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沐止薰开口了:“沐某此生,心里只容得下夫人一人;沐某来生,也只会等夫人一人。”
我觉得我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沐止薰这话真狠,把他来生都预定给我了。我喜气洋洋地转身预备回去,将将旋身,瞧见我面前立着一个堪堪到我膝头的小女娃儿,这小女娃儿滴溜溜的转着一对大眼睛,不知道在我身后把我这猥琐的样子看了多久。
她奶声奶气地开口了:“你不要等了,每日在学堂门口等夫子的姑娘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夫子从来不看她们一眼的。”
唔,我觉得这小女娃儿挺明事理,蹲下来问她:“那你又为什么等夫子?”
她摊开一只小手:“我要给夫子蜜饯。”
哦,我想起来了,她就是沐止薰提过的小灵儿了。
我和颜悦色地像贩卖孩子的人牙子:“小姑娘,跟我说说,为什么那个姑娘就能和夫子说上话呢?”
小灵儿说:“那个姑娘是咱们县令的宝贝女儿,叫李荷花,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还才貌双全,她要嫁给夫子,甘愿做小呢。”
我鼻孔朝天喷出气来,李荷花长得还不如沐凌霄呢,小地方人就是没见识!
她又说:“大家都说李姑娘和夫子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夫子的夫人太不识相了。”
我简直怒火中烧,去他奶奶的郎才女貌,去他爷爷的天作之合!
小灵儿火上浇油,还问我:“是不是呀姑娘?”
我把牙齿磨得嘎嘣嘎嘣响,把嘴角和眼角往上吊拉起来,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来,幽幽道:“是……”
小灵儿眨巴了一下眼睛,“哇”的一声,哭了,那哭声嚎得震天响,一边嚎一边说:“大尾巴狼……”
我立刻提着裙摆哧溜一下落荒而逃,皇天后土苍天保佑,千万别让沐止薰瞧见我。
待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时,沐止薰还没回来。我特意操了一把硕大的调羹在锅里煮开水,做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来。
不多时,沐止薰回来了,开水也滚了,他走进来说:“小心水烫,我来。”
我问他:“今日怎么这么迟回来?”
他神色淡然地瞟我几眼:“小灵儿被不知哪来的大尾巴狼吓哭了,我把她送回家了。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
“哈哈哈!”我讪笑,“镇里离山挺远的,怎么会有大尾巴狼跑到镇里来吓人呢。”
沐止薰默不作声地又看了我几眼,我立马闭嘴,多说多错,我觉得还是少说为妙。
这一夜虽然没有下暴雨,然而沐止薰还是搬进房来与我一同睡了。输人不输阵,虽然没有热情如火的红肚兜,然而我还是特意衣衫微敞,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沐止薰深吸一口气,两只胳膊紧紧圈住我,半晌平静道:“睡吧。”
……我决定明日去镇上药铺抓几副壮阳药来。
78故人
第二日是一个艳阳天,烟柴头同它的媳妇儿一起敞开肚皮,躺在树荫底下打呼。
我搬了一个板凳出去,因为前几日李春妮送来了一只鸭子,还没有拔毛过,是以我决定趁天气晴好把它剖了,晚上炖老鸭笋干汤喝。
我在厨房特地掂了一把最重的菜刀出去,烟柴头立刻竖起两个耳朵,瞪着眼睛看我。
这当儿,院门口响起一个娇娇怯怯的女声:“这里是沐家吗?”
我同烟柴头一起转过头去,院门口一个姑娘捏着一块手绢儿,弱不禁风地在门边扭来扭去,一副随时会倒地不起的样子,我的眼直了。这搔首弄姿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被我撞见厚颜无耻要嫁给沐止薰的李荷花!
我很想嚎一嗓子,然而我还没嗷嗷叫唤,李荷花先叫了:“啊!”她这声音骇得我手一抖,菜刀差点掉下去砍到脚趾头。
她指着我哆嗦得很可怜:“血……血……”
好吧,我们来回顾一下当下的光景。李荷花姑娘来的时候,我正一脚踏在板凳上,左手拎着鸭子软绵绵耷拉下来的脖子,右手提一把菜刀,正在给这鸭子放血。因为我是背对着她的,是以她方才那一声叫唤,我就只能梗着脖子往后横着眼睛看她了,苍天可鉴,我委实没有故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来吓唬她,只能说她造访的时机太过凑巧。
我从鼻腔里冷冰冰的哼出一个字眼来:“嗯?”
她立刻抖得更加厉害了,我眼见着她抖得跟筛糠似的,很疑心下一秒她会柔弱地厥过去,然而她深吸了一口气,居然挺住了。
挺住了的李荷花一手扶门框,一手捏紧手帕,颤巍巍地说:“我是白河镇县令之女李荷花,我与沐先生情投意合,愿意下嫁于他做妾,可是你这个妒妇,霸住沐先生不放,我……我是特来告诉你,不要不识好歹的!”
我明白了,她这是见沐止薰那边下不了手,就拣我这个软柿子来捏了!我冷笑一声,抡起胳膊,“唰啦”一下手起刀落,鸭脖子被我砍了下来,瞪着俩鸭眼睛咕噜噜地,将将滚到李荷花脚边,停下了。李荷花又惨叫一声,扭到一边去瑟瑟发抖。这当儿烟柴头兴奋地跑过来,衔起鸭脖子,绕着李荷花撒着四个蹄子欢快地跑了两圈,看李荷花已经害怕得闭上眼睛,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去与它媳妇儿一起啃脖子。
我一边拔毛一边同她说:“李姑娘,沐止薰不愿意娶你,你怎么却来找我呢?”
李荷花的心理承受能力挺强悍,看着似乎随时会厥过去的样子,然而那根底线却柔韧得很,颠啊颠啊的就是不断。她还有勇气同我顶嘴:“要不是你这个悍妇……”
我朝她翻了一个白眼:“ 我是悍妇,你是千金小姐。那我问你,你会拔鸭毛吗?沐止薰要是想吃板鸭了,你会做吗?”
“沐、沐先生才不会喜欢你这么粗鄙的村妇!”
我来了兴致,信口开河:“谁说的,沐止薰比我还粗鄙。李姑娘你是不知道,他最喜欢在被窝里放屁了,熏得整个被窝里都嗡臭嗡臭。”
李荷花瞪大眼睛:“胡说!”
我兴致愈发高昂,信口雌黄地诋毁沐止薰:“真的。还有啊,他最喜欢吃猪大肠了,猪大肠你见过没?血淋淋的一条,从肚子里拖出来,可以绕着你的脖子缠好几圈啦!”
我说这话的时候正拔得满手都是鸭毛,随意那么一甩,一根沾着血的鸭毛就悠悠荡荡地飘到李荷花脖子上,黏住了。
她呆了好一会儿,眼睛一翻白,终于“咕咚”一声栽到地上去了。这下换做我目瞪口呆了,她这么厥在我家门口,莫非还要我扛她回去?
这当儿我听到一阵十分爽朗的大笑声:“哈哈哈!薏仁,真有你的!”
这声音十分熟悉,我听过他各种声音,但是他如此爽朗的笑声,却是头一回听到,就譬如平日里潺潺的冰凉溪水,此时突然从高山俯冲而下,溅在珠玉上一般,高亢激越。
我傻眼了,木愣愣叫他:“三哥……”
“嗯。”百里安寂满面笑容,跨过横躺在门槛上挺尸的李荷花,后头跟着林峦,一同进来了。
我回过神来,连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给他们泡了茶水来,百里安寂指使林峦:“去,把那位姑娘扛到外头去——薏仁,把她倒栽在土里面好不好?”
我吓得跳起来:“别别,送到白河镇上去就好!”
百里安寂“啪嗒”一下把我拍回椅子上:“你坐着别动,林峦这就把她送回去。”然后环顾四周,点头道:“唔,你们这小院子挺不错。”
我得意洋洋地同他炫耀:“那是葫芦,那是朱槿花,啥?谁干的?这种体力活当然是沐止薰干的。唔,那个是秋千,也是沐止薰给我做的。”
百里安寂赞叹道:“这么看来,他对你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问他:“三哥,你怎么来了?陛下他还好吧?”
“哦,他很想来,被我弄回去了。”
我惊悚地打了个寒颤,不明白百里安寂的“弄”是什么含义,然而一想起百里东胤肥硕的大肚子,痛哭流涕老泪纵横的褶子脸,我觉得百里安寂还是很明智的。
他又说:“找你们的确是有要事相商,不过要等沐兄回来,他去哪了?”
“他在白河镇学堂教书。三哥,这里的人说这地方穷,先生都不愿留下来,我觉得让沐止薰去做回善事,也挺好。”
百里安寂点头,刚想开口,沐止薰回来了。
他俩一见面,立刻做出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来,相亲相爱得勾肩搭背,一同进屋去了。结果当晚,那锅笋干老鸭汤被林峦和百里安寂喝得精光,饭后林峦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光光的嘴巴,拍拍肚皮,乐呵呵地叹息:“御膳房的伙食还没这好吃。”
百里安寂凉飕飕地瞟了一眼林峦:“还想吃?把你知道的消息先说出来。”
林峦立刻面色一整,肃然地说:“我们近日发现,投石车图纸在公主手里的消息不知道被谁泄露了出去,近日来有各国探子纷纷潜入我国,公主请多加小心。”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公主是指我,只不过由琉璃国的公主变成了西夜国的公主。百里安寂也愁眉苦脸:“薏仁啊,三哥没用,保护不了你,不过沐兄在你旁边,我总要放心一点。”
我看看沐止薰,他又彻底地深沉了,一时间三个男人之间一片愁云惨雾。我觉得我悲摧了,好不容易过了一段正常些的生活,转个弯居然发现前方又是迷雾重重荆棘遍地,怎叫一个惨字了得。
百里安寂说:“西夜国这么大,李家村又偏僻,他们若要找到你们,大约还需要一段时间,薏仁,你们不如先找别处躲一躲吧。”
我气馁:“不躲了,我不要过逃亡生涯,反正躲到哪里都一样,在哪个国家都会被捉的。”其实我倒是想到躲到杜三蘅的四方府里面去,我还藏着他三根胡子没有用呢,可是杜三蘅势力再大,也架不住三国的压力,是以我觉得还是别害他老人家的好。
百里安寂凄凉地挠了挠头,说:“那我们就告辞吧,我本来想把林峦留下,万一有事情也好抵挡一阵子,不过看如今这光景,沐兄肯定是不乐意的,那我们就此别过。”
我压根也没打算留他俩,是以百里安寂痛快地带着林峦走了,留下这么一个让人失魂落魄的坏消息。
沐止薰正在用抹布抹桌子,把骨头收拾起来扔给烟柴头吃,我突然想到什么,质问他:“二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嗯。”
“所以你那段时间才睡到院子里去,其实你是趁我睡着解决了好几个探子吧?”
“嗯。”他又承认了,我泪流满面,我说那几晚我怎么在迷迷蒙蒙中总听到屋顶上窸窸窣窣的瓦片松动声音,原来是他们打斗时的脚步声。彼时我还特意去镇上买了好几包老鼠药,结果老鼠没毒死,清晨倒是发现屋顶上挺了一只炸了毛的野猫,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善哉善哉,我觉得我挺对不起那只野猫。
我转了转眼珠,突然想到不对劲处:“那你这几夜和我睡了,说明探子已经解决了,你怎么不——不——”我脸热了,大着舌头说不下去。
沐止薰叹了一口气,那悲哀的神色看得我挠心挠肺地疼,他说:“我们行迹迟早会暴露,未来会怎么样我也不能预料。如果我不能给你一个保证的将来,我就不能拖累你。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死了,而你又有了孩子,我便是走也走得不安心,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带孩子,受这种苦难。”
他言尽于此,我却明白了,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他,扯住他的袖襟往脸上贴。
他叫我:“薏仁。”一边好像在抽衣袖,我紧紧攫住不肯放,拿脸在他袖襟上蹭着。
他抽不出来,声音无奈中带着笑意:“薏仁,那不是我的袖子,那是抹布。”
79当时已惘然
男女恋人间撕破脸后,大抵会衍伸出四种关系:要么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最好对方没了自己以后悔恨得痛不欲生哭爹喊娘,拔下你几根毛来也是好的;要么就是形同陌路把你当个屁一样放了,最好黄泉路上都不要相见,相见了也要和你抢一碗孟婆汤;要么就是藕断丝连旧爱复炽,王八绿豆最终对上眼又腻歪在一起了;最后一种,就是成了比小葱拌豆腐还要清白的普通朋友,当然要衍伸出这种关系比较困难,委实不是常人能到达的一个档次。
我在看到门口那人的那一瞬息,电光石火间脑里便掠过了以上种种关系,并试图把我和他的关系作一个定位,可惜我想了半天,没有啥想法,只有一个感觉:闹心。是以当下淡定地往门外泼了一盆洗脚水,然后惊天动地“砰”地关上门,震下槐树上一个鸟窝。
沐止薰正在洗脸,被我这石破天惊的关门声吓了一跳,铜脸盆掉到地上,玎玲咣啷一阵乱转。
他问:“怎么了?”
