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四下看了看,举起手里的一封告密信:“这信是你投入铜匦之中的吧?”
赵富才道:“正是。”
武三思道:“我们进屋说话吧。”
冯万春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才知道,来看我们的这个人,就是梁王武三思。”
狄公又是猛吃一惊:“是他?”
冯万春点点头:“武三思坐下以后,三言两语便识破了我们的身份……”
武三思腾地站起来:“你不是薛青麟,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屋中诸人登时傻了,只有赵富才笑了:“我说武大人,现在谁是薛青麟还重要吗?”
武三思一愣:“什么意思?”
赵富才道:“重要的是这封告密信呀!您看现在我有薛青麟的身份文牒,您就把我当作薛青麟不就成了吗?”
张贤拱也站起来,压低声音道:“是呀,武大人,到时候黄国公满门处斩,还能有谁认得薛青麟呢?而且,我们在这个薛青麟的包袱中发现了几札文记,上面提到了这件事,他说黄国公有大恩于他,他不能做此禽兽不如之事。”
武三思霍地抬起头来:“哦,他是这样说的?”
张贤拱转身走到床前,从包袱里拿出文札递了过去。武三思接过来看了一遍,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来,圣上是所托非人呀!”
他沉思了片刻,点点头:“你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既然这样,我就替你们担待了此事。”说着,他的目光望着赵富才,“自今日起,你的名字就叫薛青麟,不管走到哪里,只能使用这个名字,懂了吗?”
赵富才连连点头:“青麟明白。”
武三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嗯,孺子可教啊!青麟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赵富才不明白他掉的这几句书袋。以代写书信为生的张贤拱听得明白,赶忙道:“一切全靠大人提携!”
武三思哈哈大笑:“诸位请坐。”
几个人松了口气,坐在椅中。武三思道:“今天我来,主要是说一说这份告密信。”
冯万春道:“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们告密信应该怎样写,何处为轻,何处为重,并监督我们将信写好后,这才离开。”
狄公狠狠一拳擂在榻旁:“这个奸贼!”
冯万春长叹一声。狄公道:“刚刚你说,薛青麟在文札中提到他不愿参与构陷黄国公一事?”
冯万春点头:“正是。”
狄公对元芳道:“看来,这个薛青麟还是个有良知的人!”
冯万春尴尬地低下头去。狄公看了他一眼道:“好了,你继续说吧。”
冯万春道:“自此后,一场栽赃黄国公的阴谋便开始了。因薛青麟是假,他不敢公然露面,就由我们五个轮番到江州刺史府投状上告。而赵富才在京城得到武三思的指令后便暗往江州,指挥我等照令执行。果然,两个月后,黄国公满门抄斩。而那些认识薛青麟的人大多与真薛青麟一样,是黄国公的幕僚,因此也都随李霭被杀,这样,假薛青麟终于敢在人前露面了。这之后的事情您就都知道了。”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你们做水匪的时候,天天杀人吗?”
冯万春摇摇头:“当然不是。”
狄公问:“你们计算过没有,做水匪一共杀死了多少人?”
冯万春瞠目结舌:“这……”
狄公道:“一百,二百,还是三百……”
冯万春战战兢兢地道:“没、没有那么多……”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没有那么多。可你们的一封告密信却杀死了三千李姓宗嗣。三千啊!”
冯万春面呈惭色,缓缓低下头。狄公深深吸了口气,强压心头的怒火道:“那后来呢?”
冯万春道:“后来我们六人都得了封赏。为保险起见,我们六人在龙王庙起誓,各享富贵,绝不往来,直到这次黄文越的死。”
狄公道:“你说的这些很重要。虽然我万分憎恨你们所做的一切,但今天,我必须要谢谢你,有勇气将这番话对本阁说出。”
冯万春抬起头来,嘴唇有些颤抖:“大人,黄国公案后,卑职心中的煎熬没有一刻停止,卑职……”他的喉头哽住了,黯然泪下,再说不出话。
狄公点点头:“是啊。这就说明你的心中还有一点良知。黄国公一案,牵涉之广,杀人之多,都是空前绝后的。你们几乎断送了李唐的江山啊!”
