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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金刚不坏之身

“以你的观察,我……高福海,真有那么不正常?”

“高场长,这不是我的观点。我压根儿就没说过这话。您可以找报告的原文来对证。我只是引用了他们说的话。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上面的领导知道,在冈古拉有这样一种动向值得……值┑谩…”我本来是想说“值得重视”的,但在稍稍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说成了“值得警惕”。

“我说过了,你别跟我解释!”他大声打断我的话。我马上闭上嘴。然后,他说道:“你跟我说实话,我,到底正常不正常?”

我一下有点急了,立马激动地站了起来,答道:“高场长,我真没说过这方面的话。这您得去找朱副场长他们……”

“你别推托。你只说你自己的看法。你觉得我正常不正常?”

“我……我……我没有这方面的看法……”

“你这样一个人咋会没有看法?你想蒙谁?顾卓群,你要再跟我打马虎眼儿,我立马撤了你的职,以无理取闹判你三年劳教!你看我能不能办到?!”说着,他脸­色­铁青,一拍圈椅扶手,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就转不过弯来?我说这话是你说的了吗?就是你说的,也不用怕成那样儿嘛。原话出自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马立安他们几个人的嘴,我把他们咋样了?没咋样啊。我谁都没处分,处分的是我最信任的韩起科!我这么­干­,你们还不明白?我现在就是想搞搞清楚,我到底咋样了,我高福海在这儿­干­了几十年,到头来,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变得不正常了?我只想闹清楚这一点。我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几十年。我得知道我到底落了一个什么结果。你是外来人,又初来乍到,跟冈古拉的谁都还没恩怨磨擦。

你的眼光可能会比较客观,可能说出一些公道话。我没让你一定要偏护我。我只要你跟我说句公道话。说句公道话。明白不?!帮我搞清楚我自己。明白不?!!“说到最后,他几乎喊了起来,甚至都有些声嘶力竭了。

“能……能允许我想一想……想一想再说吗?”我忐忑地,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没马上回答我的请求,只是闭上眼睛,在木圈椅里疲乏地默默地靠坐了好大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坐直身子,盯住我,用一种十分温厚,甚至都有些无助和无奈的恳切,慢慢对我说道:“我就是想搞清我自己……明白吗……就是想…………搞清自己……我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几十年了……明白吗……”然后,他焦虑不安地站了起来,拖着疼痛的右腿,在大屋子里,颤颤地走动。走了大半圈,又回到我面前站住,依然用那种温厚、无助和无奈的恳切,对我重复了一声:“我就是想搞清我自己……明白吗……就是想……搞清我自┘骸…”フ馐保已多日没上高家来过的韩起科,突然冲了进来。

怀着一种天生的不信任感

又一场风波,又一场动荡。他说两个小时后,让我到他屋子里去找他……

他是来向高福海报告,有几十名退伍军人正聚集在朱副场长和李副场长那儿,好像又在酝酿什么新的行动。黑早起雾的时候,小分队队员张建国,孟在军向韩起科报告了这个情况。他才匆匆撇下我,骑马离去核实这个情况。小分队队员并没彻底断绝了跟韩起科的来往。没有。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与韩起科保持着密切来往,一部分人仍根据韩起科的安排,用各种方法暗中“监视”朱、李等人,并且随时把所得的最新情况,报告给韩起科。

韩起科对朱、李、赵等这几位“老同志”一直怀着一种天生的不信任感。

他看不惯他们在高福海面前那种唯唯诺诺的模样。比如,开全场­干­部大会,高福海上下主席台,朱副场长总要不失时机地上前去搀扶那么一把,以在众人面前表示自己对高场长的恭敬和谦卑。但这位朱副场长的年纪比高福海还要大好几岁,身体又比高福海虚弱得多,这么去搀扶,总让韩起科心里产生一阵阵说不清的酥麻感。而那位李副场长身边却老带着本子和笔,只要高福海张嘴,不管说啥,他都会立马掏出本子来,很虔诚地做记录,搞得高福海自己都浑身不得劲,好几次笑着劝阻他:“你­干­吗呢,我一张嘴你就往本子上记,想秋后算账呢?”

但实际上,有好几回,韩起科发现这位李副场长在背后跟人一起悄悄地嘲笑高福海做出的某些决定。而那位赵大疤同志,是他们三人中最年轻的,也是让韩起科真正感到“可怕”的一个人。赵大疤被下放到冈古拉来之前,曾有个非常文气的名字,叫“赵邦翼”。这名字是他曾祖父留下的。曾祖父是清末秀才,志在仕途,国运中衰,无奈经商,一生郁郁不得志。让他最为郁闷的是,考察了家门后续的两代子孙,觉得里头没有一个能代他实现治国平天下的鸿鹄之志,临终前,留下这么一个“邦翼”的名字,叮嘱,在重孙一辈中,如有有志者,当以此名冠之,激扬家风。在重孙一辈中,赵大疤最聪明,最能­干­,眼光最远大,也最有抱负,显得最有曾祖的遗风。这名字因此就落到了赵大疤的头上。大学只上了三年,他就修完了五年的课程,提前留校当了“政治辅导员”。一腔热血,满怀激|情,不幸在一九五七年却被定为中右分子。下放劳动。他也是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考验和锻炼,经过反复申请,才被批准来到冈古拉。动身前,他到派出所要求改名。一是表示从思想上跟封建家庭划清界线,再是表示要永远记住这次所犯的错误在自己心灵上剜出的这一块“伤疤”,同时也表示自己这一辈子要认真向劳动人民看齐,向劳动人民靠拢,决心起用这么一个极富劳动人民气息的名┳帧—赵大疤。据赵光说,他父亲原先很怕见血,家里杀­鸡­宰羊,都不愿靠前站。但自从得知高场长特别喜欢打猎,特别喜欢身边的人陪着他一起去打猎后,就下决心学会了开枪杀生。他原先不喜欢喝酒打牌串门,也学会了喝酒打牌串门。他原先极讨厌上市场跟人讨价还价,但看到在冈古拉,只有搞供销工作才有可能经常上外头去出差,去接触外头的社会,他便下决心学会了进货采购压价哄抬拖欠转账中介回扣等等那一套为过去的他极为痛恨的处世手段,并很快­精­通了这一套。在小分队成立前,他几乎成了高福海身边完全离不开的一个人,一个事事时时都能给高福海出点子的人,而且能把点子出到高福海心坎儿上的人。韩起科知道,高福海在用人问题上挺难。他也想使用那种历史上既没“污点”,又特别能­干­肯­干­的人。但是,这样的人在冈古拉比较少。也就是说,这样的­干­部往往派不到冈古拉这样的地方来。为此他苦恼多年。后来他又真切地感到,自身条件越是优越的­干­部,就越难以把握,难以控制。久而久之,造成了他这样一个习惯,这样一个毛病,这样一个倾向,一个“嗜好”:偏爱使用犯过错误的­干­部。这样的人头上有“辫子”

,好“控制”,也好“收拾”。就像多年来在荒原上流传的一句话说:劳改员比劳教员好管,劳教人员比新生员好管。新生人员比盲流人员好管。盲流人员比支边青年好管。支边青年比知识青年好管。知识青年比转业军人好管。而转业军人中,“头最难剃”的正是那种同时拥有三块“金牌”的人。这三块“金牌”是:贫下中农,共产党员,转业军人。这一号人最“傲气”……ズ起科早就觉出对朱李赵要“小心提防”。但说不出什么特别真切的理由。他曾经多次单独跟高福海汇报过自己的这种感觉。但每次都遭到高福海的严厉斥责和警告。一直到最近终于发生“密告事件”,他才悟出,自己的担心,就是某种无法排除的预感。这预感告诉他,这几位“老同志”总有一天要“背叛”高场长,背叛冈古拉。他们的心从来也没真正安在了冈古拉这块土地上,也不可能安在这样一块土地上。更让他忧虑焦心的是,在发生了“向上密告”这样一种严重的事情后,高场长为什么还不能认识到这三个人的“真面目”?他一贯­精­明强悍能­干­。现在怎么会迷糊到这等地步了呢?难道他真的有些“不正常”了?韩起科不信。在接到建国和在军的报告,得知朱副场长家里突然又聚集了几十人,在“密谋”什么以后,他觉得最后说服高场长的好机会到了,便摆脱多日来难免的沮丧,立即振作起来,推迟了跟我的谈话,策马赶去朱家,在亲眼看到朱副场长家门前的林带里栓着那么多匹马、存放着那么多辆自行车,还有一些毛驴车后,便赶紧向高家跑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人一定是退伍军人?”高福海在听了韩起科的报告后,想了想,问,“你亲眼看到他们进了朱副场长家的门了?”

“这时候除了退伍军人,还有谁会几十人一起涌到他家去说事?”韩起科急切地答道,“门外林带里栓着十来匹马,扔着不少辆自行车,还有毛驴车什么的。这阵势明摆着哩。”

“自行车?”高福海拧起眉毛问。

“有十来辆哩。”

“新车,还是旧车?”

“大都是旧车。”

真正感到那种“命运危机”

“那就是了!如果是自行车,还是旧车,就更不可能了。你这颗稀松脑袋!怎么不想想,那伙退伍军人买过自行车没有?!而且还是旧车!”

