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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宠幸 > 第五十五章 永诀天涯

第五十五章 永诀天涯

周兰亭微笑着,缓缓放下手中的夜光杯,夜宴的莺歌燕舞都不过是转眼即逝的美景,没有在他清明的眼底,留下太久的时间。

“母后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他眼波平和,因为微笑,而更显得俊朗迷人。三年的时间,令他褪去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和平易近人,如今已有几分皇帝的架势。

周氏掏出翠­色­的丝绢,轻轻逝去嘴角的濡湿,动作优雅。“抚远将军李敢当的掌上明珠,李瑞小姐,我看为人温婉,体贴明理,匹配的上皇帝。”

周兰亭的嘴角含笑,视线依旧停留在不远处,耳畔悦耳的丝乐声,似乎道尽了他此刻的情绪。“既然母后已经作出了决定,那就她吧。”

“皇儿的心里,莫非有了意中人?”周氏扬起带笑眼眸,突然问出这一句话,仿佛是一种试探。

周兰亭问道此处,眼波一闪,却是轻摇了头。

“有也不碍,可以纳入后宫,但是皇后,必须是这位李瑞小姐。”周氏说着这一席话的时候,依旧是宛如平常­妇­人的温文和蔼,并没有一人施加压力的寓意。

“母后去办就好。”周兰亭低声道,收回了视线,口中美酒的滋味,非但没有令人发醉,却是令人愈发清醒。

周氏满意十足,­唇­角微微上扬,身着胭红­色­华袍的身子正襟危坐,欣赏着下一曲歌舞升平。

仿佛,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就要在她的眼前,开始。

……

她神情淡淡的,坐在湖畔,半具身子浸在冷沁湖水间,像尊石娃娃,除了偶尔的眨眼和吐纳,她几乎是不动的。

高悬的月儿发出淡淡晕暖光泽,夜幕里的月、湖心里的月,俩俩相望,可是看起来好孤单,就好像她此时望着湖面上倒映的自己,不可触及。

陪不了自己笑、陪不了自己说话,明明是成双,偏偏一天一地,离得好远,即使她将脸深深埋进湖面,也触碰不到另一个自己,只有湖水冻寒了脸颊的凛冽以及呼吸被阻断的痛苦。

她吞咽了些湖水,无声饮下,脸庞往更深的湖里探,整颗脑袋没入水里……

女子的眼底染了一丝丝的­阴­郁,那一双重眸仿佛黯然失­色­,连倒影之中眼眸里的光彩都黯淡下来。

她闭上双眼,鼻前净是香气围绕,她觉得眼皮好沉,她不挣扎,任凭眼前逐渐变黑,取代视线里的一切事物,她放松身子,宛如沉入温暖水里,让缓波浸润她的身躯,将思绪一点一滴化为涟漪,圈圈扩散出去,圈圈交叠,然后再圈圈化为无形——

未曾结冰的湖面,只剩下比冰雪还要寒冷入骨的温度,她缓缓滑下身子,任其冰冷自己的心。

那颗心,太炽热,炽热到她无法停止热血沸腾的跃动,她只怕那血液,会在体内崩溃离析,她会以最惨烈的方法死去。

“如果想冻死在湖中,趁早解脱,何必忍耐三年生不如死的生活?”

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警钟,令她猝然钻出湖面,大口喘着气。

她用这等方法,才可以最快熄灭体内的烈火,不让自己的身子被那一把恶魔般的火焰,燃烧吞噬­干­净,一根骨头都不剩。

但,这也是对自己的身子,最大的折磨苦痛。

她早就冻伤了。

她更怕被烈焰缠身,痛不欲生的炽热,火舌舔遍了她的身躯,最终会只有灰烬,像是飞蛾扑火一般的结局。

女子从湖中走出,上了岸,拾起放置在岸上的细剑,剑柄握在掌手,从剑鞘里滑出——她的眉宇凝起英气,活灵的眸子不再温驯,瞅人的味道像冰冷瞪视。

她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已然昭示着自己的不悦,她从树枝上震下一顶黑­色­斗笠,戴在发上,掩去自己的真实容颜。

“不堪忍耐了么?!若是如此,让我为你除去这魔障……”

老人冷笑一声,蓄起手中的掌风,毫不留情地朝着她击去。

她如今,不堪一击地倒下,她咽下满满苦涩,没有人可以救她,她早已无药可救,但就这般死去,她不甘心。

抓覆在白雪上的柔荑蜷曲成结,满地霜雪的寒意沁入掌心,直直没入骨髓。这样的冷冽,不及湖水寒意的一半,如今……更不及眼前老人脸上的骇人­阴­寒。

老人的回答无疑是赏了明月希一记狠拐子,将她最后的希冀给打得支离破碎。“要这副模样离开吗?三年的时间,早已物是人非,何必念念不忘?”

他的嘲讽,不只是她的武功相当于尽失的惨烈,还有……她垂下长长眼睫,眼神变得灰暗,不再想下去。

“就算是消失在世间,也没有任何人来找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活得这般没用,还不如早早死去!”老人冷哼一声,不屑一顾,仿佛在下一瞬,就哟啊拂袖而去的决绝。

没有任何人,会在意她的生死吗?

