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海当然不会认为自己就真的不需要休息和探亲,更不会愚蠢到那样的地步,认为自己真的就是个金刚不坏之身,到死也不会生什么病。事实上,这些年来,老寒腿、腰椎间盘突出,哮喘,胸闷,头胀,头晕,右手手指尖麻木,右眼视力减退……以及心脏不规则地间歇停跳,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一直在纠缠着他,而且年复一年地在加重之中。对这些,他心里也是不痛快的,但真叫他担心的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候,甚至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一开始是老伴提醒他,说他怎么随便拿周围的人“开涮”,不把人当人。一点都不顾别人的面子,张嘴就骂:“你怎么笨得跟猪一样呢?”他一开始还没把老伴的这话当个话,只是笑着反驳:“你又没事儿给我找事儿。上纲上线。我怎么不把人当人?我什么时候骂人猪了?”老伴就给他举例,说:“昨天,五连的杨连长带了几个亲戚来看你。这些亲戚都刚从口里来,老杨也有好多年没见他们了。人家高兴,带他们来看你,也是希望你在这几个亲戚跟前给他长点面子。你倒好,一见面,就紧着拿人家老杨开涮,说人家五连前几天整的那几块地跟猪啃的一样,说人家老杨不像个连长,倒像个猪头,就知道张了个大嘴,吧唧吧唧四处去拱。说完了,自己还哈哈大笑。一点都没瞧见人家杨连长当时脸上那副尴尬相。”“五连那几块地就是没整好嘛。我批评他几句,又怎么了?”老伴立即反驳道:“你这个当场长的可以找一百个时间去批评他,干吗非得在人家亲戚跟前批评人呢?
还说人家是猪头,有你这么批评下级的吗?“”我怎么就不能在他亲戚跟前批评他?他把地整成那样,我说他一声猪头,又怎么了?他还有脸尴尬?他要知道尴尬,难受,就先把地给我整好嘛!他还是个老连长哩!嗤!“”行行行。不跟你呛呛了。你自己瞧着办吧……“老伴转身上菜地去了。以后,他渐渐发觉自己确有这样的”毛病“:只要自己愿意的,往往张嘴就来,根本不顾忌场合和对象。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把这看作是自己的长处:直率嘛,坚持原则嘛,不讲情面嘛。后来也想有所收敛,但看到那些被他批评、嘲弄的部下们,往往也只是一笑了之,有的人甚至还会附和着他那些对他们带有某种侮辱性的嘲弄,变本加厉地把他们自己挖苦上几句,他心里便洋洋自得起来,认为这充分表明,在他这儿,”上下级关系融洽“,”大家伙都跟他一条心“,也就由着它去了。以后,在冈古拉反而传出这样一种说法,高场长越是挖苦你,越是嘲弄你,对你越厉害,越不讲究方式方法,越不把你当个人对待,就证明他越信任你,越把你当成了”他的人“。大伙这么说,当然是有理由的,一个最明显的例证,那就是韩起科。高福海最信任韩起科,韩起科百分之一百是高场长的人,这是全冈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绝对确信不疑的;但高福海对韩起科也最严厉,最不讲方式方法,嬉笑怒骂完全由着他性子来,这也是全冈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绝对确信不疑的。对这种说法,高福海是默认的,甚至感到高兴。实际上也是这么回事。如果一个下级,不是他十分信任的,没被他列入”他的人“的范围之内,他对他总是会有所顾忌,有所防备,他对他相对就会变得”客气“一点;反之,就会”无所顾忌“,嬉笑怒骂,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久而久之,他周围的人,为了能得到他完全的信任和重用,成为”他的人“,就追求这种”嬉笑怒骂由着他性子来“的状况,甚至纵容他”嬉笑怒骂由着他性子来“。一直到去年的年底,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他才开始有所警觉,有点害怕了……ツ翘欤他突然接到宋振和的一个电话,通知他去省城参加一个座谈会。他已经很长时间没亲自去上边开会了。但那天,宋振和在电话里一再强调,座谈会是应省政府的一个主要领导的要求召开的。参加座谈的人员名单也是这个领导亲自圈定的。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许请假。
因故缺席者,必须得到这位主要领导的批准方可。他很勉强地去了,很自觉地在最后一排找了个角落,悄悄坐下。与会的大多数人,他已经不认识了。别的与会者似乎得到一些内部消息,显得特别激动,都忙着相互问好,寒喧,叙旧,低声议论什么。中央驻省新闻单位和省报的记者则忙着在他们中间做穿梭采访。他却完全被“冷落”在一旁。偶尔有位年轻记者从他身前走过,停下,问清他的身份,也只说声:“冈古拉?挺远的,是吧?”就赶紧去采访别的与会者了。他知道不是别人故意要冷落他,但他还是难受。委屈。在冈古拉,他是被众人抬举到头顶上过日子的。而在这儿,完全没人理睬。这两者之间的落差实在是太大太大了。这也是他不愿意走出冈古拉到外头来的重要原因之一。那天开会前五分钟,会场上突然灯光加倍明亮,会议组织者极庄重而又兴奋地宣布,今天到会的不仅有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还有国务院的一位副总理。会场上立即响起一片掌声和喧腾声,一些本来被安排在后座就坐的与会者,立即躁动起来,都想往前挪动一下自己的位置。但他没动,只是跟着大伙一起起立,有节制地拍着巴掌。他原以为,这一切都会在这样一种很平静的内心状态中度过。
撤消了对我的“监管”令
但没料想,当那位经常在报纸上露脸的副总理,在省里两位主要领导的陪同下,步入会场时,突然间他控制不住地烦躁和激动起来。是的,他有十多年没见到北京高层领导人了。差不多也有十年光景,没见到过省委和省政府的主要领导了。但这能成为他烦躁和激动的理由吗?不能……当然不能……他告诉自己,平静,千万要平静下来。这有什么呀。不就是见个面,说几句官话套话,然后合个影,握握手,鼓鼓掌,走人。
这日子该咋过,还咋过。这些年,地处高寒区域的冈古拉,自然条件恶劣,生产上一直拿不出骄人的数字,他作为冈古拉的主要领导,不管到哪儿开会,受到的批评总要比受到的表扬多。他也多次和有些领导顶过嘴,说他们的批评不公道,不实事求是。后来,他们顾及到他的资历,也不批评他了,但也不理会他了。他在会场,就跟没在会场一样。不管说什么,这些领导连提都不提一下冈古拉,更不提他高福海。仿佛在他们辖区内,从来就没有这样一块亘古荒原,也没有这样一批人,这样一个叫高福海的干部奋斗在那个荒原上。这让他更难受,更委屈。那天,突然面对一个从最高层来的人,一个可以参与决策决定中国亿万生灵命运的人,一“把”实实在在的“尚方宝剑”,他的心跳加速,然后便跳得非常凶猛起来,血也直往脑袋上冲,瞬间唇干舌燥,整个胸膛仿佛要爆开似┑摹…
这时,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出现了:他突然想喊一句……一句很反动很过时的话……一句会震动整个会场、整个省,以致震动整个中国的话……比如“打倒×××”,或“×××万岁”,或别的什么带有强烈刺激性的话……这些狗屁话翻来复去地在他嘴边滚动,占满了他整个脑海。他浑身像着了火似的,呆呆地僵站着,不敢让自己的身体和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动一下。他怕一动,那些话会自动地从他嘴里爆出。他告诫自己,这样的狗屁话,你不能说。说了,你这一生就彻底完蛋了。但,这些话还是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轰鸣。他太想刺激一下眼前的这些人了。后来,多亏一个长得很苗条,脸蛋却并不怎么漂亮的女服务员,过来给他倒水。“水……水……对,喝口水……”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赶紧挣扎出来,跑出会场,跑进卫生间一个马桶隔间里,用力拉了一下抽水手把,那轰隆一声的巨响,和继后淅沥不断的流水声,让他终于清醒。他这时才发觉自己整个的内衣都已经被冷汗浸透……整个人都酥软虚弱得站立不稳……他这时才惊悸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精神危机和政治危机,真正是从“鬼门关”里趟了一回出来……那天他在那个不仅干净明亮而且布满了卫生香味的马桶隔间里呆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直至今天,他仍然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会产生那样一种完全不可理喻,又是那么危险的冲动……都五十岁的人了,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了,怎么还会那样呢?
…………
怎么还会那样呢?这个问题极痛苦地折磨了他一年多。事发的那天晚上,他没去参加省文化厅和省文联联合组织的文艺晚会,独自走出地区驻省办事处的小院,上著名的九道湾公园附近,找了个特别清静的地方,溜达到半夜。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信,桀骜不驯的高福海也会进行痛苦地、甚至自虐般的内省。那天夜间他就一直在追问自己:“怎么还会那样呢?”当时他肯定没找到答案。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找到答案。他怕自己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真的在各级领导面前,叫出一句半句很反动的话来,酿成后果不堪设想的重大政治事件。因此,他就更不敢去上头参加会议了。从那以后一年多时间里,他衰老得很厉害,不仅头发花白了,腰佝偻了,走起路来,也很明显地一瘸一瘸的了。而最大的变化,是学会了“退让”。“忍让”。这正是韩起科最不能接受,最无法理解,并为之感到最痛心的。比如说这一回吧,拿着那份“密告”材料,赶回场部,他不仅立即“释放”了朱、李、马等人,释放了那个要外逃的马桂花表舅,同时也撤消了对我的“监管”令,反过来严厉处分了韩起科,说他“目无党纪国法,未经请示,擅自拘押场一级领导”,停职反省三个月,以观后效。停职期间,由马桂花代行小分队队长一职。该处分决定宣布后,全冈古拉一片哗然。
这样一个动荡的关键时刻
据说,该处分决定是由朱副场长去向韩起科宣布的。朱副场长告诉韩起科,实在不该由他来宣布这个决定。但高场长非要他来,他只得来了。韩起科说,没事。你来就你来吧。谁来都一样。朱副场长说,我们也没想到他老人家最后会这么结束这件事。韩起科说,结束了吗?你们真的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朱副场长说,他把那两个北京来的护送干部也放了。退伍军人们重新表过决心了,要在丫儿塔真正扎下根,好好干。这件事,应该说结束了。
韩起科只是木木地看着朱副场长,没做回答。朱副场长说,三个月后,等他再把你的小分队队长一职恢复了,冈古拉就还是原样了。韩起科低下头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似乎并不同意他的这个判断。冈古拉不可能是原样了。一年年,一天天,它一直在改变着。一百年来,一千年来,一万年来,都是这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不懂。他看着那位眉目间仍留存着一点俊俏之气风骚之气的朱副场长,心里这么想着,但嘴里却还是啥都没说。朱副场长见他只是不说话,闷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刚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问,有啥话要带给高场长的?韩起科说,有啥话,我自己会找他去说的。朱副场长说,他让我转告你,最近他不会再见你了。要有啥话,就让我带去。韩起科说,那就算了。朱副场长问,算了,是什么意思?韩起科说,算了就算了嘛。还能有啥意思。朱副场长说,韩分队长,你还年轻。比起我们这些半拉身子已经入土的人来说,你真是年轻得很啊。受一点处分,不算啥,千万不能自暴自弃了。尤其是在冈古拉,更是要不得;你在冈古拉一旦自暴自弃了,那真跟掉到炉碴子堆里的豆腐脑似的,就再没法子收拾了。我和李副场长,马主任,赵股长,从来没在高场长跟前说过你半句坏话。他这回怎么想起要停你的职,我们几个也是实在找不到个头绪。百年大树留个桩。你前途不可限量哩。人生路上一点小磕绊,就只当喝水呛了,吃饭噎了。老虎作威作福还要打个盹咧。千里马就不失前蹄了?真是的!叨叨叨叨,叨叨叨叨,他一口气说了十来分钟,很真心诚意的样子,也很感慨万千的样子,后来就走了。
当天下午,马桂花到招待所来找我。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跟我叙说了一遍。
“祝贺你啊。”我说道。
“祝贺我啥嘛?”她说道。
“听说你爸给你找了个好对象。”我顺口跟她开了个玩笑。
“不说笑话底咧……”她着急地跺了一下脚,一着急,口音都变了。
“祝贺你当了小分队队长了。”我忙收敛道。
“快别提这事了。”她的脸立马胀得通红,眼眶里也当即闪动起泪水,表示了极大的不安。
ァ白下说话嘛。我这儿又不卖站票。”我笑道。尤其是跟马桂花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不想把场面搞得太正经。但她还是没坐,用她那一对特别明净、此刻又显得特别困惑和无所适从的眼睛看着我,那并不显得怎么饱满的胸部同时却频频起伏着。过了一会儿,她犹犹豫豫地请求道:“您能跟高场长说说吗?韩分队长他一心一意为着咱冈古拉咧!”她着急地说道,见我没有马上回应她的请求,忙追问道:“您不信我说的?”脸色一下变得青白。忽然间,一个念头从我心间冒起,并且灼灼地刺痛了我:“备不住……备不住……这丫头一直在暗恋韩起科?”我忙去打量她,不知是“总觉得隔壁邻居偷了斧头”的那种心态在起作用,还是这小丫头天生地不会掩饰自己,她此时流露出的那种焦虑、怜悯和关爱,似乎在百分之百地证实我刚才的猜想。
“你……你大概喜欢上韩分队长了吧?”我故意拉长了音调,问。
“顾校长,咱们说正经事儿,不说这笑话咧。”她的脸再次大红起来,慌慌地惶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强使自己平静下来,赶紧背过身去,把手伸到炉盖上去,装着在烤火的样子。
她的手指并不算修长,这反倒使她的整只手显得特别圆润丰满结实。
“全怪我……全是我不好,沉不住气,把事情搞糟了……”她忽然抽泣起来。
“别这样责怪自己。谁也料想不到事情下一步会怎么发展。谁也别说自己对明天到底能负什么责,该负什么责。”
“是我不好……”她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这时,门外纜乳芟麓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并明显往这边响来。我忙对她做了个手势,让她赶紧别哭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刚接替韩起科当了小分队队长的马桂花跑我这儿来哭鼻子。这要传出去,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解。冈古拉处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关键时刻,还是少一点猜疑和误解为好。这对谁都一样。
马桂花还算是懂事的,忙停止了哭泣,拽过我那条毛巾,赶紧把泪痕擦了,端端正正地坐到火墙跟前那张板凳上。等敲门声起,她还主动迎上前去开门。来人是招待所的牟管理员。他说他刚接到高场长的电话,让他赶紧来通知我,让我马上去他家。
“没说啥事吧?”我问。
一旦“恶向胆边生”
“有啥事他也不会跟我说啊。只说让您这就去,一点也别耽搁了。”
“行。我这就去。”我站起来,一边往外送他,一边应道。临出门了,管理员也没忘了趁机讨好一下刚得到提拔的马桂花:“马分队长,今后多上招待所来指导工作,多提宝贵意见。
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甭管是啥吧,尽管吩咐。“
“吩咐啥么?我不就是临时替人管几个月家吗?以后,等我不管这个家了,你牟管理员还能认得我这个小丫头,就谢天谢地了。”马桂花挖苦了他一句。
“马分队长,瞧你说的!我老牟可啥时候都没亏待过你。不信,你回家问问你老爹去,去年我就跟他打过招呼了,啥时候给你办喜事,我给张罗酒席,管保又便宜又体面。”说着,迈着他那外八字的鸭子步,哈哈地走远了。马桂花立刻又变得非常严肃,急切,一下逼到我跟前,说道:“高场长一定是找您去谈韩分队长的事。你一定得帮他说几句公道话。真的真的,起科这人心里绝对没半点歪的邪的。要说他再不可信任,那冈古拉就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了……”
“你那么肯定?”我心里略有点酸涩地问道。
“我跟他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委屈地叫道。这一刻她脸上的神情,让我明显看到了一个年轻“圣徒”的形象。天呐,又一个“圣徒”。我不禁略略地哆嗦了一下。
“可……高场长能信我说的?”