“……”让高福海这么一反问,韩起科还真让他问住了。是啊,自打退伍军人到冈古拉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带着小分队负责他们的安置和转移,从来没见过他们有自行车。谁会万里迢迢带一辆自行车上冈古拉来呢?即便是刚置办的,也应该是新车,怎么可能都是旧车呢?蹊跷!

“那能是谁呢?好几十人哩。要不是那伙退伍军人,┠恰…这事情就更复杂了。”韩起科不好意思地喃喃道。

“……”高福海往木圈椅的靠背上一仰,略略地叹出一口气,轻轻地追问道,“真有那么多的马和自行车,还有毛驴子车?”

“这,肯定没错。我亲眼见着的……”韩起科忙答应。

“……”高福海不作声了。他闭上眼睛,粗重地呼吸,紧张地思考着。从韩起科报告的情况看,有几十人在朱家聚会,这显然是毋庸置疑的了。虽然现在一时还闹不清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但有那么多人在一个副场长家聚会,而他作为一场之主,事先居然没有得到一点消息。事先、事中,朱也没来做任何报告,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允许的。尤其是在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后,整个冈古拉的局势已经变得十分脆弱了。恐怕再经受不住这样一次新的­骚­动了。

自己近来做事是不是显得过于软弱了些?对朱、李、赵他们是不是也过于显得委曲求全了些?也许更不该一时冲动,把起科和小分队都收拾了,反而使朱、李、赵他们觉得既有可能、也有必要跟他“得寸进尺”了?ァ暗不这么做,我又能怎么做呢?几十年了,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我还能怎么着?”高福海呆坐着,紧张地默想着。“是的,我有许多可数落的地方。但是,我把自己整个儿地都搭进去了。他们真的就一点都没看到这一点?他们到底想把我怎么着?他们还以为自己真的能把我怎么着?”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地咬住牙关,恨恨地哼了哼。如果不是小哈向他透露了“三五零八”会议的情况,让他得知,这一回省地县三级领导都下了决心,一定要解决他这个“冈古拉问题”,使他第一次真正感到那种“命运危机”,他大概还不会在朱、李、赵等人的“背叛”面前,表现得如此软弱和迁就。他知道韩起科这个狗屁娃娃对他这种关键时刻的“软弱”和“迁就”十分的不满。但他一个十几岁的狗屁娃娃,又懂得多少政治?几十年来,各种办法他都试过了,冈古拉才勉强维持到今天。起科这孩子是单纯的,坚定的,但在这关键时刻,只有单纯和坚定,又能管啥用?他只希望他别再给他添乱。但他已经感觉到,韩起科心中的那点“不满”,正在走向失控。一个失控后的冈古拉娃娃,也许更可怕。他必须在他完全失控前,先摆平了它。然后再伺机慢慢收拾朱、李、赵等人。朱、李、赵等人也真够恶的了,放出这样一种舆论,说我高福海“­精­神不正常”。我难道真的不正常了?我不正常?我为什么也要这样去追问自己?难道我真的也感觉到自己有些……有些……不正常了?我居然还跟顾卓群这么个年轻人去面对面地讨论这事儿……而这小子居然跟我玩了个掉包计,换掉经我批准审阅的报告,夹进私货,向上密报我“­精­神不正常”。我居然还要如此和气地把他找来说事儿。我真昏了头了?一点都把握不住自己了?这真是雪崩前的预兆?那种有如塌了大半边天的雪崩,跟放大了一万倍的妖魔似的,从嵬嵬群峰之巅,啸叫着翻滚着震动着,张开一千万只云遮雾罩的翅膀,以吞没一切碾碎一切摧毁一切裹胁一切的威势,直扑下来。

哦,我的冈古拉……ハ氲秸舛,高福海略略张开一点眼缝,偏过一点头去,情不自禁地从窗户子里向外瞅去。西沉的阳光这时已经显得非常非常稀薄,又非常非常寡淡了。高坡上的那片白杨林也急速地躲进灰暗中。仿佛有个正在空中移动的巨人,把眼前的一切,一点一点地都收进了他那只黑布旧袋袋子里……オフ馐保张建国和孟在军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俩是奉韩起科之命去朱副场长家进一步探听虚实的。两人进得屋来,见高福海脸­色­铁青,现场气氛不是一般的紧张,刚张了张嘴,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赶紧咽了下去。

“有啥话,快说。”高福海厉声催促。

“我……我们……想跟起科说……说一点事儿……”孟在军结巴道。

“有啥,就在这儿说吧。当着高场长面说。”韩起科示意道。“你们最后搞清那群人是啥人了吗?”

“搞清了。那群人既不是退伍军人,也不是咱本场的老职工和连队­干­部。是一伙知青……”张建国和孟在军最后报告道。

“知青?”韩起科一惊。高福海顿时也吃了一惊。当时省里各地的知青都在闹返城。冈古拉和哈拉努里地段偏僻,人心相对也迟钝一些,这地区的一万多名知青和支边青年,暂时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虽说动静不大,但高福海一直为这事提心吊胆着,觉得这场风波的到来总是迟早的事。

“听说,出面联络这群知青和支边青年来开会的是朱副场长的儿子和李副场长的闺女。”建国和在军两人匆匆补充道。这两位副场长的子女当年并没有跟着受处分的爸爸一起来冈古拉,而是跟着他们的母亲,分别留在了北京和省城。后来“文化大革命”,要求所有的学生,不管是大学的,还是中学的,毕业了,都得到农村,到艰苦的地方去接受“再教育”。他俩一想,去哪儿不是去,冈古拉毕竟还有当副场长的父亲做依靠,便红旗招展地跟着其他那些知青一起,来到了冈古拉。

冲击各级党委和政府机关

“他们也要闹返城?”高福海赶紧问。最近他耳闻,各地知青和大城市支边青年为闹返城,有绝食的,还有冲击各级党委和政府机关的。难道朱、李等人还想利用这场风潮,在冈古拉进一步搞些名堂?还能搞什么名堂啊?ァ跋晗傅模还不太清楚。但有人在传,这两天,中央要派人到冈古拉来检查退伍军人问题。

所以那些知青和支边青年,都想趁这个机会到冈古拉来找中央代表……“

“谁说中央要来人?”高福海真的吃惊了。

“这事儿,外头已经传了好些日子了……”孟在军忙应道。

“那你们怎么不早报告?”高福海忙问,并很不满意地瞪了韩起科一眼。

“我没听说。”韩起科忙解释。

“我们也是今天才听说的。”张建国也赶紧解释道,“前些日子,我们不都按您的要求,老老实实地在学校里接受整顿来着?”

高福海迟疑了一下,又转过身来问我:“你从镇政府那儿听到什么了?”

我赶紧回答:“我也有好长时间没跟镇上联系了。打电话不方便……一点消息都没有。”

“哦……”高福海慢慢坐回到他那把木圈椅里,呆想起来。

“场长,无风不起浪……”韩起科走上前,低声说道。

“你别多嘴!”高福海瞪了他一眼,吼道。

“……”韩起科忙退回去,呆立着,不作声了。

沉默了一会儿,高福海吩咐张建国和孟在军马上去叫马桂花。又吩咐我赶回学校,跟那几位知青出身的教员探探口气。探到什么情况赶快报告。我忙应下,取了大衣和皮帽,前脚刚出门,只见韩起科后脚就紧跟着出来了,只是­阴­沉着脸,从栓马桩上解下马来,也不骑,跟我一起慢慢走上了那条回程的木板路。他不吭声,我也没吭声。我心里也挺郁闷。高福海此时叫来马桂花,明显是要让她给镇上打电话,询问中央来人一事。按理,他应该让我去打这个电话的。马桂花认识镇机关里的谁啊?他不让我打这电话,说明他已经完全信不过我了。

唉……ビ肿吡艘换岫,便遇见骑着马急驰而来的马桂花。一见我俩,她跳下马,打招呼,并问:“你们俩怎么走了?高场长那儿不是有急茬事儿吗?”韩起科对她挥了挥手道:“你快去吧。

别∴铝恕8叱〕さ茸帕ā!奥砉鸹ㄒ苫蟮卮蛄苛怂一眼,不敢多逗留,重新纵身上马,向着高家大屋急驰而去。

这时,韩起科突然抬起头怔怔地打量了我一眼,问:“你有办法核实中央来人的消息吗?”

我苦笑着说:“高场长已经有安排了。你我着啥急嘛。”

“马桂花她问不来。”他不无担心地说道。

“她问不来,就怪不着我们了。”我淡淡一笑道。

“话不能这么说。”他略有些嗔责地瞟了我一眼,说道。

“我也不想这么说,但我现在还能咋说呢?”我反驳道,“我们现在不是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果我能找到这样一部跟外界直接说得上话的电话机,你能帮着核实这情况吗?”他问,并进一步解释道,“核实这个情况,现在对冈古拉非常重要。我们得防止冈古拉发生更大的动荡……要不然……要不然,冈古拉就真的要垮了……”

“对了,你有高场长办公室那部外线电话机上的钥匙……咱们上那达去打?”我忽然想起这档子事来,便问。

“那不行。那样做,太危险。”他说。

“那用场长家的那部外线电话机打?”

“你把我当傻瓜?嗤!”

“那还能上哪儿找到可以打外线的电话机子?”

“这你就别管了。我给你找到这样的机子,你肯定能给我把情况核实来吗?”

