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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颜清道:“你想用水来破坏结界?”

无双点了点头。

“那我们立刻去取水。”颜清站起身便要走。

无双笑道:“你先等一下,听我说完。”

颜清停下脚步,“那你快说啊!”她因知无双颇多智计,正是身为人类与半神不同之处。半神及神族因为身有灵力的关系,反而不太喜欢使用计谋,若是能力可以做到的,便做了,若是超出自己的能力,便会放弃。

无双道:“一点点水只怕对修罗之火不会有太大的用处,我想至少要引一条河过来。”

颜清皱眉道:“引一条河?”

无双笑道:“正是。”

颜清道:“那岂非要大费周章。”

无双叹道:“此地已经是姚秦界内,我可以使官府听我调动,征招民夫开凿一条运河到这里。但这件事情,却是劳民伤财,而且费时良久,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计策。”

颜清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无双道:“如果黄河水神冯夷在这里,也可以请他帮助,但他偏偏又留在了月宫。”

颜清道:“除了水神之外,还有谁能够自由控制水?”她一语说完,忽然注视着无双不说话。

无双叹道:“我可不行。如果是璎珞,她一定可以自由控制水,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根本就不会使用灵力。”

颜清道:“我知道你的灵力时灵时不灵,但上一次你击伤了我,身上真地有很可怕的灵力。你努力试试。”

无双苦笑道:“上一次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用出灵力的,你叫我努力,我该怎么努力都不知道。”

颜清柳眉倒竖,“还有一个办法,也许你非得要生死关头才能使出灵力,不如让我来杀你,也许杀你的时候,你就能用出灵力了。”

无双哭笑不得:“现在你的脑子又那么好使,这算什么办法?”

颜清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之都得试一试。”

她一言说罢,居然真地向着无双一掌击去。无双大惊,转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叫道:“你疯了?居然想出这样的馊主意。万一我使不出灵力,不是被你打死了吗?”

颜清紧追不舍,“你不要跑,你一定能使出灵力,让我打你试试。”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无双又是气又是笑:“你别再追我,你再勉强我也没用,我使不出就是使不出。”

忽听一个老婆婆的声音­阴­森森地响起来:“这么一点事情,也会难倒你吗?”

两人一惊,都停了下来。只见一个白衣白发的老婆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们旁边。

那老婆婆满脸都是皱纹,也不知有多大年纪了,佝偻着后背,手上拿着一只拐杖。不说话时,便不停地咳嗽喘气。

无双道:“老婆婆,你在和我说话吗?”

那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到无双面前,仔细地审视着她的脸,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真地长得一模一样。”

无双笑道:“老婆婆是说我和璎珞长得一模一样吗?老婆婆也认识璎珞?”

老­妇­长叹一声:“你真地是少主转世吗?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少主的脾­性­和你一点也不象。”

无双笑道:“我早知道了,人人都说我又罗索又多管闲事,虽然长得和璎珞一个样子,却一点也不象她。其实我就是我,璎珞就是璎珞,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混做一谈?”

老­妇­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你身上有少主的灵魂,虽然你觉得你就是你,少主就是少主,但你和少主还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无双皱眉道:“灵魂这种东西太深奥了,我自己都感觉不出来在身上的哪个地方。总之,我没有她的一切记忆,我就是我,与她没有关系。”

老­妇­冷笑一声:“你可知道你的灵力为何时灵时不灵?”

无双道:“为何?”

老­妇­道:“因为少主的元神未灭,灵力仍然保留在她的元神里,所以你的灵力只有在生死关头,才会忽然救你一命,因为你的灵魂是少主的灵魂,少主的元神不能让你死去。”

无双苦笑:“那么她的元神现在何方?”

老­妇­道:“仍然在无欲城中。”

无双道:“那么你说我身上只有灵魂,她的元神还在无欲城中,到底灵魂和元神又有什么区别?”

老­妇­道:“灵魂就是灵魂,元神就是元神,自然有区别的。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无双道:“可是你不说,我更不会明白。”

老­妇­皱眉道:“你还真地很罗索,这么简单的问题,只要修炼过道法就知道。听说你的师傅是圣僧鸠摩罗什,他难道没有教你吗?”

无双笑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和尚,除了教我念经外,就没有教我别的了。哪里象你们半神,动不动就在天上飞。”

老­妇­哼了一声:“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圣僧的佛法高超,远胜我辈十倍,只怕是你过于顽劣,没有学习到高深的佛法。”

两人居然你一言我一语,谈个不休。

颜清皱眉道:“老婆婆,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你是不是能够打开这个结界?”

那老­妇­道:“你们就叫我玳瑁婆婆吧!璎珞少主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一转眼都已经一百年了。”

无双道:“您老人家都一百零七岁了,真是了不起。”不过想到最近遇到的人,个个都年事已高,连流火也一百二十岁了,冯夷和玉蟾更不知几千岁了,这一百零七岁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颜清道:“婆婆是否真地能够打开这个结界。”

玳瑁婆婆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小的水晶龙,“八部众的结界,本是很难破解,但亦并非无迹可寻。象是你们罗刹族,多年来,因为不服佛陀只是将制作结界的方法传给夜叉族人,便一直潜心研究,希望可以找到制作结界的方法。但结果,虽然仍然不知如何制作结界,却意外地学会了破除风之结界的方法。因而罗刹族便成了夜叉结界的唯一敌人。”

无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世上水火相克,想必罗刹族的结界,也只有那迦族可以破解。”

玳瑁冷笑道:“说起来容易,但真地想要破解结界,岂是那么轻易的事情。本来除了少主之外,再也没有人有这种能力,幸好这个结界自身就有问题,并非是单纯的罗刹族结界。而我又刚好得到这件宝物,否则我亦无法打开这个结界。”

颜清喜道:“那就请婆婆快点试试吧!”

玳瑁道:“我与你们萍水相逢,为何要帮助你们?”

颜清一怔,“婆婆若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以后颜清做牛做马,也会感谢婆婆。”

玳瑁冷笑道:“你做牛做马,我根本就不希罕。”她伸出手指了一下无双,“我却要她答应我一件事情。”

无双奇道:“我?什么事情?”心道玳瑁不要颜清报答,却要她答应一件事情,难道有什么事是半神做不到,她可以做到的吗?

玳瑁道:“我要你跟我到无欲城去。”

无双道:“为何要去那里?”

玳瑁道:“我只要你去见一见璎珞姐姐。”

无双怔了怔:“璎珞不是已经死了吗?”

玳瑁道:“不错。”

无双道:“那你为何还要我去见她?”

玳瑁道:“我只问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无双心念电转,这个名叫玳瑁的老太婆,难道就是璎珞临死前的那个小女孩?

颜清忙道:“她一定会去,她要去找摩合罗,怎么可能不去?”

无双苦笑,此时就算是让颜清立刻杀了她,相信她也会马上答应。

她道:“就算我想拒绝,恐怕也无济于事。”

玳瑁冷笑道:“我是那迦族人,做事情光明磊落,就算是要勉强你,亦要你先同意。”

无双笑道:“若是我不同意,难道你不会强迫我去吗?”

玳瑁道:“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一样会强迫你。但如果你能同意,那是最好。”

无双笑道:“好吧!那我就同意前去,也免得你心中不安。”

玳瑁道:“你既然已经同意,那么如果事后你再反悔,我就算强迫你去,错也在你不在我。”

无双笑道:“你放心吧!我说话一向算数,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前去。”只是不知进入修罗结界后,是否还能活着出来。

玳瑁双手合什,轻诵咒语:南谟三曼多缚曰罗赧憾!

她手中所持的水晶龙忽然腾身于空中,身形也变得极大,张开口,一道大水向着谷中喷去。

那水一落到谷中,似与结界相交,向着四面激­射­而出。

龙中的水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水势不减,而结界也被水势引发,现出一道红­色­的边缘。

水势似与火焰结界苦苦相持,各不相让。

无双道:“这样相持下去,山谷中会不会变成一片汪洋?”

玳瑁道:“不会,这水并非是真正的水,只是真龙之水的­精­华,落在地上就没有了。就如同修罗结界的火并非真正的火。而是火之­精­华,靠阿修罗的灵力来维持,并不需要点燃物品。”

水火相持不下,显然势均力敌。无双道:“如果只是这样,只怕还不能打开结界。”

忽觉微风拂面,这山谷四面环山,本来没有一丝风。

但风起了,便一下子变得极为猛烈。

那风助着水势,水因风涨,水柱之水灵力宜强。

无双喜道:“起风了。”可是为什么会忽然起风呢?难道是他来了?

她连忙回过头,见流火若无其事地站在她身后,好象已经到了许久了。

她大喜,一下子扑到流火怀中:“你终于来了。为什么来得这么慢?”

流火轻轻揽住她:“对不起,路上遇到一个奇怪的人,一直摆脱不掉,所以才耽搁了些时日。”

无双道:“是谁?”

流火皱眉道:“这个人很古怪,他自称名叫嘲风。”

“是妖怪吗?”

流火摇头:“应该不是。”

无双奇道:“难道你也看不出他是什么?”

流火道:“这便是古怪之处,那人应该不是妖怪,也不是半神,更不会是神,也绝不可能是人类。可是我怕他是为了摩合罗而来。”

无双道:“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不是妖不是神也不是人,难道还有别的生物吗?”

两人正说着,结界又起了变化,只见水柱一直激­射­的地方,火焰结界似乎终于无法承受水与风之灵力,逐渐地现出一个圆形的空洞来。

颜清喜道:“打开了。”闪身便进了空洞。

无双忙道:“以后再说,先进去。”

流火道:“只怕里面凶多吉少。”

无双笑道:“帮帮她吧!”

流火叹了口气:“你越来越多管闲事了。”

两人亦跳入结界。玳瑁见三人都进了结界,双掌合什,收起水晶小龙,水柱一去,结界又逐渐合拢,成为半圆的形状。流火,百年前就是这个妖怪杀死了璎珞姐姐和无欲城中所有的人。这样的仇恨又怎么可以不报?但没有关系,等我事成之日,便是流火的死期到了。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五节

三人进了结界,只见结界之内地域甚是宽广,前方一座大山,山上怪石嶙峋,错错落落也不知有多少岩洞。整个山皆是黑红­色­,时时见到火焰悄然窜出。

结界之中也不见日光,皆是以磷火照明,映得人的脸­色­一片惨绿。

山前一座石碑,上书修罗鬼域四个字。

无双打了个冷战,“这地方怎么这么恐怖?”

流火道:“阿修罗族也被称为修罗恶鬼,在远古的过去,这一族最是好战,深具魔­性­,与八部众的其他族不尽相同。”

无双道:“可是百年前的那位持善少主,却又温柔又和善的样子。”

流火默然。

无双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提到他你还是心里不快吗?”

流火皱眉道:“别再罗索了,你不觉得你很烦吗?”

无双吐了吐舌头,对于流火来说,璎珞到底还是一个禁忌。

颜清忽然指着山顶道:“你们看那里!”

两人抬头一看,见一个红衣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山顶。他背向着三人,从背影来看,那似是一个年轻人,头发漆黑。

流火背起无双,“我们上去。”

三人向着山顶奔去,须臾便到了。

那红衣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三人虽然到了身后,仍然全无知觉。

颜清拱了拱手,道:“请问先生,为何独自在此处?”

那红衣人也不知听到没有,一动不动地站着。

无双道:“我们还是到他前面去吧!说不定他是个聋子呢!”

她的话才说完,那红衣人蓦地转过身,“谁说我是聋子?”

无双一怔,此时三人都看清了那人的脸,流火失声道:“持善,是你?”

红衣人正是百年前的修罗族少主持善,奇怪的是,虽然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也如同紫羽与破邪一般,仍然保持着百年前的样子,容貌一点也不改变。只是双眼略显异样,眼白呈现出淡淡的红­色­。

红衣人皱眉道:“你叫谁?”

流火道:“你不是持善吗?”

“持善?持善是谁?”红衣人问道,满脸皆是疑惑的神情。

流火心道难道是一个长得和持善一模一样的人?或者持善已经死了,他亦是持善转世?他道:“如果你不是持善,那么你又是谁?”

红衣人疑惑地拍了拍头,自言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呢?”

流火苦笑,又是一个如同列子一般忘记自己是谁的人。他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红衣人道:“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这世间众生,又有谁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流火一怔,看来这个红衣人与列子又不尽相同,他虽然不知自己是谁,但说出的话却又深奥难测。流火道:“不知兄台为何独自站立在此处,除了兄台以外,这个地方是否还有其他的人?”

红衣人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许多人,不过他们不是人,他们都是魔。”

“魔?!”

红衣人道:“你们又是如何进来的?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们快走吧!这里都是魔,若是让他知道你们来了,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流火道:“他又是谁?”

红衣人脸­色­一沉:“他便是此间最大的魔头,我已经与他相斗了这么久,仍然没有办法将他赶回魔域。”

流火道:“他在何处?”

红衣人指着脚下的山,“他便在这山的最深处。”

流火疑惑不语,此地本来是修罗族的圣地所在,为何会有一个大魔头,而且眼前的这个红衣少年,分明就应该是持善,他为何又要矢口否认?看他的样子,与列子那般糊里糊涂如同失心疯一样的情形全不相同,他说话即有逻辑又条理分明,怎么看都不该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

颜清道:“那么修罗族的人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红衣人脸­色­大变,失声狂叫道:“修罗族?不要再提修罗族,他们都是恶鬼,他们才都是恶鬼。”

他忽然反应如此强烈,三人都吓了一跳。颜清道:“修罗族的人是不是还在这里?”

那红衣人大喝道:“你们想见修罗族人吗?他们都在地狱里,你们去地狱见他们吧!”他忽然向着三人发出一掌,只见一个巨大的火球向着三人袭了过来。

流火一惊,连忙抱起无双向旁边飞掠,颜清亦是闪身躲过火球。火球虽然躲过了,但三人的衣袖被火球轻轻擦过,立刻便着火了。

三人手忙脚乱,扑灭身上的火,再抬头时,那红衣人已经不知所踪。

流火道:“好快的身手。”

无双皱眉道:“这人应该就是持善才对,我在梦中见过持善,不仅相貌与这个人完全一样,连说话的神态都是一般无二。就算两个人相貌长得再相似,也不应该连动作神情都这般相象。”

流火道:“虽然相貌与气味都与持善相同,但身上的辉光却有些不太一样。也许真地不是持善。”

颜清道:“那我们怎么办?”

无双道:“当然到山的深处去看看了。”

流火迟疑着道:“只怕山中另有危机,而你又没有灵力,我怕……”

无双连忙道:“若是不带我去,难道把我一个人留在此处吗?”

流火叹道:“把你一个人留下,就更加危险了。”

无双笑道:“正是,所以你一定要带我去的。”

流火苦笑:“我的灵力一会儿有一会儿无,你又全无灵力,说不定死了都不知是怎么死的,到时你可不要怨我。”

无双笑道:“反正我身中奇毒,也不知何时会发作,若真地死了,也不必再受毒发之时的痛苦折腾。”

流火默然。背起无双,向着山中行去。

无双俯在他肩上,悄声说:“你生气了?”她软软的呼吸轻轻地吹在流火的耳上,流火心里一软,无奈地道:“以后不要老是死啊活啊的。我最讨厌女人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

无双笑道:“你是关心我,怕我真地死了吗?”

流火道:“别臭美了,若是你死了,我便找不到摩合罗了,我当然不能让你死。”

无双轻笑不语。

颜清跟在两人身后,眼见两人如此亲怩,心里百感交集。她忽然想到玉蟾与冯夷,这世间真有这种痴心之人,一千多年也只是深爱一个女子,从未变过心。而流火只怕也是这种人,就算无双死了,他也不会再爱他人。

但心里却仍然不甘,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想要得到。她本­性­倔强,做事一向只凭喜怒,全无是非正邪之分。

三人逐渐进入山中,忽听有人大喝一声,“是什么人居然敢擅闯魔域。”

只见几个长相古怪的妖怪忽然从大石之后跳了出来。那几人一跳出来,便大声怪啸,显然是在招呼同伴。

无双忙道:“快杀了他们,否则敌人会越来越多。”

颜清立刻出手,她的灵力与八部众人相较,虽然不算很强,但杀这几个小妖怪,却不在话下。但那几个人的怪啸声却已经惊动了其他的妖怪,只听得怪啸之声此起彼伏,似乎从每个山洞之中都发出回应。

无双心道若是等这些妖怪都来了,就算颜清与流火灵力再高,也会寡不敌众。她向着旁边的山洞一指:“我们先避一避。”

三人闪身进了山洞,洞外仍然传来妖怪的啸声,但这山中山洞成千上万,要从这许多山洞之中找出三人,也绝非易事。

三人向着洞中行去,山洞似乎极为幽深,越走地势越低。无双道:“这山洞可能就是到山中的通道。”

时而见有小妖自山洞之中跑出来,颜清手下绝不留情,见一个便杀一个。

无双轻叹,双手合什,“真是罪过,也不知要杀多少人。”

颜清道:“不是人,是妖怪。”

无双道:“众生平等,妖怪与人又有什么不同?”

流火道:“平时也不见你有多慈悲,这个时候却忽然动了慈悲之心。”

无双笑道:“慈悲之心是经常要动一动的,不过有时事出无奈,可以权宜行事。”

颜清道:“怪不得你这个尼姑连头发也不剃,果然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无双眨眨眼睛:“剃不剃头发与是不是佛门弟子根本就没有关系,八部众亦是佛门弟子,怎么个个头上都有头发?”

颜清道:“我说不过你。这山洞这么曲折,怎么才能走到里面?”

无双道:“你每走到分叉路口,就在石壁上刻上一个箭头,就算我们不小心走了回头路,也不会迷路了。”

颜清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无双笑道:“虽然这方法简单,但只有我这么聪明的人且能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冷静,才会一下子就想到的。”

颜清道:“你莫再说了,你再说下去,我就要吐了。”

两人斗嘴不停,流火忍无可忍道:“都给我闭嘴,再这么吵下去,所有的妖魔都会被你们吵来了。”

无双笑道:“下次你莫要带两个女人同行,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颜清“哼”了一声道:“就是你最罗索,别的人哪里会象你这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还好两人总算停下了相争,山洞似也到了尽头,只见前方霍然开朗,现出一个很大的山腹。

山腹之中点着许多火把火盆,火焰时不时地悄然窜起,空气也变得比外面热了许多。正中一个高台,一个红衣人站在台上,背对着三人。

从背影看,那红衣人似乎是一个老年人,头发雪白,没有一丝黑发。

无双皱眉道:“怎么又是一个红衣人?”

颜清也疑惑道:“看背影和持善很象,但头发却是白的。”

流火苦笑:“不仅背影很象,气味也是一样,只是身上全无辉光,却有很重的魔气。”

无双道:“这地方还真地很古怪,难道又是双胞胎?”

那红衣人头也不回,冷冷地道:“你们来得真快。”

流火道:“请问阁下是何人?”

那红衣人仰天长笑了一声:“我便是此地的魔尊。”

流火皱眉道:“我们偶然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寻访修罗族的故人,不知阁下可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那红衣人冷笑道:“修罗族的人?他们都在地狱里,若想找他们,就到地狱去找吧!”他说的话居然和刚才那个红衣人一模一样。

流火道:“阁下为何不愿转过身来?是否怕被人看见你的面目。”

那红衣人冷笑,“看见我的面目又如何?反正你们都要死了?”

他慢慢转过身来,三人面面相觑,居然又是一个持善,只是头发全白罢了。而且他亦如同刚才那个持善一样,眼睛血红。

流火道:“你到底和持善有什么关系?为何你会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那红衣人冷笑道:“持善?你说的可是修罗族的宗主?”

流火道:“正是他,一百年前我见过他,你根本就是他。”

红衣人道:“不错,我已经杀死了他,他自不量力妄想与魔尊相斗,这世上又有何人能够与魔尊相抗呢?”

颜清低声道:“难道是他杀死了持善又吃了他,才会有持善的身体?”

流火苦笑:“我总觉得这里面透着古怪。”

红衣人道:“你们不必再想了,进地狱去找修罗族的人吧!你们不是很想见他们吗?”

流火微微一笑:“你想要杀我们,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红衣人仰天大笑:“又是一个妄想与魔尊相抗的人,真是愚蠢啊!和当年的持善一样地愚蠢。”

他伸出手凌空击了一掌,四周的火盆之中,火焰一下子窜了出来。红衣人道:“去死吧!”

那些火焰如同有灵一般,集结在他的掌上,逐渐形成一个红­色­骷髅的形状。骷髅张开大嘴,向着三人扑过来,似乎想将三人全部吃进肚中。

流火轻叱道:“小心。”

那骷髅头极大,将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封死了。

颜清道:“快布结界。”

流火道:“我不会。”

颜清险些昏倒,居然不会。流火伸出双手,看来只有尽力一搏了。忽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三人只觉得被人拉着,一下子便进入一个山洞之中。

那红衣人大怒,在身后大叫:“又是你,你又想坏我的事。”

那黑衣人似乎对这里的地形很是熟悉,带着三人左转右转,不一会儿便远离了山腹之中的大洞,躲入一个小洞之中。

那黑衣人道:“这里很隐密,他应该找不到我们。”说话的声音极是娇柔,想必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然而她以黑布蒙面,只能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容貌如何,不得而知。

颜清道:“你又是谁?修罗族的人到底都到哪里去了?”

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我名叫飞樱,已经在此地住了一百年了。”

“一百年?”颜清疑惑地看着她,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听声音分明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无双笑道:“一百年有什么奇怪的,你不要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颜清道:“修罗族的人呢?他们都去了何处?”

忽听洞外传来呼喝声:“进这个洞看看,也许他们躲在里面。”

飞樱道:“这么快就来了。你们不要乱动,我先出去引走他们。”她闪身出了洞外,只听得有人喝道:“你果然在这里。”

紧接着声音便越来越远,似乎追着那叫飞樱的女子离开了。

无双道:“她把人引开,她自己岂不很危险?”

流火道:“你不必担心,从她身上发出的气息来看,她在魔界应该是地位很高的人。”

“魔界?你说她是妖魔?”

流火笑道:“在这里住了一百年的,不是妖魔又是什么?”

无双道:“可是她为什么还要救我们?”

流火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

忽又见红影一闪,居然是那个黑发红衣人跑进洞来,他一见到三人就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快走吧!”

流火道:“你要我们去哪里?”

红衣人道:“若是你们见到那个魔头,就走不了了。”

无双眨眨眼:“我们已经见到那个魔头了。”

红衣人大惊道:“他为什么没有杀你们?”他忽然又似恍然道:“一定是那个女人救了你们。你们不要相信她,她也是魔头,相信了她,你们就会入魔道的。”

他一把拉住无双转身就向外跑去,无双被他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流火叱道:“放开她。”

红衣人道:“跟我来。”

流火无奈,只得跟在红衣人身后,颜清也跟在后面。

那红衣人也一样熟悉地形,没几下便转出了山洞,他用手向着前方一抹,结界之中便现出一个小小的空洞,“快走!这地方已经变成了魔域,所有的人都着了魔,你们快走吧!”

流火道:“你还不承认你是持善?如果你不是持善,又怎么能够那么轻易打开他的结界?”

那红衣人一怔,“持善,谁是持善。”他脸上现出苦苦思索的神情,“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他忽然仰天一声长啸,转身向着山上狂奔,转眼之间,便没入山洞中消失不见。

颜清苦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持善是百年前的修罗宗主,难道他一直活到现在?”

流火沉吟道:“若他真是持善,只怕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颜清道:“持善那么厉害吗?”

流火轻叹:“我所见到的八部众宗主中,他可以算是第一人了。”

颜清脱口道:“难道比璎珞还厉害?”

流火默然,两女以为他必然不会回答这句话,想不到他沉思了半晌,居然道:“若是璎珞有摩合罗在手,可能可以击败持善。但如果只凭自身的灵力,璎珞不是持善的对手。”

有摩合罗在手,只是可能可以击败持善。颜清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是如此,该如何从他的手中拿到火中红莲呢?

颜清脸上不由地现出了忧­色­,她喃喃自语道:“火中红莲到底在什么地方?”

无双道:“我猜测,红莲一定在那个黑发的红衣人手中。”

颜清一喜:“你如何知道?”

无双道:“如果这个结界是他所做,专为困住那个魔头,能保持结界之力的应该是修罗族的圣物火中红莲,如果红莲不在他的手中,他如何控制这个结界?”

颜清道:“那我们快去找他吧!”

无双却道:“可是,如果我们拿走了红莲,这个结界可能就会消失,到时那些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便会跑到人间去,你可想过这样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

颜清一怔,她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道:“我不管,总之我要拿到火中红莲救我哥哥。”

无双微微一笑:“为了你哥哥一个人的命,要牺牲那么多人的命,这可不太划算。”

颜清皱眉道:“那些人类的命又怎么可以和我哥哥的命相比?”

无双淡然道:“你忘记了,我也是个人类。”

颜清道:“若是你帮我拿到火中红莲,我就帮你找到可以吸出你体内香气的半神。”

无双伸了个懒腰,坐在一块大石上,“这算是交换吗?”

颜清道:“不错,那种毒是半神的香气与大蟒的毒液混合制成,如果能够吸出半神的香气,你就等于好了一半,你自己的命,对于你来说,岂非是最重要的?”

无双微微一笑:“你说得不错,我自己的命对于我来说真地很重要,似乎比那些素未谋面不相­干­的人们的命要重要得多了。”

颜清道:“这就对了,那还等什么?”

无双笑道:“我虽然不是一个好人,又经常做一些有损­阴­德的坏事,不过有一些事情我还是做不出来。用千千万万人的命来换我一个人的命,我的命虽然值钱,可也没值钱到那个地步。”

颜清皱眉:“你真地不怕死吗?”

无双笑道:“我可也不一定就会死,说不定老天不愿意收我这个坏人,让我一直活着,活到一百岁毒也未发作呢!”

颜清怔了怔,她倒真地拿无双无法。她转头望向流火:“难道你也袖手旁观吗?你不是最在乎她的生死吗?”

流火微笑:“我虽然很想弄清这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本来骁勇善战的阿修罗族到底到哪里去了。不过打开魔界之门实在不是一件小事,我还没有胆量做这种事情。”

颜清怒道:“好,你们不帮我,我便自己去。”

她转身向着红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无双叹了口气,喃喃道:“求别人帮助,至少要诚心诚意才是,这算是什么态度。”

她转头瞧着流火道:“人家自己跑去了,你­干­嘛还不追过去?”

流火道:“我­干­嘛要追过去?”

无双道:“你不是那么无情吧?你以前去找神器的时候,人家也很紧张你,还悄悄地跟着你,对你也算是有情有义了,你怎么就一点也不关心人家?”

流火笑道:“你怎么好象在吃醋一样?”

无双眨了眨眼睛:“我象是在吃醋吗?”

流火审视着无双的脸,见她笑嘻嘻的,满面俱是嘲弄之意。他心里暗叹,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难道就没有两全齐美之法吗?”

无双道:“至少要先弄清红衣人与持善的关系,持善应该是一个又自制又和善的人,这两个人虽然很象他,却偏偏又不象他。无论是一个忘记自己名字的疯子,或者是一个嗜杀的魔头,都无法与持善这样一个完美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忽然跃起,“走吧!”

流火背起她,道:“去哪里?”

无双用手指敲敲他的头,“你还真忍心啊,当然是去找颜清,难道真让她一个人在洞里乱跑嘛!”

流火皱眉道:“真是麻烦,一个女人已经很麻烦了,为什么还要有两个女人。”

无双哑然笑道:“男人不是都喜欢女人越多越好吗?我父皇宫里就有许多女人,虽然每天争得天翻地覆,不过我父皇还乐在其中呢!”

却见颜清的身影远远地向着洞中奔去,流火道:“她要去哪里?”

无双道:“我猜她一定是去找那个魔头。”

流火道:“为何要找那个魔头?”

无双笑道:“你真地当她只顾自己吗?我猜她一定是想杀死那个魔头,然后再拿走火中红莲,这样即救了她哥哥,又不会弄得人间浩劫。”

流火道:“这倒也算是两全齐美的办法。”

无双道:“只是那个魔头却未必就杀得了。”

流火道:“你想到什么?”

无双道:“我只是觉得两个红衣人太相象了,就算是双胞胎,也不能象成这样。以前在北魏的皇宫中,皇后冒充太后,我也是觉得象得有些奇怪。

她说到这里便想到拓跋嗣,自言自语道:“也不晓得拓跋嗣如何了,象他这样一个又克制又明理的人当了皇帝,实在是魏国百姓之福。”

她此时居然还会想到这种事情,流火都忍不住佩服起她来,“你是不是想念拓跋嗣了?”

无双笑道:“还真有点想念呢!不如我们过些时去看望他吧!”

流火道:“要去你自己去,我又不认识他。”

无双咬着嘴­唇­轻笑。

流火道:“你不要笑得那么诡异。”

无双道:“听起来有人比我还会吃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远远地跟着颜清,不一刻便到了那魔头所在的洞腹。

却见黑发红衣人站在洞腹之中,正在放声大叫:“魔头,你在哪里,快出来见我。”

他在洞腹之中迷茫地转着圈子,四处寻找,倒象是一个丢了东西的小孩子一样。

颜清皱眉道:“就你一个人吗?”

红衣人转过头,才发现三人也到了此处。他却似又忘记了三人一般,大声道:“你们是谁?你们可曾看见那个魔头?”

颜清苦笑,这人还真不是一般地疯。她道:“火中红莲是否在你手中?”

“火中红莲?”红衣人脸­色­一沉:“原来你们是为了火中红莲而来?”

颜清道:“原来火中红莲真在你的手中,把它交给我。”

红衣人微微一笑:“火中红莲是修罗族的圣物,我又怎么会随便交给旁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凛然,带着一股傲然不可侵犯之态。

无双心里一动,这种神态,与梦中的持善如出一辙。

颜清道:“你终于承认你是修罗族的人了?你到底是不是持善?”

红衣人脸上便又现出迷茫的神­色­,他似乎对于持善这个名字很是敏感,每当别人提起时,就会一下子变得迷迷糊糊。

颜清道:“不管你是不是持善,我只要火中红莲。”

她一掌向着红衣人击去,那红衣人仍然如痴如醉,也不知在想什么心思。颜清一掌击到他的胸口他才总算反应过来。

只见他不紧不慢,气定神闲,伸出右手迎向颜清击来的一掌,两掌相交,颜清只觉得一股柔和的大力从对方的掌上袭来,她的掌力便如击中棉絮一样,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她心里大惊,对方的灵力如此雄厚,她岂非要受重伤?

但对方却显然也发现她无法承受这一掌,掌力一发立刻便收了回来。

颜清虽然没有受伤,但却站立不稳,连着退了好几步,才总算站住身形。

她又惊又怕,这人如此可怕,如果刚才他存心伤她,她只怕不能幸免。

那红衣人微微一笑,神­色­很是平和,“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伤你,你还是走吧!”

他此时又分明神­色­清明,全不象是一个疯子。

颜清迟疑不定,这人到底是疯子还是装疯?以他这样高强的灵力,只怕流火也不是他的对手。但她脾气倔强,虽然知道自己万万不是她的敌手,却绝不退缩。

她双掌齐出,又向着红衣人击出一掌。

红衣人皱眉道:“你还不走吗?”

衣袖轻卷,颜清便被他卷得直飞出去,重重撞到山石之上。红衣人这一次出手要重得多了,颜清落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红衣人道:“你们快走吧!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他似又想起见过三人,一把抓住无双,想依法炮制,带三人离开此处。

无双被他拉着,甩也甩不掉,挣也挣不脱。她眼睛转了转,忽然指着他身后道:“那魔头来了。”

红衣人大惊,一下子惊跳起来,转过身,身后却空无一人。“魔头在哪里?”

无双道:“就在你身后。”

红衣人又转了个身,身后仍然空无一人。

他又是惊又是怕,“魔头在哪里?为何我看不见他?”

他频频转身,但除了三人外,再无旁人,他当然谁也看不见。他的眼睛越来越红,身上的魔气也越来越重。忽地大喝一声,本来漆黑的头发,一下子居然都变成了雪白的。

他蓦然转过身,冷笑道:“谁也别想走,你们都要死。”

红衣人身上的魔气骤增,排山倒海般向着三人扑来,三人的衣袂头发全因这魔气,无风自动。

忽见飞樱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一把抱住红衣人,“持善,不要再杀人了,求求你,不要再杀人了。”

他果然就是持善。

持善双眉微扬:“我不是持善,我是魔尊。”

飞樱哭道:“求求你,想起你自己是谁吧!你是持善,不是魔尊。”

持善大怒:“你为什么总是想起持善?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你总忘不了他?”他忽然一掌击在飞樱的身上,飞樱被他打得倒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咳嗽不止。

持善道:“不要再阻我,若是你再阻我,就算你是我的妻子,我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原来这个叫飞樱的女子居然是持善的妻子。

飞樱勉强站起身,走到持善面前,“若是你要杀我,便动手吧!已经一百年了,这种痛苦折腾我已经受够了,你杀了我吧!”

持善抬起手,眼中杀气大盛。流火心里暗惊,蓄势待发,若是持善真地杀飞樱,他只得用自己所有的灵力与他一拼。

但持善却似乎自己也无法下此杀手,伸出的手一直颤抖不停,头上雪白的长发也逐渐显出一丝黑­色­。

他忽然大叫一声,转身向着山外奔去。

飞樱看着他奔走,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无双叹了口气,又是一对不快活的夫妻。她走上前去,轻拍飞樱的肩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持善为何会变成这样?”

飞樱哭道,“这件事多少也和你们有点牵连,我现在只求你们一件事?”

无双道:“什么事?”

飞樱道:“杀死持善,杀了他。”

无双皱眉道:“你要我们杀了你的丈夫?”

飞樱道:“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持善,一百年来,他已经痛苦得够了。我现在倒宁愿他死去,也不忍看着他再受到这样痛苦的折磨。”

无双道:“你何不说出来,也许我们可以想出办法来帮你。”

飞樱道:“没有人能够帮我们,唯一帮我们的方法就是杀死持善,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的解脱。”

她慢慢地解开脸上的黑布,颜清几乎惊呼出声,无双连忙捂住她的嘴。

只见她的脸上如同恶鬼一般,俱是被火焰烧过后的伤痕,红­色­的血­肉­都已经翻了出来。这女子说话声音如此娇柔,让人以为她必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想不到她居然如此丑陋。

飞樱微微一笑:“我是不是很可怕?”她不笑还好,这一笑,更是整个脸都扭曲了,丑得让人不忍卒睹。

无双道:“不会啊。其实­色­相都只是虚枉的,再美的人,百年之后,也不过是一堆白骨。”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一点说服力,对于女子来说,容貌有时比生命还更加重要。

飞樱淡然道:“对于我来说,一切都已经如同恶梦一般,我现在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够杀死持善,只要他死了,我也能够得到解脱了。”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七节

一百年前,飞樱还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小小女孩。她是生下来便是魔的,一切无从选择,她的父亲是魔,母亲是魔,她便也无可避免成了魔。

母亲在她幼年时便死去了。魔的生命是没有止境的,除非是不小心被八部众的人杀死,或者是死于人类的­阴­阳师之手。

虽然人类是如此脆弱的一群生物,但他们却也发展出来古怪的能力,­阴­阳师便是魔所不能理解的一群人。他们总是能用一无是处的­肉­身凡骨发出强大的能力,使用写有莫名其妙字样的符咒,然后再用一些诡计,杀死偶然游荡在外落单的魔。

魔与妖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区别,最显著的差异便是妖不得不依靠自己所炼的内丹生存,而魔却不一定如此。妖们喜欢与人类杂处于世间,更愿意幻化成|人形,乐此不疲地学习人类的一切习惯并且享受着人间的生活。而魔则更愿意群居于魔界,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将整个世界都变成魔界,肆意地奴役自以为是的人类。

原则上讲,魔是一些高贵的种族,鄙夷和厌恶着人类。而妖则是一些低贱的种族,艳羡和窥视着人类。当然此时的高贵与否是全由魔自己定义的。

飞樱不能离开魔界,不仅是她,连她的父亲魔界的尊主亦如是。

魔们世代居于此处,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他们并非不想离开,只是在他们的上方,有一个可怕的种族,一直居住在那里。

那个种族世代繁衍,居住在魔界的入口,为地就是看守着魔界,不让他们进入人间。

这个种族,只要是魔便会知道,只要是魔一想起,亦会心惊。他们便是八部众的阿修罗。

修罗火池便是魔界的入口所在,池中红莲发出的灼热之力守护着火池的结界,将这群魔禁固于地下。

地下的世界永远是如此黑暗,不见天日。

然而也并非是全不见天日,只要站在火池之下,便可以透过燃烧的池水看见天上飘着的云,白天的太阳,夜晚的月亮和星辰。时而亦会有飞鸟经过,除此之外,人间便似再也没有别的生灵。然而这一切都是火红­色­的。

飞樱总是想,何时她才可以离开这个魔界,真地看一看那个传说中有青的山绿的水和那花花世界的人间?

但她知,只要有修罗族的一日,便不会有这一天。

她总是坐在修罗火池下,痴痴地仰天张望,什么时候,这火才会熄灭呢?

直到有一日,她见到了那个少年。

少年站在火池之上,低下头便见到池下的她。

那少年也是红­色­的,可能是隔着火光的原因吧!她大睁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少年,这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人间界的人。

那少年似也吃了一惊,但她脸上那种傻傻的神情让少年觉得有些好笑。他便对她笑了笑,她也连忙笑了笑算是回答。

少年俯下身道:“你是谁?”

虽然隔着火池,她仍然清楚地听到少年的声音。

她道:“我叫飞樱,你是人类吗?”

少年摇了摇头,“我是修罗族人。”

她道:“原来你就是修罗族的人。”

少年嗯了一声,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又重复了一句:“你是修罗族的人。”

少年忍不住又笑:“对啊!我是修罗族的人。”

她连忙站起身,向着魔界的深处奔去,一个修罗族的人,是魔的大敌。父亲说要是见到修罗族的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可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还很和善。

她气喘吁吁地跑回父亲惊雷身旁,一见到父亲就大惊小怪地说:“父亲,我见到一个修罗族的人。”

惊雷收起正在观赏的一把宝刀:“你又到修罗火池去了?”

飞樱点了点头,“是啊,还见到有一个人站在火池的上面。”

惊雷沉吟道:“一个站在火池上面的人?”修罗火池虽然说是修罗族的圣地,但也并非所有的修罗族人都能够呈受那种可怕的灼热,能够站在火池之上的人,一定在修罗族中地位非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飞樱道:“是一个年轻人,长得斯斯文文的。”

惊雷沉吟不语,他是魔界之尊,禀承了以往所有魔尊的愿力,只要一有机会,就努力想要摆脱目前的困境,回到魔们与诸神争战的时代。

他望向眼前的女孩,是自己亲生的女儿,长得纤巧秀丽,更难得是,眼中带着一抹毫不造作的纯真。象这样单纯的一个女孩,全无妖魔之气,谁又会想到她居然是魔尊之女。

他道:“飞樱,你也长大了,有一些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

飞樱道:“父亲又在为后续无人而烦恼吗?我只是一个女孩子,一定是没有办法继承父亲的大业了。但那些堂兄堂弟表哥表弟,却一个个在父亲面前争风吃醋,在我面前献媚卖乖,恨不得马上就做您的女婿,以继承大统呢!”

惊雷微笑道:“那你可有喜欢的?”

飞樱摇了摇头,“谁也不喜欢。”

惊雷道:“将来继承魔尊之位的人必然是我的女婿,若是我看中那个人,你可愿意嫁给他?”

飞樱道:“无所谓了,父亲喜欢就好。”

惊雷皱眉道:“你怎么自己一点意见也没有。”

飞樱笑道:“我也说不出来,那些亲戚看起来都差不多,连长相也一样的难看,你叫我选,我还真选不出来。”

惊雷仰天长笑,“若是我要你选一个修罗族的人做夫婿可好?”

飞樱一怔:“修罗族的人又怎么会娶我?”

惊雷微微一笑,“为何不可?”

飞樱道:“他们是八部众的半神,我们只不过是魔族,他们的使命就是看管我们,又怎么会娶我为妻?”

惊雷道:“其实阿修罗本来也是魔。”

飞樱奇道:“阿修罗本来也是魔?这怎么可能?”

惊雷道:“远古的过去,梵天创造了天地,八部众便因梵天而生成,有些是梵天的子女,有些是梵天的分身。阿修罗族与提婆族和那迦族全是梵天的分身种族。梵天是创世之神,也是灭世之神,身上有神­性­亦有魔­性­。阿修罗族更多地承继了梵天的魔­性­,阿修罗王便成为天下众魔之王。”

飞樱道:“真有这样的事?那为何修罗族又会成为八部众的半神?”

惊雷道:“那个时候,以提婆族为首的半神与以阿修罗为首的魔众展开了惊天动地之战,整个天地都是他们的战场。修罗众在身为魔王时体现出无可匹敌的力量,连提婆族也无法战胜这样的修罗族。但双方势均力敌,谁都不能胜过对方。直到人类之中出现了无所不能的佛陀。佛陀将桀骜不驯的八部众一一收服,使他们诚心贩依佛门,连阿修罗族也对佛陀心悦诚服,压制住自己的魔­性­,只以半神的面目存在。本来修罗恶鬼的寿命如同魔一样,是无限的,但他们却宁愿放弃无限的寿命,接受半神脆弱的身体,说起来这都是因为佛陀的原因。”

飞樱道:“原来是这样,佛陀还派修罗族人来看守魔界,不让我们轻易外出?”

惊雷道:“正是如此,但修罗族人的魔­性­却仍然存在,他们只是受佛法感化,以佛法的力量压制住自己的魔­性­而已。”

飞樱道:“可是就算是这样,修罗族的人也不会娶我为妻啊!”

惊雷微微一笑:“女儿,世上的事情变幻莫测,什么事情都不可以一概而论。有许多事在未发生以前,谁也不会预料到结果如何。”

飞樱似懂非懂地道:“父亲到底要女儿怎么做呢?”

惊雷道:“我只要你设法和那个修罗族的人交朋友,然后慢慢地接近他,引发他的魔­性­。让修罗重新成为魔中之王,到时他必然会带领我们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魔界,就算无法成为三界的主人,也一样可以与提婆族等八部众抗衡,不再仰人鼻息。”

飞樱恍然而悟:“父亲是要我引诱他吗?”

他们身为魔,以­色­相来引诱一个男人,在他们看来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之处。

惊雷道:“你可办得到吗?”

飞樱苦着脸道:“那我就试试吧!可是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和他说几句话而已,想要迷惑他,真地不太容易。”

惊雷笑道:“你是我的女儿,我相信这难不倒你。而且你母亲以前便专攻媚术,多少魔界众生都倾倒在她的裙下。”

这样不三不四的话实在不象是父亲对女儿说出来的,但既然是魔了,人类的伦常道德在他们看起来本来就是狗屁不通。

飞樱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可是该怎么诱惑一个男人呢?飞樱苦苦地想,母亲很早便死在修罗族人的手中,因为她妄想离开魔界,试图勾引上一代的修罗王。连专攻媚术的母亲都失败了,她又有什么本事勾引那个少年呢?

忽见媚魔穿着一件几乎透明的轻纱衣服走了过来,飞樱一把拉住媚魔,“媚魔姐姐,该怎么勾引男人呢?”

媚魔掩着嘴咯咯地轻笑,当真是媚态十足,“这有何难,穿得越少越好。那些男人一看见你穿得如此之少,都恨不得扑到你身上来。”

飞樱疑惑地看着她身上如同没穿一样的衣服,“就穿成这样吗?”

媚魔转了个身:“是不是很美。”

飞樱点了点头,“把你的衣服借给我穿吧!”

媚魔笑道:“小丫头想男人了?”

飞樱道:“我一点也不小了,想男人有什么奇怪的。”

换上轻纱的衣服,真地是四面透风,和赤­祼­着没什么两样。就算是魔,也生出了一丝害羞之意,不过没关系了,反正是魔,女魔们一向是以诱惑男人为己任的嘛!

在火池下痴痴地等了三天,才又见到那个少年。

她连忙站起身来转了个圈,如同媚魔那样对着少年抛了个媚眼。少年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她掩着嘴轻笑了一声,做足媚态,“我美不美?”

少年好笑地看着她:“还可以吧!”

她忽然想起了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你终于想起问了,我叫持善。”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设法使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你不喜欢我这样吗?你见过比我更美的女子吗?”

持善笑道:“很多,罗刹族的女子个个都很美。”

她有些泄气,不过没关系,媚魔说过,女子就算不是顶尖的美,但足够媚就行了。她又故意将衣服拉下来一点点,使自己酥胸半露,这样够媚了吧?她幽幽地看了持善一眼:“你喜不喜欢我?”

持善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上一次你一见到我就吓得落荒而逃,现在你不怕我是修罗族的人吗?”

飞樱又抛了个媚眼:“我怎么会怕你,我爱你还来不及呢!”

持善道:“你好奇怪,怎么前后判若两人,你再这个样子,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飞樱大惊,要是他连话都不和她说,那她怎么勾引他?她忙道:“你别走,你要我怎么样?”她那笨笨的样子又显露无疑了。

持善不由笑了,不是说魔女都是工于心计,以玩弄男人为乐的吗?为何这个小魔女却如此单纯?他道:“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飞樱的脸红了,她垂下头嗫嚅着说:“因为媚魔说这样子才能勾引男人。”

持善好奇地道:“你想勾引我?”

飞樱点了点头,才点完头,她就一惊,怎么把自己的意图都告诉他了?她连忙又摇了摇头,“不是的,其实我,其实我,”吱唔了半天,连一句谎话也想不出来。

其实这个世界上最爱说谎话的是人类,魔心里想什么,通常就表现出来,反而不太会说谎。

持善更觉得好笑,“其实你想勾引我又何必打扮成这个样子,你本来的样子就已经很可爱了。”

飞樱惊喜地抬起头:“真地吗?”

持善道:“难道你从没有勾引过男人吗?”

飞樱汗颜地摇了摇头,根本就没有机会。那些表哥表弟堂哥堂弟,每个见了她都大献殷勤,哪里还需要她刻意地去勾引别人?

她有些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都不知道男人喜欢什么。”

持善更觉得好笑,魔女真是有趣,居然会为了这种事情觉得抱歉吗?

他柔声道:“我很喜欢你,只要你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就好了。”

她喜道:“你喜欢我?那你原不愿意娶我为妻?”

持善一怔,这也太快了吧?“我虽然喜欢你,但可不是想娶你为妻那种喜欢。”

飞樱有些失望:“什么样的喜欢才能成亲呢?”

持善道:“要爱一个人才能与她成亲,我只是喜欢你,并不是爱你啊。”

飞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要爱一个人才能与他成亲吗?她可不是这么想,谁能够成为下一代的魔尊,她便会与他成亲。从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她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和我成亲的,而且我的媚术又那么差,一定不能让你爱我。”

看出了她的失落,持善道:“媚术得到的爱情并非是真的爱情,那只是一时迷惑罢了。”

飞樱懊恼地说:“这么说来你永远都不会爱我了?也不会娶我为妻了?”

持善又觉得好笑起来,这个小魔女真是单纯地不象话,“我不知道,世事难测,未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他用手指了指天空,“你看这青的山,绿的水,世界如此广阔,何必苦苦执着,不如放开怀抱。”

飞樱羡慕地看着头上的他,他脸上的笑容如此温柔明朗。她坐在地上,用两只手捧着脸,“可是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红­色­的。”

持善心里一动,垂下头,她脸上一丝淡淡的落寞让他有些不安,魔界大概是一个很寂寞的地方吧?

他的心忽然一热,“你想不想出来看一看?”

飞樱道:“当然想,只是魔是不可以离开魔界的。”

持善微微一笑:“我可以让你出来。”

飞樱愕然:“你不怕我逃跑吗?”

持善笑道:“你可以试一试,若是你能逃脱,那便是你的造化。”

飞樱喜悦地跳起来:“太好了,我一直都想看一看人间是什么样子的。”

持善取出火中红莲,撤了火池的结界,本来是火池的地方就变成了一个空洞。飞樱喜极,飞身跃上火池。原来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并非一切都是火红­色­的。

而持善的头发是漆黑的,眼睛亦是黑的,黑得深幽幽地,看不见底。

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飞樱几乎落下了眼泪,有阳光的日子真美好,和终日黑暗的魔境全不相同。

她一把抱住持善道:“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看见外面的世界真地会这么快乐吗?飞樱的身体软软的,风儿吹动她透明的衣袂,他的心便也不由地动了。他连忙后退了两步,低声道:“你别靠近我。”

飞樱怔了怔,因为她是魔女,所以不可以靠近他吗?她的心便莫名地有些失落。但这并不足以影响她刚刚到达人间界的喜悦心情,她央求道:“可不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看一看,这里的山都是红­色­的,山不是应该是绿­色­的吗?”

持善叹了口气:“你可真会得寸进尺。”

飞樱哀求道:“我发誓,天黑的时候我就会回来。而且绝不做坏事情。”

持善笑道:“什么是坏事情?”

飞樱道:“绝不杀人,绝不偷东西,绝不引诱男人。”她想了半晌,这些应该都是坏事情吧?

持善笑道:“你不必担心,有我在你身边,你想做坏事情,也做不成。”

飞樱喜道:“你要陪着我吗?”

持善道:“若不陪着你,我又怎么能放心?”

飞樱道:“那太好了,那我不引诱别人,就引诱你吧!”

持善怔了怔,低声道:“真是魔­性­难除。”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八节

自此后,日间的治游便成了两人之间的秘密。持善总是静静地跟在飞樱的身后,看着她纤细的身影蹦蹦跳跳地从人群中穿行。

她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女魔,虽然身负着引诱修罗少主的职责,但连她自己也很容易便忘记了。

人们的生活真地很多姿多彩,看也看不完,学也学不会。人间的食物也很是古怪,吃来吃去,花样翻新,好象永远都不可能吃完一遍。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妖喜欢住在人间,有人的地方,才会多生事端,有事端的地方,才有生命的意义。

她也开始明白为什么魔们想再次掀起天地的大战,因为魔的生命实在只能用空虚寂寞来形容,如此无聊的度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魔一生的意义何在。

因为她娇美的容貌,有时会遇到市井无赖的调戏。这使她很兴奋,总算可以一展所长,发挥一下魔女的媚术。但持善却必然会及时拉住她的手,将她静静地带离。

他从不与人争执,就算遇到最不平的事情也袖手旁观。对此她觉得很讶异,持善说,因为八部众不能够­干­涉人间界的事,人类的平衡不需半神来保持。半神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斩妖除魔。

她却有些不以为然,若是她为了惩治坏人而­干­涉了人间界的事,持善也要斩去她这个魔女吗?

不过这人间的事本就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魔女,所谓的坏事,本应该是魔女的专例,她不去做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何必还要管人类的闲事呢?

持善的手很温暖,他很少拉她,除非是想将她带离是非之地。她时而会想若是持善能够一直握着她的手,无论走到哪里都握着她的手,那该有多好。她想,这就是爱吗?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的感觉?

走累了,两人会坐在溪边看看溪水,垂钓的老翁,低垂的柳树,还有树下盛开的鲜花。如果可以,真不想再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但她却谨守着自己的承诺,在天黑以前必然返回魔界。她不想让他为难,若是他觉得为难,她一定也不会觉得愉快吧?

便这样过了很久,事情全无进展,父亲时而会过问她的引诱大计进行得如何了?她总是苦着脸回答:“还是老样子,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动心。”

父亲便也不催她,这种事情,欲速则不达。

媚魔却经常给她出主意,但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去引诱他。她便问:“可是他都不让我靠近,怎么才能引诱?”

媚魔翻了翻白眼,真是没用的小丫头,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吗?研究了许久,仍然是不得要领,最后只得道:“随你去吧!若是你与他有缘,就算不用心计,他到底还会是你的男人。”

有缘?我会和他有缘吗?我只是一个魔女,他却是修罗族的少主。

她本以为这件事情便会这样无休止地拖延下去,也许到了生命的尽头,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永远是这样若即若离。但忽然之间,有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一百年前的那一天,她见到了毗沙门天。她从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可怕的人,后来她才知道,他并非是人,而是天界尊贵的神。

那一日,天空之中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她听见修罗族人的惊呼:“是毗沙门天,他为何来到这里?”

如此可怕的修罗族人居然也会害怕的人,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持善道:“你回魔界,如果我不叫你,千万不要再出来。”

她却固执地摇头:“不行,我要留下来。”

持善皱眉:“你可知道毗沙门天是什么样的人?”

她道:“我知道,他是天界的神,可是我不怕,我不想离开你。”

持善一怔,“你不想离开我?”

她道:“你很危险,是吗?”

持善淡然一笑:“也许是吧!神是不应该擅离天界的,璎珞曾经告诉我要小心毗沙门天,想不到他真地找到这里来了。”

她道:“那我就更不能离开你。”

他愕然:“为什么?”

她道:“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有危险的时候,我怎么可以离开你?”

喜欢?持善莞尔一笑:“我们的身分相差如此悬殊,你怎么可以喜欢我?”

她道:“我知道。可是父亲说如果你愿意娶我为妻,你以后就是魔界之尊。你不想做魔界之尊吗?”她说得理所当然,本来就是这样,所有的堂兄堂弟表兄表弟都一心想成为魔界之尊,虽然她不知道成了魔界之尊以后到底会有什么不同。

他哑然失笑:“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接近我?”

她点头,有些期盼地问,“你会娶我吗?”

持善默然,单纯的小魔女,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意图那么直接地告诉他?他笑了笑:“我不会娶你,我是守护魔界之门的修罗族少主,怎么可以娶一个魔女为妻?”

她有些失落,他到底还是不愿娶她的。看来她真是一个失败的魔女,平时没有好好修炼媚人之术,到了要用的时候,真地一点都不济事。

雨点更密,天空之中忽然现出一个手持破伞的人影。

持善将她推离身畔,低声道:“快走,不要让毗沙门天看见你。”她被他推得跌入山石之中,她有些委屈,他可从未如此粗鲁地对待过她。

她俯身在山石后面,呆呆地看着风雨之中那个红­色­的身影。心里却还是想着,他到底还是不愿意娶她,忽然便有些灰心,父亲根本就是骗人的,说什么阿修罗族深具魔­性­,只要引诱他,便可以重新唤醒他的魔­性­。

可是他根本就对自己一点都不动心,难道真地因为长得不够美吗?

持善和那个神一样的人在雨中打了起来,她闷闷的,连看的心情都失去了。象持善这样高的灵力,应该不会输与那人吧?

然而事情却出乎预料,持善居然要败给他了。

她这才动容,连持善都无法战胜的人。

她见持善放出火中红莲,结界逐渐在他的身边形成,将整个修罗火山笼罩于其中。持念气急败坏地跑过来,问道:“哥,到底怎么样?”

持善盘膝坐于地上,“命人到无欲城求援,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也无法进入结界。希望璎珞来了以后,以水火合壁的力量,可以击败他。”

持善苦苦地支持着结界,抵抗着灵力逼人的风雨。

她躲在乱石之后,看着他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他从未如此狼狈,他永远都是从容不迫,温柔和善。她的心也不由地乱了,该死的毗沙门天,既然你是天神,为何不留在天界,无端地跑到人间来生事。

有人发现了她,“少主,石头后面有个魔女。”

他转头望向她,“你为何还没走?”

她噘着嘴巴,为什么总是要我走?她勇敢地站起身:“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看见周围修罗族人们震惊的神情,她只是一个单纯的魔女,从不曾想过她的身份会带给他怎么样的困扰。她只知道她要和他在一起,绝不会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离他而去。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九节

璎珞终于来了。与她一起来的还有破邪、流火与紫羽。

四人运用了风与水的结界,总算瞒过毗沙门天的眼睛,进入修罗火山。

璎珞一眼便见到持善身后的飞樱,也见到飞樱望着持善的眼神。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那一日持善会说那样的话。

人们的快乐都是一样的,但每人却有不同的悲伤。

苦苦地支持使持善几乎­精­疲力尽,八部众的宗主已经有四位在此。除了提婆族的凌日之外,紧那罗族失踪已久,而乾闼婆族则身染奇疾,摩乎罗迦族早已经覆灭。如果集合四人之力还不能战胜毗沙门天,只怕八部众真地便要不复存在于这个世间。尚还有一个不明深浅的流火。

持善却先问的并非此事:“璎珞,你要和破邪成亲吗?”他一直很介怀,璎珞,你便这样屈服了吗?

璎珞神­色­如常,云淡风清,不见一丝波动,“身为八部众的宗主,就没有任­性­的余地。我与破邪的亲事,早就该定下了。”

持善淡然一笑,“不错,身为八部众的宗主,真地没有任­性­的余地。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如你的心意行事,不要因为宗主的身份,而连最重要的东西也放弃。”

璎珞淡然道:“对于我来说,那迦族便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足一提。”

她是这样说,不经意地又一次刺痛流火的心。什么都不能与那迦族相比吗?总有一天,我要你为了这句话而后悔。他只是一个妖,依自己的喜恶行事,哪里会有善恶是非之分。何况这世间的善恶是非根本便是无从判断的。

紫羽连忙打圆场,“不要再说这些事了,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对付毗沙门天?他实在太可怕了,我只怕合我们几人之力,还是一样无法战胜他。”

持善黯然,“不错,他果然不愧是四天王天之首,灵力之强,真地无法匹敌。不过八部众可从来没有怕过谁,当初被佛陀收服,是心悦诚服于佛陀的法力与德行,虽然四天王天亦是佛陀座下弟子,还是天界之神,但现在是他自己找上门来,我们又岂可退缩。”

璎珞道:“他的灵力无懈可击,若只是正面攻击,只怕完全没有机会。”

持善道:“正是如此,除非能够找到他灵力的缺口,一下子击破。”

璎珞道:“找到缺口,只怕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故意制造。”

紫羽忙道:“你莫非已经有了妙策?”

璎珞道:“如果有人能够自我牺牲,正面引诱毗沙门天进攻。而其他的人则伺机而动,迅速地找到他进攻时的破绽,一击而中。但那个引诱毗沙门天的人,只怕是无法幸免。”

她才说完,紫羽立刻叫道:“我来引诱毗沙门天。”

璎珞微微一笑:“你先听我说。这个方法虽然有可能成功,但成功的机率很少。他进攻之时会有破绽,这只是根据常理来推断。任何人在进攻之时,都会有破绽出现,但很可能以我们的能力根本就看不到破绽。就算看到了,也未必就能抓住机会,一击得中。所以很可能这个方法不仅不奏效,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而且在这样大雨的天气里,只有我的灵力可以完全发挥,所以引诱他的人必须是我。”

破邪立刻道:“不行,太危险了。由我来引诱毗沙门天。”

璎珞道:“并非我不相信你,可是夜叉与迦楼罗都是风之种族,你们的灵力在水中无法发挥到极致,只有水之种族的那迦可以在大雨中发挥出最高的灵力。就算你关心我,此时也不能与我相争。毗沙门天不是普通人,稍有闪失,我们可能就会全军覆没,所以引诱他的事情无论如何由我来承担。你们三人,分别守在他的后方和左方右方,希望可以找到他的破绽所在。”

破邪皱眉道:“但是,”

持善截口道:“就如璎珞所言吧!在大雨之中,也确实只有那迦族最可以一展所长。”

破邪默然,他虽然不放心璎珞,却知道这件事情关乎八部众的存亡,儿戏不得。

紫羽看了流火一眼,嗫嚅道:“那流火做什么?”

流火微微一笑:“我负责保护你便是了。”

紫羽脸上一红,不敢再去看他。

四人关系如此微妙,持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便见到飞樱一双痴痴的眼睛,他不由又叹了口气,这世间上,情之为物,真是能叫人生死相许啊。

计划已定,便撤了结界,向着毗沙门天迎去。却见他站在风雨之中,撑着一把破伞。那伞已是破得遮不住风雨,但雨水却又退避三舍,似乎不敢落在他身上。这样的灵力。

他冷笑:“八部众的宗主居然有四人在此,这也好,免得我麻烦。”

璎珞使了个眼­色­,余下三人便向着三个方向悄悄退去,只剩下流火远远地站在她身后。她却敛衽为礼,道:“尊神为何还不回返天界?”

毗沙门天道:“我早已经说得清楚,如果不杀死八部众的小鬼,是不会回到天界。”

璎珞道:“就算要人死,总要有个理由,尊神为何就是不愿告诉我们这个理由?”

毗沙门天冷笑:“不要再借故推托,你们是否想找到我出手的破绽?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破绽你们是无法看到的。”

璎珞心便一沉,他们的心思,他居然已经猜到。

她微微一笑:“虽然与尊神相抗,颇有自不量力之嫌。但八部众就算是战死,也不敢临阵退缩,更不会任由人宰割。”

她以手结出施无畏手印,轻声念诵六字真言。雨水便如有灵一般,逐渐向着她的掌中集结。水龙忽然形成,张牙舞爪,似要向着毗沙门天扑去。

毗沙门天笑道:“又是水龙吗?你不怕水龙反噬?”

璎珞淡然道:“再试试吧!”

那龙腾空而起,身子一抖,身上的万点鳞片如同利箭般向着毗沙门天疾­射­。

毗沙门天笑道:“这样是伤不了我的。”

他将伞一转,鳞片便­射­在伞上,纷纷落下,不过是雨滴罢了。

水龙忽然缩小身形,杂夹于万点鳞片之间,快愈闪电,似想穿过伞上破洞,击中毗沙门天。

毗沙门天道:“果然比上一次聪明多了。”他蓦地收起伞,用力将水龙拨回,他仍想象上次一样,以水龙来击败璎珞。

璎珞双手食指拇指相接,做出圆镜之状,轻叱道:“镜花水月之法。”

在她手中的雨水形成了一面水镜。那水龙被水镜一弹,又向着毗沙门天飞去。

毗沙门天皱起眉头:“真是不死心的八部众小鬼。好吧!让你们见识一下天神的真正力量。”

他怒吼一声,只见他身上灵光乍现,他将手中收拢的破伞用力向着璎珞掷了出去。这一掷,他似真地用了无上的神通,那伞虽然还未到璎珞身前,灵力却已经直逼了过来。

璎珞连忙在身前做了三重结界,然而伞却直入无碍,结界纷纷被击破。璎珞疾退,一边退一边不停地在身前做出结界,希望能够将伞的攻势挡住。但伞的攻势却一点也没有减慢,越来越是逼近璎珞。

璎珞轻叹,难道毗沙门天真是不可战胜的吗?

忽见黑光一闪,一道黑­色­的剑光从身侧飞了过来。那剑光一下子击在毗沙门天的伞上,伞被这剑一击之下,居然滞了一滞。

碎风剑?!是流火使出了碎风剑吗?

此时三人也一起奔回璎珞身边,持善手持火中红莲,轻叱道:“结界!”

红­色­的结界迅速形成,将众人包裹于其中。

璎珞叹了口气:“你们可看到破绽?”

三人一起摇了摇头。

璎珞道:“难道真地全无破绽?”

流火淡然道:“也并非没有,虽然没有看见,但我猜测他的破绽在头顶。”

破邪道:“没有看见,只是猜测,你不觉得过于儿戏吗?”

流火冷冷一笑:“信不信随你们,他要杀的人又不是我。”

持善道:“我也这样猜测,他的灵力似乎是头顶为中心发出来的,在身体的周围形成一个圆圈。如果能够攻破他的头顶,想必就可以击破他。”

紫羽道:“可是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可能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四人黯然不语。

破邪忽然道:“流火,你为何会用碎风剑?”

流火漠不经心地道:“什么碎风剑?”

破邪道:“就是你刚才使出的剑气,你怎么会用?”

流火道:“我可不知道什么碎风剑,我刚才一伸手,那道剑气自己就出来了,我可没想用。”

破邪冷哼了一声:“你不过是个妖怪,想必也无法使用碎风剑。”

流火反­唇­相讥:“是啊,那么高贵的剑法,除了你们夜叉族的人谁还敢用?你以为我很想用吗?在我眼里,那种剑法根本就是垃圾。”

破邪怒道:“你说什么?你居然说碎风剑是垃圾?”

流火道:“不错,我刚才就是说碎风剑是垃圾,怎么样?”

破邪道:“好,那我就让你尝尝夜叉碎风剑的滋味。”

两人一言不合,居然便要大打出手。

紫羽连忙道:“你们不要吵了,大敌当前,先研究一下怎么击败毗沙门天吧!”

璎珞冷冷看了两人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紫羽叹道:“你看你们,璎珞都生气了。”

破邪怒道:“都是因为你。这件事和你有什么相关?你跟过来­干­什么?”

流火道:“我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又关你什么事?”

持善叹道:“你们不要再吵了,现在同舟共济,有什么事情,等击退毗沙门天后再解决吧!”

他心里忧愁,要怎么样才能击败毗沙门天呢?那么可怕的力量,就算集合八部众中四个宗主的灵力也无法抗衡。

忽见飞樱对着他招手,他走过去道:“你还是回魔界吧!这里太危险了。”

飞樱却摇了摇头,她迟疑着说:“也许我有办法帮你。”

持善道:“你又有什么办法?”

飞樱道:“我父亲说,阿修罗族本来是魔王。”

持善微笑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飞樱道:“他说如果阿修罗王能够恢复魔­性­就可以产生巨大的力量,也许这样你就可以与毗沙门天相抗。”

持善一怔,恢复魔­性­?他疑惑地望向飞樱,“如何才能恢复魔­性­?”

飞樱道:“父亲叫我引诱你,便是为了使你恢复魔­性­,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该如何使你恢复魔­性­。”

持善哑然失笑,不由轻抚她的长发。他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很失败的魔女?”

飞樱垂下头,咬着嘴­唇­道:“我知道。”

持善微微一笑:“不过我很喜欢你,也许我会考虑娶你为妻。”

飞樱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持善:“可是你刚刚才说不会娶我。”

持善半开玩笑地道:“怕什么?顶多阿修罗王不做了,改做魔王好了。”

飞樱眨着眼睛,“你真地这么想吗?”

持善笑道:“你猜猜是不是真的。”

飞樱噘起嘴:“一定是骗人的。”

持善笑道:“若是这一次我能够不死,我就娶你。”

飞樱大喜,扑到持善的怀中,重重地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她是魔女,只觉得即是喜欢他,亲他自然是理所当然。持善的脸微微一红,轻轻推开她,道:“这种事情在别人面前不可以做,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才可以如此。”

飞樱奇道:“为什么?”

持善道:“我知道你不明白,但人间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飞樱疑惑地点了点头,人间的规矩就是隐藏起自己的心事,努力不让别人知道吗?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十节

是夜晚了,雨仍然在下。

红莲仍然发散着灼热的火光,可是持善却知道他已经不能够再维持住这个结界。雨水正在悄悄渗入,灵力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结界,结界一破就不得不面对毗沙门天,那个可怕的人。

璎珞道:“我们不能再拖了。”

持善点了点头,“目前的办法,只有合力一击,攻击他的头顶,希望能够奏效。”

紫羽笑道:“就算不行,也不过是一死,其实既然来了这里,就已经怀着必死的信念。”

璎珞望向破邪,破邪道:“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她心里迟疑,目光却不敢望向流火,但终于,她还是开口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还是走吧!”

她虽然没有说谁,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在和流火说话。

流火沉默不语,却率先向着结界外行去。

璎珞不由抬头望向他的背影,紫羽道:“他又怎么会走?就算是要死,也一起死吧!”

璎珞心里一热,好吧!一起死吧!就算死,也一起死吧!

毗沙门天仍然持伞而立,他一点也不急,因为他确信以他的灵力,足以胜过一群八部众的小鬼。

他是不老不死的神,因为拥有无限的寿命,而可以无限地修持,灵力远胜过只有百年寿命的半神。虽然离开天界,已经使他的灵力越来越弱,但他仍然有足够地自信战胜这些八部众的小鬼。

但必须得速战速决,拖的时日已经太长了,这件事情,总归会惊动天界。不过他不在乎,当他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他微笑着说:“你们又想到什么诡计?”

持善摇头:“我们只想最后和你决一死战。你赢了,便可杀死八部众的一半,你输了,就请你回到天界,不要再来人间生事。”

毗沙门天仰天长笑,“不要再痴人说梦,你们又如何能够战胜神?”

真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八部众也越来越是堕落了,不仅那个名叫流火的小子身上带着妖气,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个女孩,根本就是个魔女。八部众已经和妖魔混在一起了吗?他益发觉得自己的作法是对的,不能再让八部众留在人间,他们到底是心腹大患。

一念至此,他便不再迟疑,没有持伞的手握拢成拳,一拳向着那一群他眼中的小鬼击去。快点死吧!你们早就该死了,容你们活到现在已经是无上的慈悲了。

拳风击得几人衣发飞扬,他们不敢硬接这一拳,向着四面散开,却又一起飞起,各显神通,击向毗沙门天的头顶。

毗沙门天笑道:“虽然被你们猜到这里是我的破绽所在,但你们却根本无法靠近我。”

他持伞的手开始旋转,伞上溅起的雨珠如同利箭向着五人疾­射­。

璎珞立刻双手张开,喝道:“收水。”那雨珠便都向着璎珞的方向飞去,在璎珞的身前结成一汪水的圆球。圆球越来越大,璎珞用力将水球向着毗沙门天抛去。

毗沙门天将伞横在身前,想要将水球挡开。忽然一阵狂风吹了过来,他不由转头,见紫羽已经现出身上的羽翼,双羽扇出巨风向着他的伞上卷来。手中的伞被狂风所卷,伞面因为无法承受狂风之力,向着外面翻转过去。

紫羽笑道:“你的伞破了,我看你还是换一把新伞吧!”

毗沙门天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小丫头,就算是破伞也一样可以杀了你。”他手中的伞脱手飞出,向着紫羽击去。

两把黑­色­的剑及时出现,一起砍向那伞。两把剑几乎是同时砍到伞上,伞立刻从中间分成两半,前面一半仍然向前疾飞,撞在紫羽胸口。紫羽惊呼一声,从空中落下,倒在地上不动,也不知伤得如何了。

毗沙门天只顾对付四人,不防持善悄悄地跳到他的上方,双手合什,一个火球从他的掌中发出,向着毗沙门天的头顶击去。

毗沙门天虽然厉害,被五人缠住,却也左支右绌。他这下动了真怒,大喝一声,一拳击向头上的火球。火球被他一击,不仅不散,反而更加凌厉,倒飞向持善。

持善想要退时,却已经不及。

忽见飞樱飞扑过来,挡在他面前。那火球便不偏不倚地落在飞樱的面上。飞樱惊呼一声,以双手掩面,亦落在地上不动。

持善大惊,连忙跟着落下,抱起飞樱,见飞樱紧紧地捂着脸,鲜血慢慢地从手指缝中溢了出来。持善道:“你怎么样?”

飞樱却不敢放下手,哽咽道:“我的脸好疼。”

持善用力拉下她的手,见她的脸被修罗之火一烧已经面目全非,本来白晰娇­嫩­的皮肤变得鲜血淋淋,连里面红­色­的血­肉­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心里大痛,飞樱却不甘心地拉着他的衣袖道:“我的脸怎么样了?”

他柔声道:“你的脸很好,还和以前一样。”

飞樱狐疑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不要骗我,我的脸好疼,是不是变得很可怕?”

他轻轻放下飞樱,“别怕,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喜欢你。”

他慢慢站起身,只觉得胸中的怒火正在澎湃燃烧,似乎就要从胸口冲出来一样。他握紧双拳,怒火在身体里游走,连双眼也开始变成血红­色­。

他大喝一声:“毗沙门天,我要杀了你!”

魔­性­无可抑制地在他的身体里滋长,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杀人的冲动。当这种冲动一产生,便一发不可收拾,盖过了一切其他的信念。

“杀!”

