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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调查取证过程

安置自己躁动灵魂的归宿

“问题是……问题是,我们带着这位同志哩。”李副场长指着那个从拘禁地“逃”出来的“表舅”,说道,“他们一分析,就知道我们几个聚在一块儿,到底在­干­什么。”

“那咋办?我估计,桂花这丫头肯定是去找韩起科了。”

“咋办……”朱副场长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然后几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好像都特别担心马桂花去向韩起科报告。

“我去瞧瞧……”过了一会儿,赵大疤突然站起来说道。

“你去瞧啥呢?”“圣徒”问。他可能看出赵大疤的实际意思是想“溜”,便出来阻止。

“赵股长愿意出去看看,就让他去看吧……”朱副场长说道。他也看出赵大疤的意思来了。

但他不想阻拦谁。他显然比“圣徒”大度。他觉得这世界上,最好谁也别强制谁。每个人需要制约的只是他自个儿。他最终相信,每个人的结局都是预定了的。任何外在的人为的强制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由着他们去吧。这样活着,也许能觉得稍稍顺畅些。人活着,最终不就是得一个感觉吗?除了自己的感觉以外,身外其余的一切,又都算得了什么呢?在被罚到冈古拉来以后的这许多年里,一个个无奈的深夜,一次次面对冈古拉浩瀚的星空和无法抗拒的旷古寂静,他是渐渐地为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开脱的理由和安置自己躁动灵魂的归宿。“还有谁想上外头去瞧瞧的?”他环视了一下其他几个人。那意思是在说,如果你们害怕让韩起科和高福海发现,也想走的话,都可以走。“老李,你呢?你老伴不还在打吊针么?回去瞧瞧吧。”他提醒李副场长。

“……”李副场长迟疑了一下,却说道:“我家里没啥可瞧的。”

“我……我陪赵股长上外头去瞧瞧吧。”那位姓年的股长反而慌慌地站起,说道。

“走吧。”朱副场长说道。

年股长立即跟着赵大疤走了。朱副场长然后对留下来的那几位说:“我们得赶紧设法把这位军人同志安置一下。”他的提议立即得到在场人的赞同。因为,万一马桂花真的去向韩起科报告了,韩起科真的带人来,发现他们跟这位从“拘禁地”外逃的退伍军人在一起,事情顿时就会复杂许多。“你带这位同志去找个地方,暂时安顿一下。”朱副场长吩咐另一个股长。那个股长带着“表舅”拿起大衣,正要向外走去,就听到门外不远处传来一阵嚷嚷声。

朱副场长忙向他俩做了个手势,让他俩先不要忙着向外走,他自己悄悄推开一点门缝,探出头去张望了一下,而后忙缩回屋来,低声叫了声:“是韩起科!”原来,马桂花从我这儿走了后,一时间没找到她父亲,就直接去找到韩起科,向他报告了今晚她所看到的一切。韩起科一琢磨,就断定这几人带着那个外逃的“表舅”到招待所来找我了,就急忙带着小分队的几个队员,往这边赶了过来,恰在月洞门前遭遇刚从这儿往外走的赵大疤和年股长。韩起科问赵大疤,朱副场长和那个外逃的“表舅”是不是还在我屋里。赵大疤矢口否认知道这事。

他只说自己和年股长去场部库房查看当天夜里刚运到的那批化肥,并不知道什么外逃“表舅”,更不知道朱副场长和李副场长在哪儿。韩起科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问:“二位股长是才去库房呢,还是查看完了化肥,已经从库房回来了?”赵大疤犹豫了一下答:“我们是查看完了,从库房那边回来。”韩起科冷笑道:“既然是从库房那边回来,雪地上应该留下你们从库房往这边来的脚印。可是,脚印呢?脚印在哪儿?”他指指在暗淡的月光下,通往库房去的那块光洁无痕的雪地,问赵大疤;然后不等赵大疤回答,又说:“脚印可能挪了地了。赵股长,能陪我去找找您二位失踪了的脚印吗?”说着,便要赵大疤和年股长,跟他一起往招待所我住的那间屋子过来。赵大疤怎么也不愿意过来,便大声嚷嚷起来。我们在屋里听到的嚷嚷声,便是这声音。