“他信。他肯定信。”
“你怎么那么有把握?”
“他调查过您……他亲口跟我们说过,他说您也是打小在戈壁滩上长大的,说您这个人挺实在。他还说你在宿舍里挂着一副您自己写的字。那上边写着什么……什么‘这一生决不飘浮,还要把扎扎实实的人生脚印留在我心爱的哈拉努里’之类的话。有这事儿吗?”
我惊讶。无比惊讶。我的确写过类似特别小资的话。那是当年,刚进机关的时候,为了婉转地向机关里的老同志和镇党委的领导表示我的决心和态度,写来压在我办公桌那块玻璃板底下的。(不是挂在宿舍里的。这一点,跟她说的有出入。)但是,一年后,我就把它撤了。
在经历了十来个月机关生活中种种人事风波的磨炼和刻蚀,逐渐老到起来的我,也受不了它那股稚嫩的奶味儿和几乎要让人倒掉牙根的酸味儿了。机关里的一些老大哥老大姐们还为此笑话过我。再后来,玻璃板也裂了,渗进的茶水把那张纸条洇黄了……我在裂缝处贴上很宽的胶条,把那张纸条遮盖住了。再后来,我就把它撤了。谁会把我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透给了冈古拉的高福海?还真帮了我一个大忙!
“高场长不会亲眼看到我写那张纸条的吧?”我婉转地探问。
“那当然。是你们机关里的人跟他说的。”
“谁呀?”
“那我不能说……”她调皮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你瞧你瞧,还要我到高场长跟前去替你为韩起科求情。可你……不过这要是真让你特别为难,那就算了……”我故意退让了一步,并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招果然见效,她马上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我似的,愧疚地瞟瞥了我一眼,然后,吐吐吞吞地说道:“听说是你们镇机关的一个什么人。”
“镇机关的人?谁?”
“这,就不太清楚了。高场长也没细说。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
镇机关的人?谁?谁会留心收集我早年的这种生活细节,来向高福海报告?机关里真有高福海的“线人”?有趣!联想到高福海能那么详尽地掌握“三五零八会议”的情况,这个“线人”应该是张宋二位身边的什么人。谁呢?忽然间,一个嫌疑对象一下在我视线里蹦出——小哈。哈采英同志?对,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她是宋振和身边的人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冈古拉人。是的是的,她亲口跟我说过她是冈古拉人,她一大家子人在冈古拉生活过许多年,后来是宋振和这小子把她和她的一家子调到镇上去的。离开哈拉努里前的那天晚上,她来给我送行,还送了一本马卡连柯的《教育诗》给我。临了要走了,她还突然说了一句,她这些年一直挺怀念冈古拉的……她说外头的人都不了解冈古拉荒原,更不了解长年生活在这荒原上的冈古拉人。他们也不可能了解冈古拉荒原和冈古拉人。她说外头的那些人卑视冈古拉,瞧不起冈古拉,只表明他们是一帮特别自以为是,特别自作聪明的家伙而已。在她看来,这些家伙一个个都特别可笑等等等等。哦,她还说什么了?记不住了……当时,只顾着欣赏她说话时的那种特殊神情了——因为,平时很少看到比较沉默寡言的她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也很少见她能把话说得如此“咬牙切齿”和“淋漓尽致”。一旦真的看到时,认真体会了一把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小女子,一旦“恶向胆边生”时,那种从每一个骨节眼儿里焕发出的神采魅力,还真就被她完全吸引住了。
“屠宰场”以外正发生的一切
“高场长没跟你们说,那个给他透消息的人是男是女?”我再向马桂花追问。我得落实这个“线人”到底是谁。
“没说……”
“也没说是在机关干啥的?比如,在保密室什么的……”
“没说……”
“哦……”我很失望地叹了口气。但我还是认定了这个“线人”就是小哈。因为有一回——大约是半年多前吧,这位哈采英同志到我办公室里来通知什么事,说完事,居然呆着没走,一直盯着我那破玻璃板看,过了一会儿才问:“原先你这儿压着的那张纸条呢?”我笑道:“干吗?早撕了。”她还不信:“不会吧……”我当即把玻璃板起开,验证给她看。她还惋惜地叹道:“撕了干吗?那句话说得挺好的。”第二天中午,去食堂打饭。先行已经在那儿排着队的她,破天荒地招呼我过去,让我加塞儿到她的前头,并在后边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她说:“喂,‘脚印’同志,你真把那么好的一段话给撕了?”
机关里,除了她,没人会认为这段话真有多好。那么,一直“深藏”在哈拉努里镇机关,为高福海提供种种“情报”的,就是这位小哈同志了?!!
我下意识地再次抬起头去打量马桂花,下意识地拿眼前这位“小桂花”去跟我记忆中的“哈保密员”做比较。这时,“小桂花”恭恭敬敬地坐在我那张招待床的床沿上,双腿并拢了,两只脚也并拢了,两只手撑在床沿上,完完全全像一个荒原深处人家初入洞房的新娘……她和小哈一样,神情中都有一种我非常熟悉、又特别需要的东西,那是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又总在撩拨我心尖,让我躁动而又在渴求着。从远处看,你会觉得,她们对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是绝对认命的。但走近了再细看,她们也有渴求,也是不满,更在祈望。我真想轻轻地走过去,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跟她说……说一句什┟础…我忽然想起,在“屠宰场”她那个大房间里,她那张床,床腿是土块垒的,床板是用苇把子,或红柳把一类东西替代的。印花床单早已褪成淡黄|色的了,床沿上也铺着一块塑料布,但不像小哈床上铺着的那块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她这一块更像是用运送化肥的包装袋改制的。床前整整齐齐地并排放着四块红砖,红砖上放着一双带搭襻的黑布鞋。“抢着在我进屋前,连自己的袜子都给收起来了,为什么没想着把这双布鞋收起来呢?”当时我还暗笑了一下。但后来,我总不住地要去注视她那双放在砖上的鞋。感觉中,好像她悄然隐身坐在床沿上,故意只露着自己那双脚和鞋,在倾情注视着这冰冷的“屠宰场”以外正发生的一切……サ笔保我还暗自告诫自己,她还没满十七岁,而你又刚到冈古拉,还肩负一份重要使命。感情这种事尤其不能操之过急,更别过分放纵了自己。但我马上又反驳我自己:我怎么放纵自己了?又怎么操之过急了?更何言“过分”之有?我不就是看了两眼她这双鞋嘛(而且还是悄悄地看的),暗自想象了一下她整个的人和她那双脚……悄悄地寻找了一下弥漫在她这屋里的干草(青草?)气息……哦,你闻到过,刚进入夏日的那头一个十天里,鲜嫩的苜蓿草还没开花时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清香吗?你闻到过成千上万公顷紫木樨长到你齐胸高以后,一下子绽放出那无数小胡蝶般大小的紫色花朵时,发出的清香吗?不,不是让你远远地嗅一下,而是让你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整个“淹没”在那紫色小花的大海深处,你所能接受到的那种气息,那种非常非常浓烈,却又非常非常清淡悠远的气息……
哈哈,你没有吧?啧!
停你的职,你不舒服
就在我刚要离开招待所,去高福海家的那一刻,从招待所管理员老牟的嘴里,我们得知,小分队的二十来个队员在范东和张建国的带领下,包围了高福海家,要求高福海“宽恕”并“留用”韩起科。老牟还说,高福海刚打电话过来,让马桂花赶紧去他家,帮着处理这件事。“这些死娃子,咋弄的嘛,脑袋瓜子里都长满了碱蒿蒿呢?!”马桂花苍白着脸,一路上都在惴惴地埋怨着她的那些小分队队员。
听说小分队队员包围了高场长家,场部直属连队不少的职工家属和一部分场机关干部也都赶了过去。不过,他们还算懂事,并没有都堆到高家的大门口,只是远远地挤在高家周边林带里,站在那齐脚脖子深的雪窝窝之中,静静地等着看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每个人脸上都显露出一种极度困惑和极度兴奋的神情,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场机关组织组的一个干事奉高福海之命,在大门外迎候着我和马桂花。
“那帮不长脑子的家伙呢?”马桂花一边问,一边向屋里大步走去。进了屋,果然看到那帮“不长脑子”的家伙,乌泱泱地挤在大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个垂眉耷眼,屏气敛息地,没半点“请愿”和“申诉”的气势,反倒是像一伙受训斥的“小媳妇”。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马桂花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低声埋怨道:“你们想干啥呢?是嫌高场长给韩分队长的处分太轻了,还是怎么的?”非常了解高福海为人的马桂花担心,小分队的人这么一闹,反而会激怒高福海,使他加重对韩起科的惩处力度,结果就会对韩起科更加不利。小分队的这些娃娃刚才也是一时冲动,有人带头一吼叫,就都跟着来了,但等真的走进高福海这大屋,一旦真的面对了高福海,他们不仅不敢有丝毫的不恭,还习惯性地紧张和哆嗦起来,脑子里一阵阵地发胀,发木,空白,原先准备好的那许多话,嘀嘀嘟嘟地全说不清楚了。他们正为此感到憋屈和窝囊,可又无法自行从中解脱。马桂花的到来,又这么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他们这一下,恰好为他们启开了一个发泄口。他们正要冲着马桂花吼叫,韩起科缓步走了进来。
韩起科不是高福海叫来的。他自己要来。他想劝阻这些小分队的队员。他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尽的一点责任。事先他请示了高福海。高福海既没说你可以来,也没说你别来;只是默认了韩起科的这个请求。高福海默认,当有他的目的。一会儿,我们便就能看到他这里的用意了。
韩起科进屋以后,没人上前跟他打招呼。但所有正在大声嚷嚷的小分队队员,骤然间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大屋里一下子变得很静。很静。他们都向着他站的方向,转过了身去,怜惜地忧虑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前任队长。一夜未见的韩起科,此时略显得有些憔悴,但仍做出一副很坦然的样子,把双手Сhā在他那件单薄的大衣衣兜里。他没向这些队员们走去,同样只是略略侧过一点身子,向他们很平静地发出几声责问:“你们干啥呢?啊?干啥?”
ァ啊…”没人作声。没人回应。
韩起科知道大伙心里难受。他心里也难受。他知道大伙心里委屈。他心里更委屈。他知道,无论是在冈古拉,还是在哈拉努里,或是在哈拉努里以外的那许多地方,相当多的人对他们小分队都有各种看法说法,有激烈的议论。尤其是在冈古拉,人们不敢谈论高福海时,便把心里许多的怨恨都宣泄到他们小分队身上,特别宣泄到他这位“队长”身上。替高福海承受这种宣泄,他觉得也是他应知应会应负的“职责”之一。他从来没有奢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能让高福海完全满意。他希望他能满意,但他不奢望。他知道自己还“稚嫩”。他知道自己惟一能做的是“尽责尽心”。也就是说,面对冈古拉,面对高福海,他要做到无愧。他特别相信这样一句话:尽力不尽力,是态度问题,做好做不好是能力问题。在两者无法兼得的情况下,他觉得首要的当然是要端正那个“态度”,先要做到“尽心尽力”。就像那黑杨树一样,千百年来,它求的就是一个“长着”。我在这儿“长着”。寥廓长天,苍茫荒原,我“长着”,我“活着”,我尽心尽力地干着。太阳啊,无论你怎样地东升西落,左躲右闪,在你辉煌的光彩下,总有我的一份影子在证明着我的向往和存在。他要求自己不去计较后果。
不计较得失。我做过了,这就是一切。我可能有错,但我是尽心尽力的……
听口令。立正……“韩起科即刻把队伍搞整齐了,让他们向右转,起步走,向大门外走去。但没等队伍走出几步,高福海突然开口了:”行啦行啦,就这样着吧。都给我站住。“从那些小分队队员涌进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深陷在他那把木圈椅里,用右手托住自己的腮帮子,定定地看着这帮子娃娃,没吱过声。
“早就有人上我跟前来告状,说这个小分队,是老虎尾巴摸不得,大象ρi股推不动。看来,还真是……”高福海说道。
“这个责任在我。”韩起科忙说。
“我说的就是你!你还以为我在批评谁呐?!”高福海一下把嗓门提高许多,紧攥住圈椅两边的把手,直起身,对着韩起科吼了起来。骤然间,现场的气氛变得紧张尖锐了。韩起科立即耷拉下脑袋,黯然不作任何反应。高福海当然不依不饶,继续数落:“哪来恁大的怨气?