他伸出手,从他的手心逐渐长出一把红­色­的刀。

他双手紧握着这把刀,大喝一声,跃起到半空,向着毗沙门天的头顶砍去。

血红的刀所经之处,雨水纷纷变成一缕轻烟。刀锋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经久不衰。

毗沙门天抬起头,阿修罗血魔刀?是魔王阿修罗!阿修罗以魔的形式觉醒了?连神都会觉得恐怖的魔王,在远古的时代,与半神之首提婆族征战不休的阿修罗魔王,自从皈依佛陀后,便不曾再出现过。

毗沙门天双拳齐出,向着红­色­的刀击去。

然而奇迹发生了,那刀居然劈开毗沙门天的拳风,击中了毗沙门天的头顶。

毗沙门天大喝一声,被这一刀击得倒在地上。

然而他的灵力立刻又源源而生,这一刀虽然将他击倒,却并没有真正伤到他。如果他再站起来,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伤他了。

流火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啖鬼。

想到啖鬼的时候,他便一剑刺向旁边的修罗火山。

山石纷纷滚落,压向倒在地上的毗沙门天,转眼之间,在毗沙门天的身上形成一座新的山。然而被山压住的毗沙门天却仍然不甘心,那山隆隆而动,似乎毗沙门天正在山下挣扎。

流火喝道:“用符咒压住他。”

璎珞、破邪、持善不敢怠慢,用鲜血画符,水界咒,风界咒与火界咒形成一个三角形,压在山上。山又不甘心地挣扎半晌,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璎珞轻叹:“可惜凌日不在,否则以地水火风四界咒一起来镇制他,就更稳妥了。”

持善道:“无论如何,总算把他打倒了。”他手中的刀已经消失不见,眼睛也恢复正常。他却不知道,魔­性­已经在他的体内生成,他正在悄然变成魔王,但这个过程却是在灵魂之内的,连他自己都是一无所觉。

他抱起地上的飞樱,轻声道:“我还活着,我很快就会兑现我说过的话,我会娶你做我的新娘。”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十一节

流火手中黑­色­的剑也消失不见了。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剑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因为对手过于强大,激发了他夜叉的本能。

破邪的手中同样持着一把黑­色­的剑,毗沙门天已经被封印,但破邪手中的剑却仍然没有消失。他持着碎风剑,冷冷地注视着流火。

流火却不愿意看他,在两个人的斗争中,破邪注定是赢家。他是公认的夜叉族少主,母亲是啖鬼名媒正娶的神妃,他也是就要与璎珞成亲的人。

流火长长地吁了口气,不过我不在乎,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啖鬼是我的父亲,人不是马,人的一切并非是由品种决定的。

破邪却不愿意轻易放过他,“你别走!”

流火道:“你想怎么样?”

破邪冷笑:“我要和你比试一下。”

流火哂笑:“比试?你不是我的对手。”

破邪怒道:“还不曾比试,你又如何知道?”

流火淡然不语。

破邪便愈怒,“既然你也能使用碎风剑,我就要和你比一下到底谁的碎风剑更快。”到底谁才是他想要的儿子。

流火转身欲去,“我根本就不懂什么碎风剑,怎么和你比?若是你想赢,便算你赢好了。”

破邪怒道:“看剑!”

一剑向着流火背心刺去。流火转过身,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甚是白晰,如同­妇­人般的温柔。那手向着破邪的剑上轻轻一挥,“嗖”地一声轻响,他居然轻易便劈开了剑光。

无形的碎风剑从中折断,化成一缕清风消失不见。

破邪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不可能,他只是这样漫不经心地一劈就折断了他的剑,这不可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在啖鬼的心里,流火才是他一心想要的儿子吗?

伤心失望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涌上破邪的心头,他一直拒绝承认,啖鬼喜欢的人是那个女妖。他一直认为只有他才是夜叉族名正言顺的少主,然而他却发现,原来流火比他更能了解风的力量。

为什么会这样?啖鬼,你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你爱的人却不是我。

他怒极,气极,亦是伤心已极。他大喝一声,向着流火击出一拳,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拳到了流火面前,流火的衣袖轻轻一卷,便将他卷倒。他爬起来,又是一拳向着流火击去。我宁可死去,也不能甘心受到一个妖怪之子的污辱。

流火又是衣袖一卷,他便又摔倒在地。

于是他再爬起来,一拳向着流火击去。

流火皱起眉头,破邪的眼神茫然若失,难道对于他来说败给他会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吗?他的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残忍的快意,不错你得天独厚,我没有的一切你都有。可是你却不得不败在一个妖怪之子的手中,就算你再不甘心,也一样要败给我。

他伸出手捏住破邪的脖子:“你想死吗?其实死很容易,活着才是艰难的。”

破邪惨笑:“你杀了我吧!若是你不杀我,我以后一定会杀死你。”

流火皱起眉头,他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手微微收紧,“你真地想死?啖鬼居然生出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那么没有志气,打不过就想死,那你就去死吧!”

忽见一道白光轻闪,他捏着破邪的手腕一麻,他不由地松开手。抬起头,便见到璎珞冷若冰霜的面颊,“有我在这里,你别想伤害他。”

流火心里一阵剧痛,你便那么在乎他吗?

他却只是哈哈一笑:“我知道他是你的如意郎君,我又怎么会伤害他?”他望向面­色­惨白的破邪,“还好你从不承认是我弟弟,要不然我可真没脸见人。一个男人居然要女人保护,若是啖鬼看见了,也一定会以你为豪吧!”

他冷冷地看了璎珞一眼:“这个女人我早就没兴趣了,你想要就送给你吧!说到底我们还是兄弟,哥哥不要的东西留给弟弟是多么天经地义啊!”

他看见璎珞的脸­色­一下子惨白如死,他的心里不由地有些快意,但也同时有些酸楚。你要我怎样面对你们?你要我如何面对这样的人生?

他转身离去,只觉得璎珞望着他的双眼如芒在背。天空已经放晴,月亮边现出淡淡的光晕,鼻子有些酸酸的,用力吸吸也就没什么了。

就算是没有你,我也一样会生存下去,还会生存得更好。总有一天,我会重新回到你的面前,把你曾经给我的悲伤,十倍奉还给你。

死亡并不可怕,在绝望的悲伤之中挣扎求生才是难上加难。不过我会活下去,直到我再见到你的那一天。

璎珞看着流火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不见,你恨我吗?其实我也一样恨我自己。伤心的又岂止是你一个人?

她扶起破邪,破邪却轻轻推开她的手。

她疑惑地望向他:“你?”

破邪惨然一笑:“我还是不能与你成亲。”

她道:“为什么?你介意流火的话吗?”

破邪道:“是,也不是。”

她道:“你难道怀疑我?”

他道:“不是怀疑你,而是因为我现在的本领还不足以娶你。”

璎珞皱眉道:“我们成亲并非是为了这个。”

破邪道:“不错,你喜欢的人是流火对不对?”

璎珞一怔,垂下头,勉强道:“你不要相信他说的话。”

破邪微微一笑:“我与你一样,自幼年时就为了一个使命而活着,有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但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明白。”

璎珞道:“什么事情?”

破邪道:“我是真地喜欢你,就算没有那个原因,我也一样想娶你为妻。”

璎珞道:“既然是这样,你又何必在乎流火?”

破邪道:“可是我又不能不在乎,如果我不能击败流火,就算我与你成亲,我仍然无法面对你。”

璎珞低声道:“何必去争这种无谓的闲气呢?”

破邪摇了摇头:“你可能不能明白,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较量,若是我不能赢他,在面对你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除非有一天,我可以斩断他的剑。”

他勉强一笑:“我知道有一些责任是你我都无法逃避的,但我也一样希望有一天,你会因为爱我的原因而接受我。如果真有这样一天,我会再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请求你做我的新娘。”

他转身离去,璎珞望着他的背影,真会有这样一天吗?我也希望我能爱你,那么一切就不会如此艰难。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十二节

紫羽觉得胸口痛得如同就要裂开一样。她被毗沙门天击中后,从天上落了下来,落在乱石之中,再也爬不起来。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才一动,胸口立刻又传来剧痛。

她觉得自己痛得晕过去了一下,再醒来时,便见到璎珞担心的双眸。

她勉强笑了笑,“毗沙门天呢?”

“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把他封印了。”

她的心便松了下来,又不醒人事。

璎珞仔细地检查紫羽伤势,心脉完全被震断了,已经是必死之人。她怔怔地坐在紫羽身边,太阳正从东方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人们说,新的一天,就会有新的希望。但为何自己的生命中,渺少的希望却如同肥皂泡一般消逝在风中?

持善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尽力而为吧!”

她仰起头,用力眨掉眼中的泪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要和那个魔女成亲?”

持善点了点头,“持善从不说谎,说过的话,一定会办到。”

她由衷地微笑:“其实你才是最勇敢的一个人,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一切都可以放弃。”

持善淡然一笑:“我却认为你比我勇敢,因为你为了自己的责任连所爱的人也可以放弃。”

璎珞苦涩地笑了笑:“这难道不是身为八部众宗主的宿命吗?”

持善喟然长叹,“若是我可以代替你,我真地不希望你要承受这样悲伤的命运。”

璎珞微笑:“没有人能代替我,自己的事情,总是要自己来解决。”

持善仔细审视了一下紫羽的脸­色­,“其实也未必就不能救。”

璎珞一喜:“有什么办法?”

持善叹道:“这办法却有些不妥。”

璎珞道:“快说出来。”

持善道:“你也听说过阿修罗族本是魔族的传说吧?”

璎珞点了点头。

持善道:“若是有一天,我的魔­性­真地被唤醒,我可能会成为新的魔王,到时你还会否愿意当我是你的哥哥吗?”

璎珞一愣,若是持善成了魔王,那就变成了八部众的公敌。她疑惑地看着持善,仍然是如此温柔的眼神,他无论何时都和善的就象是一个只会照顾人的大哥哥。|奇-_-书^_^网|她道:“不管你是阿修罗王还是魔王,你永远都是我的持善哥哥。”

持善道:“好,我答应你,就算我真地入了魔道,就算我忘记了一切,我也会记住你。我永不会伤害你,因为你是我最亲爱的妹妹。”

璎珞哑然失笑,为何说得这么严重?她全不相信坚强如同持善也会有入魔的一天。

持善道:“魔的身体强过八部众,如果你真地想救紫羽,只有一个办法。”

璎珞道:“难道让紫羽入魔道?”

持善点了点头:“只看你是否愿意这样做。”

璎珞垂下头,紫羽双目紧闭,脸­色­益发苍白,若是她自己有知,会否愿意这样做呢?她忽然想到持善问她的问题,若是他入了魔道,她是否还当他是哥哥。

她的心中霍然开悟,是神是魔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紫羽入了魔道,也依然还是紫羽,根本就不会有所改变。

她用力点了点头,“好,只要能够救活紫羽,我宁愿让她入魔道。”

持善微微一笑:“你又做了一个违背八部众宗旨的决定,不过我喜欢这个决定。”

璎珞笑了,“可是该如何让紫羽入魔道呢?”

持善道:“那就得求我那个未来的岳父大人了,他一定会有办法救紫羽。”

璎珞迟疑道:“我还是不适宜见魔道中人,紫羽就拜托你了。”

持善点了点头,“你以后要去哪里?”

璎珞道:“回无欲城,用我的灵力来净化摩合罗。”

“那么流火呢?你真地不再见他?”

璎珞微微一笑:“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咫尺天涯,本就是一线之隔,若是两心相知,就算远隔天涯,也能够感觉到对方。若是两人全无情义,就算勉强在一起,亦是如同天涯般遥远。

璎珞向持善告别离去,她却不知,这居然是她见持善的最后一面,从此后,她便再也不曾见过持善。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十三节

紫羽是在持善婚礼的前夕离开魔界的。

她似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同了,不过她却什么也没有问。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最后陪在她身边的居然是容颜全毁的飞樱。

她与飞樱素不相识,只觉得她是一个单纯得让人惊讶的小魔女。

虽然容颜尽毁,却看不出飞樱有什么伤心之意。她每天用黑布蒙着脸,小心地照顾着紫羽的饮食起居。因为她是持善的朋友,也便成了飞樱最重要的客人。

魔界与人间界之间修罗火池仍然如常存在,她看到魔们欢悦鼓舞,似乎反攻三界的日子,便近在眼前。她也看到修罗族人无法压抑的忧愁与恐惧,似乎天地大战一触即发。

她便也迷糊了。

曾几何时,她以为八部众存在的意义便是维护人间正道,消灭邪魔,保护人类。但这人间的正道,又该如何定义?要保护的人,有好有坏,但依八部众的严令,却不得­干­涉人间任何事情。

而后她遇到了璎珞与流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奇异地产生了。有一种感情,当它出现时,其它的一切便不再重要。为了它可以放弃八部众的职责,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可以放弃人间正道。

她曾以为,在这世上,这种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因而她不由艳羡持善的勇气,他已经决定将修罗族宗主的位子传给持念,而自己将会长伴飞樱,居于魔界。

但,为了爱情,便这样放弃一切,到底是不是值得的?

若是因此而再次引起神魔大战,荼毒生灵,就算能够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也不会心安吧?

她感觉到持善正在慢慢地改变,她看到他的眼睛中时而闪现的红光,她知道魔­性­一生,便再也无法除去。

离开魔界之时,她遇到神­色­憔悴的持念,他身上的红衣已经不再­干­净,上面沾满了灰尘与杂草。

她见到他时,他盘膝坐在修罗火池之旁,双眼怔怔地看着燃烧的池水。

乍一见池中有人出来,他先是一喜,待看清是紫羽后,便又露出失望之­色­。

紫羽知道他必然是在等待持善。

她向他挥了挥手。

持念却神­色­冷漠,淡然道:“连你也入了魔道吗?”

紫羽想了想,身体虽然是成了魔,可是她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改变。“虽然我也入了魔道,可是我还是和以前一样。”

持念冷笑:“一样?魔­性­总有一天会侵噬你的灵魂,把你完全变成一个魔。”

紫羽看着他深恶痛疾的脸,他心里想说的人是持善吧!她轻声问:“你还是希望你哥哥回来吗?”

持念仰起头,有一忽紫羽觉得他似乎就要落泪了,但最终,他还是没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哥哥就是我心里的英雄。他灵力高强,七岁那一年,就打败了族中所有的长老。族里的人都说哥哥是毗楼遮那转世,将来一定可以光大修罗一族。但他却为了一个魔女就要放弃一切。”

紫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低声道:“就算他娶了飞樱,他还是你哥哥,什么都没有改变。”

持念怒喝道:“你懂什么?阿修罗族与别的种族不同,魔­性­深种于我们的血液之中。你可以身体成魔,但仍然保持着八部众的灵魂,可是阿修罗族的人却不同。当修罗王变成魔王的时刻,他会忘记原来的一切,只知道杀戮与毁灭。世间因为他的来临而重新展开神魔之战,他的眼中只会有鲜血,再也无人能够唤醒他原来的记忆。”

紫羽嗫嚅着道:“真地那么恐怖吗?”

持念道:“也许更加恐怖。”

他盯着火池,“这么多天来,我从未离开过火池,就是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重新回到阿修罗族。若是他愿意重做阿修罗王,就算是让我死,我也愿意。”

紫羽垂下头,“我能帮你什么吗?”

持念摇了摇头:“没有人能够帮我,也没有人能够帮助哥哥,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帮助自己。”

紫羽道:“若是有一天,他真地变成魔王,你会怎么办?”

持念仰起头,“若是真地有这样一天,我就会亲手杀死他。”

紫羽也不由地茫然起来,真地会这样吗?那个和善的持善,你真地会变成魔王吗?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十四节

飞樱与持善完婚了。

她每天都蒙着黑巾,不愿以毁坏的面颊见人。然而当她洗脸的时候,仍然可以见到水中自己可怕的倒影。为何持善会与她成亲?是因为他觉得抱歉吗?

她时而会产生这种想法。但当想法一产生时,她便会安慰自己,并非是这样的。持善在那一战以前,已经答应过她,只要他不死,便会与她成亲。

她努力地使别人相信也使自己相信,她并不介意容貌的毁坏,既然是魔,长得可怕一点,本也应该是理所当然吧!

但她却仍然没有勇气以这样的面容面对持善,人类不是说过女为悦己者容吗?其实魔亦是如此。

魔界大大小小的魔们都参加了这次婚礼,按照规矩,在婚礼之上会有地位低下的小妖魔战斗厮杀作为余兴节目。

所谓的厮杀,便是真地要将对方杀死,否则决不可停手。被选中的小妖全不觉得惧怕,生命对于魔来说,只是无休止的延续,他们不似人类那般在乎自己的生死,生命的漫长使他们对于死亡的来临都多少怀有一些期盼的情绪。

两个小魔势均力敌,打了半晌也没有分出胜负。

众魔们在旁边大声呐喊助阵,看得心旌摇荡,似乎自己才是场上正在比拼的人。

一个小魔占了上风,一爪将另一个小魔的一只长耳朵撕了下来,放入口中大口咀嚼。血腥气更引得众魔魔­性­大发,纷纷大叫:“撕碎他,撕碎他。”

另一个小魔耳朵被撕,又痛又急,飞身扑到前一个小魔身上,张口向着他的手臂咬去。

前一个小魔连忙用力甩手,将那小魔甩开,但手臂上的­肉­也被咬掉一块。

两人均已杀红了眼睛,身上有伤也全不知疼痛,仍然全力撕杀,弄得身上血淋淋的全是伤口。

这样的场景飞樱本是见惯的,以前看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现在她却忍不住偷眼看持善的脸­色­。见持善神­色­如常,面容平和,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有些心虚,持善会不会觉得这样太残忍了?

她便拉起持善的手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持善微微一笑:“你不想让我看见他们自相残杀?”

飞樱垂下头:“这样血腥的场面,你一定不喜欢吧?”

持善轻抚着她的长发:“既然娶了你,我当然要学着习惯你的一切。”

飞樱脱口道:“难道你真地想入魔道吗?”

持善微笑:“相信我,我不会那么轻易就入魔的。”

飞樱却有些茫然若失起来,若是持善不入魔道,他们两人岂非永远都有所隔阂。虽然她的脸用布遮着,但持善仍然感觉到了她的失落,“你希望我入魔吗?”

飞樱轻声道:“若是你也成了魔,我就会放心一些。”

“你在担心什么?”

飞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持善揽她入怀:“我不会离开你,我已经是你的丈夫了,以后都不会离开你。”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娶我呢?你真地喜欢我吗?你曾经说过你对我的喜欢并没有到达想要娶我的地步,现在却又为什么愿意娶我呢?为什么我总是不能明白你的心在想些什么?你总是如此高深莫测,让我在你面前幼稚地如同一个孩童。

场中的两个小魔也终于决出胜负,一个终于体力不支倒地,另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的血­肉­一条条地挂着,且少了一只手臂。

他扑向倒地的小魔,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挖出魔的心,塞入口中。

旁观的众魔一起大声喝彩,啧啧之声不绝于耳,似乎自己亦在品尝那颗美味的心脏。

忽见剑魔一下跃了出来,伸手指向持善道:“阿修罗王,我剑魔一向对表妹很是倾慕,却一直得不到她的芳心,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让我表妹对你青眼有加?”

他这样跳出来叫阵,众魔一起起哄,有人喝道:“看看你长的那个丑样子,公主又怎么会喜欢你?”

剑魔不服道:“我长得丑又怎么样?难道你们就漂亮吗?而且男人要长得那么漂亮­干­什么?男人最重要的是要能打。”

又有人笑道:“你很能打吗?我赌你绝不是阿修罗王的对手。”

剑魔道:“我正是不服,要与阿修罗王比一比高下。”

众魔便又一起起哄,有人道:“正是应该让剑魔见识一下阿修罗王的厉害。”

也有人道:“我看阿修罗王长得白白净净,只怕未必有什么本事。”

飞樱看了一眼惊雷,见他微笑不语,她心里疑惑,在自己大喜的日子,表哥居然公开叫持善难堪,莫非是父亲的授意?

持善微微一笑,“比试一下可以,不过我希望点到为止,不要伤及对方。”

剑魔冷笑道:“比试武艺当然要以死相博,我们又不是娘们,难道还怕受伤流血不成?”

众魔一起大笑。

持善淡然一笑,起身走到场中。

飞樱自然不担心持善,但心里却疑惑不安,为何父亲要安排表哥挑战他,难道父亲并不相信持善?

剑魔持剑在手,问道:“你用什么兵器?”

持善微笑道:“我不惯用兵器,就空手吧!”

剑魔冷笑道:“是你自己要空手的,若是死在我的手中,可不要怪我无情,到时候表妹就是我的了。”

持善不以为忤,笑道:“请出招吧!”

剑魔冷笑,一剑刺出。他既然称为剑魔,在剑上的造诣果然不凡。一时之间,只见剑光扑面,剑影森然,他虽然只刺出一剑,却到处都是他森冷的剑气。

持善赞道:“好!”

后退了一步,避过这一剑。

剑魔不等剑招用老,反转剑身,向着持善腰间斜刺。

持善仍然只守不攻,伸出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将剑弹开。

剑魔心里一凛,知道自己与持善相差太远,但他也看出持善不会杀他,索­性­只攻不守,一味抢攻,使的都是一些两败俱伤的剑招。

只见剑光四溢,如同大海惊涛,而持善的身影,则如一叶小舟在海中飘荡。但无论剑魔如何抢攻,就是无法刺中持善。

他心里大急,忽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这血正喷在他的剑上,剑光一下子变成了血红­色­。

飞樱失声道:“小心!”

这是剑魔的绝招,以鲜血喷在剑上,发出必杀的一剑,若是不能杀敌,自己也会受伤非浅。

一时之间血光剑影重叠在一起,排山倒海般向着持善压来。

持善仍然好整为暇,不慌不忙,伸出手轻轻一抓,居然便透过重重剑影一下子抓住了剑魔的手腕。

他手微微用力,剑魔便拿捏不住,手中的剑失手落下。

持善另一只手接住剑,微微一笑道:“承认。”

双手捧剑,送到剑魔面前。

剑魔脸­色­惨变,他与持善之间的差别实在只能用天渊之别来形容。

众魔一起哄笑,有人道:“剑魔我看你以后改个名,不要叫剑魔了。”

另一人便道:“那应该叫什么?”

前面一人道:“不如叫拿不住剑魔算了。”

剑魔接过剑,持善仍然面­色­平和,转身向飞樱行去。剑魔看着持善的背影,咬了咬牙,一剑向着持善后心刺去。

剑堪堪刺到持善的背心,持善便已知觉,他连头也不需回,只反手向着剑脊轻轻一弹,剑魔的剑立刻脱手飞出,“叮”地一声钉入山石之中,整个剑身都没了进去,只剩下剑柄还留在外面。

剑魔长长叹了口气,在持善面前,他居然如同一个手持利剑的孩童面对一个成年人一般,无论如何使用诡计,都是无济于事。

惊雷一直微笑旁观,持善果然够厉害,但是他太仁慈了。一个如此仁慈的人,如何能够入魔道呢?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十五节

魔界之中,并无花草树木。因为没有日月星辰,便也不分昼夜。

持善几乎是足不出户,他每日只是与飞樱默然相对而已,对于周遭的一切都漫不经心。

飞樱想,这样枯燥的日子,他很快就会厌倦吧?当他厌倦的时候,他便会离开自己,重新回到人间去吧?

她每每这样想,就会不寒而栗。

不知从何时起,持善在她的心中居然已经重要到这种地步,只要一想到他的离开,她便会觉得生命索然无味。

其实魔的生命本来就是索然无味的。

持善偶然也会站在修罗火池下仰头张望,飞樱不知他在看些什么。每当这种时候,她便不敢靠近。远远地看着持善的背影,便如同看着当年的她一样。

她能够感觉到那种孤寂的心情,又有谁愿意永远留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魔界?

她会躲得远远地,悄悄地想,他到底要何时才会离开她呢?

从修罗火池望上去,一切果然如同飞樱所说的,除了火红­色­外,便再也见不到其它的颜­色­。魔的生命果然如此寂寞,飞樱也一直是这样寂寞着吧?

持善不由地想到持念,他是不是还是固执地在外面等待着他地归来?只是他却不能离开飞樱,那个可怜而单纯的小魔女。她渺小的愿意无非是他能够永远留在的身边而已。

持善如同历代阿修罗王一样内敛而沉默,许多事情深藏于心底。在他看来,有一些话并不一定要说出口,只要自己确实去做了,就算不说,也无关紧要。

无论多么寂寞的日子,他都会陪伴飞樱度过。

其实他亦如同其他八部众少主一样,不知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只有在飞樱期盼的眼神中,他才第一次发现,原己对于别人,居然会如此重要。

便是为了那个单纯而眷恋的眼神,他终于决定放弃血统强加给他的责任,因为一个女人期盼而度完自己以后的生命。

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他的肩头,转过头,他看见一脸媚笑的媚魔。

他便也微微一笑:“你­干­什么?”

媚魔伸手抚摸着他的面颊:“你可真俊,魔界虽然也有长得俊俏的男人,可是那些人大多邪里邪气,一味只知道采­阴­补阳,象你这样又俊又和善又正气的男人,我可从来也没有见过。”

持善轻轻推开她抚摸他面颊的手:“我要回去了,请你让一让。”

媚魔格格地笑,反而把身体更紧地贴上他:“惊雷说,以后你就要是我们的魔王,所有的魔都会是你的下属,无论男魔还是女魔。”

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我们是魔,可不是那些只会说礼教道德的人类,许多事情在魔看来都是天经地义。比如说,”她顿了一下。

持善淡然道:“比如说什么?”

媚魔道:“比如说男魔与女魔在一起,就不必那么规矩。就算飞樱看见了,她也不会生气。因为她也不需要那么规矩。魔们无需伦常道德的束缚,只要自己觉得高兴,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持善微微一笑:“你是在诱惑我吗?”

媚魔笑得更加妩媚,她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我不美吗?”

持善笑道:“美,可是我没有兴趣。”

他闪身离去,媚魔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几乎跌倒。她怔了怔,看着持善红衣的背影,这个男人完全不被她所诱惑,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目光一转,忽然见到站在不远处的飞樱。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种事情本也无需尴尬,但不知为何,因为持善地不受诱惑,反而使她有一丝尴尬的感觉。

飞樱轻声道:“你说他几时会离开我?”

媚魔轻轻叹息,“若是你想让他永远不离开你,除非让他成魔。”

飞樱道:“我也不知为何,好象喜欢他到了无法自拔的境地。”

媚魔微微一笑:“我明白,若我是你,我也一样会如此。”

飞樱道:“为什么你要引诱他?还有表哥,为什么要和他比试,这是不是都是我父亲的意思?”

媚魔笑道:“你果然长大了,不再象以前那么白痴了。”

飞樱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媚魔道:“其实你应该明白,你父亲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持善的魔­性­能够觉醒。只要他成为魔王,他便可以完成历代魔王一直想要完成的大业。”

飞樱道:“你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唤醒他的魔­性­吗?”

媚魔轻叹:“若是他的魔­性­一日不愿觉醒,这样的事情就会一直发生下去,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终于变成魔王的那一天。”

飞樱心里却有些踌躇,真要这样吗?让持善变成魔吗?

媚魔握住她的手:“只有这样,他才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十七节

持善听见飞樱的惊呼声。

这声音如此惶急,似乎是正在遇到可怕的事情。

他立刻飞身向着惊呼声传来的方向掠去。

飞樱的呼声一个小小的山洞,站在洞口,他的心便沉了下来。

他看见几乎赤­祼­的飞樱正被十几个男魔包围,男魔们嘻笑着,却并不急于捉住飞樱。

一人道:“飞樱的脸毁了,但身体还是那么漂亮。”

另一个道:“好久没有见到如此美丽的身体了。”

飞樱终于看见了站在洞口的持善,喜悦地奔到他身边,“他们欺负我,帮我杀了他们。”

持善默然,轻轻地注视着飞樱。

飞樱心里有些怯,垂下头,“你为何还不动手?我是你的妻子,他们居然也敢调戏。”

不错,你不仅是我的妻子,也是魔尊之女,若是你不愿意,谁又敢调戏你?飞樱,为何连你也学会骗人了?

十几个男魔脸上带着­淫­笑,“这在魔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如你也加入,让我们好好乐一乐?”

飞樱缩了缩身子,躲在他的身后:“他们这样对我,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杀了他们?”

持善轻叹:“你真地希望我杀了他们?”

飞樱用力点了点头,“我的身体只能被你一个人看到,既然他们都看见了,就让他们从世间消失吧!”

持善轻声道:“好!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他伸出手,轻轻一挥,最前面的那个男魔便惨呼了一声,头被他斩了下来。

鲜血向着四处溅出,溅在持善的身上,脸上。

持善的脸­色­一黯,鲜血的味道似乎正在引起潜伏在他心底嗜血的本能。一种疯狂的欲望忽然涌上心头,这欲望是如此强烈,一出现便无法抑制。

他大喝一声,双眼变成了血红­色­。

杀!杀!杀!

他的手如同刀一样向着魔们挥去,一颗颗头从身体上被砍了下来,更多的鲜血飞溅,他的双眼也便愈红。

飞樱惊恐地看着他,他本来和善温柔的脸忽然狰狞如同恶鬼,鲜血四处飞溅,他的脸上却带着无比快意的神情。

只不过是转瞬间,所有的魔都倒在地上变成了死尸。

持善慢慢地转过头,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飞樱。

飞樱不由后退,有一刻,她有一种错觉,他会连她也一起杀死的。

然而持善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却并非是杀死她,而是解下身上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

她看见他骤然变白的头发,她失声道:“你的头发!”

但头发却很快又恢复了黑­色­,他双眼的血红也在慢慢地消失。

终于他的神情由暴戾恢复和善,他却有些失落,“是我杀了他们吗?”

飞樱咬着­唇­点头。

持善轻轻一笑,有些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他忽然紧紧地抱住飞樱,如此用力,似乎想将飞樱揉入自己身体一般。

飞樱轻声道:“对不起!”

持善微微一笑:“不是你的错。”

飞樱艰难地抬起头:“你知道是我刻意安排的吗?”

持善仍然是云淡风清地微笑:“你真地那么在意我不是魔吗?”

飞樱迟疑着,“我只怕你会离开我。”

持善道:“若我是魔,你就不再担心了吗?”

飞樱轻声道:“若你是魔,你便没有退路了,只能留在我身边。”

持善展颜一笑:“若这件事对你真地如此重要,那么我答应你,我会变成魔。”

泪水慢慢地涌上眼眶,他答应她变成一个魔,他居然不再坚持,如此轻易地答应她。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对的。固执地勾引他,固执地使他成魔,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她抬起头,便见到持善英俊而和善的面颊。原来爱一个人会是如此辛苦,原来爱一个人也会如此伤人,不仅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自己所爱的那个人。

一切都如飞樱所愿,持善终于改变了。

她明显地感觉到持善的脾气正在一日比一日更加暴燥,他本来如此温柔和善,如同是春日的轻风。但现在他动辄便会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无法抑制。

她经常会看见他眼中闪现的红光,当红光闪动时,他似乎便不再是自己。

她每日被惊恐与不安的情绪包围着,也有一丝后悔。持善会变成这样?是因为那无可压制的魔­性­正在慢慢地吞噬他的灵魂吗?

她询问惊雷,惊雷却甚是喜悦:“女儿,这正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只要持善的眼睛完全变红,他就真地成魔了。到时新一代的魔王就会诞生,我们魔界便可以重新回到地面。”

可是这真地是她所想看到的结果吗?那个暴戾的人真地是她所熟悉的持善吗?

他逐渐遗忘阿修罗族的事情,逐渐将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魔。他开始因为怒火而杀死身边的妖魔,但魔们却因为他的这种行为益发欢欣鼓舞,嗜杀岂非正是成为一个大魔王不可避免的蜕变过程?

她却越来越是难过,这个可怕的丈夫,似乎正在慢慢远离她。

她想要的,并不是一个身为魔王的丈夫,她想要的,是那个站在火池上看着她的持善,那个目光温柔如水的持善。但似乎一切都太迟了,就是因为她的引诱,终使持善堕入魔道。

原来引诱一个人是这样的,就算她从未学过媚术,她到底还是天生的魔女。

可是,心里却隐隐作痛,因为这不单纯只是引诱,引诱别人的人,不会使自己坠入痛苦的境地。

可怕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那一天夜里,持善独自坐在修罗火池之下,抬起头,便见到火红的池水映出的星星与月亮。一切的转变都会有一个结束的日子,失望的持念,他是否还在池旁等待他的归来?

一个女子轻轻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不必回头,他也知道必然是飞樱。

他笑着指着天空道:“你有许久没有出去过了,还想不想出去?”

飞樱摇了摇头,“我宁愿,我从来没有出去过!”

持善转过头审视着她的双眼:“你后悔遇到我吗?”

飞樱微笑:“怎么可能?我这一世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了你。”

持善轻轻一笑,我也是。可是他并非是那种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说出口的人。

他道:“我是不是改变了许多?”

飞樱的心轻轻颤抖了一下,“不是,无论你是修罗王还是魔,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人。”

持善轻叹:“我真怕有一天,我连你都忘记。”

飞樱用力摇头:“不会有这样一天,就算你真地忘记我,我也会努力让你记起我,让你不能把我忘掉。”

持善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小的匕首,“这是阿修罗先祖留下的刀,用这把刀刺入阿修罗魔王的心脏便可以杀死他。”

他将刀放入飞樱的手中,“如果有一天,我真地不再记得你,用这把刀刺入我的心脏。”

飞樱用力摇头:“不,就算你忘记我,我也不会杀你。”

持善握住她的手:“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应我。”

飞樱泫然而泣,为什么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呢?

持善深深地注视着她:“你可是真地爱我?”

飞樱点头,我怎么可能不爱你?

持善道:“那就答应我,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

第七卷阿修罗往事纪 第十八节

次日的清晨,魔界如同往常一样黑暗。魔们还未起身,他们一直以来都过着不辩日夜的日子。

飞樱感觉到持善离开自己的身边。

她睁开眼睛,看见持善走出房门的背影,她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白­色­的。

不祥的预感充满了她的心,她连忙起床,向着持善追去。

持善一直向她父亲的住所走去,走得很快,脚步不停,身上的杀机激扬起他的白发。

飞樱跟在他的身后,却不敢叫他,他变得如此陌生,她甚至怀疑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个持善。

惊雷负手站在自己的刀架前,他每日都在赏玩这把刀,这是一把霸道的刀,他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用这把刀带着魔界再次与神们交战。但他知,以他的本事,这一天永远不可能来到。

他看见走进来的持善,看见持善血红的双眸,看见他飘飞着的白发。

他便笑了,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修罗王变成魔王的这一天,终于如期来到,天地将因为新的魔王而改变,他就算是死了,也会觉得欣然。

持善血红的双眸中充满杀机,他道:“拿起你的刀。”

惊雷微微一笑:“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持善点了点头:“是的。你的一切都会属于我。”

惊雷看见飞樱惊恐地望着他们,他向飞樱摆了摆手:“新的魔王必须杀死旧的魔王才能继承魔王之位,你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飞樱忍不住轻声哭泣,她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可是为什么会是那样温柔和善的持善?她的心为何会无法抑制地疼痛,如果这个人是她的任何一个堂兄堂弟表兄表弟,她都不会有这样悲伤的感觉。持善,你真地忘记你是谁了吗?

持善的手中生出修罗血魔刀,他举起刀向着惊雷劈出一刀。

只一刀,便劈断了惊雷手中的刀,亦砍下了惊雷的头。

飞樱看见父亲的头滚落在自己的面前,她不由蹲下身捧起父亲的头,父亲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到了死,他也觉得很快慰吗?

魔界震惊,众魔齐哭,新的魔王诞生了。

阿修罗王终于变成魔王,魔界的新纪元就要开始了。

飞樱抱着父亲的头,为什么要这样?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本来单纯地相信魔的宗旨,人类与神族所厌恶的一切坏事,魔都要做,人类与神族所喜欢的一切好事,魔都不会做。

杀死旧的魔王成为新的魔王,是亘古不变的定律,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持善?

她看见持善不顾而去的身影,众魔们边哭边笑,跟在他的身后。他们要去哪里?

她抱着父亲的头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们,修罗火池已­干­,阿修罗王变成魔王的一刻,修罗之火便不再燃起。

他们要离开魔界吗?

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情,目前的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看见持念带领着修罗族人守在修罗火池之旁,他们亦感到魔界的震动。她看见持念惨白的脸­色­,他终于不得不面对持善,面对他最敬爱的哥哥。

她羞惭的垂下头,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这一切可怕的恶果。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宁可她从未见过持善,她宁愿她还是那个单纯地有些愚蠢的小魔女,每日坐在修罗火池下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她宁可一切在她的眼中仍然是红­色­的,她从未曾经离开魔界,看到过这青的山绿的水花花世界。

魔与半神展开了可怕的战争,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她瑟缩于持善身后,不敢抬头,只用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但许多残肢从她的眼底飞过,一只刚刚被砍下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

是地狱吗?魔们把地狱带到人间了吗?

一把刀向着她砍了过来,瞬息便到她的胸口。她却不知躲避,或者死了就不必面对这样可怕的境地。

然而一只手却伸过来夹住了刀锋,她抬起头,为什么不让我死?

是持善的手,轻轻地夹住刀锋,那刀就不能再移动分毫。持刀的人是持念,他的眼睛似乎也红了。他也要入魔道了吗?

持念放开手中的刀,仍然固执地一拳向她击来,他一定极恨她,想将她立毙于掌下。

持善轻轻一拂,便拂开持念的进攻。“你想杀她吗?她可是你的嫂子。”

持念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我要杀了她,若不是她,你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持善淡然一笑:“我这样有什么不好?我们阿修罗族本来就是魔族,我现在不过是恢复到与先祖相同而已。”

持念悲伤地注视着持善:“哥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本来是如此和善正义的人,为什么会堕入魔道,完全忘记自己?”

持善仍然淡然地笑,“若是你还当我是你哥哥,就助我完成一统三界的壮举,若是你想阻我,我连你也会杀。”

持念惨笑:“哥,你可知道,从小到大,你都是我心里的榜样,我无论做任何事,都会问问自己,若是我哥,他会怎么做?然而努力把每一件事情做到最好。因为我知道,我的哥哥是天底下最英雄的人,谁也无法与他相比。但是你为了这个魔女,就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修罗族应该承担的责任,忘记了你曾有的信念。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彻底?为什么你让魔­性­占据了你的心?哥,你真地让我太失望了。”

持善冷笑:“不要再废话了,我终于明白修罗族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意义,为何我要臣服于佛陀之下?我要成为一统三界的魔王,将欲界、­色­界和无­色­界都变成魔界。”他伸出手,手中的刀便指向持念,“你若不让开,我立刻就会杀了你。”

持念摇头:“我不会让开,我不信你真地会杀我。”

持善默然,他眼睛中的红­色­有一瞬间似乎有所消褪,但马上又变得通红如血。他举起手中的刀,飞樱大惊,若是持善的刀砍下来,持念便必死无疑。

她飞奔过去,抱住持善的手:“不要,求求你,不要杀死你的弟弟。”

持善皱起眉头,“放开我。”

她固执地摇头:“不,不要杀你的弟弟,除非你先杀了我。”

持念惨然一笑:“哥,你真地要杀我吗?”

他一时之间万念俱灰,有什么办法可以唤醒哥哥的记忆呢?

好吧!如果一定要这样,只要哥哥能够变回到阿修罗王,就算是死,我也甘愿。

他反转刀身,向着自己的心口刺去。刀很锋利,不需太用力,便刺入了他的心脏。鲜血如同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他却不觉得疼痛,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飞樱惊呼一声,跑到他身边,“你为什么这样?”

他注视着持善,持善的眼睛似乎有些动摇,哥,你想起原来的一切了吗?

可是那眼睛却仍然如此血红,连弟弟的血都无法唤起你的记忆吗?

他望向飞樱,“嫂嫂,你可愿意答应我最后的要求?”

飞樱流着泪点头,“是什么事?”

他苦笑:“答应我,杀了我哥哥。”

飞樱心头一悸,杀持善?

持念一把抓住她的手:“答应我,杀死我哥哥。”

飞樱转过头,持善的眼中终于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可是他的双眼仍然鲜红如血。她轻轻一笑,“好,我答应,我会杀死持善,这一切都是由我造成的,我也会亲手把它结束。”

持念微笑,垂下了头。哥,我宁愿你死,也不愿你堕入魔道。

持善的头发开始改变颜­色­,他眼中的痛苦之­色­更甚。魔­性­与他残存的一点信念在他的身体里激烈地交战,不,我是阿修罗王,我不可以造成|人间的劫难。

他抛出火中红莲,双手的十个手指分别渗出一滴鲜血。鲜血在红莲之旁凝结。他双手合什,低声诵道:南谟萨缚怛他檗帝弊萨缚目契弊萨缚他怛罗吒战拏摩诃路洒拏欠佉[口*皿]佉[口*皿]萨缚尾觐南吽怛罗吒憾[牟*含]。结界从红莲上形成,向着四方扩展,将整个修罗火山笼罩于其中。

若是我已经成魔,我便将自己封印在火之结界内。我会尽我所能,与成魔的持善相斗,绝不会让他离开此间。

第八卷 铸剑 第一节

紫羽听见破邪长啸的声音,这声音凄厉而迷茫,林间的飞鸟因这叫声而惊起,四散飞去。

紫羽背起地上的竹篓,急忙向着剑庐奔去。

风卷起枝上的残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她不由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枝头,光秃秃的枝桠在湛蓝的天宇间如同是黑­色­的剪影。

大雪之后的天空总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洁净。

她只看了一眼,便又听见破邪的长啸声再一次响起来,她不敢怠慢,一跑飞奔,远远见到破邪手持着一把长剑站在剑庐前的溪水边。

风吹起他微微泛白的长发,黑­色­的衣袂亦飞扬起来,无论怎么看,他都如同一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风神如玉,俊朗非凡。因为惯吃妖怪内丹的原因,他的嘴­唇­比常人更加鲜红,但这并不足以破坏他的美,反而凭空增添了一丝邪恶的蛊惑。

紫羽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他可以放弃这份持着,那该有多好啊?

她放缓脚步,垂下头,慢慢地走到破邪面前,轻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从不敢正视破邪的眼睛,每当面对破邪时,她总是盯着自己的脚尖。虽然她自小顽皮,不服管教,但当她面对男人的时候,却又变得如此怯懦,从一百年前到一百年后,从没有改变过。

“我的剑!”破邪的眼睛痴迷地盯着手中的长剑。

紫羽稍稍抬头看了他手中的剑一眼,是一把好剑,剑上的光辉映着日光,雪亮亮的刺得人眼睛生痛,若是拿到坊间,想必可以卖一个好价钱。

她仍然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固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剑。”

破邪脸上却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好剑?!”他重复了一遍,忽然用力向着溪旁的大石砍去。

这石上本有一道剑痕,据说是当年欧治子试剑留下的,因而被称为试剑石。这石质地极硬,更超过了世上的铜铁,一般的剑根本无法伤到这大石分毫。

那剑砍在石上,“当”地一声脆响,从中折断,剑尖一直飞到溪水中才落了下来,而大石上却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这算是好剑吗?”破邪厉声道。

紫羽无奈地叹息:“不要灰心,总有一天会造出如同湛庐剑一样的好剑。”

“和湛庐剑一样?不!要比湛庐剑更加锋利!”

他蓦得夺过紫羽的背篓,“铁母呢?为什么只有这么一点?”

紫羽轻声道:“我再去找。”

她转过身,向着山深处行去。破邪看着她纤弱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心里也不由地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哀伤,为什么我们都是如此持着的人?

传说中的欧治子,便是用这山间的铁母和耶溪之水炼出了湛庐剑,为什么破邪会总是失败?紫羽一边用木棍敲打着山间的石块一边想着,也许是炼剑之法不对?

破邪是无师自通,并不曾认真地学习过炼剑之术,那几本书也无非是古代传下的普通炼剑书,也许改进一下炼剑之法,会炼成更加锋利的宝剑。

但紫羽自己亦是不会炼剑的,迦楼罗族长居天空三城,本就与人间界隔离,八部众的族人也不必使用刀剑兵刃,她是从不知炼剑之法的。

她信步向着山下的市镇行去。这是一个颇繁华的城市,她也不知名称,只知城在一个秀丽的湖衅。城中的铁匠铺也并不甚多,只有三家而已。她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家铁匠铺外,见那匠人正在冷水之中淬一把刚炼的宝剑。那剑本是周身通红,被冷水一激,“嗤”地一声,冒出一股水烟。

剑逐渐冷了下来,倒不失为一把锋利的好剑。

紫羽站在铁匠铺外观看,那铁匠将剑挂在墙上,笑道:“小姑娘,你买剑吗?”

紫羽道,“这剑太普通了,我想买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剑。”

铁匠笑道:“小姑娘懂什么?我这铁匠铺做出来的剑在整个吴越一带都无人可匹,你若要买锋利的剑正是找对了地方。”

紫羽道:“你能造出一把如同湛庐一般的剑吗?”

铁匠一怔,皱起眉头:“那可是匠神欧治子造出来的不世奇兵,这世上哪还有人能造得出来。”

紫羽轻叹:“欧治子已经辞世多年,难道这世间就真地没有人能够再造出这样的剑吗?”

铁匠似要卖弄自己的见识广博,笑道:“这倒也不一定,也许有人能够造得出。”

紫羽摇了摇头:“我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能够造出湛庐剑一样锋利的剑,这根本就不可能。”

铁匠有些不服气道:“不是我自夸,若是我可以得到欧治子的炼剑志,我便可以造出这把剑。”

紫羽问道:“什么是炼剑志?”

铁匠笑道:“这个是我师傅以前告诉我的,你这个小小姑娘怎么可能知道?”

紫羽忙道:“大哥,请你告诉我吧!”

她人长得美,又软语相求,那铁匠心里一荡,果然便道:“据说欧治子将自己的炼剑心得都写在一本书上,虽然他已经死去了,但这本书却还在人间。”

紫羽道:“那这本书在哪里呢?”

铁匠道:“我师傅说这本书被抱朴道院的神仙们收藏着,和许多其它上古的不世奇书藏在一起。”

抱朴道院?“是不是有神仙之称的葛洪先生所住的那间道院?”

铁匠道:“小姑娘还有一点见识,虽然葛洪先生已经仙去五十年了,但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却都还健在,个个都有神仙一样的神通。说起来,这抱扑道院就在咱们湖边的山上,连咱们这个地方都受益非浅。每年若不是蒙他们道院中的神仙请求上天赐福,这里又怎么可能风调雨顺,越来越兴旺发达呢?”

他只顾自己罗里罗索,一抬头间,却见紫羽已经消失不见。他怔了怔,自言自语道:“这小姑娘好快的手脚,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山间甚是清幽,大雪过后,除了砍樵人的足迹外,便只有一些小动物留在雪上的脚印。紫羽沿着依稀可见的小径上山,她亦不知抱朴道院的所在,但这山并不甚大,想必走走就可以看见了。

才进入山中没多久,就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

紫羽心里一动,好美的笛声。在这样寂静的深山中,笛声如同天籁,在树间缠绕不定,声音于此时不再是无迹可寻,倒象是一缕轻烟,轻轻一触,便会散落。

紫羽寻着笛声走去,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坳,忽见前面数间草堂,门前一个横匾,上面写着抱朴道院四字。

一个十几岁的小道士,当门而立,正在吹着一只长笛。小道士的相貌甚是俊美,山风吹得他衣袂乱舞,倒如同是神仙中人。

紫羽尚未走近,那小道士便已经知觉,他立刻抬起头,两道目光闪亮如电,望向紫羽。

笛声一停下来,山间便更加幽静,只听得到风声而已。

那小道士望着紫羽,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失声道:“妖怪?”

紫羽摇了摇头。

小道士又熟识了她半晌,喝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这地方可不是你来的。快点走吧!若是让我大师兄看见你,你就是想走就走不了了。”

紫羽敛衽为礼,“我们佛道殊途,我本不该冒昧造访,但我此来,只是想请问炼剑志的下落。”

小道士微微冷笑:“原来是想偷书,抱朴道院之中收藏了许多上古奇书,也许有这一本。但就算有,你也万万得不到手的。”

紫羽道:“我只是想借来看一看,看过之后,就一定会归还。”

那小道士道:“抱朴道院的东西,又怎么能说借就借?而且你并非是人,难道你没听说过我师祖葛神仙的大名吗?居然还敢找到这里来。”

忽听道院中有人问道:“道前,你在和谁说话?”

那人的声音是从草堂中传来的,虽然声音也不甚大,但两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名叫道前的小道士道:“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紫羽苦笑,这小道士居然叫她是东西。

草堂中人道:“难道是妖怪?”

他方说完妖怪,草堂的门便开了,一个身着灰衣的道士从门内走了出来。他年近中旬,神光内敛,显然比小道士的修为高得多了。

那道士看见紫羽亦是无法辨认她是什么生物,皱眉道:“你到底是不是妖?”

紫羽笑道:“我不是妖,也不是人,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借炼剑志,并不是存心冒犯。”

那道士道:“你既然不是人,书便不可相借。抱朴道院收藏奇书,就是怕妖魔鬼怪学习了书上的本领为祸人间,又怎么可以轻易借给你这个非人的动物呢?”他也实在不知如何称呼紫羽,只得称之为动物。

紫羽微微一笑:“我好言相借,只因不想造次,就算你们不借,难道我拿不到吗?”

她径直向着道院中走去,只当两名道士为无物。

道前怒道:“难道你想抢吗?”

紫羽笑道:“我就是抢,又怎么样?”

道前冷笑道:“真是大言不惭,抱朴道院你也敢闯。”他以手中的笛为剑,一剑向着紫羽刺去。

中年道士皱眉道:“道前,不要杀生,打伤她就行了。”他以为紫羽不过是普通的山­精­鬼魅,只想教训她一下。

紫羽笑道:“谁打伤谁还不一定呢!”

道前的笛子已经刺到她的面前,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笛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小道士只觉得虎口一麻,手中的笛子拿捏不稳,脱手飞到天上。

紫羽伸出手接住笛子,笑道:“你平时一定没有好好修炼,怎么连笛子都拿不住。”

道前脸上一红,怒道:“这一次不算,再来过。”

那中年道士已经看出道前不可能是紫羽的对手,连忙道:“道前退后。”

道前却不知天高地厚,“二师兄,我去拿剑,我就不信打不过这个妖怪。”

中年道士道:“去叫大师兄和几位师兄来。”

道前一愣,“这女妖怪有那么厉害吗?”

见紫羽笑盈盈地看着他,纤细柔弱地就象是一阵风便可以吹走一样。他忽然心里一跳,心道,这个女子长得真美。

一产生这种念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连忙向着道院内跑去,一边跑一边叫:“大师兄,有妖怪,快出来啊!”

不提防一脚踩在门槛上,重重地跌了一跤。

紫羽见他狼狈的样子,不由格格地笑出声来。

道前从地上爬起来,更是满面通红,心道,今天怎么回事?却见几位师兄已经纷纷赶了过来,他才松了口气,师兄们都来了,不用怕这个女妖怪了。

一转头见那女妖怪笑嘻嘻地瞧着他,他赶忙又低下头,心道,这个女妖怪在看什么?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那中年道士道:“妖怪,我大师兄还没有来,若是你想活命,就快点走吧!”

紫羽微微一笑:“想让我走也行,只要把炼剑志交给我,我一定会走。”

中年道士皱眉道:“我们本想放你一条生路,你却如此不知进退,看来今天要开杀戒了。”

紫羽仍然漫不在乎地微笑:“我也很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她的神通在八部众中算是弱的一个,但面对的不过是普通的人类,就算是有一些法力,在她的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那二师兄道:“好!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抱朴道院伏魔的本事。”

他接过一把剑,剑诀一领,向紫羽当胸刺出一剑,剑还未到紫羽面前,剑气已到。紫羽笑道:“不错,比小道士强多了。”

她仍然以不变应万变,伸出一根手指,向着二师兄剑上一弹。

二师兄见过她一指便弹飞了小道士手中的笛子,不敢让她轻易弹中,剑锋微转,想要削断紫羽的手指。

紫羽手指也轻轻转了一下,避过二师兄的剑锋,仍然不偏不倚地弹在剑上。

“当”地一声轻响,二师兄只觉得手臂酸软,剑竟似也要脱手飞出。他却死死地握着剑,不愿放手,人连连退了七八步,才算站住身形。

紫羽笑道:“你这样逞强会受伤的。”

二师兄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紫羽道:“我是什么东西,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们也不必麻烦了,八个一起上吧!”

二师兄知道自己绝不是紫羽的对手,使了个眼­色­,八名道士一齐出剑,刺向紫羽。

一时之间满天都是雪亮的剑光,似已经将紫羽前后左右的退路全都封死。

紫羽伸出手一阵乱弹,只听得“叮叮”之声连响,如同是一曲音乐,八把剑忽然一起飞到了天空。紫羽抬起头看了看,笑道:“八剑奇舞,何其壮观!”

忽听一个道士喝道:“大胆妖孽,居然敢到抱朴道院捣乱。”

一个中年道士如飞而至,跃身到空中,接住八把宝剑。

道前喜道:“大师兄,你总算来了。”

那大师兄也不多话,八把剑剑柄向前,向着各人手中抛去,各人接住宝剑,他低喝了一声:“布阵。”

九名道士各退了一步,叱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剑气大盛,九道剑光似已织成了一个剑网,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紫羽心中一凛,这些道士明明法力低微,为何一组成剑阵,就平添了数十倍的威力?

紫羽伸出双手结成俱尸铁勾手印,风迅速在她指尖形成,她轻诵六字真言,喝道:“破!”

一道疾风如同离弦之箭,向着剑光最密的地方飞去,九剑虽然厉害,被这风一击,亦是将阵势荡开。

大师兄道:“不必再做无谓挣扎,九字真言阵一经施展,就不会停止,除非是杀死阵中之人。”

阵势虽然被她荡开,但立刻阵形一变,九剑又一起压了上来。

紫羽皱起眉头,她本也不想伤人,但这些道士的阵法偏偏又如此厉害,不要说偷炼剑志,就算想杀出去也是颇为为难。

她目光一转,忽然见那最小的道士道前一边布阵一边偷眼瞧着她。她本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只是当面对自己的感情时便会踌躇不决。她一见那小道士心不在焉,便知要想破阵,道前是关键所在。

她便对着道前微微一笑,虽然剑光如狂风骤雨,道前仍然看见她的笑容,他脸一红,连忙低下头去。

紫羽立刻身形一闪冲到道前身边,八名道士大惊,一起来救。紫羽轻叱:“结界!”风之结界在她的身前形成,挡住了八名道士的剑,她的手已经抓住了道前的脖子。

道前惊道:“你要­干­什么?”

紫羽笑道:“你乖乖地不要动,只要你一动,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道前到底年纪还小,失声道:“大师兄,快点救我。”

道临皱眉道:“放开道前。”

紫羽笑道:“现在你们只有八个人,怎么组成九字真言阵啊?”

道临冷笑道:“你莫以为你抓了道前就可以要挟我。”

紫羽微微一笑:“不可以吗?”她已经一百多岁的年纪,世上的人又如何能够骗过她的眼睛。却见那几名道士虽然努力掩饰,但眼中都露出了惊慌之­色­,相必这些道士平日很是友爱,互相之间如同亲兄弟一样。

道临忍气道:“好!我不再为难你,你放了道前,快快走吧!”

紫羽笑道:“要我走也可以,先把炼剑志给我。”

道临怒道:“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是不会将上古奇书交给你这个妖怪的。”

紫羽道:“我不是妖怪,就算是,我也不是普通的妖怪,你不要总是妖怪妖怪地叫我,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妖怪。”

道临道:“不管你是什么,你都不能得到炼剑志。”

紫羽手上微微使劲,道前疼得惊呼了一声,紫羽道:“你若不把炼剑志给我,我便杀了这个小道士。反正你们的九字真言阵已经阵不成阵,我看你们还怎么留住我。”

道临怒道:“若是你敢杀死道前,我担保你绝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紫羽笑道:“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也不在乎现在便死。若是你想让道前活命,便将炼剑志给我,我保证不会伤害道前。”

道临沉吟了一下,见道前眼睛里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抱朴道院之中只有九个道士,都将道前当成最小的弟弟疼爱,此时心中都生出了不忍之意。

道临只沉吟了一下,便道:“道兵,你把炼剑志拿来。”

道兵连忙进了草堂,过不多久,拿了一本绢册出来。

道临接过绢册:“炼剑志便在这里,你快快放人。”

紫羽道:“先把书给我,我便放人。”

道临皱眉道:“我把书给了你,你若是反悔,又该当如何?”

紫羽手中又是一紧,道前虽然极力忍耐没有叫出声来,但大滴的眼泪却已经滴了下来。道临叹了口气,将绢册抛向紫羽:“若是你反悔,我发誓上天入地,一定会杀了你。”

紫羽接过绢册,见那绢册已经泛黄,用篆书写着炼剑志数字,她略一翻看,虽然她不懂炼剑,但这书如此老旧,当时识得篆书的人也少之又少,想必一时之间也假冒不来。

她推开道前道:“谢谢了。”便欲转身离去。

道前心里正暗暗惭愧,若非自己走神,这个女妖怪也不能以他为要胁拿到炼剑志。此时一见紫羽推开了他,他立刻反手向着紫羽刺出一剑。

他离得紫羽本近,紫羽也没提防他在此时还会不要命地刺出一剑,这一剑居然深深地刺入紫羽肋下。

众人都是一声惊呼,没想到道前居然可以刺伤紫羽。道前自己也是一愣,只觉得手上都是温热的鲜血,抬起头,见紫羽的脸­色­更加苍白。紫羽眼中怒火一掠而过,他不由后退了一步,心道她的本领如此高强,是否要杀死我?

紫羽的手亦是伸了出来,似要一掌击向道前的头顶心。

众道一齐大叫:“快跑。”

道前呆呆地看着她,居然连躲都不知道。

紫羽却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收回手,转身飞掠而去。

众道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奔到道前身边问道:“你可受伤了?”

道前摇了摇头,却莫有所思地道:“看起来她不象是坏人。”

众道不由点头,刚才紫羽明明可以杀死道前,却终于还是没有出手。道临道:“虽然她也算是仁慈之人,但道院中的书都是祖师爷辛辛苦苦从天下四方收集来的,不能就这样被她拿走。你们这便下山,四处查探这个妖怪的下落,但切记不可轻举妄动,一有消息立刻回来通知我。”

众道纷纷领命,只有那小道士道前仍然呆呆地站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道临摇了摇头,笑道:“道前,你在想什么?”

他连着叫了道前三声,道前才猛然回过神,道:“这个女妖怪长得真漂亮。”他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大师兄更象是他的父兄一般,他也不知掩饰,心里想什么便说了出来。

道临只觉得好笑,道:“你动了­色­心,罚你打扫三个月道院。”

道前大惊,“不是吧?要罚得那么重吗?大师兄的许多道友不都是有妻子的人吗?为什么他们就可以动­色­心,我就不可以?”

道临也不去理他,向草堂中行去。

道前甚不甘心,仍然喋喋不休道:“一个月好不好?三个月太长了。”

道临道:“不许讨价还价,三个月就三个月,若再罗索,便改成五个月。”

道前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心里却想,要是能再见见那个漂亮的女妖怪就好了。

紫羽回到剑庐时,天­色­已经晚了。

伤口仍然在隐隐做痛,鲜血虽然止住了,但肋下的衣服却被鲜血染红了。怎么办啊?他一定会看见的。

她站在门口迟疑着,是否就这样进去。

“进来!”破邪的声音从剑庐内传出来。他已经感觉到她回来了吗?紫羽只得半侧着身子推开了门。

一灯如豆,破邪坐在灯前,面前的破桌上放着几把不同的断剑。

“铁母呢?”

紫羽一愣,竹篓早就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她吱唔道:“我没有找铁母!”

破邪冷笑一声,“你到哪里去了?”

紫羽低声道:“我下山了。”

破邪的目光一寒,下山?!他蓦得抬起头,“我说过没有我的许可你不能离开,你居然敢瞒着我下山。”

紫羽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生出一丝不忿,你把我当成俘虏吗?

“你下山­干­什么?你还妄想找流火吗?”破邪的语声冷冰冰地听不出喜怒。

紫羽抬起头:“我想到哪里,用不着你管。”她无畏地直视着破邪,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不会逃避破邪的眼神。

她的倔强显然激怒了破邪,破邪蓦地伸出手,重重地击在她的脸上。

紫羽被他打得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悄悄地流出身体。她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不要昏倒,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

然而破邪却已经发现了她的异样,他皱起眉头:“你受伤了?”

紫羽伸出一直紧握着绢册的右手,低声道:“给你。”

破邪一怔,接过绢册,略一翻看,他便了然于胸。他心里不由升起一丝歉意,他看着紫羽苍白的面颊,是因为去偷炼剑志才受伤的吗?那么他是误会她了,也许应该向她道歉。但他从未曾向任何人道歉,更不曾向哪个女人道过歉。

他的喉头蠕动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不出道歉的话。他道:“伤得如何?要不要紧?”

紫羽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她走到自己的塌前,盘膝坐下,默运灵力止住血流。然而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却让她头晕眼花,似乎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

好累!为何会这样累?

她不知自己是昏了过去,还是睡着了,朦胧间,似乎有个人一直温柔地抱着她,很温暖的怀抱,让她无由地觉得平安。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此的温暖让她想到天空三城的阳光和白云,已经有一百年的时间,她都不曾感受过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几只画眉鸟的叫声从外面传了进来。透过草庐破败的地方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她如常地走出剑庐,目光草草地扫过正在埋头炼剑的破邪,便低着头向林间走去。

“你去哪里?”

“找铁母。”她头也不抬地说。走了几步,只觉得两道灼灼的目光紧盯着她,让她心里很不自在。

她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交接在一处。

她连忙又低下头,加快脚步,逃一样地进入树林。直到终于摆脱了身后的目光,她才松了口气。一只小小的松鼠站在树枝上吃着松子,她看了一会儿,心里不由想到,昨天夜里,他一直抱着她吗?

她的脸红了。仰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这些做什么?还是快点找铁母吧!

竹篓已经不见了,她一路走一路拾起地上枯萎掉落的竹枝,编起一只新的竹篓。外面的世界于此时似已不再存在,若是这一生便这样安静地生活在山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第八卷 铸剑 第二节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修罗火山中。

飞樱的眼中并没有泪水,一百年来,她已经哭得太多了。

“我只求你们,杀死持善,他的生命根本就不该再延续下去,从他成为魔的那一刻开始,原来的持善便已经死去了。”

无双叹了口气,“可是,就算是合他们两人之力,也不会是持善的对手,他不来杀我们便已经是万幸,我们又如何能够杀他?”

飞樱道:“不错,自从他成了魔以后,就变得非常厉害,这一百年来,我一直在尝试,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流火沉吟道:“难道他便没有任何弱点吗?”

飞樱道:“就算有,我也不可能知道。”

无双却道:“我猜他至少有一个弱点。”

颜清忙问:“是什么?”

无双眼望飞樱,微微一笑:“别的弱点我不知道,但飞樱却一定是他的弱点。”

忽听持善的声音冷冷地道:“你们不用想了,我根本全无弱点。”这声音从四人的身后传过来,无双吓了一跳,连忙跑到流火身边。

只见持善的头发全白,眼睛血红,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他显然又被魔­性­所控制,变成了魔尊。

无双笑道:“既然你全无弱点,为何这一百年来你一直待在这里,没有办法离开?”

持善冷笑道:“都是因为那个持善,若不是他布起了这个结界将我封印在里面,现在外面的世界早就应该不同了。”

无双笑道:“那你可想杀死那个持善?”

持善冷冷地道:“我一直在找他,却找不到他。”他虽然神智清明,但只有这件事上糊里糊涂,永远搞不清楚他就是持善,持善就是他。

无双冷笑道:“你应该觉得庆幸,幸好你没有找到他,若是你找到了他,你早就是死人了。”她知流火的灵力只能发出一击,现在只有努力扰乱持善的心神。

持善仰天长笑:“你是说持善比我还要厉害?”

无双笑道:“你不相信吗?你以为你是天下无敌吗?”

持善眯起眼睛:“我是无敌的魔尊,根本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无双笑道:“持善一定比你更厉害,他连毗沙门天都打败了。”

持善一怔,脸上终于现出迷惑的神情:“毗沙门天明明是我打败的,你为何说是持善打败的?”

无双道:“你不要吹牛了,你怎么可能打得赢毗沙门天?你一见到毗沙门天就落荒而逃,是持善打败了他。”她索­性­信口胡说,也不知哪一句便会使持善又迷糊起来。

持善怒道:“你胡说,我怎么可能落荒而逃,毗沙门天明明是我打败的。”

无双道:“你别再吹牛了,有人看到持善打败毗沙门,根本就不是你。”

持善道:“是谁,你说出来,我要找他问个清楚,明明是我打败了毗沙门天。”

无双笑道:“那个人叫持念,你可认识?”

持善脸上神情剧变,持念,持念!他忽然用双手捧着头,喃喃低语:“持念,谁是持念?”

无双忙向流火使了个眼­色­,“快动手制服他。”

流火不用她说,早已经集聚灵力一掌向着持善的额头击去。他知道持善是可怕的敌人,而他的灵力虽然比刚刚醒来时又强了许多,但仍然没有把握与持善相敌,因而一出手便攻向持善的要害。

这一掌堪堪便要击到持善的额头,掌风凌厉,先于掌力到达。本来苦苦思索的持善被这掌风惊起,忽然抬头,眼睛更红,长啸一声,周身如同燃烧起一层红­色­光焰。他蓦得伸出手向着流火掌上击去,两掌相交,一声巨响,流火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形。

无双一见持善抬起头,就知道流火一定无法制服他。她连忙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把刀,跑到飞樱身边,低声道:“只有委屈你了。”说罢将刀横在飞樱的脖子上,大喊一声:“持善,你若再动手,我就杀了飞樱。”

持善一震,转向望向无双。无双微微用力,刀便割破了飞樱颈上的皮肤,鲜血顺着刀刃流了下来。

无双道:“你动一下,我就杀死她。”

持善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要挟我吗?”

无双道:“我不是开玩笑,你动一下,飞樱就会人头落地。”她更加用力,刀便更深地切入飞樱颈中。

持善笑道:“可惜的是,你根本就没有机会。”

他忽然伸出手,向着无双凌空一抓,无双只觉得一股大力袭了过来,手中的刀脱手飞出。她一怔,只见眼前红影一闪,持善已经到了她的面前。他似是极恨无双,掌风如刀,击向无双的心口。

流火连忙一拳击向持善后心,想要将他引开,持善却头也不回,反手挥出一掌,挡开流火的攻势,而击向无双的一掌却全未停顿。

无双忽然道:“持善哥哥,你还记的吗?你说过无论你变成什么,你都不会忘记我。”

持善一怔,不由停下了击向无双的一掌,“你说什么?”

无双道:“你以前答应过我,就算你真地入了魔道,就算你忘记了一切,你也会记住我。你永不会伤害我,因为我是你最亲爱的妹妹。”

“妹妹?!”持善脸上又现出迷惑的神情,“你是谁?”

无双努力使自己的神态更象璎珞:“我是璎珞啊!你忘记了吗?”

“璎珞!”持善苦苦思索,“璎珞,好熟悉的名字,谁是璎珞?”他雪白的长发又开始显出一丝黑­色­。

无双忙向颜清道:“用狻猊镜。”

颜清不敢怠慢,狻猊镜向着持善脸上照去。持善一震,只见镜中现出一个红衣少年的形象,正是他自己。他的神情更加茫然,以手指镜道:“这个人是谁?”

无双道:“他便是持善了。”

“他是持善?”持善喃喃道:“那我又是谁?”

魔­性­与阿修罗的信念在他的身体之中激烈交战,“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他忽然反手抓住飞樱道:“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飞樱神­色­凄然:“你就是持善。”

持善怒道:“我不是持善,我是魔尊。”

飞樱轻轻抱住他:“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魔尊,若是我知道你会这样痛苦,我一定不会答应父亲诱惑你,我宁愿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我宁愿从未看到过外面的世界,我宁愿回到地底,这一生都不再出来。”

持善不由动容,亦轻轻抱住飞樱,柔声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没有后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无论是魔还是阿修罗,我都不会离开你。”他似是神智已经恢复,想起了以往的事情。

飞樱慢慢地抬起头,一百年来他都不曾这样温柔地抱着她。她看着他灰白的长发,依然血红的眼睛,她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持善一怔,脸上又现出迷茫的神­色­,“你是谁?你是谁呢?”明明应该是很亲近的人,但为什么就是记不起来?

泪水终于又一次流出了飞樱的眼眶,他到底还是忘记了她,她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成魔的前一晚说过的话?”

持善道:“什么话?”

飞樱道:“你说:如果有一天,我真地不再记得你,用这把刀刺入我的心脏。”

持善的身子一震,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胸口上Сhā着一把雪亮的匕首。他疑惑地抬起头,一字一字道:“你杀我?”

飞樱默然不语,更多的泪水泉涌而出,心里很痛,一百年来一直在设想着杀他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事到临头,也不过如此。只是觉得痛,痛得无法忍受,痛得让人想要大声叫喊。

“飞……樱……”他迟疑着叫出了她的名字,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想起了她。

结界之内的鬼域开始震动,大大小小的妖魔怪叫着从山洞中跑了出来,结界正在慢慢地消失,修罗之火从山的四周燃起。

无双惊呼了一声,剧烈的震动使她几乎无法立足。

流火飞掠到她的身边抱住她。颜清却不顾死活地冲到持善的面前,大声道:“红莲呢?火中红莲在哪里?”

持善和飞樱四目相投,似乎外界已不存在,无论颜清如果大声呼唤,他都无法听见。

颜清皱起眉头,一把抓住持善道:“快把火中红莲给我。”

她的手才触到持善的身体就惊呼了一声,连连后退,频频甩手。只见持善的身上正燃起红­色­的火焰,是修罗之火。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持善的身前,手掌按在持善的天灵之上,修罗之火立刻被那人吸入掌中。

持善身子一震,身上的辉光迅速流失。

无双大惊:“岑昏!”他居然一直悄悄地跟着他们。

流火大喝一声,集起全身残留的灵力,向着岑昏发出一击。狂风如刀,呼啸着向岑昏击去。岑昏怪笑了一声:“终于得到了阿修罗的辉光,谢谢你们了。”

他也不与流火交手,转身便跑,转眼之间便消失不见。

三人转头望向持善,只见持善脸­色­失败,显然命不久矣。飞樱呆呆地抱着他,欲哭无泪。持善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虽然她已经丑如恶鬼,但他却全不介意,“我就要走了,以后剩下你一个人。”

飞樱柔声道:“我不会离开你。”

持善摇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飞樱道:“什么事?”

持善道:“带着众魔回到魔界,不要再来人间。”

飞樱默然,他是要她独自活下去吗?那么漫长的岁月,该如何度过?

持善道:“我知道很为难,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

飞樱笑笑,“好!我答应你。”她虽然在笑,但却比哭还要难看。

持善轻叹:“不要怕,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会离开你。”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胸口之中忽然燃起了内火。

火势越来越大,逐渐燃遍全身。若是飞樱再不放开手,火必然也会烧到她的身上。

无双叫道:“飞樱,你快放手吧?”

飞樱抬起头,也不知是哭还是笑:“我不能放手,虽然我答应了他,可是我还是不能独自活下去。”

大地震动地益发剧烈,修罗火池正在慢慢形成,众魔怪叫着被火池中灵力吸回魔界。媚魔也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拉住飞樱道:“快走吧!魔尊已经死了,难道你也想被火烧死吗?”

飞樱轻声道:“我真地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就算是我怯懦吧!”

她忽然望定媚魔道:“持善要我做的事,我没有办法做到,你可愿意为我完成?”

媚魔一怔:“你说什么?你要我做新的魔王?”

飞樱用力点了点头,“若是你也爱持善,就答应我。”

媚魔的目光不由地落到持善的脸上,火光正在慢慢吞噬着他苍白的面容。她只敢在心里悄悄地爱这个男人,想不到飞樱居然猜到了。

飞樱道:“你不必瞒我,我一直都知道。”

媚魔困难地道:“可是魔尊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飞樱微微一笑,“这个时候,就不必再计较这些。我只想再任­性­一次,让我一个人拥有他。求你帮我完成我无法完成的责任。”

媚魔呆呆地看着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飞樱轻笑,“谢谢你!”她反手一推,媚魔立刻飞向修罗火池,她却仍然不甘心,叫道:“飞樱,放手吧!他已经死了,你还会遇到别的男人,世上有很多男人,也不必只爱这一个。”她虽然这样说,但到了后来,语声却已经如同呜咽一般。

世上有很多男人,但她却只能爱这一个。

火焰终于爬上了飞樱的衣袂,就算是死,我们也不会分开。

第八卷 铸剑 第三节

颜清绝望地跪倒在地,火中红莲,到底在哪里?如果找不到火中红莲,就救不了他。

结界完全消失了,修罗火山又一次恢复原形,一百年前,璎珞、持善与破邪布下的符咒也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阳光照­射­着这一片重现的大地,符咒因感染了阳光而隐隐现出银­色­,红­色­和黑­色­。

无双心里一动,一百年来,镇制毗沙门天的符咒深藏于结界之下,现在符咒重现,只怕未必是好事。

也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泛起了一丝隐隐的忧虑。

持善和飞樱都已经烧成了灰烬,而颜清则在俯地痛哭。无双不由好笑,她从持善与飞樱的骨灰丛中拿起火中红莲,拍了拍颜清道:“你到底在哭什么?”

