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那些弯路,进了闻人府凤栖便懒得动弹,唤了那一声后,随意寻了处台阶坐下,支着一条腿,比府里的猫还惬意。少时,闻人乐着一身湖蓝衣装疾步而来,面露欣喜,双目放光:“高人莅临,乐受宠若惊!”
凤栖冲他笑了笑,偏着头问他:“你屋里应当有好酒罢?”
闻人乐颔首:“自然。”即刻回身吩咐先前那个老奴,着他快快备下好酒好菜。老奴古怪地瞧了凤栖一眼,依依不舍退了下去。
凤栖指了指立在门庭处的伯言,道:“他脾气不好,性子又傲得很,高人派你个差事,将他请进来。”
闻人乐深信不疑,理了理衣装,一脸肃然地去请人。
凤栖摇了摇头,望着适才闻人乐过来的方向,笑道:“几日不见,怎还躲起我来了?”
话音刚落,拐角处走出一人,可不就是送闻人乐回人间的小乖么。
小乖此际与往常大有不同,面色红润不少,挽了发髻盘在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束起。周身气韵沉敛,见了凤栖垂头一笑,又显出几分可亲可爱。从她身后又探出个小脑袋,怯怯的,见凤栖也看了她一眼,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凤栖笑道:“这是哪家的孩子,可爱得紧。”
正说着,小乖突然拉着那孩子就跪了下来:“主子,小乖私动凡心,恋上闻人乐,更为他育有一女。小乖自知犯了天规,还请主子重责!”
三岁大的小姑娘手腕被小乖拽得生疼,挣扎着连声喊道:“娘娘,痛痛。”
凤栖原就惊了一惊,正想起身,闻得小姑娘喊了一声,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那厢闻人乐已引了伯言进门,见他娘子突然如此,赶忙上前去扶。他身量不宽,却恰好将母女二人掩在身后,原本温和的神情忽而变得警惕起来,惟恐凤栖有所动作。
凤栖教他盯得心里发怵,挥了挥手,忙道:“我这还没说什么,怎么就成了打鸳鸯的棒子了!”
听得她这么一说,小乖领着小姑娘从闻人乐身后走出,歪着头冲凤栖笑了笑,适才那身气韵散尽,又成了云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婢子。
“我就知晓这招以退为进定能拿下主子!”说罢,摸了摸她闺女的头,指着凤栖道:“曰曰,叫姨奶奶。”
那小姑娘当真甜甜唤了声“姨奶奶”。
这般一来,凤栖如何不知又叫这小妮子摆了一道,原本笑笑便过,岂知她居然让自己闺女唤了声“奶奶”。她素来仗着自己年岁大,遇着小辈很要摆出些长辈模样,这会儿真听了个三岁女娃唤自己奶奶,怔了又怔,一时竟没了言语。
伯言原本面容紧绷,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大笑出声。
闻人乐脸烧出一层红晕,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拉着他娘子低声道:“曰曰若是唤高人姨奶奶,那我岂非要唤她一声姨娘?”
小乖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唤一声姨娘也是你讨了便宜。”
闻人乐暗忖,高人这般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还真唤不出口。支支吾吾好半晌,用牙缝里硬挤出两个音调:“姨……娘……”
凤栖本有些回神,又教这一声喊得愣住。小乖掩嘴轻笑,不敢太放肆。
“你……还是唤我高人的好。”
在外头闹了出笑话,回了屋里小乖便细细说了她与闻人乐之间的事。无非就是天界仙子奉命领了人间公子下凡,公子和公子的爹娘心生感激,留她暂住。仙子瞧公子傻傻愣愣的煞是有趣,几番相处便私定终身、珠胎暗结云云。这等故事寻常时候凤栖听得多了,也不在意,倒对那小丫头爱不释手,随手送了好些宝贝出去。
笑闹过头,小丫头窝在她娘亲怀里睡了过去。小乖素来行事乖张,如今做了娘亲倒很有几分样子,告了退,轻手轻脚将闺女送回房。
小乖一走,伯言便坐直了身子,沉声对闻人乐道:“闻人公子,你我之间的曲折想必小乖已同你提起过。”
闻人乐点了点头:“此事过于震惊,乐亦是思量数日才尽数明白。”
伯言也不闲话,直接便问:“倒不知九鸾是如何到你手中的?”
