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几乎是合眼没多久便睡沉,她原本就没有半分娇弱,少掉柔软丝织坐垫的冷硬椅面亦无损她浓厚的睡意,她被卷入昏沉梦境中,梦见她身处在一座宅第里,一脸不安,宅第空空荡荡,谁也没有,只剩下她……和一个男人。
她的心,仿佛也亮起来了,她猝然伸出手,像是要去触碰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却迟迟不回头,不看她。
是心底还在怨恨着她吗?她故作骄傲的女儿情怀,将他逼向了了沙场,付出了最真诚的情谊,还有热血。
她最终收回了手,心中尽是自责,她清楚她不该再贪恋。
有着宽阔肩膀和厚重后背的那个男子,他们还不曾分开的时候,她常常与他争吵,其实并不万分厌恶他。
就在他表达自己心迹的那一瞬间,她迎上他的双眼,看不到其中有一分隐晦,她虽然在下一刻直直转过身子,却不是拒绝。
她身受重伤的时候,情绪波动太快,那个寡言少语,一开口就注定是吵不过她的男人,却还是愿意迁就她,让她占上风,逞一时口舌之快。
他总是包容她的所有,安静的,默默的,守护着她。
甚至,为了让她更快乐,只要她开口,只要她推开他,他便愿意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错过的,到底是一个何等的男子?他喜爱她,为她而倾注的第一份专注的情感,她却没有牢牢抓住,让它流逝在时间的长河之中了么?
她,或许会后悔的。
是,后悔一辈子的。
明月希白皙的脸庞上的神色,渐渐变得苍白,她木然起身,取下厚重外袍,小心翼翼披在玲珑蜷缩在奇角落的小小身子之上。
她离开帐内,伫立在篝火堆旁,眼眸一分分冷下来。她的身上,还披着厚重的银质盔甲,只是此刻的她,感受不到半分重量。
她像是感受到些许惆怅,缓缓仰起脸来,凝望着天际那一轮明月,眼底的幽暗,无人看透。
此刻的另一方,那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同样披星戴月,他的目光燃烧着那丝丝缕缕的月色,心中百转千回。
那是她的名字,他该重新牢记么?
还是,彻底忘记?
他太看轻她的坚强,太低估她的勇敢,她将真实的情绪,深深埋藏在心底。离开他,她或许会难过、或许会伤心,但那些都会随着时间而愈合,总有一天会变得云淡风情。
即使尊贵如天子,也会有人生的无奈。
他生于帝王之家,父皇的后宫三千,叔伯皇族的妻妾成群,内心实则是麻木冷淡。男子对于女子的情感,是否当真有专注执着,避免口是心非的习惯,真真正正只对一个女人好,始终如一。
他一直,不曾找到过坚定的答案。
父皇对尚美人的痴迷眷恋,也在流言蜚语之中,被形容纂改成君王昏庸,红颜祸水的戏码。
如今他才恍然大悟,或许,那些他看不到的,才是真相。他如今裹足不前的,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他是否还有更加宽大的胸还,还接纳她的存在,一想到她如今的身份,还能装作若无其事,一笑而过?
太多太多来不及追究的未知苍白,他无法继续思考,是否已然被命运捉弄。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是刻意放松,在不远处停下,白衣华袍男子转向他,等待他说完未尽的句子。“圣上,北贡王不知所踪了。”
闻到此处,俊美的脸庞上一片冰霜,墨石般的眸间燃着清晰的怒意,一字一句自齿缝中迸出:“何时的事?”
“三日之前。”黑色人影压低声音,神色难辨。
“那一方按耐不住,终于有动静了?”眼眸一沉,他自然察觉得到白羽的隐藏,却不曾料到,居然是隐瞒了如此重要之事。想必一定是怕他在战场上分心,只是他依旧无法容忍,他是想放君湛清一条生路,却不想看到有朝一日,君湛清还能出现在他的面前,来势汹汹,虎视眈眈。
黑色人影身姿不动,随即回应道,语气万分笃定。“圣上,请放心,她们还在我们的监控,没有半点机会离开我们视线。”
“你说,劫走他的人,并不是他的人?”君默然的眉峰愈发蹙起,眉宇之上,蒙上一层阴霾,他无声冷笑。“是朕小觑了他?”
即便囚禁了他身后的党羽,他还当真等得到,为他效劳,不怕牵连上身的人?!
前仆后继,如此一来,他的心软,变成最可笑的开始。
不想有任何人,窥探他的皇位,君湛清却非要,将他逼到一定要出手的地步。
“都是你——”
沉默半晌之后,君默然的身子,缓缓走向黑暗的角落,衣角旋落,月白色华裳之上的蛟龙,仿佛在黑夜之中,幻化为狰狞妖孽。
当他走出黑色丛林的那一瞬,明浩月色,照耀在他的眼底,却久久无法驱散,那幽深阴暗的诡谲深远。
他眼底的阴鸷,还未尽数褪去,却在身后不远处,听到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那声音太清晰,由远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踩上他的身子,践踏上他的背脊,踩碎他的脊骨。
他漠然转身,冷眼看着眼前的景象,她像是从天而降,手执马鞭,稳稳当当勒住马儿缰绳,止步不前。
她如今的英姿,是他所未见过的美丽。他自然清楚,她的天生姿容,不是任何女子都可以相提并论的。不过如今她只是将黑云一般的及腰长发,高高束起,耳际发丝凌乱飞扬,白皙脸庞盛满月光的颜色。他的视线缓缓向下移动,她那一身银色甲胄,仿佛成了隔绝他最好的距离,坚硬的触觉,冰凉的颜色,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他突然怀念,她身着素雅宫袍的时候,是另一种惊艳,却令人的心,随之变得柔软温暖。
她粉唇微微抿着,嘴角不曾绽放一丝笑意,如今的凝重,落在他的眼底,只剩下冷漠和抗拒。
他眼中的甲胄,其实是宣誓他们如今的立场和距离,不是吗?
