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一听,登时惊呆了。林永忠脱口惊呼道:“他、他是司马大人?”
温开点头:“我说这死者身上怎么会有刺史府的令牌。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葛斌怎么会在五平……”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江州司马,官秩四品,可以说是封疆大吏,竟会死在这小小的客栈之中,这内中的缘由耐人寻味啊!”说着,他蹲下身仔细地验看葛斌的伤口,良久才道,“是被钝器击中后脑而亡。”
温开道:“与黄文越一模一样!”
狄公抬起头来:“哦?”温开道:“是的。后脑被重物击碎,连尸体的倒向都是一致的。”
狄公点点头道:“元芳,你来看一看。”
李元芳快步走过来,仔细验看着伤口,半晌,他抬起头来想了想道:“大人,应该是铁椎一类的凶器。凶手不会武功,但却是天生神力,这一点,从他的发力就能够看得出。”说着,他比划着道,“凶手定是藏在死者背后,高高举起铁椎,死者要逃,凶手抡动铁椎狠狠地砸了下去。”
狄公点点头:“不错,看屋中的位置,应该是这样的。”
李元芳道:“如果凶手是习武之人或是职业杀手,则根本不会使用如此笨重的武器,更不会发出这样的拙力。您知道,脑袋是身体最坚硬的部分,因此,专业杀手杀人,是绝不会选择头部的。”
狄公道:“不错。”李元芳接着道:“而这个凶手所用的武器笨重无比,至少在五十到八十斤之间,而且,是用尽全力狠狠砸下,这才致使死者的后脑深深凹陷。以此推断,凶手绝非职业杀手,也不是习武之人。但此人力大无穷,一柄七八十斤的铁椎,普通人连提起来都很困难,就更不用说将之作为武器了。”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四下巡视了一遍道:“昨夜,店里是何人值宿?”
店小二赶忙跑过来:“是小的。”
狄公问:“昨夜店门是何时关闭的?”
店小二道:“亥时关闭。”
狄公道:“死者是何时回店?”
店小二道:“大约子时左右,是小人给他开的门。”
狄公点点头:“在这之前,还有什么人来过?”
店小二想了想道:“大约戌时三刻,有个穿黑斗篷的人来到店中,要找这位葛先生。”
狄公猛地抬起头,目光望向温开。温开倒吸一口凉气道:“黄文越被杀之前,馆丞也曾说过,看到了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前来找他。”
狄公问:“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店小二道:“他身穿的斗篷风帽很长,看不见脸。小人告诉他葛先生没在,他不相信;小人没办法,只能带他到楼上去看,房门锁着,他这才离开了。”
狄公道:“你是说他离开了?”
店小二道:“正是。”
狄公沉思了片刻,道:“死者是子时左右回到店中?”
店小二道:“是,大约是子时二刻吧。”
狄公道:“他回来后,你听到房中有什么动静?”
店小二想了想道:“没有。”
狄公道:“好了,你去吧。”店小二退了出去。
狄公环顾四周,慢慢地道:“昨天夜里葛斌回到房中,凶手已在屋内等候了。”
林永忠道:“可先生,刚刚小二说那个穿黑斗篷的人离开了呀。”
狄公笑了笑:“应该说,凶手不是一个人。”
温开、林永忠惊呆了:“什么?”
狄公道:“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狄公将他的推断描绘了一遍——
深夜,平阳客栈中静悄悄的,小二趴在柜台上打盹儿。黑斗篷走到柜台前,轻轻咳嗽了一声,小二一惊抬起头来:“客官,您是住店,还是找人?”
黑斗篷道:“从江州来的葛先生住在哪个房间?”
小二道:“天字第一号。葛先生现在不在。”
黑斗篷道:“胡说。”
小二道:“真的不在。”
黑斗篷道:“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你便是欺骗于我。”
小二道:“好,好,我带您去他的房间,您跟我来。”说着,他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带着黑斗篷向楼上走去。店门外人影一闪,另一个黑斗篷手拿铁椎飞快地蹿进店内,转眼间便躲藏在黑暗之中。
小二带着黑斗篷走下楼来,道:“您看,他是不是不在?”