不会的。她的心境是坚定的,眼神也因此而没有任何一分动摇。

为什么要救我?女子的眼眸清冽逼人,虽然被掌风重击,仿佛再度打碎了背骨,无法从雪地之上离开,却依旧不甘示弱。她的眼神,这么不解。

“我只是给你该有的惩罚而已。”老人读懂了她的目光,却觉得她的疑惑,太过可笑,背转过身去,蹒跚的姿态,根本就看不出他的身手灵活,深不可测。“扰乱我清静日子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就算是救了一具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的尸体罢了。”

老人越走越远,喃喃自语的嗓音虽然极轻,却依旧清晰萦绕在女子的耳畔。“救得了你的身,救不了你的心,这就是你的命数。”

“别企图运气练功,小心魂飞魄散。”

她的身子内,没有一丝力气,她索­性­沉下脸去,埋入白雪之内,她平稳着自己的吐纳,渐渐被她的温度融化的雪水,沾湿了她的芙颊。

她没有忘记,这三年来,她是如何活着的。

或者,比死还不如。

她的背骨尽断,整个身子变得麻木,和活死人一般地等待天明深夜,度日如年,她不知自己最终是否会活着,还是终究会死去。

一开始,她竟连抬起手这般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她说不出,自己的无力,自己的痛。

老人猝然转身,望着那飘扬着的白雪,仿佛要将那个女子彻底掩盖,她只是紧紧握着那一把细剑而已,神­色­莫辨。

他自然看得出,她是习武之人,失去八九分的武学底子,她握着剑,只剩下杀气和凛冽眼神,其他的招式和功法,都无法使出了。

他并没有任何的心软,只是冷眸相忘,雪越下越大,她躺着的那个地方,仿佛是竖起一座雪豖,有说不出的悲凉意味。

“这么想死,我还费力把你的背骨接上作甚?真是自讨苦吃……”老人见她的身影不动,无奈地摇头轻叹,却在下一瞬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你有什么遗愿,可以跟我说一声,替你选个阳光多些的地方,这等的小事,我还是可以勉为其难的。”

遗愿?在生都无法做得到,死后她更不会去奢望。

老人眼底的那个身影,稍稍有了一些动静,他看到她的双手动了动,吃力地仰起头来,宛如黑缎的青丝吹落在她的肩头,雪花仿佛是浑然天成的装点,那一刻的瞬间,她似乎宛如天外而来的神女一般,令人侧目。

神女?他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觉得这个年轻女子,是仙女一般清婉绝美?

女子垂下眉眼,老人的掌力并非要她的伤势变得更重,但也确实令她更加有心无力,她放下斗笠之上的黑纱,花了半响时间,才支起自己纤弱的身躯,直起身来。

老人见状,眼神一沉,复而转身,走向湖畔另一方的木屋。

她紧紧握着自己的长剑,仿佛是以守护的姿态环抱在胸前,她每走一步,那背骨的疼痛,就要令她忍不住低呼起来。

但,她不能。

沮丧的无力感溢满心头,几乎要将她溺毙,­唇­畔再也牵强不起任何一抹笑。水波不兴的淡­色­瞳子,因长睫遮掩而笼上浅浅的灰暗。

很痛。

很傻。

她都知道。

三年时间再难熬,她却还是活下来了,真是万幸。

她跟随着老人步入木屋,盘坐在暖炉的一旁,将手中的柴火,轻轻塞入红红焰火之中,心中的大火早已熄灭,如今她要忍耐的,是极寒的颤抖。

她轻轻微笑,淡白的­唇­角勾扬起淡漠的笑意,却甘之如饴。她缓缓伸出手,她仿佛从冰雪之中诞生而来,就连指尖,都是苍白的。

不是被火焚烧,就是被火融化,那是她不悔的抉择。

“你算是这世间,比较能忍的女子了——”他猝然冷笑着,拂拂手,眼底有一刻的深邃莫测。“不过这在我眼中,不算什么!”

她笑着抬眸,却没有多说什么。

老人深深望着她黑纱之后的眉眼,啧啧道,语气简直是嫌弃至极。“你这个样子,居然还能忍耐着活下去,真是世间难有……”

有朝一日,我终将除去这心底的魔障。她笑而不语,心中的声音,却是如此坚定的,不容置疑的。

老人仿佛明白她的决心,沉下脸来,倚靠在床头,掏出一本发黄的书卷,自得其乐。

到时候,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了罢。

她的视线,默默望着窗外多日来的­阴­暗夜­色­,她垂眸一笑,最终回过神来,倚靠在墙角,开始品尝回忆。

“你可知道,我如何会沦落到这个鬼地方?”

笑声和不满,从另一处传来,不用细听,也知道出于何人之口。只因这个地方,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

老人仿佛自问自答的悠闲,却有像是咬牙切齿的愤恨怨怼。“就是因为一个女人。”

“因为一个人们眼中的弱女子,我才会在这里虚度五十年的时间。”

所以,你开始恨所有的女子?她淡淡望向老人的身影,翻转着自己的双掌,等待冰冷最终褪去的温暖。

“我只是看透了那个女子,更因为自己曾经的头脑发热而悔恨终生。”老人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一本书册之上,仿佛神­色­专注,但是那言语之内的情绪,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可以和她阳奉­阴­违、虚情假意,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但绝不能信她一字一句,不能感情用事。”最后那句话,也在提醒他自己。

为何不离开这里,不去报仇?她微微蹙眉,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庞,在黑纱之后,看不清她的神­色­为何。

“你觉得我这样的蹒跚脚步,走得出这恶谷?”他冷哼一声,态度再度恶劣的令人甘愿退避三舍,生人勿近。更何况,从五十年之前,他就被迫服下毒药,一如老人姿态,永生无法走出这绝境。

“她抓住了我的软肋,以我的妻儿为要挟,让我甘心为她做事杀人。”老人清明的眼底,那灼灼光华,若在意气风发之时,仿佛也不是池中之物。“没想到我为她办完了最后一件事,回到府里,看到的却是妻子的惨死和儿子的下落不明。”

他死了吗?

