们有皇子赵竑这张牌在手,再得到李全的支持,那么江南尽可裂土封王,别成一家世界。可惜的是,李全的事太忙,等到了行动日期,淮北方面连根马毛都没出现……

事到临头,没法缩头,潘氏兄弟如期造反,他们杀进湖州城里,强迫赵竑跟他们合伙。结果可想而知,他们死了,赵竑也被他们连累死,史弥远名正言顺地了结了这一切。

南宋再一次陷入到史弥远的节奏中,成为和宋宁宗时代一横一样的死水泥潭。这时,以及从前,唯一的亮点除了几个孩子争夺的糖果之外,就剩下了李全。

他实在值得仔细端详一番。

李全出身农家,做过弓手,以弓马矫健,尤其擅使长枪著称,时称“李铁枪”。在红袄军起义爆发之初,他并不是很耀眼的角­色­,要在第一波主角谢幕之后,他才骤然蹿升,迅速进入历史舞台。

那是金国最后一位帅才,在金国向南宋展开捞钱战争中被冤杀的仆散安贞率领花帽军镇压杨安儿、刘二祖、郝定之后。

花帽军,这个传说中的超级强军在历史中瞬间闪烁出了刺目的光辉,它刚刚结束了对蒙古军队的第一场胜利。

那是公元1215年的秋天,金国被迫迁都开封,成吉思汗返还蒙古克鲁伦河畔的行宫,战争好像要进入平静期,可有一支蒙古军队悄悄地南下,突破了黄河天险,进入金境。那是蒙古大将三木合拔都率领的一万­精­骑,他们由西夏入关中,东出潼关,连破嵩、汝等州郡,直逼开封城郊的杏花营,在这里,他们遭遇了金国火速从辽东调来的花帽军。

花帽军建制很小,也不过万余骑。他们突然出现,激战万里奔袭久战疲惫的蒙古铁骑,居然不分胜负。紧接着大批金军蜂拥而至,三木合拔都大败北逃。

花帽军一路追杀,直至黄河岸边。这时时近初冬,按时令黄河之水沏骨冰寒,是最凶险的时段,眼见得蒙古军注定全军覆灭。却不料临到岸边,蒙古军突然发现河面已经结冰。走投无路的蒙古军全体下马,踏兵渡河,居然全军北返。

击败蒙古­精­兵的花帽军旋即南下剿灭红袄军。空前的战力使最初起义的汉人义军土崩瓦解,首领们被杀戮一空。

剩余的二线人物开始自谋生路。

杨安儿的妹妹杨妙真是红袄军里真正的传奇人物,她战力惊人,号称“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她哥哥死后留下了数万人马,她整合起来,当成了嫁妆。

嫁给李全。

李全从此跃升为首领级人物。红袄军自起义时宗旨就是抗金,这时被花帽军剿灭,更是仇恨升级,为了生存,更为了报复,他们决定投奔宋朝,变成联宋抗金。李全得到南宋的军饷物资,队伍迅速壮大,在短时间内纵横河朔,连夺海、莒、密、青诸州。

如此实力,南宋封他做京东副总管。

当然,这只是空衔,李全毫不在意,专心为南宋工作,他仅带数人跟随,入敌城劝降金国将领,进一步控制了山东十二座州府,之后他把版籍户册全部上缴给了南宋。这样的忠诚比国家的正规公务员还要无可挑剔,换来的是官升一级。

以及在盱眙,当地南宋官军长官贾涉把他的军队一分为五,吞并了其中近6万人,淘汰赶走3万余人,剩下的少数人马留给李全,再在其周围常屯官军6万,时刻戒备监视。

李全从这时起知道了自己在南宋官方能得到的命运,他永远不可能得到信任与宠爱。那好吧,从此换一种活法。

李全是天生的枭雄,两年时间内他诬陷贾涉的亲信谋反,整乱收编军队,再挑起义军内部矛盾,使之自相残杀,自己迅速坐大。

他终于得到了南宋的笑脸,史弥远亲自为他定­性­,要求军方对其“姑示涵空,惧激他变”。在这种主导思想下,南宋任命李全为京东路镇抚副使,进拜保宁军节度使,赐犒军钱30万贯。

这就是南宋的国策,赤胆忠心只能换来冷遇、凶险,真的存心不良造反生事,反而加官进爵,名利两得。认清了这一点,李全的人生观从最初的投奔故国,心无他念,转变成了拥兵自重,冷淡观望。这时,他还没有想过与南宋决裂。

直到一个二货出现。

贾涉被李全反客为主,南宋新派了一位“强力”人物来代替。这人名叫许国,官衔是淮东制置使,驻地楚州。

上任伊始,许国第一时间开始强力。李全来庭参,他大横大样地坐着,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接受李全的跪拜。

李全大怒!

李全是节度使,许国是制置使,官衔上必须下拜。可是宋朝官场有惯例,“节使当庭参,制使必免礼”,从来没有真正跪下去的道理。许国这样做,纯粹是恶心他,玩低劣的下马威游戏。他是个职业匪徒,这些有什么不懂的?

很好,你要玩,就玩吧。

李全当天平静地下拜施礼,无可挑剔。许国很骄傲,目的达到了。之后李全变得更乖,只要见面,必施礼必谦恭,让许国始终飘在软绵绵的云端,直到李全安全地离开了楚州帅府。不久之后,李全派自己的部下潜入楚州发动兵变,把整个楚州,这个淮东区域的中心城市洗得­干­­干­净净。

许国在混乱流了满脸的血,顺绳子逃出城去。这位强力大人跌跌撞撞地向南奔跑,稍微清醒了些之后,在路边选了棵长势良好的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逼反李全,丢掉楚州,回临安也是死罪,何况路上还有被土匪抓回去的危险,还不如自己了断。

这个白痴东西让李全对南宋彻底寒心,就此走上了一条与之敌对的路。而这么做的后果,是全世界都对他露出了笑脸。

南宋史弥远对他更加的温柔体贴,金国也适时出现,以各种优惠条件招揽,蒙古人暂时没消息,估计是隔得太远,没法接触。

世界是多么的奇妙啊,他变得越坏,这个世界居然越爱他!那还等什么,李全决定变本加厉。他颠倒黑白,声称兵变是爱国,因为许国之前已经叛国。他是正义之师,第一国家应该表彰他,第二周边其余的义军必须全部归他所有。

南宋沉默,说实话官方只需要他表面上的臣服,最大的要求不过是让他继续扮演挡箭牌竖在长江以北,挡住女真人,以及可能打过来的蒙古人。

除此之外,罪名、功劳、官衔、粮饷,都无关紧要。

可同在两淮区域内的别的义军不­干­了,另一股义军的首领彭义斌与之恶战,居然占到了上风。江湖地位决定说话从师,彭义斌和李全分别上书临安,指证对方是叛徒,要求官方处罚。

南宋继续沉默。

互相泼脏水行动不分胜负,李全保持淡定,他早就看透了南宋官方。彭义斌就不行了,他急于证明自己,居然展开了实际行动。他率军冲向了金国境内,不是说我是叛徒吗,让你们看着我是怎么杀敌的。

彭义斌整军北上,围东平、克真定,击败金国封建的九公之一恒山公武仙,吞并其部,军力骤增至数十万人,进而继续北上,与蒙古军激战。

这时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不是叛徒,可南宋方面仍旧沉默。一直到他被蒙古军击败,被困在赞皇(今河北赞黄)五马山被俘,不屈而死,南宋还是沉默,任其自生自灭,不加半指援手。

之前彭义斌所收复的河山、山东州府全落入蒙古军手里。

李全冷眼旁观,对局势认识得更加清晰。抛开一切谈利益,这个结果对他并不坏,他成了两淮区域内唯一一支未归附蒙古的武装力量。

游离于南宋、金、蒙古之外,自成一片政权,不投降蒙古,始终与金国敌对,不进攻南宋,他守住这三条原则,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史书中,都足以告慰天地祖宗神明。

他不是汉­奸­。

这种局面被蒙古军打破,公元1226年,南宋宝庆二年7月,蒙古军纠集河朔附蒙古武装向李全的老巢青州(今山东益都)进攻。李全历大小百余战,无法取胜,终至弹尽粮绝,不得不向南宋救助。南宋终于打破了沉默,下令淮东方面即刻着手剿灭李全余部。

李全在青州与蒙古军死磕,几十万人拼到只剩数千人。南宋官方下令乘机剿灭他在楚州的家小余部。这就是当时的现状。

新任淮东制置使刘琸负责­操­作这件事,他的帮手是江北义军里的两个中级人物夏全、时青。在他们来看,李全被围,军队零散,楚州城里的李全家小不过猪羊耳,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事情进展也的确是这样,夏全进城后忽然间艳遇临头,义军中的传奇女士,那位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的杨妙真打扮整齐约他赴宴。

宴席间杨妙真神­色­凄楚,说听闻三哥(指李全)己死,她一介­妇­人怎能自处。愿以身家­性­命全城财帛相托,连她本人,都是夏全的。

夏全惊喜、大喜,进而宽慰,他觉得这很正常。李全的确走投无路,必死无疑,而他趁机吞并李全所有,成为第二个淮北强人,正当其时!

夏全立即行动,突袭楚州帅营,新任长官刘琸仅以身免,这座淮北军政中心城市再一次变成了匪巢。当天夏全志得意满,在夺权取财之后策马回府,回曾经是李全的府,去见这时己是他的女人,可等他的却是全副武装的梨花枪。

他被杨妙真耍了,以财­色­动其心,搅得他们窝里反,轻易地打散了南宋朝廷的龌龊­阴­谋,让李全集团哪怕军力衰竭,主将危难,可老巢仍然牢牢地握在手中。

南宋官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隔着长江,安静地看着江北的乱局,等着看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反正事不关已,所以他们不急。

李全却到了山穷水尽之境。青州之战,他在庞大的蒙古军队面前足足支撑了一年之久,这是个空前的纪录,足以让他傲立史册,面对任何一位名将,都可以挺直了腰板说话。

可是一年之后,青州城里都开始人吃人了。到了这步,一介土匪还有什么好坚持的。并且敌方是蒙古人,并不是女真人,与这时的汉人并没有什么民族不解之恨。

李全投降。

依蒙古惯例,李全投降之后仍然主管山东全境。这时淮北变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形势,李全是蒙古军一员,他的家小部下还在楚州,名义上还是南宋的。

两者互不相­干­。

这让很多人产生了想法,尤其是楚州城内原李全匪帮的高级匪徒们,他们决定内讧。几天之内,楚州城里血­肉­横飞,李家人再次成为了赢家。可是后果却非常不妙,南宋官方对楚州彻底失望了,从这一刻起,淮北不再设制置司,防线从淮河一线后撤至和江一张。改楚州为淮安军,视其为羁縻州,像当年的党项李继迁那样,不再等同于国土。

当然也就此彻底断绝了当地义军的粮饷。

这一指被证明是最凶狠的,义军一下子就乱了。他们本就是饥民,被战乱、饥饿所折磨,在生死之间没办法才选择了造反,为了不过是一口饭。这时断了这最大的钱财来源,让他们彻底暴乱了起来,不再听任何什么人的命令。

楚州空前的疯狂,李全的家小亲信再也没法摆平,李全的弟弟李福,儿子李通,李全的妾等人都死在了暴乱里,只有杨妙真乱中突围渡过淮河逃生。

南宋朝廷对此惊喜异常,还真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他们立即命令官军进驻,重新掌控楚州以及周边,趁势收复大片淮北疆域。

这些消息传到山东青州,李全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南宋主导了这一切。是南宋官方以断粮饷为手段分化了义军,再以官军进剿收拾残局。好手段,搞得他家破人亡,败军失地!再没什么好犹豫的,李全怒火攻心,断指立誓以取信于蒙古,回楚州报仇。

李全杀回来了,南宋官方在他面前摆下了两条路。第一,派当时的主战派赵范、赵葵两兄弟分别节制镇江、滁州两路军马,严阵以待;第二,授予李全彰化、保康节度使、京东安抚使之职,可谓高官厚禄。李全的回应是一阵冷笑。

南宋把我当小孩子了,哭两声就塞个果子过来。进兵!

李全终于走上了与南宋兵戈相向之路。

作为一个有着14年左右工作经验、成就极高的职业造反者,李全一但行动起来,每一步都会非常凶险且有效。

他一方面带着蒙古的两个宣差来恐吓南宋,要挟南宋提供大笔物资军械,以换取边境安全;另一方面招兵买马制造战船训练水军,积极准备进攻江南。在准备期间也没闲着,他派了一个叫穆春的亲信,带人潜入了临安城,在南宋首都里放了一把大火,把一座大型军械库给烧成了白地。

此举让南宋朝野心惊­肉­跳,很多人真的怕了,觉得李全是中世代的跨国恐怖分子,没法根除那就屈服吧,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让他安静点。可还有一些人,比如副宰相郑清之、枢密院使袁韶决定加大出兵力度,给赵氏兄弟真正的前线决断权,彻底的消灭李全。

赵范、赵葵兄弟的父亲是赵方,赵方是孟珙的父亲孟宗政的老上级。这两家人是南宋后期的军界主流。而赵家,还要比孟家发展得早一些。

赵氏兄弟出身将门,李全当了多年的匪首,对战争都不陌生,尤其是李全,他非常清楚在淮北作战,楚州是核心,可战争的目标如果是渡江的话,争的却是扬州。他迅速起兵,可是却被部下误导,先去攻打通州、泰州,之后才奔向扬州。

这时赵氏兄弟已经进驻扬州。而长江之南传来的最新政讯是,史弥远再一次对李全微笑,承诺他只要退回楚州去,就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一万五千人的粮饷。

李全哭笑不得,嗤之以鼻。都刺刀见红了,还想着这种假招数,无耻到可笑。

扬州之战爆发,李全的兵力远在二赵之上,他重兵围城,再以数十万民夫修砦建堡,绝断外援,想以此活活困死扬州全城人。这在当时是无解的,以二赵之力无法自行解围,想南宋渡江支援,别说军力能否达到,即便支援,也要提防蒙古军、金军突然出现。

李全在公元1230年,南宋绍定三年的岁末围困扬州城。扬州是个神奇的城市,虽然地处传统印象里柔软旖旎的南方,可在历史上却以罕见的铁血面目存在。

这座城市几乎从不屈服!

在历史的长河里,它屡经战乱,屡遭屠戮,可随即就会以更加强悍的姿态重新站起来。可以这么说,她从来没有被征服过。

李全围住了扬州,时不时地在城边的小山上张盖奏乐置酒高会,愉快潇洒,像是非常享受每一天。实际上他很闹心。城,攻不进去,粮,渐渐不够,还要提防着二赵突然冲出来,每每那时都会让他的军队流很多血。长此以往,怎样了局?

两个月后的一天,机会终于来了。李全在城外高地上,迎着深冬的寒风,貌似轻松惬意地喝酒,突然发现扬州城门打开,一支几千人的小部队冲了出来,看旗号都是曾经的手下败将。他立刻兴奋了起来,生怕对方又缩回去,带着身边的几百人就冲了过去。

事反常即为妖。急昏头了的李全被意识到这是个坑,他被这几千人挡住没有去路,后面又被官军堵住,只带得及向北方逃走,而北面是新塘。时值深冬,新塘决水之后,地面变成了泥潭,表面上因为战尘飞扬看着像硬土地,实则泥潭已经有数尺深。

李全连人带马陷了进去,后面南宋追兵赶到,李全连忙高喊不要杀他,他是头目……转眼间几十杆长枪戳来,把他活活刺死。

李全死后,二赵率军乘胜追杀,很快收复了盐城、涟水、淮安、盱眙等城,把义军的残部赶过了淮河。至此,南宋终于“战胜”了义军,结束了自公元1218年,南宋宁宗嘉定十一年李全率众归宋起,至公元1231年,南宋理宗绍定四年败死扬州,共14年的动乱,维护了正统地位,彰显了国家威力。

实在是了不起啊。

这在当时是杰出的成绩,作为年度重点写进了南宋的政府报告。不管是军界,还是政界,都为之欢呼喝彩歌功颂德。

在一片欢腾中,没有谁去翻阅陈年账本,回忆李全是怎样180度大变身,从忠诚到叛变,走到与南宋不死不休的地步。

关于那段岁月,官方在讨论,史书在懊悔,说南宋是多么需要一道拦在宋、蒙之间的坚实可靠的屏障,为了屏障,都恨不得把记忆抹杀,和不共戴天的世仇金国联合。其实有那必要吗,需要那么调动情绪忍辱负重地借重女真人吗?

眼放着近百万的河朔义军,同种族共血脉的强大战力不用,却试图去抚摸沾满了同胞鲜血的仇人的手,这是什么思路,什么样的脑子呢?!

14年间血­肉­横飞,在临近灭亡,清晰地闻到了更北方蛮族的血腥杀气之前,还动用一切手段砍本来真心归顺的自己人……

不过南宋朝廷当时是不会这样反思的,他们认定李全、乃至所有义军都是毒瘤,用了14年的光­阴­,巨大的国力损耗终于切掉了,是件大幸事,大快事。至于金国了,尤其是蒙古人了,都还是遥远的传说,就在剿灭李全的最后几年里,蒙古内部大动荡,东亚西北大动荡,全部天翻地覆,乱成了一锅粥。

此诚逍遥自在享乐无极之日也!

以上,全是真事,并不是南宋官方的意­淫­。我们把历史的指针向后拨几个刻度,去跟踪黄河以北的各种变动。

还是从西夏说起。这个由怪异的种族组建的怪异的国家总是出会现各种各样的幺蛾子,这一次那位状元皇帝夏神宗终于把自己玩死了。

这人趁着蒙古西征,先是要联金抗蒙,被拒绝后又联宋伐金,没等有成果,蒙古中原之主木华黎突然率军西征,攻打西夏。大兵压境,夏神宗一下子就萎了,他第一时间低头,说永远臣服于蒙古,马上就帮忙出兵去打女真人。

如此出尔反尔,他儿子、西夏太子李德任都看不下去了,对他说金国的兵力还是有的,不如与其约和,共守国土。

状元皇帝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大叫你什么都不懂!

直到这时,状元皇帝才吐露了心声。他是有才的,想到了很多很多的往事。西夏历史上最成功的皇帝可以说是开国之君李元昊,但是另一个的成就也很高。

夏崇宗。

这个皇帝在金灭辽时迅速看准形势,依附金国,在金灭辽、金灭宋的历史大变革时期火中取栗,让西夏不仅平安渡过,还得到了大片土地。此时与那时何其相似,夏神宗来回摇摆不定,不外乎就是杨趁着蒙古灭金,同样发一次夹缝财。

难道不可以吗,金辽世仇,金蒙也是世仇,只要运作得当,西夏完全可以复制上一次的幸运,只要运作得当!

所以他就不停地运作了……他唯一的错处,是不了解成吉思汗孛儿只斤?铁木真,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不一样。

不知是怎么搞的,在中国有个传统的思维方式,总是把铁木真、阿骨打,或者铁木真、努儿哈赤联系起来,仿佛他们是一个等级的。

这完全错了。

阿骨打也好,努儿哈赤也好,都只是参与了中国历史,与周边其它国家没有交集,而铁木真则完全不同,他是世界历史的重要一分子,他的业绩,他的目光远远地高于古代历史的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善的,还是恶的,这个高度不变。

这样一个人,不会死抱着祖先那点仇恨不放,不会把灭掉金国当成唯一目标。事实上,蒙古的首攻点是在西夏。因为西夏处于它发展的肋部,不灭掉它,总让蒙古军队不敢真正发力攻击远方。所以,在宏观角度上,不管谁怎么运作,西夏的灭亡是注定的。

夏神宗不了解这些,他在为西夏的生存尽一切努力,谁反对他这一点,都会成为他的敌人,哪怕是他的太子。

这位太子在郁闷中表示不­干­了,愿意避位出家为僧。他老爹满足了他,把他禁闭在灵州城里,然后不顾国破民弊,调集人马攻击金国,尽可能地讨蒙古人的欢心。

这注定了是徒劳。西征归来,史称成吉思汗灭国四十,他本人的气魄、识见、心­性­都达到了人类有史以来最高峰的程度,回望中原、河套一带局势,哪怕再乱,也是轻松。

几乎所有的难题,都能给出答案。

关于西夏,成吉思汗下令夏神宗必须退位。状元皇帝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地去创造另一项纪录,他成为了西夏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太上皇。

太上皇在3年后去世,西夏的新皇帝是他的次子李德旺。

李德旺是个现实的人,没有他老爹那么高的智商。根据形势,他派人去金国结盟,没等金国同意,这边就单方面急吼吼地以兄弟相称了。他急,催得蒙古人也加速,河朔地区,与西夏距离最近的蒙古军木华黎部率先动手。

这时木华黎已经病死,这位命运赐给铁木真的天才将领没能及身灭亡金国,可他走过的人生之路是完美圆满的。从奴隶到将军,从将军至国王,征战一生,堪称辉煌。

他的战绩要超过当年金国初建时的常胜将领完颜娄室。他的政绩更凌驾于战绩之上,天知道他怎么能以一万五千人的本族部队,就在广阔复杂的异族区域内建立起稳固的,不断扩张的新帝国雏形。

攻打西夏的部队由木华黎的儿子孛鲁率领,蒙古军势如洪水,很快攻克了西夏重镇银州,之后大加杀掠,留下蒙古守军,却没有进一步攻进西夏腹地。那是留给成吉思汗的礼物。

西征归来,成吉思汗意识到自己老了。他曾经在回来的路上从马背上摔下来过,就是在那场著名的、声势空前浩大的围猎聚会上,那对一个蒙古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尤其是不可能发生在神勇天纵举世无敌永不衰老的成吉思汗身上。

它发生了,意味着他终于老了。

回到蒙古本部,成吉思汗长时间地思索着一个问题——既然他不能永远生存,那么他应该怎样去世。难道要像蒙古老人那样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阳光里晒太阳,等着死亡降临吗?!

绝不,他宁愿死在战场上。

灭亡西夏,与其说是为了蒙古大业,更不如说是他一生征战的终点纪念。公元1226年,也就是蒙古结束西征花剌子模的次年春天,成吉思汗征讨西夏。

那一年,他骑上战马又一次离开故乡,他频频地回望春天里的怯绿连河,那里有他早年的记忆,有他一生的开始……这时,他奔向自己一生的终点。

战争在当年二月爆发,被十万蒙古铁骑淹没的第一座西夏城池是黑水城,之后兀剌海、肃州(今甘肃酒泉)、甘州(今甘肃张掖)相继陷落,入秋之后蒙古军攻克了西夏重镇西凉府,至此河西走廊被打穿。与其同时,被打穿的还有西夏皇帝李德旺的生命。

李德旺被吓死了。

马背民族的皇帝居然因惊忧至死,实在是独一无二。不过考虑到党项人总是很奇葩,所以也不必奇怪。他的弟弟南平王李睍继位称帝,史称夏末帝。

秋季到来,蒙古军重新启动攻势。成吉思汗兵分两路,东路攻占夏州(今内蒙古乌审旗南),西路则从西凉府进军,穿越沙漠,进抵黄河九渡,下应理(今宁夏中卫)等县,完成了对西夏首府中兴府和灵州的合围。

西夏集全国­精­兵于灵州,共十万人,由名将嵬名令公率领,与蒙古军决一死战。

这一战是蒙古开国以来历次征战所少有的惨烈局面,面临亡国灭种之祸的党项人自知走投无路,难得地爆发了一次。

那一天灵州城外的旷野上20余万人舍生忘死厮杀,战斗在日出时分开始,日未落就结束。成吉思汗驻马高坡,瞩目战场,一道道指令由身边亲卫传达下去。他身边的人都深信,随着这些命令,这位人间的速勒迭(蒙古战神)会轻易地带来又一场胜利。

灵州陷落。

当地之所以还能有些许的活人,全靠成吉思汗的妃子耶遂的一句话。成吉思汗许诺将西夏的土地赐给她,她问,大汗你把人都杀光了,要赐给我一片荒地吗?

成吉思汗的回答更经典,没什么,亲爱的,人太多,就没了牧场,你会没有羊­肉­吃的……

灵州陷落之后,成吉思汗的身体疾剧地衰弱了。他全身酸软烦躁不安,正值盛夏来临,他决定远离战场,去六盘山避暑。

另一边,战场的进度已经到了围困中兴府,灭亡西夏国都的地步。

西夏再不足虑,成吉思汗在海拔近2000多米树木葱笼空气清新的清洁世界里只关心着三件事。

第一,南宋。

这个国家是一定要征服的,这与征服欲望无关,而是必然。他的疆域已经达到了人类前所未见的庞大程度,从帝国中心骑马向四面八方前进,都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到达边境,到此地步,吞并已经是趋势,哪怕自我克制都无法收手。

更何况为什么要克制。

在此次灭亡西夏的战争刚开打的稍后,公元1227年,南宋宝元三年的二月,另一支蒙古军队进入四川境内,克阶州(今甘肃武都),围和州(今甘肃西和),下文州(今甘肃文县),一路势如破竹。南宋四川制置使郑损下令放弃关外五州,退守三关。

蜀川防卫在于五州三关。五州在川外,分别是阶、成、西和、凤、天水军。三关是七方关(今甘肃徽县、陕西略阳之间)、仙人关(今陕西略阳北、甘肃徽县内)、武休关(今陕西留坝县)。三关是蜀之门户,五州是蜀之屏藩,郑损未经接战轻易放弃,让蒙古军长驱直入。

好在五州易得,三关难破,蜀川的复杂险峻地貌是蒙古军从所未遇的新战场,很多地方战马都无法驰骋,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让蜀川暂时安全。

这一年是丁亥年,宋史中称之为“丁亥之变”。

在蒙古这是一次可虚可实的试探。如果南宋很软一触即涂的话,蒙古不介意就此攻克蜀川,控扼长江上游,随时东下扫平江南;如果进展不顺的话,也可以切断西夏向南方可能存在的退路,保证灭夏一役斩草除根。

第二,金国;

不管史书上怎样强调金宣宗弃中都保河南是多大的败笔,怎样如何的该死,这至少真的给蒙古人设置了足够的障碍。

以黄河为险,以潼关为堡,山河之固无以复加,蒙古人想强逾这些天险不是不能,可代价之大会让任何新兴的帝国都承受不起。

成吉思汗胸有成竹,只是时间未到,最高的军事机密只潜藏在他个人的心里,才是最保密的,最有突发­性­的。

第三,他的儿子们。

世界广大,生民众多,成吉思汗当年对后嗣们许诺过,要尽量开拓巨大的领地分赐给他们。在那时想,这就解决了分家产这一老大难问题。可事情出现了意外,准确地说,是术赤。这个倔犟的儿子长年受气,终于不辞而别远走高飞,在天边一样遥远的钦察草原上打下了几乎不次于蒙古本部大小的领地。

这样,问题出现,蒙古部落的共主会产生在哪里……

所以他把原花剌子模区域赐给了二儿子察合台,希望他能够挡住术赤回归的路,把钦察草原的影响力永远地隔绝在阿母河以北。

同时,他悄悄地对未来的蒙古大汗窝阔台、最小的儿子拖雷说,永远记住,不可以让钦察草原的金帐汗国和察合台汗国合而为一,那样的话,蒙古的和林将再也不是发号施令之地!

做完了这些,成吉思汗仍然不放心,他要在健康还能允许他主导这个帝国的时候,把可能的隐患扼杀在摇篮里。他派人去征召长子术赤来见。

术赤再一次拒绝。

成吉思汗的心根据理­性­转向了­阴­沉,他怀疑自己的担忧成为了现实。术赤,这个不是他亲生的孩子终于还是有了异心,不再以蒙古人自居。那么,他更要让术赤走回正轨!这样想时,成吉思汗的身本到了崩溃的边缘,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法骑上战马。

他无可奈何地躺在毡帐中,身下叠着五层的毛毯仍然觉得像躺在大地上一直僵硬冰冷。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个消息适时传来。

远在万里之外的钦察草原上,他身经百战而锋镝不伤正在壮年的长子突然死亡了。

术赤死了,他的死在历史中是个谜。有记载说,在成吉思汗征召他时,他真的正在生病,而不是心生怨怼,自外于蒙古。

成吉思汗已经命察合台去拘捕他,大军正要成行时,他的死讯传来。这让成吉思汗的心灵大受打击,回望一生,他的长子从来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成吉思汗的病由此变得更重。

还有另一种说法,成吉思汗的征召令到达钦察时,术赤正在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围猎。当夜­色­降临,篝火燃起时,所有人都到了金顶大帐,唯独宴会的主人缺席。

人们在一片长草间发现了他,术赤死了,他的腰骨折断,躺在草丛间,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凝望着黑­色­的天空。

他死于暗杀。

是谁的主指,谁能做到,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可没有证据,而所有的蒙古人也拒绝那么想。

术赤死时年仅40岁,继承钦察草原汗位的是他的嫡次子孛儿只斤·蒙哥。这个刚刚进入少年期的孩子骑着他父亲的战马驻立在高坡上,像他爷爷当年那样,向蒙古战士们许诺,他将率领他们越过高山、沼泽、一切的阻碍,去征服怯懦的种族,直到瀚海边缘!

这个孩子说到做到,他是所有蒙古黄金血统这一代中长子的长子,他的征战欲望会挑起举世沸腾的空前浩大、空前辉煌的征服者史诗。

成吉思汗知道了这些,心情激越而复杂,他祝福这个孙子,并派去了蒙古军中硕果仅存的老将速不台去钦察草原,帮助年幼的蒙哥站稳脚跟。

成吉思汗到了最后的时刻,他真的走到了自己的终点。这一时刻,陪着他的有自己心爱的妃子,有自己最痛爱的儿子拖雷,还等到了最想听到的战报。西夏最后一座城市,都城中兴府终于撑不下去了。党项人像是被上天遗弃了一样,噩运接连而至。

外面围着如狼似虎的蒙古军,城里居然发生了强烈的地震……

地震过后,中兴府内瘟疫横行,人畜倒毙,成了一间巨大无比的病房。再也撑不下去了,西夏末帝李睍主动请降。

投降有一个附加条件,李睍请求蒙古给予一个月的宽限时间。如果同意,介时他将亲自去六盘山谒见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冷笑,准降。但是投降之日,即是西夏亡国灭种之时。他恨透了这个反复无常无胆无勇两面三刀的无赖种族,像牛皮糖一样斩不断扯不烂。他深信,哪怕这时吓破了党项人的胆,可是危机过后,这个种族仍旧会在背后搞小动作。

天­性­如此。

成吉思汗死于当年的七月,蒙古军封锁死讯,秘不发丧,直至党项人开城投降。蒙古军冲进城去,杀光了所有人,烧光了一切东西,把大地上所有关于党项的一切印迹都抹平。立国190年,历十位皇帝的西夏至此灭亡,

千年以降,能证明西夏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只剩下了几座孤零零耸立于戈壁荒漠上的西夏皇陵。对于这个结果,笔者只有两个字的评价。

活该。

至此,蒙古军才为成吉思汗治丧。他的灵柩要千里迢迢运回蒙古故土,在他生前自己选定的地点下葬。那个地点是神秘、神圣、不许外界知道的。为了保证这一点,路上所遇到的所有生物全都杀掉,到了墓地,以整棵树挖空作棺材,外面以三道金箍扎紧,挖出巨大的深坑,挖出的土层严格区分,怎样挖出来的,再怎样添进去。

落葬之后,纵万马在上奔驰踩踏,与周围浑然一体。留500名士兵守护一冬,至第二年春天青草长成时才离开。

离开时选一封母骆驼与它的幼崽,杀幼崽,留母驼,再过一年来时,只见茫茫草原四野无涯,纵目所见毫无区别,而母驼走到一处悲嘶长鸣踟蹰不动,那里就是当初杀幼崽的地方,也就是成吉思汗的丧地。这时再杀掉母驼。

从此之后,再没有任何线索能找到这片墓地,那里就是蒙古人所称的“起辇谷”。

成吉思汗驾崩,世界暂时停转。这是一个定律,每当蒙古铁骑纵横大地四处肆虐彻底失控时,只有一个事情能让他们立刻消停。

时任蒙古大汗去世。

这意味着巨大的权力出现真空,所有人必须马上回家去投票。政治无处不在,利益每多纷争,没有谁能置身事外。

成吉思汗生前有过遗嘱,蒙古大汗的继任者是他的嫡三子窝阔台,可是说到底这是个无可奈何的打折决定,窝阔台本人是嫡系四子里能力最小的那个,连脾气都温和得不像个蒙古男人。至于说什么唯其温和才能团结,那只是宣传口号。

成吉思汗自己都不当一回事,他把汗位传给了三儿子,所有的­精­兵却都留给了四儿子拖雷。孛儿只斤?拖雷在蒙古享有盛誉,称其“仁侠”。他几乎集蒙古男人的美德于一身,他强悍得百战百胜,动辄屠城;他仁爱,为了父兄儿女可以做任何事;他公允,在他的统治范围内,没有谁敢仗势欺人。

这么说吧,蒙古史里曾有记载,如果不是因为限于蒙古习俗,幼子必须守灶,继承父亲的帐篷、领地、财富,那么蒙古汗位天然是他的。

于是公元1227年8月——1229年8月之间长达两年的时光里,蒙古军政界出现了畸形,人人都知道谁才是大汗,可拖雷说了算。他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时称“监国”。

在这段时间里,蒙古权力金字塔的顶峰处于一片真空,没有谁能做什么决定,窝阔台是不敢,而拖雷,他没法放弃手中的军队,因为英雄不可以自翦羽翼,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可他的天­性­也不允许自己鹊巢鸠占,真的把三哥架空,乃至于赶下台。

于是整个世界也因此而受益,蒙古铁骑安静地收起了刀枪,等待着下命令的那个人出现。而这个人的出场注定很难。

公元1229年8月,全体蒙古高层,包括术赤的儿子们,远在中亚忽牙思的察合台在内,从四面八方赶往位于斡难河、怯绿连河一带的成吉思汗的斡耳朵(王帐),他们要在那里举行蒙古习俗上最神圣的选择举大汗的聚会。

库里台。

这次聚会在蒙古历史上的意义无比重大,它奠定了一个帝国的真正根基——制度。在成吉思汗生前,他是无可质疑的唯一领袖,可那是由于他本人崇高权威、个人魅力所导致。说白了,他做出了神一样的事迹,于是他的子民们就给予他神一样的待遇。

可他的继任者们呢,怎样保证之后的蒙古大汗们继承他的权力?都去PK成吉思汗的在天之灵吗,根本不现实。

所幸蒙古人拥有耶律楚村。

聚会在蒙古黄金氏族高层们的主持下进行,而耶律楚材则站在相对低调的位置上提醒他们怎么做。聚会中,他们一再宣读成吉思汗的遗诏,一再重复当年术赤、察合台、拖雷在成吉思汗、所有贵族面前立下的拥立窝阔台为大汗的誓言。

很多遍之后,保证所有人都听到,而窝阔台始终推让。这由于习俗,他必须谦逊,也因为实力,蒙古全军近九成的实力握于拖雷手中!