黑斗篷不再说话,快步走出店去。小二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门边,上板打烊。此时,潜进店里的另一个黑斗篷从黑暗中飞步而出,经由小二身后,轻轻地走上楼去。
狄公道:“凶手上演了这样一出双簧,使自己安然地潜入了葛斌的房间。”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无懈可击,应该说是唯一的一种解释。”
温开道:“事情原来是这样。”
林永忠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狄公道:“葛斌回到房中,点燃桌上的风灯,黑斗篷从身后出现,以铁椎重击他的后脑,立时致其死命。”
温开道:“先生,可、可葛斌为什么要到五平来呢?”
狄公道:“当然与黄文越之死有关。而且,我敢断言,他一定是来见薛青麟的。”
温开吃了一惊:“哦?可、可先生,说黄文越与薛青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点可以肯定;而葛斌却不同,他并不认得薛青麟呀。”
狄公笑了:“温开呀,你的结论下得太早了。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如果说黄文越之死代表本案的开始,那么,葛斌的死绝不意味着结束。”
温开愣住了。狄公道:“永忠,你立刻撒出手下的衙役捕快,遍查全城各家饭店、客栈,只要查到有薛青麟或者葛斌的消息,立刻回报。”
林永忠道:“好。”
狄公道:“温开,你马上命人回江州,取来十年内所有的官档和籍史,我想,从那里面会找到一些我们想知道的东西。”
平南侯府正堂上,薛青麟与师爷张义低声说着话。张义道:“侯爷,给洛阳梁王的书信已经派人发出,想不日即有回报。”
薛青麟点点头:“好,姓狄的那边有什么动静?”
张义道:“监视的弟兄们说,昨夜林永忠引着一个人进了狄府。过了一会儿,林永忠回到县里,那个人就留宿在姓狄的家中。”
薛青麟问:“哦?那锦娘呢?”
张义道:“没有看见她出来。”
薛青麟深吸一口气道:“锦娘的事要尽快解决,否则,大事不妙!张义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张义一惊:“哦?”
薛青麟道:“现在还说不好,只是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哦,对了,昨夜吩咐你的那件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张义道:“请侯爷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薛青麟点点头:“好极了!看来我们很快便知分晓。”
后堂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薛青麟冲张义使了个眼色,张义快步走出堂去。小云带着两名丫鬟走进来,丫鬟将茶碗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小云走到薛青麟身旁,搂住他撒娇道:“昨天夜里又到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薛青麟微笑着站起身道:“来了几个朋友,大家聊一聊。”
小云撇了撇嘴:“才怪。”
薛青麟笑道:“真的,不骗你。”
小云问道:“那个锦娘怎么样了?”
薛青麟长叹一声:“跑了。”
小云笑道:“没想到逐年打雁,却让雁啄了眼。你这个风流薛小侯从没想到过,也会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吧!”
薛青麟无奈地笑了。小云道:“你对她那么好,谁想到最后还是跑了。”
薛青麟笑着拍了拍小云的脸蛋,轻声道:“还是你好。从今以后,我就只有你一个女人。”
小云笑道:“算了吧你,说这等不着边际的话,也就是哄我高兴罢了。你薛青麟要是没有女人,就不是你了。”
薛青麟一把将小云搂进怀里,轻轻吻了一下道:“我答应你,不管有多少女人,你永远是第一。”
小云笑出声来,一把推开薛青麟:“行了吧,净说好听的,你不把我扔了,我就烧高香了。”
张义走进来,小声道:“侯爷,冯万春、张贤拱和吴顺三位先生求见。”
薛青麟一愣。小云道:“我走了,你忙吧。”薛青麟点了点头。小云快步向后堂走去。
门声一响,昨天夜里悦来客栈中另外三个人快步走了进来,脸色异常惊慌。薛青麟迎上前来:“大哥,怎么了?”
冯万春轻声道:“葛斌昨天夜里被人杀了!”
薛青麟一声惊叫:“什么?”