悔恨的泪水流过冯万春的面颊。狄公望着他,长叹一声道:“你的重伤未逾,还是好好休息吧。”说完,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出门去。
狄公走进花园,缓缓踱着,心情异常沉重。元芳轻声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狄公停住脚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构陷黄国公,竟然是皇帝主谋,这也难怪她为何对薛青麟如此忌惮了!身为君上,竟不顾尊严,低声下气,恳求臣子为其构陷他人,也难怪国事不宁,内乱四起了!”
李元芳道:“大人,您知道我现在有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狄公望着他。李元芳道:“连‘蛇灵’的那些人,我都有点同情了!他们也是受皇帝迫害的啊!”
狄公徐徐点点头。李元芳道:“看来,这就是假薛青麟为何要将这五位好友杀死灭口的原因。”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李元芳接着道:“张义本就是黄国公之后,而黄文越、葛斌这些人也正是他的最大仇人,于是,他便协助假薛青麟将这些人一一除去,最后,自己动手杀掉了元凶巨恶薛青麟。一切都顺理成章,无懈可击。大人我看可以定案了。”
狄公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锦娘呆呆地坐在榻上,木然不动。如燕端着水走进来,轻轻叫了声:“锦娘。”
锦娘看了如燕一眼,傻笑道:“妈妈……”
如燕长叹一声,痛惜地摇摇头:“喝水吗?”
锦娘突然笑道:“喝水,喝水!”说着,她一把从如燕手中夺过水碗,“咕嘟咕嘟”往嘴里灌,水洒了一身,她却浑然不觉。如燕见情,惨然泪下。
“哎,你哭了,妈妈!”
如燕转身望着锦娘,锦娘指着她傻笑着。如燕将锦娘一把抱在怀里。
县衙公堂上,温开看完公文,“啪”的将公文折合上,吃惊地抬起头来:“原来是这样!”
狄公长叹一声,点头道:“而今此案已真相大白,我也该离开五平回京向皇帝交旨了。”
林永忠吃惊地道:“大人,您、您要离开五平?”
狄公站起来:“是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此案已结,我这个黜置使要回京面圣啊。”
林永忠的眼圈红了:“大人,永忠蒙您教诲,万分感激,请受卑职一拜!”说着,他双膝跪倒重重地叩下头去。
狄公赶忙将他搀起:“好了,好了,快起来。”
林永忠揩了揩眼角边的泪水。温开叹了口气道:“永忠啊,你立刻调动五平所有船只,安排狄大人及钦差卫队,本州及州衙官吏迁转江州;案犯冯万春和张义暂押五平狄府之中,由千牛卫看守,等候圣旨传调,尔务要小心在意!”
林永忠道:“是,卑职马上就去安排。”
江边停靠着几条官船,周围是送行的五平官吏和百姓。狄公站在跳板前握住林永忠的手,重重地道:“保重!”
林永忠徐徐点了点头:“大人保重!”
狄公转身走上船去,舟吏撤去跳板。三声炮响,官船开动。狄公站在船头上,高高拱起双手;林永忠率五平百姓齐齐跪倒。官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江面上。
夜,五平城街道上寂静无声;风吹来,刮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飘舞。一双脚在走着,铁锥缓缓落下。黑斗篷鬼魅一般无声地飘过街道……
县衙土牢里,冯万春静静地靠坐在地上发呆,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眼角边挂着一滴泪水。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冯万春抬起头来,侧耳倾听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门前。
一只手在门上轻轻一推,“吱呀”,牢门打开了。黑暗中,冯万春背门坐在房中的凳子上。对面墙上,黑斗篷的影子越升越高,两只手缓缓举了起来,铁锥擎在空中。冯万春腾地转过身来。哪里是冯万春,竟是狄仁杰!
黑斗篷登时惊呆了。“扑”的一声,灯亮了,黑斗篷猛地回过身,李元芳、如燕站在他身后!
