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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又见楚衣

第一节

拓跋绍背着拓跋嗣在市镇上狂奔,无双在他身后紧紧追赶,她从未见过拓跋绍如此惶急。去年之时,魏国内乱发生,前魏帝死去、太后皇后死去之时,他也一样镇定自若。可是现在他却是真地乱了分寸了。

她忍不住想,其实在他的心里,一直在悄悄地爱着家里的所有人吧!

唯一的医馆在小镇的最西面,拓跋绍冲进医馆之时,那个年老的大夫正打着哈欠,因为一天都不曾有人来看病,心中盘算着也许应该早点关门,去和镇东的那个从汉地来的老学究下一盘棋吧!

他站起身来,正打算把门板装上,一个人忽然从他身边冲过去,几乎把他撞倒。他心里就有些不乐意,来求医问药的,个个都是客客气气,就算是再紧急的病症也都会忍着,把礼数做足了。

这西凉和东方的那些小国不同,可是汉人建立的,别看远在西域,却是遵守着汉人的礼数。

他这样想着,便把脸微微沉了下来,问道:“有什么事啊?”

说完这句话,才看见那个冲进来的人已经将背上的人放在医馆之中唯一的床上,满脸的风尘和焦虑,“大夫,救救我哥哥,他要死了。”

拓跋绍是第一次大声说出“哥哥”这个词,一说出口,他自己也怔住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叫过拓跋嗣哥哥,谁想到叫出来的时候,居然会如此顺嘴。

他一时有些失神,虽然一直恨他,但心里也一直在期望着家人的爱护吧!也许在心底一直叫他哥哥,叫了这么多年,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

大夫慢条斯理地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脸­色­蜡黄,出气多,进气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救不活了。但他到底是多年的老医生,医者父母之心,就算是救不活,也要试一试看。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翻了翻病人的眼皮,又号了会儿脉。病人忽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血是极艳丽的红­色­,如此鲜红之­色­,看起来颇为怪异。

大夫摇了摇头,“你们来错地方了。”

拓跋绍却听不出大夫的言下之意,“难道镇上还有别的大夫?”

大夫仍然摇头:“镇上只有我一个大夫,但这位先生已经不需要救了,你们应该去棺材铺挑一口上等的棺材。”

拓跋绍大怒,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领:“你说什么?你算什么医生,有病人不救,却叫我们去挑棺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大夫却镇定自若,多年以来,他早见过许许多多情急之下想要杀人的家眷,他们总认为自己的亲人是一定要活下去的,却不知这个世上之人,有生便有死。一个人的生死不是由大夫决定的,而是由他的命运决定的。

大夫想要拂开拓跋绍抓着他的手,“我只是一个大夫,却不是掌控人生死的神明,能救的人我当然会救,救不了的人,就算是再逼我,也一样是救不了。”

但拓跋绍却和一般的病人家眷不同,他抓着大夫的手蓦然收紧,大夫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只手如同钢铁所铸一般,无论他如何用力,就是无法挣脱。他渐觉呼吸困难,心里便有些害怕。

拓跋绍反手一掌击在身边的一张桌子上,桌子并没有象预想中那样四分五裂,却发生了更可怕的变化。大夫朦胧的双眼见那桌子象是沙子所制一般,正在慢慢地坍塌。

他张口结舌,也不知是因为呼吸不畅导致的,还是因为吃惊导致的。眼见那桌子慢慢地塌下去,最后变成了一堆细沙般的碎屑。他真地害怕了,张大嘴,想要说话,却苦于发不出声音。

然后他看见一个美得如同仙子下凡般的女孩子冲进他的医馆,抱住拓跋绍抓着他衣领的那只手。女孩道:“放开他,如果你这样抓着他,过一会儿他就死了,还有谁能救拓跋嗣?”

女孩子亦是满脸风尘,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虽然如此,他还是看出来她本来穿的衣服应该是上等的丝绸制成的。虽然这是一个偏远的地方,但东来西往的商人将最细­嫩­的丝绸带去西方,因而他也是见过好的丝绸。他想,这样的丝绸,就算是在波斯最有钱的商人的货囊中也是不多见的。

拓跋绍到底还是听从无双的话,他放开手,却双腿一弯,跪倒在地,“求求你大夫,请救救我哥哥,无论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找来,但无论如何,都请你救我哥哥一命。”

他前倨后恭,转变得如此之快,大夫也不觉得惊讶。病人的家眷无非都是如此,或者要胁,或者恳求,只望能够救病人一命。但这个人却让他觉得可怕,并非所有的病人家眷都能够一掌就将桌子打成齑粉的。

大夫叹了口气,“我并非不想救他,但真地是无能为力。镇上的苏家有一棵千年的人参,听说是往西方做生意的旅客带来的。如果你能设法弄到那棵人参,也许还会有一线希望。不过即使是如此,希望也是很渺茫的。这个人的五脏六腑都在流血,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大夫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拓跋绍已经迫不及待地问:“苏家在哪里?”

大夫向着镇东的方向指了指,“是镇东第三户人家,最大的一个宅院,你一去便可以看见了。”

他话未说完,拓跋绍早已经飞奔出去。无双忙对大夫说:“请您务必照顾好伤者,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前去,我怕他会闹出事情。”

大夫挥着手道:“去吧!去吧!医者父母心,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会尽力照顾他的。”

无双急匆匆地向着镇东跑去,拓跋绍的脚步很快,她已经无法看见他的身影。她想,若是拓跋嗣可以救活过来,他们兄弟两人之间又会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还有她,她会否继续做拓跋嗣的妻子?那么她该如何面对拓跋绍?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他们三人是无法并存在这个世上,就算再不情愿,也会有一个人离开,或者是两个吧!

她心底便有不祥的预感,拓跋嗣会死吗?只怕找到千年人参,他也一样会死吧!

镇子不大,很快便看到朱漆的大门。一群人围在门外,做家奴打扮。台阶之上,站着一个身着绸子长袍的中年男人,那人颇具威严,想必便是苏家的主事之人。

而拓跋绍则站在台阶之下,仰起头看着那个中年人,他并不习惯这个姿势,一向以来,他都是高高在上的王子,只有他俯视别人。

仰头看一个人,心底难免产生渺小之感,总觉得自己是处于劣势,失去了平等的权利。

“这真是荒谬的想法,我和你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将那么珍贵的人参送给你?”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我当然不会白拿你的人参,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中年人笑了,“我是这个镇上最有钱的人,这个镇虽然不大,却是东西方旅客的必经之地。每个经过的人,都会向我交纳税金,你以为我还需要钱吗?”

无双听他如此说,心道这个苏家想必是担任镇上主事之类的官职。

“那你要如何才愿意将人参给我?”

中年人用手捻着颌下的几缕长须,“钱我是不需要的,但我的女儿自小目盲,我求了祁连山上的神医,他说如果有人愿意把两个眼珠送给小女,就可以医治她的目盲之症。如果你真地想要那个人参,便用你的两个眼珠来换吧!”

拓跋绍一怔,用他的眼珠来换?这样苛刻的条件。他双眉微竖,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怒意。暗道,若是我将他们全部杀死,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人参。

他这样一想,杀机陡然生了出来。他的手悄然握紧,目光落在那中年人的脸上,只要一拳击出去,中年人就会被他杀死了。

无双站在他的身后,一见他握拳便已经知道他的想法。她心里迟疑不定,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中年人的条件确实太过苛刻,可是他也是为了他的女儿,这似是无可厚非的。虽然她是佛门弟子,但生­性­亦正亦邪,做事往往不择手段,此时想到杀了中年人全家,便可以得到千年人参,虽然为了一个人而杀了一家人,似乎是不值,但要杀的人是陌生人,而要救的人却是对自己有情有义的拓跋绍。

她心中犹疑不决,也不知是否该出声阻拦。

忽见一个衣着褴褛的和尚从身边经过,一边走一边大声诵经,“生死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拓跋绍乍听到这几句经文,只觉得心中的杀念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下,陡然消失不见。他呆了呆,心道为何一听经文,便会连杀机都不见了?他却不知因为他是紧那罗族皇族之血的继承人,佛­性­早已经深藏在骨髓之中。

无双见他的手悄然松开,便知他已经尽去杀机。她拉起拓跋绍的手,对中年人道:“让我们再考虑一下,以后再来答复。”

说罢便转着拓跋绍转身而去,拓跋绍被她拉着走,只沉默不语,两人走出几条街,拓跋绍忽道:“让我把眼珠给他吧!”

