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坐上了奔驰轿车,是个不小的富翁了,还想要钱哪。”
“钱嘛,多多益善,”朋友甲快人快语,“古人说,有恒产才有恒心。一个人没有钱,就谈不上人格独立。没有独立的人格,在这个世界上,你还能做什么呢?”
朋友甲从不读什么佛书,但他通过活的人生的经验而参透了“万相”,故有此把握生命的达观。
与朋友甲相比,朋友乙的身上更多的是静观。这位经常翻读禅书的好好先生问朋友甲:
“你以为菩萨真能保佑你的财运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总得找个地方安顿他的理想。”
“禅家的观点是:佛在自心,何必外求?”
“外求是形式,没有形式,这些寺庙,佛像还有什么用处?”
两人虽无意造禅家公案,但其对话,句句都现机锋。兹录于此,以证我们游兴的淋漓和禅心的开启。
走出慧济禅寺的大门,但见等着我们的“小和尚”已露出一脸的焦急。他说:“你们在这里玩了五十多分钟,这么慢,游普陀山,一天的时候怎么够?”
我们只是笑一笑,钻进了车子。
“僧”心不古:法雨禅寺的龃龉
普陀山的第一大古刹普济禅寺习惯上称为前寺,法雨禅寺是山中的第二大古刹,称为后寺。
法雨寺初名海潮庵,建于明神宗万历八年,十四年后由郡守改额海潮寺。万历三十四年赐额“护国镇海禅寺”。后因海盗袭岛,举火焚之。清康熙二十八年重修,十年后修成,御笔赐额“天花法雨”,遂改名“法雨禅寺”。
以堪舆家的眼光看,这法雨禅寺的构筑处,不及慧济禅寺的地形纠结,更不及普济禅寺的地气之厚了。从短姑道头前的码头登岸,过海岸牌坊,走上约摸三里长的石板香道,三环九曲,才到可称为普陀山总刹的普济禅寺。该寺近海而不见海,在山而不见山。实在是一处纳气藏风的好寺基。
法雨禅寺不同,它的寺门正对千步沙。千步沙,海滩也。因从寺门至海滩约有千步,故名。进得寺门,但见背倚的光熙峰仿佛弯腰欲下。入门见山,开门见海,高者不隐,平者不藏,前方涤荡无档,后方靠山挤压,地形如此,精气难以内敛。
我们进寺参观,已是下午两点。寺前建有一座高大的九龙壁,全部青石浮雕,是一九八七年的新物。翻看资料,得知此处原是一道影壁,上书梵文:“唵嘛呢叭弥吽”,意为神力不可思议。后被毁。重建时便把那六字佛咒换成了张牙舞爪的九条青龙。
朋友乙对这一改造表示不满:“龙跟佛教有什么关系?”
朋友甲Сhā话:“在这里,龙是伪劣商品。”
我作如下解释:这法雨禅寺的主殿圆通殿,是康熙皇帝下旨拆金陵(今南京)一座明代故宫九龙殿,迁到这里来按原样建成的。殿顶有木雕金龙九条,盘旋在高挂的琉璃灯中,组成九龙戏珠立体图。影壁遭毁而以九龙壁代之,大概是为了呼应圆通主殿。另还有一层是我个人的揣测。法雨禅寺既不得地形之利,寺门前散阔无遮,难以蓄气。立此九龙壁一道,既可挡寺中的佛光外泄,又可阻拒大海的野气侵袭。在中国人眼中,龙为神物、至阳,有它镇寺,百邪莫入。
听了我的解释,朋友乙揶揄说:“这么说,佛法还是敌不过龙威了。”
“这是两种文化,不好比拟。不过,这儿修一道九龙壁。就像一个人戴着瓜皮帽打领带,的确让人感到不伦不类。”
笑话归笑话,这儿毕竟是普陀山有名的古刹。几百年的兴衰更替,虽经粉饰,仍可在这近万平方米的建筑群中觅到一点影子。佛教的根是“苦”,佛教的果是“空”。法雨禅寺中古木参天。供奉着渔岛观音的圆通殿前有两棵老而弥壮的白果树,一雌一雄,左右对植。另有一桧柏,侧身下弯,仿佛踉跄欲跌。中空,皮剥,剩得树顶一撮墨绿。“老成这个样子,亏得它活。”朋友乙这样感叹。凝视这棵桧柏,我感到生命的庄严。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人类把自由、民主、人权等与个人生活密切相联的一些概念作为生命之根,以期从中长出枝叶参天的现代文明之树。这个愿望是好的,它使盲目、随意的人类从此有了明智的选择。但可悲的是,人类从来就不是一个统一的概念。它的存在并不是整体的存在。因为利益的冲突、意识的对抗,人类被碎裂成许多不同的集团。每个集团或许是一个国家,或许是多个国家的组合。它们都是绝对的利己主义者,为了本集团的利益而以邻为壑,极尽攻讦之能事,甚至造成生灵涂炭的后果也在所不惜。由于执迷不悟,沉入“虚妄”。“人类”的罪孳已是积重难返了。世风日下,许多智者不免疑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人类的出路在哪里?现代文明的树上,为什么结了那么多的痛苦之果?文明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必然导致宗教意识的回归。我并不想夸大宗教的作用,说它可以拯救人类。但至少,宗教是人类追求崇高与纯洁的表现。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都是劝人行善的。生活在宗教感情中,可以提升人的生命的质量。像这棵桧柏,虽然老态龙钟,却依然可以看到它的生命力的爆发。它不以挤死别的树木来作为自己生存的条件。它只把根扎在属于自己的这一小块泥土上,这是令人肃目的庄严的生存方式,是圆通殿前一棵现身说法的“禅”。
我把自己的桧柏之“悟”,说给两位朋友听,他们认为我“悟”得有理,同时又笑我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我还在沉思,朋友甲在大白果树底下喊我。他正在和一个拿着扫帚的老人闲聊。
这老人也穿了一袭青色的半旧僧衣。其明对我和敬辉说:“这老人说他是庙里专门负责扫地的,一个月还拿二百多块钱的工资。”
“是吗?”我感到奇怪,问老人,“师傅,你是何时出家的?”