女子无声问着,在心底盘算着,若是老人的儿子还在世,也该有五旬出头的年纪了。

“活着还是死了,我都看不到了。”老人重重叹了口气,五十年不曾谈起自己的前尘往事,但面对着这样一个女子,他却突然想抛出满腹怨气。

女子安静地倾听着他的故事,安然的眼神,没有流露半分情绪,至少,她是个合格的倾听者。

不会,打断他的回忆。

也,不可能出声Сhā口。

她却无法,跟老人分享自己的故事。她感受到胸前一片寒意,轻柔地从脖颈处摸出一个玉佩,视线从褐­色­长绳之上缓缓滑下,无声划过那一枚玉佩,望着其上的龙形图腾,此为白玉,通体纯净,那浅淡的光芒,落在女子的眼底,愈发生辉。

老人虽然呈现老迈之态,但是却不曾失去如炬的眼神,他一眼就认出那玉佩,猛地使出掌力,从她的掌中,将玉佩夺走。

“你是……”他不敢置信,仿佛眼底生出火花,近乎贪恋地抚摸着这一块玉佩,声音之中的轻颤,令她无法忽略。

“这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他的情绪已然太多的波动,他猛地走下床,步伐仓促,来到她的面前,将玉佩送到她的眼下,咄咄逼人地问道。

女子的双­唇­动了动,却最终还是无声,老人却已然等不及,尽是不耐。

她垂下眉眼,从火中挑出一块木炭,等待炽热稍稍减退,她才握住木炭,在地面上专注地写着。

是暝国天子的随身之物。

老人望着那龙飞凤舞的刚硬字体,道劲不缺,看她的架势,也不像是从旁门左道得来的此物。

暝国天子?

他已经五十年不曾离开这个地方了,但是暝国的天子,为何会有他的物什?而这个从崖上坠下的女子,莫非跟暝国皇室有何等的牵连?

他低下头,喃喃自语。“这样看来,或许应该是楚荣仪的孙儿称帝了,是吧?”

闻言,女子安静地轻点螓首,神情认真。

“终究还是被她盼到了——”他无声冷笑,暗暗握紧手中的玉佩。

“因为我听信江湖术士的谗言,说我的儿子,是天生要当皇帝的,却如错宫室,若非用此玉打造龙耀,压下他的龙气,需日日贴身佩戴,这孩子是必定要夭折的。但这一块玉佩,却给我惹来了此生最大的麻烦。”

女子神­色­安宁,却听得明白他的寓意,这,是该抄家的大罪,更是他被那个女子要挟的把柄。否则,他不必为虎作伥。

“莫非……”老人顿了顿,眼底的光华大盛,握着玉佩的手,居然止不住的颤抖。“那是……”

女子顺着他的思绪,继续想下去,豁然开朗。他语中的弱女子,想必便是当年的楚荣仪。

“原来容后她打得是这样的主意!”

容后。

在心中默念着那一个字眼,女子眼神一暗再暗,这些细碎的情节之中,仿佛有着一条无形的细线,牵着。她突然,整理出头绪出来。

而另一方的老人,也想到了此处,他抬起苍白的双眉,望向眼前的女子。

您是?

她微微眯起双眸,她虽然在楚荣仪的身边数年时光,却终究不是暝国人士,想不起他的身份。

“我是君梓临,当年的勤王。”老人似乎并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名字,但想到她会是自己人生历程之中最后的参与者,他缓缓开口,说道。

女子的身子一震,紧紧抿着双­唇­,眼神复杂。

当年的先帝若是眼前的勤王之子,那么,体内就没有楚荣仪的半点血脉,那么君默然……也跟楚家没有半点­干­系!

噩梦……

真的结束了吗?

她笑不出来,眼神之中,尽是惶然的神­色­,她猝然起身,那是手足无措的不安。

或者,下一瞬开始,还有更多的释然和欣悦。

卷四 第六十章 如愿以偿

先帝,是您的子嗣。

她噙着笑意,眼神清澈,却是一眼无法看透的情绪。她握紧手中温热的木炭,在地面之上,缓缓写出自己的想法。

虽然,如今她无法得到更多的证据,但是心中有个那般真实的牵引,她相信自己的知觉。

老人眯起黑眸,读着她写着的这一句话,眼底划过更加深沉的颜­色­。他突然停下来,弯下腰看她,指着她的方向,低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的故事太长。

她微微启口,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发出,就算眼前的老勤王是唯一可以倾听她的观众,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或许,是那个不经意在花径旁撞见君默然的那一日开始,或许,是从那花影灼灼的赏花大典那一日谈起,或许,是从他将她当作是自己的结发妻子那一夜说起……

回忆太沉重,却又太过甜蜜,她久久沉吟不语,上苍对她的不平,不公,都没有这三年时间来的煎熬。

“那就长话短说!”老人冷哼一声,缓缓直起身子,他对待任何人,都没有太多的耐­性­。只因他最珍视的妻儿都早已离他远去,而他孤身一人活着的时间,太久太久。

闻到此处,她轻笑出声,黑纱之后的面目,覆上­阴­暗的颜­色­,令人无法窥探,她的从容冷静,沉着清冷,却已然令她身上的风华无双,昭然显示。

她已经死了。

老人跟随着她的动作,目光无声掠过她的字体,心猛地一紧,楚荣仪居然死了?他不愿压抑自己的泄恨情绪,畅然长笑一声,虽然无法走出这恶谷之地,手刃仇人,但至少得以宽慰人心的事是——

她当真有了报应!

真是老天有眼!苍天有眼!

“怎么死的?”他迫不及待,苍老的声音,一反常态的显露出真实的笑意,而不是不近人情的嘲讽和讥笑。

女子面无表情,苍白的指尖,缓缓指向一个方向,提醒着答案的水落石出。

她指的,是自己。

“你杀了她?”他不无讶异,他可以遥想,或许楚荣议是无疾而终,或许是被争权夺势的对手除去,但万万料想不到是她。

当年他误以为容后只是个美貌的女子,没有任何的手腕,温柔眼神背后,却是狠毒的心肠。如今悔悟之后,却永远都无法挽回。而他无意间带回来的这个女子,不清楚她的过去,却明白她坚强的个­性­背后,隐藏着更多无形的力量。

老人眼神一闪,推测着开口,语气冷沉。“你与她有仇?”如果不是,他猜不到更合适的理由,仇恨往往是比刀剑,更加有力的武器。

她抿­唇­点头,是莫大的仇恨,才会驱使着她,变成这样的自己。

“我的孙子,是暝国如今的皇帝?”他突然生出几分局促,猛地扼住她纤细的臂膀,他莫名地察觉到,这个女子与皇帝的关系匪浅。

但,却不像是单纯的后宫妃嫔,否则,与楚荣仪又如何会有无法相容的深仇大恨?!

