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台湾富婆今下午就到!”张莉放下电话,冲出经理室的小门,向着通途公司小院里的所有职员兴奋地喊着:“来与市政府正式签订投资协议啦!她说顺便还做一笔比较小的生意,在我们这儿找个总经销,专门出售她的一个运动健美子公司生产开发的健美器材什么的,到时让我们这个公司牵头做,大头让我们赚,那时候,哈哈,我这个小庙可要忙起来啦!”
霎时间,小院里的职员人人欣喜,个个喊好,镖局生意是吃了上顿觅下顿,并非铁板上钉钉旱涝保收,经理张莉也有愁眉不展发火骂人的时候,如今云开日出,台湾富婆将给公司带来稳定的收益,谁不发自内心的喜悦?张莉一声令下,人们马上在屋里屋外忙忙碌碌地打扫起了卫生,张莉倚在经理室门框上看他们搬动花盆,擦拭门窗,继续发出被笑声弄怪了的声音道:“黄太太一个小时后从香港起飞,说不定到了机场后,她头一个就会栽进我们镖局来视察。大家拿出精神,鸟枪换炮,衣服要穿最好的,领带要扎最漂亮的,女士撒香水,男士也来一点,人家黄太太是上流社会的大富婆,我们进出都要有绅士风度。”
通途公司悉心迎接的黄太太,就是半年前张莉护镖到深圳的一个台湾商人,在罗湖桥头分手时,黄太太竟动了真感情,一定要认百依百顺的张莉作干女儿。张莉心中大喜,她之所以一路上任劳任怨,并非天性如此,而是也想钓上黄太太这种大客户。而黄太太对张莉有所倚重,也是听了她曾当过女子特警队员,有一定的军界关系后所作的精心决定。两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干妈与干女儿的红线儿就此紧拉在两人手中。此次黄太太重返这个城市签订投资协议,她在电话上请张莉帮她理顺当地工商、海关、税务、传媒等等一应要害部门的关系,张莉一口应承,说是干妈放心,到时安排得叫你样样满意。
小院里的人忙着,小院门外窄陋的小巷里驶来一辆长安微型面包车,下来的男士大约三十一二岁,方脸,留着一字唇须,吹着飞机头,脖子上挂一根粗金项链,放荡不羁的习气流露在一脚就把车门蹬上的举动中,他看看院门口挂的通途公司的招牌,径直往公司小院里走。一个在门阶上搬动花盆的男职员伸直腰,礼貌地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是联系保镖业务吗?”青年态度张狂,不停步地往里问道:“联系业务?联系业务我会自己来跑?叫你们经理来见。”
张莉闻声向院门扫了一眼目光,脸上立刻有了笑意,脚不沾地地跑上来道:“哎哟哟!是黄立伟先生啊,快请坐,到经理室坐。”又小声吩咐手下的副经理道:“泡我的好茶,峨眉毛峰。”亲自给青年引座,见旧沙发太脏,麻利地拿着毛巾就掸,灰尘一来,见黄立伟皱眉回避,张莉笑得脸上一朵花道:“对不起,对不起,见笑了,最近业务不好,客人太少,许久没人坐了。”
黄立伟翘着二郎腿,抖出一只烟吸着:“那我台湾的姑妈一来,就算是把张小姐拖到贫困线以上,进入小康水平啦。”张莉面带奉承地道:“那当然,托你姑妈的福了。”
黄立伟何许人也,值得张莉对他如此屈尊奉迎,原来他是台湾富婆黄太太的内侄,在市里开着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但黄立伟除了吃喝嫖赌以外,对商务活动却一窍不通,他的公司欠着银行和许多私人债主一ρi股债,共计1200余万,他的内瓤子早空了,坐骑从早先的公爵王换成桑塔纳,最后变成如今的长安微型面包车。可他在不明究里的张莉面前照样可以拿大,仿佛张莉的救星不是台湾的黄太太,而是黄立伟本人。他来找张莉是商量如何周到地接待他的姑妈,他有一个最大的目的,就是在百般巴结姑妈的前提下,从姑妈手里弄到百把万美元,去填那些欠下的窟窿,其中金帝公司的许老板最令他胆寒,他欠着许老板700万人民币,且是月息5%的高利贷,他已向许老板告了两次延缓,被许老板肆意侮弄,昨天又放出话来,贷期已到,绝不再延,是死是活,这个星期立见分晓。黄立伟清楚许老板不是开玩笑,许某人在红黑两道的特殊背景使他早成为本地商界令人胆寒的人物。
黄立伟喝着茶,与张莉计划完黄太太在本市一周的日程安排,立即起身告辞,他说去机场得换一身衣服,其实他是要去向朋友借一台像样一点的好车,就眼前这台破长安微型车,谁个吃多了不消化的人敢把大把的银子拿给你办商业?
