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而起:去普陀山烧香
上午十时,乘巴士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出发,约两小时车程,抵南汇县芦荡码头。再换乘梅岭号快船,于下午一时启航去普陀山。
普陀山是浙江省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位于杭州湾以东约一百海里的莲花洋中。它是观音菩萨的道场,中国的四大佛教名山之一。
大乘佛教的诸位菩萨,在我们中国名气最大的,大概非观音莫属了。在老百姓中,佛教就是观音、观音就是佛教。或者说,人们是因为观音才信奉佛教的。
观音菩萨,本称观世音。在唐代因避唐太宗李世民名字之讳,去掉世字而称观音。这个名字的由来,《法藏经》中有记载:“苦恼众生,一心称名,菩萨即时观其声,皆得解脱,以是名观世音。”观音菩萨既是主张“随类化度”的,因而得到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称号。大约中国人经受的苦难太多,浊浊人世中的慈悲心又少得可怜。于是,总是保持一种紧张和惊恐的中国心理的人们,便不得不对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顶礼膜拜了。在佛教,这就叫:“因缘而起”。
一九八九年后,我开始了对佛教禅宗的研究。其旨在探访生命的本性。虽然,我对佛与菩萨不存敬畏之心,却依然发愿要游遍禅家的名寺和中国的四大佛教名山。
这次的海天佛国之游,原也是计划了好久的,前两天,正好两位商界朋友因公司的业务从深圳飞来上海,于是我邀他们同行,一起游一趟普陀山。
船在舟山群岛中穿行,海水浑黄,不愧有黄海之称。五时许,从甲板眺望,但见海右浮出一山,恍若欲散还凝的青雾。青雾中偶尔露出几角飞檐。船上的广播这时通知游客:普陀山到了。
船客开始熙攘,我的心情,像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禁忌,竟也产生了些许的激动。记得袁中郎写给外祖父的家报中,有如下的陈述:
天下奇人聚京师者,儿已得遍观。大约趋利者如沙,趋名者如砾,趋性命者如夜光明月,千百人中,仅得一二人,一二人中,仅得一二分而已矣。
这里,袁中郎把所谓的“天下奇人”大大地贬斥了一遍。芸芸众生,趋利趋名者太多。趋性命者却是微乎其微。而且,这微乎其微者中,挂羊头卖狗肉者,又是大有人在。四百年前袁中郎见到的情形如此,四百年后的我见到的情形亦复如此。
在这里忽然发出这么一通议论,读者一定会摸不着头脑。其实我是看到满船的香客而突生的感慨。据说,观音菩萨有求必应。每天,大约总有六只船的香客从上海、宁波、杭州等地来到普陀山。一人一求,千人千求,万人万求,不知观音菩萨如何一个应法?而且,这个千求万求中,恐怕夹杂了太多的非分之求,这些,观音菩萨也能一概满足么?
《金刚经》以我、人、众生、寿者四相为非为妄,认为超脱一切诸相,才有佛性。以此为标准,眼前的众多香客,的确不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来敬佛的。恰恰相反,他们想借助观音菩萨的法力来满足自心的“业”障。这些名义上的“趋性命者”,其生命的视野是多么地狭窄啊!