什么了不得的官儿,都不能停你的职了?你韩起科怎么就那么牛皮?嗯?!“高福海刚说到这儿,范东站出来想为韩起科做一点辩护,韩起科忙瞪了他一眼,并出力喝斥了一声:”范东!“让他不要再说什么了。但范东的话已经从嘴里蹦了出来:”高场长,小分队的错误,我们都有责任,这不能全怪罪到韩分队长一个人头上……“”听听。听听。还‘分队长’哩。你韩起科这分队长是真免不了,是不?“高福海冷笑了一声。”我说走嘴了。我不该再叫起科‘分队长’,是我不好……“范东忙认错。”范东!“韩起科再次大声喝斥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高福海一下站了起来,走到韩起科面前,断然说道:”停你的职,你不舒服。
服从组织任何处分决定
那好,我让你更加不舒服,彻底不舒服,我看你还能牛皮到什么地步。“说着,他转过身来指着马桂花说道:”你给我听着,我现在宣布,撤去韩起科的分队长职务,由你马桂花代理。再任命赵光为代理队副。这个命令,即刻生效。“然后又转身告诉一直远远地站在大门口的那个组织干事,让他马上回去起草打印一个正式的任免令,盖上临时党委的章子后,尽快下发给场内各单位。明天一早,让场广播站向全场广播。那干事觉得把这事放到广播站去广播,未免有些过分,但又不敢出声劝阻,只是站在那儿稍稍犹豫了一下,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赶紧回机关去贯彻落实了。
听着组织干事走远的脚步声,在场所有小分队队员全傻呆在那儿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片赤诚来为起科求情,却为他求得个如此下场。这时,他们才回悟到,刚才桂花一进屋时冲他们吼叫的那一声:“你们是嫌高场长给韩分队长的处分太轻了,还是怎么的?”确实是号准了高场长为人办事的脉的。但这会儿悟到,实在是太晚了。现在,说啥都已经不管用了。“还傻站着等啥好果子吃呢?走啊!快走!”马桂花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要涌出眼眶了,忿忿地对这二十来个愣头青吼了一声,自己却先朝门外跑去了。
等小分队的人全走了,韩起科才对高福海表了个态:“我服从组织任何处分决定。撤我的职,我没意见。接下来,我干啥?是继续留在小分队里当普通队员呢,还是调到下边的生产班组去劳动?”
“等通知吧。”高福海生硬地回答道。
“那行。我等通知。没事了吧?我可以走了吧?”他问。
“走吧。”高福海哼了声。韩起科又礼貌地转过身来对我点了点头,这才照直地走出门去。
这时,马桂花和范东等人都还在大门外等着他。看到韩起科终于走出,这二十来个队员再也忍不住了,虽然没敢一下围上去,但眼泪却一下都涌出了眼眶。韩起科的眼圈顿时也红了。
有两个女队员甚至唏嘘地抽泣起来。范东和建国等人走到韩起科跟前,想安慰两句,马桂花立即恨恨地冲过去,压低了声音对那两人吼道:“你们还没够?有啥话不能回去再说?”范东和建国再不还嘴,忙歉疚地冲她点了点头,连声说道:“行行行。咱们回去说。回去再说。”韩起科却说:“我就不跟你们回去了。”好几个队员立即围了过来,嚷道:“干吗呢?
他还没宣布劳改劳教你哩!“韩起科忙冲这几个愣头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伙这才再一次沉默下来。过了一小会儿,韩起科勉强笑了笑,对他们说了一番话,仿佛在交代后事似的,一下又把在场的这些队员眼圈给说红了。他说:”我再说几句。这可能是跟你们之间最后的话了。第一,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这一点,到啥时候都不能含糊。下一阶段,冈古拉会非常动荡。所以,我要给你们说的第二句话就是,千万要记住,只有我们这些人是永远属于冈古拉的。恨我的人说我是这片荒原上的一头狼崽。其实你们也是。我们都是。除了冈古拉,我们没别的去处,我们必须真心想着冈古拉。想着冈古拉,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第三,桂花这丫头不错。场党委既然已经决定由她来出任队长,大家伙就得帮着她一点。小分队的顶峰时期兴许已经过去了。但不管它今后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也不管别人还允许它能发挥多大的作用,我希望大家继续努力。事在人为嘛。你不干,啥也就没了……这就跟风一样。风原先就是一股空气。它自己要不动窝呢,看不见摸不着的,谁也不会把它当一回事。可要是抱成团,一努劲儿,变成了十级十二级大风,你看谁还能不把它当回子事了?这世界上的事,都是这一个理儿。最后再说一句,不管今后发生啥变化,希望大家能在高场长的支持下,在顾校长的具体领导下,坚持把三年高中读完了。假如高场长也能允许我继续读高中,那么,我们就还会是同学。到时候,咱们还会有一拼。到时候……咱们再见面……“说到这里,他突然哽咽了一下,忙低下脑袋,耸起肩膀头,把双手深深地Сhā在大衣兜里,默默地站了会儿,转身走了。
后来的两天,整个冈古拉都变得出奇地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冬日蓝天上那一抹淡淡的白云和白云背后那一片碧净的蓝天。但我的心中却堆满了各种各样还没找到答案的疑团,尤其是对高福海这个人,真是越发地号不着他的脉了,搞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这么忠诚于他的韩起科。他真的精神不正常了?哦,高福海……ナ路⒑螅我又特别想再见见韩起科,不只是出于一片同情和好奇,恐怕也是想通过韩起科,真正地去了解高福海。同时也是想通过韩起科和高福海,去真正接近这个已然让我开始触摸到它的神秘和复杂、沉重而高远、贫瘠又丰腴的“冈古拉”。它像一只蠕动在一片浓雾之中的巨大无比的软体怪物,黑暗中伸缩着它那数也数不清的触足,把无数块片石构成的戈壁压碎在自己笨重的身躯下┍摺…我不知道我还会在这个高地上生活多长时间。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不管要生活多久,我已经强烈地意识到,冈古拉绝对不是我原先想象的那么一个单一的地域而已。我不能只认为它是戈壁红柳的故乡,黄沙旱獭的福地。我想知道,对于人来说,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知道它能给我们这种被称作人的物质一些什么特殊的待遇。它可能会让我们人失去什么,付出什么。而它在人的逼迫下,又会发生什么样的畸变,它在发生这些畸变时,又会逼迫我们人发生什么变化……サ鹊鹊鹊取
不会主动配合你的“整顿”
要弄明白这一切,也许走近韩起科,恰是个关键。我想是这样的。而我真正再次见到韩起科,却已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
这一个星期,简直把我忙坏了。忙到完全无暇顾及这个“狗屁孩子”的地步。那天,韩起科走后,高福海立即跟我交办了几件事。第一,当然是有关那档“退伍军人事件”。他说这档子“狗屁事件”应该让它结束了。他已经下令“释放”了那二位北京来的护送干部,并委托朱副场长去跟退伍军人进行了深入的座谈,并邀请那二位护送干部一起参加了学习和座谈。
退伍军人们在学习后,纷纷表示要继承前辈先生产、后生活的光荣传统,扎根冈古拉,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努力实现农场临时党委今明两年在丫儿塔荒原新开耕地五百公顷的宏伟战略设想。他第二天就让马桂花带我去跟退伍军人们直接照了面。让我在“实地考察”后,“据实”给上头正式写了个报告,转告各级领导,“退伍军人事件”已经“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冈古拉一切趋于正常。请各级领导一百个放心。然后,他又让我立即去那个“高级中学”正式就任校长一职。他中止了小分队在外头的一切活动,把小分队的全体人员撤回学校搞“总结”和“整顿”。这“整顿”说起来容易,但真做起来,真是举步维艰。这三几十小分队队员,这些狗屁孩子,在情绪上顶着牛哩。他们想不通。他们也不习惯坐下来老老实实让人“整顿”。你想啊,这两年多,这些狗屁孩子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作为高福海依然派出的惟一代表,一会儿冲到这儿,一会儿又冲到那儿,执行着高福海交办的种种任务,总是在公众面前居高临下地处于一种高度的亢奋中,他们的心早就狂放得收不拢了。碍于“整顿令”是高福海亲自下达的,他们可以不公开对抗,但他们肯定也不会主动配合你的“整顿”。
因此,不管你说什么、念叨什么,他们就是一个不吭气,一个个全灰头土脸地耷拉着个脑袋,就像是在枪口下被逼来参加追悼会似的。光是给他们端正学习态度,我和那几位教师(其中有两位是上海支边青年,一位是天津知青,一位是省博物馆的下放干部),差不多就花了五个整天时间。这期间,也让马桂花难受着急得哭了好回鼻子。一直到前天,这帮家伙的态度才有所松动,我们几人才得以稍稍松下一口气,开始往下安排下一阶段的学习计划。这时,马桂花突然走进办公室,神色慌张。她说有一点小事儿要跟我“汇报”,便把我叫到了门外边,低声告诉我,韩起科病了,希望我能去看望他一下。我本能地叫了一声:“啊?!”这才想起,自己怎么把这么一档重要的事丢在脑后了呢?连连说了两声:“该死。真该死。”
便在当天下午,放下手头一切急办和不急着办的事,赶往韩起科的住处去了。
那种无奈、自嘲和失落
韩起科住在场部对面一个并不太大的高地上。离场部有两三公里吧。高地上有一口泉眼。那泉眼比一间屋子大不了多少。泉眼四周长满一人多高的苇子,随风荡漾。据说每年夏初,都能在这口泉眼里,看到一种叫不上名来的鱼在扑腾。鱼身通体金红闪亮,像鲤鱼,比它长;像黑鱼,又比它宽;像鲤鱼和黑鱼的杂交后代,但生物学家中的鱼类学家们说,世界上还没有产生过这样一种杂交后代鱼,况且还是金红色的。开春时,苇子中间还会飞出成千上万只黑雀。只要你拖拉机一出动,那一群群的黑雀就会追踪着拖拉机的轰鸣声,在刚犁起的一条条垄沟上低低地穿掠,又不断回旋翻飞,场面极为壮观。而那种叫不上名的金红鱼,据说一到冬天,就不见了。当地的老乡都说它们从地下几百米处深的一条暗道里游回大海去了。他们深信,高地上的这口泉眼,是通着大海的。否则,你无法解释这鱼在这片亘古荒原上的来龙去脉。老人们还说,也许正因为有了这口泉眼,才会有这片苇子滩。有了这片苇子滩,才会有那片黑杨林和那群黑雀群。有了那片黑杨林和那群黑雀群,才会有冈古拉的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风雪雷电,斗转星┮啤…ジ叩厣嫌辛郊湫∧疚荩一大一小,那便是韩起科的住处。小木屋坐落在泉眼上边,离泉眼还有百十来米。大间住人,小间存物,还养了一匹马。两屋挨肩搭建。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个老猎手带着一个小猎人,艰难地行走在这片苍苍茫茫的高地上。翻过这片高地,再往西北走七八十公里,就是国境线了。那儿耸立着一座巍峨的雪山。这两间小木屋是当年北京的一个考古队留下的。他们在这块高地上挖掘了大半年。据说挖出好些惊人的东西。后来因为经费问题,就再也没坚持下去。韩起科一开始就奉高福海的命令来给他们当向导和助手。他跟他们始终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临走时,就把这两间小木屋门上的钥匙交给了韩起科。他们说,等以后经费充裕一些了,还会来继续这一阶段的工作。韩起科对他们说,不管你们来,还是不来,我都会替你们看守好这两间屋子,会一直等着你们。后来,他们还把一些带不走的和用不了的东西都留给了他。他跟他们还要了一本已经翻得很破旧了的《新华字典》,还想跟他们要一块据说是旧石器时代的“燧石”。类似这种留有远古人类劳作痕迹的燧石、片石,他们在这儿挖出了好几十块。全都散放在一个笨重的木头架子上。而他只要其中的一块留作纪念。他们把那本破字典留给了他,却怎么也不肯把“燧石”送给他,还跟他说了许多关于地下文物不得由私人占有的道理和法规。说得十分严肃,十分恳切。但等他们走之后,韩起科再来收拾屋子时,却在那个木头架子的一个角落里,惊喜地发现了这块“燧石”,孤零零地呆在那儿。是他们故意留下的,还是无意间落下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它留下了。
这一点,可能谁也猜不到,更想不到:韩起科这么个只读过初中的狗屁孩子,却特别喜欢“考古”。他常常站在那些出土文物跟前发呆。面对这些文物,他的内心总会变得十分地不平静。这些文物总能引发他对自己前身和前世的无限联想。一块破瓷片、一根碎骨头、一个不平常的地面断层和岩石褶皱、一堆混杂在干涸河道上的木桩和一片朽坏了的木桨……他都会用很长的时间去“读”,去“品”,去“联想”;能收藏的,就当宝贝一样收藏到自己的小木屋里去。他说他只是在完备一种“家”的感觉和“家”的认识。因为在冈古拉,所有的人都有“祖籍”,只有他没有。或者说,只有他,“家”在冈古拉,“祖籍”也就在冈古拉。
跟所有十六七岁男孩住的屋子一样,小木屋里一片杂乱。但还是有一点不同,他叠了被子,也没把换下的衣服扔得满屋子都是。还有一点不同,也是我上面已经说到的,他收集了不少考古方面的书。虽然进门前,我已经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还是想不到,他对考古竟然会有这么浓厚的兴趣。韩起科见到我,显得特别兴奋,立即生火,(他平时屋里不生火。只是在做饭时生一会儿火。平时也不喝开水,只喝生水,)还坚持要煮一点泉水给我沏茶喝。我说,不一定非得煮泉水沏茶嘛,这四周一片积雪白花花,不都挺干净的吗?他笑着说道:“您来了,怎么还能让您喝这种‘俗水’?”接着就匆匆去泉眼里提了两大桶来;接着张罗着和面,还拿出一大块腌藏得很久很硬了的黄羊肉,一堆青萝卜、大土豆和洋葱头,要做拌面给我吃。我笑着说:“喂喂喂,我们俩到底谁是病人?谁在慰问谁呢?”他笑道:“你别听马桂花跟你胡诌。女娃娃总喜欢没事找事。我没病。”没要了多大会儿工夫,拌面做得了,还真挺香。
一人一大盆,再撒上一把干辣子面,再把整个脑袋都埋在那青红黄白的面捎子里,用粗大的筷子不断地搅动着拨拉,稀里哗啦地吸,再大口大口地嚼着生蒜,哈出大口大口的肉腥味儿,吃出一身大汗淋漓。这时,这狗屁孩子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告诉我,这是他六七天来吃的第一顿真正像样的饭。再凝神仔细一打量,真是的,确实瘦了,而且瘦多了……コ园辗梗我说我来洗碗。他笑着摇了摇头,去门外抓了几把雪,便把盆和筷都擦了;回到屋里,静静地等我把那支烟抽了,开始打听小分队的近况。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只是装装样子的,后来才听出,他真的不了解小分队的近况。“这六七天,小分队的人都没来看过你?”我诧异地问。“这很正常。”他不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并解释道,“高场长不让他们来看我。”但我还是觉得这有点让人没法相信,便追着问:“那总还会有人偷偷地来看你一下吧……”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还是不了解我们这个冈古拉,不了解我们这个小分队,不了解我们平时所接受的教育、训练,不了解我们一向以来所过的日┳印…”
“你们接受啥样的训练?能跟我说说吗?”我问。他抬起头,异样地打量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就把眼睛转向窗外,整个脸色却瞬时灰暗了下来,从眼神中闪掠过的那种无奈、自嘲和失落,应该说,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十六七岁孩子的眼睛里的。但它们这一刻却凿凿实实地在这一个十六七岁“孩子”的眼睛里出现了。
“那……马桂花怎么知道你病了呢?”我继续追问。
用另一个话题来挽救这局势
“谁知道呢?女娃娃有时是挺鬼的。”他马上从刚才的阴沉中超脱出来,显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从几次的接触来看,这小子绝对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只要说到小分队的女队员,甚至说到身为副队长的马桂花,他都会流露出一副十分漫不经心,非常了了不然的神情,让人觉得其实他并不把她们太当一回子事。
“人家这是挺关心你。”一时间我反倒替马桂花感到有些委屈了,便稍带些嗔责的意思,跟他纠正道。
“……”他笑着挥了挥手,表示这个话题已经完全没必要再继续讨论下去了。那种本能地要左右谈话对手意志和主宰谈话现场气氛的那种强烈欲望和神情,不禁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恕—高福海。啊,这爷俩真有非常非常相似的地方。这小子真没有扯闲谈的习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后,他就很一本正经地问我:“您来找我,是有啥事吧?”我淡淡一笑道:“不是来找你,是来看你,看一个病人。”他却仍一本正经地挺直了上身,问:“有啥事,您只管说。
“”好吧,那我就说了。先问几个问题。行不?“我装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竭力冲淡话题的严肃性和严重性,以便谈话得以顺利地进行。”我这两个问题,恐怕也是许多人都想来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和高场长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大了不得的事,使他突然间……突然间撤了你的职?“
“不是‘突然间’。这不是突然间的事。不是。”他非常明确地答复道,并仍然保持着那种坐姿,用一种怔怔的目光看着我,只是下意识地从那目光中淡淡地闪过了一绺苦涩。
“但给大多数人的印象,这件事是‘突然间’发生的。大家伙都非常吃惊。非常意外。你觉得呢?”