无双微微一笑:“也不急在一时,既然他可以去求那位神医,我们也同样可以去求他,也许神医能有办法救你哥哥。”

拓跋绍心里一震,绝望之中又生出了希望,他道:“不错,我为何会没有想到。”

无双道:“你只是当局者迷,看来你真地很关心他。”

拓跋绍一怔,默然不语。关心吗?到底他已经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两人回到医馆,拓跋绍背起拓跋嗣,依着那个大夫的指示向东南行去。离开沙漠之后便见到一带大山,山在此处已经是尽头,但仍然高耸险峻。

两个向山上攀爬,拓跋绍走了几步回头去看,见无双手足并用跟在他身后。他知道无双自小娇贵,一定是从未受过这种苦楚。他低声道:“你在山下等我吧!”

无双摇了摇头:“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没用,你照顾好你哥哥就行了,我自己能够爬上山去。”

拓跋绍点了点头,心里百味交陈,加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受。那山间很少有人行走,全无道路,无双磕磕绊绊地走着,手腕上已经磨出了鲜血,膝盖也觉得甚是疼痛,大概也已经受伤。但她居然一声不吭,紧跟在拓跋绍的后面。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算见到山顶的一个小小石屋。

拓跋绍心中大喜,加快了脚步,他只觉得背后的拓跋嗣气息极是微弱,他深怕他便这样停止了呼吸。

到了石屋之外,拓跋绍跪下道:“请神医救救我的哥哥。”

他此时与魏国王宫之中那个只知胡闹的王子判若两人,不过才是几天的时间,他似已经长大成|人。

过了半晌,石屋之门才打开,一个须白皆的老者蹒跚着走了出来。他只看了拓跋嗣一眼,便叹息着说:“这位先生受伤太重,已经是无药可救,两位还是下山去吧!”

拓跋绍呆了呆,“您只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无药可救吗?为何不诊脉?”

老者摇了摇头:“不必诊脉,如同他这般的伤势,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也许他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因而一直不愿死去。其实他的魂魄已散,早就已经是黄泉之人了。”

拓跋绍心中还存着万一的念头:“如果我得到千年人参,是否就能够救他一命?”

老者仍然摇头:“人参只能救活人,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如何能救?就算你得到了千年人参,他还是会死。”

拓跋绍默然,得到千年人参,还是会死吗?

他忽然转身向山下走去。无双连忙跟在他的身后,她见他的脸上忽然现出绝决之­色­,她便不由担心起来,悄声道:“神医已经说了,就算得到千年人参,他还是会死。”

拓跋绍却用力摇了摇头:“也许会有一线生机,无论希望多渺茫,我还是要试一试。”

无双轻叹:“可是你要用双眼来交换。”

拓跋绍淡然一笑:“失去双眼又怎么样?瞎子也一样可以活着,如果用双眼可以换一条生命,那我还是赚了。”

无双心里凄然,本是仇深似海的兄弟,但真地到了生死关头,却又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对方的­性­命。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活着的人,明明深爱着对方,却又互相折磨,难道生命就是为了使自己深爱的人痛苦而存在吗?

两人再次来到苏家门前时,已经是黎明时分。门前的奴仆见到拓跋绍再次出现,立刻进去通报,想必是苏家的主人早就猜到拓跋绍一定会回来。

中年人走出宅院,微笑道:“你可考虑清楚了?”

拓跋绍用力点了点头:“我答应你,用我的眼睛交换人参。”

中年人甚喜,回头道:“备轿!”

宅内立刻抬出了几顶轿子,中年人道:“请先生上轿吧!”

拓跋绍道:“我的哥哥不能再耽误,请你陪轿送他去大夫家里,我和你去祁连山见神医。”

中年人点头道:“这个自然,千年人参我也会一起送到大夫家中。”

拓跋绍转身望向无双:“哥哥就拜托你了。”

无双心里凄然,却仍然勉强自己笑道:“你放心,我会照顾他。”

拓跋绍深深地注视着她,似要将她的容貌映入自己的脑中。两人默然对视,半晌,拓跋绍莞尔一笑道:“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很美?”

无双摇了摇头,眼泪几乎流了出来。

拓跋绍道:“因为最初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你很美,也许是因为母亲和祖母都是美人吧!不过看久了你,才发现,原来你真地很美,与其他女子的美是不一样的。”

他转身上轿,放下轿帘。

无双咬紧牙关,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要哭,以前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都不曾哭,现在也不要哭,勇敢一点,一定要勇敢一点。

她扶着拓跋嗣上了另一顶轿子,一个青衣的仆人将一只­精­制的锦盒送入她的手中。她打开锦盒,盒中是一棵长成|人形的人参。

她自小见过许多奇珍异宝,知道这人参如此之大,必然便是那千年人参。她慢慢掩上锦盒,转头望向拓跋嗣。

拓跋嗣仍然昏迷不醒,脸­色­已经由蜡黄变成苍黑。她终于还是心里一酸,眼泪无法抑制地滴了下来,落在手中的锦盒上。

不祥之感越来越是沉重,她想拓跋嗣还是会死的吧!就算拓跋绍失去了双眼,就算是服用了千年的人参,他也一样还会死吧!

她的心中又生起了强烈的恨意,寻香,总有一天,你会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第二节

大夫小心翼翼地将人参碾碎,然后用一块细布将人参包裹起来,用力挤压着布里的人参碎屑。一些人参汁液便被他挤了出来,滴入一个小小的碗中。

人参的汁液并不多,只挤了小半碗。大夫将人参汁液捧了过来,用一只很小的勺子舀了一点点想要送入拓跋嗣的口中。然而拓跋嗣牙关紧咬,无论他如何设法,就是无法使拓跋嗣喝下药汁。

大夫蹙起眉头,“该如何让他喝下药汁呢?”

无双道:“只要撬开他牙关,才能使他服下药汁。”

大夫却摇了摇头:“如果这样做,可能会使他的牙齿松落。”

无双却道:“若是命都没了,保住牙齿又有什么用?”

她找到一根木棍,用力Сhā入拓跋嗣的口中,大夫吃惊地看着无双,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虽然美如天仙,但做事情却如此决断,实在与她柔弱的外表大不相同。

无双将拓跋嗣牙齿撬开,转头道:“给他服药。”

大夫连忙点头,将手中的药汁小心地倒入拓跋嗣口中。每倒入一口药汁,要等待半晌,才能被拓跋嗣咽下,虽然只是小半碗药,却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服了下去。

无双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见拓跋嗣的面容似乎正在泛起一丝红光,她心里大喜道:“看来这药有效了。”

大夫却不敢答话,心道只怕未必是好兆头。

忽听拓跋嗣剧烈地咳嗽了一声,蓦然睁开双眼。

无双大喜,连忙握住他的手道:“你觉得如何?”

拓跋嗣双眼茫然地注视着无双,半晌方才认出眼前的人,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然而一张嘴却喷出了一口鲜血。

鲜血吐出来,拓跋嗣身体一阵抽搐,双眼翻白,呼吸便似要停止了。

无双大惊,转头问道:“大夫,他怎么样?”

大夫摇了摇头,轻叹道:“他刚才那个样子只怕是回光返照。”

无双心里一酸,“他要死了吗?”

大夫道:“千年人参都吃了,还是治不了他的病,现在只是能拖多久便是多久了。”

无双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想到拓跋绍正在被人挖去双目,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救活拓跋嗣。

她紧握着拓跋嗣的手,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她曾以为世上之事只要努力去做,总会有所转机,但如今才明白,天意之不可违,无论世人如何反抗,到底还是敌不过天意的。

她俯身在拓跋嗣的耳边,低声道:“不要死,就算要死,也等拓跋绍回来。你可知道他为了你,正被人挖去眼睛,若是你现在便死了,你又如何对得起他?”