普陀山之旅,一开头,我的心中就落下了这么一片阴影。
风景即禅:慧济禅寺中的机锋
上
从我们下榻的息耒小庄出发,波涅莱茨小轿车沿着后山的盘山公路爬坡而去。我们旅游的第一站,是去佛顶山的慧济禅寺。
佛顶山又称菩萨顶,最早的名字叫白华山。“小白花”亦是梵语观世音的意译。可见这普陀山最高峰的名字,是观世音道场创建以后取下的。先前的俗名,却是泯不可考了。
佛顶山海拔二百八十三米,为全岛的制高点。与大陆的崇山峻岭比,青丘一撮而矣。然浮在一碧万顷的汪洋之中,却又是难得的雄伟了。
去佛顶山的路有二:一是从法雨禅寺右边的山路拾级而上,途经香云亭、海天佛国石忘记刻而玉佛顶。山路逶迤陡峭,有石阶一千零八十八级;二是从后山修筑的公路上去,约二十分钟车程即到。
还在昨天下船时,我们就订好了这辆的士。东欧的波涅莱茨本来就属于“艰苦朴素”一类货色,更何况这辆车已破旧不堪,坐上去毫无舒服可言。但是,开这辆车的司机,被人喊作“小和尚”的人告诉我们:普陀山总共只有四辆的士,一辆坏了、一辆违章被扣,只剩下两辆营运,我们租下的这辆,车况还算好的。如此说,我们还是有福的人。山中有不少短途运输的中巴,我们之所以要包租一辆的士。其意一是节省时间,二是免受腿脚的劳累。我和两位朋友,虽然有礼佛的虔诚,却也是懒人几个。租车一天外带负责购买返程的船票的佣金,我们要付给“小和尚”八百元人民币,价码实在不低。
关于佛顶山的慧济禅寺,明朝著有《檀燕集》的徐如翰写过七律一首:
缘岩度壑各担簦,翠谷奇环赏不胜。
竹内鸣泉传梵语,松间剩海露金绳。
山当曲处皆藏寺,路欲穷时又遇僧。
更笑呼童扶两胁,朔风直上最高层。
虽然,对波涅莱茨这辆老爷车我们怨气冲天,但万历年间的那位徐先生却是连做梦都不敢奢望坐它。他的诗,写的是从前山攀爬佛顶山沿途的所见和感受。坐在车上的我们,可以想见他的藏在气喘吁吁中的乐趣。但他却是无法体验我们这种“跃上葱笼四百旋”的飘逸。
面对赭黄的禅寺之前,首先,我们面对了鲜绿的风光。
上山的公路宽阔洁净,弯拐甚多。车右侧是因修路而被劈斩的石崖,丝丝缕缕的藤蔓和星星点点的苔藓摇曳其间,点缀其上,使凝重的古铜色中充满祥和的春意;车左侧是忽远忽近的大海,风推来海水的潮涌,一叠一叠的碧绿,一俟吻抵银白的沙滩,立刻,碧浪变成了雪涛。“雪涛怒击玲珑石,洗净人间丝竹声”,这是郁达夫游普陀写下的诗句,我想,他是看到同样的景色了。雪涛越过沙滩,撞上岛脚的乱石,吼声化作晶莹的水珠四溅。然后,又悠悠然回到海中,白又变成了绿,又扑上沙滩、又退回去,就这么绿一回、白一回;又绿一回,又白一回地做着色彩的游戏。
车窗前方的山头,也都被葱绿苍翠的树木遮蔽,看这肥肥的绿,好像它们从未受过台风之苦。在雪浪扑过沙滩的一刹那,你会看到一种奇异的景色:一圈逶迤的精致的银色,轻束起一蓬仿佛正在膨胀着的翠绿,银圈外的大海,在五月初阳的照射下,一忽儿是高超的油画大师才能调得出的那种群青色,一忽儿又是那种春到深处才能产生的苍碧。
“呀,这景色真美!”我禁不住失声赞叹。
“你是拜佛还是看风景?”朋友甲调侃地问我。
我回答:“佛也拜,风景也看。”
一向对佛教感兴趣的朋友乙Сhā话说:“佛就是风景。”
“风景即禅。”我趁机发挥。
“禅即空。”朋友乙应对。
“空是最美。”
“最美是风景。”
“怎么,你们说起绕口令来了?”
