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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千寻之旅 > 第13章 冬日的弦音

第13章 冬日的弦音

我曾写过一篇《吴家山避暑手记》,记述了我在吴家山美丽又清凉的夏日感受。我一直想再一次奢侈地独享那温厚的风景。把我的人生摊在一块长满地衣的岩石上,让灌木丛中吹出的风,把它吹­干­――吹­干­那些因歹人的中伤而生起的怒火或蜗居斗室而摊派到的潦倒的记忆。然后再补充进自然赐予的甘露,它们将帮助我创造新的思维,新的生命。怀着这一目的,在近几年的旅游中,我到过一些名山胜水。遗憾的是,那些地方人声嘈杂,每次游罢,我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就像一篇淳朴的故事被安排了一个恶劣的结局,以致我的亲近自然的激|情受到了损害。到此我终于明白,自然――这个不依赖于我们人类而存在的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迷,我需要单独地去接近它,理解它。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我不希望别人来参入。于是,今年的冬天,接受友人的邀请,我又去吴家山小住了一些日子,长江中游地区的冬天,并不是一个迷人的季节,何况海拔高度一千公尺以上的吴家山。入秋以来,一直没有下过透雨,吴家山的林树,岩石、云片、村落,甚至早雾和炊烟,都难免显得­干­燥。但我们仍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幅变化无常,却总是恬淡无为的风景画中。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我成了一只走动的音符,随便在哪里,我都会歌唱。我整天像松鼠一样跳跃。有一次,我不顾劝阻,要去攀爬一丛危崖,当地的友人开玩笑说,这山中有一种山鬼,专门把人引诱到陌生的地方而不能回家,你可别让山鬼引走了。友人说这话的旨意是想吓唬我。却不知我倒诚心诚意地想让山鬼领走,迷失在深不可测的自然怀抱里,那里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遗憾的是,我始终并没有碰到那样的山鬼,及至回到城市家中,为了让读者分享我在吴家山冬居的乐趣,我却不得不自己来扮演山鬼的角­色­。

悬 冰 谷

行驶在山间的简易公路上,九座面包车像海豚那样跳跃,担任向导的吴家山林场的刘厂长说,这条公路是新近才修通的,专供拖运木材的卡车使用。城里的司机是决不敢在这条路上行车的。事实上,城里人在这条路上坐车也是惊兮怖兮。这条路最平坦的地方,若放在庐山,也必定要竖起一个“!”的路标,醒目地写上“险路慢行”四个字。从厂部出发约二十分钟车程,面包车驶临一堵巨大的悬崖。车道在悬崖的半腰通过,上下都是壁立千仞的花冈岩。车道不仅窄得仅容车身,且路旁也没有设立护拦。连自认为胆大的我,这时都骤然紧张起来。偏偏山里的司机胆子大得出奇,即使这样的路段,也不减慢车速,一呼而过。在我们的惊叫声刚刚发出时,车就停了。悬崖旁边,就是悬冰谷的入口处。

两面想竭力拼拢的山坡挤出的一条自上向下倾斜的幽邃颀长的山谷。山坡上茂密的灌木丛,十之八九的枝枒已经脱叶。谷底一片嵯峨的乱石,一条细细的泉水在石隙间潺潺而下,它的漱石的声音,像纯情少女银铃般的笑。听到它,我的惊悸顿时换成了轻微而愉快的闲适。泉水中的天籁清新如燃,灌木林中的阳光闪闪发亮。这时,我忽然想起在冰天雪地的旷野上传播的佛寺的钟声。它们总是选择最辽阔的空间,最深沉的律动,来把蛰伏在人心中的时间撞成禅。从中国哲学的角度讲,禅就是一。我推而言之,自然也是一。一是最简单的,是一切复杂的基础。是美的内核。我继而要说,自然即禅。禅不是枯燥无味的轮回,是新鲜、是活泼、是烟雾茫茫的河边,是眼前的这一条狭长的略含一点清愁的悬冰谷。

悬冰谷里没有路,刘厂长领着我攀着荆丛而上。谷中的灌木多半长在石缝里,我们等于从一丛岩石攀援到另一丛岩石。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了。攀登悬崖,是西方人的一种健身运动。我也是乐此不疲。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山里度过,从小就接受登山的训练。自从住进城市,这项训练才终止,我的身体也就日见“发福”。若不是每天坚持散步和节食,恐怕早已进入大腹便便的行列了。但此番登岩,攀爬那些生满地苔的很滑的石头,我一次也没有滑倒过,足见我的基本功不减当年。但同时也暴露了我体力不支的缺陷。从谷底向上攀爬约两百米,我不得不休息四次。城市生活偷走了我的肌­肉­,使我的力量的再生能力明显减弱。

尽管手臂上留下了几条刺棵子的划伤,我终于没有半途而废,庆幸跟着刘厂长,登上了这一尊高耸的岩矶。

岩矶的封面,是一条瀑布。悬在背阳的­阴­坡上,高约六十多米。一片耀眼的银光逼来,细看去,乃是坚冰的反光。冰紧贴岩壁凝成。由于岩壁的凸凹,冰层也有厚有薄。薄处犹如银环蛇的腹部,厚处的光芒略带青­色­。可见青不仅是春天温暖的­色­彩,也是冬之极致的­色­彩。除了大块的冰,岩壁上还有多处垂吊的小冰柱,远远看去,像是一些植物的­干­燥茎杆。