明月希冷眼望着君默然脸上那抹在笑,却又不像笑的笑容,如今却看不懂他的心思,这般的混沌,令她不安,随即刻意撇开视线,低低开口。“你想见舞阳——”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就像方才,不知该如何面对玲珑一般的矛盾。舞阳的死,姜武的死,都不是她造成的。可是,的的确确,真真切切,都跟她脱不了干系。
她,似乎真的成了一个不祥之人。
她的心口,猝然泛起一圈圈的心酸,她刻意忽略这等突然的情绪,眼波一闪,再度望向君默然的方向,神色平静。
“你不该冒险。”君默然轻扯薄唇,眼神清漠无绪,他迎上那一双重眸窥探到其中浓黑忧悒,心再度被重击,闷闷的疼痛,久久在心口徘徊。
“一旦朕的下属发现你,你将寡不敌众。”他们不会将她,当成是以前的皇后,如何会手下留情?
“我只是想带你去看她,其他的,并不曾考虑太多。”
这是实情,即便她不是一个鲁莽之人,但是今日是多事之秋,太多繁重,压得她身心俱疲。她的眼神流离着,其中光芒,仿佛即刻熄灭,不知她遭遇了什么,君默然第一次见到她这等的模样,已然在其中读到她的沉痛,却还是不由自主,毫无自觉,用言语去伤她。
他冷哼一声,他为她而感受到的痛苦,她不会明白。而如今她不曾流露半分迟疑,语气阑珊,更激发他暗潮汹涌的怒气。“做完这件事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各奔东西,了断前缘了么?”
“我不想与你争吵。”明月希的心,早已疲累到了极点,她的无限哀思,纠结成一道轻轻喟叹。
她不想解释了,不想争辩了,不想继续了,如今,她的心像是沉入了无底大海,安静的,一分分的,淹没,游荡,安定。
或许是寂寞,一丝丝地往心里钻。
但,她不愿承认。
“念念不忘过去,无益。”待她发丝在风中散舞着,诺大的武场,安静无声。君默然听到她的这一句话,宛如终结之言,昭示着他们两人,如今的境遇。
他突地紧皱起眉心,俊逸脸庞之上,多了几分不悦的神色。
没有争吵、没有冲突、没有嫌隙、没有理由的理由,就单纯是……腻了。
这般的情绪,如释重负的神色,他在幼年,曾经在几位皇叔的面容上见过,他们也曾经有过痴迷眷恋的情感,有过甘愿千金一掷,只为博红颜一笑的疯狂,只是短暂的惊艳,敌不过时间的冲洗。
当他们在谈笑之间,提及某一位红颜知己的时候,也常常会吐出轻叹一声,说出一句,不再想了。
只因,觉得厌倦了,腻烦了。
她的清冷,猝然令他回想起许久都不曾想起的过往,她的心,莫非也被岁月的风尘蒙蔽了,变得铁石心肠了?!
“朕对你的感情,在你眼里,到底是真是假?”
他无声扬眉,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容许他在此刻低头妥协,他不愿将最后的挽留,吐出。如果,她毫不在乎的话。
她狠狠咬唇,那些回忆,一碰就碎,她亦不想再回望,到底走过的这一段路,是在伤害他,或者,伤害自己。
他口中逸出的只字片语,却猝然夹杂着其他的意味,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只知道那些字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它们快速移动,燃烧旺盛,她感到害怕,立即想抽手,它们却纠缠上来,从她掌心爬上身体,她被火烫得好痛——她手中的马鞭,突地落地,她的眼神闪烁,避开他审视的眼神。
“曾经,有你在身边的时候,也会觉得寂寞。”君默然淡淡一笑,跃上她的马儿,坐在她的身后,却不曾慰帖着她的后背,不想令彼此难堪。
他的这一句,实在没有任何体贴入微的含义,相反,是讽刺她其实,并没有在他的心底,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么?
明月希沉下双眼,没有丝毫的回应。
君默然薄唇旁逸出的笑意,有些苍白,他凝视着她的背影,即使用甲胄武装,他还是看到她的纤瘦。他说不出为何对她如此宽仁,仿佛她犯下的滔天大罪,他都可以容忍,近乎愚蠢的包涵。那不是他,是他所不熟悉的自我。
“心里有些孤单,她习惯用无所谓来包裹自己、保护自己,如此一来她才不会受到伤害。她总是坚强、总是乐观,好似对任何打击都无动于衷,但那只是表面,她受了伤也会疼,受了苦也会痛,也会想要人宠着爱着……”
他语中的“她”,明明说的是自己,她听着那清漠的嗓音,眼神渐渐幽深。
她站在万人中央,披着一身荣光,看透她温柔伪装的人,又能有几个?