沙学丽和铁红,从市中心一家化妆品商场出来。今天她俩休息,铁红也不回家了,说是姐们儿义气,陪沙学丽逛大街。沙学丽先是在一个电话亭给千里之外的妈妈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然后招待铁红吃了一顿潮州菜,接着就是大街小巷的瞎逛。
“看也卓矗”沙学丽走出精品店的自动玻璃门时说道:“不能穿,不能抹,好玻咳菀籽瓜氯サ某逼如果被逗出来,这一年多兵就白当了。”“也是,”铁红道:“那就到我家去坐坐,我妈就是你妈。”“好,见不到我妈,见你妈一样。”
话到此,铁红又踌躇了,口里道:“只是……”沙学丽偏头看了看她问道:“有话就说。”铁红有点不自然地:“我们贫家小户的,比不了你家的富贵宫殿,我妈也很小市民……”沙学丽很大气地批评她道:“啧,说到哪个爪哇国里去了!我不但要向你的妈妈致敬,我还要见你的男朋友。”想不到铁红脸色更加犹豫道:“他你可别见。”沙学而愈加奇怪道:“怎么,出土文物啊?大熊猫啊?那么珍贵啊?真是,一两个月才见一次,有的同志居然不想?”铁红吞吞吐吐地道:“哪儿呀,他说他要办一个大公司,等他办起了,你再见他吧。”
沙学丽打量她道:“吓,别是嫌贫爱富,这山望着那山高?真看上特警队里哪个威武男士了?”铁红噗地笑了,厚着脸皮道:“怎么着,看上了强队长。”沙学丽故意瞪圆双眼道:“喝,你还真的敢说,走到我前面了!”两人哈哈大笑。
行人纷纷回头看两个脸孔黑黑的女兵,两人一下不笑了。沙学丽老练地道:“我们不是老百姓,不能乱笑。”铁红一挺胸脯道:“就是,当兵的不跟他们一样。”
两人鼻子向天上一翘,神气地走在人流中。
天台路商业区里,耿掬花也在逛一条繁华的食品街,她与沙学丽她们一样今天休假,但她是独自一人。沙学而曾邀她一道走,但她托辞谢绝了,她怕沙学丽请客,她没有钱回请人家,总觉得会欠人家很多。现在一人倘徉,自由自在,感觉更好。街上食品店琳琅满目,大都是装修高档的豪华餐厅,耿掬花东张西望地观览着,最爱看的是一个个生意火爆的火锅馆,想着那麻那辣那烫,嘴里不觉就涌出一泡口水,她赶紧咽下去。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激动地叫着她的名字,飞一样地从身旁一家火锅馆里冲出来。
耿掬花都不敢认这个十分漂亮的乡村女伴了,这不就是村里人都叫她王六妹的王改英吗?当年耿掬花怀着被部队录取的兴奋在山间小路上往家里跑时,碰到的就是这位又是同学又是同乡的王六妹,当时两人相约,到了大地方都好好干,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那就对不起自己的青春。
两个姑娘拥抱在一起,然后王改英豪爽地一挥手道:“走,吃火锅,我请客。”耿掬花立刻英雄气短,不好意思道:“我吃了午饭的。”王改英不依,分外热情道:“什么午饭哟,我是吃早饭?”耿掬花大惊道:“这都下午一点过了,你才吃早饭?”她开始细细打量王改英,今日的王改英与农村那时当然不能同日而语,浑身珠光宝气,挥手说话之间一副居高临下的气概。眉毛拔过了,原先浓眉大眼,现在细若游丝,涂着紫蓝的眼圈,有点像香港电视里的女妖。