她微笑着点头,他过分的力道,却无法令她觉得疼痛,她此瞬的包容,猛地令他想起自己温婉的妻子。

“­性­子跟我相比,好太多了吧。”他眼神转暗,幽幽地道出一句,他对于自己杳无音讯的孩儿也是陌生的,隔了五十个年头,突然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孙儿在世,更是当今暝国天下的主宰,他的面容之上,却再无任何的笑意。

她再度轻笑出声,心却像是被撕扯般,双眼渐渐染上氤氲的颜­色­。

“你喜欢他?”

女子缓缓迎上老人审视的目光,不知为何,那其中的炽热和急迫,刺伤她的眼眸,她不置可否的态度,却惹来老人更加焦急的问候。

老人板起脸,仿佛试图看破那黑纱之后的面庞,是否带着更加复杂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如镜。“只要你承认,你们各自喜欢,说不准,我就会放你走——”至少,会因为那个从未见过的孙儿的缘故,不再刁难她,不是吗?但,她为何迟迟不说?

不怕我说谎骗你?她眼波一闪,嘴角绽放一抹浅淡的笑意,她垂下眉眼,安然地继续着方才的动作,朝着温暖的火焰之中,添加更多的柴火。

当作,逃离的借口?

她轻轻挑眉,毫不在意的姿态,却惹来老人无言的怒火,他夺去她手中的木柴,将她推出房间,像是怒气攻心的不悦。

她背转过身子,纤弱的身子默默倚靠在木门旁,抬起头,望着头顶的那一方夜空。

目光渐渐深沉,苦苦一笑,只可惜,她永远也望不到那一轮明月了。

阗暗的木屋,连月光都洒不进来,她被困在黑暗之中,孤独无依,她胃里翻腾,忍不住跌坐在门边,剧烈呕吐。

就算是再难以忍耐,她还是不能放弃活着的机会,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唯一,再度看到他的希望。

老人最终打开了门,望着如今倚靠着木门而眠的女子,这三年来,他并未善待她,她无论是遭受何等的委屈,面容之上都没有任何的更改。

他轻轻叹口气,宛如树根一般的手指,挑起她的黑­色­面纱,她的容颜他早已看过,三年之内,也不曾见她卸下那黑纱。

他久久凝视着那一张呈现在自己面前的脸孔,手指之中滑落轻薄黑纱,最终转过身子,走入房内,轻掩上门。

他,用一夜的时间,作出了人生最后的决定。

眼前的黑暗,最终褪成灰­色­的­阴­沉,她抚了抚冻得麻木的脸庞,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心情再平静不过。

却在此刻,猝然听到身旁传来开门的声响。她抬头,还未来得及站起身来,已然听到老人神­色­肃然地吐出一句话。

“既然你想走,那就走吧。”

什么?

她的清明眼底之中,尽是疑惑,只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就可以转变他的态度?更何况,她从未亲口坦诚,她与君默然的关系,亦不想因此而改变老人的想法。

这三年来,她当然无数次想离开,却不过是最奢侈的幻想。

姑且不谈她如今的蛊毒未曾解脱,她身上出现更多更多的残缺,逼得她每一日都在既想见他,又不愿见他的矛盾。

她或许,再也无法变成那个清灵的女子。

您呢?

她指向老人的方向,眼神默默,如是说道。

他摆摆手,虽然也觉得有些遗憾,安然地回应。“算了,你带着我,是无论如何出不去的。”

他是个古稀老人,无论到何处,都是一个累赘。

“我也活够了,我比不上什么高手,但还有点用。体内的内力就输给你了,可以助你早日走出恶谷。”他伸手,拾起她脚边的细剑,送入她的手中,眼底的笑意愈发诡谲深远。“否则,你这副破败无用身子,怕是不济事。”

仿佛他在说着的,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琐碎小事。那剑鞘之上的寒意,却猝然令她的双手为之一沉。

她不明白,她与他并不算感情深厚,她是个­性­情冷淡的女子,对这个老人也未曾尽心料理。彼此不过是在这个无人的恶谷,彼此相伴了三年时间而已。

她于他,还该是个陌路才对他何必牺牲自己的寿命?!没有人可以不贪恋活下去的时日,甚至,对自己的残忍,他似乎不自知。

“只有一个要求,埋了我之后,你再走罢。”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长声笑着,视线久久停靠在那不远处的雪堆之上,那浅淡的光耀,印入他的眼帘,他变得安静,没有人可以猜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漫长的时间,走过他们之间,她不想看人再为她牺牲,即使,是眼前的老人。

或许是失去了,才想从过往的相处中重温;失去了,他的善恶好坏也不再令她反覆违逆。

他自然对她不算款待,但愿意为她拼接起断裂的背骨,放任她扰乱他清静的生活,纵使常常恶言相向,到底不曾要她的­性­命。

她的拒绝,满满当当写在她的眼底,他却比她更难改写自己的心意,他明白失去妻儿的痛苦,明白被困在此地,不见天日的愤恨,明白孤独一生的时间,到底是多大的酷刑。

他猛地压住她的手腕,五指一并,将源源的温热的气息,沁入她的体内。

她的眉间紧蹙,紧紧咬住下­唇­,她强忍住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但若是她此刻挣脱,对两人,都不是善终。

她无声闭上眼瞳,那原本在体内叫嚣着的莫名恶魔,仿佛沉睡一般,她在那等待之中,度过三年之中,最为平静的瞬间。

越来越多的祥和,占据了她的心,她仿佛是吸入世间最沉静的气息,吐纳也渐渐平和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她的手无声垂下。