“就算欺骗自己,也要隐瞒,你对朕的,不只是仇恨而已——”
明月希猝然惊醒,她猛地回头,发现那张俊颜就近在咫尺,他温润的双眸微微眯起,打量着她的眼神神情,似乎一丝一毫的微妙变化,都逃不过他目光如炬的精准揣摩。
“不只是朕一人在沉沦而已,你也是!”
她来不及细想,只想彻底逃离他炽热目光,就在一瞬间而已,他的凶狠逼迫,令他判若两人。
君默然发现她的背影摇晃,清楚她不愿正视,只是如今心急如焚的他,不容有失,“不可以不知道!现在要是逃不掉,就永远都别想逃!”他捉紧她的手臂,制止她逃离。
他还说了些什么,实际上她听得相当模糊,她眼前浮现一片潋滟水光,模糊了他的脸庞,却也镶亮了视线中的他。
“我知道,我很久以前就知道。”明月希平静地说着。
这一句,换不来他的太多欣喜,相反,之后的沉吟不语,他内心闷痛,再度衍生。
她久久凝视着他,不挣开他的钳制,只是她的目光流动一下又黯淡下来。“这是我最后的筹码。”
下一句,君默然听到她清晰地说。“我若丢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若我不知这一切,或许可以浑浑噩噩的活着,的确,我曾经忘记了那一切。”她浅浅一笑,笑意的苦涩,印入他的脑海,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却最终无声落下。她眼波一闪,避开他的凝视,说得万分认真,字字清晰。“但老天偏偏要我记起了,在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任何缘分。”
她的心,在失去家人后完全虚空,连她自己都容不下,那时她整个人就是由仇恨堆砌起来罢了,当支持她活下去的仇恨也随着他亲眼看着所有仇人死去而终结——突然按住额心,一丝尖锐的疼痛从脑间传出,他身躯微震,长眸眯细。
他突然,看到过往了。
那一日,他回到清翡宫,看见她在塌上熟睡,他靠近她,抚摸她的长发,她没被惊醒,兀自睡着,面容好安详,不沾染任何俗世纷扰,教人仅是看着,也会跟着宁静下来。
他的长指勾勒着她花瓣一般的粉嫩脸颊,她长睫颤了颤,正缓缓苏醒过来,破开眼帘,他噙起笑,再挨近她些。
他的眼会烫人。醉人的言语,轻轻呢喃。
明月希在他的眼底,读到那一个不敢轻易说出口的字眼。
爱怜。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这般忧心忡忡地凝视她。
饱含着对她的微薄的怒意,不想轻易原谅,但是最终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因此,她的心,不单没有半分释然,相反,更加不知所措。
一路上,他们都安静的过分,她不愿再开口,而他或许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只是声音与表情同样平淡。
她却开始选择,将双眼阖上,将双耳闭上,将一颗心——锁上。
她不想要有感情羁绊。
他,同样是坐在最高处的决策者,喜爱的女子,可以是国色天香,温婉似水,柔顺恬静,偏偏不能是敌人。
马蹄,最终停下了,他冷眼环顾四周,见她跃下马,毫无表情地走向前。他不甘落后,在她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那一刻,他循着她的飘扬的发丝,走出角落边缘。
“不是带朕来见舞阳和她的孩子么?”
久久的,对方没有回答一个字。
一大片梅林,在银色月光之下,并不显得突兀,相反,是一股清雅,一种幽静,一抹安然。
“她们,就在你的眼前。”
他听到她的声音,像是从天外而来,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探索者,若不是月色太过皎洁明亮,他甚至要忽略了,眼前的,到底是如何的一幕场景。
他从小径走入的,其实是一座墓园。
“只差三个月了,大夫诊断了,舞阳怀上的,是个女孩儿。”她伫立在他的身侧不远处,遥遥相望着舞阳的墓冢,眼底划过一抹幽深的颜色。
他弯身,眯起双眸,似乎看不清那素净石碑上,写得是什么。脸颊原先只帖熨着凉凉的烟雾,拂在肌肤上,很凉,当烟雾变成实体,挤压着他的脸,他喟叹,鼻前拂动的清风飘飘,熟悉的香味,浅浅的吐纳,君默然的眼眶几乎要发热……
“她不再是暝国公主,只是术国左相夫人……她走的时候,在睡梦中,我想是心安的。”她咽下满满苦涩,费力扬起一抹浅淡至极的笑意,笑靥在月色下摇晃,下一瞬,就破碎消逝的彻底。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君默然扶着墓碑,长指缓缓划过其上的一行字,笑意在眼底星点闪烁,并未腐朽。他沉浸在模糊的过往之中,低低念出这句,恍若隔世。
这一句,说得,也是他们。
卷四 第三十一章 开始逃避
“舞阳她,曾经对朕说,感谢朕的赐婚。”君默然的长指苍白,轻轻拂过舞阳的名字,即使如今她早已冠上了他人的姓氏,他也依稀觉得,这一个皇妹,其实并未远离。若不是石碑太过冰冷,若不是夜雾太过浓重,若不是墓碑旁的新土,还未风干,他又如何看清这般残忍事实?