“我没有出家,”老人一口四川腔,“我是经人介绍,从四川老家来这里当杂工的。”
据佛经记载,释迦牟尼佛最注重扫地,常和弟子们一起打扫园林。他告诫弟子说,扫地的人有五种功德,“一者自心清静,二者令他心清静,三者令诸天欢喜,四者植端正义,五者命终之后当生天上。”释佛如是说,因此佛家弟子的突出表现就是特别讲究扫地,把它作为修道的主要内容之一。
现在,听说法雨禅寺还专门雇了一个杂工扫地,这倒真是让我大吃了一惊。接着,那老人又告诉我们:“这里的和尚都拿工资,大和尚的工资可以拿到八百多。”
“拿这么多!”朋友甲嚷起来,“干脆,我们到这里来出家算了。”
芸芸众生中,宗教意识越来越浓,而寺庙里的和尚,修行的意识却越来越淡。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我只能在心中哀叹“僧”心不古。
走进圆通殿旁的法物流通处后,这“僧”心的不古,让我们有了更直接的领教。
法物流通处里,坐了两个老僧。我们走进时,里面没有闲人。两个老僧正在扯淡。我看到货贺上有一部石印的《华严经》,便请求老僧拿过来看看,老僧充耳不闻。朋友甲于是大声说:“喂,师傅,请你把那套线装书拿过来看看。”
一老僧横了我们一眼,说:“那书不是你们看的。”
“那是给谁看的?”
“反正不是给你们看的。”
“我们要买嘛。”
“不卖给你们。”
老僧的怠慢,的确叫我们生气。朋友甲同他讲理:“你说,为什么不卖给我们?”
老僧态度更为傲慢:“你们能把这书背出一百个字来,我就卖。”
“你能不能背?”朋友甲问我。他想争回这口气。
我从未背过《华严经》,但若想斗败这个违悖出家人行迹的老措大,倒也并不是难事。只是,像他这把年纪,尚还如此乖戾,可见传统佛戒的约束力在今天已经有了太多的丧失。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佛教面临的困境。
走出法物流通处,我对尚还愤愤不平的两位朋友说:“不要生闲气。如果释迦牟尼穷得只剩下一领袈裟,我们还期望得到什么?”
舍身燃指:潮音洞前的沉思
喧嚣一词,并不受爱静者的欢迎。但城市的喧嚣与海的喧嚣却有质的区别。城市的喧嚣是噪音,海的喧嚣是悦人耳目的天籁。现在,我正坐在潮音洞前的礁石上听东海的波涛。面对一碧万顷,我们暂时从宗教的沉重感中解脱出来。这么说,我是把自然与宗教对立了起来。认为宗教是对人的精神的一种束缚,而自然,则可使人情绪松弛,于醒目与惠耳的风景中享受永恒。转而一想,人类创造宗教原也是想摒弃俗世之假、丑、恶,而趋永恒的真、善、美的境界。自然是真、善、美的,所以要“道法自然”。如此说来,自然即宗教,宗教亦自然。
中国的四大佛教名山,唯普陀山是一海岛。若论山势,它没有五台山的雄,峨嵋山的秀,九华山的峻。但它也有三山所没有的长处。别处山如涛,此地涛如山,山势不足,大海补之。如果看到莲花洋午潮中涌起的冰山雪巘,与普陀诸峰一起,蔚为簇簇峙立的大观,就会感悟到佛性的庄严原乃存在于永不停止的美丽的流动之中。
“你感觉怎样?”我指着大海问朋友乙。
“感觉不错,”他把眼光投向海洋深处,“但我说不出具体的感觉,我对自然迟钝。”
斯时,朋友甲因公司的业务,回宾馆打电话“遥控”去了。剩下的旅游,就由我和朋友乙来完成。
我理解他的“迟钝”,是最接近禅意的回答。“迟钝”的对应得“敏锐”,从知性的角度,“敏锐”产生于观察,尔后分析,得出结论,这是日积月累的逻辑训练而达到的效果,而“迟钝”正是排斥这种逻辑训练并忽略生活的经验而产生的结局,这恰恰是悟禅者要首先突破的难关。
“我要能像你这样迟钝就好了。”我说。
“活得就不累,是不是?”