她睁开双眸,眸光大盛,仿佛是久久陷入饥饿贫乏困境之人,那是一顿饱餐过后的餍足。只是奇怪的是,那过分的餍足,却不曾激起心中野兽的咆哮,她有些意外,这才留意到身旁的老人,面容依旧苍老,只是那度过真气的双手,却在袍袖之中无声轻颤。

他的虚弱,尽数落在她的眼底,她不忍,握住他的手,虽然说不出半句安慰,那老人却猝然扬起浅薄的笑意。

“别心软,杀了我,不是罪——”他的身影有些许摇晃,度了体内所有的内力,他变得愈发赢弱,声音变得低哑起来,他扶起木门,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只是想解脱了,要你帮我一把,我的时辰已到,就算你不在,我或许在今夜的睡梦之中就会离开尘世,不必将此事看的太重。”

是。她的确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手上结束的­性­命,并不少。她不想装作陌生,却也不愿承认,她对杀人到底如何热忠熟络。

她眼波一闪,没有任何的动摇,握紧手中的长剑,在雪地之上,划出她最终的回答。

我不想让您留在这里,请容许我,陪伴你最后的日子,并带您回暝国皇陵。

“这样也好,说不定在皇陵,还可以继续跟那个女人斗下去!”

她听着老人的调笑,嘴角的笑意,愈发沉重苍渺。她不知自己是否该自私,却还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伸手,将老人扶入房内,他无力地倚靠在床头,只是迟迟不愿松开手中紧握的龙形玉佩。

那是……她见过老人面容之上,最平静的神­色­。

……

“相伯——”

纳兰璿微笑着看着那传出稚­嫩­童声的方向,灰­色­的衣袍在风中无声飘扬,他的笑意很浅,很淡,不用心不留意,似乎很难看出他是在笑。

但,他确实是出自内心的愉悦。

他伫立在屋檐下,观望着那个孩子一下午都在庭院嬉闹玩耍,已然太长的时间,他明明知道,却还是舍不得离开。

君洛的脸蛋红扑扑的,没有人与他陪伴,他一个人堆雪人,玩的不亦乐乎。

“这个是你父皇?”他噙着笑意走近君洛,指向一旁未完成的雪人,无声望着那一双清澈的眼眸,他没有任何的子嗣,所以不知该如何与这般大的孩童相处。但至少他也曾经有过这等的经历,当年的明月希,跟着他身后说长说短的时候,也不过六岁的年纪。

如今的君洛,只有当年的她一半大,却再度袭击了他心内最柔软的部分。

“不是。”孩子摇头,父皇他每日都见得到,也不必因为此刻的疑惑,而迟迟无法完成自己的作品。

“是我娘亲。”他扁扁嘴,继续俯下身子,在纳兰璿的左相府之中暂住不过三日时间,他却毫无陌生之感,吐露自己的真实心思。

“你不知娘亲的模样,所以觉得伤神?” 纳兰璿舒出一口气,白烟最终散去,凝成彼此的沉默。

但君洛手中的雪球握着半响时间,最终还是松开,拍了拍发红的小手,望向纳兰璿的方向,迟疑地问下去。

“相伯,你见过我娘亲吗?”

纳兰璿不愿对孩子说谎,无声点头,算是回应。但之后复杂的故事,或许应该保留。

“相伯要帮我吗?”君洛眉眼之上,闪烁着好看的笑意,他往往在宫内追问任何人,都没有人愿意告知他有关娘亲的一切。

他一直觉得好奇,他的娘亲,该是个何等样的女子,是和在宫内见过的其他娘娘一样吗?

纳兰璿笑着摇头,不是他吝啬对孩子的帮助,而是——他径自陷入沉思,胸口迎来一片惊痛,去还是噙着笑意,缓缓说道。

“你娘亲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你闭上眼,就这样想象,就可以看到她的模样了。”

君洛听话地闭上眼,果然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呢,距离渐渐拉进,他似乎当真见到了一个绝美的女子——

“君洛,该回屋休息了。”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君洛猛地睁开眼,低呼不好,娘亲的容貌他还未彻底看清,又如何继续堆好眼前的雪人?

君默然淡淡地瞥向纳兰璿的身影,他知道她是美丽的,但那不­干­任何人的事,听到有人赞美她,他心情恶劣。

“父皇,你下次出去,一定要带我……”不满的抱怨声,终结在君洛的喉间,君默然安然地走向他,抱起小小的孩子,冷冷背转过身。

君默然无声走过长廊,面­色­莫辨,说不上是极其冷淡,却也说不上是有半分应允的宠溺,他空出一手,推门而入,最终俯身,将君洛放下。

“以后,离他远点。”他有些许不悦,却最终还是不曾发作,他在君洛面前,一向是温和的,鲜少有发怒的迹象。

“相伯人很好啊,父皇。”孩子的快言快语,不经过慎密的考虑,却令君默然的心猛然一沉。

君默然的眼神黯淡,这是他唯一的珍宝了,若是君洛最终与纳兰璿走近,岂不是要令纳兰璿如愿以偿?

他不会放手的,一定要将君洛留在自己身边。

“父皇,你不要我跟相伯在一起,那我就不去找他。”君洛的心却万分敏感,他已然察觉,低声呢喃,小手穿透过君默然的银­色­发丝,环抱着君默然的脖颈,默默给予慰藉。

默默的感动,宽慰着他的心,他不知为何这么小的孩子,也可以令他觉得万分温暖。他话锋一转,神­色­一柔,问道。“以往这个时候,不是该睡午觉了么?”

“父皇陪我。”孩子的娇宠,在此刻毕露无疑。

他宠,点头,将孩子横抱着,走向红木大床,等待孩童在自己胸怀前甜甜睡着,他亦有些许的困意来袭。

日光下微眯的眸子,缓缓合闭,双手支着后脑勺状似沉沉睡去,只是镶嵌在­唇­边的笑意从不曾卸除。

卷四 第六十一章 重新相遇

他抬头,眼底一片清明,庭院之中的皑皑白雪,已然要幻化为眼底的轻雾。

“你如今已是术国的大将军了--”

三年的时间,早已物是人非,术国的左膀右臂,其一为左相纳兰王睿,另一个,便是契右大将军周鹰。

君默然望着那一身黑袍,肃立在不远处的男子,嘴角缓缓扬起,那笑意因为他周身雪白的关系,仿佛更加的漠然。

鹰的心猛地一沉,他在昨日听闻君默然暂住在左相府的传闻,所以马不停蹄地赶回。毕竟他从明月宫消失之后,已经三年时光,不再踏入术国一步,如今何必再惺惺作态?!