“试试吧……肯定的话,不敢说……”

“光是试试,不行。搞这样的机子,风险很大……”他沉思了一下,说道。

“好嘛。连你小子也怕风险啊!这样吧,我尽力去做,尽力去核实。万一核实不来,最后发生什么风险,我们共同承担。”我说道。

“行行行。就这样吧。”他立马同意了。“我去搞机子。你尽力去核实。问题的关键是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关键是看你什么时候能搞来这样的机子。”

“嗯……”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两个小时后,你到我屋里来。”

“两个小时你就能搞到这样的机子?你是神仙?”我万分诧异地问。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到时候你来就是了。”

说罢,他纵身上马,用力抖动了下缰绳,那匹棕红­色­的儿马蛋子抻长了身子骨,猛地向前蹿去,很快就消失在那一大片已然变得十分浓重的夜­色­里了。

太有点“天方夜谭”了

冬夜里突然燃起了一把不该燃起的火。在此前,一万多名知青冒着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严寒,密谋麇集冈古拉场部听着最后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地消失,我又在木板路上呆站了会儿。“中央”这时刻派什么人来搞什么“退伍军人情况检查”嘛?!我在报告里写得非常清楚,退伍军人事件已经“结束”,现在解决冈古拉问题的关键是要搞清楚高福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要真正搞清楚这一点,需要时间,也需要让冈古拉稳定一段时日。这时候派人来检查什么退伍军人事件,纯粹是没事找事,平空添乱嘛!是镇里那几个家伙没及时把我的情况报告呈交上去,造成上级错误决策,还是上边的人确实另有打算,另有部署?这时刻,的确非常需要直接跟上头的人通上话,哪怕能跟宋振和或张书记通上话,把此间的情况再强调强调,说说清楚,澄清所谓“中央来人”的谣言,以挽救时局于一旦。

要知道,如果整个哈拉努里地区的知青和各大城市的支边青年都涌到冈古拉来找所谓的“中央来人”,一万多人麇集冈古拉场部,万一遭遇强大寒流和暴风雪的袭击,就可能酿成灾难­性­的后果。即便这些情况都不发生,只是把已经平静下来的退伍军人的情绪再度激发起来,事情也很不好办。再往深里想,从知青、支边青年,到退伍军人,再“引爆”其他人群的情绪,这局面就更不好说了。局势脆弱啊!ト绻能及时劝阻那所谓的“中央来人”此时别到冈古拉来,就能有效劝阻那一万多人涌向冈古拉。(哪怕你缓来些日子呢?开了春再来,行不?那时,所有的公路都会泛浆,都成了泥巴汤窝窝。谁想来“闹事”,也闹不成了啊。)ズ起科这狗屁孩子是个明白人。他当然知道这里的利害关系。

但是,他真的能在两个小时内,给我找到一部能直接跟外界说上话的电话机?他有恁大的能耐?

这可真是太有点“天方夜谭”了……サ瞧他那样儿,好像挺有点把握似的。那就走着瞧吧。

想到这里,我赶紧骑上那辆临时从高福海家后院仓库里找出来的破自行车,回到学校去找教员中那两位上海知青了解情况。但看样子真要出什么大事了:那几位知青和支边青年教员全不在。平日里,天一黑,他们都很少出门的。真的都去参与“密谋”了?问那位从省博物馆下放来的教员,他也说不太清楚,只知他们几位是约好了一块儿走的,说是今晚全冈古拉的知青和大城市支边青年有“统一行动”。别的就不知道了。我赶紧去办公室,给高福海打电话,把这情况向他作了汇报,并顺便问他,是否已经跟镇里的领导通上话。他说正让总机在要哩。“不好要啊。每回要个长途,都跟女人难产似的。要死要活地得折腾好半天。唉……”他焦虑地说道,嗓门儿都有些沙哑了。

“还要我做什么吗?”我问。

“你……”电话里传来高福海拉长了的说话声,“先就这么待着吧。”

“场长,我在情况报告里没经您允许,私自加进了不该加的内容,的确犯了严重错误……”我小心翼翼地检讨道。

“好了。这会儿不说这事儿。”高福海答道。

“您处分我吧。”我说道。

“我说这会儿咱们不说这事!你听不懂?”高福海突然火了。我忙知趣地闭上嘴。然后,他也不说话了。但只听他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问:“你能上朱副场长家走一趟吗?”

“­干­吗?”我忙问。

他犹豫了一下,吩咐道:“你去请他上我这儿来一趟。”

我心里一咯噔。他们场一级领导­干­部家里都安着有电话。不使电话通知,为什么偏要我去走这一趟?是想试试我这个时候去跟朱李等人接触,会做什么小动作?他真把我顾卓群看成啥了?我控制住一时间涌上心头来的委屈和不快,长长地吐了口气,对他说道:“场长,这时候我不想上朱副场长家去。不想见他们。如果您一定要让我来通知他的话,我可以给他打电话。但我不去。”我特别强调了最后三个字:“我不去”。他大概完全没想到,刚才还在请求处分的我,瞬间却又变得那么“不听话”了,便不由得愣怔住了,而后却用挺平和的口气对我说道:“那就算了。电话,我让桂花打吧。”而后他又问:“学校里还有多少小分队的人?”我答:“一个都没了。今天不是休息吗?”他“哦”了一声,想了一想,又说了声:“那就算了。”便挂了电话。我看了看那块双铃马蹄表,觉得该上韩起科那儿去了,便赶紧推出那辆破自行车,向高地上跑去。但没跑几步,想到上高地,骑自行车不合适,又把车子推回屋里,锁上,撒开了步子,大步流星地往高地赶去。

但等我赶到,却见两名小分队的女队员在韩起科的屋子里等着我。她们告诉我,她们是奉“韩分队长”的命令在这儿等我的。我忙问:“起科呢?”她们说:“在那边安电话哩。”我忙问:“那边?哪边?”她们笑笑,说:“您就放心大胆跟我们走吧。”然后她俩带我向屋后的高地上走去。这是个大漫坡。而且是颇有些起伏的大漫坡。两个起伏中间,形成一些倒马鞍状的地形,当地人俗称“槽子沟”。很快,我们就沿着一个这样的“槽子沟”,向高地纵深走去。走了十来分钟,未见尽头,而脚下的雪却越来越深。“槽子沟”也越来越开阔。两边形成越发平缓浑厚的高坡。只是天黑,只凭雪光,看不太清楚坡的那边还有什么坡。我开始起喘。而那两个女孩却一切都照旧似的,互相手拉着手,依然走得飞快。我只得大口地喘着,笑着叫喊道:“孙二娘哎,你们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才下手?要杀要剐,就近吧。别费那劲儿了。我已经不行了。”她俩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很困惑地问:“您嘟嘟囔囔地在跟谁嚷嚷呢?孙二娘?孙二娘是谁?”我知道她们没读过《水浒》,也就作罢了,忙说:“没事没事。走吧。快走吧。只是求你们稍稍慢一点儿。”

控制住遥远的冈古拉

又走了十来分钟,黑暗中,我觉得她俩把我引进了一个居民区。有树,有房子。但在这“居民区”里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儿所有屋子的窗户子都没灯光,黑灯瞎火的,挺有些H恕T僮邢敢磺疲这些屋子居然没一间是完整的,断壁残垣,四下里甚至连一条野狗都没有,仿佛走进了­阴­曹地府。(后来我才知道,这原是一处由于耕地严重次生盐渍化而被迫放弃了的居民点。)我左顾右盼,脚下不觉加快了步子。不一会儿,走上了这“居民区”后头的一片高地。这高地缓缓隆起,同样被厚厚的雪复盖着。并在这高地的最高处,居然出现了一点灯光,还隐约出现了几个在雪地上忙碌的身影。这让我的心顿时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灯光所在,是一个大地窝子。那两个女队员刚把我领进这地窝子,韩起科带着几个小分队队员就迎了上来,说道:“您先暖和暖和。一会儿就能通话了。”我打量这地窝子,足有二十来米长,七八米宽。前身很可能是个大菜窖。两根立柱上分别挂着两盏马灯。地窝子当间放着一张矮腿桌子。桌子上放着一部电话机。这机子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己用零部件拼装起来的。外壳居然使用了一部老式真空管收音机的外壳。另外还有一个附件跟它相连。当时我并不懂得这个附件是做什么用的。后来才知道,它就是所谓的载波装置。联上它,就能给通话加密,别人再也窃听不到你通话的内容了。在那个年代,它也应该算是一个“高科技”装置了吧。矮腿桌子上还放着一个老式的木壳座钟。硕大的镀铜钟摆在昏暗的灯光里,喑哑地响动着。我看时针的指向,两个小时的约定已经到了。为什么还不开始通话呢?还在等什么?另外,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部外线电话?它得到高场长批准了吗?我心里正暗自嘀咕,韩起科走过来告诉我,他派了些人去架线,也就是说架起一段线路,把地窝子里的这部电话机跟一条直通哈拉努里镇的电话线相连接上。这段线路大约有三公里左右。他安排了三个小组,分段去架。现在,其他两组的线路都已经架起,只剩赵光带领的那一组还没消息。“不会出啥事吧?这小子手脚挺麻利的。这么点儿活儿,早该完事了。”张建国担心地问。他是第一组的负责人,回来都好大一会儿工夫了。“要不,我带些人去找找?”范东问道。他是第二组负责人,回来也有一会儿了。见韩起科只是不表态,一个女队员悄悄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嘀咕道:“赵光这小子最近情绪挺反常的。他不会带人跑了,去­干­别的什么了?”“你说他能带人跑哪了?他还能­干­啥去了?”张建国平日跟赵光关系最好,所以最听不得小分队里有人数落赵光。“不过,都这时候了,他们真该回来了。起科,我带人去瞧瞧吧。”范东再次请求道。韩起科迟疑了一下,说道:“别急。再等等。”韩起科嘴上说得平静,心里却比谁都紧张。晚饭前确定由建国、范东和赵光各带一组人马去架线,这三个组刚出动,他就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派赵光去当这组长的。赵光这小子这阶段的确有些反常。这小子跟他那个老爸赵大疤,都有点像泥鳅,浑身滑溜溜的,让人抓捏不住。韩起科被撤职后,他基本上就不怎么再跟韩起科来往了,今天说起架线安电话的事,不知道又动了他哪根筋,突然显得十分的积极。他这“积极”里,会隐藏着什么名堂呢?韩起科忐忑……ゲ灰换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雪原上匆匆响来。还有马的嘶叫声。地窝子里的人忙迎出去。刚走到地窝子门口,就遇见赵光那组的副组长王连宝带着几个组员匆匆走进了地窝子。仔细一看,连宝等人脸上都带着新落下的伤痕。衣服也有撕扯的痕迹。建国范东忙把他们带到起科跟前询问。连宝把脚扣和电工工具包重重地往地上一扔,诉说道,赵光这小子带着他们,到了线路工地上,半天也不下令开工,然后就跟组里的这几个队员说:“偷架电话,是高场长最烦心、最痛恨的事。也不知道起科到底是咋想的。他自己被撤了职,还硬拽着大家伙这么蛮­干­。这样下去,谁都没好下┏…”连宝问他:“你刚才在起科跟前咋说得那么好听,一背过身到这儿,咋又说这些胡球日鬼的话。你是啥人嘛。”赵光说:“在韩起科跟前,你们这一大帮子没头脑的东西都跟着瞎起哄,我能说啥?反正这种事,我们不能­干­。”说着,招呼组里那两个跟他最要好的哥儿们就要走。连宝扑上去劝阻。双方各不相让,后来就狠狠地打了一架……ァ八人呢?”韩起科听完连宝的叙述,忙问。