也不知拓跋嗣是否听见了她的话,虽然他已经气若游丝,但仍然顽强地呼吸着,似乎真地想等到拓跋绍回来,见最后一面。

他便这样苦苦地支持着,无双紧握着他的手,不敢有片刻离开。两人这样相执,居然真地度过了一天。连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这样的病人,居然还能支持那么久。

黎明时分,一顶轿子停在大夫的医馆门前。

拓跋绍摸索着从轿子上走了下来,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块白布,两个眼珠的地方却已经被渗出的鲜血染得鲜红。

无双站起身,看着他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却空空地陷落进去,心中更加酸楚。越是酸楚,但越是感觉到恨意,寻香,为何一定要让别人痛苦,你才会觉得高兴呢?

初为盲人的拓跋绍还不能习惯,他迟疑地扶门而立,因为不可见,而产生了恐惧之感。他低声叫道:“无双,你在吗?”

无双用力眨了眨眼睛,眨落眼中的泪水,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与平时无异:“我在这里!”

她扶住拓跋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很痛吗?”

拓跋绍展颜一笑,“不痛!”

他迟疑地向前走,“我哥哥呢?他还活着吗?”

无双犹豫不决,到底要怎么对他说呢?就算现在能够瞒住他,也不可能永远瞒着他。她扶着拓跋绍走到床前,将拓跋嗣的手放入他的手中,“他现在还活着。”

拓跋绍很是敏感,立刻听出了无双的言下之意,“他现在还活着?难道人参没有用?”

无双虽然知道拓跋绍看不见,却仍然垂下了头。

拓跋绍等待一会儿,不见无双回答,他便了然于胸。他忽然笑道:“你可知道一个瞎子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是黑暗的吗?”无双低声回答。

拓跋绍摇了摇头,“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我自己成了瞎子,我才知道,瞎子的世界并非是黑暗的,而是五颜六­色­,多姿多彩。”

无双心里酸楚,“虽然你变成了瞎子,但不用担心,以后我都会照顾你。”

拓跋绍笑笑,“你又在承诺吗?有许多事情是做不到的,所以不要轻易承诺。”

无双却坚定地道:“但这一次的承诺却与以往不同,只要有生之年,我都会照顾你。”

拓跋绍默然,半晌才问:“你说得是真的吗?”

无双点了点头。

拓跋绍似看见她点头,自嘲道:“若是我早知变成瞎子以后,就可以把你留在我身边,也许我早就把眼睛挖出来了。”

无双怔怔地看他,她一直以为拓跋绍对她的情感,不过是因为对哥哥的怀恨,而想要抢走哥哥喜欢的东西罢了。他甚至比她还要小一岁,她仍然记得在魏国的皇宫之中,他将宫女吊起来鞭打的情形。那时的他与现在的他简直就象是两个人。

拓跋绍道:“可是有许多事情,当你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无双有些忐忑不安:“为何太迟?现在也不算迟。”

拓跋绍笑笑,“你可知道我早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没有生命的。我的胸膛里没有心跳,我身上的血液虽然在流动,却是冰冷的。”

无双道:“我知道,那时你已经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你居然能够复活。”

“是寻香令我复活,他命人偷走了我的尸体,然后找到了紧那罗族丢失已久的圣物火流英。他将火流英放入我的身体之内,又用他的幻术制造了我虚假的生命。不仅是我,连璎珞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在她身体之内的是另一样东西罢了。”

无双迟疑着道:“你是否是说,你会永远活下去?不会再死?”

拓跋绍淡然一笑:“也许是吧!如果火流英一直在我的身体之内,我就会一直活下去。只不过,就算是活,这样的生命也是假的。真正的活人与我不同,我知道我对你的情感,但我却不能象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与你成亲。因为我已经死了,早在几个月前就死在魏国了。”

无双柔声道:“就算不能成亲也没有关系,我一样可以照顾你。”

拓跋绍转过头,如果他还有眼睛,他应该是看了无双一眼,但此时他已经是个瞎子了,因而他只是侧过头向着无双的方向做了一个张望般的动作。

他淡淡地笑,脸上神情漠然,不见喜悲,“可是我的哥哥还没有死,只要我把火流英放入他的身体之内,他就仍然可以活下去,而且是以一个真正的人的形态活下去。他可以与你成亲,生儿育女,将拓跋氏的血液一直流传,直到千秋万世。”

无双呆了呆,“你说什么?”

拓跋绍笑笑:“你知道我说什么。一个死了的人,何必再活在人间。不如让一个没有死的人,继续生存下去。”

无双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脑子里一片混乱,正如拓跋绍所说,他已经死了,然而他却又如此活生生地在她的面前。他仍然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有爱有恨,有喜有悲。如果说他是一个死人,她怎么样也不能接受。但她却知道他是真地死了,他就死在她的面前。

拓跋绍蒙着白布的失去眼珠的双眼向着无双的方向凝视着,“照顾一个瞎子一生是很辛苦的事情,如果真地爱一个女人,是绝不会让她履行这样的承诺。所以,我决定把你让给我哥哥,让你做大魏国的皇后,也许有朝一日,成为全天下的皇后。”

无双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从理智上,她相信拓跋绍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毕竟已经死了,而拓跋嗣还未死。但她却怎么样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拓跋绍再死一次。他的第一次死是因为岑昏,第二次则是因为寻香。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两个人,如果他们还活在世上,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拓跋绍张着嘴笑了,似乎笑得很欢畅,“你也觉得应该这样做吧!你一直那么聪明,在合适的时候总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你一定会支持我的选择,我与哥哥,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我想,还是他更加合适。”

无双低声道:“你真地决定这样做?”

拓跋绍点了点头,因为他已经是瞎子,他便也无法确定无双是否能够看见他点头,他道:“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不过,”他语音一转,似乎十分欢悦,“我还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无双问道:“什么事情?”

拓跋绍神秘地微笑着:“我要你答应我,一定要嫁给我哥哥,你能做到吗?”

无双更觉得悲伤莫名,她柔声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拓跋绍却摇头道:“我要你爱他,并非只是嫁给他。”

无双一怔,爱他?!爱,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吗?“我嫁给他,他是我的夫君,我又怎么会不爱他呢?”

拓跋绍却固执地摇着头:“我感觉到你不爱他,也不爱我,你在爱着别人吗?”

无双柔声道:“我没有爱什么人,你不要胡思乱想。”

拓跋绍笑了笑,“如果你不爱他,就不要嫁给他。虽然我要你答应我嫁给我哥哥,但除非你真地爱上他,才能嫁给他,你明白吗?”

无双呆了呆,拓跋绍一会儿要她嫁给拓跋嗣,一会儿又说如果不爱他就不要嫁他,他到底是要她嫁还是不嫁呢?

她虽然冰雪聪明,遇到这种问题,却也觉得一畴莫展。

拓跋绍道:“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别人,就象是我的祖母或者是我的母亲。所以,答应我,尽力去爱我哥哥,因为我总觉得只有你才配成为魏国的皇后。”

拓跋绍伸出右手,向着自己的胸口探去。无双见他的右手成爪,一直Сhā入心口之中,鲜血沿着他的手指流了出来,他却混若不觉。

无双心里不忍,却又不能移开目光。只见拓跋绍似在心口之中摸到什么东西,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脸­色­也益发惨白。

他的手慢慢地从胸中抽了出来,手中握着一团桔红­色­的光芒。

无双只见他的指缝之中露出的光芒,却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一离开拓跋绍的胸口,拓跋绍的身体立刻便开始收缩起来。

拓跋绍摸索着找到拓跋嗣的心脏,那心脏仍然在跳动,只不过这跳动极是微弱,几乎感觉不到。

拓跋绍翻过手掌,用力按下去,那桔红­色­的光芒便隐入拓跋嗣的胸膛之中。拓跋嗣身体一震,本来死灰般的脸上便多了一丝生气。

然而便只是这片刻的功夫,拓跋绍的身体却起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地飘散,如同他整个人是由飞灰组成,如今将这些飞灰集合在一起的东西不见了,空气最微弱的流动也能将这些飞灰吹散。