我转了转眼珠,忽悠他:“没怎么,门外来了个癞子头乞丐,被我轰走了。”我搓搓手,继续说:“二哥啊,你今日就别出门了,在家我给你泡茶喝。”
他狐疑地看我两眼,突然牵牢我的手,说:“乞丐也是可怜人,我们不差这点钱,便是施舍他一点也无妨。”
我被他拖着往门口走,欲哭无泪。
走到门口,沐止薰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拉开门,我立刻把身子往他背后一杵,露出一双眼睛溜溜地探出来。门外站着的那人,依旧是一身银白盔甲,一头乌发高高竖起,用玉冠绾着,这样熟悉的姿态,让我衍伸出一种错觉,仿佛回首就在昨天,人依旧,物依旧,他还是那个背我摘橘子的人,我也还是那个为他写情信的人。
可是我知道,我与他之间,已是隔了晨雾暮霭,过往种种,已是当时惘然了。
我思潮起伏,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话,脱口而出:“苏夏,你怎么变得这么难看?”
我此话一出,门外的人立时黑了一半的脸,半晌笑道:“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他顿了顿,轻轻问我:“你过得好吗?”
我喃喃诅咒一句,真他娘的想脱下鞋底抽死他,在发生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情以后,他居然问得出口这句话,这简直就和黄鼠狼吃了呱呱的两条肥鸡腿以后,嘴巴上还粘着几根鸡毛,却假惺惺地问:“你血流得多吗?”一模一样——好吧,他的背叛其实没给我这么大伤害,要说起来顶多也只是折了我一只鸡翅膀吃,可是我依然觉得他那脸孔虚伪得叫人恶心作呕。
这当儿沐止薰安抚似的捏了捏我的小指,微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锦瑟国大殿下,请里面坐。”
苏夏很厚颜无耻地进来了,我扒到门外面去探头探脑,沐止薰回头:“薏仁,你做什么?”
我说:“我瞧瞧我那可亲可爱的四妹沐凌霄有没有来,她可是大殿下的妻子,现在应该是王妃了吧?是吧苏夏?”
我分明瞧见了苏夏的背影僵了一僵,半晌说:“不,她没有来,只有我一个。”
我松了口气,幸好沐凌霄没有来,要知道,我们四个的关系那简直是错综复杂得要叫天地为之变色草木为之含悲,真要说起来,从前的四妹如今成了我的小姑子,从前的爱人如今成了我的妹夫,这活脱脱就是一出皇室混乱血统记!
沐止薰挺有涵养,待苏夏如同座上宾,我眼瞧着苏夏要坐到屋内唯一一个铺了垫子的椅子上,连忙冲过去拦住他:“等下!这椅子是专门给二哥坐的!他身体弱,全身上下又没多少肉,做木头椅子会被骨头硌得痛。你,坐到那边去。”
苏夏的脸色冷得如同寒冰腊月,默默地站了起来,默默地挑了一处角落椅子坐下。
沐止薰轻咳一声:“薏仁,来者是客。你去泡杯茶给大殿下,就泡槐花茶吧。”
我撇了撇嘴,蹩到厨房去泡茶,一边琢磨着要不要吐几口口水下去。要说我对苏夏其实也没那么大恨意,云尚宫说过,爱得深才恨得浓,我自认我那场情伤已到头,对苏夏的感情就是天边一朵灰不溜秋的乌云,风一吹,落了几滴雨,就悄无声息地散了。然而要我端起笑脸来待见他,我却也委实是小肚鸡肠地做不到。
想到这里,我就往苏夏那杯茶里吐了口口水,又另外泡了一杯茶给沐止薰。
然而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我的现世报立刻就来了。我本来是把两杯茶托在一个托盘上端出去的,经过沐止薰的时候,还没等我把那杯正常的茶端给他,他居然自己动手端了茶,还是那盏口水茶!
我魂飞魄散,哆嗦着嘴皮子说不出话来,沐止薰奇怪地看我:“薏仁,怎么了?把茶端给大殿下吧。”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能把茶端给苏夏,咬牙切齿字字血泪:“请用茶。”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好像想说些什么,我却没这光景理他,我抽动面皮,眼见着沐止薰低头掀开茶盖,划了划浮沫,凑到唇边去,完了,他要喝了!
我一个抽搐,失声叫道:“二哥别喝!”
苏夏闻言立刻像是明白了什么,震惊得万分不可思议:“薏仁!你在茶里下毒?你本来预备毒死我?”
啥?!我忽然觉得深深的悲哀,我知道岁月时光会改变一个人,却不知道它竟然会将一个人改变得几乎叫我认不出他来。我几乎要悲凉地笑出来,当初那个爽朗利落、心胸阔达的苏夏,他此刻去了哪里?而我眼前这个披着苏夏面皮的人,他在说什么?他怀疑我下毒害他!我心凉彻底,爱的时候,胖是妖娆瘦是娇,可是不爱的时候,连空气仿佛都淬了毒,呼吸都成了错。
我唏嘘万分,沐止薰浅浅一笑:“薏仁,过来,跟二哥说说,这杯茶怎么了?”
我肉颤了一下,差点扑过去痛哭流涕地忏悔,然而苏夏在场,我这么做委实丢了脸面,是以我撇了撇嘴,说:“二哥,那茶被我吐了口水,啊,只有一口,真的,很小的一口。”
苏夏愣在一旁,沐止薰却眉眼舒展开来,复又低下头去,自然地、淡定地、冷静地喝了一口茶。我震惊得连鼻孔都撑大了,他喝喝喝、喝了!
沐止薰气定神闲地喝完我的口水茶,朝苏夏笑了一笑:“大殿下莫见怪,薏仁平日里胡闹惯了,可是心却是极善良的,下毒这种事,她本就不会做,更何况是对你。”
苏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神黯了下去。
沐止薰又说:“薏仁,平日里我吻你时,吃得还不够多么?非要在茶里再吐一口,是不是嫌我吻你太少?”他说这话时脸不红气不喘,嘴角似笑非笑,调戏得如此顺理成章!
我哆嗦了又哆嗦,完了,沐止薰被惹毛了,他只有炸毛时才会不顾自己平日里高贵清冷的形象,说些轻薄的荤段子来捅一捅我脆弱的小心肝儿。
我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蹩摸到他身边去同他腻歪。
苏夏一张脸雪白雪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们:“你们……你们……”
我鄙视他,他既然都找上门来了,显然是投石车图纸的消息被他得知了,那么他一定也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此刻居然摆出这么一副被雷劈了天灵盖的吃惊样,当我是傻子呢!
他终于说出口来:“你们不是兄妹吗?”
我同他大眼瞪小眼,他最后低下头去,补充了一句:“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啊!薏仁,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唾沫吗?”
我冷笑一声,亲昵地挽起沐止薰的胳膊,大声说:“是名义上的兄妹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既下决心同他在一处,便不会在乎这虚名。人生短短数十载,能找到一件让人欢喜的事已是不易,若还要顾及周围人的眼光嘴巴,还有什么活头!我同他不杀人不放火,碍着你们什么了?说到底,我沐薏仁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周围人而活。”
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我继续说:“苏夏,你也一样。我们当初,就不说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而活,也不说为了我沐薏仁而活,你单单只凭你自己的责任心,便不会弃下我而爱上沐凌霄,说到底,你爱我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意,不爱我也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意,你从头到尾都在为自己而活,你有什么资格立场来说我?”
我忽然觉得畅快无比,当我今日疾言厉色对他说出这番话来时,我终是可以忘却掉当初追他追到锦瑟国皇宫,只为了要问个清楚,却得了他那样的回答,最终只得孤身一人在除夕夜里买醉时的委屈。人人都只说我没心没肺脸皮厚,受再大打击也是会命贱得继续活下来,可是我胸腔肚皮里装的到底也是血肉做的肺腑脏器,便是轻轻划道小口子,也是要独个儿舔舐伤口,慢慢等它血不流了伤结疤了,好预备来接受下一次的痛。
我说:“苏夏,我已不识得你了。”
80分离
我狠狠地伤春悲秋了一把,末了觉得口干舌燥,摸了沐止薰的茶正预备喝,想起那杯是自己的口水茶,讪讪地放下了。这感觉很微妙,若此刻是沐止薰的口水茶,我估摸着我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可是想起是自己的,我竟然犹豫了。想来爱到浓时,接受对方比接受自己还要来得容易。
沐止薰甚为贤惠地重新给我泡了一杯茶,我灌了一口下去,踌躇满志地继续对苏夏指点江山:“苏夏,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此处,是不是苏漩湖女皇命你夺图纸,好让你们锦瑟国最终独霸天下?”
苏夏沉了一双眼,委顿地点了点头。
我说:“苏夏,我不瞒你,图纸确实在我这里,可是我不会给你。这本来就是西夜国的东西,而我是西夜国的公主。”我没有告诉他,百里安寂已经在四处秘密招募当年流落的工匠,只等他那里万事俱备,我就会把图纸给他了。
他嘴角慢慢浮出一丝悲苦的笑容来,摇头道:“我知道。我不是来夺图纸的,我只是想看看你。”
我一下子哑言了,委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如今这样子,哪里还有当初那万丈豪光的男子的半分影子?再灿烂的日光,终是被一场无休无止的梅雨季,淋了一个湿透。
我们这一闹,便已是晌午了,我一早就因为苏夏开始闹心,早饭也没顾上吃,此时肚肠就开始咕噜咕噜地嚎嗓子了,沐止薰和苏夏显然都听到了,苏夏无奈地笑笑:“薏仁,你还是这个样子。”他这话像是在回味些什么,又像是在遗憾些什么。
我正寻思着要不要客套一番,留下他来吃午饭,可是我又容不下有第三人Сhā到我和沐止薰之间,我一想到我们三个团团坐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情景,便觉得心肝脾脏肺都纠结起来。
幸而苏夏总算还是识相的,他苦笑着站起来告辞:“薏仁,二殿下,叨扰许久,我就此告辞。我此番来,确实是应了皇姐的命来夺图纸,然而我保证,我不会动薏仁一丝一毫,我走时,会将锦瑟国探子都带走,你们保重。”
我倒没想到苏夏这么好说话,抓耳挠腮地不知说什么好,沐止薰握了我的手,将苏夏送至院门口,苏夏将将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将我幽幽盯着,我被他盯得立起一身鸡皮疙瘩,只听他说:“薏仁,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定不会如此负你。”
他这番话听着显然是有悔意了,只是不知他是因为和沐凌霄过得不甚如意,还是因为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才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就算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这天下哪里会有倒流的时光,哪里又会有一个无怨无悔站在原地等他回头的沐薏仁呢。
苏夏走了以后,我顿时松了口气,觉得神清气爽,一巴掌拍向沐止薰,豪气冲天地说:“走,二哥,我们今日不在家里吃白菜萝卜了,你请我去镇上下馆子!”
沐止薰却闷声不响,自苏夏走后就放下笑脸来,沉了一双黑漆漆的眼,一副别扭的样子。
我凑近他脸孔研究了许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二哥,你不会以为我对苏夏余情未了吧?”
我摩拳擦掌,决定他如果敢点一下头或者说一个“是”字,我立刻脱下鞋来把他抽成一张鞋拔子脸。
幸而沐止薰还算争气,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他做出这么一副既像受伤又像是很惶恐会失去什么珍宝的表情来给谁看?我琢磨良久,悟了,沐止薰他这是吃醋了!
我得意地眉开眼笑,拽着他的袖襟乐呵呵道:“噫,二哥,走啦走啦,你知道我的心的,是不是?”