他的眼神深沉,过往无法迁怒,无人看透,他表面的平静,便是内心的悲伤。“她认定了纳兰璿,是个好夫君。”
“而朕,却无法还给她一个平凡女子想要的幸福归宿。”
他对舞阳的感情,比起一般的公主要更加深一些,只因性情相投,她的明朗,她的善解人意,毫不做作,都令他愿意投注一份关心。
这一次,将纳兰璿与舞阳的婚礼,当成阻挡他对心爱女子表明心迹的手段,将舞阳无辜牵扯其中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即使身为天子,也没有任何权利和资格,将无关的人,卷入利益争斗之中来。
是他,无视了人心。
明月希默默凝望着他颀长的身影,他久久沉吟不语,而她却在他的沉默之中,愈来愈无法正常思考。
他的哀痛,深深藏在心底,面对其他人,不曾流露半分情绪。其实她都懂,只是从来不讲。
他需要维持一位天子,尊贵的骄傲。
“朕在你的眼里,是否变得可笑?”君默然抬起身子,正对着她的方向,在月光下,睨着她的容颜。
她暗暗紧握双拳,只因太过用力,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之内,她听得出他不冷不热的戏谑,才发觉原本她也不是无动于衷。
他淡淡望着她,明月希静默着,好半晌才再说:“你看的,只是半个我罢了。”
“所以,不要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包容。”
所以,最好两不相欠,最好彼此都不再迷恋,最好——最终都放手。
她僵硬着身子,心也似乎在那一刻,冷冻成冰,只是眼底的辣痛,依旧无法褪去。她强压下心底波涛起伏的情绪,冷沉着声音,低低说道。“十日之后,无论你做出何等的决定,我都会奉陪到底。”
“蔺子君跟朕说过,那个秘密,说不准你也心知肚明。”听到她的誓言,坚定无疑,仿佛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他无声冷笑,原本那一份温柔,早已被伤的伤痕累累,若他还是执迷不悟,才是最大的输家。“朕要从你的口中,听到答案。”
“是啊——”她顿了顿,静南王已死,或许这个秘密,已经可以重新深埋地底,不必再有重见天日的那一日了。想到此,她墨黑的眼眸之内,一丝怅然决绝,一闪而逝。“如今说出实情,也无关紧要了。”
她微微仰起头,曾经在他眼底看到的隽永的温润笑意,如今一分不见,只剩下幽暗的光华。她清楚如今彼此之间的距离,佯装冷漠,淡淡笑道。“这天下,原本就该是静南王的。皇太后只有你这么一个皇子,自然是要老祖宗捧你坐上皇位,助你顺利登上皇位的那道遗诏,应该是老祖宗的功劳。也就是说,那是假的。”
“你果然知道!”君默然的心底隐隐作痛,当真如她所说,他所见到的,不是真正的她么?他突然心中生出源源不断的怒意,很想把那一些看似美好的过往,都砸个粉碎。她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太傅之女,从婕妤到皇后,她一步步接近他的心,俘虏了他的情谊,到最后,是要无情抛弃践踏?!
“因为……”明月希绽唇一笑,心中无限苍凉,用近乎蚊呐的嗓音,轻吐一句,不在乎他是否听得清楚。“真正的遗诏,在我手中。”
只可惜,他还是听到了。
他在深沉的夜色之中,在淡淡的月辉之下,在死寂的空气之内,听到这一句回应。他微怔了怔,面色之上,窥探不到半分喜怒,他听不出她是玩笑话还是认真。
下一瞬,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然看到她已经转身,无声离开。
若她当真是有心颠覆,若她想要将他卷入一场厮杀之中,若她想看到他失去一切,若她想看到他不好过,那么,她怎么会迟迟藏匿着那一个惊天大秘密,不让遗诏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想,他一定是个傻瓜。
“小希!”
他朝着那个身影,这般呼唤,即使用愤怒隐藏伤口,即使用美酒浇灌伤痛,即使用冷淡伪装沉迷,却还是在一瞬间,喊出她的名字。
他在等待,她可以回过头来。
那个印入他眼帘的身影,披着与月光一般皎洁无暇的光彩,她的身子一僵,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突然,从未有过的害怕,占据了她的心。
不能回头,否则,一切,就来不及了。
心底有个模糊的声音,这般提醒警示,不容有失。
君默然的眉峰,深深蹙起,她非但不曾回首,更是没听见他的呼喊一般,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她的慌乱和无计可施,看在他的眼里,更令他万分矛盾。她已经开始,逃避他了。
月色,闪烁在丛林之中,她听见丝履踩碎枯叶的声音,以及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残喘,林子里很黑很安静身后也没人追赶遇来的足音,但她不敢停步。
她不能让他,毁了她的坚决,只因她突然没有那份信心,可以无视他的存在。
他最终停下脚步,眼眸漆黑如墨,灿若星辰,白色华袍,翻卷起无限光耀。
君默然严重的炽热,渐渐平息下去。他不能追,他只想等她回头,他不是洪水猛兽,无需咄咄逼人,她不是娇弱羔羊,无需百般闪躲。
等,她愿意重新正视他的那一日。
张弛有度,欲速则不达,他俊眉紧蹙,久久不曾舒展开来,仿佛这一件心事,是这一生最大的难关。
术国后方边境,幽罗国敌营之内,经历一场浩大战事之后,仿佛空气之中,都弥漫着令人惊痛的血腥。夜色深沉,无论残兵将领,都早已酣然大睡,毕竟长时间的厮杀拼命,损耗了太多的精力。
最大的一座将军帐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两道黑色身影,印在帐上,仿佛在商谈要紧大事。
“王爷,这一场仗,还要继续打下去?”毕竟,术国不过是弹丸之地,与幽罗国的关系虽算不上亲密,却也毫无嫌隙。毫无理由就出兵攻打,怕世人皆以为幽罗国是野蛮天性,对幽罗国的声望,并不有利。
师出无名,未免太——冲动。将领沉下双眼,小心翼翼地吐出心底的疑惑,一抹心虚和不认同,已然被项云龙看在眼底。
他在心底冷笑,神情冷酷,淡淡开了口。“术国虽小,却不可小觑。一旦术国俯首称臣,它的富饶,便属于幽罗国的囊中之物。于国于民,皆是一个难得的大好机会。本王的深谋远虑,不足为外人道。”
将领听得出其中的嘲讽意味,明白不该再多言,埋下头,连连诺诺。
“回去跟皇上说,他日享受术国双手奉上的贡品之时,可千万别忘记吾等冲锋陷阵抛洒热血之心。”项云龙不想再浪费时间,拂拂手,冷漠尽数写在他冷硬英武的面容之上,丢下这一句,示意他退下。
“是,属下会转告圣上的。”他陪着笑脸,这么说不过是敷衍,以他的卑微身份,在项云龙的面前,无疑是小小灰尘。这般大逆不道,张狂大胆,目中无人的话,他怎么敢在皇帝面前,全盘托出?!