“那是因为大家伙,也包括您,都不了解内部情况。”
“能让我了解一点这种‘内部情况’吗?”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来,仍用他那种不容人违抗的口吻说道:“先说你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嘛……当然是有关退伍军人的。现在看来,高场长和你跟这批退伍军人之间,并不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应该说,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让人费解的是,高场长本人为什么要对外夸大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他把这样一盆臭狗尿倒扣在自己头上,不惜搞得满城风雨,惊动最高层,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他考虑过后果没有?这是一个正常人的做法吗?”
“您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同意那种混蛋看法,认为高场长的神经已经不正常了。是吗?”他的脸色一下苍白了,目光骤然间也严厉起来。
“你知道外头有人持这种看法?”
“不是外头。哼……”他冷笑了一下,便把头低了下去,不再说话。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边我越来越担心他会拒绝回答这么一个十分敏感又特别“尖锐”的问题,正想着怎么用另一个话题来挽救这局势,他却站起来,说道:“我可以跟您说一点情况,但不在今天。
“
“怎么,还得挑个好日子再谈?”
“一会儿,我要去办点事儿,原先就约好的……”
“这么神秘?那好,你觉得咱们什么时间再谈?”
“除了今天,哪天都合适。”
“行。明天。明天赶巧是休息日。全场都放假。还是我过来。还来吃你的拌面。咋样?”
那时候,冈古拉实行的是十天工作制。也就是说,十天一休。农忙除外。这“除外”的意思是,赶上农忙,就没有休息日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往高地上赶,却遇见了一个冈古拉冬日罕见的大雾天。浓雾掩蔽了一切,让我差一点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那口泉眼儿和小木屋,木屋的门上却上着锁。大间小间的门都上了锁。那匹马也不在。我相信他是个守信用的人。肯定是临时出了什么事,迫不得已外出了。我在大雾里等了他一个来小时,浑身上下冻得都没法忍受了,才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远处急促响来。不一会儿,他就跟一团魔影似的出现在那一片深灰色的大雾之中。
栓好马,进了屋,他却说今天谈不成了。得改天再谈。也不说原因,只说是临时出了点儿事,他是特地赶回来跟我打招呼的,打完招呼,就得走。至于改在哪天再谈,他说:“暂时还定不了。但一两天之内,咱俩肯定再谈一次。就这样吧。”他带着一点歉意,匆匆地说,显然是急于要从这儿脱身。我当然不能过于勉强他。看他重新锁上木屋的门,纵身上马,转眼间便隐没在大雾的浓密处。
已经被撤职了的他,还在忙啥呢?我站在木屋的屋檐下,打着寒战,思问。
即使被撤了职,仍会很不甘心地去做一些自己觉得必须要做的事,这才是真正的“韩起科”。我呆呆地望着他和那匹马的背影,继续思问着。
只有一步之遥的恍惚和动摇
回到学校,已过了下午饭的档口(休息日,只开两顿饭)。我让伙房里赶紧给我热了两个凉馍,又打了点苞谷糊糊,从那排列在墙根儿前的一溜泡菜坛子中,挟了几根腌尖椒和酸豆角,吃完,便躺下,一觉起来再看我那块双铃马蹄闹钟,已然快五点了,觉得有点头昏脑胀,想找盆凉水来激激。再去伙房,人都走了。门也锁上了。一想,也是的,今天是休息日嘛;便赶紧舀回半盆雪,用力擦了擦脸,果然清爽许多,给炉膛里填满柴,再锁上宿舍门,四处去转了转,居然整个校区都空空荡荡,连根人毛也没见着;再回到宿舍里,独自坐着发了会儿呆,只是在想,什么事,逼得韩起科放弃对我的承诺,急着去处理?肯定不会是件小事。可能会是件什么样的事呢?我紧张地在脑子里梳理着,但到最后也没理出什么头绪。不一会儿,天色便暗得必须上灯了。这时还不到送电的时间,我又懒得去点那油灯,便让自己继续在黑暗中默坐,想着何不趁这机会去马桂花家走走,一方面可以去看看马桂花,另一方面也可以从马立安那儿再打听一点情况,进一步熟悉熟悉她和她的家人,岂不一举几得?这么一想,倒也兴奋起来,忙端起搪瓷缸,把剩余的那半缸凉茶咕嘟咕嘟喝了,再带上那个能装四节一号电池的长把手电筒(关键时刻绝对能拿来当防身武器),再把那把老七九步枪刺刀揣进袖筒,推开门去,才发觉天上纷纷扬扬地又下开雪了。
我这“高级中学”的原址,是野战部队某师一个教导大队的驻地。边境烽火平息,众多野战部队调防,教导大队也跟着走了,空留下这个大院和一片营房,还有一个颇具规模的操场。
早有人要上这儿来拆砖和门窗,还有椽子和檩条。高福海制止了。后来又有人建议将它改作仓库,马场,驴圈,机修基地等等等等,高福海都没答应。就这样空关了两三年。常看见高福海独自一人上这儿来发呆,或站在那高耸的旗杆底下,或站在靶场的大土堆前,一动不动地目送落日西沉。许多人说,他是在追忆、怀念自己当年的军旅生活。也有人说,他这时的心情,就跟一个“土财主”似的,平空得了一大笔钱财,抑制不住那份激动和兴奋,总要半夜起来数数那叮当作响的银元,过一过发财瘾一样。但最后,人们才清楚,他把这个院子留给了他早就想办,但又一直没那个决心办的“高级中学”。那天,我到学校去报到,他还一再叮嘱:“别的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就是院子里的一切设施,要尽可能地保持原样。边境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好。啥时候野战部队又要回来使用这大院,我们得保证人家及时用得上。枪声响,老子上战场。林彪倒了,他说的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耽误了打仗这件头等大事,谁的脑袋都别想保住!这一点,可不能含糊了。”
……原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找到马桂花的家。但走了一段,渐渐心虚起来。眼前一片空白。记忆中竟然也一片空白。咋回子事嘛?累了?太累了?还不至于吧?我忙睁大眼,努力地向四周看去,想在旷野中找到一点标志物,参照物,帮助自己恢复对路程的记忆。但此时,荒原上正处于月亮升起前最黑暗的时刻。除了看不见的风和不断从脸颊上擦过的雪花,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了。甚至必然会存在的狗吠声,远远近近地也都很奇异地一概消失了。虽然,从小在戈壁滩上长大的我特别清楚,每天天黑透之前和清晨天转亮之前,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世界的一切存在,包括有形的无形的,都会从你的感觉中隐去,消失,喑寂,包括你的心灵,瞬间也会产生一段暂时的空白;然后这一切才会一点点再从状态中恢复。周而复始。但此刻我怎么办?总不能因此就在这儿傻等着它恢复啊。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向前移动,忽然听到一点声音。再听,是人的说话声。脚步声。而且是一群人,匆匆地向我这边走来。我本能地向他们跑去,想打听一下路。刚迈出一步去,却误踩到一个雪坑里,重心偏移,人便再不能支撑住自己了,一歪,“訇”地一声栽倒了。听到这声响,那群人一下站住了,也不说话了。这一刻世界真静。
“啥声咧?”人群中立刻有人惊问。
“雪坠坠底咧……”有人回答。这地方的人,把树梢梢承受不了那么重的雪团突然掉落,称作“雪坠坠”。
“啥底耳力呢嘛。雪坠坠咋能恁响?”一个女孩的声音。
“那是你底姨出来解小手咧,掉雪坑坑子底里咧。”
“是你底姨咧!”
“你底姨咧!”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是一群喝罢面条汤,结伙外出串门的农场年轻职工,说笑过后,便又开始走动起来。人群中还晃动着三两个手电的光圈。我赶紧爬起,追上他们,打听马桂花家的位置,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快走到她家门口了。居然产生了恍惚和动摇。而这种恍惚和动摇,真可以说是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的恍惚和动摇,为此自己还摔了那么大一跤。可见人生的行走,有时确实需要坚定的自我确认和百折不挠的坚持精神的。
马桂花不在家。“圣徒”也不在家。出来开门的是马桂花的妈妈。她一见我,居然大为惊愕,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发出让我“赶快进屋。暖和暖和”的邀请。而且不等我完全落座就问:“您见没见着桂花?”我说:“没有啊。今天不是场休日吗?学校也歇了。桂花没去学校。”她忙解释:“桂花刚接到高场长的通知,让她赶紧地去通知您,让您上他家去见他。高场长说,他给学校办公室打过几回电话,都没人接。”我说:“可能的。今天我一天都没进办公室门。”她说:“那您在屋里暖和着。我替您去把桂花叫回来。”我忙说:“不用不用。我直接去高场长那儿不就得了?高场长是要我去他家见他吧?”我又确认了一下。她说:“应该是他家吧。今天是休息日嘛。”她这么回答我。我于是赶紧出了她家门。但等我一走到门外,就又恍惚开了。这时,天色更黑,雪更大。四野真是一片寂静。没有半点星光的天空,压抑得人喘不过气。高福海家又在哪儿?他怎么又突然想起要见我?这和白天韩起科那头的“慌忙”有什么联系?马立安居然也没在家好好地待着。他冒着这越下越大的雪,在外头忙啥呢?是不是朱、李、赵等人又找他去秘密地进行新一轮的“谋划”了?哦,这遥远的冈古拉的夜晚啊,居然也“无人入睡”……
避免有人在线路上窃听
是的,这一夜高福海睡不着。他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无法入睡”了。以往,吃罢晚饭,照例,他要听一会儿广播——冈古拉广播站编播的本场新闻。但今天,高福海没听广播。很少感到胃不舒服的他,居然也觉得胃不舒服起来,胀满,同时还伴有强烈的灼热跳疼感。胸口也越发憋闷,跟塞了一大团棉絮似的,搞得全身都不得劲儿。他让秋大夫给自己号了一下脉,再开了几帖药。然后,他还要等哈采英的一个秘密电┗啊—小哈头天晚上突然打回电话来,说是要向他报告一个重要情况。什么情况?电话里不便说。“……那咋办?