当初凤栖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九鸾抛出诛仙阵,她若重生,寻这物事倒容易得很。却万分想不透,天界之物如何会落到人间来。
闻人乐抬头,一字一字细说:“九鸾是我祖上之物。听闻祖上曾救过一修道之人,九鸾便是那修道之人暂时寄放在闻人家的。那人说,时机成熟他自会来取此物,只交待祖上切莫妄动此物便是。”
凤栖、伯言互望一眼,心知这事与那修道之人脱不了干系。伯言再问:“闻人公子可知那修道之人是何人?”
“无尤山的百里墨夷,百里上人。”
凤栖心一惊,百里墨夷可不就是皇子墨,这事怎还和他扯上关系了?!
再提旧事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出了件闹心的事,断更了一天,见谅哈。
我啊,迟早会食言而肥的……
掩面。
从闻人府出来,凤栖、伯言二人一路无话,各自揣着一番心思。凤栖自然觉着皇子墨断不会闲来无事拿着九鸾下界祸害人间,这其中定有误会,说不准当初闻人乐他祖上见着的压根就不会皇子墨!
伯言一脸沉思,半晌却问了句:“在人间时,皇子墨待你如何?”
凤栖一愣,想起往日在无尤山的日子,面上有些尴尬,苦笑道:“我那时不醒世事,憨傻得很,他大抵不太喜欢我。不过,还是很照顾我的。”
伯言暗忖,大概皇子墨那时只当你长得和凤栖一样罢了,也不是真的凤栖,如何会“很喜欢你”。不过,凤栖勘不透这一层,他自不必多言。隐隐约约觉得这事万万不简单,脑中有些思量,却总抓不住。瞧了一眼身旁若有所思的凤栖,伯言目光微沉,道:“我这便往魔界去了,你若无事,不如同我一起去罢。”
凤栖摇头:“我要回云栖了。”想了想,抬头定目望着伯言,“旧时那些事,也怪我太由着自己性子来,你要打要杀要如何,我自然不会有一句怨言。只一句话——那些情爱你还是莫装在心上的好。纵使我不说你也知晓,我心中固然有你,却是知己之情胜过旁的,你若定要纠缠……”凤栖一笑,几分无可奈何,“那我只好躲着你了。”
伯言心一沉,半晌未言语。
话既说出,豺狼虎豹总算都了结了,凤栖不由长舒一口气,眯着眼环顾四周,见街上人不多,索性招了祥云驾云而去。转身之际,朝伯言笑了笑,冲他摆摆手:“你若想明白这一层了,去云栖走走也无妨。”
说罢,人已随风而去。
伯言又能如何?唯有苦笑而已。
云栖倒热闹得很。
沉筱之肚里的孩子约莫就着几日要生了,凤梧也不往外头跑,成日守在云栖,奈何这对夫妻在一起便要死磕,说不得两三句话必有一人撒手离开。
这日,凤梧拎着不知从哪儿摸来的一坛酒蹿到了百笑宫。偌大的宫殿也没旁的人,都教凤栖打发出去了,自己对着本书发愣。
凤梧“嘿嘿”笑了两声,放了酒,一把夺过那书。凤栖一怔,自然要去抢回来,两人这便拆起招来。从百笑宫一路斗到云栖那片荒林,凤梧身姿如燕,步法轻快,又耐得下性子和凤栖闹,只顾躲闪,并不和凤栖交手。凤栖心中有事,又怕凤梧看出什么,卯足劲要夺回那书。闹到后头,凤梧气力渐渐不支,捏着书望着凤栖背后唤了声:“苏窨,你怎么来了?”凤栖一愣,眨眼间失了先机,教凤梧轻易制服。
凤梧可不傻,当下用法器将凤栖困住,扬着手里的书在凤栖头上敲了一下,阴笑道:“和我斗?你可差远了。”
凤栖啐了他一口,怒目而视:“枉你还是上古战神,尽使这些不入流的招数。”
凤梧的脸皮不必凤栖薄,这话于他,毫无作用,背着手在凤栖面前转了一圈,道:“上将斗智,你这一身蛮力有何用,还不是教我制得死死的?”说完,顿了脚步,随意翻看手中的书,又说,“看你的神情,这书里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罢?”