无双忍无可忍,扑上去一把抱住拓跋绍,然而她却抱了个空,桔红­色­的灰烬向着四处散了开来,片片灰烬闪闪生辉,反映着正从窗口­射­入的日光。

无双呆呆地看着空中飘散着的灰烬,心知拓跋绍已经死得久了,尸体早便应该腐烂成尘,他所以能够存在都是因为火流英的原因。现在火流英离开了他的身体,他亦如同持善一样,瞬间便化成了灰烬。

耳边似乎还听见拓跋绍的声音:“若是你不爱我哥哥就不要嫁他,因为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其他的人。”

第三节

拓跋嗣慢慢地康复了,他昏迷了许久,身体很是羸弱。无双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喂一些汤水。

大夫觉得他能够存活是一件无法解释的奇迹,他也同样觉得疑惑,为何那个瞎了双眼的少年人便这样凭空地消失了,他并不曾看见他离开,然而他再也未见过那个少年的身影。

他在病人的床前看见许多桔红­色­的灰烬,灰烬如此之美,闪闪发光,看起来象是夕阳不慎落入人间的眼泪,让他忍不住悄悄地藏起了几片。但不久之后,所有的灰烬都消散在风中,连他收藏起来的那些也不例外。

他看着无双细心照顾着拓跋嗣,他想,这个年青人真是有福气,能够被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温柔地看顾,他想他们一定是一对情侣吧!

拓跋嗣清醒了以后,便发现拓跋绍不见了,但他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偶然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无双。无双当然知道他心中的疑问,但她却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起。

那个少年已经永远消失于这个世间,连他身体化成的灰烬也都烟消云散。不知他的灵魂流转去了何方,或者仍然停滞在这里,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到拓跋嗣终于可以起身之时,无双便到镇上寻找马匹。他们是要东归的,拓跋嗣是魏国的皇帝,他已经离开魏国日久,若是不回去,只怕国内会有变乱。

两人都不曾提起拓跋绍,但拓跋绍却又无处不在,永远沉默地跟随在两人身旁。

他们在某一日的清晨,跟随着一队东行的商旅离开小镇,在离开以前,无双将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送给大夫做为谢礼。那大夫吃惊地握着那块玉佩,他一生之中都不曾梦想过有一块这样的美玉。他想做好事是对的,一个做好事的人总是会有好报的。

他目送着两个少年离开,心里仍然赞叹不已,象这样神仙一样美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他想他们一定会幸福吧!

商队走走停停,沿途帮助他们经过了西凉关卡的查问。进入秦国境内后,拓跋嗣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他还活着吗?”

无双默然,他总是会问的,就算想瞒也不可能瞒他一生。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拓跋嗣淡淡地问。

无双垂下头,她不回答,拓跋嗣却已经了然于胸。

“我醒过来后,有奇异的感觉,似乎他就在我的身体里,却又不象,是说不上的感觉。是为了使我活下去吗?”

“他早已经死了,那一天晚上,在魏国的皇宫,你还未率兵进入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无双轻声道。

拓跋嗣笑笑,“是!我看见他的尸体,但不久后,他的尸体就被人偷走了。我是确知他已经死去了,但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却仍然以为他还活着。”

他仰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无双!我们的婚事解除吧!”

无双一怔,抬起头,见拓跋嗣认真地看着她,“为什么?”

拓跋嗣仍然在笑,但无双却觉得他看起来象是在哭,“他一直和我争夺你,他第一次死前,曾经要求你无论嫁谁也好,就是不要嫁给我。就算是满足他最后的心愿吧!以后,你无论嫁谁都好,就是不要嫁给我,好吗?”

无双心里一酸,她觉得自己近来很是脆弱,总是有想哭的冲动。但她毕竟是坚强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她想是否应该把拓跋绍最后的话告诉他呢?考虑再三,她还是决定做罢。就算是她为他做的最后的事情吧!

她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其实我也不会再嫁给谁,因为早在魏宫之时,我就答应过他,会做他的妻子。对一个死去的人做出的承诺,无论如何也应该遵守吧!”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拓跋嗣才勉强一笑,道:“珍重!”

无双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也一样!”

拓跋嗣扬起马鞭用力打了下去,马儿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向着东北方奔去。

无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青山翠谷,夕阳之下,知道又有一个人彻底地离开了她的生命。她仰起头,注视着蓝天白云,只觉得的拓跋绍并不曾真地离开,她想他会一直看顾着她,不会使她孤单吧!

想到这一点,无双便再次生出勇气,前途虽然未卜,但此地已经是秦国境内,长安便在不远的东南方。她扬起马鞭,大声道:“马儿,我们走吧!回长安去!”

那马似也听懂了她的话,折而向东南,一路绝尘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埃映着落日的余辉,如同桔红­色­的灰烬,飘扬于无双经过的路途之上。

第四节

一路无话,不一日,无双便到了奢延城外。她自离开奢延城后,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她不由想到楚衣,那个薄命的女子,自从她嫁给刘勃勃以后,便再也未听到过她的消息,也不知近况如何了。

忽见一队侍卫走了过来,分开路上的行人,侍卫之后是一辆金漆描花的马车。马车被四匹白蹄马拉着,车辕上坐着一个长相清丽的小寰。

那小寰甚是泼辣,大大的眼睛火辣辣地注视着路边的行人,见有人多看她两眼,她必然要瞪视回去,瞪得那人低下了头,她方才罢休。

马车经过无双身边时,只听车中有个女子的声音问了一句:“丽奴,还没进城吗?”

小寰回头答了一声:“就进城门了,夫人是觉得疲倦了吗?”

车中的女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不再回答。

虽然她只说了一句话,但无双却已经听出这分明就是楚衣的声音,她心里暗想,看楚衣的情形,似乎刘勃勃并不曾难为她。

她随着旅客进了城,仍然投宿在上一次的旅店之中。

她因不想让人认出她便是秦国公主,一直以轻纱遮面。想到上一次是与流火同在此处,现在却是孤身一人,所谓之物是人非,大抵如是!

她在旅店的角落中坐下,随便叫了两样小菜,却又全无胃口。勉强自己吃了两口,忽听邻桌的两名男子窃窃私语,“听说城主已经有半个月未曾议事了,好象是生了重病。”

另一人道:“我内弟在城主的府中做厨子,他说哪里是生了重病,根本就是被刘将军给软禁了起来。”

前面一人道:“刘将军不是城主的女婿吗?为何会将自己的岳父软禁起来?”

另一人道:“你知道什么,听说公主嫁给刘将军的时候已经不是完璧之身。而且更离谱的是,与公主有染的人居然是个妖怪。刘将军虽然亲手杀死了那个妖怪,却已经做了现成的王八。现在公主就要生产了,说不定是那个妖怪的儿子。要是我,这口恶气也咽不下去。”

前面一人道:“公主长得如此美丽,怎么会和一个妖怪有染?”

另一人怪笑了两声:“这你就不懂了,大凡妖怪,必然有比凡人强胜的地方,你若是不信,让你老婆试试就知道了。”

前面一人搡了那人一把,笑道:“要试也让你老婆去试,听说你日日吃鹿鞭补身,是不是应付不了你老婆。”

两人污言秽语地说了一会儿,大抵是不堪入耳之话。

无双也懒得去听,心中却暗暗替楚衣担心。如是两个闲汉所说的话是真的,只怕奢延城中的真正主人已经成为刘勃勃了。以刘勃勃的个­性­,楚衣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虽然高平公从属于姚秦管辖,但此地便如同一个地方藩国一样,秦国从不过多地­干­涉他们的内政,只要岁岁按时纳贡,谁是城主根本就无关紧要。

她见那两个人起身离开旅店,她连忙跟了出去。那两个人在路口分手,她远远地跟随在自称有亲戚在高平公府中做厨子的那人身后。

那人走了一会儿,转入一条小巷,进了一户人家,想必那里就是他的居处。

无双在巷口徘徊了一会儿,见一个­妇­人由那户人家中走了出来,手中挎着一个菜篮,想必就是那人的妻子,正要去市集买菜。

无双便故意急匆匆走过,在她身上一撞,随手将一支玉钗丢在地上。那­妇­人哎哟了一声,怒道:“你这人是怎么走路的?没看见有人走过来吗?”