听到赵大疤的嚷嚷声,屋里的人自然都明白,这是赵大疤故意在向这边发的“警报信号”,是在告诉这边的人赶紧把那位外逃的退伍军人安置好了,别再让韩起科发现了他。于是,朱副场长立即让“表舅”从后窗户里跳出,然后便带着李副场长、马桂花的父亲从容地向韩起科走去。

“啥事呢?起科,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他微笑着跟韩起科打了个招呼。

“您和李副场长也够辛苦的。”韩起科冷冷地挖苦道。

朱副场长故意不回应他的挖苦,只是对赵大疤和年股长说道:“你俩在忙啥呢?明天一早,高场长还要找我们谈丫儿塔备耕备料的事,你们还不赶紧去准备准备?”

再度逃跑的那个退伍军人

“那是那是……”赵大疤连连应声。他当然明白,朱副场长这是在替他搭台阶脱身哩。再加上,他看到朱副场长等人从我那屋里往外走时,人群中已经不见了那个“表舅”,知道他们已经把他安置妥了,心里就更是松下了一大块。他觉得,只要没让韩起科看到他们跟那个外逃的退伍军人纠缠在一起,韩起科就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于是,他就没再把韩起科放在眼里,一边应着朱副场长的话茬,一边就跟年股长一起,转身径直往场部家属院方向走去了。但他没料想,转过身去还没走出两步,韩起科就让两个队员扑过去挡住了他俩的去路。他刚想发作,却看到,另两位小分队队员(其中一位还是他的儿子赵光),从我住的这排平房的后头,押着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待走近了一看,被押过来的,正是马桂花的“表舅”,那个外逃的退伍军人。原来,韩起科听了马桂花的汇报,得知这几位不怀好意的场领导正跟那位外逃的退伍军人在一起嘀咕事情,便一边带人急急赶来,从正面堵住了往外走的赵、年两位股长,一边派赵光带一个男队员上屋后去堵可能跳窗再度逃跑的那个退伍军人。

恰被他逮了个正着。

这时候,我觉得我该站出来说点什么,给这几位解一下围了。他们还没有把情况给我说透彻,但直觉告诉我,他们掌握的那些情况,可能对最后解决冈古拉问题具有重大意义。我不能让他们被韩起科这个狗屁孩子带走了,进一步恶化了冈古拉的局势。

“这位退伍军人是来找我反映情况的,跟两位副场长,和几位股长主任,跟桂花她父亲和赵光他父亲都没关系。”我急急地说道,还故意点了一下马主任和赵股长的“父亲”身份,想以此来缓和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企图使韩起科那小子能顾及这种特殊关系,而在处置他们时别太“不讲情面”了。但显然,这一招没起任何作用。不仅韩起科没对两位“父亲”有任何表示,连在场的两位子女,居然对“父亲”也没任何表示。这实在让我感到意外,更感到吃惊。

“顾卓群同志,能把他们带来的那些书面材料,借给我看看吗?”韩起科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在拿住了那几个人以后,接下来,他要对付我了。

“什么材料?”我装作茫然不觉的样子,反问。

“他们上你这儿来告高场长的状,总要带些书面材料之类的东西。告状总得有状纸啊。”

“谁来告高场长的状了?我怎么不知道?再说,即便有人要告高场长,也不会上我这儿来啊。”

“顾卓群同志,别把我当小娃娃看待……”

“韩分队长,你这话说哪儿去了,谁把你当小娃娃看了?”