凤栖面色一红,奈何不能动弹,一双眼恨不能在凤梧身上剜下一块肉来,急声吼道:“你又不识字,看那书有什么意思,快快还我。”
“呸!”凤梧要是信了凤栖,那可真是古怪了。看了两页,面上的笑益发阴沉,隐隐又带了一丝看笑话的意思,“我是不识字,但画个图我还是看得懂的。这苏窨倒有意思,把你和皇子墨那一两点奸|情都画下来了。”
这书,正是那日凤栖在凤梧书房里翻着的那本。
凤栖咬着下唇,缄默不语,也不知是为画里的人还是为画画之人。
“哎。”凤梧一叹,解了凤栖身上的法器,再将书丢还给她,随意拣了处树干靠着。见凤栖面色不佳,摇了摇头,“就你这点出息,连三个男人都摆不平,无用,无用。”
凤栖收了书,斜目瞪他一眼,挨着他坐下:“你若有出息,会教沉筱之牵着鼻子走?”
提到沉筱之,凤梧气势便蔫了一半,顺着树干滑到地上,又有些不甘,推了凤栖一把:“她再如何,到底要给我生儿子了。你瞧瞧你这模样,和那些入了迷障不知归途的小妖精有何不同?”
凤栖不欲同他争辩,又不知说些什么,只盯着脚下几根碧草发愣,十分精神颓了九分。凤梧看不过眼,对着她脑袋又敲了一下,惹来凤栖阵阵白眼。
凤梧道:“你倒和我说说,你心里是如何思量的?”
凤栖撇了撇嘴:“思量什么?”
“情爱呀!”凤梧掰着手,一一道来,“皇子墨、苏窨,还有伯言,你总得给人一个交待罢?仔细说来,这三人里我还真没一个喜欢的。皇子墨心思深沉,让人摸不着头脑,如今更是多了房皇妃,你若真跟了他,岂非要做小?”
凤栖瞪他一眼:“谁和你说我还惦记着他了?”
凤梧继续说道:“再说苏窨……”还未说,自己先叹了口气,“原本该是我媳妇儿,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怎还化出个男儿身了。那时我探过他气息,分明该是个女妖精才是啊。”
坐在这荒林中,一眼便能望着苏窨的本体。凤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那棵梧桐,道:“就这么一棵树,我还真不知你是如何探得他是男是女的。”
为这事,凤梧一直耿耿于怀,恶着口气回她:“我说是便是,也活该他不得你眷顾,谁教他生就一副温吞性子,满腔心思都憋在心里,谁猜得着?若他早个万把年说明白,哪里还能牵扯出这些破事,该!”
凤栖刚想替苏窨说两句,却听得凤梧又道:“更别提伯言那小子了,得不到便抢。若当年这天界真跟了他姓,他想将你如何,是关起来还是锁起来?什么得不到心至少要得到人,这一说我可是万万不赞同。”
凤栖一愣,她到从未想过这一层。是啊,若真教伯言攻下天界,他会把她如何?随即凤栖一笑,他能如何?得了天界,也未必索得住她。
“你倒喜欢瞎操心,有这份闲心还不若想想沉筱之今儿会如何为难你。”凤栖笑了笑,日日听殿里的婢子们拿他们二人说笑,眼下自然要拿来取笑一番。
凤梧回瞪她一眼,继续道:“你当我爱操这份闲心?如今上古众神,也只剩你我二人了,你又傻得很,我不提点些,你还不教那三人吃的连渣都不剩?”
凤栖素来不是多愁善感之辈,听得凤梧这般说,却不由动了心思,只觉酸涩得很,垂了头低声道:“若非那回仙魔劫,又怎会落得只剩你我二人。”
这话一出,凤梧也是怔住。
自盘古开天辟地后,这世间便是一派洪荒,此间孕育的上古诸神多是天地灵气所化,凤栖、凤梧二人自不例外。太往前的事,他二人也知之不多。待他二人成形时,女娲、伏羲早不知活了多少年了。一回女娲出游,路上偶遇两只凤凰,瞧着这两只凤凰有些灵性,便一并带回去养着,又让他二人随自己姓氏,取名凤梧、凤栖。
上古诸神间关系说不得如何亲厚,大抵都是君子之交,你不招惹我,我便不去祸害你,倒也过得挺好。后来黑齿出了个叫俊的年轻后生,那时天地万物已成,火族和水族领着子民划界而居,谁也犯不着谁。这个叫俊的年轻后生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儿,收服了黑齿那一片,心心念念要统一了四海八荒。
初时,女娲、伏羲并无如何在意,任由他折腾。直到后来俊斩了东方的句芒,诸神才醒悟过来,这厮不是善主。但凡上古诸神,生得都与众不同,句芒鸟面人身,乘两龙,力气大得很,若要独斗,饶是伏羲也要费一番功夫,却不知俊是如何拿下他的。
众神犹自怔怔时,俊已挑拨得共工和祝融打起仗来。这二人原就不合,得了机会如何不拼死相搏?两族交战,闹得到处都不安宁,女娲才创立的人世被折腾得不成模样。接着便是上古诸神一一应劫,伏羲去后,女娲原想使其复活,却被俊所阻。共工和祝融斗得也差不多了,火族赢了水族,论理这事便完了,却不知共工如何发了狂,将不周山撞裂了。
不周山崩裂了,撑着天地之间的柱子断折了,天倒下半边,出现个大窟窿,地也陷了一道道大裂痕,山林起火,洪水涌出。女娲打发凤梧、凤栖料理旁的事,自去采石补天。这厢事才办妥,俊已入了魔道,布下诛仙阵,更是放下狂言,说无一神能破阵。上古诸神哪个受得住这等激话,偏偏不肯听女娲一言,便酿成了仙魔劫。
凤梧苦笑:“好好的,你怎么扯出这等旧事了。”
凤栖仍将头埋在两膝间,沉沉叹了口气:“我那时不过随口说说,不想墨竟记在心里了。”
凤梧心头莫名一震,嗫喏着问:“你……同他说了什么?”