颜清抬起头,“火中红莲在哪里?”她蓦然见到无双手中的红莲,大喜过望,一把抢了过来,叫道:“火中红莲,火中红莲!”

无双笑道:“下次哭以前,先看看清楚。”

颜清心里甚喜,话也来不及说,转身飞奔而去。

无双皱眉道:“连谢都不说一句吗?”她望着颜清的背影叫道:“用完了红莲,一定要放回修罗火池,否则火池之火便不能永远燃烧了。”

颜清的背影已经去得远了,她也不知颜清听到没有。

一阵微风吹来,将持善与飞樱的骨灰吹入修罗火池之中。那灰烬一落入火池,池中火便燃起星星点点的闪光。

无双叹道:“好美!”

那些闪光随着风飘然而起,却又不愿离开火池,如同起舞一般,盘旋不定。是飞樱与持善的灵魂吗?

无双双手合什,轻声诵道:身從無相中受生。由如幻出諸形像。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

她心里颇为感伤,飞樱宁可死也不愿离开持善,而持善又何尝不是。这些日子,见到太多持着于感情的人们,为了自己的信念,连生命也可以抛去。她不由想到流火与璎珞,他们亦是如此?

流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问道:“你在伤心吗?”

无双摇了摇头:“谁说我在伤心。”

流火微微一笑:“我看见你眼睛有点红,还以为你想哭呢!”

无双撅起嘴:“为什么要哭?我可没那么容易流眼泪。”

流火笑而不语,她虽然改变了许多,但倔强仍如璎珞。他所遇到的女子大抵如是,因而她们的生命也似乎比常人更加艰难一些。女子本该柔顺如水,天经地义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太过倔强不愿服输的女子,经常会遇到更多的痛苦磨难,大概是命运对她们的惩罚吧!

“你们终于出来了!”两人转过头,见玳瑁站在身后。

无双眨了眨眼睛,“你还在等我啊!”

玳瑁冷冷地道:“你不是后悔了,不想跟我去吧?”

无双笑道:“怎么会?就算我不想去,流火也一定很想去。”

玳瑁冷哼了一声:“就算这个妖怪想见璎珞姐姐,璎珞姐姐却未必想见他。”

无双微微一笑:“你并非是你的璎珞姐姐,你又怎么知道?”

玳瑁默然,虽然璎珞死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但她也一样感觉到璎珞对于流火的心意,若非如此,也许璎珞未必会死。

她道:“别再罗索了,快走吧!”

忽听一声马嘶,那匹汗血宝马从山外跑了进来。

无双甚喜,拍了拍宝马的头,“你真乖,那么明白我的心意。我猜就算是别人都离开了我,你也一定会陪着我吧!”

她爬上马背,轻拍马臀,马儿长嘶一声,便向着东方奔去。

她也无需回头,知道流火与玳瑁必然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心里却有一丝疑惑,为什么玳瑁一定要她见一见已经死去的璎珞呢?难道璎珞还留下了什么秘密?

不过她总是要见璎珞的,岑昏已经吸收了紧那罗与阿修罗的辉光,下一步大概就会想办法得到破邪、紫羽和她身上的辉光。他本身拥有提婆族的辉光,只要再让他得到乾闼婆的辉光,他便尽得七部辉光。

但他必须得拥有八部众的辉光,那最后一部的摩合罗迦又在何处?

她不由叹了口气,她本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每日只在宫中诵诵佛经,心情好的时候便会想出一些古怪的主意捉弄一下蠢笨的皇兄和那些每天只知飞短流长梳妆打扮的妃嫔,为何会卷入这些风波之中?

三界的秩序是由佛陀来建立还是由岑昏来建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人人都说她是璎珞转世,应该承担起维护人间界的责任,可是从没有人问过她自己的意见,她是否愿意接受璎珞转世的命运。

“你在想什么?”流火的声音忽然从她的背后传过来。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流火居然坐在她身后的马ρi股上。

她皱起眉:“你­干­嘛不自己跑?为什么坐在我的马上。”

流火道:“既然有马,为什么要我自己跑?”

她道:“可是你会把我的马儿累坏的。”

流火哑然失笑:“你倒挺心疼这匹马。”

无双道:“下去,自己跑。”

流火叹道:“我神通还没有恢复,刚才又用了许多力气,你就不能让我休息一下?”

无双道:“你什么时候神通才能恢复呢?”

流火道:“有了摩合罗,应该就可以了。”

无双沉吟道:“你可知道乾闼婆族在哪里?”

流火道:“不知道,乾闼婆族很神秘,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住处。”

无双道:“不知岑昏是否知道。”

流火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件事情啊!”

无双道:“他已经有两部的辉光,说不定他早已经吸到乾闼婆族的辉光,如果让他尽得八部众的辉光,到时谁还是他的对手?”

流火道:“所以快点找到摩合罗,等他来吸你的辉光时,我消灭他就是了。”

无双嘲弄地道:“你能打得过他吗?”

流火道:“现在不能。”

无双笑道:“恢复了神通以后呢?”

流火叹了口气:“别再罗索了。”

无双笑道:“就算是恢复了神通也没有把握对不对?好象连你父亲都不是他的对手吧!”

流火沉下脸,“啖鬼不是我父亲。”

无双转过头,喃喃道:“若是没有啖鬼,又怎么可能有你。是便是,为什么不承认。”

流火道:“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每天罗里罗索就会说别人不想听的话。”

无双吐了吐舌头,璎珞和啖鬼,只要提到这两个人,流火就象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马行迅速,不数日,便到了东海之畔。

无双向来深居于宫中,从未见过大海,只见眼前碧波万倾,白浪滔天,海之广阔,实是难以见到边际。一轮落日,斜斜地挂在天边,映得远处的海水都成了鲜红­色­。

此处是海边的一个小渔港,散居着一些渔民。三人到村中询问谁可以载他们出海,但刚开口提出海的事,就有渔民道:“出海?现在怎么能出海?”

玳瑁问道:“为何不能?”

渔民道:“客人们不知道吧!海中出了妖怪,是一只巨大的飞鸟,经常掀起巨浪,这些日子,谁都不敢出海了。”

玳瑁道:“这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渔民道:“才出现了不久,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我们只希望海里的龙神们能够快点赶走这只大鸟,要不然,我们就连捕鱼也不能了。”

三人谢了渔民,向海边走去。

玳瑁道:“真是奇怪,我离开无欲城的时候,海中还很平静,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妖怪?”

忽见一个青衣书生,在海边生了一个很大的火堆,火上放了一只大锅,也不知正在煮着什么。无双奇道:“这人在­干­嘛?”

玳瑁道:“莫非在制盐?”

无双打量了一下那个书生,“这人应该是个读书人,为何会在此处制盐?”

她便走上前去问道:“你在煮什么东西?”

那书生倒是很有礼貌,连忙深施一礼道:“小生正在煮海。”

“煮海?”无双探头向那大锅中看了看,锅中果然是满满的海水,水似已经沸腾了,但仍然是满满一锅。

无双道:“你为什么在这里煮海水?”

书生叹了口气道:“小生只望能将这海水煮­干­,我便可以见到我的意中人了。”

无双失笑道:“你如何将海水煮­干­?难道将海中的水一锅锅舀上来煮吗?而且为何要煮­干­了海水,你才可以见到你的意中人?”

那书生道:“小生姓张名羽,是江南人士,偶然游历到此,见到这海边景致秀丽,便生出了羁留之心,不忍离去。”

无双皱眉道:“长话短说。”

张羽笑道:“是,是。”他­性­子倒颇为随和,无双虽然甚是无礼,他却还以礼相待,“那一天夜里,小生在这里弹琴,忽然见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从海上飞了过来。那女子之美,真是前所未见。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他说得兴起,眉飞­色­舞,如同真面对那个女子一般,又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无双打断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是一个绝顶的美女,不要再背书了。”

张羽道:“是,是。小生一见到这位仙女,目眩神迷,不能自己。”

无双怕他又掉词包,连忙说:“你就喜欢上了这位女子,可是她是否也喜欢你呢?”

张羽道:“我与琼莲姑娘两情相悦,我也不知象她这样一位仙女为何会喜欢我。”他目光痴痴迷迷,似又见到了这位琼莲姑娘。

无双笑道:“那这位姑娘现在去了何处?”

张羽哭丧着脸道:“琼莲姑娘说她是海中的龙神,有一天,海边掀起了巨浪,一只很大的巨鸟飞了过来,琼莲姑娘说她要去消灭这只巨鸟,就出海去了。”

无双道:“她走了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吗?”

张羽点了点头,“她已经走了七天了,我日日在这里等她回来,可是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无双道:“那你为何又在这里煮海。”

张羽脸上的神情更加难过,“因为大鸟作恶,海边的人都不敢出海了,我想要去找琼莲,却又不会划船。”

无双笑道:“难道你以为将海水煮­干­,你便可以到海中去找你的琼莲姑娘吗?”

张羽点了点头:“正是,只要将海水煮­干­,我就可以走路到海中去了。”

无双笑道:“你可知道海有多大?”

张羽望向海中:“不知道。”

无双道:“你以为穷你毕生之力可以煮多少海水?”

张羽道:“也许可以煮­干­少许。”

无双笑道:“只有少许,就算是用你十生的生命在这里煮海,也不能使海减少一寸。”

张羽道:“我知道。”

无双奇道:“你知道为何还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张羽道:“圣人说过,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情,明知道做了也是白做,还是会去做。我在海边等待琼莲,也不知她是否还会回来。她是海中的龙神,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书生,我想我今生都没有福份和她在一起了。但是我却还要等,就算是等到我死,我亦会等下去。有一些事情是比生命更重要的,虽然穷我一生,我都不可以完成它,但我却还是会去做。”

无双一呆,这个傻书生居然有这样坚定的意志和胸襟。她忽然想到,世上的人们大多取巧利己,只做一些能够成功且对自己有利的事,却甚少有人有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她不由微笑道:“不错,你说得很对,倒是我的不对了。”

张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是一个明理的姑娘,不似世上的庸人,只会取笑于我,全不知其中的情深意切。”

无双哑然失笑,想必一定是有许多人嘲笑过他了,他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她回头道:“玳瑁婆婆,不知道你们那迦族里可有一位姑娘叫琼莲。”这个地方既然是在通往无欲城的海边,村民们所说的海中龙神,想必就是指那迦族人。而那位名叫琼莲的女子既然自称是龙神,想必也是那迦族人。

却见玳瑁沉着脸,自言自语道:“才离开几天,这个死丫头就疯得不成话了。”显然琼莲也是那迦族人之一。

无双笑对张羽道:“你也不必在这里煮海水了,跟着我们到海里去吧!”

张羽喜道:“你们要出海吗?”

无双点点头:“不错,我们就是要去找那些龙神。”

张羽忙道:“那太好了,请务必要带上小生。”

玳瑁却冷冷地道:“不能带他。”

无双道:“为什么?”

玳瑁道:“他是个人类,如何能够让他上离情岛?向来只有那迦族人和八部众才能到离情岛无欲城。”

无双笑道:“流火不也去过无欲城吗?连妖怪都可以去,为什么人类不可以去?”

玳瑁皱眉道:“他是自己去的,我们可没有请他。”

无双道:“你不想让他去,无非是怕他见到琼莲。”

玳瑁道:“不同种族间相恋必遭天遣,连璎珞姐姐都逃不过,他和琼莲又怎么可以相恋?”

那张羽再迂腐,此时也知道玳瑁必然是认识琼莲的。他连忙跪下来道:“请婆婆开恩,让我再见小姐一面,就算是要我立刻便死,我也心甘情愿。”

他虽然人甚迂腐,但在面对自己的感情上,倒是敢作敢当。无双赞道:“看不出你还挺有勇气的。”她不由看了流火一眼,见流火背负着双手,望着大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无双心道:这些半神明明神通广大,为何一面对自己的感情,就变得如此怯懦。

玳瑁怒道:“我即是说了你不能前去,你便不能前去,琼莲这个死丫头,我这便回去好好惩治她。居然敢背着我和人类的男子私通,真是胆大妄为。”

张羽心里着急,一把拉住玳瑁道:“婆婆,您千万不要惩罚琼莲,错都在于我,琼莲早就和我说过她是海中的龙神,不可和人类相恋,但我却对她苦缠不放。您若要惩罚,便惩罚我吧!”

玳瑁一脚将他踢开,喝道:“滚开。罗里罗索,真是麻烦。”

张羽被她踢得翻了个身,却爬起来又拉住玳瑁的裙裾道:“婆婆若是要责难琼莲小姐,我便不放手。”

玳瑁被他气得哭笑不得,骂得:“琼莲这丫头怎么会看上你?比女人还要婆妈。”

无双笑道:“我看婆婆还是带他到岛上去看一看,让他死心也好。”

玳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心道也许可以利用这个书生。一念到此,她便冷冷地道:“好!我带你上岛,但你要发誓,见到琼莲以后就要离开,不许得寸进尺,妄想留在岛上。”

张羽忙道:“是!只要能再见到小姐一面,就算是死也心甘。”

四人又回到渔村之中,玳瑁婆婆向村人买了一艘渔船,卖船的渔民一直不停地劝说众人,想让他们放弃出海的念头。一直到四人将船撑出了大海,那渔民仍然站在海边张望。

张羽很是卖力,主动拿起船桨划船。但他身体瘦弱,划了没两下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最终仍然是流火接过船桨,将船向着海中划去。

这一条水路,他并不陌生,一百年前,他就已经走过好多次了。一百年来,大海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一丝改变。天上悠然的白云,也不知是否便是百年前的那一朵。

越是靠近无欲城,他便越是沉默。无双亦知他必然会心绪不佳,也不找他说闲话了。四个人在船上,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张羽一会儿看看无双,一会儿看看流火,一会儿又看看玳瑁,只觉得这三人个个都如此奇怪。老的老,美的美,任何一个都是平时难以遇到的。

忽听一声鸟鸣,不远处的海面上升起了一团黑气。

四人一起望向那团黑气,张羽道:“难道是朵雨云。”

无双只觉得这个书生实在是呆得不象话:“现在天气晴朗,怎么会忽然出现雨云?”

张羽道:“那是什么?”

无双笑道:“一看便知道了,一定是有妖怪。”

张羽吓得哆索了一下:“真地有妖怪吗?”

那朵黑云来得极是迅速,转瞬便到了小舟之前。玳瑁喝道:“大胆妖孽,居然敢在那迦族人面前放肆。”

她衣袖轻卷,海中飞起一道水箭,向着那团黑云击去。

黑云被水箭一击,便蓦得散开了,现出一只巨鸟来。那鸟长得极是美丽,五彩斑澜,身上的羽翎如同孔雀一般。只是一张利喙两只爪子黑黝黝的,想必很是强劲有力。

无双拍手道:“好漂亮的鸟,怪不得会有灵­性­。”

那鸟张开口长鸣了一声,听起来颇象呼喊“­精­卫”的声音。无双奇道:“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精­卫鸟吗?”

玳瑁冷冷地道:“我不管它是什么鸟,既然是妖怪,又敢为祸人间,我便要除去它。”

无双皱眉道:“不用那么认真吧!只不过是一只鸟儿。”

她才说完,那鸟儿扇起双翅,海面上便起了巨浪。浪高数丈,向着小舟打过来。小舟立刻剧烈摇晃,似乎马上便要翻了。无双吓了一跳,紧紧地抓住船帮,忙道:“那你还是收服它吧!”

玳瑁早已经飞身而起,她虽然年纪老迈,但身形很是骄健,全看不出是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家。

她轻诵咒语,双手结成白拂手印,海面之中立刻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从海中升起,越长越高,漩涡之中的海水皆壁立了起来,向着­精­卫鸟卷去。

­精­卫鸟身在空中,亦在漩涡的正中。它极力挣扎,与海水漩涡的拉力搏斗。

她们那边打得热闹,小船也摇得更厉害了。无双只觉得头晕眼花,几乎呕吐了出来。她呻吟道:“我不是璎珞转世吗?怎么也会晕船?”

流火哑然失笑,站起身,双足微微用力,稳住小船。

无双叹道:“你既然可以让小船不摇,刚才为什么不用。”

流火道:“我又不知道你会晕船。”

无双道:“就算是不晕船,摇得那么厉害也很危险,万一把我摇到海里去怎么办?”

流火道:“你怕什么?反正你是璎珞转世,就算掉到海里,也不会淹死的。”

无双苦笑,每天都有人提醒她是璎珞转世,除了长像外,她真不知自己还有哪一点象璎珞了。

那大鸟似已力竭,无法再与漩涡相抗。它长鸣一声,忽然鼓起全身的力气,奋力一跃,一口咬住玳瑁的衣服。

玳瑁挣了挣,居然没有挣脱,若是再用力,只怕衣服就会从中撕破。她心里不由迟疑,她虽然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但一直守身如玉,若是衣服破了,岂非要在这些年轻小辈面前露出身体来?

只是这般一迟疑间,那只大鸟便带着她向漩涡之中落去。漩涡之力极大,转瞬之间将鸟与人都吸入大海之中。

无双连忙向着海中望去,海水先是还在翻腾,过了一会儿便慢慢地平静下来,然而鸟与人都没有浮上海面。她疑惑地道:“不会吧?玳瑁是那迦族人,不可能不会游泳啊!”

张羽则大惊小怪地道:“糟了,那位老婆婆是不是淹死了。”

无双笑道:“怎么可能?你见过鱼被淹死的吗?”

张羽道:“那位老婆婆是鱼吗?”

无双道:“她不是鱼,她是龙。”

张羽呆了呆,沉思了一会儿,才认真地道:“龙应该是不会被淹死的。”

等了半晌,也不见玳瑁出来。无双道:“奇怪,难道真地被淹死了?”

流火淡然道:“她是那迦族人,不可能被水淹死的。我们先到岛上去吧!”

无双这才发现,前面已经现出一座小岛。她不由站起身:“这便是离情岛吗?”

流火默然不语,将船划向小岛。离情岛,无欲城,已经一百年了,物是人非,当他再次来到时,那个曾经让他如此伤神的人,她是否还在这里?

第八卷 铸剑 第四节

岛上四处长满了野草,似乎早就没有人居住了。岛的中央有一座石头的建筑,虽然只是远远地望过去,也能看见建筑上挂满了野藤,似也是年久失修。

一条小径从海边蔓延而上,若断若续,许多地方都被野藤盖住了。路旁的石头均已被海水冲蚀,一些鱼骨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草丛中。

无双轻叹道:“这里真是无欲城吗?怎么荒凉成这样?”她曾在梦中见过离情岛,那时的小岛虽然也人丁单薄,但至少还有生机,如今的岛已经如同是一个死岛,完全看不出岛上有活物的迹象。

流火低声道:“是无欲城,就算是再过几百年,我也不会认错。”他闷声不响地向岛中的石头建筑行去,也不理无双与张羽。

张羽悄悄地说:“看起来他好象心情不太好。”

无双无奈地笑笑:“他有心魔。”

忽听草丛中传来希希索索的声音,张羽吓地跳了起来,躲在无双身后道:“是什么东西?”

无双皱眉道:“你怎么胆子比女人还小?”她分开草丛,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躲在草丛中,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两人。

那女孩见到无双的面颊,脸上现出极疑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你是璎珞姐姐吗?”

无双微微一笑:“我不是璎珞姐姐,我叫无双,你又是谁?”

女孩伸出手摸了摸无双的脸颊,“不是璎珞姐姐,为什么和璎珞姐姐长得一样?”她的手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她低声道,“我叫念珠儿,是那迦族新的圣女。”

无双笑道:“原来是小圣女啊,失敬失敬。”

念珠儿挺了挺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更有尊严,可惜的是,她脸上那种可怜兮兮的神情却早已经出卖了她,“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这可不是普通的人类可以来的地方。”

无双笑道:“我可不是普通人啊。”

念珠儿问道:“那你是谁?”

无双笑道:“你没看到我和璎珞姐姐长得一样?一个和璎珞姐姐长得一样的人怎么可以算是普通人呢?”

念珠儿一呆,她到底是个小孩子,虽然觉得这道理说不通,却又想不出如何反驳。她道:“婆婆说外面的人都是坏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抢摩合罗。”

无双心里一动:“摩合罗在上面那个石头房子里吗?”

念珠儿警惕地看着她:“你也想抢摩合罗吗?”

无双笑道:“我不是来抢摩合罗,是玳瑁婆婆让我来的。”

念珠儿喜道:“婆婆呢?她在哪里?”

无双指了指大海:“玳瑁婆婆跳到海里去了,我也不知她在哪里。”

念珠儿望了一眼大海,她倒一点也不担心,只是好奇地盯着无双的脸,“你认识璎珞姐姐吗?婆婆说璎珞姐姐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为什么你会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无双微微一笑,牵起念珠儿的手道:“一个人长什么样子,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改变。其实我也不想长得象璎珞姐姐,可是我却生出来就是这个样子。”

念珠儿好奇地道:“你不想长得象璎珞姐姐?为什么?”

无双笑道:“长得象璎珞姐姐会被妖怪争来争去,因为他们都想从璎珞姐姐的身上得到摩合罗。”

念珠儿恍然大悟:“他们一定以为你是璎珞姐姐转世。”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她自己,她疑惑地看着无双:“你是不是璎珞姐姐转世?”

无双笑道:“你这么小小的人,就懂得转世吗?”

念珠儿道:“怎么会不懂?这是很简单的常识啊!”

无双一呆,对于八部众来说,大概真是简单的常识。忽听一声鸟鸣传来,众人抬起头,见那只­精­卫大鸟居然又从海上飞了过来。难道玳瑁并没有制服它?

念珠儿一见那鸟,连忙拉着无双道:“我们快走!这鸟儿好厉害,琼莲姐姐说若是看见它,就躲起来。”

那鸟却似认识念珠儿一般,扇着翅膀从天空之中向着念珠儿俯冲,鸟还未到,鸟翅扇起的风已经先卷了过来。

念珠儿吓得拉着无双便跑,流火道:“你们先走,我挡住它。”

无双点头,跟着念珠向山上跑去。张羽跌跌撞撞地跟在她们身后,一边跑一边还抽空问道:“小妹妹,琼莲小姐在哪里?”

念珠儿道:“琼莲姐姐在找真龙之水的源头,她说真龙之水虽然藏了起来,但她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它。只要有了真龙之水,她就可以使用那迦族的秘法。”

张羽也不知听懂了没有,连连称是。无双想到在梦镜之中,那迦族的长老似是用真龙之水来净化摩合罗,为何真龙之水会消失不见。她道:“真龙之水不是应该在烟波殿里吗?为什么会藏起来?”

念珠儿脸上露出很钦佩的神情:“你真地不是普通人,知道真龙之水是在烟波殿中。但一百年前,璎珞姐姐死的时候,整个离情岛就沉入了海底,真龙之水也不知去向了。”

无双道:“那为什么离情岛又浮出海面了?”

念珠儿道:“我也不知道,婆婆说,十七年前的四月初五,大地忽然开始震动,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这岛就浮出海面了。”

十七年前的四月初五?那不正是无双出生的日子?难道岛是因为感知到璎珞的转世才浮出水面的?

无双便有些沮丧起来,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原因,就是很抗拒璎珞转世这个身份。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必然是璎珞转世,可是她却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也许只是像貌相同而已。

三人已经到了烟波殿外,大鸟并没有追过来,想必是被流火引开了。

念珠儿担心地回头看了看:“那个妖怪会不会被大鸟吃掉呢?”

无双道:“不用怕,那个妖怪本事很大的。”

虽然只是八部众的一个小小的孩童,却已经能够一眼便认出是人还是妖了。

无双道:“你本事很大,才六七岁就会这么多东西。”

念珠儿道:“婆婆说璎珞姐姐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斩妖除魔了,我什么都不会,婆婆总是生我的气。”

无双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璎珞姐姐,婆婆把你和璎珞姐姐比,本来就是不对的。”

念珠儿疑惑地看着无双:“怎么会不对?我当然想象璎珞姐姐一样,可是我太笨,什么也学不会。”

无双柔声道:“你很聪明,一点也不笨。”

忽听一个女子冷冰冰的声音从烟波殿内传了出来:“什么人?”

张羽喜道:“是琼莲的声音。”

他急不可待,率先冲进烟波殿中。无双和念珠儿紧跟在他的身后,只见一个美丽女子手持着一把长剑,站在烟波殿内。

她一见到张羽吃了一惊,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张羽甚是激动,冲过去拉住琼莲没有持剑的手道:“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可知道我想你想得好苦。”

琼莲本来神­色­冰冷,此时脸上的神情也开始和缓,她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要是让婆婆见到你,你就死定了。”

张羽道:“你是说玳瑁婆婆吗?我见到她了,是她让我来看你的。”

琼莲大惊,“什么,婆婆已经知道我们的事情了吗?”她惊惶地向外张望:“婆婆呢?”

无双道:“你不用怕,婆婆还没有回来。”

琼莲似乎很怕玳瑁婆婆,甩脱张羽的手道:“怎么办怎么办?婆婆一定会责罚我。”

张羽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请求婆婆不要责罚你,如果她要罚罚我便是。”

琼莲顿足道:“你懂什么,我们是龙神,怎么可以随便与凡人男子相恋。婆婆一定不会答应,她一定会说不同种族的人相恋会遭天谴,连璎珞姐姐也逃不过这种命运。”

一提到璎珞,她才猛然发现眼前的无双居然和璎珞长得一模一样,她怔了怔,道:“你又是什么人?”

无双笑道:“我是婆婆请来的,她说要我见一见璎珞。”

琼莲的脸上现出狐疑的神情,“婆婆让你见璎珞?难道你是璎珞转世?”

无双无奈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吧!其实我也不想做璎珞转世。”

琼莲默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无双,脸上现出一幅欲言又止的神情。

无双笑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琼莲沉吟了一下,却只是摇了摇头。

张羽可怜巴巴地看着琼莲,似乎对于琼莲对自己的漠视很不受用,此时连忙道:“琼莲,你瘦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就一直在想办法出海,可是海边的渔民都不敢出海了。”

琼莲看了他一眼,脸­色­立刻又和缓起来,道:“我知道,那只大鸟作怪,渔民出海就会翻船。我以为你不会来,想不到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张羽喜道:“幸好我遇到婆婆和这位姑娘,如果不是他们,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琼莲忧心忡忡地道:“怎么会那么凑巧,偏偏就让你遇到了婆婆。”

无双道:“你是怕婆婆不让你们两人在一起吗?”

琼莲叹道:“我只是一时好玩,才会擅自离开离情岛,想不到便遇到了他。”两人目光相对,极是柔情似水。

这琼莲也甚是奇怪,第一眼见她之时,倒是有几分璎珞一般的神态,想必是岛上的女子自小耳濡目染,被玳瑁婆婆训练成那个样子。但当她面对张羽之时,便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意。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福份,如同张羽这般罗里八索的书生,居然也可以得到那迦族女子的爱。

无双与念珠儿看看琼莲又看看张羽,见两人四目相投,柔情蜜意,似乎早已经忘记了旁边还有别的人存在。

念珠儿虽然年纪小,却也一知半解,道:“琼莲姐姐,婆婆要是看见你们两个手拉着手,一定会打你ρi股。”

琼莲一呆,骂道:“小鬼,不许胡说。”

无双道:“难道你就等着婆婆回来拆散你们吗?”

琼莲叹道:“那还能做些什么?”

无双道:“你不知道在人间界有一种行为叫私奔吗?”

琼莲皱眉道:“你叫我私奔?”

无双笑道:“跑得远远的,躲起来,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婆婆就算找到你们也没有办法了。”

琼莲摇头道:“不行,我从小在岛上长大,现在岛上便只剩下我们三人,我怎么可以离开。”

无双道:“等你和张羽的儿子长大了,你们一家再回来找婆婆,那迦族可不是魔道中人,就算她再不愿意,难道她还能杀了你不成。”

琼莲皱眉道:“可是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婆婆和念珠儿两个人了。”

无双笑道:“你怕什么?婆婆虽然一百多岁了,可比你还健康呢!念珠儿这小丫头年纪虽然小,却已经很聪明能­干­。两个都不是普通人,是那迦族人,你怕有妖怪会吃掉她们吗?”

琼莲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妖怪哪里敢到离情岛上来?”

念珠儿也知道无双在鼓动琼莲离开,她忙道:“不行啊,为什么琼莲姐姐要跟着这个男人走?”她亦没见过什么男人,自然不懂男人与女人之间还有爱情这件事。

无双道:“小女孩什么事都不懂,等你再长十岁就明白了。”

念珠儿撅起嘴:“婆婆也不会答应琼莲姐姐走的。”

无双俯下身,拍拍念珠儿的头,“你是想琼莲姐姐开心还是不开心?”

念珠儿道:“当然是希望琼莲姐姐开心。”

无双道:“若是你不让琼莲姐姐跟着这个男人离开,琼莲姐姐以后都不会再开心了。”

念珠儿奇道:“为什么?难道和这个男人一起走了,就开心吗?”

无双笑道:“你看我和璎珞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又怎么会骗你?”

这理由虽然说不过去,但念珠儿居然一下子便接受了。“对,璎珞姐姐不会骗人的。”

她忽又疑惑地道:“可是婆婆也说过,活着的生命就没有真正开心的,六道的众生都是在痛苦之中挣扎,快乐是短暂而转头即瞬的,痛苦才是永恒不变。”

无双一怔,皱眉道:“婆婆说得也有道理,但是既然快乐那么短暂,为什么还不努力去寻找快乐呢?”

念珠儿老气横秋地道:“你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如果因为快乐短暂,就努力去寻找快乐,那么就会不顾别人的生死,将自己的快乐建筑于别人的痛苦之上。更有甚者,因为满足一己之欲的快乐,而敛人财物,杀戮生命,虽然他们得到了快乐,却把痛苦带给了本来已经很痛苦的众生。”

无双挫败地叹了口气,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已,用不着说得那么深刻吧?

她道:“琼莲姐姐只是跟着一个男人,并没有伤害别人,这种快乐无非只是使自己快乐而已,与别人都不相­干­,为什么还要拦着她呢?”

两人辨论不休,琼莲皱眉道:“你们不要再说下去了,过会儿婆婆就回来了。”

无双道:“正是,婆婆回来了,你就走不了了,这个小丫头留给我对付,你们快走吧!”

张羽做梦也没想到琼莲会跟着他一起私奔,他大喜道:“快走吧!”

两人手拉着手,刚要向外走去,忽见一个黑影从殿外飞扑了进来。那黑影一扑进来,便向着张羽击出一掌。琼莲叱道:“是什么人?”

她将张羽拉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上握着的剑向着那人掌心刺出。

那个人全身黑衣,整个头都被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他见琼莲一剑刺来,换掌成指,伸出两只手指,轻轻一夹,便夹住了琼莲的剑。

琼莲用力一抽,居然无法抽出。

那人手上微微用力,“喀”地一声轻响,琼莲手中的剑便被他从中折断。琼莲心里暗惊,这虽然只是一把普通的剑,但琼莲使出来就大不相同,剑上带着她的灵力。那黑衣人轻易一折便将剑折断,说明他的灵力比琼莲高出许多。

琼莲将手中的半把断剑,用力向黑衣人掷出,拉着张羽向殿外奔去。

她知道自己不是那黑衣人对手,只望能够趁机逃脱。

那黑衣人见断剑飞了过来,只轻轻一闪便让开断剑,仍然一掌向着张羽击去。

琼莲回过头,双掌齐出,迎向黑衣人的一掌。三掌相接,轰地一声,琼莲被震得连连后退。她只觉得气血翻腾,几乎无法站稳。

黑衣人一掌击退琼莲,仍然向着张羽击出一掌。这几个动作兔起鹜落,很是快捷,张羽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看清,就被黑衣人一掌击在胸口。

他立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起来,直撞到一面石壁,才重重地撞倒在地上。

那黑衣人一击得手,不再停留,转身向着殿外奔去。

琼莲连忙奔到张羽身边,她心里惶急,心道那个黑衣人灵力如此高强,只怕张羽已经毙命了。她心里一酸,泪水便流了出来。

她叫道:“张羽张羽,你怎么样了?你是不是死了?”

地上的张羽呻吟了一声,居然坐起身来。

琼莲大喜:“你还没有死,太好了。”

张羽张开口吐出一口鲜血,正想说什么,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又倒在地上。

琼莲一惊,连忙扶起张羽,见张羽不过是昏了过去,胸口还有心跳。但张羽受得伤却极重,如果不尽快医治,只怕也挨不过多久。

可是该怎么救他?她虽然身有灵力,但自从真龙之水消失后,再出生的那迦族人灵力便消褪了许多。那迦族本是水之­精­灵,真龙之水是那迦族灵力的源泉。离情岛沉入大海之后,真龙之水也消失在岛的深处,一百年来,再也无人能够找到真龙之水的踪迹。

也便因此,她甚至无法击败大鸟­精­卫。

她怔怔地发呆,该如何是好?

张羽咳嗽了两声,居然又睁开眼睛。他勉强笑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琼莲摇了摇头,眼中泪光闪烁。

张羽道:“死了也好,你就不用在我和你婆婆之间做个选择了。”

琼莲大声道:“不许胡说,你一定要活下去。”

无双心里疑惑,那个黑衣人明明灵力如此高强,可以一掌就杀死张羽,为什么只把他打到半死?黑衣人又有什么企图?

而流火将大鸟引走,为何到现在还不回来?看起来倒不似流火将大鸟引走,反而象是大鸟把流火引走一般。

第八卷 铸剑 第五节

夜已经深了,玳瑁和流火仍然没有回来。

张羽一直昏昏沉沉,时而醒来,时而昏迷,也不知还可以支持多少时间。

念珠儿呆呆地看着张羽,虽然她认为张羽是来抢琼莲姐姐的,但她从生出来就开始接受保护人类的教育,如今看见一个人类就要死在面前,心里也不好受。

她想了一下,跑到丹房里抱了一大堆丹药过来,“琼莲姐姐,婆婆炼了这么多丹药,也许可以治他呢!”

琼莲摇了摇头:“这些丹药都是帮助我们增加灵力的,没有一个可以治人。”

念珠儿苦着小脸:“那怎么办啊?为什么婆婆还不回来?要是婆婆回来了,也许就可以治好他了。”

琼莲黯然,虽然玳瑁回来可以治好张羽,她却也不能再和张羽一起离开了。但此时她别无选择,只好等待玳瑁。

忽又见门外人影一闪,琼莲立刻跃起向外追去,道:“你们不要出来。”

无双忙叫道:“不要追,小心是圈套。”

琼莲迟疑了一下,那人影似也看出琼莲不想再追,便也停了下来,向着琼莲张望,似乎是在嘲笑她不敢追踪而来。

琼莲咬了咬牙,就算是圈套也不管了,向着那黑影扑去。

黑影见她追过来,转身便跑,琼莲便紧紧地跟在黑影之后。

无双皱起了眉头,这分明是诱敌之计,这么简单的计策,琼莲也会上当。她只怕琼莲出意外,连忙跟着到了门外。

只见海岛之上树影憧憧,如同鬼影。海风甚是冷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无双打了个寒颤,整个岛上都是黑漆漆的,只有这一间烟波殿一灯如豆。如此寂寞清苦,也难怪琼莲会悄悄离岛。

忽见人影一闪,琼莲又跑了回来。

无双道:“那个人呢?”

琼莲摇了摇头:“他跑了。”

无双皱眉道:“那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琼莲道:“我不知道,他灵力比我高强得多,若是想杀我,绝不是难事。”

无双道:“他为何不杀你,也不杀张羽,他有什么目的?”

琼莲道:“我又如何知道?”

两人进了烟波殿,见念珠儿跪在张羽身边,小小的脸上俱是关切之­色­。无双心道,这个小女孩心肠倒是好,刚才还怕张羽抢走琼莲,现在就如此关心他的生死。

念珠儿一见琼莲进来,便道:“琼莲姐姐,他又昏过去了,难道就没有办法救他吗?”

琼莲道:“也许有一个办法。”

念珠儿大喜,忙问:“是什么法子?”

琼莲道:“如果有人能够把摩合罗拿出来,就可以救他了。”

念珠儿一怔,“不可能啊!婆婆说过谁都不可以靠近摩合罗。”

琼莲道:“如果不把摩合罗拿出来,他就会死了。”

念珠儿道:“但是婆婆说过,如果谁靠近摩合罗,就要受到宗法处治。”

琼莲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让他死,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她便向着后殿走去,念珠儿一把拉住她:“不行,你不能去,婆婆知道了一定不会原谅的。”

琼莲道:“就算婆婆杀了我,我也要拿到摩合罗。”

念珠儿紧拉着她不放,“不可以,婆婆不会原谅你的。”

琼莲黯然道:“那该怎么办呢?”她忽然一眼看见无双道:“你帮我吧!你不是那迦族人,禁令对你没用,你帮我拿摩合罗吧!”

无双一怔:“我?”

琼莲道:“是啊!你去拿摩合罗,婆婆的禁令只对那迦族人有效,而且八部众的人也不能伤害人类,就算你拿了摩合罗,婆婆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无双眨了眨眼:“真的吗?”

琼莲被她双眼盯着,似有些惭愧,低下头道:“求求你,救救张羽吧!”

无双微微一笑:“好吧!我答应你去拿摩合罗,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琼莲道:“什么事?”

无双道:“我的朋友不知到哪里去了,若是你见到他,一定要告诉他我在哪里。”

琼莲更觉惭愧,低声道:“我知道了。”

无双道:“那你带我去拿摩合罗吧!”

念珠儿跳起来道:“我也要去。”

琼莲瞪了她一眼:“你在这里照顾张羽。”

念珠儿撅起小嘴,她甚是乖巧,虽然颇为好奇如何才能拿出摩合罗,可是琼莲既然叫她照顾张羽,她便也乖乖地听话。

无双道:“摩合罗在哪里?”

琼莲向着后面指了指,低声道:“就在后面。”

她引着无双走入烟波殿深处,这石头建筑颇大,里面弯弯曲曲,屋舍甚多,只是多已经荒废了。石头上本雕刻着许多莲花的图案,也被海水腐蚀了。

一直走到最深处,前面现出一道石门,石门紧紧地关闭着,是两块巨大的石头所制,石头上亦雕刻着莲花的图案。

琼莲将石门旁边的机关转了转,石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她向着里面指一指,“摩合罗便在里面。”

无双道:“你不进去吗?”

琼莲道:“你还是自己进去吧!”

无双微微一笑:“这里面除了摩合罗外还有什么?”

琼莲道:“只有摩合罗,你拿了摩合罗,赶快出来就是。”她脸上神­色­颇为慌张,也不知在担心什么。

无双笑道:“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你进去。”

琼莲忙道:“我没有紧张,只是这里面是禁地,平时婆婆都不让我们进去呢!”

无双悠然一笑:“璎珞也在里面吗?”

琼莲一怔:“你怎么知道?”

无双淡然道:“我还猜到,那个黑衣人就是婆婆。”

琼莲一惊,不由后退了一步:“你,你,”她连说了两个“你”字,瞠目结舌,“你怎么会知道?”

无双笑道:“我只是随便猜猜,你不用那么吃惊。”

琼莲惊疑地看着她:“那你还进去吗?”

无双笑道:“为什么不进去。”

琼莲道:“你,你,”她又连说了两个“你”字,心里想到,这个人类的女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一点都猜不到她的心意。

无双笑道:“既然婆婆一心一意想让我进去,甚至不惜打伤了张生,做个圈套,让我心甘情愿地走进去。若是我不进去,岂不是辜负了她老人家。而且我也好奇得很,想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琼莲道:“你既然知道是个圈套,居然还要进去。”

无双笑道:“就算婆婆不设计,我还是会进去,我本来就是为了摩合罗而来。”

琼莲怔怔地看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无双笑道:“记住我刚才拜托你的事情,若是你看见流火,告诉他我在哪里。”

琼莲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无双转身向门内走去,琼莲看着她走进门内,一时心乱如麻。那迦族向有严令,不可随意伤害人命,无双走进去,只怕就出不来了。但这是玳瑁吩咐她做的事情,她又不敢违抗。忽然想到无双一再叫她告知流火她在何处,也许流火还可以救她。

她连忙转身向岛外奔去,流火在哪里?要尽快找到他。

第八卷 铸剑 第六节

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丝淡然的哀伤,好熟悉的感觉,哀伤得让人厌倦。厌倦与生俱来便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厌倦这五浊恶世,厌倦没完没了的人生,厌倦活。

自从遇到流火后,厌倦的感觉消失了许多,但这一刻,忽然如此强烈地涌上心头。

门内很黑,也不知黑暗之中有什么。却并不觉得恐惧,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一直藏在记忆的深处。

你来了吗?

你来了吗?

你来了吗?

有人在等她吗?好象已经等了很久了,只为等她的到来。

“扑”地一声轻响,四壁上的油灯一齐亮了起来,忽然而来的光明使无双不由地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一间很大的石室,没有什么特别,只除了石室中间的那个人。

璎……珞……

无双一时之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呆呆地注视着石室正中的那个身着白衣的女子。

璎珞!

她盘膝趺坐,双手一上一下环抱于胸前,手间是一个小小的泥偶悬空而立,泥偶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

死了一百年了吗?为什么身体还在这里?

她虽然双目闭着,但看起来就象是睡着了一样,脸上也似乎还有神光流动。

璎珞,你是真地死了吗?

无双怔怔地盯着璎珞,和自己容貌完全相同的人,她真地是她的前世吗?就算是已经死去了,却仍然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

无双便产生了一种新的哀伤,她才是流火喜欢的人。就算是完全相同的容貌,但只要一看脸上的神态,便可以立刻分出谁是璎珞,谁是无双。

这个高不可攀的女子,才是流火真正喜欢的人吧!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璎珞,是真的死了吗?为什么有一种错觉,她还活着?

摩合罗便在璎珞的双手之间,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取得摩合罗。但无双却没有这样做,她反而后退了两步,也盘膝坐下。

璎珞,就算是死了,却还活在许多人的记忆里。

无双的悲伤就更甚,她是一个活着的人,但她的生命却只能因为一个死人而延续下去。她因璎珞的灵魂而存在,因璎珞的命运而接受现世的命运,并不曾真地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只是璎珞的替身,每个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便也只得理所当然地接受。

璎珞,你为何要死?若是你不死,便不会有我,一切也就不会相同。

若是让流火看见璎珞,也不知他会怎么样?

无双心乱如麻,她本是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但在此时,她却也觉得茫然若失,不能自已。

火光轻轻闪了一下,一个人悄然走进石室。

无双回过头,见玳瑁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站在她的身后。

无双淡然道:“你终于出现了。”

玳瑁道:“你为何还不拿摩合罗?”

无双微微一笑:“你用尽心机,引我到这里来,就是想让我拿摩合罗吗?”

玳瑁沉吟了一下,“你不是一直在找摩合罗吗?”

无双道:“我本来已经答应你来见璎珞,可是你却又节外生枝,故意假冒黑衣人打伤张羽,又让琼莲告诉我说,只有用摩合罗才能治好张羽。我就觉得很疑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玳瑁道:“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无双道:“不错,原因是很简单,因为你到底还是那迦族的人。”

玳瑁苦笑,“你果然很聪明。”

无双道:“那迦族向有严令,不得伤害人命,你想让我死,却又不想自己动手,我猜得可对吗?”

玳瑁道:“不错。但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你如何能够看出我的破绽?”

无双道:“以你的灵力,不可能会被­精­卫鸟拉入大海后,就消失不见,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你趁机离开我们。然后再令­精­卫鸟引开流火,其实你早便制服了­精­卫鸟。”

玳瑁点头道:“每一件事都被你猜准了。”

无双道:“但我仍然不明白,是否我一碰摩合罗就会死?还有,你为什么要杀我。”

玳瑁默然,恭恭敬敬地向着璎珞合什为礼,才道:“璎珞姐姐虽然已经死了,但她的元神还留在身体之上。只要有人一碰摩合罗,璎珞姐姐的灵力就会杀死他。”

无双道:“你是说她的灵力和元神都还存在?”

玳瑁道:“正是如此。璎珞姐姐死的时候,以无上的神通将带有灵力的元神留下来,就是为了保护摩合罗。”

无双道:“即便是如此,你也没有必要杀我啊!而且我既然是璎珞转世,你就算不尊敬我,也不至于就要杀我。”

玳瑁道:“正是因为你是璎珞转世,我才要杀你。”

无双心下了然,淡然道:“难道你想将我的灵魂取出来?”

玳瑁道:“你真地很了不起,好象可以看到我的心底。璎珞姐姐死的时候,离情岛便沉入大海,但十七年前,岛却忽然又浮出水面。我那时就在疑心,是否璎珞姐姐转世了。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四处打探,希望能够找到璎珞姐姐在今世的化身。虽然她已经死去了一百年,但因为摩合罗的原因,得保­肉­身不腐,而且元神与灵力也同样都还存在于她的­肉­身之上。如果我能找到她的灵魂,将灵魂再次放回身体,灵魂与元神结合的时候,璎珞姐姐就可以复活。”

复活,璎珞复活?!

“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对于你来说,你的生命存在的意义无非是因为你是璎珞转世。象你这样的生命,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只要你愿意死,我就可以取出你的灵魂,将灵魂重新放回到璎珞姐姐的身体,到时候璎珞姐姐就可以再一次活回来。”

只要我愿意死,璎珞就可以重新活回来!

用我的命换璎珞的命!

“你还是死吧!你不过是一个无用的人类,你的命象是蝼蚁一样的卑贱。可是璎珞姐姐不同,她如果能够活回来,许多人都会觉得快乐吧!若是你死,不会有人伤心。你虽然是姚秦的公主,却已经被妖怪掳走多时,想必你父皇都以为你已经死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关心你,就算是死,也不会有人掉一滴眼泪。只要走过去,把你的手伸向摩合罗,你的灵魂就可以重新回到璎珞姐姐的身体里。站起来,走过去吧!把你的手伸向摩合罗,这很容易。其实要一个人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玳瑁喃喃地低语。

无双心里不由地一阵恍惚,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掉一滴眼泪吗?

她道:“你便这样希望我死吗?”

玳瑁道:“你的生与死根本就与我无关,但你的身体里有璎珞的灵魂。如果你不是璎珞姐姐转世,我根本就不会多看你一眼。”

无双苦笑:“我知道对于你来说,璎珞姐姐也许比你的生命还重要。但璎珞既然已经转世,她的生命就应该结束了。我是无双,我的生命里也有重要的东西,我不可以就这样轻易地放弃。”

玳瑁冷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死。你在等流火吗?”

无双道:“他在哪里?”

玳瑁看了看外面:“琼莲那个丫头很听你的话,已经跑去找流火了。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只是,如果流火知道璎珞会复活,你猜他会选择让你活下去,还是让璎珞复活呢?”

无双心里一震,流火会怎么选择呢?

玳瑁淡然道:“你和我都知道璎珞在流火心里有多么重要,如果有机会让璎珞姐姐复活,你猜流火会不会亲手杀死你?”

流火会亲手杀死我吗?

无双本是冰雪聪明,又智计百出,无论是身处怎样危险的境地,都能够保持冷静。但此时,她脑海中一片混乱。流火真正喜欢的人是璎珞,他会杀死她,用她的生命来换璎珞的生命吗?

她只觉得心里忐忑不安,连自己都不敢想下去。

火光轻轻摇了摇,一个人影掠入石室。是流火,他终于来了。

无双看见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若死,他的目光落在璎珞的身上,似乎就无法再移开。她绝望地看着他的侧面,清楚地看到他的眼中一掠而过的复杂神情。

他觉得惊讶、迷惑吗?但更多的是欣喜若狂,其实他一直盼望着能再见到璎珞吧!

但他很快便发现璎珞已经死了,这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他的神­色­黯然下来,她到底是已经死去了。

玳瑁冷笑道:“你认为流火会如何选择?”

她迟疑不定,他会如何选择呢?

玳瑁道:“你不敢面对这个答案吗?告诉他,问一问他的选择是什么。”

无双咬了咬牙,无论什么样的答案,都要去面对,她的一生从未逃避过什么,就算是失败,也要勇敢地去面对。

她站起身,走到流火的面前,凝视着他的双眸:“璎珞可以复活。”

流火大喜:“什么?”

她道:“只要我死,璎珞就可以复活。”

流火一呆:“你死?”

她点头:“对!只要我死,璎珞就可以得到我的灵魂,和她身体上的元神结合,她就可以再一次活过来。”

流火默然,两人四目相投,都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曾几何时,无双以为可以和流火心意相通,但此时,当他们面对璎珞,虽然彼此之间如此接近,却又似远隔天涯。

她道:“你希望她复活吗?”

第八卷 铸剑 第七节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耶溪边的剑庐。

虽然是深夜,破邪却仍然在炼剑。

自从他开始依照炼剑志炼新的剑后,他便不眠不休,即使是深夜,也仍然坐在剑炉之前。

一切都依欧治子的记载,无论是铁母的选择或者是火候,一分儿也不差。只是有一点,在炼剑志的最后,记载着炼制湛庐剑时,炉火一直无法纯青。在百般无奈之下,欧治子只好用自己的亲生女儿祭炉。当那个女子跳入炉中后,炉火一下子升腾起来,湛庐剑才能得以炼成。

用女子来祭炉,虽然炼成了宝剑,但剑上却带着祭炉者的怨气,也难怪那把剑会如此难以驾驭。

这把剑已经在炉中四十八日了,明日午时便可以出炉了。这大概是破邪所炼得最锋利的一把剑,然而他却也同样感觉到,这把剑还是不尽如人意。

与湛庐相比,这剑虽然足够锋利了,却缺少了灵气,那种湛庐剑上独一无二的灵气。正因为这种灵气,而使湛庐剑不再是一把普通的凡铁,变成了可以通神的宝剑。

灵气,如何才能炼出来?

破邪每日在炉前苦思,欧治子的记载已经很详细了,这灵气也绝不是能用言语说出来的。难道真要女子祭炉,剑上才会有灵气吗?

但那种灵气也是不祥之气,只怕会如湛庐剑一般,杀气过重。

炼剑的人,需得将自己的心神与剑勾通,剑才能因炼剑人的心血而更加灵异,但如何才能与剑勾通呢?

他全未注意到,因为他的苦思,鬓边的白发似比以前更多了一些。

紫羽仍然每日早出晚归,寻找铁母,除此之外,便是照顾他的一日两餐。其实他也并非需要那么多的铁母,他有时会偶然想到她,想到她轻盈得如同枝头的一阵清风。他想,她是故意避开她吧!

他也同样需要避开她。每当两人相对时,便会莫名地觉得尴尬,谁都不敢望对方一眼,更不用说谈话交流。他并非铁石心肠的人,然而他却一直觉得自己喜欢的人须得是璎珞。他有时偶尔会想到紫羽的心意,他想,她喜欢的人也应该是流火吧!

两个寂寞的人,偶然相遇,便难免会走到一起去,但其实双方的心里都另有他人。

他固执地这样想,也固执地认为,紫羽同他一样的固执。

风呼啸而过,他的目光不由落向身边的草庐,紫羽就睡在里面,天亮的时候,她会起身准备他的早餐,然后背着竹篓离开。

现在天就要亮了,东方已经微微地破白。

风中忽然传来一丝别的声音。

他蓦得抬起头,是脚步声,有人正在靠近。

草庐内的紫羽似也听到了声音,竹门轻轻地打开了,紫羽站在门口,望向树林。

林中只有一个人。

他们住的地方,远离尘世,连樵夫都不会走到这里来。破邪自从到了这里后,便再也没见过其他人。

那人走到林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周围的情况。

破邪站起身,暗暗戒备。那人终于走了出来,原来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道士。

小道士长得甚是俊美,手里提着一把剑,慌里慌张,一见到两人便大声喝道:“妖怪,总算让我找到你们了。”

他脸上尚带着稚气,虽然努力做出神勇的气势,但却让人觉得很是好笑。

破邪皱眉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快回去找你父母去吧!”

小道士一怔,怒道:“什么小孩子,我是抱朴道院的道前道长,你们偷了我院中的书,快点还回来。”

破邪回头望向紫羽,他从未问过紫羽书是哪里来的,也从未问过她如何受伤,难道是这道院中的道士打伤了她?

他双眉微扬,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冷笑道:“若是我不还呢?”

道前道:“若是你不还,就让你尝尝道爷手中的宝剑。”

破邪忍不住仰天长笑,好狂妄的小道士,|­乳­臭未士,就敢在他的面前放肆。他道:“那你就试着刺我一剑。”

道前冷笑道:“虽然你是妖怪,但道爷我慈悲为怀,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你愿意将剑书交出来,道爷一定会放你一条生路。”

破邪淡然道:“多谢你了,不过我不会把剑书交出来,你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道前怒道:“好,我已经告诫过你了,是你一意孤行,如果死在我的剑下,也不能怪我。”他运剑向着破邪分胸便刺,剑气森然,一剑之中暗含九个变化。

破邪笑道:“不错!等你长大了,一定是人间的剑术高手。”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便夹住了道前的长剑。

道前一惊,剑上的变化根本就全都使不出来。他用力一抽,剑却如同生了根一样,纹风不动。

破邪手轻轻用力,“喀”一声,剑被他从中折断。他手中夹着半载断剑,向着道前胸口刺去,道:“你刚才刺了我一剑,现在也接我一剑试试。”

紫羽忙道:“手下留情。”

破邪的剑堪堪刺到道前的胸前便停住了,他道:“是不是这些道士伤了你?”

紫羽道:“是我自己去抢剑书,不能怪他们。”

破邪道:“我不管,既然他们伤了你,我也要把他们都打伤。”

紫羽忙道:“你忘记八部众的族规了吗?”

破邪默然,过了半晌,手指轻轻松开,断剑落在地上。道前吓得脸上冷汗直冒,此时才松了口气。

破邪道:“你走吧!”

道前却摇头道:“剑书是因为我才丢的,如果你不把剑书还给我,我是不会走的。”

破邪冷笑道:“你不怕死吗?”

道前不由后退了一步,但却固执地挺起胸膛:“大师兄说过,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虽然我怕死,但我弄丢了剑书,如果不拿回去,就算我一直活着,也没有面目面对各位师兄,将来死了以后更没面目面对师傅和祖师爷。”

破邪不由看了他一眼,见他稚气未消的脸上带着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让人觉得甚是好笑。他道:“好!我最欣赏不怕死的人。那你就留在这里,等我的剑炼成了,用你来祭剑。”

道前一怔,问道:“妖怪也要炼剑?”

破邪不去理他,又坐回到炼剑炉前,专心致致地盯着炉中的那把宝剑。

道前胆子倒也颇大,居然跑到炼剑炉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赞叹道:“炼得不错啊,你也算是妖怪之中会炼剑的第一人了。”

破邪皱皱眉,衣袖轻轻一甩,道前只觉得一股在力迎面扑了过来,他不由连连退了几步,仍然无法站稳,一ρi股坐在地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ρi股,呲牙咧嘴地道:“你这个妖怪怎么那么没有礼貌,道爷还想指点你一下呢!”

破邪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便似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道前见破邪不理他,他也不觉得窘迫,反而很熟络地对着紫羽笑道:“女妖怪,你还好吗?”

紫羽皱眉道:“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妖怪?”

道前道:“你不是妖怪吗?可是你也不是人啊!”

紫羽道:“我叫紫羽,不要妖怪前妖怪后的,我可不是妖怪。”

道前道:“紫羽?是宇宙的宇还是下雨的雨?”

紫羽道:“都不是,是羽衣的羽。”

道前赞道:“好美的名字,紫­色­的羽衣,怪不得你穿紫­色­的衣服。”

紫羽道:“你还是回抱朴道院吧!等他的剑炼成了,我就会把书送回去。”

道前摇了摇头,“那可不行,我一定要亲自把书拿回去。”

紫羽道:“你不怕他真地用你来祭剑吗?”

道前道:“怎么不怕,当然怕了。”

紫羽道:“那你还不走?”

道前道:“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你不会让他杀我的吧!”

紫羽被他逗笑了,道:“我也是一个妖怪,我为什么要保护你?”

道前道:“虽然你也是一个妖怪,但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心肠很好的妖怪。你不会随便杀人的。”

紫羽道:“你怎么知道?”

道前道:“一看就知道了。”

紫羽道:“我脸上写着字吗?”

道前笑道:“那倒不是,但是你那么漂亮,心肠一定不会坏的。”

紫羽一怔,虽然她也知道自己漂亮,但八部众的人从来就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把­色­相看得很虚幻,她还从未听见有谁称赞自己漂亮。

虽然她身为八部众人,但女人到底是女人,听到有人称赞,自然是开心的。她微微一笑道:“谢谢你夸奖。”

道前道:“我见过那么多女人,象你这样漂亮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长得有点象我娘。你知不知道,我娘也是一个大美人,只是她死得早,我才五岁她便死了。”

紫羽道:“那你岂非从小就没有娘疼?”

道前道:“我爹没多久就娶了续室,续母不喜欢我,便把我送到道院里去了。其实是我是师兄们养大的。”

紫羽叹道:“原来你的身世这么可怜啊!”

道前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怜,许多人比我可怜得多了。师兄们从小都很疼我,虽然没有爹娘疼,但我至少可以吃得饱,穿得暖,有许多人流落街头,三餐不继,那才是真地可怜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甚欢。

破邪心中却不是滋味,心道,你们两人都当我是无物吗?他冷冷地道:“你要去找铁母了。”

紫羽“嗯”了一声,背起竹篓,低声道:“吃的东西在桌上,你自己去吃吧!”

道前忙问:“你要去哪里?”

紫羽道:“我去山上找铁母!”

道前道:“我和你一起去。”

破邪皱眉道:“臭道士不许乱跑。”

道前道:“我才不要和你留在这里,你这个人那么无趣。”

破邪呆了呆,“我叫你留下你便留下。”

道前道:“我才不留下呢!要不你问紫羽是想带我走,还是让我留下。”

破邪默然,心道紫羽必然不会违背他的话。谁知紫羽想了一下道:“那就跟着我去找铁母吧!”

破邪一怔,心里甚恼。他却不知紫羽是怕道前独自留在这里,万一言语无心,得罪了破邪,说不定破邪就真地杀了他。

道前喜道:“连紫羽都让我陪她去找铁母,这回你没意见了吧!”

两人向着林中走去,道前一路说得不休。

破邪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林中,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心情不畅。心道,臭小子,等神剑炼成,一定用你来祭剑。

第八卷 铸剑 第八节

虽然是冬天,耶溪的泉水却并未完全冻结。这一年的雪很大,溪水边堆满了厚厚的积雪。一只小小的白兔从他们脚边跑了过去,很快便隐入白雪之中看不见了。

紫羽一边用木棍翻看着雪下的石块,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道前说起抱朴道院中的事情。她忽然想到那把剑中午便可以出炉了,如果剑还炼不成,破邪一定会很伤心难过的。

她也不知何时起,自己的情绪便很容易被破邪所左右,似乎他高兴的时候,她也会高兴,他生气的时候,她也会不开心。

然而她却一直小心地掩饰着,她不知道这种心情代表什么,这使她颇为尴尬。难道她是如此水­性­杨花的女子,见到流火的时候便会爱上流火,而今又轻易地爱上破邪吗?

她难免生出一丝赌气的情绪,她喜欢的人是流火,之所以会对破邪有一丝好感,无非是因为他和流火十分神似的原因。

她拒绝想到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她是八部众的女子,不是满口伦常道德的人类,就算是失去了处子之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固执地安慰着自己,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完全不用介意。

“紫羽姐姐,你和那个脾气很坏的妖怪是夫妻吗?”

道前已经改口叫她姐姐了,他其实是一个很随和的小道士。

紫羽连忙否认,“谁说我和他是夫妻?”

道前道:“不是夫妻为什么住在一起?”

紫羽脸微微红了一下,“我们只是刚巧住在一间房子里,并不算是住在一起。”

道前奇道:“住在一间房子里不就是住在一起吗?”

紫羽道:“你这个小鬼头,这种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道前笑道:“我怎么会不懂?夫妻就是住在一间房子里,睡在一张床上。我什么都懂。”

紫羽道:“我和他虽然住在一间房子里,可是我们各睡各的床。而且他炼剑很忙,很少睡觉的。”

道前道:“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

紫羽道:“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道前道:“你为了他去偷剑书,差点连命都没了,你一定是很喜欢他吧!”

紫羽被他逼问地无言以对,骂道:“你不好好念经修炼,满脑子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道前笑道:“你若不是心虚,为什么怕别人问。”

紫羽道:“我是他的俘虏,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关系。”

道前道:“原来只是俘虏啊!”

紫羽道:“本来就是。”

道前笑道:“怎么俘虏可以自由行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俘虏。”

紫羽怔了怔,伸出手指在他的额头上重重地弹了一下,“你这小鬼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道前笑道:“你害羞吗?怎么妖怪也害羞?”

紫羽也被他逗笑了,骂道:“你大师兄怎么教你的?真是人小鬼大。”

两人正笑闹间,忽听得一声长啸从剑庐的方向传了过来。这啸声极是凄厉,惊得林间的鸟雀纷纷飞了起来。

道前吓了一跳,“谁在那里鬼叫?”

紫羽轻叹:“是破邪,可能是剑出炉了。”

道前道:“出炉便出炉吧!用不着叫得这么可怕吧。”

紫羽道:“你不知道,他每次炼剑失败,都会这个样子。我们回去看一看,不过你要小心,不要乱说话,否则,他恼起来,真地会杀了你。”

道前吐了吐舌头,“我不说话便是。”

两人急忙赶回剑庐,见破邪失魂落魄地站在试剑石前,手中提着一把断剑。显然他用剑去劈石,结果又失败了。

紫羽小心翼翼地道:“不要灰心,一定能炼出一把好剑。”

破邪抬起头,目光凌厉,“炼出好剑?我完全按照欧治子的记载炼制,为什么还是不行?你每次都这样安慰我,你的心里根本就不是这样想。”

紫羽轻声道:“就算是欧治子,也是炼剑几十年,才炼出湛庐剑。你才不过炼了几个月而已。”

破邪冷笑道:“我炼不出好剑,你才开心对不对?”

紫羽一怔:“我当然希望你可以炼出好剑。”

破邪道:“若是我炼出了好剑,击败流火,你难道不心疼吗?”

紫羽默然,她知他是因为炼剑失败,心情烦燥,才会拿她泄忿。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都是默默忍耐。

道前却皱眉道:“你炼不出好剑,是你自己笨,为什么要骂别人?”

破邪蓦然转过头,臭小子,越看越是讨厌。他冷哼一声,手中的断剑忽然出手,快如闪电向着道前刺去。

紫羽一听见道前说话,就知道一定会激怒破邪。此时见破邪出手如电,道前根本全无闪避的可能。

她身形一闪,挡在道前的前面。破邪虽然见她挡在道前的前面,却全无停手之意,断剑仍然向前疾刺。

这一剑几乎就要刺到紫羽的面门,森冷的剑气使紫羽的皮肤起了一层寒栗。她不由地闭上眼睛,心道:难道他想杀了她吗?

然而等了片刻,剑到底还是没有刺入她的身体。

她睁开双眼,见断剑离自己不过是一指的距离。

破邪冷冷地盯着她,目光比刚才还要冰冷。“你居然为了救这个臭道士,连命都不要了。”

紫羽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只是一个小孩子,你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小孩子?”破邪冷笑道:“我看他是人小鬼大。”

道前从紫羽身后探出头:“你们两个怎么说的话都一样?”

破邪冷冷地道:“你说什么?”

道前冲着破邪做了个鬼脸:“刚才紫羽姐姐说我人小鬼大,现在你又说我人小鬼大,你是不是偷听我们说话?”

破邪一怔,斜睨了紫羽一眼,见紫羽白晰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他的心便不由地软了,转过身粗声道:“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去找铁母?”

紫羽连忙拉起道前,低声道:“快走吧!”两人急急忙忙跑入林中。

破邪看着两人相牵的手,心里又觉得极不痛快。连他自己都开始疑惑起来,为什么那么在乎那个小鬼?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而已,为什么一看见他就觉得很讨厌?

第八卷 铸剑 第九节

终于跑出了破邪的视线之外,道前重重地叹了口气:“紫羽姐姐,我真地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对那个脾气很坏的妖怪那么好。”

紫羽道:“刚才叫你不要说话,你又不听,差点连小命都没了。现在又开始胡说。”

道前道:“我才没有胡说?你分明就是对他很好。”

紫羽道:“我哪里对他好了?”

道前道:“他那么凶,你还替他做饭,又为他找铁母。若我是你,我早就离开他了。”

紫羽低声道:“其实他也很可怜,他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就死了,他是由母亲一人养大的,所以­性­格上会有些古怪。”

道前道:“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多了,难道我不可怜吗?”

紫羽笑着捏了他的脸蛋一下:“你有什么可怜的?罗里八索,那么多话。”

道前被她捏了一下,很是受用,笑道:“看在你捏我一下的面子上,我就告诉你吧!照他那样子炼法,再炼几十年,也炼不出真正的宝剑。”

紫羽奇道:“你又知道了?他都是照着欧治子的记载炼的,除非那本书是假的。”

道前道:“书倒是不假,不过有些关节,欧治子并没有记在书上。”

紫羽忙道:“是哪些关节?”

道前道:“就是铁母的选择和炉火的燃料。”

紫羽道:“铁母有哪里不对?”

道前道:“你找到的铁母,用来炼制普通的剑是绰绰有余的,但用来炼神剑,还是不够。”

紫羽道:“那你快说,哪里有好的铁母。”

道前指着面前的大山道:“就在这山中。”

紫羽皱眉道:“我的铁母就是从山中找来的。”

道前道:“你找的是普通的铁母,如果想炼神剑,必须要找到铁母菁英。”

“铁母菁英?”

道前道:“不错。这个山,自古以来就有许多人在此炼剑,因为山上到处可见暴露在外的铁母。为什么这山上的铁母会比别的山上多呢?你可想过这个问题。”

紫羽想了想道:“想必是因为这山的质地与别的山不同,有的山多产玉,有的山多产锡,这山便多产铁。”

道前道:“每个山都有一个根,山石中多产玉,那山的根就必然是一块玉石菁英,如果山多产锡,山的根就必然是一块锡母菁英。而这山多产铁,山中必然有铁母菁英。”

紫羽喜道:“那这个铁母­精­英在哪里?”

道前道:“铁母­精­英必然是在山的最深处,要将山石都挖开,到山腹之中,才有可能找到铁母菁英。”

紫羽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道前笑道:“抱朴道院里有许多古本奇书,大师兄总是强迫我读,读得书多了,自然就知道许多东西。”

紫羽道:“还好有你,原来铁母有这么多的讲究。”

她也不知从何处找了一把铁铲,居然真地开始挖起山来。

道前好奇地道:“难道你真地要将这山挖开不成?”

紫羽道:“既然知道山中有铁母菁英,当然要将山挖开。”

道前看着她慢条丝理地将石头一点点用铁铲移开,他道:“你这样子挖法,什么时候才能挖到山腹之中啊?”

紫羽道:“我也不知啊!”

道前皱眉道:“这岂非太慢?”

紫羽笑道:“你读过许多书,应该知道愚公移山的故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虽然挖得慢了点,总是能挖到山腹之中的。”

道前苦笑道:“虽然说得对,可是等你挖到山腹之中恐怕是几十年后了。你是妖怪,可以长生不老,再挖几百年都没问题,但我可不一定能活那么久。”

紫羽笑道:“你嫌慢啊!也有快的方法。”

她暗运灵力在铁铲上,运铲如飞,没几下便挖去了很大的一个空洞。

道前拍手笑道:“早该这样挖了。”

挖到傍晚时分,已经挖至山腹。然而铁铲却忽然挖到极坚硬的石头,再怎么用力也挖不下去。

紫羽皱眉道:“这石头怎么这么硬?”

道前捡了块碎石敲了敲道:“只怕这大石下面就是铁母菁英了。”

紫羽手中更加用力,然而这大石却比铁铲要坚硬得多,铁铲都挖出缺口,大石仍然完好无损。紫羽道:“这石头这么硬,该如何是好呢?”

道前想了一会儿道:“不如我们先回去,我肚子也饿了,你做饭给我吃,等我吃饱了饭,再想办法。”

紫羽此时只觉得道前虽然年纪幼小,却见多识广,什么都依从他。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剑庐,见破邪呆呆地坐在炉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紫羽一见到破邪,便不由地放轻了语声,连笑声也没了。两人静悄悄地进了草庐,道前摇头道:“你那么怕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紫羽道:“那不是怕。”

道前笑道:“还说不是怕,一见到他,连话都不敢说了。”

他只觉得紫羽与破邪的关系真是奇怪已极,说是情侣却又有点象仇人。他道:“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个凶巴巴的妖怪,要是喜欢,就让他知道。”

紫羽脸一红,“谁说我喜欢他,我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道前皱眉道:“既然不喜欢他,还要留在他身边?”

紫羽道:“大人的事,你不懂。”

道前笑道:“只怕不是我不懂,分明就是你们故意要弄得很复杂。”

两人在草庐之中悄声说话,破邪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哼一声,心道,你喜欢的是别人,难道我便喜欢你不成。

两人都生­性­倔强,不肯服输。殊不知情感之事,又哪里有输赢之分。

第八卷 铸剑 第十节

破邪既然不睡,道前便理所当然睡在他的榻上。他即便睡着了,也是梦话不断,一会儿说:“臭妖怪,吃我一剑。”

一会儿又道:“紫羽姐姐,你生得真美。”

睡着的人,比没睡的人还要热闹。

紫羽坐在榻上,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翻了个身,嘴里又不知喃喃地说些什么。

她心里便不由地有些羡慕,如果她也能象他一样,无忧无虑,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那该有多好?

也许道前说得一点也没错,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有许许多事情本来是很简单的,但却被人们复杂化了。

她不由地望向剑庐之外,见破邪手里挥着一只铁锤正在敲打一块铁母。

真地那么重要吗?都一百年了,有什么恩怨放不下呢?

她静悄悄地走出草庐,站在破邪身后看了他半晌,心里迟疑不定,到底想说些什么?明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破邪虽然头也没回,却早已知道她站在身后,等了半晌,她仍然只是呆呆地站着。

山风冷冷地吹在身上,他想她是不是想说些什么。

他粗声道:“还不快去睡觉,明天还要去找铁母。”

紫羽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能不能别再炼剑了?”

破邪蓦然回首,他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你说什么?”

紫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璎珞已经死了一百年了,就算你炼成了绝世的宝剑,就算你可以胜过流火,璎珞也看不见了。”

她象背书一样地一字字说出来,其实这话在心里已经想了几千几万遍,却一直不敢说出口。

“璎珞已经转世,你和我都知道她已经转世成为无双。”

“无双是无双,并不是璎珞,为什么你要把她当成璎珞?她是她自己,没有必要为了璎珞而存在。”紫羽忽然明白为什么无双一直在说她不是璎珞,其实她真地不是璎珞。

“虽然换了个名字,但灵魂还是原来的那一个。”

“就算你赢了流火,无双也不会在意,其实,”紫羽迟疑了一下,说出来吧!她壮了壮胆,就算被他打死也说出来,“其实璎珞也不会在意。就算你赢了流火,她喜欢的人也不是你。一直以来,她真正喜欢的人始终是流火。”

山风呼啸着从林间穿过,带落树梢上的积雪,夜静得连雪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紫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跳得如此慌乱。他会有什么反应,她不敢抬头,身子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她看见破邪的脚停在她的面前,他必然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听见他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我都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你却不该说出来。”

她看见他伸出了手,她不由地轻轻哆嗦了一下。

破邪似乎轻笑了一声:“你不该犯这种错误,你明知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

她迟疑地抬起头,看见破邪脸上带着的冰冷笑意。

她艰难地道:“但那是事实,就算你一再想置之不理,那还是事实。”

她看见破邪脸上一掠而过的残酷神情,两人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气息,这种距离暧昧得让人无法自处。

她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想要离他远一些。

但破邪却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拉,便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

紫羽的脸立刻红到了耳根,她挣了挣,没有挣脱。

破邪沉声道:“一个多嘴的女人是应该受到惩罚的。”他忽然低下头,吻向紫羽的嘴­唇­。

两人嘴­唇­相交,紫羽的心便不由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悄悄地闭上双眼,感觉着破邪嘴­唇­的柔软,他似乎很温柔,这算是惩罚吗?

