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华丽的表演者,在形式感之中忘记了自己的所求。而清醒的表演者,听到内心的声音,并试图表达。只是,表达之后,入戏与出戏虽只有一步之遥,但太过投入,最终惘然于内心的途径该通往何处。
——安妮宝贝《清醒纪》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个冬天,停电了的旅馆,平生问我:“七宝,你最喜欢什么花?”
“百合。”我记得自己回答他说:“我最喜欢百合。”
我还记得,和平生去看春天里最后一场电影时的情景。那天的天色很不好,已是快要下雪的冬季。那是下午的三点半,藏青色的天空很单调。我抬头时,看见几只白色的鸽子从上空飞过,瞬间消失成几个点,直至不见踪迹。
那天电影院的人很少,平生和我坐在第二十七排。
电影看到中途的时候,我因为冷,就搓了搓手,在口中哈气,试图得到一点温暖。我记得当时平生问我:“七宝,冷吗?”
我回答说:“是的,有点冷。”
平生的手就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温暖得像春天,花开的时候。他微微侧过头看我,我也转头,对他微微笑了笑。
我记得那年二十三岁,在那个冬天之后,我便常常生病,于是一个人去医院里打吊针,在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最后的那一场电影,眼泪在瞬间就落了下来。为我起针的护士吃惊地问我:“你怎么哭了,很疼吗?”
“不是。”我说:“不是。”
而是,不论我旅行到什么地方,不论我在哪个医院的玻璃窗子,我总能看到那样藏青色的天空。我总能想起平生送我的礼物,那个穿白裙子的娃娃,她带着笑,在音乐声中玲珑的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流着年轮的涟漪,我的忧伤不断地落在她的裙子边缘,支离破碎。就像是雨伞上转动的水滴,莹莹溢彩。
大学四年。
四年中我几乎没有一个好朋友,我与宿舍的女孩子们也不常聚。
四年中我和平生旅行过十七次。
我们去大理,去丽江,去泸沽湖,去浙江乌镇,去西藏,去厦门鼓浪屿,去桂林,去北京长城,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旅途中有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天气,坐不同的车,吃不同的食物,住不同的旅店,买不同的纪念品。唯一不变的,是旅途中我们总是两个人。
现在或以后,却只剩我自己了。
我总是一个人,带着吊完药液后残留在手背上的一粒红痕,站在马路中间岁月的尘埃里,东张西望。人来人往就像是波光潋滟的河。我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喧闹的街市就成了红色。
我听到平生的声音,在耳畔轻声响着,他问:“七宝,冷吗?”
我顾影自怜地穿过一条街和两条胡同,经过打太极的老人,经过裤子上打着补丁卖报纸的小女孩,经过巷子口靠在墙边沉默成长的少年,他们无休止地抽烟,烟灰在风里飞扬。
我在最后一次见到平生时,他沿着街道上行走,许多叶子从树上落下来,冬天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象着,或许他将从此消失不见,这个背影,将这样一直,走到未知的地方去。
我将永远失去,永远,一辈子。
我再也看不到他,看不清他,无论我怎么呼喊,在汹涌的人流中,他听不到。无论我怎么招手,他看不到。今生今世,就此了结。
平生侧了侧头问我:“七宝,冷吗?”
那么,平生,你呢,你冷吗?
宋康在拍我的肩,问着:“你想什么呢,怎么啦,怎么弹错了?”
我恍然回过神来。时间也便从三年前,一下子回到这个酒吧中。
我看着坐在人群中间的那个男子,他还在。他送的百合花,此时正安静地躺在我面前的钢琴上,发出芬芳清淡的气味。
远远地望着他,我又感到那种熟悉的气息,环绕在我的周围,让我既痛苦又安心,我知道,这种难言的感受和体会,只缘于对平生的怀念。
——平生,是你吗?不会是你吧,你已经消失了。可是平生,为什么那么相似,为什么我觉得这么熟悉,是你回来看我的么,你担心我一个人会孤寂,是么?
我拿眼睛又望那个人,看到他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
我在暗处仿佛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闪烁的光影,像潜伏着小小的太阳。是的,我确信我看见了那温暖而纯净的小小的太阳。
——平生?会是你吗?
此时大概已是十一点多了,又到间歇,宾客也都渐渐离去,那男子却仍然坐在那里,那个温顺年轻的女孩子,也仍旧坐在他身旁。
我叫来宋康,指着席间那个男子,跟他说:“宋康,你过去问问那个人,你问他是谁,去问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宋康疑惑地看我,“你怎么啦?问这个做什么?人家不就送束花给你么,你用的着调查户口么?”
我推着他,吩咐说:“叫你去你就去,别问这么多好不好。”
宋康还是有些疑惑,他伸手触了触我的额头,口重说:“姑娘你今儿个不发烧啊,你一向清心修行,今天是怎么了,看上人家了?”
我瞪了他一眼,他便笑了,不再与我逗趣味,口中说:“得了,我去问,我去问还不行吗。”
接着,宋康就下了舞台的阶梯,径直走向那男子了。这个时候,我却突然很慌乱地低下头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样的等待在沉下去,又浮上来,这撞击让我很茫然,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但我还在忐忑地想着:如果是他怎么办?