得罪了项云龙,无疑是毁了自己的前程,他少不了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如何还敢激怒年轻气盛实则无权的天子?
项云龙冷冷目送着皇帝派来的将领离开,嘴角扬起的笑意弧度,愈来愈深。视线再度落在眼下的《无极战策》之上,一抹狡黠和幽深,滑入他的眼底深处。
“明月,这一次,我们好好较量一番。”他的眉心那一道阴影,划破了他本该凝重的脸,他的冷笑,浮现。“用术国至宝,可否赢得你?”
若是输了,谁就得牺牲自己高高在上的自尊。
彻底,成为另一方的手下败将。
他的心底,突然生出了几分炽热的情绪,他习惯用武力昭示一切,输赢一分,便是是非,他不愿过太复杂的生活,唯一的目标,便是教所有人都服从他,尊崇他,膜拜他。
输,在他的眼底,是一种耻辱。
不堪的回忆,在记忆深处,暗自叫嚣疯狂,他却毫不纵容,不愿让过往来分享他此刻的心情。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赫连云龙了。
身为外族,在众人眼中的鄙夷和轻视,从小不知生父为谁,看清生母用身体谋生的他,如今只剩下仔细分辨之下,才能察觉的深刻棱角。
除此之外,无人再知,他的过去。
他什么都不在乎,即使在军营之内,开启了嗜血冷酷的性情,伤害谁,折磨谁,易如反掌。
正如他如今紧握的右手,可以轻而易举扼断对方的脖颈。
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他的累赘,他的拖累。
……
混混沌沌之后,那些破碎的记忆,在四处翻腾蹈海,不知这般折磨人的过程,还要经历多久。
下一瞬,床榻之上的男子,猝然睁开双眼。
他环顾四周,眼眸清明,复而蒙上了疑惑,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清楚此地对于自己来说,格外陌生。
望着那一个纤细身影,他微微眯起双眸,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似乎离自己特别遥远,一道精致的白色珠帘,隔开了彼此的距离。
凝望着她太久太久,却突地感觉到心底的一股沉闷感觉,带着无法压抑的莽撞和冲动,咬牙切齿的恨意,翻卷而来,将他的视野,变得更加恍然。
他唯一还不解的是,他不讨厌她,但心里有一角却恨着她,为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从舞阳的墓园归来之后,她不经意折回了明月宫,在最边缘的阁楼之上,她看到那一星点光芒。
这,才令她想起,不久之前作出的仓促决定。
她,将忘却一切的君湛清,带离了禁地。
他对自己,其实不坏,他失去了皇族的身份,失去了荣华富贵,失去了与君默然对峙的机会,忘记了前尘往事的他,不会再成为他的威胁。
她这才变得释然,伫立在阁楼之外,清风拂面,让她不禁想起了在皇宫的那些过往。
六岁进宫,带着一片空白的记忆,跟着纳兰璿,生活在后宫。每日与君湛清斗嘴争吵,却不曾见过他对自己当真动过气,他是高贵的九皇子,自视甚高,嘴上的话虽不动听,其实不是险恶之人。
这份回忆,她记得就好。
她从追忆之中抽离出来,缓缓回过身子,听闻侍女说,君湛清已经昏迷两日,恐怕他无法跨过此次难关。
她已经救了他,若他当真命薄,死在异地,她也不必再自责生疚。
君湛清看清那一双眼眸,心中的那份疼痛,突地占据了全身。他猛然惊醒,他见过她!
是,就在梦境之中,她如此清晰地存在。
在梦里,她身着月白色的丝娼裳,领上绣着金边云纹,她梳着望仙髻,簪着贝珠及步摇,手肘腰后缠着的帔帛也是浅浅清爽的绿。
胭脂点缀着小巧樱唇,螺黛描绘着秀气的眉,最美的当然是她脸上的笑,她盈盈走来,身上浅淡香气,似乎也能传进他肺叶内。
只是,她却在花径转角处,停下脚步,他看不清她凝视微笑的方向,伫立着谁。
会是他吗?
她是在看他吗?