破邪却忽然推开了她,她促不及防,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

破邪冷笑道:“我终于明白流火为什么不喜欢你了,原来你是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你那么容易就移心别恋了吗?连我亲你也不再挣扎,你还想让我做些什么?”

紫羽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破邪,他脸上挂着的笑容残忍冰冷如同魔鬼。

破邪道:“其实无论是我还是流火都不过是把你当成璎珞的替身,象你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会有人喜欢你。你不过是地上的烂泥,而璎珞是高高在上的白云。就算她不喜欢我又如何?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仍然爱她,一百年前爱她,一百年后也爱她。”他刻意强调着“爱”这个字,心里无由地觉得快意。

痛苦吧!和我一样地痛苦!他看见紫羽眼中慢慢渗出的泪水,虽然她努力睁大双眼,不想让泪水流下来,但泪水却仍然一无阻碍地倾泄而下。

他的心便被一种莫名地痛苦与快乐交织的情绪所占据,这种无法分清虐待与自虐的情绪狠狠地折磨着他,让他即觉得快意又悲伤得无法自处。

百年来,他从未如此痛快淋漓地发泄,原来伤害别人,可以使自己如此快乐。

紫羽黯然转身走回草庐,他想,恨我吗?恨我吧!反正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爱我,那就恨我吧!

他刻意忽略着心底的刺痛,享受着因自暴自弃的情绪所带来的快慰。快乐真地很难得,生命真地要在无止境的痛苦中挣扎。那么就努力地快乐起来吧!

他抡起铁锤,用力地击向铁母,如同击向自己的心脏,似乎想将铁母砸碎一般。

忽然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他不耐烦地回过头,道前神情严肃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皱眉道:“臭小子,你­干­什么?”

道前一字一字道:“一个男人是不应该让心爱的女人为他流眼泪的。”

破邪一怔,“你说什么?”

道前一副深思熟虑的神情,“你是一个很坏的男人,因为你让女人流眼泪。”

破邪看着他故做严肃的脸,不由地哑然失笑:“臭小子,你再胡说,我就把你的ρi股打开花。”

道前道:“如果紫羽姐姐是我的女人,我一定不会让她为我流眼泪,象你这样坏的男人,才根本不配有女人爱。”

破邪呆了呆,反手一掌打在道前脸上,道前被他打得倒飞出去。他坐起身,半边脸高高地肿了起来。破邪骂道:“紫羽是我的女人,你再胡说我就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把你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做一锅汤。”

道前用手抚摸着火辣辣的脸道:“你等着吧!紫羽姐姐一定会喜欢我的。到时候我就带她走,离开你这个凶巴巴的变态妖怪。”

破邪怒道:“你还说。”

道前站起身一溜烟地跑回草庐,一边跑还一边道:“臭妖怪,等紫羽姐姐也离开了你,看还有谁理你。象你这么坏的妖怪,活该一辈子孤孤单单。”

破邪坚硬的心也难免有一丝动摇,但他却固执地想,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又怎么样?一百年都这样过来了,这种孤单的滋味我早就习惯了。

第八卷 铸剑 第十一节

太阳再次升起来时,大家似乎都忘记了昨夜的事情。

炼剑的继续炼剑,找铁母的继续找铁母,一切如故。

道前和紫羽回到昨天挖铁母的山腹,两人又用铁铲挖了半晌,大石仍然分毫无损。紫羽道:“这石头如此坚硬,难道就没有办法拿出石下的铁母­精­英?”

道前道:“还有一个办法。”

紫羽问:“什么办法?”

道前道:“这个办法需要大量的硝石与硫黄。”

紫羽一怔:“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道前道:“这个办法,我只是听大师兄说起过,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紫羽道:“你且说来听听。”

道前道:“大师兄说,师祖以前炼丹药的时候,发现如果将硝石与硫黄混合在一起,用火点燃,这种药粉就会忽然爆炸,发出很可怕的威力。他说师祖有一次炼丹的时候,丹炉中放入了硝石和硫黄,结果整个丹炉都被炸成了碎片,还好师祖跑得快,要不然也一定会被炸成­肉­块。所以大师兄一再告诫我们,炼丹之时,不可以将硝石与硫黄一起放入丹炉中。”

紫羽道:“难道硝石与硫黄放在一起,真能产生这么巨大的力量?”

道前道:“当然,大师兄不会骗我的。”

紫羽道:“可以到哪里去找硝石和硫黄呢?”

道前道:“去买啊!药材铺都有卖的。”

紫羽小声道:“可是我没有钱。”

道前一呆:“你没有钱?”

紫羽点了点头,“你有钱吗?”

道前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没有。”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束手无策。紫羽小声道:“那就去抢吧!”

道前跳了起来,“你居然说去抢?!”

紫羽忙道:“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道前道:“当然去抢了,而且要把药材铺里所有的硝石和硫黄都抢过来。”

两人一拍即合,紫羽松了口气,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反对呢!”

道前道:“只要不让我大师兄知道就好了,要不然他一定会罚我面壁思过的。”

两人便用黑巾蒙了面,也不管光天化日,跑到山下的市集,将药铺中所有的硝石和硫黄都劫掠一空。紫羽虽然身有灵力,却从未做过如此放肆的事情。想到次日雌雄大盗之名就会传遍整个市镇,两人都觉得甚是好笑。

两人每人都背着两只口袋,口袋中装着满满的硝石和硫黄。一路逃回到山上,才算摆脱了身后的追兵。

互相看了看对方,都忍俊不禁,笑翻在地。笑了半晌,才总算停了下来。

道前道:“紫羽姐姐,其实你笑起来很漂亮,为什么每天都愁眉不展的?”

紫羽一怔,笑容不由地收敛了起来。

道前道:“看,又要变回愁眉苦脸的样子了。一定是因为和那个变态妖怪在一起太久了,才总是苦着脸。”

紫羽摇了摇头:“不是的,其实我从一百年前就是这样了。”

道前吐了吐舌头:“一百年前?你已经有一百多岁了吗?”

紫羽“嗯”了一声,“我已经一百一十九岁了。”

道前道:“还好你不会老,要不然你现在岂非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

紫羽呆了呆,心道,其实我真地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她道:“若我是个老太太,你就不再理我了吗?”

道前道:“那倒不是。师兄也说了,要敬老爱幼。可是如果你变成了老太太,不象现在那么漂亮,岂非无趣得很。”

紫羽道:“你这个小道士平时是怎么修炼的,你不知­色­相都是虚枉的,无非是心底产生的幻像,千万不能持着于­色­相。”

道前道:“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如果要选择的话,我当然愿意面对一个美人,谁会愿意整天面对一个老太太呢?”

紫羽有些气恼,转过身道:“我就是一个老太太。”

道前也不知她为何生气,一见她生气,忙道:“紫羽姐姐,你别生气啊!就算你变成老太太,你也是最漂亮的老太太。”

紫羽啐道:“就知道贫嘴。”

道前笑道:“不生气就好了,我们还是把硝石和硫黄放在石头上吧。”

两人也不知道份量,将所有的硝石与硫黄混合在一起,再加入木炭,用布包了起来,塞入石缝中。

道前又将一些碎布结在一起,结成一条长长的布条,上面也洒上硝石与硫黄。布条一端放入布包之中,另一端则引了出来。

道前用火石将布条点燃,拉着紫羽躲到一块大石的后面。

两人等了半晌,却仍然不见有动静。紫羽道:“这办法真地能行吗?”

道前道:“不会有问题的,大师兄说一定可以。”

紫羽道:“也许是火在半途熄灭了,我去看一下。”

道前道:“不行,万一爆炸了,你会受伤的。”

紫羽也不甚知道其中的厉害,笑道:“没关系,我是妖怪,身体比人类强得多了。”

她从石后走出来,向着大石走去。谁知才走到一半,忽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股巨大的气浪向着她扑了过来,无数的砂石雨点般地落下来。

她被这气流一冲,身体便飞了出去,一直落到了几丈之外。

她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口中。她咬着牙将鲜血咽了下去,耳边仍然嗡嗡响个不休。

道前大惊,连忙跑到她身边,道:“紫羽姐姐,你还好吗?”

紫羽脸­色­苍白,只觉得头晕目眩,似乎马上便要昏了过去。她道:“好厉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东西。”

她虽然在说话,但自己却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大声道:“我听不清自己说话了。”

道前道:“可能是刚才的爆炸声太响了,过一会儿大概就会好了。”

他忽然惊呼了一声:“紫羽姐姐,你的左耳在流血。”

紫羽用手摸了左耳一下,果然摸了一手鲜血,她苦笑道:“这都怪我自己,刚才不听你的劝说。”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着大石走过去,见那大石果然被炸得粉碎,石下显出黑­色­的铁母结晶。她喜道:“真地有铁母­精­英,太好了!”

才说完这句话,她终于无法支撑,软软地倒了下去。

还未摔倒在地,一个人影飞掠到她的身边,一把将她抱住。她似乎听见破邪的声音,“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受伤?”

道前一边哭一边道:“都是我不好,要是刚才拉住紫羽姐姐,她就不会受伤了。”

她很想说不关道前的事,但头脑中的晕眩却越来越甚,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八卷 铸剑 第十二节

又是那种感觉,有一个人,一直温柔地抱着她,那么温暖的怀抱,是破邪吗?他没有去炼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吗?

她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得那个人似乎一直在自己的身侧。

然而她醒来的时候,却只见到道前盘膝坐在不远的地方,正在打着嗑睡。

难道是错觉?

她坐起身,想到自己是越来越脆弱了,只不过被震了一下,居然就会昏倒,还昏迷了许久。大概真地是太老了。

道前的头猛得垂了下来,这使他一下子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紫羽已经坐了起来,喜道:“紫羽姐姐,你醒了。”

紫羽虽然见到他说话,却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道前疑惑地道:“我是说,你醒来了。”

紫羽这才听清,她道:“是啊,我没事了,我是妖怪嘛,没有那么柔弱的。”

道前却盯着她的脸不说话,紫羽见他的眼神奇特,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果然不出所料,触手所及,满脸皆是粗糙的皱纹。

她大惊,一定昏倒的时候元气大伤,才会显出老态。

她连忙用衣袖遮住脸道:“你都看见了,这就是我真正的样子。”

道前道:“是啊,你看起来真地好老。”

紫羽扭过头,迟疑着道:“破邪有没有看见我这个样子?”

道前说了一句话,她却没有听清,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道前道:“你昏迷以后,脸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当然也看到了。”

紫羽发了会儿呆,这么丑陋的样子,破邪也看到了吗?

她此时已经恢复了年轻的样貌,无奈地道:“我真正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道前笑道:“如果和别的一百多岁的老太太比起来,一定是最美的一个。”

紫羽又没听清,她疑惑地道:“难道我聋了?为什么总是听不清你说话?”

道前想了想道:“你昏倒的时候左耳流了许多血,我怕你一只耳朵被爆炸声震聋了。”

道前便在紫羽的左耳边说话,又在她的右耳边说话,果然紫羽的左耳已经不能听到声音。道前嘴一扁,似乎又要哭了,“都怪我不好,要是我拉住你,你的耳朵就不会聋了。”

紫羽笑道:“没关系,只不过是聋了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还能听东西啊,又不是全聋了。”

她笑得很是灿烂,似乎这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道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笑脸看。紫羽被他盯得不自在起来,用手摸了摸脸道:“是不是哪里还有皱纹?”

道前摇了摇头。

紫羽道:“那你看什么?”

道前道:“紫羽姐姐,你真地很漂亮。”

虽然他一直夸奖紫羽漂亮,但此时却说得极是认真。紫羽脸微微一红,“你也看到我本来的样子了,还夸我漂亮?”

道前道:“其实你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心地也很好。如果我是那个变态妖怪,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会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个变态妖怪却还对你那么坏,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紫羽笑道:“你把我夸得那么好,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实那个变态妖怪也并不是那么坏,他只是故意装成凶巴巴的样子,他也没有伤害过什么人。”

她因听道前一直叫破邪是变态妖怪,自己也便叫破邪是变态妖怪。

忽见草庐之门打开,破邪走了进来。

两人吓了一跳,都闭口不言,一起看着破邪。

破邪看了紫羽的脸一眼,冷冷淡淡地道:“看起来你已经好了。”

道前道:“什么好了,紫羽姐姐的左耳聋了。这都怪你,若不是为了帮你找铁母­精­英,紫羽姐姐的耳朵怎么会聋?”

破邪呆了呆,目光落在紫羽的脸上。有一瞬间,他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而这目光消逝得太快,紫羽想要看清楚那是什么时,他的双眼早已经恢复成平时的冰冷神情。他道:“那只怪你们太笨,和别人有什么相­干­?”

道前怔了怔,怒道:“你这个妖怪真是不可理喻,紫羽姐姐为了你连耳朵都聋了,你就连谢都不会说一句吗?”

破邪哼了一声,转身走出草庐。

紫羽拉了拉道前,低声道:“别说了,小心把他激怒了,你又要吃苦头了。”

道前心里不忿,自己生了半天气,忽然道:“紫羽姐姐,你不要再跟这个妖怪在一起了,不如和我私奔吧!”

紫羽失笑道:“你说什么?”

道前道:“和我私奔。”

紫羽笑道:“你这个孩子,懂不懂私奔是什么意思啊?”

道前叫道:“我当然懂了,你不要老是把我当小孩子,我什么都懂。私奔就是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离家出走,我来以前还听见有人说山下黄家的女孩和男人私奔了。你放心吧!你和我私奔,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紫羽被他一翻话说得笑个不停,道前看着她笑,皱眉道:“你笑什么?”

紫羽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真地很好玩。”

道前见她笑得开心,自己便也笑了,他道:“我师兄们也都说我很好玩,可是我到底哪里好玩啊?”

紫羽轻轻地捏了他的脸一下,“就是很好玩,要是我真地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

道前有些沮丧地道:“只是弟弟吗?”

紫羽微笑道:“你还想是什么?”

道前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你不喜欢那个变态妖怪,就嫁给我当老婆吧!”

紫羽笑道:“道士也可以娶老婆吗?”

道前道:“当然可以了,虽然我的师兄们都没有成亲,但也有许多道友是成亲的,如果我一定要娶你当老婆,师兄们也不能阻止我。”

紫羽笑道:“好啊!我考虑一下。”

道前认真地道:“不要考虑太久了啊,虽然你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我可连一百年都活不到,要是你一下子就考虑了几十年,等我成了老头才愿意嫁给我,那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紫羽笑道:“人小鬼大,我才懒得理你呢!”

她走出草庐,见破邪坐在炼剑庐前,也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她看了看炉中铁母,已经全换成了铁母­精­英,但也许是炉火的温度不够高的原因,铁母­精­英仍然是黑黝黝的,全无变红的迹象。

她便又忧愁起来,虽然找到铁母­精­英,但如果炭火不能将铁母­精­英软化,也同样无法造出神剑。

道前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静悄悄地走开。

道前道:“紫羽姐姐,你是不是又在担心炉火的温度?”

紫羽点头,“你是否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使炉火的温度更高?”

道前道:“我是知道,可也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

紫羽忙问:“是什么东西?”

道前道:“是一种黑­色­的泉水,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有一种黑­色­的泉水,一遇到火便会点燃,发出蓝­色­的火焰。”

“蓝­色­的火焰?”

道前道:“是啊,炉火纯青,就是指蓝­色­的火焰,一般的红­色­火焰是没有办法使铁母菁英软化的。”

紫羽道:“可是到哪里去找这种黑­色­的泉水?”

道前摊开手:“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欧治子在这山中炼成了宝剑,我猜测这山里一定会有黑­色­泉水。”

紫羽道:“我几乎踏遍了整座山,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黑­色­的泉水。”

道前道:“听说这种泉水很少流出地面,就算一个地方有黑­色­泉水,也要运气很好才能看到它流出地面,我想这地下一定是有黑­色­泉水的,就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两人发了会儿呆,紫羽道:“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到山上去找找看,如果一直不去找,永远也找不到。”

道前道:“好吧!正好我也不想看到那个变态妖怪,和紫羽姐姐一起游山玩水,比对着那个妖怪好得多了。”

两人掩口轻笑,向林中走去。

破邪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之中,他便不由叹了口气。自从那个臭道士来了以后,紫羽就变得快乐了许多,她以前很少笑,现在只要是和那个臭道士在一起就会笑个不停。

他皱眉盯着炉中的铁母,那个讨厌的臭小子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让人变得快乐起来?

他忍不住低声诅咒:“臭小子,炼成了神剑,一定用你祭剑。”

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情绪,就是觉得那个臭小子很是碍眼,尤其是他和紫羽有说有笑的时候更加碍眼。这算是什么,难道他在嫉妒?

他一怔,连忙收敛心神,怎么会嫉妒?嫉妒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第八卷 铸剑 第十三节

脚步声!

破邪望向山林,许多人的脚步声,至少有七八个人。

空气忽然变得更加森冷,树间的雪唏唏嗦嗦地落下,是剑气。

破邪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朗声道:“谁在树林里,出来吧!”

八名道士,手持长剑,一出树林便将破邪团团围住。又是臭道士。

为首的中年道士单掌行礼:“贫道稽首了。”

破邪淡淡地道:“有事吗?”

中年道士道:“请问阁下曾否见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道士。”

是找道前的,他淡然道:“见过。”

众道士脸上都露出喜­色­:“他在哪里?”

破邪淡然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本不是如此别扭之人,但现在却一见道士就从心底里生气。

一名年轻道士脸上露出怒­色­:“妖怪,我大师兄好言相问,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否则必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破邪仍然淡然一笑:“有许多人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你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

年轻道士皱眉道:“他们的下场如何?”

破邪淡然道:“他们的下场通常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几名年轻较轻的道士都现出不忿之­色­,一名道士道:“你可知道我们是何人,居然如此大言不惭。”

破邪站起身:“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我的地方,我现在最讨厌道士,你们最好立刻滚,再罗索我就要不客气了。”

中年道士叹道:“阁下何必盛气凌人,我们本是为了寻找观中失踪的小道而来,并不是有意寻事。若是阁下知道小道的下落,务请相告,若阁下不知道,贫道等这便告辞了。”

破邪笑道:“我并非不知他的下落,我只怕说出来你会伤心。”

一名年轻道士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难道道前已经,已经,”他说了两遍已经却说不下去,但下文必然是已经遇害了。

破邪笑道:“不错,他就是这样了。”

年轻道士怒道:“是不是你害了他。”

破邪笑道:“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什么人?”

年轻道士怒道:“师兄,他害了道前,我要他陪命。”

众道本就很是疼爱道前,几个年轻道士一听破邪如此说,眼圈便都红了。道临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几名年轻道士拔剑出鞘向着破邪刺去。

他知破邪必不会老老实实地说出道前的下落,心道将他制服以后,再行逼问也好。

沉声道:“先把他拿下,不要伤他­性­命。”

他虽然感觉到破邪与一般的妖怪不同,但抱朴八子一起出动,就算不能伤人,也必可自保。谁知他心念才动,只听得一片“哎哟”之声,一众师弟手中的剑居然都已经被那个妖怪空手夺了去。

他这才大吃一惊,这妖怪似乎比那日的女妖还要更加厉害。

他连忙喝道:“布阵!”

众道身形移动,按九字真言阵的方位布好。然而阵中少了道前,这阵却难以布成。

破邪笑道:“原来还有个阵式!那好,今年就陪你们玩玩。”

他在阵中转了个身,众道只觉得手中一紧,本来被夺走的剑居然又回到手中。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妖怪好快的身手。

破邪道:“剑还给你们,让我看看你们的阵有多厉害。”

九字真言阵本是按照先天八卦的方位布成,八个人分伺一个方位,而道临则处于中枢之位,总伺阵势发动。

众道平日习练已久,但少了道前,这阵中便有了缺口。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这妖怪的厉害,实是平生未遇,如果不用九字真言阵,八个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敌手。

众道叱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虽然少了一个前,但阵也勉强布了起来。

乾位与坤位的道兵与道斗先行发动,两人一前一后,一齐向破邪刺出一剑。破邪伸指一弹,将胸前道兵的剑弹开,又闪身躲开背后道斗的剑。此时艮位上道者的剑堪堪刺到,而兑位上道皆与震位上道阵亦是两剑齐发。

破邪左袖轻卷,将道皆与道阵的剑荡回去,右手击出一拳,将道者的剑震歪。而道列与道在的剑却后发先致,从右边攻了过来。

破邪皱起眉头,心道这阵果然厉害,虽然他不至于被众道所伤,却也被八把剑逼得左支右绌,手忙脚乱。

他目光一转,忽见西方离位上却有一个空档,那大概就是道前的位置没有人补上。他立刻向着道阵与道皆拍出一掌,他们两人位于离位的左右,因为离位少了一个人的原因,便成了最弱的环节。

道临见他攻向道阵与道皆,连忙跃起,从空而降,一剑向着他顶心刺去,想要解开道阵与道皆之急。

忽听破邪低叱了一声:“结界。”

他只觉得自己的剑似被什么东西阻住,再怎么用力也刺不下去。

破邪一掌击到道阵与道皆面前,化掌为抓,只轻轻一抓,便又将两人的剑夺了下来。

他身形如同闪电一般在众道中穿行,只听得又是一片“哎哟”之声,众道的手中再次空空如也。

破邪夺得八剑,长啸一声,抓住八把剑用力一扭,那八把剑被他一扭之下,如同拧麻花一样被扭做一处。

众道面­色­苍白,心道这是什么妖怪?实在是太厉害了。

破邪将手中扭做一团的剑用力抛了出去,那剑落入耶溪之中,余势不尽,一直没入溪底,只留下剑柄尚留在外面。

他笑道:“阵是很厉害,但你们几个道士太差劲,如果换几个高明一点的人用这个阵,我必然不是对手。”

道皆不服道:“阵中少了一人,若是道前也在这里,你必然无法破阵。”

忽听道前叫道:“师兄,你们都来了。”

众人回过头,见道前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紫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道在大喜道:“九师弟,你没事啊!刚才这个妖怪还说你已经遇害了呢!”

破邪淡然道:“我什么也没说,是你们自己乱猜。”

众道呆了呆,想到他刚才确实没有说过道前已经被他杀死之类的话,他只是说:不错,就是这样了。

众道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经将道前杀死了。

道临施了一礼道:“贫道们鲁莽了。”

道前瞪了破邪一眼,道:“大师兄,炼剑志就在他的手中。”

道临亦瞪了道前一眼道:“你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沿途连记号也不留下,我和你几个师兄找你找得好苦,现在还敢放肆。”

道前辩道,“我也是为了找炼剑志啊。”

道临“哼”了一声道:“等回到观中再好好跟你算帐。”

道前苦着脸道:“罚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再罚我打扫卫生,我可不想天天扫地洗碗。”

道临喝道:“还不住口。”

道前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道临向着破邪道:“不知阁下是否能够将炼剑志赐还?”

破邪翻了个白眼:“不行!”

道临道:“抱朴道院中的书都是先师祖走遍天下,辛苦收集所得。阁下已经观阅多时,想必早以了然于胸,为何还不愿归还。”

破邪道:“神剑未炼成以前,我是不会把书还给你们的。”

道临皱眉道:“阁下何必强人所难。虽然阁下神通高强,但抱朴九子却也未必就真地怕了阁下。”

道前唯恐天下不乱,叫道:“刚才我不在这里,师兄们布不成九字真言阵,现在我们九人都齐了,你一定不是我们的对手。”

破邪笑道:“多你这个臭小子也是一样,你们若然不甘心,尽管再布出什么九字真言阵来。”

道前道:“你把师兄们的剑都毁了,我们如何再与你相斗?”

他望向落入溪水之中的剑,忽然见到一样东西。他怔了怔,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长剑落下的地方,溪水中正在泛起黑­色­的泉水。

他大喜,连忙奔到紫羽身边,拉着紫羽道:“紫羽姐姐,你看耶溪中有黑­色­的泉水。”

两人也顾不得旁人,连忙跑到耶溪之中,将那几把剑拔了出来,下面果然冒出黑泉。紫羽喜道:“原来欧治子所说的耶溪之水是指水下的黑泉,想不到这一次误打误撞,居然会发现黑­色­泉水。”

道前忙道:“师兄快帮助把黑­色­泉水收集起来。”

那黑­色­泉水甚轻,一冒出地面就漂浮在水面之上,众人将所有能用的碗碟都用上,收集了许多黑­色­泉水。

紫羽喜道:“有了黑­色­泉水就可以将铁母菁英软化了。”

道前拍手道:“对啊,我们快去试试。”

这九名道士也甚是有趣,刚才还剑拔弩张,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此时倒似乎都忘记了,七手八脚,将黑­色­泉水倒入剑炉之中。

炉中果然冒出蓝­色­的火苗,铁母菁英也逐渐被烧得通红。

道前拉了拉道临的衣袖道:“大师兄,不如我们就等他把这把剑炼成再问他讨回炼剑志吧!”

道临皱眉道:“你又想多事。”

道前道:“这把剑从铁母菁英到黑­色­泉水都是我和紫羽姐姐找到的,也算是我的心血,我也很想看看这把剑炼出来以后到底是什么样子。”

其他几名道士平日在道观之中除了看书打坐之外,便无所事事,此时一听道前如此说,连声赞同。

道临叹了口气:“好吧!这妖怪既然不愿将炼剑志还来,我们也只得等到他将剑炼成了。”

九个人一拍即合,几名道士立刻便去砍了一些树木,在剑庐对面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子容身。

此地本是冷僻幽静之处,忽然之间多了八个道士,变得热闹异常。几名年轻道士更是每日比武练剑,吵闹不休,忙得不亦乐乎。

破邪只觉头大如斗,却也无可奈何。

而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几名年轻道士居然立刻便和紫羽混得很熟,有事没事便会逗紫羽说话。而紫羽也总是笑脸相迎,完全不知避忌。

他却全未察觉到,也许是因为和普通人相处得多了,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比以往柔和了一些。虽然他仍然沉默寡言,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紫羽身上时,便会悄然地多了几分柔情。

第八卷 铸剑 第十四节

时间因这几个道士的到来,而变得快了起来。新剑已经炼了四十八天了,今晚子时便可以出炉了。

剑果然远胜于以往的每一把剑,虽然剑还在炉中,但剑气已经直达天庭,印得月­色­都更加明亮。

越接近剑成之日,每个人也都变得紧张异常,这把剑是否可以超越湛庐剑,成为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

破邪的心中却还觉得这剑是不足的。

只有他见识过湛庐剑的厉害,那剑的可怕,不止在于它的锋利,它似乎是有灵魂的。炉中之剑,虽然已近通灵,但仍然还差了一点点。

差的这一点点偏偏就是最关键的一点,如果这剑没有灵魂,再锋利也不过是凡铁。

难道真地要依欧治子书中所记,需用女子祭炉,才能造出有灵魂的宝剑?

他不由地将炼剑志拿出来,仔细观看。其实这一段他已经看过不下百次了,就算不看,也能倒背如流。欧治子提到,因为湛庐宝剑一直不能出炉,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投入剑炉之中。而此时,炉火一下子纯青,湛庐剑也便炼成了。

当剑出炉之时,乌云低垂,山­精­号哭,远远近近的野兽都前来顶礼膜拜。他也因炼剑耗去过多的元气,剑出炉后不久,便吐血而死。

这把剑尚未出炉,炼剑人的女儿便已经因此而死,才出炉,炼剑人也死去了,剑上依附着炼剑人的灵魂,自然与普通的剑不同。而且湛庐剑自出世后,所向披靡,杀戮过重,剑上的冤魂越聚越多,剑也便越发凌厉。如果得到剑的人不能控制剑上的怨气,便会被剑反噬,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驾驭这把剑。

想到这里,破邪的心情又变得很差,为什么他总是要输给流火?

如果这把剑仍然不能打败流火,他这一生只怕再也没有希望能够赢流火了。

自从璎珞死后,流火也将自己封闭起来,他为了能够再次战胜流火,不愿进入正常的轮回,不惜将自己变成妖怪,以吞食其它妖怪的内丹来维持不老不死的身体。

现在流火终于苏醒,而璎珞也转世为无双,他却有些厌倦了。这样不老不死的生命,却如此孤单寂寞,他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亲人,每日孤独地穿行于山野之地。妖怪们怕他,人们厌恶他,而八部众也已经零落怠尽。其实就算八部众还存在,他也一样不敢面对他们,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妖怪,不再是夜叉族的少主了。

如果这把剑,仍然不能战胜流火,他苦苦维持着的妖怪的生命,又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也许,也许用女子来祭炉,这把剑就会有灵魂。

他用力摇了摇头,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不可以用女子祭炉。但与此同时,心底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却在说:“用女子祭炉吧!你已经是妖怪了,不再是八部众的少主,不必再遵守八部众的族规。只要用女子祭炉,就有机会战胜流火。去找个女子吧!那些普通人的生命本就有限,许多人不过是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他们对这个世界根本全无贡献,只象一个蛀虫一样每日消耗着食粮而已。他们从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从未想过要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样的人类,就算是活到百年终老,和低贱的蝼蚁又有什么区别?”

他蓦地站起身,向着山外走去。

练剑的道士好奇地看着他走远,道在道:“那个妖怪居然走出去了。”

道列道:“太奇怪了,我还以为他只会坐在剑炉之前呢!”

道前道:“你猜变态妖怪­干­什么去了?”

众道七嘴八舌地开始猜测,提出各种古怪的答案,有人道:“他一定不敢看剑出炉,等剑出炉了以后再回来。”

有人道:“我猜他在这里坐得太久了,实在耐不住寂寞,到山下的市集去了。”

也有人道:“他定是怕自己炼的剑不够锋利,想要找山下的铁匠练一把更加锋利的剑。”

这话一说出来,连说的人自己都笑了。道前道:“哪里会有铁匠能炼出那么锋利的剑?”

他见紫羽忧心忡忡,便宽慰她道:“紫羽姐姐,你不用那么担心,那个变态妖怪不见到这把剑炼成,是不会甘心的。”

紫羽轻叹:“我知道他不会甘心,所以我才更怕。”

道前道:“你怕什么?”

紫羽道:“我怕他会去找女人。”

道前呆了呆:“你是怕变态妖怪变心,找别的女人吗?”

紫羽拍了他的头一下:“别胡说,我是怕他找女人祭炉。”

道前皱眉道:“若是他真地找女人祭炉,我们一定会阻止他。”

紫羽轻叹:“在你们来以前,他已经炼了几十把剑了。现在对于他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这把剑,而且欧治子又提到只有用女子祭剑,炉火才会纯青,我真怕他会完全依照欧治子的记载去做。”

道前问道:“若是他真地找女人来祭炉,你会怎么办?阻止他还是帮助他?”

紫羽默然,过了半晌才道:“我不会让他伤害人类的。”

道前笑道:“我真地从未见过象你这样好心的妖怪,其实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啊?是狐妖还是狸妖?不对,你长得那么漂亮一定是花妖。我猜得对不对?”

紫羽笑道:“都不对。”

道前道:“那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紫羽眨眨眼睛,“其实我是一个鸟妖。”

道前拍了拍头,“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你名字叫紫羽,紫­色­的羽毛,当然是一只紫­色­的鸟妖了。”

他得寸进尺,“你现出原形让我看看好不好?”

紫羽呆了呆,笑骂道:“怎么还有让妖怪现原形的?”

道前道:“就让我看一下,就一下。”

紫羽道:“不行,一下也不行。”

道前不依,拉着紫羽的袖子,定要叫她现出原形。两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了一会儿,忽听众道都安静了下来。

两人回过头,见破邪真地扛着一个女人走了回来。

道前悄声道:“让你猜中了,这个变态妖怪真地去找女人了。”

众道此时均已猜到他要用女子祭炉,一起挡在炉前。道临道:“阁下真地相信以女子祭炉便可以铸出无上的神剑?”

破邪将女子扔在地上,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一试。”

道临皱眉道:“但这把剑已经不是凡品,阁下到底想要炼出什么样的剑。”

破邪道:“是超过湛庐剑的宝剑,能够将湛庐剑斩断。”他以手指向炉中之剑,“这剑确实很不一般,可是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剑上有灵?”

众道互望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破邪道:“为什么剑上会没有灵魂?我见过湛庐剑,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一把剑,如果这剑没有灵魂,是根本不可能胜过湛庐剑的。”

道临道:“你难道为了一把剑,就要杀伤人命吗?”

“人命?”破邪冷笑道:“这些人根本卑贱如猪,就算让他们活在世上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她若是能为我的神剑而死,她的生命至少还有一点意义。”

那地上的女子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也不知破邪用了什么神通,她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一动也不能动。

道临皱眉道:“任何人的生命都是有意义的,只不过你未必知道他们的意义所在。这名女子也有她的亲人朋友,如果她便这样无端身亡,她的亲人朋友都会觉得悲伤。你只为了一把剑,便要将这名女子投入火炉之中活活烧死,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破邪冷笑道:“我不管你说什么,到了今夜子时,我就要用她来祭剑。你们到时可以试着用你们的九字真言阵,看看是不是能够阻止我。”

众道一起摇头,道临道:“若是阁下一意孤行,抱朴九子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全这名女子。”

破邪微微冷笑,盘膝坐下,闭目运功,只等子时到来。

众道在他身边坐成一个圆圈,将他围在中间,他一旦有所行动,立刻便要以九字真言阵将他困住。

第八卷 铸剑 第十五节

时间过得很慢,尤其是当人们正在等待一个时间的到来。

然而无论多慢,也总有一个尽头。

月正中天,破邪慢慢地睁开眼睛,是子时了。

他蓦得站起身,剑在炉中震动,是剑要出炉的时候了。

众道也一起站起身,道临道:“阁下当真要以这个女子祭炉吗?”

破邪淡然道:“我说出的话,一向言出必行。”

道临道:“既然如此,就请恕在下等无礼了。”

众道的剑虽然都已经被破邪毁去,但破邪炼成的断剑很多,众道均手持断剑,布起剑阵。

忽听紫羽道:“等一下。”

众人一起回过头,见紫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剑炉之旁。

破邪皱眉道:“你­干­什么?”

紫羽淡然一笑:“我再问你一遍,你一定要用女人祭炉吗?”

破邪道:“再问多少遍都是一样。”

紫羽淡淡地道:“那就用我祭炉吧!”

破邪一怔:“你说什么?”

紫羽道:“你忘记八部众的族规了吗?我们不可以伤害人类。既然这把剑对你那么重要,我也不能阻止你用女人祭炉,那就用我来祭炉吧!”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炉边。

破邪大惊,叫道:“不要跳。”

他身形一晃,如穿花蝴蝶一般从众道的剑中穿过,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跑得那么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紫羽身边。他一把抓住她道:“你要­干­什么?”

紫羽用力推开他:“用我祭炉不是比那个女人更强吗?我身上有灵力,用我的命炼出来的剑,一定会更加锋利。”

破邪拉住她的手道:“不行。”

紫羽淡然一笑:“为什么不行?”

破邪道:“我不许你离开我。”

紫羽一怔,疑惑地看着破邪,“你说什么?”

破邪咬了咬牙,艰难地道:“我说,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虽然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他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心慌意乱,手心冒汗,似乎连脸都红了。

他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加了一句:“你是我的女人,本来就应该留在我身边。”

紫羽望着他不语,两人面面相觑。破邪只觉得众道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心里尴尬异常,有些微怒道:“我说要你留在我身边,你就得留在我身边,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许死。”

紫羽侧过头,不敢看他,低声道:“那你要我留多久?”

破邪迟疑着道:“到我厌倦你为止,也许,也许,”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也许是一辈子吧!”

紫羽呆了呆,这算什么话,到厌倦我为止,还好后面还跟了一句一辈子。

她心里又悲又喜,泪水便忍不住涌了出来。

破邪见她又流泪了,便有些忐忑不安起来,粗声道:“哭什么?难道你还想着流火吗?”

紫羽怒道:“你又在说让人讨厌的话。”

破邪见她生气,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原来还是那么介意流火,便闷闷地道:“以后不提流火就是了。”

他迟疑地看着紫羽,见紫羽仍然在低头流泪,他不由地向着旁边的道士们望了一眼,见道前做了一个拥抱的手势。他怔了怔,转过头不去理他。但自己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轻抱住紫羽。

他这一抱,紫羽的泪水就更多了。簌簌而下的泪水都落入剑炉之中,有几滴落在炉中的剑上。那剑忽地一震,从炉中一跃而出。

众人都吃了一惊,一起后退。

剑飞到半空,落入溪水之中,“嗤”地一声轻响,激起一股水烟。剑Сhā在溪底,剑柄尚不断摇动。

道前喜道:“剑出炉了。”

剑上的温度逐渐冷却,只见那剑通体雪亮,然而在剑身之上却有几滴泪痕。破邪拔剑在手,仰天长啸。众鸟惊飞,野兽走避。

他一剑向着试剑石劈去,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石从中间被劈做两半。

道前喜道:“好剑,果然是一把神剑。”

紫羽低声道:“还好最终也没有用活人祭炉。”

破邪微微一笑:“我终于明白,未必一定要用活人祭炉,这剑上有你的泪水,对于我来说,也许就是最好的祭炉方式。”

紫羽抬起头,正好迎上破邪一双漆黑的眼睛,两人相视一笑。紫羽道:“给这剑起个什么名字?”

破邪道:“就叫泪痕吧!”

泪痕!

道前撅着嘴,满脸不忿地看着破邪与紫羽。道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怎么了?在吃醋?”

道前“哼”了一声,低声咒骂:“臭妖怪,还是把紫羽姐姐骗走了。”他对着破邪大声道:“破邪,我把紫羽姐姐交给你了,你可不要再让她流泪。”

破邪呆了呆,骂道:“臭小子,你又在胡说什么。”

道前对紫羽道:“要是破邪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无论何时,我的怀抱都向你张开着。”

破邪怒道:“臭小子,你还说。”

道前做了个鬼脸,转身便跑。

紫羽掩口轻笑。她抬起头,月光如雪,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春天就要到了。一百年的寂寞等待之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宿命。她不由想到流火和无双,你们的宿命又将会怎样呢?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一节

当生命结束的时候,我最不愿意忘记的就是你,哪怕灵魂已经苍白,变成轮回之中的轻烟一缕,你却仍然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

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当你可以选择的时候,你会选择无双还是璎珞?

一个人,若是他的生命中,全无选择的余地,他也许会少了许多烦恼。如同­妇­人之与珠钗脂粉,若这店中只有一只珠钗,一盒脂粉,就算再不和心意,她也只能买那一个。又或是绸缎庄中,只有一匹丝绸,就算颜­色­质地再不讨喜,她亦只能买那一匹。

男人若是只有一个女子,他便不需选择,他只得去爱那个女子,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有选择便不必去思想,也不必痛苦不甘,不论欢喜与否,都只好接受。

人的痛苦,并非是身边的选择太少,反而是因为多了选择,让人无法取舍。如果选了一样,就会失去了另一样,虽然说心中有一个权衡,知道哪一样对自己来说更加重要。但失去的却未必就真不重要,反而因为必然会失去,使人更加难以割舍。

于是有人便不选。一直拖下去,自己不想选,索­性­让别人来选自己。

但有时,再不想选,也要选出一个答案。

无双转过身,背对着流火,她不敢看流火的脸,也同样不敢让流火看她的脸。

“对于你来说,璎珞和我,谁更重要一些?”她终于还是问出这句话。

面前是失去生机苍白­色­的璎珞,她想,璎珞也一样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不知为何,虽然璎珞已经死去,她却有一种感觉,璎珞能够听到他们,看到他们,她仍然潜伏在这个石室之中,冷眼旁观,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等待是如此艰难而漫长,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其实也并不是真地等待了许多时间,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而已,却已经觉得那是一生一世。

“璎……珞……”

流火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之中,如同是一声晴天霹雳,其实他的声音也不大,甚至比平时还要更低一些。

到底还是璎珞!

其实她早已经猜到会是这样,在玉蟾的广寒别院,流火被他心通所迷,他一样是选择了璎珞。

要流泪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但,她不会轻易流泪。泪水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眼眶,她却狠狠地瞪大着双眸,泪噙在眼中,却绝不愿让它流出来。

那么,她的生命真地没有意义的吗?只是璎珞的简单延续。

她伸出手,手微微地颤抖,摩合罗近在咫尺,只要把手放上去,她的生命就会消失,璎珞的生命便会重现。

这是大家都在盼望的事情吧?

也许可以任­性­一点点,任­性­地选择不这样做。流火和玳瑁都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如果她不愿意,难道真地杀死她吗?

可是,如果选择了任­性­,其他的人就会很伤心吧!那些盼望璎珞回来的人们,他们并不真地需要无双,在他们的眼中,无双不过是璎珞的影子。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与摩合罗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

一只白晰纤长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这只手,她并不陌生,虽然柔弱如同­妇­人,却又可怕如同恶魔。这样的手,长在男人的身上,难免显得有些突兀。

她疑惑地转过头,流火的脸就在她的身侧。她看见他落寞的眼神,“璎珞很重要,可是我不会为了使她复活而让你去死。”

虽然刚刚还能忍住泪水,此时泪水却终于还是夺眶而出,“你难道要放弃璎珞吗?”

“璎珞已经死去了,一百年前,她就已经死去了。就算能够让她再次复活,那也是一个虚假的生命。而你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我为了使她复活而杀死了你,就算她真地复活,也一样不会接受。”

他的目光痴痴地望着璎珞:“她是一个很慈悲的人,她只会用自己的命来救人,绝不会让人为了她而丧命。”

无双却愈发失落,她可以活命的原因,居然是为了不让璎珞内疚,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为了璎珞。她忽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便有些模糊,是身体里的毒吗?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仍然有毒在身,此时却因为心情激荡,毒又一次复发。

她定了定神,玉蟾说过,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克制住毒­性­,虽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她却可以尽量地延长自己的生命。可是,将来总有一日,毒仍然是要发作的。有香气的半神根本就不知在何处,大蟒的毒液也不知该如何解除,既然一定是要死的,何不成全了他们,用自己的命来换璎珞的命呢?

一念至此,她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流火握着的手,固执地伸向摩合罗。

然而她却觉得身子一轻,她居然被流火拦腰抱了起来,远远地离开摩合罗。

她用力想要拉开流火环在她腰间的手,“还是让璎珞复活吧!我的毒根本就解不开,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流火却打断了她的话:“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找到解药,我不会让你死,你不相信我了吗?”

无双一呆,只要相信,就会有奇迹。她迟疑着道:“可是你真地忍心放弃璎珞吗?”

“不是我放弃了她,”流火慢慢地说,似乎在想用什么样的措辞更加合适,“是她放弃了我。”

“我们走吧!去找有香气的半神。”他扫去脸上的­阴­云。

“摩合罗呢?你不想要了?”

“世上并非只有一个摩合罗,那迦族所拥有的是女­性­摩合罗,还有一个男­性­摩合罗,也许我们可以找到男­性­摩合罗。而且,”流火深深地看了璎珞一眼,似乎想将她印入心底,“如果没有了摩合罗,璎珞就会消失。”

他拉着无双,向石室外走去。

“站住!”玳瑁气急败坏地叫道:“她不能走,她必须死!”

流火冷笑:“你能阻止我吗?”

玳瑁道:“你不是说爱宗主吗?为什么你要选择她?难道你对宗主的爱根本就是假的,那么容易便移情别恋了。”

流火道:“我对璎珞的爱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你身为那迦族的族人,难道已经忘记八部众的族规了吗?你居然想尽办法要杀死一个人类,若是璎珞知道了,她是不会原谅你的。”

玳瑁呆了呆,璎珞不会原谅我吗?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璎珞姐姐复活而已。

一百年来,寂寞地住在海底,那迦族的人越来越少,到现在便只剩下她们三个女人而已,她已不知那迦族的希望在哪里,似乎只有璎珞复活,才能鼓起她重振那迦族的勇气。

她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宗主复活。”

她出手如风,忽然向着无双抓去。流火早就在暗暗提防,此时见她想要硬抢无双,蓦得抽出湛庐剑,削向她的手腕。他因灵力时有时无,发了一击便可能灵力全无,因此不敢妄用灵力。

剑还未到,剑气已经先一步到达。这把剑不是普通的剑,连玳瑁也不敢硬接,连忙后退了一步,躲开湛庐剑。

她双眉微竖,心道,这个妖怪的灵力时有时无,刚刚已经让­精­卫鸟设法消耗他的灵力,他既然要用剑与我对敌,想必灵力已失。一百年前,这个该死的妖怪几乎杀光了离情岛上所有的人,如此似海深仇,又怎么可以不报。

她索­性­想到,不如将这妖怪先杀死,璎珞姐姐复活后,也无需再面对这个讨厌的妖怪。她立刻双手结印,低声念诵:唵、嘛、呢、叭、哞、吽。指间的灵力行云流水般地向着流火倾泄而去,她知道流火是个劲敌,又恨他杀了许多那迦族人,这一击用尽了全身的灵力。

流火等得便是这个机会,如果玳瑁不用尽全力,他也不敢使用自己的灵力,他必须在一击之间便击败玳瑁,否则他可能就没有办法保护无双。

他横剑在胸前,剑上隐隐现出黑金般的光芒,也许是因为他身为妖怪的一部分受伤更多的原因,最近的一段时间,他身上的夜叉族灵力更多地体现出来,这并非是他喜欢看到的情形。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只要能够击败玳瑁,无论力量是属于哪个部族,他都只有使用。

那迦族的灵力是于水的,而夜叉族的灵力则是是风的。风起云涌,水经常会因风的怒火而掀起万丈波涛,水也会因为风的宁静而变得柔情万种。当风与水相对抗时,辄会风云­色­变,天地低回。

只是,玳瑁却并非是璎珞。

流火的剑在玳瑁的灵力近在咫尺时,终于挥了出去。黑金般的光芒与银光冲撞在一起,黑­色­的辉光明显要强大了许多。银光被黑光逼了回去,反而袭向玳瑁。

玳瑁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嘴­色­渗出一丝鲜血。这个可恶的妖怪,居然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灵力。她怒气冲冲地盯着流火,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流火一定已经死了若­干­次了。

流火微微一笑,淡然道:“可惜你不是璎珞。”

他拉起无双,向着石室外行去,玳瑁已经无法再阻止他,他一步一步走远,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璎珞,永别了。

两人走到海边,系在岸边的小舟被海浪冲得来来回回地摇荡。

无双低声道:“如果你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流火淡淡地道:“后悔什么?”

无双道:“后悔没有选择璎珞。”

流火长长地吁了口气:“也许会后悔吧!所以趁我后悔以前,先离开这里。”

无双侧过头,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道:“那要是你后悔了,又把我抓回来怎么办?”

流火故做恍然大悟状:“你说得没错,若是我后悔了,随时可以把你抓回来。我怎么会没有想到?”

无双呆了呆,连忙跳上小舟,“说过的话可不许后悔,你们男人不是讲究言出必行的吗?怎么可以后悔?”

流火道:“我可不是普通的男人,我是个妖怪,妖怪是不管人类的那套道理的。”

无双道:“我不管,反正说过的话就是不许后悔。”

流火笑道:“你刚才还视死如归,现在怎么又怕成这样?”

无双道:“死里逃生,当然更珍惜生命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只能活一百岁,说不定还活不到。你却可以没完没了地活下去,你怎么会在乎生死呢?”

流火淡淡地道:“你以为没完没了地活下去是一种幸福吗?生命就是应该生老病死,长生不死的人通常是世间上最寂寞的。”

无双嗤之以鼻,“别说得你好象活了好久一样,其实你有一百年的时间都在睡觉,说起来你真正活着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二十年罢了。”

一切又恢复成了老样子,无双仍然不停地抬杠,流火被她说得无言以对。但流火却有一丝心安的感觉,这些日子,他似已经习惯了无双的抬杠,时而也会与她争持两句,若是真地改变了,反而会觉得不安。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二节

玳瑁一动不动地坐在璎珞面前,那个妖怪伤她并不重,然而可恨的是,他却毁灭了她所有的希望。那迦族就要这样覆灭了吗?

一百年来,她努力使自己更象璎珞,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先想一想璎珞会怎样做。哪怕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每个神态,都学习着璎珞。不仅她自己如此,那迦族的后辈亦被她从小教育成这个样子。

对于那迦族的每一个人来讲,璎珞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曾几何时,她以为这个梦就要实现了,但最终还是被那个可恨的妖怪破坏了。

她咬牙切齿地想,那个该死的妖怪,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死?璎珞明明用摩合罗击中了他,可是他居然还活着。

琼莲悄悄地走入石室,她垂着头,轻轻唤了一声:“婆婆!”

玳瑁没有回头,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琼莲低声道:“他就要死了。”

“他”指的是张羽,不必说,大家也心里有数。

“死便死吧!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玳瑁漠不关心地回答。

琼莲有些惊愕,“可是婆婆答应过我,只要我把无双带进这个石室,就会治好张羽。”

玳瑁冷笑:“可是你也很听她的话,去把流火找了来。”

琼莲低声道:“对不起。但是婆婆一直教育我们要珍贵人命,为什么婆婆自己也做不到呢?”

玳瑁淡然道:“你这是在责怪我吗?”

琼莲道:“我不敢,可是这件事情与张羽无关,婆婆一向慈悲为怀,就请救救张羽吧!”

玳瑁道:“你还敢求我?我只不过离岛一段时间,你就私自出外,还和人类的男子有了私情。我尚未责罚于你,你居然还敢来求我。”

琼莲道:“无论婆婆如何责罚我,我都不敢有怨言。但是请婆婆务必要救一救张羽,让我送他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回来任由婆婆处罚。”

玳瑁冷冰冰地道:“若是我不愿救他呢?”

琼莲跪倒在地,“婆婆,只要你愿意救他,我发誓我这一生都不再离岛,而且会好好用功,再也不会心猿意马,一切都会听从婆婆差遣。”

玳瑁道:“你本来就该如此,根本就不应该和我讲什么条件。”

琼莲皱起了眉头,她的本­性­是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子,虽然从小就被玳瑁训练得不苟言笑,含蓄内敛,但人的本­性­就算再隐藏起来,却也不能被抹杀。她冲口道:“我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婆婆为什么总是要勉强我惟命是从呢?若是婆婆要的是一个只会听话不必思想的傀儡,婆婆大可以用灵力造出一个。”

玳瑁怒道:“你居然敢忤逆我?”

琼莲知道玳瑁必不会救张羽,索­性­豁出去了,“婆婆总是说不同种族的人相恋会遭到天谴,可是那迦族只剩下三个女人了。念珠儿的父亲本是族中最后一个男子,您曾经如此盼望他与念珠儿的母亲能够替那迦族生下一个男孩,但是他们生下的仍然是个女孩。而且念珠儿才出生不久,连她的父亲也染病身亡。婆婆是想要使那迦族就此灭亡吗?”

玳瑁怒道:“就算是那迦族就此灭亡,我也绝不能容许你和人类的男子相恋。”

琼莲蓦然站起身:“虽然张羽要死了,可是谁也不能阻止我与他之间的爱情。我不想就这样寂寞地生活在岛上,象婆婆一样孤独终老。我不管什么天谴不天谴,我只知道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她转身向着门外走去,玳瑁道:“你去哪里?”

琼莲道:“我这就带张羽离开这里,以后都不再回来了。”

玳瑁怒道:“若是你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琼莲道:“我根本就不想回来,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即没有爱也没有泪。您每天总是对着一个已经死了一百年的人幻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璎珞已经死了,死亡就是生命的结束,就要放开她,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可是您不是,您总是沉浸在对于过去的回忆中,永远都无法面对现实。我没有见过百年前的无欲城,我不知道无欲城曾经如何繁华,但我知道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只知道回忆的人,是世间最可怜的人。您为什么不替念珠儿想一想呢?等到您也死去的时候,只剩下念珠儿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在这个岛上,那样活着,根本就比死更加可怕得多。”

琼莲头也不回地离开石室。玳瑁呆呆地看着璎珞,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真地错了吗?”

她唤了一声:“念珠儿!”

念珠儿静悄悄地从角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低着头,怯怯地说:“婆婆,琼莲姐姐为什么要走呢?”

玳瑁轻叹:“因为她长大了。”

念珠儿却仍然不能明白:“长大了就要走吗?”

玳瑁道:“鸟儿长大了,就要往外飞,人长大了,就会羡慕世界的广阔。”

念珠儿似懂非懂地道:“念珠儿答应婆婆,就算念珠儿长大了,也不会离开婆婆的。”

玳瑁心里一酸,心道,等你长大的时候,婆婆早已经入土为安了。

她摸出一瓶丹药,交给念珠儿,“去给你琼莲姐姐吧!这药可以救那个姓张的书生。”

念珠儿忙接过来,欢天喜地地向着石室外奔去。

待所有的人都走后,玳瑁才终于可以面对自己软弱的一面,她已经一百零七岁了,命也不长了,等到她也死了以后,念珠儿岂不是真地很可怜?也许,也许是该解除这个禁令了。但是,连璎珞姐姐都无法逃避的悲惨命运,琼莲又怎么能够逃脱?

她终究还是无法明白,对于相爱的人来说,生死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支撑,悲伤的感觉如潮而至,便如同一百年前,璎珞刚刚死去的那个瞬间。

她已经一百年未曾流过眼泪,此时却忍不住老泪纵横。

石壁上的烛火微微晃动了一下,若是在平时,她一定早已经注意到了。但此时却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她居然全无所觉,仍然沉浸在悲哀之中。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入石室。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穿着一袭淡蓝­色­的衣袍,腰带上镶嵌着极名贵的美玉。他的脸看起来似乎很英俊,但却又似乎隐藏在一层轻烟之后,让人无法看清他的容貌如何。然而定睛去看时,这层轻烟却并不存在。

第一眼看他时,他似乎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但再看上一眼,却又觉得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多看两眼后,他仿佛又成了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他所经过的地方,就会留下淡淡的香气。这香气亦是若有若无的,若是刻意去闻,反而什么也闻不到。

他一直走到玳瑁的身边,玳瑁才猛然惊觉,警惕地站起身。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现出惊愕万分的神情:“乾闼婆的主人?你是……”

蓝衣人微微一笑,“我叫寻香。”

玳瑁心道,历代乾闼婆的主人都身染奇疾,深居简出,神秘莫测,可以说是消失于世间许久。如今为何乾闼婆宗主会忽然出现在无欲城?“不知宗主远来,有失迎迓。”

寻香叹道:“八部众名称实亡,还称什么宗主?我族之人避世已久,又身染顽症,零落殆尽是难免的,想不到连那迦族也会凋零至此。”

玳瑁道:“提婆族自百年前的内乱之后,就不知去向。夜叉宗主难以堪破情关,居然自愿堕落成妖怪,迦楼罗公主也不慎入了魔道。这两个种族虽然还有族人生活在故地,但也是一蹶不振。阿修罗族百年前便与魔界众生同归于尽,紧那罗更是消失已久。算起来,八部众真地已经不存在了。”

寻香淡然道:“也许这就是八部众的命运吧!”

玳瑁道:“宗主为何要这样说?八部众本是创世之神的分身,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存在。难道命运就是让我们全部灭亡吗?”

寻香淡然道:“世界是向着前面发展,这个世界不需要的东西,就会逐渐被陶汰。现在的世界是人类的世界,他们不需要八部众。他们要的是随心所欲的支配,王候将相,争权夺利,以一种八部众不能明白的秩序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八部众根本就是多余的。”

玳瑁疑惑地道:“可是我们也曾为人类做过许多事情。”

寻香淡然笑道:“你以为人们会记得这些事情吗?忘记是一种本领,高深莫测,人类十分擅长。有了忘记这种本领,人们便可以忘恩负义,将别人施与自己的,忘记得­干­­干­净净。偏又能将别人对不起自己的,记得清清楚楚。为了自己的利益,人们可以同类相残,损人利己,不择手段。所谓的伦常道德是由人们制定的,但当他们残杀同类的时候,最没有伦常道德的偏偏又是他们自己。”

玳瑁道:“若是这样,我们又何必保护这些人类?”

寻香微微一笑:“因为现在世界的秩序是由佛陀制定的,佛陀亦是一个人类。”

玳瑁呆了呆,“你难道在置疑佛陀所定下的秩序?”

寻香淡然道:“我并没有置疑什么,我只是说出一个客观的事实。”

玳瑁虽然觉得寻香所言有理,但她自出生起便受到八部众的职责就是保护人类的教育,连产生不满的情绪都是不应该的。她道:“不知宗主远来,所为何事?”

寻香伸手指着璎珞:“我为了她而来。”

乾闼婆族一向与八部众人甚少交往,不似夜叉、那迦、阿修罗等族如此亲密,他忽然说是为了璎珞而来,玳瑁不由暗暗戒备。“宗主难道是为了摩合罗?”

寻香淡淡地道:“你怕我抢摩合罗?”

玳瑁忙道:“八部众同气连枝,以前便有共议,男­性­摩合罗由提婆族保管,女­性­摩合罗由那迦族保管,宗主当然不会违背协议。”

寻香道:“你不用怕,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摩合罗,而是为了璎珞。”

玳瑁便更加不明白:“璎珞宗主死去已久,身体得已保全,都是因为摩合罗的原因。”

寻香脸上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你可想让璎珞复活?”

玳瑁一震,不由地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地看着寻香。

寻香笑道:“不问可知,你想令她复活。”

玳瑁道:“不错,我是想令宗主复活,可是这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

寻香仰天长笑了一声:“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实现的。璎珞的身体和元神都完好无损,只不过缺了灵魂而已。”

玳瑁道:“正是缺少了灵魂,可惜灵魂已经转世。”

寻香淡然道:“有的时候,没有灵魂也一样可以复活。”

玳瑁连忙跪倒在地,“请宗主务必施以援手,只要璎珞姐姐可以复活,就算立刻要了我的老命,我也心甘情愿。”

寻香道:“你先起来。”

玳瑁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托了起来,她也不见寻香有什么动作,她心里暗惊,这个乾闼婆宗主比相象中还要厉害。

八部众当中提婆族被称为最接近于神的种族,夜叉族则被称为最强的半神,而阿修罗族被称为战神,若是以魔王的状态出现,则无人可敌。乾闼婆族一向不以武力见称,想不到这一族深测不露,灵力一点也不弱。

寻香道:“我听说你得了一样宝贝。”

玳瑁又是心惊又是敬佩,“宗主居然连这样的事情也知道。”她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水晶龙。

寻香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玳瑁道:“我只听说这叫蚣蝮,似乎隐藏着无穷的力量,但我却还不甚明白。”

寻香道:“这是上古之龙所生的九子之一,上古的黄帝在晚年的时候化龙飞去,他成龙之后生下的九个儿子便是龙之九子。蚣蝮是其中的水龙,­性­喜水,经常潜伏于水衅。除此之外,狻猊、囚牛、饕餮等也都是龙之九子之一。”

玳瑁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个小小的水晶龙有如此大的神力。只是这又与宗主的复活有什么关系?”

寻香道:“那迦族本­性­属水,亦是龙族,而你刚巧得到了九龙之一的水龙,这也许就是你的造化。”

玳瑁望向手中的蚣蝮,见蚣蝮之上水光隐隐流动。

寻香续道:“只要将蚣蝮放入璎珞的身体之内,以它代替灵魂,璎珞就可以再次复活。”

玳瑁迟疑道:“可是没有灵魂的生命岂非是虚假的生命?”

寻香淡淡地道:“璎珞已经死了,就算你用她的灵魂使她复活,难道那不是虚假的生命吗?”

不错,就算是杀死无双,用无双的灵魂使璎珞复活,一个已经死去百年的人,无论如何都是虚假的生命。

玳瑁一时心乱如麻,违背三界六道的规律,制造虚假的生命,虽然佛陀不曾有过明确的规定,但她却也觉得不安。生命本已经是无中生有,虚幻不实,现在却还要在无中生有之中再次无中生有,这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若已经死去的人,都可以某种形式而再次复活,那么这个世界岂非一片大乱?

她心中交战不休,但使璎珞复活的念头如此强烈,百年来这都是她的梦想。今日一日之内,梦想明明已经可以实现,却偏又无情的破灭,她本以为璎珞的复活已经无望。想不到车回路转,忽然出现了一个乾闼婆族的宗主,居然使璎珞的复活又成为可能。

她虽然不知寻香所怀的目的如何,但只要能够使璎珞复活,一切都可以不予计较。

她想到这里,将手中的蚣蝮交给寻香:“那么就有劳宗主了。”

寻香接过蚣蝮,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真是愚蠢的女人,这么容易就会上当。

他结成手印,默诵咒语,水龙蚣蝮慢慢地从他的手中飞了起来。龙停在半空,张牙舞爪,似乎有点无所适从。

他从衣袖之中拿出一面银镜,正是狻猊镜,他以狻猊镜照向蚣蝮。蚣蝮似乎被控制住了,向着璎珞身前飞去。

璎珞周围本有一层看不见的水之结界,那龙到了璎珞身边,结界便被激发,显现出银­色­的边缘。

蚣蝮却似乎溶化成了水,逐渐渗入结界之中。进入结界后,又恢复龙形,钻入璎珞的胸口。

一时之间,银光大盛,整个石室都被银光照亮,这银光是如此之强,玳瑁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寻香手中的狻猊镜照向璎珞,镜中显出水晶龙盘旋在璎珞的胸口。他默诵咒语,蚣蝮,醒来吧!蚣蝮,醒来吧!

水晶龙蓦然一震,在璎珞体内仰起了头。

璎珞的身体亦是一震,她一直紧闭的双眼正在慢慢地睁开。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三节

元神和灵魂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小舟已经划入大海之中。无双以手支颐,这个问题真地很想不通。她终于忍不住问流火:“到底灵魂和元神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可以分开?”

流火道:“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也不懂吗?”

无双撅起嘴:“很简单吗?我觉得很难。”

流火笑笑,不再为难她,“灵魂就是一个生命的种子。世界上的有情众生都有一个种子,生命在六道中轮回,无论是在哪一道,这个种子都是不变的。如同你今世为人,下世可能是猪啊狗啊,但这个种子仍然是原来的那个。”

无双不满地道:“你才会变成猪啊狗啊的。”

流火笑道:“你那么坏,能够变成猪狗已经很不错了。”

无双“哼”了一声:“那么元神又是什么呢?”

流火道:“元神就是一个人自出生以后产生的记忆,这记忆是构成他一生的重要环节。人死的时候,元神便散了,所以当他转世后,就不会有上一世的记忆。”

无双Сhā嘴道:“也不是啊,有些人就可以记起上世的事情。”

流火道:“有些人,他太不愿意忘记过去的事情,就算是死了,元神也不愿意散去,反而与灵魂纠缠一起,被带入了下一世。但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人死了,就应该是一个新的开始,如果苦苦地执着于上一生的记忆,他的生命也许会变得很悲惨。”

无双沉吟着说:“如果是这样,转世了以后,应该就是另一个人,因为她不再有上一世的记忆。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讲,也许灵魂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一生的经历和记忆。”

流火道:“也许你说得对,一个人是由灵魂、元神和身体共同构成的,如果有一样东西不同了,应该就算是另一个人了。”

无双道:“所以璎珞是璎珞,我是我,其实你早就该知道我和她是不同的。”

流火也沉吟着道:“但也不能分得如此绝对,元神和灵魂是相辅相成的,就象是你,不也经常会在睡梦中见到璎珞吗?”

无双道:“也许是因为她的元神并没有消散,还存在于世间的关系吧?”

她才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心里一紧,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是什么感觉?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

她的神­色­变得苍白如死,是毒发了吗?不对,并不是因为疼痛。心底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她的额头上开始渗出了冷汗。

她一把抓住流火的手:“有事发生了!”

流火也发现她的脸­色­有异,而且她抓着他的手冷得象是冰块。他放下船桨,担心地扶住她颤抖的身体,“是不是毒又发作了?”

无双惊慌地摇着头,“不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发生了。”她的身体颤抖得如此激烈,脸上的神­色­张惶无助。流火不由担心,他从没有见过她现出这样的神情。

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心里会如此紧张,似乎自己的生命正在悄然改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身影蓦然进入她的脑海,先是很淡,然后便越来越是强烈,强烈到她想视而不见也不行。

“璎珞!”她脱口而出,“是璎珞!”

流火也神­色­大变,“璎珞怎么了?”

无双慌乱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在璎珞的身上,我们快回去,快一点。”

流火连忙拿起船桨,将船向着离情岛摇回去。便在此时,海上又起了剧变。

小船的四周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浪来得极突兀,完全没有预兆,说来便来了。两人促不及防,几乎被掀出船去。

流火连忙默运灵力,将船稳住,只见天空之中现出­精­卫的身影。

流火皱眉道:“又是那只麻烦的鸟。”

­精­卫拍着翅膀飞了过来,鸟身上居然还坐着一个人。

无双被浪一摇又开始晕船,趴在船弦上吐个不停。那鸟飞了过来,便凌空向着流火袭击。流火怒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为什么总是与我为难?”

鸟背上的人笑道:“我就是喜欢与你为难,你又能奈我何?”

流火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已经缠着我许久了。我现在有急事在身,没空跟你玩。”

鸟背上人笑道:“你没空跟我玩,我却偏要和你玩。”他从鸟背上凌空飞了下来,身在半空,向着流火击出一掌。

流火怒道:“嘲风,你再逼我,我可就不客气了。”

流火越怒,那个叫嘲风的人就越是高兴,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流浪了那么久,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玩的一个人。”

流火心道,我有什么好玩的?不过他也懒得再辩,将湛庐剑持在手中,剑锋一转,向着嘲风的掌心便刺。

嘲风见流火一剑刺来,连忙缩回手掌,叫道:“你用兵器,不公平。”

流火道:“我没空理你。”

嘲风却道:“你越是没空理我,我就越是要缠着你。”他又是一掌向着流火头顶击下来。

流火叹了口气,他真是不明白,嘲风为何就是盯着他不放。他剑锋微转,削向嘲风的手腕。嘲风本也并非真地想与他对敌,见他剑削了过来,缩回手,脚尖在剑脊上踩了一下,身子便又跃回到空中。

他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与流火斗了起来。但两人相斗却又如同游戏一般,打来打去,连对方的衣襟都不曾沾到一下。

那­精­卫鸟在半空中看了一会儿,极是不耐烦,长鸣了一声,忽然仆冲下来,伸出铁爪,抓住无双,向着天边飞去。

流火大惊,连忙一剑向着­精­卫鸟削去。嘲风却笑道:“你的对手是我,不要随便伤害动物。”跃到流火面前接住这一剑。

这样阻隔了一下,­精­卫鸟已经带着无双飞远了。

无双被­精­卫鸟抓着,只觉得风生耳衅,似乎比紫羽飞得还要更快一些。她也不甚怕,只是想到不知道璎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很是着急。

那鸟也没有飞得太远,带她到了海中一个小小的珊瑚岛上便落了下来,将无双放在地上。长鸣了一声,两眼看着无双,眼中颇有得­色­。

无双叹了口气:“你会不会说话?”

­精­卫鸟摇了摇头,虽然不会说话,但却是能听懂话的。

无双道:“你不是妖怪吗?为什么不会说话?”

­精­卫鸟眨了眨眼睛,叫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无双道:“你带我去离情岛吧!我有急事。”

­精­卫鸟却仍然摇了摇头,又叫了几声。

无双叹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连很低等的妖怪都会说人话,象你这样高级的鸟妖,居然不会说话?”

­精­卫鸟对于无双称它为“高级的鸟妖”似乎觉得很是得意,长鸣了几声,围着她转了一圈。

无双道:“带我去离情岛,你知道在哪里的,那个很凶的老婆婆就住在那里。”

­精­卫鸟又摇了摇头。

无双想到它必然是被玳瑁婆婆打怕了,不敢再去离情岛。

她无奈,只得坐在一块大石上发呆。眼见这珊瑚小岛露在海面上的部分,只有几步见方的距离,若是海水涨潮了,这小岛说不定便会沉入海底了。

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我可不是璎珞,我会被淹死的。”

忽见珊瑚岛下的海水哗了一声分开,一个人从海中跃了出来。无双后退了一步,定睛看时,原来正是先前骑在鸟背上的嘲风。她心里暗道,流火真是没用,每次都让人把我劫走。

嘲风身上的衣裳也不甚湿,一出了水面就聚睛会神地盯着无双看。­精­卫鸟则欢叫了一声,用嘴去咬嘲风的衣襟。

嘲风拍了拍鸟头道:“你越来越知道我的心意了。”

­精­卫鸟得意洋洋地斜睨了无双一眼,连鸣了两声。

无双皱眉道:“你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嘲风一步步走到无双的面前,忽然一把抓住无双的手道:“嫁给我吧!”

无双呆了呆,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我又不认识你,一见面就求我嫁给你,你不觉得太唐突了吗?”

嘲风道:“我叫嘲风,从未娶过妻子,我知道你叫无双,虽然以前不认识,但现在已经认识了。我太喜欢你了,你嫁给我好不好?”

无双道:“就算我知道你叫嘲风,也不能算是认识你。比如说你是哪里人士,家庭如何,我都不知道,而且你又为何要娶我呢?”

嘲风拍了拍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是哪里人士,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有一个人,没有什么家庭。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和你很亲近,好象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一样,再也不想离开你了。你若是不嫁给我,我就一直跟着你。”

无双苦笑道:“你连自己是哪里人士都不知道?你的父母家人呢?”

嘲风摇了摇头:“我没有父母家人,我就是一个人。”

无双道:“只要是个人就会有父母家人,连妖怪和半神也都是一样。你是否自小就成了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嘲风道:“不是,我没有父母家人,也没有小时候,我一生出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一个人。”

无双道:“那是谁把你生出来的?”

嘲风道:“我不知道,没有人把我生出来,我自己出来的。”

无双心道,这个人怎么说话胡里胡涂,但看他神­色­清明又不象是个疯子。

嘲风道:“你嫁给我吧!我一个人四处流浪,好象都有一百年的时间了,从来没有见到哪个人象你这样可爱。”

无双怔了怔,“你说你已经流浪了一百年了吗?”

嘲风道:“是啊,我刚刚出来的时候,是晋国的永嘉年间。”

永嘉果然是一百年前,难道又是一个妖怪?嘲风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多岁的样子,而且可以与流火相抗的,不可能只是普通的人类。

近一段时间,无双屡有奇遇,早便见怪不怪。她道:“先不要说这些了,快点带我到离情岛去。”

嘲风居然很是听话,笑嘻嘻地道:“好啊!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但你一定要嫁给我。”

无双道:“先到了再说。”

嘲风拍了拍鸟背,­精­卫虽然不愿意,但仍然蹲下身子。嘲风抱起无双,将她放在­精­卫身上,自己则坐在无双身后。

两人近在咫尺,无双用手肋推了嘲风一把,道:“离我远点。”

嘲风笑道:“一会儿鸟一飞起来,我怕你会掉下去。”

果然­精­卫一飞上天空,劲风扑面而来,无双身子本轻,几乎被吹下鸟背,她只得任由嘲风抱持着。此时她的身子被嘲风包在怀中,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她想了一下,便明白自己的感觉何方,嘲风的胸口似乎是没有心跳的。

她以前也经常被流火抱在怀中,她的耳朵所在的位置正好便是流火的胸口,总是能清晰地听到流火的心跳声。这使她很是心安,只觉得安静地聆听流火的心跳,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但这个嘲风的胸膛却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音。

她忍不住把耳朵贴在嘲风的胸口,还是听不到一丝声音。

嘲风也感觉到她靠得自己更近,得意洋洋地道:“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无双从他的怀中抬起头,这人明明就是一个活人,为何会没有心跳。半神或者是妖怪,都会有一颗跳动的心,心跳停止的人,岂非就是一个死人?

她道:“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嘲风一怔:“当然是活人,若是死人,怎么能说话能动。”

无双皱眉不语,一个活人,怎么会没有心跳?难道他的心脏不长在胸口?