可拖雷的心里有层层的枷锁,他是完美的蒙古男人,集所有美德于一身,当然不会去破坏传统。他没用谁暗示,主动拥立三哥。

窝阔台终于成为蒙古大汗。

那一天,蒙古黄金氏族成员脱掉帽子,把皮带扔向肩后,察合台引着窝阔台的右手,斡赤斤引着左手,象征着全体宗亲,把窝阔台拥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

拖雷举杯奉觞,宣示忠忱,大会尊奉新汗为“合罕”,意指大汗。史书里全称其为窝阔台合罕。之后是最重要的一幕。

由耶律楚材提意,以察合台为首,率皇族及臣僚向窝阔台合罕跪拜。“国朝尊属有拜礼自此始。”蒙古的内部问题解决了,开始向外部顺延。

在这两年里,外部还是发生了几件“小事”的。尤其是公元1128年,也就是成吉思汗去世的第二年,金蒙边境上出了件事,涌现了一位跨越时代,搜遍东亚、中亚都难找的猛将兄。

那一年蒙古军驻西夏边境部队闲极无聊,决定做点什么。他们在蒙古大将赤老温的率领下向大昌原(今甘肃宁县西南)运动,逼近金国国界。

从兵力、战械配备上看,这次无论如何不是要灭亡金国的顶级战争,但一来领军的是赤老温,这人与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齐名,为蒙古“四杰”,世任怯薛军之首,十大功臣之一,世袭“答刺罕”称号,享有九罪不罚特权。

这样的人领军,谁敢小觑?

二来蒙古刚刚灭亡西夏,东亚格局为之改变,这样动辄灭国的妖孽部队让人绝望到产生错觉,似乎只要100多个蒙古军人集结在一起,就能随心所欲破坏一切了,而这次来的接近一万。这些加在一起,女真人空前地重视这次被入侵,他们调来了金国总帅平章政事完颜合达。

头衔很显赫,资历出身更加不用说,但是对面的赤老温一定会嗤之以鼻,甚至会轻蔑地吐口唾沫。什么将门之子,女真英雄,这个完颜合达曾经在战争中被蒙古军俘虏过,狼狈不堪想尽办法才免当奴隶,回归金国,这样的人,让赤老温拿什么眼睛看他?

当两军对峙战斗爆发时,赤老温面对冲过来接战的女真人,再一次抑郁了。他是堂堂的蒙古名将,怎么会遇到这种垃圾?

冲出来的人五花八门,如果保留原种族服装的话,会鲜艳夺目非常漂亮,像时装展览会一样。统共才400个人,居然是回纥、乃蛮、羌、浑以及中原被俘虏过来的、犯罪避罪过来的汉人。这么个杂牌部队,取的名字叫“忠孝军”。

怎么看都是官方提醒这些痞子们忠点、孝点、乖一点……再看一下领队的人,赤老温会更加的不屑一顾,为自己高贵的战场身份不值。

忠孝军为首的人叫完颜彝,字良佐,小名陈和尚。沿袭宋人对异族的称呼习惯,比如辽国最伟大的皇帝辽圣宗叫耶律文殊奴,所以没人叫他完颜彝,而是完颜陈和尚。

完颜陈和尚出身军人世家,父亲完颜乞哥死于金、宋战争,他和他的哥哥完颜斜烈参与蒙、金战争,全被蒙古军俘虏,连同他们的母亲一起供役于蒙古大帅帐下。

很惨,成了战俘加奴隶。

时年完颜陈和尚20岁刚出头,他生­性­刚烈自视极高,尤其在乎名声,这个特点贯穿了他的一生,真正地做到了宁教身死不教名灭。这样的人绝不会忍受被俘为奴的耻辱,他要逃。一年多之后,他和哥哥完颜斜烈杀了看守,带着老母亲一起逃亡。

逃亡之路充满艰辛困苦,蒙古军沿途追捕,他们被迫弃马走小道,兄弟二人以鹿角车载着年迈的老母亲,一路共挽逃回黄河南岸。

这件事让人肃然起敬,自古非孝子不忠臣,这是衡量一个人本质的唯一准则。完颜兄弟宁死不弃老母亲,不仅为他们赢得了巨大的声誉,更是他们一生忠勇事迹的源头。

高傲的人是不能激怒,更加不能侮辱的,完颜陈和尚重回军队,对蒙古人的怒火再也不可抑制,哪怕金国分派给他的是杂牌部队,仍然被他训练成了一支硬到难以想象程度的铁军。这时他率领着400骑冲向了蒙古人,对面的赤老温肯定想不到,完颜陈和尚抱着怎样的信念。

战前,完颜陈和尚沐浴易衣,像对待一场宗才教盛典一样对待这场战争。

这世上永远都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身份高到没有海拔指数的赤老温,声名显赫到位居人类历史之巅的蒙古军队,都倒在了这支由前战俘率领下的充满了复仇欲望的杂牌军脚下。

赤老温坐拥8000蒙古战士,败给了400名金国忠孝军!

消息传出金国上下空前振奋,这是自蒙、金交战以来女真人取得的第一场大胜仗,别说什么参战部队不是女真嫡系,也别强调蒙古军大意轻敌准备不足,胜利是硬道理,胜利是奢侈品急需用品!一时间完颜陈和尚的大名蜚声中外。

而蒙古人漠然视之,算你小子幸运吧,真正怎么样,等俺们大选出结果了再看。

大漠深处库里台大选结束,蒙古灭金战争正式提到日程,可怎么具体行动,内部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间。

一个来自于去世两年之久的成吉思汗,他曾经在死前秘密地告诉了两到三个人,他个人制订的灭金计划。他们是窝阔台、拖雷,或者还要加上耶律楚材。

成吉思汗的计划是——“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

这个战略不像是蒙古人制订的,印象中蒙古铁骑以纯粹的战力碾压一切,不必用什么­阴­谋诡计,就让全世界臣服。

这不是真的。相比于战力,蒙古人的智慧更加出­色­,后世人们只看数据的话,会找出哲别、速不台以两个万人队横扫呼罗珊、波斯、阿哲儿拜占、阿剌伯伊拉克,逾太和岭(今高加索山)向北,击败阿速、勒思格、薛儿克思、钦察合台诸部联军,再灭亡涅培儿河(今第聂伯河)流域内的斡罗思军等等匪夷所思的一长串战绩,一定以为蒙古人神勇天纵,是天然的战士。

这没错,可其间哲别等人频繁使用反间、离间等计,一次次从内部瓦解了敌方联军,这才取得了上面辉煌到不可思议的胜利。

所以产生自成吉思汗头脑中的灭金计划,必然是智取,绝不会只使蛮力。既然这样,人类历史长河中首屈一指的战术大师订了计划,还有必要有别的说法吗,蒙古人像神一样的崇拜他,又怎么会有反对的意见呢?但真的就有。

新任大汗窝阔台。

越是资历浅薄的领袖就越急着证明自己,他有新的点子。继位的第二年,他亲自出征主持灭金大计,所制订的计划与成吉思汗的借道宋境,迂回埋伏正相反,他要强攻卫州(今河南汲县),进而强渡黄河,之后就会直面开封。

那时再强攻开封,就可以灭亡金国,这多省事。

窝阔台合罕认为凭籍着蒙古战士无与伦比的肱二头股可以搞定一切,那么战争机器就要以这个思路开动。这位蒙古大汗二世命令蒙古汉族系统里的史家,史开泽进攻卫州。

金国在上一场大胜里沉醉,好多年没有舒展过的心灵变得强健,蒙军来犯是吗,打回去!金国皇帝给完颜合达增兵至10万,完颜合达给完颜陈和尚增兵至3000,渡黄河支援北岸的卫州。

战争变得简单粗暴,像是回到了蒙古初期、金国初期的时代,两个少数民族拔出刀子来聚堆互砍,看谁先扑街……既然是这样,那么人数翻倍的忠孝军成了战场上的太阳,完颜陈和尚复制了不久前在大昌府的奇迹,他再一次击败数倍于己的蒙古军。

之后,世界突然间安静了。

蒙古军居然一败之后全军退走,没有再纠缠卫州。这是为什么,女真人想不通,难道成吉思汗死了,蒙古人武功全失?

武功全失的是窝阔台合罕,他被迫回到了他老爸的思路上去。铁一样的事实让他清醒,他真的不是他老爹,而他老爹也真的没把蒙古帝国完善。

成吉思汗拥有至高无上的管辖力度,在本族内部予取予夺随心所欲。他则不行,他对于蒙古帝国,尤其是军队,基本上只有征调权,而没有领属权。这个折扣非常大,打得蒙古大汗很是自哀自伤,他算是主人吗,行动只要一不顺,下属们立即强迫他回到老路上来。

成吉思汗灭金计划执行。

当年五月,窝阔台合罕下令分蒙古军为三队,他自领中路军攻河中府,下洛阳;斡陈那颜率左路军攻济南;拖雷率右路军由宝­鸡­南下,借道宋境,沿汉水出唐、邓诸州,从侧面迂回至金国后方。三路军相约明年春季会师开封城下。

左路军、中路军没有什么好说的,无论是济南府所在山东道,还是位于山西永济县附近的河中府,都是蒙古人常去的地方,木华黎早就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杀人放火了,以蒙古大汗之威亲征,一点难度都没有。所注重的,是拖雷率领的右路军。

难度点首先在于“借道”。

成吉思汗觉得行,是因为“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可惜的是,他不清楚关于仇恨,各个民族各个时代的沸点不同。

他可以因为一位祖先被女真人钉死在木驴上,就跟金国不共戴天。女真人能够因为几斤东珠,几条人命,几位姑娘的名声,就跟辽国死磕到底,可他不清楚世上还有赵构、秦桧之类的“人”,对全体家眷被虏为奴都不在乎。

那么还何所谓仇恨呢?

所以拖雷想借道宋境,去抄金国的后路,本身就有先天缺陷­性­难度。果然,拖雷率军南下,先攻下了天水军(今甘肃天水南)、成州(今甘肃成县)、西和州(今甘肃西和西),再向前就接近了南宋的军事要塞沔州,拖雷决定展开政治攻势。

他派使者去沔州陈明利害,无非是给俺闪条道俺替你砍仇人决不动你家一草一木之类,得到的回应是……南宋沔州统制官张宣把该使者砍了。

理由很充分,你带这么多人想进我家之前还抢劫了俺家好几座城池还保证一草一木都不动,当南宋人这么好骗吗?!

金国你们想打,南宋也不放过,才是你们的真心事吧。之前的“丁亥之变”早就印证了这一点,贪得无厌的东西,别想从俺这儿占便宜!

平心而论,张宣的决定没错,这么想更没错,蒙古人从始自终打的就是这种主意,之前是打西夏不忘南宋,这次是打金国不忘南宋,总之只要蒙古帝国存在一天,那么吞噬就永不停止。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能想明白。

拖雷火了,以抢劫起家的寒带种族本­性­发作,不让道是吧,那就武力借道。蒙古军全力攻陷沔州,之后兵分两路,一路迅速向东攻击兴元府(今陕西汉中),夺取饶风关,这是原定的行军路线;另一路南下,一路抄掠蜀川腹地,直到果州(今四川南充北)。

看样子拖雷很像是被激怒到头晕程度了,他扔下战前策略专心和南宋较劲,其实这正是他­精­明的地方。如果不想一路和南宋死磕,在每一座城池前都陷入苦战,那就只有在最开始进攻时就凶猛无比,让南宋不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他得逞了,南宋四川制置司被迫供应粮草,提供向导,送瘟神一样沿途详细指点,保证这帮蒙古大爷不走错路,不砍错人。

拖雷有吃有喝沿汉水东下,出邓州,遥遥间对开封城形成了战略包围。

金廷慌了,新上任没几天的金哀宗完颜守绪面无人­色­,大后方告急,所依峙的天险成了摆设……他骤然觉得末日临头。紧接着蒙古大汗窝阔台亲自近距离给了他迎头一­棒­,窝阔台合罕的中路军攻陷郑州,前锋游骑已经出现在开封城下!

十万火急。

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必须调­精­兵回防。而­精­兵在哪里……潼关,完颜合达、完颜陈和尚都在那里,集结有重兵15万之众。

金国就是这样陷入了成吉思汗给他们挖好的泥潭,就是这么的无可奈何,哪怕知道这时从潼关调兵回防是百里争利,必厥上将军的事,也没法不这么做。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能眼睁睁地看着都城被攻占,自己保存实力吗?

那还有什么意义!

金国15万­精­兵,其中骑兵2万,步兵13万,在公元1232年正月的严寒大雪中千里狂奔回救开封,他们不顾一切了,第一倾巢出动,没留下什么人,连潼关都不要了;第二为了速度,只带了几天的粮食,彻底轻装上阵。至于饿倒了怎么办,这个简单,只有尽快冲回都城才有饭吃。

金国版破釜沉舟。

这样的速度,真的似乎迎回了转机,他们在邓州境内的禹山(今河南邓县西南)处就堵住了蒙古右路军。拖雷也变得被动,他被迫兵分两路,使本就居于劣势的兵力更加分散。一部分甩开金军,继续向既定目标挺进,去与窝阔台合罕、斡阵那颜会师围攻开封。另一部分与金军纠缠,但是效果不好,金军没有被截断,连方向都没被扰乱,仍然在向开封城尽全力运动。

这是那个时代里最艰苦的一次行军,金军行动仓促,衣衫单薄粮食缺少,恨不得一步迈到都城,哪怕立即接战,也能喘口气。

可实际情况是,他们连眨眼都是奢侈的。蒙古骑兵仗着马快弓劲,时刻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他们行军时随时偷袭,他们每当要安帐休息时,都会有蒙古骑兵突然间蹿出来,黑暗中一阵箭雨,­射­得金军帐篷千疮百孔,等他们­操­家伙冲出来时,人早跑没影了,现场连根蒙古马毛都没剩下。

金军没法休息。

形势很快变得更加令人发指,蒙古兵不止在晚上­骚­扰,连金军白天埋锅造饭时都要来打断。这群寒带草原战士在冰天雪地里玩得很开心,时间久了,女真人发觉出不对劲。

这到底是谁在堵截谁?

之前15万金国­精­锐从潼关不顾一切急行军回救都城,拼死拼活在禹山把拖雷堵住,之后两军纠缠在一起,怎么看都是蒙古人假宋灭金的意图落空了,可现在看来,味道怎么品怎么不对。

金军真的堵住房了拖雷吗?

拖雷分出一部分兵力仍然向开封进军;

金军敢就地歼灭拖雷大部队,不受这种疲劳战术的损耗吗?

当然不敢,威胁到开封城的不止是拖雷这部分,蒙古大汗窝阔台亲征,游骑已到开封城下,那边十万火急,哪怕再大的损耗也得受着。这就造成了金军咬紧牙关不吃不喝不睡觉,时刻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在冰天雪地里迅速筋疲力尽。

而蒙古军像狼群一样环峙周围时隐时现,控制着行军的速度、疲劳的程度,­精­确地掌握着那个临界点的到来。当时的金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等他们走到了钧州(今河南禹县)以南的三峰山时,才猛然发现不对。

他们竟然已经陷入绝境。

拖雷近三分之二的兵力一直和他们纠缠,近三分之一急趋开封,窝阔台临近开封……所有的情报都直指开封,可在三峰山,金军猛然发现不仅拖雷那三分之一的兵力突然出现,连蒙古大汗窝阔台都挡在了他们的前头!

直到这时,女真人才如梦初醒,蒙古人的攻击点到底在哪里。哪是什么开封城,根本就是潼关这支金国仅存的­精­锐部队。所有的调动都只为了这一个目标而服务,怎样调他们出关,怎样逼迫他们,怎样疲劳他们,怎样掌握住节奏,使包围圈形成,形成时正是他们筋疲力尽之时。

这些,蒙古人都做到了,在河南境内的三峰山一带。

禹县附近的三峰山,地势非常一般,只是低矮平常的三座连在一起的小山头,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地貌。如果一定要说这座三峰山有什么特殊,那是独一无二的历史人文传说。此地是钧州,相传有钧台,是华夏第一王朝“夏”开国时,夏禹王举行祭典的地方,后来又成为夏桀囚禁商汤的地方,这些都是华夏文明的源头之处,意义重大非同小可。

可在公元1232年的冬雪中,这里充满了绝望和暴力,15万饥寒交迫的女真士兵面无人­色­地在寒风暴雪中瑟瑟发抖,他们的手甚至没法握住比寒风还要冷,结满了冰凌的刀枪。蒙古军在外围围而不战,分批燃火烤­肉­。一阵阵的香气飘了进去,那比致命的毒气还要歹毒,让女真大兵们饿得发狂,却没有勇气,更没有体力冲出去决一死战。

直到这时,蒙古兵仍然没有发动最后一击,他们还在算计,要怎样才能以更加稍小的代价,覆灭这支金国仅存的­精­锐。

蒙古军放开了一条通往钧州的“生路”……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步,蒙古人还不集体冲锋,把三峰山变成屠宰场,杀光里边的金军。他们不是纵横世界无敌手,动辄毁灭数十万计的敌军吗?这么想应该没有错,过往无数次战役,世界各种族都深受其苦,可是里面有些内幕并不是谁都了解。

蒙古军惯于以弱胜强,两个万人队横扫欧亚,可是东亚的对手与那些不同,女真人毕竟雄居世界之巅近百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如这15万­精­兵,仍然是世间不可悔的强大力量。

蒙古人对之相当重视,不仅借道南宋,还出动了……4万骑兵。

这个数字怎么看都有些不着调,且不说是不是过分小觑了女真人,至少也是太不把蒙古大汗本人当回画。才4万,领军的又是大汗又是监国亲王,这不是君子自处险地,没事找死吗?

可查资料能得到答案,蒙古人基本也就能派出这么多人了。

蒙古军开国时期全部兵力大约只在15—20万之间,这时家大业大地跨欧亚,哪一处都得留人,导致的后果就是大汗亲自出马砍人,也只能凑出区区4万兵力。

好在蒙古军完美地制订了计划,完美地执行了计划。

这时满山冰雪中,蒙古人闪开了一条小道,饥寒交迫的金军明知凶险,明知后果是怎样的,也不得不开始了逃亡。

教科书般的一幕出现,“道路”闪开,重围中最生猛的一小部分金军冲在最前面,他们向北面的钧州跑去。蒙古军没理会他们。

落在后面的,反应迟钝的都是­精­疲力竭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的,这些人占绝大多数,他们被蒙古军斩成几段,分割屠杀。

血­色­三峰山,除几千人之外,15万金国潼关­精­锐都死在了这里!

逃出去的命运更加悲惨,先是完颜合达的副手移剌蒲阿,他跑得最快,目标不是钧州,而是原定的目的地金都城开封。也就是说,不管情况怎样,他一定要去拯救京城和他的皇帝,哪怕是败了,也要冲到那里才行。可惜的是,他在半路上被追上了。

移剌蒲阿被俘,遭劝降,答以“我是金国大臣,只应死在金国。”不屈被杀。

完颜合达在完颜陈和尚的保护下冲破蒙古重围,逃进钧州城。蒙古军随即杀到,城池几乎立即失陷,完颜合达在乱兵中被杀,身份确认后,首级被送至开封城下,向金国京城示众。

战斗逐渐平息,没人发现完颜陈和尚。

这时完颜陈和尚已经杀出了蒙古军包围圈,如果要逃,他能逃走;如果要隐藏,他能静悄悄地活下去。可是他没法容忍这些。

宁教身死,不教名灭。

如此大战,金军最后一支­精­锐之师全军覆灭,他身为全军名将,怎能默默偷生!思前想后,完颜陈和尚觉得生无可恋,难道说,金军还有重新振作反攻蒙古的可能吗?没有,那么何必活着。

完颜陈和尚单骑来到蒙古军前,自陈身份,要求见蒙古主将。蒙古军如临大敌,层层围住,押送他去见拖雷。

完颜陈和尚见拖雷不跪,朗声说道:“我乃大金忠孝军统领完颜陈和尚,大昌原、卫州、倒回谷之胜皆我为之!我如死乱军中,人将谓我负国家,今日明白来死,天下必有知我者!”

蒙古人爱的就是这样的硬汉,拖雷亲自劝降,可以想像,他被拒绝的有多么冷硬倨傲。蒙古人的另一面随即出现,只要是敌人,哪怕是札木合也要被铁木真杀掉。

完颜陈和尚被先后砍断膝、胫、足,他怒骂不绝,蒙古人用刀把他的嘴划开,一直割到了耳际。他“血而呼,至死不屈。”

如此忠烈,让蒙古人也收起了刀。自拖雷起,蒙古人围在完颜陈和尚的尸体周围,以酒洒地祝祷——“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

完颜陈和尚是女真人的英雄,他的死不应以胜负论之,不能以得失论之,更不能以聪明、愚蠢论之,甚至于英雄也不应该有国界之分,比如完颜陈和尚为什么会如此忠烈。

纵观女真发迹百年间,大人物出过很多,战争狂人更是不计其数,以“女真战神”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为例,他再怎么样,也没法让人敬佩,更弗论赞他一声英雄。

因为他无信义、不勇敢、无原则,只是一个在满足国家的大前提下满足自我杀戮享乐愿望的强盗罢了。完颜陈和尚截然不同,他不止是由于悲情而感染我们,更重要的是人生的­精­神内核。由女真人所修的《金史》中记载,此人每每于军中读《孝经》、《论语》、《春秋左氏传》等儒家经典,“军中无事,则窗下作牛毛细字,如寒苦之士,其视世味淡然。”

这样的人,与汉人何异。不管其他种族的人怎样看他,汉人们认可、敬佩他的所作所为。

三峰山之战结束,蒙古人得到了所有想要的,蒙古、金之间的分水岭出现,三峰山这边瓜熟了,开封那边的蒂也落了。

蒙古军从四面八方堂而皇之地向开封城挺进,他们攻克了饶风关,进占没有了兵力的潼关,只在洛阳城下受到了阻力。

洛阳城里只有3000余名三峰山残卒、百余名忠孝军余部,留守官撒合辇病重无法出战,绝望愤郁中自投护城河而死。金将强伸领军,率士卒于冰雪寒风中弃甲­祼­身死战,又命令数百名壮士在城头上奔跑呼喊,声势与数万人相似。再创制了一种叫“遏炮”的发石器,击毙数千名蒙古军。

洛阳城被围困3个月,蒙古军始终无法破城。

当然,这也是因为洛阳无关紧要,不足以影响大局有关。蒙古军像洪流一样南下,直扑开封,主导这一战的是蒙古名将,曾横扫中亚的速不台。

为什么不是拖雷?

孛儿只斤?拖雷刚刚完成三峰山之役,为蒙古帝国征服东亚奠定下了坚实基础,这时他应该乘胜前进,进一步建立不世功勋才对,怎么会突然在战场上失踪呢?

他不是失踪,而是死亡。

那一年的五月间,窝阔台合罕突然间病了,病得很重,眼看要死。按蒙古惯例,蒙古最高档次的巫师登场。该巫师竭尽全力终于得到了病因的真相,他说,是历年以来蒙古人杀生太多有­干­天和,长生天降罪,山川泽林生怨,所以蒙古大汗必死。

拖雷当时侍病在侧,问怎样禳解。

巫师给出答案,必须要由黄金家族的直系亲王代替,蒙古大汗才会安全。

成吉思汗子孙众多,然而真正的直系只有四人。术赤早死,窝阔台本人生病,察合台远在中亚,只有拖雷近在身边。

仁侠的拖雷没有半点的迟疑,直接问要怎样代替。巫师要他去野外向天地祈祷,之后喝下了一碗据巫师说从他三哥身上洗涤下罪孽的水。

拖雷一一照办。

孛儿只斤?窝阔台的病随即痊愈,孛儿只斤?拖雷死亡。

哪怕再单纯的人,也会从上面的事情里嗅出­阴­谋的味道。甚至可以说,这根本就称不上是什么­阴­谋,而是赤­祼­­祼­露的谋杀。

最重要的战役打完了,拥有全蒙古最强军力的拖雷还需要活着吗?作为新一代大汗,难道要永远仰四弟的鼻息,时刻战栗在四弟的威胁之下?

无论谁都忍不了。

那么拖雷看不穿这些吗,身处乱世,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枭雄怎么会不懂这些。他完全有能力拒绝,甚至以此为由,与窝阔台决裂,真正就推翻之,索­性­就真的当一回大汗!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喝下了那碗水,让混合着­阴­险、龌龊、痛苦、犹疑、毒药的液体流进自己的身体,他用多年的回忆去沉淀过滤,让这些只剩下亲情。

拖雷死了,年仅40岁。

随着他的死亡,窝阔台安心了,合罕陛下从战场上退了下来,返回熟悉的漠北草原。在那里,有无数的各族美女、醇酒在等着他,幸福的生活开始了。

金国的苦难正式到来了。

大批蒙古兵在黄河北岸游弋,到处、随时制造灾难。焦点开封城下,主将速不台下令强攻,而另一方面,蒙古人保持了五惯的特­色­,在暴力之余,展开了诡计。

以窝阔台合罕的名义,要求金国投降。条件是一份几十人的金国大臣及其家属的名单,并要绣女、海冬青等特产,一起送到漠北。金帝完颜守守绪喜出望外,还有这种好事?!他立即册封被他软禁的二哥完颜守纯的儿子完颜讹可为曹王,送出城去当首席人质换和平。

可是蒙古攻城部队在同一时间内骤然加强了攻势,速不台下令驱赶抓来的开封附近的居民,不分老幼一起背负土石去填开封城的护城河。海量的百姓在刀枪的逼迫下冲向了护城河,“倾刻平十余步”。之所以能这么快,是因为动作缓慢的,和土石沙砾一起倒在了河中,当了填充物。

情况紧急,守城的金军部队理所当然地举起了武器,比如弓箭,要去­射­杀威胁到开封安全的人。这很自然吧,却被人第一时间叫停。

金国宰相完颜白撒。

这个完颜是个妙人,他是皇族,目不识丁,手不握刀,属于文武两废那一类。可是深通宫廷生存之道,以及享受。此人上位,每天都要带着大批­精­美食物器具进宫,理由是宫里准备的宰相工作餐实在难以下咽。

这位公子哥这时紧急叫停,据他本人理解,是非常有必要的。

因为两国正在议和,尤其是蒙古大汗已经开出的条件,金国皇帝准备全盘同意,这时怎么可以反抗呢?那样诚意何在!

在护城河急剧缩水之时,完颜白撒向速不台喊话,声明依据窝阔台合罕的最高指示,两国正处于谈判,不能开战。

速不台冷笑一声,俺只受命攻城,没听过其它命令。攻城,攻城!

城下蒙古军磨刀霍霍,只等护城河变平地。城上金军­干­瞪眼,连举起武器自卫的权力都没有……这么说吧,当年北宋灭亡时也没出现过这样­操­蛋的一幕。逼得没办法,满城的军兵百姓一起嚎叫,直到皇帝陛下听见了,跑出来看情况。

那一天开封城里雨雪交加,大地泥泞,金国皇帝完颜守绪一路步行,来到州桥附近。居民跪满一地,有些人动作太猛,误磅了他的龙体龙袍。完颜守绪沉痛地说,他知道现在很危急,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换和平,比如他舍了自己的儿子,曹王殿下(那是他儿子吗?)去蒙古当人质,还有大批的金银财宝,都不要了,希望能保佑你们平安。

如果这些都不管用的话,那时你们再死战护城吧。

天知道那一天女真人的动作有多快,他们冒着城门打开,蒙古军一拥而入的危险,把曹王、各­色­人等礼物送出城去,满足了窝阔台合罕开出的条件。

和平没有来。

开封保卫战才正式展开。

这场战斗一直发生在城墙内外,所以拼的不是马刀弓箭,而是各种攻防器械。由于年代距离北宋亡国时已有百余年,所以科技也着实的先进了一些。

双方都有新家伙登场。

金军先动手,他们向城下扔石弹。每弹大约一两斤重,不太沉可以迅速不停地扔,算上重力加速度的话,实战效果应该挺狠。

蒙古人回敬以更大的石头。他们抬出来当时世界上最可怕的抛石器——回回炮。这种巨大的抛石机在蒙古西征途中攻城略地,把中亚一带的人都砸服了。这时在开封城四角每一角都集中了几百架之多,而且炮弹充足,从周边搜罗到了足够多的石碌碡。

也就是石头大磨盘。

大家想一下,得用毛驴等大牲口才能拉得动的石头大磨盘从天而降是啥情景。在当时基本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遮挡,尤其是城头上的木制防守器械。几天之后,开封城头全是碎木头、碎骨头,而石碌碡们“几与里城平。”

本来是没有办法的,砸得多了就有了办法。金军在城头上用麦桔、马粪裹住尚存的器械,用索网、牛皮作为悬空防护减低大磨盘的冲击力,暂时让情况好转。奈何蒙古人在破坏方面着实的有天赋,他们不用石头了,而是发­射­燃烧着的大木头。

大块木材上浇上从西域带回来的石油,仓促间根本没法用水扑灭,开封城就此陷入一片火海。所幸开封的城墙巍然不动,由后周世宗皇帝柴荣所督建的外城墙,墙土皆取自虎牢,“紧密如铁”,巨大的石碌碡砸上去,只是稍微凹下去一点点而已,没有半点开裂崩塌的迹象。

这条城墙既然这么牛,近300年了还这么无解,那么就先解决它。蒙古人想出新办法,为了防备城头上砸下来的小石头,以及一些火器,他们用大量的生牛皮围成了一条通道,直达城脚下,立即开挖,挖出一个能容三四个人的小洞|­茓­。

有了这个洞|­茓­,里边的三四个人偈土拨鼠一样,很快就挖出了一条地道。几天之后,地道多至上千条,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挖通城墙,进入城里。

等来的不是速不台的命令,而是金军的新办法。女真人的大脑在南方住的时间长了,智慧增长也很快,他们推出了一种新武器。

震天雷。

这是用大铁罐子装火药,点燃引信之后,用抛石机扔出去。“其声如雷,闻百里外,所爇围者半亩以上,火点著铁甲皆透。”

这东西平时用都给蒙古军以沉重打击,这时金军把它顺绳子悬至蒙古军挖的小洞|­茓­近傍,轰隆一声巨响之后,“人与牛皮皆破迸无迹”。

挖洞至此失败。

金军开始反击,他们使用了“突火枪”。这物件像近代的喷火器,“注药,以火发之,辄前烧十余步,人亦不敢近。”蒙古军实在也拿这东西没辙。

攻城战整整进行了16昼夜,蒙古军使尽招数,不能攻克开封,而城里城外死伤者无数,“内外死者以百万计”。

百万计应该是夸大了,可实际情况的惨烈可以想见一斑。事到这一步,速不台本人也知道短时间内再也没法奈何这座坚城,而蒙古军主力返回漠北,他不可能迅速得到补充。速不台派人进城允许金国求和。金国上下有列里逃生的感觉,立即同意。

金国付出海量珍宝、犒军物资,速不台率军后撤,蒙古军散布在河洛之间,休整以待时机。

开封城里陷入狂欢状态。死里逃生的感觉是那么的动人,金廷百官相率入宫庆贺,金帝完颜守绪本人也及时向上天感谢,减御膳、罢冗官、放宫女,上书不得称圣,改圣旨为制旨……一大堆的做派,让人搞不懂他是女真人的皇帝,还是汉人的皇帝。

老天爷对这似乎也糊涂了,郁闷之余给了完颜守绪一个回条。你丫的既然不办实事,那就给你个最起码的结果。

由于城里城外死尸太多,没有及时处理,开封周边瘟疫流行,两个月内又死了近百万人。

不讲卫生,后果是严重嘀。

公元1232年的蒙古人和公元1127年的女真人一样,在和与战之间毫无诚信。居住在开封城里的一方,一次次没完没了的受骗。

早春时节以极大代价送走了瘟神速不台,才到了八月间,蒙古草原深处就传来了新的价码。窝阔台合罕又说话了,他要金国的皇帝陛下亲自去漠北草原深处,和他面对面地敲定和平条约。

……完颜守绪直接“病”了,声称连床都下不了,绝对没法长途跋涉。

蒙古人心实,真的病了吗?俺派人近距离看看。派来的人叫唐庆,唐使者在历史中名声不显,做起事来却非常认真。他来到金国的大殿上,发现对方的准备工作很到位,一张大床摆在殿上,完颜守绪本人躺着,等待他的检查。

这真的是彻底放低了身段,想当年北宋灭亡前夕,赵佶父子也没这样迎接过金使。可惜这对唐使者无效,唐庆作为一个汉人,在成吉思汗时期就出任蒙古军职,历任万户、元帅左监军、龙虎卫上将军,主持过上一次曹王入质,怎么看都是个狠角­色­。

狠人自然办狠事。

唐庆围着金国皇帝的御榻来回转圈,边转边看,边看边问,几次三番强迫金国皇帝从床上爬起来,跟他出城去漠北。

完颜守绪躺在床上说啥都不起来,装孙子装得那叫一个地道。你蒙古使者再凶,总不至于把他硬拎起来提出城去吧?