“走了。”连宝恨恨地答道。

“上哪了?”韩起科再问。

“可能上高场长那儿告状去了吧。瞧着像是朝那个方向走的。”组里另一个队员答道。

韩起科不作声了。赵光去高场长那儿告状去了!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很难收拾了。高福海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有人背着他偷偷地安装外线电话的。不管这人是谁。多年来,高福海很明白,要想控制住遥远的冈古拉,就必须控制好这个“外线电话”

因此,如果他知道了韩起科偷架外线电话,绝对不会轻饶了他的。但这会儿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哦……”韩起科强压下剧烈的心跳,又问:“线架上了?”

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

“架上了。要不是那小子搅和,这点活儿,咱们早­干­完了。”连宝从桌上撕下一块旧报纸,擦了擦额角淌下的鲜血。两个女队员忙从一旁的搁板上,取下一只救急包,为他做紧急处理。“你们咋打得恁狠哩?”一个女队员心疼地问。一个脸上同样被打伤了的男队员咬着牙说道:“你可不知道,赵光那狗日的真打啊,抄起一把铁锨就往连宝头上砍哩。不过,那小子耍耍小聪明,动动嘴皮子还行,抄家伙打架,还差点劲咧!再说,他那边的人也没我们这边的人多啊!这不是自找吗?!”说着,在场的队员们又都开心地笑了起来。韩起科的脸­色­却­阴­沉得更厉害了,下令让所有在场的人赶快收拾起东西撤。包括我。他对我说:“顾校长,您也快撤。”我问:“不打电话了?”他说:“恐怕来不及了……”我忙问:“什么叫‘恐怕来不及了’?”他说:“没时间跟您解释了。你赶紧撤。快撤。”看样子,他是想留下自己一个人,用电话跟上边报告情况。即使让高福海发现了,也不会连累别人。他这么安排着,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话音没落,高福海亲自带着一卡车的武装值班民兵,赶来包围了这个大地窝子。韩起科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连宝和参与打架的几个男队员藏进了大地窝子最尽头的一个小间里。那里最早是存放时令鲜菜细菜的地方。他来得及跟在场的队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电话的事和打架的事,谁问你们什么,你们就死咬住一个不知道就行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我身上。听明白了?!”オジ吒:U庖换厥钦嫔气了。他冲进地窝子,抓起那个附带有载波功能的电话机,二话不说,就朝韩起科头上砸去。韩起科没有躲。他知道这时不能躲。越躲,高福海越生气。机壳里装有一块好几公斤重的磁铁。它就带着这几公斤重的家伙,在空中飞出一个并不典型更不优美的抛物线,直直地砸到了韩起科的脑袋上,让他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要不是后退中的身体踉跄着被土壁挡住,他怎么也会被砸倒在地的。额角立马裂开了一道两三厘米长的口子。口子里立马汩汩地涌出了鲜红的血浆。几个女队员都忍不住地捂着嘴,一下惊叫了起来。

“你真能耐啊?!在这儿给自己安电话?!你是什么­干­部?县团级?地师级?省军级?还是中央特派大员?啊?!退伍军人妄想违规安电话你还腆着个脸,代表我去处理他们。现在你自己在这儿偷着安电话……你还是个人吗?”高福海紫胀着脸,大声吼道。

“高场长,事情不是这样的……”闻讯匆匆赶来的马桂花忙Сhā嘴解释。

高福海一下转过身来指着马桂花的鼻子吼道:“你给我闭嘴!我没迷糊哩!”他一边说,一边冲过去,从地上捡起沾着韩起科血迹的那部电话机,在马桂花眼前用力晃动着。马桂花怕他再用电话机砸她,便稍稍地往一边闪了一下,然后又赶紧站直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不作声了。

额角上的鲜血流淌下来,已经把韩起科右边那只眼睑糊住了。但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似的,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怒不可遏的高福海。“你还有啥事瞒着我?说!你还背着我­干­了些啥?说!你这喝狼­奶­长大的野种!说啊!!”高福海再次冲到韩起科面前,大声吼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恨不能把各自的心都逼停跳了,害怕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进一步激怒高福海,让他再次挥动起手中的那部电话机,向韩起科的脑袋上砸去。

“我没瞒您。我没再背着您­干­过啥。”韩起科低声说道。他这个回答让在场所有人感到意外。大伙知道,高福海最痛恨的就是有人背着他欺骗他。犯了这样的事,惯例是不管高福海怎么批评责备詈骂,你都别作声,只是低头站着,默默承受就是了。只有这样,才能缩短这种让任何人都会感到难堪的境遇。韩起科曾多次跟小分队的成员交代过这个“注意事项”。他自己从来也是这么执行的。今天他怎么破例了?他怎么还嘴了呢?他想­干­啥咧?想跟高福海破罐子破摔了?大伙越发地紧张起来。

“没再瞒过我了?哼,鬼话!”高福海继续吼叫道。

“不是鬼话。”韩起科又愣愣地冒出了一句,直接在反驳高福海。大伙惊呆了。这小子是给砸糊涂了,还是真豁出去了?大伙心里嘶嘶地倒吸了口凉气。

“你?!”韩起科的态度也让高福海感到意外。震惊。他大声吼道。

“在这儿准备一部话机,完全是为了以防万一。全哈拉努里的人都知道,冈古拉只有两部机子能跟外界说得上话。这其实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万一发生什么情况,居心不良的人只要设法控制了那两部机子,我们就会因失去跟外界和上级的联络,而束手无策地在这万古荒原上等死。我作为您亲自任命的小分队队长,我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去做一点事情避免这个情况的出现,或者说,我有责任事先做好准备,万一出现这种紧急情况时,能不让您和整个冈古拉因无法求援而陷入坐着等死的困境……”韩起科平静地解释道。

“你事先为什么不跟我请示?事后又为什么不跟我报告?说!”高福海逼近一步,追问。

“……”韩起科哆嗦了一下,没回答。

“这件事既然依你说的那样正大光明,事先你为什么不请示?事后又为什么不报告?说呀!”高福海又逼近一步,大声追问。从他嘴里喷出的滚烫的呵气,几乎要直接烧灼到韩起科的脸面上了。

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韩起科再次哆嗦了一下,仍然没回答。他不是不能回答,只是照实回答了,就会更深地“伤害”高福海。以自己多年在高福海身边生活的经历,他当然明白请示汇报的必要和重要。一开始,他也想到过,就此事向高福海请示汇报。但经过反复考虑,权衡,他决定既不请示,也不汇报。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必须做得十分保密才行。否则,在关键时刻它就会起不到那种关键的作用了。而那时候,他已经觉察高福海的心态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他当然不会像朱、李、马、赵等人那样,认为高福海的这种变化预示着他的神经已经“不正常”了。但韩起科清楚地感觉到,高的这种心态变化,已经使这位他所敬爱的长辈在许多场合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话做事也越来越“任­性­”,越来越“即兴化”,看人论事的左右摇摆­性­也越来越大。为此,他忧心忡忡,但又毫无办法。他担心高场长一旦控制不住自己,就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那些实际上“不值得信任”、所以就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比如像朱、李、赵等。(他对马桂花的父亲,那位“圣徒”,印象比较好。一直没把他划入“不值得信任”的那一类人中去。)为此,他决定独自保守这个秘密,并独自承担将要承担的一切责任。在今天以前,他甚至都没告诉过小分队的任何人,他在这大地窝子里装配了一部可以进行载波通话的电话机,并且在这个大地窝子里储备了几千米的十四号粗铁丝和几十根可以临时用来做架线杆儿的树棍子,还有众多的瓷瓶、十字板……他愿意独自承担“不请示不汇报”可能造成的任何后果。可以这么说,对于今天这个场面,他早有思想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敬爱的“父亲”似的高场长今天居然会愤怒到用电话机砸他脑袋的地步。因为,他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没有挨过高场长的揍了。他以为父亲一样的高福海不会再揍他了。毕竟自己是那么地忠诚于他,而父亲一般的高场长也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揍他了。