“当啷”一声,铁锥落地,黑斗篷彻底惊呆了。
狄公慢步走到他面前,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的真面目吧!”说着,他猛一伸手,揭开了黑斗篷的风帽——林永忠!
狄公发出一声痛心地叹息:“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林永忠低下了头。狄公道:“你不是黄国公的后人,也不是李姓宗嗣,你是薛青麟!”
林永忠抬起头来,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李元芳、如燕不由得一声惊呼。
林永忠点点头:“您说得很对,我才是真正的薛青麟。”
狄公问:“锦娘和张义是你什么人?”
林永忠道:“锦娘是我的女儿,张义是我的书童。”
如燕大惊失色:“锦娘是你女儿?!”
林永忠点头。如燕一步上前,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你这个畜生,为了报仇竟将自己的女儿出卖给‘薛青麟’这种恶棍,你还是人吗?”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着,没有说话。元芳拉住了如燕,轻轻叹了口气。
狄公道:“如果不是几个微小的细节,你几乎已经使我相信,那个连环杀手黑斗篷,就是那个假薛青麟。”
林永忠抬起头来:“什么细节?”
狄公道:“第一,是张义扔在张贤拱、吴顺死亡现场的那件圆领袍,这是欲盖弥彰;第二,是薛青麟使用的那柄铁锥,那铁锥太小了,只有二十余斤。记得元芳曾经说过,在江州馆驿、五平平阳客栈中及夜船之中的那柄夺命铁锥,至少也要七八十斤。我说的对吗?”
李元芳点点头:“卑职真是愚钝,竟忽略了这一点。”
狄公笑了笑:“你早就说过,你是被自己的情绪蒙住了眼睛。”
李元芳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狄公的目光望向林永忠道:“真正使我怀疑你的是第三点,那就是吴四尸身之上的那封密信。那封信是被你取走的。”
林永忠愣了半晌,慢慢点了点头:“是的,那封信就在我的手中。”
狄公道:“锦娘夜探县衙停尸房,如燕为救其脱险假扮鬼怪。你得到衙役的禀告,连忙率人赶到了停尸房中,你发现吴四尸身衣服被翻乱,立时就想到此事是锦娘所作,她在寻找失去的密信……”
林永忠望着吴四的尸身,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身后的衙役道:“你们去吧,本县要好好查查。”
衙役们答应着退出去,带上了房门。林永忠在吴四尸身上翻找起来,最后,将吴四右脚的鞋脱下,伸手摸了摸,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将鞋垫割开,取出了那封信。
狄公道:“就这样,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密信。最后一点让我怀疑的就是锦娘上吊自戕这件事。”
林永忠腾地抬起头:“什么,锦娘上吊……她、她……”
如燕愤愤地道:“现在才想起她来,太晚了吧!”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着:“如燕姑娘,锦娘还、还活着吧?”
如燕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他。狄公道:“她还活着。”
林永忠吐了口气。狄公道:“锦娘上吊前的状态一直非常焦虑,竭力寻找那封失去的密信。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想起了你,于是要如燕陪她到县衙,就是想问问是不是你已经将信从吴四身上取走,可当时你不在衙内。第二天,就是锦娘上吊的当天,你们见了面,夜里便发生了上吊之事。想是锦娘从你那里得知薛青麟已死,大功告成,自己在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这才选择了死路。”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了:“我一直想告诉锦娘信已到我手中,而且,当时薛青麟已死,那封密信已失去了作用,却苦无机会。终于,在前天,我见到了她,于是,我用手语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狄府正堂上,锦娘缓缓走到林永忠面前,盈盈跪倒:“民女锦娘拜谢大人救命之恩!”说着,她叩下头去。
林永忠赶忙上前一步将她搀扶起:“快起来,快起来!怎么样,锦娘,在这里一切都好吧。”他的手在锦娘手背上连捏了三下,锦娘猛地抬起头来。
林永忠道:“可、可谁想到,她竟然会……”
如燕冷冷地道:“你为了报仇,将女儿的清白之身出卖给她深恨的恶贼。而且,当她知道出卖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是毫无用处的一封密信时,你想一想,她会怎么样?换了你会怎么样?!”