“我,我将那时女娲布来就伏羲的阵法……说与他听了。”
闻言,凤梧双眼怔怔望着凤栖,抬起手欲给凤栖一嘴刮子。凤栖也不闪避,任他施为。手到了面前,却不落下,良久,凤梧缓缓垂下手臂,深吐一口气:“终究要有这么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出了件闹心的事,断更了一天,见谅哈。
我啊,迟早会食言而肥的……
掩面。
敛魂古阵
西方天际姹紫嫣红,晚霞打着滚蔓延开来。
凤栖有话想说,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头深深埋在膝盖间。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半晌,凤栖缓缓抬头,眼圈泛红:“万事皆由我起,你放心罢,我断不能让这世间重蹈覆辙。”
说罢便拎了赤朱枪要走,凤梧也不拦她,只道:“见了墨记着小心说话,我猜……他布这个阵多半是为着你。”
凤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华宇殿的婢子多认得凤栖,见她来了,自替她领路。皇子墨却未料想她会再来,怔了一怔,道:“凤栖……上仙。”
凤栖略一颔首,旁的休说,径直问道:“你布了敛魂阵?”
皇子墨不知她前来竟是为了此事,原想缄口不语,却见凤栖一脸肃然,想了想这才点头:“嗯,那时……那时我以为你因破诛仙阵而神魂俱灭,着实自责了许久。”说着,苦笑一声,“后来忽而记起你曾与我提过敛魂阵一事便动了心念。”
凤栖愣了愣:“你……”后半句话却再不能说,那时若非自己心意绝然,以为一死便能断了这份情,又如何会惹出这等事?
皇子墨焉能不知她心中想法,只摇了摇头:“怪不得你,只怨那时我入了魔障,一心以为布了那阵便能救你。”
“你……你这是罔顾生灵啊!”凤栖喃喃说着,“敛魂阵,以万人之血救一人之命。你下界便是为了这事?”
皇子墨沉吟半晌,并不答话。
凤栖却猛地一动,走至皇子墨面前,一字一字问道:“你一早便知九鸾里有伯言的魂魄,是不是?他附在闻人乐身上,也与你脱不了关系,是不是?”
“是。”话噎在喉头,皇子墨却不知如何说才是。那人说的确是实情,可为何,由她说来,那一字一词都如利剑,扎在心口,溃烂成伤。“我寻着九鸾的时候,只以为你在生死关头仍不忘要救他一命,妒火中烧,这便……”
“我不过是……”凤栖急急开头,却见皇子墨黯然神伤,到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只叹了口气。“罢了,多说无用。你将那敛魂阵画与我,我和凤梧想办法毁了这阵便是。”
道什么花开花落行云流水,都是虚言。原以为能破了这层魔障,眼见这人处处为伯言着想,皇子墨心头终是苦涩,想质问她,昔年情意还有几分,却问不出口。说到底……当年若不是自己一步走错,何来今日局面?