唐庆当天没这么做,事情总要再观察一下。他约好明天继续观察,然后下殿回驿馆吃饭睡觉。睡到半夜出事了,一大群女真人拥了进来,把他和其余随行人员全身砍死。金国除了像完颜守绪这样的怯懦版滚刀­肉­之外,还是有些倔强凶狠不自侮的男人的。

事情发生了,完颜守绪再害怕也没法追悔。他下令对此沉默,不追究,也不向蒙古方面解释。当然他更清楚,这事大发了。

几年前,有个伟大的国王叫摩柯末,他杀了蒙古的使者,后果是国家被灭,家族离散,亲妈都没保住,自己更死在了无人荒岛上。

完颜守绪思前想后,知道前途暗淡,危急中又有人报告,说开封城里的粮吃光了,已经把老百姓的粮食都搜刮了上来,也没有几斤。这让本就惊悸的完颜守绪再也坐不住,他的眼前闪现出了他光明伟大正确的父亲的身影。

沿着老爹曾经的路走吧。

……逃出京城。

只不过当年他老爹金宣宗完颜珣逃出中都可以去开封,他这时逃出开封要去哪里,半点目标都没有。宰相完颜白撒提意去归德(今河南商丘),说那里久为北宋西京城防出­色­;元帅完颜官奴说去卫州(今河南汲县),说那里有粮,至少能吃饱。

皇帝本人想去的是汝州,可是全体部下都被吓着了,提醒他那是开封的西边,那个方向300里以内连个活人都找不着!

完颜守绪低下了沉重的头颅,再也没法抬起。可是总归是要走的,哪怕不知道去哪儿,也得离开开封城,鬼知道什么时候蒙古人就又冲到了城墙外面。

年底时,金帝率领半个朝臣班底,带着数万军队逃出了他的京城,临行前,他与太后、皇后、公主等宗室痛哭告别。之所以不带这些家眷走,一来是要安定开封城内民心;二来是也实在带不走,巨大的后宫会把他拖成龟速。

金帝的逃亡之路第一站是攻击卫州,这主意是元帅的,领军的却是宰相,多么完美的和谐之道,军政双方都照顾到了。

卫州里是金国的军民,之所以造反,都是因为粮食。开封城饿疯了,官方派人来强抢,卫州城的人也要活着,当然会反抗。

反抗的结果是金国皇帝亲自带人来抢。

兵临城下,卫州城城门紧闭,完颜白撒大骂城里人无君无父罪该万死,正来劲,蒙古军到了。速不台知道金帝出逃之后,一边调集人马重围开封,一边火速追击,终于在卫州城下把金帝最后的一支军队堵住。

战斗在卫州城下展开,在白公庙结束,除了完颜白撒本人身先士卒光速逃跑成功之外,数万金军全军覆灭。金帝完颜守绪在稍远处的魏楼村傻等,直到完颜白撒跑来报信,才知道死到临头。

完颜守绪以前所未有的果断和速度继续逃跑。

目标归德。

夜幕下,金国皇帝、宰相一行六七人爬上一条小船渡过黄河,逃往归德。其实当时上战场上金军覆灭了,可还有很多零星的战斗和抵抗在进行,他们一逃,一切立即结束。

好容易逃到归德,聚笼了些人马,所有军民都忍无可忍,要求处死完颜白撒。金帝也早就受够了这个皇族公子哥,痛恨之下,给他安排了一个别致的死法。

把完颜白撒关进一间空屋子,不给饮食,整整7天之后,这个总嫌宰相工作餐不可口的顶级纨绔终于活活饿死。

卫州之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河朔大地,也传进了开封城里。民众们终于知道他们被抛弃了,恐惧绝望转化成了愤怒,发泄目标当然是政府,具体的倒霉对象是留守的两个宰相完颜珠颗、完颜奴申。这或许是人类情绪的自然表露,却不料带来的是真正的地狱。

民心永远可用。

这一次用的人叫崔立。崔立,时任金国西面元帅,他带着200名甲士杀掉京都里两个宰相,部分高级将领,自称太师、军马都均由、尚书令、郑王,他的弟弟崔倚当平章政事,崔侃当殿前都点检,一言而蔽之,他总揽金国大权。

面对鲜血、暴乱,百姓们很高兴,终于出口气了,终于有强人站出来了,有希望了……崔立给出的希望是身着御衣,出城与蒙古军主将速不台协和,条件是蒙古人立他为儿皇帝。

北宋的张邦昌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冠落到头顶上时痛不欲生,崔立则欣欣然努力争取。面对送上门来的“儿子”,速不台微笑着表示赞赏。崔立­精­神大振,回到开封,立即着手去做他盼望已久的赏心乐事。

破坏,永远是人类的原罪,永远能勾起人类灵魂深处最原始,最­操­蛋的快感。

崔立回开封,第一时间下令烧掉城墙上的各种防御器械,宣布这是蒙古人接受投降的最基本条件,而他就是蒙古人授权的受降监督人,开封城的死活,全在于他是否满意上。

怎样满意呢?

破坏。

崔立下令搜捕跟随金帝出逃的官员的家眷,抓到之后拷打玩亵无所不为,全部家财都搜刮殆尽。这种恶行迅速波及到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上至公卿贵族金国皇室,下至各级官员、平民百姓,全都被轮番胖揍,直至吐出每一格铜板。

民间的钱、皇宫的钱,都流进了崔立的私宅。

搜刮得差不多了,崔立才想起了蒙古爸爸,他把金国两宫皇太后、梁王、荆王及宗室500多人押进37辆大车里,送俘北行,交给了蒙古大军。金国皇室一锅端了之后,他又选“三教、医流、工匠、绣女”各­色­人等送出城。

凡此种种,除了贡品里缺了两个落难皇帝之外,公元1127年北宋灭亡时的情况宛如重现。这一幕是如此的鲜明,时空倒流的感觉之外,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这是报应吗,这是报应吧!当年北宋只是没有遵守几个小条约罢了,就被女真人空前残暴的欺侮,天理何在。

就在此时。

唯一遗憾的是,不是宋人亲手还报而已。只是事情还没有完,什么样的机会都有可能出现。回到开封城,崔立的风光时刻转眼即逝,因为蒙古军还是入城了。蒙古人是很有黑­色­幽默天赋的,他们进城之后,没有第一时间铺开军力,扑向满城的平民百姓,而是集中人手,先去了崔立的家。

速不台从中亚打劫到东亚,是位资深型强盗,非常­精­通怎样用尽可能少的­精­力,抢到尽可多的财宝。何必费力去亲自搜刮呢,先让崔立忙,把好东西都集中在崔宅,之后一锅端,多省事。

连同崔家本来的财产,一起被蒙古军搬走。崔立欲哭无泪,想讲理没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离他远去。至于他的下场,同样是碎的。

蒙古人抢完他家,对之彻底放弃,开封全城的百姓一拥而上,他、他全家全部变成碎块。

老窝被端时,在外的金帝完颜守绪也正忙着,他在最后仅存的几个部下中间巧妙斡旋,成功地使之互相残杀,丧失金国最后一丝元气。

事情是这样的,“金国政底”抵达归德,人员共计如下:皇帝一名,完颜守绪;元帅一个,蒲察官奴;统兵元帅一枚,马用;大臣一只,李蹊;马军总领一只,纥石阿列里合;还有一个是归德府当地的知府兼武官石盏女鲁欢。

大猫小猫三两只,矛盾仍然深深深深深几许。

先是石盏女鲁欢,作为坐地户,他深深地感到了危机。这么多的大佬驾临,置他于何地?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骨子里的化外野人气息发作,最先想到的就是机遇。

把皇帝老子据为己有,进而号令……另外那几个。

石盏女鲁欢以城里粮少为理由,要求这些天里陆续集结的兵力分散出去,到外围自己找食吃,只留下元帅蒲察官奴统领的450名忠孝军,马用嫡系的700名步兵。对于这事,军方倒没什么反感,这是正常反应,平时也会出现。

军队争权嘛。

可金帝陛下郁闷了,他找到元帅蒲察官奴,小声说爱卿,这个石盏女鲁欢把咱们的军队分散了,你要小心些啊。

蒲察官奴怒了,他想到自己高贵的身份,元帅!不是什么西面元帅、统兵元帅,是元帅!他早就看石盏女鲁欢不顺眼了,当然还有马用,现在皇帝有了暗示,那还等什么?他立即行动,目标是……鼓动皇帝跟他走,离开归德去海州。

金帝不明所以,反应迟钝。元帅大人不悦,行为举止开始反常。金帝再一次心理波动,莫非元帅也有了异心?他派马军统领纥石阿列里合去监视一下。不料该统领是元帅的亲信,转身就把这事挑明了。金帝既惊且愧,决定表现一下风度。

完颜守绪派大臣李蹊摆下一桌酒席,请蒲察官奴、马用去赴宴,希望他们以国事为重,都大度些,杯酒解恩仇,一笑了之吧。

很男人的感觉。

马用喜欢,他欣欣然赴宴。蒲察官奴也去了,他带了把刀……酒宴上血­肉­横飞,马用、李蹊全都被砍死,事态紧接着扩大,蒲察官奴再接再厉,把石盏女鲁欢也捆翻,搜刮其家所有财产之后,一刀砍倒,接着又屠灭其家族。

做完了这一切,蒲察官奴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此时才真正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元帅。金帝完颜守绪吓得魂飞魄散,一顿饭居然吃出了这等后果,实在太崩溃了。好在他的元帅大人体会到了他的心情,把他关进了一座独门独院的大房子,名叫照碧堂。

让他在里边享清福。

军政大权由蒲察官奴一手掌控,他也­干­得着实有声有­色­,不出一个月,居然大败蒙古军队。事情的起因是上一次卫州大败的时候,蒲察官奴的老妈也被蒙古军俘虏了,他以此为由,暗中与蒙古军联系,要以实际行动救他妈。

蒙古军欢迎这种孝顺,多次接触中逐渐放松了警惕,在端午节这一夜,蒲察官奴突然率领忠孝军450人登船,偷袭了蒙古军的驻地。战果非常辉煌,蒙古军主将撒吉思卜华败死,3500名蒙古军掉进河里淹死,被杀的也超过3000之数。

蒲察官奴得胜归来,更加趾高气扬,完颜守绪在照碧堂里长吁短叹,以泪洗面,哭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一直要受这个奴才的挟持?左右亲信侍卫适时出现,给他出了个主意,陛下先是吓了一大跳,之后细想,似乎除了这么办之外,也真没别的法子了。

某天,金帝约元帅聊天。元帅很傲然地来了,他问心无愧,眼下虽然跋扈了些,但绝没有背金降蒙的心思,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至于说皇帝的感受,乱世啊,再考虑那些心情了礼仪了什么的,还让不让人活了?他是强人,就要起到强人的作用。

蒲察强人被皇帝陛下亲自拔刀砍中,紧接着侍卫们乱刀齐下,变成了蒲察­肉­泥。

金帝完颜守绪终于结束了归德之旅,他重新带上人,嗯,比之前少了太多的人,去心目中更好的地方蔡州。如果说归德之旅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他成功地所身边随行的所有大臣都玩死了。

一路无惊无险到蔡州,这一带很安全,蒙古军的兵锋过不及此。当金国皇帝策马进城时,满城的百姓都哭了。

不是感动,是可怜他。堂堂大金国的皇帝陛下,居然只带了几百个随从,50匹马,满脸菜­色­,衣衫褴褛,像逃难似的躲到这地界来了。

他们出于习惯,给金帝以全城最好的吃住待遇。做着这些时,他们不知道迎来的是些什么怪物,会带给他们怎样的噩运。

蔡州,今日的湖北枣阳市西南。虽说是历中名城,能追溯至隋朝,可在战略上来说,远远不如归德,至少有4处致命缺陷。

1, 归德四面环水,天然护城河;蔡州没有;

2, 归德粮少,水产丰富,不怕久困;蔡州粮储有限,坐吃山空;

3, 蔡州是金国的南部边疆,与南宋相距不过百里。万一蒙、宋联手,瞬间就会被围攻;

4, 归德如果不保,可以顺水路去蔡州;蔡州如不保,还能去哪里?没到最后时刻浪费了最后一招,相当于慢­性­自杀。

这些完颜守绪都不管,他受够了。在开封时受够了蒙古人的欺压,在归德受够了本国臣子的“欺压”,好容易逃到了蔡州,他才不管后面会怎样,人,总是要活在当下的~~

他安定下来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洛阳陷落了。那边强伸孤军死战,面对强敌不说,还被友军出卖,败亡是注定的。

对此,完颜守绪表示完全没有压力。洛阳很重要吗,开封都丢了呢,难道他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以死殉城吗?开玩笑。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个月过去了。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完颜守绪进入蔡州城之后,这个世界居然风平浪静,再没有发生任何的战乱。

蔡州,真是避风塘啊。

完颜守绪的情绪一天比一天好,开始想起自己是谁了。他要求当地为他修筑宫殿,尤其是要先盖一座见山亭,以便他闲时游憩。

大臣完颜仲德脸孔抽搐,陛下啊,蔡州的装修是比皇宫差多了,可总比露天地强。现在亡国在即,还大兴土木,您不怕人心离散吗?

……扫兴。

只天之后,完颜守绪另一个欲望升腾起来,派亲信外出,在城里为他物­色­美女,尤其指出,他只要Chu女。

大臣完颜仲德都快哭了——“百姓无知,神不可不畏!”

您可以随便折腾自己仅存的臣民,可上天会怎么看,在开封时至少还知道减御膳散宫女做些面子工程,这次居然赤­祼­­祼­上阵,什么都不顾了。

……真扫兴。

完颜守绪被连连限制,只好在蔡州城里悠悠然混日子。三个月转眼即逝,该来的终于来了。来的不止是蒙古人,还有南宋方面的孟珙。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蒙古人与长江南岸取得联系。窝阔台合罕派使者过江,南宋迅速同意联手灭金。很多人,包括绝大多数的史学家们都判定南宋这个举动,和当年北宋联金灭辽一样,只顾着眼前小利,却招来了日后大祸。

其实不然,这一次南宋的决定半点错误都没有。首先蒙古约宋灭金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了,南宋一直没有同意,为的就是不想走老路。至少不想在敌方互噬胜负未分之前选合伙人。可这时不一样了,金国灭亡在即,哪怕完颜阿骨打复生也绝无转机。

开封都已经陷落,国土只剩下长江北岸一线,如此绝境,再加上百年间的不世血仇,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蒙、宋联手的消息很快传过长江,被完颜守绪知道了。这位金国末代皇帝给宋朝写信,里边说得倒也透彻——“……蒙古灭国四十,以及西夏,夏亡必及于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齿寒,自然之理。若与我连合,所以为我者亦为彼也。”

这个道理很浅,相信谁都能理解并且想得到,可这时让南宋与马上灭亡的金国联合,共同对抗本来没有怨仇的蒙古,难道南宋疯了吗?

更何况,完颜守绪说着这些话,做着相反的事。他悄悄命令秦州元帅粘哥完展进攻饶风关,他本人也会随即向蜀川方向移动,双方合力攻击兴元府,进而谋取南宋的四川之地。

……这就是金国的诚意。

哪有什么­唇­亡齿寒合则两利,都是些政治上的托词,都是些终生以骗人为生的强盗杀人犯!金国是这样计划的,真正的实施人是当年封建九公中的恒山公武仙。这个汉人对金国的忠诚度无与伦比,远远超过各个西面、东面、北面等元帅。为了金国,哪怕所有的完颜都往后躲,他也会往前冲。

武仙集中兵力猛攻南宋川陕重镇光化,历史证明,他真不是一般的衰,光化区域的守将是……孟珙。他非常准确地踢中了当时南宋硬度最高的那块铁板。武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死伤惨重往回跑,孟珙不依不饶穷追不舍。

双方在马蹬山再次大战,武仙输掉了所有筹码。孟珙击破了他九寨重兵,阵斩之外降7万金军,武仙本人只带了六七个人仓惶逃走。

金国偷袭四川,挖南宋的­肉­补自己疮的美梦就此破碎。

万般无奈,完颜守绪使出了女真人传统中的最后一招。像完颜阿骨打当年面祭天一样,他率领金军跑到蔡州郊区,摆开香案,向上苍祈祷。

很显然这没用,蒙古军很快到来。主将名叫塔察儿,是蒙古黄金家族中的显赫人物,他的爷爷是成吉思汗的幼弟铁木格斡赤斤,父亲名叫只不­干­。这一支派的人出生就注定了啥也不用­干­,什么好事都会从天而降,每一次的封赏都比别人加三倍。

幼子守灶,天然优势。

塔察儿很聪明,出兵之前先与南宋官方打好了招呼,选的人也非常讲究,是襄阳知府史嵩之。史知府本身能力出众,更重要的是伯夫无比高大——史弥远。权二代之间的勾通非常顺畅,史嵩之立即派兵调粮,支持蒙古灭金。

九月,蒙古军兵临蔡州城下。十一月,南宋以孟珙为主将,领兵两万,运粮30万石,相继抵达。塔察儿热烈欢迎,孟珙满脸微笑,双方划定围城地界,主攻方向,约定互不侵犯。另有小道消息,据说俩人互相看着都觉得对方英明神武,于是结成了兄弟。

这样很好,便于互相配合攻城。

这时蔡州城里金军的实力比3个月之前要高很多,散落在江淮之间的败兵勇们向金帝身边汇集,已经达到了万人之上。

­阴­冷的寒风中,蔡州之战开始。数万蒙、宋联军分地段向城里猛攻,大体上蒙古军主攻西门,南宋军攻打南门,不过战场瞬息万变,总有些时刻比较特殊,让一些郁闷的事在不经意间发生。

某一天,塔察儿命令蒙古汉系大将张柔率队5000名­精­兵强攻。张柔工作认真,身先士卒,冒着枪林箭雨奋勇先登。结果很遗憾,当天的雨下得大了些,他身中数箭从半空中摔了下去,眼看这位“蒙古人”就要死在城下,南宋的前锋军突然出现,把他救了出去。

张柔活了,很多年之后,无数的汉人都痛心疾首地追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救这个杀才?!

这是公元1233年,张柔要在1238年才能生出他那个著名的儿子——张弘范。就是这个张弘范率领蒙古军进攻南宋,擒文天祥,败张世杰,在崖山逼得陆秀夫背负宋末帝蹈海自尽,灭亡了南宋。

早知如此,当时在蔡州城下,会有多少把南宋的战刀,把张柔砍成­肉­泥!

战争在继续,蒙、宋联军先后决开了柴潭、练江之水,使蔡州失去了本就不深的护城河,之后合力齐攻西门,蔡州的外城就此陷落。这时距开战仅过去了一个月。

内、外城之间被金军挖出了一条深壕,是这条战壕让很多的事有发生的时间。先是金帝完颜守绪的哀叹。他深知大势已去,对内侍叹息道——“……我为金紫光禄大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恶,死也无恨。所恨者神宗传祚百余年,至我而绝,与自古荒­淫­暴戾之君同为亡国之主,惟此让人愤愤不平!”

这番话让他在历史上赢得了不少加分,元代名儒郝经就发出了“天兴不是亡国君”的感叹。哈哈,真是这样吗?

逃跑家族的遗传,搞死所有高级将领的事迹,灭亡前也不忘享受的无耻,这些都是谁­干­的?

这人发完感叹之后,仍然想突围,哪怕外面的天地再没有金国的半寸土地,他仍然要把逃跑进行到底。可想而知,他被堵回来了。

蔡州内城变得比当初的开封城还要地狱,被围三个月之后,城内物价腾贵,粮食断绝,居民只能以人畜骨和芹泥充饥,最后的一次盛宴是完颜守绪杀了50匹厩马、150匹官马给守城士兵吃,老百姓眼看着没份。想当初,迎金帝入城,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公元1234年正月,戊申夜,南宋主将孟珙下令对蔡州发动总攻,蒙古军也把蔡州西门凿开了5个通道,双方几乎同时杀进内城。

同一时间,金帝完颜守绪召集百官,传位给金国东面元帅完颜承麟。完颜承麟,金皇族,前宰相完颜白撒的弟弟。

蔡州临时宫殿里,场面肃穆庄重,金国君臣并没因为灭亡在即而慌乱,他们有条不紊地举行着仪式。完颜守绪让位,完颜承麟推辞。

完颜守绪说:“朕体素肥,鞍马驰突不便。爱卿敏捷有将略,万一能免,能保我大金国祚不绝,也了却朕的心愿。”

这话让完颜承麟没法拒绝,金国最后一位皇帝就此诞生。

大礼刚毕,四面喊杀声已近在眉睫。完颜守绪立即走回后院,在幽兰轩自缢身亡,史称其为“金哀宗”。这个皇帝哪怕有万千错谬,可国君的本分已经尽到。“国君死社稷”,面对亡国之祸,他不乞求,不投降,更没有被绑缚献俘,殿庭受辱,这份硬气让他远远超出了其他的亡国之君。

比如北宋的徽、钦二帝!

金末帝完颜承麟在外殿听闻金哀宗死讯,没有急着突围,而是率群臣入内殿举哀。“哭奠未毕,城溃。”大家七手八脚忙着焚烧金哀宗的遗体,可这也是蒙、宋联军所必得的战利品,全城的焦点瞬间就凝聚到了这里。乱兵杀入,金廷权贵刹那间全成­肉­泥。

金末帝完颜承麟死,这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皇帝,大约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城里的战斗仍在进行,大臣完颜仲德率领一千金军­精­锐与蒙、宋联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直到金哀宗、金末帝的死讯传来。残兵只剩近500余人,他们在完颜仲德的率领下集体投汝水殉国。至此,金国灭亡,立国凡120年。

这个崛起自白山黑水之间的塞外种族在最后时刻保持了铁血风格,却没法改变灭国时的惨痛经历。说它的建立,起于反抗,过程神勇,让人不自禁地为之鼓掌叫好。事实上我们也这样做了,一如当时为完颜阿骨打的喝彩。

可是穷人乍富之后就迅速迷失了自己,为了利益最大化,压西夏灭北宋,惨酷荼毒无所不用其极。赵佶父子哪怕再有错,就真的值得用困饿污辱杀戳灭国来报复?还有那些皇族的无辜女子,她们又有什么不对?!说到底,女真人无非是举世无敌之后兽­性­发作而已。

人在江湖,有时是要信命的。人在做,天在看,一切都有报应。说没有?看事实。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平定天下,不杀一降王。轮到赵光义,杀李煜逼小周后毒钱俶,杀德昭、德芳、廷美,坏事做尽。开封沦陷时北宋皇族,也就是他的直系后代的命运众所周知。

金国怎么对北宋的,蒙古人就怎么还给了他们。

而元世祖平灭南宋,免去宋帝系项牵羊的俘囚之礼,授上司徒,封瀛国公,日支羊­肉­1600斤供养南宋皇族,可称丰厚。即使后来有宋人以宋帝旗号造反,蒙古人也没有借机加害。对世仇金国,窝阔台合罕的命令是:“除完颜氏以外,余皆赦免。”可见杀戮的对象只是金国皇室。

日后朱元璋兴起,元顺帝逃归沙漠之后,其子孙数百年绵延不绝,这难道不是证据吗?冥冥天意之中,谁敢说做了事不用买单?!

金国灭亡了,实事求是地说,除了女真族之外,没有谁怀念它。它留在史书中的印迹,除了鲜血、暴戾、破坏之外,很难找出其它的闪光点。最起码不像蒙古,蒙古人在史书中留下的印迹,除了鲜血、暴戾、破坏之外,还有广阔的胸襟、恢弘的气度、不变被征服者的衣冠、不限制宗教。而这些,也同样适用于辽。

金?

不让人愉快。

至于说文化贡献什么的,就更加可怜了。大金国百余年间雄踞东亚,是世界最强国。再四百余年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居然又回到白山黑水间,过着和完颜阿骨打早期一样的日子了。这说明了什么?没文化真可怕,在刀枪上输了之后,只能被打回原形。

金国无文化。

蔡州之战结束,塔察儿和孟珙重新强调了友谊,平均分配了战利品,包括金哀宗没有烧完的尸骨,各自回国交差去了。

于蒙古而言,塔察儿带回来的东西很一般,全在意料之中,只需要签名查收就可以了。对南宋则不然,南宋举国上下欢庆若狂!

金哀宗的尸骨被奉献于太庙徽、钦二帝的遗像前,算是为两位“落难”祖先报仇血恨。孟珙还顺手牵羊抓回来金国的参知政事张天纲,赵昀派人去羞辱之——“有何面目至此。”同时祭扫河南祖宗陵园的准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一切都预示着南宋的春天到了。

不止是灭掉了金国,更重要的是赵昀终于亲政了。十年,整整十年的时光,他一直坐在皇帝的宝座上沉默着,一语不发,作垂拱状。

这时,史弥远终于死亡。

史权臣死了,对于他的死,笔者无言,南宋也无言。他做得实在太成功了,不禁让整个国家沉默,也让任何想诅咒、想痛斥的人说不出什么。在他的任期间外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他都很清醒地应对了,历史证明,就像直到蔡州之役时才答应蒙古联合灭金一样,他的选择总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不吃亏。

能指责他什么呢,无非是把南宋搞得更加文适武僖,加倍的死水一潭。可这说到底,又不是自他而始,他只有连带责任,不必论杀论剐地上纲上线。如果实在要加他罪名的话,是压制。史弥远听任外部世界千变万幻,他只冷静旁观。

现代人都知道,不能与时俱进的,只能被时代淘汰,南宋看似在紧要关头痛打落水狗,既灭了世仇,还交好了蒙古。

其实,大谬不然。

这些都是后话,南宋这时的主题是庆祝,是自豪。尤其是赵昀本人,他雌伏十年,早就有了自己全盘的打算,正好一一实施。第一,确立史弥远的历史地位。这至关重要,要知道他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完全是史弥远一手策划的,如果史弥远是错的,那么置他自己于何地?

所以当有人弹劾史权臣时,赵昀统统不听,反而为其歌功颂德,树立成南宋的政坛偶像。

反对声很快就平息了,因为史权臣的敌人本就不多,基本上都在活着的时候被他本人处理了。至于世间所有事物的估价者道学家们,也对他没什么恶感。

史弥远一生不与道学为敌。

于是乎,史权臣比之前的韩国戚要幸运得多了,名列宋史的正臣栏,不必去与秦桧、张邦昌之流为伍。怎样,生前身后都妥妥当当。

真聪明人也。

赵昀也很聪明,他保全了史弥远,却狠抓史弥远的党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朝廷的中下层­干­部成功大换血,权柄快速回到了皇帝本人手中。

可以开始办点实事了。

一个重要的议题摆上桌面,由一个投降的金国将领提出,简称为“据关守河”。具体指的是把南宋的国境防线从淮河、大散关一线,向北推进至黄河、潼关一线。这样会把北宋的三京,东京开封、南京归德、西亦洛阳都重归版图。

如果能成功的话,会大致上恢复北宋当年的疆域。

这太诱人了,尤其在报仇血恨自信提升的当下。每一个南宋人都心痒难搔起来,这真的可行吗?朝中很快分成主战、主守两派,各自列举了一大堆的理由,支持或主动,或不动的对策。

主守的人是史嵩之,他有那么点私心,雅不愿在他伯父之后有人迅速立功,成为新一代权臣。他说,中原早已残破,军队北进无法自给自足,完全得从南方调运。眼下南宋本就国力空虚,根本无法支撑,尤其此举是与蒙古争利,无异于虎口夺食,小心为蒙古南侵制造理由。

平心而论,他说得有些道理。可千载一时的机遇出现了,真的要眼睁睁地放过吗?军方赵范、赵葵兄弟,新任宰相郑清之都提意当机立断,马上出兵抢地盘。

支持他们这一观点的,是蒙古军队近期诡异的动向,他们静悄悄地向更北的北方运动,对中原大片土地视而不见。

蒙古贵为大陆有史以来版图最广袤的国家,其领导人要下的棋实在是太大了。黄河流域、长江流域诚然是大片土地,然而却不能始终只关注这一块区域。

首要的世仇大敌金国被消灭,已经完成了蒙古的宏观意图。现在,他们必须得把目光投­射­到其它的区域里去。

比如高丽,比如钦察。

说来高丽纯粹是无妄之灾,它好好地在朝鲜半岛上过小日子,突然间一伙金国败兵逃了进来,紧跟着蒙古人也到了。

高丽国王住得很偏,对市场行情却很了解,他第一时间向成吉思汗效忠,带人帮着蒙古人把金国逃兵给灭了,同时检查国库,决定每年给蒙古人上贡。这让成吉思汗很满意,高丽顺利渡过险关。可随后就被一个偶然事件打破。

高丽的治安差了些,蒙古使者在路上被强盗杀了。高丽方面集体冷汗,商量的结果地球人都知道,他们理直气壮地宣称啥也不知道。恰巧当时花剌子摩不顾一切向蒙古挑衅,蒙古军除少量留守之外倾巢出去西征,连木华黎都只有一万多嫡系,哪有空理会且偏又远还穷的高丽?

一连七年信使不通。

窝阔台上任,派人一连攻下高丽40多座城,嗯,高丽的城小了点,不必惊讶。高丽人又服了,蒙古留下72个官员撤军。一年后,72人全部被杀,高丽人又不服了。蒙古人再打过去,很不巧,主将居然被流矢­射­杀了。这下子高丽人心气大增,居然冲出朝鲜半岛,杀进了蒙古人的辖区。

这事刚好发生在公元1233年,也就是蒙、宋联手灭金时。小小的高丽人在背后舞刀弄枪,蒙古人快气疯了,他们当然得先解决这些。

同时得兼顾钦察草原。

术赤死得太早太突然,金帐汗国的压力大增,身在异域,不进则退,蒙古人为此招开全族大会,商量怎样解决。

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或许都是草原地貌的原因吧,蒙古人对中亚、钦察一带地区的兴趣明显比黄河、长江流域内的汉族聚居区浓厚。

这次举族大会定下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决策,为了西方,蒙古黄金家族的所有支脉、万户以下所有那颜的长子全部聚集出征。

引用《元朝秘史》中的有的原话是——“……其诸王内教巴秃(拔都)为长,在内出去的教古余克(贵由)为长。凡征进去的诸王、驸马、万千百户,也都教长子出征。这都教长子出征的缘故,因兄察阿歹(察合台)说将来:长子出征呵,则人马众多,威势盛大。闻说那敌人好生刚硬,我兄察阿歹谨慎的上头,所以教长子出征,其缘故是这般。”

这种语言风格很有特­色­,元朝百年之后,到了明朝初年,朱元璋他们说话也这个味道。限于篇幅,不然把朱元璋立在太学里的一块训诫碑原文录上来,可以互相印证。

长子西征名义上以长子中的长子拔都为主帅,实际上的前军主帅是横扫欧亚,不久前还随成吉思汗攻掠过那土地的速不台。

这场声势空前浩大的西征要在第二年,公元1235年时才展开,可准备工作要提前很多,至少兵力都在向西方集结。

远在江南的南宋不见得能迅速知道这些隐秘,但对随着蒙古兵力向西集结,整个中原地带变得空虚起来的事实,却再清晰不过地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赵昀赞叹曰——“中原好机会!”

宋廷决意北进,以据关守河、收复三京。为此赵昀大展帝威,办了件在宋朝前所未见的狠事。他把之前的主守派,从史嵩之开始全体罢免,都放假回家,彻底杜绝这些反对派在后方搞小动作。之后任命赵葵为收复三京的主帅,赵范为两淮制置使兼沿边制置副使,节制两淮人马,策应入洛部队。

六月间,宋军开始了北进。打头阵的是原淮西置制使全子才,他率领万余名淮西兵自庐州出发,目的地是原北宋旧都开封。

一路上,仿佛人间地狱。

再没有传说中市民如织的城镇,统计中不会少于100个的,人口1万至10万之间的城镇早已消失不见,沿途只有“茂草长林,白骨相望,虻蝇扑面,杳无人踪。”宋军在这样的环境里北进,不愉快,但也没有任何的阻碍,就收复了原南京归德府(今河南商丘)。

沿途没有敌军。

蒙古人像是消失了一样,任凭宋军进入河南。全子才没有停留,他率军直奔终极目标开封城,在他身后,主帅赵葵也尽起两淮­精­兵,带着众多器甲战械,向开封运动。

先收复三京,再据关守河,这是地理所决定的必然步骤。

全子才在七月上旬入开封。

开封早已是一座死城,宋军鼓嗓呐喊进城,城里一片寂静,回应他们的只是空旷的回音。经点查,偌大开封城,曾经居民百万的人间奇迹,只剩下了不到300户人口。这就是金国百年经营的结果,这就是蒙古人入侵之后的局面。

蒙古军仍然不见,按说全子才应该继续进军,直抵黄河南岸,完成既定目标。可是他就此按兵不动,直到半个月之后,主帅赵葵也抵达了开封。

赵葵大怒,既而狂怒,再而沮丧。

大怒是因为全子才,如此良机,坐怠尽失,按律当斩。可是他巡视一圈之后,发现入城的宋军早就没有粮了,半个多月只吃蒿草和面做的饼,这样怎么能去打伏?