——但不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
可是,如果不是他怎么办?我一直等了那么久……
片刻功夫之后,宋康却突然就转回来了,他走向我,我忙问他说:“你问了吗,问他了吗?他怎么回答的啊?”
宋康很平淡地说:“没有啊,我还没来的及问他呢,他就问我说,你们今晚的演出有没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首曲目?真奇怪啊,这么古老的曲子怎么会有呢,我都多年不唱了,于是我就很诚实地回答他说,没有。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和那个女孩子就起身走了,你说这人怪不怪。”
“什么?走了?你怎么能让他走了呢?”我着急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看见那男子和女孩正走出酒吧的玻璃门,于是离开钢琴就往外追。
宋康没想到我会突然这样,他在身后叫我:“七宝,你发什么疯啊,你到哪儿去?”
我没有理他,径自追过去,但是等我追到门外时,他们却已经不见了。
我心里说,等一等,如果你是平生,等等我,让我看看你,让我问问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寂寞不寂寞。
然而他已经不见了。像上次一样,消失得很快。就像一阵风。
我并没有放弃,我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一直找下去。我想到平生,他以前曾和我说:“七宝,我最喜欢听你弹那首曲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雨仍然在下,雨点打湿我的头发,我感觉走得很累了,走得太久了,走得我的脚都开始疼了,于是就停下来休息。
街上已经没有人了,什么也没有,连幻象也没有,孤单像鬼魅一样游荡在我心里。我害怕鬼魅,我害怕孤单,我只希望平生回来,我只希望,死亡只是大家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或者只是个恶作剧,一切还能挽回。所以我不断寻找,可是这漫长的寻找让我感到累,非常非常累,从身体到心灵,都好像经历过一场战争洗礼似的,使我无法再次凝聚力量。
我只有靠在墙角,稍微歇息,只有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的,我听到远处钟楼上,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声音是那么厚重:“当,当,当……”
明亮的钟声在瞬间响彻整个城市和这沉闷的夜晚。十二点了,公主变成灰姑娘,团圆变成破碎,平生消失不见,只剩下伶仃的回忆。
我感觉到,一种尖锐的忧伤像锋利的刀刃一样,瞬间从我的心脏上划过,这刀刃使我的回忆变得细细碎碎,这么一个时刻,让二十六岁的,已经经历诸多悲喜的,已经淡漠坚强的我的心,痛得不能呼吸。
我想到在南京时候邂逅的净恩,以及他的话,他说:“我不知自己怎么了,本以为已看空看透,又为何留恋?”
是的,本以为已看空,看透,又为何一直留恋?本知道一切已经不可能挽回,又为什么想挽回?佛说四大皆空,也包括死亡吗?我不知道,此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寻找平生,可是平生在哪儿呢?
我抬起头,看见远远地从街道那端走来一个人,是宋康,他一定是来找我的,我看到他停在我的面前,不再如同之前的玩笑口吻,他认真地说:“回去吧,七宝,天下着雨呢,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什么?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我寻找呢。
真的,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三年了。平生已经去世三年了。
第一年,我一个人四处游走,我不断地坐车,去往很多陌生的地方,住陌生旅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灯光下发呆,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经历雨水或者阳光。但是,无论我怎么奔走,旅行填补不了我孤单的心。所以第二年,我去了西藏。并且在那里过了两年。之后才回来,回到我自小到大生长的地方。
这么想想,三年的时间过的还真是很快。
现在,我知道,这世界上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哪一个都不可能是他。我知道。可是我还在找什么?
我站起来,随宋康回去。我知道我不可能遇见平生了,也不可能找到他,我什么都知道,他不可能回来的,三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三年以后的我,现在坐在酒吧里,这是我的家乡,一座与平生无关的城市。那个男子,他不会是平生。
而平生,他早已化为尘灰,在骨灰盒中,我参加过他的葬礼。
我再次走出酒吧时,雨已经停了,灯火辉煌的街道上仍是没有行人,我寥落的一个人,无论在旅行还是在漫步,我都是一个人。
以前,和平生一同行走,一同到很多地方旅行,在车站坐着等车的时候,经常一人拿一份报纸在看。在我们旁边经常会有人交谈,笑声和话语隐隐约约传过来,各地的方言,听不太清楚,但是我会感到心里很踏实。然后车来了,我们起身收好报纸进站,经过人群,平生在前,我在后,拥挤中我会拉一下他的手臂或衣摆,以防走散。
平生死后,我一个人奔走,痛苦与奔波在旅途中却相继而来,路途上的夕阳,车子开起来时吹过的风,麻木的人的表情,使我明白无人相伴的旅程是多么孤独。从前的我讨厌噪音,讨厌群居的生活,现在,偶尔在某处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就记起从前的旧事,记起平生来,感觉亲切而悲凉。
在阳光下的时候,平生便随着幻象消失,寂寞和阴暗却在我心中尾随而来。我知道,人一生中或多或少会有一次苦难的经历,我也知道,失去了的不会再重来,等伤口愈合时,梦想还是早晚会从解冻的河里浮上来,然后像花一样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