冯万春道:“刚刚我们到平阳客栈,发现客栈已被公门中人所围,细问之下才知道,葛斌被杀了!”
薛青麟倒抽了一口凉气,连退两步。冯万春道:“先是六弟黄文越,现在又是四弟葛斌。老五,我们的处境不妙啊!看来,这一次他们是有备而来。”
薛青麟牙关一咬:“大哥,我让张义陪你们立刻赶回客栈,收拾好行囊,搬到我这里来。我就不相信,凭小弟在五平县的势力,会怕了这些孤魂野鬼!”
冯万春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但是五弟,事不宜迟,一定要尽快找出他们,否则,你我寝食难安呀!”
薛青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放心吧,很快便有分晓!”
繁华的洛阳城,城关高耸,雉堞连云。街道上人流川涌,喧嚣异常。一骑马飞奔着冲进南门,马上的正是狄春。他高声呼喝:“闪!闪!”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向两旁闪避,狄春狂鞭坐骑,绝尘而去,转眼便到了门下省正堂(鸾台)。
张柬之正坐在公案后。狄春快步走进堂内,双膝跪倒:“张阁老。”
张柬之一惊,站起身快步走到狄春跟前,将他搀起来:“狄春,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狄公出了什么事情?”
狄春笑道:“阁老请放心,我们老爷一切安好。”
张柬之舒了口气:“看你这急匆匆的样子,是不是狄公有事交办?”
狄春笑道:“难怪老爷常说张阁老是他的知己,果真不差,一猜便中。”说着,他从身上的招文袋中拿出一封信和一份奏折递了过去:“这封书信是给您的;这份奏折老爷请您代为转呈皇帝。”
张柬之接过书信,拆开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好,我马上进宫。”
上阳宫御书房里,武则天坐在龙书案后,静静地翻阅着奏章。一名女官快步走进来禀道:“陛下,梁王殿下现在殿外候旨。”
武则天点了点头道:“叫他进来。”女官高声传旨:“有请梁王殿下!”
武则天长长吁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脚步声响起,武三思快步走进殿内:“陛下。”
武则天“嗯”了一声:“三思,有什么事吗?”
武三思顿了顿道:“啊,昨日吏部接到江州刺史温开的官塘,原五平县令黄文越离任后,在馆驿中被杀。”
武则天道:“哦?五平县令?”
武三思点点头:“正是。”
武则天徐徐站起身道:“案子破了吗?”
武三思道:“还没有。”
武则天走下龙陛,来到武三思跟前,停住脚步,双目静静地望着他。武三思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武则天笑了笑,漫声道:“此事由吏部会同地方官员处置也就是了,似乎不必上呈朕知吧。”
武三思赶忙道:“啊,是,是呀。不过,臣想,黄文越堂堂县尊,朝廷七品,如此离奇死去,颇为不同寻常。”
武则天问道:“那你的意思呢?”
武三思道:“臣以为,朝中当派遣阁臣宰辅前往江州,处置此事。”
武则天慢慢转过身来:“有这个必要吗?”
武三思想了想道:“陛下,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则天道:“说吧。”
武三思道:“十年前,黄国公李霭谋逆一案,想来陛下还记得吧?”
武则天的双眉猛地一扬:“当然记得。怎么?”
武三思道:“这个五平县令黄文越,就是曾为此案出过大力之人呀!”
武则天一惊:“哦?”
武三思压低声音道:“正是。这个黄文越一非进士出身,二非鸿辞之士,以布衣的身份一跃而晋为县尊,就是因为黄国公案的缘故。”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缓缓踱了起来:“三思,你究竟想说什么?”
武三思轻声道:“陛下,以臣看来,黄文越之死不简单啊!”
武则天问:“什么意思?”
武三思道:“此案会不会是那些李氏余孽兴风作浪,又起波澜,挟私怨,而仇杀黄文越?”
武则天停住脚步,静静地思索着,良久,点了点头道:“那么,以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武三思道:“刚刚臣已经说过了,派重臣前往江州查察此案。”
武则天道:“何人为宜?”