他这才又笑起来,轻巧地捏了捏我的脸,说:“走吧,给我的薏仁买酱爆肘子吃。”
小地方虽有小地方的妙处,但也有苦恼。这白河镇上统共不到百户的人家,平日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惯了一些熟面孔,是以只要来张新面孔,便足够他们津津乐道好几天,更何况是沐止薰这种天人之姿。直到沐止薰在镇上教了几个月的书以后,他们这种热情方渐渐熄灭下去。然而如今沐止薰头一次在热闹的馆子里现身,我便又立刻感受到了他们那如火的目光和一波波的窃窃私语。
白河镇又小又穷,即使是镇上最好的酒楼,也没有隔间雅室,是以我们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趴饭,就像两只被人围观吃香蕉的猩猩。
沐止薰一脸的气定神闲,我便也安下心来,决定大度地不去计较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看沐止薰吃饭委实是一种享受,他明明是在大啖腥膻,然而给人的感觉仿佛他在细茗一盏雨前龙井。一餐饭下来,咀嚼之声细不可闻,连瓷勺碰到饭碗的声音也无。
我悲摧了。同样是皇家出身的,我同沐止薰的区别简直就和烟柴头同百里东胤那几只白狐狸一样,是一种后天无法改变的血统。这当儿我的酱爆肘子上来了,我立刻热血沸腾,朝肘子伸出一只爪子去,对面的沐止薰迅速地捉住我的手,拿一旁的湿巾仔细替我擦了擦手,然后满意地准许:“行了,吃吧。”
我喜气洋洋地抓住一只肘子,恶狠狠咬了一口,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倒吸气声,显然是被我这奔放的吃相骇住了。我不用听也晓得他们在咕哝着什么,无非是沐止薰这么好一个公子配上我沐薏仁,太糟蹋了,简直是一朵奇葩Сhā到猪粪里。
我都还没怎么样,沐止薰却先沉了脸,那手巾替我拭去嘴角酱汁,我立刻又听到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好了,世界安静了。
我正欢快地吃到一半,突然沐止薰俯到我耳边来,低声说:“快吃,吃完走。”
我一愣,看到他面色肃然,立刻明白了。既然苏夏都找了来,那么别国的探子也一定找了来。我匆匆丢下肘子,胡乱抹了几把嘴巴,立刻跟着沐止薰逃出了馆子。
从白河镇到李家村的这一路,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地,虽是暮春天气,我却瞧见沐止薰的春衫渗出薄薄一层汗渍来,显见着他很紧张。我跟在他后头胡思乱想,忽然他停住了,只手把我往背后揽。
该来的究竟还是来了,我看到前方有四五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只是不知道这是谙暖国派来的还是琉璃国老头子派来的。我祈祷是容弦派的,如果是他,起码不会伤到我和沐止薰。
然而杀手开口了:“二殿下,陛下有令,只要你把永仁公主交给我们,陛下可以既往不咎。”得,希望破灭。
沐止薰推我一把:“去藏好。”我知道此时只会成为他的负累,是以连忙躲到一边去。我抱着树瑟瑟发抖,耳里传来一阵兵戈摩擦的刺耳声和不知道谁的闷哼声,一刻钟后沐止薰说:“薏仁,出来吧。”
我扑到他身上去检查伤势,幸而他身上溅的血迹都是别人的,除了脸色发白,似乎并无大碍,我放下心来,扶住他说:“二哥,我们回去。”
我已不知道我们那小院落是否还安全,是否已有许多人埋伏着只等我们落网。我只想到,即便死,我也要同沐止薰死在一处。
我哆嗦着去推门,心情十分复杂,好像这一扇门的门里门外就仿佛要阴阳相隔一般,沐止薰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用力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烟柴头甩着尾巴跑过来,亲热的往沐止薰腿上蹭;槐树下的秋千在春日熏风中微微晃动;沐止薰种下去的那一片花朵蔬菜,已经长到了与膝盖齐高,舒展了叶子热闹地挤在一起。没有黑衣黑面的杀手,一派静年安好的春光灿烂。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扶沐止薰在屋内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水喝。
他边喝边问我:“怕了?”
我伏到他膝头上去,叹道:“不怕。我只怕你丢下我一个人独自去面对。二哥,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情况,我们总是在一处的。”
他摸摸我的头,颔首道:“好,我答应你。”我这才略略觉着了一些欢欣。
我本以为我这一夜睡觉一定是风声鹤唳,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的,没想到我却睡得极熟。半夜梦醒时,迷糊中听到有谁在交谈的声音,似乎还有打斗声,我心一凛,挣扎着正要醒来时,谁在我颈后轻轻一拂,带过一阵药草味儿,我便又十分不济地深睡了。
这一觉睡得极黒甜,早上我是被烟柴头滑不溜丢的舌头舔醒的。它在我身旁上蹿下跳龇牙咧嘴,一副恨不得挠死我的样子。我虽然听不懂狐狸们的交流语言,然而看它这副样子,我立刻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我一轱辘翻身坐起来,喊沐止薰:“二哥!”没有人回答。
我心里咯噔一下,屋前屋后地四处寻他,待我翻遍了床底米缸,连马桶盖也掀了开来,才是真正地确定,沐止薰不见了。言犹在耳,说好要一同面对的,可是如今,他抛下我走了。
81扑朔
我的心里瓦凉瓦凉的,只觉得堵得慌。然而冥冥中还是有一线希望,也许沐止薰如同往常那般,正在白河镇上的学堂教课呢。
我揣着这么唯一一线希望直奔白河书院而去,没见到沐止薰,倒是见到一群仰着头的娃儿,个个跟嗷嗷待哺的雏鸟似的,我和颜悦色地问他们:“你们夫子呢?”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来!”
童声清脆好听,可是一听在我耳里,却只觉得心如同秤砣一般直直往下沉。
我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将将撞到了一个人,这人惊叫一声,这特有的颤抖的尾音十分熟悉,我抬头一看,正是李荷花!
这姑娘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又开始抖索了:“沐、沐先生今天没有来,你这个悍妇,你把他怎么了?”
娘哎,我从未像此刻般这么庆幸看到她过,我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把怀里一直随身带着的百里安寂的玉佩掏出来塞到她手上:“你爹不是县令吗?快,拿着这块玉佩,让你爹赶紧找他上头的官,直报到你们皇宫里去!”
李荷花傻乎乎地看了看那玉佩,看到上面那条腾云的龙时,眼直了。我在心里默念,娘哎,您老可别在这关键时刻两眼一白,咕咚一下栽到地上去。
李荷花却突然回过神来,将脸色一整,肃然对我说:“我立刻就回去找我爹,你……你一定要找到沐先生。”
那一瞬间我从她坚韧的神色上悟出了许多,其实李荷花也是明白我们俩一定不是普通人的吧,她这样的小家碧玉,碰上沐止薰的事情,却立刻坚强起来,委实令我唏嘘不已。
我掉头就走,其实心里却空落落地没有底,天下这么大,却要叫我往何处去寻沐止薰?
“等等!”李荷花却突然叫住我,她低低地说:“白河镇三十里地外有一片荒地,昨天夜里来了好几队人马驻扎下来,爹说听他们口音,不像是西夜国的人,倒像是琉璃国的。”
我心里几乎是立刻亮堂了起来,蓦然觉得李荷花那张脸也变得倾国倾城起来,感激涕零得直想握住她的手叫一声“好姐妹”,可是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寻到沐止薰,是以我只朝她点了点头,便去镇上驿站处买了一匹马来,朝着李荷花所指的荒地方向策马狂奔。
我以往虽在李大佛和赵兰因的教导下学会了骑马,然而真正独个儿驾驭一匹不熟悉的马,且速度又极快,却是从未体验过的。我在马背上被颠得死去活来,差点儿把肺都从嘴巴里颠出来,迎面而来的狂风又不知吹了什么东西到我鼻孔里去,痒痒得十分难受。
我一边策马一边想,如果真的是琉璃国的人马,那么他们在百里安寂眼皮底下潜入西夜国,百里安寂一定是有所消息的。我只要撑住这几天,撑到百里安寂来救我们,我便算是成功了。
我这么跑了几十里地,终于瞧见前方灰扑扑的苍穹下,立着几个行辕。我将将迈前了几步,便有护卫模样的人把我拦住了。
这护卫大约是得了上头的指令,显然就是等着我落网,十分恭敬地叫了我一声“永仁公主”,把我“请”下了马,带到了一处房内,然后便无声无息地遁了,连一句话都不撂下。
我在这过去的一年多里,见了许多大风大浪大世面,是以如今反而淡定了,摸了房中桌上一壶凉茶灌了几口,把指甲里的黄泥洗了去,估摸着等到晚饭时间便能见着送饭的人了,我便可以想法子从那人嘴里套出话来。
等到了黄昏的时候,果然有人送饭到我房中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来送饭的不是小厮不是婢女,一来便来了一个最大的官儿,来的人是琉璃国的老头子。
我乍一见到他,反射性地就要双膝一软跪下去喊他父皇,幸而我膝头才将将一弯,便想起了我与他之间的深仇大恨,立刻板起腰来,站得笔挺笔挺。
一年未见,他的一双眼睛因为纵欲过度而更加浑浊,笨重的身躯轰隆隆地朝房里轧过来,最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眯着眼睛问我:“见了朕为何不下跪?”
老头子虽然昏庸,毕竟还是帝王,这话一说出来,颇有那么些气势,我很没骨气地一哆嗦,腿一软,差点儿就要跪下去,最后愣是被我挺住了。
我与他静默地对峙良久,他突然站起来朝我逼近了几步,我被吓得心惊肉跳,眼见着他眯起眼睛冷飕飕地在我脸孔上逡巡了几圈,又坐了回去,冷笑道:“性子同她这么像,可是这张脸,却委实与她没有一丝相同。”
他嘴里的“她”,大约指的就是我娘。我一想起我娘因他而死,愈发愤怒起来,紧紧闭着嘴不搭理他。
老头子却自言自语起来:“朕这么爱她,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也摘下来捧到她面前去。她却不屑一顾,满心满眼都是西夜国那个老匹夫,朕,便一丝一毫也比不过那人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在心里还真拿他和百里东胤比了比,最后没有比出优劣来,倒是觉得这俩人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啥好东西。
他又继续喃喃:“莲纹啊,你可曾预料到我们如今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朕本想将薏仁许给百里安寂,你说,如果百里东胤知道自己的儿子娶了女儿,那将会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可惜啊,最后朕还是功亏一篑了。你的女儿啊,把朕最有出息的儿子也拐了去,果真有你的本事!呵呵呵呵,不过迟了,已经迟了,你平生最大心愿,便是希望你女儿幸福,可是她得不到了,朕的儿子,我就是毁去又如何,我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圆满呢?”
我魂飞魄散,怒火攻心地问他:“你把沐止薰怎么样了?!”
老头子笑了:“他昨夜与我派去的人打了起来,被捉了回来。他说,他有投石车的图纸,但他有一个交换条件,必须放了你。我倒没想到,你会自己找上门来。你放心,你和他都不会死,我还要等一个人,等他来做个了断。”
他站起来,面色和蔼地同我说:“乖女儿,你就安心歇着吧,父皇日后再来探望你。”
我被他这句话吓得不寒而栗,头发都差点竖起来,老头子的心理显然已是扭曲了,我也不指望哪个黄道吉日里老天开眼能让他想通,只觉得我和沐止薰忒倒霉了,上一代的恩怨却要我们去偿还,这是一个什么道理。
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沐止薰一定在这行辕里的不知哪个角落里活着,指不定就等着我披荆斩棘斩妖除魔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呢。我这么一想,便想溜到外面去探探情况,将将探出头去,锃亮锃亮的几把剑就架到了我的脖子上,好似他们的手轻轻一抖,我的头就要从裤腰带上掉下去了。这些护卫异口同声:“永仁公主请回!”
好吧,我很识时务地又踱回了屋子里。愁眉苦脸地守着一根蜡烛迎来了没有沐止薰的第一个夜晚。
我就这么在老头子的行辕里住了好几日,期间除去给我送饭的人,连只活物都没有见到。我不知道外头情势如何,百里安寂是否以带兵来救我们了,渐渐得就有些心浮气躁沉不住气了。
这一日我正寻思要不要绝食寻死来引起别人注意,终于来了一个活人来看我。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拔高了许多的修长身影,他小时圆溜溜的眼睛已长成了微微上挑的漂亮凤眼,面容更像我娘几分了。我几乎要认不出他来,半晌才又惊又喜地喊道:“五弟?!”