耿掬花心里疑惑,半晌开口道:“王改英你是有钱了吧?”王改英道:“不多,一十来万总是有的。给家里寄了两万,我爸写信来说我们家的大瓦房都盖起来了。”耿掬花大吃一惊道:“你干么子工作哟,我们才一年不见啊!”王改英也打量着她,莞儿一笑道:“你怎么还在说‘么子’,土,俗,应该叫‘什么’。好了,不忙说这个。咦,你怎么晒得比乡下还黑?剃这么个头,这么短,倒男不女的,你们也太——哎,你一个月多少钱?”话峰至此,耿掬花有点不快了,说道:“够了,四十多元呢。”想不到王改英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四十多元?我的亲妈妈,”快速从小包里摸出一个化妆瓶,“我才买的一瓶韩国的Cd系列润肤水,290元呢。唉,我原先还挺羡慕你当兵呢,结果你们的日子也、也太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耿掬花脸上的笑容隐去了,正色道:“不要乱说,我们是保卫你们的安全,让你挣钱挣的安心;不然有人抢你敲你,你怎么能给家里挣上那么多钱。”王改英道:“可你们总是……”
几个小学生从身旁经过,其中一个突兀地问耿掬花道:“解放军叔叔,几点钟了?”耿掬花有点窘,王改英忍不住大笑道:“她不是叔叔——她是一个阿姨。”耿掬花只能向小学生做出洒脱像道:“而且不叫解放军,我是武警部队的。”
小学生们很惊讶地互相埋怨着离开:“我说她不像叔叔呢。”“那你先怎么不敢肯定?”“就是,又黑又是短头发,从背后看,是跟叔叔一样嘛……”
王改英还在笑,浑身乱颤道:“哎哎,你们上街经常被人认错呀?那你上女厕所被人误当成男的,那里面的人一起喊起来,抓流氓——”想象着这个情景,自己早笑弯了腰。
耿掬花像是吃饭时嘴里嚼了颗砂子,想吐又怕浪费了粮食,憋得难受,她拧着脸转移话题道:“那你,到底在城里找了么子工作?”王改英笑着把她拉到一处店铺外的僻静处,思忖着,闪烁其词道:“我啊,搞公关的,做人的工作。”“人的工作?很辛苦啰?”“说辛苦也辛苦,说不辛苦也不辛苦,主要是晚上熬夜,白天睡懒觉。”耿掬花想不透道:“熬夜,给人家的仓库站夜班岗?”王改英大笑道:“真是当兵的……站什么岗哟,熬夜倒是真的。”耿掬花非常认真道:“那你一定给我讲讲。”
王改英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她的眼珠在戴着假睫毛的眼圈里游移不定地眨动着,眼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初来城市的岁月。这些是能给这个在家乡就特别叫真,现在又是武警的耿掬花讲的吗?