武三思看了看武则天的脸色,轻声道:“狄仁杰去朝也有一年了吧……”
武则天猛地抬起头来。武三思道:“有一位朋友刚从江州治下的五平县回来,他说,在县中看到了一个人,似乎,似乎……”
武则天的目光电一般望向他:“似乎什么?”
武三思道:“似乎是狄仁杰。”他仔细地观察着武则天的表情。
武则天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想不到,你竟会关怀起狄怀英来了,也真可算得是奇事一件。”
武三思一脸尴尬,说道:“啊,臣只是以为,狄公素以断案著称,如果此案由他负责处置,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武则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前走去。武三思惴惴不安地随后跟上。武则天道:“三思啊,如果朕所记不错的话,今天的太阳应该还是从东方升起的吧?”
武三思愣住了:“啊,陛下的意思是?”
武则天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武三思道:“举荐狄怀英的话,竟从你的口中说出,朕是不是听错了?”
武三思大为狼狈,自我解嘲道:“陛下,臣不过是效春秋祁奚之故事。”
武则天笑了笑:“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可以说是旷世经典,千古美谈。可你所效恐怕不是祁奚,而是楚王啊!”
武三思听罢,登时大惊失色:“陛下,此言是从何说起呀?”
武则天冷笑一声道:“周天子有九鼎,楚王问之,其意不在周王之鼎,而在天下呀!”
武三思惶恐不已:“陛下,臣万死不敢如此造次,请陛下明察!”
武则天冷冷地道:“假黄文越之事,问狄怀英下落。哼,内藏奸诈,其心可诛!”
“扑通”一声,武三思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陛下,臣不敢。臣不敢!”
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道:“狄怀英奉命致仕,回并州休养,怎么会出现在五平县?”
武三思道:“是,是。臣滥言多口,望陛下恕罪。”
武则天道:“起来吧。”
武三思颤抖着站起身来。武则天道:“今后做事,要老老实实,不要动不动就耍这等妇人之智。明白吗?”
武三思连说了几个“是”。武则天道:“你说一位朋友看到了狄怀英,这位朋友是谁呀?”
武三思支吾着:“啊,是,是……”
武则天道:“是薛青麟吧?”
武三思暗吃一惊,抬起头来。武则天的目光异常冷峻:“嗯?朕说得不错吧?”
武三思颤抖着,轻声道:“正、正是。平南侯薛青麟与闲居五平县的一位狄姓老者发生了一些纠扰,因此请臣代为打听此人的出处。”
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身为宰辅,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平南侯,在天子面前行奸使诈,巧言试探,其中不会是有什么隐情吧?”
武三思吓得再一次跪倒在地:“是臣糊涂!平南侯薛青麟命人传书微臣,请臣无论如何要帮忙查问,因此,臣才做下如此混妄之事。求陛下恕罪!”
武则天厉声道:“这个薛青麟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倚仗朕对他的宠信,骄横跋扈,搅扰地方。江州的几任刺史多曾具表参奏,朕都念其勋劳,下旨宽免。想不到而今竟变本加厉,妄干朝事,真真是岂有此理!”
武三思轻声道:“陛下,臣也是看在薛青麟曾有大功于朝廷,这才答应帮忙的。”
武则天一挥手厉声道:“你是在替薛青麟邀功吗?”
武三思连忙叩头:“臣不敢!”
武则天冷冷地道:“当年黄国公案后,薛青麟由一个区区轻车都尉,一跃而晋为侯爵,这是多么大的恩典!说什么有大功于朕,难道这是他倨功自傲的资本吗?哼,不要说一个小小的薛青麟,当年的宰辅裴寂,大将军程务挺、赵怀义怎么样,哪个不是有大功于朝,还不是一一为朕所诛?”
武三思不敢再说了:“是,是。陛下所言极是。”
武则天哼了一声:“朕听闻薛青麟曾对人讲起,说手中有一绝密,可上挟天子,下镇地方。可有此事?”