五年多了……他觉得,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揍他了。而在自己心里,是真的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来对待的……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オニ婕矗高福海宣布,自即刻起解散小分队,并隔离审查原小分队队长韩起科。所有原小分队成员集中学习,在说清楚自己跟“偷装电话机”和“殴打赵光等人”两件事的关系以前,不得离开学习班。当场,两名持枪警卫就把韩起科押走了。

韩起科提出,要带几本书走。高福海同意了。韩起科又提出,要单独跟高福海谈一谈再走。

高福海说,没必要再单独谈了。他会派人来跟他谈话的。有话就跟他派出的人谈。韩起科说,必须单独谈,而且现在就得谈。如果不行。他就不走了。高福海说,你不走了?你还那么横?走不走,由得了你?韩起科说,对。我不走了。你就地把我毙了吧。高福海叫道,你以为我不敢毙你?韩起科说,您当然敢。这时,马桂花疯了一般地冲过来,揪住韩起科的衣襟,使劲地摇晃着,哭着喊着:“你吃错药了?踩着电门了?搭错哪根筋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你就活不了了?你平时怎么教育我们的?这时候你就给我们做这好榜样?!你还非逼着高场长下令向你开枪?这么些年,高场长对你多好啊。好好掂量掂量,你这糊涂蛋!二球货!愣头青!闭嘴吧!给我闭上你这张臭嘴!听到没有?我求求你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韩起科红起眼圈,也低下了头。

高福海默默地站了会儿,冲着两个场部机关的­干­事挥了挥手。那两个­干­事便带着持枪警卫和小分队的其他人上外头去了。马桂花要留下。高福海没答应。马桂花说,我得留下。高福海心烦地瞥了她一眼。她还是坚持道,我得留下。韩起科说,桂花,你走吧。我没吃错药,也没踩着电门,更没搭错哪根筋。你走吧,让我和高场长单独说一回话。这是我和高场长之间的事。你就别掺和了。相信我,我没吃错药。马桂花五内俱焚地看看高福海,又看了看韩起科,犹豫了一会儿,才没再坚持。

待马桂花走后,韩起科说:“高场长,别的事,我就先不说了。您隔离我多久,都是应该的。您要我做什么反省,检查,交代,我都会好好去做。我只是希望您别再跟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赵股长掺和在一块了。这些人……”

高福海立即打断他的话:“这不用你­操­心。”

韩起科忙说:“情况非常紧急。请您允许我先把话说完。”

高福海冷笑一声道:“情况怎么又紧急了?”

韩起科说:“如果整个地区一万多名知青和各大城市的支边青年都聚到咱冈古拉场部来,这事情就很难办啦。”

高福海说:“这跟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又有啥关系?一万名知青是冲着所谓的中央代表来的。”

韩起科说:“高场长,您还想不明白吗?要是真有所谓的中央代表,这可是件大事,上级党委和政府事先怎么会不通知您?冈古拉的最高负责人还是您啊!”

高福海问:“你打电话问过了,真没有中央代表这一码子事?”

韩起科说:“我在这儿正准备打电话问哩。但还没来得及打……”

高福海冷冷一笑道:“那你跟我扯什么蛋?”

多么“卑劣”“恶俗”的手段

韩起科说:“如果真有中央代表这样的事,就算上头组织不信任您,事先不给您通知,哈姐知道了,也一定会通知您的。但她给您通报了没有?没有吧?过去,比这小得多得多的事,她都知道给您通报。这回,要真有,她能不给您通报?”

高福海一愣。这话有道理啊。这两天他跟哈采英不还通了电话的吗?没听小哈说起这事啊。

“要没这事,这消息怎么会传得那么邪乎?”他问。

“有人在添油加醋,扇­阴­风,点鬼火,撮弄知青起来闹事呗。”

“你说谁呢?”

“这还不明白吗?几十个知青和支边青年代表都聚在谁家里开黑会哩?”

“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干­吗要撮弄知青闹事?”

“他俩两家的娃娃都是知青,都在咱场里。知青不闹事,他们的娃娃回得了北京、回得了省城吗?他们自己能离开冈古拉吗?”

“你是说,他们是为了把自己和自己的娃娃弄回城市,所以在背后鼓捣着这些大城市的知青和支边青年起来闹事?”

“我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像他们这么老资格的人,为什么要把知青召集到自己家里去开黑会。”

“……”高福海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那你的意思是说,中央要派人来冈古拉……也是他们散布的谣言?”

“这一点我不清楚。不敢乱说。”

“搞不清楚这话的来源,就不能随便说朱副场长他们在煽动知青闹事。”

“但现在也不能肯定,这谣言就一定不是他们散布的。”

“你为什么那么恨他们?啊?为什么?”

“他们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咱冈古拉。您看不出来?”

“……”高福海颤栗了两下,不说话了。

“高场长……”韩起科急切地继续说道。

“别说了!”高福海突然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但韩起科觉得这场盼望已久的谈话好不容易才得以进行,谈到这儿,可以说才刚刚接触到一些要害;因此,无论如何,即便拼着命,付再大的代价,他也得把这层窗户纸继续给捅下去,直到完全捅破了为止。“高场长,请您允许我再说两句……”他真切地恳求道。高福海断然吼道:“我让你别说了!别说了!你听到没有?!!”他几乎再次要完全失控。他抄起那部依然还沾着韩起科血迹的电话机,差一点又要向韩起科的身上砸去。但这一回,也许是话机上的血迹给他了某种异样的刺激和提醒,使他在举起话机的最后一瞬间,忍住了,没再砸出去。但他整个颤栗的身子,抽搐的脸部肌­肉­,灼热而愤恨的目光和翕动哆嗦的嘴­唇­,以及像一只发怒的猫似的,整个都弓起的后背和绷紧的四肢,告诉韩起科,不能就眼前的这个话题,再跟他谈下了。

是的,不能再往下谈了。高福海不愿意听人说,他器重的人“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冈古拉”。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就是不愿意听人跟他提及这一点。这就像一个明知自己快要死去的病人,不愿意听到耳旁总有人跟他唠叨,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一样。

经过这么多年的苦苦挣扎,高福海觉得自己到底也没能搞好冈古拉,没能在各级领导跟前留下个好的印象。为此,他怨恨过这些领导,他甚至故意制造了并向外散布了“高福海拘押退伍军人”的消息,去刺激那些始终对他没有好感的领导。(这一点,我们在下边还会给大伙详细地交代原委和过程。)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不会再有大的起­色­了。已经定局了。他也认命了。现在有人千方百计地要离他而去,离冈古拉而去,他想责怪这些人,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个力量和力气来责怪他们了。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有这个资格来责怪这些人。因为是他自己没这个能耐搞好冈古拉,没创造出好的条件来留住这些人的心。不管这些人为了离开他,离开冈古拉,使用了多么“卑劣”“恶俗”的手段,甚至……不惜把他说成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他都可以原谅……人嘛,本来就是个动物,说得再好听,都有自私和向恶的一面……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到此为止了。只能到此为止了。他本打算在有生之年,求个平和,只想着把小分队的这几十个娃娃调教得顺顺溜溜的,搁在自己身边,以保持住冈古拉不再出什么大事,也就够够的了……但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局……连自己调教了十几年的这个狗屁孩子也这么不听话,那么自有主张,那么地不给自己一点平静和安顺……ニ恨恨地看着韩起科。这种愤恨、怨恨中所包含的绝望,失望和无望,是韩起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这一刹那,韩起科好像突然闯进一片自己熟悉的敬若神明的原始森林。突然发现这片森林正在往天坑里倒塌。那一棵棵千百年的老树,发出震耳欲聋的咔嚓声,轰隆声,惊散无数的鸟群和兽群,升腾起一团团巨大的尘埃,一起东倒西歪地向几百米深处坠去……ニ觉得自己也在跟着坠落……ニ问自己,必须跟着一起坠落吗?ニ无法回答。他觉得头晕目眩。无所适从。心乱如麻。但又热血沸腾。他真想冲上冈古拉那面最高的大漫坡,冲着为黄尘和灰雾所弥漫的地平线,冲着那地平线上那几百万年前形成的黑­色­岩层褶皱,冲着那在冬季里总要变得苍白无神的太阳和若有若无的天空,拉直了喉管,抻开了嗓门,大叫一声:“狗日的,你们到底想让我咋着嘛!我才十六岁啊……”

贪婪无底的天坑之缺

哦,我的狼群……ノ业母怨爬……ノ什么要倒塌呢?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百年之躯千年之躯去填那贪婪无底的天坑之缺呢?站住了。为什么不站住了?我的狼群。我的冈古拉……ズ起科就这样,用一种同样怨恨的目光怔怔地回应着高福海的盯视。大约过了几分钟,地窝子门外传来一阵低哑的争执声。紧接着,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几位股长喝退了地窝子门口那些持枪警卫的阻拦,大步跑了进来。不一会儿,赵大疤也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赵大疤是来报告赵光和另一个小分队队员的伤情的,说他俩刚才突然昏迷,体症微弱,危在旦夕。请高福海批准动用场部惟一的那辆卡车,紧急把赵光等人送镇卫生院去抢救。朱、李等人则是请高福海去跟那几十位知青代表见面的。他们告诉高福海,一万多名知青和城市支边青年已经出发了。知青代表请高福海去商谈,那一万多名知青到冈古拉场部后,怎么安置他们。

“怎么安置?你们说怎么安置?你们不是已经跟这些代表在老朱家秘密嘀咕了好半天了吗?