那你就回来吧。咱们见面再说。“高福海提议道,”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挺想见你的。“”见面说,当然好。我也挺想见见您的。但一时半会儿我走不开。咋办?“小哈答道。其实她还担心,去一趟冈古拉,走顺了,也得两三天时间。要走得不顺,就难说了。四五天,五六天,七八天,都是它。情况紧急,她怕误事。会误什么事?高福海没紧着追问。既然小哈说这情况紧急,总有她的道理。他从不追问。年龄相差近三十岁的他俩,多年来相处得已非常默契。他深知哈采英这丫头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有时,她整个人都挺像阴霾笼罩下的帕拉贡嘎拉大戈壁,深远,神秘,让人无法揣摸。而且有许多话,也的确是不能在电话里细说的。
冈古拉使用的这套有线电话通讯设备,还是四十年代后期的东西,特别老旧。串音串得厉害,根本谈不上什么保┟堋!啊…这样吧。我马上派人把那部载波机安装起来。明天,你在镇里也找一部同样的载波机,咱们在载波机里谈。”高福海答道。用载波机通话,就可以避免有人在线路上窃听。就是串了音,没使用同样频率载波机的别人,也还是听不到。这样就比较保险了。
冈古拉有人传说,小哈的妈妈曾跟高福海好过一阵,所以她跟高福海的关系不一般。后来我查实,并无此事。小哈的父亲早年病故,在冈古拉留下她母亲和小哈姐弟五人。当时,她和她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哈拉努里镇完中住读。要让她妈妈一人负担四个孩子的住读费用,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妈托人捎了口信去镇上,把姐弟四人全召了回来。她原想留个男孩在完中继续住读下去。但又一想,这么干,对两个女孩太不公平。索性都叫了回来。
过一年看看情况变化再说吧。兴许会有啥转机呢?姐弟四个辍学到家的第二天,高福海带着他喂养的那条灰色黑背大狼狗(他就管它叫“黑背”),上她家去了。他告诉她妈,孩子必须回完中去念书。她妈说:“先把日子过下去再说吧。”他说:“过日子的问题,场里帮你解决。”“除了吃饭穿衣,还有一大堆难处哩……”“一大堆难处,你也得让娃娃们把学上了!”高福海牵着狗,在她屋里转了一大圈,临走时回过头来对她说:“听着,明天一早,我让黑背来送你那几个娃去上学。”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派“黑背”独自来了。“黑背”跟个小牛犊子似的,一米多高,一身紧巴巴的灰毛,耸着双肩,从嘴里晃出一根血红红子湿腻腻的舌条,颤儿颤的,一进屋就咬住小哈她姐弟几个往外拽。然后就一直围着她们,不让她们回屋。最后索性坐定在她家的屋门口,吠吠地狺狺地低声威胁,两只焦黄的眼珠子,狠狠地盯住她们,直到把她们逼上机车。当天下午它还来“检查”了一番,看看姐弟几人是否溜回来了。后来的三天,它天天上午来“检查”一遍,下午来“检查”一遍。检查完了,就坐在屋外斜坡上的那棵老榆树下,看守着。直到小哈她妈对┧说:“黑背,哈娃子她们不会往回溜啦,快回去告诉场长,不用他再麻烦您老人家在这儿跟看贼似的看着我了。走吧走吧。”它这才抖抖全身的灰毛黑毛,昂着硕大的脑袋,快步走回那个黑杨树板子垒起的大屋子去了。后来,高福海隔三差五地来看望一下小哈她妈,慢慢就有各种闲话传出。小哈她妈是冈古拉最出色的裁缝。手巧,人也长得漂亮。长瓜子脸儿,厚嘴唇,高挑个儿,细皮嫩肉的,生了四五个娃娃,体形还没怎么太变;一开始只是场部缝衣组一个普通的缝衣女工,很快就当上了缝衣组的组长。缝衣组还托管着三个补鞋匠。她父亲就是这三个男补鞋匠中的一个,长得焦黄,瘦小,不爱说话。让整个冈古拉的男人都跺烂了脚掌,咬破了舌头,也想不通,一支鲜花咋就这么Сhā在了一泡黑牛屎上了咧?生生地把全冈古拉那些风流男子都懊恼死完了。听说她爸当年是来冈古拉探亲,在火车上遇见她妈的。那会儿,她妈也就十来岁吧。
身子板儿还没长开哩。人也瘦。饿的嘛。那是个饥饿的年代嘛。一路上,她跟人也说是上冈古拉来探亲的,但怎么问,她也说不清她的那个“亲戚”姓甚名谁在哪个单位到底是干啥的。
“你……你跟……跟我走吧。我帮你找……找那个亲戚去……”她爸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爸其实不结巴。但怪就怪在只要一跟她妈说话,他就准定结巴。有人说他是装的,用自己的一副可怜相来搏取她妈的同情和好感。婚前,用这种手段来蒙一下对方,还说得过去。但结婚这么些年了,娃娃都那么大了,一跟小哈她妈说话,他还是结巴。这就绝对不是用“装”这一个字解释得通的了。)在火车上,她妈跟她爸躲躲闪闪地说道:“我跟你走,你别跟我使坏……”“使……使坏?”她爸老实巴交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在这件事情上,人还能使啥坏。他只知道自己喜欢眼前这个虽然穿得破旧,但长得好看,而又机灵聪明的小女孩。“使坏?”他又努力地想了想,赶紧把自己身上剩下的全部盘┎——大约还有十来元人民币吧,连同那个小白布包,一起交到她手上,说道,“……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盘缠。我要对你使坏,你就全部没收,交给哪儿的治保主任……”“干吗呀。我又没跟你要钱。”她忙推开那小布包,并把两只小手一起藏到身后,害怕地看着她爸。这件事,以后让她妈说了好多年,说她爸这人,别瞧长着一副老实相,其实骨子里精得没法说哩,“就拿十来元钱,买我这一辈子。”“买?我咋买你了?你又咋卖的……”她爸一听她妈说这事,准要着急上火。
对生物性灵之间的性事懂得早
实际上,当时在火车上,她妈赶紧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低低地说了声:“你找死啊?车厢里那么些人,就敢把钱往外亮?”说着,就拽着她爸跑到车厢的接头处,替他把钱妥善地藏到内衣口里,又取出针线,把袋口死死地缝上。然后,她才问:“你干吗要帮我?”
“我……我……不……不干嘛……”“不许撒谎。”
“我……我瞧着你像……像我的小妹……”
“你还有妹子?”“咋……咋的了?我不像个当哥的?”“你有几个妹子?”“┝……六个。”
“六个?哈……哈┕……”她捂着嘴笑了,“你那些妹子跟你急了,你也赶紧给她们掏钱?
“”……“他摇摇头。”为啥?“她问。”没┣……“他说。”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纹一下从脸上敛去,又问:”那你咋办呢?“他呆站了会儿,慢慢脱下一条袖管,露出一只肩膀头来让她看。肩膀头上明显地有一些牙咬的”伤痕“。她一惊:”谁咬的?你那些妹子?“他点点头。”这又为啥?“”她们说,她们的牙痒痒┝恕…“他傻傻地答道。她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完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暖暖地酸酸地,又涩涩地在心里漫散开来。
他的忠厚,善良,诚恳,使离开家乡这么些日子来,一直处于焦虑、警觉、忐忑,以至于深陷无望之中的她,早已感到身心疲惫不堪,现在终于遇见了一个可靠的人,能让自己松懈下来,踏踏实实地喘口气了。她心里一阵酸热,忽然间非常想好好地哭一场。她慢慢地顺着车厢接头处的板壁,把身子出溜了下去,坐到了那冰凉的铁板地上,抱住自己的双膝,低下头,小声地饮泣起来。“咋……咋了?”他又慌张开了。“没事……”她一边流泪,一边摇摇头答道。“快起来。女娃娃ρi股底下啥东西都不垫,就这么坐在冰凉地上,要坏事的哩……”显然,伺候过六个妹妹,他还是懂一点女性生理常识的。她不哭了,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微微地红起脸问:“我……我能叫你一声哥吗?”“行……行……”他忙不迭地回答,赶紧扯开她刚缝上的内衣口袋,把那装钱的小白布包掏出来放在了她手上。他忽然觉得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而后就攥住了他的手,但只是松松地攥着,他觉着她用她那根柔软细长的大拇指,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粗糙的虎口。他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站着不敢动弹。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清甜的呼唤:“哥……”他看到她怯怯地羞羞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把目光慢慢移向他的那个肩膀头。他慌慌地忙褪下袖管儿,祼露出肩膀头来。她红着脸,便点起脚尖,把嘴凑了上去。当她的嘴唇和牙尖触碰到他肩头的皮肉时,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着了火一般,又像一只已经被点燃、并正在爆炸的火药桶似的,隆隆地在往外膨胀,汹涌,喷发,震┒……而她,却在抽泣的同时,肆意地吮吸着,咬啮着,舐吃着……很久很久……很久很┚谩…后来,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脚后跟,仿佛累了似的,闭上眼睛,把双手和自己的脸都紧按在他的胸脯上,又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很久……而后,她突然睁开眼,调皮地冲他笑了笑,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光溜溜、毛茸茸的后脖梗上,说了一句他一辈子为之感动,并永生难忘的话。她说:“你也摸一下吧,哥。”
……说一句实在的话,不管在小哈她爸死之前,还是在她爸死之后,她妈身边始终有不少男人围着。裁缝组在场部商店的大院里,一大一小占了两间屋。两间屋还是通联着的。大屋是缝纫女工们工作的场所。放着一张四五米长的大桌,六七台老式的缝纫机和烧烤熨铁用的炉子。里屋那个小间,那是组长,小哈她妈替人量体裁衣的地方。也有一张大桌子,比外头那张要小些。还有一个大木柜,半人多高,一人多长,六七十公厘米宽,也是用黑杨木板做成的,据说是陈放布料用的。但实际上,他们告诉我,这是小哈她妈跟相好们幽会的地方。据说,在小哈家,原先也有这么一个柜子,也是用黑杨木板做的。有一回,小哈分明看见她妈领着一位“叔叔”进了自己家的门,没隔多大会儿工夫,等她回去,却怎么也找不见她妈和那位叔叔了。后门分明是关着的。刚才也没见她和那位叔叔从正门出来。家里就这么两间土屋子。院子里那六七棵向日葵悄没声地沐浴在下午灼热耀眼的阳光里。斜坡地里那一片土豆正开着黄白色的小花。小小哈(那年她刚满十岁)正一筹莫展着,就听到她家里屋的那个黑杨木板箱里突然传出一阵只有闷头打斗时才可能发出的粗重喘息声。有男人在喘息,也有女人在喘息和叫喊。她知道是他俩,都被“困”在了板箱里。但不知道他俩在里头究竟在干什么。因为除了打斗声,喘息声,有时还夹杂着一阵她妈妈的嬉笑声和咒骂声。荒原上的娃娃,不管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对生物性灵之间的性事,总是懂得比较早,知道得也比较多。
他们早就从马牛羊猪鸡狗毛驴子这些他们亲密的朋友身上,见识了雌雄之间这种特殊的交往方式。荒原上男人和女人直露粗野的打情骂俏挑逗,往往也不避他们的娃娃。但眼前的响动,毕竟涉及到自己的妈妈,她还是不明白(或潜意识的某种保护性意识“短路”,让她一下无法明白)自己的妈妈和那位叔叔在黑杨木板箱里到底在闹腾个啥。黑杨木板箱太高,箱盖也太重。由于营养不良,十岁的年纪,只长着个六七岁个头的她,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也掀不动那板箱盖。她只得呆呆地去搬来一张小板凳,静静地坐在一旁,静息屏气地等待。不久声音消失了。板箱盖“哐”地一声被掀开。从箱子里立起一个全祼的男人。她认出是东戈壁八连的副连长,光着他那精瘦黝黑而有力的ρi股腚子,先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点着支烟,舒舒服服地呼了几口,这才去一旁的地砖上捡起脏兮兮的花布裤头和别的衣服一一穿上,而后又抱上那件新做得的外衣,闷闷地对她妈说了声:“走咧。有事吭声咧!”就摇摇晃晃地出了她家门。他没瞧见小小哈。她在板箱的那头坐着。她妈也没跟他答话,好大一会儿都没动静,一直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躺在板箱里。小小哈也没敢动弹,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妈才懒懒地坐起,卷了支莫合烟,点着后又躺了下去。然后,一件让她感到无比恐怖的事情就发生了:她突然听到她妈妈躺在板箱里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他一生惟一的爱好