再肖多言,取了笔墨细笔勾勒阵法。
片刻后阵法便已绘好,凤栖取过看了看,瞥见昆仑置有一点,心中一动,这才醒悟过来那时百里墨夷并不是为了洛白而刻意放走蛟龙,他每一步每一招,皆是为了凤栖。思及此,不知怎地,心里有些酸涩。那四年光景,洛白只欢喜那位谪仙人的师傅,可这师傅,半点不爱她……
凤栖欲走,甫转身,又听得皇子墨说道:“昔日,是我负你。”
凤栖笑了笑,因着背对着他,不知她是何神情:“这情爱,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你既不情愿,散了便是,哪里来的负心之说。怪只怪我从前看不明白,平白惹了是非。”
你情我愿……
皇子墨反复低吟这句话,还待说些什么,凤栖早离了华宇殿。
回云栖时,夜已深了,南春楼却灯火辉煌,凤栖心说,莫不是那两人又闹起来了?
甫至南春楼前便遇着苏窨。
想起那日在东极所言,凤栖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偏了头不敢看苏窨。苏窨却是一笑,伸手在凤栖头上拍了拍:“瞧你这模样,怎和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凤栖暗忖,我都到了老不死的年纪,你还好意思将我比作孩子,也不知是我脸皮厚还是你脸皮厚。
“苏……先生,凤梧和沉筱之闹得动静这么大,连你也惊动了。”
苏窨看了看楼里,只笑不言。
沉筱之喜静,旁的时候南春楼并没什么人,也就一两个婢子,今儿却是热闹,怕是云栖一半的女眷都拥堵在楼里。
进了门,凤栖瞧见这些人也是一惊,各人面上又是喜又是忧。凤栖欲寻个人问问,又听得楼上传来凤梧的声音:“你……你这样不行,还是请个大夫罢。”
接着便是沉筱之的声音,虽和平日一般凶恶,却少了几分气力,听着有些发虚:“呸,请什么大夫?整个天界除了我爹娘,最好的大夫就是我,有能耐你请我爹娘去!”
“这……”凤梧一窒,半晌没说话。
凤栖心中生疑,莫不是沉筱之病了?忙拉着苏窨道:“沉筱之病得不轻罢?”
苏窨平日虽也总是笑着,却觉不是今日这般,笑得喜气万分。凤栖似是想到什么,惊道:“啊呀,怕是沉筱之要生了罢!”
楼里的人这才注意着凤栖来了,纷纷见礼。楼上的沉筱之开始嗷嗷呼痛,惨叫连连,间或骂了凤梧几句。听得凤栖心头一阵恶寒,连连摇头:“往后谁家再生孩子,我可不来看了,喊得我心里渗得慌。”
凤栖和苏窨上了楼,帮着接生的几个仙子却不让她进去。闹了大半夜,黎明将至时,听得“哇哇”一阵哭声,又有人喊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凤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颓了力气险些栽在地上,幸而苏窨在后头扶了她一把。凤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掐住了苏窨。那人手心一片青紫,煞是可怖。
“这……我……”
苏窨一笑:“无妨,我倒欢喜你这般亲近我。”
凤栖赶忙站好,看来,这虎豹还未死心啊。
就这片刻之间,凤梧抱着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了两人,会心一笑。凤栖巴巴上前要看小孩儿,等瞧见了,却皱着眉苦声道:“凤梧,你们家这孩子长得也太难看了。”
凤梧瞄了一眼孩子,满目郁卒:“正是,我也觉着这孩子怪难看的。”
这一会儿时间,不少人都围了上来,听他们这么一说,都笑了。凤栖殿里的小花仙道:“小孩儿生下来都是这样,过两日皮肉张开就漂亮了。”又凑到跟前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模样,笑说:“小主子眼睛又黑又亮,大了定是个祸害天界的美人。”
凤栖也瞧了一眼,愣是没看出这孩子哪一点像美人了。
众人又是嚷着给孩子取名字,又是嚷着要办喜宴,折腾到日光初现才由苏窨劝了回屋。凤栖去看了沉筱之,她累了一夜,化作原形窝在凤梧怀里睡了。
脑里念头一闪,凤栖怔怔问了句:“你们二人,一个是狐狸,一个是凤凰,这生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一时把凤梧也问住了,呆呆看着床上睡着的小孩儿,着实……想不明白。
苏窨摇了摇头:“这……我当真不知。”
等凤栖苏窨二人从南春楼出来,天已大亮。凤栖忽而想起敛魂阵一事,原想再去寻凤梧商量,想了想,终是没回去。苏窨却瞧出她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凤栖觉着这事也不方便同苏窨说,索性缄口不语,只说无碍。
苏窨挑眉:“你有事瞒着我。”
凤栖一惊,心说,他知道的也太多了罢……
正思量着如何回话,却听得苏窨又道:“你既说你我之间如同亲人一般,那又何不可告知于我的?”