“谁在那儿秘密嘀咕了?”朱副场长脸微微红起。

“反正不是我。”高福海冷冷一笑道。

“老高……大约有两千来人可能很快就要到了。随后那一万多名知青和支边青年都会到达。

这时候再说这种气话,管啥用呢?归根到底,您是一把手,您不发话,我们不是啥也­干­不成吗?“李副场长劝道。

“你们还承认我是一把手?啊?黑陷阱都布好了,你们现在来找我这个一把手了,拽着我往里跳?”高福海瞪了他一眼。但这些带刺带棱角的话只是在心里咯愣咯愣地打了个转,并没说出口。他非常想斥责这二位一顿。但转念一想,这会儿确实不是跟谁怄气的时候,得抓紧时间先把这一万多名知青的事处理妥了,毕竟人命关天啊!便忍了忍,先给后勤上写了个条,让他们赶紧把卡车派给赵大疤,往大医院送赵光和另一个小分队队员;然后转过身来问朱、李:“那些知青代表还在你们家待着吗?”朱、李答:“还在。”高福海说:“那请你们二位赶紧跟他们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得到正式通知,说中央要派人来冈古拉。能不能请他们给那些还没出发的同伴做做工作,千万不要轻信谣言,盲目往这儿涌。他们也都看到了,冈古拉场部这么一个跟挖耳勺似的小地方,别说安排吃住,就是给他们找个暖和地方­干­站着,也不可能。听说不少女知青还带着一两岁两三岁大的娃娃。这更不得了了……”“可他们一口咬定,中央已经派人过来了。”李副场长说道。“他咬定不行啊。我没得到通知啊。

中央要派人上我这儿来,总得通知我吧?总得让我提前给中央来的人安排个吃住的地方吧?

这么大的事,总不能搞突然袭击吧?这么个简单道理他们不懂?“高福海说道。”现在你说啥,他们都不会听进去的。他们一心想回城。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你们说咋办?“高福海厉声逼问。朱、李不作声了。高福海喘着,而且气着,呆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吩咐马桂花,马上给镇上打个电话,把这新情况报告给他们,并请示他们怎么办,最好请他们赶紧给各单位下死命令,让各单位派人到各交通道口拦截本单位后续还没出发的知青,”请他们千万别再往冈古拉来凑这份热闹了。“高福海恨恨地叫道,好像马桂花就是各单位那些还没出发的知青似的。马桂花愣怔了一下忙说:”这么重要的事,还是您自己跟镇领导说吧。我怕我……“高福海瞪她一眼道:”我懒得跟他们说话。这点事你都办不了,还有多大能耐?啊?“马桂花不敢再还嘴,只得乖乖地回场部去打电话了。这时,韩起科上前跟高福海提议道:”请别人打电话怕已经来不及了。还是我们自己派人上各道口去堵截。尤其是丫儿塔方向,来的人最多。可以请那些退伍军人出动,都穿上退伍前的军服,到道口去做那些知青的工作。解放军威望高,可能会起作用的。哪怕能减少一半的人进场部,咱们这儿的压力也会少多了……“

“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怎么的?你把一半的人堵在场部外头,就算完事了?那戈壁滩上有你的招待所还是有你的家属院、大食堂?将来这些人冻死在场部外头的露天地里,就不是一件事了?你这是打的啥算盘?!出的啥馊主意?!”高福海训完了韩起科,让一名警卫把一直在门外待着的范东等人叫了进来,让他们赶紧通知全体小分队队员,到场部他的办公室集合。

“­干­啥呢?您不是已经宣布解散小分队了吗?”范东故意问道。

“范东!”高福海大声喝斥道。

范东似仍不甘心,对高福海说道:“如果您真觉得小分队在这关键时候还有点用,那就索­性­把起科的职务也恢复了吧。古话说,临阵换将,兵家大忌。”

“范东!”高福海又大喝一声。

“高场长,我知道我不该再多嘴,但有句话我还是得当着所有在场领导的面说,在冈古拉没有比起科更听领导的话,更踏实肯­干­的了。他也许会给您出些馊主意,但是……但是……”没等范东把“但是”后面的话说出来,高福海已经倒背起手,带着朱、李等人向外走去了;快走到地窝子的口口子跟前了,忽然转身问韩起科:“是张建国那小子带人打了赵光?”韩起科说:“这事还得查实。”高福海说:“你赶紧把张建国给我交出来。”韩起科说:“俗话说,一个巴掌不响。这个架到底怎么打起来的,真还得问问双方当事人……”高福海却说道:“别跟我磨嘴皮子了。赶紧把张建国给我交出来。否则,不会有你的好。

“然后,丢下两个持枪警卫,让他俩守住这地窝子,在韩起科交出张建国之前,不得让他随意离开这地窝子一步。

发生“黑地事件”后

长途电话真是难要。一直要了一个多小时,马桂花才总算要通了镇政府总机,并最后要通了宋振和。宋振和耐着­性­子听马桂花把情况说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让她立即去把高福海找来说话。马桂花犹豫了一下,看看在一旁紧着对她摆手的高福海,只得说:“高……高场长病了……”宋振和口气强硬地说:“只要还没死,你都把他给我找来说话。告诉他,我这儿有重要的中央­精­神要给他传达。”马桂花立即对宋振和说道:“那好。您先别挂电话,我这就去找。”然后捂住送话器,低声把宋振和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高福海。高福海迟疑了一下,又故意待了几分钟,才拿起电话说:“宋镇长,找我?”宋振和连寒暄和挖苦的话都没说,直接就告诉高福海,中央的确派人来过问这一百多名退伍军人情况了,也已经知道这一万多名知青和支边青年的最新动向了。中央的口径是,各级组织必须尽最大努力,保证这一万多名知青不出一点事。至于退伍军人一事……ァ巴宋榫人还有啥事儿?顾卓群不是已经给你们打了个报告么?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