开始声音很小,嘀嘀咕咕,嘟嘟哝哝,完全听不清她在数落什么。只觉得语速挺快,一句连着一句,中间既没有逗号,更不加句号,当然也不会有顿号和删节号。然后,声音越来越响,语速也越来越快。话里不断提到一些人的名字,提到一些事情。这些人名有小小哈听到过的,但更多的是她完全陌生的。这时,她妈突然坐了起来,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目光灼热,晃动着略有些松弛的Ru房,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完全跟疯了一样——当时给小哈的感觉的确是,妈妈完全失控了,在泣血般叫了两声:“我操你们的妈!我操你们的妈!”以后,她又倒了下去。不作声了。被吓坏了的她以为,接下去妈妈会哭的,会嚎啕大哭。直觉告诉她,妈妈是受了委屈。而她知道受了委屈的女人总是要哭的。她等着妈妈的哭声。只要妈妈一哭,她觉得自己就应该站到小凳子上,踮起脚尖,够到板箱的边沿,再探下头去,跟妈妈说上一句:“妈,你别哭……”但她没等到妈妈的哭声。到末了也没等到。妈妈躺在箱子里久久地喘息着,呼呼地喘息着……像一头垂死挣扎中的老牛……后来……后来就平静了……サ诙天,那位副连长派人给她家送来半只羊。这年开春,化完冻,这位副连长又派人来替她们家重新上了房泥。小小哈记得特别清楚,上房泥的工人来干活的头一天,那位副连长还亲自来了一下,指着她们家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告诉工人:“留点神咧,莫把它给捅底了咧。”但到这一年秋天,派人来帮她们家砍向日葵,收拾地窖的,则是另一位连长叔叔了……ァ…而因此,她的父亲却越来越干瘪,越来越黑瘦,越来越沉默,甚至变得越来越矮小。他无力操持这家中的一切,到后来,甚至都无力责备自己,也无力去责备别人,更不要说去责备这个让他完全看不透的世界。他在家里,始终像一片阴影那样生活着。他痛恨自己像这样一片阴影……病倒以后,他一直不肯吃药。拒绝治疗。妈妈也没有劝过他。只是在某一个深夜,她听到他俩狠狠地吵了一架。她听到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当然更不会在她爸面前哭泣的妈妈,这一回哭了。她也听到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抱怨、当然也从不在她妈妈面前抱怨的爸爸,这一回却仍然没有抱怨,但却认认真真地跟着妈妈一起哭了一通。三天后,妈妈慌慌张张把秋大夫请到家里。过了一会儿,妈妈又慌慌张张地给了一点钱,让小哈去场部商店买半斤红糖。爸爸喜欢喝红糖水,这是他一生惟一的爱好,惟一的享受。但他很少张嘴向她妈提这样的要求。有一年秋天,也到了该砍向日葵的时候。当时,农场有一年多没发工资了。
当时,农场自己印一种“代价券”,(大伙开玩笑说,高场长在发行“冈古拉币”哩。也有人简称“冈元”。)给每家发个一二十张,让大家伙儿上场部商店去兑换一点肥皂、盐和烟叶之类的日用品。那天,妈妈不知从哪儿搞到几张这样的代价券,等小小哈买回红糖来,爸爸将它沏成一大碗浓浓的甜水,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带着小小哈,上干沟拐弯处的高岸上坐着去了。拐弯处的那段干沟底部,也有个泉眼儿,泉眼儿周边也长着一大片芦苇。芦苇跟着像奶水一样往外溢出的泉水,坦坦荡荡地向远处生长延伸,形成了一大片苇荡荡子。每到深秋,芦花开了,金灿灿银晃晃,傍晚时分,就会随呼啸而起的大风哗哗地摇晃,鼓荡。而就在落日即将坠入地平线的一瞬间,从芦荡深处总会飞出成千上万只黑雀,吱吱叫唤着。它们或者低低地紧贴住芦花掠过,或者悠然地画出一条漂亮的弧线,一起向已然变得黑蓝黑蓝了的高空蹿去。你以为它们会继续向西飞行,却不料突然一个转向,又急速地俯冲下来,密密麻麻,乌乌泱泱,酷似一团突然坠落的乌云,并在快要接近芦花的梢梢尖的时候,它们又倏然地集体掉头,无遮无拦地照直向东边飞去……爸并不是来看黑雀群的。这时,他一手端着糖水碗,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小小哈的小手,并不时地催促小小哈:“你喝。你喝。”
等父女俩你一口,我一口地把这碗红糖水都喝完了,爸会搂过小小哈,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然后轻轻地摇晃着她,轻轻地用小小哈并不怎么听得懂的老家的土话,哼着老家的歌谣,一直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在这段时间里,他会颤栗着哆嗦着,在她耳边轻轻地固执地连续不断地念叨着:“哈娃子……哈娃子……你是爸的亲亲闺女……你是爸的亲亲闺┡……你是爸的亲亲闺女……”爸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因为,当时不少人都在传说,小哈的几个弟弟妹妹,包括小哈在内,都不是他亲生的……ァ………ツ翘欤小小哈含着眼泪,一溜小跑,跑到商店,买回红糖,爸已经不行了,牙关已经咬得铁紧的了,连水都一口也灌不进去了。她听说,她爸跟她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让我死……我……我……不想死……别让我死……我不想┧馈…”ヒ院螅妈妈再没改嫁。没有一个男人会收留一个身后拖着五个娃娃的女人。但他们却仍然没少来光顾她家那个用黑杨树板子做的大木柜。有一回,丫儿塔水管站的司务长在大木柜里跟她妈办完事,穿好衣服,走出她家时,小小哈刚巧放学回来。这家伙色迷迷地瞟了小小哈一眼,说道:“丫头,跟你妈一样,长得挺俊啊。”说着,摇摇晃晃走过来,拍拍小小哈的脑袋,掏出两颗水果糖,放在她手上,趁机又摸了摸她的小手。小小哈用力抽回手,并把那两颗当时极为罕见的水果糖扔到了猪食糟里。(那木质的猪食槽好几年没使了,早已干裂了。
做出了让步的“战略决定”
“嗨,这丫头!”司务长诧异地回过头来瞧了瞧小哈她妈。她妈这时刚穿整齐了衣服,出门来送这位司务长。她妈立即冲到小小哈跟前,指着猪食槽,非让小小哈把那两颗糖捡起来。小小哈低着头,不捡也不回嘴。她妈又催促了几声,见小小哈只是咬紧牙关不作声,便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小小哈自然顶不住这样一个大嘴巴,一下子叽里咕噜跌出二三米去,倒在了那个同样有好几年没使了的“狗气死”的边上。(“狗气死”是一种喂鸡用的食器。可以在没有人看守的情况下,既能让鸡吃到食器里的东西,又能防止狗和猫来抢食。)她从地上跳起,带着一身的土,连头都没回一下,就跑了出去。她一口气跑下干沟,跑进那片大苇荡。她一直往里走,往里走,她感觉到了当年曾经在父亲身上产生过的那种颤栗。父亲曾把这种颤栗传递给了她。他用他冰凉的大手握住她温暖的小手。只有这时,她才第一次真正体会了父亲心底的无望和无助。她才体会了什么叫软弱和无能。眼泪一直在她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流淌。锋利的苇叶划破她细嫩的皮肤。同样锋利的苇茬茬子几乎要戳破她的鞋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她同样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地方能让她去……十岁的她,失踪┝恕…几乎要急疯了的妈,跑着去求高福海,让他派人寻找小小哈。最后小小哈被找到时,已是四五天后的一个中午了。为了找到她,接到求助的高福海几乎调动了全冈古拉的壮劳力,来回来去地在这片苇荡荡子里足足搜寻了好几遍。发现她时,她已经饿昏迷了。
等她醒来,她妈静静地坐在床边,却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去镇上住读吧,别在这个家里待着了。”她挣扎着想坐起,问她妈,这住读的钱从哪来?她妈不等她开口,告诉她:“我会想法子供你读完中学的。我供你读完中学。一定供你……”说着就走了出去。接着她就听到,她妈在外间的大屋里,几乎跟疯了似的一样,继续大声叫喊,并且用拳头猛烈地敲击爸爸留下的那张旧桌子:“我供你上学!我一定供你上学!上学!上学!上学!!!”不久,她果然被送到镇完中去住读了。从那以后,她基本上就算是离开了这个冈古拉……ニ“仇视”所有那些有能耐而霸道的男人。她也“痛恨”那些没有能耐而“霸道”不起来的男人。她至今不嫁人,并不是缘于对宋振和的“钟情”。这一点,我曾经的猜度和感觉,包括我从别人那儿获得的那些“情报”都不对。她曾经试着跟镇里镇外好几位有能耐的男人交往过。但每每的,交往到一定程度,她就交往不下去了。交往到一定程度,不管这些男人是粗鲁的,(有时,她还真心渴望粗鲁,尤其在绝望时,)还是相对温和一些的,只要交往到一定程度,她就觉得自己再没法往前走了。她没法跟他们走得更近,没法跟他们进行肉体的交换和接触。只要他们伸出手来想跟她亲热,她总要想起那个黑杨树板子做的大柜子,想起那些一丝不挂地慢慢从大柜子里站起,而后又懒洋洋地往外爬去,而又无比猥琐、肮脏、疲软、淫猥的家伙,甚至会想起他们垂挂在腿巴裆中央的那根畏缩了的棒棒。她会像嚼了一口狗屎似的,恶心得连连打着寒战,止不住地要想呕吐。而在哈拉努里,能让她平静而平等地交往下去,而不至于马上联想起大木柜里那种猥琐又肮脏的交易的,也只有宋振和了。虽然,她从他的眼睛里有时也能读出那种雄性的冲动,但,那是在被一种更为广阔的云霓般的氤氲包围着依托着的……多少年来,她渴望从另一个人那里能被告知,自己明天应该去做什么,并且在更遥远的将来,自己应该怎么活着。她希望知道这些。在漫长的冬夜,在一米多厚的雪堆积到窗户沿子上的时候,在狼群被狗群逼退到荒原腹地去以后,她喜欢独自听宋振和在她的保密室里跟她侃侃地谈论“明天”。更多的男人心里其实并没有“明天”。他们大都很可怜,实质上都像她父亲似的,在委曲求全地活着。这一点,她看得很清楚……她也知道,“明天”其实是挺虚幻的,不牢靠的。大多数人心里只有今天,只盯住自己眼前的这个“饭碗”。他们所做的奋争,也只是努力地在把已经吃到自己嘴里的那口“食儿”踏踏实实地咽到肚子里去。但她喜欢静静地听一个人对她谈“明天”,尤其是由一个能平等而又平静地对待她的男人,来对她谈“明天”……她也能容忍宋振和轻轻地吻她,轻轻地抚摸她。这种吻和抚摸,有时也能引起她的激动和隐隐的快感。但只要他把手往深处一探,她会立即痉挛般地收缩起自己整个的身子,用双手去拒阻他任何进一步的举动,并且会本能地用一种哀怨无助恳求和嗔责的眼神看着宋振和,同时又让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去……宋振和没有强迫过她,有时也会对她的这种“不合作”表示出不太高兴,或很不高兴。如果是这样,那次会面就会在一种特别尴尬的气氛中结束。她也会感到自己挺对不起“宋镇长”的,有时她甚至也想到过“让他一步”怎么样?有一两回她做出了这样让步的“战略决定”,但真的到了那时刻,本能的反感,还是使她没法执行自己的这个决定。她还是会推拒,会尖叫,会痉挛般地畏缩,浑身会像遭遇高烧袭击似的,剧烈地颤抖起来……闹得镇长同志再一次束手无策,连连叹惜不迭。但过了不久,他俩还是会偷偷地找个机会单独见面。她不能没有人跟她谈论“明天”。在遥远的哈拉努里,深夜一场真心的谈论,能让她在心理上和精神上温暖和强大好多天。有时候,人的这种精神依赖现象近似于“可卡因”依赖,上瘾以后,很难摆脱。
况且在哈拉努里,能充满激|情地谈论“明天”的人,毕竟不是很多。而宋振和想见她,原因就要复杂得多。他不否认自己喜欢她那种特有的敏感和多感。这种敏感和多感表现在每每被他轻轻一触碰,她就会颤栗和呻吟。在老婆那儿,他从来就没有享受过这种惊颤般的喜悦。
苦心孤诣地“谋划”
即便在婚前,也没有。而婚后,她已经发展到每次都要催促的地步:“你能快点不?人家干了一天的活了,困死了。哎呀,你真够烦人的。快点快点。”当然,另外一点,也是很重要的。小哈虽然从来也不许他越雷池一步,但每回一走进她那保密室,你都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她那种期待,由衷的期待。她的期待从不附加任何条件,比如,让你明天派个人替她送点烤火煤,不会的;或者替她搞一副猪下水,也不会的;或者搞一点机动粮票机动布票,或替她争取一次提前晋级的机会……都不会的。她等待的只是你本人。等待一点点温馨。而保密室一般人是不可以随便出入的。他喜欢保密室天生就带有的这种安全感,喜欢整个屋子被许多高大的铁皮文件柜充塞。它们一律地都油漆成墨绿色。它们让整个室内的气氛变得格外庄重和沉静,甚至还会有一点让人激动的那种压抑、窒息。只是在火墙的背后,有一块特别明净的空间。
那里有她的小床,小桌子,小镜子,一把专为他准备的椅子。她煮好他喜欢喝的奶茶,一点镇上自己食品厂出产的饼干,一点当时不多见的酸奶酪。有时,她还能搞到一点更不常见的麻油馓子。这是一种当地少数民族的食品,而像宋振和、小哈那样打小就在哈拉努里长大的汉民,一般也特别喜欢吃这种少数民族的食品。他在她这里能得到一种必须的心灵放松。男人是需要经常放松的,用各种方式放松。有人说,无论从生理的角度,还是心理的角度,She精实质上也就是一种放松。
宋振和当然不同意这种无聊的说法。毕竟不能把男人等同于一头种公羊。还有一件事,使他挺感谢这位小哈同志的,那就是:她从来也没有要求他为了她而回去跟老婆打离婚。没有。甚至连一点点这样暗示性的提示都没有过。这的确让他很感动。男人在这一点上,跟许多雄性动物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它们都想既吃着碗里的,又要占着锅里的。当然,宋振和同志有时也会为哈采英同志着急。是啊,她既不让他得到她,又没在苦心孤诣地“谋划”着由她来最终得到他。那么,一个已然二十五六岁了的“老丫头”,到底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又刻骨铭心地在图个啥呢?