狂怒是为了运粮。

计划中由京湖区域运送的粮草迟迟不到,经查是因为某些人的小动作。是史嵩之,这个北进的反对派哪怕被停职了,仍然搞风搅雨,教唆京湖制置司在运粮上­阴­奉阳伪,着实该杀!

可是转瞬间赵葵又变得沮丧。关于运粮,也许是史嵩之暗中下绊子,可他本人一路北行,走的是什么路比谁都清楚。

那根本不是人走的道。

在蒙、金战争中,蒙古人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决开了黄河寸金堤,黄河泛滥成灾,道路水深至腰,有时甚至会淹没脖颈,健壮的士兵带着军械走都万分艰难,更何况牛马人力所拉的运粮车?!这不是谁能用鼓动教唆就能达到的阻挠,更不是谁能用鼓动命令就能克服的困难。

还能继续北进吗?

理智点,应该让军队休整了;可三京已复其二,黄河近在眼前,只差临门一脚的事,谁能舍得这千载时机?赵葵命令立即挺进洛阳,就此把黄河南岸的要塞都占领,之后再休整也不迟。宋军旋即以徐敏子为监军,率领一万三千人进取洛阳,杨义领兵一万五千为后援,搜尽开封城,为他们各自携带了5天的口粮。

粮食,再一次成为了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七月末,徐敏子进入洛阳城。至此,宋军拼尽全力,终于达到了原定目标,所差的只剩下一座潼关了。可他们再也没法前进一步,连在原地生存都是件高难度的事。洛阳城里一粒米都没有,有的,只是蒙古军刚刚撤走的各种迹象。

一阵寒风在宋军心头掠过,洛阳城里的蒙古军去了哪里?

很快,消息传来。作为后援部队的杨义被蒙古军在洛阳城外偷袭,一万五千人死伤殆尽,近一半落入滚滚洛水之中,杨义本人仅以身免。蒙古军终于出现了,直接把入洛宋军分成两段,入城的画地为牢,野外的尽数歼灭,至此进退两难。

每一个宋朝大兵都清楚了眼前的局势。蒙古人之所以大量撤军,让出整个河南区域任凭南宋北进,完全是挖了个大坑。千载一时的机会要不要,不要,那是两百余年的盼望,谁舍得;要,就会像眼前这样,战线漫长,无法供给,主动送上门去让蒙古军个个击破。

而蒙古军只需要一支编制很小的部队,就足以实施这个计划。

八月一日,洛阳城里的宋军终于绝粮。绝粮的意思是所有能吃的都已经吃光,包括战马。第二天,宋军决定撤退。

洛阳距开封不远,距南宋边境很远,可徐敏之根本不敢向开封撤,那会把火引向己方大部队,而所谓的大部队也早就筋疲力尽。

徐敏之率部向南突围,蒙古军追击百余里,宋军死伤惨重,很多与其说是战死的,不如说是疲劳饥饿而死。主将徐敏之身中箭伤,由300余名残兵护拥下苦战7天,终于逃回南宋边郡光州。

消息很快传到开封,赵主将最初决定立即增援,可部下们劝他正视现实,别说开封城里的宋军到底有多少战力,光是洛阳城的条件,就会让它变成个添不满的坑。趁现在没饿到徐敏之的程度,马上后撤吧。马上的意思是,第二天一早立即启程。

消息很慢才传进临安。

南宋的皇帝陛下忙着把先前颁发的各种嘉奖令,甚至派去河南祭奠祖陵的指令都收回来。之前一直是进展、喜报,谁知道形势急转直下,宋军已经一溃千里。更加郁闷的是,后方的粮食此时终于已经运进了河南境内,于是再也运不出来了……

这件事发生在南宋端平元年,进军的终点站是洛阳,史书称之为“端平入洛”。行动持续了近两个月,以轻率出师始,以仓皇败退终,留下的是一片荒唐可笑的印象。临安城里刚刚开始亲政的皇帝啊,您还真是天真、纯洁、可爱。

事后盘点一下,端平入洛有三个直接后果。第一,物质伤害。南宋国防力量被疾剧削弱,军民死伤十余万人,近百万石粮草遗留在敌境,战械辎重损失无数;第二,心理伤害。南宋由刚刚的联蒙灭金提升的士气瞬间全没了,从此彻底丧失了与蒙古主动争胜的心气,变得被动消积起来;第三,给了蒙古南侵的合理借口,连起码的道义之争都彻底输掉。

端平入洛既然失败,亲政的皇帝自然要做出新的举措来证明自己,那就是“端平更化”。更化,就是振兴图治。端平更化,就是端平年间一直在振兴图治。

端平一共有三年。

很多史学家认为这不准确,说赵昀的振兴要持续了很多年,从端平开始,历经嘉熙,直到淳祐年间才结束,一共有19年,所以应该是“端平——淳祐更化”。

不管怎么说吧,他在入洛行动失败之后立即选择了振兴,就像蒙古人在入洛行动之后立即选择了报复。公元1235年,蒙古军从漠北老家起兵,向整个世界四面八方同时发动进攻。

向西,浩大的长子西征开始了。以拔都为首的蒙古第三代战士从这一年起,至1241年,他们连续攻灭了不里阿耳、钦察、斡罗思、也烈赞等区域,进而破莫斯科、罗斯托克、阿速国、乞瓦、伽里赤,兵锋直入马札儿(现匈牙利)。

公元1241年春季开始,长子西征进入爆发期,第三代蒙古战士彻底熟悉了沙场,他们攻入西里西亚境内,与捏迷思(德国)军激战于里格尼茨,获压倒­性­大胜,在冬季,他们把战线推进到了维也纳多瑙河一带。这时漠北传来了必须撤军的命令。

长子西征结束,拔都率军北还,在伏尔加河下游的营地立国,建萨莱城(今阿斯特拉罕附近)为国都,统有东起也儿的石河,西至斡国思的辽阔地域,史称其为钦察汗国。

向东,蒙古东征高丽,狂妄的­棒­子们这次惹了大麻烦,不仅被赶回老家,还被一连攻破大半个国土面积,最后只好把太子送了出来当人质,表示永久­性­真诚臣服。

向南,蒙古人非常重视南宋,派出了窝阔台合罕的二皇子阔端率西路军攻打四川,三皇子阔出率中路军南下荆襄,大将阿术鲁率东路军进攻两淮。

战斗在南宋的三个国防区域,四川、京湖、两淮同时打响。

先说四川战场。蒙古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似乎认真了解过中原历史,知道欲取江南,必先取四川,之后顺流而下,无所阻挡。

窝阔台合罕的二皇子阔端负责这一战区。攻川必先取蜀口,两军都直奔要害,在蜀口、沔州一带展开激战,四川战区最高长官制置使赵彦呐被击败,兵困青野原。危急关头,宋军都统官曹友闻率部死战,冲破重围,终解青野原之围,把蒙古军挡在阳平关、­鸡­冠隘一线。

这只是开始。

第二年的秋季,阔端再次出击,他已经探明了四川的虚实,知道了决胜点在哪里——曹友闻。曹友闻全军覆没于大安军,赵彦呐本人带头逃跑,蜀口守军立即一哄而散。四川门户大开,蒙古军长驱直入。川北重镇剑州、利州、潼州、阆中、顺庆相继陷落。

十月,成都的受难日到了。

蒙古军化妆成宋军混进了成都,成都失陷。残忍的阔端下令血洗锦官城,城池被烧毁了,民众被屠杀,有记载一共死亡了140万人。

南宋的上游重镇尽失,国都安全顿时下降,可以说蒙古人掌握了灭亡南宋的钥匙。

中路京湖战区同样惨淡,蒙古军自河南南下,唐州、邓州、均州相继投降。枣阳、光化、德安先后被攻陷,这些州县除了道士、儒生等极少数人之外,全被屠杀。次年二月,蒙古兵临京湖区域最重要的据点襄阳,这里由宋军统帅赵范亲自坐镇。

大敌当前,赵氏兄弟的本质暴露。号称一时名将的双子兄弟连内部问题也处理不好。“北军”出事了。北军,是金国灭亡之后投降南宋的女真军队,他们与蒙古人有灭国之恨,会真心为南宋出力。可赵范居然在各种小问题上一错再错,搞得北军叛变。

襄阳丢了。

襄阳城非同小可,城里有着自岳飞开始就一直积攒的战械、粮草,这些数十年如一日的积累,都毁在了这时。

南宋京湖防线崩溃,曲出率领的蒙古军直线突破,随州、荆门、郢州等城相继失陷,江陵(今湖北沙市)近在眉睫,最后一道防线长江已触手可及。

当此时,四川陷落,京湖崩溃,三大战区只有两淮一线由于长年备战,防御体系完善,能与蒙古军抗衡。国家形势之危急,是南宋开国以来之最险。宋廷上下真的慌了,他们找不出任何可以挽救危机的办法,最后只能选在理论上最靠谱的一个试试。

孟珙。

毕竟是联蒙灭金的现场实施者,他应该有些能力。可是之前由于种种原因,比如他是史嵩之的部下,一直被冷藏在战场之外。

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最急迫,在于京湖。它离临安太近了,渡过长江,南宋将立即灭亡。孟珙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到位之后心里一片冰凉。没有兵,没有船,而对面全是兵,全是船!战争说到底是力量的对抗,这种局面会让任何一名战将绝望。

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事急用奇,兵危使诈。

孟珙下令封锁江面,用疑兵之计,列烛照江达数十里。煌煌烛火下,宋军军队来往频繁调度,旌旗服­色­各自不同,像是有巨大的兵力在疾速集结。对岸的蒙古军迷惑了,他们变得小心翼翼,放慢了进攻的速度。可孟珙却突然间不顾一切地提升了速度!

他派兵到对岸把蒙古军的战船一把火都烧了,彻底断绝了蒙古人渡江的可能。

京湖危机暂时解除,换作其它宋人,或许会得过且过,只要还活着就很享受。孟珙不然,他得到补充之后迅速渡江,夺回了襄阳等城镇。战略要地回来了,可里边的物资战械全部损毁,面对超级大烂摊子,孟珙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南宋朝廷变得理智,他们发现了孟珙的才能,那么很好,就尽量使用。京湖一带完全交给了他,总原则是,在这一块区域没有安定之前,孟珙不派他用。

京湖安危在三年之后,公元1238年左右彻底得到了解决。孟珙找到了一个人,他叫杜杲。杜杲,字子昕,邵武人。出身刑狱世家,走上战场,纯粹是一个偶然。

宋、蒙战争初期,杜杲所在的位置在两淮区域。

公元1236年,杜杲知安丰军(今安徽寿县)。蒙古人在年底寒冬时围城,各种蒙古传统战术统统出笼,比围攻蔡州时更上一层楼。没人期盼杜杲能有惊艳表现,一介文官有什么用为。可整整三个月里,安丰军的城头战械毁了一批又一批,杜杲能保证城上的防御始终不懈;安丰军的城墙被摧破一块又一块,杜杲能让它们迅速修补,保证强度。

蒙古军蛮­性­发作,派出敢死队,头戴金属面具,身穿牛皮厚甲爬墙仰攻。杜杲命善­射­之人专以小箭­射­其目,使之无法得逞。

三个月之后,援军终于到了。这时连蒙古人都没有预料到,杜杲居然还能保持住出城野战的实力、士气,派人里外夹攻,大败来犯之敌。

蒙古军在安丰军城下损兵折将达17000余人。

到公元1238年,杜杲因战功升任淮西安抚使兼知庐州(今安徽合肥)。城大了,敌势更大。蒙古军在城外堆起了一座高于城墙的土坝,在上面安装火炮、投石机,日夜不停攻击城内。仗打到了这地步,传统的弓箭刀枪等人力能使用的武器已经失效了,难道杜杲能派人出城,一手拿刀,一手拿铁锹,把土坝拆了吗?

杜杲在城里同样筑起一座更高的土坝,在上面同样安装火炮、投石机,两军隔着城墙互相对­射­,南宋大胜,蒙古军的战械都被焚烧砸碎。

安丰军城外的一幕重现,杜杲乘蒙古军势竭,出城追杀数十里,毙敌26000余人。这是宋、蒙开战以来南宋军方取得的最大胜利,同时也开创了城市保卫战的成功先例。

他的战术,非常像南宋初年镇守蜀川的名将吴玠。

杜杲的及时涌现,让孟珙腾出了手脚,可以去重铸蜀川防线了。这时的蜀川已经支离破碎,曾经超级稳固的蜀口防线完全失效。

蜀口,在与金国对战时,指的是以秦岭弧圈上的大散关、黄牛堡、皂郊堡,这是第一道防线;其中大散关、黄牛堡控制着陈仓道,皂郊堡控制着仙人关。这一关二堡,就是史书中经常提到的“蜀口外三关”。

外三关以南的阶、成、西和、凤等州,以及天水军,是蜀口的第二道防线;

第三道防线是武休关、仙人关、七方关。其中武休关控扼陈仓道入以中的道路,仙人关控制着从仙人关入汉中的道路,七方关控制从阶州入汉中的道路。

这是史书中所说的“蜀口内三关”。

第二道防线中的四关一军是内三关的前沿阵地,称为关外五州。

蜀口外三关分布在秦岭的南北弧圈上,很难被敌军迂回。在历次战争中损伤较小;内三关的小道和斜径很多,很容易被敌军迂回偷袭,吴玠就吃过大亏。宋、金当年在这片区域内一共爆发过四次重大战役,导致内三关严重损毁,不可修复。

在吴玠时期,蜀口兵力在10万左右。到宋、蒙交战时,兵力最多时为七万上下,几乎全是步兵,战马只有几千匹。

如此兵力如此残关,当蒙古纵横天下百战之师,结局可想而知。至公元1139年前后,蜀口关隘全部被拔除,四川成为不设防之地,东、西两川任由蒙古军出入。而蒙古军在这一年的秋天,更是调集重兵,对外号称80万,攻重庆、破开州,抵万州,直达夔峡。

下一步很显然,是占据长江上游,顺流而下,直破江南。

南宋彻底慌了,赵昀不再只调孟珙入川,而是命令孟珙以最快的速度,率领本部军马入川。哪怕让京湖一带空虚,也要先挡住蜀川敌军。

孟珙火速沿长江逆流而上,在归州、巴东一带与蒙古军交锋。他是那个时代最神奇的万金油,不论是在陆地,还是在水面,是川中,还是平原,都百分之百地起效。

孟珙顶住了蒙古军!

他一路顶着号称80万的蒙古大军,使其一路沿原线返回,沿途连想停下来攻克重庆都做不到。这一战持续到了第二年的初夏时节,蒙古史书里宣称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仅仅是天气,马上就要炎热了,所以蒙古战士才回家度假。

战争告一段落,工作才刚刚开始,孟珙要把蜀川修复一新才行。

原来的蜀口关隘不合时宜了,孟珙提出了新的三关概念。他要在夔州设置制置司副使,调关外都统司驻防,负责涪州、万州以下江面孩提,要成第一道防线;以常德府、澧州一带作为第二道防线;以辰州、沅州、靖州、桂阳军、郴州为第三道防线。

这套方案能防御蒙古军从川东东下,又可以抵御蒙古从云南、广西方向迂回穿Сhā。历史会证明孟珙的眼光有多么独到老辣,不久之后这两个方向都给南宋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破坏如果只需要一秒,那么建设或许要经历十年。孟珙入川百业俱废,要一点一滴做起,这实在是在难了。而这时他身膺南宋三分之二战线上的国防事务,也真的没法全身心投入到一时一地的建设上。

得另找人。

非常幸运,余玠适时出现了。余玠,字义夫。衢州开化(今属浙江)人,侨居蕲州(今湖北蕲春东北)。自幼家贫,不务正业。史称“落魄无行,喜功名,好大言。”曾先后在沧浪书院、白鹿书院就读,成绩……中途辍学。

一般资料里找不到余玠辍学的原因,仿佛讳莫如深有多少内幕似的,其实很简单的一点小事。子曾经曰过:少年戒斗、中年戒­色­、老年戒得。余玠少年求学,犯了头一条。

某一天,余同学去喝茶,很可能是当天风和日丽让他­精­神愉悦,一不留神和茶博士吵了起来。双方都是死催的,火越烧越旺,双方决定动手。

余同学年少力薄,初战失利。余同学狠辣彪悍,决定再来。他­操­起了一根木棍……对方死了。余玠只有辍学逃亡。

去当职业匪徒呢还是选个类似的?余玠选择了后者,他投身到淮东制置使赵范门下,当了一名幕僚。时也命也,正赶上宋、蒙交战,余玠立即脱颖而出。

前面提到的杜杲成名之战,安丰军之战,杜杲固守三个月之后得到外援,里应外合大败蒙古军。那位外援,就是余玠。事后在余玠的功劳薄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显赫的名字,蒙古军主帅叶国大王,这人被当场击毙。

次年,公元1138的寒冬,余玠守招信军,与蒙古军血战三日,身负重伤,保住城池不失。

再一年,余玠的伤好了,越想越生气,决定报复。

蒙古人家大业大手笔大,入驻开封之后,把早就淤塞的河道都疏通开了,开始大造战船,预谋水陆并进攻打江南。每一个宋朝人都知道这有多危险,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就是这么­干­的,强极一时的北宋水军就从这里开始起步。

余玠突然间率兵启动,出两淮入河南,在敌占区穿Сhā自如,奇袭开封城,一把火把蒙古军的造船厂烧成一片白地。做完了这些他仍然觉得自己委屈,顺势又威逼归德府,等蒙古军终于反应过来,向归德府集结时,他突然转向,猛攻宿州。

……宿州被他攻破了。

这之后,余玠才全军南归,安然回到南宋境内。这番壮举是南宋几十以来所未见的,一时间余玠声价倍起,广为传诵。

赵昀亲自接见他,据说仔细看了他很长时间,决定把蜀川交给他。

余玠是个划时代的人物,他对蜀川的理解,超出了当时所有人,包括孟珙。因为他发现了宏观方面的大差异。在整个东亚,甚至欧洲,蜀川都是极特殊的一块区域。

它是山地。

蒙古军横扫世界,不外乎战马、弓箭、投石器这三样武器。它们足以毁灭军队与城市,却没法征服高山与大河。

高山、大河,正是南宋所拥有的。具体到蜀川,就是高山。此前蒙古军攻破蜀口,肆虐两川,记录显示的全是成都被攻破,开州被攻破,重庆被威胁等等等等,这就是问题所在,都是城池受损,那么山呢?

和平岁月中,没人愿放弃平原,去山上居住,导致蜀川的山地,还处在原始状态,余玠要把它们利用起来。为此,余玠把治蜀的任务分成了两步走。

第一,聚统人才。

蜀川多杰士,只要用心,自古不缺。余玠­精­心搜寻,得到了王坚、张钰、张实、冉琎、冉璞等人。前三者在日后大放光彩,成为南宋战将群落里的璀璨明星,支撑着汉民族与蒙古军死战到底。后面的冉氏兄弟更具有决定­性­。

没有他们,就没有蜀川。

冉氏兄弟帮助余玠完成了蜀川中独特的山城防御体系,其中的代表作是处于重庆合州附近的钓鱼城。钓鱼城石壁陡峭,山势耸立,相对高度达300余米,山下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水环绕,南、北、西三个方位临水,只有东面可以登临。

山水之利,足以固险;山水之便,可以通达蜀川各地。如此雄关,地处如此要害,正是上天赐予蜀川的天然要塞。

可是当时却没几个人赞同,传统思维是人类的共­性­,千古以来只有极少数的人杰才能破除之。余玠想在原有的钓鱼寨上扩建钓鱼城,上下一片哗然,觉得新来的长官真是不着调。眼放着现成的城池不加固,跑山顶上去喝冷风?

余玠力排众意:“城成则蜀赖以安,如果不成,我一个人独自上钓鱼城就是,不用你们跟着。”

钓鱼城城墙高数丈,用石块垒成,全城开8个城门,分别有外廓、皇城、内城三道防线。南北各构筑一条一字城与嘉陵江相连,以便补给,同时能阻挡敌军城外运动,还可以与外城形成立体攻防。

钓鱼城的成功带起了周边一系列山城的兴建。成都、篷、阆、洋、夔、合、顺庆、隆庆八州府共建有云顶(今金堂县)、运山(今篷安县)、大获(今苍溪县)、得汉(今通江县)、白帝(今奉节县)、青居(今南充市)、苦竹(今剑阁县),与钓鱼城八座山城。

这些山城因山形而筑,“棋布星分,为诸郡治所,屯兵积粮,为必守计”,同时金州都统司迁至大获城,以守护蜀口;沔州都统司移至青居城,兴戎都统司移至钓鱼城,共同防御蒙古军沿嘉陵江南下;利戎都统司移至云顶城,阻挡蒙古军进扰川西。

以上八城与嘉陵江、涪江、渠江合称“三江八柱”。

三江八柱是蜀川的防御核心,以此为基础,南宋先后在岷江、沱江、长江、通江、南江、巴河等流域建数十百座山城。今可考地址的共44处,绝大部分是余玠治蜀时所建。这些山城一般选择不是很高的山崖上,但崖势一定要陡峭,这可以大大减弱蒙古骑兵的冲锋力量。同时依江傍水,既能借水利增山势,更能发挥南宋水军的优势与外界取得联系。

山顶一般有几十亩,或几百亩的土地,可以种田、伐木、捕猎,还必须要有泉眼。以上足备之后,山城可以自成体系,不必外界给养,就能长期生存。

余玠还总结了一整套与蒙古军作战的经验。一,以逸待劳,不可轻战;二,聚保山险,不居平地;三,多用夜劫,不可昼战;四,收聚粮食,毋以资敌。这些让蜀川形势空前大好,“军得守而战,民得业而耕,士有处而学。”

做完了这些,余玠再一次觉得蒙古人面目可憎,他决定继续报复。

余玠选择的时机非常好,在他而言,肯定不会有消息网遍布整个东亚大陆,从而知道何时该防,何时该攻,可是好人好命,他打算反攻蒙古时,正赶上蒙古的衰弱期。

余玠在公元1243年左右入蜀,修筑山城需要时间,都准备好之后,大约过去了两三年,这期间蒙古的乱事很多。

首先,公元1241年时蒙古合罕窝阔台死了,据说是饮酒过量。这人的一生在功绩上看很不错,灭掉了世仇金国,对南宋完成了压制,可在大历史的角度上看,只是个过度角­色­。他一生最大的业绩,与其说是拓地灭国,不如说是完善了一些制度。

比如在全境内设置驿站。

相反,他的死对整个世界意义重大。分布在半个地球上杀人放火的蒙古人立即停战,从四面八方赶回蒙古老家,号称世界中心的和林。这需要时间,而蒙古内部兵力空虚,尤其是窝阔台一系,他的儿子们参加了长子西征,还在赶回来的途中。

事实上全蒙古贵族们的长子都在赶回来的路上,这就给叛乱造成了极好的机会。成吉思汗的幼弟斡赤斤率领­精­兵突然杀向了窝阔台的大斡耳朵(蒙古大汗的驻地)。他是第一代的守灶幼子,有着巨大的实力,如果得逞,蒙古大汗立即产生。

关键时刻,窝阔台系的长子贵由及时赶到,斡赤斤悻悻退兵。大会如期举行,盛况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宏大的,汉地、中亚、西亚地区都有蒙古贵族到会,连罗马教廷都派来了著名的教士加宾尼等高层。“广阔的原野变得狭窄,斡耳朵内无容身之地,更没有地方可以下马。”

如此盛大,折腾了好几个月,除了经窝阔台定下了庙号“太宗”之外,什么事也办不成。因为库里台大会选择窝阔台的长子贵由当大汗,可长子中的长子拔都不同意。

术赤系一惯被排挤,连带着拔都在同代兄弟间也没地位。贵由在西征中公开叫板,说他是“带弓箭的­妇­人,胸前教柴打他”。拔都当时忍住了,把情况说给三叔听。三叔大怒,痛责贵由——“这下等的,听谁的言语,敢将哥哥毁詈?舍了你,如弃一鸟卵。如今教去边远处做探马赤,攻取坚城,受辛苦者。”

有这样的旧怨,拔都当然不希望贵由上位。

库里台终于落幕,贵由不仅当上了大汗,还让全体蒙古人立誓,从此以后,蒙古大汗只在他的家族里产生。这相当于断了其他所有蒙古人的升天之路,破坏了蒙古人最古老神圣的习俗。贵由不管这些,再接再厉,在他二叔察合台死后,把手伸向了中亚。

察合台原本把察合台汗国的汗位留给了长孙哈剌旭烈兀,贵由说“儿子还在世上,孙子怎么能当继承人。”把汗位硬生生地夺走,给了与他交厚的察合台的儿子也速蒙哥。这种事,除了他的爷爷成吉思汗之外,他的爸爸,他叔叔,谁都没有做过,它会引起蒙古的内乱。

贵由很­干­脆地死了,只当了一年多的大汗。

这一次库里台大会没有再召开,窝阔台的老婆乃马真和贵由的老婆斡兀立海迷失自己决定做当家人。这两个女人倒行逆行,很多蒙古人被活活气死,其中包括蒙古的开国宰相耶律楚材。这样的局面一直延续到公元1251年。

这之间,南宋方面发生了很多的事,除了余玠的报复之外,太多的人和事都改变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蒙古人内乱,影响了前线的战局。

余玠先是防守,公元1246年,蒙古军四路攻蜀,受阻于运山城(今四川蓬安县东地附近山地)下,蒙古四川都元帅汪德臣部惨败,汪德臣的弟弟汪直臣被击毙。两年之后,蒙古军企图从藏区南下,迂回攻宋,余玠派俞兴西征,大败蒙古军于大渡河畔。

随后余玠主动进攻,收复了蒙古军在四川最重要的据点兴元(今陕西汉中),将战线推进至接近原蜀川外围的防区。

局面大好,突然就倒。余玠的好运终止于首相郑清之的病逝。郑清之欣赏他,信任他,他可以在蜀川大展拳脚,郑清之死了,一条锁链从临安横越千里套到了他的脖子上。

新上任的首相谢方叔早就看他不顺眼,天天在赵昀的面前碎碎念,说余玠专制一方,有不臣之心。时间长了,加上之前蜀川吴曦的叛变,哪怕没有证据,赵昀也对余玠起了疑心。

赵昀召余玠到临安自辩,余玠惊怒交集,在动身之前病倒,最终忧愤而死,也有另一种说法,他是服毒自尽。

余玠死了,“蜀人莫不悲之”,临安却无动于衷。接任的余晦快马加鞭来上任,大力清除余玠亲信,以达到首都对四川的管制。州西路安抚使王惟忠,被诬以通敌罪杀害。不久,宋廷又追削余玠官秩,使这位忠臣的身后也被算帐。

然则,余玠手创的山城守蜀之法无可动摇,尤其是钓鱼城,它被扩建了,变得更加完善,尤其是城内的九井达到了92口,绝对不会有水源问题。

这些,都会在不久的将来为南宋的生存带来巨大的依托。与之相比,孟珙的成绩仍然要更高一筹。蒙古军奉行的先蜀川后江南的战略,以及余玠在蜀川的成功,让京湖地区的压力骤然减弱,孟珙不再防守,而是主动出击。

孟珙收复了襄阳、郢州、荆门军、光化军等重镇,把原岳家军防区的前沿阵地复原。时机大好,孟珙希望临安能支持他,派重兵驻扎襄阳,巩固赵宋的根本重地。可惜,赵昀在临安城里考虑了一下,还是蜀川、两淮更重要吧,毕竟京湖在胜利,那边在防守。

于是不派兵。

孟珙无奈,只能再一次专注于防守。公元1240年左右,河南境内的蒙古军调动频繁,在边境线耕种屯粮,积木造船,目标直指荆襄。

孟珙有吴玠的遗风,防守时更注重突如其来的攻击。他悄悄派兵入河南境,数道并进,有的去毁掉蒙古军的粮库,有的去烧蒙古军的造船厂,几路人马同时发动,每一面都大获成功。

烧完了敌人的物资,孟珙叹息了一声,觉得前途暗淡。

赵宋一向以财力雄强示人,与辽战、与金战,都在物资与人数上添补实际战力的差距。可是近三百年过去,一切都变了。蒙古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种族,南宋偏安半壁江山,什么事都得­精­打细算,才能勉强支撑。限于时局,孟珙决定屯田。

京湖驻军在长江沿岸耕种大面积的军田,不仅粮食自给,每年还能补还临安。

时光在这种稳定中流逝,孟珙走到了公元1246年。这一年里他很不开心,他计划了很久,也实施了很久的一件事终于有了回报,一些在宋、蒙之间摇摆不定的汉族武装选择了南宋。这对没钱更没人的南宋来说是及时雨、强心剂。

可是理宗陛下赵昀不喜欢。他觉得这是自找麻烦,像从前的李全一样,今天归宋,明天附蒙,于国何益?他们从来不去想,本是汉人,为什么会去附蒙。

孟珙在巨大的失望中病倒,重病中他深深地叹息——“三十年收拾中原人心,今志不克伸矣。”九月三日,理宗时代最杰出的统帅在江陵府逝世,时年52岁。

孟珙的离世,使江南近一半的防区出现真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统帅,其稳定­性­无人可以替代。然而赵昀是个好命的人,他在享受幸福生活之余,还得到了额外的奖励。

话说赵昀日后的庙号是理宗,顾名思义,乃理学大成之宗。该宗恨不能与朱熹活在一个时代,在他的统治下,理学家的春天到了。

理宗陛下非常醉心于为儒家清理门户。

赵昀先是来个大扫除,像杨雄,因为附会王莽篡夺汉室,那么毁掉他在孔庙中的塑像,撤去从祀的位置等等。

再增加些席位,让儒家神像变壮观。如追封孔门弟子闵子以下九人;如程颢、程颐、张载三先生“得孔孟以来不传之秘”,自然要与孔夫子、孟夫子近一些,站到孔庙,得从祀之位。

这些还只是理宗陛下早些年的创举。到了宋、蒙交战,国家危殆时,他的脑筋更加灵活,向往更加深远,为理学的建设更加的来劲了。

大体上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追封已故著名理学家的爵位。除圣人·朱早就封信国公外,周敦颐追封为汝南伯,程颢为河南伯,程颐为伊阳伯,张载为郿伯;

第二,取消王安石从祀孔庙的席位。南宋以官方诏书的形式确认王安石是“万世罪人”,赵宋之所以落到今天的地步,全是王安石的责任;

第三,“新学”代表王安石,“蜀学”代表苏轼,文学泰斗欧阳修,以及孙复、胡瑗等非理学人士全部迁出孔庙,各派学术被压制,理学正式独尊于华夏。

面对这样伟大慷慨的陛下,理学界感激涕零,集体思考,只能把世间最光辉的名词回报之,于是百年之后,赵昀被称为“理宗”。

而理宗陛下也坚持着理学式的生活,对外,他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君臣大义。时值蒙古不停进攻,他调兵遣将四处被锅很忙活。另一面,他的生活中时刻不能缺少美人。其实对一个帝王来说,这似乎不是什么毛病,但看得详细具体一点的话,就会发现那实在是……太理学了。

赵昀登基之初,两位女士走进了他的生活。一个是先朝宰相谢深甫的孙女谢道清,一位姓贾。谢道清端重有福相(估计很胖)相貌平常,贾氏非常漂亮。

作为一个男人,谁都知道怎么选。问题是老妈不同意,宁宗的杨皇后看中了有福相的谢道清,贾氏只好去当贵妃。

这位贵妃带给他,带给赵宋帝国最后一位大人物,贾似道。

贾似道,字师宪,号悦生、秋壑,天台人,进士出身。他的故事很长,这时他还没有上路,只是有了些许的苗头。

他的姐姐,准确地说是异母姐姐对他非常好。活着时最重要的事,是给他以国家小舅子的头衔;死时,非常遗憾,贾贵妃去世非常早,但时间卡得极其­精­确,是公元1147年。也就是孟珙去世后的一年,这时贾似道已经真的上路了,得到了京湖制置使的职务,可以主政一方。

要是死在了孟珙的前面,事情还真就不好说了,因为赵昀一日不可无美人,小舅子会频繁更新换代。

贾贵妃之后是阎贵妃。阎美人爱的不是弟弟,而是名誉。理宗陛下为她打开了国库,造了一座功德寺,规模居然比赵家列祖列宗的功德寺还要大,比临安当地的千年名寺灵隐寺还要堂皇,一时人称之为“赛灵隐寺”。

赵昀的后宫.超级庞大,有夫人名号的至少有1000多个,慷慨的陛下对她们的赏赐力度完全达到了力与意合的至高境界,也就是说,心情多么好,力度就有多么大。结果他的意志力实在太浑厚了,1000多个女人仍然没法满足他。

他走上了社会,在烟花柳巷内寻找快乐。当时临安城内­色­艺双绝的官妓唐安安在元宵佳节之夜入深宫,与陛下共渡良宵。陛下非常愉悦,意志力爆棚,花费巨资捧紫了这位本来就很红的角儿。这件风流韵事广为流传,有大臣实在看不过去了,上书说——“坏了陛下三十年的自修之课。”

陛下立即传旨,爱卿闭嘴,不要扩散。

……蒙古国都知道了好吧。

向外部辐­射­影响力是每个人类的本能,无论男女,都会这样办。区别只在于辐­射­的远近罢了。阎贵妃得宠之后,开始­干­预朝政,于是一个太监也应运而生,毕竟她本人没法亲自去外界指手画脚。

该太监名叫董宋臣。

多好的名字,这人揽权纳贿,无恶不作,人称“董阎罗”。官场对他无可奈何,史称“庙堂不敢言,台谏长其恶,或饵其利,或畏其威,一时声焰,真足动摇山岳,回天而驻日。”

很准确,回天之力就是董太监的独门武功。往往赵昀下的命令,他都有能耐改回来。当然,有时他也需要帮手,比如朝臣丁大全。

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今江苏)人。他长得“蓝脸鬼貌”,所谓相由心生指的就是这种人。在私人方面,他给儿子聘­妇­,发觉女孩儿很漂亮,就夺媳为妻,收入房中。公事方面,丁大全做到了御史,觉得宰执近在咫尺,可以盼望一下。

于是他去巴结当时的宰相董槐。董槐自认清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直接赶走。丁大全大怒,当天夜里私用御史台牒,调动100余名禁军,手执利刃闯进董府,抓出董宰相,呼啸出城,到了野外,扔下就走。董宰相只好半夜三更一个人慢慢往城里走。

天亮了,终于熬回了临安城里,罢相制也颁布了。董槐下课,连职务加名誉,被双重打击。之后丁大全堂而皇之地上位,如愿当上了宰执。

这就是理学盛行时期的南宋,试问理学家都在­干­什么,理学的正确­性­纯洁­性­监管­性­都在哪儿?!理学,好一个笑话。

阎贵妃、马天骥、丁大全、董宋臣,这四个坏人在赵昀的中后期祸乱南宋,朝堂上的公务员对他们无可奈何,民间更伤不了他们半根毫毛,只能用些小手段发泄怒气。有人半夜在朝门上大书了八个字——“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小手段起了大作用,赵昀被这八个字震动了。事实上这也正常,很多位高权重可以俯视众生如蚂蚁一样的大人物,之所以总是那么的淡漠、无动于衷,都是因为蚂蚁们的淡漠、无动于衷。

你不去触动他,他怎么会知道你?