然后有股狂怒流进了他的意识,逼得他,不得不脱离美丽梦境,不过幸好,他可以见到梦境佳人,不必永远被困在梦中。
他的视线,缓缓向下移动,她穿着不算精美,即使面容相同,装扮却是另一种姿态。她身着红色宽大华袍,其上以金线绣着他从未见过的精致图腾,映衬着她的如雪肌肤。
她的长发并未梳成发髻,而是如同男子一般,以黑色发带,高高束起,显得英姿勃发。长及腰际的三千青丝,宛如上好黑缎,长长垂落在她的胸前。
明月希讶异他可以挺过这一次的劫难,君默然对他所施之药,可以剥夺一个人所有记忆,自然对身体具有颇大伤害。他的状况,并不乐观,一旦在明日破晓之前还未醒来,她无能为力。
不过,他已经醒来,并清晰地开了口。
他第一句问的,不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字,却是这一句话。他很想知道,到底轻易抚慰她的女子,令他放下一切防备的女子,拥有着何样的姓氏名讳。
他见她沉默不语,径自揣测着她的身份,与自己的关系,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同,不……应该说是熟悉,淬入骨髓里的熟悉感,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的一切一切,都是最初的熟悉。
失去记忆的感觉她很能理解,没有人会比他更惘然更惶恐,遗忘的感觉当然不好。明月希眼神宁静,淡淡一笑,清冽眼眸看着他,了然其中带着探索及一丝丝的忐忑。
“你不记得我?不认得我?”
他心急,匆匆问道,见她只是但笑不语失去一切的感觉,令他更加不安。她的沉默,已然被她视作是无声默认。
他恨极了这种滋味,恨极了自己竟然被她排拒在记忆之外。他在梦境之中,还能见到她,已然昭示了彼此不是陌路,她如何可以不认得他?
明月希无奈,轻摇螓首,他或者是在等待她的回应,她却还未替他想出一个新的身份。至少,不能将过往呈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不顾一切,杀回暝国,报仇雪恨。
他支起身子,不满足她只是不远不近地遥望着他,他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白色的里衣包裹着他颀长清瘦的身体,墨黑长发,披散在脑后,他一身濡湿的热汗,可见梦境太长久,多么折磨他,他逼向她,她亦不后退。
他拨开光洁的珠帘,目光之中,夹杂太多贪恋的痴迷,来得太快,快到他也无法解惑。
他轻轻执起她的手,只是笑望着她,诧异世上有如此柔若无骨的柔荑,感受到她手心处的真实温度,也在一次确定她是真实存在,此刻不是梦境。
他的心,变得那么坦然,不再有一刻间的不满怨怼,愤恨紧张,那么平和的情绪,只剩下一个理由。那便是——因为她。
“我想我,一定是等你很久,很久了。”
他的表情如是说道,温柔浅笑,心满意足。
他满意,在她清澈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卷四 第三十二章 全心全意
“你犯了罪。”明月希抬起头,目光迷蒙地望向他,他以为那些迷蒙是泪光,但仔细去看却不是,她唇边的笑没有消失,脸上有笑,声音却没有。
“犯了什么罪?”她的话,像是一根针扎进了脑门,方才逐步淡去的头痛又重新回来,他捂着眉心,她见状,慌忙奔来,扶住他摇晃的身躯,搀着他坐下。
君湛清摇头,双眼紧觑着她。她朝着他浅浅一笑,语气轻柔,令他的疼痛,渐渐消逝。“不必再想,重新开始,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那些过往太沉重,没有任何负担过活,岂不是轻松一些?”无法跟他一样,彻底忘怀一切,是她清醒着的痛苦,她淡淡睇着他,用近乎安慰的语气,倾吐。
君湛清闻到此处,耳际的悠远鸣声,由远及近,他听得那一分喧嚣,却有种恍惚的感受。“即使我是罪犯,你也待我这么好?”这世间,若身份高贵,自然万人簇拥,只可惜唯独少了那一分全心全意的情谊,他想到此,没有察觉心头的一抹心酸,转瞬即逝。
怔忡之后,是逐渐扩散的喜悦。他犯下的到底,是何等的过错,她不说,他居然也不想多问。他关心的,是她是否一如既往的关心牵念他。
是,一如既往。
他有这等依稀莫辩的感觉,她应该是万分在意他的,否则,如何要在一个罪犯身上,花下太多时间?
他猛地支起身子,走向她,伸手抚摸她细致的脸庞,只有在注视着她时,他的眸子才稍稍恢复些许温柔,为她解惑。
“该不会是为了你,我才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
明月希听得清楚,他言语之中无心的戏谑,他语气轻松随意,只是随口提起。只是这样的答案,仿佛触动了他的心弦,隐隐的刺痛,令她无法忽略他如今的下场。
他不过是对皇位太过痴迷贪恋,绝不可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垂眸一笑,他如今不再是往日的北贡王,她也该重新看他。正在她放下戒备的下一瞬,却感受到手臂上传来一阵力道,将她拉向前方。
“那句话,不是真心的。听话,把它忘掉,忘得干干净净。:”他直直望入那一双眼眸之内,仿佛还未停泊的灵魂,再度被深深吸入其中,万劫不复。他伸手,将她当成小女孩,爱怜地揉乱她的发,声音强横得好轻柔。
他不清楚自己是何等的性情,但是心中有个声音在提醒,他绝不会将犯下的错误,归结在一个女子身上。
敢作敢当,是他身为男儿的血性。
方才的,不过是无心的玩笑话,他并不认真。
“我的心,似乎还有放不下的东西。”他的大掌,包裹着她的小手,将她覆于他的胸口,凝视着她的发旋,一抹深沉的失落,突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明月希的眼睛,缓缓浮现幼时的那一幕,她嘲笑他的胆小,不敢骑马,他瞪大双眸,冷眼看她,不服输,低吼。
她将他的咆哮,当成是不改的恶性,眼不见为净。她轻笑着,一副旁观的态度,平静从容,写在她的脸上,笑意一分分加深,薄唇微启。“九皇子哥哥,你是在害怕吧,我年纪虽小,可是不易骗呢。”
“别人说,若是害怕的话,心跳会加快。”他显然是生气极了,众人都对他陪着笑脸又如何,她的笑意,在他眼中看来,带有别种意味,却让心情跌落谷底。他猝然拉过她的身子,手掌按上她的后脑,将那颗小脑袋,紧紧按在心口处。“你听!”