“你可以瞧不起我韩起科。可是……”

“嗨,我怎么会瞧不起你韩分队长呢?我初来乍到地……”我忙解释。

但韩起科这时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转身下令:“建国,树连!”那两个叫“建国”和“树连”的男队员便应声走到我面前,看样子是要搜我的身了。同时,韩起科又示意马桂花,让她带领另一位男队员,上我房间里去搜查。居然要跟我来这一套!我一个箭步蹿到房门口,大喝一声:“谁敢乱来?!”并狠狠瞪了马桂花一眼。马桂花只得站住了。

“马桂花!”韩起科在那边也大喝了一声,催促她下手。马桂花只得红起脸往里闯。我把手往对面门框上一支,断然挡住了她,并回过头去对着韩起科吼道:“你要搜我屋,带搜查证了吗?”

“搜查证?”他冷笑着走到我面前,示意马桂花退后,而后逼近一步,对我说道:“搜查证?”说着,一把攥住我支在门框上的那个手的手腕,看样子是要跟我来硬的了。这时,我全身的血一下全涌到了头上,两只眼睛都跟着了火似的滚烫灼热。

我决心要警告一下这个狂妄的狗屁孩子,起码让他知道,随意剥夺别人应该享有的自尊,随意违反人与人之间平等交往时应遵守的规则,包括在没有得到别人同意的情况下,随意地扼住别人的手腕,都是会受到惩罚的。我想借力发力,(这也是我小学时一位老师教给我的几招防身术之一),利用他前倾了上身来抓我手腕,整个人的重心发生变化的那一瞬间,翻腕,跨步,别腿,击肘,即便不做进一步的动作,也得让他狠狠地摇晃着趔趄一下。这一整套动作后来我做过很多遍。在中学时,甚至还让一个总是对我们男生横眉竖眼,对女生嬉皮笑脸的体育老师接受过一次重大教训。(当然,为此我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初中三年的体育成绩始终及格不了。)但是,当我按动作要领去发力翻腕时,应该能轻易翻得过去的手腕,此时却怎么也翻不过去了。立刻感觉到,抓住我手腕的不是什么一只人的手,而是一把钢叉,或者是一段老树的树根。我一惊,本能地去打量了一下这个长得既比我矮、又比我瘦、年纪也比我小得多的韩分队长,居然会有那么大的一股内力。就在我完全不能动弹的这一刻间,马桂花趁机带人进屋,抄出了“圣徒”他们带给我的那本“材料”。然后,韩起科就松开了手,不仅带走了那个退伍军人,同时还带走了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马桂花的父亲。

“圣徒”是那么的真诚、执著

但他却没把我带走,只是留下人来监视,并明确对我说,在查清今晚这件事以前,在没有得到他和高福海的允许以前,我不得随意离开招待所这间屋子。我问他:“什么文件规定,一个新任命的冈古拉高级中学校长不可以和冈古拉的副场长、股长们在一起见个面说个话?什么文件规定,你可以随便带走人?而且他们都是国家正式任命的­干­部。韩起科,你也太无法无天了!”他默默地看了看我,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外人似的,然后什么话也没跟我说,带着人就走了,留下马桂花和另一个男队员来监守我。我马上请马桂花放我去见高福海。她不表态。我问她,冈古拉到底谁说了算?是韩起科说了算,还是国家的法规说了算?我说得慷慨激昂。她还是不作声,不表态。但当我试图冲出房门去找高福海时,她和那个男队员却很坚决地挡住了我的去路,那架势就像是要跟我做拼死的决斗一般。“桂花,几个小时前你还想着要跟我认真谈一谈,你不希望冈古拉的局势进一步恶化,你不希望你的表舅和你那才十九岁的表舅妈陷入更深的危机中。可是,你现在继续这样跟着韩起科胡作非为,冈古拉的局势就将不可挽回。你不明白?”我冲着她大声叫喊着。她只是怔怔地站在我面前,惶惶地看着我,一声不吭……ニ煤螅我俩相持着,足足沉默了十几分钟。现场气氛的确让人感到窒息。先是一连串的疑问无法解释。现在又增加了个“神经不正常”的问题。假如高福海真的如“圣徒”和朱副场长他们所说的那样,神经已经有些不太正常了,那,所有这些事情的处置和对待,都得采取另一种方式了,而且真得抓紧,真得赶快,真得立即采取严厉的措施,断然结束这么一档狗屁事了。原因很简单:如果整个局势的主动权果真是被一个神经不正常的老人控制在手中,那后果就难以设想了。那,我们从上到下这一大串“神经正常”的人,千辛万苦,担惊受怕,挖空心思,并耗资巨大地跟他忙活周旋了这么长时间,岂不完全无聊,完全可笑,甚而至于又完全可悲?!