沐温泽神色漠然地站在那儿,完全不像以往那样像张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他冷冷地打量我许久,突然嘴角一弯,勾出一个笑容来,可我看着那笑容,总觉得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这笑容叫我有些心慌,不禁又叫了他一声:“五弟?”
沐温泽慢慢地走过来,开口了:“我不是你五弟,你也不是我三姐。我该叫你什么?沐薏仁,还是百里薏仁?”
我骇然地倒退好几步:“你都知道了?”
他又露出那种瘆人的笑容来:“是,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居然叫我知道了,不然你可以瞒着我一辈子,同沐止薰快快乐乐地一直生活下去了,对不对?”
我听他这话不对劲,我虽然没有告诉他我的身世,但也没有特意要瞒着他的心思,他这话说的,仿佛我在刻意欺骗他一般。
我皱起眉头来:“温泽,我没有要瞒你,只是怕告诉了你,你一时接受不了。”
他的眉眼间尽是讽刺的神色:“接受不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这半年来是怎么过的吧?你说,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
我心里一凉,这才想起我前一次见他,还是在百里安寂的龙啸营里,彼时他的身份被林峦识破,被送回了琉璃国去,换了琉璃国的退兵和一大片沃土。我再往前回溯,惊慌地想起了他那时之所以会在战俘里,是为了逃离老头子的!
我颤抖地问他:“温泽,他这半年来,把你怎么了?”
他突然极快地欺近我,我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微微仰头看他,他也正低头看着我,眼神幽凉,当中却似乎又有一点疯狂的赤红,等我心底油然而生出危机意识,正要落荒而逃时,他已出手了,他的手指冰凉,用力钳住我下巴,我被逼得抬起头直视他,觉得心底一阵一阵发寒。
他幽幽一笑:“三姐啊,你明明知道他把我怎么了,却为何还要问?或者,你要我在你身上演示一遍?”
82抛弃
在我以往被沐止薰抽时,在我深陷谙暖国囹圄,被绑在柱上用烙刑时,都没有如同此刻这般让我恐惧,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竟然说出这么不堪的话来,我既痛又怜,不可置信地抖着嘴唇叫他:“温泽!”
他的手猛地一颤,终于松开了对我的桎梏,退后了几步。
我心有余悸地摸着下巴,不明白我们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沐温泽却仿佛连看我一眼也厌倦,漠然转过身去,预备离开。
“温泽!你要回去他那里?”我急了,对着他的背影叫道。
他听了这话,转过头欢笑着问我:“你说呢?我还能去哪里?三姐啊,你太不诚实。你既然当初狠得下心将我送回来,如今却为何做出这么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来?”
他字字轻柔,我却骇然万分:“我把你送回来?那是决计没有的事!当初我同百里安寂已经商量好,安排你做一个他帐下的马夫,只是后来才知道,林峦自作主张已经把你送走了,我本来预备去拦住你们的,可后来又碰上了沙狼,我被困在崖底许多天,等到被救上来没几天,却又被百里安寂掳回了西夜皇宫,所以便一直没来救你。温泽,不管怎样,确实不是我把你送回去的。”
沐温泽歪着头,皱起眉来,一副无辜困惑的样子,天真地对我笑道:“三姐,你又骗我呢。那时整个龙啸营,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份呢?”
我一时默然,不知道该作何辩解。
沐温泽走过来亲热地拉起我的手,幽幽说道:“三姐,那温泽就相信你这一次,相信不是你送我回来的。可是后来,你却似乎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你在李家村,和他,过得那么逍遥快活,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起还有一个在琉璃国皇宫受苦的温泽呢?哪怕想过一刻钟?”
我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那段日子里,我欢欣得的确忘记了沐温泽,仿佛这世上只有我和沐止薰两个人,哪里还能分出心来想别的事?
“所以啊!”沐温泽叹了一口气,用胳膊圈住我,轻轻在我耳旁说:“你根本就是一分一秒也没想起过我。”他话音将将才落,我脖颈处立刻传来一阵被撕咬的剧痛,我捱不住痛,当下失声叫了出来。
沐温泽却不松口,牙齿紧紧咬住肌肉厮磨,想要将我撕裂一般地用力,我痛得张大嘴直喘气,眼泪糊满了一张脸,却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他强大的恨意。
沐温泽咬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满意地舔了舔唇,我伸手去摸脖子,一手的湿热黏滑,已经流血了。
他笑笑问我:“痛吗?”
我已经被他吓得崩溃了,老老实实地点头,却立刻牵动伤口处肌肉,悲摧地呲牙咧嘴道:“痛。”
沐温泽摇头:“不,你没有我痛,你永远不会体会到我的痛。”
我骇得奋力挣扎,想要逃出沐温泽的禁锢,他却将我箍得更紧,在我耳旁状似亲昵的耳语:“三姐,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我打碎了沐凌霄最喜欢的瓷瓶,是你替我顶的罪,被菊妃狠狠掴了一巴掌?你记不记得你偶尔得到赏赐,有了好吃的东西,总会留一份带给我吃?”
我不明白他在这时提起这些小时候的事情有何意义,只能叹道:“那时还小,如今我们都长大了。”
“因为长大了,所以你就可以弃下我,连头也不回了?在谙暖国时,你曾经说过,你永远也不会扔下我不管;你也答应过我,无论去哪里都会告诉我一声;在龙啸营时,你又是怎么说的?你说你发誓再也不会丢下我自己离去。可是我被糟蹋的这日日夜夜里,你都在干什么?!”
他最后一句话在我耳边嘶吼出来,我心里一股悲凉,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代我继续说下去:“你都在干什么呢?你在西夜国皇宫里,和百里安寂一起看着狐狸生崽子;你在李家村里,和沐止薰一起种花打水,让他给你做一个秋千荡,呵呵,你过得风生水起,自然不会想起我在哪里受苦,你们原本,就把我忘了。”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显然已哽咽了。
他语气越轻柔,我就觉得越不寒而栗,我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勉强笑出来,正想安慰他,沐温泽已然爆发了,他盯着我,眼里燃起绿幽幽的火焰来,又哭又笑,说:“没关系,我有一个好方法,只要我要了你,你就只能留在我身旁了。”
我觉得头晕目眩,心凉彻底,沐温泽已经开始撕扯我的前襟,胡乱寻到我的嘴要吻,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地哭了出来,这样的我们太不堪龃龉,我甚至宁愿他是一个陌生人!沐温泽也流了一脸的泪水,我的脖颈处一片湿热,不知道是血,还是我的泪,抑或是他的泪。
布帛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用尽了力气扑腾,他却丝毫也不放松,我哀求他:“温泽,停下来!不要这样!”
沐温泽已经癫狂了,他充耳不闻,手下的动作一点也不愿停下来,我很快便觉得胸前一片冰凉,他埋首在我胸前,恶狠狠地撕咬,像极了一头穷凶极恶的狼,我挣扎不过他,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从未体验过这样歇斯底里的恐惧,我宁愿对我施暴的人是任何人,也不愿他是沐温泽,我们这样算什么?!挣扎间,他的手指却已经探到我的裙底,没有任何润泽地便闯了进去。
被硬生生扯开撕裂一般的感觉令我痛得蜷起身子,我的眼泪喷涌而出,绝望中只想到沐止薰,此刻我多希望他能来救我,忍不住便脱口而出唤他:“二哥!”
沐温泽听到我的喊声,忽然停顿了下来,我心里顿时滋生出希翼,希望他能清醒过来,然而他这停顿也不过是一秒钟,接下来他像是被激得更加疯狂,在我胸前啃咬拉扯,我全身都在颤抖着,奋力把手从他的禁锢中抽出来,怒极地用尽全力,狠狠抡了他一巴掌。
“啪!”清脆的掌掴声止住了我俩的一切动作。我这一下打得极重,自己掌心处都是火辣辣的疼,更遑论被打的沐温泽了。他被我打得踉跄一下,头偏向一侧,不可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脸颊,转过头来看我。
他白嫩脸颊上五个鲜明的红指印,煞是触目惊心。我哆嗦着把自己拾掇好,对他说:“温泽,不要让我恨你。”
他跌坐在地,突然幽幽笑起来:“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打我。”
我突然也迷惘了。沐温泽小的时候极为调皮,因为不受宠,便整日想着恶作剧来引起老头子对他的注意,却往往只招来一顿责打,他便更加执拗地反抗起来,简直是一个混世魔王,可是无论他做出了多么荒唐的事情来,我却从未动过他一跟手指头,连一个指甲盖儿都不舍得碰一下。可是如今,我们居然走到了这等田地。
我失了全身力气,同他一起跌坐在地上,笑起来:“温泽,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这样对我。”
他瞪着我,叫出来:“是你先抛弃我,是你先背叛我,是你先不要我的!”
他脸上尽是泪水,眼里还不断涌出清泪来,潸然而下。我用袖子抹完自己的眼泪,再去将他的脸胡乱擦了一把,想拥他入怀却又不敢,只能低低说:“三姐对不起你。”
沐温泽坐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着,仿佛又变回了很久以前那个被老头子责打一顿以后,悄悄躲起来流泪的男娃儿,我仍然在害怕他,却又怜惜他,我在逍遥快活的时候,他却诚然是在琉璃国皇宫里受着常人不能接受的苦,我也诚然如他所说,与沐止薰二人世界世外桃源,一刻也没想起过他来。
我一阵内疚,终于忍不住抱住他,如小时那般揉他的头发,安慰道:“温泽,三姐以往说话不算话,这次一定不会这样了,这次我一定救你,好不好?你不要怕他,我会救出你来的。”
我这次说这种话,倒是确实有些靠谱的,我知道这次各国是一定会为了这图纸来做一个了断的,不管最后花落谁家鹿死谁手,于我、于沐止薰、于沐温泽来说,都是一个契机。我已经想好了,若有可能,一定要将沐温泽救出来,同我们一起过活。
沐温泽低低地在我怀里问:“这次不骗我?”
“嗯,不骗你。”
他终于平静下来,自己拾掇好自己,有些愧疚地看着我,嗫喏着说:“三姐,你的伤口……”
被他一问,我才注意到脖子上那个伤,立刻痛的龇牙咧嘴,沐温泽那口小白牙简直和烟柴头一样尖利,咬的委实有些深。
我说:“没事儿,你给我带些药来就成。”
“哦,”他甚为乖巧地点点头,“以后送饭也由我来。”
“等下,”我叫住他,“你现在住在哪里?和老头子在一起吗?”
沐温泽摇头,可怜兮兮地说:“他现在不大来找我了,只有喝醉酒或者想念纹姨的时候,他才会来找我,可是我也逃不出他的掌控。”
我放下心来,目送沐温泽离去,沐止薰又不知下落,我又出不去,立刻觉得前途晦暗,十分的没搞头。
83对峙
以后几天,送饭的人果然换成了沐温泽,托他的福,我的伙食也好了不少,总算是见到了一些荤腥。
我一边扒饭一边问他:“温泽,你知不知道二哥被关在哪里?”
沐温泽脸色黯了黯,摇头说不知。好吧,我当下就萎靡了,觉得自己身无长处,不会武功不会使毒,只会给沐止薰拖累,委实有些混账。
沐温泽自又能看到我以后,成天紧张兮兮地盯着我,生怕哪天我趁他不注意又抛下他不管了,他这过分敏感的举动叫我很是疑心,一度厚颜无耻地怀疑他是否喜欢上我了,然而转念又想,他其实只是依恋我罢了,他从小没有母亲,大约只是把我当一个母亲那般依赖着的吧。
沐温泽是一个话唠,每回给我送饭来,都要扯上那么一段家长里短。这一日他便提到了沐凌霄。我立刻竖起耳朵来听,期盼能让我听到沐凌霄的苦难辛酸史。
沐温泽说,沐凌霄自从嫁入锦瑟国以后,过得不甚如意,因着她以往在琉璃国娇生惯养,奢侈惯了,到了锦瑟国以后便觉得不大习惯,譬如说什么梳子不是象牙的就用不顺手啦,马桶不是红木的就拉不畅快啦,每餐饭的菜色少于三十道就没有胃口啦等等这种狗屁倒灶的抱怨,而苏漩湖不比老头子那样挥霍无度,却是一个勤俭持国的明君,是以这俩人就很不对盘,苏漩湖便十分地不待见她。苏夏夹在这两人中间十分为难,更抵不住沐凌霄三天两头的闹腾,渐渐地也不在府邸里过夜了。沐温泽说到这里,很是唏嘘了一番。
我亦唏嘘了一番,难怪我前几日看见苏夏,总觉得他显出一副落魄不得意的大叔样,原来是家庭生活不甚如意,所以他便后悔起当初一时贪恋沐凌霄美貌风姿而抛弃我的举动了,莫非是觉得我沐薏仁皮糙肉厚的好养活?