这时赵昀知道了,开始注意起身边。马天骥被罢免,丁大全被罢免流放,在押解去海南岛的途中,他被押解武官故意拥落水里淹死。阎贵妃病死,唯有董宋臣这个死太监一直好运,赵昀非常地疼爱他,一直活到了赵昀死的几个月,这奴才才完蛋。

赵昀还追赠了一份节度使头衔的临别礼物。

以上是赵昀个人原因导致的南宋朝政紊乱,所谓理学名家与理学皇帝会给一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局面。回到最为重要的战场上,他的好运倒是没有衰竭。小舅子非常给力。

贾似道是个早就被定义了的人物,他坏,他笨,他贪,他懒散,他爱斗蟋蟀……等等等等,但是历史记载了他最初走上战场时的风采。

他比绝大多数的宋朝官员强太多了。

贾似道上任京湖置制司之后,继续推行孟珙的屯田政策,每年的产量比孟珙时期更高,可以向临安反补粮食30万石。战场上的表现也很出­色­,姐夫陛下很高兴,决定让他进步。

进一步,从京湖区域上提一步,过长江到两淮区域去管理。京湖置制司交给了原广西经略安抚使李曾伯。李曾伯,字长孺,号可斋,祖籍覃怀(今河南沁阳附近)。在宋史中人们一般把他定义为词人,因为他的词写得的确卓然大家。

实际上是位出­色­的建筑师。

李曾伯上任,开始大力修整工事。经3万将士历时数月,原本战毁多处的襄阳、樊城各自成为周长9里、405里的军事要塞,尽复岳飞以来的宏伟旧观。

来日国难,襄阳篱藩,曾为赵宋抵挡了多少年的蒙古兵火。这份功劳,自李曾伯始。

时间进入公元1251年前后,宋朝人在忙于建筑之余,忽然间发现边境那一边,蒙古人似乎也在忙着砌墙,很多的城池要塞拔地而起。

西起四川,东至淮东,在南宋的全部边境线上,遍布蒙古人的军城。

蒙古军修筑的著名要塞,在蜀川有沔州城、利州城、成都城,在京襄有光化城、毗阳城、枣阳城,在两淮有亳州城、海州城。

屯田的力度更大,地广人稀的河南大地上重新出现了庄稼。这远远大于南宋京湖一地的屯田面积。对此南宋并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是尽量添乱。比如利州城,南宋四川守将全力以赴不停­骚­扰,让蒙古人建了整整5年才把这座城盖起来。

可毕竟它还是盖起来了。

宋、蒙新一轮的战争随即爆发,蒙古军在所有盖了军城的地方展开攻击,也就是四川、京湖、两淮全被波及到,结果灰头土脸,半点好处也没捞着。尤其是在嘉定、扬州、襄阳三大要塞时,堪称损兵折将。蒙古人痛定思痛,觉得住了几千年的帐篷,突然学着汉人盖城,实在是颠三倒四。

蒙古人集体思考,准确地说,是蒙古新汗大汗用心思考,怎样征服南宋呢。是的,这时蒙古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他就是孛儿只斤·蒙哥。蒙哥是拖雷系的长子,参加过长子西征,功勋卓著。贵由死了之后,窝阔台的老婆、贵由的老婆,加上窝阔台指定的继承人,年幼的失烈门的妈妈,三个女人争先恐后地添乱,终于把全体蒙古人都惹火了。

长子中的长子拔都提议,重新召开库里台,这次不在和林老家,而是到钦察草原来,在他的监督之下,由他保证公正。

三个女人都怒了,蒙古人要重视誓言,上次发誓说蒙古大汗永远产生于窝阔台一系,什么时候轮到术赤系的人说三道四了?!

孛儿只斤·拔都用事实教会她们什么才是蒙古人。他在中亚地位设帐,窝阔台系、察合台系很多人没来,他照样选出了新一任蒙古大汗,与他交厚的蒙哥。

女人们在和林反对。

拔都冷笑,他派重兵送蒙哥回和林,同时集结大军在中亚边缘,随时会进入窝阔台一系的领地。在这种压力下,蒙哥终于成功登顶。

出来混,终于要还债了。察合台从小敌视欺侮长兄,窝阔台害死幼弟,这两人祸及子孙,从此蒙古帝国的君主之位再没有他们的份。

在历史的综合评价里,蒙哥得到的四个字是“刚明雄毅”。仔细想,好像都不是什么好词。刚,此人上位之后杀尽所有祸根,比如窝阔台系的三女人;明,相对而言吧,比贵由之流要强一些;雄,指他迅速恢复了向外扩张,很有蒙古人作风;毅,这个可真不好说,根据后边的事态发展,很可能是赞美他做事一根筋,头脑不是一般的硬。

这一点的证据还有一个,就是他认真地思考怎样征服南宋,费了很大的劲,想出的办法毫无新意。看名词,叫“斡腹”,是迂回穿Сhā腹地的意思,搞得像很尖端的新战术,其实和成吉思汗灭金的计划如出一辙。当年正面进攻金国没办法,只好借道南宋抄金国后路。现在正面进攻南宋没办法,蒙古人把主意打到了云南大理国的头上。

终于要说一下大理国了。

之所一直都不提它,是因为它对南宋无害,对吐蕃无害,对西夏无害,对金国无害,对蒙古无害,它最大的努力就是消除自己的存在感,不让任何人觉得不舒服。

纷乱如此的大世,或者百和和平的盛世,谁去理会它啊。

大理国区域的政体说起来要从南诏论起。南诏,是乌蛮为主体建立的西南民族政权,立国165年。在唐天复二年,公元902年被权臣郑买嗣取代,改国号叫“大长和”。传了三代之后,被东川节度使杨­干­贞推翻。当时天下大乱,进入五代十国,杨­干­贞觉得自己出头不保险,于是把白蛮(白族的祖先)大姓赵善政推到前台,建立“大天兴国”。

那个时代节度使是最牛的一群人,随时可以称王称帝割据一方。估计杨­干­贞在圈子里被严重嘲笑了,他深觉羞耻,在10个月之后­干­掉赵白蛮,自己登基坐殿。

国号“大义宁”。

他这样粗暴地对待当地老乡,算是犯了最大的忌讳。白蛮有人不­干­了,是他的属下通海节度使段思平。段思平自称祖先是西北武威郡人,在西南落地生根好多年,关系盘根错节。他联络了东方三十七个部落,会师于石城(今云南曲靖),把杨­干­贞灭了。

他建立的国家取名“大理”。

这一年是公元938年,比赵匡胤立国要早了22年。大理国的疆域基本上与南诏差不多,包括现在的云南全境、四川西南等地,建都大理,中心地带在洱海周边。所辖共有八府、四郡、三十七部。八府四郡是直系政区,三十七部各有世袭的部长,非常独立。

段氏得国之后,吸取经验教训,对国内子民部众非常友善,比如三十七部的徭役是全免的。这样的作风宋朝很欣赏,对它也比较友善。这种日子就一直安宁了下去,直到公元1080年前后。那时王安石正在忙着变法,没空理会这个与世无争的西南小国。

就在这时,大理出事了。权臣杨义贞发动政变,第十二世大理王段连义失败,大臣高智昇命儿子高昇泰起兵攻灭杨氏,拥立段氏后嗣段寿辉继位。14年之后,段氏让位给高昇泰,高昇泰立国,国号“大中国”。也许是这个国号实在太大了,他承受不起,没过两年,这人死了。

王位重新回到段氏手中,国号改为“后理国”。其后高氏世代为相,称“中国公”。从这时起,段氏的权力名存实亡,国人称高氏国主,波斯等商人往来,都是先见国主再见国王。大理的国风也变了,三十七部不再倾心归附,多次发动战争。

世外桃园,再没有从前的清静平和。

蒙古人的“斡腹”,就是绕道云南灭亡大理,从背后包抄南宋。实施这个计划的是蒙古大汗蒙哥的弟弟忽必烈。

孛儿只斤·忽必烈是拖雷系的四王子。以蒙哥为首,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都是拖雷所生的同母兄弟。必须承认这个世界或许真的有所谓的气运存在,别的国度里民生凋蔽,政治昏暗,出产的人物一个比一个­操­蛋,就连蒙古内部,也接连出现贵由这样的废物。

可拖雷系实在太可怕了,这几个兄弟个个雄霸一方,蒙哥不用说,是蒙古共主,此前功勋炫目;忽必烈是谁,全世界都知道;旭烈兀征服西南亚,建立伊儿汗国;阿里不哥的故事也很颠覆,后面到时再说。一个雄踞世界之巅的种族,突然间有这样一群人出生于同一父母,让人没法不感叹造化的奇妙。

以及无情。

这样的组合,必须要让周边一切受到威胁。

公元1252年的九月,蒙哥命忽必烈由金莲川大本营出发南征。当年年底,抵达黄河上游,次年夏天从甘肃深入藏区,再九月,整整一年之后,蒙古南征军到达了四川若尔盖县边境的忒刺。由此兵分三路进攻大理。抛开正义与否,这是人类历史上史诗般的一次远征。

难度才刚刚开始。

蒙古南征军渡过大渡河,辗转山谷两千余里,面临了天气险金沙江。没有船,没有桥,蒙古军含泪杀了自己的战马,以马皮充气做成皮筏渡过了这最后一道障碍。天险既破,大理必亡,它的战士面临蒙古军时几乎没有抵抗就投降了。

大理国主段兴智逃往善阐(今云南昆明)。公元1254年的春天,忽必烈留兀良哈台经略云南,他自己北归蒙古。

兀良哈台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平定大理,俘获段兴智。至此大理灭亡,共317年,历22王。

“斡腹”成功,蒙古人想迅速得利。办法是不出动蒙古本部的战力,以兀良哈台一部从云南入四川,打通直下江南的道路。

如果成功,南宋的京湖、两淮战区全都成了摆设,蒙古军可以直入临安。南宋京湖、两淮的军队敢回防的话,蒙古灭金时的三峰山之战将重演。

南宋会死得更难看。

兀良哈台在灭亡大理之后迅速出兵,从云南北上,同原驻扎在利州、兴元一带的蒙古军合力进攻四川……他们的遭遇比较惨。因为路线上有座山城,叫钓鱼城。

斡什么腹嘛,孟珙当初设的三道防线里早就预判到了来自云南的攻击。到这时蒙古自然也知道了,但不在乎,他们视之为征服事业里的艰难过程,通常这会在史书里增加歌颂他们的材料,会让他们比古罗马那些初级傻帽们强一点。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

听着是很威武,另一个角度解读,会不会是自己承认那时的征服超级简单,连个像样的对手都没有,带几千个人就可以横行世界了?

所以,南宋了,防线了,钓鱼城了,这时都是无害的,甚至是一件好事~~

公元1257年的春天,蒙哥下诏伐宋。蒙古全军分为三路,蒙哥自将右路军,率领4万­精­兵攻打四川,都元帅纽磷是他的前锋;左路由灭亡金国的塔察儿率领,进攻京湖;云南蒙军由兀良哈台率领,进攻广西、湖南。

预期三路大军会师于鄂州(今湖北武昌),再合力攻打南宋都城临安。

全世界的焦点凝聚于蜀川。这时南宋在蜀川的兵力大约在5万左右,大体上稍微优于蒙古军。可是地域广阔,兵力分散,具体到某一块区域的争夺上要居于绝对的劣势。

纽磷率军自利州沿嘉陵江而下,过阆州大获山,出梁山军,直抵夔门,破宋军于云顶山,接连攻破彭州、汉绵、怀安军等要塞,完成了蒙古大汗亲征的先期准备。

蒙哥的主力军团终于出动,七月入大散关,十月,攻破剑门西边的苦竹隘,再破潼川府治所长宁山城,迫降阆州大获城守将杨大渊,十一月青居城,运山城,大良山城相继献城投降,蜀川安危所系的三江八柱中的四柱已经沦陷。

转年二月,蒙古军兵锋直抵合州钓鱼城。

下瞰重庆,上控三江的钓鱼城,这里再被攻破,全蜀皆平。

此时蜀川方面南宋所能控制的实际上已经只剩下川东,为了确保一战定蜀川,蒙哥下令前锋纽磷在涪州蔺市造浮桥,“夹江为营长数十里,阻舟师不能进至浮桥”,以阻止川外宋军从水路援助蜀川。

决定世界历史的钓鱼城之战爆发。

在当时,于蒙古人而言,他们根本不相信这块弹丸之地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山水之险也要人员之固,之前的那些山城难道很差吗,不还是一样的投降。有这个思维存在,在开战这初,蒙古军没派军队,而是派来了一个劝降的。

南宋降将晋国宝施施然上山,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对钓鱼城守将王坚、张钰说蒙军托我给您带个话……王坚、张钰告诉他,他们托他给蒙军带个话。

晋国宝被拉到校场当众斩首。

蒙哥大怒,纵横世界的无敌霸主被赤­祼­­祼­地打脸,是可忍孰不可忍,进攻!蒙古军从­鸡­爪滩渡过渠江,进至石子山扎营与钓鱼城的东新门相对,这时相信蒙古人都会有些头晕。钓鱼城与地面的角度接近垂直,90度,300多米高,走遍全世界这样的堡垒也没几个。

蒙哥的“毅”字诀神功发作,他坚信蒙古人的蛮力会决定一切,下令强攻。先主攻钓鱼城的一字城墙(横城墙),再转攻东新门、奇胜门、镇西门小堡等等。这样子非常像是蒙古军在山地也发挥了传统上的骑兵优势,动作大,范围广,飘忽得很。

其实很郁闷,每个地方他们都啃不动,于是找下一站,下一站依然没处下嘴。钓鱼城“地势险峻,炮矢不可及也,梯冲不可接也”。

300多米高,90度仰角,蒙古大兵们得有什么样的长梯,得有怎样先进的火炮,能打得上去?

尽管如此,蒙哥的“毅”字诀仍然威猛绝伦,蒙古军在他的驱策下连续强攻了近两个月,毫无进展的成绩煎熬着每个蒙古大兵的身心,最终还是天气救了他们。

四月到,雨季来了。

就算有全套的现代户外顶级装备,在雨季里顶着大石头、箭雨去爬300多米的陡坡也不是人­干­的活儿。蒙哥下令乘机修整。

四月末,雨季走了,蒙古军再次发起进攻。这一次他们显示有了经验,一度冲上了外城,杀伤很多宋军,可终究还是被赶了下去。王坚随即还以颜­色­,趁夜­色­突然出击,把蒙古军营给劫了。这让蒙古人恨得牙根痒痒,这时他们才想起来,孟珙烧粮毁船时派出去具体实施的人就是这位王坚。

四月至五月,蒙古军轮番强攻,士气逐渐低落,一个消息适时出现,把他们的警惕­性­再次提了起来。南宋增援了。

南宋两湖、京西、四川宣抚使贾似道奏请宋理宗赵昀下诏表彰钓鱼城将士,同时命令四川制置司副使吕文德率领千余艘战船沿江溯流而上增援钓鱼城。

吕文德是一个要详细介绍的人物,他的出身和他的成就非常奇异。说出身,他貌似没法再低了,一个樵夫。这个职业他[­干­了很久,乃至于他从国显赫之后,还有人取笑他,叫他“黑灰团”。发迹之始,源自于名将赵葵的某次闲逛。

赵名将一眼看中了这个又黑又壮,长着一双超级大脚的樵夫,把他带回府中。一般来说,这种人只配当个合格的亲兵,可吕文德到了赵府之后,立即呆呆地盯着墙上一幅孔夫子的画像发愣。赵名府发笑,逗他说这是圣人,为何不拜?

吕樵夫直楞楞地回答,他又没教过俺,俺拜他个啥?

憨直讨喜,吕文德起步,看起来遥遥无期,但他竟然在一段相对来说不算长的时间里建起了一个吕氏军事集团。这个集团在南宋晚期举足轻重,因为……它最大。

吕文德率领刘整、曹世雄等战将趁江水暴涨,猛攻蒙古军前锋纽磷设在涪州江中的浮桥。历史再一次证明进化是需要时间的,浮桥、城堡这些技术含量很高的事,蒙古人暂时望尘莫及。

浮桥被冲断,吕文德部溯江而上,进入重庆。

蒙哥怒了,钓鱼城必须孤立,如此坚城,攻不进去就只有困死,有了外援那还了得。他命令蒙军汉系部队的史家主将史天泽出击,务必拦住吕文德。

这招棋很高明,以汉制汉,吕文德的军队迅速被扼制住。蒙哥趁势猛攻钓鱼城。这一次他有样学样,没派蒙古军上阵,而是派出了蒙军四川主将汪德臣。久居四川的汪德臣对付山地的确有一套办法,钓鱼城的马军寨被他攻破了。

形势危急,马军寨形成了突破口,源源不断的蒙古军顺着云梯往上爬,大有趁势抢城的架势。关键时刻王坚赶到,双方拼死搏杀,王坚仅仅能遏制汪德臣的攻势,却没法把蒙古军赶下城去。局势越来越恶劣,人力不可及时,上天突然来帮忙。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降临。

在雨中,久居南方的宋军战士如鱼得水,把汪德臣部赶下了城墙。汪德臣失望之余,以己心推断王坚,觉得这时的王坚应该识些时务了,毕竟刚刚差点就城破身死。

汪德臣给出了足够的诚意,他单人独骑到了钓鱼城下,向上喊话——“王坚,我来活汝一城军民,宜早降…?-”

回应他的是像暴雨一样猛然砸下来的大石块,汪德臣几乎被击中,注意,是几乎。他逃了回去,生命没有半点受损的迹象,可是半夜时分突然发病,不久这人就死了。根据医官鉴定,他是被吓的。

时间进入七月,江水再次涨潮,吕文德率领300艘战船突破到了合州,驻泊黑石峡东,与钓鱼城近在咫尺。蒙哥大怒,命令史天泽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击败吕文德。史天泽夹江列阵,近3万蒙古军在江南狭窄段向南宋水军攻击,吕文德再一次功败垂成。

种种迹象都表明,钓鱼城气数已尽,尤其是增援部队都能看见了却无法接近,这对士气的影响可想而知。作为一个合格的侵略者,蒙哥决定发动最后一击。

在七月二十一日,蒙哥亲自登上一座高坪,瞭望指挥攻城。很显然,他是个历史盲,不知道早在253年以前澶州地段有个叫萧挞凛的人是怎么死的——千万千万,别在阵地前沿露脸!

钓鱼城的某个角度里,王坚像当年澶州城头的威虎军军头张緓一样,发现了指高气昂挥斥方酋的蒙古大汗。他悄悄命令城上的炮手,用发石器瞄准这位空前巨大的猎物,发­射­!一块谱写史书的石头飞了出去,没有证据证明它当场准确地击中了蒙哥,那样战斗会立即结束,但是蒙哥在战场上消失了。

事后据说那块石头在蒙哥身边坠落,坚硬的石头在坚硬的山石上崩碎,巨大的动能让那些碎片像弹片一样四处横飞,有几块碎片切入了蒙哥的身体,哪怕这位蒙古大汗身穿当时最昂贵辉煌的铠甲也无济于事。

蒙哥重伤,愤怒让他丧失了一切理智,有将领劝他放弃这座城,别再跟石头们较劲了,战争不是这么打嘀,没必要死磕。

可是他本人,以及更多的蒙古将军们深信“攻城则功在顷刻”,只差临门一脚而已。于是再次强攻,接着再次失败。

来自宋军最强的反击是张钰扔下去的东西,那不再是石头,而是鲜鱼和面饼。城头上的宋军向下喊——“尔北兵可烹鲜食饼,再攻十年,亦不可得也。”

手捧鲜鱼,蒙古人灰心丧气。南方的七月天气,鱼这种东西半天就臭了,可这居然是新鲜的。这说明城里的食物、水源绝对充足。

这还怎么打呢?“功在顷刻之间”,像是个笑话一样!直到这时,他们仍然不知道钓鱼城的概念。钓鱼城城周10余里,参见平原地带的重镇襄阳,重建之后也不过才周长9里。

蒙哥不知道这些,他在全力以赴的憋气窝火,不久之后他得病了,不得不选择退兵。他像是有所预感,下令说,他之所以得病都是因为钓鱼城,要是因此有所不讳,他日若破此城,必将屠之。

蒙古退兵了,行军至金剑山温汤峡时,孛儿只斤·蒙哥死亡,时年52岁。蒙古军加速后撤,沿途以屠杀泄愤,两万多南宋平民被无辜杀戮。

钓鱼城之战改变了世界历史,按照惯例,蒙古大汗死亡,全世界各处征战的蒙古军必须立即停战,回来抢汗位,或者见证大汗的上位。

旭烈兀的西征就停止了。这时他已经攻下了巴格达城,屠杀了该城几乎全部居民,西南亚随之近乎全部陷落。蒙哥死讯传来,旭烈兀当即停战,留下一部分军队留守之后,率领主力东返。

在南宋境内,战争的时钟却没有马上停止,因为忽必烈出现了。

这时要提一下忽必烈的特殊­性­。他与全部的蒙古人都不同,尤其是和“刚明雄毅”的大哥有着本质上的矛盾。

蒙哥是传统型蒙古人,信任马刀与弓箭,他的“刚”字诀拒绝他去接受并奉行其他民族的生活理念。比如汉族的,哪怕再先进,能带来更多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呢?

蒙古人击败、奴役其他全部民族,难道应该放弃自我,去向那些“劣等”民族学习?!天大的笑话。忽必烈却不这么想。

蒙古人的战力,加上汉族人的思维,具体是对财富的管理,才会强强结合,达到完美配置。他在自己的漠南领地,包括汉地的河南一带,放弃了传统的蒙古管理法,转而放权给汉人,很快得到回报,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迅速壮大。

让其他的蒙古人看红了眼睛。

蒙哥本人都怒了,辛苦抢劫的蒙古人还不如坐享其成的蒙古人,简直是大逆不道,尤其是四弟的财富比他都要多,这绝对不能容忍。

蒙哥下令调查忽必烈的汉臣手下是否擅权、­奸­利,以此为由,一个庞大的纪检组织从和林出发,到忽必烈的漠南区域内积极工作。

很快,纪检列出了142条违纪事件,忽必烈的大小幕僚全部落网,几乎一个都没剩下。蒙哥趁机解除了忽必烈对漠南汉地的统军权。

忽必烈遭遇了他人生里最大的危机。黄金家族的主系成员不可能没有军权,无军权之后很快就会无生命,会迅速淹没在历史长河里,连个水花都别想溅起。

被逼无奈,忽必烈尽一切可能取信他的哥哥。

他带着全部家眷北上和林入觐,非常明显,他是要把全体家人都交给蒙哥当人质,以此证明他的忠诚。可就是这样,蒙哥仍然不相信。

蒙哥命令他把家眷都留在和林,自己单身入觐。忽必烈都答应,蒙哥才勉强放他回汉地去休息。他的军权没了,他的汉人机构没了。

忽必烈在历史上暂时消失。

以上事情发生在“斡腹”云南成功之后,蒙哥南征之前。当钓鱼城激战正酣,蒙哥汗“毅”字诀大显神威的时候,东路军主将塔察儿打得一塌糊涂,这位灭亡了金国的蒙古名将寸土未得。蒙哥大怒,扬言必将严惩,哪怕是守灶家族也别想幸免。

这时忽必烈适时出现,他请求大哥给予出征的权力。蒙哥想到了四弟的英勇善战,在这方面老四还是非常蒙古的。很好,忽必烈出征,代替塔察儿负责东路军。

蒙哥死在金剑山温汤峡时,忽必烈已经取得重大进展,他的军队渡过淮河,强攻大胜得手,进至黄陂,抵达了鄂州江北,饮马长江了。

与南宋一水之隔,蒙哥的死讯传来。

大汗死了,战争必须立即停止,尤其是忽必烈,他是有望竞争汗位的人,越快赶回蒙古本部,成功的希望越大。

可忽必烈不这样想,他需要一场浩大的胜利,尤其是蒙哥汗亲征都没有得到的胜利,有了它之后,他才能在竞争中真正获得优势。若不然,他之前还被停职,就差流放了,让他拿什么威服骄横成­性­的蒙古人?

忽必烈下令渡过长江,围攻鄂州。消息传进临安,南宋朝野空前震动。这是自金兀术搜山检海捉赵构以来从所未有之危局。

蒙古军居然已经渡过了长江!

是逃是战摆上桌面。主张逃跑的人是首相吴潜,这人非常强硬,对赵昀也那么柔顺,经常自己处理完了文件,才把结果报告给赵昀。两人之间的矛盾早有激化,激化点在赵昀的继承人方面。

宋理宗没儿子,唉,好­色­之报啊。他打算立弟弟赵与芮的儿子忠王赵禥为太子。吴潜不同意说——“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

硬生生地揭了赵昀最痛的伤疤。

这时他劝赵昀逃跑,赵昀问你怎么办,吴潜答他将死守临安。赵昀立即抢白道——“你想做张邦昌吗?”如此君臣,当面骂街,吴潜自然罢相。

逃跑的动议也被否决,南宋决定应战。先前在蜀川遥控战局的贾似道从汉中发兵,在行进中被任命为右丞相,火速赶往鄂州总领战事。比他更近的是吕文德部,从重庆起兵助战。战云密布的鄂州城,曾经是岳家军大本营的鄂州,再一次成为全世界的焦点。

贾似道是这次战役的总指挥,不管这人以后是怎样的,这时与这之前,他是个完全合格的军人,哪怕他是文官,但在战场上的表现足以配得上推荐他的那个人的名誉。

他是孟珙所选择的。

贾似道以最快的速度向鄂州进发,途中接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命令。临安方面要求他先去黄州报到,因为那里才是所谓的军事要冲。可军队还要向鄂州继续进发,也就是说,他必须独身上路。这简直是要他去送死。有记载,这是吴潜罢相前的最后一道命令。

贾似道大怒,从此把吴潜恨到了骨头里。可他没用皇帝小舅子的身份叫屈喊冤违抗命令,而是由宋将孙虎臣率领700名士兵送他上路。

路上猛然遭遇了蒙古军,贾似道长叹一声——“死矣!惜不光明俊伟尔。”他一点都不怕死,只是觉得死得默默无闻,死得没有价值。

孙虎臣很硬气,立即领兵冲了上去,想给贾似道争取些时间逃跑。结果杀过去才发现,对面是一大群被俘虏的江南百姓,押解的是南宋降将储再兴,手下只有几十个蒙古的老弱残兵。孙虎臣冲上去,很快把这一伙人杀散。

贾似道安全进入黄州。

显然这是在恶搞,鄂州方面危在旦夕,主事者居然置身事外。贾似道通过关系,撤销了那条混账命令,重新回到军队里,向鄂州进军。

他晚了,忽必烈的军队已经在攻城中,他得冲破重围,才能进去。他做到了,进去之后在一夜之间就把蒙古军已经打破的两处城墙被全,并用大木栅环绕城墙一周。这种效率从所未见,把城外的蒙古军吓了一跳,忽必烈不由自主地感叹,为什么他的手下没有贾似道这样的能人呢?

忽必烈的感叹是真实的,他的军队轮番强攻多日也攻不进鄂州,急切中,他命令留守云南的兀良哈台以最快速赶来支援。兀良哈台立即行动,可是在潭州(今湖南长沙)城下被向士壁拦住。至此形成僵局,蒙古无法得手,而鄂州日渐吃紧。

忽必烈非常苦恼,北方的消息不妙。往常要筹备很长时间的库里台大会不知怎么回事,这么几天居然就要召开了。他的妻子天天派人催他北归,甚至把话挑明到明说的地步——“大鱼的头没有了,在剩下的小鱼中,除了你和阿里不哥,还能有谁呢?你快回来好不好?”

他的幕僚也警告他,哪怕攻下了整个南宋,阿里不哥如果当上蒙古大汗的话,你也只是个臣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

忽必烈再也沉不住气,正准备撤军,突然间鄂州城派出了使者。

贾似道要求和谈。

很多史书很多人鄙视贾似道在这种关头抢先和谈,给蒙古人搭桥,主动丧失利益。这让人说什么好呢?白痴才会这么想!

贾似道知道蒙古内情吗?不知道;他有没有守住鄂州?守住了;坚强抵抗之后提议和平,在长江天险丧失之后,这难道不是一个很适宜的决策吗?

仿佛一直打下去,就能把忽必烈­干­掉一样。甚至不知所谓。

忽必烈派人进鄂州,装腔作势要巨款岁币,贾似道只答应每年20万两白银,这比当年澶渊之盟时还要少三分之一。蒙古使者当时就郁闷了,我们现在过了长江好吧,就这个价儿?可是一扭头,正看见蒙古军中竖起了帅旗,他急忙下城回去。

忽必烈告诉过他,帅旗一举,马上回营,全军要北归了。这次的和谈,只有蒙古使者匆忙间扔下的一句活动话——“他日复议。”

蒙古军急吼吼奔丧似地撤军,让贾似道闻出了些怪味,他派人追击,杀了殿后的乌兰哈达部蒙军170人。贾似道把这一战功夸大,报了上去。

不管怎样,空前的危机在他的主持下被化解了。南宋上下一片庆幸之声,进而对贾似道本人充满了感激。宋理宗赵昀本人亲笔写了一份诏书,进行官方感激——“……似道为吾股肱之臣,隐然殄敌,奋不顾身,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有同于再造。”

这至高无上的赞誉给他带来了巨大美好的前程,贾似道成了南宋一颗急剧攀升的政治明星。从这时起,贾似道以及南宋有8年的时光在悠游快乐之中度过。

回望漠北。

忽必烈在北返的同时称汗,建年号“中统”。这是开蒙古之先河的创举。在这之前,蒙古的纪年一律是“成吉思汗元年”、“窝阔台汗十年”、“贵由汗二年”或者“海迷失皇后称制元年”之类,只有名称加时间,从来没有过年号。

可见忽必烈是如何的向往汉学,在蒙古人的眼中,他又是多么的另类。没过多久,漠北深处的和林,阿里不可也随之称汗。

两汗对峙,各自指责,开战在所难免。

要说一下他们双方各自的实力。阿里不可作为拖雷系的灶主,继承了几乎全部的遗产,手里握有60多个蒙古千户,拥有浑都海六盘山的4万铁骑,拥有散处在川陕区域内原蒙哥的一部分军队;忽必烈的军队要少得多,但长年出征,战力强盛,个人威名远超阿里不可。

最重要的是,忽必烈的地盘。他拥有的是漠南、辽右、乐浪、朝鲜、燕云、西夏、秦陇、贵滇以及吐蕃。两相对照,他简直是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阿里不哥在这方面输得一败涂地,他的地盘“地穷荒芜,­阴­寒少水,草薄土瘠,大抵皆沙石也。”这样的破地方,能有多少物资出产,去供养庞大的战场消耗?

最开始时阿里不哥没发愁,他觉得兵强马壮就足够了,蒙古先辈们从来没凭财富打仗,从来都是越富越胆怯,被蒙古人抢得一­干­二净。

他的逻辑非常错乱,他面对的是战力与之相比只高不低的蒙古本族战士,有这个基数,财富就成了双方的天王山。

4年之后,阿里不可投降。蒙古帝国重新统一,有了新的共主。忽必烈成为世间最大帝国的新主人。空前的猛兽出笼了,不知南宋为之做了些什么准备。

也就在这一年里,南宋改天换地,宋理宗赵昀死了。这个人的一生被理学家们歌功颂德,基于中国人的最大民­性­——崇拜权威、服从权威,所以历史评价对他也非常的高。说他这样了不起,那样不得了,站在理学家们开天辟地唯一真理的肩膀上,他也神圣无比。

其实他就是命好。

孟珙、余玠、杜杲、王坚、张钰、向士壁都在他的时期内出现,再加上前期的贾似道、吕文德、刘整、夏贵等人。

有了他们,想亡国也难。

看功绩,比如说灭金。更是他的运气好到没道理,等于是蒙古人把­肉­包子递到了他嘴里,只要上下牙合笼就成功。

好名誉、大功绩,加上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享受,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女啊,还有极其一般的身世,却登上了人间帝皇的宝座。这多么的古怪加在一起,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个穿越人士吧,带着外挂的人生?!