假如不是呢……ゼ偃绺吒:K做的这一切在别人看来似乎都很不正常的事情,内里却真的都拥有它们发生和存在的必然和必要的因素,那,又在说明什么?换一句话说,所有这一切在我们看来纯属不正常的事情,假如究其原因,发生在高福海身上,发生在冈古拉这个地方,恰恰是十分正常的,十分必然的,这是不是说明我们这些人的“神经”和“感觉”,以及对这世界的“认识”已经开始有些不正常了?是不是还说明“圣徒”和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的神经是不正常的?但是看那位“圣徒”又是那么的真诚、执著,有可能是神经不正常的表现吗?况且,他还是小桂花的亲生父亲。

哦,还有那个韩起科,他正常吗?フ庖蝗喝嗽趺炊技合在了冈古拉了?ニ娘的!

我马上告诫自己,先别激动,顾某人,您先别激动。目前绝对不是需要激动的时候。千万要沉住气……千万别、激、动……ァ………ザ让我更想不到的是,一个小时后,事情居然又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巨变。

韩起科把朱副场长等人带到场部机关,集中在一个小会议室里,留下两个小分队员看守,把马桂花的“表舅”带到隔壁办公室,单独“关”着,就急急地去找高福海汇报情况去了。这时候,他得到报告,高福海在处理完退伍军人集体闹事“事件”后,哮喘病和腰腿病同时发作,经过现场紧急处理,病情暂时得到控制,现正在被送回场部来的途中。韩起科立即下令,让机修连发动着那辆惟一的解放牌卡车,去半道上接高福海。起程前,他担心哮喘病发作中的高福海受不了驾驶室的那个汽油味儿,也担心把他放到四处透风的车厢里,又经受不起这一路的酷寒。故而,让人从库房里扛来十几麻包头年剪了还没来得及拉走的羊毛,在车厢里堆出一个基本不透风,又可供高福海躺坐的“小高间”。并把卫生队那位秋大夫也从床上叫了起来,一起带上。没想到,麻烦就出在了这半道上。ズ起科是在离丫儿塔不远的四排子沟那个高坡上接到高福海的。高福海一上车,就一口接不上一口地喘急起来,询问这边的情况。韩起科一开始还不愿细说,只想赶紧把高福海拉回场部,先让他暖暖和和地躺下来再谈别的。反正,人证物证都已拿到手,不用着什么急了。这一段时间以来,韩起科一直在怀疑,冈古拉内部有一帮子人在背后“捣”高场长的“鬼”,在跟他的冈古拉过不去。近来,他还觉察出,马桂花的父亲和朱副场长他们暗中有一些不正常的来往。(这个迹象还不是马桂花提供的。)只是苦于拿不着确凿的证据,而没法站出来说话。他从来不信,像朱副场长李副场长那样的人会真心实意地“善待”冈古拉。他从来就认为,这些人只是出于一种强迫,才会勉强在这儿­干­到了今天。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和高福海有根本的分歧。只是碍于高的面子和威望,也出于对高的感情,他才把跟朱李赵等人的关系,勉强维持到了今天。得到马桂花的报告,说这几个人居然和那个外逃的退伍军人凑到了一起,可能正在“密谋”什么。他特别高兴,觉得彻底揭开冈古拉盖子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这会儿,高福海如此急切地催问情况,他只得把其他无关人员全都支下车,只剩下他自己和高福海,才把那份“黑材料”递给了高福海。高福海掂起那份材料,随手翻了一下,问:“啥材料?”