王改英到省城的建筑工地没干一个星期,就向介绍她来的熟人辞了工,接着自己闯入一家小火锅店,然而辛苦的工作与她在山里时对大都市的想象差了一万倍。火锅店干满一个月,她拿着250元工资就被老板炒了鱿鱼。她瞎转到娱乐业集中的月琴大街,在一家宾客穿梭的夜总会门口小心翼翼地瞅着,最后下决心走进门厅。
四十来岁的女老板正在吧台前给两个职员交待事项,看见了她,上下打量着,脸上现出一种怪怪的表情,问道:“来唱歌的?”“唱歌?”王改英使劲摇脑袋:“不不,唱么子歌哟。”女老板道,“想找碗饭吃?”王改英的胆子很大,嘴也比较甜,随时张扬在脸上的那付乖巧妩媚的表情又是一般山里女孩子所不具备的,立刻接道;“对,对,对阿姨你好会识人哩,有这么子会识人的阿姨在这儿行船掌舵,肯定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达三江呢。”“报一个大名。”“阿姨笑话哟,我没么子大名,我是王改英。”女老板笑道:“好土好土。不过嘴甜,眉眼还长得靓,嗯,身条子也不错。先前在哪家店里做过?”王改英道:“阿姨我就给你直说,我是跟着村里一个熟人出来的,在建房子的工地当过小工,后来在火锅店做过,可是都是累得死人,钱却很少,所以,所以……”女老板轻蔑地道:“我看你是人小心不小。不过你算是走对了地方,我这儿,第一不累人,第二只要会干,一年包你成个百万富翁,外国的总统工资都没有你高。”
王改英惊呼道:“我的娘老子呢!我就是看见你们这里进出的姐姐。个个都穿的是金戴的是银,所以我才……才……阿姨你就收下我,我保证好好给你干。”“不是好好给我干,是好好给你自己干。好吧,收你。”王改英大喜过望道:“谢谢阿姨——不,谢谢老板!”“我先得给你改个名,取个艺名……娜斯佳,对,你就叫娜斯佳。喂,”她吩咐身边的小姐:“安娜,你领娜斯佳到后边去,先吃饭。”
王改英嘴里念叨着不解的“娜斯佳”,既欣喜又迷惑地跟着安娜进去。
在夜总会干活,职业装一律是旗袍,老板给女侍们定做的旗袍又一律开权很高,走动起来,风摆杨柳,露出一长截白生生的大腿。王改英开初并没坐台,而是给各个包间送酒水送果盘。夜总会的生活就像混合着香风的毒雾,没过多久,便刮晕了王改英的头。她看见安娜和其他小姐们与男客们坐在包间调笑打闹,看着他们抱在一起亲嘴,她心里开初很怕,怕什么不知道,但坐台小姐们大把大把挣钱的事实却仿佛像强大的吸铁一样吸引着她,让她把开初的害怕渐渐淡化。有钱才是真的,有钱才能给家里父母盖大瓦房,才能让学习刻苦的弟弟到县里去读高中。
王改英陷入了一片迷惘。不过这片迷惘没有持久,夜总会花花绿绿的生活很快就攻破了一个山乡姑娘最后的心理防线,使她随波逐流,完全就范。
王改英变了,她挣了大钱,她穿金戴银,可以进高档酒楼豪华宾馆,她与过去山乡里那个王六妹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可这些事,是能够在一贯认真的耿掬花面前炫耀的吗?
就在王改英踌躇着不知如何面对耿掬花的寻问时,一辆白色的宝马滑停在她们身旁,里面伸出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胖胖的脸,王改英一见,立即向耿掬花道再见:“我走了哟,你放假的时候来找我玩。哎!你缺不缺钱花?”她从手袋里抓出一把道:“拿去零用。”耿掬花像遭了鞭击一般沉下脸,轻喝道:“王六妹!”王改英见状,缩回手道:“好好,你不要,你不要,你从小就倔。记着休息时一定跟我联系哟,我带你进高级饭店吃一顿。”她抓出一张小纸片,写了一行数字道:“这是我的叩机号,咱们一个村的,一定哟!”一边说着话,一边慌慌张张钻进了车门。
白色宝马一溜烟地远去,耿掬花看看手上纸条,又看看那一股烟尘,脸上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另一个街区的沙学丽和铁红俯身在一座人行天桥的栏杆上,观光着满街流水一样不断穿梭的汽车,极目街尽头,一层似有若无的淡蓝色轻烟飘浮在都市上空,在阳光下蒸腾,远处的景物忽显忽隐。两个女特警心情闲适,见啥说啥,沙学丽说如果她当市长,第一就是让汽车按照车牌号上的单双号尾数轮流上街,以减轻污染程度。铁红点头同意,因为只见前面十字路口中间,一个交警笔挺地站在岗台上,指挥手势没有一刻停止的时候。另一个站副岗的交警在路口,疏导着过往的自行车和人流,也是忙得像个永远无法停下旋转的陀螺。
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岗台上的交警向着直路上的车流竖起禁止通行的手势,但一辆长安微型面包车却抢着冲过了停车线。副岗的交警一看,赶忙跑过去堵截道:“停、停、停!”