狄公道:“我不得不说林永忠是个好县令,但你却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男人。你利用女儿的色相,来达到复仇的目的,庶人不为,何况君子乎!”
林永忠满面羞愧,低下头去。狄公长叹一声:“当年,你因为不肯陷害黄国公,因而举家逃离江州,没想到途中竟遭到水匪袭击乃至家破人亡。我说得不错吧?”
林永忠闻言,潸然泪下:“我一家老少三十余口,只活下了我们三个!当时锦娘只有九岁。从那时起,我发誓要报仇。一年后,我改名林永忠考中了进士,步入仕途。却因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屡遭排挤,做了近十年的县令。”
狄公长叹一声。林永忠接着道:“可我并不后悔,在做县令的几年里,我暗中将假薛青麟这一干恶贼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同时,还派遣张义打入侯府以为内应。当这些准备做完之后,两年前,我派锦娘来到五平,伺机潜入侯府将皇帝写给我的那封密信偷出来。当时我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然而,比这更好的机会来了。黄文越离任,五平出缺,为复仇你毅然放弃了富庶大县,来到五平。上任之前,你暗中通知张义前往江州,协助你除掉黄文越。”
林永忠道:“不错,那天是四月十九,晚上没有月光……”
江州馆驿门前,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缓缓走进来,馆丞赶忙迎上:“这位先生,您找谁?”
黑斗篷道:“我想求见原五平县令黄文越大人。”
馆丞道:“请您跟我来。”二人向院内走去。门外黑影一闪,林永忠披着一件同样的黑斗篷快步潜了进来,他四下看了看,将风帽戴在头上,手提铁锥,向后院奔去。
林永忠敲开了黄文越的房门,黄文越露出头来。林永忠微笑道:“请问是黄县令吗?”
黄文越道:“正是。”
林永忠道:“在下林永忠,新任五平令。”
黄文越道:“啊,林县令,久仰,久仰!”说着,把林永忠让进房间。
林永忠冷冷地道:“黄文越,没想到事隔十年我还会来找你吧!”
黄文越一声惊叫:“是你!”说着,他夺门而逃,林永忠抢上一步掌中铁锥狠狠砸在其后脑之上。
林永忠道:“就这样,我杀死了第一个仇人。我们之所以在江州动手杀掉黄文越,就是因为想到了冯万春等人定会认为是黄国公后人报复,而跑到江州与薛青麟商议。这样,在张义的帮助下,我可以一一将他们收拾掉。”
狄公点点头:“从此之后,五平的血案就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张贤拱、吴顺深夜欲回江州,被张义偷听得知,将消息告诉了你,于是,你们提前在船上埋伏,将这二贼杀死,而后张义在现场故意留下袍服,将矛头引向薛青麟。”
林永忠道:“不错。张、吴之事后,我发现薛青麟非常惊慌,因为张义告诉我,他的府中还有另外一股势力。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直觉告诉我机会来了。果然,我成功地利用了他们之间的嫌隙,在兰心亭替换纸条,引小云的手下奇袭碎石滩、血洗侯府。等他们撤离之后,我便乘虚而入……杀死薛青麟……”
夜,侯府正堂上,一名家奴战战兢兢地走进来,门后一人蹿了出来,手起一刀,Сhā进了家奴的胸膛。家奴双眼翻白,一声惨叫。杀手正是林永忠,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忽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薛青麟的狂吼,林永忠一转身躲进屏风后。薛青麟发疯般地冲进门来,掌中的钢刀在那名重伤的家奴身上狂劈乱砍,霎时间鲜血四溅,家奴的尸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薛青麟狂叫着:“出来,出来!我薛青麟是侯爷,谁也不怕,谁也不怕!我是侯爷,皇帝亲封的侯爷……”他一边喊叫,一边毫无目的地狂抡钢刀。
良久,他筋疲力尽地踉跄了几步,“扑通”坐倒在地,嘴里喃喃地道:“我、我、我薛青麟是侯、侯爷……”
一双脚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薛青麟缓缓抬起头来。林永忠手持钢刀冷冷地望着他。薛青麟发出一声惊叫:“是你!林永忠!”