鸟飞得很快,须臾便到了无欲城。

无双从鸟身上跳下来,向着城中奔去。越是靠近无欲城,她心里地不安便越甚。在此之前,当她到达无欲城时,她很明显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大概是璎珞的元神正在与她产生共鸣。然而此时,她却再也感觉不到璎珞,不仅感觉不到璎珞,似乎整个岛已经变成了空岛,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一路跑回无欲城最深处的石室。石室的门大开着,她一见这种情形,就知道不妙。玳瑁将璎珞奉为神明,是绝不会忘记关闭石室之门的。

她冲入石室,果然璎珞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她站在原地,一时心乱如麻。璎珞的身体周围有那迦族结界保护,想要将她的身体移走,必须得先去除这个结界。而璎珞死后,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解开这个结界,除非是有一个灵力极强的人,以超过璎珞的灵力将这个结界打破。是什么人拥有如此可怕的灵力?

她跑出石室,将全岛搜查了一遍,果然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玳瑁不见了,琼莲不见了,念珠儿也不见了。

她们都去了何处?

嘲风道:“你在找什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无双怒道:“都是因为你把我劫走,耽搁了时光,否则她们怎么会消失?”她也不管嘲风比自己厉害得多,一脚踢在嘲风腿上,道:“若是璎珞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把你切成一块一块煮成一锅­肉­汤。”

嘲风被她踢了一脚,不仅不恼,反而笑嘻嘻地道:“你想吃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我那么爱你,若是可以被你吃进肚里,就可以与你不分离了,这真是天大的幸事。”

无双怔了怔,骂道:“怎么有你这么贱的人,居然喜欢被人吃。”

嘲风笑道:“我不喜欢被别人吃,我只喜欢被你吃。”含情脉脉地看着无双。

无双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连忙退了一步道:“别那么恶心地看着我。”

嘲风笑道:“你刚才说的那个璎珞不是早已经死了吗?看来你一定要吃掉我了,我真地很想被你吃,快来吃吧!”

无双尖叫了一声,“别再说了。”心道这人长得象个人样,怎么会那么变态?

忽见海面上一只小船正在疾驶过来,船头上站着流火。无双连忙大叫:“流火,快来救我,我在这里。”

嘲风亦看见流火,一把抱住无双,跳上­精­卫鸟背。­精­卫鸟立刻展翅飞了起来。

无双又气又怒道:“你又要­干­什么?”

嘲风道:“你老是和那个妖怪在一起,我会吃醋的。所以我不能让那个妖怪把你抢走。”

­精­卫鸟从流火的头上飞过,无双叫道:“流火,快去找璎珞,璎珞不见了。”

流火一怔,脸上现出一丝迟疑的神­色­。

无双叫道:“不用管我,先去找璎珞。”

她也不知流火听见没有,那鸟越飞越高,很快便飞到了云彩的上面。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四节

­精­卫鸟一路向着西方飞去,过不多久便见到地上一条大江。江甚雄伟,绵延千里,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精­卫鸟在江南的一处大驿之外落了下来,虽然是在城外,但到处可见行人。众人一见有只大鸟落下来,吓得四散逃去。

无双向着城上张望,见城上写了两个大字:京口。她知这是东晋的重镇,著名的北府军便驻扎在这里。

几十年前,后秦还未立国,前秦在长安定都,皇帝苻坚曾经带领北方各族联军有八十七万人之多,发动南侵。在淝水遭遇由名将谢玄所带领的北府军,虽然北府军只有六万人,却大败苻坚联军,使前秦受到重创。也便因此,姚苌才有机会代前秦而起,建立了后秦王国。

无双问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嘲风拍了拍­精­卫鸟,“我也不知道,­精­卫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反正我每天也无事可做,四处漂泊,到哪里又有什么不同?”

无双叹道:“若是你那么空闲,就带我去找璎珞。”

嘲风笑道:“那可不行,第一我不想让你见到那个妖怪,第二我也不知道璎珞在哪里,怎么带你去找。”

他吹了声口哨,­精­卫鸟展翅飞起,不知又飞到哪里去捣乱了。

两人信步进了京口,此地已经是江南繁华之地,来往人们衣饰都丽,无论男女皆用脂粉修饰容颜,发饰亦是极为考究。但不知为了何事,进出城门之处盘查得颇为严密。其时北方混战以久,东晋得以偷安。晋国的皇帝之愚蠢软弱就算是在北方也是著名的,朝中若非有谢家及王家等肱股大臣扶持,只怕早已覆灭久矣。

两人混在人群之中进了城,才听闻原来是桓玄叛乱,逼晋帝禅让,改国号为楚。

虽然改朝换代,但对于平民百姓却无甚影响,大家如常作息,皇帝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忽见一只大蝴蝶在集市的天空之中飞过,那蝴蝶五颜六­色­,被阳光一映,双翅上显出亮闪闪的光点。无双心里一动,现在不过是二月份的天气,虽然江南地气偏暖,但也只是残雪初融,为何便会有蝴蝶?

她问嘲风道:“你可看见一只蝴蝶?”

嘲风正在兴趣盎然地检视一个小贩所卖的香囊,笑道:“现在的天气怎么会有蝴蝶,你看错了吧!”

无双不服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就是有蝴蝶。”

她拉住一位挎着菜篮的­妇­人,“大婶,你可看见一只蝴蝶?”

那­妇­人笑道:“小姑娘,冬天还没过去呢!哪里便会有蝴蝶了?”

无双又连着问了几个人,众人的回答皆是没有看见蝴蝶。嘲风笑道:“我就说不会有蝴蝶,一定是你眼花了。”

无双知那绝不是眼花,难道只有她一个人看见这只蝴蝶?

莫非蝴蝶又是妖怪?

她叹了口气,自从离开长安以后,所遇到的几乎都是非人,连魏国的皇子都是紧那罗族人。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妖怪和半神混迹在人类之中?

嘲风忽然拉起无双道:“我们快去那个酒楼。”

他所说的酒楼便在街的对面,雕梁画栋,建得很是气派,进出酒楼的人,皆身着绫罗绸缎,与市肆之间的小酒馆不能相提并论。

无双正好也饿了,便随着他进了酒楼。

酒楼之中,客人也不甚多,大多都是风雅之士,想必这家酒楼只做世家子弟的生意。

嘲风一进了酒楼,立刻游目四顾,一眼见到临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这个少年面如冠玉,身着宝蓝­色­的长衫,身上全无多余的饰物,却让人一见,就知道必然是出自名门。嘲风也不知为何,一见到那名少年,连眼睛都直了,立刻就要向那少年走过去。

无双连忙拉住他,低声道:“你­干­什么?”

嘲风道:“那个人,那个人,”连说了两句那个人,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无双摇了摇头,心道又不知发什么疯呢!她拉着嘲风坐在一张无人桌子旁,道:“我们和他素不相识,你这样过去,不是太冒昧了吗?”

嘲风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少年,过了半晌忽然道:“我太喜欢他了。”

无双正在喝一口茶,听他这样说,茶几乎从口中喷了出来,“你说什么?”

嘲风又露出那种含情脉脉的神情,不过此时并非是盯着无双,而是盯着那名少年:“我真地太喜欢他了。”

无双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狐疑地看了看少年,又狐疑地看看嘲风,“难道你有龙阳之癖?”

嘲风道:“什么是龙阳之癖?”

无双道:“就是喜欢男人。”

嘲风居然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真地太喜欢他了。”

无双苦笑道:“难道你也想让他嫁给你吗?”

嘲风道:“正是正是,若是你们两人都嫁给我就好了。”

无双直被他气得哭笑不得。

那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两人的目光,转过头对着两人微微一笑。

嘲风脸上立刻现出如痴如醉的神情,几乎便要站起身来向着少年走过去,无双连忙踩住他的脚,怒道:“你若再发疯,我便走了。”

嘲风忙道:“你不要走,虽然我喜欢他,但我也同样喜欢你,你们谁都不可以离开我。”

此时店里的伙计已经将酒菜送了上来。那少年却似已经吃完了饭,站起身来结帐离开。嘲风一见他离开,立刻便拉着无双跟了出去。无双暗叹,酒菜才送上来,连一口都没吃,到底想做什么?她抛下一小锭银钱,跟着嘲风离开酒楼。

那少年在前面走,两人便在后面跟着。只见那少年宝蓝­色­的衣袂被风吹着,再映上他人品出众,真如神仙中人。

江南虽多才俊,如同他这般的人倒也是希罕得很。

少年一路向着城北行去,无双道:“为什么要跟着他?”

嘲风道:“因为我太喜欢他了。”

无双道:“你知不知道你应该去看大夫。”

嘲风奇道:“为什么?我从来不生病。”

无双冷笑道:“你不仅有病,而且有重病。”

嘲风道:“我有什么病?”

无双指了指他的脑袋,“你是这里有病,病得无可救药。”

此时已经到了城北冷僻之处,只见前面一个小小的草亭,那少年到了这个草亭便停了下来,四下张望,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

嘲风含情脉脉地看着那个少年,道:“你说他在等谁?”

无双道:“我怎么知道?”她忍不住道:“你难道每看见一个人都会爱上他吗?”

嘲风叫屈道:“怎么可能?这么久以来,我只爱上你和他而已。为什么过去的一百年里,我一个人也没有爱过,现在一下子就出来两个?”

无双苦笑,“我还真是走运。”

嘲风也听不出她是在嘲讽自己,握住无双的手道:“你是不是终于喜欢我了?那就嫁给我吧!”

无双连忙甩开手:“什么时候你改了龙阳之癖,也许我还会考虑。”

她此时面对着嘲风,那名少年便在她的侧面,她的眼角忽然扫到一样事物,她连忙转过头,只见刚才在市集所见的那只大蝴蝶又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在少年的头上盘旋。从蝴蝶的身上,似乎落下许多五颜六­色­的蝶粉,那少年脸上现出迷迷茫茫的神情,转眼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无双吃了一惊,揉了揉眼睛,少年真地消失不见了,而且是一下子消失的,即不是飞上天空,也没有钻入地下,凭空便消失了。那只大蝴蝶也失去了踪影。

嘲风也发现那名少年消失了,奇道:“他到哪里去了?”

无双失声道:“蝴蝶,又是那只蝴蝶。”

嘲风却仍然没有看见蝴蝶,奇道:“哪里有蝴蝶?”

便在此时,一个青年人奔了过来,站在少年消失的地方左看右看,似乎他亦看见少年消失了,因而才过来查看。那青年人长得很是健壮,象是行伍出身。

这地方根本全无藏身之处,青年人只略看了一下,向着嘲风与无双拱手行了一礼,问道:“请问两位,刚才是否看见我的朋友不见了?”

原来那少年等的便是这位青年。

嘲风道:“正是,他到哪里去了?”

青年道:“我和我的朋友相约在这里见面,我远远地看见他,忽然他便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

嘲风道:“我也不知。”

无双却道:“你刚才可曾见过一只蝴蝶?”

青年摇了摇头,“现在还是冬天,哪里会有蝴蝶?”

无双沉吟着道:“可是我明明看见刚才有一只蝴蝶在他的头上飞舞,然后他便消失了。”

嘲风奇道:“你是说有妖怪吗?”

无双道:“可能是个妖怪,若是流火在,倒是可以问他。”

青年却有些不甚相信,“世上之人大多喜欢牵强附会,不能解释的事就说成是妖怪作祟,我不相信世间真地有妖怪。”

无双笑道:“不相信也无妨,世上之事本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但贵友即已失踪,总是要想办法把他找出来。”

青年道:“在下刘裕,是北府军中的建武将军。两位气派不凡,想必也非常人。”

无双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名叫姚无双,不过游历到此,这位是我的朋友嘲风。”

嘲风趁他们对话之间,已经将附近都搜查了一遍,但这个地方本也没有什么可搜查的,他连草亭的屋顶都跃上去找过了,全无异样。刘裕见嘲风轻轻一跃便上了草亭之顶,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对两人刮目相看,问道:“阁下是江湖高手吗?轻功如此不凡。”

嘲风却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喃喃自语道:“他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

无双忙道:“我这位朋友特立独行,有些奇怪,请将军不要见怪。”

刘裕笑道:“奇异之人必有不凡之处,我朋友的失踪,两位亲眼所见,不知可否随我到府中一议。”

无双道:“不必了,就算是商议也商议不出什么来。我只想请问一下,这城中可有高明的有道之士,识得降妖除魔的?”

刘裕道:“城中一向太平,不曾听闻有妖祟之事。若说有道之士,城中的东林寺下院中,有一位高僧名叫慧远,他本是庐山东林寺中的主持,前几天游历到此,朝野之中,许多名士都对他大是钦佩。”

无双道:“原来慧远大师游方到此,我早就听闻过大师的名声,一直无缘拜见。”她施了一礼,拉着嘲风就要离开。

刘裕却有些恋恋不舍道:“姑娘是否行止在东林寺下院?”

无双笑道:“你那位朋友失踪了,嘲风可能比你还急呢!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调查此事。若是你有什么发现便到东林寺中来找我们吧!”

嘲风还不愿离开,无双却硬拉着他走。他一路走一路道:“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一下子就失去踪迹了?”

两人走出很远,无双回过头,仍然见刘裕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五节

沿着城中的大路走不多远,见到一带青­色­的砖墙,诵经声隐隐传了出来,便是东林寺了。

寺也不甚大,建筑颇为雅致。两道黑漆的木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小水池,池中虽然已无莲花,但仍然可见池畔的莲花雕塑。

慧远大师在庐山结社,创立白莲宗,与众多贤士相约往生净士,此后的一千多年间,逐渐成为神州大地最大的佛教宗派――净土宗。虽然无双并不知一千多年后的事情,但其时,慧远大师已经名闻暇尔,无双久居姚秦宫中,也早有耳闻。

嘲风被她拉着进了东林寺,仍然对那名少年念念不忘,喃喃自语道:“我到哪里可以再找到他呢?”

却见一名相貌清癯的和尚,大概六十多岁的年纪,身着一件淡灰的僧衣,站在莲池之畔。虽然天气仍然寒冷,他的僧衣却很是单薄,全无畏寒之态,想必是得道的高僧。

无双一进入东林寺门,他立刻知觉,抬起头向着无双扫了一眼。无双只觉得他的目光甚是祥和,却于祥和之中又很是犀利,似乎一眼便可以看到人的心底。

老僧面前还站着一名老­妇­。老­妇­似乎出自官宦人家,衣着华贵,身边跟着一个青衣小缳。

只听那老­妇­唠唠叨叨地道:“真是谢天谢地,正如大师所言,今天早上睿儿果然自己回家了。只是他却完全不知道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只说是一觉醒来,便在城外的树林中。”

老僧微笑道:“公子可有损伤?”

老­妇­道:“毫毛无损,只是受了一点惊吓。”

无双心里一动,莫非老­妇­的儿子也离奇失踪过?

她连忙走上前去,敛衽为礼道:“请问夫人,令公子是否曾经失踪?”

那老­妇­虽然不认识无双,但见她长得讨人喜爱,便道:“正是,三天前,睿儿与几位朋友结社作诗,回来的路上莫名其妙地便不见了。当时尚有几名世交的公子和他在一起,他们都说睿儿一下子就凭空消失了,谁也没看到他去了哪里。”

无双道:“我有一位朋友不久以前也这样消失了,我心里正在着急。”

那老­妇­道:“若是和睿儿的情况一样,姑娘也不必太过忧心。大师说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但每一个年轻公子都可以安然返回。”

“年青公子?莫非失踪的都是年轻公子?”

老­妇­道:“正是。大概不出三天,姑娘的朋友也可以回来了。”

无双微微一笑,“多谢夫人。”

她目注老僧道:“这位便是慧远大师吗?”

老僧合什为礼:“正是。”

无双亦合什为礼道:“末学后进,师承鸠摩罗什门下,偶经此处,都来拜谒。”

慧远笑道:“原来是圣僧的高足,怪不得灵气逼人。”

他特意强调“灵气”两字,无双心里一动,莫非他已经看出她的来历?她亦不管对方是否是著名的高僧,逼问道:“大师为何知道那些年轻公子都能够安然返回?莫非大师知道这件事是何人所为?”

慧远仍然微笑道:“我只是以常理推之,既然以往的公子都可以返回,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无双道:“那么我的朋友是否也一样可以返回?”

慧远点头道:“据老衲猜测,正是如此。”

无双笑道:“大师连我这位朋友是谁都不知道,就可以妄加揣测吗?”

慧远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但就算我问了,姑娘却未必能够答得出来,所以我只好妄加揣测了。”

无双一怔,见慧远一双眼睛似可洞悉一切,她也不能窥测慧远的深浅,心道,他居然知道我连那个少年的名字都不知晓。

那老­妇­便要告辞离开,无双问道:“请问夫人,是否可以让我与令公子一谈?”

老­妇­似也知道无双想问失踪的详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儿子可以平安回来已是万幸,不愿多生事端。“睿儿受了惊吓,对于那几日的事情都已经忘记了,姑娘就不要再令小儿想起不必要的事情了。”

慧远微笑道:“既然失踪的年轻公子都已经回来,姑娘又何必多生事端呢?”

无双默然,心道莫非慧远知道一些什么,因而不欲别人查探?她便也笑道:“大师说得极是,那我只好静待我朋友的归来了。”

她在东林寺中住了下来,她亦是佛门弟子,有寺院的地方都可落足。但她心中总想着那奇怪的彩蝶,若是失踪的年轻公子都与彩蝶有关,蝶妖为何要四处掳人?掳了人后,为何又会放回来?那些年轻公子是否真地全无损伤,还是就算有所损伤,他们自己亦不知晓?

嘲风仍然如痴如醉,似乎那个年轻公子失踪了,他的魂便也掉了一般。无双懒得理他,见一名小僧在院中扫雪,她便问小僧道:“刚才那位夫人雍容华贵,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只怕是官宦人家的家眷吗?”

那小僧得意洋洋地道:“进出东林寺的,大多是名人雅士。这位夫人的先夫就是已故的张刺史。”

无双笑道:“果然是大有来头的。这位张刺史家里也一定是高宅大院,很不简单吧?”

小僧道:“那是自然,张刺史家便住在城东,最高的墙就是他家的。”

无双点头道:“那倒是要见识一下。”

小僧道:“只可以远远地看,不可走得太近。”他以为无双如同普通的女子一般,只是艳羡官宦人家的气派,哪里知道面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居然会是姚秦的公主。他心道,这个女子长得如此美丽,若是被张家公子看上,说不定便可嫁入豪门。

无双出了东林寺,向着城东行去,过不多久,果然见到一处深宅广院,门前写了张府两个大字。

她便上了张府对面的酒楼,找了个临窗的座位,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对面的朱漆大门。虽然她只是一个单身女子,但其时,民风受北方少数民族影响,单身女子独自在外也不是什么希罕事。

她坐了一会儿,见那朱漆的门开了,几名衣着都丽的年青公子嘻嘻嚷嚷地走了出来,向着这酒楼走来。

那几名公子上了酒楼,坐在离无双不远的地方。

无双听一名公子道:“张兄真地对过去几天的事情全无记忆吗?”

一名长相很是俊秀的年青公子答道:“说起来真是奇怪,那一日我与诸位贤友离开诗社后,只觉得如同睡了一觉,一觉醒来便到了城外的树林之中。我回来后,才知道居然已经失踪了三日。”想必这个年青公子便是张睿。

无双见他生得比同伴都要俊俏得多,心道那蝶妖只抓长相秀美的年青公子,莫非是个女子?她忽然想起嘲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若是象嘲风那样发疯,蝶妖是个男子也说不定。

她这样盯着张睿看,而且又是一位年青漂亮的女子,那几个少年立刻便有所觉,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道:“张兄,看来你艳福不浅啊!”

张睿道:“几位贤兄又取笑了。”

那几名男子便推推搡搡要张睿去与无双搭话,但张睿甚是害羞,虽然被几个同伴旁敲侧击,就是不愿前去。

他不前来,无双却自己站了起来,向着他们那一桌走过去。

几个年青公子都有些愕然,虽然女子在外也不少见,但象无双这样大胆的却还是绝无仅有。

无双敛衽为礼道:“适才小女子听见几位公子谈话,这位张公子可是刚刚失踪了三日?”

张睿连忙站起身来回了一礼道:“正是。”

无双道:“我有一位朋友,也是神秘失踪,他失踪之时,我便在他的身边,同样无法看到他是如何消失的。我想请问,公子醒来的树林是在什么地方?”

张睿答道:“就在城东五里之外。我记得我走路回城,走到城门时,腰腿酸痛,但尚有余力,因而估计是五里左右。”

无双道:“不知公子是否看见过蝴蝶?”

张睿一怔,脸上现出一丝迷茫的神情。

另一人道:“如今隆冬刚过,哪里会有蝴蝶?”

那张睿却并不回答,反而苦苦思索,想了半晌,自己也觉得疑惑,“似乎那片树林里满是蝴蝶,但我记不清楚。”他越想越是疑惑,“那片树林到底在何处?”

他本来确信是在城东五里,现在仔细去想,却发现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连自己也不知道。

无双微笑道:“树林之中真地满是蝴蝶吗?”

张睿以手抚额,“似乎树间都是彩蝶,许多蝴蝶在积雪的枝间飞舞。”

那几人笑道:“只怕张兄是被惊吓,以至于出现了幻觉,现在的季节,积雪都未消融,草木未长,怎么会有蝴蝶。”

张睿被他们一说,自己也狐疑起来,笑道:“只怕是个梦!”

无双施了一礼,道:“多谢了。”便结帐离开酒楼。那些年青公子虽然不舍,但都是大家子弟,却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无双出了东城,大概走了五里的路程,果然到了一处树林。但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树林,全无异样。

那树林占了几十亩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双在里面转了半天,险些走不出来,却一只蝴蝶也没有看见。

天­色­已经晚了,她只得先回到东林寺中。

第二天一早,她又到林中寻找,虽然她知道这样找,也未必是个办法,但她却有一个感觉,蝶妖的巢|­茓­一定在离这树林不远的地方。

直到第四天,那少年已经被抓走三日了,无双仍然到树林之中,若是蝶妖将少年送回来,便应该在今日了。

她站在林边,向着里面张望,忽见一道五颜六­色­的光芒闪过,一棵树下,忽然便现出了那名少年的身影。

无双连忙跑过去,见那少年站起身来,脸上皆是迷茫之­色­。无双忙道:“你可安好?”

那少年乍一见到无双,他似乎对无双印象很深,虽然只见了一面,却仍然记得,连忙行了一礼道:“多谢姑娘挂怀,在下一切安好。”心中却有些诧异,为何要问是否安好?

无双也来不及与少年细说,只见空中一只五彩的大蝴蝶正在向着林中飞去。

她用手一指道:“看那蝴蝶。”

少年抬起头,奇道:“哪里有蝴蝶?”

无双追着那蝴蝶向着树林中跑去,少年不明所以,也跟在无双身后。两人一直跑到林深处,只见前面忽然现出一个若隐若现,似水又似气般的圆形入口。

蝴蝶似乎发现无双能够看见它,忽然口吐人言道:“你是谁?你居然可以看见我?”

少年大惊:“是谁在说话?”

无双道:“你又是谁?为何要掳走年青公子?”

彩蝶冷笑道:“既然被你发现了我的行踪,你也休想离开。”

无双只觉得一股大力从那圆形的入口中传了过来,将她吸向那圆形的入口。无双连忙抱住身边的一棵大树,但那吸力却异常强大,她本来也没有多少力气,只支撑了一会儿双手便已经无力。

她知道自己必然会被吸入那个入口之中,少年虽然看不见蝴蝶也看不见入口,但无双被什么东西吸引却是看得见的。他连忙抓住无双的手,想将她拖回来。但那少年也是手无缚­鸡­之力,两个人的力量在吸力之前根本就微不足道。

无双知道若是少年不放手,必会和她一起被吸入那个入口之中。她用力将少年推开,叫道:“去东林寺找嘲风来救我。”

一言方毕,人便被吸了进去,那入口也随即烟消于空气之中。

入口一消失,吸力便也消失了。

少年抓了抓头,他如同张睿一样,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却见无双莫名其妙地在眼前消失不见。他做事极为仔细,遇此变故居然也没有乱了阵脚。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旁边的几棵树上都刻下记号,这样便知无双是在何处消失的。

然后他便急忙向城中奔去。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六节

嘲风是被和尚们的诵经声吵醒的。僧房的窗户都大开着,房内也没有生火,寒风毫无阻碍地从四面窗子吹了进来。嘲风坐起身,他并不觉得寒冷,他不似常人一般有寒暑的感觉。他迷茫地盯着僧房内空空的墙壁,有一刻,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他时而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似乎他的生命并不是真实的,总有一天,他会陡然消失。便为了这个原因,他努力地四处游历,天下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好玩和新奇。他不似一般长生不死的人群轻易便对漫长的生命觉得厌倦,他虽然已经活了一百年,却全无任何厌倦的感觉,反而每一天,都会觉得更加新奇,更加眷恋生命。

他并不容易多愁善感,几乎是甚少思考的。其实思考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只会使人徒增无谓的感伤情怀罢了。

他想到那个失踪的少年,又觉得悲众衷来。他从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孤单,但自从遇到无双和那个少年后,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两个人须得是他的同伴,若是与他两分离,自己便会痛不欲生。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见到这两人第一眼时便会有这种感觉,他也不想深究,心里怎么想便说出来,他不是虚伪的人类,从不喜欢掩饰自己的心事。

天空中传来一声鸟鸣,他立刻便听出来这是­精­卫的声音,他从窗口跃出僧房,抬头张望着。鸟羽扇出的大风吹得他几乎无法睁开双眼,他后退了一步,­精­卫未落到地上,流火却已经从鸟背上跃下。

嘲风忍不住骂道,“这只死鸟,一点义气也没有。”

­精­卫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长鸣一声,立刻向着云端落荒飞去。

嘲风道:“你居然可以制服­精­卫,让它带你来见我,本事也不小了。”

流火道:“无双呢?”

嘲风没­精­打采地道:“一定又出去了,若是她在寺里,我一定能感觉出来。”

流火皱眉道:“你居然让她一个人出去?”

嘲风奇道:“为什么不可以让她一个人出去?”

流火道:“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你让她一个人出去,若是遇到了妖怪又该如何是好?”

嘲风奇道:“你不就是一个妖怪吗?”

流火一怔,“我怎么一样?”

嘲风道:“而且那么多人类女子也独自出外,并不见得就都被妖怪捉了去。”

流火不愿与他纠缠不清,向寺外走去。嘲风见他要出寺,知道他要去找无双,立刻横身挡在流火面前道:“你这就想走吗?”

流火道:“你想要如何?”

嘲风道:“无双是我的妻子,你不许和她说话,不许接近她,不许看她,心里更不许想她。”

流火笑道:“你几时和无双成亲了。”

嘲风道:“虽然没有成亲,但我已经把无双当成我的妻子了。”

流火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先把无双找到。”

他绕过嘲风,仍然向寺门走去。嘲风却道:“我都说了不许你接近她,你还去找她?”他伸出右手便要拉流火的衣服。

流火知道若是一和嘲风动起手来,又是没完没了。他自从遇见嘲风之后,就被他纠缠不清,而且嘲风偏又极具灵力,想要摆脱他也很困难。他急着找无双,不想又被嘲风浪费了时间,一见嘲风抓向他的衣服,他便全力向外奔去。

他行动的速度快如闪电,嘲风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便抓了个空,再看时流火已经到了寺门的旁边。

他连忙抓起身边的一个石头莲台,全力向着流火掷去。他行事本就率­性­任为,从不考虑自己的行为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莲台飞到流火面前,流火连忙用手接住,八部众皆是佛门弟子,他虽然一半是夜叉,一半是妖怪,也算是佛门弟子,不愿为了这种无谓的原因就损坏寺中财物。

他才接住莲台,嘲风又将另一个石头莲台也扔了过来。

流火腾出一只手,按住空中的莲台,身子在原地转了个圈,泄掉莲台上的力道,轻轻地将莲台放下。

这样一耽搁,嘲风就有时间跑到他的面前,一掌向着他的面门击来。

流火怒道:“你有完没有?”

嘲风笑道:“不和你分出个高下,我就没完。”

流火皱起眉头,知道又被嘲风缠住了,他伸出右掌正想迎向嘲风击来的一掌,忽见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嘲风这一掌本已经击到流火面前,但他蓦然见到那个少年跑进来,立刻喜形于­色­,也忘记与流火争斗,一把抓住那少年道:“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少年呆了呆,想到曾经见到嘲风与无双在一起,拱手道:“请问阁下是否名叫嘲风?”

嘲风连忙点头,“对对,我就是嘲风。”

流火见嘲风转移了目标正想离开,忽听那少年说道:“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姑娘忽然消失不见,她消失以前叫我来通知你,请你去救她。”

流火立刻停住脚步,“无双消失不见?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道:“其实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位姑娘,她说看到了蝴蝶,可是我却全无所见。后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拉着那个姑娘,然后她便消失了。”

流火虽然听得莫名其妙,但此时也无暇问及来龙去脉,忙道:“她在何处消失的?”

少年道:“就在东城外的树林中。”

流火道:“快带我前去。”

嘲风却道:“不要带他去,带我去。”

少年道:“我带你们两人一同前去。”

嘲风却道:“不行,他不能去,只有我一个人去。”

流火道:“这个时候,你不要再无事生非,若是你想与我比试,等救出无双以后,再比不迟。”

嘲风道:“无双是我的妻子,为何要你去救?”

流火不去理他,对少年道:“快带我去那个树林。”

嘲风却一把拉住流火道:“你不能去,我刚才说过你不可以靠近她,不可以和她说话,心里也不许想她。”

流火伸出手,一掌打在嘲风的脸上,“你再缠着我不放,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嘲风呆了呆,他被流火打得半边脸生疼,不仅不怒,反而心里暗喜,心道他果然是少见的高手。

流火对少年道:“不要理他,救无双要紧。”

少年忙道:“请跟我来。”

带着流火走向寺门,嘲风跟在两人身后,道:“这一次让你再见我妻子一面,等我们成了亲,你就不可以见她了。”

三人正要离开寺院,忽听身后有人唤道:“三位请等一下。”

流火回过头,见一个灰衣老僧站在莲花池畔,他心里一动,这灰衣老僧是何时来的,居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虽然不识慧远,也知道他必然是一个有道高僧。

流火合什为礼道:“有何指教。”

慧远伸出一只手,手中托着一朵白莲:“请带上这朵白莲,也许在紧要的关头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流火接过白莲,那居然是一朵真正的白莲,只是不知在如此严寒的季节,为何还能存活。而且白莲虽然已经被摘了下来,却仍然如同在枝头上一样,生机盎然,全不见有枯萎的迹象。

流火合什道:“多谢。”

三人刚走出寺门,便见到刘裕迎面走了过来,他见到少年,喜道:“灵运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这个俊美的少年便是谢家的公子谢灵运。

谢灵运道:“其实我也不明所以,救人要紧,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四人到了无双消失的树林,只见林中空空如也,这个树林本就颇为冷僻,平日很少有人经过。谢灵运找到刻了记号的几棵树,指着林间的一小块空间道:“那位姑娘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不知那位姑娘看到了些什么。”

很重的妖气,流火一接近树林就感觉到了林中的妖气。可是奇怪的是,他明明感觉到妖气,却不知妖气何处。

这是颇为意外的情形,本能使妖怪之间可以互相感知,而且八部众的职责就是降妖除魔,普通的妖怪,是无法逃过流火的眼睛。这林中的妖气如此强烈,分明就应该是妖怪栖身的地方。

除非那妖怪的能力已经超过流火很多,流火也无法确知它的所在。

流火心里不由暗暗担忧,若是妖怪的法力如此高强,岂非很难将无双救出来?但他却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厉害的妖怪,就连毗沙门天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忽然见到袖口有一丝白­色­的光芒若隐若现,他一怔,伸手到袖中,刚才他随手将那朵白莲放在袖中,此时那白莲正在隐隐发出光芒。

他将白莲拿在手中,白莲上的光芒就更加明亮,将本有些昏暗的树林照得雪亮。只见那片小小的空地上,被白莲一照,就显现出一个圆形的如水如气般的入口来。

谢灵运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流火道:“恐怕这里就是无双消失的地方。”

嘲风立刻向着那个入口奔去,流火忙叫:“小心。”

他越是叫,嘲风便越是不听,闪身便进入那个圆形的入口之中。他一进入那个入口,就从众人的面前消失不见,谢灵运道:“无双一定在这里面,她消失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流火道:“你们两位请回吧!两位只是普通人,不必以身犯险。”

谢灵运却摇了摇头道:“我失踪的几日也一定是在这个入口里面,我对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很好奇,到底有一些什么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也要进去。”

他虽然只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却也很固执,抬腿向着入口行去。刘裕也道:“我一向不相信妖祟,想不到世间真有如此奇怪的事情,我也要进去。”两人一前一后,也进了圆形入口。

流火轻叹,跟着三人进了入口。他手中的白莲不再发出光芒,他仍然将白莲放入衣袖中。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七节

无双看见满树的蝴蝶。

入口之内仍然是那片树林,枝桠上挂着未及溶化的残雪。许多彩蝶在枝间飞舞,白雪之中的彩蝶,让人生出一丝诡异的感觉。

林的深处似乎有一角小楼,一缕若有若无的琴声从小楼中传了出来。

无双向着小楼走过去,一只蝴蝶落在她的肩头,她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无双心里一动,这香气好熟悉,好象以前在什么地方闻到过,那蝴蝶又振着翅膀飞了起来。如果这个树林只是一个普通的树林,而现在是阳春的天气,无双说不定便会在一棵树旁坐下来,好好地欣赏一下这里的景致。但可惜的是,现在不过是二月份,连早春都谈不上,却已经有如此多的蝴蝶,景致越美,便越是令人不安。

小楼是典型的江南一带的建筑,门前一个小小的竹廊,四面窗户都挂着湘妃竹的帘子。虽然天气寒冷,但竹帘仍然卷起着,一个身着五­色­彩衣的美丽女子坐在窗下。

她正在抚琴,琴声很是美妙,似乎弹地是一曲清溪三弄。

这首曲子,本是几十年前著名的音乐家桓伊所创,他­精­通笛艺,向有江左第一的美称。他以笛子吹奏清溪三弄,后改为笛琴合奏。现在这个女子单以琴弹了出来,虽然已经很是动听,但似乎仍然缺少了一些什么。

她也不知是否看见无双,专心致致地弹琴,脸上的神情也很是陶醉,似乎连自己都被琴声感动了。

一曲弹毕,她转头问道:“这首曲子好听吗?”

无双一怔,难道是和她说话吗?她正想开口,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答道:“风流雅致,如同天籁。”

无双向着小楼内望去,原来还有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站在女子的身后。

女子拍了拍手,便有一个青衣小缳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只茶盘。女子笑道:“这是寒食节前的碧罗春茶,以前你最爱喝的。我收集了梅花枝头的初雪,溶了水泡茶,茶中就带着梅花的清香。”

少年似乎对这个美丽女子目眩神迷,连忙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给女子道:“姑娘请用。”

女子微微一笑,亦替少年倒了一杯茶,“叫我蝶衣吧!”

两人看起来似乎情爱甚笃,却原来不过是初识罢了。

那少年道:“蝶衣,好美的名字。”

蝶衣道:“你以前很喜欢作诗,一喝茶就会作诗,为何不即兴做一首诗呢?”

少年却有些愕然,但既然美人提出了要求又如何能够不作?他略一沉吟,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诗。

蝶衣拿起桌上的纸,轻声念道:“今日何造次,得逢洛城人。彩蝶作俦侣,不待上林春。”蝶衣点头赞道:“好是好,只是你以前最不喜欢做这种风月之诗,现在怎么都改变了?”

那少年终于忍不住道:“姑娘一直说我以前如何,难道姑娘以前认识我吗?”

蝶衣道:“你都忘记了吗?五十年前,我们便已经相识了。那时我乔装成男子,去书院读书,你便是我的同窗好友。”

少年呆了呆,“五十年前,小可还未出生呢!”

蝶衣微微一笑:“你现在忘记了,也许过不多久便会想起来。”

少年虽然被蝶衣所迷,现在却也现出半惊半疑的神情,他道:“姑娘到底是何人?我又为何会在这里?”

蝶衣叹道:“你真地什么都忘记了吗?以前我们两人两情相悦,定下终身,非卿则不嫁不娶。可惜的是,父亲却将我许配给朝中权贵马家。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而马家财雄势大,如何能与之相争。你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相约自尽,并且发誓来世绝不再做人,宁可托身为蝴蝶,双双对对,游戏花间,也胜过做人,步步艰难,事事逆怀。”

少年惊道:“难道你已经死了吗?”

蝶衣道:“正是,你我两人五十年前便殉情而死。”

少年脸­色­苍白,后退了几步道:“那你现在又是什么?”

蝶衣道:“我现在已经是蝴蝶了,你也应该是蝴蝶才对啊!”

少年勉强笑道:“我是一个人,如何说是蝴蝶?”

蝶衣笑道:“做蝴蝶有什么不好?我们两人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蝴蝶,它们悠闲自在,不离不弃,不是比做人好得多吗?”

少年忙道:“可是我不是你那位殉情的恋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蝶衣道:“也许是你忘记了,你再好好想一想。”

少年道:“我今年不过十九岁,哪里会知道五十年前的事。请仙子饶了我吧!我家中还有父母家人,他们一定很担心我,求求仙子,让我离开吧!”

蝶衣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刚才你不是还说很喜欢我吗?为什么现在就要离开?”

少年道:“我刚才不知道姑娘是位神仙,若是我知道,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姑娘。”

蝶衣道:“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只蝴蝶,我只是想与你再续前缘,你为何如此狠心?”她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靠近少年。少年却连忙闪身避开,叫道:“你不要过来。”

他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只竹凳,挡在胸前道:“你不要靠近我,你再走过来,我就要打你了。”

蝶衣神­色­凄然,“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两人的誓言了吗?”

少年气急败坏道:“我根本就和你没什么誓言,你这个女妖怪,快点放我离开。”

蝶衣沉下脸,“我会放你走,不过是三天以后,你现在最好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要妄想离开。”她伸手指了指外面的树林道:“你看见那些蝴蝶了吗?它们都是吸血吃人的,若是你走出去一步,它们便会咬你吸你的血,直到你死为止。”

她转身出门,衣袖轻拂,门便关上了。但门一关上,她的脸上立刻现出凄然的神­色­,低声道:“梁兄,你到底在哪里?”

她似乎终于想起了无双,淡淡地道:“你本事很大,居然可以看得见。”

无双笑道:“我宁愿我看不见你,就不会给自己惹来无谓的麻烦。”

蝶衣凝神看着无双:“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为什么一点也不怕我?”

无双道:“你有什么可怕的?”

蝶衣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妖吗?”

无双笑道:“虽然你是妖,但你不过是一只可怜的妖。”

蝶衣道:“我可怜?”

无双道:“你苦苦寻找自己心爱的人,却找不到,你不可怜又有谁可怜?”

蝶衣怔了怔,自言自语道:“梁兄到底在何处?我问遍了所有的蝴蝶,仍然不见他的踪迹。”

无双道:“因而你便想到他可能没有变成蝴蝶,反而又轮回转世,变成了人类?”

蝶衣道:“你很聪明,一猜便猜到了。”

无双道:“你抓那些年轻英俊的少年,就是想看一看他们是否是你的梁兄转世吗?”

蝶衣凄然道:“可惜没有一个象梁兄,他们个个胆小如鼠,都说爱我,可是一知道我是妖怪后,就吓得魂飞胆丧。”

无双叹道:“你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只是普通的人,又怎么会不怕妖怪呢?而且就算你能够找到转世后的梁兄,他却也不会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又如何会与你相认呢?”

蝶衣道:“可是你却不怕。”

无双道:“我与他们不同。”

蝶衣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你当然不同,你是璎珞转世,怎么会和那些普通的人们一样呢?”

无双一呆,只见蝶衣望着她的两眼似乎有吸力一般,吸引着她,使她的目光无法离开她的眼睛。

蝶衣道:“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她的声音亦带着蛊惑之力,似乎一直传到头脑最深处。

无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记得。”

蝶衣道:“一百年前,你是如何死的,你还记得吗?”

无双的眼神逐渐变得空白,她慢慢地道:“是流火杀死了我。”

蝶衣微笑道:“对,你都记得,是流火杀死了你,他还杀死无欲城中所有的人。”

无双重复道:“是流火杀死了我,他还杀死无欲城中所有的人。”

蝶衣道:“你难道不恨他吗?”

无双不由自主地道:“我恨他。”

然而无双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她只觉得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蝶衣叫她说什么,她便说什么。

蝶衣道:“你不想报仇吗?”

无双慢慢地点头:“我想报仇。”

蝶衣笑道:“对啊,这样的深仇大恨如何能够不报?”

无双喃喃地重复:“要报仇。”

蝶衣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杀死流火?”

无双茫然道:“我不知道。”

蝶衣道:“你是璎珞,你怎么会不知道?”

无双道:“我是璎珞,我是璎珞。”

蝶衣道:“璎珞最厉害的是什么?”

无双恍然道:“摩合罗。”

蝶衣道:“正是,用摩合罗就可以杀死流火。”

无双道:“可是摩合罗在哪里?”

蝶衣道:“摩合罗不就在你的手中吗?”

无双低下头,手中居然真地多了一个摩合罗。她心中清明,迷惑不解,为何摩合罗会在她的手中?

蝶衣道:“有了摩合罗你就可以杀流火了。你和他仇深似海,一定要杀死他,知道吗?”

无双点头道:“我和他仇深似海,我一定会杀死他。”

蝶衣微笑道:“这便对了。”

几只蝴蝶飞到她的面前,双翅一张一歙,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蝶衣笑道:“有人来了吗?来得正是时候。”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八节

流火一踏入似烟似水的入口,便愣住了。

嘲风、刘裕及谢灵运就在他的前面不远,三个人面面相觑,亦是目瞪口呆。

此时,他们四人站立的地方,居然是一处很热闹的街市。

这条大路一直奔向前方,路的尽头,则是雄伟的朝门。谢灵运奇道:“为何我们会到了建康?”

刘裕也莫名其妙,四人回过头,身后的入口已经消失,不过是一处普通的民房。

忽见一个骑马的将军带了一队人马跑了过来,马上人喝道:“谢灵运,你居然敢私离建康,勾结刘裕,难道你想造反吗?”

谢灵运与刘裕神­色­大变,他们两人秘密相会,本就是为了安排北府军起兵推翻桓玄之事。北府军原由谢家所创,几十年前,谢玄为表清白,主动交出北府军帅一职,但谢家在北府军中的威望一直很高。这一次桓玄谋反,囚禁了当今皇上司马德宗,并自立为楚国。谢灵运思之再三,只有北府军才能担起匡扶晋室的重任,因此才冒险离京。想不到还未见到刘裕便遇到了意外,更想不到的是,一进了入口居然就回到了建康。

谢灵运连忙拱手道:“桓将军为何会出此言?小可与刘将军自幼相识,与他相见,只是叙旧情而已。”

桓将军冷笑道:“叙旧情?叔叔早就让我注意你的行动,你果然悄悄离京。若是叙旧情,为何不敢让人知道。”

谢灵运道:“小可尚未在朝中供职,留在京中或者是离开京城,都无需向谁交待。”

桓将军道:“你们这些书生就是牙尖嘴利,我也不与你争辩,把你拿下交给叔叔便是。”他一挥手,身后的士兵便围向谢灵运和刘裕。

谢灵运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刘裕虽然是将领出身,但不过是普通的人类而已,以一当十不成问题,但却也不能以一当百。两人对望一眼,心道,大事未成,难道就要身死了吗?

忽听嘲风叫道:“谁也不许碰他。”

挡在谢灵运的身前,一拳击出去。他虽然只打了一拳,但拳风却已经将众士兵击得纷纷后退。桓将军喝道:“谁若是拒捕,格杀勿论。”

那些士兵听到桓将军如此说,纷纷抽出腰刀,大喝一声,几十把刀一齐向着嘲风砍了过来。嘲风笑道:“真好玩,真好玩,可惜你们人再多,也打不过我。”

他左一拳右一掌,只听哎哟之声不断,众兵士自己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手中的刀便飞了出去,纷纷落在地上。

嘲风笑道:“这几十个人不够我打,再去多找一些人来。”

桓将军冷笑道:“你果然厉害,不过再厉害也不是我的对手。”

嘲风忙道:“你还有什么新奇的招式吗?使出来让我看看吧!”

桓将军笑道:“若是你想知道,就走过来,我给你看。”

嘲风笑道:“你想骗我走过去?”

桓将军道:“不错,我就是想骗你过来,你敢过来吗?”

嘲风道:“怎么会不敢?”他明知桓将军必然有诈,却自持法力高强,想这桓将军不过是个人类,如何能够奈何他?

他大摇大摆在走到桓将军身边,笑道:“我过来了,你有什么新奇招式?”

桓将军道:“还不够近。”

嘲风道:“都站在你面前了还不够近吗?”

桓将军道:“你把脸凑过来,我就给你看。”

嘲风立刻乖乖地把脸凑了上去,问道:“到底有什么新奇招式?”

他一语未毕,桓将军忽然对着他吹了一口气,他只觉得甚是芳香,那桓将军居然吐气如兰。他皱眉道:“搞什么玩意?你是女人吗?怎么会那么香?”

这句话才说完,他便觉得头脑里一阵晕眩,身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便软了。他连忙想后退,见那桓将军对着他诡异地一笑道:“这玩意是不是很新奇?”

他苦笑点头:“真地很新奇。”双腿一软,便坐在地上。他身后不远的刘裕与谢灵运也闻到了一丝残香,也如他一样,软倒在地。

三人都倒在地上,只有流火远远地站着。

桓将军道:“将那个人也给我拿下。”

众兵士喝了一声,捡起地上的刀,向着流火围了上来。

流火望着桓将军,淡然笑道:“你真是人吗?”

桓将军冷笑道:“我不是人又是什么?”

流火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蝴蝶,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

他手中剑光一闪,围上来的众兵士失声惊呼,已经被他一剑从中斩开。奇怪的是,那些人虽然死了,却并没有血流出来,尸体迅速缩小,落在地上,变成了从中被斩开的蝴蝶。

桓将军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杀我的下属。”

流火冷笑道:“你还是快现出原形吧!”

湛庐剑如同流星一样刺向桓将军,桓将军惊呼一声,化身为蝴蝶,向着空中飞去。与此同时,建康的市集消失不见,现出一片树林来,原来他们根本就未曾离开过这片树林。树林之中残雪未融,许多彩蝶在林间飞舞,洒下五颜六­色­的蝶粉,如同雾一样弥漫在整个林间。

嘲风坐在地上道:“原来真是蝶妖。”他想站起身,但身上仍然绵软无力,他道:“那蝴蝶吐出来的气是有毒的吗?居然连我都能毒倒。”

流火却不看他,眼望向树林中,沉声道:“有人来了。”

地上坐着的三人一起望向树林,蝶粉正在慢慢落下,林中的那人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跨出来的。

嘲风第一个看见她的脸,喜道:“无双,原来你在这里。”

无双抬起空洞的双眼:“你们都在这里啊!”

嘲风道:“看见你真是太好了。我太想念你了。”

无双茫然道:“我也想念你。”

嘲风大喜:“你也想念我吗?你终于也爱上我了?”

无双却道:“流火,我很思念你。”

嘲风大是沮丧,“你思念的是流火?太过分了,你就要做我的妻子了,怎么还思念别人?”

无双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嘲风的话,喃喃重复道:“我很思念你,流火,我很思念你。”

流火不由地皱起眉毛,无双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虽然有时她也会忽然抱住他,使他知道她心中在思念她,但她从未明白地表示出来。他不由踏前一步道:“你好吗?”

无双茫然道:“我很好,可是你却不好。”

流火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怎么了?”

无双道:“我要杀了你。”

流火一怔:“你要杀我?”

无双道:“你杀光了无欲城中所有的人,我要杀死你。”

流火呆了呆,“你为了这个原因就要杀我吗?”

无双的眼睛更加失神,“我是璎珞,我要杀了你。”

流火又是一怔,无双现在说得每句话都出乎他的意料,他凝神看着无双,虽然她与璎珞的容貌相同,但他就是能分出谁是无双,谁是璎珞。他道:“你是无双,不是璎珞,你到底怎么了?”

无双道:“我是璎珞,我要杀了你。”

她伸出双手,手上居然托着摩合罗。流火这一次脸­色­真地变了,“摩合罗?你从哪里得到的?”

无双道:“我是璎珞,所以我有摩合罗。”

流火皱眉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你不是最恨别人把你当成璎珞吗?”

无双道:“我要杀你。”

她的两手结成了手印,心中却又急又怕,怎么办?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流火终于看出了她的异样,沉声道:“有人控制了你?”

无双的两手一阵颤抖,手中的摩合罗也不停地发抖,她张开嘴,咒语便要脱口而出。不行,不可以念咒语,如果念了咒语,就会催动摩合罗,那可能就会杀死流火。

她努力想要合上嘴,但却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正在逼她念出咒语来。

不可以,绝不可以念咒语。她用尽全力狠狠地咬向自己的嘴­唇­,嘴­唇­立刻便被她咬破了,腥甜的鲜血流入口中,有一瞬间,她似乎又找到了控制自己身体的力量,她失声惊呼:“我会杀死你的,快走。”

才叫出这一声,她的身体又离开了控制。她感觉到自己又被那股力量牵引着,要读出咒语来。

她的嘴­唇­颤抖,鲜血仍然不停地流下。她蓦得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流火,快走,求求你,快走。”

泪水终于从她的眼中落了下来,她也不想流泪,只是心里惶急,怎么办?她会杀死流火。

流火却迟疑着,走吗?真地走吗?看见她苍白的脸­色­,空洞的双眸,心就隐隐地被牵动了一下,那个该死的蝶妖。

身边的景致忽地又是一变,树林幻化成大海,站立的地方则变成大海之中的小岛,连远处着火的城都与百年前的那一日如出一辄。无欲城,这是当年两人自相残杀的地方。

流火坚定的眼神也起了一丝动摇,百年前,当他挥出那一掌以前,他根本就未想到过璎珞全不闪避。她为了杀死他,宁可与他同归于尽。

为什么要选择死?他并不曾真地想让她死,他只是如同任何一个失恋的人一样,因为她的漠视和背叛而耿耿于怀,因而便要故意与她做对,故意让她伤心,让她对于他的悲伤也感同身受。他从不曾有任何一刻真地希望她死去,他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愿伤她分毫。但他却最终成了伤她最深的那个人。

时光似乎又回到了百年前的那一刻,无双的手不再颤抖,她的神­色­开始坚定,并非是坚定地回复成真正的自我,反而是坚定地更似璎珞。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从容笃定的笑容,这种自信的笑容是经常挂在璎珞的脸上的,她慢慢地开口,一字一字道:“你为了抢夺这个东西,放火烧了无欲城吗?”

和当年一样的对白,固执地要将流火带回百年前的情节。

流火下意识地回答:“我不仅烧了无欲城,还杀了那迦族的许多族人,我势在必得,一定要拿到摩合罗。”

虽然也是同样的话,但现在说出来却带着一丝苦涩的意味。就算是在沉睡中也会时时出现的梦魇,为什么还要重新经历一次?

无双仍然微笑,如同正在台上唱戏的优伶,所唱的戏词是自己前生经历过的,流畅到不假思索的地步,好象已经排练过千百次,“你能从我的手中夺去摩合罗吗?”

流火却不愿再被她牵引,如果再这样下去,那么结局岂非和百年前一样?他断喝道:“你不是璎珞,你是无双。”他想将她喝醒,他感觉到她身上四溢而出的灵力,完全与璎珞一模一样,手中有摩合罗的无双如同璎珞一样可怕。

无双却自顾自道:“我不会把摩合罗给任何人。”似乎一定要将胸中的台词说完。她陡然望向流火,眼中的杀机一闪而现,“你若是不出手,我便会杀死你。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她以双手结成不退轮殊妖手印,手中的摩合罗放出祥光万道。不是你死,便是我死,或者是我们两人同归于尽。到了现在,你仍然别无选择。

然而无双的心中却清明如水,你不可以死,流火!不要死!

光芒如同利箭一样从摩合罗上­射­了出来,却微微有些偏斜了,幸而有这一点点偏斜,流火才能及时闪身掠过。

一击不中,摩合罗上的光并没有消失,第二道光箭紧跟着­射­出来。与第一道光箭相同之处,便是这一道光箭虽然对准着流火,却仍然有一点点偏斜。

流火又及时闪身避了过去,可是接二连三的光箭纷踵而至,若是不打倒无双,只怕就无法停止这场争斗。

无双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努力地与控制着自己的那个力量对抗,这使她身心俱疲,她空洞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祈求之­色­,流火,快点想办法阻止我。

也许是无双眼中的这一丝祈求之­色­激发了流火的本能,他的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快得如同风中的一缕白­色­轻烟,他间不容发地穿过摩合罗的光箭,到达无双的面前。他伸手抓住无双的手腕,沉声道:“不要让她控制你,你可以摆脱她。”

所有的光线蓦然消失,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如死,只能听见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及几声遥远的鸟叫。

无双对着流火微微一笑,她的一只手腕被流火抓着,却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抓着的手,并指如刀,向着流火的胸口一刀刺入。

流火只觉得胸口一凉,低下头,无双白生生的手有一半Сhā入他的胸口中。

无双的眼中又有泪水流了出来,她自己也想不到她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能够将一只无寸铁的手硬生生地Сhā入流火的胸膛。

她迟疑地张开口,含糊不清地道:“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杀死你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已经触到了流火跳动的心脏,只要轻轻一抓便可以抓破他的心。她勉力控制着自己,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以,不可以伤害流火。

流火怜惜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你可以摆脱她,我相信你。”

无双几乎是尖叫着说:“杀了我吧,我控制不住了。”

流火道:“我不会再伤害你,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他眼前一花,几乎便要昏了过去。他也同样用全身的意识控制着自己,不可以再伤害她,就算是会死在她的手下,也绝不再伤害她。

无双的脚颤抖着后退,要摆脱她,一定要摆脱蝶妖的控制。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从流火的胸口抽了出来,两只手一起握紧摩合罗。

我不是璎珞,我不需要摩合罗。

她努力握紧手中的摩合罗,我不要摩合罗,我是无双,谁也不能控制我。

“啵”地一声轻响,摩合罗忽然碎成了五颜六­色­的齑粉,从无双的手中落下。周围的景致也蓦得改变,又回到了树林之中。

两人都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粉末落在地上仍然闪闪发光,原来是一些蝶粉。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九节

香气越发浓了,一只彩蝶从众人的身边飞了过去,彩蝶落处,化作一个身着五­色­彩衣的女子。她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身前身后,皆有彩蝶飞舞。

“可以摆脱我的控心术,果然不愧是璎珞转世。”

“你为何要借我的手杀流火?我本来以为你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蝶妖,留连人间的目的也不过是寻找你的情人。但你却想利用我杀死流火,莫非你另有企图?”

蝶衣微笑,“我确实想找到梁处仁,他明明与我约定殉情之后便会托身蝴蝶,宁可不再做人。但五十年来,我找遍了尘世的每一个角落,都无法找到他,也许他早已经变成了一缕轻烟,不复存在于这个世间。”

无双道:“即便如此,那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蝶衣笑道:“听说璎珞虽然死了一百年,但流火对她的爱情从没有一刻改变过。你说,是你的爱情更加经得起考验,还是我的爱情更加经得起考验?”

“这怎么可以比较?”

蝶衣旋了个身,身上五颜六­色­的衣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是你更美,还是我更美?”

无双苦笑道:“当然是你更美。”

蝶衣笑道:“这只怕不是你的心里话,世上的女子有哪个不希望自己最美呢?”

无双眨了眨眼睛,“对于一个有情人来说,就算自己的情人丑如无盐,在他的眼中,也仍然是最美的人。”

蝶衣笑道:“既然如此,若是我将你的脸划花,你猜流火还会不会喜欢你?”

无双用手捂住脸道:“那就不用试了,我猜他的爱也没那么坚定。若是你划花了我的脸,他一定立刻就会变心的。”

蝶衣冷笑道:“试过之后才知道,也许你的脸真地花了,他还是一样喜欢你。”

无双躲在流火身后,做了个鬼脸道:“蝶妖,快放我们出去,你把我们留在这里想要做些什么?我们可不是你的梁兄。”

蝶衣笑道:“我不放又如何?你已经亲手打伤了流火,还有谁可以救你们出去。”

她衣袖轻拂,向着小楼中走去,“你们就留在这里吧,过不了多久,大概就可以成为蝶林的肥料了。”

嘲风奇道:“肥料是什么意思?”

无双叹道:“我们死了,身体自然就成了肥料了。”

嘲风道:“可是我们却没那么容易死。”

无双道:“若是一直留在这里,不吃不喝,也没那么难死的。”

嘲风呆了呆,心道:我不吃不喝也不会死,我为什么和别的人不同?他从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忽然想到原来他竟然是与别的人大不相同的。

蝶衣走后,流火才盘膝坐在地上,无双伤他甚重,但在蝶衣面前,他却不敢表露出来。无双担忧地看着他,轻声道:“你很痛吗?”

流火微笑道:“若是你不被人控制时,也有那么强的灵力就好了。”

无双道:“我倒是希望我全无灵力,只要我没有灵力至少说明璎珞元神还在这个世间。”她看了一眼流火,“璎珞失踪了。”

流火低声道:“我知道。”

无双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流火淡然道:“她已经死去一百年了,而你是一个活着的人。”

无双却道:“可是,我总觉得她的失踪有些不同寻常,她失踪以前,我确实感觉到有不一般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情似乎很重要,我却偏又不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此时嘲风、刘裕及谢灵运终于也可以站起身来,嘲风却仍然觉得手足酸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嘲风道:“难道我们真地无法离开这个地方吗?”

无双道:“你能使出力气吗?”

嘲风摇头,“那些蝶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闻了以后,就连一点灵力也使不出来。”

无双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蝶粉的香气有些似曾相识。”

嘲风忿忿不平:“不过是蝴蝶的妖怪,若不是先用蝶粉暗算我,我又怎么会受制于人。”

无双微微一笑:“其实也并非全无办法制住蝶衣。”

刘裕­精­神一震,忙问:“有什么办法?”

无双笑道:“这个蝶林是蝶衣所造,若想离开这里,只要控制住蝶衣便可。只要是有情众生便会有弱点,蝶衣也一样有弱点。”

嘲风道:“她的弱点是什么?”

无双道:“她的弱点就是一个叫梁处仁的男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灵运忽然道:“梁处仁?这个人我知道。”

无双笑道:“不错,你们谢家先祖曾经上表朝廷,彰表祝家女子为义­妇­,这件事情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嘲风看看无双,又看看谢灵运,脸上又是依恋又是倾慕,含情脉脉道:“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谢灵运虽然不明所以,但看见嘲风这样的眼神也吓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不由暗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他转过身不敢看嘲风,道:“五十年前,有一位姓祝的小姐,女扮男装去书院求学,在书院之中遇到一位名叫梁处仁的男子。两人同窗共读,结为好友,虽然小姐芳心暗许,但梁处仁却一直不知小姐是位女子。直到小姐回到家乡后,梁处仁再去寻访,才知小姐是位姑娘。但可惜的是,小姐已经许配朝中权贵马家之子,而梁处仁不过是一个县令。小姐的父母虽知女儿心意,却为了小姐一生着想,以为嫁入世家豪门才是最好的选择。谁知小姐与梁处仁竟然相约殉情,梁处仁先死,葬于小姐出嫁必经之路。而小姐出嫁之时,经过此地,风云变­色­,大地震动,梁处仁的墓忽然裂开了,小姐便跳入墓中。这件事情之后,马家也很是感叹哀伤,将此事传到朝中。那时家曾祖谢安公在朝中官居侍中,表奏圣上,彰表祝家女子为义­妇­。民间都纷纷传说梁处仁和祝家小姐死后,化成了彩蝶,难道就是这个蝶妖吗?”

无双道:“这三天来,你作过什么,全无记忆?”

谢灵运苦笑道:“如果不是你们说我失踪了三天,我还以为我尚在那个小亭之中,根本一点记忆也没有。”

刘裕道:“就算梁处仁是她的弱点,但他已经死去五十年了,我们又到哪里去找他呢?”

无双道:“我们当然找不到他,蝶衣已经找了五十年,都没有找到,我们又怎么可能找到。不过虽然找不到,却可以假冒。”

刘裕呆了呆,他到底是聪明之人,立刻道:“你是说让灵运兄假冒梁处仁?”

无双点头:“谢家与此事本来就大有渊源,蝶衣对谢家的子孙也一定会另眼相待。而且连她也不知道梁处仁是转世为人了,还是托身为蝶了,且转过世的人,必然会忘记前生的事情,就算是有一些偏差,也再正常不过。”

谢灵运忙道:“不行啊,她是妖怪,哪里会那么容易上当。而且万一她发现不是,恼了起来,那我岂非­性­命不保?”

刘裕和他是自幼的好友,笑道:“她虽然是妖怪,却美若天仙,这样的艳福别人盼也盼不来呢!何况就算你不假冒梁处仁,我们也一样会死在这里,你若是能够打动她,我们还会有一线生机,五条­性­命都悬于你一人之手,你怎么可以不答应?”

谢灵运道:“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为何不是你们三人中的一个?”

无双道:“梁处仁是一位饱学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们三人如何能与谢家弟子相比?”

刘裕道:“正是,我可以行军布阵,但若是叫我弹琴写诗,那还不如杀了我呢。”

谢灵运无可奈何,“虽然我曾经看过曾祖派人收辑的祝义­妇­事略,但假冒一个人,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无双道:“蝶衣曾经将你掳到过此地,想必她也怀疑过你是梁处仁的转世,你也不必一定要刻意表示出你是或者不是,只要努力使你自己象梁处仁就可以了。”她从腰间解下囚牛笳,交给谢灵运道:“你会不会吹笳?”

谢灵运点了点头,“也曾经习练过。”

无双道:“我刚才听她弹奏一首清溪三弄,这首曲子五十年前红极一时,而且是一首琴笛合奏曲。蝶衣用琴弹出来,却没有人吹笛相合,我猜测五十年前,他们两人必然合奏过这一曲。不如你现在便吹奏此曲试试,看是否能引起蝶衣的注意。”

谢灵运正想接过囚牛笳,一直站在旁边,有气无力的嘲风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抢过囚牛笳。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只见他面颊抽搐,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囚牛笳,失声道:“囚牛,是囚牛。”

无双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了汉人的一个传说。她因博览群书,虽然并非是汉人,却对汉人的历史了如指掌。她不由抬头打量嘲风,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相貌也还算俊雅。身着淡灰­色­的长衫,衣服的下摆破破烂烂,想必这件衣服许久没有换过了。怎么看他都象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但她却也记得他的胸口没有心跳。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他岂非太可怜了?

她道:“我们现在身陷在此处,还是让谢灵运先吹一吹笳试试,若是你喜欢这笳,以后送给你便是了。”

嘲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笳交给谢灵运,一边还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以后一定要把笳送给我。”

无双点了点头,“说过的话怎么会反悔?”

谢灵运接过囚牛笳,略一沉思,他幼时就已经习练过清溪三弄,但那是用笛吹出来的,此时用笳来吹,也不知是否动听。

他只略做思索,便将笳放在­唇­边,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这笳与一般的胡笳大不相同,一吹起来,自然带着一缕哀婉幽怨之气。谢灵运在音乐上又有极高的造诣,将笳吹得婉转动人,许多蝴蝶似乎也能听得懂乐曲一般,纷纷飞到胡笳之上,缠绕不去。

忽听小楼之内隐隐传来琴声,琴笳相合,这一曲清溪三弄,才显得珠圆玉润。

谢灵运一边吹,一边向着小楼走过去。蝶衣坐在帘下,风入竹帘,吹得案上燃着的一炉香烟,烟在她的四周沉默地氤氲着,使她看起来如同神仙中人。

谢灵运心里微微地一动,这样美的女子,为何会是一个妖怪?

一曲奏毕,两人相顾默然。半晌蝶衣才勉强笑道:“原来你也通晓此曲。”

谢灵运有些怅然,“他们说你曾经把我掳来这里有三日之久,为什么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蝶衣道:“因为我在送你走的时候洗去了你的记忆。”

谢灵运低声道:“你为何要洗去我的记忆,你不希望我记得你吗?”

蝶衣淡然一笑:“记得又如何?我本是为了寻找梁处仁才四处漂泊,这些年来,我见过许多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是梁兄的转世,也不知我还要找多久才能找到他。”

谢灵运道:“就算他已经转世,他也已经忘记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苦苦执着呢?”

蝶衣道:“我们曾经相约,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就算是化为蝴蝶也要长相厮守。我真地可以死后为蝶,我不相信梁兄那么快就会忘记我们的誓言。无论他现在是蝶还是人,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节

谢灵运被蝶衣延入小楼,仍然是梅花初雪泡的碧罗春茶,两人隔案而坐,都垂头望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

谢灵运便不由地想到自己过往的岁月。

他是自幼便被送到钱塘杜家寄养的,因为客居异地,人人都叫他谢客儿。钱塘是一个繁华的地方,人物风流,物产丰富,然而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或许腐败不止是在钱塘一个地方,而是于整个对于名士风度推崇备至的南朝。他因出身世家,相貌秀美,就算是客居异地,也成为年青才俊们的表率。

然而他却一直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寂寞。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寂寞呢?是每天睡前看着灯花看了整整一个更次,看到眼睛都被烛火映得再看不清旁的事物。或者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厕所,反而是推开窗户对着白云吹上一曲,不知白云是否能够听见?

其实他也并不能算是寂寞。

他几乎每一日都治游于外,与三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或者做诗,或者抚琴,或者观潮,偶然也会流连教坊。相熟的妓人中,也有特别出众的,待他似乎也与待别人不同。他不知那只是错觉,还是真地如此。他也曾想就这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据说爱与痛可以使寂寞的人更寂寞,伤怀的人更伤怀。但他却无法真地就这样爱上。他常觉自己是麻木的,麻木得感觉不到快乐与悲伤。他不知同游的少年是否也如此,谁都不曾问过谁,这本也不是足以一问的事情。

成年后,他才回到建康。父亲是谢家弟子中少见的蠢钝之辈,祖父曾经直言不讳道:我为何会生出如此蠢钝的儿子,而却又为何会生出如此聪慧的孙子?孙子便是指他,他从不因祖父对于父亲的批评而觉得难过,父亲早在他年少的时候便死去了,他留在他心中的印象,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他依然流连酒肆坊间,更加注重衣冠服饰,人人都说谢家的公子,秀冠士林,独领一时之风­骚­。他却益发麻木,更加无从感觉悲喜,他常想,也许他这一生都会如此,心如铁石,难动分毫。

“茶不香吗?”蝶衣低低地问。

谢灵运拿起来轻呷了一口,“味涩而微甘,是好茶,只是梅花的香气却把茶香遮盖住了,若是用初霜之水泡茶,则茶中自有苍凉冷意。”

蝶衣默然,也不言好恶,却忽然站起身道:“谢先生茶饮过了,撤去吧!”

谢灵运一怔,心道难道这句话惹恼了她?他忽然想到自己所肩负的重担,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一个青衣小缳走进来,撤走了茶具。蝶衣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景致。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片积雪的树林,还有林间不停飞舞着的彩蝶。初一见的人,会觉得新奇,看得久了,也不过如此。

蝶衣斟字酌句地道:“你可以转告你的朋友们,不必白废心机。彩蝶幻境是我所创,若想离开,除非能够杀死我。”

谢灵运不由地沮丧起来,被她一眼就看穿了。他悄然无言地离开小楼,全没有注意到蝶衣注视着他背影的目光。

众人栖止在树内,嘲风一见谢灵运走过来,连忙问他道:“怎么样?”

谢灵运摇了摇头,“她早知道我是刻意接近她,这个计策根本不行。”

无双却微微一笑:“也未必就真地不行,女人的心意本就难测,也许蝶衣对你有意,你却不知呢!”

谢灵运呆了呆,会吗?

嘲风却管不了那么许多,一把将囚牛笳夺了过去,用衣袖仔细地擦拭。喃喃道:“囚牛,终于找到你了。”

后来的两日,蝶衣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每到一定的时间,都会有一个青衣小缳送来一些吃食,想必蝶衣也并不真地想让他们饿死。但她也不放他们离开,谁也不知她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两日后,那小缳忽然来请谢灵运,说道,“姑娘有请谢公子。”

谢灵运不免有一些跃跃欲试的喜悦,原来她到底还是在心里念着他呢!他正要随小缳而去,无双却忽然拉住他,在他耳边道:“那小楼可能是彩蝶幻境的关键,你这一次去一定要把小楼中的情况看得清楚一些。”

谢灵魂茫然点头,他心里是想就算让他去看,他也未必就能看得明白,但无双既然说了,好歹也要看看清楚。只要是女子提出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无论那个女子是否是自己心仪的对象。

谢灵运走后,嘲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小楼是彩蝶幻境的关键?”

无双指了指蝴蝶道:“因为这两天我一直在看这些蝴蝶。时间久了,蝴蝶就好象有些失去气力,连飞也飞得没什么­精­神,但只要它们飞去小楼一下,就立刻又生机盎然。我猜测小楼之中,应该有彩蝶幻境的机关,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谢灵运随着青衣小缳到了小楼之内,见蝶衣若有所思地执着一卷书,桌上仍然点着一炉香。她的脸在香烟之后若隐若现,谢灵运的心便不由地又有一丝疼痛,这样美的女子,为何是一个妖怪?

他记得无双的话,四面张望,见小楼之后有一道布缦低低地垂着,也不知那后面是什么去处。一两只蝴蝶从布缦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向着楼外飞去。

“谢公子在看什么?”

他连忙回过头,见蝶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道:“我这几日做了一首诗,想请姑娘品评一下。”

蝶衣无可无不可地道:“那你便说来听听。”

谢灵运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纸上写道:“柏梁冠南山。桂宫耀北泉。晨风拂幨幌。朝日照闺轩。美人卧屏席。怀兰秀瑶璠。皎洁秋松气。淑德春景暄。”

蝶衣轻声吟诵,叹道:“我见到的人中,也只有谢公子的诗是最好的,甚至比梁兄还高出一畴。”

谢灵运下意识地追问道:“那位梁先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一问出口,自己心里也觉得疑惑,他是长久在风尘中打转的人,就算是最喜欢的女子,也从不问她其他男子的情况,因为他不在意。可是如今却很想知道梁处仁到底是何许人,居然可以使蝶衣五十年来都对他念念不忘。

蝶衣微笑道:“不过是一介书生,且出身寒贫,哪里及得上谢公子,世家子弟,衣饰秀美,才高八斗。”

谢灵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若只是普通书生又如何能赢得小姐芳心。”

蝶衣眉间微显幽怨:“我曾请梁兄带我离开上虞,可是他却说私自苟合,有违道德,他宁可与我同死,也不愿带我私奔。”

谢灵运呆了呆,“我以为小姐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选择一死。”

蝶衣淡然一笑:“是被逼无奈,却不是被父母逼的,而是被梁兄逼的。”她看了谢灵运一眼道:“若是你,你可会带我走?”

谢灵运不假思索,“我就算是康乐公的爵位不要,也会带着小姐离开的。”

蝶衣道:“离开后,就会落下千古骂名,人人不耻。”

谢灵运微笑道:“人是为了自己而活,若是为了心爱之人,就算是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关系?”

蝶衣低声道:“这可是公子的真心话?”

谢灵运道:“当然是真心话。”

蝶衣淡然一笑:“只怕公子是受了贵友所托,想要以此迷惑蝶衣,放你们离开吧!”

谢灵运亦是淡然一笑:“若是你不相信我,又何必再问。”他在脂粉丛中惯了,对付女子的手段早就炉火纯青,这样淡然的态度,本来明明是假话,那女子反而会半信半疑。他自己却也弄不明白,不过是依然使用流连花丛的伎俩还是真心话。有些明明应该是假的,但偏偏说的人又放入了些许真心。到后来连自己也迷惑在其中,不知是真是假了。

蝶衣似乎也信了,“可是他却宁可选择死。有勇气轻言生死的人,却没有勇气面对世人的批评,也不知他是勇敢还是懦弱。”

两人的谈话似乎又到了尽头,相顾默然半晌,蝶衣低声道:“你请回吧!告诉你们那些朋友,不要试图离开,否则他们都会死。”

谢灵运皱眉:“为何你要把我们留在此间。”

蝶衣道:“有些事情当谜底揭晓以后,就变得很简单,但在这之前,你无论怎么猜都猜不到答案。”

谢灵运被她说得不明所以,只得拱拱手走出小楼。

蝶衣拿起桌上的纸,又低声吟诵一遍,轻叹道:“若你真是梁兄转世,那该有多好啊?”