“你还来做什么?”

鹰无声冷笑,若不是君默然,她可以获得更加圆满的结果,即便无法跟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但她身边有更多的人,会忠诚地陪伴她,不离不弃。

他不愿相信她已经死去,直到最后,他最终相信,上苍将她带走,是因为不忍看她在爱恨之中辗转煎熬,纠结断肠。

他只能这么想,否则,他生怕自己无法控制内心的恨意和愤懑,会要跟君默然动手敌对。

但她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君默然忽略鹰的敌视,满心的复杂情绪,却纠结成一声轻轻喟叹,落在鹰的耳中,却没有引来更多的神­色­改变。

每一日都如此失望,却没有停下继续守望的心。

鹰背转过身去,无声低下头去,凝视着那白雪之上的小小脚印,还未彻底融化,他曾经在数年前,与她调笑,只要她想见,他可以为她偷来任何东西,包括那个被被万人宠爱,藏在深宫的大皇子。

如今,想必他就跟随着君默然,住在左相府,他却突然没有任何的勇气,推开门,去看看那个孩子。

他是孤儿出身,不堪回首的过往,令他的心生出些许的惶然。他生怕对君默然的愤怒,在见到那个同样失去了母亲的约莫三四岁的孩童之后,彻底分崩瓦解。

他不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了,是她把他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她就在我的身边,我一直有这种感觉。”

鹰的脚步短暂停留,只是留下的这一句话,却道出了君默然的心声,他目送着鹰走向相反的方向,眼底清漠无绪。

她对这些人都具有不同的意义,而她的离开,最终没有任何人愿意绝望。

即使不再继续等待,但还是没有人为她,竖起皇陵之内的墓碑,承认她当真与他们­阴­阳相隔,陨没人世的噩耗。

她,只是不见了。

或许,还会回来。

而他,到底是何等的身份,是术国的大将军,还是幽罗国的皇族,都不再重要了。

“你也不必在术国逗留更长的时间,总也无益。”鹰消褪了更多的冲动,恢复了平静,越过庭院的树间,嘴角没有流露一分笑意。他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眸,朝朝暮暮在眼前,他最终还是无法忽略隔了三年之久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君默然的改变。

他没有想过,要阻碍在明月希与君默然的中间,成为他们的阻碍。

若他们可以得到完满结局,他却不会如此心痛。杳无音讯的苦闷,他看不到她,若是等待时间覆盖这一切,怕是再也无法说服自己。

“朕只是带君洛来看看术国的雪罢了。”君默然淡淡一笑,轻描淡写的漠然,一句带过,仿佛他没有厌恶,没有喜欢,没有期待,没有恐惧,似乎他早已从世间的贪嗔痴之中解脱,没有人可以看透他的一分失落。

是,就这么简单,即便他继续奢望,那也只是奢望而已了。

鹰听到他低低的回答,心口迎来一片闷痛,他沉下气来,缓缓吐纳,维护着自己不为所动的表情。

君默然的俊容之上,再无更多的神情,他恢复成最初的冷淡,朝着正门的方向走去。

等这一场雪化尽之后,他就会带着君洛回瞑国,等来年春来到,会许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看看那满山的桃花开遍。

他的脚步不断停停走走,最终还是穿越人群闹市,来到那偏远的山脚下。

那银­色­的光耀,覆盖了他的眉眼,他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那一座山,曾经无情吞噬她的罪魁祸首。

他不知到底停留了多久时间,直到黄昏的颜­色­,披上他的身躯,他才察觉到天­色­已晚,脑海之中的过往总是在无意间占据他的专注,他淡淡一笑,最终欲要转过身去。

身后,猝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

或者,又是一只仓皇的野兔罢了。

他在心中暗暗自嘲,但却迟迟无法移动脚步,他不知是否该将希冀,转为回首观望的勇气。

身后的脚步声,仿佛也在这一瞬,凝成了安谧。

他不转身,身后也没有任何的回应。

那一分死寂,迟迟没有任何人打破。

“她不会回来了…..”白发男人说得轻缓,却也显得更加无情,逸出好听嗓音的­唇­畔不见任何扬弧,在彰显着他的漠然。

也在提醒,不必回头,换来再度失望。

他无视于她的举动,像是蔽日的乌云,轻松掩盖了她的耀眼笑靥。

他轻笑出声,果然,身后再无任何声音,如果是她回来了,至少该回以他一声轻柔呼唤,但是没有。

他不再迟疑,毅然决然加快脚步,走向前方。

走上第三步的时候,他却仿佛感受到心如刀割的疼痛,仿佛明明她就在眼前,彼此都没有认出对方的苦涩和遗憾。

他的身子一僵,猛地回转过身,离他的不远地方,果然伫立着一个女子,她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衫,没有任何令人注目的纹理花­色­,亦没有­精­致的簇团锦绣,黑­色­腰带系出不赢一握的纤腰。她原本是单­色­的绣鞋,却满是尘土,仿佛奔走许久时间。

她就这般伫立在风口,身上的单薄,仿佛要令人不忍再看下去。

她的面容,他无法看清楚,只因她带着黑­色­的斗笠,黑纱倾泻而下,挡住她的真实面目。她的身躯一热,柔荑轻捂在心窝,寻着那好熟悉的嗓音,走去每迈前一步她都在心底呐喊着--他的名字。

他却听不到。

她只是安然地望着他,久久沉吟不语,唯一令他察觉到异样感受的,是她右手紧握着的一柄细剑,那寒光猛地引入他的眼底,他的身子一紧。

他大步走向她的面前,猛地伸出手,扼住她的纤细手腕,她也没有一分挣扎,只是那肌肤之上的温度,没有刻骨的寒意,他有些愕然,不知眼前的是否是她。

他急着撩开黑纱,她却猝然抬起右臂,阻挡他的举动。

只是,明明她的细剑还握在手里没有动作,他却仿佛已被人一剑刺穿心窝口,蔓延开来的疼痛无法漠视。她的心魔,居然还未除去,是周而复始的残酷吗?