见这人打定主意要问,凤栖无奈,只得大略同苏窨说了敛魂阵之事,又怕苏窨生出误会,索性不提皇子墨。支支吾吾半晌,总算说清楚了。
苏窨眼眸黑沉,接过凤栖递来的阵法图,看了看,道:“这阵,是墨布下的罢。”
凤栖心知以苏窨心思,左右这事是瞒不住了,便点头回他:“嗯。”
苏窨冷笑一声:“他想敛回的是那个满心只有他的凤栖罢。”说罢瞧见凤栖面上一窒,终未忍心说下去,神色却淡了很多,“你是想毁了这阵?”
“正是。”说及此事,凤栖便是一脸肃然,又带了几分哀戚,“莫说我如今没死,就是我死了,以上万人鲜血换我一命,这情我是断不会承下的。”
苏窨不说话,暗忖,千年前若自己有这敛魂阵,莫说万人鲜血,便是倾尽天下也是眉也不动一分。凤栖这人说不出她哪里好,可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两人在百笑宫前站了一阵,晨光从东面倾泻而下,在他们身旁笼了一层薄薄的金辉。眉眼衣装容貌,都在这层金辉里渐渐淡去,惟有那份气韵萦绕二人心间。
这情景,似是烂熟于心,偏偏记不起何时经历过。
“帝……俊?”凤栖忽而这么唤了一声。
“嗯?”苏窨看了看她,“你说什么?”
这眉目,这气度,哪里半分像那人了?凤栖自嘲一笑,帝俊虽长得温和,周身却是一派肃杀,和苏窨是千差万别,怎会无端想起他呢?
“无事。”凤栖略偏开头,“凤梧如今不得空,若苏……先生不忙,随我去毁了这阵如何?”
苏窨苦笑:“你倒撇得干净,一声苏先生唤来便把咱们这些年情分划得一清二楚。你又何需如此,我……从来不曾强迫你。”
凤栖哪里想到苏窨会说得这般直白,顿时尴尬不已。怔了半晌,“嘿嘿”一笑:“我也觉着叫苏先生煞是绕口,还是苏窨唤来顺口。”
苏窨又伸手拍了拍她脑袋:“旁的时候你若这般听话便好了。”瞧凤栖一脸不自在,笑道,“你看着比从前小了许多,总是不自觉便把你当成小孩儿看。你既说我同你亲人一般,那不若……你唤我声哥哥如何?”
凤栖回瞪他一眼:“呸,我年纪足足长了你两倍,这声哥哥你倒承得起。”
苏窨哈哈大笑,双目晶亮,竟是凤栖未从见过的爽朗。
这一说一笑间,二人心中芥蒂总算除去。凤栖却总在琢磨,到底是旁人变了还是自己变了,怎地就是觉着重回天界后,苏窨和伯言与从前……实在差得太多。
因着敛魂阵一事,凤栖与苏窨二人匆匆别了凤梧、沉筱之便往人间去。凤梧知这事不能再拖,只点了点嘱咐他二人小心,沉筱之醒后却冷着脸多少有些不乐意,心说,我拼死拼活生孩子,这二人倒玩起私奔了。
“私奔”的第一处便是昆仑。
十来年前蛟龙那么一闹,昆仑的锁妖塔开了,原本人间灵气最盛之处也沾了许多邪气,从云端远远望去,但见一片雪岭上笼罩着一层墨色雾气。苏窨、凤栖二人相视一望,心知昆仑怕是不妙。
待入了昆仑才知,情形远比他们估摸的骇人。昆仑之上,哪里还见半个修道人,四处寂静,惟闻阵阵风声。
“此处怕是藏着了不得的畜生。”苏窨开了神识细探,却丝毫探不出半分音信。
凤栖早早拿出赤朱枪,绕着落脚的树林看了一圈,真无半点破绽,心神一凛,更加不敢放松。
昆仑的蛟龙,修行不过几千年,何时的来了这等本事隐匿地无半点踪迹,还是说……这里不止有一条蛟龙,还有旁的什么?