赵昀死了,他选的继承人是个白痴。

一点假都没有,这白痴是胎里养成的。宋度宗赵禥的妈妈,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怀他的时候吃了过量的堕胎药,生生地把他搞得大脑发育迟缓,7岁时才会说话,手脚都是软的。

赵昀非常看好他,逢人就说这孩子资质内慧”,聪明着呢。

为什么要选个白痴当皇帝?也实在是迫不得已。赵禥是赵昀弟弟赵与芮的唯一儿子,也就是说,赵昀两兄弟只有这一根苗。只有这根苗当了皇帝,才不会追究当年的宫廷政变,赵昀的帝位合法­性­才能万古长存。

看到了吧,满口子仁义道德天地人心的理宗陛下,置万民于何地,置国家于何地,从始至终,考虑的都是他自己。

理学,呸!

赵禥的脑子很浑,他的本能委强。这人当上了皇帝,在政治上很有自知之明,彻底撒手,什么也不管,一门心思躲在后宫做他最重要的工作。

传种接代。

他创造了一个纪录。宋朝宫制,嫔妃侍寝,第二天清晨要去閤门谢恩,由宦官记录年月日以备日后怀孕有据可查。某一天早晨,人们惊愕地发现,去谢恩的女人居然有30多个……这是很辛勤的,导致他在别的方面,如政治生活上全盘推掉。

赵昀最后5年的南宋和整个赵禥的南宋都是贾似道的天下。

权臣已经见过很多了,从秦相公到韩相公到史相公再到贾相公,各有特­色­各有所长,具体到贾相公,他有点综合了韩侂胄、史弥远两人所长的味道。

韩侂胄北伐,想为国立功,也是想给自己树丰碑。贾似道以解鄂州之围,以及之前众多战功达到;史弥远对内部整合的手法居南宋权臣之冠,贾似道做得也非常到位。

他先是把死对头吴潜流放加毒死,以解当初黄州之恨。再揪住皇后谢道清娘家的骄横外戚谢堂一顿胖揍,一搞到底,扔到宫观当闲人之后,还立下了“外戚不得任监司郡守”等实管行政部门长官的规矩。这样,文官、外戚连同皇宫深处,都被他震慑住了。

转向武将。

战争越频繁,武将的地位越高,这帮大老粗们相应的就犯老病——不把文官当人。说来赵匡胤扬文抑武也是有道理的,武官们有时真的是不着调。

比如鄂州之战。

贾似道的表现堪称无可挑剔了吧,可是几乎全体武将都拿他开涮。每一次作战之先,都要在城门口大喊大叫,要贾似道出来鼓舞士气。那就来吧,贾似道不逃避,带着足够的诚意和热情扑面而来,却被武将们集体叫停。

贾相公,你带着个文官的帽子能­干­什么?还是闪一边儿去,别耽误事。

没这么欺负人的吧?!

这样的事发生了一次又一次,贾似道的心灵渐渐黑暗,他妈的,都找死是吧,很好。也每每就在这种时刻,总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解围。吕文德,这个樵夫策马而出,大声呵斥军卒,不得对贾宣抚无礼。

贾似道都记在了心里,这时算帐的时候到了。

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找茬,贾似道直指武将们的­操­蛋之处——贪污。他实行了“打算法”,也就是核对军费开支。这些将军们平时虚报开支大吃空额,把国库当提款机用,到哪儿也说不过去,岳飞复活都得砍他们脑袋。当然,贾似道要砍的脑袋只是对他非常无礼的那几颗。

那几颗都完蛋了,赵葵、高达、李曾伯、杜庶、向士壁、曹世雄、史岩之等等,除了赵葵、高达被赵昀保下来之外,其余都被扔进大牢里接受再教育。教育不成功的,如向士壁、曹世雄,直接死亡。成功的都心神恍惚,重新做人。

还有第三种情况的武将存在。惹不起,逃。潼川路安抚副使刘整是个货真价实的倒霉蛋,打仗时有功被压榨,打完仗查帐他帐目不清。

不可能清嘛,让个丘八大爷贪银子的时候还记帐?!

眼见差帐同僚生不如死、直接去死,他一横心以泸州十五州府、三十万户投降蒙古。这在当时严重改变了宋、蒙双方在这一区域内的力量对比,而这还只是小事。再过几年,刘整会把整个南宋葬送!

贾权臣不知道这些,他的计划都完成了。从此之后,他在南宋树大根深无可与抗,赵昀死了之后,他的地位更高。

整个朝廷都要像奴才一样向他表忠心。

某次,他召集百官议事,突然厉声道——“诸君不是似道提拔,怎么能到这地位?”礼部侍郎李伯玉火了,大声回应——“伯玉殿试第二,平章不提拔,也可以到这地位。”

李伯玉罢官。

这样的事很多,最后欺负到了白痴皇帝的头上。赵禥尊他为“师臣”而不名,入朝不拜,退朝时赵禥总是站起来目送其出宫门。让一个白痴这样已经很不仁道了,贾似道偏偏还三天两头的撂挑子,逼白痴给他更多的权力。

某次贾似道再次辞相,白痴吓哭了,当廷连连磕头下拜,求他不要走。执政江万里再也看不下去,这实在有悖君臣大礼。他说——“陛下不可拜,太师不可再言去。”贾似道才借坡下驴。

如此江山,乱糟一团,不亡何为?

权倾朝野,贾似道的神仙生活开始。他每天不用上班,自有三省把文件送到他在葛岭的私第里,由其门客廖莹中、翁应龙处理,他不过在纸尾画押而已。他每天在葛岭的楼台厅阁间与姬娼尼妓寻欢作乐,或者在初秋时与君妾趴在地上斗蟋蟀。

蟋蟀宰相的名头就是这样来的。

或者去西湖上划船。“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据说这样也能促进文化艺术的发展。某一天,他与众姬游西湖,一姬偶然见到两位少年公子,脱口而出赞叹“美哉,二少年!”平章大人一笑:“你愿嫁他,我就让他们来聘你。”

潇洒,大度。

不久,他召集众姬,说是少年送来了聘礼,打开一看,里边居然是那个喝彩姬女的人头。这就是后来《红梅阁》、《李慧娘》的蓝本。

贾似道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出事外任为国分忧的了不起的国之小舅子了,他成了一个败类。而敌人,远在漠北的蒙古人则变得更加强大。

忽必烈终于整合了内部,开始向外拓张。所谋求者,不外乎南宋。在当时的世界版图上,在蒙古人马鞭所及之地,也就只有这片土地还坚持着主权。

对此南宋倒是毫不在乎。

贾似道不仅不再把蒙古当回事,甚至早在宋理宗赵昀还没死之前,就开始调戏蒙古了。当时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斗正酣,无力南下,就先派了个使者来要岁币。使者名叫郝经,是忽必烈的重要谋士,可以说,这次的和谈蒙古人是有很大诚意的。

可是贾似道的回应是把郝经扣押,对内不宣称,不外不承认,跟没这回事一样。南宋内部对此当然不敢多说什么,何况知道的人本来就少,忽必烈不­干­了,他派人来问我的使者呢?作为半个世界的主人,他自己觉得无论谁都得马上回答。

贾似道置之不理。

这种状况一样持续到了公元1275年,那时南宋灭亡在即,郝经通过最原始的鸿雁传信的方式,让蒙古人知道他被关在南宋真州的忠通军营里,才被救了出来。

这简直是外交史上的一大怪事,在中国,尤其是在宋朝这个极端讲究礼仪的时代里发生,让人觉得真是既黑­色­又荒诞。

至于说为什么会这样,贾似道给出的答应是,不这样当年鄂州主动求和许岁币的事不就露馅了吗?那会毁掉俺伟光正的高大形象的。

忽必烈为人谨慎周密,每次行动前都要完善的计划。这一次伐宋,他采取了全瓣的进攻方案,与之前先蜀川再江南截然不同。

这来自于南宋叛将刘整的建议。

刘整,字武仲,京兆人。曾以18骑袭破金国信阳城,军中称其为“赛存孝”。中国民间传言,王不过霸王,武不过存孝,可见其个人勇力之强。历史证明,这人最珍贵的还是他眼光。刘整投降蒙古,给忽必烈带去了一个建议。

与其千里辗转去“斡腹”,先云南再四川再江南,尤其是钓鱼城已成天堑,连上一任的蒙古大汗都饮恨城下,何如攻破荆襄,直面江南?

很多人都会很奇怪,以中国大地之广阔,长江流域之绵长,何处不可渡江,哪座城不通临安,为什么只限于这几点,好像除以它们之外,就再没有路可通临安了?

还真就是这样。

南宋三大战区,非蜀川,就剩下了京湖、两淮。两淮是南宋兵力最雄厚的地区,一度高达20多万。这里湖泊众多,水寨星罗其布,很像是蜀川的山城,蒙古人曾经竭力进攻了三次,都以惨败收场。水,对蒙古人来说,远比山还要可怕。

欲破江南,唯有荆襄,具体指的是襄樊。

襄阳、樊城是两个互为依托的城池,它们隔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而建。这里的整体地貌是襄汉平原,非常便于骑兵运动作战。在历史上它的作用非常奇妙,要看当时是什么形势。如果是大一统时期,它非常普通,没有任何显眼的坟。

如果是南北对峙,它的重要­性­立即凸显,它是南船北马的分界点。北方政权拥有它,可顺势吞并东南;南方政权有了它,可以北方图谋西北。

何况,除了这里,也没有什么是忽必烈可以突破的地方了。所以忽必烈下令,给吕文德配药。

吕文德的吕氏集团这时已经建立起来了,贾似道打压了几乎所有的武将群落,当然还得扶植一些起来,好支配南宋的军队。

吕樵夫当时在鄂州的良好表现带来了巨额的回报,他成了贾似道的亲信。襄阳就在他的管辖下。前线重镇钱粮无数,吕文德名利双收。七八年的和平岁月里,他渐渐变得贪婪、迟钝。值此享受岁月,蒙古人给他来了封信。

建议在襄阳附近展开双边贸易。

这是巨大的商机,主管者每天都会收入巨额的税金,还能顺势产生很多的隐­性­财富,何乐而不为?尤其是这是和平时期。

吕文德同意了。蒙古人又很合情理地提出,为了保证蒙方商人的安全,请求修一座非常小的堡垒。吕文德想了想,也同意了。

贸易站修在樊城东面的白河口,堡垒建在了襄阳东南30里的鹿门山。这两个工程开动之后,立即有人发觉不对头。

吕文德的弟弟,大将吕文焕亲自去见他哥,提醒吕大樵夫别忘了襄阳的地形是怎样的。

当地民谣有“铁打的襄阳,纸糊的樊城”之说,指的是樊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襄阳两面阻江,分别是北面和东面的汉江,西面的檀溪,也就是三国时刘皇叔骑的卢马极限飞跃的那条溪水。两面环山,分别是城西方向的万山,城南边的楚山、岘山、百丈山等群山。

守襄阳,其实守的就是这些水,和这些山。一定要阻敌兵于山水之前,等敌军突破了这些,襄阳也不过就是座孤城而已。

蒙古军修堡垒的鹿门山更加重要,它是汉水折南入襄阳时的对岸,正是水路的咽喉。这里被蒙古军占据,早晚是祸害。

吕文德哈哈一笑,弟弟,你之所以是弟弟,正是因为只知忧,不识战。让蒙古人去修,如果真的开战,只等雨季,那里会变成我的致胜之地。

雨季,汉江涨水,吕文德赖以成名的水军会骤然杀过去,不识水战的蒙古军注定悲剧。这个理论在当时被认为是千真万确的。

其实错到了吕文德的姥姥家。

刘整是后来文天祥等人共认的亡宋第一贼臣,这么尊贵的称号当然不是只因为他献了个个建议就能得到。刘整还改造了蒙古水军。

蒙古这时的水军士兵达到7万以上,大型战船近5000千艘,不论在数量、质量,还是在素质、战术上都已经全面超过了南宋。

这些都在北方静悄悄地进行着,长江之南一点都不知道。

有了这样的底气,加上襄阳方面的麻痹,蒙古人一开工就没完没了,鹿门山的堡垒修成,白河口又添了两座,紧接着万山上也修起了一座,襄阳城外围的屏幕山峦几乎都落入了蒙古人之手。

兵不血刃地就丢了这些战略要地!

吕文德急红了眼,立即上书朝廷申请支援。以他和贾似道的良好关系,援兵很快到了。三月,有宋末三杰之称的张世杰率军赶到,他没去理会襄阳,心高志大的他直接去了更北端的樊城,在平原旷野中与蒙古军决战,欲一战定襄樊。

成功的话,他的确功业彪炳,自樊城北端解除隐患,那么建在襄阳周边的蒙古军寨全都失去依托,会被逐一击破。

奈何心高志大腹中空,在樊城的旷野上再次证明了一件事。在北宋之后,能与异族人野战争胜每战必胜的,只有岳飞。

张世杰败。

七月,沿江制置副使夏贵率水师驰援襄阳,在虎尾洲遭遇蒙古名将速不台的孙子阿术。刘整训练水军的提议就由阿术来具体实施,可以想见,夏贵突然遭遇比南宋水师还要强大的蒙古水军时惊愕。他败了,带着巨大的恐慌逃回江南,随即整个江南震动。

吕文德在这一年的岁末时发病死亡。作为一个有实力的指挥官,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襄樊间的麻烦大了,局面很快就会演变成南宋举倾国之力来挽救襄樊,而成功与否无法乐观。

甚至襄樊会变成一个超级恐怖的大包袱,让南宋不断地投入人力物资,直到把国家元气耗尽!

这一次,都是出自他的自大疏忽……吕文德在悔恨自责中死亡,临死前长叹——“误国家者,我也!”可惜这时说什么都晚了。

接任襄樊守务的是他的弟弟吕文焕。主持救援襄樊任务的是新任京湖安抚制置使李庭芝。李庭芝,字祥甫,祖籍福建清流县四堡里。早年时主动参与战争,投奔名将孟珙。孟珙全才,其中识人之明为南宋中晚之冠,多少人都在他的领导下腾飞,为国效力。

李庭芝是孟珙发现的人才中很另类的一个,他聪明,早就意识到纯粹的军人出身绝对没法主持一方,他的理想终究没法实现。

为了这个,他暂时扔下刀枪,拿起书本,顺利地考中了进士。他重新规划了自己的人生,抢在国家民族大难临头之前迅速在官场上爬升。这时他担任了京湖区域的最高长官之职,以解襄樊之危为当务之急,可是却有了点小麻烦,绊着了他的脚。

范文虎。

在上一次夏贵赴援被击败的战事里,范文虎是参战一员、逃跑一员,可以说全程参与了整件事。这时他表现得非常积极,给贾似道写了封信。

他有这个资格与贾权臣近距离交流,看职务,他是临安禁军殿前司的副都指挥使;看关系,他是吕文德的女婿,和贾相亲近着呢。

他说,只要给他数万兵马,他就能解襄樊之围。只是希望不接受制置司的命令,能自由发挥。成功之后他不要名利,全都给贾相公。他之所以这么做的全部原因,一来是对贾相公无限的崇敬热爱;二来是为了救襄阳城内的吕氏宗族。

毕竟他的夫人姓吕。

多好的孩子啊,贾似道非常满意,全都答应了。于是救援襄樊的重大任务中,出现了两个主事者。李庭芝、范文虎,谁听谁的?

李庭芝欲快速进军,范文虎很忙,他一边打马球,一边喝酒,回复说正在取旨,如此重大军事行动,怎么也得贾师臣亲笔批示吧。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蒙古军在灌子滩等险要地段不断立栅栏,断绝了襄樊东、西两方向的水上通道,使襄樊两城的物资供给彻底断绝。

虽然此前襄樊号称积有10年之粮,可真正消耗起来谁知道有什么变数?一场大火,一场大雨,都会瞬间改变格局。

时间一天天过去,公元1271年到了,蒙古人在漠北建立了元朝。元,取自《易经》中的“大哉乾元”一句。说实话,从出处论,从字义析,中国历代中的国号,还真的少有其比。忽必烈下令改元“至元”,后世称其为元世祖。

至此,救援襄樊的命令下达了一年多了,李庭芝、范文虎两部还在停留观望中。

元军的动作一惯的快速,忽必烈命令蜀川、两淮区域内的元军分别出战,牵制阻挠宋军向襄樊靠拢。这在战略上是对的,可面对范文虎时就错了。

你老老实实地不管他,范文虎会一直打球喝酒直到天长地久。可你为什么要出战嘛,他一下子惊醒了,元军来了,我们要动起来!

这笨蛋没跟李庭芝约进兵时间,自己带着10万水师就冲过去了。这人的一生……这么说吧,他总有机会率领超级庞大的水师去攻打超级重要的地方,结果每一次都能出千古遗恨级别的大败仗来。

这一次,他在鹿门山那里近乎全军覆没。

鹿门山是蒙古人最早忽悠吕文德时建的夹江要塞,是南宋最应该注意的地方,范文虎偏偏就败在了这里,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别生气,这人率领水师出战时的白痴程度在后面才功力深厚越变越强。好多年以后,他率领空前庞大的元军水师远征日本时,居然能选在飓风期出战,可见白痴不仅是传染病,更会经常复发。

范文虎大败,李庭芝成孤军之势,这时进兵不叫救援,而是往虎口里钻,主动送死。他在外围稳住形势,等待机会。

襄阳城里的消耗是没法等的。这时元军围城已经有整整5年,粮食的储备还有不少,食盐、布匹都用尽了,必须马上想办法送进去。

李庭芝将帅司移至郢州(今湖北钟祥),就将招募勇士,护送物资进襄阳。这几乎是必死的事,10万正规水军都冲不破的重围,想让民兵去­干­,怎么看这逻辑都太混乱。可是当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好去试一试。而这也非常符合官方的行事标准。

编制外人员的死活很重要吗?

一共选了3000名敢死队员,为首的两位都姓张。张顺,外号竹园张;张贵,外号矮张。这两人心怀忠义,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来归纳形容他们,只能笼统地说,他们很有家国观念。不过要强调一下,像汉民族这样基数庞大的种群,如果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有家国观念的话,那么其家其国将永世强盛,绝不为外族所侮。

有几个人敢拍胸脯说,自己无愧于一个中国人呢?

两位张平民都是,临出发前,他们训话——“此行有死而已,如非本心,即可退去,别坏了大事!”对面的3000个平民伙伴哈哈大笑,大家都清楚为的是什么,说什么退,说什么坏与成。

各位平民一共有近百艘战船,以三船为一舫,中间的那一条里装着盐和布匹,旁边两条是空的,各有30名平民防护。

夜漏三更时,百船挂红灯,张贵领先,张顺殿后,逆汉江而上,冲击襄樊外围的元军防线。这时战云密布,水道上不止是元军建制庞大的水师,更有很多条栏江的铁链。3000多个平民持巨斧,断铁链,一夜转战120里水面,天明时分,终于冲破重围,抵达襄阳城下。

重围5年,密不透风,终于有支援抵达城下,这对士气的影响可想而知。面这也付出了代价,战后清点人数,殿后的张顺不见了。

数日之后,张顺的尸体溯流而上,身中四枪六箭,手中不放刀箭,怒气勃郁一如生时。

吕文焕想留下张贵守城,,在他来想,来时难出去更难,张贵与其他平民只有助他守城这一条路可走。嗯,他真是位高官,天生的不懂平民们的想法。

张贵先派了两位平民回郢州,向范文虎求援。两位平民出得去,也回得来,带回的消息是范文虎计划派5000人出战,更与张贵约好了接应地段,这些士兵将由张贵率领,再杀回襄阳。

非常幸运,那一天的晚上风雨大作,罕见的巨浪在汉江中翻滚。张贵放炮发舟,破围突进。如此风雨中,元军水师措不及防,被他一路冲杀,顺流直下,到了龙尾滩一带。在这里,严格地来已经出了元军水师的势力范围,也就是在这附近,是张贵与范文虎约好的接应地段。

暴雨如注,巨浪腾雾,纵目远观,隐约可以见到更下游的方向有一片灯火,火光中战舰的轮廓若隐或现。一定是范文虎的船队。

张贵命令靠过去。抵近了才发觉,那是元军的水师!

范文虎派来的援军因为风暴,退后30里,失约不至。元军的水师反而获得了情况,等在这里让张贵主动上钩。

突陷重围,张贵拼死力战,终于寡不敌众被俘,他宁死不屈被元军杀死,尸体被抬回襄阳城下。元军指着尸体向城上喊,认识矮张吗,这个就是。

襄阳大惧。

正规军办不成军,需要平民帮忙,再因为正规军的­操­蛋,累死平民。这就是当时的南宋。至此,援救襄阳行动彻底失败,城里是多了些盐,多了几匹布,可民心士气更加滑落。

元军可以从容地选择襄樊两城的突破点,怎么看,樊城都首当其冲。元军先斩断了襄阳与樊城之间江中的木柱,烧毁架在木柱上的浮桥,在第二年,即公元1273年的正月,向樊城发动了总攻。

之所以这时才动手,不是蒙古人武力衰退,在三代之后步了女真人的后尘,而是经过­精­密考虑之后,在时机之外,还在等一个人,和一种武器。

这个人叫亦思马因,回回氏,西域旭烈人,他制造了当时威力最强的抛石器,当时称为“回回炮”。抛石器中外都有,各时代都有,到他手里,发­射­的­射­程,石头的重量都有了极大的提升,更有甚者,发­射­的石块里还藏有能爆炸的火药。

武器需要实战的检验,襄阳、樊城是最好的实验场。

樊城的外城被直接轰破,元军像潮水一样涌了进去。樊城守将范天顺­精­疲力竭,无法支撑,仰天长叹“生为宋臣,死为宋鬼”,以死殉国。他的副手牛富率死士巷战,杀到以血水止渴,身负重伤,投火而死。樊城陷落,襄阳危在旦夕。

古怪的是临安始终没有作出什么重大反应。

白痴皇帝的幸福生活在继续,貌似从来没有半点的改变,只是某一天,他突然间问贾似道,听说襄阳已经被蒙古人围困好多年了啊。

贾似道毫不在意,是,围困过,好几年前的事了,陛下从何得知。

白痴回答,某宫女说的。

几天之后,该宫女死亡。

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对前线战事说三道四。这种局面截止至樊城陷落,消息是再也瞒不过去了,危紧关头,贾似道要维护自己军政强人的形象,只有主动求战一条路可走。

贾似道申请上前线,暗地里串联百官,让他们上书挽留自己,说是朝廷不可一日无贾太师,如此柱石,只宜镇守国都。

那么只好另选能人了,按资历看实力,勇将高达是不二人选。可是贾似道另有一个账薄,里边是他在武将系统里的冤家,无论是鄂州城里要他难看的,还是他在打算法里往死里整的,高达都高居榜首。这样的人怎么担任重要领导职务呢?

贾似道声称,用高达,置吕文焕于何地?

吕文焕立即在襄阳城里呼应,他打了一场大胜仗,襄阳的局面已经大好,根本不需要什么援军,更不需要高达。

他的大胜仗,不过是捉了几个蒙古哨兵。

这一轮政治小心眼进行中,回回炮已经从樊城推到了襄阳城外。蒙古人没再跟吕文焕废话,直接放炮轰城。时值二月,天气­阴­冷,元军“一炮中其谯楼,声如轰雷,城中洶洶,诸将多有逾城降者。”元军大将阿里海牙适时单骑出现在城下,许诺不杀城中一人,投降者重赏。

吕文焕投降了。

襄阳城在坚守6年之后终于陷落,与其说敌人太强,不如说己方太弱,于国家生死存亡之要冲,没有投入全国之力防守,其间还自乱阵脚昏招不断,失败还能说些什么呢?

贾似道是有话说的。

他向白痴皇帝报怨说——“臣屡请帅兵行边,陛下不许。如早听臣出,何至今日!”昔日的边境大帅威名,半点都不因这件“小事”有损。

白痴一如既往地信以为真,更加离不开师臣了。由此及彼,既然师臣都不在意这件“小事”,那么因之而获罪的那些人,也就没必要追究了。

比如误国的吕文德、投降的吕文焕,如此重罪,按宋律吕氏家族全体都要完蛋,连­妇­女都要像梁红玉那样,被卖作官妓。

可是在庐州为官的吕文焕的三个哥哥,在静江府为官的侄子,全都免罪,连官职都不变。罪大恶极的误事王范文虎只是象征­性­地降了一级官。

做完了这些,白痴皇帝觉得世界再次美好,他继续投入到水深火热的卧室运动中,大约半年之后,运动过度死掉了。

宋度宗赵禥死了,时年35岁。和他的前任赵昀一样,他的命非常好。在山河巨变种族沦亡的前夕,居然还能一直风花雪月胭脂粉香,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一点烦恼一点心事都没有,尽管这托了发育迟缓到死都没能长全的大脑的福,也实在是不愧为极品人生了。

享受之余,他的本职工作也完成得不错。

赵禥天天泡在女人堆里,总共生出了三个儿子。杨淑妃生的赵昰7岁,全皇后生的赵(字太难打不出也拆不出,音同显)4岁,俞修容生的赵昺3岁。

有嫡,自然立嫡。

4岁的小孩子登基坐殿,成了南宋的第7位皇帝,史称宋恭帝。赵昀那位有祖、端庄的皇后谢道清垂帘听政。

军国大权仍旧落在贾似道手中。

南宋的防线已经从淮河、汉江一线收缩到长江一线,按蒙古水师的力量,随时可能突破长江天险。贾似道也急了,他分兵派将固守这最后的安全底线。

命汪立信为京胡安抚制置使兼湖广总领,赵溍为沿江制置使兼淮西总领,殿前都指挥使陈奕率水师守卫鄂州至黄州的长江防线,李庭芝、夏贵分任淮东、淮西安抚制置使。

汪立信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位。

汪立信,军事诚甫,进士出身。这人难得生就一颗理智平常心,在纷乱如此的乱世中,当国家危亡于呼吸间的紧要关头,看得清理得顺天下大事。他给贾似道提出了三条建议,以应付南宋危局。

第一, 将内地,包括江南,以及原两淮区域的兵力尽量抽调至长江北岸,组建起一支50万人建制抗元大军。这些军队在长江防线上划地防守,百里一屯,屯有守半,十屯一府,府有总督。这是上策;

第二, 礼送郝经回国,按鄂州大战时所答应的岁币给付,哪怕算上这些年的陈欠加利息,也要­干­脆利落地付清,以图延续战期,赢得时间。这是中策;

第三, 投降。虽然是下策,但战败而降,和不战而降的待遇还是有差别的,尽量往好里争取吧。

身在局外,每个现代人都能看出汪立信这三条建议的好坏。身在局内,作为贾似道来说,汪立信这个人就太坏了。

不识抬举,念丧经!

汪立信有一只眼睛是坏掉的,贾似道一把摔了汪立信的信,破口大骂——“瞎贼,意敢如此胡说!”汪立信立即下课。

江南的领导人因为口彩吉利的问题把重要­干­部罢免了,在遥远的漠北,元帝国的领导人任命了平灭江南的重要­干­部。

主要负责人叫伯颜。

伯颜,生于公元1236年,时年38岁。蒙古八邻部人。他的曾祖父述律哥图、祖父阿剌是成吉思汗的部下,他本人生于伊儿汗国,信奉也里可温教,也就是基督教。伯颜本来是蒙古派系中旭烈兀的人,跟随这位西南亚的征服者进行了远征,在一次旭烈兀派他回蒙古本部向四哥汇报时,忽必烈留下了他,作自己的近臣。

每一位划时代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识人。伯颜能带给忽必烈的绝不是每一个蒙古人都能做出的贡献,可以说,伯颜在某种程度上是忽必烈的微缩版。

两人都不嗜杀。

公元1274年的七月,元朝灭宋的最高统帅伯颜殿辞南下,忽必烈叮嘱他要学宋初平定江南的曹棚,不许滥杀无辜。九月,伯颜分南征大军为两路。一路由他本人和大将阿术率领,由水路从汉水入长江,前稀是南宋降将吕文焕;一路由中书右丞博罗欢、参知政事董文炳率领,从陆路由京湖东攻两淮,前锋是南宋降将刘刘整。

二位先锋官都是南宋的顶级将领,深知地理,通晓布防,由他们带路,实在是最好的选择了。

由襄阳出发,进入汉江,伯颜把自己的大军又分成三路。一路由枣阳趋司空山;一路自老鸦山趋荆南;一路由伯颜自己、阿术水陆并进,杀奔郢州。他们的前锋是著名的蒙籍华人张弘范。

张弘范这一年36岁,由他打头阵不止是看中了他的能力,更是因为对手是郢州守将,宋末三杰之一的张世杰。

这两人是族兄弟,张世杰还曾经在江北,张弘范老爹张柔的手下­干­过几天。蒙古人这些年收复的汉人军将太多了,觉得有这层关系在,郢州有可能不战而降。

张世杰拒绝。

张世杰决心抗战到底,郢州是襄阳的后院,堵在长江北岸,他­精­心备战,这里成了一个非常类似襄阳、樊城的军事要塞。

郢州在汉江之北,新郢州城在汉江之南,两城夹江而建,城墙都以江畔巨石累起,坚固无比。江水间遍立木柱,铁链密布,间杂以数量庞大的战船,两岸再广布弩炮,从各项配置上看,这里比襄阳、樊城的双子城结构还要可怕。

元军如果按原计划进军的话,会比啃襄阳、樊城时难度少点有限。那样对江南来说,弥足珍贵的时间就会再赢得不少。

可惜的是,某个被抓来的当地民夫给蒙古人出了个点子。为什么要强攻郢州呢?先打下游的黄家湾嘛,那里有条大沟,直通藤湖,从大沟拖船入湖,走三里水道就能重新绕回汉江,并且绕过了郢州,可以出汉江入长江……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元军顺利进入长江水道。

南宋失去了最后一道天险,从这时起,它还剩下的只是一座座人为的关隘,比如鄂州。当年岳家军的核心要塞。

当年十二月,元军水师抵近鄂州,然而在这之前,蒙古人还要先攻破号称“江鄂屏障”的阳逻堡。在这里南宋集结了宿将夏贵率领的庞大水师。夏贵,论资历堪比余玠,论战绩不下于高达,由他与元军争胜,是这时的不二人选。

伯颜选择从汉口突破,夏贵挡住了;伯颜选择从沙芜口(今湖北黄陂县东南)入江,夏贵挡住了;伯颜选择从汉阳突破,夏贵火速调沙芜口守军冲了过去……汉阳很安静,半个元军都没有,沙芜口空了,元军不战而胜。

这是必然的结果,久守必破,谁也禁不住没完没了的调动。

阳逻堡之战时值寒冬,满天习舞着鹅毛大雪,元军趁夜溯流而上40里,出阳逻堡之后,前后夹击,阳逻堡陷落。

夏贵立即逃路,贬还庐州。

京湖段长江流域空了,元军水师挟裹俘获的大量宋军战船施施然渡江。阳城立即投降,鄂州要麻烦一些,他们先是把三千余艘宋军战船烧了,江面上“烟焰蔽天”,之后派吕文焕到城下喊话招降。

鄂州投降。

吕文焕随之成为了元军最强大的攻城武器。被贾似道信任的吕氏集团都按Сhā在沿江所在的重要城镇里,如吕文德的儿子吕师夔宁江州,吕文德的女婿守安庆府,这些人蕲州守将吕师道等等,这些人第一时间降元。吕氏集团,汉­奸­集团!

这时仁德宽厚的谢太皇太后,英明神武的贾权臣才如梦初醒,传檄天下,声讨吕氏之罪。可有什么用呢,这时元军已经在吕氏集团的指引下迅速向临安进军了。

南宋拼死一搏,派出了他们的大杀器,十余年里无所不能的贾似道上战场。公元1274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贾似道奉谢道清之命,出任都督天下各路军马抗元。声势浩大,都督府却设在了临安。至于为什么,他非常忌惮刘整。

这个汉­奸­对南宋知根知底,知梢知叶,南宋现有人才哪个对上去都没有把握。偏偏刘整居然及时地死了。刘汉­奸­是这个时代某种人的代表,绝大多数投降了元朝的南宋将军们平时都很懒很滑很没用的,但只要投降过去,也不知怎么搞的,立即洗心革面勤奋工作,不让­干­活儿能郁闷出病来。

刘汉­奸­一直建议伯颜由他领军,直袭临安。伯颜不听,非要稳步前进,这时传来消息说吕文焕招降了鄂州,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大叫一声:“统帅制约我,不得首功。善做者不必善成,果然也!”不一会儿就死气了。

贾似道一听喜出望外,立即调集13万大军出征。师出临安,盛况空前,“金帛辎重,舳舻相衔百余里。”一路浩浩荡荡向北,走到安吉州时,贾似道本人乘坐的超豪华指挥巨舰忽然搁浅,一千多名士兵拖纤,纹丝不动。贾似道只好悻悻然换普通船继续前进。

大军进至芜湖,与元军主力遥遥相望,看似大战一触即发。可惜的是,贾似道不再是从前的一方主帅了,现在他是位政府官员,提倡争端要和平解决。

他派人去找已经投降元朝的吕师夔,托吕汉­奸­走关系与元朝议和。再找来一个受伤被俘的元朝小兵,好吃好喝金银款待,派该兵带着荔枝、黄柑等土特产去元军大营馈赠伯颜,提出建议,只要议和,条款按当年鄂州时谈的来。

伯颜回了八个字——“宋人无信,惟当进兵。”

贾似道绝望了,他比谁都清楚彼此双方的实力差距,而汪立信的到来更加重这一认识。汪立信重新被起用为江淮招讨使,贾似道与之相见,痛悔不用其言。汪立信惨然一笑,说:“瞎贼今天再说一句,我去寻一片赵家地上死,只要死得分明!”