“是你吗?”

他问得轻浅,近乎自语,明月希却听得一字不漏。

对方无情地抽回长剑,避开君默然的掌心,剑身紧接着就准备要朝前一刺,穿透他的咽喉--君默然的呼吸没有半分急促,他微笑着,默默凝视着她,品尝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双重滋味。

就算是死,他也不再畏惧。

他真正的心结,是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独自坚强。

他真正的害怕,是她撇开他,要他松手,格外伤人。

他等到的,却是女子将额心轻抵在他胸口,温暖的吐纳透过衣料煨热着他的心口,执剑的双荑搁在他腰际,让自己贪婪汲取他的体温……君默然拥着她,五味杂陈,心里又是跃扬又是紧揪--最终,他的双臂渐渐扬起,紧紧抱着她的身子,眼前渐渐蒙上轻雾。

“你真的回来了?”他汲取着熟悉的温柔,眼神动容,仿佛是不确信的喃喃自语,又像是失落的喟叹。“我怎么看都,不清晰……”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她,失而复得令人跃扬;她独自承担死劫的傻劲令人揪心,更令他疼惜。

你的小希,回来了。

她抬眸,隔着黑纱望向他,她自然认得出他的背影,只是却不敢置信,他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为什么不说话?”

他这么问,语气异样轻柔,即使看不到她此刻的容颜神情,但那双手停驻过的纤腰,他是熟悉的,那纤瘦的肩头,他也是熟悉的,那穿过指缝的柔顺青丝,更是他所迷恋的。

她是明月希,但却万分沉默,沉默的令他产生疑虑。

她只是紧紧将脸庞埋在他的胸前,眼神也褪去了幽暗的颜­色­,渐渐清明,宛如潺潺流动的清泉。

这三年的世间,她是想念他的,想着可以任由他抚慰自己的心,想着那令她不再生恨的温柔眼神,想着那宽广的仿佛可以容纳她所有不足的胸怀。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纤纤素手抓起他的温热手掌,低下眉眼,在他手心之中,写出两个字。

在君默然看来,却是回避他疑惑的词不达意。

“好巧。”

他简直可以从这个字眼上,推测出她原本该是绽开清绝笑靥,与他两两相望,轻笑出生,吐露道。“好巧。”

他们的心中,仿佛有着莫名的牵引,最终还是在这里相遇。

“你似乎欠我一个回答。”他紧了紧手中的力道,他急不可耐地要她,给自己一个坚决的回答。

“你说过,我们再次相遇的时候,你会对我说……”

会说,没关系,世人的眼光,上一代的纠葛,恩怨是非,都没关系了,无所谓了。君默然的心,从未如此紧张忐忑过,至少在这三年内,他的情绪鲜少有过更改。他只是宛如天神,没有残忍,只有淡漠,冷淡的令人不敢靠近而已。

他收拾胸腔满溢的愤怒,将僵在那里的柔荑轻轻放于胸口,确定自己控制住莫名的脱序,才再道。“我要的是什么,我以为你一直都是清楚的。”

闻言,她默然不语,最终她扬起一抹好淡好淡的笑,作出她的决定。

下一瞬,她轻轻,点头。

那虽然是再小不过的动作,在君默然的眼底,却已然生出最重要的意义,他猛然扬起嘴角的弧度,再度用双臂拥抱她。

她曾经以为,她与他,即使已并肩站在一起,却不该是同路的人。

所以,漠视自己的心,无视他的深情,才会遭遇太多的曲折反转,如今,她却开始奢望,企盼可以编织出不悔的余生。

这三年来,她考虑的时间够长了。

深夜。

他依旧不愿闭上双眸,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倩影,生怕到清晨醒来,她便再度消失了踪影,要他继续等待三年,五年,或者更长的世间。

而此刻,枕在他肩窝的螓首无力转动,毋需仰望便能瞧见将她搂抱在怀中的君默然。他的黑发披散在肩胛的同时,也包覆着她。她的重眸之中闪现一分温柔笑意,想抬手将他的发丝,拨到他耳后,奈何却无法如愿地­操­控自己的手。

“我可没料到,你这么狠心……”有太多的怨怼,要对她倾吐,他觉得她也该知道,这三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麻木不仁的,每一次否定她,悔恨煎熬。

怀中的女子想开口为自己求情,但失了声音的喉头只是低声轻鸣,宛如陷入沉睡的梦呓。

君默然眼神一柔,沉声,低首捂上她的­唇­,“别开口,你的伤尚未愈合。”

明月希的那一双重眸瞅着君默然,想说的话全镶嵌在水漾眸间。

她虽然取下了黑­色­斗笠,但那面纱还在,只露出绝艳的黑眸,美目流转间,尽是清冽眼神。

她不会忘记,方才看到君默然的第一眼,那是多么陌生的眼神。冰玉般的眼眸敛去所有暖意,或者该说,那双晶莹的眼,从不曾停驻过温暖。

君默然深沉地勾起了­唇­角,当他再度开口时,嗓音转为沉柔。

一黑一白的发丝,在榻上缠交不分,形成异常贴合的存在。他压低声音,好听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苍白俊容之上,染上几分深情款款。“往后的日子,我要你陪我看,细水长流。”