林永忠冷笑一声道:“我不是林永忠,我是薛青麟!”
薛青麟一声惊叫,站起来:“你、你、你没死!”
林永忠笑了:“是的,我没死,可你该死了!”说着,他手中钢刀一送,狠狠地刺进了薛青麟的胸膛,薛青麟的双手死死抓住刀,口中“嗬嗬”怪叫。
林永忠道:“就这样,我手刃了除冯万春以外的所有仇人。”
狄公点点头:“在此之前,锦娘得到了那封书信,而你却还未到五平。”
林永忠点点头:“是的。当时锦娘传来消息,她已找到那封信的下落,这令我非常高兴,赶忙动身前来五平。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了您。我和锦娘在县衙外见面,她对我说密信不见了,我让她赶快寻找,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狄公点了点头,长长出了口气:“明白了,现在才是真相大白!”
林永忠道:“大人,您怎么想到我就是薛青麟?”
狄公道:“第一是你的天生神力,听说你的祖父薛万彻就是力大无穷,勇冠三军。第二,就是皇帝写给你的密信,除了假薛青麟一伙知道以外,绝不可能再有外人能够得知。而锦娘潜入侯府就是为了这封信。那么,她是如何知道这件绝密之事的呢?当我听完冯万春的叙述,就已经明白了,你是薛青麟,而不是什么李姓宗嗣。”
林永忠道:“是这样!”
狄公望着林永忠道:“永忠啊,你锥杀了四位朝廷命官、一位侯爵,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林永忠毫不犹豫地答道:“永忠情愿领死!”
狄公道:“为了复仇,你们都不惧一死。可是你想到过没有,这种处心积虑的复仇会给自己、给家人带来多么沉重的打击!永忠,你想见一见你的女儿锦娘吗?”
林永忠问:“她、她在这儿?”
狄公长叹一声,冲如燕点了点头。如燕快步走出去。林永忠问:“大人,锦娘她不要紧吧?”
话音未落,如燕扶着锦娘走进来。林永忠踏上一步叫道:“锦娘!”
锦娘猛吃一惊,缩到如燕怀中:“鬼,鬼!”
林永忠愣住了:“锦娘,我、我是爹爹呀!”
锦娘望着他:“爹爹……”
林永忠道:“是呀,是我啊!”
猛地,锦娘尖叫着扑进如燕的怀中:“妈妈,他是鬼,是鬼!”
如燕轻轻拍着她:“好了,好了,咱们不看鬼了,咱们走!”说着,她扶着锦娘走出门去。
林永忠呆站在当地,浑身不停地颤抖。狄公道:“你杀死了假薛青麟,杀死了所有的仇人,可你同时也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林永忠啊、林永忠,复仇对你来说得到了什么?到头来是一场更大的悲剧!”
林永忠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如泉涌,“砰”的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狄公看了一眼李元芳,仰天长叹一声。
早晨,江畔兰心亭。狄公静静地站在亭中,木然不动,江风掀动了他的衣角,良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人。”狄公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元芳已站在了他的身边。
狄公笑了笑,那笑容像铅一样沉重。李元芳道:“您还在想怎样处置林永忠?”
狄公道:“‘其情可悯,其行可原’,我只能用这八个字来概括他所做的一切。”
李元芳道:“他杀掉的都是为害百姓、十恶不赦的逆贼,从道德标尺来判断,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而且,他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啊!”
狄公道:“我知道,我知道啊!然,法不可屈,律不可循,我能明知故犯?”
李元芳一反往日常态,悻悻地道:“大人,如果律法是用来保护像薛青麟那一班杀人如麻、为祸乡里、鱼肉百姓的恶贼,那么请大人许我脱掉戎装身入江湖!李元芳宁可快意恩仇,浪荡天涯,也绝不做这等昏暗沉迷的官!”