她正在埋怨,忽然一眼瞥见那支玉钗,眼睛便不由一亮。

无双忙道:“对不起,我走得急了,没看见夫人。”

说罢便要离去,那­妇­人迟疑地看着地上的玉钗,心中大概犹豫不决是否应该告诉无双玉钗落在地上之事。

无双却垂下头,一眼见到地上的玉钗,捡起来道:“幸好没有摔碎,这可是和田的美玉。”

那­妇­人脸上现出一丝失望之­色­,讪讪地道:“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人,象这样的好玉,普通人怎么能认得出来。”

无双微笑道:“听夫人这样说,难道是出身富贵?”

­妇­人道:“我弟弟在城主的府上当差,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你这钗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玉石和手工都普普通通。公主戴的钗子才叫美呢,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听说就钗子上的一颗夜明珠也是价值连城的。”

无双道:“原来府上有人在城心府中高就,那可真不是一般人家了。象是您这样的夫人,定是见过许多奇珍异宝。”

­妇­人被无双一赞,更是神气活现,“那是自然,府中奉年过节,请人帮忙的时候,都会叫我进府,那气派,那场面,外面的人想都想不到。”

无双微微一笑道:“这支钗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和夫人一见如故,想要送给夫人做个见面礼,却又怕夫人嫌弃。”

­妇­人又惊又喜,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怎么使得,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怎么能收你这么重的礼?”

无双道:“说起来真是有些冒昧,其实是有一些事情想麻烦夫人。”

­妇­人道:“无功不受禄,你若是没有事情求我,我也真不好意思收你的玉钗。”

无双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若是旁的人办起来,自然是千难万难,再怎么样也办不到的。但若是夫人愿意帮忙,那便是小事一件,不费吹灰之力。”

­妇­人听得心花怒放,忙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若是能帮忙我,我又岂会不帮?”

无双道:“其实是这样,”她脸上故意现出羞赧之­色­,“府中的附马爷你定是知道的。”

­妇­人道:“刘将军谁会不知,我还曾经给他奉过茶呢!”

无双半垂下头,“以前刘将军出去游历,不巧遇到了我,承蒙刘将军看得起,让我侍奉了他一晚上。”

­妇­人吃一惊,立刻对无双括目相看,“这样说来,您岂非是附马爷的外室?”

无双道:“哪里称得上外室,只是刘将军娶了公主以后,我就一直无缘再见他一面。我想请夫人帮忙,让我进府做个厨房里的粗使丫头,只要我能再见到刘将军一面,就算是死也值了。”

­妇­人呆了呆,心道这可不是小事,但她刚才话说得太满,现在想要拒绝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她看着无双手中的玉钗,晶莹剔透,生平仅见,心中也颇生出贪念。

无双见她脸上神­色­数变,知道她犹豫不决,她道:“夫人请想一想,城中人都盛传附马与公主不合,只怕此言非虚。若是附马见了我,念及旧情,还愿意收我做个妾室,将来我穿金戴银,又怎么会忘了夫人的好处。”

那­妇­人心中立刻便愿意了,心想,虽然是有些冒险,但这可是送上门的富贵,难道还往外推吗?何况不过是请一个粗使的丫头,若真地东窗事发,只推个­干­净,谁又能奈何得了她。

她道:“那你可要记住,将来你得了什么好处,千万不要忘记我。我姓张,人人都叫我张三婶,你可千万记住了。”

无双道:“我怎么会忘记,张三婶,若是能送我入府,便是我的再世父母。”

张三婶得意洋洋道:“刚才你说得还真是不错,这事若是旁人是千难万难,但我弟弟可不一般人,府中厨房的事务都是他管,若说请一个粗使丫头,也不在话下。”

无双便又千恩万谢地奉承了她半晌,直说得张三婶几乎飘浮在半空之中,忙不迭得带着无双向着城主府邸后门而去。

这张三婶果然与府中的下人很熟,和门子嘻嘻哈哈地说笑了几句,请他进去找她的兄弟出来。过了片刻,一个管事打扮的人踱着方步走出门外。

张三婶立刻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半晌,那人本来一直摇头,接下来似乎被张三婶说服了,让无双把面纱拉起来看了看她的容貌。他似也觉得如同无双这样的美女,若是进了府,只怕真会攀上高枝。

他便低声道:“带你进府是没问题的,但若是真出了什么纰漏,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们供出来。”

无双低声道:“奴家理会的。再说您老人家只说是找了一个粗使丫头就是了,又岂会连累您。”

那人点了点头,觉得无双所说也颇有些道理,他道:“我名叫张四旺,以后你若是真被附马爷看中了,可别忘了我的好处。”

无双笑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您就是我的大恩人。”

张四旺便引领着无双进了府门,一路说了一些规矩,又带着无双换了一身青衣,安排她在一间空着的小厢房住下来。

城主府邸中的奴仆何止千千万万,张四旺吩咐了厨房,说是新找了一个粗使丫头,众人也不以为异。

第五节

无双再一次在高平公府住了下来,上一次她是楚衣的好友,高高在上的公主,这一次她不过是一个任人奴役的丫头。

但她却已经习惯了一切。她如同一个勤劳纯朴的农家女孩一般,包揽了厨房中的一切杂务,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

她永远低垂着头,头发也总是尽量遮住面颊,但即便是如此,她仍然无法完全掩饰自己的美丽。每当她在工作的时候,总会有几个年青的男仆想要借帮忙的机会与她搭讪。

无双却永远沉默不语,她在等待一个机会,再见到楚衣的机会,她相信楚衣必然也是身不由己,被刘勃勃­操­控于股掌之间。

她知道不能心急,只能隐忍待发,寻找一个万全的时机。

她总觉得不能放任楚衣不管,也许是因为九月与流火之间的关系吧!虽然他们并非是亲兄弟,但九月到底一直将流火视为长兄。

或者也是受了拓跋嗣与拓跋绍的刺激,她更加觉得需要照顾九月的遗孀。在她的心里,楚衣并非是刘勃勃的妻子,她一直认为楚衣真正的夫君应该是九月,她相信在楚衣的心中,也一定是有同样的想法。

终于有一日,小寰丽奴趾高气昂地进了厨房,挑剔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后,大声道:“公主想吃冰镇酸梅汤,你们快点做好了送过去。”

厨子们连忙依丽奴所言,­精­心泡制了酸梅汤,虽然已经是夏日,但城主府内的冰窖之中却藏有从远山上运来的寒冰。

厨子捧过冰镇好的酸梅汤交到无双的手中,小声叮嘱,“跟着丽姐送到公主房中,千万要小心,不要出什么差错。”

丽奴不客气地打量着无双:“我为何没见过你?”

无双轻声道:“奴婢是新进的粗使丫头。”

丽奴怀疑的眼光在无双的脸上转了半晌,才道:“你可要仔细着点,若是得罪了公主,谁都保不了你。”

无双低声回答:“是!”

心里却颇为疑惑,楚衣是极温柔的女孩子,一向待人甚宽,为何厨子和小寰都这样叮嘱她?

她端着酸梅汤跟在丽奴的身后,送到楚衣房外。楚衣仍然住在原来的闺房,成亲之后居然也没有更换住处。

丽奴轻轻叩了叩房门,低声道:“公主酸梅汤来了。”

门内传来楚衣略显不耐的声音:“为何这半晌才送来?”

丽奴推开房门,陪着笑道:“厨子们新作的,又用冰镇好才敢送来。”

楚衣冷哼了一声,“送进来吧!”

丽奴对着无双使了个眼­色­,无双便端着托盘进了房门,她此时才终于又一次见到楚衣。

楚衣似更加苍白消瘦了。

无双看见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许是她太过于瘦弱,腹部便显得有些出乎意料地大。无双对于生产全无经验,但她猜想,楚衣大概是要生了吧!

从时日上计算,这个孩子到底应该是九月的还是刘勃勃的?