她的确是在听,听的万分认真,他的胸膛,是除了爹爹之外,亲生感受的坚硬。
她微微笑着,第一次,听到他的心跳声。君湛清等待着她的回应,清俊的脸庞冷冷沉沉的,紧绷着。
她默默抬起白净小脸,一抹笑意渐渐隐藏在眼底,难道不是害怕吗,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心跳的很快呢。
不过,还是不说好了。
每天都和他争吵争辩,她突然觉得腻了呢。
就这一次,不戳破真相,不说破他的心情罢。
她抿唇一笑,连连点头,离开了那个胸怀,柔声说道。“这次,你说对了。”
……
她的手,依旧被他的手掌包覆着,感受着他心口处,有何等的情绪,在跃动,在不安,在忐忑。
如今,他的心,还是无法藏匿他的心事。她眼波一闪,无声息地抽离出来,压低声音,悄然说道。“不去想就好——”
“那些……在最深处叫嚣,挑衅着……是因为我天生顽劣的性子么,即便忘却一切,还是不甘心,不愿放手?”从她口中吐出的重新开始,轻而易举抚平了他的所有好奇,他如何犯下滔天大罪,如何被缚异地,如何被她所救。这些,在此刻显得不再重要了,他其实更企盼的是,往后与她共度的每一日。
他的心底,似乎是无底深渊,他不知该如何认识,原来的自己。
会是一个十恶不赦,众人眼底的恶魔,疯狂的存在,所有人都想要他死,都要将他弃之如糟粕,还是……
他,突然不敢想下去。
幸好,她是一个神奇的女人,总是轻易安抚他,将他满身荆棘给抚得一干二净。
“一切,都会过去。”
明月希转过身子,这一句,像是安慰,字字清晰,字字落在他的心上。他听到自己久未开口的嗓音,低沉而粗噶,却异常坚定,“我会如你所愿,重新活下去。”
他是什么人,犯下何等过错,如今已经被他遗忘,他会弥补她,只想给她安定的生活。
“都割舍的下么?”
她的声音,像是从天外而来,落在他的耳边,像极了时常回响在耳边的破碎嗓音。她微微侧过身子,只是并未正对他的面孔,浅浅的烛光,落在她的身旁,形成一道美丽的光晕,他突然迷醉了,心中的暖意,一分分如涟漪般扩散。
“为了你,我可以。”
君湛清笑着,嗓音依旧破损着,却无法阻拦他想对她承诺的热血沸腾,他的粗哑声音,此刻的内容却称得上是甜言蜜语。
明月希转身看他,眼底有一分深沉,短暂压过笑意,只要将君湛清留在明月宫内,留在自己的身边。
她其实是想,帮他。
那么,君默然永远都不必再担心这个忧患,有再度归来的机会。她用华丽和安逸,替君湛清打造新的牢笼,用崭新的人生,作为囚禁他的绳索。
如今,这却成了,永远都说不出口的秘密。
一日之后。
玲珑的异样,失魂落魄的悲伤,尽数落在明月希的眼底。
天也仿佛垂怜一般,在翌日,淅淅沥沥下了这一年第一场春雨。
明月希清楚看似刁蛮的玲珑,实则也有属于女子的软弱。她记得第一面令她惊艳的,是玲珑握剑的坚定眼神,如今,她的苍白暗沉小脸之上,却再也看不到这等的风采。
再好的利剑,失去了合适的剑鞘,也会觉得无所侍从,孤单寂寥罢。
玲珑低着头,手中端着暖热的清茶,一步步朝着明月希走来,步步艰辛。她走得不好过,明月希看的也不好受。
没有任何人,找得到姜武的尸体,或者说,在这次突袭之中,有不少尸块,已经无法拼接完全。
她在今晨,听到周将军的陈述,明白他未曾说出的太多血腥。战斗自然是令人恐惧的,到处是零零散散的尸首,面目全非,陆陆续续找到的,只有更多的死者。加上如今风雨交加,天气转寒,要想继续搜捕到一两个生还者,实在是太难。
明月希眼眸一暗,放下手中的书信,玲珑的心不在焉,已然令她的眼底,迎来一片惊痛。
她突然明白,为何娘亲,迟迟不愿称帝登基。高处不胜寒,没有一副铁石心肠是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龙座上。
在别人的遗憾当中,看到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她清楚自己错过了,却也不能学着珍惜。
“玲珑。”
“我很好,主子。”玲珑苦苦一笑,将清茶奉上,动作虽然依旧娴熟,只是笑意太过苍白无力。经过一日一夜的悲痛欲绝,她才找到了缘由,是她太过骄傲妄为,是她无视他的付出,是她故作姿态,上苍才会带走他,惩罚她的不知轻重。
那个男子的专注情感,其实是给她的最好礼物。
如果还给她一次机会,她如何会舍得,放弃他?!