武三思一惊,赶忙道:“臣想,他还不致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吧。”
武则天冷笑一声道:“好了,你就不用替他遮掩了,朕知道,你们是莫逆之交。”
武三思吓得连连躬身:“陛下明鉴,此事臣毫不知情。”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有机会给这个薛青麟提个醒,要他小心行事,否则,一旦天威降临,那便是灭顶之灾!”
武三思连连道:“是,是。”
武则天冷哼一声:“三思,朕看来,你与薛青麟往从过密,似乎也不太妥当,你要谨慎为是!”
武三思吓得汗流浃背,连声道:“是,是。臣知己过,望陛下宽宥。”
武则天道:“好了,你去吧。”
话音刚落,一名力士飞跑而来:“陛下,张阁老有要事求见。”
武则天点了点头:“叫。”
武三思赶忙道:“陛下,那臣就告退了。”武则天瞥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武三思碰了一鼻子的灰,如蒙大赦一般,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武则天摇头叹道:“蛇鼠之性,难成大器!”
张柬之快步走来,低声道:“陛下,狄公从五平发来奏折。”
武则天猛地转过身:“哦,呈上来。”
张柬之赶忙将奏折呈上。武则天打开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狄怀英不负朕望,果然了得呀!”
张柬之轻声道:“陛下,半年前狄公奉谕由江州前往五平,就是为了这个平南侯薛青麟?”
武则天轻轻嘘了一声。张柬之连忙禁声。武则天看了看周围的力士、女官道:“尔等退下。”众人赶忙退出殿外。
武则天望着手中的奏折,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抬起头来问道:“薛青麟手中到底有什么呢?不可贸然行事……”
张柬之奇怪地道:“陛下,您说什么?”
武则天一惊,赶忙道:“啊,没什么……”她沉吟了片刻,随后快步走到龙书案后,提起笔,“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夜色降临,五平狄府正堂上亮着灯火,坐榻、桌椅上摆满了一摞摞旧档。狄公、李元芳、温开率江州属僚仔细地查阅着,堂内回响着一阵阵“哗哗”的翻页之声。
忽然李元芳道:“大人,您看这个。”说着,他拿着一本旧档快步走过来,“这是刺史府封存的十年前的秘密官档,这一页便是有关黄文越的。”
狄公将旧档接过来,仔细阅读着,渐渐地脸上露出了微笑:“果真如此!”
温开走过来:“先生,您有什么发现?”
狄公道:“记得吗?前天你说起黄文越被杀案时,我就曾经断言,此案定与薛青麟有着紧密的关联。”
温开点点头:“不错,我记得。”
狄公拍了拍手里的秘档:“据这份秘档记载,十年前薛青麟投书构陷黄国公一家,这个黄文越便是帮凶。”
温开吃了一惊,赶忙接过秘档看了一遍,心里登时豁然开朗:“我说黄文越怎么会从一个毫无功名的布衣,一跃晋为五平县令,原来竟然是这样!”
狄公点了点头:“档案中说,黄文越协助薛青麟搜集黄国公谋逆的伪证,事成之后,由当时的宰辅武三思单阁签批,皇帝亲旨,跃进为七品县令。”
温开道:“我记得昨天您还曾说到,葛斌之死也与平南侯薛青麟有关?”
狄公道:“嗯,以我的推断,葛斌的情况定然与黄文越相同。”
温开一惊:“哦?”
话音未落,一名书记官激动地喊道:“找到了!刺史大人,找到了!”书记官手捧一份档案快步走过来,“刺史大人,这是州府十年前封存的葛斌秘档,上面也提到了黄国公谋逆一案。”
温开大吃一惊,赶忙伸手接过,很快地看了一遍,立时惊得目瞪口呆。李元芳急切地道:“这上面怎么说?”
温开望着狄公:“先生,又被您言中了!这上面说,葛斌原本是江州城中的鱼商,与薛青麟是莫逆之交。黄国公案时,此人曾七进刺史府,向当时的江州刺史封曾言投递黄国公李霭谋反的证据。此案之后,他也同黄文越一样,由梁王单签,圣上亲旨,为江州法曹,正七品下的官秩。”
狄公点了点头:“看来,我的推断完全正确,两个死者果然都与黄国公案和薛青麟有关!”