她一时有些失神,呆呆地看着楚衣,却忘记把酸梅汤送过去。

楚衣皱起眉,抬头看了无双一眼。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房门大开,室内的光线极好。无双抬头看着楚衣,因而楚衣必然也将无双的容貌一目了然。但奇怪的是,她明明看见了无双,却象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淡淡地问:“你是谁?”

丽奴陪着笑脸道:“这是新来的丫头,没见过世面,公主千万不要生气。”

楚衣却发了脾气,衣袂一甩,将无双捧着的酸梅汤打翻,怒道:“为何叫一个不懂规矩的丫头来,你是否想气死我?”

泼溅出来的酸梅汤全都撒在无双身上,丽奴连忙拉着无双向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是奴婢的错。”

说罢用手指戳着无双的额头道:“刚才就叫你小心一点,你还是把公主惹恼了。看你长着一幅聪明相,却原来是一个笨丫头。”

无双连忙陪着笑脸,低声道:“对不起,丽姐姐饶了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心里却暗暗疑惑,楚衣故意装做不认识她,想必她是在刻意隐瞒丽奴,莫非这个丽奴是刘勃勃派在楚衣身边的眼线?

她回到厨房仍然做着日常的工作,脸上绝无半点异样。她知道楚衣既然看见了她,就一定会寻找时机,摆脱丽奴的监视后再与她见面。

这种宫廷斗争式的­阴­谋诡计,她自幼便熟知了,并且徜徉于其中,游刃有余。

又过了数日,又见那丽奴沉着脸进了厨房,她好似刚受了楚衣的气,脸上神­色­极是不快。她对厨子道:“公主要吃五花小羊肚,叫你们仔细着弄,一定要烧得烂烂的。”

她心中不忿,一ρi股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地想着心事。那厨子连忙过来巴结,先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让她享用。

无双见她一时之间没有离开的意思,但悄无声息地离开厨房,一路避着人向楚衣的居处行去。

才走到楚衣的闺房之外,见一个青衣小寰紧张地四处张望。那小寰一见无双走来,连忙推开房门道:“公主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无双走进闺房,只见楚衣枯坐在桌前,心中握着一卷书,她大腹便便,却脸­色­苍白,对于一个孕­妇­来说,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楚衣见无双进来,脸上的神­色­很是冷淡,“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无双心里暗叹,她知楚衣因为九月的事情,对自己多少有些怨恨。她拉住楚衣的手,“我听说高平公被软禁了起来,十分担心你的处境,所以才设法进府来见你一面。”

楚衣冷笑:“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刘勃勃的妻子,难道他还会杀死我不成?”

无双看着楚衣的腹部,有些为难地道:“这个孩子,真地是刘勃勃的骨­肉­吗?”

楚衣身体轻轻一震,抗声道:“不是刘勃勃的骨­肉­,还会是谁的骨­肉­?”

无双摇了摇头:“若真是刘勃勃的骨­肉­我也便没什么担心的,只是若这孩子是九月的骨­肉­,难道你不担心刘勃勃会对他不利吗?”

楚衣呆了呆,低声道:“可是他答应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无双心里立刻明了,这个孩子显然是九月的遗腹子。她道:“以刘勃勃的为人,你真地相信这个孩子可以平安的长大吗?他现在不对付这个孩子,也许是因为还有所顾及,但若高平公有什么意外,奢延城便全是他的天下,到那个时候,他还怕什么呢?”

楚衣却并没有被无双的话吓倒,她真与以前那个单纯的少女不同了,“就算奢延城都成了他的天下,我也不怕,我能保护自己。”

无双皱眉道:“你该如何保护自己?你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连高平公都被他软禁了,而你自己的处境不也是同样的困难吗?我相信丽奴必是她派到你身边的­奸­细,否则那一日你为何不敢与我相认?”

楚衣点头道:“不错,丽奴确是刘勃勃的人,不过她也并非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女孩子。”她的目光轻轻一转,落在面前的一个小小的鱼缸之上。

那鱼缸是琉璃所制,通体透明,缸底铺着一层薄薄的细沙,沙上还放了两只小小的珊瑚,几片海草。这些东西在海边地方是很普通的,但奢延城远在内陆,那几片活着的海草就已经是极难得之物。

缸中养着一条奇怪的小鱼,说是鱼却又有些不象鱼。长着四只小小的脚爪,全身都是黑­色­的,后背靠近头部的地方还生着一个小小圆孔,圆孔之中时而有水流喷出来。那鱼身上长满细小的鳞片,悠闲自得地在缸中游玩。

楚衣的目光一落在鱼身上,便又多了一丝信心,她重复了一句:“我能保护自己。”

无双心里暗暗好奇,这鱼虽然长得奇特,但不过是一条小鱼罢了。楚衣这样看着它,明明就是把希望寄托在这条鱼的身上,一条如此小的鱼,难道还具有神通不成?

她因经历了许多事情,知这世间常有出人意表之事。她道:“就算你可以保护自己,但高平公被他囚禁,又该如何是好?”

楚衣叹了口气,“府中的侍卫都已经换成了刘勃勃的人,现在我根本就无法接近父亲,连我身边的侍女也只剩下青玉是能相信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无双也不由叹了口气,心里暗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楚衣呢?

忽见楚衣瞥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当然还有办法。”

无双一怔,只觉得楚衣的神­色­诡秘,就象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楚衣道:“你可知道刘勃勃一直心系于你。”

无双勉强笑道:“他为人贪婪,娶了你还不够,大概还妄想成为秦国的驸马。”

楚衣微微一笑:“正是如此,他不仅贪图你的美­色­,更贪图秦国驸马这个高高在上的身份。若是用你去交换,他大概会放了我的父亲。”

无双不由倒退了一步,只觉楚衣如此陌生,竟象是完全不曾认识过她一样。

房门忽然又被打开了,刘勃勃站在门外,脸上神­色­得意非常:“不错,若是能够成为秦国的驸马,我又怎么还会在乎一个高平公。”

无双皱眉道:“你出卖我?”

楚衣淡然一笑:“这也怪不得我,人为了自己活命,牺牲别人也是在所难免。”

无双轻轻叹了口气,楚衣本是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竟然会变得如此狠毒。但她却也不怪楚衣,一向以来她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楚衣如今的作法,无非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她也不惊慌,反而微微一笑道:“刘将军,许久不见了,你一向可好。”

刘勃勃深深一鞠,“托公主的洪福,刘某无病无痛,而且官运亨通,前途更是无量。”

无双道:“那真是可喜可贺。”

两人笑脸相对,如同是多年的好友。刘勃勃道:“贱内无礼,唐突行事,只望公主不要见怪。”

无双微微一笑:“楚衣是我的好姐妹,我又怎么会怪她。只是刘将军已经与楚衣成亲,先入为大,难道刘将军是想让我做妾不成?”

刘勃勃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么可以屈居于人下?只要公主愿意嫁我为妻,公主当然是正妻,楚衣绝不会有任何不满。”

无双不由看了楚衣一眼,见楚衣神­色­漠然,似乎他们谈论的事情与她全不相­干­。她心里暗叹,若是九月知道楚衣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心里会多么难过。

她道:“那倒也不必,只要我和楚衣不分大小,平起平坐就是了。”她似乎对于名份之事很是介意,又道:“但我身为秦国公主,既然要下嫁于你,总是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否则也与我的身份不和。”

刘勃勃喜道:“那是当然,我必然倾尽全城之力迎娶公主,亲事一定会办得风风光光,绝不会比魏国的迎亲礼仪差了分毫。只是未成亲以前,还要请公主移驾上林苑,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

无双知道刘勃勃怕她逃走,必然会严密地看管她。她道:“那是当然,不过我希望驸马在与我成亲之前,让楚衣见高平公一面。”

刘勃勃面有难­色­:“这本也没什么难的,只是高平公沉疴在身,我之所以不让楚衣见他,实在也是为了高平公着想。大夫说过,高平公的病情最宜静养,若是有人打扰,只会令他病情加重。”

无双知道他不会轻易让楚衣见到高平公,她也不再勉强,只道:“只望刘将军能够如你所言,将亲事办得隆重得体,而且我希望全城的百姓都能够前来观礼。”