显然,朋友甲对我与朋友乙的对口词所取的态度仍是调侃。他是游戏人生一类的人物,在商业竞争中有着敏锐的感觉,但在他看来无用的事情上却是不肯花费脑筋的。
我和朋友乙相视一笑。
小和尚这时把车刹住,指着几丈远的一座山门说:“从那里进去就是慧济寺,你们进去烧香,半小时足够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下
汉白玉的山门上高悬“佛顶山”三字,却不见慧济寺在哪儿。走过一段林荫相拥的香道,拐两个弯,又有一道禅门相迎,淡青色的香烟从门内飘出,想必,门内的书有硕大一个“佛”字的照壁后面,就是慧济寺了。
慧济禅寺,又名佛顶山寺。原来只是一座石头亭子,供了一尊佛。明代的一位名叫圆慧的小和尚,每日从所住的悦岭庵上到佛顶山砍柴,看到这里的风水不错,遂发愿改亭为庵,名为慧济庵。到了清乾隆五十八年,僧人能积又扩庵为寺,本世纪初,僧人文质再度扩建,并请得《大藏经》,遂称巨刹。与灵鹭峰下的普济寺,光熙峰下的法雨寺、并称为普陀山的三大古刹。
慧济禅寺建在山顶稍凹的平地上,团转青岩,深碧呵护。从山顶下视,但见苍苍茫茫,参参差差的一片青灰的瓦脊,仿佛有许多神秘掩抑其中。置高而不显其峻,立危而能显其幽,寺建于此,的确是选了一块“风水宝地”。
普陀全山都是观音菩萨的道场,这慧济禅寺的大雄宝殿中,供奉的却是释迦牟尼佛像。这在普陀山算是一个唯独的例外了。不过,释迦牟尼为佛教创始人,把他的塑像供奉在普陀山的最高处,想必观音也不会去争这个位置。
借了租车之便,我们上山早。慧济禅寺里的游人还不多。一般来说,来佛寺的游人都兼了香客的身份。进了庙,首先必得给菩萨敬一柱香,在蒲团上磕几个头。这是礼佛必不可少的程序。人多时,免不了要在蒲团前排队。
为了方便香客,普陀山每座禅寺中,都设了法物流通处,实际上就是小卖部。慧济禅寺的法物流通处,就在大雄宝殿的旁边。
“买香吧?”朋友甲问。
“当然要买。”我回答。
朋友甲于是掏钱。要卖香的老和尚多拿几把来。朋友乙拦住他说:“买香要各买各的,否则敬佛心不诚。”
“谁说的?”
“听人说的。”
于是,我们各掏各的钱,五块钱一把的香,一人买了三把。
然后就是去铜炉里备好的蜡烛前点香。看别的香客,都是从一把香中抽出几支来点,而为了表示心诚的我们,竟一次点燃了三把。
九大把香,Сhā满了香炉。
接着就是走进大雄宝殿,朋友和我依次跪在蒲团上,给释迦牟尼进行真正的五体投地的礼拜。
拜毕,各人自然又是很慷慨地,往释佛前的功德箱里塞“功德钱”。
“我这是第一次到庙里来磕头。”朋友甲说。
“你呢?”我问朋友乙。
“也是第一次。”
我点点头,明白我的这两位朋友,为什么突然萌生了不能说是虔诚但却是充满诚意的宗教热情。
信佛的人以两种居多,一种是文盲或半文盲,一种则是高智商的人。前者信佛实为迷信,而后者,实乃是为了去掉精神世界的“迷妄”,使自己不安定的内心有所安慰和寄托,才拜倒在释氏的脚下。
我的这两位朋友,自然都属于后者。他们都是经济学硕士。用很俗气的说法,我们三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了。自负地说,我们不用什么人来教导我们什么是人性的迷失,什么是精神的堕落;什么叫“是”,什么叫“非”。我们只是想寻找属于自己的菩提树。
礼佛毕,我们绕殿游览。新翠如烟,香雾如梦;蚊虻绝迹,小鸟啁啾。谛视众多的神像,倾听庄严的佛乐。我问朋友甲:“你第一次礼佛,有什么感觉?”
“感到轻松。”朋友甲回答,“做生意,就得去沿海,那里形成了‘人民币场’,拜佛还得来这里,这里形成了‘宗教场’,置身其中,特别感到轻松。”
朋友甲一再强调轻松,在波诡云谲、尔虞我诈的商场,他的确是太累了。
“你向佛乞求什么?”朋友乙问朋友甲。
“你呢?”朋友甲反问。
“乞求平安。”
“我乞求佛保佑我的财运。”朋友甲直言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