温开深深地吸了口气道:“真想不到,葛斌竟然也是构陷黄国公的帮凶!”
狄公沉思着,缓缓踱了起来:“黄文越、葛斌都是十年前构陷黄国公的帮凶。事隔十年,两人先后被一个神秘的刺客椎击而亡,此案当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李元芳走到狄公身后低声道:“大人,我想那个神秘的刺客定是黄国公李霭的后人。”
温开凑到狄公近前压低声音道:“学生也是这么看。十年前的那桩冤案,以平南侯薛青麟为主谋,黄文越、葛斌从之,因而,与黄国公李霭一家结下了深仇大怨。当时黄国公一家十五岁以上的男丁被全部处死,其他人发配岭南为奴。十年后的今天,黄国公的后人们长大成人,寻仇至此,先杀了黄文越。葛斌闻讯后非常惊慌,前来五平县找薛青麟商议对策,没想到凶手尾随而至,将其杀死在客栈之中。先生,看来,这个凶手的最终目的是薛青麟。”
狄公仍然徐徐地踱着步,没有回答。李元芳道:“不错,温大人所言极是。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黄、葛二人同样牵涉十年前的旧案,又一前一后,被同一个凶手,以同一种手段杀死。”
狄公停住脚步:“看来,目前这是最合理的一种解释,但却还不能说就是此案的结果。”
李元芳问:“哦,为什么?”
狄公道:“这里面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那就是黄国公李霭是不是留有后人。”
李元芳愣住了,目光望向温开。温开道:“先生,这一点如何澄清?”
狄公摇摇头:“很难呀。你们可能都知道,发配到岭南的李姓宗嗣,都被皇帝赐虺姓,注销宗族家谱,编入朝廷的流人籍中,因此,很难查到究竟谁才是黄国公的后人。而且,岭南乃瘴疠之地,流人死于役所者十之八九;这些人死后便被草草掩埋,不立碑,不造册,而且年深日久。因此,我们即使要查也无从得知这些李姓宗嗣孰死孰生。”
温开点点头:“不错,这一点学生也是知道的。”
李元芳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狄公摇了摇头:“我之所以说目前还无法定案便是缘于此。还有,你们想到没有,黄国公的冤案自江州始,波及大江南北,牵涉了所有李姓宗嗣。这样一宗巨案岂是薛青麟、黄文越、葛斌三个小人物如此轻易便能做成?”
李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首先,薛青麟在朝中定有靠山。其次,他的手下定然不止黄文越和葛斌这两个帮凶。”
温开猛吃一惊:“先生,您的意思是,江州还有类似葛斌、黄文越这样的官员存在?”
狄公笑了笑:“而今,事情尚不明朗,我不过是推断而已。”
温开忐忑不安地道:“如果真如先生所说,那、那这些人岂不都身处危险之中?”
狄公点头:“温开,看来,我们的追查不能仅限于黄文越和葛斌这两个人身上。这样,你命僚属遍查所有江州官吏的旧档,看看还有什么发现。”
温开点头,快步走到属下官员们身旁,低声吩咐起来。狄公长长地吁了口气,转身与李元芳对视了一眼。李元芳轻声道:“大人,看来这里的水很深呀!”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永忠飞奔而入。狄公上前一步:“怎么样,永忠,有什么发现?”
林永忠道:“县衙的捕快们奉令遍查全城的旅店、客栈,果然如老先生所料,悦来客栈的店伙计告诉捕快,昨天夜里薛青麟、葛斌与另外三人曾在店里会面。”
狄公道:“哦,还有另外三人?”
林永忠道:“正是。”
温开倒抽了一口凉气,望着狄公。狄公沉思了片刻道:“走,到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已被五平县三班衙捕团团围住。狄公一行飞奔而至,翻身下马,快步向店内走去。店小二陪同狄公、李元芳、温开、林永忠等人走进一间客房。屋内的方桌前,摆着五张椅子。小二道:“就是这间房子。”
狄公四下巡视着。温开问小二:“当时房中就是这个情形?”