她这样做,也无非是想多拖一些时日,只要有时间,就还有希望。现在的她,对于自己的贞洁更加混不在意。女子的贞­操­也许本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但经历过这许多的劫难,所谓之贞洁,又算得了什么。

她记得她曾对拓跋嗣许下的承诺,终她一生,都不会再嫁人为妻。这个承诺她是一定会遵守的,在过去的十几年时光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谎话,而许下诺言在许多时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她从来不曾认为她必须得对自己说过的话付责任,但这一次,她却是真地下定决心,她不会再与任何人成亲,她这一生都将是拓跋绍的妻子。虽然他已经死去,虽然他们从未真正成亲。

第六节

上林苑与楚衣的居所,不过是一墙之隔。墙是缕花的矮墙,一只斜伸过来的杏花,正开得热闹。

从缕花的空隙之间可以窥见隔壁庭院的一举一动。

楚衣几乎是绝足不出的,每日只有丽奴出出入入而已。她时而可以看见名叫青玉的小寰躲躲闪闪地从花丛间走过,身后必然跟随着一个留着三绺长须的老者。

从那老者背着药箱判断,他应该是一件医生。

无双想,楚衣是想生了吧!在这个时候产子未必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但孩子要来到人世,却又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在以后的几日之内老者频频出现,甚至一日会有三四次进入楚衣的闺房。夜阑人静之时,偶尔能听见隔院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似乎楚衣正在忍受着极可怕的痛楚。

这使无双心里有些不安,她想到人们的传言,人与妖结合,生下的会是什么呢?是人还是妖?或者是不人不妖的怪物?

她被限制了自由出入庭院的权力,每天只能在上林苑内活动而已。虽然如此,无双亦没有完全灭绝希望。她每天都在留意着隔壁庭院的一举一动,寻找着可能出现的机会。

然而婚期却一日近似一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妇­人将各种婚礼所需的用品承送到无双的面前,请示她的意见。

无双百般挑剔,每一样东西都至少要换个四五次,才总算勉勉强强地同意。但即便是如此,婚礼所需的物品仍然一件一件地置办了起来。

直到婚礼的前一个晚上,事情仍然全无进展。一切似乎都僵持着,每一个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人皆在寻觅一个机会。

但机会却一直未来,似故意要撩拨得人心慌意乱,才会忽然出现在眼前。

满月之夜,必是夜­色­如水。星因月明,而光彩不在。楚衣的呻吟声自入夜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响个不停,使隔院无双的心也一直纠在半空中。

风吹着庭院中的树影摇曳不定,无双的心就乍惊乍定,楚衣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否要生了?

月正中宵,她仍然站在庭院之中,不敢离去。忽见青玉急匆匆地自楚衣房内走了出来,满脸惊惶之­色­,但她才打庭院的大门,就被门前的侍卫拦了回来。

青玉苦苦哀求,想要出去,但那侍卫就是不从,想必侍卫也是刘勃勃的手下,因而十分严苛。

青玉退回院中,自己在花丛里站了一会儿,又流了会儿眼泪。抬起头,吸了口气,似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但心里的惊惶却仍然从她尚未成熟的面颊上显露无疑。

无双轻声叫她:“青玉!青玉!”

青玉转过头,看见矮墙之后的无双,她迟疑了一下,但此时她太惊惶了,虽然楚衣出卖了无双,但她却也知道无双曾经是楚衣的朋友。她走到矮墙旁边,问道:“公主还没有就寝吗?”

无双摇了摇头,微笑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楚衣出事了?”

她的微笑平静而从容,自然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青玉本还是一个小孩子,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此时只觉得无双的笑容便如同神仙一般,使她凭空生出了勇气。她不由自主道:“公主流了很多血,我怕公主要死了。”

无双心里虽然暗暗吃惊,但脸上却仍然从容不迫,她道:“公主只是要生小孩子,生小孩子的女人都会流很多血,你不要怕,我会帮忙你。”

青玉大喜过望,但看了看横在她们面前的围墙道:“可是公主在墙那边,怎么帮我?”

无双顽皮地一笑:“你从来不爬墙吗?这墙这么矮,上面又有许多缕花,很容易就可以爬过去的。”

她说罢,手足并用,真地爬上墙来。

青玉吃惊地看着无双,她再怎么样也想不到,堂堂的秦国公主居然也会做出爬墙这种勾当。无双三下两下爬过围墙,这一段时间,她一直颠沛在外,屡历险境,象爬一个矮墙这种事情,自然已经不在话下。

爬过围墙,她率先进了楚衣的房间,只见楚衣倒在床上,身下全是鲜血。

无双强自镇定,回头对青玉道:“你去烧一些热水来。”

她其实对于女人生产这种事情也是一窍不通,但想准备热水总不会有错吧!而楚衣流了这么多的血,也不知是否是正常的。

楚衣脸­色­蜡黄,嘴­唇­已经完全失去血­色­,虽然如此,她却仍然没有昏过去,想必她是怕万一自己失去了知觉,孩子就无法生出来了。

她蓦然看见无双,有气无力地道:“为何没有去请大夫?”

无双走过来握住楚衣的手道:“守门的侍卫不让青玉离开,我想是刘勃勃下过命令,在夜晚的时候不许你与任何外人接触。但你不要怕,生孩子虽然很可怕,可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你只要依着我说的去做,就一定能够平安地把孩子生出来。”

楚衣疑惑地看着无双:“你知道如何接生?”

无双微微一笑:“我是在宫中长大的,见过许多这种事情,这很平常,只要你有信心,能忍得住疼痛,就一定能把孩子生下来。”

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宫中时而会有宫人私下产子的事情发生,但她身为公主,就算是知道了有这种事情,也不过是事后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又岂会亲身经历。但她知道此时楚衣一定害怕到了极点,如果她不给她勇气,她只怕会支撑不住。

楚衣果然稍微放下了些心,但剧烈的疼痛又使她不由地呻吟出来。

无双把她的裙子掀起来,鼓励她道:“你要用力,深呼吸,然后用力,这并不很难,但要用出全身的力气。”

然而楚衣流血不止的情形却让她心里更加忧虑,这真地是正常的吗?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少血,如果一直这样流血下去,楚衣会否因为失血而死去?

虽然如此,她的脸上却仍然镇定如初,她道:“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担心,一定能把孩子生出来。”

也许是无双的镇定影响了楚衣,她逐渐按照无双所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无双亦帮助她压挤着腹部,她虽然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但无论对错,到了这个时候也都得试一试了。

两个人折腾了一个更次,那个婴儿终于从楚衣的身体里脱离出来。

无双亦是满头大汗,只觉得自己已经累得虚脱了。青玉将热水送了进来,无双用白布轻轻擦拭着婴儿。是个男婴,还看不出来是否英俊,但却如同他的父亲一样长着一双淡黄|­色­的眼睛。

那孩子很是奇异,不过是才出生的婴儿,却一声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无双。

楚衣挣扎着半坐起身,问道:“是正常的孩子吗?”原来她的心里了也怕自己会生出一个怪物。

无双将婴儿放到她的手中,“是正常的孩子,而且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象他的父亲一样。”

楚衣松了口气,苍白如死的脸上现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九月,我们的孩子出世了,虽然你已经死去,但你的生命会因为这孩子而在世间延续,千秋万代,一直流传下去。

才出生的婴儿就很是活络,那孩子伸出手,在楚衣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到底是妖怪的孩子,与普通人类的孩子是不同的。

楚衣微笑着将脸贴在孩子的脸旁,几个月所受的折磨,在此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她的生命一直因为这孩子而存在,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努力地活下去,她一直苦苦等待,无非就是这一天的到来。

她感觉到鲜血仍然从体内流出来,但床上的被褥早已经被血染红,因而无双也全没有注意到楚衣的血并没有止住。

楚衣知道她的生命也已经走到尽头,只是这个孩子,以后孤苦零丁,该如何是好?她心里一酸,泪水便泉涌而出。

无双见她流泪,以为她是想到了九月,便安慰她道:“不要哭了,这孩子是你和九月的骨­肉­,以后他长大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儿,他定能杀了刘勃勃替父报仇。”

楚衣却忽然跪倒在无双的面前,无双一惊,猛然发现楚衣本来蜡黄的脸上正在泛上一层黑气。她虽然不通医术,但一见这黑气也知道这只怕就是死气了。

她心里也是一酸,难道楚衣要死了吗?