若即若离是她,她只是那是她的自私。

如果,可以等待到那一日的话,她愿意。

他只是单单望入那一双眼眸,仿佛就看到那一幕,她笑起来好妩媚,缀着银珠钿饰的乌黑青丝跟着玎玎摇曳。

他再度陷入沉思,只是怀中的女子,早已陷入安睡。

他等待了一夜,守护着她,伸向她芙颊的右手,落在半空,直到破晓的时候来到,他才碰触到她了,软软的,暖暖的,生命温度。

右手,却没有掀开她的黑纱,他轻轻抚摸她的脸庞,轻轻地拍她。别睡了,醒醒,小希。

始终紧闭的长睫慢慢颤动,像在甜香的睡梦中被人唤醒,还想再睡,又舍不得让他一直那么难过,那么希冀地喊着她的名字。

明月希缓缓张开眼,从漫长沉眠中,醒来。低沉的嗓,娓娓说着,说无情,似有情,像诀别……原来,他们不是情深,缘浅。

她不要,再失去他。

她想要触碰他的真实,只是藏在袍袖之中的右手才触碰到君默然的衣裳,就被他的大掌抢先一步拦截,受钳在他的心窝及掌心之间。

她猛地睁大清冽双眸,待她发觉他的意图时,她已进退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君默然眼波一闪,此时在他掌下挣扎的柔荑,没有先前白玉滑­嫩­的触觉,只剩下无法忽视的皲裂伤痕。

紧紧咬住双­唇­,她猛然欲要抽回手,无奈他不肯放松,反倒更朝向她衣袖内的肌肤滑行。她穿的再单薄不过,他的大掌畅通无阻,他的眼神,一分一分冷沉下来。

不仅是手,就连她的腕,她的肘臂,都是布满层层皮肤裂隙。

“别动!”君默然轻斥,让明月希停下挣扎动作。

他伸手探入她的覆面黑纱,一寸寸掀动,一寸寸露出她的脸颊。

明月希却停下来,若是在看到真相之后,他就不再愿意拥抱她,她也不想再逃避了。

黑纱之下的面容,曾是绝艳无双的绝美花颜,如今,那张漂亮的脸孔,碎了……数不清的冰霜疮痍,扯裂了她的容貌,她就像个受到重创的瓷娃娃,虽未支离破碎,却也已分裂得难以复原。

她的重眸紧紧闭合,生怕在他眼中见到任何无法承受的鄙夷唾弃。

那种目光,正是老人捡回了她,她在昏迷五日之后醒来的,最清晰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继承了明家的血脉与容颜,也知道她在不少人眼底,都是特殊的存在。虽然并不以此为傲,但她也是花了整整一年的世间,才愿意接受湖面那个倒影,是另外一个自己的残忍事实。

黑纱无声滑落,穿过他的指缝,最终落地,他与她都没有开口。

她垂眸,不敢迎上他的眼眸,清楚知道,沉默的背后,或许是难堪。

君默然的手在她颊边游移,轻似鸿羽,指尖丝毫不敢多施一分力道,仔仔细细地抚过每一道裂痕。

玉颈周围同时免不了冰裂之伤,直直延展到衣物底下,他的手再朝颈下移动,不带任何唐突欲望地拨开她的素­色­衣衫。轻软的衣料落地,再无法遮掩。

她身躯上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无缺。

肤上的冻裂伤痕。让君默然在其上滑行的触觉更加敏感,也无可避免地带来刺痛。许久,她被一双微微颤抖的有力臂膀圈搂住,温热的吐纳气息就熨贴在她心窝处。

“疼吧?”这些骇人的刻痕,以及她肩胛横亘的那道粗糙疤痕……能痊愈吗?

明月希的脸庞之上,只剩下痛苦的神情。她依旧没睁眼,黑幕般的视觉让那纷纷落在她冰冷肌肤上,犹似蜻蜓点水的触摸更加鲜明。她不知道他问的是伤口,还是他此时的摩挲碰触……伤口说不疼是虚伪,是自欺,她疼!怎可能不疼?!那些冻刃的裂口,不仅仅是破在表皮肌肤上,更渗入分寸骨血内,她每呼吸一回,每开口一回,每浅叹一回,撕扯的疼楚亦紧紧跟随。

但,她只是要用这样的极端方式,褪去心中的魔火。

她在常年­阴­冷的恶谷底,不顾身上伤势严重,将自己的身子,沉入那冰冷湖水之内,驱逐心中的炽热。

然而,他的碰触,小心翼翼,轻掬着每一道裂在肤上的伤痕,即使她疼,她痛,仍渴望着这般被视若珍宝的温柔呵护。

疼。

她的心中,有个声音,照实说。她无声轻点螓首,却觉得满足,至少她活着,还能见到他,太值得了。

“你怎么忍受得了?!”君默然低声,喃喃自语。

“我不想入魔。”更不想,入魔之后,继续伤害他。她在他手心之中,写出最简单的答案,君默然无声望她,她曾经拥有的清艳容颜,而今却为了他,忍受了皮开­肉­绽的痛楚,更必须忍受失去美貌的后果,他怎能累得她忍受如此多的苦痛?!

她缓缓睁开双眸,那是君默然所熟悉的小希的眼瞳,而不是带着赤红颜­色­的妖异眼眸,她带着欣慰的笑容,布满裂纹的双手慢慢捧着他的脸,却什么都无法说出。

这些时日,她盼的想的全是如今这般,掌间能拥有他的温暖,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听到他的呼吸,嗅到他身上清雅的檀香气味。而她,就只是安静的,躺在他的胸前,享受安然的美梦。

“我的小希……”君默然的痛,埋藏在最深的地方,他不舍地回握她轻搁在他颊边的手。

她已经不再是拥有姣好花容的明家公主,凝脂般的雪白肌肤像是碎得完全的古玉,再无任何倾城的价值,只剩残破败相。那曾经贯穿在她身上每寸肌肤,经脉间的是无尽的烈火--最终,变成了窜入骨髓深处的冰焰。

会好的。

她笑着回望着他,这样的心境,说着是她的伤势,不要他担心--或者,是他们最终的结果。

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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