我叹了一口气,我听到沐凌霄如今的处境时,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太欢喜,我只是不明白,她当初既然可以为了苏夏对老头子以死相逼,那么这么深刻的爱难道抵不过她那些身外之物的享受么?这世界果然充满了谜团。
沐温泽又说,如今外头的形势很紧张,百里安寂已经带兵往这边来了,谙暖国和锦瑟国也是蠢蠢欲动,眼见着天土大陆就要有一场混战了。他这消息略略宽慰了我一点,我幸灾乐祸地想,越混乱越好,我更容易浑水摸出一条大鱼来。
这日沐温泽将将才走了不过一刻钟,我正靠在床头打盹,突然远处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我只感觉一阵地动山摇,这房梁被震得吱嘎吱嘎响,落下许多木屑灰尘来,我一边上蹿下跳躲着掉下来的砖砖瓦瓦,一边埋怨着这房子就是一块豆腐渣,冷不防被晃得跌在地上,同硬邦邦的地板死磕了一下。我挣扎着摸着额头爬起来,只听到外头一阵喧嚣的厮杀声,我正茫然不知所措,忽然从外头匆匆跑进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夹了我的胳膊拖着我往外走。
我毫无反抗之力,悲摧地由他们架着,将将走出行辕外头,我立刻在心里惊叹了一声,因为眼前这千军万马的光景,着实叫一个壮观。风起云涌的苍穹下,大漠荒烟风起,上万人身穿硬冷铠甲静默地对峙着,利剑长矛闪烁着的锋利光芒几乎要闪花了我的眼。
我眯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娘哎,我认识的熟人几乎都要聚齐在一起了。对面那由女娇娥组成的军队,应该就是锦瑟国的亲兵了,我仔细一瞧,果然见到了坐在车辇上的苏漩湖和骑在乌油油高头大马上的苏夏,最刺眼的是,他身后还立着沐凌霄;中间的百里安寂身后的军队最多,还轰隆隆开出了一架投石车来造势,此刻他正焦急得将我看着,立在他旁边的百里东胤肃然地板着脸,脸色挺有一种便秘的痛苦;右边便是许久未见的容弦了,我挺想念他的,是以特意将目光在他周身溜溜地绕了一圈儿,结果赫然发现他身旁站着的一个小娃儿,居然是暖阳!我脚一软,心跳了一下,这是战场,容弦怎么把暖阳这么个小娃儿也带出来了?我再仔细一瞧,这小娃儿气色挺好,没怎么长高,倒是又胖了一圈,手上还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唔,这东西毛色油光水滑,雄赳赳气昂昂的,正是公鸡呱呱!
此刻这三国的军队就这么将我们围了起来,我觉得挺荣幸,托这投石车图纸的福,竟然能叫四国君王齐集于此,委实给足了我面子。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老头子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他朝我一指,喝道:“百里东胤!你和莲纹的女儿,如今在朕手上,朕若在你面前杀了她,你又能如何?”
百里东胤此时总算有了帝王的气势,沉声道:“不,你不敢,你还没拿到图纸。”
老头子呵呵笑着,拊掌道:“朕有一个好儿子,已经把图纸交给我了,你说,薏仁对朕还有什么价值?”他拍了拍手,“把二殿下带上来。”
我瞪大了双眼,看着被带上来的沐止薰,一瞧见他惨白的面色,我的心便一阵狂跳,失声唤他:“二哥!”
沐止薰朝我这边转过头来,我分明瞧见他的双眸已是毫无光彩了,他使劲眨了眨双眼,才重新把目光聚焦起来对牢我,大惊道:“薏仁!你怎么来了?”
老头子冷笑:“你大约想不到吧,你为了她自投罗网,她却也为了你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朕都要被你们感动了呢。”
沐止薰无奈:“薏仁,我分明给你留了银票,让你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你又何苦再搅进来。”
我瞪他:“我乐意。”
他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过头去不看我了。
老头子看上去十分兴奋,乐呵呵地拊掌:“百里东胤,你说,莲纹若在天上,看见她女儿被杀了,会是什么感觉?她会不会正眼看朕一眼呢?唔,你说,该用什么刑才能叫朕痛快?”
百里东胤大喝:“你疯了!这是我们上一代的恩怨,何必牵扯到小辈!”
老头子摇头:“百里东胤啊,朕替你养了十六年的女儿,你也该偿还朕了。”
百里东胤一直在同老头子纠缠着,似乎要给他们的什么计划争取一点时间,而苏夏与容弦,却只是静静旁观按兵不动。
老头子按了按额头,对百里东胤摆摆手,说道:“朕有些倦了,便不和你逞这口舌之快了,要不,咱们开始?”
他这兴奋地跃跃欲试的语气狠狠刺激了我一把,我的小心肝儿颤了两颤,眼见着两边护卫朝我走来,立刻大声叫道:“等等!”
“嗯?”老头子眯着眼睛看我。
我直视着他:“你不能杀我,投石车的图纸在我这里!你手里的那一张,是假的!”我话音刚落,余光瞥见沐止薰猛地一震,立刻肯定了这个猜测,早在我被捉来那一刻,听起老头子说沐止薰把图纸给了他时,我便疑心沐止薰那一张是照着我这张随意描画的,天可怜见,我平日里虽有些蠢笨,这一次关键时刻,终于是叫我猜对了。
老头子显然不相信我:“薏仁,要骗朕,你还太嫩。”
我朝他笑一笑,低头按下了镯子内侧开关,“啪嗒”一声,镯子立刻裂开一个缺口,我慢慢地抽出那张纸卷,朝老头子微笑:“你可以和我赌一赌,猜一猜你手里那张是真的,还是我这一张是真的。”
老头子微微犹豫了一下,迟疑了。
我看出了他的挣扎,立刻提出条件:“你把我和沐止薰放了,我就把图纸给你。”
老头子笑得很狰狞:“朕便是不放又如何呢?你当朕拿不到吗?”
我也笑得更欢了,捻开火折子凑近纸卷的一角,眉开眼笑道:“你若不放,我自然也没办法。至多你将沐止薰杀了。没有关系,他若死了,我也会追随他而去,只是这图纸,大约你也看不到了,或者,你想要一堆被火烧成的纸灰?”
老头子的眼光几乎要把我杀了,我手心脊背全是汗,却生生与他阴鸷的眼光对视着。我在李家村活了这么多日子,别的没学到,倒是将街头泼皮无赖的形容学了个十足十,这个世道上,大抵人人都惜命,你若连命都不要了,那么便再没有什么是值得你恐惧的了,我如今便将我与沐止薰的命一起豁出去,来赌一赌老头子的贪婪。我与他互相瞪视良久,连眼睛都不敢眨,不一会儿就酸涩得流出泪水来,老头子终于率先移开目光,不甘愿地挥手:“放他们走。”
我松了一口气,仍是不敢收起火折子,战战兢兢地跟捧着灵位似的,左手拿着火折子,右手拿着纸卷,同沐止薰一道慢慢往百里安寂的方向退去。
我一边退一边注意脚下情况,生怕一不小心绊到什么坷垃栽倒在地,那可就叫前功尽弃了。只是我太过注意脚下,便没注意到周围情况,等到那阵劲风袭到我面上时,我仍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有人攫住了我的双手用力扯着,我痛得松开手,纸卷便轻飘飘地落到风中,慢悠悠地舒展了开来。
“薏仁!”四周此起彼落地响起了喊我名字的声音,可是我却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我眼里只看见沐止薰刷白的脸色,看见那张图纸落地后引起的骚动,看见蜂拥而上去夺那图纸的各国士兵,看见了苏夏在苏漩湖的命令下,提着红缨枪朝老头子杀去,看见了沐凌霄哭泣的脸和徒劳无功伸出去的双手,却惟独看不到捉着我往后退去的人,究竟是谁。
沐止薰的脸离我越来越远,被埋没在刀戈剑戟中,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指尖却只拂过风沙。
84
了断 ...
背后那人擒着我掠出去很远,直到一间房内,方放下我来。
我将将一落地,便转过身去想对着那人破口大骂,眼看我和沐止薰马上要逃脱了,他却好死不死地把我捉了来,这人龌龊心理可见一斑,可是我堪堪一转身,立刻吃惊地瞪大双眼,恶毒的诅咒滚在喉头,却一个字都迸不出来。
捉我的人是沐温泽。
他朝我微笑:“三姐,幸好我擒了你来,不然,你是不是就要再一次和沐止薰一起走了?我以为你在以图纸要挟父皇的时候,会说把我也放了的,可是真可惜,你没说,你只想到你和沐止薰,在那样的生死关头,你依旧忘记了我。你说过不会骗我了,可是你还是骗了,真叫人遗憾。”
我张口结舌,半晌反应过来,朝他解释:“温泽,你误会了,我是想到了百里安寂的军中以后,再让百里安寂攻下行辕,把你救出来的。”这委实是我的真心话,那样的光景下,我用一张图纸换两个人,估摸着已是老头子能妥协的极限了,我若再加上沐温泽,天晓得那老头子会不会又多了一个威胁的筹码,可是若我已到了百里安寂那边,他便可以率军无所顾忌地攻打老头子了,想必救出沐温泽也是轻而易举之事。我将我这一副老早想好的盘算解释给沐温泽听,可是他却只摇头不信。
“不,”他执拗地摇头,“我再也不信你了,我一定要守着你,我方能放下心来。”
我挠墙,抓耳挠腮地试图说服他,沐温泽却奇异地笑起来:“三姐,现在终于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了,我带着你寻一处安静的村庄,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我也能给你种花浇菜,我也能给你做秋千,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我骇然地倒退几步,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完整:“不不不……”
沐温泽垮下脸来,表情很忧伤:“是么,我就不可以么?”
我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又突然爆发起来,做出一些什么不堪的行为来,他却突然展颜,欢喜地露齿一笑:“不要紧,只要你同我在一处便好。”
我捶胸顿足,这愁人的娃儿,怎么就说不动呢。这时门外传来响动声,似乎是谁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大约那人走得十分踉跄。沐温泽也听到了,立刻神色一整,做出防御的样子来。
门口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修长人影,我心里一跳,眼眶发热,当下便要扑上前去:“二哥!”
然而我不过才跨前一步,胳膊便一阵剧痛,沐温泽这死小孩用力把我往他怀内一拽,我几乎要疑心胳膊被他拽得脱臼了,痛得叫出声来。
“薏仁?”沐止薰立刻担忧地叫我,他的眼神迟疑地往我这个方向看来,却不能准确捕捉我的方向,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疼,知道他又不能视物了。
沐温泽显然是知道沐止薰的眼睛情况的,他朝沐止薰笑:“二哥,你又要来和我抢了吗?从小,父皇母妃是你的,万千宠爱是你的,锦衣玉食也是你的,我只得一个三姐,如今,你却连三姐也要从我身边抢走,你的人生未免太过如意。现在你毒发了,眼瞎了,二哥,你要拿什么来和我抢?”
沐止薰沉痛地唤他:“五弟!”
沐温泽笑得十分瘆人:“二哥,我只有这样东西,不会叫你抢走。”
我奋力挣扎,试图劝服沐温泽:“温泽,你放了我,我们三个一起走,好不好?”
我觉得沐温泽大概已经陷入了疯狂的幻想中了,他冷笑连连:“放了你?放了你你就会和他一起走了,你不会要我的,我对你们来说,始终是一个外人!”
沐止薰急了,循着声音掠过来想捉住我,他目不能视物,很容易便被沐温泽闪开去,第一下扑了一个空,第二下立刻摸清了方位。
“等等!”沐温泽突然出声,我立刻觉得脖子上被一个凉飕飕的什么东西贴住了,往下一看,一把锃亮锃亮的柳叶刀正架在我脖子上。
我有一刻钟无法反应,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不可置信地颤声道:“温泽,你……想杀我?”