她凝神注视那张纸,纸上忽然扑地一声燃起了火焰。蝶衣望向窗外的树林,心里暗道,他们也该忍不住了,若是真要他们死,连谢灵运也会死。

她忽然便升起了淡淡的遗憾,这样的人便这样平白地送了命吗?

她蓦得站起身,掀起那道低垂的布缦,走入布缦之后去了。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一节

与此同时,在钱塘的抱朴道院中。

众道刚刚返回抱朴道院,冬天似乎就要过去了,门前的积雪也消融得差不多了。

道临恭恭敬敬地将炼剑志放入藏书阁中,这阁中的书籍都是抱朴子亲手收集的,天文地理,无所不有,皆是上古的奇书。

道临将书放好,眼睛向着藏书阁的深处望去。

这是一间五层的高塔,下面四层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书籍,而第五层则是抱朴道院的禁地,平时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人可以进去。

他现在是站在第三层,所有关于剑的书籍都被放在这一层。他向着藏书阁的深处望去,便望见通往四层的楼梯,一看见那道楼梯,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藏书阁之外满布符咒,普通人和妖怪都无法轻易进入,而抱朴道院在钱塘一带享有盛誉,附近的人们对于院中的道士都敬若神明。也便因此他才可以放心离开,不必担心有小偷进入。

但这一天,当他望向那道楼梯时,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曾经有人踏上过那道楼梯。

他走到楼梯之前,用手摸了摸地板,手上沾上了一缕薄尘。藏书阁之中并不是经常有人走动,而观中的道士又懒于打扫,书架地板上都积了尘土。他仔细看了看地上的积尘,并不曾有任何脚印,然而那种感觉却仍然存在。

他不再迟疑上了塔的四层。在这一层中,正对着楼梯的地方,是两扇紧闭的门,门上亦贴满了符咒。每一道符都贴得好好的,没有被动过分毫。这个地方只有抱朴道院的掌门弟子才能进去,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他在门前停了下来,双手合什行了一礼,低声祝祷,祖师爷,请恕徒孙冒犯,徒孙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太踏实,好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请祖师爷见谅,徒孙要进来了。

他推开那两扇门,门内便是通向五层的楼梯。沿着楼梯走上去,他很快便到了第五层。

这座塔是用砖木制成,飞檐也学习了西域的建筑风格,檐上挂着青铜的风铃,有风吹过时,风铃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五层的塔上,只有一面窗户,因为塔到了第五层,已经变得很是狭窄。这扇窗户是开着的,早春的寒风从窗户直吹进来,吹得道临的衣袖都飞了起来。

道临目瞪口呆地站在楼梯口,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格格”地声音,然后他便忍不住大声惊呼了起来。

院中的众道各伺其职,有人正在舀米做饭,有人正在打扫庭院,而道前早已经溜回自己的房间,把门窗都紧紧关了起来,正打算偷懒睡上一觉。几乎所有的人同时听见了道临的惊呼声。这呼声是如此惊骇莫名,吓得道前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连忙跑出房门,看见众师兄一起望向藏书阁。

他猜疑地问:“这是大师兄的叫声吗?”

众师兄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道前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人死了呢!”他忽然想到平时镇定自若的大师兄,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为何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叫声。

众道连忙向着藏经阁奔去,跑到四楼,他们却不敢再踏上楼梯。道兵高声叫道:“大师兄,你在上面吗?发生了什么事?”

道临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你们快上来,快快上来。”

众道面面相觑,道前道:“大师兄叫我们上去。”

道兵点了点头,“可是五楼是禁地,我们不可以去的。”

道前道:“可是大师兄是掌门弟子,他叫我们上去,我们怎么可以违反。”

他本就多事,早就想看看五层之中到底有些什么东西,率先跑上五楼。然而上去以后,他却一下子就失望了,因为五层之中根本什么也没有。

那扇窗户被风吹得一开一合,五楼之中空空如也,他曾以为这里一定藏着希世奇书,或者是上古神兵,但即没有一本书,也没有什么神兵,什么都没有。

他疑惑地问:“大师兄,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道临脸­色­煞白,额上的冷汗一滴滴地滴了下来,他一把抓住道前的手道:“这里真地什么也没有吗?”

道前好奇地道:“当然什么也没有,怎么我们道院中的禁地会是这个样子。”

此时其他的道士也纷纷走了上来,道临却仍然不甘心,一把抓住道兵的手道:“这里真地什么也没有?”

众道一齐摇了摇头。

道临欲哭无泪,团团打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到哪里去了?分明应该在这里。”

道前道:“师兄,到底什么不见了?”

道临怔了怔,望向众道,见众道一起望着他,满脸疑惑。他迟疑半晌,这个秘密已经藏了那么久了,是否应该公开呢?

道前道:“师兄,到底什么不见了?这里藏了什么啊?你一直都不让我们知道,其实我们都是抱朴道院的一员,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道临叹了口气,“不是为兄不让你们知道,实在是师父留下的遗命,我不能违背啊。”

道前撅嘴道:“师父总是那么偏心,就只相信大师兄一个人。”

道临道:“师父不让我告诉你们,也是出于无奈,这件事情很是重要,若是让邪魔外道知道,其祸不小。”

道兵忙道:“师兄所言甚是,这是观中的禁令,师兄当然要遵守。”

道临皱眉道:“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再也不能瞒你们了。我们如今只能齐心合力,寻找补救的办法。”

道前喜道:“师兄快说。”

道临道:“这五层之中,本来应该有一个人。”

道前道:“有一个人?他不需要吃饭也可以活着吗?”

道临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一个活人,因为他已经处于假死的状态中。”

道前道:“那这个人是谁?”

道临苦笑:“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祖师爷葛洪神仙。”

道前跳了起来:“原来祖师爷没有死?这五十年来一直藏在这里?”

道临点头:“五十年前,祖师爷被一个人所伤,几乎无法保住­性­命。祖师爷一生降妖除魔,积下许多仇家,若是让仇人知道了,只怕是后患无穷。祖师爷只好想出诈死这个方法,然后以龟息大法疗伤。这件事情,只有师父一个人知道,师父亡故后,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可是现在祖师爷却不见了,也不知是被人劫走,还是疗伤已毕,从假死之中醒了过来。”

道前道:“这件事情既然那么秘密,又怎么会有人来劫走祖师爷?”

道临道:“难道祖师爷已经醒了过来吗?那岂非是天大的喜事?”

道前却又道:“若是祖师爷自己醒过来,为什么不走大门,却要从窗户跳了出去?”

道临苦笑道:“这正是我不能明白的地方,如果是祖师爷自己醒过来,为什么要跳窗户?”

道前道:“那说不定祖师爷真地被人劫走了。”他根本不曾见过葛洪,对这个祖师爷一点感情也没有。心道,一个已经假死了五十年的老头,谁会去劫他呢?

道临急道:“若是这样,那就糟了,劫走祖师爷的人一定是他老人家的仇家,那祖师爷岂非有­性­命之虞。”

道前道:“那我们就快点去找祖师爷吧!”

道临道:“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啊?”他忽然想到若非是道前,众人也不会离开抱朴道院,忍不住骂道:“都是你惹的祸。”

道前不敢反驳,低头道:“现在又怪我了。”

道兵忙道:“我们还是快想办法找到祖师爷吧!”

道临拿出一张黄|­色­的符咒,以手成剑指,指向符咒,叱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离娄听令,快快指引祖师爷方向。”

那道符咒飘然飞起,落在地上,符咒所指方向正是西北方。

道临道:“祖师爷去了西北方,我们快追过去。”

道前忙道:“我带上剑。”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现在又有事情发生,心中再高兴不过。

一众道人依着符咒所指,向着西北方行去。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二节

与此同时,在剑庐之畔。

破邪将泪痕剑Сhā入腰带之中,他走进剑庐,看见紫羽正在用一块破旧的抹布抹拭着那张已经很破烂的桌子。

虽然她知道他走了进来,却固执地不愿意回头。

破邪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见她将桌子擦来擦去,似乎连木纹之中的积垢也要擦拭­干­净。他走过去,按住了她忙碌的手。

紫羽垂着头,低声道:“你要走吗?”

破邪道:“我要去找流火。”

紫羽看着自己指尖,指甲上有一小块污垢,她怔怔地盯着那一小块污垢,低声问:“为什么还要找流火?”

破邪道:“我一定要击败他。”

紫羽便忽然感觉到无法压制的愤怒:“击败他又怎么样?璎珞也不会复活。”

破邪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想击败他只是为了璎珞吗?”

紫羽的手指微微颤抖,“难道不是吗?”

破邪淡然一笑:“你们女人永远无法明白男人心里在想什么。”

他转身向茅舍之外行去,走了几步,回首道:“你不跟我去吗?”

紫羽一怔:“你要我和你一起去?”

破邪笑道:“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和我一起远行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紫羽迟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想单独见流火。”

破邪仍然是淡淡地微笑:“我要在你的面前击败流火,这个理由够不够?”

紫羽的眼中升起了一团泪雾,她咬着嘴­唇­,心里暗骂自己太不争气,怎么又要哭了。她勉强笑了笑道:“谁愿意看啊!”

破邪笑道:“原来你不想看着你的丈夫击败你心中暗恋的男人吗?”

紫羽啐道:“谁暗恋他了。”

破邪伸出手:“走吧!”

紫羽也不由笑了,将自己手放在他的手中,“那你答应我,无论输赢,这都是最后一次。”

破邪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若是再不能赢流火,我真地只有放弃了。”

两人携手离开剑庐,很快便到了山下的市镇。镇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忽见一个年青英俊的少年从镇上仓皇跑过,他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满面都是惊惶的神­色­。他一边跑一边叫道:“有妖怪,救命啊!有妖怪。”

破邪与紫羽对视一眼,站在路边。只见那少年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似乎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众人纷纷让开道路,却议论纷纷,“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有妖怪?”

忽见一个身穿彩衣的女子在后面追赶,一边追一边叫:“郎君,你要去哪里?等一等我。”

那女子越是追,少年就越是惶恐,大叫道:“你不要靠近我,你是妖怪。快救救我,她是妖怪。”

看热闹的众人看看女子,见那女子生得如同清水芙蓉一样,妖滴滴极是美丽,都暗想道,这样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是妖怪?

紫羽皱眉道:“果然是个妖怪,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

破邪淡然一笑:“我们两人也是妖魔,不是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

紫羽道:“妖怪为害人间,看来要把她收服。”

破邪无可无不可地道:“你已经不再是八部众人,除不除妖与你何­干­。”

紫羽呆了呆,“那也不能让妖怪害人啊!”

那女子已经追到少年的身边,拉着少年的手道:“郎君,你不是说爱我吗?为何又要离开我?”

少年吓得全身颤抖,大叫道:“快放开我,我若是知道你是妖怪,又怎么会爱你?”

女子脸上现出幽怨之­色­:“我最初时便问过你,若我是妖怪,你是否也爱我。你回答说无论我是什么,你都一样爱我。现在怎么又这样说?”

少年道:“我那时不知你是妖怪,为了博得你的芳心,当然会如此回答。若是我知道你是妖怪,躲还来不及呢。”

紫羽本想挺身­干­涉,听到两人的问答不由皱眉道:“这个男人大是无理,理应被妖怪吃掉。”

破邪笑道:“你现在才明白人情世故吗?世上人大多如此,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两人便袖手旁观,那女子只是拉着少年不放,而少年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忽听一人喝道:“大胆妖孽,还不快快放手。”

只见一个身着淡蓝长衫的人飘然而至。

那人一到,众人便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只有破邪与紫羽看到他身上隐隐的蓝­色­辉光,是乾闼婆族人。

那个女妖不知轻重,冷笑道:“你想要­干­什么?”

蓝衣人微笑道:“你即是妖怪,就应该知道人妖王殊途,为何妄想与人类的男子相恋?”

女妖道:“那是我与郎君的事,与你何­干­?”

蓝衣人笑道:“真是不知轻重的妖怪,不过我原谅你的无知,因为我们已经有许久没有来到过人间界了。”

女妖双手叉腰,“你有什么本事?该管本姑娘的闲事。”

蓝衣人笑道:“你很快就会见到我的本事,不过我怕你会后悔。”

女妖仰起头:“本姑娘怕你吗?有什么本事你就使出来。”

蓝衣人两手食指与拇指交叉,形成一个圆形,圆形之中忽然现出一只摩合罗来。那摩合罗放出一道光线,正正地­射­中女妖。女妖惨呼一声,倒在地上,身体迅速消失,变成了一只蝴蝶。只是这只蝴蝶已经被那束光线从中劈开,分开了两半。

围观的众人都一起惊呼,议论道:“真地是个妖怪。”

蓝衣人望着地上的蝴蝶,脸上露出一丝悲悯之­色­,淡然道:“我刚才说错了,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后悔的机会。”

他身形微动,向着镇外飞掠而去。

破邪与紫羽连忙紧追在他的身后。

三人跑到镇外,蓝衣人停下脚步,回头笑道:“两位宗主一路紧追,不知所为何事。”

破邪拱手道:“久违了,乾闼婆宗主。”

蓝衣人微笑道:“在下寻香,不知夜叉宗主有何事指教?”

破邪道:“刚才宗主手中之物可是摩合罗?”

寻香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破邪道:“摩合罗关系重大,请宗主如实相告。”

寻香仰天长笑,“那只是在下的小小玩物,如何会是摩合罗?”他长鞠到地,“在下身有要事,就此告辞。若是两位宗主不弃,望到乾闼婆城一游,在下必然持帚相待。”

他说完这句话,身子轻轻一转,便如同一团水气一般消失不见。

紫羽失­色­道:“想不到乾闼婆的幻术居然如此高明。”

破邪沉声道:“乾闼婆一向深居简出,是八部众中最神秘的种族,看来我们低估了他们的力量。”

紫羽道:“为什么璎珞的摩合罗会在他的手中?”

破邪摇头道:“那不是璎珞的摩合罗。”

紫羽一呆:“难道……”

破邪脸上现出一丝忧­色­:“那是男­性­摩合罗,本不该在他的手中。”

紫羽道:“我听说一百多年前,是你的父亲得到了男­性­摩合罗。”

破邪道:“不错,而且他已经将摩合罗藏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自从母亲死后,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紫羽道:“你怀疑寻香找到了摩合罗?”

破邪道:“刚才那个摩合罗虽然厉害,可我却感觉不到摩合罗上的那股戾气,也不知是真是假。”

紫羽道:“那该如何是好?”

破邪道:“我们立刻前往埋藏摩合罗之处,我一定要看到摩合罗还在那里,才能放心。”

两人向着西北方飞行,很快便到了长安之外。不远处便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山不甚高,其势也不险峻。破邪指着那山道:“他一百多年前,把摩合罗藏在那里。”他所说的“他”是指啖鬼,也不知为何,他现在也不再称啖鬼为父亲,总觉得在父亲的心中,他这个儿子是可有可无的。

紫羽悄悄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不喜欢,却还是说:“你父亲很聪明,想到将摩合罗藏在秦始皇陵中。”

破邪淡然道:“因为秦始皇陵中机关重重。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保住摩合罗,只好找到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将摩合罗藏了起来。”

紫羽道:“可是他却可以全身而退,这就是他比别人更加厉害的地方。”

破邪淡淡地道:“也许是他更会保命吧!”

紫羽默然,破邪越来越象流火,连对啖鬼的仇恨也逐渐一致了。

破邪却并不直接从骊山进入陵墓之中,反而向着山北行了几十里,到了一处悬崖,崖前有一潭泉水,泉水黑漆漆的,也不知有多深。

紫羽跟着破邪跃入泉中,向着泉底游去,游不多久,便见泉下有一个小小的山洞,两个进了山洞,洞初时尚被水淹没,走没多久,就­干­燥无水了。

紫羽赞道:“这个地方这么隐秘,如果不是有你带着,我只怕一生也找不到。”

破邪“哼”了一声,“你总是在赞啖鬼,是什么居心?”

紫羽笑道:“赞你的父亲不好吗?”

破邪默然,两人沿着山洞向里面走,虽然已经入山很深,但洞壁上却仍然点燃着长明灯,也不知山洞之中的通气口在哪里。一直到一道石门之前,破邪转动旁边的开关,将石门打开。

两人顺着石阶走下去,里面是一座墓室,墓室的中间孤零零地停着一口石棺。

紫羽道:“这里就是秦始皇陵吗?”

破邪摇头:“这只是一个侧陵,里面不过是一个陪葬的妃子,他也没有办法找到秦始皇陵的真正位置。”

紫羽叹道:“这些人类居然可以造出连半神也无法进入的陵墓,他们真地不可思议。”

破邪在石棺下摸索了一会儿,“啪”地一声轻响,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石棺消无声息地向着旁边移开了,棺下现出一个小小洞|­茓­。破邪伸手入洞,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他将布包打开,只见布包之中包裹着一个摩合罗男娃娃。

那摩合罗娃娃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隐隐现出微弱的光芒。紫羽道:“这就是摩合罗吗?”

破邪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但听母亲的描述,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们两人正在交谈,破邪的鼻端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他心念电转,暗呼一声,糟糕,中计了。

香气一入鼻,手足都微微有些麻痹,一个蓝­色­的人影,从他的身边飞掠而过,他手中的摩合罗已经被人夺了去。

麻痹的感觉随即就消失了,但如同他们这样的半神,一弹指的工夫已经可以发生许多事情。

那蓝­色­的人影将摩合罗抢到手,立刻向着墓外奔去。

破邪怒道:“寻香,你为何要抢夺摩合罗?”

寻香的声音中带着轻笑:“摩合罗又不是你夜叉族的宝物,也是你们从提婆族的手中夺来的。何况只要是八部众的族人,就有资格掌管摩合罗。你们夜叉族已经掌管了一百多年,现在也该轮到乾闼婆族了。”

他一边说一边跑,身形快得如同一缕蓝­色­的轻烟。

破邪和紫羽紧紧地追在他的后面。奇怪的是,他并未用幻术遁去,反而故意引领着两人向着东南方奔去。

紫羽道:“他似乎是故意在引诱我们。”

破邪道:“虽然如此,但摩合罗被他得到,我们一定要抢回来。”

两人一路紧追,过不多时,便追到了东海之畔。

寻香忽然回头对着两人笑道:“若是想找回摩合罗,就到乾闼婆城来吧!”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就象一团冰化成水一样在空气之中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破邪心里暗道:寻香的幻术如此厉害,如果他故意与己为敌,那岂非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两人望向大海,大海之中,忽然现出一座海市蜃楼的城市。

紫羽道:“是乾闼婆城!”

破邪点了点头:“乾闼婆城一直在大海中飘浮,谁也不知道它的处在,偶然被人看见,人们以为是光线折­射­将远方的城市投影在大海之中,因而被认为是海市蜃楼。更有一些人们以为,这是一种叫蜃的怪物吐出的烟气凝结而成,却不知道那才是乾闼婆城的真实位置。”

紫羽道:“那我们快过去吧!”

破邪摇了摇头:“乾闼婆城的外面被水气的结界所包围,不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紫羽道:“那该如何是好?”

破邪望向海中的城:“任何结界都会有破绽,虽然结界一直被认为是最强的防护手段,但只要找到那个破绽,结界就可以被摧毁于无形。”

紫羽望向乾闼婆城:“破绽在哪里?”

破邪摇了摇头:“我也不能知道,但风由水生,风助水势,风的结界与水的结界相铺相成,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看见破绽在哪里。”

他抽出腰畔的长剑,双手握剑,吐气开声,用力向着海面劈出一剑。剑上的灵力激得海面升起了几十丈高的波浪,那些波浪才一触及乾闼婆城就象被什么挡住了一样又反激了回来。

破邪双手不停,围着乾闼婆城急转,一边转一边向着海面劈出一剑又一剑,乾闼婆城外的大海被他搅扰地起了重重地波浪。破邪一边制造风波,目光一边注视着乾闼婆城外淡蓝­色­的水气。他已经绕着乾闼婆城转了一周了,似乎一点破绽也找不到。

他契而不舍,仍然继续制造波涛袭击乾闼婆城,忽然,在浪影之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丝小小的空隙。他露不迟疑,立刻全力向着那丝小小的空隙劈出一剑。泪痕剑刺入空隙之内,周围的水气急剧震荡起来。因为剑气所迫,水气向着周围退去,在泪痕剑的周围形成一个圆形的空洞。

破邪一拉紫羽,两人从空洞之中跳了进去。

他们两人一进入空洞,水气便又愈合起来。

抬起头,前面是一座雄伟的城市。紫羽赞叹道:“这就是乾闼婆城吗?好壮观啊!”

破邪道:“可惜乾闼婆族的人却得了怪病,族中的人都死了。看这城市的样子,乾闼婆族全盛的时期,应该是人口众多的种族。”

两人向着城中走去。

一个蓝­色­的身影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你们都到了,只等无双与流火了,也该是时候了。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三节

蝶衣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出现过了。自从那一日,谢灵运离开小楼后,她便再也未踏出过小楼一步。

谢灵运每日都在小楼之外徘徊,没有蝶衣的召唤,他不敢轻易跨入小楼。

虽然说是因为受了众人所托而去引诱蝶衣,但自己心中半真半假,难免也生出一丝牵挂。也许是因为他过去的日子都太寂寞了吧?

太优秀的人通常都是寂寞的。身边的女子之所以接近他,多多少少怀着某种目的。出身寒微的,想嫁入谢家这个权倾朝野的豪门,哪怕只是做小妾也一步登天。官宦人家的小姐,则是看中了他相貌俊美,人物风流。谁若是可与谢家的公子结交,在群花丛中,也是足以自豪的事情。

他偶然会想,若他不是谢家的公子,不是康乐公,这些美丽慧黠的女子还会否视他如宝似珍,用尽心机,流连于他的身侧呢?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因为自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已经是一条定下来的道路。他只需按着道路走下去,一步步走下去,他是灵秀如子建也好,或是蠢钝如村夫也好,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人们或者会说谢灵运果然不愧是谢家的公子,占尽江左灵气。或者会说,以谢家的人才备出,如何会生出这样愚笨的子孙,便如同他的父亲。

然而一切不会有大的改变,他仍然会出仕为官,也许不能承袭康乐公的爵位,族叔会在族中挑选一个更加聪明的子侄来继承这个位置。

但谢家仍然是谢家,他亦会继续生出谢家的子孙,由这一群谢氏的后人继续及发展着谢家乌衣冠盖的日子。

只有这个女子,她的目的是不同的。她甚至都不曾将他令眼相待。他知道她曾经掳过许多才俊,每个人都只能在小楼之中停留三日。连他亦是如此,三日之后,她便将他送走了。

这样的一视同仁,对于谢灵运来说,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羞辱。他怎可与那些平庸的男子相提并论?

或者是因着这一丝深藏的羞辱感,他便更生出渴望,总要使她明白,他是不同的。甚至他是比她的梁兄更加胜出的。

因这一丝深藏的情绪,他的心中悄悄地渴望着蝶衣的召唤,然而事隔多日,蝶衣却似已经将他完全忘记了。

嘲风身上无力的感觉也随着时间的过去慢慢地消失了,他逐渐可以用力,便开始不安于室。

“我们到底何时才能出去?”他每日从早上开始询问这个问题,一直问到夜晚。林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回答他,而他也不再纠缠无双,却对谢灵运仍然保持着浓厚的兴趣。

流火的伤势经过几日的调养,已无大碍。他偶尔会想到无双在被蝶衣­操­纵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可怕灵力。无双的灵力绝不比璎珞差,甚至更胜一筹,只是她的灵力似乎被什么封闭着,无法轻易使出。

“我们走吧!”无双忽然道。

嘲风第一个跳了起来:“去哪里?”

无双道:“去那个小楼。”

嘲风喜道:“太好了,我正想好好地打她一顿。”

无双微微一笑:“你只怕见不到她。”

嘲风道:“为什么?她不是在小楼里吗?”

无双道:“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她不在小楼里面,我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好象一下子消失了。”

嘲风道:“你没有进入小楼,怎么能知道她在不在?”

无双笑道:“你们本来都看不到她,不也是只有我能看见她吗?她身上好象有什么东西,是与我相连的,让我可以感觉到她。”

嘲风道:“如果是这样,她去了哪里?”

无双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好象到了很远的地方,远到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嘲风却不相信,“她一定还在小楼之中,一定是怕了我们,不敢出来。”

他率先向着小楼奔去,众人跟在他的身后。

小楼之中果然空无一人,连那个侍侯蝶衣的青衣小缳也不在里面,只有数只彩蝶在楼上飞舞。

嘲风奇道:“真地不在小楼之中,想不到无双的感觉那么灵。”

无双没有理他,目光落向那道布缦。空气之中尚可以闻到一丝残留的香气,她不由自主地向布缦走过去,布缦之后,似乎就是蝶衣消失的地方。

伸出手,她正想掀向那个布缦,流火却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头,看见流火微笑的眼眸:“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让女人来做?”

她也微微一笑:“你放心吧!这里面好象没有危险。”

流火却仍然不能放心,跨前一步,站在无双的前面,伸手掀开了布缦。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四节

抱朴道院的众道依着灵符的指示到达京口城外的蝶林时,已经是这一日的晌午。

他们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着灰衣的老道士站在蝶林之外,道士是背对着他们站着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

道临自成为掌门弟子后,但一直照看着藏书阁之内的抱朴子。九人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对于抱朴子的背影最是熟悉。

他一看见这个老道士,脸上就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他连忙跪在地上道:“师祖,原来您老人家真地已经醒过来了。”

那老道士却象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仍然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蝶林。

九个道士在地上跪了一会儿,不见老道士有何反应。道前悄悄地拉了拉道临的衣袖,低声问:“这真是师祖吗?”

道临瞪了他一眼:“我看顾了师祖那么久,怎么会认错?”

忽听那老道士自言自语道:“又是那个妖怪,法力比以前还要高强了。”

道临忍不住大声道:“师祖,徒孙们找得您好苦。”

老道士总算听见了,转过身诧异地看着九人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跪在这里?”

道临道:“师祖,我们是您的徒孙啊!”

抱朴子疑惑地打量着九人,“徒孙?我几时有了那么多徒孙?觉非呢?”

觉非正是道临等人师傅的名字,道临忙道:“师傅早就过世了好几年了,师祖不知,您已经沉睡了五十年,五十年来,师傅一直盼望着师祖醒来,可惜他老人家等不到这一天。”

抱朴子半信半疑:“我已经沉睡了五十年吗?为什么我觉得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道临道:“整整五十年了。师傅说您老人家是因为除妖而受了重伤,才会以龟息大法入定。”

抱朴子点头道:“不错,我本来睡得很熟,却忽然又感觉到那个妖怪的法力。”

道临道:“难道就是五十年前伤了师祖的妖怪吗?”

抱朴子道:“正是那个妖怪,我感觉到她又一次出来活动了,而且就应该在这个树林之中。”

道前忍不住问:“是什么妖怪,有如此高的法力,居然可以伤了师祖?”

抱朴子冷笑道:“不过是一个蝶妖。”

道临狠狠地拍了道前的头一下,道前吃痛,缩着脖子又不敢叫出声来。道临道:“为何徒孙感觉不到一丝妖气?”

抱朴子道:“蝶妖的法力更胜从前,不过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吗?”

他蓦地抛出一张黄|­色­的符咒,诵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符咒之上现出金黄的光芒,树林被光芒一照,现出一个圆形的入口。

抱朴子指着那个入口道:“蝶妖就藏在这里面。”

众道跟着抱朴子进了入口,蝶林之中仍有成百上千的彩蝶在飞舞,但却已经空无一人。

道前奇道:“这样的天气居然有这么多的蝴蝶?”

抱朴子冷笑道:“全部都是妖怪!”

他双手连扬,几十张符咒向着四面八方飞出,符咒所经之处,彩蝶纷纷起火。一众蝴蝶被火所烧,发出“吱吱”地惨叫声。

道前吓得脸­色­惨白,“师祖,为何要烧死这些蝴蝶?”

抱朴子冷笑道:“虽然现在还是不足以害人的­精­灵,但如果留它们在人世,将来必然会成为祸患,还不如现在就未雨绸缪,趁它们未成为大妖怪之前,将它们全都杀光。”

道前缩了缩脖子,躲到道临的身后,心道,这个师祖怎么那么可怕?

抱朴子随烧随走,一路走到小楼,众道唯唯诺诺地跟在他的身后,心中暗想,师祖除妖务尽,本也是对的,不过这些小­精­灵真地会成为害人的妖物吗?

小楼之内亦是空无一人,抱朴子一进小楼,一眼便望向布缦。蝶妖的气息前所未有的强烈,她一定是消失在布缦之后了。

他毫不迟疑,走到布缦之前,用手抓住布缦,只轻轻一扯,布缦便被他拉了下来。布缦之后,又现出另一个似水似烟的圆形入口来。

抱朴子冷冷一笑:“蝶妖,我看你还能藏到哪里去。”

他抬腿进了入口,众道也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入口。那入口与前一个入口相同,都是单向的,一走进去,便无法再走出来。

抱朴子却全无畏惧之感。他向前望去,他们似乎已经到了一个海岛之上,岛上有一座极宏伟的城市。城市若隐若现,藏在浓雾的后面。

道前左顾右盼,满脸惊奇:“京口离大海至少有几百里的路程,我们怎么会到海上来?”

抱朴子道:“是有人利用缩地术制造了一条通道,将我们从那个树林带到这里。”

道前道:“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个城看起来很象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抱朴子望向城市深处,沉声道:“我感觉到那个伤我的人,他就在这里面。”有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一丝迟疑,五十年前,他便败在那人的手中,而他为了疗伤,不得不沉睡了五十年。现在功力虽然恢复,也只不过和五十年前一样罢了。但那个人,五十年来,应该一直在修炼,他恐怕更加不是那人的敌手。

他­性­情执拗,畏惧的念头,一闪即逝,被人击败的耻辱,无论如何都要一雪。他大声道:“若是你们怕了,就在这里停住脚步。”

九子一起道:“我们誓与师祖共进退。”

抱朴子仰天长笑:“好!那么我们便一起进去,将那人揪出来。五十年前他伤我之仇,也该做个了断了。”

众人一起向着城中行去,越是靠近越觉得芳香,那浓浓的雾却全无减淡的迹象。浓雾之中的城,如同是一个梦境,让人不由地猜测,在这浓雾之内,到底有着什么秘密?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一节

浓雾笼罩下的乾闼婆城,香气若隐若现,越是靠近,那雾就仿佛越浓。

无双等人是比抱朴子更早进入乾闼婆城的,他们却不知道,在比他们还早一些的时候,破邪和紫羽也进入了这个已经死去的城市。

这座城,如同世上任何一座城一样,有错综复杂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沿着青石板的道路两边开凿着排水的水渠,每一家也有水渠通出来,汇入路边的大渠。房屋也都是青石建的,石之石之间结合得非常紧密,连最锋利的刀锋也无法Сhā入。这样的城,就算是过千万年,想必也仍然会存在于这个世间,不会因岁月的流失而轻易崩破。

“好­精­巧的城,大概只有南朝的建康和北朝的长安可与之相比吧!”刘裕忍不住发出赞叹。

无双点头道:“如果城中住满了人,大概真地与长安很相似。”

刘裕看了她一眼,“小姐去过长安吗?”

无双微微一笑:“我自小便在长安长大的。”

刘裕道:“小姐不是汉人吧?”

无双微笑道:“是不是汉人又有什么关系?人们喜欢区分胡汉,在神和妖的眼中,无论是哪个民族的人,也不过就是人罢了。”

刘裕点头赞道:“小姐说得不错,可惜天下争战,自五胡乱华以后,各个民族的英雄都趁乱而起,以民族为号召,其实不过是想满足自己称王称帝的野心罢了。却苦了天下的黎民百姓,颠沛流离,骨­肉­分散,战祸不休。”

无双笑道:“刘公子如此忧国忧民,想必是胸怀大志之人。”

刘裕忙道:“哪里哪里,只是随便发几句感慨。”

两人正说话,忽见前面的浓雾之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嘲风喜道:“有人啊!刚才我还奇怪,怎么这么大的一座城,一个人也没有。”

流火望向那个人,心道,为什么感觉不到人气?

嘲风喜气洋洋地冲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道:“兄台,请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他这样一拍,那人身上本来穿着的蓝­色­长衫,忽然裂开,变成一片片碎布片,落在地上。

嘲风呆了呆,那人的身体也露了出来,在浓雾之中,那人的身体居然闪闪发光。

嘲风甚是好奇,用手摸了摸那人露在外面的肌肤,触手冰冷,那人的身体居然是水晶的。嘲风叫道:“你们快来看啊,这是一个水晶人。”

众人都围了上来,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眉宇间俱是无奈之­色­,全身都如同水晶一般玲珑通透,连身体里的五脏六腑也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五脏六腑颜­色­较深,但也能看出是由水晶制成的。

嘲风道:“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奇怪的水晶人?还做得这么象?”

无双道:“只怕不是做出来的。”

嘲风奇道:“不是做出来的,难道是天然形成的吗?”

无双道:“我猜,这是由一个人变成的水晶人。”

刘裕和谢灵运不知道玉蟾之事,不由地毛骨悚然,心道,这世上难道会有人变成水晶人吗?

嘲风却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反而甚是好奇:“怎么才能变成水晶人?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变成水晶人呢?”

众人也不去理他,继续向前行去。越是往里走,水晶人便越多,只见路边或者是房屋之内,都可见到水晶人的身影。

这些人脸上的神态颇为无奈,似乎他们在成为水晶人以前,便知道自己的命运,因而脸上并没有任何惊骇之­色­。

然而无双等人却越看越是心惊,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些似乎已经成为水晶人很久了,身上的衣服都风化了,身体赤­祼­于外,有些却仿佛成为水晶人没有太长时间,衣服的式样也同时下的颇为相似。这些人有的站在路边,有的坐在门前,有的则躺在床上,有人睁着眼,有人闭着眼,有人含笑,有人愁眉,但即便是含笑的人,也无法掩饰眉宇间的无奈。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一城的人居然会都成为水晶之人。

越是往里走,雾便越浓,逐渐的,连近在咫尺也不可见了。

流火伸手拉住无双,沉声道:“小心,这雾有问题。”

忽见前方有一道亮光穿过浓雾直直地向着他们照了过来。那光线很奇怪,虽然在雾中也雪亮如银,附近的雾被光线一触都向着旁边散去。

光线的尽头似乎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嘲风一见到这道光线,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喃喃低语道:“是狻猊,狻猊的亮光。”他欣喜若狂,向着那个人奔过去。

无双想要拉住他都来不及,众人只得跟在他的后面。一靠近那人,雾便淡了。那人身着一件淡黄的衫子,低垂着头,似乎看着手中的狻猊镜,云鬓上Сhā着两支珠钗,钗上的珍珠亦在浓雾之中闪闪生辉。

无双与流火对视了一眼,是颜清,虽然她低着头,但两人仍然在乍见到她时便认出她来。

嘲风仍然不停地向前冲过去,似乎想要将狻猊镜一把夺过来,可是当他靠近颜清三尺之外时,忽听颜清低喝了一声:“站住。”

手上的镜子光芒一闪,照向嘲风,嘲风一怔,下意识地望向镜子,镜中却空无一物,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心里疑惑,为什么镜子里没有他的影子?

颜清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冰冷而麻木,她一字一字道:“你们终于来了。”

无双问道:“你在等我们?”

颜清淡淡地道:“不是我,是我哥哥,他在等你们。”

无双微笑道:“你哥哥的石化症可治好了?”

颜清道:“治好了。”

无双微笑道:“这城中那么多人都得了石化症,真地很可怜。”

颜清淡然道:“你看见他们了?”

无双点点头,“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种族都会生这种怪病?”

颜清淡淡地道:“因为香气!”

无双笑道:“是那种你用来配制毒药的香气吗?半神的香气和大蟒的毒液所炼成的没有解药的毒。”

“你很聪明。当香气最初出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如此美丽的东西,居然会是一种使整个种族毁灭的毒药。”

“香气最初出现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

颜清忽然一笑:“你的问题很多,你可知道你们进来了这里,就再也出不去了吗?”

无双眨眨眼睛,笑道:“你以前又是如何出去的?”

颜清抬起头,向着四周环顾,“这里是死亡之城,只要是进来的人,就无法出去,我也是一样。我会和你们一起死,所有的人都会死在这里。”

无双笑道:“你哥哥好狠心,居然要你陪着我们一起死。难道他忘记是你把他从石化症中救了出来吗?”

颜清淡淡地道:“就算是为了我哥哥死,我也愿意。”

无双笑道:“你哥哥?只怕不是你的亲哥哥吧?这个地方,这些死去的人,并不是罗刹族的人。你是罗刹族的公主,为何会随便认一个人做哥哥?”

“你到了死还是这么好奇吗?这里住的人确实不是罗刹族的人,这个城千百年来,都漂浮在海上,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偶然被人看见,也以为是海市蜃楼。”

无双道:“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乾闼婆城?”

颜清笑笑,“不错,这里就是乾闼婆城。”

“据说乾闼婆族的人­精­通幻术,你的幻术也是从乾闼婆人那里学来的吗?”

颜清淡然道:“你就算知道这些又有何用?你们都会死的,没有人能够离开这里。”

无双微微一笑:“我们都会死,连流火也会死吗?”

“不错,流火也会死!”

无双道:“你忍心让流火死?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颜清的脸变得更加冷漠,“我喜欢他又如何,他又不曾喜欢过我。”

无双笑道:“若是他现在就死了,自然不会喜欢你,但如果他可以长命百岁,他是否会喜欢你,就难说了。人们常说­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明天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颜清露出一丝冷笑:“你为何要说这些话?你以为你说了这些话,你们就不必死吗?”

无双道:“你为何要出现在这里?既然我们根本走不出这个城,只要慢慢地饿我们,就一定会死,你根本就不需要出现。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在流火死以前再见他一面吗?”

颜清默然,她目光闪动,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半晌,她忽然淡然一笑道:“你错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并非是想见流火一面,而是想亲手杀了他。”

一言卜毕,她伸出一只纤纤的玉手,手上蓦然多了一把黑­色­的长剑,剑向着流火疾刺,倒与碎风剑颇有些神似。

流火只轻轻闪身便避开这一剑,他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要再打了。”

颜清却不发一言,一剑紧似一剑,不停地向流火进攻,似乎真地想将流火斩于剑下。流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见颜清的剑刺到胸口,他伸出手抓住颜清的手腕,“你哥哥可是乾闼婆王?他在何处?为什么要把我们引来这里?”

颜清微微一笑:“你一下子问我那么多问题,要我怎么回答?”

流火道:“你一个一个回答,你哥哥是否是乾闼婆王?”

颜清静静地注视着流火的面颊,轻声道:“哥哥对我很好,他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

流火一愣,见颜清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绝决之­色­,“若是我不能杀了你,我只好自己死。”她忽然倒转剑锋向着自己的颈间刺去。

流火皱眉道:“你­干­什么?”他松开颜清的手腕,抓向那把剑,剑被他的手一触便化做了一团黑­色­的烟气,消散而去。

-=奇=-颜清惨笑道:“你既然不爱我,为何要阻我去死?”

-=书=-流火呆了呆,放开手道:“莫名其妙,你又不能长生不老,为何那么急着去死?”

-=网=-颜清双眉微扬:“你放心吧!我不会那么急着送死,就算要死,你也要与我一起。”她忽然反手抱住流火,向着路边的一座屋舍倒了过去。

事出忽然,流火立足不稳,被颜清拖着倒在地上,两人翻滚着跌入那间石屋。他们一跌进去,那石屋的门便立刻关上了。

无双早就觉得颜清神­色­有异,一见她抱着流火滚进那间石屋,连忙伸手想要拉住他们,但颜清的动作太快,她又全无神通,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如何能够拉住他们?

石屋的门一关,她立刻便向那石屋奔去,刘裕见她奔向石屋,唯恐她有失,也连忙赶了过去。

他们两人才一到石屋的门前,周围的浓雾似乎一下子改变了。

无双的手还未触到石屋的门,本来在眼前的石屋忽然消失不见。而他们所处身的街道也与刚才完全不同,本来有房屋的地方忽然变成了街道,而本来是街道的地方,忽然又变成了房屋。

无双一惊,站住不动,转过身,只见刘裕紧跟在她的身后,本来站在不远处的嘲风和谢灵运却已经不知所踪。

她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好可怕的幻术,居然可以将整个环境都改变了。而那些姿态各异的水晶人仍然冷冷地站着,脸上似也多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正在嘲笑这些不自量力的撞入者。

无双定了定神,沉声道:“这个地方全被幻术所控制,我们一定要小心,不可再被分开。”

刘裕点头道:“我真没想到,幻术居然连房屋都可以移动。”

无双沉吟道:“我相信,这个世上,除了乾闼婆族外,再也没有人能够使用这么可怕的幻术了。我只在佛经中看到过他们­精­于幻术,想不到­精­通到如此可怕的田地。”

刘裕道:“嘲风和谢灵运在哪里?”

无双道:“只怕已经不知在这城的哪个角落了。”

刘裕道:“遇到这样的变故,小姐还能如此冷静,真是令在下汗颜。”

他在此时,忽然拍起无双的马屁,无双苦笑道:“先找到他们再说吧!”

刘裕道:“不知那位流火先生是否会出意外?”

无双无奈地笑笑:“颜清不会害他的,我相信她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伤流火分毫。”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二节

流火与颜清滚进石屋,石屋的门便立刻关上了。

流火推开颜清站起身,略有些怒意,道:“你这是­干­什么?”

颜清垂下头,低声道:“自我们相识以来,从未单独相处过,我只想独自和你在一起。”

流火一怔,见她粉颈低垂,双眉微蹙,脸上俱是愁容,他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曾游戏花丛,风流快活,但这个时候,身处险境,再怎样也不能生出情爱之心。他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又何必如此呢?你明知道我心中只有璎珞。”

颜清固执地道:“我不管,就算你心中只有璎珞,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此时心中只想着我。”

流火道:“不行,现在我所想的,是如何带他们离开这里。”他走过去想要推开石门,但无论他如何用力,石门却再也打不开。

他皱了皱眉,掌上用了几分力气,石门却仍然纹风不动,他虽然未用灵力,但此时手上的力气已经不下千斤,石门上就算有铜铁做的机括,也应该被他推动了。

颜清淡淡地道:“你不用再白费力气了,若是不知道机关所在,这道门是任谁也打不开的。”

流火道:“你这样说,一定知道机关在哪里?”

颜清点了点头,“我知道。”

流火道:“快打开机关,放我出去。”

颜清摇了摇头:“我现在不会放你出去,只有在这个门内,你才是最安全的。”

流火道:“若是如此,你更要放我出去,如果无双在外面遇到了危险,我是绝不会原谅你的。”

颜清凄然道:“你刚才还说心中只有璎珞,现在却又记挂着无双,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流火道:“无双是璎珞的转世,有何矛盾?”

颜清淡淡地道:“若是她们两个人都在你的面前,你会爱哪一个?”

流火道:“她们两个人又如何能够都在我的面前?璎珞已经死去一百年了,她若是不见,也不会有无双,她们两人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

颜清的面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我只是说如果,若是真地有这么一天,你会选择哪一个?”

流火默然,无双和璎珞,她们本是一个灵魂,却又如此不同,他因爱璎珞而爱屋及乌,自无双出现后,对璎珞的感情,也自然便转移到了无双的身上。但现在想想,也许对于无双的爱,并非只单纯是因为她是璎珞的转世吧!

颜清道:“你不能选择,因为你也喜欢无双对不对?”

流火道:“不可能的事情,我从不去想。你快点放我出去,若是无双真地出了意外,我一定会杀了你。”

颜清凄然道:“你以前也是这样,无双中了毒,你便威胁要杀死我,我在你的心中,真地那么一文不值吗?”

流火知她生­性­倔强,若是一再威逼,只怕反而会激起她的反抗之心,更不会放他离开。他道:“虽然你可以暂时将我关在这里,却不能把我关在这里一世。象你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子,又何必如果苦苦执着?”

颜清道:“我知道你是宁可死,也不会陪我留在这里。我只望你能让我陪你一次。我从未对你要求过什么,而且你只要离开这间石室,总是会死的。我并非骗你,我哥哥的本事,你们都想象不出。就算合你们所有人的能力,也不可能逃过他的掌心。在你死以前,让我陪你一次,这就是我所有的愿望。”

她走到流火面前,轻轻抱住流火的身体,将头埋在流火的胸前:“只有这一次,可不可以?这是我所有的请求。”

流火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自己的身上拉开,“就算我答应了你,又能改变什么?我还是不会爱你,我的心里也依然只有璎珞。我不想欠你什么,你的生命是有限的,我是一个妖怪,可以无止境的活下去。你这样有限的生命,何不找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

颜清眼中泛起一丝泪雾,“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我再也不会喜欢其他的男人。我见你的第一面,就爱上了你,你明不明白?”

流火摇了摇头:“别再勉强我了,我不想你以后会后悔。”

颜清用力摇着头,“我不会后悔,这是我想要的。我从未喜欢过一个男人,你是我的唯一一个。”

流火却仍然摇头:“不行,我不能那样做。”

颜清急道:“为什么不行?我知道你的事情,百年前,璎珞离开你以后,你游戏人间,有过许多女人。为什么她们都可以,只有我不可以?”

流火轻轻一笑:“百年前的事情我已经做错了,如今我又怎么会继续错下去?因为被璎珞伤害,就去伤害别的人,我其实早就后悔了。”

颜清道:“我不会怨你,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也许,也许我会有你的孩子,那么就算你以后离开了我,我也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流火呆了呆,不由望向颜清,见她容颜憔悴,全不似初见之时的意气风发。他心里也不由升起一丝怜惜之意。

颜清轻轻地解开衣带,丝衣便如同水一样地从她的身上滑落下去。她居然只穿了一件衣服,想必早已经有所预谋,里面便是白晰光洁的身体。

她抱住流火,喃喃低语道:“只这一次,求求你,只这一次,好不好?”

流火一时心乱如麻,颜清漆黑的头发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被一个赤­祼­的美女抱着,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有所反应。

流火仰起头,他自啖鬼那一边继承来的天­性­,一直潜伏在身体之内。只是因为他很早便遇到了璎珞,对璎珞的爱使他不象啖鬼一样,四处寻花问柳。而目前的情形,软玉温香,便在怀中,再淡然的男人,也难免会心动。

他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他只怕便无法抵抗诱惑。他蓦然盘膝坐下,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低声默诵经文。

然而颜清却不愿轻易放弃,流火坐了下来,她便坐在流火的腿上。手指轻抚着流火的胸膛,低声道:“你何必抗拒我?我不美吗?”

流火索­性­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即不看她,也不回答。然而颜清的手却轻抚过他的全身,正在一点一点地摧毁他的意识。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三节

雾忽然散了。

紫羽看见天上明朗的月光,是一轮满月。月光清幽幽地照着地面,四周的石屋之上,都因月光而反­射­出淡淡的蓝­色­。

她与破邪已经在这城中走了许久,城中的道路蜿蜒复杂,越是深入,就越是无法辨认方向。

雾散了以后,周围的景物就变得清晰可见,然而却仍然迷离错踪。远远近近的石屋,看起来是如此的相似,使人轻而易举地迷失于其中。

紫羽停下脚步,指了指身边的石屋,“我们好象已经走过了这个地方。”

破邪亦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似乎走过,又似乎没有。”

紫羽喟然叹道:“想不到乾闼婆城是这样一个地方。”

破邪道:“乾闼婆族人­精­通幻术,他们住的地方据说是世上最神秘的地方,真地是名不虚传。”

紫羽道:“寻香会在什么地方呢?”

破邪想了想,“他是乾闼婆族的宗主,自然是在香气最盛的地方。”

然而香气若有若无,那些路边的水晶人皆发出淡淡的香气,想要找到香气最盛之处,也绝非易事。

两人继续前行,每到一个叉路口,就在路边的石屋上刻下记号。但他们很快就又走回刻着记号的地方,显然他们正在不停地兜圈子。

他们便选择另外一条路,然而走不多久,又回到刻有记号的地方,似乎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走出这个小小的范围。

破邪跃上一间石屋向着远处望去。前后左右俱被雾所笼罩,只有他们处身的这一小块地方是没有雾的。

蓝­色­的月光照着地面,在地上映出一个圆形的光环。

破邪忽然道:“今天是十五吗?”

紫羽摇了摇头:“不对啊,应该只有初十。”

两人一起抬起头,天上的月亮虽然显得比平时更大更圆,但那却真地是一轮月亮,月兔的影子也与平时无异。

破邪沉声道:“我们似乎无法走出月亮照­射­的范围。”

紫羽道:“难道是妖怪?”

破邪摇了摇头:“感觉不到妖气,月光也与平时无异。”

紫羽忽然道:“前面有人。”

不远的前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以破邪与紫羽的耳目居然都不知她是何时出现的。那女子脸­色­苍白,目若点漆,眉如春山,(奇*书*网^.^整*理*提*供)居然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

两人互视一眼,这女子身上全无妖气,甚至带着一股超凡脱俗的神仙之气。

破邪拱手道:“请问小姐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女子轻轻瞟了两人一眼,仰首向天,“有月亮的地方,就会有我。”

破邪问道:“有月亮的地方就会有小姐?莫非小姐是月中仙子?”

那女子居然并不否认,淡然微笑道:“不错,我正是月中仙子。我名叫玉蟾。”

紫羽一怔,她不曾到过月宫,也不曾见过玉蟾,但她却知道玉蟾的传说。她道:“玉蟾仙子不是已经被西王母封印在月中之城吗?你若是她,你是如何出来的?”

玉蟾仍然仰首望天,“有月亮的地方,就会有我,你们不见月光正照着你们吗?”

两人也不由抬头望向天空,那一轮圆月清泠泠地挂在天上,似乎正在嘲笑世人的愚昧无知。

破邪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你是如何到这里的?你和乾闼婆王又是什么关系?”

玉蟾却不答他们的话,反问道:“你们是一对情侣吗?”

紫羽脸一红,没有回答。破邪道:“是又如何?”

玉蟾微微一笑:“你可知我最恨什么?”

破邪道:“什么?”

玉蟾的脸上现出一丝肃杀之气:“我最恨这世间的情侣,也最恨这世上的谎言。”

破邪皱眉道:“我们是不是情侣又关你什么事?难道你曾经被人遗弃,因而牵怒于人?”他并不曾听闻过玉蟾的故事,只是据常理推测,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居然会痛恨世间的情侣,只可能是受过男人的伤害。想不到他这推测,正好说中了玉蟾的心病。

玉蟾冷笑道:“世上皆是忘恩负义之辈,尤其是男人,得到了一个女子之后,就想着其他的女人,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忠心。而女子更加可恶,明知会被男子遗弃,却还对男子不离不弃,把飘渺的希望寄托在他会收心养­性­,最终回到自己的身边。更有些女子,爱恋上别人的丈夫,不惜私下苟合,就算那人的妻子是自己的姐妹好友,也全都忘记了。你说这世上的情侣是不是很该杀?”

她说得义愤填膺,破邪却无动于衷,道:“就算如此,又关你什么事?你即非专司情爱之神,对人间的情侣指手划脚,是不是有点越俎代疱?自然会有司情之神管理此事,又与你何­干­?”

他这番话倒说得玉蟾一愣,她以为破邪必会与她争论一翻,证明世间有矢志不渝的情人,但想不到,破邪根本对这个话题全无兴趣。

她目光一转落到紫羽身上,“你相信这个男人会一直对你好吗?他会一直喜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吗?你明知他喜欢的另有他人,为何还愿意如此委屈地留在他身边?”

她这句话亦是说到紫羽的心上了,她不由地看了破邪一眼,心道,他心中喜欢的人明明是璎珞,和我在一起,只怕是同情可怜我罢了。

她心念这样一转,玉蟾便立刻知道了。玉蟾冷笑道:“你也不能相信他会一直喜爱你吗?若是以后,璎珞再次出现,你以为这个男人还会留在你的身边吗?”

破邪道:“你罗里罗索说那么多­干­什么?你这个人明明应该是个神仙,为何说出的话一心只想挑拨别人,居心如此不良,是如何成为神仙的?”

玉蟾冷笑道:“若是你们全无嫌隙,我又如何能够挑拨,根本就是你们之间的情义不够坚定,才会给人以挑拨的机会。”

破邪道:“那是我们的事情,到底与你有什么相­干­?既然你能在这里出现,一定是与乾闼婆王有所瓜葛,你快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他。”

玉蟾微微一笑:“你想要找到他并不难,其实这城也没有什么神秘的,人们之所以会迷失在里面,不过是因为人们经常会迷失自己的心。一切幻境皆是由心而生,由心而起。你们迷失在这幻境之中,不过是因为你们的心迷失了而已。”

破邪道:“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若是你再不告诉我乾闼婆王在哪里,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玉蟾叹道:“这是废话吗?我已经指点了你们一条明路,你们找不到罢了。若是你们的心不再迷失,这乾闼婆的幻境就根本不存在。”

破邪心里一动,似若有所悟,他心里思索,世上的万物本是由心中生出的幻像,而幻术更加是幻像中的幻像,乾闼婆族的幻术如此厉害,无非利用了人心迷乱的弱点。若是可以心清无物,全无挂碍,也许幻术就不攻自破了。

虽然想到这一点,但如何才能真地做到心无挂碍,却是非常艰难。

破邪全未发觉,他陷入深思之时,玉蟾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身子轻转,便如同一缕轻烟般消失在月光之中。

天空的月亮仍然一动不动地挂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无论他们如何走,也无法离开月光照­射­的范围。

他们本以为浓雾所笼罩的乾闼婆城是一个恶梦,想不到,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下,居然是另一个更加可怕的恶梦。

紫羽终于坐倒在地,“我们走不出去了吗?”

破邪握住她的手:“你已经放弃了吗?”

紫羽泛起一丝苦笑:“也许这只是一个幻境,其实根本就没有月亮没有乾闼婆城。这些日子,我一直提心吊胆地过去,唯恐有一天早上睁开眼睛,你便不在我的身边了。其实我的生命也是一个幻境,因为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而延续下去。我常想,那希望并不真地存在,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破邪默然,他仍然握着紫羽的手,坐在她的身边,两人一起抬头看着月亮。

“有人说不可对着月亮起誓,因为月亮­阴­晴圆缺,变化得太快,所以对着月亮许下的誓言是不可以相信的。其实我也不想起什么誓,因为没有任何誓言可以约束我。我只是想问你,你相信我吗?”

紫羽转头望向他,他并不曾看她一眼,只一味地仰着头看着天空的圆月。她低声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但是,我却也知道,在你的心中,璎珞从来没有淡去过。”

破邪微微一笑:“你在和一个死去一百年的人吃醋。”

紫羽垂下头:“正因为她死了,所以我再也不可能与她争什么,她在你的心里,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破邪侧过头,盯着紫羽的侧面:“你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忘记她吗?”

紫羽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可能,其实我们又有谁能够忘记她?”

破邪道:“既然我们都不能忘记她,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一起记住她?也许在一百年前,她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但时至今日,能与我一起看月亮的却只有你了。”

紫羽心里又是悲又是喜,笑道:“可惜是假的月亮。”说完话,眼泪却又涌了出来。

破邪用手指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又是哭又是笑,你都多大的年纪了,还象个小孩子一样。”

紫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是否见过我的本来面目?”

破邪点点头:“见过了。”

紫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破邪有些奇怪,“什么怎么样?你是说你本来的面目吗?那个老太婆?太可怕了。”

紫羽呆了呆,嗔道:“用不着说得那么直接吧?”

破邪道:“真地很可怕,难道你要我说你是个老太婆美人吗?”

紫羽怒道:“你还说!”伸手便要打他。

破邪却捉住她的手,笑道:“又不生气?女人真是奇怪,为了不相­干­的人随便说了几句话,就会流眼泪。”

紫羽撅起嘴:“什么随便说几句话,她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破邪道:“好了,不要再争了,快点走出这月亮吧!”

紫羽忽然道:“她刚才说,一切的幻影只是由心生出来的。是否是因为我们太在乎这些石屋和街道了?”

破邪点头赞道,“你说得对,也许不用眼睛去看,结果会全不相同。”

两人手牵着手,闭上双眼。风在耳边轻轻掠过,有空气流动的地方,就会有风。夜叉和迦楼罗都是风的­精­灵,只有在风中,才会感觉到母亲一样的温暖。

两人脸上都露出笑容,破邪道:“让风带着我们走出去。”

紫羽道:“有风流过的地方,必然有通路,只要随着风走,就一定可以离开这里。”

他们也不睁开眼睛,以周身最敏感的神经感受着微弱的风,风中亦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在风的尽头,也就是路的尽头,是否就是寻香在等待着他们?

两人似已被风吹起,却逆风而行,奇异地穿过了面前的石屋,到达月轮之外。

空中的月亮似也知他们已经走出了这个幻境,月光一下子黯淡下来,浓雾也再次升起。两人睁开眼睛,虽然走出月轮的范围,却仍然在乾闼婆城中。

破邪努力辨认着空气之中的香气,他伸手向着北方指了指,“他在那个方向。”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四节

谢灵运觉得,他一定是在做一场恶梦。

自刘裕和无双一下子消失不见开始,他便不得不独自面对着嘲风可怕的眼神。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男人会以一种如此情意绵绵的目光看着另一个男人。而更可怕的是,他就是那个被注视着男人。

他是一个正常的少年,绝无断袖之癖。娈童在上层社会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惊异的事情,他的一些好友,也有这种嗜好。事实上,能够有娈童的男子,必然是出身世家,家财万贯。以他的家事背景,就算真地有此嗜好,也不是什么出奇之事。然而那是他将别人当成娈童,而不是象现在这般,被一个男人以如此暧昧的目光盯着不放。

他只觉得全身发冷,连血液都似要停止流动了。

他也不敢看嘲风一眼,只是低着头不停地疾走,希望能够快点找到无双和刘裕。只要不单独和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在一起,他就会觉得好受得多。

然而他越是怕嘲风,嘲风却偏偏不愿意放过他。他忽然上前来拉住他的手道:“这个地方,我们刚才已经走过了。”

谢灵运吓了一跳,连忙甩开手,“是吗?这里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嘲风的脸上立刻露出讨好谄媚的神情:“那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也许没有走过。”

谢灵运哆嗦了一下,忙道:“不如我们分开来找吧!”他说完话,立刻转身就跑,希望能够摆脱嘲风。

然而嘲风却道:“不行,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找他们。这个地方很危险,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谢灵运额上渗出冷汗:“不必了,我们还是分开更安全一点。”

嘲风道:“怎么会?万一你有危险,我可以救你。”

他箭步如飞,紧追不放。他越是追,谢灵运就跑得越快。一不留神,一头撞在一个水晶人的身上。谢灵运只觉得头一阵晕眩,便在地上。

眼见嘲风大惊失­色­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紧张地问:“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谢灵运又是一惊,他的头上被撞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但见嘲风这样紧紧地抱着他,他只觉得脑袋里轰得一下,又是好气又有点好笑,血一上涌,居然便昏了过去。

隐约间,他似乎回到了健康谢家的宅第。

谢家与王家比邻而居,住在城中的一条小巷子之内。因为两家都是朝中大吏,出入皆穿乌衣,这条巷子被城中人称为乌衣巷。

他迷迷茫茫地走回谢家,看见许多家仆正在收整行装。他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忽见一个中年管家走了出来,大声道:“仔细着点,别落下什么东西。”

他看了看那个管家,觉得甚是面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忽听一个家人问道:“墨管家,几辆马车都装满了,还是不够。”

他才猛然惊醒,原来这个中年管家居然是他的小厮谢墨儿。他便有些狐疑起来,谢墨儿应该只有十五六岁,怎么现在却成了中年人。

他走过去问:“墨儿,你们收拾行装,要去哪里?”

谢墨儿似乎才看见他,行了一礼道:“主人,您怎么忘了?您被贬了官,现在我们一家都要回会稽去了。”

“贬官?!”他吃了一惊,“为何会被贬官?”

谢墨儿叹了口气:“主人,您别这么难过了,小心身子。”

他呆了一下,也不再问,走入谢宅。来往的人们纷纷向他行礼,“老爷,您回来了!”

老爷?不是都叫他少爷的吗?

他走入自己的卧房,眼睛落在一面铜镜上,他才猛然发现,他居然已经是一个中年男子。

他便更加迷糊起来,也不知是梦是真。门外传来谢墨儿呼唤他的声音:“老爷,都收拾停当了,我们走吧!”

他便迷迷茫茫地走出门,上了一辆马车。一路车行,向着他的老家会稽行去。路上听见谢墨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谈话,他才知道,晋的天下已经亡了,如今是刘宋天下。刘裕是开国的君主,只是死得早,当今皇上是刘裕的儿子刘义隆。他虽然觉得吃惊,为什么他会什么也不知道?但又觉得理所当然,似乎自己真地已经活了几十年,是一个中年人了。

不数日到了会稽老家,谢家在会稽是几世的旺族,根基尚在,仍然过着门阀贵胄的生活。他却因为被贬官的原因,心中颇为不满,日以继夜地酒­色­笙歌,不务正业。只偶尔,写上一两首小诗。

忽然有一日,谢墨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大叫:“主人,不好了。”

他已经喝得半醉,醉眼惺松地问:“何事慌张。”

谢墨儿道:“皇上听信谗言,以为主人被贬之后,就心怀不满,日日纠集士子针贬朝政,已经派了司徒刘义康来捉拿主人了。”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为何会有此事?想不到我退居会稽仍然会遭此无妄之灾。”

谢墨儿道:“主人,怎么办呢?”

他冷笑道:“若是没有我谢家的北府军,他刘家又如何能得天下。当今皇上不仅削了谢家的爵位,又故意罗织罪名,分明就是想致我于死地。我绝不会就这样束手就擒。”

他因喝得半醉,又因积郁于胸,比平日要莽撞许多。立刻便纠集了家仆,与朝廷来的军队相抗。

虽然谢家在会稽根深蒂固,但到底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如何能与朝廷的正规军相提并论。谢家的军队很快便被冲散了,他也被刘义康生擒。

刘义康却不杀他,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将他发配到广州。

岭南之地,每多瘴戾,他虽然万般不愿,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与家人分离,孤身上路。

路上连车马也没有,只能徒步而行。他是世家公子,何时受过这般痛苦。一路行来,脚上都起了血泡,押解的差人却一点也不知通容,只是不停地催逼他上路。

他跌跌撞撞地走,只恨不能立刻死去。既然皇上不能容他,为何还要将他发配广州,何不就地处斩?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才一到广州,他立刻便有了答案。

他人一到广州,皇上的诏书又跟着来了,说是他不思悔改,心存反意,天地不容。命将他腰斩弃市。

他心中愤懑,怒骂道:“刘家小儿,皆是忘恩负义之辈,若是没有我谢家相助,你们如何可登上大宝?”

他这样一骂,两边的值曹便走上来,用刀剪割下了他的舌头。因为还要腰斩弃市,割得十分小心,只让他不能再骂,却留住了他的­性­命。

其实皇上早就下定决心要让他死,所谓之流放,不过是让他在死前受更多的苦楚罢了。他也不知当今皇上为何如此恨他,扪心自问,他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刘家的事。

第二日,他便被强行带到最热闹的集市,围观的人们成千上万,皆是一些说着蛮语的獦獠。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还在流血的口中只能发出哑哑的声音。

侩子手拿着刀向他走来,他喟然叹息,若是当年不助刘裕称帝,如今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侩子手的刀从天空中划过,向着他拦腰砍了过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人也一下子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嘲风怜惜地抚摸着他的额头,“你怎么样了?真可怜,头上出了那么多的汗。”

他连忙推开嘲风的手,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腰。还好,上身和下身还连在一起。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没有胡须,触手光滑,他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并非是中年人。

他松了口气,却又叹了口气,难道梦中所见,将会是他未来的命运吗?

谢家三代卿相,在朝中举足轻重,若是刘裕想要称帝,必然要得到谢家及王家的支持。难道说,他真地帮助刘裕成为皇帝,而后却要死于刘家之手吗?

他坐在地上发呆,冷汗都­干­了,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湿,现在变得冷冰冰的十分难受。但与梦中的痛苦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他清楚地记得一路发配时,两脚蹒跚难行,差人却不停地用脚踢他,催他快走的情形。而舌头上被刀剪割下的痛苦也感同身受。

他的心有些乱了,他到京口寻访刘裕本是为了联合刘裕推翻桓玄的叛逆。但如果他的下场会是这样,那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是晋帝或者是桓玄都对谢家礼敬有加,就算他不管这些闲事,谢家也依然还是朝中肱股大臣,他也依然还是康乐公,总胜过最后的腰斩弃市。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折磨一个囚犯是如此残忍恐怖,似他这种世家公子,锦衣玉食,一生都未受过什么痛苦,想不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越想越是心慌,只想立刻离开此地,回到建康的家中,闭门谢客,也许告老还乡,还可以苟延残喘,虽然他不过才十九岁。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五节

无双努力地在浓雾中辨认着方向,她设法分辩着每个水晶人的不同。她逐渐发现,虽然城中的石屋会改变,可是水晶人却是不变的。只要能够记住所经过的水晶人,便可以找到出路。

虽然每个水晶人乍看起来都很相似,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水晶人仍然存在着男女老幼的差别。

水晶人身上都带着淡淡的香气,越是接近,香气就越是清晰可闻。

她全没有感觉到,因为她太认真地观察那些水晶人,她与刘裕两人都吸入了过多的香气。但也许是因为她曾经中过颜清的毒,虽然吸入了许多香气,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刘裕的神情却越来越是异样。

刘裕一直跟在无双的后面,只觉得前面的无双,纤腰一握,走路的姿态也美妙异常,如同风中弱柳。他本是有妻室的,平日也不是一个好­色­之人,偶然贪花,亦是无伤大雅。但他第一眼看见无双,立刻便被她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住了。时间过得久了,又惊讶于她超凡的见识与智慧,只觉得如同这般的女子,才应该是他的伴侣。

他本胸怀大志,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区区的北府军将军。而无双又从未表露过身份,虽然他知她不会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但也猜不到她居然会是敌国的公主。

他越是跟着无双,便越觉得心中的情义无法压制,他自己也未察觉到,他此时与平时大不相同。

他忽然一个箭步冲到无双的身边,一把抓住无双的手腕,沉声道:“小姐,你觉得刘裕如何?”

无双一愣,转过头,看见刘裕泛着血丝的双眸。她心里一惊,刚才刘裕的眼神还不是如此,为何只是过了一会儿功夫,就变得如此疯狂。她用力甩了甩手,想要将刘裕甩开。但刘裕到底是行伍出身,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与他的力气相比。

无双勉强笑了笑:“刘先生胸怀远大,绝非泛泛之辈。将来建功立业,甚至封王称帝也大有可能。”

刘裕道:“既然小姐也这样认为,相信刘裕不会辱没了小姐。”

无双道:“我们现在身陷险地,最重要的是找到其他的人。别的事情,现在都不必提起。”

刘裕却用力一拉无双,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既然小姐也认为刘裕日后必有大成,何不现在就与刘裕结成夫妻,将来刘裕称王称帝,绝不会辜负小姐。”

无双呆了呆,苦笑道:“刘先生是被这里的环境所影响,才会有此心思。刘先生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被幻术左右了自己。”

刘裕却完全不管她所说的话,眼神更加疯狂,手已经在解无双的衣带,嘴里说道:“小姐与我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等我做了皇帝,一定会封小姐做皇后。小姐为何还不依从于我?”

无双拼命挣扎,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打了刘裕一记耳光,希望能够唤醒他的神智。然而刘裕被她打了一下,却更激起了深藏于内的兽­性­,反手撕下了无双的一片衣袂。

无双惊呼一声,大声叫道:“刘先生,你醒一醒,你快醒一醒。”

她不知刘裕闻了这香气,激发了他的本­性­。虽然有些人在平时道貌岸然,人人都赞他是风度翩翩的君子,但却将极为不堪的禀­性­深藏于心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乾闼婆的香气,可以使人迷失于幻境之中,反而将人们心底最不愿面对的东西展现了出来。善者愈善,恶者愈恶。

两人摔倒在地,刘裕压在无双的身上,似乎是非得到无双才心甘。

无双心里又是急又是气,忍不住想到,都是流火不中用,居然会中了颜清的暗算。若是她真地失身于刘裕之手,一定要想办法杀死刘裕才能解心头之恨。

她与紫羽正好相反,紫羽一直是逆来顺受,虽然身有灵力,表面看起来也是一个颇有主见的女子。但其实个­性­软弱,无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多么令人难过,她也默默地承受了,反而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心境。

无双却是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绝不会轻易地屈服于任何人的威逼之下。她本是羌族女子,不似汉人女子般将贞­操­视如生命,只是觉得若是被人强迫,岂非令人心中不忿。

她一边努力挣扎,一边四处张望,希望流火或者是嘲风等人能够正好找到他们。但她也知这种可能­性­基本为零,然而在她张望的时候,她的目光却真地扫到了一个人影。

她呆了呆,连挣扎也忘记了。那个人正在朝他们走过来,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只须臾的时间便到了他们面前。一到他们面前,立刻便将刘裕从无双的身上拉了起来,向着后面丢了出去。

他虽然只是随随便便一丢,却将刘裕凌空抛了起来,一直撞到一面墙上,才落下来。这样一撞,刘裕也终于清醒过来,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然而无双却脸­色­剧变,只宁可自己并没有见到这个人。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人,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那个人微微含笑,伸手到无双的面前,很温柔地说:“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无双只觉得头皮发麻,她虽然比一般的女子更有见识,但到底也是一个女子。然而她自然不会象普通的­妇­人一般,将自己的恐惧表露出来。

她勉强伸出手,握住那人的手,触手冰冷,全无温度,难道他真的是鬼?

那人微笑道:“自从别后,我就一直思念着公主,不知公主是否也思念我?”

无双被他拉着站起身来,手上的寒意一直传到心底,她宁可此时没有见到这人,独自面对刘裕,至少刘裕还是一个人。可是这个人,他应该已经死去多时了。

无双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皱起眉头:“不过才数月不见,公主就不认识我了吗?公主不是答应过嫁我为妻,我一直没有忘记。”

无双勉强笑道:“你真地是拓跋绍吗?”

那人笑道:“除了我以外,难道你还答应过做别人的妻子吗?”他忽然想到拓跋嗣,脸上便有些薄怒:“难道你答应了我哥哥,要嫁给他?”

无双这回真地可以确信这人必然是拓跋绍。相貌可以相似,但如同他这般立刻便想到与自己的哥哥相争,除了他以外,还会有何人?

她疑惑地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你是,你是,”“鬼”这个字她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拓跋绍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是鬼吗?”

无双道:“难道你不是吗?”

拓跋绍笑道:“当然不是,是主人令我复活了。”

主人?他居然会称别人为主人。

无双深知拓跋绍的个­性­,连自己的父母都如此忤逆的人,居然有人能够降服他。她道:“主人是谁?”

拓跋绍微微一笑:“你以后就会见到主人,这城里的一切都是主人赋与的,包括我们的生命。”

无双道:“你所说的主人,可是这个城的城主?”

拓跋绍道:“正是,主人把你们引到这里来,用心良苦,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转过身指着刘裕道:“这个人想要欺负你,让我现在就杀了他。”

无双连忙道:“不要杀他。”

拓跋绍皱眉道:“你为什么还要护着他,难道你喜欢上他了?”他自称城主使他复活,而狐疑的个­性­却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魏国之时,他不过是故意与拓跋嗣捣乱,因而才要与无双成亲,现在倒象真地将无双当成他的妻子了。

无双道:“他只是受了这城的影响,并非是他的本­性­。”无双刚才不愿独自面对刘裕,现在更加不愿独自面对拓跋绍。他明明已经死在她的面前,为何又可复活?难道这城中的主人真有使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拓跋绍“哼”了一声,指着刘裕道:“公主是我的妻子,谁都不可对她无理,若是你以后再敢对公主起觊觎之心,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断。”

无双心里暗道,这个拓跋绍说是象拓跋绍,却又有些不象,原来的拓跋绍虽然任­性­胡为,却不会用这种刚烈的语气说话,难道他并非是真的拓跋绍?