“人总要在失去后,才明白自己错了——”她抬起眉眼,长长舒出一口气,身为主子的贴身奴婢,她不能容忍自己就此倒下,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愿以偿,得到幸福。伤过痛过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一直等。
她一直等不到。
希望,慢慢等成了失望。
“刚刚从屋里出来,忘了把手炉给带上了。”玲珑笑着,一句带过,这突然的雨天,带着一丝丝的寒气,沁入她的身体,令她的心,一分分变冷。
想必,主子也觉得冷罢。
明月希但笑不语,玲珑死了心,才会手脚冰凉,她方才不经意察觉,却不能多说。她不想再在她的痛处,揭开还未结痂的伤口。
玲珑在凳上坐下,看明月希身上穿着荷色衫袍,长裙曳地,长发只松松绾了个偏髻,除了一根素银簪,什么发饰簪花都没有。轻扬的眉,淡白的唇色,脸上没有一点粉饰,整个人素净的过了分。
“主人!”
一道轻快声音,打破这其中的沉闷感,明月希轻轻抬头,望向已然大步走入殿堂的黑衣男子,樱唇微微扬起。
“你的伤,好些了么?”
“不过是小伤,何足挂齿!”他扬扬手,狭长双眼,弯起笑意。他是在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过活,才会养成梁上君子的好身手,身手不凡之前,自然少不了伤痕累累的过去。如今,他做的虽也是杀人的勾当,却不再是开不了口的龌龊事,他在沙场上奋勇当前,一马当先,心中的正气,似乎就快要抵挡,所有的不堪黑暗。
他的黑发之上,隐约可见湿意,想必是仓促而来,不曾打伞的缘故。他总是不拘一格,明月希侧过脸去,嘱咐玲珑道。“你先下去歇息罢,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其实……”玲珑的喉间哽咽着,却依旧逼出一抹浅笑,她缓缓退了出去,言不由衷。“不碍的。”
“姜武还是没有消息,这次依主人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罢。”等玲珑离开之后,鹰才无声坐下,沉声道。
明月希眼波一闪,薄唇停留在白瓷茶杯之上,轻抿一口,清茶在口舌之中,化为无形苦涩。“虽是他自己作出的决定,我对玲珑,还是难免有所歉意。”玲珑跟着自己这么多年,最快乐的时间,不过是与姜武争吵斗嘴的这段时日,她的年纪已自己约莫大小,她也想早日将她托付给有担当的男子。姜武虽为市井贫民,却有着一颗赤忱之心,只是可惜了……
“主人,明日与幽罗国的战斗,派我上吧。”
不想看到她被琐事牵累,他如今驾轻就熟,可以承担的责任,他都愿意为她分忧。鹰的唇边,逸出这一句话,笑意在狭长双眸之中闪烁,却隐藏他的真实情绪。
他直直地望入她的清冽眼眸,听不到她的回应,却清楚她最终会应允。
我不会跟姜武一样,即使再艰辛,也会活着回来。
因为,不想让她等待,不能让她伤心。
若他回不来,她应该会难过吧。
他刻意移开视线,他声音瘖痖,目光深沉。“我不会辜负主人的期望。”
……
明月希一步步,走入左相府,裙裾擦过门槛的细小声响,仿佛也不曾压过窗外呼啸的风声。
三月春日还冷的这般出奇,实在是怪事。
她无声落在桌旁,对桌而坐的男人连头也没抬过,桌面上是一幅帐墨绘的山水幽阁墨画图,他执着笔墨,时而绘下松柏,时而添上奇石,时而挖池筑亭,让纸上景致更加栩栩如生,贵而不俗。
纳兰璿前面的大桌上摊着数张白纸,一旁蘸上墨的软毫搁在澄泥砚上,笔尖凝着豆大的墨珠子因为主人的闲置而缓缓滴入砚心墨池里,小小的涟漪在砚里成形、扩散,直至消失都没获得主人的留神。
“有时候,真想和你学学这作画的本事。”她并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如今在烦闷之时,看着他作画的认真神情,也仿佛深受感染。
一切的不快,似乎都可以抛掷脑后,她只想活得更加纯粹。
“你挑了条很难走的路……”他就在一旁安静看着,也无法止住心中的心疼,他看着她长大蜕变,自然清楚她心中的真实感受。
明月希悄然微笑,轻摇螓首,走到他的身侧,替他研磨。
“画的是明月宫罢,真美。”
明月宫如今建成的,不过是一个小小角落,一旦平息战事,休养生息之时,她会首先筹建这一座宫殿。
她想要看到,娘亲生活的地方。恢复,她最初的记忆。
纳兰璿淡淡一笑,点头,握紧手中的挥毫 ,画下他回忆中这世上最惊艳绝伦的宫殿。
明月希眼神一沉,紧抿双唇,在大火之中被焚烧的痛苦,必定会像凤凰浴火一般,重生之后,更加的绝艳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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