沐止薰听到我的话,身躯一震,我瞧见他拿手去揉眼睛,费力地眨了好几眨,那眸子终于渐渐显出了光彩,他大约是看到我这副样子了,立刻神色一紧,停住了步子。
沐温泽一直没搭理我,似乎在进行什么深刻的思索,这时语气颇为愉快地说道:“唔,二哥,你的眼睛顶多只能支持片刻吧,不如这样,”他用另一只手摸出一把匕首,扔到沐止薰面前,“你若自毁容貌,我便放了三姐,如何?”
我颠起来,大叫:“沐温泽你疯了!”
他一把摁住我,欢喜地说道:“三姐,你小时常在我面前赞叹二哥的脸真好看,可如果他容貌毁去了,眼睛也瞎了,这么一个残废,你一定不会跟他走了是不是?”
我如同在寒冬腊月里掉进冰窟窿,冷得麻木,抖得如同风中一片落叶。
他继续在我耳边幽幽地说:“你还对我说过,虽然二哥的脸好看,可他打了你这么多次,你看到他便会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厌恶来,现在我就替你报仇,让他自毁容貌,你痛快不痛快?”
沐止薰原来一直与沐温泽对峙着,直到听见这句话,竟毫不犹豫地俯身将那匕首拾了起来。完了!我心里这么一个声音一直回荡着,那件事是沐止薰心里永远解不开的结,沐温泽却偏偏触到了他的忌讳!
沐温泽将柳叶刀贴紧我的脖子,沉声逼道:“ 动手。”
我眼见着沐止薰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眸中深意叫我心里一凉,他已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脸,电光石火间我只觉得血通通涌到了脑子里,眼里迅速蓄了一眶泪水,声嘶力竭地大叫:“二哥不要!”
我尖利的喊声犹荡在空中,余音还未绝耳,瞬息间沐止薰手指翻飞,已在自己脸上狠戾地自上而下斜划了一道,那寒光惊心动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淅淅沥沥地滴下一串血水。
我眼前一片猩红,手脚抖得厉害,声音破碎沙哑地自己都吃了一惊,唤他:“二……哥……”我不管不顾地朝他冲过去,架在脖子上的柳叶刀便顺势切进了皮肉半分,沐温泽浑身一震,迅速收回刀,一把拖住我怒吼:“你疯了,不要命了吗?”
我心里痛意炽盛,哪里还能觉出脖子上的痛,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气力来,狠狠一把推开沐温泽,朝他嘶吼:“滚滚滚!不要叫我看见你!”
沐温泽一个踉跄,脸上血色迅速褪去,一丝生气也无,我却顾不上他,心惊肉跳地伸出手去摸沐止薰的脸,他满脸皆是血,骇人万分,我双腿发软嗓子发干,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声音软绵绵的如同绵羊在叫,问了一句极其愚蠢的话:“二、二哥,你痛不痛?”
他费力地弯起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显然是想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可最终却仍是失败了,我心里一阵巨痛,疼惜地说不出话来,只晓得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抚摸,他忽然侧耳倾听,肃然说:“有人来了,快走。”
我咬牙不去看他满面的血,忍住泪水扶起他,回头看沐温泽还瘫坐在地,呆滞地两眼无神,立刻恨铁不成钢地冲他吼:“还愣着干嘛?赶紧走啊!”
沐温泽茫茫然回过神来,眼里重又燃起光彩,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同我一道扶着沐止薰往外头走去。
然而我们还是迟了。我们仨堪堪走出门口,便被一队身着琉璃国兵服的士兵包围起来了,从这些士兵中走出一个人来,对着我们笑得和蔼可亲:“二弟,三妹,五弟,咱们兄弟们好久未聚头,委实叫我这个做大哥的想念之至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这光景下碰到沐修云,着实不是什么值得欢欣雀跃的事。果然,沐修云这厮凶神恶煞地开口了:“呦,我们兄弟姐妹好不容易团聚,你们怎么这么急着走呢!来啊,请几位殿下公主移驾前方行辕。”
包围我们的士兵又逼近了一步,我眼见着网越收越紧,那叫一个急啊!我预料到前方一定是四国一团混战了,百里安寂大约是脱不开身前来救我了,难道我将将从老头子那里逃脱出来,便又要毫无出息地被捉回去当做人质威胁百里安寂?何况还有一个沐温泽,我是万万不能让他再回到那不堪的境地中去了。
这当儿沐止薰缓缓抽出腰间软鞭,轻声对我说:“薏仁,我虽看不见了,却能听声辩位,我还能拖住他们片刻,你和五弟趁机赶紧逃走。”
沐修云大笑:“二弟,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可是五弟干的?都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还念着兄弟情谊,真叫一个兄弟情深!”
我没空搭理冷嘲热讽的沐修云,急得团团转,沐止薰如今这光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他不管的,我轻轻地抱住他,豁出去了,这次若熬不过去,那便一起死罢。
85
一曲离殇 ...
沐温泽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说:“二哥,你已负伤难行了,我来拦住他们,你们赶紧走。”
我冷笑:“沐温泽,我沐薏仁既然说了再不骗你,便绝对不会再食言,若再让你一个人去受那些苦,我这个姐姐便也是白当了。你不要以为我就这么原谅你这害二哥毁容的白眼狼了,他娘的你先得有命活下来,咱俩的帐还有的算!”
沐温泽不说话,紧紧地抿着唇,得,他那八头驴子也拉不动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我也没空理会他,只听到沐修云指着我哈哈大笑:“三妹,几时轮到你来放大话?你们当中若没有你,凭二弟和三弟,也许还能杀出一条生路来,可是你这个包袱啊,临死了还要拉他们两个做垫背,你不是累赘是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他:“大哥,我们与你并无恩怨纠葛,你做什么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沐修云摸着下巴思索:“唔,三妹,我本来只想杀了二弟,因为父皇对他似乎还未死心,大有传诏让位于他的意思,杀了他方能一劳永逸,你和五弟既然倒霉地同他搅在了一起,大哥只能辛苦辛苦,一并收拾了。唔,你就别想花招拖延时间了,有你这个拖累在,你们没胜算的。”
我朝他咧嘴开怀大笑:“这可不一定。你看,他们来了。”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面无人色,咬牙切齿地对我怒目而视:“你早有准备?”
沐止薰看不见,低声问我:“怎么了?”
我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到远处一宏亮的嗓门嚎叫着凌空而来,直冲到我们脑门上:“美人儿!”沐止薰悲摧地抖了一抖,我亦抖了一抖,掩面说不出话来。
沐温泽惊诧地张大嘴巴:“三姐,这支军队……是谁的?”
他们是杜三蘅老头子手底下的亲兵。早在发现沐止薰不见时,我便预料到了一定会有一场恶战,是以在把百里安寂的玉佩交给李荷花之后,还将杜三蘅的胡子交给了她,托她找一个可靠的人快马加鞭送去四方府求救。幸而西夜国与琉璃国距离虽远,他们总算是在关键时刻赶到了。然而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拍死我我也想不到杜三蘅居然会让吴猫儿带兵!
是的,就是吴猫儿,那个色迷心窍妄图以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下沐止薰美人儿的乞丐,此刻他就一边高喊着“美人儿,我来救你啦!”一边提着一个狼牙大棒槌一路撂倒敌人无数,情绪激昂、热血沸腾地披荆斩棘。我傻眼了,忽然衍伸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吴猫儿就是那骑白马穿白衣的英雄少年郎,沐止薰就是一娇娇怯怯的黄花闺女儿,还别说,这一出英雄救美的场景还挺和谐的!
沐止薰一定已经从那声吴猫儿特有的“美人儿”的称呼中得知了来人的身份,因为他的面色悲壮得已非任何一种色彩可以形容了。
吴猫儿屁颠屁颠地冲到沐止薰面前,正面露喜色,却在瞧见沐止薰的脸孔大惊:“美人儿!你怎么毁容了?!”他木愣愣地呆了一会儿,忽然将狼牙棒一丢,捂起脸来嚎啕大哭:“美人儿不美了!”
我被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嚎得回过神来,立刻紧紧圈住沐止薰的腰身,低声安抚他:“二哥,咱们没事了,杜三蘅老头子挺靠谱的,手底下的兵都挺厉害,我们都没事了。”
我看向这支吴猫儿领兵的军队,正训练有素地与沐修云的兵搏打着,后者节节败退大势已去。我正欢喜不已,冷不防却瞧见了两个正在全力退敌的十分熟悉的身形,一个是艾十三,还有一个居然是许久未见的杜兮兮,啊不,李青青!
我吃惊地刚想和沐止薰报告这情况,他却松了一口气,也不跟我商量一回,便软绵绵地朝我身上倒下来,厥了。
我心里大惊,明白他是一口气撑到现在,听闻安全的消息以后,放松下来支持不住,才厥了。我只怕他这一昏,便会是永久,害怕得费力撑起他沉重的体魄,正想求救,艾十三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面色大变,迅速解决掉眼前的敌人,冲到我们面前来,一手托住沐止薰,一手搭上他的手腕把脉。
我瞧着他那脸板得十分严肃,战战兢兢地问:“怎么样?”
艾十三闭目凝思,半晌说:“不妙,得先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下来。”
他这话一说,吴猫儿总算不哭了,涎着一张脸,眼里闪出精光来,朝艾十三摊开手:“十三,让我来抱美人儿吧!”
艾十三与我很有默契,一同格住了吴猫儿迫不及待伸过来的爪子,后者立刻焉巴了。
这时周围安静了许多,显然战斗已经结束,李青青也掠了过来,低声询问艾十三:“他怎么样?毒发了?”
艾十三摇头叹息:“动气过猛,毒发已久又无解药,难说。”
我被打击得也很想厥过去,却知道此刻不是装柔弱的时候,这当儿沐温泽小心翼翼地蹭过来,看看我和艾十三并没有抗拒他的意思,才慢慢靠近沐止薰,面上俱是悔恨,一双眼睛里泪汪汪的。
其实我还想骂他几句,然而看见他这副可怜的模样儿,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沐止薰平日里对他的好,又想到他不堪的境遇和经历,还是闭嘴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我现在已知道我身上流的不是琉璃沐氏的血,然而我却是真的把沐温泽当做亲弟弟来看了,我可以痛恨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一辈子,可是亲人之间,却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罢了,你也是一时冲动。二哥他不会有事的,等他好了,我们三人还是要在一处的。”
沐温泽一听这话,呜呜呜地开始哭,一时间气氛一片愁云惨雾。
“薏仁!”远远地传来谁的叫唤声,我转过头去,看到百里安寂一身戎装,正焦急地四处寻找。
“三哥,在这里!”我朝他挥挥手,看到他完好无损,显然没受伤的样子,放下心来。
他掠过来,先将我周身转了一圈儿,眼光落到昏迷的沐止薰面上,立刻显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来,叹道:“可惜了……”也不知他是可惜沐止薰那一双眼,还是他的一张脸。
我同他说:“三哥,我想好了,现在图纸已经不在我手上了,不会有人再找我麻烦了,我想同沐止薰去四方府里养伤,等伤好了,回李家村隐姓埋名做一对普通夫妻。”
百里安寂露出为难的样子来:“这……薏仁,恐怕你们现在要走,不大容易。”
我对他怒目而视,他叹了口气:“琉璃国的帝皇薨了。现在琉璃国没有君王,群臣大乱,沐兄好歹是皇子,恐怕他得留下来主持大局。”
我大惊,继而冷笑:“琉璃国灭了就灭了,与我们何干?况且不是还有沐修云么——咦,他人呢?”我四下张望。
李青青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向我解释:“沐修云死了。”
我剧烈地肉颤了一下:“你把他打死啦!”
李青青露出一个寒碜的笑容:“凭他也想调戏我,我早该动手了,只是忍到现在而已。”
我悲摧了,这么一说,琉璃国皇子只剩沐温泽了。我下意识向他看去,却见他脸上表情震惊而复杂,像是有一种解脱了的快意,又有一种为何不是自己杀了他的恨意,最后却又微微露出一些迷茫的神色来,似乎在怀念这个名义上的父皇。
我心里一软,轻声对他说:“没关系。江山天下本就与我们无关,温泽,你若不想回去那个皇宫,那就不要回去,我们谁都不会逼你承担这个责任。”
他浑身一震,抬眼看着我没有说话。
艾十三问百里安寂:“太子,前方形势最终如何?图纸落入谁手?”