韩起科怔怔地看着高福海,非常严肃地说道:“还是您自己看吧。”

说得比吃喝嫖赌还难听

“你今天咋的了,非拿我一把?叫你说,就说嘛。”高福海面无表情地叱责。每回都是这样,到了接近发怒的地步,他平时较为丰富的脸部表情,会突然间变得木呆起来,眼神也会骤然间灰暗,仿佛雷暴雨来临前的大戈壁天空,一时间变得特别的沉闷而凝重,寂静而浑浊。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到这时刻千万不能再往下招惹他了。韩起科当然是熟知他这特­性­的,便赶紧从他手中拿过那份材料,解释道:“不是我不说,而是我张不开这嘴……”

“怎么张不开这嘴?不就是说我主观武断,大搞一言堂嘛,还能有啥?总不至于说我吃喝嫖赌吧?”

“您……您还是自己瞧瞧吧。说得比吃喝嫖赌还难听咧。”

“是吗?”高福海这下当真了,眼神中立刻掠过一丝疑惑和不快。“还能说我啥?啊?说嘛!”

“我真的没法说。”

“你狗日的!”

“我驴日的也没法说!”韩起科跟着也大声叫了一声。

“……”高福海不作声了,慢慢直起脖梗,又深深喘了一口,然后稍稍抬起头,偏过一点眼角去细细地打量韩起科。他知道,韩起科激昂到这份上,说明他是真说不出口。那几位在材料里到底说了他一些什么糟屁话,居然让韩起科当着他的面都没法张嘴转述?他倒要认真瞧瞧了。韩起科赶紧把花镜给递了过去,又把那份材料递到他手上,并从挎包里掏出一只手电,替他把亮照着,再告诉司机,场长正在车上看材料,得把车开稳当点。其实,韩起科这话说得有点多余。司机是老司机了。他虽然不一定知道场长在车上­干­什么,但只要场长在车上,不用吩咐,他都会特别用心,尽量避免急踩油门急刹车,尽量绕过路面上的那些坑坑洼洼,这已是多年的惯例了。

没花太多的时间,高福海就把这一本材料大略地给读完了。让韩起科大感意外的是,高福海读完这份向上“密告”他“神经不太正常”的材料,竟然没发火,只是疑询般地看了看韩起科,呆坐了会儿,问了句:“这材料,你是从他们手上直接拿获的?”在得到韩起科肯定的答复后,稍稍愣怔了一下,又随手去翻了翻那材料,而后嗒然垂下头去,默坐了一会儿,问:“你把那几个人怎么处理了?”得知韩起科已经把朱、李等领导,连同那个外逃的退伍军人,一起都隔离了,等着他回去处置,他居然都急了,忙命令韩起科赶快去把朱、李等人放了,甚至要他把那个外逃的退伍军人也赶紧给放了。

“这时候放了那个军人,他可能还会往外跑。”韩起科不等高福海吩咐完毕,就担心地说道。

“让他跑。”

“高场长……”

“我告诉你,他要愿意跑的话,就让他跑!”

“高场长,这些人要搞垮我们冈古拉……”

“你到底还听不听我的?”

“高场长……”

“快去!”

“那……您咋办?”

“我,你就别管了。那个顾卓群,你把他怎么了?”

“我让马桂花带人把他限制在招待所的房间里了。”

“通知桂花,从招待所撤回来。”

“高场长……”

“你还担心那个顾卓群会跑了?他往哪跑?他怎么跑?你不逼他,他­干­吗要跑?做事情之前,怎么不动动脑子?你脖子上长着的那个玩意儿,是­干­啥使的?啊?赶紧,你坐这车先回场部去把这些人妥善处置了。”