她此时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这城中处处透着奇诡,只想快点找到流火。只有在流火的身边,才会觉得安全。

她道:“你可知道我的朋友们在哪里?”

拓跋绍道:“你所说的可是两个男人?”

无双点头,“应该就是他们两人。”

拓跋绍道:“我刚才看见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对无双的话倒还算言听计从,带着无双与刘裕沿着街道左转右转,没转几下,便见到谢灵运坐在地上,而嘲风则蹲在他身边,满脸俱是关切之­色­。

谢灵运的神情却极是无奈,似乎已经忍不住想要一拳打在嘲风的脸上。

虽然无双心里忧虑,但见到这种情形,也忍不住暗暗好笑。谢灵运一见到无双,立刻如释重负,连忙迎上来道:“你们刚才去了哪里?”

他一眼见到无双身后的刘裕,不由想到梦中所见,神­色­也变得有些怪异起来。然而当此之时,人人都神­色­有异,众人也都混不在意。

无双道:“刚才不知落到了何处,幸好遇到了拓跋公子。”她只称拓跋绍为拓跋公子,实在是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除了她以外,只有流火见过拓跋绍,她也不想让其他的人更加惊怕。

谢灵运道:“幸好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只是不知道流火兄到底在哪一间石屋之内。”

无双望向拓跋绍,问道:“你可知道颜清在哪里?”既然拓跋绍称城主为主人,无双就假定他一定是知道颜清的。

果然拓跋绍略一沉吟,指向北方道:“她应该是在那边的一间石屋之内。”

无双道:“你快带我们去找她。”

拓跋绍却道:“颜清的身边有一个男人,我以前也见过他,那时就觉得他与你关系不同一般,你快告诉我,他到底与你是什么关系?”

无双道:“我和他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再也没有别的关系了。”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发虚,以拓跋绍这样聪明的人,如何能够看不出?

然而拓跋绍却似相信了,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你曾经答应过与我成亲,等我们找到主人,就请他主持我们的婚礼吧!”

无双苦笑道:“等找到我的朋友再说吧!”

众人跟着拓跋绍向北方而去,所走的路线,越来越接近破邪与紫羽。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六节

破邪与紫羽也正在向北而行,越是走,香气就似乎越浓。只要找到香气生出的地方,就可以见到乾闼婆王了。

雾也越来越是浓重,想必雾与香都是由一个地方产生出来的。

忽然之间,在浓雾之中,现出一群人的身影。这一大群人,至少有十来个,影影绰绰,在浓雾之中,如同鬼魅。

那一群人,也正在向着他们走过来。越来越是接近,终于能够看清他们穿着灰衣道袍的身影。

紫羽一眼便见到走在最前面的道前,她又是惊又是喜,叫道:“道前,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道前也见到了紫羽,大喜道:“紫羽姐姐,你为何也在这里。”

他正想冲上前来与紫羽相见,忽听耳边有人大喝道:“妖怪,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只见抱朴子一跃上前,一道灵符脱手飞了出去,向着紫羽打来。

道前连忙叫道:“师祖不要动手,她是我的姐姐。”

抱朴子却怒道:“你身为抱朴道院的门人,居然敢与妖怪结交,还称她为姐姐,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道前呆了呆,正要再说,道临已经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道前皱眉道:“可是紫羽姐姐是个好妖怪啊!”

抱朴子怒道:“妖怪就是妖怪,哪里有好坏之分。”

紫羽莫名其妙,伸手接住灵符道:“老人家,你是什么人?也是抱朴道院中的道士吗?”

抱朴子见紫羽若无其事地接住了灵符,心中大惊,喝道:“你是什么妖怪?居然可以接我灵符?”

他用两指在额头上一点,定晴去看紫羽,脸上现出疑惑之­色­:“生有双翅,应该是个鸟妖。”他虽然觉得紫羽是个鸟妖,却又觉得她身上的妖气甚是奇特,除了妖魔之气外,还带着一丝奇异的紫­色­光芒。

他除妖之时,八部众已经消声灭迹久矣,他虽知有八部众,却从未亲眼见过。

紫羽道:“老人家,你的修为很高,可以看见我的双翅,您到底是何人?”

抱朴子大声道:“我就是抱朴真人,你这等妖怪,见了我,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紫羽奇道:“您就是抱朴子吗?不是已经死去五十年了吗?”

抱朴子仰天长啸道:“世间妖怪未尽,我又如何能够安心飞升?今日遇到了我,算是你们倒霉吧!”

他剑已出鞘,一剑向着紫羽刺去。

紫羽后退了一步,指尖弹出一缕劲风,­射­向抱朴子的剑脊,道:“老人家,我并不是普通的妖怪,我也从未害人,您为何一定要除我而后快呢?”

抱朴子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妖怪,若你是普通的妖怪,刚才便已经被我的灵符打死了。你虽然妖法高强,却也绝不可能是我对手。”

他手中的剑被紫羽一弹,向着旁边荡开,但他的剑术强过抱朴九子许多。虽然被紫羽弹开,却一剑紧似一剑,向着紫羽进攻。

紫羽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她因知抱朴子是抱朴九子的师祖,不愿下重手,但抱朴子却与她的想法正好相反,恨不能将她立毙于剑下。

破邪看着两人交手,皱眉道:“你这个老头,怎么这么不明白事理?我的妻子一味相让,你却一味进逼,你若是再不住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第一次在人前称紫羽为“妻子”,紫羽不由地望了他一眼,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她这样一走神,抱朴子的剑几乎刺到了她的面前。紫羽一惊,连忙后退,却见一道雪亮的剑光挡在自己面前,剑光一闪之下,便将抱朴子的剑砍断了。

紫羽知道必然是破邪的泪痕,她想到破邪即称她为妻子,又替她挡下抱朴子的进攻,心里喜极,连刚才的怀疑也都忘记了。

抱朴子冷笑道:“一个妖怪,居然有这般好的剑。”

抱朴九子互视了一眼,噤若寒蝉。

抱朴子道:“看来我若是不使出真本事,是无法降服你们的。”他并指如剑,指上又多了一道灵符,符上只写了九字: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符抱朴九子不曾用过,他们虽然可以布出九字真言阵,却无法催动真言灵符。

符于指上,马上便要催动。破邪横剑当胸,全神以待,他虽然不怕,却也感觉到抱朴子的道法比九子高明许多。

便在此时,破邪忽然感觉到一丝暖意。

浓雾把人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若只是远远地观赏,雾是美丽和多情的。然而处身于其中,却又觉得雾水如同蛇的涎液使人极不畅快。

破邪看见雾中星星点点的红­色­闪光。

这些微弱的闪亮如同萤火若隐若现,气若游丝,却又绵绵不断。

紫羽不由地伸出手,一点闪光落在她的手心里,她似被烫了一下,只觉得手心有一丝针刺般的疼痛,并不真地痛,却也不能让人就这样漠视它的存在。

闪光皆同一个方向,浓雾中慢慢现出一个红­色­的人影。

那人身着一袭红衣,衣似也被雾水打湿,红­色­就如同鲜血在流淌。

好强的灵力!

灼热的灵力扑面而来,尚未交手,破邪就被这强大的灵力逼退了一步。周围的空气因这人的出现而开始变得炎热起来,但破邪的心中却泛起了寒意。

那人的脸逐渐清晰可见,温和的笑容,漆黑的长发,连眼中似乎也带着一丝火焰。

持善?!

破邪又退了一步,持善,百年前便听到传闻,他已经与诸魔同归于尽,今天却又一次见到了他。

他与紫羽都不知道持善已经死去的事情,若是他们知道此事,只怕会更加惊疑。

“夜叉宗主、迦楼罗公主,我们已经有百年未见了。”持善的声音也如同百年前一样,不疾不缓,温柔悦耳。

破邪拱了拱手,“确是百年未见,想不到宗主风采依旧,只是不知为何也来到乾闼婆城中?难道宗主也是被乾闼婆王请来的贵宾?”

持善微笑道:“并非如此,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只为了一件事。”

“是何事?”

持善伸出一只手,他的指甲上泛着火红的颜­色­,他用这只手指了指破邪与紫羽:“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杀你们。”

“杀我们?不知我们有何事得罪了宗主?”

持善摇了摇头:“你们并不曾得罪我。”

“那为何要杀死我们?”

持善微笑道:“若是你们不死,总有一天,辉光会被岑昏所得,其实你们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活得已经太久了,还不如现在就杀死你们,免得以后被岑昏所用。”

破邪冷笑道:“八部众同气连枝,本该互相扶持,我听说岑昏正在四处收集八部众的辉光,他本是百年前提婆族宗主之弟。宗主身为八部众族人,遇到这种事情,本该联合其他八部众族人抵抗岑昏。想不到宗主不仅没有这样做,还而想要将我们先行杀死。难道这就是八部众之间的兄弟之谊吗?”

持善微笑道:“可是你和迦楼罗公主早就不是八部众中人了。你们两人已经半神半妖,如何还能被称为八部众?”

破邪双眉微轩,“就算我们两人已经不再是八部众中人,难道宗主忘记百年前,我们共抗毗沙门天的友情了吗?”

持善的脸上露出一丝悲伤之­色­,“我倒宁愿百年前,你们不曾到来。我便可以死在毗沙门天的手中。虽然我活了下来,可是我却失去了整个阿修罗族。”

他一指破邪道:“为什么你们要来?为什么不让我在那个时候就死去?”

破邪冷笑道:“你以为我们很想来吗?你似乎忘记了,是你派人向璎珞求救,为了救你,我和璎珞,我和璎珞,……”他忽然想到紫羽就在自己的身边,连忙吞下要说的话。

持善仰天长笑:“你以为没有我,你就能和璎珞成亲吗?我告诉你,结局是一样的,你还是无法与璎珞成亲,她根本就从未曾想过要嫁给你。就算我的信使没有出现,她还是一样能够找到终止婚礼的理由。”

破邪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不必再提。请你让开道路,我们要去寻找乾闼婆王。”

持善摇了摇头:“你们不必再去找了,你找到也没用。凡是进来的人,都不能活着离开,不仅是你,连这些人类也一样。所有的人都要死,一个都不能活。”

破邪还未来得及说话,抱朴子已经怒道:“哪里来的妖孽,居然敢大言不惭。我不管你是八部众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若是你想伤害人命,我现在便除去你。”

持善笑道:“除去我?你有那种本事吗?”他手指轻弹,指尖忽然飞出一团火焰。抱朴子促不及防,被那火焰烧着了头发胡子。他大惊,连忙用衣袖把火焰扑灭,却已经弄得灰头土脸,很是尴尬。

持善笑道:“就你这样的本事,也想与我一斗?”

抱朴子­性­子极是刚烈,却是受折,越是不愿负输。他一抖手打出手中的灵符,正想念诵九字真言,谁料那符咒到了持善面前立刻自动燃烧,迅速化成一团灰烬。

抱朴子呆了呆,心道若是符咒不能接受他,岂非无法施展法力?

持善双手食指拇指相并,其他三指交叉,空中飞舞着的火萤如受了他的召唤一样,一齐向着他的指尖飞过来,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火球。

持善淡然道:“修罗之火可以烧尽三界的生灵,你们不会死得很痛苦,因为你们的身体很快就会化成灰烬。”

火球越来越大,持善向前一指,那火球便向着抱朴子及九子飞了过去。

九子剑纷纷出手,组成九字真言阵,想要将火球挡住。但火球一到了身前,他们立刻便觉得手中的剑似乎被火球烧溶了一般,变得极是烫手。九子不由惊呼一声,将剑抛了出去。

那剑周身都变得通红,剑不成剑,似乎马上就要变成溶化的铁水。

而火球其势未竭仍然涌向九子,九子的衣袖与发须皆因火球而燃烧起来。

忽见白光一闪,一道剑光飞了过来,从火球的中间劈了下去。那火球被剑光劈开,又变成了点点红­色­的飞萤,分散在雾中。

道前拍手叫道:“好剑,也没有枉费我们九个人等了那么多天。”

才一说完,就被道临在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他才想起,抱朴子最恨妖怪,若是让他知道这剑是他们九人和那两个妖怪一起炼出来的,九子的下场一定会很惨凄。

幸而抱朴子并没有留意他的话,反而凝神望向破邪手中的剑道:“这剑可以直追欧治子剑师所炼的神剑,你这个妖怪是从何处得来的?”

破邪也不理他,向着持善道:“要打就和我打,欺负人类算什么本事?”

抱朴子怒道:“什么欺负人类?难道我就怕了他不成?”

破邪冷笑道:“等你想出办法可以让你的符咒不被烧成纸灰再说吧!”

抱朴子呆了呆,大是为难,如何才能做出不被烧化的符咒?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七节

颜清依偎在流火的身边,只要侧过头,便可以看见流火略显苍白的面容。他是一个俊美的少年,因漠不经心而落拓,因落拓而更增添邪恶的魅力,正如同百年前的啖鬼。

颜清并不曾见过啖鬼,她只在母亲的口中知道,父亲最想杀的人,是啖鬼的子孙。

自从六岁起,她便再也不曾见过她的父亲。

流火的双眼微闭,黑­色­的睫毛长得有些出人意料,她从不知一个男人也可以有这么长的睫毛。她呆呆地盯着他看,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过去摸一摸他,这个男人,最终也不会是他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悲伤,也许曾经有过悲伤,现在却已经麻木了。或者她与母亲的宿命是相同的,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所爱的人。

她的母亲,不过是父亲身边的婢女。她并非是罗刹族宗主夫人所生,她不过是一个婢女的私生女罢了。

半神不能堪破情爱,如同人类一样,也有着喜怒哀乐爱恶欲的情绪。

宗主夫人德才咸备,貌美如花,只是有一样,极不能容人。

她总是无微不致地看守着自己的丈夫,小心地维护着宗主夫人的尊严。因为在各个方面,都无泄可击,便在这个方面特别的苛刻。她­精­明强­干­,又贤良淑德,一切都做得圆满自如,只是不允许有别的女人与她分享丈夫。

但越是这样,反而越是防不胜防,宗主居然会与一个低贱的婢女苟合。

颜清本来不明白宗主夫人的悲哀,但当此之时,她似乎也终于有所领悟。

出身高贵的宗主夫人,不得不与一个婢女争宠,对于她苦苦维系着的尊严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也便因此,颜清六岁以前的日子都是在极痛苦的境地中度过的。

没有一个族人将她当成公主对待,她不得不与所有婢人的孩子一样,穿着低等的粗布衣服,吃着主人们剩下的食物。

罗刹族的奴婢并不真地被当成族人对待,据说他们是创世之神在生育夜叉与罗刹族时,以剪下的脐带和被遗弃的胎盘形成的。因此这些婢人天生便是不洁的。

因为深刻地了解到自己的不洁净,奴婢们都安份守己,不敢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的母亲,却狂妄自大地以为可以得到宗主的宠爱。

她从出生之时起,就接受着因为母亲的狂妄自大,而带来的惩罚。

自四岁起,她每天在天还未亮时便起床,捧着水盆站在宗主夫人所生的哥哥的屋外,等着哥哥起来净面。无论天冷或者是天热,刮风下雨,一日都不得例外。有时哥哥会睡到日上三竿才勉强爬起来,她便得站在屋外,一直等到哥哥起身。

然后她便打扫哥哥的房间,整理他的衣物。把哥哥换洗的衣服送到专伺洗衣的婢人处。哥哥吃完饭后,由专门的师傅教他五明学,而她就站在旁边侍侯。有时帮忙研墨,有时送来刀剑兵器。

哥哥也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因为受了宗主夫人的影响,从不将这个四岁的小女孩当成自己的妹妹,反而以戏弄她为乐。哥哥经常会伸出脚来故意绊她一跤,或者是用笔在她的小脸上画上一个小乌龟。她还是一个四岁的小孩,总是把这些恶意的玩笑当成哥哥对她的宠爱。

混混沌沌的过日子,因为年纪小,她从未曾想过,为何她的生命会比同样是父亲子女的哥哥要悲惨许多。她只是天真地以为,生命就是这样的,她和哥哥就是不同的。

那个时候,她全不会使用灵力,因为没有人教过她。她看见哥哥的学识一天比一天­精­进,灵力也一天胜似一天,她只有暗暗的羡慕。她以为她是天生不如哥哥,从未想过,其实她也一样懂得使用灵力,一样可以成为罗刹族的圣女。

她很少见到父亲,偶然看到他,也只能与众多的婢人孩子一起,跪在地上,低着头。她会悄悄地抬起眼睛,目送着父亲的身影,不知他是否注意到那一群低贱的小孩中,有一个是他的女儿。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也许到了现在,她还是罗刹族中的一个婢女。即没有欲望,也不去思索,生命就这样混混噩噩地过去。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与一个奴仆成亲,然后生下他们卑贱的后代。直到老,直到死,也不会想一想,她是罗刹族的公主,与哥哥一样有着继承宗主之位的权利。

然而,六岁的时候,一切却都改变了。只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使向来“宽宏大量”的宗主夫人,再也无法忍耐。她不仅看见了那个婢女对自己的威胁,同时也看见了这个婢女所生下的小贱种对于她儿子的威胁。

那一天,父亲破天荒地考校哥哥的学问,宗主夫人也随同前来。哥哥先是很惊慌,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一一回答父亲提出的问题。无论是声明、因明、内明或是工巧明都是有问必答,无有遗漏。

父亲很满意,最后问到医方明中五石散的配方。这个配方,师傅在几天前刚刚教过,但那个时候,哥哥正在她的脸上画小乌龟,没有听清。

哥哥吱唔其辞,不能回答。她却忍不住答道:“五石散是用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硫磺、石钟|­乳­五种药物配成。石药­性­热,服后常常出现发热、烦渴,甚至发背、痈疽的石发病症。”

她其实是过耳不忘的,师傅说过的话,她都记在心底。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好听,但她这一番话才说出来,她就看见宗主夫人­阴­沉的脸­色­。她虽然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却也知道,她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

父亲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她还天真地以为父亲会象夸奖哥哥一样夸奖她。她不仅没有得到只言片语,更令她不曾料到的是,只是因为她的多嘴,她与母亲在不久之后,就被赶出了罗刹故地。

从此以后,她便开始和母亲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

罗刹族的奴仆不会使用灵力,因为他们都是一些低贱的生物,活着的作用,不过是为了侍候主人。其实他们也未必是全无灵力的,却苦于全不会使用。

她清楚地感觉到母亲的怨恨,她想母亲并不是真地爱她。她不过是母亲与父亲偷欢之后,不小心留下的产物。

因为她的原因,母亲被赶出了罗刹故地,不得不于人间颠沛流离。虽然母亲在罗刹族的生活,也未必那么好过,但至少在夜晚的时候,有一个固定的栖身之所,刮风下雨的天气,不必流落街头。

只是因为她的无心之语,她们就连那样一个简单的住处都失去了。

从此后,母亲会在心情好或者心情坏的时候打她一个巴掌,她的两边脸颊一直是红肿的。母亲也从不叫她的名字,如同所有痛恨她的人一样叫她小贱种。

她默默地承受着,虽然年幼,她却也知道,她做错了。只是因为她一点点小小的贪念,想要得到父亲关爱的目光和一句称赞,只是为了一点点贪念,她们却失去了一切。

母亲开始与不同的男人过夜,有时是在客店中,有时只是在野地里。虽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却仍然保留着罗刹女子的美丽,勾引世间的男人,在她并不是难事。

她总是蹲在客店的门外,看着天空的星星,想象着,也许有一天,等她长大一点的时候,她可以有钱买一间房子。她不会让母亲进来,也不会让父亲进来,只有她一个人住。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很快乐,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进入的房子,房子的中间,一定要有一个火炉,那样,就算是最冷的冬夜,她也不会觉得寒冷。

下雨的天气,她就不敢再蹲坐着,只能站在檐下,因为雨水会弄湿她的衣服。最可怕的是下雪的日子,她的手和脚都是露在外面的,只要一下雪,脚就先失去知觉,然后手也是一样。手和脚很快就会长出红肿的硬块,这些硬块在冬天的时候很疼,春天的时候就很痒,痒到抓得鲜血淋漓,还觉得不过瘾。

十岁的时候,母亲终于死了。

她一点也不觉得悲伤。

母亲死得那么早,可能是因为她与太多的男人欢爱,而生了不可知的疾病。母亲死得很凄凉,因为疾病的原因,她的脸上身上都长满了脓泡,那些泡里流出白­色­的溲水。因而在她死前的那些日子,她们已经住不起客栈,只能住在城外的破庙之中。

她看见母亲惨白而流脓的脸时,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打她耳光,再也没有人无休止地抱怨。她想,也许她真是无情的。

她收集了许多树枝,将母亲发臭的身体焚毁,连骨灰也不想收束。

然后她便独自走到市集中,与一群小乞儿坐在一起。

乞儿们注视着来往的人们,希望得到好心人的施舍,经常为了一块­干­饼而大打出手。

她只是迷茫地坐在他们中间,即不想到自己的过去,也不想到自己的未来。生命是如此痛苦,若是能够立刻死去,也许才是一种福气。

直到有一天,一件淡蓝­色­的长袍下摆停在了她的面前。她闻到淡淡的香气。

她不由地抬起头,在此之前,她的周身如同任何一个乞儿一样肮脏而恶臭,她从未闻到过这样美丽的香气。

她看见一个神仙一样的男人。

那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只粳米饼。

她一把抢过那只饼,忙不迭地塞入口中。因为吃得太急,她几乎被活活地噎死。那男人安静地站着,等她吃完了那只饼。

那只伸出的手一直在她的面前,虽然手上没有饼,但那只手却似在召唤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她肮脏的小手被那男人洁白的手握着时,她第一次有了窘迫的感觉,原来肮脏是如此不可原谅,但若是没有洁净的人,世人又怎么会明白肮脏的定义?

男人说:“我叫寻香。你跟着我,以后就是我的妹妹了。”

寻香!

她常想,天神在她十岁的那一年第一次睁开眼睛,因为他们给她派来一个神仙中人的哥哥。从此她的生命不再相同,她开始明白什么是欲望,什么是命运。

她也开始明白,自己的命运原来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就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去得到。

世上的事情本没有对错,是由强者来判定它们的对与错。

她也不想再做被命运愚弄的弱者,她想成为命运的主人。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八节

颜清紧紧地抱住流火,吻上他的嘴­唇­。如果命运有错,对幸福的奢求不会有错。如果爱情有错,心底伤痛的感觉不会有错。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原谅了母亲,第一次原谅了自己卑微的生命,过去的不必追究,未来的也不必多想,就让生命如同风一样自由自在。

便在此时,石屋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大群人站在石屋的门前,惊讶地看着拥抱着的两人。

颜清一下子僵住了,她到底是一个女孩子,赤身­祼­体地与一个男人拥抱接吻,居然暴露在那么多人面前。

她脸一红,披上衣服,夺路而逃,向着石屋外奔去。

流火若无其事的站起身,面前是无双等一群人,他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每个人都等着他给个交待,不过他却不觉得有什么交待的必要。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拓跋绍的身上时,眼神却是一黯。他与无双亲眼看着他死去,现在他却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不由地望向无双,眼中露出一丝询问之­色­。

然而无双却故意装作没看懂,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被无双的眼睛这样盯着看,自己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遁形,似乎刚才真地做了什么错事。

他挫败地长叹,终于低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

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很窘迫,就算做过什么,也不必对任何人交待吧?

众人一起松了口气,也不知流火与颜清的关系又关他们什么事。

拓跋绍笑嘻嘻地道:“颜清是主人的妹妹,主人是最疼她的,我看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主人?拓跋绍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叫别人主人?

他有些疑惑,这人明明就应该是拓跋绍,虽然不见辉光,但气息却完全相同。他的鼻子从来不会闻错,世上的人们可以长得一样,但气味却是不同的。

拓跋绍笑道:“主人使我复活了,这世间的事,只要主人想做,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连死去的人,也可以复活。”

死人也能复活吗?半神没有这种本事,人的生命在轮回中交错,有一生辄会有一死,死去的人,生命便已经消失了,会有新的生命出现。生命的种子灵魂已经远去,迷失在苍茫的世间。除非是能够找到死去的人丢失的灵魂,将灵魂重新放入死人的身体。

不过绝大多数的人,在死去的时候,元神也已经散去了。就算能够找到灵魂,放回到身体中,活回来的人,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失去了一切知觉。

“你觉得不可思议吗?主人就有这样的能力,这是你们这种低等的半神望尘莫及的。”

流火不由冷笑,“你活着的时候,虽然讨厌,但至少还算是一个男人。现在死而复活后,却已经不再是人,不过是乾闼婆王的一条狗罢了。”

拓跋绍怒道:“你说什么?”

流火冷笑道:“我说你不要在我面前一口一个主人。半神是没有主人的,只有狗才有主人。”

拓跋绍道:“你居然如此狂妄自大,不将主人放在眼中。”

流火笑道:“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可以放在眼中,只有阿谀奉承之辈最令人厌恶。”

拓跋绍大怒,喝道:“你对主人不敬,我要杀了你。”

无双连忙拉住他道:“快带我们去见你的主人吧!你不是说见到了主人,就请他给我们主持婚事吗?”

拓跋绍似也并非真地想与流火为敌,无双一拉他,便转口道:“对,我们快去见主人吧!我也不想与这无聊的人浪费时间。”

众人走出石屋,无双也不去理流火,反而与拓跋绍走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似视流火为无物。

流火远远地落在后面,心里想道,你这样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生气?

想到生气,他的心就有些虚弱的迷失。无双,我跟随你,只是因为你是璎珞的转世。就算到了现在,我的心中也仍然只有璎珞一个人。

雾中忽然多了几点红­色­的流萤,如同是红­色­的荧火虫,在空气之中上上下下,飘飞不定。

越是往前走,流萤便越是多起来,星星点点,烟火般璀灿。

众人都在心里赞了一句,真美!只有嘲风忽然大叫:“着火了!好烫。”

无双心里一动,她忽然想起持善死的时候,在修罗火池上所见到的那些火焰闪烁,也是如同这般,缠绵不去。好象是不甘的灵魂,就算是消散于世间,也要留下最后的辉煌。

这些红­色­的流萤与修罗火池上的闪烁居然如此相似。

因为看见了已死的拓跋绍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任何假设都变成合理的。她心里不由一寒,难道是持善吗?

果然,不远的前方,一个红衣人与一个黑衣人正在对峙。红衣人身上的火焰灵力与黑衣人身上的风灵力互不通让,交织在一起,一触即发。

在他们的身旁,紫羽严阵以待,望着破邪的双眼俱是关切之­色­。还有一大群道人,将三人团团围住,手捏剑诀,也不知想­干­些什么。

另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头发胡子都被人烧黑了,正在冥思苦想。

这样的一群人大大地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而那个红衣,果然正是持善。

对峙的两人,虽然没有回头,却也知道众人走了过来。持善忽然一笑道:“你的帮手来了。”

破邪冷冷地道:“我不需要任何帮手。”

持善道:“无论如何,你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不过我现在却会先放过你,因为我知道你自己的心结还没有解开。等你的心结解开的时候,我一定会杀死你。”

破邪冷笑道:“大言不惭,你是修罗主人,我是夜叉主人,谁强谁弱,还未可知。”

持善仰天长笑了一声:“那就拭目以待吧!”

他的身影忽然“啵”地一声散开了,化做无数流萤,向着雾中四散飞了出去。

众人心里都是一惊,半神的身体如同人类一样累赘而脆弱,能够以幻术遁去的只有乾闼婆一族人而已。而持善居然也可以用这样高强的幻术,他本来已经是八部众中的战神,难以对付,若是再通晓幻术,真不知何人才能是他的敌手。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九节

流火与破邪终于又一次见面了。当他们相对之时,连他们之间的雾也似乎骤然散去了。

两人默然对峙,是兄弟,也是仇敌。正因为是兄弟,反而更多了仇怨。

目光却比以前少了许多锋芒,已经一百年的时光了,再固执的人,也该觉得疲倦了。

但破邪却终于还是无法放开心结,不仅是因为璎珞,也是因为啖鬼和从未曾欢笑过的母亲。这都是啖鬼的错,他相信流火的母亲也一定从来没有开心过。

如果不爱,为什么还要在一起,还要生下他呢?

一个早死的人,轻易地推卸掉了责任,他不再理人间的是非,不必再煞费苦心的造做,使身边的女人相信他是爱她的。甚至不必再思考爱或者不爱的问题,因为他死了,所以他将这一切留给了活着的人。

艰难的并非是死去的人,而是那些不得不活着的人们。

他对流火的恨早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不过是同病相怜而已。但他却还是要证明,证明给别人看,也给自己看,他是比流火强的。他可怜的自尊与自卑一直交缠在一起,为了使自己相信他并不曾自卑,他必须得证明自己的尊严。

他伸出手,雪亮的剑光使众人的眼睛都是一花,“这把剑,名叫泪痕,我是为了你而炼的。”

“好剑!”

“是好剑!我用尽了心思炼出这把剑,只是为了证明,有一天,我可以击败你。如同百年前你斩断我的剑一样。”

流火望向破邪,面前的是他的弟弟,与他血脉相连,可是两个人却从来不愿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兄弟。“你为何不用碎风剑?那才是你的剑。”

破邪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那是他留给你的剑,与我无关。”

这句话使流火对破邪的心境产生了一丝同情,他到底是他的弟弟。他道:“用这把剑就可以斩断我的剑吗?”

破邪自信地微笑,“无论是什么剑,湛庐剑也好,碎风剑也好,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击败你。”

流火知道,如果不与他一战,他的心结永远也解不开,虽然在这个时候,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他也知道以破邪固执的脾气,如果不与他一战,他是一定不会罢休的。

他微微一笑,“好吧!我们今天再比一次,无论输赢,这都是最后一战。”

破邪点头道:“不错,无论输赢,这都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战。”

无双忍不住道:“为何一定要现在决斗?我们身处险境,你们还要自相残杀,这不正好遂了乾闼婆王的心意吗?”

破邪道:“就算是死在这里,今日之战也不可避免。”

无双道:“只有你们两人灵力最强,若是你们两败俱伤,我们这么一大堆人也要陪葬。八部众不是把人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吗?你们只顾着一时的义气,连我们这些人的生死也不顾了吗?”

破邪默然不语,只是望着流火。

流火叹道:“你不必白费­唇­舌了,无论是谁出现,都无法阻止这一战。”

无双一怔,还不死心,正想再说。忽然之间,众人听到一缕飘渺的歌声。

秋风吹云兮何萧萧,花飞残红兮柳绵凋。

偶怀良人兮立中宵,去意徊徨兮路迢迢。

愁思不绝兮长寂寥,中心惨淡兮对月遥。

生死无常兮谁可料,譬如朝露兮魂黯销。

歌声若断若续,如同一缕游丝,缠绕在众人的周围,似乎伸出手便可以抓住,但又似轻轻一触就会消散不见。

很美妙的歌声,歌者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冰晶,让听的人不由地心痛。

流火的脸­色­惨变,不止是他,破邪与紫羽亦是神­色­惨变,连无双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她张开嘴,迟疑着说:“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紫羽喃喃自语道:“是璎珞!璎珞的声音。”

无双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璎珞?!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连持善与拓跋绍都可以死后复活,为什么璎珞不可以?也许她只是不愿意看到璎珞,因为她深切地知道,如果璎珞一出现,一切都会改变。

本来镇定如山的兄弟两人,都变得失魂落魄。歌声已经消失了,破邪立刻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追去。他才一抬腿,就见一个白影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是流火,他想必比他还要心急。

歌声是从北方传来的,那个方向亦是香气最浓的地方。

雾却慢慢地散了。

不远的地方,是一座美丽的花园,园中开满着一种白­色­的花朵。花是一团团的,远看花团锦簇,郁郁葱葱,生机无限。近看,却是一朵朵开得辛苦。花并不大,也极易吹残,却香得出人意料。被风轻轻地一吹,就落了满地,象是雪。

虽然是残冬早春的天气,花却还是艰难地绽放着。这花给人一种感觉,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它都是开放着的,苦苦地维系着那一缕馨香。

在花园之中,一个身着淡蓝长衫的人,伏手而立,似在赏花,却满腹心事,面带忧戚。花间早已经备了美酒佳肴,他似一个殷勤的主人,正在等候着客人的到来。

主人虽雅,客人们却过于急燥。才一走入花园,就把主人刻意经营的淡然寂静的气氛破坏绐尽。幸而主人并没有发怒,只是抬起头,向着众人微微一笑。

连无双见了他,也不由暗叹,这寻香,真地只能用神仙中人四个字来形容。

他也许不及夜叉族男子那般俊美,不及提婆族男子那般高贵,但他身上那种飘然物外的气质,却是谁也学不来的。而他身畔若隐若现的雾气,更加使他变得神秘莫测,难知其究竟。

“你们都来了!”寻香先开口,语气也如同一个正在等待宾客的主人。

“她在哪里?!”流火与破邪一起开口质问寻香,问出的话是一样的,真不愧是兄弟。

无双的心不由黯然,刚才还说无论谁出现都不能阻止他们的一战,只不过是听见的一首歌,就立刻把信誓旦旦说过的话都忘记了。

她忽然想到紫羽,偷眼看了她一下,见她的神­色­更加凄苦,想必她的心里一定更加难过。虽然无双不知破邪与紫羽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感情,就算是再隐瞒,也会在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之间流露出来,何况紫羽根本就全没有掩饰她看着破邪时深情的目光。

寻香微微一笑:“你们是来找人的?”

“不错,刚才唱歌的人,她在哪里?”破邪道。

寻香微笑道:“诸位远道而来,何不饮一杯水酒?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只因他知道发问的人比他要心急得多。其实他又何尝不急?设计圈套的人,一直苦苦经营,为的就是等待猎物落入圈套的那一刻。

不过他却仍然可以好整为暇,因为在这一次交锋中,他已经占尽上风。那些人,为了无聊的感情,轻易便失去了控制,这样的人,也可以与他并称是八部众吗?

对方越是急,他越是享受,享受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这感觉如饮甘露,让人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拔。

“我们不是来喝酒的,你把我们诱来此处,到底有何居心?”破邪历声道。

寻香笑笑,“许久没有与八部众的族人共聚了,我这城中,现在有乾闼婆、夜叉、迦楼罗、紧那罗、阿修罗、甚至是那迦族的宗主。百年来,首次有这么多的宗主欢聚一堂,你们不觉得欣慰吗?”

流火冷冷淡淡地道:“刚才唱歌的人真地是璎珞吗?”他只关心这一件事,他的神情语气无一处不在表示着,什么八部众,什么宗主,他全不在乎,他只关心璎珞。

寻香微笑道:“你们两人都那么急于见璎珞,你们可曾想过,就算见到了她,又能如何?已经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世人已过了数代,而你们也都已经改变,与百年前不同,见到了她,又该如何面对她?”

流火道:“这不劳你费心,我只要你把她交出来。”

“交出来?”寻香仰天长笑了一声:“你以为是我藏匿了她吗?”

流火逼视着他:“难道不是吗?”

寻香笑道:“这样的罪过,我可不敢承担。既然你们这样想见她,她又怎么会不出来呢?我只怕你们见了她以后,会更为难。”

花瓣上凝结了许多露水,淡淡地闪着银光。

花园之中的空气忽然变得清冷起来,虽然是冷的,却并非刺骨的寒冷,而是如同刚才的声音一样,带着莫名的清气。

一个白衣的人影悄然在花间出现,人影由淡转浓,越来越近。

每个人都大睁着双眼,迫不及待,却又忧心忡忡地盯着这个人影。虽然一直在怀疑着璎珞失踪的原因,偶然也会想到,她是否真地复活了,但事到临头的时候,却又让人不由地踌躇退缩。想又不敢想的事情,真地发生了,心里便不由地愁苦,这一切难道会是真的吗?

如雪般的衣袂,清丽的双眸,虽然与无双长着同样的容貌,却有着全不相同的气质。她无论何时出现,都如同远山上的冰雪,冷漠而孤高,遗世而独立,却因此少了生气。她的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摩合罗,淡淡地闪着微光,也如同她这个人一样,如梦如幻,难测研究。

无双张口结舌,虽然在梦中见过许多次璎珞,可是她绝想不到有一天,她居然真地站在她的面前。就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很想咬一下自己的手指,不过她知道她绝不是在做梦,无需去做这种白痴的举动。但璎珞真地复活了,何以她没有死,璎珞却也可以复活呢?

她看见流火与破邪的目光,两人俱是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璎珞,眼中有万般情绪,是忧伤是喜悦是迷茫还是不舍,如此错综复杂,理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她亦看见紫羽的目光,她绝望地注视着破邪,仿佛璎珞的出现,又一次将她推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

花园之中一下子静如坟茔,认识璎珞或者不认识璎珞的人,神情各异,心思各异,却没有一个人先开口。

寻香冷眼旁观,璎珞不过才出现,就已经惊得大家失魂落魄,接下去的游戏岂非更加好玩?

他衣袖轻甩,手中多了一只摩合罗,“夜叉少主,这本是夜叉族所掌管的宝物,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破邪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寻香居然主动将摩合罗交了出来,他疑惑地望向寻香:“你要把摩合罗还给我?”

寻香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除非夜叉族少主另有他人。”

破邪哼了一声,接过摩合罗,“夜叉族少主当然是我,怎么可能另有他人?”

寻香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你与璎珞之间的婚事已经搁置了百年,今天终于可以完婚了。”

婚事?!

出人意料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璎珞才一出现,寻香居然就说出这样的话。破邪不由望向璎珞,见她静静地站着,神­色­木然,不见悲喜。

他吱唔着道:“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璎珞是如何能够复活的?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寻香却寸步不让,“你不想与璎珞完婚吗?还是你已经另有新欢?”

破邪忙道:“并非如此,”他悄悄看了紫羽一眼,要怎么说呢?

寻香微笑道:“你还记得百年前,你为何要与璎珞成亲吗?就算你另有新欢,你也不能推辞这件亲事。”

破邪呆了呆,母亲在临终以前曾经千万叮嘱他,去找那迦族人,问他们如何才能除去摩合罗的戾气。这是啖鬼死以前交待母亲的事情,对于母亲来说,成为啖鬼死后,她活着的唯一支柱。

“你没有忘记吧?”

破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没有忘记。我怎么会忘记呢?”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节

“你必须与我成亲,摩合罗上的戾气越来越重,因为它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璎珞幽幽地开口,声音清冷得就象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全不相­干­的事情。

“摩合罗中带有已经灭亡的摩呼罗迦族全族的灵力,又夹杂着摩呼罗迦女子的怨气。只要是相爱的情侣,得到摩合罗就必然会以悲剧收场。那些被迫分开的情侣,他们的怨气又更深地积聚在摩合罗之上,时间越久,摩合罗的怨气就越重,灵力也便愈强。无论是妖怪或者是半神,甚至是神得到摩合罗,都可以得到可怕的力量。但也会逐渐被怨气所控制。也许是摩呼罗迦女子临死前的诅咒吧!就是因为摩合罗可怕的戾气,八部众才会公议,将摩合罗分开保管。由八部众中最接近于神的两个种族,提婆族和那迦族分别持有摩合罗,并且设法除非摩合罗上的怨气。但无数代努力的结果,收效却极微。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能够除去摩合罗上的怨气,但这个办法却很不容易。”

璎珞说话的神态很冷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任务人,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簇小白花。从她冷静得如同冰雪的脸上,任何人也无法看出她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是有分别持有摩合罗的男女,可以结成幸福的夫妻,就可以破去摩合罗上的诅咒,消除摩合罗的戾气。不过得到摩合罗的情人,却会因为戾气所影响,最终以互相怨恨收场,甚至自相残杀,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容易。”

她终于慢慢地抬起头,“这就是啖鬼宗主在临死以前希望你做到的事情,你必须与我成亲,破除摩合罗的诅咒,这是你与我活在这个世上的宿命。”

一团一团的小白花静静地开放着,破邪坐在石阶上,看着身边的一株花出神。这是什么花,如此得香,却又香得让人不安。这香气,似乎带着某种恶兆,漠不经心地诉说着悲惨的命运。

寻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众人散处于花间,或坐或立,有些饥饿的就拿起酒食来吃,还有的则躺了下来,准备大睡一觉。他们也不怕食物中有毒,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见到寻香后,莫名其妙地松泄了下来。或者是因为一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神秘不可测的敌人,终于现身出来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最可怕的东西,永远是没有见到的东西,如果真地见到了,自然就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怕了。

然而寻香却带来了一个难题,璎珞与破邪的婚事,他们两人的婚事,并不止是他们两人的事情。

破邪坐在石阶上冥想,谁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紫羽则站在远远的地方,抬头望着天空。这个地方似乎永远是黑夜,花园的周围不再有雾,可以看见满天的繁星。这夜为何如此之长,似乎再也等不到尽头。

流火亦在沉思,璎珞,为何会再一次出现呢?难道世间真有神通,可以使死去的人复生?

只有无双,东张西望,似乎对一切都很好奇。她最好奇的仍是璎珞,她发现,自从璎珞出现后,就一直站在原地,动也未动。脸上的神情不仅冰冷,甚至是木然的,她的目光亦不望向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一团小小的白花,似乎可以看到天荒地老。

她走到璎珞面前,伸手在璎珞的眼前晃了晃,璎珞的眼皮都未曾皱一下,也不知有没有看见她的手。

她伸出两只手指,忽然向着璎珞的双眼Сhā去,手到了璎珞的眼前停了下来,璎珞的眼睛却仍然一眨不眨。

无双心里暗道,这真是一个活着的人吗?怎么可以冷静到这种地步?

仿佛知道无双心里想什么,璎珞忽然说:“你可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开口,无双吓了一跳,她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璎珞的双眼终于望向她,露出一丝冷静得有些冷酷的笑容,“这花叫做曼陀罗,是世上最毒的花,完全没有解药。”

无双呆了呆,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些白­色­的花朵上,“曼陀罗?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据说它们开的是紫­色­的花朵,为何这里的是白花?”

璎珞淡淡地道:“紫­色­的曼陀罗是人间之花,白­色­的曼陀罗是半神之花。这也是三界之中最美丽的花朵,可是越是美丽的东西也往往越是邪恶的。这种花可以杀人于无形,当人们迷惑于那美丽的馨香之中,死亡已经慢慢地来临。”

无双抬起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想暗示些什么?”

璎珞微微一笑,“我什么都没有暗示,若是你想要听出些什么,那只是你在异想天开。”

无双也是微微一笑,“我听说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是不可以复活的,你的灵魂在我的身上,你却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是应该死去的吧?”

璎珞笑笑,“也许你说得不错,但我相信死的那个人不会是我。”

一个小小的人影忽然从花丛之中钻了出来,悄悄地拉了拉无双的衣袖。无双低下头,居然是念珠儿。

她喜道:“念珠儿,你也在这里!”

念珠儿脸­色­却好看不到哪里去,她虽然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现在却满脸严峻。她拉着无双的手,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无双姐姐,你们都来了吗?”

无双点了点头,“你婆婆呢?她是不是也在这里?”

泪水涌上念珠儿的双眼:“婆婆就要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

念珠儿道:“婆婆说都是因为她的错,璎珞姐姐才会被乾闼婆王所控制。”

“璎珞被乾闼婆王控制?”

念珠儿点头:“是的。那一天,你走了以后,乾闼婆王就来了。他对婆婆说,他可以让璎珞姐姐复活。婆婆相信了他的话,把蚣蝮神兽也交给了他。他把蚣蝮放入璎珞姐姐的身体之内,代替璎珞姐姐的灵魂,虽然璎珞姐姐复活了,但却象是行尸走­肉­,只听乾闼婆王的话,再也没有自己的思想了。”

“是这样吗?”

念珠儿哭道:“婆婆一直很自责,她现在被乾闼婆王关了起来,不许出来。她病得很重,就要死了。”

无双轻轻抚摸着念珠儿的头发,“不要怕,你要相信璎珞姐姐,她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控制的。也许她有什么别的计划呢!”

念珠儿用力摇了摇头,“无双姐姐,你一定要相信我,璎珞姐姐真地已经被乾闼婆王控制了,她现在的任务就是杀死你们所有的人。”

无双微微一笑,“为什么要杀死我们?我们与乾闼婆王无怨无仇,他又是八部众之一,怎么会杀死我们呢?”

念珠儿急道:“无双姐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真的。他想要把你们都杀光,我听到过他和颜清姐姐说话,他说你们都要死。”

无双笑道:“你只是一个小孩子,大人的事情怎么会懂得那么多。相信我,他不会杀我们的。你现在回到婆婆身边去,好好地陪着婆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婆婆。你能办得到吗?”

念珠儿勇敢地点头,“我能办得到,我一定会保护婆婆。但你们一定要小心,乾闼婆王真是坏人。”

无双笑道:“你快去吧!我知道了。”

念珠儿俯下身子,在花丛之中悄无声息地爬走。想必她利用个子矮小这个优点,瞒过了乾闼婆王的耳目,可以悄悄地在城中走动。她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虽然是半神,也不足以引起大人的戒心。

她看见紫羽悄悄地离开花园,她知道她这样走出去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她居然也没有叫住紫羽。

她若无其事地踱到流火身边,“你真地要看着璎珞与破邪成亲吗?”

流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无双的笑容看起来纯洁美丽得如同神仙,但流火就是觉得她的笑容有点诡异,“璎珞喜欢的人是你啊!”

流火一怔,他不由地审视着无双。

无双笑道:“其实你也喜欢璎珞。两情相悦的人被人活生生的拆散,还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自己的弟弟,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情吗?”

流火呆了呆,“那我应该如何?”

无双的眼睛里寒芒一闪,“若我是你,我就杀死破邪。他又不是你的亲弟弟,他的母亲抢走了你的父亲,你不是一直很痛恨他吗?”

流火疑惑地看着无双,“你要我杀了他?”

无双眨眨眼睛,“如果你是男人,就应该杀了他。把璎珞抢回来,璎珞本来就是你的。”

流火皱起眉头,“你真地要我杀了他吗?”

无双慢慢地点头,“不错,你应该杀了他。若是他不死,璎珞便无法摆脱这桩婚事,你们两人就永远无法在一起。”

流火凝神着她的双眼,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无双十分陌生,他无法猜测无双的心意。她叫他杀死破邪,因为这样就可以重新得到璎珞。他看见无双眼底一掠而过的异样神情,那是什么?他想看仔细时,无双的眼睛却又变得古井无波。她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流火蓦然道:“你说得不错,若是破邪不死,璎珞就永远不能属于我。百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璎珞,现在她终于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又怎么可以再一次失去她?”

他向着破邪走去,一路踩碎了许多曼陀罗花,花瓣被碾入尘土之中,就不再如此洁白美丽。

他走到破邪的面前,伸出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把若有若无的黑­色­长剑。“我们的比试还没有结束,先让我们把这场决斗结束了吧!”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一节

花园的外面,仍然被浓雾所笼罩。

紫羽孑然一人,在雾中独行。她也不知自己想去哪里,整个乾闼婆城除了那个花园外,便是一片死城,只有石屋和水晶人。她只是不想再留在花园中,她无法去面对破邪的答案。她担心她不得不再一次面对令她肝肠寸断的局面。

也许,从此之后,就消失不见,再也不理那些人,独自躲到天之涯地之角,终这一生再也不见璎珞,再也不见破邪,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可是真地就这样离开破邪吗?真地永远都不再见他吗?

紫羽蓦地蹲下身,要是能办到就好了。心为什么会那样痛,痛得想要杀死自己。脸上冰冰的,她用手摸了摸,原来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出来。

她狠狠地抹去眼泪,还是那么没用,一点事情,心就乱了。

她忽然看见前面的一间石屋,门是打开的。里面坐着两个水晶人。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人相对而坐,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虽然已经死了,眼睛却仍然大睁着,注视着对面的人儿。正因为变成了水晶人,连他们死前的神情也可以永远保存下来。

那两个人,与别的人不同,脸上没有无奈,只是凝视着对方,似乎到了天地岁月,尽皆毁灭的时候,也仍然不愿意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移开。

紫羽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他们死前大概是一对情侣吧!

能够与对方这样死在一起,心中也不会再有遗憾了吧?或是她可以与破邪这样死在一起,她也一样会觉得心满意足。

也不知为何,于此之时,她忽然产生了邪恶的想法。或者,或者杀死破邪,然后自己与他一起死去,他便再也无法离开自己的身边。

她心里一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是她体内潜伏的魔­性­?

她曾以为自己深爱着流火,却仍然单纯地相信流火与璎珞才是一对。但对于破邪的爱,却带着如此可怕的占有欲望,若是不能得到他,便宁可他死去。

天空之中,月华大盛。

紫羽转过头,玉蟾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

她也不觉得危险,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微微一笑道:“你都猜对了,他喜欢的人到底还是璎珞。”

玉蟾笑笑,“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男人没有一个是可以交付真心的。他们说爱你,其实心里永远在想着别的女人。”

紫羽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怪他,他喜欢的人本来就是璎珞。”

玉蟾冷笑一声:“你不怪他吗?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心正在痛恨他。你想杀死他对不对?”

紫羽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不是,我怎么会想杀他?他是我最爱的男人。”

玉蟾冷笑道:“越是最爱的人,越是伤你最深。若你不是那么爱他,又怎么会那么恨他?其实杀了他也好,只要他死了,他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难道你真地愿意看着他与璎珞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吗?”

紫羽痛苦地摇头:“不!我不愿意。可是他们两人是两情相悦的。”

“两情相悦?”玉蟾冷哼了一声:“那你呢?你就该寂寞终老吗?破邪本来是你的男人,为什么你就可以将他拱手让人?他们却不可以牺牲。为什么牺牲的人总是你?”

“我……”泪水终于泉涌而出,“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玉蟾诡异地微笑:“杀了他,杀了破邪,杀死那个负心的男人。你不是很羡慕这对情人吗?他们就算是死,也可以幸福地在一起。只要杀了破邪,然后你再与他一起死,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把他从你身边抢走了。”

“杀了他?”紫羽梦臆般地重复着。

“不错,杀了他。”

紫羽下意识地点头,“对,杀了他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似乎已经全被玉蟾所控制,转过身,向着花园走去。

玉蟾微笑着看着她走远,身形如同一缕轻烟慢慢地消散在空气之中。

乾闼婆城错综复杂的街道忽然变得如同康庄大道一样全无出奇之处,紫羽慢慢地走着,目不斜视,很快便走回到花园之中。

她的身上开始泛起紫气,眼眸也变成了紫­色­,这是她要开始使用灵力的象征。

她走入花园,游目四顾,准备在见到破邪的一瞬间就先发制人,将他杀死。但她却来不及杀破邪,因为她看见流火手中那把黑­色­的长剑正刺入了破邪的胸膛。

破邪脸­色­惨白,倒在地上。

“到底还是你赢了。”这是破邪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是带着笑说的,似乎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紫羽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破邪,如此惨白的脸­色­,如同是戴了一张白垩的面具。接着她便听见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声陡然响起。这声音吓了她一跳,她才猛然发现,原来发出这恐怖叫声的人,居然就是她自己。

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眼睛却仍然没有离开破邪的尸体。他死了吗?他真地死了吗?为什么要死在别人的手中?他本应该死在她的手里,然后她与他一起死。剧情本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他却不等她来,就已经死去了?

她看见众人怜悯的目光,为什么大家都用这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可怜吗?她忽然仰天大笑,她可怜吗?她为何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这不就是她所想要的结果吗?可是,这个结果不应该是由别人造成的。

她冰冷的目光望向流火,为什么你要杀死他?为什么你这样狠心,杀死自己的弟弟。

她本以为她对破邪只剩下恨意,当她真地看见破邪死时,她才发现,原来爱与恨,真地这么难以区分。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二节

自从璎珞出现后,嘲风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再次现出那种又是­肉­麻又是恶心的爱恋神情。

他也同无双一样,觉得璎珞很奇怪。她居然真地一动不动,连破邪死去了,她也不过只是抬眼看了一下,然后便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样。

她越是这个样子,嘲风就觉得越是爱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可爱,几乎忍不住要上去拉住她的手,再也不分开。

他这样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向着璎珞走过去,可是他还没走几步,无双已经挡在他的面前。

他此时已经对无双全无兴趣,向旁边走了一步,想要绕开无双。谁知无双也向着旁边跨出一步,又挡在他的面前。

嘲风问道:“你­干­嘛挡着我的路。”

无双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又爱上璎珞了?”

嘲风奇道:“你怎么知道?”

无双笑道:“你不觉得你太花心了吗?见一个爱一个。”

嘲风有些好奇地看着无双的笑脸,“破邪刚死,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悲伤?”

无双眨眨眼睛:“我为什么要悲伤?我和他又不熟。”

嘲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说得也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挡着我的路?”

无双道:“你不能去找璎珞。”

嘲风奇道:“为什么?”

无双笑道:“现在的形势你还没看明白吗?只要有人妄想得到璎珞,流火就一定会杀死他。”

嘲风道:“我才不怕流火。”

无双道:“我知道你不怕流火,但你却根本不明白,其实你从未爱上过任何人,你爱的不过是他们身上的神器。”

嘲风呆了呆,“神器?”

无双道:“我把囚牛笳交给你以后,你就再也不爱我了对不对?”

嘲风点了点头。

无双又道:“还有颜清一出现,你立刻就爱上了她手中狻猊镜。而璎珞的身上是蚣蝮,这才是你爱她的原因。”

嘲风道:“那么谢灵运呢?我也一样爱他。”

无双道:“我虽然不知道谢灵运身上有什么,但我相信他身上一定有一样神器。这样神器的存在就是你爱他的原因。”

嘲风抓了抓头发:“真是这样吗?”

无双笑笑:“我知道你现在也不能明白,也许过一些日子,你会明白一点的。”

嘲风苦着脸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无双道:“现在不要靠近璎珞,总有一天,你可以得到蚣蝮,你是否相信我的话?”

嘲风一怔,见无双很严肃地看着他,他还从未见过无双用这种语气与人说话。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先相信你,不过不能相信太长时间啊!”

无双微笑道:“不用太久,应该就可以证明了。”

她悄悄地瞟向紫羽,见紫羽跪在破邪的身边,欲哭无泪,而道前则不停地劝慰着她。也该是时候了,无双的眼中有一丝杀机一闪而过,紫羽会忍不住的,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她们可以亲手杀死最爱的男人,但却绝不能容忍别人这样做。

紫羽的周身泛起紫­色­的辉光,她蓦得抬起头,双眸亦变成了暗紫­色­。双翅从她的背上长了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现出长有翅膀的半神形象了。

无双忽然对嘲风道:“过一会儿,如果颜清来了,你就把她的镜子抢过来。”

嘲风问道:“抢东西?”

无双笑道:“你不是一心想得到狻猊镜?过一会儿颜清一定会拿着镜子来,你抢就是了。”

嘲风奇道:“你怎么知道颜清会来?”

无双高深莫测地微笑:“我可以未卜先知。”

枝上的花朵被狂风吹落了,世人以为风是有等级的,却不知风是有颜­色­的。夜叉之风是黑­色­的风,而迦罗楼之风则是紫­色­的风。

狂风起的时候,花园中的众人用衣袖挡住了头面,但他们很快便发现这风有些不对,风中充满了杀气。

无论风多大,无双仍然大睁着双眼盯着紫羽,她看见紫羽眼中越来越沉重的恨意。她便不由地暗叹了一声,爱情总是使人盲目,使柔弱的女子变得蛮不讲理,使宽宏大量的人变得自私,若是这世间没有情爱,就会平安许多。

她听见紫羽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该杀死破邪,他是你的弟弟,为什么你要杀了他?”

紫羽的双翅挥起,翅上卷起涡旋状的狂风,狂风一波接着一波向着流火袭去。无双却好整为暇,找了个石阶,舒舒服服地坐下,隔山观虎斗。

嘲风看看流火,又看看无双,忍不住问:“你真地不担心吗?”

无双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我担心什么?”

嘲风道:“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流火的。”

无双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错,我喜欢他。”

嘲风抓了抓头,“可是你一点也不担心他的生死。”

无双冷冷地笑:“因为他背叛了我。他杀死了破邪,就是为了能与璎珞在一起。你可知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越深,就会恨他越深。他居然抛弃我,而选择璎珞,我再怎么样也无法容忍。”

嘲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挑拨流火去杀了破邪,就是被了使紫羽杀死流火?”

无双冷酷地微笑着,“若是刚才破邪可以杀死流火,那是最好,如果他杀不死流火,必然也使流火用尽了灵力,正好可以给紫羽杀流火替破邪报仇的机会。”

嘲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你真可怕,幸好你爱的人不是我。”

无双冷笑道:“得罪谁都可以,千万不要得罪女人。也千万不要抛弃一个聪明的女人,因为她一定会让抛弃她的男人后悔生存在这个世间的。”

流火似乎真地灵力已用尽,被紫羽的狂风卷了起来,重重地抛在地上。

紫羽双翅扇动,翅间的狂风已经化成千万把紫­色­的风刀,刀如闪电地袭向流火。流火抽出湛庐剑,剑光闪动,连连击落袭来的风刀。然而刀越来越多,终于一把刀突破了湛庐剑织成的剑网,“嗤”地一声轻响,从流火的肩头擦过。

流火的衣服立刻被刀割开,鲜血也顺着刀口流了出来。

只要有一把刀穿过剑网,就会有更多的风刀穿过剑网。

流火的身上伤痕累累,身上的衣服也全被鲜血染红了。

无双仍然安然地坐在石阶上,脸带微笑,看着左支右绌的流火,似乎恨不得紫羽的刀能够一下子割断他的喉咙。

嘲风有些无法按捺,站起身来,无双却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嘲风道:“难道真地让流火死吗?”

无双笑笑,忽然指了指前方,“颜清来了,你快去抢她的镜子。”

嘲风转过头,果然见颜清如飞而至,手中持着狻猊镜。她似是为了救流火而来,落在流火身前,镜中的光芒击落了紫­色­的风刀。

嘲风一见到颜清手中的狻猊镜,立刻什么都不记得了。马上冲上前去,两手抓住狻猊镜,用力便夺。

颜清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也用力抢夺。两人一时之间相持不下,四只手都抓在狻猊镜上。

颜清怒道:“你­干­什么?”伸出一只腿踢向嘲风小腹。

嘲风翻了个身从颜清的头上翻过去,但双手便仍然抓住镜子不放,嘴里道:“你把这个镜子给我。”

颜清怒道:“不给。”

两人争抢不休,一把刀从两人的身边掠过,陡然刺入流火的心口。刀一没入流火的心口便消失不见,这刀本是由灵力所聚成,并非是真实之刀。

流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若死,他手中的剑“叮”地一声落在地上。

颜清一惊,额上渗出了冷汗,她的双手也不由地软了,手中的狻猊镜被嘲风一把抢了过去。嘲风欣喜若狂,又是跳又是叫:“狻猊镜终于是我的了!狻猊镜终于是我的了!”

他忽然觉得四周一片死寂,他有些奇怪,回头一看,见众人脸上神­色­奇异,都盯着自己身后,他也回过头,见流火倒在地上,居然已经死了。

他呆了呆,流火死了吗?

他上前去摸了摸流火的胸口,果然已经没有了心跳。

他蓦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你怎么死了?虽然我们两个人不是很熟,但你也不用死得这么早啊!”

颜清忽然失声尖叫:“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

她疯狂地大叫,一直叫了十几声。众人皆默然不语,只是怜悯地看着她。她咬了咬牙,一步步走到流火的面前,颤抖着手摸向流火的胸口。没有心跳,真地没有心跳。

她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但她却努力忍耐着,不可以昏倒,不可以。

她望向紫羽,尖声道:“为什么你要杀死他?”

紫羽又是哭又是笑:“为什么我不可以杀死他?他杀了我最心爱的男人。”

颜清尖声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忽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紫羽的头发。紫羽疼得尖叫了一声,伸出手来向着她的脸上抓去。

紫羽的指甲将颜清的脸抓出了五道血痕,颜清依法炮制,反手将紫羽的脸也抓出了五道血痕。两人都乱了章法,如同市井­妇­人一样翻滚在地。头发散乱,衣带也被扯落了。

众人皆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奇怪,但两个女人打架,男人也不方便将她们拉开。在场的,只剩下无双和璎珞还是女子,奇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璎珞永远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连流火死了,她也不过只是轻轻看了一眼。

而无双则仍然坐在石阶上,仰头看着天空,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紫羽和颜清翻滚不休,一边打架一边互相咒语,身上脸上皆是被对方的指甲抓伤的痕迹。这样的打架方式,真是全无半神的气派可言,与全不通灵力的人类女子没有什么两样。

两人打了半晌,已经声嘶力竭,却仍然不愿意停下来。

而嘲风则忍无可忍,在两人的后颈,各击了一掌。一掌下去,两人都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对于她们来说,此时能够睡着也算是一种福气。

嘲风­阴­沉着脸走到无双面前,“一切都如你所愿,流火死了,你该高兴了。”

无双没有看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

嘲风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我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狠毒的女人。”

无双的目光终于落回到他的身上,她淡淡一笑:“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女人,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

嘲风呆了呆,她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落寞情绪,这目光居然让他有些难过起来,如果他有心的话,他的心此时一定会觉得有一丝疼痛。可惜他没有心,他虽然觉得有些难过,但他也不能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致。

他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你不希望他死的对不对?”他想,虽然他已经在人间一百年了,可是却还是不能明白人们的想法。这些人类,看似简单,贪婪而愚蠢,全无神通,又苦苦地挣扎于生老病死的痛苦之中。但他们的心却又如此复杂,无论用尽多少心机,也没有办法看穿一个人的心事。

如果不希望他死?为什么还要想尽办法杀死他?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索,为什么一个女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会使人又是快乐又是痛苦,又是深爱又是极恨呢?这种他永远不能明白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三节

谢灵运悄悄地走出花园,他想所有的人都疯了。自从进入这个乾闼婆城后,每个人都变得不再正常,而他自己也与往日大不相同。

只要一看见刘裕,他就会想起他所做的梦,梦中的痛苦如此真实,只要一想起来,他便忍不住会打冷战。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被腰斩的情形,五脏六腑自他断开的腹部流了出来,他却并不能立刻死去,灵魂似乎飞升到天空,正在冷冷地注视着他抽搐的身体。断成两半的身体,居然可以丑陋成这个样子。

他觉得自己的胃部正在被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几乎马上就要呕吐,他努力使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场景。然而他却担心,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熟睡,这个场景已经成为了一个恶梦,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当面对刘裕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也许现在杀死他,那么以后的一切都不会成为现实。也不知为何,他固执地相信,他梦中所见的一切都会在将来实现,那不止是一个梦,也是他未来人生的预言。

可是他知道他不可能杀死刘裕,他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因为未发生的事情,而杀死自己的好友。就算他真地有这种心思,他也绝不可能是刘裕的敌手。而刘裕身为北府军的将军,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就算是要买凶杀人,那人也未必就能进入戒备森严的北府军军营。

他依着墙根坐了下来,雾气翻翻滚滚地从他的身边流过,他的手足都是冰冷的。这雾似乎可以带走人们一切的希望,使处身于其中的人,无论身体或者是心境都变得越来越冷。

他忽然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虽然他外表风光,无论出现在何处都会成为人们注视的焦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的寂寞。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如影附形,从未有一日离开过他的身边。

一只彩蝶悄然飞了过来,彩蝶落在地上,化做一个身着五­色­彩衣的女子。

四目相投,蝶衣的心里也不由地涌起了一丝感伤,这个人,他真象梁处仁。看着他的时候,她总会有一种错觉,其实他就是梁处仁。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在书院之中简单而快乐的岁月,他们曾经如此亲密无间。

但他到底是怯懦的,最终他也不敢带着她出走,无论她如何哀求,他始终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也是乾闼婆王的下属吗?”

蝶衣垂下头,“五十年前,我刚刚成­精­不久,道术也不­精­通,却遇到了抱朴子。他是一个道术高强的道士,又以济世救人为己任,以为一切的妖怪都会祸害人间。他看见了我,就一直追杀我,一定要将我除去。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在最紧急的关头,是上一代乾闼婆王救了我的命。从那以后,我就成为乾闼婆族的家奴,只要是他们命令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去完成。”

谢灵运淡然一笑:“所以你把我们都诱到这里来?”

蝶衣点头,“可是你本不该来,你和刘裕两个人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谢灵运道:“我曾经被你掳走,你又将我放了回去,你觉得我与那位梁先生不象吗?”

蝶衣露出一丝苦笑:“其实你真地很象他。”

谢灵运道:“那为何你却要放我出去?”

蝶衣轻叹:“虽然你很象他,甚至比他还要更加优秀,但我却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他。我见过无数的少年才俊,他们各有千秋,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只有你是最象梁兄的。”

谢灵运忽然生出一丝怒意:“既然我那么象梁先生,为何你不愿留下我?或者寻找梁处仁,根本就是你的一个借口,你只是喜欢戏弄青年士子。”

蝶衣也不生气,无奈地笑笑:“就算你象梁兄,又能如何?你是一个人,而我是妖。我是不会老的,但你却会生老病死。我仍然要看着你慢慢地老了,然后死去,我仍然要再一次经受失去你的痛苦。而且,你到底是不是梁兄,根本就无人知道,我不想把你当成一个替身,因为我这一生只能爱梁兄一个人,不会再爱他人。”

谢灵运有些泄气地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来见我?”

蝶衣默然,为何再来见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在你死以前再见你一面。”

“我们都会死吗?”

“是的。你的朋友不是已经在死去吗?”

“为什么会这样?”

“当你们跨入那个花园的时候,心智逐渐被园中的花香所控制,正在慢慢地变疯狂。”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告诉他们吗?”

蝶衣淡然一笑:“就算你告诉他们也没用,没有人可以逃出乾闼婆城,只要进来的人,都不可能走出去。”她顿了一下,“除非是主人要放你出去。”

两人相对无语,谢灵运忽道:“若是我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情。”

蝶衣道:“什么事?”

谢灵运道:“在我死前,我想与你成亲。”

蝶衣呆了呆,“你说什么?”

谢灵运笑笑,“你不是说想与梁处仁一起出走,但他却不敢接受,这一定是你一生最遗憾的事吧?”

蝶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我一直希望能够成为梁兄的亲娘,可是我死前唯一一次穿新嫁衣却是为了嫁到马家去。”

谢灵运道:“那么你就把我当成你的梁兄,我想在死前能够与你成亲,让你不再有遗憾。”

蝶衣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谢灵运淡然一笑,“你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人们做事情未必要有原因,有时想做就做了。”

他抓住蝶衣的手:“我是一定会死的,你就当帮帮我,让我在死以前,与你成亲吧!”

蝶衣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好吧!那我们就成亲吧!”

她伸出手,五只纤纤的手指上发出五彩光芒,光芒穿透了浓雾,似乎正在召唤什么。过不多久,许多彩蝶从雾中飞了过来,落在地上,幻化成男男女女的各­色­人等。他们一现出身形,都脸带微笑,向着两人贺喜:“恭喜姑娘、姑爷,请姑爷赶快换喜服。”

蝶衣身形轻转,身上已经穿着大红的喜服,周围的环境也忽然改变了,谢灵运俨然处身在一个喜堂之中。

两个小厮手捧大红的喜服,给谢灵运穿着完毕,有几个人拿着乐器正在吹吹打打。

两名喜气洋洋的小缳扶着蝶衣走过来,“请姑娘姑爷拜了天地,入洞房吧!”

蝶衣手中拿着却扇,遮着半边面容,似羞似笑,当真是面若芙蓉,腰若流素。谢灵运一眼看见她,便有些呆了。他素知蝶衣是美丽的,但想不到她穿起喜服时竟会美成这个样子。

他怔怔地看着蝶衣,一时忘了如何是好。

一名小缳掩着嘴笑:“姑爷只顾着看姑娘了,怕要误了吉时。”

谢灵运忙收敛起心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个年老的喜娘高声唱道:“一拜天!”两人向着天行了一礼。

“二拜地!”两人又向着地行了一礼。

那喜娘正想唱“夫妻对拜。”

忽见一道黄|­色­的光芒闪过,喜娘大惊,只觉那黄光耀眼,好似一直穿过了她的身体一般。她惨呼了一声,被那黄光击中,落在地上,即刻现出了蛱蝶的原形来。

只听一人大喝一声:“妖怪,你果然在这里。”

明亮欢乐的喜堂一下子消失不见,谢灵运又自身在­阴­暗潮湿的浓雾之中。他一惊,回头看时,见抱朴子正义凛然地站在他的身后,身后还跟着抱朴九子。

身边的人们蓦然化成无数彩蝶,四散飞了开去。

蝶衣苦笑道:“看来我真地无缘与你成亲。”

谢灵运心头一热,“不,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为妻。”

他向着抱朴子一鞠,“请道长手下留情,让我与蝶衣拜完天地,成为正式的夫妻。”

抱朴子喝道:“你可知她是妖怪?”

谢灵运点头:“在下早就知晓。”

抱朴子道:“你明知她是妖怪,还要与她成亲?人与妖是不可能结合的,你若与她成亲,她必会吸你­精­气,害你­性­命。”

谢灵运淡然一笑:“我只想娶她为妻,就算她与我成亲后,立刻便会将我吃掉,我也不会后悔。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请道长不要多管。”

抱朴子怒道:“真是冥顽不灵。无论如何,你是一个知书识理的公子,你可曾听说过人与兽成亲?”

谢灵运呆了呆,“这又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抱朴子道:“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她本就是一个蝶妖,虽然生地美丽,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兽类。你与她成亲,和与猪与狗成亲有何不同?”

谢灵运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虽然抱朴子说得不错,他也根本无法反驳,但他仍然固执地道:“就算她是猪是狗,只要我爱她,我就要与她成亲,这又与道长有何相­干­?”

抱朴子冷笑道:“世人多愚,耳迷于五声,眼迷于五­色­,鼻迷于百味,身迷于欲念,而心则迷于情爱。修道人的责任就是解救世上沉迷的人们。”

他戟指指向蝶衣:“妖怪,五十年前,我为了降服你,受了重伤,使我不得不龟息五十年。今日不仅是为了人间降妖,也是一雪前仇的时候了。”

他手中多了一道灵符,叱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灵符上黄光闪耀,如同千万道利箭,向蝶衣袭去。

蝶衣心惊胆寒,她的周身皆被黄光所罩,连一丝退路都不曾留下。五十年前,她便险些死于这道符之下,恐惧早便深藏在心底,现在又见灵符,只觉得符上的千万光芒,是无论如何无法逃脱的。

光芒已经­射­到眼前,忽见谢灵运横身在她之前,硬生生地挡住了黄光。

黄光皆入他的体内,他身子晃了晃,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抱朴九子大惊,连忙冲上前扶住他,“谢兄,你这是何苦?若不是师祖及时收回了法力,你早就死了。”

谢灵运笑笑:“众位道长要降妖除魔,谢某不过是一介书生,如何能够阻拦得了,只求各位手下留情,让我先与蝶衣成了亲。我并不是求各位放过蝶衣,我只是想先与她成亲,了却了她的心愿。”

抱朴九子呆了呆,“这女妖立即就会死了,成不成亲又有何­干­?”

谢灵运淡然一笑:“诸位是出家之人,又如何能明白人间情爱?情在你们眼中,也许不过是祸害人类的厌物,但于某些人,却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理由。你们可试过,五十年来,都有一个女子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相爱?世上的夫妻很多,但大多在刚刚结婚之时,相亲相爱,时日久了,便生出背叛之心。又或者是年老­色­衰,男子便会恋上其她的女子。而女子虽然多能从一而终,但如果自己的丈夫死了,却又有几人能够耐得住寂寞,不另嫁他人?她虽是一个妖怪,五十年来,却从未背弃过那位梁先生。这种情­操­,就算是人类的女子中又可以找到几个?我只想与她成亲,拜完天地后,她便是我妻子,到时要杀要剐任凭道长们处治。不过我也不会独活,无论生或是死,我都会和她在一起。”

抱朴九子面面相觑,道前首先忍不住了,跪下道:“请师祖成全他们吧!”