有时,他觉得自己真读不懂这个“老女孩”的心……
认真说起来,她没在等待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图个啥”。正因为如此,她经常有些恍惚,有些せ蹋有些害怕,有些茫然,会站在保密室那个装上了铁栅栏的窗户子跟前,发呆。但话又得说回来了,如果她真的什么等待什么企图都没有,她也不会恍惚,不会茫然了。所以,实际上,她心里还是有所向往,有所期待,有一个男人的影子,的确有那样一个蒙蒙的男人影子。但这个男人不是宋振和。
而是……而是……我说出来,你们既别跟我跳脚,也别跟我唉声叹气,更别跟我说不可能——那男人是高福海。
年富力强的场领导身上使心眼
是场长?是父亲?还是自己真正心仪的男人?都这么些年了,她依然说不清道不明……
前面我提到过,冈古拉有人好编闲传,说高福海跟小哈她妈有一腿子。这纯粹是在嘴皮子上跑火车,吱嘛鬼叫唤哩。但要说高福海跟小哈她一家有一点特殊关系,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小哈她妈和她爸,是冈古拉最好的缝纫女工和补鞋匠。近十来年,人们,尤其是城里人,已经很少再买布请裁缝做衣服穿了,大都上店里买现成的。但在当年,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尤其像冈古拉那样一种十分偏僻的穷地方,解决穿的问题,一是靠自己家的女人常年地缝缝补补,再就是去裁缝铺量体现做。因此,裁缝,尤其是手艺比较好的裁缝,在冈古拉那样的地方,虽然没有政治地位,但还是会有相当的“社会影响”的。因此上,小哈这一家子,自然会受到农场场长高福海的密切关注。再一方面,高福海天性喜欢娃娃,老伴偏偏又没能给自己生一个半个娃娃,而这个出色的工匠之家里却恰好有一大堆活蹦乱跳的狗屁娃娃。有事没事,他老人家少不了要上那儿去转转。冈古拉场部就那么点儿大,有人说,撒一泡尿就能从场部这头流到场部那头。这当然是在故意寒碜冈古拉。但最早那会儿,场部还没安电话,当场长的高福海就凭着自己办公室房顶上Сhā着的那一杆儿小三角红旗,就能指挥场部各直属分队的行动了。你说这场部能有多大吧。所以,当场长的他常去各家各户串门,也就是常事。不光是小哈家,谁家,高老爷子都去。只不过,小哈家,去得多一点儿。他上小哈家,主要还是去看望小哈她爸的。当年,小哈她爸来冈古拉探亲,所探的那位亲戚,就是当年跟高福海一块儿转业到冈古拉来的三位军官中的一位。而且都是上尉。小哈她爸到冈古拉,没探上他那位“上尉亲戚”。因为已经牺牲了。牺牲得特别壮烈。那是开荒初期。有些地碱大,种啥,啥不成。必须得先用大水压碱,也就是用大水漫灌到地里,把那碱溶化了,再排走。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活儿。万古荒原土壤中的含碱层没见水时硬得跟铁疙瘩一样,一见水便稀松。荒原上还有完全不为人所知的地洞,兽窝,经水泡过后,自然要塌陷。这种塌陷,有时是小小不然的,有时塌陷得很大很深,就会把正在地里引水劳作的人整个都“吃掉”。可以说一转眼间,整个人就不见了。后来,人们有了生命的教训,再去压碱时,都记着在腰里横起绑上一根扁担。只要这塌陷的洞口超不过扁担的宽度,往下陷时,就能保住性命。但那天,那位“上尉亲戚”偏偏遇上了一个特大号的塌陷口,大水漫灌进地,他在泥水中正干得欢实,踩着踹着铲着挖着,轰地一下,一片比房顶差不多大的地整个往下塌落,眼瞅着他带着那根扁担,整个陷进了那个泥坑,两边突然分开的泥浆又突然合上,“上尉”连一声“啊”都没来得及叫出口,就完全不见了……小哈的爸没探上这位“上尉亲戚”,当然挺难过,但更大的难题是,下一步上哪儿去?高福海对他说,你要有地方去另找一口饭吃,我不拦你;要是没呢,我这儿肯定能给你个饭碗。这个“饭碗”还挺光荣,挺重要,它叫: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小哈她爸就这么留了下来。当时她爸红红脸跟高福海说,我还带着一张吃饭的嘴哩。你也能给她找个饭碗吗?高福海笑着问道,一张嘴?太少太少。你要带一个团来才好哩。我这儿正缺劳力哩咧。小哈她爸又红红脸说,但那是个女娃娃。高福海忙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女娃娃,我们这儿就更欢迎了。她们自己是劳力,还能给我再生产劳力。
好啊好啊。
留下留下。全留下。
应该说,小哈她妈在后来的这些年里,在这位年富力强的场领导身上还是使了点儿心眼的。
但同样要说句实话的是,高福海总在回避她,甚至有些故意冷落她。但不管高福海怎样地故意冷落她,只要听说他要上她家来,她总是赶紧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总是以十二万分的殷勤和周到,特别是以十二万分的知趣和得体,出现在高福海跟前。上完茶和烟,她总是一边乖乖地呆着去了。假如场长愿意留下来吃饭(这种情况千年难得有一回),她就赶紧上外头的小厨房去和面,剥蒜,上屋后的自留地里摘西红柿豆角,绝对不掺和在两个男人的交谈中。直到他走,(这时,小哈她爸会恭恭敬敬地一直送到路口。她当然不会跟着往外送,但是,)她会故意依靠在自家的门框旁,用一种特别留恋的眼光扫射偶尔还会回过头来跟她和几个娃娃告别的高福海。她会一直用这种目光,把这位场长同志送得很远很远。
找机会报答高场长的恩情
有一回,她爸不在家。高福海又来了。她惊喜,慌乱。高福海站在门口,听说小哈她爸没在家,转身就要走。她忙取了根皮尺追了出来,说是场部后勤处让她给几位场领导每人做一身上外头去开会时穿的制服,一直也没机会给高场长量尺寸,今天既然来了,就量一下吧。高福海犹豫了一下,回到屋里。她放下皮尺,取烟,沏茶,然后去关门。却听高福海冷冷地说了声:“开着门!”她一怔,忙微微红起脸,只得让门依然敞开着。她量得很慢,却快速地“倾诉”了许多平日一直深埋在心里的话,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对高场长的“崇敬”,“汇报”她从职工干部嘴中听到的许多对高场长的种种“反映”,感谢他这些年来对她一家子人的帮助,也埋怨自己家那位“补鞋匠”如何地不争气……甚至说到,要不是为了找机会报答高场长的恩情,她“真的没那个勇气和可能,在冈古拉的这个家里强撑强熬到今天……”“你还有那几个可爱的娃娃咧!”高福海冷冷地撅了她一句。“那是……那┦恰…还有我那几个娃娃……也为了他们……”她忙拿起皮尺,重新又量了起来。这次,她故意让自己的手在高福海的身上慢慢地拂掠过。很有些男人,受不了她的这种“拂掠”,总是会做出她期待中的那种强烈的反应。等到量腰围了,她站在他身后,双手向前包抄过去,手指合围后,故意在一个瞬间里,没有动弹,并把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轻轻地抵住高福海的后背。一开始,他不作反应。她壮起胆,抱得更紧了一些。他仍不作反应。她觉得,此时的不作反应,应视作为一种默认,便把自己的脸整个儿地贴到他的背上,双手使劲地去搂抱。猛然间,她觉得他有动作了,他抓住了自己的一只手腕。她暗喜起来。刚要进一步去贴近他,却觉得抓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手越来越使劲。手腕几乎要被他捏断了似的。那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倒吸口凉气,又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并摇晃着身子,忙倒退小半步去。这时,他这才松开手,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依然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到最后,问了声:“量完了?”就走了。后来,他仍无事一般地常来看望她们一家,从来不提这档子狗屁事。直到小哈她爸病逝,直到她妈送小哈去哈拉努里镇完中住读,他又来过她家。他把小哈支开,要找小哈她妈“单独谈一谈”。他对她说:“最近不少人到我跟前来反映,说,白天黑夜都有人上你这儿来胡搞。”她妈冷笑说:“胡搞?那,你派人来抓奸啊。”“娃大了……”“哼,娃大了,也是我奶大的……”“今天下午,我要召开个连以上干部会……”“咋的了?想在会上当众处分我?好啊。处分吧。抓吧,干吗不早抓?早抓起我,早把我毙了,多好啊!我就不用费恁大的劲吃恁些苦拉扯这一群狗屁娃娃!你当场长的到今天才来跟我算账。那些公狗不腆着个脸使劲往上爬,姆狗能撅ρi股吗?嘿嘿……嘿嘿……”“在下午的连以上干部会上,我要当众处分那几个常上你这儿来胡搞的干部。”高福海板着脸说道。“然后就轮到我了,对不?好啊。抓吧。我等你来抓。我就等着去吃你劳改队的定量了。那多省事……哼……抓吧。一会儿我就把几个狗屁娃都送你高场长家去。我就等你来抓。谁要不来抓,谁就不是他爹妈操的!”“啪!”一声脆响,显然是有人打人了。显然是高福海打了她妈。肯定是扇嘴巴了。她妈哭喊起来:“你打我……你打我……”“啪!啪!啪!”连着又是三下。这下不作声了。双方都不作声了。她妈捧着两边顿时红肿起来的脸颊,呆呆地看着高福海。大颗大颗的泪珠不住地从她高耸的颧骨上往下淌来。高福海扔了几元钱在桌上,说了声:“扯点布,给娃做身干净衣服,让她体体面面的上镇上去住读。”就转身走了。走到外头,叫住小小哈,把她带到路口的林带里,跟她说:“你爸死了。往后你妈要是也不在了,有啥事,回来找你高伯伯。啊?”当时,小哈脑袋里还真的嗡地响了一下,人全傻呆在那儿了。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妈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也不在了”呢?她赶紧撒腿往回跑,冲进自家的屋,大声叫:“妈!”只见她妈活得好好的,只是依然捧着脸颊,呆呆地看着高福海扔下的那几元钱,坐在那儿发愣。见小哈回来了,忙撤下手,捡起那几元钱,转身进了里屋。
足足有一两年的工夫,小哈一直不明白,当时高场长说她妈“也不在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炕上所有的人都在接吻
但他说话时斩钉截铁的神态和大包大揽的气势,却让她幼小的心灵深受震撼和感动。这是父亲之外,第一次有一个男人向她表明这样的意思:你只管好好地活着,你的一切,有我给担着哩。而这样的话,真的连父亲活着时,都没这么跟她说过。随着岁月的推延,她越发地体会,对于一个女孩,有一个男人能如此明确地表示要对她的一切负责,而且表示得那样的坚决和宏大,坚决和宏大得几乎不容置疑,会在她的生活和心灵中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后来的许多年里,遭遇了许多困难,她并没有真的都去找高福海。但是只要想到,最后会有一个“高伯伯”在给她撑着,她几乎从来没有特别地沮丧过绝望过。冈古拉、黑杨林、那幢用黑杨木板建成的大屋子和那条用黑杨木板铺成的路,还有那双固执到有些偏激的眼睛,对于她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当然,只要她去找高福海,高福海都能尽一切可能去帮她。比如,中学毕业后,是在高福海的帮助下,她才进了镇政府机关,也是在高福海的帮助下,很快把妈妈和弟弟妹妹们都迁到了哈拉努里镇——当然,这里也有宋振和的一分功劳。她只是没想到,一离开冈古拉,妈妈居然一下就老得那么┛臁…人家都说,小哈她妈刚来镇子上时,怎么瞧着都像是小哈她姐。怎么没过多久,就瞧着像她的奶奶了呢?)バ」月经来得特别晚。十六七岁才见初潮。晚上也总是睡不踏实。乱梦挺多。前边我已经说过,父母的人生际遇使她天生地对男人抱有戒心。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心理上对异性的需求越来越强烈,但那种精神上的戒备却始终未见减弱,这使她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有一段时间,不管遇见什么男人,她总是拿两个男人去比较。一个是自己的爸,一个就是“高伯伯”。她不希望自己也落到像爸爸那样窝囊的男人手中,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像“高伯伯”一样“可靠”。比较下来,这些男人的确都比她爸强,但这些男人又都不如“高伯伯”可靠。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她总是在想念冈古拉,想念这个“高伯伯”。镇政府机关的人几乎都不愿意出差去冈古拉。但只要说让她去冈古拉,她总会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有一回做梦。她常常做到这样的梦:大高坡。特别泥泞。弯弯的土路。向远方伸去。路口长着一棵特别孤独的小杨树。一团团乌云层次分明地叠陈在地平线上空。很多人在路上走着,也在高坡上走着。全都张着嘴在唱歌,但不出声。每个人自己心里明白自己在唱着什么。天上不断地下着小雨,但只湿头发,却不会淋湿衣服。但的确又很冷。他们走进一所学校。一所空关着的学校。后来就全挤在一张大炕上睡觉。乌乌泱泱地,人和人挨得特别紧。有的干脆拥抱在一起。相识的和不相识的,男的和女的,全挤在一块堆儿……她也躺在那个大炕上,闭着眼睛,却全看到了。她的心开始有点慌乱。这时,有人把腿搁到了她的腿上。腿,滚烫滚烫的……慢慢地在她身上蹭擦着。她想叫喊,却又叫不出声。她想挪动自己,却一点也动弹不了。这条腿的膝盖弯曲起来,渐渐顶到了她的荫部。她一阵惊挛,惊恐地颤栗起来,却又全身酥软得跟完全融化了一般。她求援似的躲进身后一个人的怀抱,双手紧紧地拥抱着他,深深地嗅着他那淳厚温热的体息,仿佛在亲吻他似的,而那条腿却越发地向上蹭擦过来,几乎要接触到她的Ru房了……她终于全身心地躲到了那个人的怀抱里,甚至把两条腿也蜷曲起来,收缩到那个人的怀里。她感到那个人的大手在慢慢地解她的衣扣。她不想动弹。她由着他解。她想抱住他硕大的头颅,更紧地贴近┧……她看到了,(虽然她仍然闭着眼睛,)大炕上所有的人都在接吻。她回头一看,(虽然她还是闭着眼睛,)那个人居然┦恰…是……是高场┏ぁ…怎么会是高场长呢?她惊骇地羞臊得无地自容……却又酥软舒适得不想动弹……バ牙春螅她发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完全瘫软了,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床上,发了好大一会儿呆……オァ…那天,宋振和去省里汇报完冈古拉的最新情况,回到镇上,都没回家,直接又去了保密室。
他把两个卷宗往小哈面前一扔,说了声:“归档吧。”便满脸倦容地在小哈办公桌前的那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其中一个卷宗里夹着的就是我写的那份情况报告。正是在这份报告里,我写上了:冈古拉有人认为“高福海精神不太正常”。
小哈收下卷宗,并在收发文登记簿上作了记载,又给宋振和煮了碗“甜糊糊”。宋振和笑着问:“啥甜糊糊呢?”小哈转身去自己床头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印刷精美的小盒。宋振和一看,还是上回自己去杭州开会,给她带回来的西湖藕粉,便一边笑着问:“这玩意儿咋恁经喝呢?多长时间了咧?!”一边漫不经心地伸手去在小哈的ρi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哈浑身一痉,忙拿炉钩子去拨他的手。炉钩子一直依靠在火炉旁,可能有点烫,他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嗨,你搞啥底呢?”小哈笑着反问:“你搞啥底呢?”便只顾去“熬”那冰糖藕粉“糊糊”了,不再答理他。宋振和一回来就能来看她,当然让她高兴,但他每一回上她这儿来,又都让她感到一种说不清的苦涩。这家伙每一回上这儿来看她,总要找个借口做掩护,不是来送个文件啊,就是来通知个什么。从来也不会说是专门来看望她的。即便他会在这儿连续待上三四个小时,四五个小时,即便最后总还要跟她非常亲密地接触一番,他也要如此这般地先把自己掩饰一下。小哈发现,机关里的人都这样,甚至哈拉努里镇上的人都这样。挺会掩饰自己。这几乎都成了他们的传统,成了他们的本能。绝对不像冈古拉人,粗野是粗野,“下等也是下等”,但喜笑怒骂爱恨全都做在脸上,洒泼在性子中。刚来那会儿,她真的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大的自制力,才慢慢习惯了、也接受了他们这帮人的这种狗屁习惯。
“嗨,你觉得高福海这人咋样?”过了一会儿,宋振和一边用那根漂亮的白瓷印花小汤勺,在那一小碗“冰糖藕粉糊糊”里慢慢搅动着,突然问小哈。
“咋了?挺好的一个老同志。”小哈答道。
“是吗?”他笑笑。
“又出啥事了?”小哈回头瞟了他一眼,心里略略地“咯登”了一下。这些日子,出自冈古拉的“新闻”不断,有关高福海的谣传也挺多。她的心一直被吊着,怎么也安宁不下来。
“没咋的……”
“没咋的,你说话只说半句,拉屎只拉半截,干吗呢?真没劲!”