一番话说得狄公大为动容:“嗯,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重重地拍了拍元芳的肩膀:“律法是保护好人的!”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朝霞刺破云层,光芒四射。
狄府正堂上,温开颤抖着接过黄色封套,抬起头来,激动地道:“阁老!”他双膝跪倒,重重地叩下头去:“恩师,您的再造之德,温开永世不忘!”
狄公将他搀扶起来道:“陪我走走。”
温开点点头,二人步出正堂,向花园走去。狄公看了他一眼问道:“知道给皇帝的奏折该当怎样写吗?”
温开道:“据实陈奏。”
狄公笑了笑:“把你泄露皇帝机密的事情据实陈奏?”
温开一怔:“那恩师的意思是?”
狄公道:“你明白什么叫做报喜不报忧吗?”
温开道:“请您明示。”
狄公道:“薛青麟为皇帝深恶痛绝,不管你往他身加上多少条罪状,皇帝也不会嫌多。因此,在这一次五平案中,唯一的一个案犯就是薛青麟!”
温开道:“那林县令……”
狄公问道:“林县令难道不好吗?”
温开明白了:“啊,好,当然好啊!林县令是一个深得当地百姓拥戴的好官呀。啊……”
狄公“啊”了一声。二人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
县衙大牢里,林永忠静静地思索着。外面传来脚步声,狄公、李元芳、温开快步走到牢门前,狱吏落锁开门。狄公缓缓走了进来:“永忠啊。”
林永忠道:“是不是我的死期到了?”
温开走到他身前,将手中托盘里的县令袍服和幞头递了过去:“穿上吧!”
林永忠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他颤抖着道:“我、我还能穿,还能穿这七品袍服……”
狄公走到他的身前:“仇恨的可怕,在于它能够毁了你的心。我感到庆幸的是,你仍然是一个有良知的人,而且,是一位好官。这就是为什么你还能够重披这件县令袍服的原因。”
林永忠感动得潸然泪下,双膝跪倒叩下头去:“谢——大人!”
狄公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冯万春已剃度为僧,站在一座寺院的山门前,向对面的狄公、李元芳、温开合十躬身。狄公微笑颔首,冯万春转身向庙里走去。
上阳宫御花园里,武则天手里拿着那封密信,仔细地看着。
看完,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满意地对下站的张柬之道:“好,好,狄怀英和温开此事办得好啊!真可说得上是功德圆满。尤其是除掉了横霸乡里的平南侯薛青麟,此事真是大快人心呀,啊。”
张柬之道:“正是。”
武则天道:“嗯,五平令林永忠极得狄怀英赏识,他在奏折中说,江州长史冯万春因病辞去长史之职,朕看就着林永忠补之。”
张柬之道:“是。啊,对了,陛下,今早狄公给吏部发来了一份塘文,文中说,他已交回内史印及江南西道黜置使官牒,并将钦差卫队发回;他在文中恳请陛下还是允许他以闲官致仕,一旦有事,再委以使职差遣。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武则天一愣:“哦?”
张柬之望着她。武则天抬起头道:“柬之,你看呢?”
张柬之沉吟片刻道:“匹夫尚不可夺其志,况狄怀英乎?”
武则天缓缓点了点头:“准奏。”
张柬之道:“谢陛下!”
浔阳江畔,一条小舟停靠在岸旁,锦娘坐在舟头呆呆地望着水面出神;如燕和李元芳前后忙碌着,准备出船。他们又恢复了渔人的打扮。
江岸栈道上,狄公和林永忠对面而立,林永忠的身边仍是一个书童和一头毛驴。狄公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江州长史,四品大吏,好好干吧。”说着,他转身向小船走去。
林永忠望着狄公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他擦着泪大声道:“但愿先生能多钓上几条‘鱼精’!”
狄公笑了,一股惆怅之情陡然袭上心头,他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去,只见林永忠翻身上驴,向栈道走去,铃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狄公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如燕在船尾煽着火炉,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如燕姐,让我来吧。”
如燕回过头去。锦娘面带微笑静静地望着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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