又战异兽
作者有话要说:全了……
两人一番计较,思量着昆仑着实不小,便分开察看。临分开前,苏窨将一小截梧桐树枝交给凤栖,道:“这是自我本体上取来的,你若遇着危险,只需拿火点燃,我即刻便去你那处。”
凤栖点了点头,也拿出一件事物,色泽艳丽,日光下竟微微有些发亮,苏窨一怔,听得凤栖郑重说道:“这是我的尾翎,到万不得已之时,用真催动,它自能生出一道结界,应该能有些用处。”
都说凤凰一族能涅磐重生,其实靠的不过是它们尾巴上的那几根羽毛。那些尾翎长得便十分好看,正是上万年修行所化。早年凤栖为入诛仙阵便用了一根,如今又赠了苏窨一根,这情形,看来不大乐观。
苏窨接过凤栖的尾翎,先是一怔,只觉手心灼烫异常,即刻小心翼翼收回,笑道:“我们这可算交换过定情信物了。”
“这……”凤栖不料这种时候苏窨竟还有心说笑,又道什么定情信物,忽而想起从前与皇子墨互换的两颗棋子,心头泛起些些苦涩,看了苏窨一笑,转而消失在一片白雾之中。
昆仑原就不是单单的一座山,连绵悠长,又皆是白雪皑皑,便索性将这连片的山取名昆仑。凤栖与苏窨分开后,先开了神识勘察,只略微察觉到几个并不十分厉害的妖物栖身之所。原想一并收了,念及那不知深浅的魔物,定了定神,只能暂且放下。
白日里,日光映照在冰雪之上,晃得人眼都睁不开,凤栖巡了几座山头也未勘到半点动静。再一阵,月影初上,天渐渐暗下来,银白的冰雪世界此时散着淡淡光晕,若非焦急昆仑的古怪,凤栖还真想躺在这雪地上,对月独酌。
夜幕寂寥,独剩满月挂在天际。
许是有些累了,凤栖也不急着再找,拿出苏窨给的那截树枝细看。瞧了半晌也没瞧出什么别的意思,正待收回怀中,却突然觉着身后有动静,还未转身,自己便被罩在一片暗影之中。
那暗影之大,只怕要将这小小山头都盖住!
回头一看,凤栖也骇住,眼前的异兽,竟是穷奇!
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猬毛,名曰穷奇,音如嗥狗,是食人。
这穷奇,应在邽山,怎会来了昆仑?!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穷奇已然攻了过来。
它长了一对翅膀,面相便十分凶恶,一双赤目犀利地盯着凤栖,突然身躯微弓,右前爪一张,仰天长啸起来,粗重沙哑的啸声震落林中树上的一层雪。
上古时期的那些异兽原没什么善恶之分,固守自己幻化的那方土地绝不会迈出一步。而后伏羲女娲现世,开疆辟地之时难免要与那些异兽斗上一斗,有些异兽,如饕餮、狻猊,斗不了多久便跟了伏羲,常伴伏羲左右,后世记载的史官便为称其“神兽”。而那些不经驯服,又凶恶的异兽,便归为魔兽——自然,它们其中许多后来确实跟着帝俊祸害了四海八荒。
眼前的穷奇却并不属于这一类,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守在邽山,却不知它是如何来的昆仑?若是它自己来的,这般大的动静,论理,天界不会不知啊!
凤栖不敢托大,拿着赤朱枪腾空而起,直扑穷奇脖颈处。穷奇又岂是好相与的?它身躯虽大,却灵活得紧,一个闪避,躲开凤栖那一枪,趁凤栖去势已老,不及回身,扬起利爪便下。凤栖也不躲闪,转瞬之际将右手的赤朱枪换到左手,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呼啸出去,生生挡住穷奇的攻势。
穷奇一击不能得手,双翼一张,直往天上去,眨眼便飞到十来丈高的地方,接着径直俯冲下来。这样一撞,凤栖便是不死也要重伤。早前听说穷奇凶猛,却不知它比那几个神兽还要灵活!
若是此时闪开,依着穷奇这速度,它定能半途改道再追。凤栖稍一思量,索性对着穷奇胸腹处掷出赤朱枪,横空划出一个优美的圆弧。穷奇倒聪明得很,知晓这枪不是凡物,即刻改了方向朝凤栖身后那片树林撞去,虽也撞得震天响,了无收获,凤栖却不由得不佩服这只怪物。以它适才那般速度还能在那一丁点时间变动方向,足见这异兽的可怕之处!