百里安寂笑得很古怪:“图纸啊……太多人去抢,混乱中不小心撕成了碎片,每一个国家都不肯把自己抢到的碎片交出来,谁都得不到了……”
我觉得挺对不起他,低头说:“三哥,那本是我们西夜国的东西!”
百里安寂爽朗一笑:“薏仁,你真当我没了图纸就振兴不了西夜国了?你看着吧,即使没有那劳什子投石车,我百里安寂也一定能让西夜国强大起来!”
我被他这豪气感染了,忽然间觉得,其实自己也是有归属的,也是有对自己国家的崇敬的。
他又说:“琉璃国帝皇是被苏夏杀的,不过现在谙暖国和锦瑟国都已退兵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来:“苏夏?!老头子是沐凌霄的爹,是他的丈人啊!”
百里安寂微笑:“是啊,没了这么一个娘家,凌霄公主日后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了。”
我大惊失色,想起我被沐温泽掳来前看到的最后一幕,那沐凌霄哭泣的脸,顿时觉得五味陈杂。
百里安寂说:“好了,我们走吧,父皇还想见见你,等他和你说完话,我便让林峦护送你们回混搭儿地区吧,”他忽然朝我神秘地笑笑,“如果是四方府的杜三蘅,那你二哥有救了。”
我们一行人朝前头走去,劫后的战场上荒烟四起,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其实我特想去瞧瞧老头子的死样,然而我眼见着行辕里几个平时面熟的琉璃国大臣闹哄哄地挤成一团,鬼哭狼嚎的,顿时失了兴趣。反正琉璃国离灭国也不远了,我喜滋滋的幸灾乐祸。
锦瑟国的军队已退了,只有苏夏一人还在,眼神复杂地幽幽将我盯着,我觉得很闹心,挠挠头开口:“咳咳,苏夏,你……”
结果我话还未说完,沐凌霄不知从哪旮沓里窜了出来,一把捉住我和沐温泽的手,两眼无神地哭喊:“三姐,五弟!救救我,你们把我带走好不好?父皇已经死了,我会被苏漩湖整死的,我只有你们这几个亲人了!”
我傻眼了,却见沐温泽甩开她的手,冷笑道:“四姐,你当日欺凌我和三姐时,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落到今日这地步吧,哈,这也怪不得你。至于你,等我日后登基了,哪天想起你时,大约会关怀关怀吧。”
我震惊地失声:“登基?温泽你……”
沐温泽原本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此刻松开了,他深深地看着我微笑:“三姐,温泽以往总是赖着你依着你,只盼自己永远不会长大,可是毕竟是不能了……国不可一日无主,二哥是绝不会再回来了,皇子只有我一个,那么我便去担下这责任吧,三姐,你守了我这么多年,温泽也想回报你,最起码,最起码你以后若无处去,还有琉璃国这么一个娘家等着你。”
他说完转身便朝琉璃国那帮大臣走去,姿态十分决绝,我愣愣地瞧着我空了的双手,心里一阵痛楚。
百里安寂在一旁宽慰我:“薏仁,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愣了,沐凌霄也愣了,她愣了这么一会儿,忽然爆发出十分难听的嘶吼声,哪里还有那高贵优雅的凌霄公主的半分影子。苏夏皱眉,显出一副不耐烦的形容来:“带下去。
”
我眼见着沐凌霄被拖下去,心底生出深深的悲哀来。这便是沐止薰与苏夏最大的不同,沐止薰会为了我抛下尚在宫中的娘亲胞妹,他舍得用全世界换我一个;而苏夏,却会听从他皇姐的指令,毫不顾忌沐凌霄的感受,砍下老头子的头来。
我说:“苏夏,待她好一些吧——也不要太好,我还是很不待见她的。至于我们,此生,都不要再相见了。”
我说完掉头就走,一点也不想看到苏夏的表情,吴猫儿觑了我的脸色许久,忽然恍然大悟地说:“沐薏仁,那个锦瑟国的大殿下原来是你的旧情人!那你便把美人儿让给我吧!”
我默不作声地开始脱鞋子,吴猫儿立刻明智地噤声了。
我像赶场子似的,那边和苏夏交代完,这边百里东胤在不远处等我,他脸上难得没有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褶子看上去十分的沉重,盯着我半晌,开口道:“薏仁,你不愿留在西夜国皇宫么?”
我同他打哈哈:“陛下,我虽然身不在皇宫,但我在西夜国的李家村里,心还是在你的国度里啊。”
他闻言失笑,朝我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性子,和莲纹真是没半点相像。你们走吧,朕若得空,一定来瞧你们。”
我走之前真心诚意地同他说:“陛下,有我三哥在,您就放心吧。那,我们走了。”
我觉得这告别场面有些煽情,眼里忍不住要落下泪来,结果将将一转身,便有一个什么东西扑啦啦地飞上了我的头顶,在我面上扇起一阵凉风,我惊呆了,颤抖地指着眼前这一团肉球:“暖、暖阳!”
容暖阳得意洋洋地欣赏着飞到我的头顶挠我头发的呱呱,乐呵呵地说:“薏仁姐姐,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的普通!对了,哥哥准许我出宫玩一阵子,他已经回宫了,我便只能跟着你啦!”
……我沉默,立刻悲摧地预见到了我日后鸡飞狗跳的惨淡人生。
我们一行人带着暖阳上路了,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战场,血色夕阳下,百里东胤同百里安寂在向我频频挥手,而那边的行辕上,也有一个人默默地注视着我,恍惚间那暮色里的身形轮廓,仿佛与多年前那奶声奶气的糯米团子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我回过头来,却已是泪湿春衫,我想,这一定是被今日的夕阳灼出的泪水。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年四国混战,各执投石车图纸一角,谁也不愿交出手中的残片,投石车图纸永世不再完整。琉璃国帝皇薨,一月后五皇子登基,励精图治,勤俭持国,永世绝琉璃国奢侈国风。西夜国百里氏寻得流落民间多年的四公主,赐号长乐,建公主府,封三百里邑地。
86
衷肠 ...
杜三蘅同我抱怨:“丫头,你真是愈大愈不可爱了。以前你来四方府,哪次不是没心没肺地耍的,这次倒好,就知道守在这残废身边。”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躺在床上昏迷的沐止薰。
我对他怒目而视,老人家讪讪收回手,一把白苍苍的胡子仿佛都在哀泣:“唉,女大不由人啊,罢了罢了,就让我这老头子孤零零地随风而去吧……”
我抽了一抽,实在无法相信这么一个滑稽的老头居然有一手好医术,这世界委实不是我等人可以理解的。
自我们昨日到了四方府以后,我便用最后一根胡子央杜三蘅救沐止薰,他倒是尽心尽力地救了,无奈沐止薰平日被毒蚀掉了一大半健康的身子骨,且他那被老头子捉去的那几日大约也受了不少折腾,是以最后毒虽然解了,他却依然昏迷不醒,他醒后是否能重见光明,杜三蘅这么一个爱吹牛的老头儿居然也不敢拍胸脯保证。
我很忧郁。搬着板凳守在沐止薰床边,整日寸步不离,他却丝毫也不体会我这诚心,硬是不肯睁开眼睛。
这时门外传来暖阳的喊声:“三蘅爷爷!暖阳想做一个毽子!你快出来!”
杜三蘅乐不可支地点头:“来了来了!”暖阳随我一同来到四方府后,立刻与杜三蘅混熟了,这一老一小俩活宝十分投缘,大有英雄相见恨晚之意,再加上一个呱呱,那简直是江湖血腥再血腥。
门口传来俩人唧唧呱呱的说话声,杜三蘅问:“咦,暖阳,你这鸡毛是从哪来的?”他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度,“莫非是从呱呱身上拔的?你这小娃儿,爱护小动物你知不知道?”
暖阳十分天真无辜地说:“我才舍不得拔呱呱的毛呢,这是我拆了你房中的鸡毛掸子以后得的,可以做好几个毽子啦!”
杜三蘅惨叫:“啥?!那鸡毛掸子是京城红毛轩的、京城红毛轩的!你知不知道这一根鸡毛,那是从多少鸡毛中万里挑一的!”他心痛地唉声叹气,“暖阳,待我去账上记一笔,就记个用久了损坏之名,年底好向容弦那小子报账的……”
杜三蘅估计去记账讹容弦的钱了,门吱呀一声,我回头一瞧,暖阳手里拽着呱呱,进来了。
她痛心疾首地看我:“薏仁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垂头丧气的?你哪里还像我认识的那个薏仁姐姐,我还特意把呱呱带了来,原来以为你会很想它的,可你瞧瞧,你一颗心都扑在止薰哥哥上面。你说,你在这板凳上守了几天了?除了吃饭解手,你挪过一寸ρi股吗?瞧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越说越激愤,我十分疑心她最后会跳到沐止薰身上去用她那肥ρi股把沐止薰压的没气儿了,她这ρi股的威力我体验过,更遑论如今她又胖了一圈儿,真要跳到虚弱的沐止薰身上去,一定会被压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想到这里我连忙向她陪笑:“好了好了,我这就不守了,和你出去好不好?”
暖阳心满意足了,我将将出了门,却被这耀眼的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这才意识到,我果然是许多天没有出门了,只晓得守在那病床前,时刻疑心方才沐止薰的眼睫是不是动了一下,手指是不是颤了一下。
门外阳光挺灿烂的,我却觉着这日光照不到我心里去,十分地悲摧。艾十三甚为贤惠地蹲在一只炉子面前,拿把蒲扇给沐止薰煎药;林峦初到谙暖国,这会儿成天不见人影,大约跑出去体会谙暖国的风土民情了;李青青双手抱胸,在廊下露出一副忧伤的形容来,听到我出门的动静,冷笑:“你终于知道出来了?既然你出来了,我就进去了。”
我大惊,我是知道李青青对沐止薰的心思,立刻紧张地问:“你想干什么?”
她嗤笑一声:“你倒真像母狼,护狼崽子似的护着他。我能干什么?只不过进去瞧他一眼,他虽拿了银子和卖身契让我走,但我李青青有债必还,我小时候被人卖到青楼,是他将我赎了出来,虽然他将我赎出来,也只是为了利用我,然而这恩情我没齿难忘。是以这次我随四方府的人来救你们,便算是还清了吧。既还清了我便要走了,看他最后一眼,难道不应该吗?”
我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说:“啊……大约是应该的吧,那我和你一同进去……”
李青青鄙夷地看我:“得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放心,我对他没什么非分之想了,这么一个又瞎又毁容的残废,谁会看上他。”
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大猫,愤怒地跳起来炸毛:“你说什么?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准说他残废!谁说他残废我和谁急!”
李青青诧异地看我一眼,忽然笑了:“也罢,他有这么一个护着他的人,我是该放手了。”
她说完便进去了,我在门外蹩摸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决定在窗上戳一个纸洞,瞧瞧里面的光景。
我正撅着ρi股把手指头伸到嘴巴里蘸口水呢,忽然门一响,李青青却已经出来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永仁……不,长乐公主,我这就告辞了。”
她说完就走,干脆利落地毫不留恋,我心里忽然觉得,其实李青青这姑娘,挺不错。
李青青走了以后,吴猫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沓里蹦跶出来,满脸喜色春风拂面。
我觑他一眼:“今天生意很好?讨了很多铜钱?”
他摇摇头,喜滋滋地说:“不,刚刚又走了一个觊觎美人儿的人,美人儿马上就是我的啦!”