面包车停下,交警敬礼后,严肃地说道:“请出示你的驾照。”车前门打开,黄立伟戴着墨镜走下来说:“我怎么啦,我不是停了吗?”交警道:“你违章了,请出示你的驾照。”黄立伟道:“算了吧,就是给你,不到半个小时,还不是你们三大队的毛大队长亲自给我送来,免了这一套吧。”回身就往车里坐。交警一把拉住他道:“站住!”
黄立伟火了,哗地摘下墨镜,抹下金亮亮的手表,装进衣兜,一边油腔滑调道:“你敢动手?你当警察的也动手,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话未完,一拳向交警打去。
天桥上的铁红看见了十字路口发生的事,急拉沙学丽道:“啊呀!你看!”
只见黄立伟与交警推搡,交警的帽子被打落。站主岗的交警一看不好,从岗台上跳下来往这边跑,黄立伟见状,干脆一脚踢开扭住他的交警,迅速龟缩进面包车,砰地关死了门。群众围了一大圈,交通中断。
沙学丽道:“哇呀,那小子敢打警察?走!”铁红拉住要往桥下跑的她道:“哎哎,少管闲事,回家看妈妈是第一。”沙学丽边疾走边道:“什么?耿掬花那次押犯人都可以在外面立一个功,我们又不比她少一只耳朵少一只手,我们怎么不可以在外面立个功?再说交警也是警察,什么人都敢打我们的人了,了得!”
两个交警在十字路口拉黄立伟的车门,拉不开,喝令他出来,黄立伟在里面吸烟,装聋作哑地毫无反应。
沙学丽和铁红就在这时挤进人堆。沙学而率先问道:“什么事?啊,怎么一回事?”主岗交警道:“他违章,闯红灯。”副岗交警道:“居然还打人,翻了天了!”沙学丽道:“叫他知道这个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她走上前,弯腰向玻璃窗里打手势道:“出来!”黄立伟笑眯眯地转头盯着她,笑眯眯地凑近玻璃窗,隔着玻璃,就在她嘴上吻了一下。
围观者中有小痞子起哄发笑,大声喊好。
沙学而火了,大喝道:“滚出来!你还敢耍流氓!”黄立伟再次笑眯眯地向她做个侮辱性的手势。就在这一刹那,沙学丽的耐心不见了,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挥起右臂,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形,一掌劈在车窗上,只听哗嘟卿一阵乱响,车窗碎成一地花瓣。
人群啊地发出一声喊,然后是死一般寂静。
黄立伟愣在座位上,然后疯狂地扭开车门钻出来,兜头就向沙学丽打来一个直拳。沙学丽一偏让过,顺势朝他ρi股上就是一脚,黄立伟摔个狗啃地。他爬起身,脸上沾了灰尘,愤怒使他五官变得狰狞,他大叫一声,冲回面包车,摸出一个扳手,使出全力向沙学而又挥又舞地进攻。
两个交警大喊道:“武警小心!”大部分群众也在叫:“打人啦,打人啦!”“快放下凶器,你这是在犯罪啊!”铁红也慌了,在旁边摆着架势跳跃着,一边喊着擒敌技术术语:“学丽,注意,注意,使用‘防上夺匕首’……快改用‘防下夺匕首’……现在用‘卷腕夺刀’的手法……快闪开!”