“……”韩起科不说话了。他显然满肚子的委屈和不通,但这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跟场长较劲下去了。虽然事关“冈古拉的命运”,虽然从来没看到自己最为佩服的场长居然会如此“糊涂”和“软弱”,但这时候自己已经不能再往下较劲了。一直跟在卡车后头的那几辆马爬犁,这时已经赶了上来。赶马爬犁的都是他带过来接高福海的小分队队员。他更不能当着那么些小分队队员的面,跟场长较劲。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后,他又亲自带领那些小分队队员,从卡车上搬下一包包羊毛,在一辆最大的爬犁子上重新为高福海布置了个抗寒抗颠簸的“座位”,然后对那个驾驭马爬犁的小分队队员,进行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小心­操­控马爬犁,并请秋大夫一路上照顾好高场长,便跳上卡车,赶回场部去执行高福海的命令了。

笑脸后头正酝发的“暴风骤雨”

待高福海赶回场部时,天­色­差不多快要转明了。他到家,只在火炉子跟前稍稍暖和了一会儿,匆匆喝了碗滚烫的山羊­奶­,几乎没等自己冻硬了的身子完全放松软和了,就把朱副场长李副场长等人找来说话了。也许是秋大夫早先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各种鲜­奶­,以山羊­奶­为最滋补。从那以后,高福海家的后院里,就一直喂着一群胯下垂挂着巨大粉红­色­Ru房的­奶­山羊,并不断淘汰其中衰老瘦弱的,补充年轻丰美的,以保证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有山羊­奶­喝。在卫生队那一二十个大夫护士中间,他最信秋大夫的话。个中原因,不详。秋大夫早年,既没有文凭、也没有营业执照,却在老乡公社各大队里行医多年,是一个极受周边老乡们敬重的“游方郎中”。

先回到场部的韩起科,原原本本向朱、李、马等人传达了高福海的“指示”,请他们立即回家去“休息”,但并没有按高福海要求的那样,向他们道歉,也没有把马桂花的那个表舅释放了;然后,打电话到招待所,通知马桂花,她和那个男队员可以撤了,但天明以后,让她到小分队队部来接受新的任务。“啥新任务?”马桂花问。“­性­急啥?到时候就知道了。”

韩起科答道。这时候,这小子已经预感到冈古拉整个事情要发生某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开始为这即将到来的“变化”做着相应的准备了;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给自己煮了半锅苞谷糊糊喝了,又吃了十来片烤得脆脆的苞谷馍,和衣躺下,沉沉地睡去。

朱、李、马等人在得到解禁后,却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立马欢天喜地地回家走了。没有。他们谁也没走。即便在韩起科走后,他们几位也没走,相反,显得越发地沉闷,紧张,困顿,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机关那个冰凉的小会议室里。好大一会儿后,朱副场长才首先开口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沉寂,艰难地对那几位说道:“你们几个走吧。我留下承担责任。总得有个人为这事承担责任……”“如果是这样,­干­吗要让你一个人承担全部的责任呢?”马立安(马桂花的父亲)反驳道。他的目光再度炯炯起来。­干­瘦的脸庞上也再度布满了“圣徒”们独有的那种专注和大无畏的神情。“不要蛮­干­了。学学赵大疤吧。快走。”朱副场长焦急地站起,向窗外探视了一下,回头来催促。李副场长却无奈地苦笑笑,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是,现在怎么做,都晚了。谁走,谁留,都无济于事了。马立安激动起来。他说:“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们所做的一切,既是对冈古拉负责,也是对高福海他本人负责。我们可以毫无愧­色­地面对任何人。”“可以面对任何人?!你还是先去面对面对你那位宝贝闺女吧!”李副场长不无有些怨气地堵了他一下。这位李副场长显然对整个事情一下“败露”在马桂花手中,依然感到忿忿。“既然这样,那我们都留下,赶紧商量一下,一会儿怎么面对高场长。我们必须跟他强调,我们只是在担心他的身体,只是对他做的许多事情,有些不理解,有些跟不上趟,除此以外,我们绝对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和说法……”朱副场长赶紧说道。“没有?材料上白纸黑字写着这样的字样:我们郑重提请上级组织注意,高福海同志的­精­神有些不太正常。”李副场长又苦笑道。“这个好办。”马立安忙说,“材料是我起草的。材料上的笔迹也是我一个人的。我就说,这都是我一个人的观点。材料并没有经你们几位过┠俊…”“我记得我好像在材料上动过笔,留下过一点笔迹。”朱副场长忽然想起这一点,颇有些紧张地说道。“我好像在材料上也勾勾画画过。”李副场长说道。“没事没事。”马立安忙安慰道,“材料从你们那儿拿回来时,我仔细复看过。你们的确动过笔,但只是在某些字句下面画了些杠杠,没批过字。”