我默然,十分不明白吴猫儿到底是怎么长的,居然长成了如此鬼斧神工的心态。
吴猫儿说完又蹿出去蹲到四方府墙角晒太阳了,我也晒了一会儿太阳,复又进房内,房里阴暗,我因为将将从光亮处走进,眼力便有些模糊不清,只朦胧瞧见床上的人笼在暗处,一张脸血色全无,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极了平日里他沉默隐忍的样子,我几步走到他床前,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他的脸:“二哥,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肯睁开眼睛……”
我的手描过他的眉眼,蜿蜒下去摸他的鼻梁和嘴唇,最后猥琐地溜到他的领口处摸索他形状美好的锁骨,恶狠狠地威胁他:“二哥,你再不醒来,我就强上了你……”
我不知道沐止薰究竟几时会醒过来,也许他会躺着一辈子,心里实在是觉得绝望,忍不住一边哭一边扑到他身上去轻薄他,我在他身上乱拱,寻到他的唇就胡乱亲一气,手摸到他胸前摩裟……咦?打住!手掌下挺立的红果是什么?我傻乎乎地看看他的胸膛,再看看他的脸,娘呀!我吓得一个骨碌栽到床下去,却顾不得ρi股的痛,立刻又跳起来,捉住沐止薰的手惊叫:“二哥!你醒了!你睁开眼睛了!”
沐止薰虚弱地笑:“我再不醒来,你预备真的强上了我么?”
我又哭又笑语无伦次:“醒来就好……早知道……我就一开始用这个法子……”
他笑:“我就知道天底下的姑娘,也只有我的薏仁会这么干……薏仁,天黑了么?也是,大白日的你也不会干这事。”
我愣愣地看一眼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不知该是为他仍瞎着而觉得心痛,还是该为辜负了他的期望,在大白日里对他干这事而觉得羞愧,半晌吞了口口水,涩然道:“二哥,今日阳光晴好……”
沐止薰愣了一下,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忽然苦笑:“还是没恢复啊……”他忽然又想到什么,伸手去摸自己脸上的疤,那一道疤斜贯了他整张脸,皮肉翻卷,狰狞而可怖,他摸了半晌,颓然地垂下手。
我忍住眼泪,扑上去亲吻他的脸,沿着那伤疤一点点细碎地吻下来,他的身体开始禁不住地颤抖,我怕他大病初愈捱不住刺激,立刻坐起身子,改用手去抚摸他的脸庞,我说:“二哥,你也真是,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可是,我觉着这疤甚好,显得你愈发英气了。”
沐止薰脆弱的笑,问我:“五弟呢?”
我默然了,干涩地开口:“他回皇宫了。大哥和老头子都死了,琉璃沐氏只得他一个皇子,他回去继承大统了。”
沐止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大哥、父皇……死了?”
“嗯。”我把他昏迷过后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安慰他:“温泽已把菊妃娘娘奉为太妃了,我也嘱咐苏夏对凌霄好一些,你大可放心。”
他点点头,又摇头:“我不是担心母妃和四妹,全世界我只要你一个,”他忽然自嘲,“可是如今我这副样子,却怕是要不起了。”
我气得肝疼,可沐止薰此刻就是一个水晶做的人儿,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我挠了好一会儿墙,等好不容易翻涌的气血平静下来了,才执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沐止薰,你听着,全世界谁都要不起我,惟独你,才要得起我。”
87
眷属 ...
沐止薰醒了以后,四方府上上下下都开始骚动了。最先跑进来的是吴猫儿,此人“咻”地一下冲进来,一把推开我,岔开五个手指在沐止薰面前晃:“美人儿,是我!我是吴猫儿,你看见我英俊的脸孔没?”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冲进来的艾十三激动地撒了一身滚烫的药汁,在一旁嗷嗷地跳起来,艾十三却没理他,情深意重地执起沐止薰的手,双眼泛起泪花儿:“主公,是我,我是艾十三。”
而后进来的是林峦,他冷静地瞅了一眼沐止薰,点头道:“唔,人醒了,眼还是瞎的,面容还是毁的,我可以回去向太子殿下交差了。”我几乎是立刻就欣赏起了他这泰然的气度了。
杜三蘅和暖阳是最后进来的,彼时沐止薰那小脸蛋儿已经被一帮男人湮没了,老人家在外面拿拐杖敲了敲地,咳嗽了好几声,见没人搭理他,顿时气得翘起一把胡子,怒吼:“闪开、都给我闪开!想要他好,就给老夫让出一条路来!”
他这威胁挺有用,我眼见着他们立刻让出一条道来,将杜三蘅敬畏地瞻仰着。
杜三蘅装腔作势地捋了几把胡子,做出一副仙风道骨的形容来,替沐止薰搭了搭脉,说:“没什么大碍了,将余毒清了,这眼睛大概就能看见了,不过老夫可不保证,一定能看见。他这毒喂了多年,早入肺腑了,老夫也只尽力吧。”
我注意到沐止薰听了这番话,面无表情地把头转向床内,想来一定是失望了。我却已心满意足,只要他安好地活着,对我来说便是世上最美好之事了。
第二日上,杜三蘅便替沐止薰治眼睛和脸了,他用浸了药水的纱布将沐止薰的眼睛缠起来,又用浸了另外药水的纱布把他的脸裹起来,就露出了一个鼻子和嘴巴,瞧着挺瘆人。我其实并不大在意待这纱布拆下来后,底下的面容是否还如同往常那样好看,也不在意他漂亮的眼睛是否还会有夺目的光彩,所以按这道理来说,我这几日应当是过得十分逍遥快活的,然而我却深深地悲摧了,原因无他,因为沐止薰不知哪里会错了意,不愿见我了。
他这一不愿见我,艾十三立刻拿了鸡毛当令箭,成天跟柱子似的杵在他房门门口,一瞧见我妄图接近便横眉竖目,我明白他这是赤 祼祼的报复,唔,我挺理解他,他本来好好一个主公跟了我,到最后还给他时却是又瞎又残的,莫怪他要对我这么愤慨了。
我就这么两日不曾见过沐止薰了,是以十分地伤神,暖阳看不下去我这萎靡模样儿,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薏仁姐姐,我有个办法。”她献宝似的抱起呱呱,“咱将你要给止薰哥哥的情话写下来,绑在呱呱的爪子上,再把呱呱从烟囱里丢下去传信,好不好?”
呱呱可怜巴巴地抖了抖,凄凉地回过头来看我,我顺了顺它的毛,摇头:“二哥他眼睛看不见,传信也没用。”
暖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黔驴技穷地沉默了。
我忽然跳起来,亢奋地拍了拍她:“暖阳!你提醒我了!我不用呱呱传话,我就用我自己传话;也不用从烟囱里跳下去,二哥房后还有一扇窗呢!”
我得了这么一个主意,兴奋地激|情澎湃,当晚便去问杜三蘅要了一件黑不溜秋的夜行衣,学那飞檐走壁的采花贼,摸黑寻到了沐止薰房后那扇窗。先是侧耳听了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估计沐止薰睡了,这才偷偷地推开了窗扇,蹑手蹑脚地开始爬窗。
我奋力又笨拙地将将爬了一半,正是半个身子拖在屋内,半个身子挂在屋外的光景,寂静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谁?”
是沐止薰的声音。我被他这么一惊吓,滑稽地抽搐了一下手脚,得,疲软无力了。我就这么悲摧地卡在窗户里,如同一只王八,凌空划着四肢,泪流满面地对沐止薰说:“二哥,你早不喊晚不喊,偏要这时候喊,现下好了,我卡在窗户里了。”
沐止薰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薏仁,要不要紧,有没有伤到哪里?”他说着就爬了起来,摸索着磕磕碰碰地下了床,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娘哎!我大惊,喊道:“停!二哥你千万别动!我没事,马上就过来!”我这么一急,立刻卯足了力气把自己那ρi股往里面拔,动了动了,只差一点点了,我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只听很沉闷的一声响,我总算是把自己塞进来了!然而乐极生悲,我因为用力过猛,虽然ρi股是进来了,却也因为收不住这冲势,咕咚一下磕到了地上,还滚了几圈。
我眼冒金星,躺在地板上,摊出一条舌头来喘气,忽然觉得有谁温柔地摸索到我,把我托到了他的膝头上,我一看,沐止薰居然循着声音寻到了我,此刻他便焦急地将我上上下下摸着,一边问:“伤到没有?”
他的手摸到我的脖子,我忍;摸到我的胸脯,我咬一咬牙再忍;然而摸到腿时,我终于忍不住了,脸热心跳地吞下那腻人的呻吟,颤抖着提醒他:“二哥,你知道你在摸哪里吗?”
沐止薰愣了一愣,飞快地松了手,手足无措地解释:“我不是特意……”
我趁他如今看不见,露出一个邪恶淫 荡的笑容来,反身搂住他脖子:“没关系,我是特意的就行。”
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肃然说:“薏仁,我这几天不愿见你,自有我的考虑。若七日后我的眼还是瞎的,你……你便走吧。”
我翻了个白眼,幸而我早预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立刻将这句话当个屁一样放了,把他搂得更紧了:“我不走。我一生一世都陪着你。”
他苦笑:“我只会拖累你。”
我全当听不见,隔着纱布摸他的脸,嘻嘻笑道:“你说吧说吧,你尽管说,我只当没听见,我就要留下来。”
沐止薰好像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将他的脸撇到一边去,我乐呵呵地把他扶到床上,瞅准了他露在外面的嘴唇,穷凶极恶地咬了下去,唔,还是那么的甜,我意犹未尽地想更深入,他却死死闭了嘴巴,像极了坚贞维护自己贞操的黄花闺女。我失望地放过了他,没关系,明日再来。
我便这么连着三日趁夜摸到沐止薰的闺房里去同他幽会。沐止薰挺苦口婆心,历数了种种他眼瞎以后会拖累我的情况,循循善诱地劝我离开他。我觉得他若是去当个传经布道的和尚,这天底下一定已经大同了,大约人人都已在西方极乐世界了。
第一夜他同我说:“薏仁啊,你还年轻,做什么把自己绑在我这么一个废人身上,这世上还是有许多好男儿的,依我看,吴猫儿就很好。”
我大怒:“你让我嫁给一个乞丐?”
他叹口气:“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怎么会是乞丐,一个乞丐怎么会有如此气度,他是临沂吴家的人啊,吴猫儿定不是他本名,他其实是临沂吴家下一代家主啊。”
临沂吴家我是知道的,这望族是能和史书上记载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相提并论的,但是……吴猫儿?家主?我打了个寒颤,觉得这吴家要真让吴猫儿做了家主,大约也离没落不远了。沐止薰继续劝我:“这临沂吴家……”
我笑嘻嘻地打断他:“二哥,没用,吴猫儿对我可没心,他对你才是一见倾心哪!”我特意加重了“一见倾心”四字的读音,沐止薰立刻沉默了。这一夜,我胜。
第二夜他同我说:“薏仁啊,你要放开眼界,别只看见我,要我说,艾十三其实也不错,他虽没什么家世,然而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是知道他的品性的。”
我故作遗憾地叹息:“二哥啊,他现在恨死我了,肯定觉得你是因为我才弄成这副样子的,我要嫁给他,我这不是找死么?”沐止薰默不作声了。
第三夜他同我说:“薏仁啊……”
我真是被他惹毛了,冷笑截住他的话头:“这次你是不是想把我推给林峦了?可惜啊,我身子都给你了,早是残花败柳了,还有哪个男人会要我?”
我此话一出,沐止薰紧紧地闭上了嘴,我分明瞧见了他修长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我立刻又后悔了,他本就是病人,我何苦这么激他,只能伏□去,一口一口地啄他的唇,叹道:“二哥,你若看不见,那就由我来当你的眼和手,不好么?”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
我因为连接几日干着这夜里做贼的勾当,是以白日里就有些犯困,这一日我探完沐止薰回来,倒头就睡,这一觉又深又甜,待我睁眼时,已是日光西斜了,我居然睡了一整日。我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今日正是沐止薰拆纱布的日子!
娘哎,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了!我真想抽死自己,一咕噜翻身下床,披头散发地就往门外冲,我将将用力一把拉开门,便瞧见门外一个人影,彼时正是夕阳无限好,那氤氲光线仿若一簇簇软香洁白的花,盛开在他的乌发乌衣上,他听到开门声,负手转过身来,逆光里他温柔地笑:“薏仁,这一觉,睡得可香甜?”
我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手脚发软地朝他走近一步:“二哥……你看得见了?”
他微笑着由我在他脸上摸来摸去,他脸上那蜈蚣似的狰狞疤痕已不见,仔细看,只看见一条浅浅的褐色,而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里,清清楚楚映着我的脸孔,我瞪大双眼,有些发不出声音,他轻轻盖住我的眼睛:“薏仁,别哭,我们,总是一直在一处的。”
从小时至如今,从伤痛到原谅,我们总是在一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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