“是这样。”
“佛家不是讲空吗?因此脑子应该越空越好。把佛家的这一理论应用于佛家自身,就意味着不要把信佛当成新的精神锁链,平白给自己的心增加负担。我越来越觉得,禅虽然产生于佛教,但禅可以脱离佛教而单独存在。禅是一种生命哲学。”
这是朋友乙在普陀山中说的最有见地的一番话。我没想到他从澳洲留学归来,又在深圳这样的繁华地安家之后,尚能保持心地的纯静。所谓“大隐于朝市”,在他身上体现了。
礁石上的小憩,愉快的谈话。我们庆幸为自己的“心智”凿开了一双眼睛。并因此悟到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为什么要有千手千眼。一双手只能做一双手的事,一双眼睛只能看到一双眼睛的天地。
潮音洞,相传是唐代日本僧人慧锷捧观音佛像登岸处。慧锷到五台山参禅,请得一尊铜观音,欲返日本供奉。船从宁波出发,至莲花洋突然风浪大作,慧锷便退到潮音洞前上岛。一连几天,风浪不止。慧锷以为菩萨显灵,不肯去日本。于是决定把观音留在岛上供奉。潮音洞近前的渔民张氏便让出自家住宅请进观音,并取名为“不肯去观音院”。此是岛上的第一个佛寺。亦是普陀山成为观音菩萨道场的由来。
我们离开礁石,看过潮音洞后,又来到不肯去观音院敬了三柱高香。该院虽是普陀山观音的开山道场,但依然保持了民家的小小庭院的风格,一点也不给人那种“佛地庄严”的感觉。倒是院外平场上竖立的一块石碑,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块石碑高约五尺,赫然书有“禁止舍身燃指”六个大字。是明末的旧物。舍身燃指,是皈依佛门的善男信女为表示修行的决心而采取的愚昧行动。
同是明末的绝代散文家张岱,游过普陀山后,曾有如下一段记述:
……至大殿,香烟可作五里雾,男女千人鳞次坐。自佛座下,玉殿庑内外,无立足地。是夜多比邱、比邱尼,燃顶燃臂燃指,俗家闺秀亦有效之者。热炙酷烈,惟朗诵经文,以不楚不痛不皱眉为信心、为功德。余谓菩萨慈悲,看人炮烙,以为供养,谁谓大士作如是观?
张岱在普陀山亲睹了“燃顶燃臂燃指”的盛况,亦因此引发了对观音大士的微词。他把善男信女们因自身的愚昧而造成的痛楚归结到观音大士的头上。细究起来,不算公允。
在佛教中,观音是菩萨,在东方文化的大背境下,观音是一尊代表慈悲的偶像。在中国,任何菩萨,甚至如来佛都不能像观音这样深入人心,获得如此众多的信徒。我想,这实乃是因为在俗世风浪中挣扎的人们太渴望“慈悲”了。宗教、民族、爱情是人类的三大精神支柱,哪怕是执著追求其中的一个,就足以让人们赴汤蹈火,虽舍弃生命亦在所不惜。如此说来,在观音大士跟前燃指以示信心,岂不是很正常的事?
用唯物论者的眼光看,说舍身燃指者愚昧,并不为过。但从宗教的角度审察,则这愚昧,恰恰又反映了人类真诚的一面。清朝有一个著名的爱国诗僧。叫八指头陀。他就是在佛的跟前,燃掉了两根手指。当然,这两根指头并不完全是献给佛的,其举动中也表明了他的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我以为,为国家献身,为爱情献身与为宗教献身,从本质上讲是一回事,不能于此评判孰优孰劣,谁愚昧谁明智。
我这么说,并不是提倡人们在这佛国中继续舍身燃指,那毕竟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而且,今天的人,早把对理想的献身精神换成了对事业的敬业精神。献身与敬业,都值得嘉许。但前者,更有着傲视历史的英雄气概。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朋友乙。他说:“敬业之于献身,应该是人类的一大进步。你为你的理想献身,他为他的理想献身,这样势必导致人类不愿意沟通而宁肯互相残杀。我看,献身精神是人类苦难的根源,不值得歌颂。”
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我们要赶六点钟的晚班船回上海,潮音洞是我们此回游普陀山走马观花最后的一站。“小和尚”开车把我们送往码头。船离岸,渐远,我们三人站在甲板上回望普陀山,一时都无话可说。
一九九三年八月写于也算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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