“一个字都没批过?”朱和李忙问。

“没有。”

“能肯定?”朱副场长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追问。

“能肯定。反正我印象中,你们是没留任何批语。当时,我特别想知道你们对这份材料的具体意见,所以复看时相当认真,以为你们总会留下一点批语。但始终没找到。当时还觉得挺遗憾,还想着要再去找你们一回,就如何进一步修改这份材料的问题,再听听你们的具体意见。所以这个印象比较深。”

“那就好。那就好。”朱副场长几乎抑制不住地松下一大口气。然后,又把那二位叫到一个角落里,低声地就一会儿跟高福海的对话中,如何统一相互间的口径问题,认真进行商讨。

高福海喝完山羊­奶­,从老伴手里接过热毛巾,大略地抹了一下脸和手,便照直去了机关,亲自去把朱、李等人叫到自己办公室里,请他们一一坐下。那态度和神情,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这确实让朱、李等人大为意外,大为震骇。他们勉强地坐下,内心却越发地忐忑,不知道这位“高老爷子”一副大度平和的笑脸后头,正在酝发一场怎样的“暴风骤雨”。按刚才他们紧急商量下的应对策略,总的方针是四个字:“伺机后发”。只看高福海今天跟他们怎么摊牌了。

永远只能是一只“候鸟”

应该说,这几位这一回凑到一起,做这么一档事,无论在谁看来,几乎都可以说是在拿个人身家­性­命做抵押。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事先都没想过要这么­干­。他们都是高福海身边的重要人物。虽然进入这个“核心圈”的时间各不相同,但进入以后,都被授以重任,各自负责着某一方面,或某一领域的工作。也许因为他们的前半生都挺“坎坷”的,被发落到冈古拉以后,一度也悲观过丧气过(马立安例外);一旦再度被赏识,还能进入“核心圈”,虽然只是冈古拉这芝麻粒儿般大地方的“核心圈”,他们也都为自己深感庆幸。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甚至可以说迄今为止),他们都是真心感激高福海的,并竭尽全力地去完成高福海交办的一切任务。他们从不东张西望,只看高福海的脸­色­办事。互相之间也很少来往。偶尔应邀串个门,喝个酒,事先也总要很巧妙地去跟高福海打个招呼,既不让高福海觉得他们过于胆小怕事,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装出一副举步维艰的熊样,更不希望高福海产生那样一种致命的误解,以为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得意忘形了。他们深知,自己在某一方面的知识、经验、才­干­,都要比高福海强,甚至要强出许多去。但他们同样深知,在一个最重要的方面,他们永远不及高福海——那就是对冈古拉的感情。他们自知,对于冈古拉来说,他们永远只是一只“候鸟”。即便,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可能会在冈古拉这片荒原上终老一生,但从心理状态上来说,他们仍然是一只“候鸟”,甚至可以说,永远只能是一只“候鸟”。因为他们始终还在暗中企盼着再度起飞,祈求着“回归”的那一天到来。而高福海就不同了。