汪立信启程去建康(今江苏南京),他将在那一片区域里等待命运的结局。在他身后,贾似道有过短暂地清醒。

“……死矣,惜不光明俊伟耳!”十年之前的话突然响在耳边,他也曾经是汪立信这样的人,是什么让他改变,到了今天这一步的?

时间不允许他沉思,战局立即开启,元军攻破了池州继续东进,逼迫贾似道做出反应。贾似道派孙虎臣率领7万­精­锐进驻池州下游的丁家洲(今安徽铜陵东北),夏贵率领2500艘战船封锁江面,贾似道本人统领后军屯驻鲁港(今安徽芜湖西南)。

这个布置让宋军再次陷入混乱。

夏贵怒了。

夏贵身为南宋老牌名将,孙虎臣只是当年护送贾似道去黄州的一介中下层武官,只因为救了贾似道一命,才平步青云,这时让夏贵给孙虎臣打下手,夏贵觉得是空前羞辱,无法容忍。

丁家洲之战爆发,这时南宋最后一次集结兵团级战力的战斗,任何有理智的人类都会在绝境中尽一切可能奋力挣扎。

而南宋,居然平静地等待着元军来进攻。至于原因,只是一只放满了木柴火具的竹筏。元军声称要用这个去烧南宋的水军,于是南宋军队提高了全部的注意力……来关注这只竹筏什么时候点火,什么时刻启航。直到伯颜觉得元军休整已毕,可以进攻了。

元军步骑混杂沿江夹岸而进,阿术率战舰对垒孙虎臣部。压制半个世界的元军武器充足丰富,他们把回回炮都用到了水陆战场上来了。重150余斤,落地能砸出两三尺深坑的巨石从天而降,宋军的辎重营帐等中坚地带被瞬间摧毁大半。

其中受创最重的是孙虎臣。

这位步军主帅被吓傻了,不知道是有多少块巨石砸到了他的脚边,这人在慌恐中迅速失去了理智。正在这时,阿术开始了冲锋,数千艘元军小船“乘风直进,呼声动天地。”孙虎臣的前锋姜才挺枪接战,毫无惧­色­。他是南宋危亡期间最英勇的一个人。

可在他背后,孙虎臣奋力从恐惧中挣扎了出来,什么国家了、民族了、危亡了、职责了统统都被他抛在脑后。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最重要的两件事——生命、小妾。这两件东西离他不远,只要跳上一条装着他小妾的船。步军统帅再不迟疑,想到就做了。

主帅的一举一动都被全军看着,这时激烈交锋的战场上一片喊声,“步帅逃了!”7万大军顿时混乱,跟着统帅一起逃。

水面上的战斗宋军本来是占优势的。元军多是小船,宋军的战舰既高且重,双方数千艘战船混战,胜负绝不会在短时间内产生。

可是夏贵还在抑郁中,高职官员的情绪是很重要的,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们带着情绪工作。夏贵同样跳上一支小船开始了逃跑。

夏贵身边一名老水兵,船划得非常快,抢在敌我双方的前面最先到达了鲁港,途经贾似道的坐舰,夏水兵向上面高喊——“敌众我寡,势不支矣!”

贾似道非常感谢提醒,立即鸣金收兵准备后撤。现场一片忙乱,没有任何人想着迎敌,而元军的战船紧跟着就到了。

局面是灾难­性­的,13万宋军狼奔豕突各自逃命,军械辎重全都扔掉,当天长江的水都是红的,飘满了尸体。贾似道本人亡命逃跑,100多里之后才终于脱险。

夏贵随后赶到,贾似道连忙召上船来议事,没说几句,孙虎臣也到了,这人捶胸顿足大哭大叫——“我军无一人用命抵敌!”

王八蛋,好像他怎么玩命厮杀了。

夏贵见状哈哈大笑,心情变好:“我可是血战了一场打了好大一会儿。”

贾似道此时再没了权威感,甚至不敢责问两人的战败责任,只是连连发问,此后怎么办。夏贵哈哈一笑,军队都这样了还打什么,您召集溃兵退守扬州,保着皇上去海上避难吧,俺去死守淮西。说完扬长而去。贾、孙两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好驾船去扬州。

第二天,上游的溃兵沿江而下。贾似道大喜,连忙派人举旗去召集。不料没一个人响应,溃兵们指着船破口大骂,要不是贾似道跑得快,很可能会被自己人­干­掉。

丁家洲之战结束,南宋输掉了所有,连最后一张安慰牌贾似道也失效了。神圣无比的师相成了江南笑柄,有人还特意做了首诗。

——丁家洲上一声锣,惊走当年贾八哥。寄语满朝谀佞者,周公今变作周婆。

失败使人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权势、地位;失败也会失人得到一些东西,比如理智、清醒。贾似道战败,他的官途之路是断了,临安城里一片喊打喊杀声,以他的亲信,曾经对抗丁大全的太学生领袖陈宜中上书谢道清,要求杀贾似道以正其误国之罪。

谢道清拒绝,她认为一场战争的失败就杀了大臣,是宋朝所没有过的事,太血腥、太过分了,“失待大臣礼”。同时,她也拒绝了贾似道从前线费尽了周折传回来的信。

贾似道建议她立即解散临安朝廷,马上坐船出海,在海上重新建立政权。他的大脑重新恢复了些许的理智,经过亲身接战,确信南宋再也没法挺过这次劫难。

谢道清再次拒绝。

这个老­妇­人的心理是绝对传统的,之前没有发生过的事,她绝对不去做,更从心里往外地认定绝对不会发生。不杀贾似道如此,不迁都海上亦如此。

做出下面这个决定,还是如此——传诏天下兵马勤王。

多么的传统啊,谢道清仍然还认为这是从前的世界,甚至是北宋灭亡时的世界。很快,现实让她震惊到呆滞,拥有半壁江山的南宋,居然只有三支部队应诏。

一支是郢州张世杰;一支是湖南提刑李芾,兵很少,只有3000多;一支来自赣州,应诏者名叫文天祥,带来了近10000名士兵。

文天祥,公元1236年生人,时年38岁。初名云孙,字履善。进士出身,中状元之后,改名天祥,字宋瑞,自号文山、浮休道人。顶级履历表并没能让他仕途顺畅,这人与每个时期的权臣作对,一次次地贬官、罢免、致仕,元军渡江,临安勤王时,他任赣州知州。

回到现实,发明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正确最伟大的理学,并贯彻执行了几十年的南宋,比起北宋末年时都可怜,太皇太后亲自下诏喊救命,全国只有3个人伸手。可悲乎,可怜乎,可笑乎?

与之对应的是,读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的各级官员们纷纷降元,广德军、岳州、滁州、宁国府等州军皆降,最终连坐镇江陵府的南宋京湖宣抚使朱禩、湖北制置副使高达也投降了。方面大员、京湖重镇,不战而降,有他们带头,江南几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全倒。

大江南北,只有一个地方还在坚持。李庭芝、姜才,扬州。

贾似道、孙虎臣早就离开了扬州,这座陷在元军汪洋中的孤城,将是宋人最后仅存的两座象征式存在的标志。

贾似道被贬去了婺州安置。婺州的百姓听说他要来,贴出了好多的大字报来驱逐。这一次民众的意愿被满足了,陈宜中借题发挥,极力要求重处贾似道,不杀也要贬得远远的。谢道清焦头烂额之余再不愿为这件事折腾,同意了。

宋廷贬贾似道为高州团练副使,循州(今广东龙川)安置,籍没家财,克日出发。这个处罚从表面上看仍然太轻了,可押送贾似道上路的人很有内幕。

会稽县尉郑虎臣。

郑县尉的父亲曾经因罪被贾似道发配充军,早就有心报复,这次心想事成,临安居然点名把这件事交给他做,真是太高兴了。

郑虎臣欣欣然赶去押运,先把贾似道的家人驱逐一空,再把贾似道坐的轿子去了上盖,南方秋天的毒太阳顿时直­射­贾似道的脑袋。就这样一路晒着向广东进发。一路上,轿夫杂役们“唱杭州歌谑之,每名斥似道,窘辱倍至”。

贾似道不为所动,坚持着不死。

行至南剑州(今福建南平)黯淡滩,郑虎臣说,此处水甚清,何不自投其中以死?贾似道摇头,太皇太后许我不死。

这就难办了,违圣杀命官,是犯死罪的。可是郑虎臣不管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贾似道死,不惜任何代价。

当走到了漳州木棉庵时,贾似道得了痢疾,一日大泄数十次,搞得奄奄一息,可仍然不死。郑虎臣火了,他闯进了茅房,抓住在虎子(坐便器)上的贾似道一顿拳打脚踢,好一番运动之后,发现贾似道还是没死……奇怪加郁闷,郑虎臣举起贾似道狠狠地往上砸了下去,这一次,他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贾似道死了,他是死在国家大义上,还是死在私仇报复上呢?这个有目共睹,顺便说一下,不久后郑虎臣也死了,被真正的幕后黑手陈宜中杀了灭口。

当此存亡之际,杀­奸­佞都暗箱­操­作,比北宋灭亡时杀六贼的闹剧都低劣。

很多人把南宋的灭亡归结于贾似道,更多的人举手赞同,认为再对也没有了。贾似道专权误国,贾似道置襄阳于不顾,贾似道……等等等等。

到底怎样,用敌人的话来验证吧。

南宋灭亡一段时间之后,元世祖忽必烈在元大都(今北京)召见原南宋的一些降元的重要将领,问一个他不解,历史也不解的大问题。

——你们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投降了?

诸将气愤填膺,集体怒骂——贾似道专国,礼优文士而轻慢我辈,臣等久积不平,故而望风降附。

忽必烈何等样人,英明神勇绝不在中原历代开国明君之下,岂难被几计常规级马屁放倒。他哈哈一笑——贾似道确实是看不起汝辈,就算这样,也只是他一人之过。宋国主可曾亏欠过汝辈?何以如此轻易辜负宋恩?依我之见,贾似道看不起汝辈,实在应该!

一语道破根底,贾似道有千百般不好,既不能掩盖抹杀他早年的功绩,更不能为其他汉­奸­卖国贼王八蛋们买单。各说各的事,贾似道一人怎么会导致整个民族的沦丧?!

元军继续南下,在焦山南北宽阔的江面上遇到了强大的抵抗。张世杰率领平江都统刘师勇、知寿州孙虎臣以万余艘战船横遮江面,并且约李庭芝出瓜洲,张彦出常州趋京口,三路夹击元军。

种种原因,张、李皆失约不到,张世杰以一旅孤军,与南侵元军的水师对决。张世杰久在军旅,心怀忠义,有着第一流战将的某些素质,可是致命的弱点同样让人无语。

他是陆军,水战是彻底的外行。

此战他以必死的决心出击,下令把战船以10艘为一个单位用铁链拴在一起,为了平稳,再集体下锚,非有军令严禁起锚,违令者斩。

……他一定没读过罗贯中的小说。

罗贯中是明朝人,《三国演义》成书要在125年左右之后,要张世杰临战穿越取经,着实地不近人情了。可偏偏对面的纯陆地生动物蒙古人瞬间就看出了门道。

元军水师主帅阿术哈哈大笑,“彼可烧而走之也!”

当年曹­操­的军队是怎么死的,这时南宋的水军就是怎么完蛋的。元军善­射­者乘巨舰抵近,火矢雨发,宋军“篷樯俱焚,烟焰蔽江”,想战无从战起,想逃,张世杰牌铁链、铁锚稳如泰山,除了部分及时跳水,水­性­高强的,都被烧死在江心里。

张世杰大败逃走。

此战过后,战争的态势明朗了,南宋再没有成建制的机动力量阻止元军。元军再次分工,伯颜率主力直扑临安,阿里海涯攻湖南,宋都带攻江西,一举断绝南宋东西纽带,阿术折返向北攻扬州,阻止宋军从淮东方向援救临安。

重点永远在临安。

伯颜的主力大军风卷残云般掠过江南大地,一路上攻无不克,招无不降,见证了传说中天堂一样美丽富饶的桃花石世界,更陶醉于砍瓜切菜一样轻松愉快的进攻之中。忽必烈要他慎杀,还杀什么嘛,这回可真是我来、我见、我征服了。

直到临近常州城。

常州知州姚訔、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死守常州,宁死不降。伯颜惊异之余命令元军攻城,结果大失所望,用正规手段攻了好多天,毫无进展。

战争屠夫本相暴露,还没到临安,实力不能过度损耗,伯颜下令搜捕常州周边百姓,命令他们背土到常州城墙下筑垒。常州面临选择,城上不阻止的话,土会越堆越高,直到与城等平。阻止的话,就得先杀光这些江南百姓。

这是多么的残酷。

却是低估了元军的残酷。他们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等着土与城平,等江南百姓把土背到城下,被他们连人带土一起埋了进去。

工程进度非常快。

同时伯颜命令元军抓捕汉人,扔进锅里熬出膏油,再把滚烫的人油扔进城去。元人之残暴,可见一斑。常州坚守两个月之后被攻陷,姚訔当场战死,陈炤与王安节收拾残兵奋力巷战。有人劝陈炤说东北门还没失守,可以逃出去。

陈炤大怒——“去此一步,非我死所!”终因众寡悬殊战死。

王安节挥舞双刀血战,因臂伤被俘。元军问他姓名,王安节大叫——“我是王坚之子王安节!”王坚,钓鱼城击毙蒙古大汗蒙哥的王坚,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投降。

王安节被杀。

种种一切,让伯颜恼羞成怒,他下令杀光城内的成年男人,偌大常州城,只有7个人藏在一座桥的下面才躺过了这次屠杀。

常州的壮烈,没能激起南宋的同仇敌忾之心,反而把软蛋们吓得更软了。比如七天之后的独松关,守将张濡弃关逃跑。这软蛋是害死岳飞的主谋之一张俊的五世孙。这种软蛋遍地都是,临安终于绝望,他们派出了使者求和。

使者名叫柳岳。到了元营之后先道歉,从伯颜下江南开始,南宋不断求和,元军有时也会同意,派几个元使南下,可是都被途中各地州县的守军给杀了。这着实地出而反而,像诱杀使者一样,南宋怎么说都理亏,唯有道歉。

柳岳乞和,充满了诚意。他说,南宋嗣君年幼,服丧未满,自古以来礼不伐丧,元朝作为当世第一大国,不该做此等量小之事。况且之前都是贾似道专权误国,两国多有误会。

伯颜冷笑,他熟知南朝历史,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锋利——汝国杀我使臣,大元才兴师问罪。吴越钱氏纳国,南唐李氏出降,都是你国家以兵威逼迫所至,这时有何话说?汝国得国自后周柴氏小儿,今天亦于小儿失国,天道如此,尚何多言!

柳岳无言以对,相信每一个宋人都无言以对。他狼狈赶回临安,临安高层集体苦思冥想,想到了另一个高招。

追封吕文德为和义郡王。

汉­奸­家族的已故族长升官了,郡王,不仅让人想到了前广阳郡王童贯。说来童郡王不管真假还是收复了燕云的,吕樵夫对国家什么贡献呢,他毁了襄阳、樊城?南宋当局当然没有失心疯,他们看中的汉­奸­家族在蒙元的地位,盼着汉­奸­们为南宋说点好话。

……脑残至此,夫复何言。

这番举动无效之后,临安大臣开始了逃亡,连左宰相留梦炎也在逃跑之列。太皇太后谢道清惊怒之余,派人把他追了回来,痛加斥责。留梦炎表示自己真是混蛋,逃跑的技术含量如此低下……与其相比,西府枢密院的同志们就高明得多了。

枢密使文及翁、倪普两人暗中指使言官弹劾自己,启动罢官程序,这样走就名正言顺了。

谢道清既惊且怒,她的心灵深处那些绝对不变的真理原则崩溃了。她不解,她生气,于是她在写了份诏书,立在了大殿上。

上写——“我朝三百余年,待士大夫以礼,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大小臣工,未尝有一言以救国者,内而庶僚,畔官离次,外而守令,委印弃城,耳目之司,既不能为吾纠击,二三执政,不能倡率群工,方且表里合谋,接踵宵遁,平时读圣贤书,自许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亦何以见先帝!天命未改,国法尚存,其在朝文武官,并转二资,其畔官而遁者,令御史台觉察以闻,量加惩谴。”

这位有福的、端庄的女士觉得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但凡稍微有点廉耻之心的人都会幡然悔悟,进而为宋朝抛头颅晒热血,竭尽全力扭转乾坤了。

还有人这么想吗,这么想的,都该死。

活在梦里的人,没有资格生存。

谢道清自理宗晚年一直把持朝政,连自己身处什么样的世界都不了解,连身边的大小官员的­精­神内核都不了解,她不死谁死。

她领导的政府不死,谁该死?

高层该死而不死,死的自然是底层。先前与文天祥一起勤王的李芾以湖南安抚使、潭州知州的身份死守潭州,阿里海涯强攻近三个月,潭州城一直在顽强抵抗,甚至将阿里海涯本人­射­伤。三个月之后,城里的武将们心虚了,他们试探李芾,说城里的百姓会在城破后被屠杀,考虑到这个,是不是应该……李芾断喝道:“国家平日厚养汝辈,正为今日!汝辈只管死守,勿思其他,再有敢言降者,定杀不饶!”

时值公元1276年,南宋德祐二年正月初一,潭州城在兵火中迎来了新年。按宋礼,这时应该做很多有特殊意义的事,比如冠礼。

衡州知州尹榖全家都在潭州城内,得知元军在初一日大举攻城,城防将破,他不声­色­仍旧为两个儿子举行冠礼。有人劝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此迂阔之事。尹榖淡然一笑,正是想使儿子辈以冠带礼服见先人于地下啊。

礼毕,尹榖积薪遍户,身穿朝服,望临安方向朝拜之后,纵火自梦。全家老幼数十口,壮烈殉国。

李芾闻讯赶来,以酒祭奠,慨言道,务实(尹榖字)好男儿,先我就义。他在当晚大会宾佐幕僚,纵酒诀别,以“尽忠”为当夜号令。

潭州在第二天凌晨时分陷落,李芾唤来亲信将领沈忠。要沈忠先杀李家全口,最后杀其本人,李氏不受亡国被俘之辱!

李芾集全家于庭院,告以举家殉国之意,他以酒相劝,尽醉之后,沈忠依令杀李氏全家,最后一刀,含泪砍下了李芾的人头。

潭州陷落,之前常州陷落的一幕重现。宋人没有被英烈之气感染,变得群起抵抗,而是被吓着了,袁、连、衡、永、郴、全、道、桂阳、武冈等州县全部投降。

临安近在眉睫。

绝大多数的蒙古人主张全速前进,一鼓作气拿下南宋都城,一个汉人不同意。元朝汉人郎中孟祺说,如果大兵马上压境,宋帝室必将远逃闽南,那样临安城内会盗贼蜂起,临安百五十余年的积蓄将焚荡无存。为今之计,要先安抚宋室,令其不会因惧而逃,假以时日,定会全取临安。

伯颜非常赞赏,还是汉人想事情周全。

临安方面的汉人更能想事情,时局至此,仍然充满了美妙的幻想,宰相陈宜中无论如何都觉得希望还是存在的,他派宗正少卿陆秀夫出使元军大营乞和。条件低至纳币称侄,甚至称侄孙也可以。

伯颜不满意,但也没拒绝。

转年,南宋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正月,太皇太后谢道清发布最高指示,只要南宋可以作为政治实体继续存在,称臣也在所不惜。

伯颜同意了,双方约在长安镇缔结和平。为了正式,伯颜要求南宋派出最高级别的官员,比如宰相……陈宜中作茧自负。

终于要直面蒙古人了,这个以忠义面孔无畏反抗走上台面的前学生运动领袖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全,这让他如何自处?

不急,第一招,失约。

缔结和约时间到,陈宜中失约不至。伯颜傻等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小傻,转念之后心理变得平和,因为南宋才是真傻。

蒙古人所要的不过是缓和气氛,南宋却在积极准备,谁得谁失?伯颜下令进军,前锋抵达皋亭山(今浙江杭州东北郊),游骑已出现至临安城北门外。

大难临头,各有活法。此前一直游移在南宋中上层官场无足轻重的文天祥没有像人们想像中那样,和与他一起勤王的李芾一样致力于殊死抵抗。

文天祥是有原则的人,有至高理想的人,同时也是个现实的人。他能够平静地分析敌我实力,承认己方面临的绝境。

这时他的官职是知临安府,相当于南宋首都市长,他建议谢道清趁着临安还没有被围困,把宋恭帝的两个兄弟送往更远的南方,以保留最后的火种。

赵昰被封为益王,出判福州;赵昺被封为广王,出判泉州。驸马都尉杨镇和二王的舅舅,以及陆秀夫组成了王府班底,保护他们离京南下。

陈宜中在失约之后想到了逃跑,鉴于他的地位,他希望能组团逃。事不宜迟,他马上带着群臣去皇宫,劝谢道清迁都避祸。谢道清本不想走,架不住整个朝廷都想走,此时此刻,她毫不怀疑再拒绝的话,本就快走光的朝廷立即就会抛弃她。

谢道清命令宦官宫女立即收拾东西,当夜就走。可是一切就绪之后,陈宜中等人却没了动静。谢道清顿时大怒——“老身本不想篮子,大臣数以为请。今我欲行,众人又不至,是欺我这个老­妇­人吗?!”

急怒攻心,太皇太后陛下一把扯下首饰,摔在地上,把房门紧闭,谁来都不开。(“脱簪珥,投之地,遂闭阁,群臣请见,皆不纳。”)

其实陈宜中倒也不是骗她,而是家财太多,整理打包太费时间,想在第二天一早走。忙晕了头忘了通知老太太了。

而老太太在如此生死关头耍上了贵­妇­脾气,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了,尤其是连文天祥都被连累。元军逼近,文天祥和张世杰觉得唯一的出路是全体朝廷成员火速登上杭州湾里的战船,把战斗引到元军相对薄弱的海面上去。

奈何谢老太太怒不可遏,把所有大臣都恨上了,再怎么说都不离开临安皇宫半步。

陈宜中的表现也加倍的古怪,迁都与出海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躲避元军,他应该是赞同派,可事实上他也反对,文天祥与张世杰成了少数派,没有人响应,谢道清更不理会他们了。

最后的机会就这样白白遛走,元军终于兵临城下,南宋朝廷想逃也逃不出去了。

宋人就是聪明,当此时再没提什么议和,而是直接出城献传国玉玺、降表,正式向元朝投降。降表云——“宋国主显谨百拜言:眇焉幼冲,遭家多难。权­奸­贾似道,背盟误国,至勤兴师问罪。显非不欲迁避以求敬全,奈天命有归,显将焉往。谨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四川、两淮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三百馀年宗社遽至陨绝,曲则存全,则赵金工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文章写得很好,伯颜很满意,只是人员很不正式,只是个使者。伯颜要求南宋首相出城亲自再读一遍,以便在法律效力上达到正规。

奈何谁都找不到陈宜中了。

临安城内众目睽睽,临安城外大兵压境,这人竟然有本事突然间失踪,谁也找不到了。要到好一阵子之后,他在温州清澳一带出现,人们才知道,他是逃亡了。

逃跑宰相陈宜中,名不虚传也。

杭州湾里张世杰灰心失望,率水师离去。他的部队从此之后在南方海域洒落,等待机遇。

与元军接洽的事,落在了文天祥的头上,这时他成了宰相。文天祥一行出城,在明因寺见伯颜。他身为状元宰相,雅不愿向异族低头,甚至想以言辞辩驳迫使伯颜退军。他问,“本朝承帝王正统,衣冠礼乐之所在,北朝将以本国为属国,还是想毁我社稷宗庙?”

伯颜很放松,“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

文天祥:“北朝若有意保存本朝,请退兵至平江或嘉兴,再商议岁币犒军之事。如此,北朝可全兵而返,彼此有益。如北朝欲毁我宗庙,灭我国家,则淮、浙、闽、广等地尚在宋属,成败还未可知。如此,兵祸连绵,胜负难料!”

亡国宰相居然这么强硬,伯颜随旭烈兀在西南亚拓地千里灭国无数,见过太多俯首胆怯之辈,这时遇到文天祥,惊讶之余,想逗逗他。

伯颜作­色­大怒,威吓文天祥。

刚刚还强硬的,瞬间会软掉吧,那样才好玩。可是他严重地失望了,面对压力,文天祥的强硬度随之高涨——“我乃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耳,刀锯鼎镬之逼,又有何惧!”

伯颜正视文天祥。

这个汉人很特别,伯颜想了想,理智人做聪明事,他不杀文天祥,但也不放他,­干­脆扣起来,每天废几斤粮食而已。

文天祥开始了他的第一段囚徒生活,更是第一次远距离看着南宋的灭亡。公元1276年的二月初五日,宋恭帝率百官“诣祥曦殿望元阙上表”,举行了投降仪式。伯颜取南宋太皇太后谢氏手书的降表,“谕天下州郡降附”,南宋至此在实体上已经灭亡。

实事求是地说,元军很宽容了,没像金军那样欺压北宋君臣,也没有像北宋开国时灭亡后蜀时举行专统的牵羊受降之礼,连军队都屯驻在临安城外,只派一小部分元军进城入驻大内皇宫。

三月,伯颜入临安,元军满载着南宋的户口版籍、册宝仪仗、车辂辇乘、礼乐祭器、图书珍玩等器物,押解着宋恭帝、全太后、两宫后妃、外戚、宗室、大臣、太学生等几千人北上元大都(今北京)。

名单里没有太皇太后谢氏。

谢道清以老病为理由,在原皇宫内暂留。说来也是奇迹,自从被陈宜中气着了自闭于寝宫之后,她真的哪儿也不去,连南宋灭亡了也巍然不动。

5个月之后,谢道清抱病去大都,7年之后病死。

宋恭帝北迁元大都,被忽必烈封为瀛国公。6年之后,被元人迁往更北的元上都(今内蒙古正蓝旗)。青年之后,为避祸自愿出家为僧,去吐蕃­精­研佛法,修订翻译了《百法明门论》等佛经,终成一代高僧。晚年时偶有所感,作了一首小诗。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有人持诗上告,元廷疑他有召贤复国之意,遂下诏赐死,时年52岁。

南宋已灭,元军决定班师,有人不同意。元军汉人体系里的第一大姓史家,大汉­奸­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坚决要求追杀南宋余党。蒙古人毫无兴致,元军汉人体系里的第二大姓张家接了这个活儿。

张弘范任主帅追杀南宋逃亡小朝廷。

当年的6月份,南宋小朝廷到达了福州,并且聚集了全部班底。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遭遇,都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汇聚到了南宋正溯的两位亲王身边。

先说亲王的逃亡。

益、广两王被范文虎追杀,关键时刻,是杨镇独自断后,牺牲了自己,才给他们争取到了逃亡的可能。途中逃亡者们无马无轿,徒步逃跑,最狼狈时他们躲在山中7日,几乎饥渴而死。

陆秀夫是单独行动,可怜一介文官带着一家老小逃出临安,千里奔波,居然最早找到了赵昰与赵昺。茫茫人海,兵危乱世,这不是奇迹更不是偶然,而是陆秀夫对宋室的忠贞,而产生出来的竭尽全力的追寻。

并且他发现了陈宜中。

这个逃跑宰相被陆秀夫挖了出来,他居然有脸,而陆秀夫也真的原谅了他,带着他去见南宋皇室。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更荒唐的是南宋皇室不仅不追究他之前的各种混账行为,居然还是承认,他是宋朝的首相……

之后来到的是张世杰,他带着庞大的水师到来,给小朝廷以真正的安全感、存在感。

文天祥的到来是坎坷最艰难的。他被元军押解去大都,走到镇江段时逃跑,一行六七人连夜逃到了真州(今江苏仪征)。真州守将苗再成开城迎接他,两人密谋以淮西军南下,趁元军不备反攻临安。这就要求两淮宋军通力合作,具体是李庭芝与夏贵。

可怜战时混乱,文天祥、苗再成都不知道夏贵的现状。

夏贵以淮西之地投降元朝。

夏贵时年已经80岁,不知贪生、贪富贵,又能有几天享受。可他就是降了,因为他的投降,他在宋史中无传,在元史中无传,他一生中近20余年与元军角逐,攻略八方,战阿术、败董文炳,斗刘整、敌伯颜,南宋能以半壁残山剩水苟且偷安,他出的力着实不小。

都化作云烟。

降元之后只多活了3年,所为何来?

时人有诗一首纪念他——享年八十三,何不七十九!呜呼夏相公,万古名不朽。

整个江淮区域里的方面大将只剩下了李庭芝还在抵抗中,他的扬州是文天祥唯一的希望。可是李庭芝的回应是遗憾的,他密令苗再成杀了文天祥。

理由很充分,文天祥曾参与议和,又有江南宋兵逃入扬州,说元军会派一个宋朝宰相来扬州招降。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与文天祥出现的时间、身份非常吻合。

苗再成左右为难,只好把文天祥送出真州,临别时出示李庭芝的命令,让其自谋生路。分开后,苗再成仍然不放心,他派了两路士兵跟上去接触文天祥,如果文天祥真的劝他们投降的话,立即杀掉。三方相遇之后,文天祥强烈的爱国之心迅速感染了这些士兵。

这些士兵没有去回付苗再成,而是直接保着文天祥去扬州。

扬州之行仍然是遗憾的,他们根本没能进城,城周四面贴满了悬赏捉拿文天祥的告示,李庭芝许诺不论死活都有重赏。

文天祥开始了漫长多难的南返之旅。他们在烧毁的荒村中躲藏,在树林中躲藏,随从被元军捉到,一行人饿得奄奄一息,被樵夫救活,由高邮稽家庄帮助,从海路到达了温州,找到南宋小朝廷。

至此文武齐备,众人拥立益王赵昰为帝,是为宋端宗,改元景炎。进封皇弟赵昺为卫王,升福州为福安府。以陈宜中为宰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兵马。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直学士,文天祥为枢密使同都督。流亡小朝廷下诏各地,图谋复兴。

朝廷虽小,五脏俱全。哪怕在流亡途中,工作仍然在继续。首相陈宜中以身作则,打响了内讧第一枪。他看陆秀夫不顺眼。

临安时期,他是首相,陆秀夫是宗正,天差地远的身份。福州时期,他已隐身成功,混迹于茫茫人海,陆秀夫把他挖了出来,再次水深火热。这仇就不是一般的大了,偏偏陆秀夫天天喊抗战,看样子不到最后一人绝不罢休。

很烦啊。

陈宜中指使言官弹劾陆秀夫,务必要把他赶下台,不然有太多的事根本没法做。陈宜中在福州的陆地上做着非常熟悉的本职工作,被从海面上传来的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唯一的军方大佬张世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一套,恶心不?!

陈宜中泄气,放过了陆秀夫。

紧跟着张世杰又看文天祥不顺眼,两者间几乎什么都正拧。张世杰打算向南方发展,没有最南只有更南,最初的打算是在广州落脚,成立政治新中心。文天祥主张北上,开府永嘉(今浙江温州),这样才能勉强称之为国家。

谁对谁错没有答案,问题是广州突然间投降了,张世杰必须改变计划,于是他顺带着“同意”了文天祥,可以为国家出力了,你去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开府,在那儿建立根据地。

文天祥启程,尽管这与他的初衷不符,也仍然坚决执行。可张世杰还是后悔了,文天祥一呼百应,影响力迅速飚升,这会置他于何地,他还会是最有力的实力派人物吗?!

文天祥你不要去南剑州了,去汀州(今福建长汀),有事直接向我汇报,没有召唤不许入朝。文天祥就此被隔离在外。

后世将张世杰、文天祥、陆秀夫评为“宋末三杰”,三者杰则杰矣,各自的软肋弱项也着实的明显,于此国家沦丧种族危亡之际,后两位能坚持本我毫不妥协,而张世杰在本职业务方面短板严重之外,那颗心也着实地不大平整。

流亡小朝廷忙着内讧,元军已经南下。十一月中旬左右,元朝陆军自浙入闽,逼近福州。小朝廷的反应是不去看敌我双方的战力对比,不考虑胜负可能,直接逃跑。

全体登船,目标向南。

当天雾满沧海,浓得不像话,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躲过了危险。元军的水师也已经到了,与他们擦身而过,真是险过剃头。

船队南下泉州,这里有他们的既定目标——蒲寿庚。这是个阿拉伯大商人,任提举泉州市舶,三十多年里掌管着南宋的海外贸易,是大商人、大官人,更是个大军阀。眼下小朝廷物资严重缺乏,尤其是战船,而这些正是蒲寿庚屯积无数的。

面对小朝廷的要求,蒲寿庚满口答应,不仅如此,还挽留小朝廷留在泉州,把这里当成行在。这是多么好的同志啊,如此时局,如此诚意,千载难逢。

张世杰摇头,一来这与他的计划不符。泉州还不够南,他还要继续南下;二来蒲寿庚一直在元、南之间摇摆,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时南宋已经亡国,此人还这么热诚,物反常必为妖!