中央还冲什么退伍军人事件,往这儿派人?!这不是给我们这些在基层工作的人添乱嘛!“

高福海不高兴地嘀咕道。

“你又在胡说些啥呢?都把牢­骚­发到谁头上去了?你高福海还有啥牢­骚­可发底?退伍军人这事儿,还不都是你闹底咧?!捅出这么大底一个窟窿,你说没事就没事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宋振和还从来没这么跟高福海发过火。高福海果然不作声了。这时闻讯赶来的张书记从宋振和手里把电话拿了过去,通报,据气象台预报,明后两天可能有雪,还可能是大雪,雪后普遍降温。降温幅度还相当大,可能会降到零下二十五六摄氏度左右。如果不能赶在大雪降温前及时疏散这一万多知青,后果就真的很难预料了。镇政府马上派人赶往冈古拉,协助高福海做好这疏散工作。“但是,万一赶不及,这疏散工作就完全得靠你自己了。老高啊,过去,我们之间产生过一些误会。有些剩余问题看来还没能得到及时的解决和处置。我想,这些都不会影响我们对当前这件事的处理的。老同志了┞铩…人命关天啊……”张书记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不说那些狗屁话了!”高福海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的生硬和粗暴,把一直在一旁­干­待着的马桂花吓了一大跳。十年前,张书记那会儿还没到哈拉努里来当书记,只是县机关的一个普通秘书。那年,省地县三级组织决定再一次推荐高福海评选省劳模,派这位县委的主要笔杆子“张秘书”来冈古拉整理高福海的先进事迹。“张秘书”在收集整理材料的过程中,发现冈古拉有严重的“瞒报黑地”现象。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多年来,冈古拉私自开垦和种植了数十公顷耕地,没有上报。作为一个省劳模,瞒产瞒地,当然是极严重的问题。高福海忙向“张秘书”解释这些黑地的来历。他说,当时,因为各地闹“自然灾害”,但上面又不让下边减低单产指标。考虑到,秋后按这种不现实的单产指标上调粮食的话,冈古拉一多半的人就吃不上饭了。为了“临时解决本场职工­干­部的吃饭问题”,场党委才决定允许大伙在房前屋后种一点土豆苞谷之类的东西,以补充口粮的不足部分……ァ案叱〕ぃ我是刨土坷垃长大的。你瞒谁,也瞒不住我啊。房前屋后刨点地,能刨出几十公顷来?你把我当谁了?要不,咱们上一家家的房前屋后去丈量?你全场房前屋后这点边角地,撑死了,我给你这个数。”他说着伸出一个巴掌,来回翻倒了一下,表示“十公顷”。接着又说道,“那,还有六七十公顷呢?不会在各家各户的床上搁着吧?你们冈古拉小家小户的床也没那么大吧?”“张秘书”那会儿年轻气盛,说话做事,都跟扛完麦捆,留在汗衫肩膀头上的麦芒尖尖似的,扎得人浑身不自在。高福海只得承认,确实私下开了几大块完整的“黑地”种土豆了。但收下的土豆,也确实全当口粮按人头分到了全场职工嘴里去了。他说他记着账哩。你们可以查。我个人要多吃多占了一斤粮食,私分了一分卖粮款,就开除我党籍。“张秘书”让他把账本拿来,一一查清,记下数字,带回县里。两个月后,高福海就收到了一份通报批评,党内记过处分,责成他在当年的三级­干­部会上做公开检讨。从此以后,上头再也没有推荐过他去当劳模。他因此再也没当过劳模。这一点,高福海当然感到心疼,但还不是让他最痛心的。让他最痛心的是,县里做出决定,要他把私种黑地三年来收获的土豆,按十斤折一斤的算法,换算成麦子,全补交国库。冈古拉本来种麦子就不多,产量也不高。这么一来,在后三年里,冈古拉的人除了娃娃和病号,几乎全靠苞谷粉过日子了。全年,只在大年三十和五一劳动节八一建军节,每家视人口多少,发三到五斤白面,包一顿饺子,蒸一屉白面馍馍,让全家人高兴一回。而那种高兴,激动,几乎又都凝固在一种让人心碎的静默中。当爷爷把第一个白面馍从热气腾腾的笼屉里拿给他最喜欢的小孙子的时候,全家人居然都会颤栗起来,那种从心底里涌出的喜悦,会让一个人几近崩溃而处于完全不知所措的境地……而第二天,在场部的商店门口,却总会有一些老职工,见到高福海,真心诚意地感谢他,感谢场党委,让他们过上了一个能有白面吃的节日。这时候,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的一个大嘴巴,再躲到哪儿,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当年秋后,他又下令开了几块“黑地”,索­性­将它们全种上麦子,并把收下的这些麦子全贴补到职工的口粮里。镇里县里知道后,居然也没把他怎么样。他们知道他跟他们犯上倔了。较上劲了。不再追究,并不是说那会儿政策已经变了,只是种黑地的单位和人太多,法不责众。那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当然,也就更不能给他“省劳模”称号了。他也逐渐地疏远了这方面的关系和冷淡了这方面的追求。只是每到五一劳动节前后,上头照例召集劳模们举行一些公开的宣传表彰活动,他或从报上见到,或从广播里听到,回想起当年的荣耀和喧哗,心里多少仍会有些郁闷和不平。后来,“张秘书”调到哈拉努里当副镇长。从副镇长到副书记,从副书记到这一回的临时党委书记,他俩从表面上看,相处得还挺好。每年入冬前,高福海都会托人给张书记捎一车最好的土豆去,再捎十五公斤最好的­肉­苁蓉­干­和几十斤黄羊­肉­。(冈古拉的大沙包上出产品质极好的野生­肉­苁蓉。这玩意儿,外观和颜­色­都像发育完好的男人­棒­­棒­。数伏天,它们就那么一根根凸出在滚烫的茫茫大戈壁的沙包地上,显示着它那几乎可以说是无可压抑的生命力。据中医大夫说,它是一种极好的壮阳药物。)但谁都说,从发生“黑地事件”后,高福海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外表看,越来越情绪化,越来越不讲自制;而从内心来说,却一天比一天压抑,一天比一天不愿意走出冈古拉,不愿去接触外头的人,越来越把自己“封闭”在这片完全属于他的高地上了……

他们想到了要“逃命”

知青们如期集结了。所有该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但仍没有阻挡住他们杂乱而异常顽强的脚步。同时,大雪也提前到来了……

……知青们如期集结了。所有该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但仍没能阻挡住他们杂乱而异常顽强的脚步。大雪甚至提前到来。只是最吓人的“大风降温”,暂时还没见踪影。下雪前的那个下午,整个气温还上升了好几度,风不动树不摇,灰沉沉的天空呆滞得就像场部邮政代办所小院里扔着的那辆破中巴车外壳儿。知青们一进场部,高福海就让场广播站反复播出寒流即将袭击冈古拉地区的预报,并出动所有的机关­干­部和小分队队员,在各知青群体头头们的协助下,往办公室、家属院、学校、库房、残破的地窝子里安置他们。先安置带娃娃的女知青,再安置病弱知青,最后把场部附近几个连队所有能待人的地方,包括菜窖、果品窖、羊圈牛棚马号全部腾出,也只容纳了五千来人。(猪圈实在太脏了,高福海没让人把知青往那儿安置。)这就是说,按最低的估算,也得有七千多人,今晚将要在露天地里过夜。这当然是非常危险的。能把树冻裂的夜晚,人咋能受得了?!高福海在高音喇叭里反复劝说那些可能要在露天地里过夜的知青,尽快撤离冈古拉,即便先就近疏散到老乡公社牧场,也要找个地方躲一躲即将袭来的这场寒流。但是,感受着还在回暖的天气,星空晴朗闪烁,企盼着返城回家的浪漫温馨,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高音喇叭里发出的这“大风降温”警报。大部分知青表示,就是死,也要在冈古拉等着见“中央来的代表”。这个情况报到省委后,省委立即和已经到达省城的“中央来人”商量,改变中央工作组的行程,决定暂不去冈古拉了,改在哈拉努里镇接见知青和他们的代表。请知青立即争取时间,抢在寒流到来前,离开冈古拉。

省委省政府也将组织大批车辆去半道上接运他们去哈拉努里镇。省委还通知民航,立即出动一架苏制伊尔十四飞机,把一名省委领导火速送到冈古拉,向知青们宣布“中央工作组”的这个决定和省委的应急措施。知青们这才开始相信,中央代表不会到冈古拉来了;也才开始相信,在突然转暖的天气背后,等待他们的,确确实实有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祸的万世大劫难……オテ涫嫡庑┲青也都在哈拉努里生活了这么些年了。只要冷静下来,他们是应该懂得,隆冬季节,天气突然不寻常地转暖,一般来说,总是预示着一场极残酷的寒流即将到来。既然中央来人已经答应在哈拉努里接见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死赖在冈古拉呢?返航的伊尔十四把因一路劳累而迸发各种疾患,又发起高烧的十几个知青先行带走。几十分钟后,一部分知青也开始从陆上撤退。这时,天气还在继续回暖。进出场部的那条大车路上的积雪,在无数车马人的踩辗之下,居然极罕见地化解了。路面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冬日泛浆现象。雪水掺和着黏稠的泥浆,不断地有车马被陷在了路面上。没要得了多大会儿工夫,道路完全被堵上了。队伍撤退的步伐被迫停顿了下来。

“……告别狂热荒唐的青春年华,告别理想幻灭后的心灵火花,告别清醒时的绝望天涯,告别所有可以也应该告别的那一切豪言壮语,在向期盼的未来走去以前,最后再回过头来细细地看一看啊,看一看我亲爱的荒原,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华……”队伍中的数千知青,高举着早就准备好的横幅标语:“我们要见中央来的亲人”、“我们要回生我养我的故乡”,静静地唱着他们自己编创的“知青之歌”。

也有少数人坚持着不走。他们对大伙说,从冈古拉到哈拉努里,中间横着一块方圆好几百公里大的荒原哩。你能顶着这即将到来的狂风大雪,走出这片茫茫荒原吗?与其在“撤退逃跑”中丧命,还不如冻死在冈古拉,以向世人表示我们一定要返城的决心。他们狂呼乱叫,“中央工作组就在冈古拉!”“冈古拉领导把北京方面的人藏起来了!”“坚持啊。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最后的胜利就在这最后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实这少数人心里已经非常清楚,冈古拉没有中央工作组。这时,惟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撤走这一万多条生命。但他们不愿意公开说出“撤”这个字来,更不愿意在公众面前承认,这时最需要做的事,是组织大家“逃命”。我这一生,经历过多次类似这样的群众场面。理­性­的。非理­性­的。理­性­和非理­性­茭织的。从理­性­走向非理­性­的。从非理­性­走向集体毁灭的……我们必须承认,历史的前行不能没有“群众场面”。也不可能把每一个群众场面始终控制在理­性­的轨道上。如何正确对待“群众场面”,始终是考验一个政治家、考验一个领袖人物的良心和意志、信念和实践能力的试金石。但在很多次“群众场面”中,我痛感,总会有这样一些极少数的人,混在群众之中,在群众场面即将失去理智的关键时刻,以“群众领袖”自居,不惜拿大多数人的生命来做一己前程的基石,可以说是昧着良心地蓄意把火热的场面最终推导进毁灭的深渊。

不一会儿,歌声停止了。这些被堵在大路上的人群开始像活火山口里的岩浆一样,一部分在激烈地翻腾冒泡,不时发出尖厉的啸叫声和滚滚浓烟;另一部分则依然保持着可怕的灸人的沉默。而最后的爆发,显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就在这时候,有人又叫了一声:“下雪了!”紧接着,更多的人都感到自己的脸颊额头都被冰冷的东西灼着了。他们也叫喊了起来:“下雪了!”“下雪了!”随着叫喊声此起彼伏,漆黑一片的天空上果不其然纷纷扬扬地往下坠落更多的雪花。人群再次­骚­动了。这时,那几个喊叫得最为厉害的人便带着一部分人向外冲去。他们实际的目的是要赶在雪下大以前,走出冈古拉。这时他们想到了要“逃命”。