楚衣道:“无双,我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救这孩子一命。”

无双想要拉起楚衣,但楚衣却固执地跪在地上不愿起身。无双便也跪了下来,两个女子依偎在一起,默默流着眼泪。楚衣道:“我出卖了你,你是否还怪我?”

无双摇了摇头:“我从未怪你,我知道你也是被迫无奈。”

楚衣道:“刘勃勃在父亲的饮食里下了毒药,父亲现在如同活死人一样躺着,虽然没死,却已经全无知觉。我苟且偷生,活到现在,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无双点头:“我知道。”

楚衣道:“现在孩子生出来了,看来也是我和九月团聚的时候了。”

无双心里酸楚,只得宽慰楚衣道:“你别乱想,你一定能度过这个难关的。生过孩子的人总是比较虚弱,到了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就会好很多。”

楚衣微微一笑:“你不必再安慰我,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只怕看不见明天的日出了。”

无双知道楚衣所说非虚,她只觉得靠在自己身上的楚衣的身体虚无飘渺如同一个幻影,当阳光一出现时,这个影子就会消失。她不由在心中想到,为何身边的人们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喜欢的或者是不喜欢的,曾经是仇人的或者曾经是朋友的,到最后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活在世上的人们,难道都不过是红尘中的过客罢了?谁也无法与谁长相厮守,分离是必然的结局,任何妄想相聚的努力到最后都会成为泡影,就那样轻易地破碎,然后飘散,不留下一点痕迹。

“我死了以后,这个孩子就拜托你了,无论如何请你带他离开这里。刘勃勃不会放过这个孩子,这孩子是他的一个耻辱,他一定会杀死他。”

楚衣伸出手指了指桌上的鱼缸,“那缸里的鱼名叫螭吻,是一个东方来的客人送给我的。他说这鱼是一条神鱼,有不可思议的能力,你带着那条鱼离开这里,把我的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让他可以平安的长大。不要和他提父母的死因,我不想让孩子从小就在仇恨中长大。一个正常的孩子是应该在爱与快乐中成长起来。”

无双不由地生出惭愧之意,想不到楚衣居然不想报仇,看来是她太低估楚衣了。她道:“你放心吧!就算我死,我也会保住这孩子的生命。”

楚衣点了点头,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我相信你,只要你答应的事情,你就一定能够做得到。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定是这样。”

她低下头深深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婴儿将一只手伸到嘴里努力地吸吮着,楚衣想到孩子连一次母亲的­奶­水也吃不到,泪水便又涌了出来。她只觉得身下不停涌出的鲜血似乎开始停歇了下来,她的心便冷了,血慢慢地流尽了吧!

无双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孩子叫什么名字?

楚衣迟疑着,她忽然想到九月,不由漫声吟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她心中便有了计较,“就叫他载阳吧!”

载阳!载阳!无双道:“这是个好名字,春日载阳,我想他一定会一生快乐,长命百岁!”

她接过婴儿,低头笑道:“载阳载阳,你知不知道你有名字,你的名字叫载阳。”

那婴儿似乎听懂了一般,居然也张开无牙的小嘴嘻嘻哈哈地笑了。无双更喜道:“你现在就这么可爱,长大了一定更讨人喜欢,不知道会迷死多少小姑娘。”

她这样笑说着,回头望向楚衣道:“你儿子将来一定会是个万人迷,你说对不对?”

却见楚衣静静地坐着,并不回答。无双心里一冷,她伸出一只手探了探楚衣的鼻息,触手之处一片冰冷,原来在刚才的瞬间,楚衣已经停止了呼吸。

无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楚衣仍然大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目光似已经穿透了墙壁落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泪水悄无声息地涌出无双的眼眶,她轻轻地抚上楚衣的双眼低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能够做到。我会竭尽所能让载阳活下去,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会保住他的命。”

楚衣的双眼闭上的时候,载阳也终于号嚎大哭,似乎他亦有知,在哀悼母亲的逝去。

无双毅然站起身,无论多么艰难,她都会带着这孩子离开。许下的承诺就一定要办到,她似觉她已经与以前不同,她本来是如此工于心计,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然而此时,相对于她决定用生命来遵守的诺言来说,以往的各种­阴­谋诡计于此之时不过是一些故弄玄虚欺骗孩子的伎俩罢了。

她开始明白一种道德,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慈悲。在这种道德和慈悲的面前,世间的一切原来都是如此可以轻视,却又是如此不可轻视的。

她低声对载阳说:“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可是为了能够活下去,你一定要停止哭泣。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为了你死去的母亲和父亲,你一定要活下去。所以不要再哭,无论多么悲伤都不可以再哭一声。”

小小的婴儿居然听懂了她的话,哭声慢慢地止住了,婴儿睁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双。也许因为是妖怪的儿子,自出生之时起,他就是有知觉的。他只觉眼前的这个女子定是仙子下凡,来拯救他的。他亦如同他刚刚死去的母亲一样相信这个女子,他知道她必然能够带他离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想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慈悲的光辉,他因这光辉而感觉到勇敢和力量,他相信他会活下去,他相信这个女子会将黑暗变成光明。

他看见窗纱正在泛白,是新的一天到了。

第七节

无双用楚衣的旧衣将载阳包裹了起来,时间越来越是紧迫,天亮了以后,楚衣已死的事情,便无法再瞒人了。

该如何将载阳带离高平公府邸在此时几乎成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无双看了看青玉,见青玉呆呆地坐在地上,脸­色­痴傻,大概是被吓坏了。

她叹了口气,推了推青玉问道:“你还好吗?”

青玉蓦然一惊,茫然地看了无双一眼,嗫嚅着道:“公主死了吗?”

无双点了点头:“楚衣死了,但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的儿子活下去。”

青玉皱了皱鼻子,似乎想要哭泣,无双却立刻阻止了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楚衣生前说过你是她可以相信的人,我能相信你吗?”

青玉呆了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无双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是她不了解的,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因为从小在府中长大,楚衣便是她的天,她并不能真正确知周围形势到底在进行着怎么样的改变,但她想,公主的儿子就是小主人,就算是牺牲的­性­命也要保住他。

她便依从着无双的指示,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又将床上浸血的床单全部换成­干­净的,所有有血的床单都被藏在衣柜之中。然后两个女子合力将楚衣放回到床上去,用被子将她全身盖起来。经过这样一夜,两人本已经筋疲力尽,但却仍然咬力布置好了一切。

载阳很乖,似乎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独自躺在桌上看着两个女子做着这一切,居然一声也未哭泣。

无双道:“我必须得回到隔壁院落去,你把小主人藏好,千万不要让人看见。今天是我的大婚之日,过一会儿府中一定会很忙碌,不太会有人注意你。你一定要找准机会,趁大家都在忙着婚礼的时候带着小主人离开。”

她看了看桌上的那条小鱼,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却仍然将那鱼缸用布包起来,系在载阳的身上,“出了府以后不可停留,一路向长安逃去。到了长安后,你去逍遥园找一个叫鸠摩罗什的人,他是我的师傅,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他,他一定会安排好小主人以后的生活。”

她说一句,青玉便点了下头,等她全部都说完了,青玉才可怜兮兮地问:“公主要嫁给驸马爷吗?”

无双微微一笑:“我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自己能够应付。”

青玉却哭丧着脸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出过府门,也不知道长安在什么地方。”

无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很害怕,我第一次出宫的时候也很害怕。不过外面的人并非都是坏人,也有许多好人。只要鼓起勇气,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应付。”

青玉勉勉强强地点点头,只觉得前途如此渺茫,实在是可怕已极。她仍然有些不甘心,问道:“公主自己不逃吗?”

无双笑了笑:“我也很想逃,但如果我逃走了,你们就更加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只有我和他成亲,才能够为你们制造一点点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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