沙学丽却很镇定,在特警队学的功夫有了用场,她看出黄立伟的破绽,这是个外表嚣张、骄横跋扈、却无真正功夫的纨绔子弟。她以逸待劳,连续几个漂亮的擒敌动作,夺下了对手的扳手。接着是掏腿拳打、蹬腹击腰,黄立伟一个踉跄摔向车门边,一直紧张地比划却不敢上去的铁红趁势将车门一甩,啪地击在黄立伟头上,黄立伟彻底瘫在地上。群众掌声大作。几个小痞子吐舌嗔目,半天回不过气。
两个交警握住沙学丽的手使劲摇道:“太感谢你了,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我们一定要向你们的首长为你们请功。”
铁红立刻站上前道:“我们是女子特警队的。我叫铁红,她叫沙学丽。”两个交警立正,一齐向她们敬礼道:“感谢女特警!”
沙学丽反而慌了:“别别别。”偷偷向铁红做个鬼脸道:“快走。”听得出来,她声音里盛满了无尚荣光的得意。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件本属正义之举的事,却为特警队惹下了大祸。
张莉和她的几个男女下属在南郊航空港如期接到从香港飞来的台湾富商黄太太,黄太太五十来岁,波浪卷发,略施淡妆,很矜持,很气派,由于保养得法,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起码年轻十来岁,两个同样衣冠楚楚的男女随员不离左右地跟着她。张莉一口一个“干妈”,把她抬举得满脸浅笑。
黄太太钻进张莉借来的皇冠轿车时说,她没有通知市里公家的人,就是自己的亲朋先聚聚,“黄立伟怎么没来呢?”她说道:“这是很失礼的呀。”张莉也在为这事奇怪,黄立伟从通途公司辞去时说的是换身衣服就来,然而在空港等黄太太时,她把他的手机和传呼打遍都没有回音。她安慰着黄太太,说到宾馆住下后一定能找到他。黄太太接着要她在住下后替她联系市政府,请朱市长安排一下签字仪式,“不要太张扬,”黄太太吩咐道:“但也不能太冷清。”
到了市中区的假日宾馆一住下,张莉手下一个职员就来了紧急电话,张莉听完便愣在原地:“什么?他被关进了派出所?!”
这时候的特警队教导员室里,铁红正在眉飞色舞地给教导员作汇报,“最后,”铁红比划着说道:“我啪地给他来了个决定性的打击,把你和队长平时教我们的军事技术都用了上去。这真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就这样,沙学丽跟着我一起,救了两个交通警,一直到110巡警赶来,把那个流氓抓到派出所为止。”
“好,”教导员高兴地拍了拍桌上的一本政治课讲稿道:“你们帮助维护社会治安,尽到了一个武警战士应尽的职责。等交警部门的通报来了,我们队领导会给予表扬的。”
沙学丽没有到教导员那里去,也不知道铁红已经抢了头彩,她只是在晚上就寝前,在盥洗台边给耿掬花和徐文雅宣扬,她又踢又打地复述了当时的情景,耿掬花神往地道:“那,警察肯定要给你们请功了?”“功不功那是小事,”沙学丽大方地舞着洗脸帕道:“主要是过了一次瘾,这才知道平常的汗水没白流,哈,过瘾。”徐文雅打趣道:“向你祝贺,小沙同志。”伸手去握。沙学丽做出大首长风度道:“不客气,小徐女士。”
女兵们在兵营里高兴,假日宾馆三楼一间高级套房里的气氛却十分阴郁,黄太太坐在客厅沙发里,一张脸能拧出冰水来,“这就是你们这个城市给我的欢迎词?”她声音不高,但旁人听着心里都不禁一凛,“在我来的当天,把我的侄子关进监狱?”