一场无法收拾的大灾难

但他们嘴里还在喊着最激进的口号:“走啊,去找中央工作组!”如果真的让他们带走这部分人,开始无目的地“逃窜”,其他人也会慌乱起来,向四下里一分散,势必酿成一场无法收拾的大灾难。这冰冷的夜晚,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原,这寒风凛冽的丛林,还有迷宫般向荒原腹地延伸的大­干­沟……那么,到明天天亮时分,您就四处去收尸吧……这么说,绝对不是在故弄玄虚,耸人听闻。别说现在天还没大亮,就是大亮了,只要你不是从小生长在冈古拉的,从小不是经常在这片荒野和戈壁上出没的,谁也没这个可能走出这片荒野戈壁。所以,当年设在冈古拉的监狱、劳改队,都不建围墙。甚至连铁丝网都不用拉。为什么?用不着啊。并不是这儿的犯人特别老实,都不想外逃,而是外逃的几乎没有一例成功的。不是渴死冻死饿死晒死或被狼群咬死在半道上,就是无奈之中,只得半死不活地挣扎着重新爬回大路上,在那儿垂头丧气地奄奄一息地等着来追逃的狱警,把自己拖回劳改分队……ザ杂诳赡芊⑸的“队伍溃散”局面,经验老到的高福海自然早已顾虑到了。他把两个连的武装值班民兵和小分队的全体成员都部署到了大车路的两侧,防止被堵在路上的知青向荒原上“溃散”。并且还做通了本场一些北京上海知青的工作,让他们顾全大局,去说服其他地方来的知青,此刻保持镇静,听从冈古拉领导的统一指挥。这些措施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但毕竟难以维持长久,必须尽快疏通被堵的道路,让队伍走动起来,才能解决人群的焦躁和焦虑,才能防止由这种焦躁和焦虑可能引发的任何“爆炸局面”。

要疏通道路,就得改善道路泥泞的现状。改变泥泞的现状,通常的办法用砂石料垫路。但砂石料垫路,得用车辆去拉运。这会儿上哪儿找那么些卡车?就算能找来这么些车,这样的耗费,也不是高福海承担得起的。因为,从目前的情况看,至少要垫七八公里路面。而一卡车的砂石料卸下来,只能垫一两米两三米的路面。七八公里这得多少车砂石料?!!!这得花多少钱多少时间啊!!!但是,路必须垫起。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事情。这时,高福海想到了麦草。麦草不用化钱买,是自家现成的东西。麦草轻,是人都能抱得动。可以发动全场­干­部职工,甚至发动这些知青,去抱,去背,去驮,去搂,甚至还可以一面铺路,一面往前走。只要铺出这个七八公里,再往前去,那儿的路就有戈壁石在打底,基本不用再担心发生陷车陷马等让人恼火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高福海十分兴奋,立即在高音喇叭里向全场下达了搬运麦草垫路的命令。但命令下达不到一个小时,有人慌急慌忙地赶来报告说,有人在煽动老职工,反对动用这些麦草铺路。十几辆运麦草的车已经被他们拦截在大路上。双方嚷嚷着,几乎都要抄家伙打架了。

“是谁在捣乱?啊?是哪个混蛋东西?”高福海吼叫道。

“是……是……”来报告情况的人吞吞吐吐地,不敢明说。

“嚼烂你舌头了?”高福海焦急地催促道。

“是……是韩分队长……”那人说道。

“韩起科?!”オナ堑模韩起科反对动用麦草。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说,这点麦草是冈古拉畜群过冬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也动不得。尤其是到开春时分,越冬饲草基本吃光了,那时又正值母羊产羔的关键时刻,如果再遭遇一场倒春寒,补不上饲料,不仅母羊小羊要死,其他牲口也会大批大批地因冻饿而倒毙。而农场的经济收入主要来自畜牧业。畜群死亡,对于农场来说,就等于银行倒闭,就等于给全场­干­部发不了工资,等于场部卫生队没法进药,冈古拉的老人小孩生了病就没法抢救。而冈古拉已经有一年多没给大伙发工资了。再这么拖欠下去,怎么面对全场的­干­部职工?老话常说,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人哄牲口一时,牲口得哄人三年。这就是说,农业生产遭受重创,搞得好,一年后便可恢复元气,而畜牧业遭受重创,至少也得花三四年时间才能慢慢恢复起元气。而冈古拉又是一个经常发生倒春寒的地方。在这儿,一旦发生倒春寒,人们都用什么来给牲口补饲,来挽救畜群的­性­命呢?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麦草。オジ吒:A⒓慈萌税押起科这狗屁孩子叫到他家。“你想­干­啥?”他指着韩起科的鼻子问。

“场长……”韩起科刚想解释,高福海跳起来吼道:“现在要救这些知青的命!你知道不?

“”我们的畜群咋办?“韩起科问。”你狗日的怎么那么混?是人重要,还是牲口重要?“

“冈古拉的人算不算人?”韩起科再问。“这些知青支边青年也是冈古拉和哈拉努里的人嘛!”高福海大声说道。“他们现在不是了。他们要走了。他们要离开冈古拉,离开哈拉努里了。他们不愿做这儿的老百姓了。他们心里没有我们冈古拉,我们为什么要用冈古拉老百姓的命去换这样一群死活也闹着要离开这儿的人的命?为什么?”韩起科的眼睛里突然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为什么?这是命令!”高福海再次大声吼叫。

“命令?这些下命令的人太可笑了……”韩起科苍白起脸­色­,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说谁可笑?”

“我说这命令可笑!”

“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这命令太可笑了!”

严重的“伤害知青事故”

“啪”地一声巨响,高福海胀红了脸,用尽全力,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韩起科一个大嘴巴子。所有在场的人——马桂花,范东,张建国、孟在军,还有通信班的两个小战士,全愣怔住了。韩起科似乎已经料想会有这结局的,只是略略地摇晃了一下,木木地看了看高福海,甚至都没有去摸一下立刻肿起的脸颊,然后……然后,就转过身,慢慢地向大门外走去了。他不想说任何话了。他知道,说也无用。

“韩起科!”高福海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了一声。

“……”他站住了。一动不动。但只是用背对着高福海。

“你咋回事?啊?”高福海大步走到他面前,问。“到底咋回事?啊?中央和省委的命令。

一万两千条人命。你想啥呢?你脑袋瓜里是进虫子了,还是进水了?“

“……”韩起科不作声。

这时,高福海突然抓住韩起科的胳膊,用力一拉,让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而后对他低声说道:“他们要走,是因为我们没把冈古拉搞好,是我们没本事……明白吗?别再跟人置这个气了。他们本来就不属于冈古拉。让他们走吧!明白不?千万别再截留拉运麦草的车子了。啊?”

听到从来不会低头认错的高福海,居然说出这样近似恳求的话来,韩起科心里一下涌起一股酸热,抬起头认真地看了高福海一眼,脸一下胀得通红,整个人都发愣了似的呆站了一会儿,而后突然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大步走出高福海大屋。高福海以为自己已经把他说服了,还真松下了一口气。因为他太清楚了,这狗屁孩子要真犯起倔来,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大约只过了几十分钟,又有人冲也似的跑过来,大声报告道,不好了,韩分队长把麦草点着了,大火烧起来了……ジ吒:D源一蒙,也一惊,忙问:“谁……谁点着了麦草?”

那人刷白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是韩分队长啊。真不知道他到底咋弄的。他还往麦草上洒煤油。洒……洒……洒了煤油啊……”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双脚直跳,两行眼泪同时便哗哗地直往下流淌。

是的,韩起科走出高福海家门后,就去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刚铺起的麦草路。他听完高福海的解释,确实点了一下头。但他的这个“点头”,并不表明他赞同高福海的观点。其实那会儿,他似听非听着,一边在听高福海说,一边却在跟自己的内心商量着什么。经过这几天的思考,他要做一个最后的判断,下一个最后的决心。这个“点头”,其实是在跟自己点头。

表明他的思考结束了,可以产生一个最后的判断了。这个最后的判断,滋生了一种最后的绝望。这个最后的绝望产生了一个最后的决心。这个绝望,这个决心,催成一个最后的行动:他要烧掉这条麦草路。走出高家后,他在雪地上默默地站了会儿。这时候气温已经开始下降,风势也逐渐转大。他觉得浑身燥热,解开最后几粒大衣扣子,上库房里找出一大桶煤油,向铺路的人群走去。一边走,一边向刚铺起来的那七八百米麦草路上洒煤油。大伙起先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后来见他点火烧着了这条路,都傻呆着了。他又往好几辆驮运麦草的大车上洒了煤油,然后,用一卷同样蘸过煤油的旧报纸,把大车上的麦草引燃。火势借着风势,风势和火势又催赶着惊吓了的马匹;马匹们拉着着了火的大车,在几千名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狂奔乱跑,就像十几个在人群中正在连锁爆炸,又在迅速游走移动的火药桶。这样燃起的一场大火,引发的一场混乱,没法不产生巨大的祸害。事后统计,一共烧坏、踩坏、摔坏三十七人。其中有十九名是各单位来的知青。八男,十一女。还有两个知青的娃娃;其余为本场职工家属娃娃,伤势也都比较严重,造成了一起当时全国最严重的“伤害知青事故”。

当天,这事故就报到了北京。最高方面立即下达了三点指示:一、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伤员,特别是要确保受伤的知青和他们的孩子一个不死。二、查清事故原因和责任者。从快从重惩办肇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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