穷奇摇了摇身子,抖落身上的雪,一摆首,冲着凤栖再去。凤栖心里苦笑,被这种怪物缠上,定是不死不休啊……
怪物已亮出了爪子,反衬着月光,一股森森寒意逼来。用力一挥,凤栖身后一片树木轰然倒塌。心里一惊,再不敢与这怪物的利爪正面交锋,有些狼狈的就地一滚,总算躲过这一击。
若和伯言、凤梧斗,凤栖打得自然漂亮,那时因为大家都是人形,起码身量上是差不多的,哪像这个怪物,光是身躯便占了太大的便宜……
几个回合下来,穷奇没伤着半分,倒把凤栖累得不轻。
缠斗之际,忽而想起从前自女娲那里听来的消息。女娲曾说,这穷奇专猎人类,善通人类语言。当他知晓有两方相斗时,往往会把忠直之士吃掉;知道某人为人忠信,就会把那人的鼻子吃掉;知道有人为恶不善,却会野兽赠予那人。典型的是非颠倒!
这穷奇一味猛攻,显然认定凤栖是个忠信之人!
三十万年来头一回,凤栖为身为一个好人而后悔。若是凤梧那个是非曲直模糊的人来了,想必对付这怪物要轻松得多啊……
穷奇哪容她思量,扇着双翼左右冲撞,一声嗥叫后,对着凤栖攻来。凤栖旋身一转,堪堪避开,正欲挥枪刺出,却见穷奇另一只爪子已到了眼前。凤栖心一惊这才明白,她竟中了这畜生的诱敌之计!
穷奇不仅勇猛,还很聪明啊……
凤栖瞪着大眼,虽是尽力避开,终究不能全然躲闪,右臂一阵刺痛,低头一看,穷奇的一只爪子从她右臂洞穿而出,撕裂的伤口喷出一团血沫,溅了凤栖一脸。
凤栖却似是毫不在意,嘴角咧出凌虐一笑,赤朱枪已到了左手,对着还不及拔出爪子的穷奇猛一挥枪,接着便是穷奇一声惨叫,它整个左前腿被齐齐斩了下来!
两厢皆耗了不少气力,暂不能战,齐齐倒在雪地上。
凤栖拔出穷奇的爪子,抹了抹面上的血水,笑道:“好一个上古异兽!”
穷奇断了一肢,嗷嗷叫了半晌,鲜血如雨下,不多时,雪白的山头已有一小片化作殷红。黑天,银月,白尘,红血,这场景,着实骇人得很。
凤栖忍着痛,拿出九鸾,趁穷奇还未醒神之际,看准它心头直直丢了过去。又是一阵尖叫,九鸾散着红晕融入穷奇体内。再多时,听得凤栖低吼一声:“收!”穷奇再无动静。
如此一来,凤栖最后一丝力气也没了,昏睡之前倒没忘了先把伤口封住……
苏窨那处情形也不甚明朗。
天一暗,凭着天性便察觉周遭伏有劲敌。还不待细查,听得一声粗重喘息,似是一头沉睡的巨兽被搅了美梦。
苏窨轻缓挪动脚步,欲寻一处地方暂且避身。只那一刹那,一个巨大的黑色头颅从山林间探出,仿佛天空坠落的陨石。
那头颅一双黑眸死死盯住苏窨,虽只在书上见过,苏窨也知晓,这怪物——正是上古凶兽混沌!
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名混沌。
书上素来记载,先年混沌为帝俊所伏,帝俊束其与昆仑,责令其不出。后,帝俊无,混沌随之亡。
而今所见,这凶兽竟未死?!
那混沌怪异地扭动两下,头微微翘起,却不急于进攻。许是目不能视,便将脑袋探了过来,在苏窨所站之处嗅了嗅。
苏窨知这凶兽厉害,不敢妄动,索性敛了气息。
混沌探而不得,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凄厉的吼叫。这一吼着实吓人,苏窨定了定心神,勉强站定。谁知,它吼声甫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苏窨冲了过来,苏窨不得不动。而这一动,气息尽出,混沌焉能不知他何在?
危急时刻,苏窨如一支离弦之箭斜冲而出,同时召来后羿弓,弯弓射箭,金色淡光一晃,直往混沌而去。
混沌虽厉害,却败在身法不甚灵活。往左扭了一下,虽避开了箭矢,到底叫那箭划出浅浅的一道伤痕,伤口的刺痛,彻底激怒了混沌!它猛地一收身子,从口里吐出一股气流,试图通过气流的反激来确认苏窨所在之处。
苏窨往左一步,它身子便往左一拧,全然将苏窨笼罩在身下。正不知从何下手之际,却闻得混沌身后山林似有动静。凝神细看,那身影,不正是伯言?!
伯言手执长剑,自上而下俯冲,混沌始料不及,转身之际,竟被刺了个正着。
昆仑的雪原之中,独剩混沌戾声嘶吼。
作者有话要说: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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