在他心里,他就是冈古拉。冈古拉就是他。他早就把自己这颗心深埋在这片荒原里了。这也是他们面对高福海,面对冈古拉,常常感到“自愧弗如”的主要原因。

按说,“候鸟”是不会为“临时栖息地”里发生的问题去­操­心的。即便偶发奇想,要去­操­一回半回心,也绝对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做代价。除非,“临时栖息地”发生的这个问题,已经威胁到它们当下的栖息了……而朱、李、马、赵这一回密谋着向高福海“发难”,其根源就是因为他们觉得,高福海身上这个一天比一天严重的“­精­神状态问题”,不仅已经“威胁”到整个冈古拉的生存,也威胁到了他们个人的生存。プ钤缣岢鲆向上边“密告高福海”的,还不是马立安,更不是朱、李,而是赵大疤。赵大疤多年来一直把高福海伺候得挺好,其实他一直背着高福海,在暗中使劲,想调离冈古拉。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回老家天津去,是不可能的事,但周旋一下,调到哈拉努里镇,或县农垦局谋个差不多的差使,他觉得还是有指望的。这么做,一是为了赵光日后能进个好学校,将来最起码也能考回天津去。再一方面,也是为自己。他想到,自己也四十出头了。“晚年”也是早晚必须考虑的事。委屈了这一辈子,到老,别的不说,总得找一个稍稍有点人气儿的地方把自己安顿了,那样,实在闲来无事,找人喝个凉茶,拉个胡琴,唱个小曲儿,或上“供销合作社”转转,也方便自在。(当地人习惯把百货商店称作“供销合作社”。)头几年,他觉得条件和时机都还不太成熟,这几年,觉得再不抓紧实行,可能就有点晚了,便开始着手疏通各种关系。身为冈古拉的供销股股长,他有这个有利条件。他外出机会比谁都多,又可以名正言顺地花公家的钱请各种关系户吃饭,送礼。尤其跟县镇两级主管领导和具体­操­办­干­部调配工作的那些人,混得特别熟。大家对他的热情周到豪爽和百折不挠的办事风格,都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甚至都知道,好几回,他的调动问题已经被提到县镇两级常委会上去讨论了。但最后又都被搁置了下来。原因很简单,高福海不放人。他说,你要调我的人,可以啊,拿同样的人来替换。没有人来替换也行,那就­干­脆把我也调走。

“这爷!硬是要我们给他殉葬哩!”赵大疤心里忿忿地怨恨不已。ブ劣诼砹安和朱、李等人参与其事,倒是更多地在为冈古拉的前途担忧。他们的脑子也许不如赵大疤的那么活泛,那么灵便,但无奈中,他们却更多地把个人和家人的前程都捆绑在了冈古拉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们当然不是不想离开冈古拉,只是不敢去做这样的设想罢了。

大约半年前,朱副场长曾约了李副场长,一块儿到高福海家,跟他专门谈过一回他的“身体问题”。当时他俩建议高福海回口里找个疗养地,“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啥叫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到底得多长?嗯?啥又叫‘好好地休息’?要我完全甩手不管冈古拉的工作,是这意思吗?嗯?那,我不管,谁来管?你管?还是他管?”他分别指着朱和李,问。“我还非得回口里去‘休息’才行,留在冈古拉都不行。是这意思吗?我留下,碍你们谁的手脚了?嗯?”高福海一连串的反问,吓得朱、李二位再没敢说第二句话,赶紧找了个别的话题,岔开去。后来,李副场长怕高福海产生误会,特地另找了个时间,单独去跟他作了一番解释,说他跟朱副场长之所以提议让他“休息”一段时间,只是觉得他这些年实在太累了,又有十来年没回老家探过亲,无非就是想让他出去转转,瞅瞅,放松放松,真没有别的意思。肯定没有别的意思。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一连诚惶诚恐地跟他说了三个“没别的意思”。

但后来,高福海还是在各种会议上,当着朱、李二位,多次有意无意地提出:“有些同志希望我离开冈古拉,躺倒休息。看来,我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了,该彻底休息啦。”他每一回这么说的时候,朱、李二位都会如坐针毡般地紧张和不安。尤其是李副场长,脸­色­一下就变得像死灰般惨白,头也立马耷拉下来,半天不再吱声。从那以后,他俩再没敢跟高福海谈什么身体问题,更别说去跟他提这个“­精­神状态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甚至都不敢上高家去聊天喝酒,但又不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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