到此我才知道悬冰谷的由来。刘厂长说:这条瀑布春夏秋三季雨量充沛。一入冬,阳坡上的红叶和金菊还在灿烂辉煌时,瀑布便开始结冰,到大雪节前后,便完全变成一道冰帘。

在岩矶上站了几分钟,脸上的汗珠子很快凝成微小的冰粒。巨大的寒气,像战场上突袭的奇兵,猛不丁地蹿到你跟前,用长城以北的那种凛冽,把你裹一个严严实实。这条本该安置在长白山中的山谷,如今既然座落在吴家山中,它便把南方与北方兼于一身。这就是说,它既有北方山谷那种简朴、严肃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同时它又获取了南方山谷那种秀丽、浪漫和充满生命力的喧嚣。

就在我专注地凝视冰瀑时,我发现有许多的飞禽也在专注地凝视我。在荆丛中穿行,我见过红雀、翠鸟、浅黄胸肌的鹞和灰莺。还有一种鸟,被我的脚步声惊动,飞起时羽毛发出微弱的哨音。我以为是一只棕­色­鹈鹕,但很快又否认了。这种季节,这种水鸟是不会跑到这里来的。

这些鸟类发现我这个入侵者并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也就重新活跃了起来,恢复了它们的舞蹈与歌唱的天­性­。岩矶的石缝里生长了一棵毛栗树,我靠着树­干­,一只灰莺停落在树上,很温静地舒啭歌喉。它真还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呢。但我确信它并不是那种存心玩弄或伤害别人的尤物。那种尤物,只在我们人类中产生。其实人类又何止是产生尤物呢?暴君、毒枭、秦桧和威尼斯商人,不都孳生在人类中吗?人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万物之灵,我看也应该是万物之恶。鸟类比起谵妄的人类来,不知道纯朴了多少!我之亲近自然,就是想获得一个从文明人中孤独出来的机会,由此摆脱一些利欲熏心的人对我的算计和加害。

灰莺还在唱着,同时我也听到了群鸟的起起伏伏的啁啾。它们有的在空中舞蹈,有的藏在树丛中,有的成群地落踞在一尊岩石上,啄食光的颗粒。我只是悬冰谷短暂的访客,而这些鸟却是悬冰谷的土著。无论夏日的豪雨,还是冬日的冷锋,在它们看来,都是悬冰谷不可或缺的气候。它们感觉到的不是恶劣,而是值得炫耀的家珍。

这种描绘也适用于悬冰谷的植物。在谷口,我见到一棵树,皮像青红栗一般光滑,­干­和叶都呈鹅黄|­色­。这么冷的冬天,何况又处在风口,这棵树不但没有萎缩,反而吐出了­嫩­芽。它是我看到的在大雪节前后发芽的第一棵树。我问刘厂长树的名字,他说这棵树学名叫马铃光。当地老百姓喊它狗骨头树。是属国家保护的稀有树种。

狗骨头喻坚硬。在这寒冷的风口上,不硬恐怕早就吹折了。和狗骨头树隔溪而立的岩石上,生长着一颗冬青,枝叶扶疏,葱绿得可爱。这两棵树气质迥异,而品格相同。生长在悬冰谷而不为冰所凋,挺立在风口而不为风所折。一黄一绿,一瘦一腴,守护着悬冰谷十分的风景,在这谷口,的确有着画龙点睛之妙。

太 阳 坡

霜花灿烂的冬日,吴家山的太阳尤其显得可爱。在一个湛蓝湛蓝的好天气,躺在一面太阳坡上,美美地晒上半天太阳,你的身体会因吸收充足的阳光而变得慵懒,但此时的心灵却变得活力充沛。

野老曝背,这是古代隐逸者所一再歌颂的闲情。“深远”二字,是老子一生藏身的地方。忙里偷闲,跑到野山上来晒太阳,可谓和老子的“深远”沾上了边儿。“深”乃阳光之深,“远”乃离烦忧之远。阳光,野山和我,此时恰好凑齐了天地人三才。在命中注定的这一个时空点上,真是难得的一遇。

吴家山一千二百公尺以上的高坡上,都是丛生的灌木。一千二百公尺之下,都是人工栽培的成片成片的杉树林。在这个下午,我躺着的这面太阳坡,杉树林三面环绕,唯有正前方,也是阳光照来的方向,是一片开阔的景致。层峦叠嶂,仿佛一尊尊小寐的头陀。

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看眼前的“头陀”们与世无争的憨态,心中有一种特别的感受。自从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之后,和尚便成了一种专门抗击诱惑的职业。他们颂经礼佛,闭门禅思,为的是把活泼的生命转化成几颗舍利——一撮与永恒抗衡的死灰。从与人类致命的弱点——贪欲作斗争的角度看,释氏家族的行为,无疑是改造人­性­的明智抉择。但明智抉择并不等于是最佳抉择,佛家一概排斥生命的乐趣,这一点,又显得过于残忍。因此,我更喜欢古时候那些隐居深山的世外高人,同明月、松风、烟云、岩瀑等自然景物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无我”,在人世厄运的涤荡中,他们是芸芸众生中不存在的人。但他们的“我”是存在的,在老松荫披的棋枰上,在烟月迷濛的弦音里,我们可以找到它。

阳光在我头顶旋转,那么多的光子、电子在我耳畔鸣啼,我的一点灵犀,像一匹猎犬,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宁静中,寻找它的捕获物。我曾对朋友说,没体会过深山古寺的宁静,就不能说自己享受过真正的宁静。同样可以说,没有在太阳坡上晒过冬日的太阳,你就不能说自己闻到过太阳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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