张世杰趁蒲寿庚回泉州内城的机会,把外港的战船都浩劫了,尽管这样做很下作,可非常时非常事,也是迫不得已,更何况君父浩劫子弟……父想洗子不得不被洗是吧。

蒲寿庚大怒,大商人、大官人嘴脸收回去,大军阀面目暴露,他纠集势力扬帆出海,把小朝廷打得落荒而逃。要知道小朝廷这时的总兵力在30万之上。

蒲寿庚于次月降元,不久之后尽杀赵宋宗室子弟近数万人,崖山海战之后更远赴重洋追杀赵宋遗孤。如此狠毒,不知是为了什么?说到天大,不外乎流亡小朝廷抢了他些钱,就值得这样报复?!坏事做绝终有报应,在元朝,这条狗在几十年之后变得不听话了,蒙古人可不像宋人那么手软,直接灭了蒲氏家族,所有蒲姓人都被赶到猪圈里砍头。

蒲氏是阿拉伯人,信伊斯兰教,不食猪­肉­,在猪圈里杀他们,是最大的羞辱。

到了明朝,明太祖朱元璋深恨蒲氏卖国求荣,下令将蒲氏一族剩余人等充军流放,为娼为奴,不得登仕籍,永不能为官。蒲氏从富甲一方变成贱族达数百年之久,到清朝时都没能翻身,可见天网恢恢,恶有恶报。当地的回族人耻与之为伍,其称家族为“无耻的叛教者”。

流亡小朝廷扬帆远去,不去理会身后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们的路还要走很远,先潮州再惠州,在第二年的四月一达了官富场(今香港九龙南),才勉强停了下来。

这里足够南了吧,张世杰觉得安全了,他下令上岸盖房,在这里长期居住。

奈何7个月之后,就不得不被迫再一次上船出海。元军又追过来了,这一次张弘范亲自领军,发誓追小朝廷到天涯海角。从这时起,两支宏大的船队几乎形影不离,从广州到秀山,从秀山到香山岛(今广东中山),双方且战且行,吃亏的永远是小朝廷一方。

香山岛一役,小朝廷在战斗中减员不少,在飓风中损失更大,首相陈宜中率领的800艘战船全都翻了,据可靠记载,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余的都被淹死。

这人的命可真够长。

落汤­鸡­?陈受够了,他再不想飘来荡去,死去活来。他提议大伙儿去占城(今越南中南部)过海外陆地生活吧。

没人响应。

陈宜中热情高涨,说他去给大伙儿打前站,先去占城探路,就走了。这是他在历史中出现的最后一幕,当他的船开远了,有人才想起来,这人从前就逃跑过。

陈宜中逃跑一个月后,小朝廷的船队到达了井澳(今广东中山南海中),他们再次遭遇了飓风,大约十分之四的船翻了,同等比例的人淹死。这些船里就有宋端宗赵昰的船,赵昰本人连淹带吓得了重病,在次年的四月病死。

接连翻船,连续死皇帝,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群臣多欲散去”。关键旱情,陆秀夫站了出来——“度宗皇帝有一子尚在,将置其何地。古人有以一旅以成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备,士卒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立国?!”

他的话唤醒了一直都坚定存在的南宋忠义之心,能一路追随直到现在的,都是难忘故国,绝不屈膝异族的忠勇刚烈之人,谁愿意沉沦灭亡,成亡国之人呢?

众人立赵昺为帝,是为帝昺,改元兴祥。杨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张世杰任枢密使主管军事,陆秀夫任首相,他每天亲自书写《大学章句》,为年仅8岁的帝昺上课。

且行且战,临近东亚大陆的最南端,张世杰屡败之余决定开辟基地。最初他选择的是雷州(今广东海康),大致相当于雷州半岛一带。

公元1278年五六月间,张世杰遣将与元军争雷州,这座之前一直是北宋发配重案罪官的城市成了小朝廷的噩梦,败绩再一次降临,现实逼迫他们继续向南逃跑。

下一个目标,崖山。

终于到了崖山!

崖山,古文作厓,现代多作崖。它位于今天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南约50公里处的崖门镇。银州湖水由这里出海,海面上东有崖山,西有汤瓶山,两山环抱,延伸入海,阔仅里许,故称之为“崖门”。门内是天然的避风良港,每天潮起,可乘潮出战;潮落,可据险而守。从地势上看,是绝佳的战略要地。

张世杰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立即命令士兵上岸,造行营30间,建军屋3000间,做出了长期驻守的打算。

追击的元军很配合,隔了大约半年之后,在公元1279年的年初正月间,从潮阳(今属广东)由海路赶到了崖山。领军的是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

几天之后,副帅、江西行省参知政事李恒也从广州率领120艘战船赶到。这样,元军整体军力水陆两军共约3万左右,战船大约400艘。

崖门内,张世杰拥有战船近千艘,兵力达20万以上。

两相对比,南宋的优势是压倒­性­的,没有理由再失败,何况抢先占据崖门,坐拥天险,元军的水师只能飘在海面上,种种优势都在预示,南宋如果抓住机会获得大胜,不仅不会灭亡,反而会借机在南中国站住脚跟,哪怕只是两广一偶之地,至少也是五代时南汉的根基。

可这只是表面上的数字参照,不为人知的是,南宋20万大军之中,存在着大量的宫女、内侍、官员家属、军兵家属,以及大量的文官。

除去这些非战斗人员,宋军的战力不过几万人而已。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屡战屡败,不断逃亡的原因所在。

更重要的是,张世杰的心理变得烦躁。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开战之前做两手准备,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连续败连续逃,让他受够了。

张世杰放弃了崖山海战中独一无二的最关键地段——崖门。他把一千余艘战船背山面海围成方阵,以大索勾联,四周围起楼栅,其结构像陆地上的城廓一样。帝昺的座舰就居于这座方阵正中间。他决定以堂堂正正之师,与元军决一死战。

他的口号是——“连年航海,何日是头,成败就看今天!”

元军水师非常欢迎他这么做,非常配合地集结了全部实力与之对阵。这边战云密布,海面上几十万人动辄生死相向,而在不远处的另一端海面上,却是歌舞声平欢声笑语,当地居民正在举行每年一度的海上元夕夜竞渡。

这几天正是元宵佳节,国家兴亡,赵家兴废,不足以让所有汉人陪着去死去活,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回到战场,元军水师发现张世杰又把战般绑在一起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面的宋军主帅是俺们的卧底吗?!

4年前焦山水战时,张世杰只是将十船连成一舫,这回居然是一千多艘绑成一座大城,这要是不放一把空前大火的话,真是枉费了张世杰的好心。

这些烦人事是没法­干­扰到张世杰的,再一次绑船并不是他失忆了,忘了之前的惨痛教训,而是他早有准备。为了火,他让士兵们挖了海量的烂泥上船,都厚厚地涂在船外板上,再用长木杆作阻挡,防止敌船来撞。为了生存,他还在船上准备了足够所有人吃半年的粮食。

做完了这些,张世杰非常确信已经万无一失了,他可以直面战争,等待胜利,或者持久的对峙。

这两样他都没等到,胜利、失败暂时还看不出来,宋军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致命的新问题。

元军水师在张世杰放弃崖门背山面海时,第一时间抢占了崖门,掐断了宋军重回岸上的可能。这看似没用,海战嘛,与陆地何­干­?但是张世杰给船队上的20多万人准备了半年的粮食,却没办法准备哪怕一个月的淡水!他每天都得派人回崖门内取淡水,取烧水作饭的木柴,这些都在元军抢占崖门之后丢掉了。

仅仅10天过后,宋军淡水供应就出了问题,南中国海上炽烈的太阳下,口喝难耐的宋军士兵只好从海中提起一桶桶的海水勉强喝下去,结果谁都知道,那跟喝毒药一样,他们立即开始上吐下泄。宋军的战斗力锐减,并且只会越来越减。

这时元军才开始了攻击。

元军在崖山西山头上架起回回炮轰击船阵中间帝昺的御舰,几炮之后御舰上迅速作出反应,张起了巨型布帘遮挡炮石。效果相当地好,据记载巨石击中布帘,御舰岿然不动。这算是非常规攻击方式,有可能是宋军船阵的选择地点非常欠抽,居然离主动放弃的崖门不太远。不奏效之后,张弘范决定用火攻。

一艘艘满载着柴草的小船被点燃,直冲南宋的船阵。

宋军水兵用长杆抵住火船,不使靠笼。偶有漏网的,涂满了湿泥的船外板还真的顶用,火焰没法立即燃起,随即被南宋水兵用海水浇灭。

相持不下……这么说并不准确,元军根本不必担心宋军有哪怕一点点的进攻。一千余艘木制战船绑在一起,得用什么样的发动机才能推得动?

一座不动的船城,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攻击力!

张弘范决定再一次劝降,他早有准备,随船带来了张世杰的外甥。该外甥三次进入船阵劝降,张世杰不为所动,回答得铁骨铮铮——我知道投降能活命,且能富贵,但忠义之志决不动摇!

公元1279年的­阴­历二月初六日,元军发起了总攻。那一天乌云密布,海浪汹涌,大海现出了它狂暴的一面。元军水师兵分四路,从东、南、北三面向崖山外的宋军船城进攻。张世杰率众力战,从黎明时分直到黄昏降临,历经涨潮、退潮两个时段,士兵和船阵先后崩溃了。

士兵们疲劳饥渴上吐下泄,加上一整天的剧烈战斗,早已不可支撑。看似坚固的船城只能防守无法反击,永远立于不胜之地,解体只是迟早而已。

元军摧毁了宋军外围的7艘大舰,突入船城内部,到这地步,张世杰才下令砍断大索,各船逃生。这让当时的海面乱成了一锅粥,张世杰本人居然无法接近他最应该保护的对象——帝昺。当时黄昏降临,暮­色­四合,风雨大作,张世杰遥遥望见帝昺的御舰,隔于形势,他没法亲自去接,只好派人架小船过去。

­操­船者不顾一切地在无数激烈交战中的战船间划行,奇迹一样地接近了御舰,并且爬了上去。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御舰上都不同意。

宰相陆秀夫惟恐来人是元军假冒的,断然拒绝把帝昺交给来人带走。

这种担忧绝对是有必要的,国亡在即,无数可耻的投降者挖空心思想找进身之阶,此时帝昺无疑是最好的投降礼物,怎么能随便就交出去?!

接应者无奈,只好退走。远处停在外围的张世杰无奈,只好率领十余艘战船,保着杨太后,顺着退潮的海水扬帆远逃。

帝昺的御舰孤零零地被围在战场中央,无论怎样都没法脱离了!

当是时,或死或降,别无他路。陆秀夫在黑夜中决定以死殉国,他仗剑把自己的妻子儿女都驱入海中,他的妻子死死拉住船舷不松手,他长叹一声,喝道——“都去!还怕我不来?”

陆夫人松手,沉入了大海。

陆秀夫转身望向年仅8岁的宋帝赵昺,流亡至此已近3年,航海逾万里,所为者何来?难道只是为了活下去吗?!

他抱起了帝昺,对这个孩子说——“国事至此,陛下应为国死。德祐皇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说完,他紧紧抱住他的皇帝,涌身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宋帝国至此终于灭亡,不管她是否软弱,不管她是否屈辱,她的最后一位皇帝和宰相,以世间最绝决的方式为她划上了句号。

崖山之役,南宋全军覆灭。据载,第二天凌晨,“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这些人和陆秀夫一样选择了绝决,选择了尊严。

而在远处的海面上,张世杰的船队终于逃出了生天。杨太后听到帝昺的死讯,她抚膺痛哭:“我忍死到今,只为了赵氏一块­肉­啊,现在没希望了!”她投水自尽,为赵宋殉葬。

张世杰不久后死于一块海上飓风。

至此,流亡小朝廷全体覆灭。后人翻阅这段史书,感叹者有之,摇头者有之,愤怒鄙夷者更有之,比如有人评论说,陈宜中能逃而不能死、陆秀夫能死而不能战、张世杰能战而不能谋……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何至于远逃万里,在崖山与敌死拼?

一家一姓的天下历经319年之后,注定了元气尽丧,国家肯定无人。当是时,处上位者注定了只是些或庸碌无才,或无耻贪婪之辈,灭亡是无可避免的。

所争者,只是灭亡的方式。

在这一点上,赵宋之亡,除了陈宜中等无耻之徒外,陆秀夫、哪怕是张世杰都可以无愧于史册后世。崖山之战结束了,除了参战的元军之外,还有一个人全程的亲眼目睹了战斗的整个进程。

文天祥。

文天祥早已被俘。

他被张世杰排挤出小朝廷之后,选择了回自己的老家江西抗元。公元1277年,文天祥率兵于雩都(今江西于都)大败元军,收复了兴国、吉州(今江西吉安)等地。他在兴国建立大本营,江西各地抗元义军四面来投,形势一度大好。

但是他终究是个文官,对瞬息万变的战场准备不足,大胜之余忘了戒备,元朝江西宣慰使李恒,也就是率水军支援张弘范进行崖山海战的那个人,率重兵偷袭兴国,文天祥应战失利,大败至空坑(今江西永丰南)一带。

败退中,队伍零散,文天祥的妻儿、幕僚都被俘虏,他本人因为有义士替身受捕,才幸免于难。

纵遭大败,文天祥仍然百死不回。他收拾残部转战广东东北部的南岭地区。情况越来越险恶,文天祥知道事不可为了,他向小朝廷请求归队,可是张世杰再一次拒绝。

此时此刻,文天祥孤身在外,声名外显,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投降,另一个是败亡。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能战而不能谋的张世杰,有忠义却无心肝的张世杰!

公元1278年的年底十二月份,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岭坡被俘,自杀未成,被押往崖山战场。这一路是文天祥的炼狱之旅,身在敌营,睹物思人,如此锦绣山河,统统落入敌手,而他空怀满腔忠义报国之心,却无可奈何,连自己也成了被俘之人。

到崖山战场,张弘范要他写信去劝降张世杰。文天祥冷然相对——我不能救父母,难道还会劝人去背叛父母吗?!

他取过纸笔,录下了不久所写的那首《过零丁洋》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在世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投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替死敌去劝降?张弘范笑了笑,连称“好人,好诗”,命人把文天祥带下去,绝口不提劝降的事。

文天祥随着元军水军出航,近距离亲眼目睹了崖山海战。这对他的摧残是难以想象的,他所竭尽全力,倾尽所有想保存的,就在他眼前毁灭!

崖山海战之后,元军南征大军的全部工作只剩下了一件,找到南宋传国玉玺。这在几天之后,半真半假地完成了,有人宣称,在一具男孩儿浮尸的脖子上找到了它。可这具比玉玺明显更重要的尸体,却偏偏下落不明。除此以外,就剩下了文天祥。

要怎样处置这位忘国宰相?

张弘范在各种庆祝,包括在崖山之畔的山崖陆壁上刻字——“镇国上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之余,还是很想保全文天祥。他觉得,留一文天祥也无关改朝换代的大局,反而更能衬托出元朝开国的恢弘气度,何尔而不为?

忽必烈也这样想,他特意批了份文件下来,说“谁家无忠臣”。命专人押解文天祥去大都。文天祥的北上苦旅开始了,他名扬中华,为华夏千年民族魂的光荣之旅也就此启程。

当年五月,押解队伍进入南安军(今江西大余),文天祥的故乡临近了,他计算时日,估计8天之后会到达老家吉安。他开始绝食,相信8天之后到达时会饥饿而死,他可以饿死桑梓,尽节故里了。可天不从人愿,绝食8天他没有死,而故乡已过。

文天祥决定恢复进食,以便在虏廷从容就义,更有价值。

一路北行,元人并不禁锢文天祥的视听,很多战时讯息一个个传入,文天祥发现他真的成了一个孤单的人。除他以外,扬州、钓鱼城都已经陷落了。

说扬州,李庭芝在误解中赶走了文天祥,随即被元军重兵围困。扬州城在10个月期间弹尽粮绝,城内达到了易子而食的程度,但仍然死战不降。

临安陷落,宋室投降。谢道清和全国州郡发岂有此理归降手诏,元军派人持诏书到城下招降。李庭芝说,我只知奉诏守城,没听说过以诏谕降的!

副将姜才发弩­射­退来使。

不久,得知元军押解宋恭帝一行赴大都,正途经扬州。李庭芝与姜才率兵4万夜袭瓜洲渡口,试图夺回宋室一行。激战3个时辰仍未成功,只好退回扬州城内。

元军再次拿着谢道清的亲笔诏书到城下招降。诏书云——“今吾与嗣君既以臣伏,卿尚为谁守城?”问得很符合程序,这个世界都是姓赵的,俺赵家都投降了,你还守什么城,这不是在妨碍正常的财产转移吗?

说得多么理直气壮,李庭芝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他在沉默中一箭­射­死元军的使者,以行动拒绝投降。至此元军明白只剩下强攻一途了,之后半年之间双方苦战不休,蒙古人在扬州城下围起了一条长墙,以城外之城彻底封锁了扬州。

忽必烈适时送来了最后一次招降信,他许诺只要扬州投降,之前的抵抗、杀使者等行为全部赦免。李庭芝有些心动了,恰好姜才冲出重围,去附近州县筹粮回来,他凛然道——“相公不过忍片时痛而已!”李庭芝幡然悔悟,人生除死无大事,与那片时之痛相比,他们有更在乎的东西。

10个月之后,福州小朝廷任命李庭芝为左相,派使者来召唤。李庭芝命副副手朱焕留守,他与姜才率领7000名士兵北上泰州(今属江苏),准备从那里泛海南下。

李庭芝前脚走,朱焕立即就投降了。扬州陷落,元军全军开拔追击李庭芝部,终于把他们围堵在泰州城内。

李庭芝、姜才终于力尽被俘。元军主帅阿术责问李庭芝为什么不降,姜才大叫“不降者,是我!”

阿术犹豫,蒙古人是重硬汉的,李庭芝、姜才无疑硬到了不可以思议的地步,当此天下已定的大势,实在没必要多杀。

一边的朱焕说话了,扬州积骸遍野,皆他们所为,不杀何待?

一句话勾起了之前10个月里的杀戮怒火,阿术下令将李庭芝斩首,姜才剐杀。临刑之日,原南宋江淮主将,那位应该七十九就死,非要活到八十三的夏贵特意赶来来观刑,姜才受刑中冷然发问——老贼,你看着我不感到惭愧吗?!

扬州世代忠烈,闻听李、姜被害,全城百姓无不流泪。这股忠直刚烈的气息一直留存了下去,直到数百年后明末清初时,这座硬到不可思议的城市也在与李、姜一样忠贞刚烈的史可法率领下,与清军死战,哪怕屠城十日也绝不投降!

壮哉,扬州!

茫茫神州,只剩下了独钓中原的钓鱼城。至南宋小朝廷灭亡之时,钓鱼城的主将已经换了三任,当初让蒙哥城下饮恨的王坚第二年就被召回临安,不是为了嘉奖,而是贾似道等朝臣猜忌他,把他排挤到了普通州县去当地方官。

公元1264年,崖山之战前15年,王坚在和州知州任上郁郁而终。

钓鱼城的第二任主将是张钰。张钰是王坚的部下,一个在某种程度上比王坚理加强悍坚硬。他接手钓鱼城之后,不止是固守,而是适时出击。当临安陷落时,他派部将突袭青居城,抓获元军安抚使刘才;3个月后,派兵弛援重庆,合力攻克凤顶寨,再之后收复泸州,捕杀叛将梅应春与元将熊耳,抓获熊耳夫人。听说小朝廷在福建称帝,他在钓鱼城内辟建皇城,派出百余人南下寻访,准备接来长期独立。

当然,这百余人没法横越神州,再越过百万元兵,把小朝廷接到钓鱼城里来。

公元1275年的年底十二月,涪州降元,重庆告急,张钰按捺不住,留副手王立守城,自己率军攻入重庆,接任制帅之职,旋即克复涪州。过了正月,张钰大会西南众将,联合忠、万两州军力连破元军十八砦,解大宁监之围。

一时间,西南振动,宋军在这一片区域里大有复兴之势。

天下大势如此,张钰注定了只是昙花一现。元军集结重兵围困重庆,用的是扬州之战同样的战术,结局却没那么严重。

张钰的身边没有姜才,他的部将出卖了他。张钰在巷战之余选择出逃,逃到涪州时被元军抓获,被押解到安西(今陕西西安),软禁在一座庙里。

回头说钓鱼城。

天下事,难说没有运气的存在。南宋灭国,神州沦陷,钓鱼城天险也变得脆弱,原来自成体系,可以永远生存的山城,居然连续两年­干­旱,城里农田颗粒无收,据当地县志记载,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金城汤池,非栗不守,到此地步,钓鱼城终于投降了。

这座从公元1240年由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始筑,至公元1279年正月最后一任守将王立出降,共抵抗蒙元整整40年,前期以击毙蒙古大汗蒙哥而光耀史册,后期独自支撑巴蜀危局被誉为独钓中原的旷世坚城终于倒了。

张钰在陕西听到消息,以弓弦自缢身亡。

钓鱼城投降的次月,流亡小朝廷在崖山全体覆灭。这两件事接踵而至,南宋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文天祥在这样的局势下被押解进元大都。

忽必烈的气度横贯胡汉,远不是传统印象中异族酋长的蛮横模样,他下令以上宾之礼接待文天祥。当然,这是有目的的。

他希望文天祥投降,做他的臣子。

第一个出场的人是留梦炎。留梦炎,公元1244年的南宋状元,公元1275时做到了南宋首相,看资历他与文天祥是那么的一致,元朝觉得他们会很有共同语言。

只是他们忘了,留梦炎在临安将破时选择了逃跑。

两人相见,文天祥身着南朝衣冠,面南而坐,意示绝不向元朝屈服。留梦炎则一身元朝高官的服饰,早成了异族的鹰犬。

文天祥戟指喝骂——你好歹是一个状元宰相,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留梦炎绝无羞惭,大恨而去。第二个来劝降的人让文天祥痛断肝肠,居然是被降封为瀛国公的宋恭帝。几年过去了,宋恭帝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年,不知道北地生活是否让他忘记了江南,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那个身份。

文天祥让宋恭帝坐下,自己面北跪拜,痛哭流涕,连称“圣驾请回。”姓赵的少年人在慌乱局促中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离开。

这之后,元朝想不出还要由谁来劝文天祥,按级别,总不成把谢道清请出来吧?

第三个人是元朝的重臣平章政事阿合马。大人物出场声势不凡,加上礼遇期已过,要来硬的了,阿合马直接命令文天祥跪下。

文天祥冷笑,南朝宰相为何要跪北朝宰相?

阿合马加倍的趾高气扬,问道:“何以至此?”你一个南朝宰相,怎么到我北朝宰相的地盘来了,既然输了土地,那就等同于输了地位。

文天祥愈发傲然:“南朝若是早日用我为相,北人到不了南,南人更不会到北方。”

阿合马冷笑,提醒文天祥他手握生杀大权。文天祥得其所哉,“亡国之人,要杀便杀!”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阿合马悻悻然走开。

文天祥被关进了土牢里,简陋、肮脏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囚室里的生活,蒙古人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们不信以软弱著称的宋人中变节最多例来最软的文人能挺住生活的折磨,尤其是文天祥从前的生活以奢侈舒适著称。

一个月之后,元朝宰相孛罗提审文天祥,地点定在了元朝军方重地枢密院,陪审的人是崖山海战的元军主帅张弘范。

困苦之后加以威临,蒙古人不信文天祥不屈服。

文天祥见孛罗,长揖不拜。孛罗立即大怒,同样情形下,阿合马只是言语调侃,孛罗命令士兵强按文天祥下跪。

元朝士兵们“或抑项,或扼其背”,文天祥始终不屈。他昂首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我,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的不行,又自峙汉学功底深厚,可以在言谈中压倒文天祥。他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至今日,几帝几王,一一为我言之。”

文天祥不屑,这种小儿科问题不值一提——“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更加不屑,直指问题中心——“汝辈弃德祐皇帝,另立二王,这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正­色­回应——“德祐失国,不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另立二王,为社稷计,当然是忠。”

孛罗一笑,满是讥讽——“汝立二王,竟成何功?”

这一句问得文天祥不由得不悲怆,数年间流离逃战艰辛苦困,真的是一无所获吗?他黯然自问,很快昂然回答——“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了——“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忍不住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我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孛罗再没有话说,他建议忽必烈­干­脆杀了文天祥,杀得宋人愈千万,多此一个难道很特别,难道会丢天下不成?可很多人反对,包括张弘范。这个亲手灭亡南宋的人上书忽必烈,加一句,张弘范病了,崖山海战之后这人很快病倒,这时快死了。

他说元朝应有新气象,应该与南宋相反,提倡节­操­,文天祥越是忠贞,就越要降服他。这会对新国家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至于如何降服,优待、威吓、劝说、困苦都用过了,当是时,似乎只有继续困苦还能有效,于是文天祥被押回到土牢中。从这时起,这座土牢是文天祥两年多时间里的囚室。

文天祥在这座低矮潮湿的土牢中倍受折磨,每个人都认为他会痛苦,可事实上痛苦与折磨有时并不是一回事。

某些人的生存信条是,心安乐才能身安乐。

文天祥用诗歌记录了这段生活,那就是名传千古,也必将传至永恒的《正气歌》。

《正气歌并序》——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土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焚,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沓,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毁尸,或腐鼠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余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在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渗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如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以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文天祥恪守忠义,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于困顿斗室中甘之如饴,自觉除死无大事,却不料世间仍有扰乱其心神之事。

他忽然接到了长女柳娘的信。信中得知,失踪三年多的妻子儿女都承大都城中,被元人禁锢。这封信很明显是暗示他,如果投降,全家安好;不降,后果不可言。文天祥必须要在骨­肉­亲情与忠义名节之间做出选择,这是何等的艰难痛苦。

文天祥在回信中写道——“……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可令柳女、环女好做人民,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于是时,文天祥彻底抛弃了一切所珍爱的,他是南宋的宰相,他治下的无数人民都在战火中失去一切,他不想在这方面例外。

文天祥的决心让元朝绝望,其间曾经有过几次转机,如张弘范临死前的遗嘱,希望保全文天祥,为新朝立节义榜样;比如以福建降元的王积翁联名十名南宋降臣保文天祥还乡,允许其余生出家作道士。这些都由于种种原因搁浅了。

需要指出的是,王各翁的揭底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那位同样是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的极力反对,他非常渴望文天祥去死。

时间到达公元1282年的年底,中山府(今河北定县)有数千人起义反元,起事者自称南宋幼主,要去大都劫狱救出文丞相。这件事成了文天祥的催命符节,他是生是死必须要有个了断了。十二月八日,忽必烈在大殿召见文天祥。

文天祥仍然长揖不跪。

忽必烈亲自作最后的努力,他许诺——“汝以事宋之心事我,当以汝为宰相。”

文天祥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他面容清癯,囚衣褴褛,朗声回答道——“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

绝裂如此,再无转圜,然而忽必烈还是犹豫了,他命人把文天祥押回囚室里,他还要再考虑清楚。可是元朝胡汉大臣群起上书,要求同意文天祥的请求,允其为赵宋殉国。

再留已经无意义,文天祥对元朝只有负面作用。

转天,十二月九日,公元1283年1月9日,忽必烈下令公开处斩文天祥,下令之时他犹自叹息——“好男子,惜不为我用!”

当天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场,他身着南宋衣冠, 憔悴清瘦,多年的土室囚禁让他的方向感彻底丧失,他向周围的百姓询问哪里是南方。有人指给他,他重整衣冠,向南方他的故国,他的国都,他的皇帝的原来方向跪拜。

最后一次向心中的坚持致礼之后,他索取纸笔,留下了一首诗。

——昔年单舸走淮扬,万里逃生辅宋皇。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神归嵩岳风云变,气入烟岚草木荒。南望九原何处是,关河暗淡路茫茫。

写毕,他向行刑的刽子手说——“吾事毕矣。”乃从容就义。

文丞相时年仅47岁。

他死后,有人在他的衣袖间发现了一张纸,那是他的绝笔书。上面写着非常简单的几句话,这几句简单的话,在其后数百年间,成为无数坚持本我,抵御外侮的汉家子孙的座右铭。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一个人,要活到至死无愧,是多么的不容易……文天祥的死,代表着赵宋帝国的彻底覆灭,她成了历史的一页,成了故纸堆里的传说,成了几百年间无数人的向往和叹息。人们追忆她的繁华和美丽,又痛惜、痛恨她的软弱和糊涂。

我何能例外?

数年之间,宋史事无巨细,全程书写,心里的问号总算是比从前少了些。时值南宋覆灭,元朝初兴,华夏第一次全境沦陷于异族之日,追根溯源,我个人只有一个观点能确认。

到底祸始于何处。

始于赵匡胤与赵普定“强杆弱枝、崇文抑武”的赵宋国策之时。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唐灭于藩镇,五代武人横行,国人相杀无止无休,政权更迭如同儿戏。尤其是文人一点地位都没有,哪怕是宰相,都随时有被武将斩杀的可能。这样怎能治国,何谈发展?

所以赵匡胤、赵普这样做了。

从那时看,他们是对的。赵宋之繁荣,赵宋之平安,甚至赵宋国祚之绵长,都是自两汉以降所最久的。可是从长远里看,简直是愚蠢至极,无可救药!

武人亡国,民族血气不衰,国内互斩,终究能产生一代雄主;文人亡国,就如赵宋一般,民族气节丧尽,再无尚武之风,随便哪一个异族,强如蒙、金,次者契丹,更有甚者,连一介区区党项,都能让堂堂中原狼狈不堪。

终于全境沦丧,全体成了亡国奴。

这个恶果在蒙元之后仍然在发酵,取而代之的明朝在国民­性­格上已经失去了大国的雍容感。代表着先进知识、节义忠孝、富贵堂皇的士大夫阶层没有了,新兴的掌权者极力压抑商业,刻板掌控农民,对内血腥杀戮,功臣全部杀光,对外强硬到底,皇帝亲自守边……充满了报复感,充满了急切的证明欲望。

而整个国家内部,更谈不到从容大度。朝堂之上动辄互相漫骂,当场撕打,官员们被剥掉裤子打ρi股,动辄打死一批人……这还是汉族人吗?

这还是中华礼仪之邦吗?!

这当然会导致第二次全境沦丧,再次成为亡国奴。这一次好比寡­妇­失贞,第一次痛苦,第二次也就随便了,甚至享受。明亡之时,再不见文天祥;满清之治,大家甘之如饴,君不见现在仍然有满口“康熙爷、乾隆爷”者吗?

这样的民族,这样的思维、气节,理所当然的会再一次蒙受耻辱,中华大地上最悲惨的近代百年出现了,她成了全世界的笑柄。

中国再也不出产世界最先进最实用最高深的思维理论了。国家的独立,甚至独立之后的振兴,都要由外国的思维方式来进行。

别有用心者,会挑剔我上面所说的话里有所谓的挑动民族问题等等。对这些人,我只有一个回答——“滚!”我在就事论事,当赵宋时,宋辽之间,宋金之间,宋蒙之间,就仿佛几十年前的中日之间。同理,满清与明朝,也是这样。谁想歪曲,趁早滚蛋。

一个民族,不能正视自己的问题,不能允许他的子民们谈论自己国家民族的问题,那么,她的前景仍然是暗淡的。

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了。宋史,别矣。

后记

近六年以来,我只做了一件事。写宋史。时间真的很长了,我居然一直在写一本书。而今,终于完成,这一刻,我真的很累,还没有体验到久以盼望,觉得一定会出现的轻松。

这套书一共十本,大约三百多万字。

这些数字我要回想计算才能得出,因为之前根本不愿去想,想想都烦,都累,绝没有半点的成就感,幸福感。

我想,那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慢慢地出现吧。

是的,我重视这套书,她不仅是我的心血,更是我的人生。在写她的这几年期间,我恋爱,我失恋,我的父亲去世,我的­奶­­奶­去世,我的母亲生病,我去买药,我照顾她,直到她走了……我的爱人来到了我的身边,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每个周末都从百公里之外的别的城市来陪我,我恋爱,我卖掉了房子,去她的城市,我买楼,我安家,我结婚。

我在东北的沈阳城开始写她的开头,我在中国的最南端海南岛写完她的结尾。

回头望去,这是我的人生之路。

说到宋史,我喜欢读史,从小就是,可从来没想过写历史书。之前我出版过小说,写过剧本,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我配写历史。

直到我某天走进书店,随意翻了下书架上的历史类书籍。我无意评论他人写的东西,我只想说,看了之后我有太多想说的话。

中国的史书写作方式有巨大的缺陷存在,以宋史为例,写宋辽之间,那么宋与西夏之间就会单独拎出去另写。可是请问,三国并立,互联互抑,每一件重大事件的发生、发展、结果,都是各方面复杂关系的共同作用的结果。

就像星际间的万有引力定律一样。

怎能分开来写?那样怎能清楚明白地还原历史真相?于是我做了个笨工夫,把所有的事都按时间顺序推进,尽可能地让每一件事,每一人都还原到本­色­阶段。

以这种篇幅,做这种事情,让我了解到、并首次提出了王安石变法的真正目的,那个神秘的产业链条的存在,让我知道了传唱千年的岳飞北伐的真实过程,让我知道了杨再兴为什么一定要在小商河战死等等等等。

我喜欢这些,我充满了发现的快乐。这是其它史书里没有的,因为这些,让我满足,让我在之后的时光里,能偶尔翻阅自己写过的东西,并面露微笑。

高天流云

公元2013年2月18日下午完工,是为纪。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