“哎,我说人家高福海,你着的哪门子急、上的哪门子火?你跟这老家伙,啥关系?”宋振和折起身,故意做出一副油腻腻的坏样,笑着问道。
“……啥关系?别把谁都说得跟你自己似的……”小哈狠狠地啐他一嘴,说着,扭过了脸去。
高福海的铁杆“谍报员”
“哎哎哎,我咋的了?啊?我又咋的了?你要不愿意听,我走。一会儿就走。”他嘴里这么说,却并不真的起身,只是拿眼睛盯住了她,然后从小哈床下那个盖着一块白布的脸盆里,又取出一个小碗,分出半碗“冰糖藕粉糊糊”,递给小哈。小哈没推辞,慢慢地把它喝了,但仍然没说啥话。宋振和见她保持了沉默,聪明的他当然不会去主动打破这种必要的沉默。他早有感觉,小哈近来显得有些烦躁,而且越来越烦躁。说不好哪句话哪件事不合她的心意,她就会狠狠地奚落你一通。有时,甚至是很莫名其妙的。他能理解她的这种“莫名其妙”。随着年龄一年年大起来,跟他之间的这种关系又得不到确认,也不可能得到确认,肯定会使她越来越对现状的一切,感到不耐烦。但他又觉出,小哈似乎也还没有那个意思,马上结束他俩之间的这种往来。有时,他也隐隐地会觉得自己如此牵扯她,确实有些对不住她,但在这只要走出五百米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的小镇上,有时天色迟迟地不黑,风迟迟地不停,路迟迟地走不到尽头,地平线却总是高高隆起在一望无边的大戈壁上……他真的觉得自己非常需要有一个人能真心地来“倾听”自己的某种诉说。“小哈不漂亮……”他无数次地用这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并以此来证明,自己之所以寻找各种理由走进这个保密室,真的是因为小哈她能真心地、最起码也是能比较安静地来倾听他的“倾诉”。况且,是用一种忧郁的困惑的眼神来倾听。这使他感动。他向自己解释:他对她,主要不是生理需求。愿望并不卑劣。正因为如此,他常常把一些不该告诉她的事情,都跟她说了,以示他对她的信任。另一方面,她本身就是个保密员,说些内部的事给她听听,也无妨。
那天,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宋振和就在她喝这“糊糊”的时候,详细把我在报告里提到的高福海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她。他说:“我一直认为,搞不好冈古拉,哈拉努里就不会好到哪儿去。现在高福海处于这样一个精神状况,真让我灰心。”
“退伍军人事件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是结束了……”ァ澳歉陕鸹估舷胱乓收拾人家高场长?”
宋振和淡淡地一笑,让小哈取出那份卷宗,又从卷宗里取出我的那份情况报告,用力抖了一下,将它展开,往小哈面前一放:“这是小顾写回来的最新情况报告。你看看吧。退伍军人事件是结束了。但是,他认为,冈古拉问题主要症结还不是在所谓的退伍军人事件上。是高福海。在冈古拉,不少人都认为高福海的神经不正常……”
“胡说咧!”小哈一下站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大声地叫道。但聪明的她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再没跟宋振和往下较劲。又坐了一会儿,她只推说头疼,把宋振和打发走了,然后把那份我写回去的最新情况报告,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马上就给高福海打了那个电话……オジ吒:5弥我报上去的情况报告里居然写上了他“神经不正常”,大为震惊。这份材料在上报前,他亲自审阅过。审阅时,报告中没有这样的内容。怎么等报告送上去了,会添加了这样的内容呢?他在载波电话里问小哈:“看笔迹,加上去的这一段内容,跟其他内容,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小哈答道:“是同一个人写的。”“你看像谁写的?”“小顾呗。”“没搞错?”高福海还特地追问了一声。“绝对错不了。”她断然答道。这样,他大惑不解了。放下电话后,他呆呆地坐了好大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通知马桂花,赶快去叫我,他想当面对证此事。
其实这件事,的确是我干的。那天,高福海安排马桂花带我去“实地考察”退伍军人情况,当晚我就按他的意思写了个情况报告,告诉各级领导,退伍军人事件已经得到“妥善解决”
,冈古拉一切恢复正常。报告写完后,经高福海过目,交专门负责机要交通的“军邮”送出。在交“军邮”时,我玩了个“掉包”花招。也就是说,发走的那个报告稿和呈高福海过目的那个报告稿,不是一个东西。当时我觉得,必须把朱、李、马、赵等人谋划密告高福海“神经不正常”一事报告给上面。这是不容忽视的最新动态。我在报告中,还表明了我对整个这事态的看法:“只有认真搞清高福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各级组织才能为最后决策解决冈古拉问题,找到最坚实的依据。这件事远比当初搞清退伍军人下落要复杂得多,也重要得多。”宋振和曾许诺过,关键时刻,他会派人来和我联络。但这个联络员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偏偏没出现。我又不能使用那两部外线电话去向上面报告情况。情急中,才想到了这个“掉包”计。我以为,这样的报告一旦被送到各级领导手中,必然会得绝密级的保护。掉包计是绝对不会穿帮的。没想此报告刚送到哈拉努里,就从宋振和的手指缝中露了出来,还偏偏露给了这位“哈采英同志”;更没想到这位“哈采英同志”还是高福海的铁杆“谍报员”
跟他玩弄“卑劣”的“掉包计”
“您准备怎么处置小顾?这小伙子本质上还是不错的……他打这报告,也是他本职之内的工作,没法子的事。您千万别对他太怎么样了。倒是那些在你身边舐着你,溜着你,又背底里向你捅刀子那些货,你得好好收拾一下。”小哈在电话里还特地这么叮嘱了一句。当时她听到高福海在电话里,声音逐渐变得短粗、急促、深重,间隔、沉默的时间也变得越发冗长时,她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后悔了。她担心高福海会控制不住地对我施加严厉的报复,反而使刚趋于平静的冈古拉事态,再度恶化……从感情上来说,小哈对我也还是有相当好感的。
只不过她天生不喜欢跟比自己年龄小的男性茭往;而且潜意识地,总在渴望从年长异性身上获取她从幼年时就一直渴望而又从未得到过的那种强大的父爱式的“爱”和“保护”。但她并不希望我受到伤害。打完电话,再冷静下来想想,她也觉得高福海这些年有些事确实也做得让人费解。比如,她就曾多次劝说过他,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经常到上边来开开会,在领导跟前露露脸,听听新的工作精神。但连这一点,他也听不进去。其实他并不是不想了解上边工作精神,更不是不懂到上边来参加会议的重要性。他虽然不到上头来开会,但每一次会议结束后,他不仅要从与会的朱副场长那儿详细打听会议的情况,还一定会“秘密”地打电话给小哈,从她那儿了解会议的更多情况。(每次会议上的领导讲话记录、小组讨论简报,包括会后形成的正式文件和会议纪要,都会归档到由小哈负责的保密室保管。)连一些细节都不会放过,连续问个三五遍还不放心,一个电话能打两三个小时……既然如此,那么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听会呢?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见上边的某些人。他对他们有意见,有看法。有意见,有看法,也没什么嘛。现在上下级之间有谁是完全和谐、完全一致、完全协调的?不和谐,不一致,不协调就不能在一块堆儿开个会了?当干部,最起码的素质就得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嘛。但小哈知道,这个高福海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而且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有什么,他就要表现在脸上。这个为冈古拉人所特有“臭毛病”正是哈采英最替他担心的。如果说,这就是那些人所说的高福海的“不正常”之处,那么,她比谁都早地感觉到了他的这个“不正常”。而且一直也为这一点担着心。要知道,冈古拉有两个“基干民兵值班连”,都配备有武器。一个是机炮连,配备了六门能打坦克的三七炮,还配备了六挺老式的马克西姆水冷式重机枪;另一个武装连虽说是一般的步兵连,也都配有步、机枪。这些武器说起来都是二战时期的老家伙,但使用起来威力仍然巨大。比如步兵连配备的那种七点六二口径的苏式步枪,在六七百米开外,仍能射穿解放牌卡车的钢质轮箍。这些武器弹药平时都存放在场部的武器库里,但是,这“场部的武器库”,却直接归高福海管。只要他下令,是完全可以打开这些武器库的大门的……
想到这里,小哈的心常常不禁皱缩到了一块,并且还会怦怦地快速跳动起来。
但是,事实证明,哈采英过虑了。在得知我跟他玩弄“卑劣”的“掉包计”以后,高福海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暴跳如雷,虽然脑子里也闪过一丝要好好地收拾我一下的念头,但在呆想了一阵以后,他做出的惟一的行动,只是让马桂花把我尽快叫到他家。
等我赶到他家,他已经把晚饭吃完了。马桂花也到了。我俩在高家的过道里相遇。她气喘咻咻地压低了声音问我:“您没在学校吧?我找了好大一圈儿……听说您去我家了?有事吗?
“我忙低声告诉她:”没啥事。就是想去看看你。“她一愣,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我会只为了”看看她“,而特地上她家去找她。而后,她问高福海:”还要我找啥人吗?要没啥事的话,我就回家去了。“高福海没留她。待她走后,高福海也没马上就追问”掉包“的事;一般性地问了问学校的近况,这才婉转地问:”听说,你在那份报告里还夹进了我没看到过的一些内容?“当时一下子我就蒙了,整个人都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脸上却火烧火燎地红胀起来。脑子嗡嗡作响,同时又飞快地旋转起来,作出各种各样的推断,寻找各种各样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并且又急速地猜测,到底是上头哪位领导那么不顾大局地向高福海透露了我这份报告的内容,把我推到了”绝境“,猜来猜去,惟独没往哈采英身上猜……ノ抑皇窍氲剑这一回,高福海绝对不会放过我了。我所有的关系(组织关系,证明我是个共产党员;行政关系,证明我是行政二十五级干部;户口粮油关系,证明每月我可以从国库里得到二十八市斤的口粮供应;还有工资介绍信,等等等等,)都已经转到了冈古拉。整个人都在他手心里攥着。掐着。卡着。他收拾我的办法多得很。最简单的一招,就是免了我校长的职,把我放到某个生产连队(甚至都不必宣布免职,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把我长期”挂“起),放到某个积肥组,起圈,垫圈;或者给我一个爬犁(是人拉爬犁,而不是马拉爬犁),天天去二十公里以外的南山牧场,往回拉羊粪。入夏后,再把我放到某个浇水班。天天上夜班,喂蚊子,在漫灌的大水地里扑腾……他可以不说明任何理由地让我这样干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即便要说明理由,也很简单:”工作需要“,或者再堂皇一点:”革命工作需要。“在那个时候,谁能反对”革命工作的需要“?而且为了狠狠地惩罚我,今后不管谁下令来调我,他都可以不放。让我一辈子这么窝死在冈古拉。只要他愿意这么干,下决心这么干,他完全可以办得到。
“我……我这个……那个……”我顿时唇干舌燥起来,一时间,含含糊糊地都说不清楚话了,既不知道自己嘟嘟哝哝地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那一阶段的慌乱和恐惧
等最初那一阶段的慌乱和恐惧过去后,我稍稍镇静下自己。心想,不管他怎么处置我,我都要给自己这个行为留一个明确的坦诚的说法。即便不为今天,只为明天也要留下一个说法。
我不想狡辩。狡辩没用。俗话说,越描越黑。我也不用狡辩,因为在我行为的动机里,确实没有掺杂任何自私的打算。我可以昂起头来坦坦荡荡地面对天地。虽算不上什么特别的“正大光明”,但也可算是“一心为公”。只是,分到冈古拉,自己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事,就不幸折翅……而自己还只有二十三四岁……后几十年的人生之路必将百倍千倍地坎坷艰难,一切都可能要从零开始,甚至还要从负数开始……想到这里,鼻子居然酸涩起来,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好在那时还没送电。高家大房间的油灯也不怎么明亮。我这些情绪上的波动,并没有让高福海觉察。我赶紧再次镇静下自己,正要开口做一番申述,只见高福海从他那张木圈椅里吃力地站起身,去拉了一下他身后的灯绳。电灯泡居然一下亮了。(后来我才知道,通往高家的输电线是单列的。他家二十四小时都供电)这些灯泡都是超大瓦数的。很有些刺眼。
“你不要跟我解释。我也不想听你的解释。”放下灯绳,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又慢慢地坐回到圈椅里去。眼睛里也突然闪出一绺很严厉的光束,直逼我而来。然后却又出人意料地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指指那两个灯罩,大概也嫌灯光有些刺眼,让我为他调整一下灯罩的角度,以减少灯光对他的直射。
“我可以处分你的……”他忽然又这么说道。
“是的。”我忙答应。
“我也应该给你一个处分。”
“是……是的……”这一回,我答应得就不那么爽快了。
“但是,现在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说。”我赶紧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