小二点点头:“正是。薛侯爷走后,小的害怕他老人家还会回来,因此,吩咐店里的伙计,房中的一切都不要乱动。”
温开点点头。狄公道:“他们一共有五个人?”
小二回道:“正是。三个人先到,薛侯爷和另外一人是最后来的。”
狄公道:“看到了吧,我刚才说过,薛青麟的帮凶绝不止黄、葛二人。”
温开由衷地道:“此案的每一步都被先生事先说中,真是神乎其技啊!”
李元芳轻声道:“另外三个人会是谁呢?”
狄公道:“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三个人定与葛斌一般,乃是江州大吏。”
温开倒吸了一口凉气。
深夜,平南侯府一片寂静,只有东厢房还亮着灯。冯万春、张贤拱、吴顺三人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吴顺腾地站起身道:“怎么还没有动静?”
冯万春道:“稍安勿燥。我相信五弟,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吴顺冷笑一声:“有办法,我看不见得吧。”
冯万春愣住了:“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顺道:“大哥,难道你不知道,老五一直将咱们几人视为眼中钉,我们一日不死,他的秘密就有可能泄露出去。”
冯万春惊呆了:“老三,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顺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道:“大哥,您想想有没有这种可能,六弟黄文越和四弟葛斌是老五所杀?”
冯万春一声惊叫:“什么?”
张贤拱站起来,走到他身旁轻声道:“大哥,小弟也早有此虑。您想一想,在昨夜会面之前,我们已在五平县中住了三天,大家都安然无恙。可恰恰是在昨天夜里与老五见面之后,葛斌被杀死在客栈之中,这难道不可疑吗?”
冯万春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老五离开悦来客店后,暗暗潜进葛斌的住所,将他杀掉?”
张贤拱道:“难道不是吗?时间、空间完全吻合。您再想一想,我们来到五平之事是绝对保密的,除了老五,还有谁会知道?”
冯万春的脸色有些变了。张贤拱接着道:“而今,老五将我三人关进侯府之中,一旦他起了歹心,那咱们可就是羊入虎口啊!因此,依小弟看来,咱们还是尽早离开侯府为妙。”
冯万春摇头道:“不,这不可能!老五这个人我了解,虽然心胸有些狭窄,但断不会做这等绝情绝义之事!”
吴顺道:“十年不见,他现在的想法,您还会知道吗?”
冯万春沉吟着道:“以二位贤弟之见呢?”
张贤拱轻声道:“不辞而别。”
冯万春思索良久,低声道:“不。我看还是待今晚的结果明了之后,明日我们再赶回江州。”
张贤拱长叹一声:“大哥,今晚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都中了老五的圈套,您想一想整个事情的经过,还不明白吗?如果黄国公真有后人前来寻仇,为什么一定要等到老六黄文越离任后才动手?”
冯万春道:“二弟,如果六弟是老五所杀,他为什么不在五平下手,而要等六弟卸任来到江州,那岂不是白费了很多力气?”
吴顺道:“大哥,您糊涂啊!首先,如果六弟死在五平任上,我们立刻就会想到一定是老五做的手脚。第二,老五之所以在江州动手杀死六弟,就是为了要让我们觉得是黄国公的后人前来寻仇,惊慌之下,我等定会前来五平找他商议对策,而他在这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将我们一网打尽,从此便再无后顾之忧。所以,大哥,如果说今晚有结果的话,那结果就是,我三人被他杀死在侯府之中!”
冯万春摇摇头:“我不相信五弟会做这种事。”
张贤拱无奈地道:“既然大哥不信,小弟也不便强求。大哥愿意在此等候,悉听尊便。我二人就不陪您了。”
冯万春急了:“你们……”
吴顺道:“二哥所言极是。待到二更末,我二人便潜出侯府,连夜赶回江州。”冯万春长长地叹了口气。厢房外,一条黑影静静地听着屋内三人的对话。此人正是薛青麟的师爷张义。他深吸一口气,四下里看了看,转身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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