张莉殷勤地给她递着水果,黄太太摇着头。张莉安慰她道:“我很快就会解决。”“很快?”“是很快。”黄太太追道:“快到什么时候?”张莉思忖了一刻,坚决地道:“不出明天。”黄太太点点头。张莉趁机道:“请干妈进餐厅吧,夜宵肯定都凉了。”黄太太终于站起身,边走边叹一口气道:“唉,哪有心思吃东西啊。”
当天夜里八点半,张莉从假日宾馆出来,疯一样地乘车赶到公安局宿舍,拉上一个特警队复员到那里工作的昔日战友,然后又疯一样地赶到六合路派出所。
所长姓冯,三十岁,有一股知书达理的书卷气,他出面接待张莉和市局的二级警司余淑美,而界青脸肿的黄立伟就关在离这间屋子不远的拘押室里。
“这事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啊。”冯所长向张莉道,“违章闯红灯,先向交警行凶,接着侮辱女特警,这都有他的自供、以及交警和在场群众的旁证材料。”张莉道:“可这样做,是会影响台商在我市的投资,我们可不能因小失大。”余警司也劝道:“小冯,照顾照顾,给我这个老战友一个面子。”
所长显出为难,他办起事来有一股与身上的书卷气炯异的坚毅,他坚持不松口道:“你余姐都这样说了,又是局机关的上级领导,你叫我怎么说呢。是啊,鼓励台商投资,吸引台商多投资,建设好我们住的这个城市,我何尝不想,请他们多拿点钱,修空中列车,修地铁,公路治安都要减轻好多压力,我才高兴呢。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更不能纵容犯罪。余姐,张姐,放人这个事,哎呀,很多眼睛盯着我的,再说指导员又不在,到时我不好给他解释呢。”张莉追问道:“那要怎么才好办呢?”
冯所长慢慢悠悠地道:“我听上头的,你只要说通局里的头儿,那就另当别论。”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张莉把罗雁的丈夫吴明义约进镜亭茶楼,这么早进茶楼喝茶谈事,在张莉和吴明义都是首次。张莉急嘴快舌地把事情原委讲了,然后道:“虽然我和罗雁、朱小娟都是老战友,但她们的脾气你明白,部队里把她们都关傻了,所以还是请你出马。”吴明义掂量着道:“你说的那女老板给市里投资的事,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岂止百分之百,是百分之千,一个亿啊!”“合作单位能否是我们省外贸厅下属的公司?这也算是我给厅里作贡献。”
张莉立刻明白了吴明义的心思,他不会白帮忙的,妈的,真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她想了想,一狠心道:“那没什么问题,与谁合作,还不是我在富婆耳边一句话,即使不能给你包揽成一个总合作,总还可以把一部分项目弄给你们厅下面的公司。她一个假洋鬼子,对内地情况两眼一抹黑,他们又看不起内地人,又想赚内地的钱,所以只能依靠我们。”
吴明义一拍椅子扶手道:“那行,我一定给你大力勾兑。”
中午,罗雁对吴明义十万火急地把她催回家来大惑不解,吴明义也不绕弯,将事情和盘托出,然后道:“张莉找了我,我当然找你。你看你怎么做人的,连老战友有了事都不敢直接找你了,还要用迂回战术,要我来当个中间人。”
罗雁皱眉道:“张莉想搞什么名堂?”“什么名堂,她想请你带上你的两个兵,去公安局说个情,就说原先的冲突是双方都不冷静。”“好哇,你原来吃了人家的嘴软,说,还拿了多少贿,这么积极?”吴明义冷哼一声道:“一分钱未得。但我是为四化建设作想,派出所放了人,这边的一个上亿元的投资就敲定了,全市全省人民都要感谢特警队。”
罗雁冷冷站起身,走向门边道:“不行,我回队里去了。”
一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派出所放人的事没有一点进展,张莉全天都在眼巴巴地盯着手机,等着吴明义那边传来好消息,然而毫无动静。
晚上七点半,黄太太的套房里高朋满座,几位市政府的官员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要与她商量出席投资签字仪式的细节安排。黄太太的两名随员坐在稍远一点的高背椅上,翻开文件夹,一丝不苟的办公模样。
张莉躲在卫生间里用手机打电话,催促着吴明义道:“喂喂,你行不行啊,我这里都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