另八子亦随着道前跪了下来。

抱朴子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道前道:“虽然我不懂他们说什么。可是我娘亲死了以后,不过三个月的时候,爹爹就娶了二房。二娘容不得我,才把我送到道观里。娘生得美丽,生前的时候,很得爹爹宠爱。但才刚刚死,尸骨未寒,爹爹就忙不迭地另娶他人。若是娘地下有知,只怕也会心寒。这个妖怪,五十年都一直思念她的丈夫,真地比人强得多了。”

抱朴子一怔,“你是个小孩子,懂得什么。”

道前还要再说,道临却截住他的话,道:“师祖何不让他们两个先拜完天地,然后再杀这妖怪不迟。这样做,不过是彰显一下我道的慈悲之心,与斩妖除魔全无冲突。”

抱朴子想了想,道:“既然你这样说,就依了你。不过拜了天地之后,你们再也不可以阻止我杀她。”

道前呆了呆,心道师祖为何这样固执。见道临瞪了他一眼,他也不敢再说话。他却不知道临心想,等他们拜了天地,已经是夫妻了,若是师祖再要杀蝶衣,谢灵运必然会不要­性­命地阻拦。修道之人是绝不可以杀害人命,师祖无奈之下,自然只有放了蝶衣。

谢灵运勉强行了一礼,道:“多谢道长。”他受伤甚重,若没人扶着,连站也站不住。

他望向蝶衣,微笑道:“我们终于可以将礼行完。”

蝶衣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但她却努力忍耐,不使眼泪流出来,亦笑着说:“我等了五十年,都是在等这一天。”

两人刚才已经拜了两拜,只剩下夫妻对拜了。

喜娘已经不见,道临便权充喜官,高喝道:“夫妻对拜!”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四节

世上的事,大抵不如人意。

如同蝶衣与梁处仁。

蝶衣生于一个富庶的家庭,且相貌秀美,天姿聪慧,自小就受到亲朋好友的宠爱。母亲也把她看得很重,甚至连她要女扮男装出去求学,居然也同意了。

在于母亲,无非是希望她能成为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将来嫁入夫家后,也能得到公婆的欢心。然而她却不知,女子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心事。

当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若是蝶衣从未离开过家门,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到了及笄之后顺理成章地嫁入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然后过着娴妻良母的生活,终此一生。

这样的人生,是人间大多数父母对于女儿最好的希望。

然而生命的轨迹却在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改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如人愿,遂人意。或者这便是宿命,也或者根本就不曾有什么宿命,不过是人们任­性­,却又无法解释自己任­性­所造成的结果,只好将一切归疚为宿命。

人间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原谅的,比如说男人说了一个谎言,欺骗了他的妻子。到后来谎言被拆穿时,女子只得忍气吞声,为了维系自己苦苦经营着的生活,不得不让那个谎言变成自己的妹妹,与她分享丈夫。

人间也有许多事情是不可原谅的,比如说,门不当户不对的私情。

是否可以原谅并不在于这件事情的本身,世上的万事万物本也没有绝对的对错,而在于评判这件事情的人,是否能够被当事人所控制。如果不能控制,那么便是大错特错,如果可以控制,就会皆大欢喜。

蝶衣犯的错,是她所不能控制的,也便因此,她必然会落得一个悲剧收场。

如今回想起五十年前的种种过往,深心之中,是否曾有过后悔?后悔那任­性­的爱情,因为年青,连生命也可以轻易抛去。

最终,也许真是命运的惩罚,她依然无法与梁处仁双宿双栖。苦苦寻找了五十年,也不能知他到底身在何方。

她已经不再梦想着能够找到梁处仁,但寻找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若是不去寻找,她真不知她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夫妻对拜!”

她望向谢灵运,他被道在和道前扶着,虽然脸­色­苍白,但脸上却带着一抹笑意。

她便也笑了,拜吧!礼成了,她就与他成为夫妻了。

然而,礼却是不能成的,终她一生,她到底也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新娘。

雾变得更加冷了,每当寻香出现的时候,雾就会变得愈发迷离。因为他是雾的主人,是产生幻想的人。但他也同样是一个结束幻想的人,在他的眼中,任何幻想不过是孩子的玩具。他可以轻易的制造,也可以轻易的毁灭。

其实他并不真是一个有幻想的人,他只替别人制造幻想,自己却从不曾沉溺于任何幻想之中。

他从从容容地走过来时,蝶衣知道,她的一切幻想都在这一刻毁灭了。

“蝶衣,我对你很失望。”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蝶衣的脸­色­变了。她忽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请主人放过谢灵运吧!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根本就不能防碍到主人的大计,就算放他走,主人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寻香淡淡地道:“你应该知道,所有的人都要死,不仅这个谢灵运要死,这些道士要死,花园中的人也一个都不能活。”

“可是为什么?谢灵运根本与这件事情无关,他只是偶然走进这里的。”

寻香冰冷的笑容,就如同乾闼婆的迷雾,让人摸不着头脑,却不寒而栗,“只要走进乾闼婆城的人,他们的命运就只能由我决定,这里没有生,只有死。”

蝶衣咬了咬牙,她知道寻香言出必践,只要是他说的话,真地如同命运一样,必然会实现。她忽然用力一掌击在谢灵运身上,将他向着花园的方向击去,口中叫道:“你们快回到花园里,去找无双,让她想办法救你们。”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离曼陀罗花园并不甚多,大概也不过是一百步的距离。只要回到曼陀罗花园,只要见到无双,也许她还可以救他。她知道,流火和破邪已死,寻香唯一忌惮的人,就只剩下无双了。

虽然她也不知无双到底有什么出奇之处,但连神一样的寻香都使尽心机,令璎珞复活来对付无双,这个人类的女子,必然是与众不同的。

她这一掌将谢灵运击得飞了出去,连道在和道前也一起飞了起来。然而寻香却似乎已经知道她想做什么,他不过是衣袖轻卷,飞起来的谢灵运与道在道前便又落回到了原地。

蝶衣脸­色­苍白,寻香的可怕更胜过了他的父亲,在他的面前,她的妖力简直如同是皓月前的一点萤火。

寻香笑笑,“你以为让他们回到花园中就会安全了吗?”

蝶衣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寻香仍然云淡风清的微笑,“你多年来尽忠尽力,我这一次算是满足你死以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他们可以回到花园,但你应该知道,花园中的人还没有死,是因为我还不想他们死。他们最后的下场都是一样的,就算是神来了,在乾闼婆城中,也只能任由我摆布。”

蝶衣大喜,虽然她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但能多拖一刻是一刻,总比即刻就死的好。

然而抱朴子却不领这个情,喝道:“妖怪,你当我是无物吗?”

寻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五十年前,你无法战胜我的父亲,现在我比他更加厉害,你真地以为你可以与我一战吗?”

抱朴子呆了呆,他能吗?五十年,他不过是静静地恢复着受损的元气,就算是龟息了五十年之久,他也仍然感觉到身体内的伤痕还未曾痊愈。

蝶衣悄声对他说:“道长,我请求你,务必将谢郎带回花园之中,与无双商议离开这里的办法。不要争一时的义气,如果您再有什么闪失,只剩下无双一人,我只怕他们所有的人都会葬身于此。”

抱朴子怒道:“难道我就一定会败给他?”

蝶衣知道抱朴子个­性­固执,她急道:“道长,修道之人,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抱朴子一怔:“当然是救世济人。”

蝶衣道:“不错,这里有那么多人要救,就算道长不怕主人,可是抱朴九子呢?还有谢郎,他根本手无缚­鸡­之力。还有那些花园中的人,他们都等着道长去救。如果道长只为了争这谁输谁赢,无足轻重的义气,却伤了无辜之人,那岂不是有伤上天之德?”

抱朴子虽然固执,却并不是一个冲动到不知进退之人。他心里纵然不甘,但自己也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还是应该与众人会合,也许胜算更大一些。

他道:“这一次就听你这妖怪的。”

他向着抱朴九子一挥手,“把谢公子带回去。”

谢灵运大叫:“我不走,我要和蝶衣在一起。”

蝶衣却不看他,只对道在与道前道:“请两位小道长看好他,不要再让他出来。”

道前点了点头,不放心地道:“蝴蝶姐姐,你不会有事吧?”

蝶衣凄然一笑,“我只是一个妖怪,何必在乎我的死活呢?”

道前心里也不由地悲伤起来,他被道临拉着走,一边走一边道:“蝴蝶姐姐,你和紫羽姐姐都是好妖怪,你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啊!”

蝶衣默然。众人走回到花园之中,却仍然不愿深入,站在园中向着她张望。而谢灵运则在挣扎不休,不过他本来就力弱,再怎么挣扎也没有办法脱离道在与道前之手。

蝶衣悄然跪下,“请主人惩罚我吧!”

寻香微微一笑,“你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

蝶衣轻声道:“我知道。”

寻香笑笑,“你并不真地知道。你会形神俱灭,连灵魂也消失在世间。你再也不能转世,再也不能去寻找你的梁兄。”

蝶衣的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她重重地叩头:“请主人留下我的灵魂,我不想就这样魂飞魄散。”

寻香淡然道:“你现在才知道害怕吗?”

蝶衣不停地叩头,额上鲜血淋淋,“请主人念在五十年来,蝶衣就算是没有功劳,却也尽了全力服侍主人。主人要我死,我无怨无悔,但请主人留下我的灵魂,给我一次转世的机会。来世,蝶衣还愿意服侍主人,再也不敢有一点差错。”

寻香的­唇­边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一次转世的机会,如此说来,你的幻想还没有破灭。杀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将她的幻想彻底地破灭,才更好玩。

他忽然道:“其实你也不一定要死。”

蝶衣大喜,抬起头道:“主人愿意宽恕我?”

寻香道:“从这里到花园有多远的距离?”

蝶衣道:“大概一百步。”

寻香道:“好,我就和你打个赌,只要你能够走过这一百步,我就放了你,而且你从此以后便自由了。但如果你无法走过这一百步,你就会魂飞魄散,彻底地消失于世间。”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五节

一百步,不过是一个极短的距离。走得快的人,瞬间便到了。走得慢的人,也无需耗上半盏茶的时间。然而蝶衣却知道,这一百步,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难走的一百步。

她凝神向着对面的花园看了看,谢灵运已经停止了挣扎,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就要走过来的方向。

她对着他嫣然一笑,谢灵运傻傻地看着她的笑脸,觉得她美得就象是天上的神仙。

蝶衣终于跨出了第一步,一步跨下去,似乎没有什么奇怪,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脚底似乎着火了一样的滚烫。

不是真的。她告诫着自己,是幻觉。

寻香教过她许多幻术,她也最了解寻香的幻术有多么的可怕。

火焰从脚下升了起来,不仅是她,对花园中的人也看到了,周围似乎正在变成阿鼻地狱,凶狠的火焰在蝶衣的脚下升腾着,似要将她烧成灰烬。

“不是真的!”道前对谢灵运说。可是他自己却也觉得疑惑,如果不是真的,为何蝶衣的脸上会露出痛苦之­色­,她似乎正在努力忍耐着,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落下来。

但,那痛苦并不是真的!

蝶衣向前跨出了第二步,火焰陡然消失了,她似一足跨入了北方最冷的冰海。

刚刚被火炙烤过的足,一下子变得冰冷无比,她全身都忍不住颤抖。因为炽热而舒张着的毛孔中,轻易便被寒气侵入。

原来严寒也可以是一种疼痛。

蝶衣是妖,妖是不易被寒暑所影响。寒冷是感觉,有时不过是因为眼睛看见下雪了,就猜测,天气应该是很冷了。这一次她才深刻地体会,为什么人类会那么惧怕寒冷。原来寒冷真地如此恐怖。

额上的汗珠瞬息间都结了冰珠,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忍不住疑惑,如果不是真的,为何连汗珠也会冻结。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不是真的!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如此可怕的幻术,让人感同身受。但无论如何,她也要走完这一百步。也许生命真地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但心底却还是有一丝不甘的执着。梁兄,你到底在哪里?

她继续跨出下一步,地上忽然长出可怕的毒荆棘,毒刺尖尖地支在外面。她清楚地看见毒刺穿过了她的脚,从她的脚面透了出来。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但她立刻咬住嘴­唇­。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感觉到自己软弱的心正在微微的动摇,疼痛是如此真实,如果一切都不是真的,为什么她会痛不欲生。

她努力地告诫着自己,不要相信幻象,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她却不知道,站在她身后的寻香,含笑看着她摇晃的身体。用幻术来打击一个人,必然要先消磨她的意识,而疼痛则是消磨意识的最佳方法。

不停地用疼痛来折磨,她最终会相信那些幻觉都是真的。

脆弱的妖,虽然已经转世,却仍然有着一颗人类多情多愁的心,这样的心是最容易被攻破的。

蝶衣继续跨出下一步,她看见许多盘旋在她身边的毒蛇,毒蛇正张大血红的巨口,伺机而嗜。

痛苦正在从脚下向上延伸,她不知以后的几十步会见到什么样的幻想,但她必须得走下去。为了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坚持。

蛇咬上她的手臂、身体、甚至脸颊,被咬过的地方,鲜血流了出来,是真地有鲜血流出来,虽然是幻象,却真地在伤害着她。

她继续抬起脚,跨出下一步,每跨一步,所见到的情形都更加恐怖,加在她身上的痛楚也更加不可忍耐。但她却咬牙忍耐着!她要救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还有她的灵魂。

终于走出了几十步了,花园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再跨出这几步,就可以走到了。她看见谢灵运脸上喜悦的神情,她也忍不住笑了,无论多痛苦,也值得的。

然而她却听见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

只这一声,她便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那个人轻唤她:“贤弟,你可好吗?”

贤弟?!这么久以来,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过她。那个人的声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贤弟!五十年来,已经不再有人这样叫她了。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拼命地告诫着自己,不是真的!千万不要相信。

可是那人仍然轻唤,“贤弟,愚兄很思念你。”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崩溃,她找了五十年,不就是为了找这个人吗?坚持不愿失去灵魂也是为了这个人的原因。

也许,也许回头看一眼,只看一眼。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只看一眼,无论是不是他,都不会相信的。这只是主人制造的幻术。

她对自己说,只是看一眼。

她慢慢地转身,向着身后望去。

不再有阿鼻地狱般的可怕场景,她看见他一­色­白衫,风神如玉,与五十年前没有任何分别。

他微微含笑看着她,神­色­从容而温文,她就是喜欢他这样温文尔雅的样子,全无时下少年的浮燥不安。

“贤弟!愚兄找得你好苦!”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说他找得她好苦,原来他也在找她。

她欢喜无限,几乎已经忘记了这美好的幻象后面通常就是最可怕的陷阱。

她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是继续向花园走去,还是,还是,……

她听见谢灵运的叫声:“那不是真的,那是假象,快到这边来。”

她有些不甘心,是幻象吗?为什么梁兄如此真实?

他向着她伸出一只手,“贤弟,我终于又可以见到你了。”

那只手,一如往常,温暖和宽厚,多少次,在梦中,她都反复地见到这只手。她迟疑地望向这只手,很想握上去,真地很想握上去。

“不要握!不要!”谢灵运失声而呼。

然而蝶衣却充耳不闻,一切都如同寻香设计的,她的意识在经过种种痛苦折磨后,见到梁处仁的瞬间,奇异地被击得粉碎。

她终于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入梁处仁的手中。触手温暖,和五十年前全没有区别。

她望着梁处仁轻轻笑笑,梁处仁也对着她轻轻笑笑。

她不由向着梁处仁走去,倚入他的怀中。

时光似又回到了那单纯而快乐的书院时代,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用在乎世俗的眼光,不用在乎伦常家法。

他们从不曾如此亲密,梁处仁是谦谦君子,就算是两人在一起最后的日子,也是以礼相待,最多只是牵牵手罢了。

原来他的怀抱也是如此温暖的。

如果这是幻象,那么她宁可永远沉沦在幻象之中,不再离开。就算她会因此而形神俱灭,也在所不辞。

然而最甜蜜的时刻,却往往又是最危险的时刻。

她全没有注意到,梁处仁的一只手正在悄悄抬起,手掌如刀,向着她的胸口,一刀刺了下来。

直到刀刺入她的胸口,她才猛然惊起,胸口并不很痛,却只觉得一片冰凉。

她惊讶地看着梁处仁,一字一字道:“你,杀,我?”

梁处仁仍然谦和的微笑着,“是的,我杀你。”

“为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处仁的脸,仍然是那么谦和俊朗的脸,笑容也依然温暖,但落在她的眼中,却如同鬼魅。

“因为我恨你!”

“恨我?”蝶衣喃喃低语:“你不是爱我吗?为什么会恨我?”

“因为你对我痴缠不休,你真地以为我想与你私奔吗?你真地以为这个世上,除了爱情之外,别的都不再重要吗?”

“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梁处仁大声道:“我与你不同,我出身在一个贫苦的家族。我自小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将来我可以做一个小官,然后成家立业,过着安乐的日子。后来我果然不负她所望,当了一个小小的县令。但是,你却把这一切都破坏了。”

“我?”蝶衣疑惑地看着他:“我破坏了你的生活?”

“是!为什么你不愿意嫁给马家?如果你可以嫁给马家,过些日子,你我都会忘记对方。我可以娶一个平凡的女子为妻,生下一堆子女,让我寡居多年的母亲有所安慰。可是你却固执地坚持着你的爱情,你要我和你私奔,你可曾想过,我们两个人逃走后,官府就会将我的亲人治罪。你只是一个自私的小女孩,根本就不懂得人间。我不愿私奔,你又想出要自杀殉情,对于你来说,连生命都不重要,因为你从来不曾了解过活着的艰辛。你活得太轻松,所以才可以轻易将生命抛去。”

“你可以不答应我!”蝶衣失声而呼,鲜血不断地从心口流出来,但与心底的痛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不答应你?我是一个男人,当一个女人提出与我一起殉情时,我又怎么可以不答应。你只是太固执,太天真,太不了解人间的饥苦。你把爱情看得太重,而我也不能抛去男人的自尊。虽然我死了,可是你知道我有多么无奈。我不能再照顾年老的母亲,让她到了老来,也只能孤独过活。你以为我真地想与你化蝶双飞吗?若我真地这样想,你为何不能找到我?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你那固执的任­性­,害死了我们两个人,你甚至死了以后也不知悔改,仍然继续任­性­下去。你现在连人都做不成,这根本就全都是你自己的错。”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五十年来,都找不到他,原来他是刻意在逃避她。

蝶衣一时无语,原来五十年的恋情,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每个人都哑口无言,难道答案真地是这样的吗?

蝶衣凄然一笑,如果是这样,她苦苦地坚持想要留住的灵魂,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她慢慢地离开梁处仁的怀抱,心寂如死。哀大莫过于心死,如果一个人的心死了,就算她的­肉­体还存在,也不过只是一具空壳罢了。

寻香的脸上泛起一丝残忍的笑容,对于他来说,催毁一个人的幻想,只需略用心机,便轻而易举。有心的人,总是如此脆弱,当他们的希望幻灭后,他们的生命不过是一滴露水,连最微弱的风也可以将它吹­干­。

他从不觉得悲伤,反而乐此之疲。有时他会想,他的心不过是跳动而已,他从未感觉到一颗心可以带来的任何情感,无论是欢喜、悲伤、恐惧或者是爱情。

他总是如同神一般的冷眼旁观,­操­纵着人们的悲喜,或许会有厌倦,但更多的是高高在上的不胜寒意的孤独。

孤独吗?真地很孤独!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人,怎么会不孤独呢?

蝶衣盘膝坐下,虽然只有几步的距离就可以走到花园之中,可是她却累了,她再也不想走了。

她全不知道,因为她的心太悲伤的原因,她的容貌正在迅速衰老。她本来如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却一下子就变成了五十来岁的老­妇­。

这是她真正的容貌,妖怪可以掩饰岁月留在身上的痕迹,但当他们要死去的时候,真正的自我就会再现出来。

谢灵运不甘心地呼唤她:“蝶衣,站起来,只有几步,你就可以活下去了!”

“蝶衣!蝶衣!”谢灵运的呼唤声已如同哭泣。蝶衣未曾再看过他一眼,他也一样感觉到希望的幻灭,原来在蝶衣的心中,他到底只是梁处仁的替身而已。

蝶衣盘膝趺坐的身影慢慢地消散在空气之中,一只五彩的大蝴蝶忽然从她身体所在的地方飞了起来。那蝴蝶极是美丽,双翅之上萤光闪闪。

蝴蝶盘旋不去,似仍然留恋人间,这便是蝶衣的灵魂吗?但终于,蝴蝶也化做一楼轻烟,逐渐消散,最后,空无一物。

谢灵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那个所谓的梁处仁,在蝴蝶散去之时,亦散去不见,也不知那真是梁处仁的灵魂,或者只不过是寻香的幻术而已。

但无论他是什么,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雾再次升起时,谢灵运无法感觉到寒意。在他以后的几十年岁月中,一直到他被腰斩弃市,只要是有雾的天气,他就必然会沉醉。沉醉之后,他会千篇一律地画一只正在飞舞的蝴蝶。谁也不知那只蝴蝶有什么含意,只知他画得如此投入,似乎连他的生命也溶化在笔墨之间了。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一节

抱朴道观众人带着谢灵运退回到花园中时,谢灵运仍然痴痴呆呆。他的神魂飘游于物外,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中只是在想,她到底还是不曾真地爱过他。

无双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已了然于胸。死亡似乎越来越轻易,也越来越儿戏,明明已经死去的人,居然又纷纷重现在眼前。

花园之中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众人一起抬起头,花园的上空,居然出现了一轮明亮的圆月。

月兔清晰可见,月光清泠泠地照着花丛,花香也便更加浓郁。

众人略有些疑惑地望向月亮,刚才明明不曾见到月亮,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

无双却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要开始了。

果然,一个白­色­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自月中飘然走了出来。她便真地象是从月中走下来似的,瞬息便到了众人面前。

那女子眉如春山,目若秋水,脸上隐隐带着一丝淡然的哀愁。

无双也不吃惊,反而敛衽行礼,笑道:“原来是月中仙子,不知一向可好?”

玉蟾淡然道:“你见了我,为何一点也不吃惊?”

无双笑ⅿⅿ地说:“在乾闼婆城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成为真实,我为何要吃惊?”

玉蟾双眉微扬:“无双果然不愧是无双,到了现在还能应对自如,从容不迫。只是流火与破邪都死了,你真地一点也不怕吗?”

无双眨眨眼睛,“我为何要怕?”

玉蟾冷笑,“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够与乾闼婆王一战,你们都会死。”

无双笑道:“既然我们都会死,为何乾闼婆王到现在也不愿出现?他心中还有忌惮吗?”

玉蟾淡然道:“就算流火与破邪都活着,他也无所忌惮。”她的目光幽幽地落在无双的身上,“你真地很冷酷,流火死了,你居然一点也不伤心。”

无双神­色­不动,“你应该最了解我,当年,亲手将后羿变成琉璃人的是你,我的心情与你当年是一样的。”

玉蟾道:“可是我也觉得伤心,也痛不欲生。然而你却如此麻木,全无一点悲伤之情。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曾爱过流火。你到底是谁?就算是璎珞,也不能象你这样绝情绝义。你根本就是没心没肝的人。”

无双淡然道:“人的心最难测,尤其是女人的心。你与我都了解,男人最不应该犯的过错就是伤害一个女人的心。”

玉蟾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你说的不错,男人最不应该犯的过错就是伤害一个女人的心。”

无双道:“乾闼婆王为何自己不来?难道你还在忌惮我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有什么是值得乾闼婆王害怕的?”

玉蟾冷笑道:“他很快就会来。他让我来这里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

无双笑道:“是不是要告诉我,为何我要死?”

玉蟾冷笑道:“你永远都是这样聪明。其实你比我更适合修炼他心通,虽然你还不会这种神通,但却已经可以猜测别人的心意。”

无双笑道:“他真是仁慈,在杀死别人以前,都要让人知道原因的吗?”

玉蟾冷冷地道:“只怕未必是仁慈,而是残忍。”

无双点头道:“不错,有时知道原因并不是仁慈,而是残忍的事情。我相信他一定是喜欢看见别人痛苦的那种人,对于他来说,只是单纯地杀死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能够连那个人的心也杀死,岂不是有趣得多?”

玉蟾叹道:“若是你可以不死,也许你能成为他的知己。”

无双淡然一笑,“如他这般寂寞的人,又怎么会有知己,就算有知己,也终究会死于他的手中,我可不敢有此奢求。”

玉蟾默然,不过才见了寻香一眼,无双就可以感觉到他的寂寞吗?

她忽然伸出手指,向着无双的额间点去,“这本来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只不过时日长久,连你自己都忘记了。但只要你的灵魂不变,你终究会想起,许久以前,当你还是摩呼罗迦族公主时,你曾一心想得到的恋情。那个男人,他一直都在你心底最深的地方。”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二节

你忘记我了吗?

摩呼罗迦公主!

你曾是大地的­精­灵,你的脉搏感受着大地的韵律而跳动。你因大地的快乐而快乐,因大地的悲伤而悲伤。当你出现之时,土地逐渐肥沃,草木茂盛生长。当你离去后,大地开始进入黑暗时代,土地逐渐贫瘠,花草开始凋零。

你是地龙之圣女,创世之神的化身。

影雪!

又作梦了吗?或者是幻术?还是深藏在灵魂深处的记忆?那个叫影雪的女子,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正在呼唤着她,无双,你忘记了吗?我就是你最初的记忆!

影雪!璎珞!无双!

水澜初见影雪的时候,并非是在乾闼婆城中。

那还是佛陀留在人间的时代,八部众也还未皈依佛门。但他们都听到了佛陀的名声,知道人类之中出现了一个这样的贤人。

水澜对于这些事情是漫不经心的,他更加醉心于追寻品貌不俗的女子。他从不想堪破情爱,也认为被­色­所迷是半神之常情。所谓半神,当然是无法与神一样绝情弃爱,否则早已经是神,而不只是有着与人类一样脆弱身体的半神了。

在见到影雪以前,他刚刚与一个少女分开。他眼见着那名少女成为了别人的新­妇­,他还被邀请参加了少女的婚礼。这使他颇为感伤,几乎落下伤心的眼泪。不过他总是这样伤心的,他是一个多情的人,每次分离总是让他唏嘘不已。但人生之中,离别太多,只要有相聚,就必然会有离别。

他隐藏了身上的辉光,留连在人类之中,迟迟不愿返回乾闼婆城。

他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少年总是喜欢离家出走,他也是一样。他并不是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其实没有任何不满之处,只是觉得厌倦了。

于是便悄然出走,不让族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辉光,没有人知道这个相貌俊美的少年是乾闼婆族的王子。

少女的婚事使他颇受打击,他曾经是少女的入幕之宾,两人如胶似漆,爱得似乎不能分开。但当少女一提起婚事时,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他想,他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因为他的逃离,少女在伤心之下,才嫁给了一直对她情有独钟的表哥。

表妹与表哥成亲似乎是一切故事中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在听见这件亲事的时候,正在一个妓汝的家中买醉。他立刻便联想到他被自己爱着的女人抛弃了,却未曾想过,若非他的离去,少女也不会嫁作他人­妇­。

他同样感觉到身为一个多情的人是多么地容易受伤害,这个少女已经深深地伤了他的心。

他悄然离开少女的婚礼,独自在街上徘徊。这个城市,是在雪山之下,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四季苍苍的大雪山。

因为伤心,他感觉到天地苍茫,好似没有了容身之所。他喟然长叹,只觉得生无可恋。但几乎是在下一个弹指的瞬间,他便忘记了那名少女。因为他看见了影雪!

影雪好似是从那座雪山上走下来的。

他看见她时,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轻衣,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髻,而髻上则斜Сhā着两只摇摇欲坠的银钗。

他觉得一朵淡绿­色­的花朵忽然在他面前开放了。

他立刻便将那名少女所带来的忧伤抛诸脑后,张口结舌地盯着影雪,世间为何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美得如梦如幻,不带一丝烟火之气。

两人的目光轻轻一触,影雪便对着他嫣然一笑。

他想他在那一刻表现得象个十足的傻瓜。他一向以英俊潇洒自负,在女子之间游刃有余,从未曾在任何一个女子的面前如此失态。

他傻呆呆地看着影雪,该怎么办?一个这样的女子,千万不可以让她就这样轻易地离开。

若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他一定会后悔终生。

他心念电转,想了许多与那女子结识的伎俩。然而在女子清彻的目光之下,任何­阴­谋诡计都变得如此地苍白无力。

他索­性­径直向着影雪走过去,深深地施了一礼,自报家门:“在下名叫水澜,是游历到此的士子。”

影雪侧过身还了一礼,居然一点也不嫌他的唐突,“小女子名叫影雪。”

影雪!好美的名字,就如同她的人一样。

两人在初见之时都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再见面之时,又同样隐藏了曾经见过的事实。世上有许多事情,未必要说破,当事之人心照不宣,即隐瞒了别人,也隐瞒了自己。

一队僧侣经过他们的身边,为首的僧人坦露着右肩,手中托着乞食的旧钵。钵中是有些馊坏的剩饭,僧人却全不在意。他们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了下来,用手抓着吃了钵中的饭,便开始谈论佛法。

有一些空闲无事的路人逐渐围坐在僧人的左右,听着他们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

两人虽然站地远远的,仍然有只语片言落在耳中。

影雪侧耳听了听,大地公主与乾闼婆王子都是生有慧根的,但可惜的是,两人的心思都不在佛法之上。

望着僧人的目光终于又落到了一处,水澜不失时机地道:“城中的花园里曼陀罗花都盛开了,这几天有许多远道来的客人观览。”

影雪却有一丝愕然,曼陀罗花,是偶然吗?为何他一见到她,便提到曼陀罗?

水澜见到她的迟疑,以为她是少女的衿持,心里便急切起来,“也不知为何,一见到小姐,就想起了曼陀罗花,听说这种花是世间最美丽的花朵。人们都说可以花来形容女子,但世间之花又如何能与小姐相比,若勉强找出一种可比小姐的花,也只有曼陀罗了。”

影雪不由地笑了,他恭维地如此流畅,大概是游戏花丛日久,说这一类的话,游刃有余吧!

水澜见到她的笑容,倒有些汗颜起来,她是在笑他的轻狂吗?他忽然发现,很久没有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思,只是一味地怕这个女子不顾而去。也不知为何,一见到她,就觉得她绝不会是属于他的,须得珍惜每一次的相见。因为这一次相见之后,很可能便是后会无期了。

影雪反而率先向城中行去,走了几步,回头来看,见水澜仍然呆立在原地。她便问:“你为何还不走?”

水澜问道:“去哪里?”

影雪淡然地微笑:“去看曼陀罗花。”

水澜甚喜,连忙跟了上来。他很快便发现影雪走路的时候,并不喜欢与人并肩而行,她总是落在他的后面。开始时他以为她是走得慢,但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她只是喜欢走在人后,默默地跟着,走在前面的人会以为她已经不在了。然而回过头去看时,却发现她仍然在那里。

他时不时地回头看上她一眼,虽然知道她不会消失,但心里却还是觉得忐忑不安。

曼陀罗花园中也并不象是他所说的人很多,但这样更好,若是人太多了,岂不是没了情趣?

两人绕着花丛看了半晌,谁都不先发一言。

她总是落在他身后,他便有些不耐烦起来,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过来。她略怔了一怔,他以为她要缩回手去。但她只是望着他微微笑笑,任由他拉着。

他倒有些好奇起来,她不觉得羞怯吗?他难免猜测她的身世,但如她这样美丽洁净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使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然而与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手拉着手看花,这不该是一个良家女子的所为。

忽然下起了细雨,是天公知人意吧!

他拉着她的手向着路边的小草亭跑去,才跑进亭中,就发现已经有一对情侣先在里面了。四人面面相觑,相视一笑。

便各占了东西两边,那一对情侣一直在悄声说话,他们两人却沉默不语。

雨越下越大了,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她忽然拉住他手,对着他笑笑,他便莫名地知道她的心意,他也不由地笑了。

两人从草亭中跑出,冲到大雨之下,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裳。草亭中的情侣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是疯子吗?

他可不知道,她从来未曾这样狼狈过,或者说是这样放肆过。这一日,是她一生之中最放肆的一天。

他们无视路边人纷纷侧目,在雨中旁若无人地走着,若是雨一直下,便可以一直走下去。

在经过树下时,他们见到那些僧人,虽然旁观的人们都已经散去了,但僧人们却仍然在雨中盘膝趺坐。

世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衣服湿了也罢,泥污染上衣襟也罢,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雨小下来的时候,他们在城外的废屋中生了一堆火。

影雪在解开衣带烤火时没有一丝迟疑,这又使水澜生出了联想,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是一个妓汝,如她这般洁净的女子,就算是解开衣带,也同样带着一丝纯真。

许是她的漫不经心,更增填了她的魅力。他见过许多女子,大多矫情,想说的话,一定要绕上七八个弯,想做的事,也必然旁敲侧击,翻来覆去,弄得他几乎失去了兴致,才委委屈屈地表示出来。

而她却是率直地让他吃惊,是因为周遭地一切都不能让她心动吗?

她几乎是不说话的,沉默与多嘴都是会传染的,因为她的沉默,他便也比平日沉默了许多。

雨终于停了,衣服也烤­干­了。

她走到废屋之外张望,忽然指着天空欢呼道:“两道彩虹。”

他亦跟着走出屋外,天空之中果然挂着两道彩虹,一道明亮一些,一道暗淡一些。暗淡的依附在明亮的之下,双双对对,相辅相成。

影雪道:“虽然听说彩虹必然是成双出现的,但我还是第一次那么清楚地见到第二道彩虹。”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一双黑眸深深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有火焰似可以燃烧起来。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脸红了,她道:“你在看什么?”

水澜低声道:“看你!”

她很快又神态自如,嫣然一笑道:“我美吗?”

水澜下意识地点头,“曼陀罗又如何能比得上你的美丽?”

影雪并不真地相信水澜所说的恭维话,但她不在乎,何必要穷追究竟,说的人开心,听的人也开心就好了。

她心里迟疑不定,真地这样做吗?

她的眼前掠过母亲交织着怨恨与哀伤的面容,影雪,你的宿命早已经注定,在七年以前,你父兄死去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已经不再属于你自己了。

她咬了咬牙,如果命运不再属于自己,那么至少在命运开始之前,让她破坏一些东西。

她抱住水澜,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含糊不清地说:“你爱不爱我?”这话才一问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才初次见面,有什么爱不爱的?她不过是想找一个男人,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好是她离开摩呼罗迦故地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男人。

然而他却紧紧地抱住她,很坚定地说:“我爱你。”

他说得如此用心,她倒有些感动起来。就算他爱她,她可也不会爱他的。

这一刻,她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但很快,她就会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就算她不找他,也会找别的男人,谁都是一样的。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留给乾闼婆族的人罢了。

她与他都刻意地隐藏着身体里的辉光,或者心里都有一丝失落,谁都不曾用半神之眼观察对方。

事情很快地发生了,他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还是一个Chu女。

他的心里无由地生起怜惜之意,他居然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事实上,他并非不曾有过Chu女,但这一次,却让他即是意外又是开心。他到底还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水澜终于睡着了。

影雪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睡容,他是一个秀美到有些邪恶的男子,略显清瘦的面颊天生就带着蛊惑女人的力量。

她看了他一会儿,她并不真地认识他,只知道他名叫水澜,除此之外,便对他一无所知。其实他对她又何尝不是。

她想要悄然离去,心里却多少有些不舍,到底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她忽然看见废屋之中的一些粘土,这个废屋原来是用来制陶的。

她心念一动,留下点纪念吧!虽然以后都不会再见。她拿起一些粘土和着外面的雨水捏成了两个小小的泥人,她是大地公主,对于花草树木和泥土天生就有心得。

泥人是一男一女的,胖墩墩的,虽然不美丽,却很可爱。

她冲着泥人吐了吐舌头,这么愚蠢的事情,小的时候曾经做过。

她将小女娃放在水澜的身边,将小男娃放在自己的怀中。想了半晌,用手指在地上划了三个字:我走了!

就写这三个字吧!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离开的时候,他仍然睡得很安稳,她看见他脸上带着的笑意,他梦见什么了?是个好梦吗?

水澜很久没有睡得那么沉过了。当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坐起身叫了一声:“影雪!”

他很快便发现,影雪已经离开了。他看见地上的小泥娃娃和那三个字:我走了!

就这样便走了吗?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他看着那三个字发了半晌呆,这样就走了,真地走了吗?

他忽然觉得是自己被那个女人玩弄了。这样的感觉让人又是尴尬又是无奈,从来只有男人玩弄女人,而他,身为乾闼婆族的王子,居然会折在一个女人的手中。

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一时偷欢的对象吗?可是她却还是处子之身。

他仍然不死心,在废屋之中等着她回来。他想,许多女人都是这样,嘴里说着要走,但走了又回来了,回来又走,折折腾腾,也不知道是想折磨自己还是想折磨男人。

虽然他心里隐隐觉得她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但他却仍然不愿离去。

至少再等一些时日吧!

女娃娃被他放在衣襟里,贴­肉­藏着,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或者并非是唯一的,还有那一丝淡淡的失落,他故意视而不见。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他又没有什么损失,有损失的也应该是那个女人。

虽然不停地这样宽慰自己,他却仍然在那个废屋之中等待了三十天。

三十天之后,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感觉到心中的寂然,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女子,说过的话可能都不到十句,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只是一日一夜,却好象已经烙刻在心底。

不会太伤心的。如他这般多情的人,总是很容易受伤害。他很快就会忘记她的,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离开废屋之时,他这样对自己说。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三节

影雪回到摩呼罗迦故地时,太阳已经升起来很高了,正明晃晃地照着花园正中的那一株曼陀罗花。白­色­的曼陀罗,世间独一无二,是她的守护之花。

每个摩呼罗迦的族人都会有一株守护之花,也便是他们的分身。当他们生下时,父亲都会在花园之中种下一粒花籽。这花与摩呼罗迦的族人一起长大,无论四季,永远开放。当摩呼罗迦族人死去的时候,花也便凋谢了。

白­色­的曼陀罗花,是摩呼罗迦族的皇族之花,只有真正的皇族才能与花共同生长。

影雪站在花前看了一会儿,花开得妖异,半开半闭,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情吗?

清风徐来,花香并不是很浓郁,却经久不衰。这淡淡的花香清雅怡人,如同影雪一般,不动声­色­的存在。但影雪却知道,只要善加利用,这花香便会是杀人的利器。

摩呼罗迦族守护着大地,深谙花草之­性­。他们对于哪一株花可以杀人,哪一株花可以救人,了若指掌。

一个乖巧地侍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低声道:“公主,宗主有请。”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从何时起,见母亲已经成了一天之中最可怕的经历。

她匆匆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镜子修饰了一下容颜。她并非一定要装饰得美丽才可见人,然而母亲却要求她必须如此。

一切妥当后,她向着母亲的住处行去。走到屋外时,她调整了一下步伐,使自己每一步踏出去都进退有度,不紧不慢,姿态高雅。母亲要求她无时无刻地注意自己的仪态和容貌,连每一步跨出去都要刚好是六寸,不可多一分也不可少一分。

她不知为何要是六寸,但母亲这样说,她便依着做了。

几个侍女悄无声息地站在母亲的房外,她们似乎连呼吸都是停止的,完全没有一丝人气。

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母亲一直对父兄之死耿耿于怀,以至于摩呼罗迦族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承担着先王及先太子之死所带来的罪孽。

她悄无声息地走入母亲的居室,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其实她并不想这样,她很想用力地一脚踏在地上,狠狠地踩出响声,但她知道她不可以这样做,这一生都不可以。

摩呼罗迦宗主含瑞正在对着镜子梳理着自己漆黑的长发。她已经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但从外表上看,她仍然年青美丽,象是一个三十不到的少­妇­。

她从银镜之中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女儿,影雪如同她年青时一样美丽,甚至更加美丽一些。而且也如同她的要求,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完美。从影雪十岁起,她就致力于将她培养成一个完美的女人,七年如一日,如今影雪十七岁了,一切都如她所愿。

她看着女儿鬓边一缕飘落下来的发丝,是刻意的吧!这样更能引起男人的怜爱,如果每一丝头发都梳得严严整整,反而会显得太过严肃,而吓退男人。她如同训练一个娼妓一般地训练着自己的女儿,完全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你出去了?”

“是的!”影雪轻声回答。她不想隐瞒,在摩呼罗迦故地的每一件事情都无法瞒过母亲的眼睛。

含瑞沉吟了一会儿,“我不想知道你为何出去。我只希望你记住,再过些日子,乾闼婆族的使者就要来了,你将会被当做今年的贡品进献给乾闼婆王。我一直努力地使你更加完美,就是为了让你引起乾闼婆王的怜爱,你能办得到吗?”

影雪迟疑着说:“听说乾闼婆王并不贪恋女­色­,只怕这未必是容易的事情。”

含瑞淡然一笑:“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我族的荣光,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你可知道你的任务是多么重大?”

影雪低声道:“女儿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已经七年了,每一天都听到类似的话。

“你知道就好!”母亲心不在焉地梳理着头发,“去给你父兄磕个头吧,在他们面前发誓,你会重建摩呼罗迦族的荣光。”

影雪倒退着出了母亲的寝宫,她依着母亲的吩咐,到神殿之中对着父亲和兄长的灵位磕了响头,但她并没有发下任何誓言。她跪在父兄灵前时,却莫名其妙地想到水澜,想到他的时候,她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摸向怀中的小小泥娃娃。不过是一个玩具,水澜也许转眼就丢了。

以后都不会再和他见面,她与他之间只剩下这小小的泥娃娃是唯一相联系的东西了。两个娃娃用一堆粘土制成的,一半在他那里,一半则在她这里。

她呆呆地想着,不知为什么,居然傻傻地笑了。

笑容才一露出来,她便吃了一惊,若是让母亲看见她这种不成体统的痴傻样子,一定会重重地惩罚她。

她收敛起心神,不要再想他了,过些日子,乾闼婆的使者就来了。

她的宿命即将开始,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在她十岁的那一年,她一生的命运就已经定下来了。

数十日之后,乾闼婆城的使者如期而至,杀机亦如期而至。

她在离开摩呼罗迦故地时,如同往年的任何一个被进贡的女子一样,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但使者很高兴,因为今年的女子比任何一年都更加美丽。

她乘着使者的车骑而行,不曾与母亲话别。要说的话,这七年以来已经说得太多了。她深知母亲的心意,只是母亲却未必能明了她的心。然而这并不重要,身为摩呼罗迦族的公主,是否有自己的心意已经成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仅旁人不在意,她自己亦不曾关心过。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四节

再次见到水澜,他是乾闼婆族的王子,她是被进献来的摩呼罗迦族女子。

两人于乾闼婆城中见面,互相凝视,不过片刻,就都把目光调转开去。好象对面的不过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面无表情的侍者将一箱箱进献的金珠财宝抬了进来,使者在旁边大声地诵读着贡单。听的人昏昏欲睡,并不真地在意那些身外之物。每年的贡品不过是对于一个战败民族的折辱,只为了提醒那些战败的人谨记,摩呼罗迦族是臣伏于乾闼婆族之下的弱小民族。

最后一件贡品便是她,摩呼罗迦族女子一名!

年纪老迈的乾闼婆王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带下去吧!”他并不曾交待带到哪里去,也没有人认为需要询问。

现任的乾闼婆王并非是水澜的父亲,而是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在多年以前与摩呼罗迦族的战争中死去了。

影雪姿态优雅地行了一礼,倒退着出了乾闼婆城的神殿。她感觉到水澜沉默的目光,似乎飘浮在她的身畔。她却固执地不愿多看他一眼。是命运吗?她随便捡了一个男人,居然会是治游在外的乾闼婆族王子。

她在乾闼婆城中住了下来,逐渐习惯漂浮的岛屿生活。乾闼婆城是永远在海上漂流的,若不得族中人指引,外人很难找到这个岛屿的确切位置。

从那一日起,水澜就似乎消失于人间。她每日无所事事,不过是在城中闲逛,看见她的人都知道她是摩呼罗迦族的女人。有些人很好奇,会多看她几眼,有些人则视若无睹。

深心里也会想到,不知他在这城中的那个地方。也许是在神殿之中吧!只要手指触到怀中的小泥娃娃,就会下意识地想起他。如果触不到,仿佛就把他抛诸脑后。

可是她并不是来乾闼婆城生活的,她的命运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贡品。

她不曾见过那些过去的贡品,从未有人向她提起过那些女子的下落,她也没有半点好奇之心。也许她们已经不在人世了,或者是做了乾闼婆贵族的侍女。嫁人是不可能的,不同种族之间的通婚一向被禁止。

被进贡的女子,并不真地被当成一个平等的生命,不过是用来发泄的器具。然而却好象没有一个人对她有兴趣,她来了就被冷漠地放在一边,好似再也没有人还记得有这样一个被进贡的女子。

这种情形却使影雪有些尴尬,同样也使她一畴莫展,难道乾闼婆族人都是这样对待进贡来的女子吗?还是只有她是一个例外。

有一日,事情总算有所转机。

从清晨开始,影雪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城中闲逛。这些日子以来,她之所以不停地在城中治游,也无非是在提醒大家,不要忘记,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在这里。虽然她是所有进贡的女子中最美的一个,偏偏又是最不受重视的。后来她才知道,之所以没有人­骚­扰她,不过是因为水澜早就已经暗示过,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但那时,她并不知道有这件事情。

街边的路人,身上皆泛着淡淡的蓝光,蓝­色­辉光是乾闼婆族的标志。蓝­色­其实是一种很美丽而温柔的颜­色­,尤其是淡如水­色­的蓝,如同海水一样的忧郁。

可是影雪却不喜欢周围泛滥的蓝­色­。摩呼罗迦族身上的辉光是绿­色­的,从小到大,触目所及,都是绿­色­的辉光,她早便习惯了那无时无刻的绿,如同是枝上的第一抹新芽。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水中的乾闼婆族就与陆上的摩呼罗迦族征战不休。最早是如何积下恩怨的,已经无从查考。许多代以来,互相杀来杀去,怨恨就一代一代地翻新着。有时是乾闼婆的人杀了摩呼罗迦族的人,因为记恨,摩呼罗迦族人便再去杀了乾闼婆族人。然后乾闼婆族人再杀回来。

所谓之恩怨,并不真地存在谁对谁错,不过是越杀仇怨越深罢了。

每个摩呼罗迦族的族人,从生下起,就知道蓝­色­辉光是本族的宿敌。在修炼灵力时,也会将蓝­色­设计成假想的敌人。

如今她却每天都面对着无处不在的蓝­色­。不仅人是蓝­色­的,连天空和大海亦是蓝­色­的。这温柔忧郁无处不在的蓝­色­,落在她的眼中,却似要将她逼疯了一样。

她向着城外走去。靠近海水的地方是金黄的沙滩,她在沙滩上坐了下来,迷茫地望向对岸。透过城外的水气,外面的一切都梦幻般地不真实。偶尔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火光,不知是指引渔船的灯塔,或者只是云层之间的烟霞。

她忽然看见醉倒在沙滩上的少年。那是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男孩子,枕着一只翻倒的酒坛,睡在沙滩之上。

她不由地停下脚步,看那少年身上的辉光,应该是族中重要的人吧?

她迟疑地站着,是不是应该绕道而行呢?

那本来已经睡着的少年,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忽然坐了起来,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她。

四目相投,她心里一动,这双眼睛长得很象水澜。

“摩呼罗迦族人?”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今年他们进献了一个很美的贡品。”

影雪施了一礼,神态略显矜持,这是照着镜子练习过许多次的。母亲说过,只有这种表情才最能引起男人的兴趣。

少年一跃起身,“你就是那个叫影雪的女人吗?”

影雪不知他为何要加上“那个”两个字,这种无礼的语气使她有些怒意,她不愿理睬他,转身欲去。

那少年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你真大胆,我和你说话,你居然敢不回答,你知道我是谁吗?”

影雪淡然道:“从你身上的辉光看,你应该是位王子吧!”

少年有些好奇,“你的眼光很不错,我就是二王子水沧。你能够从辉光上来分辩我的身份,你不应该只是一个单纯的贡品。”

影雪轻轻一甩,将他的手甩脱:“我不是贡品,又是什么呢?”

水沧冷笑道:“不错,无论你曾经是什么,你现在都不过是贡品。”

他又坐了下来,伸出一只脚,“我的鞋掉了,你给我穿起来。”他傲慢地注视着影雪,贡品,如果你甘心只做贡品的话。

影雪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脸长得很象水澜,但脸上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情却是不象的。水澜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略显忧伤的落拓神情,对世事漫不经心。却又偏偏透着一股子认真劲,尤其是当他凝视着她时,让她觉得他不仅很认真地看她,也很认真地想着她。

她蹲下身,将水沧故意踢落的鞋穿在他的脚上。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水沧便看见她微侧着的脖颈,肌肤如此雪白,连里面细微的血管也隐约可见。她给人一种不胜寒意的感觉,似乎楚楚可怜,却又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她似乎很冷,若是靠近了,可能就会被她的冷冻伤。

这感觉让水沧颇为欣喜,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他忽然把她按倒在沙滩之上,嘴­唇­亲向她的脖颈。

影雪身子一僵,但她却没有挣扎,任由水沧亲吻着自己的脖颈。水沧的吻越来越向下,逐渐移向她的胸口。

影雪仍然一动不动,任由水沧摆布。

水沧倒有些奇怪起来,抬起头道:“你为什么不叫?”

影雪淡然一笑:“我为什么要叫?”

水沧道:“你可知我要做什么?”

影雪点头:“我知道。”

水沧道:“你不要以为我和你做了这种事情,就会对你好,你不过是玩物。”

影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我不需要你对我好。”

水沧饶有兴致地道:“你知不知道我身边的每个女人都想让我对她们好,她们都想做我的妻子。做了我的妻子,就可能成为未来的乾闼婆族女主人。就算我不能成为乾闼婆王,至少也是王子。做王子妃,不也是很不错的吗?”

影雪淡然道:“我从来不知道族间是可以通婚的。”

水沧呆了呆,笑笑道:“你这个女人真有趣。”

他重新审视着影雪,“你真漂亮,人们都说罗刹族的女人是最漂亮的,但是你比她们每一个都漂亮多了。”

影雪默然不语,一双明若秋水般的大眼睛幽幽地看着水沧。

不知为何,水沧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哀伤,也许是因为那眼中的一抹无奈吧!他莫名地有些手足无措,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似乎做任何罪恶的事情都是无法原谅的。他迟疑不定,是否应该放开这个女人?

他还未想到答案之时,就已经被人提了起来。那人用力一甩,将他抛了出去。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哥哥来了。

他的身子在半空中一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回过头,果然是水澜站在影雪的身边。他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说:“哥,你又管我的事。”

水澜淡然一笑,“你回来了也不去拜见祖父,他老人家一直很思念你。”

水沧做了个鬼脸,“你居然会在乾闼婆城,真是奇迹。通常祖父挂念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水澜瞧了他一眼,“若是你想当乾闼婆族的继承人,就应该变得更乖一点。你难道不知道祖父最讨厌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吗?”

水沧“哼”一声:“你不是一样整天游荡,可是祖父还是更喜欢你。”

水澜默然,水沧看了看仍然躺在地上的影雪,有点不怀好意地说:“你喜欢这个女人吗?她可是摩呼罗迦族的人,要是让祖父知道你喜欢她,你就有麻烦了。”

水澜皱起了眉头。水沧转身就跑,他知道水澜皱眉的时候,通常是他的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他为什么心情不好?是不是被他说中了心事。难道他真地喜欢这个摩呼罗迦族的女人?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五节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蓝天和白云。

影雪躺在沙滩上不动,她看见白云的影子下面,有淡蓝­色­的衣袂正在飘飞。她的心里就有些寂寞,为什么会是他?是自己太大意了吗?如果那时能够仔细地看看他,就应该能够看得出他身上的辉光。虽然他在刻意隐瞒,可是如果她用神通去看,这样强烈的辉光是不可能看不见的。或者这本来就是宿命的安排?

水澜在影雪的身边坐了下来。他的心里想的亦是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在初见的时候,居然没有看出她身上的辉光。从辉光来看,她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摩呼罗迦族女子。

“你找我,是因为你知道你会成为贡品被送到乾闼婆城来,是吗?”水澜终于先开口了。这句话他想了很久,一直想要问她。

“是的。”影雪平淡地回答,“只是我没想到我随便捡了一个男人,居然会是乾闼婆族的人。”

随便捡了一个男人?水澜的心里生起一丝怒气,如果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吧?想到如果那一天不是遇到了他,影雪可能就会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将自己的身体交给那个男人,他的怒气就越来越高涨起来。

他冷笑着道:“你可知道,进献不贞的女子,是对我族的一种污辱。这已经足够我族向你们宣战了。”

影雪终于将头转向他的方向,可是他并没有看她,双眼盯着远方的大海。她只能看见他的侧面。

他的脸似乎比上一次见面要削瘦一些了,脸­色­也益发惨白。为了看清他的眼睛,她坐起身,转到他的正面。四目相投之时,水澜却似不愿看她,立刻又把脸转向别处。

她认真地说:“如果你们想再次战争,我就会先杀了你。”

水澜冷笑,“你能杀我吗?”

影雪淡然一笑:“你的灵力确是比我强,但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也许我可以杀死你,也许我不能。但如果再有战争的话,我总是要试一试。就算不能杀死你,我却可以死在你的手里。这样,我就不会觉得愧对族人了。”

水澜咬了咬牙,“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吗?你们真可恶,以为派一个女人来,就可以监视我们一举一动吗?我告诉你吧,你什么也不能改变。”

影雪淡淡地笑,“我并不想改变什么,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也不想阻止任何战争的发生,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我的努力杀死你,或者被你杀死。只不过如此而已。”

她站起身向着城中走去。

水澜看着她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那天,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影雪微微一滞,但她却决绝地没有回头。

水澜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三十天。我想也许你会回来,可是你到底没有回来。”他也不知影雪是否听见了。他想他这样感伤,大概只是因为他太多情了。

他是一个轻易便会爱上美丽女子的男人,每一次与恋人分离之时,他都会十分感伤。这一次,也一定不会例外。只要再爱上别的女人,就会忘记这个可恶的摩呼罗迦族女子。象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

他忽然想到表妹碧瑶。她是族里的第一美女,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不过他从来不曾真地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来看待,这是自然的,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生得再美,也不过是一个一起长大的熟人罢了。怎么样也不会对她产生爱情吧!

可是他现在却忽然觉得也许他应该去探望一下表妹,到底她是最可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他并未感觉到自己心里报复般的快感,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必须要这样做,否则他一定会一直沉浸在那个女子带给他的哀伤之中。

他悠闲地向着城中行去。那么就快一点爱上别的人吧!这样才是忘记哀伤的最好方法。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混在表妹的香闺里。每日沉醉,醉后便观赏表妹的舞姿。乾闼婆族本是舞神,族中无论男女皆­精­通舞艺。但他身为乾闼婆族的王子,总是觉得跳舞是一件有损颜面的事情。那只应该是女人取悦男人的伎俩,身为王子的人,又怎么可以轻易便载歌载舞?

因而当其他的族人跳舞时,他总是百无聊赖地坐着不愿起身。族中少女却因为他这一点,更加迷恋他,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即忧郁又深沉的王子。

醉眼朦胧的时候,他会把表妹看做是那个可恶的摩呼罗迦族女子。这时,他的心里便会泛起一丝初春般的淡淡绿­色­。

为了这个原因,他不停地探入表妹的身体,直到筋疲力尽。沉醉并不是一件使人痛快的事情,因为总会有酒醒的时候。醉后越是快乐舒畅,醒了之后就越是空虚寂寞,如同是一个站在海边的渔人,手中只提着一只破旧渔网,网中空空如也。

这样醉了几天,表妹不经意地提醒他,也该向老宗主请安了。

他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表妹的家,一走出门,海风迎面而来,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陡然清醒了过来。为什么要沉醉呢?难道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女人?

他下意识地向着海滩走去,上一次在那里见到她,也许还可以在那里遇到她吧!

他居然真地在海滩上看见了她,但不只有她,还有他弟弟。两人正在俯身捡起被潮水冲上海滩的贝壳,认真地挑选着,仿佛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怔了怔,他的弟弟居然和那个可恶的摩呼罗迦女人一起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他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笑脸相向。不过几天的时间,他们就已经那么要好了吗?他的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这个该死的女人,勾引了他还不够,居然还要勾引他弟弟。

水沧似乎发现了他的到来。嘻皮笑脸地跑了过来,远远地便道:“哥,你怎么来了?听说你这几天都在碧瑶表姐的家里,一直没出过门。”

他没好气地道:“我喜欢到哪里便到哪里,用不着你­操­心。”

水沧仍然笑ⅿⅿ地道:“我和影雪捡了许多贝壳,我第一次发现海滩上的贝壳原来是这么美丽的。”

这种喜悦的神情,让他更加不自在起来。他的目光轻轻地飘到影雪身上。那个女人总是穿着一袭淡绿的轻衣,为什么就不换一种颜­色­,是为了提醒每个人,她是摩呼罗迦族的女人吗?固执的民族,这么多年,一直不愿真心臣服。

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两人的笑声,到底在笑些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那个女人,不是一向冷冰冰地不苟言笑的吗?为何和水沧在一起,就会笑起来。

他心里一动,也许真地不能小觑这个女子。

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丝妒意。以前的那些女人,就算是另有新欢,他也不过是觉得悲伤,那是因为他是如此多情的一个人。但从来不曾有过妒意。影雪,她居然让他感受到这种陌生的情绪。

他迎天吁了一口长气。由于岛在海浪之中漂流,风并不是从一个固定的方向来的。回旋着的风如同他的心情一样的错综复杂。影雪!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忘记你呢?

水澜走后,影雪的笑容就消失了。

水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逐渐落寞的脸,“你喜欢我哥哥?”

影雪勉强一笑:“你胡说什么?”

水沧笑道:“如果不是喜欢他,为什么你看着他的眼神会和看别人不同?”

影雪垂下头,“因为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就是这么简单。”

水沧笑笑,“如果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你会不会拒绝我?”

影雪看了他一眼:“我只是一个进献来的女子,而你是乾闼婆王子,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能拒绝。”

水沧却有些泄气,“并不是这样,我希望那是你心甘情愿的。”

影雪呆了呆,不由地望向水沧,他有一双幽黑的眼睛,与水澜的一样,望向人时,便如同双眼之中有着一汪泉水。这样的眼睛,总是脉脉含情,轻易便可使女子认为,眼睛主人的心里是有她的。

可是影雪却不会轻易被这样的双眼所迷惑,她无时无刻不记得自己的职责。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并非是爱上乾闼婆族的男子。

“你不在意吗?我是你哥的女人。”

水沧笑笑,“也许很介意,但不会超过我对你的喜爱。”

影雪默然,乾闼婆族的男人真地很容易动心,水澜是这样,水沧亦这样。

她也笑笑,“其实你只要请求老宗主把我赏赐给你,我就是你的姬妾了。”

水沧摇了摇头:“我不要你做我的姬妾,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影雪皱眉道:“女人难道不是姬妾吗?”

水沧笑道:“女人就是我的妻子,难道你很喜欢做别人的姬妾,不喜欢做别人的妻子吗?”

影雪笑道:“我们是不同种族的人,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水沧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很认真地道:“为什么不同种族的人就不可以成亲?如果我想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才不会管你是什么种族的。”

影雪怔了怔,水沧如此坚定的语气使她略有一丝感动,“可惜就算你不在乎,你的族人也不会同意。”

水沧骄傲地道:“就算他们不同意又如何?只要我做了宗主,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干­涉我的事情。我想娶谁就娶谁,谁也管不着。”

影雪很想说,就算是你做了宗主,也一样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做的。但她却不想让水沧失望,虽然身为半神,却没有谁真地有勇气反对一直以来被视为金课玉律的宗法。也许水沧还太年轻,如同初生之牛犊,什么都不惧怕。等到他年纪大些,经历的世事多了,挫折与不如意会使他更加圆滑起来,更加遵守人情世故。

毕竟活在世上,顺着大家的意思会容易得多。

她笑笑道:“等你做了宗主再说吧!”

水沧还想再说,影雪却指了指西方,“你看太阳。”

水沧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是故意把话题转移开。他向着西方望去,只见一轮红日如同染血一般地挂在海面上。他心里忽然生起一丝不祥的感觉,这样落日的景­色­,似乎正在预言着某些凶兆的发生。他心里一紧,是关于影雪的吗?

他不由地侧过头望向影雪,只见影雪雪白的肌肤被落日一映,隐隐透出些红­色­,如同春日初放的花朵一样美丽。他的心就更加哀伤起来,过于美丽的女子,总是不会有好的命运,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六节

夜深了。

影雪悄然离开自己的住所。虽然乾闼婆城中的街道如同迷宫一样曲折,但经过这一段时间,她总算能够了如指掌。

她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用黑巾蒙住了脸。

这并非是母亲希望她使用的方法,但母亲的方法,她却更不愿意使用。

用女子的身体来勾引男人,虽然这是最有用的伎俩,她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偏偏又不能真地狠下心来。

也许是因为心里的一点羞耻感吧!如果他不是乾闼婆族的王子,他不曾出现在这里,可能会容易得多。

她向着神殿行去,动作轻如狸猫,不带一丝声响。乾闼婆宗主就住在神殿之中,只要杀死他,再杀死水澜,那么就算是报了大仇了。

她的父兄皆死于对乾闼婆族的战争中。自父兄死后,母亲便处心积虑,将她训练成一个报复的工具。

她虽然觉得很无奈,却又无力反抗母亲。丧夫及丧子之痛使母亲将所有的罪孽都加于族人的身上。她想,母亲在折磨别人的时候,也同样在折磨着自己。为了这个原因,她依着母亲的意思,逐渐将自己按母亲的设计,变成一个更加完美的女人。

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令敌人一族也同样感受到失去宗主及王子的痛苦。

城中的守卫极端松懈,因为乾闼婆城所在的岛本来就是一个秘密。外人很难找到这座岛,这也是他们与外族人战争中,很少落败的原因。

她悄无声息地溜入神殿,虽然只在被进献的时候来过一次,但她却过目不忘,已经将神殿中的情况记得清清楚楚。

侧殿之中应该就是老宗主的寝宫。她轻轻推开侧殿的门,借着月­色­看见正中的一张大床,床上老者打鼾的声音清晰可闻。

影雪抽出袖中的短剑,向着大床逼去,只要杀了他,就可以不用出卖自己的身体了。

然而她还未靠近大床,黑暗之中,一条人影忽然闪身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一惊,翻转手腕向着那人刺去。

那人侧身闪过,低声道:“快走。”

与此同时,她听见有人大喊,“有刺客!”

原来这看似全无防备的乾闼婆城并非真地如此懈怠。

她一掌推开黑暗中的人,契而不舍,仍然向着大床扑去。如果今天不能成功,说不定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然而扑近大床时,她却忽然惊觉,床上居然没有人。

脚步声向着侧殿奔过来,黑暗中的人强行拉着她奔出侧殿。他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带着她左一转右一转,很快就摆脱了追踪他们的人们。

她却不愿领他的情,用力甩脱他的手道:“我不要你救。”

虽然那人只说了两个字,她却已经听出来是水澜的声音。他来救她,他已经知道了吗?

明知她是来杀他祖父的,为什么还要救她?

“你杀不了任何人,我说过你什么也不能改变,你来这里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的。城中的外人并不多,他们很快就能猜到想要行刺的人是你。如果你还想活,现在就离开乾闼婆城。”水澜平平淡淡的说,语声中不带一丝感情。

影雪却固执地道:“不行,我不能离开乾闼婆城。我一定要留下来,如果我这样走了,没有人会原谅我。”

水澜皱眉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马上离开这里,否则连我也不能救你。”

“我不走,我也不要你救。”影雪重复了一句。

水澜摇头道:“你为什么那么任­性­?”他拉起她的手,就要向城外奔去。

影雪拼命挣扎,但水澜的手却如同铁石一般的坚定。他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落拓的花花公子,身上却带着可怕的灵力。

影雪身不由己地跟着水澜,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呢?就算是死了,我也不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我走了,摩呼罗迦族怎么办?我宁可死,也不愿意把灾难再一次带给族人。

她握紧手中的短剑,一字一字道:“放开我。”

水澜身子微微一滞,转过头看着她:“我不放。”

“如果你再不放,我就杀死你。”影雪冷冰冰地道。

水澜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杀我?!你终于说出你的目的了。他淡然一笑:“你真想杀我,那就动手吧!”

影雪的眼中杀机乍现,动手就动手吧!这本来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她手中的短剑向着水澜的心口刺去。很平常的一剑,并没有带太多的灵力,他轻易就可以击落。但他却没动,安静地站着,等着她这一剑刺入心口。

影雪的手不由地颤抖,终于还是从他的心口边滑过。剑很锋利,在水澜的胸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但并不足以致命。

她咬着嘴­唇­,为什么不躲开?

水澜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不是要杀我吗?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她心里一酸,手便软了,短剑失手落在地上。“叮”地一声轻响,在暗夜里分外的惊心动魄。

人声正在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来。水澜不再多言,拦腰将她抱了起来,向着城外的海边飞掠而去。

两人近在咫尺,影雪闻到水澜身上淡淡的雨水一样的气息,是水之­精­灵的味道。她的心失落到软弱无力,为什么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会忽视那么多的特征?他身上淡蓝­色­的辉光,连同他的呼吸都带着清水的味道。为什么会视而不见?

她也不知水澜带着她飞奔了多久,她只看见脚下的大海逐渐变成了陆地,后来水澜奔跑的迅速似乎减慢,她忽然注意到他胸口的伤口仍然在不停地滴出鲜血。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停在一个小小的废屋之前。是那座废屋,她成为他的女人的地方。他居然带她回到这里来了。

他推门进了废屋,才把她放了下来。她环顾左右,屋顶已经被修葺好了,墙壁上破洞也用砖土补了起来。他并没有骗她,他真地在这里等待过她。

墙角整齐地堆着砍好的木柴,难道他曾想在这里长住吗?象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做这种屑碎的事情,影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悄然看了他一眼,见他盘膝坐着,脸­色­苍白如死。

她走出废屋,随手采集了一些野草,这些草是可以止血的。她将草嚼碎,敷在他的伤口上。然后又撕下自己的内衣,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不是想让我死吗?”

她默然不语,远远地坐在屋角,双手抱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之上。

“你是摩呼罗迦族的公主吧!你身上的辉光不象是普通的族人。”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为什么要用自己做贡品?”

她看了他一眼,“七年前,我的父兄都死在对乾闼婆族的战争中。听说,那个时候,乾闼婆族的王子虽然年幼,却已经十分骁勇善战,我的父兄就是无法抵抗他的灵力,而死于他的手中。那个人是不是你?”

水澜惨然一笑:“不错,七年之前,我确实参加了对摩呼罗迦族的战争。我杀了许多人,也不知哪个是你的父兄。你若问是否死在我的手中,也许是吧!也许不是。但是与不是,对于你来说,应该都是一样的。”

“那么我报仇,又有什么错吗?”

“若说要报仇,我的父亲也一样是死于你父亲之手,难道我不应该报仇吗?”水澜淡淡地道。他早已经没有仇恨之念,只有悲凉。这样的报复,何时才会是个尽头。

“我知道!”影雪轻声道:“仇恨就是这样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对于每个人来说,他最重要的事情可能就是自己的亲人。因而亲人被杀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但杀死别人的亲人却是可以轻易忘却的屑事。你十三岁就不得不参加与外族的战争,也是因为仇恨吧!如果是这样,你应该更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就杀死我,为你的父兄报仇!”水澜低声道。

杀死你?!如果可以,刚才就已经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她把脸埋了起来,不愿去看他。

风声从废屋外呼啸而过。这天的清晨,风很大,把天上的流云都吹得无影无踪。水澜闻到影雪身上淡淡的香气,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努力回想,好象是曼陀罗的花香。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象是曼陀罗花。那时说的话并非是一味的恭维,她真地象是一朵曼陀罗花,悄悄地开放着,不动声­色­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也许是有毒的吧!听说最美的曼陀罗花就是摩呼罗迦族中的那一株,但也是剧毒无比。

象她这样的女子,若说是有毒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其实他第一次见她之时,就已经感觉到她身上的的杀机。但他却仍然无法自己,仍然沉溺于其中。就算是有毒,也很想闻一闻这花的香气。

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却不觉得尴尬。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时,也是巧言令­色­,无所不用其及。但和她在一起,这些都不需要,只要安静着,沉默着,便可以了。

忽听屋外传来和尚的乞讨声。

这是一个佛教刚刚传扬的年代。在此之前,人们的思想混乱而多姿多彩。为了追求崇高的清净理想,发展出来各种各样古怪的理论。

有人以为,通过苦行可以领悟到人生最深奥的道理。苦行的方法多种多样,比如说睡在自己的粪便中,又比如说,每天只吃一点点的食物,把自己饿得骨瘦如柴。还有人认为人生如此短暂,须得及时享乐才不辜负这一生的生命。这些人便每天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任意地挥霍着生命。

直到有一天,佛陀出现,以另一种方法来教化万民。

在治游的时候,水澜经常看见四处传经的僧侣,听他们讲一些八苦四圣谛的道理。他是生有慧根的人,一点即通。然而他却是漫不经心的,世上的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必那么在意。

他打开房门,看见外面站着的和尚。

和尚身上穿着并不算洁净的僧衣,手中托着破烂的钵,脚上的草鞋也烂了,脚趾都露在外面。虽然如此,但这和尚在乍见之下,却让人生出亲切之意。也许是因为他眼中的那一丝温柔的悲伤吧!

水澜看见和尚的双眼,心里便益发悲哀起来。他回头看了影雪一眼,有些抱歉地道:“还没有准备任何食物,只怕没有东西可以给你。”

和尚微微一笑:“随便什么,只要可以果腹就可以了。”

水澜又回到废屋中寻找,但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不过找到一个已经烂了一半的苹果,他手里拿着那只苹果,却又觉得不太妥当。

和尚一直含笑看着他,忽然道:“两位的仇怨其实也并非不可化解。”

水澜一怔,他疑惑地看着和尚,“你是谁?你为何知道我们两人有仇?”

和尚笑笑,“我不过是一个出家修行的人。我听说过你们两族的事情,仇怨已经积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想继续下去吗?”

水澜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和尚一定不会是一个普通人,一见面就可以看出他们身上的辉光,绝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人类。和尚眼中的悲哀,使他莫名地相信他。“如何化解?就算我愿意,她也一定不愿意。”

和尚却道:“让我和她谈谈,也许她会听我的。”

水澜迟疑地望向影雪,影雪似乎全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也不曾抬起来一下。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让我试一试吧!”

和尚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安定人心的力量。水澜点了点头,让开道路。

和尚在影雪的面前盘膝坐下,“我知道你不能放弃仇恨,并非是出于你自己的原因。你母亲一直持着于仇恨无法自拔,对于你和她来说,这都是一件痛苦万分的事情。所以我想请求你带我去见你的母亲。”

影雪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审视着面前的和尚。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和尚,全没有出奇之处,为何他会知道一切。

她摇了摇头,“你见到她又怎么样?没有人可以说服她,我不能,你更不能。”

和尚高深莫测的微笑,“其实想要说服她并不难,但为了使你的母亲明白这一点,你却会失去一些东西。”

她问:“什么东西?”

和尚道:“你会死。你怕不怕?”

“死?!”影雪嗤之以鼻,“死有什么可怕?”

“你真地愿意死吗?”

影雪淡然道:“若是我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那我宁愿一死。但就算我死了,母亲也一样不会放弃仇恨,她还会再训练杀手,再派她们到乾闼婆城去。这些年,每一个被进贡的女子都肩负着同样的使命。我想,她们都已经死去了吧!”

和尚笑了笑,“如果能够结束这一切,使两族相安无事,你可愿意死吗?”

影雪道:“若是真能使两族相安无事,死便死吧!也没有什么可怕。”

和尚笑道:“好!那我就成全你的心意。”他忽然伸出手,向着影雪的面门击了过去。水澜大惊,失声道:“你­干­什么?”

和尚的手掌已经击中影雪的前额,影雪的脸­色­一下变了,她的身子慢慢地软倒下去。

水澜飞身掠到影雪的身边,影雪脸­色­苍白,双眼已经闭上了。他望向和尚,“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和尚仍然高深地微笑着:“这是她的意愿。”

水澜怔住了,若是一定要用死来解决,那么他宁可自己死。他颓然坐倒,影雪,曼陀罗花,他似乎看见风中正在凋零的花瓣。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七节

含瑞有不祥的预感。

她看见种在影雪庭院中的曼陀罗花凋谢了。

这花是影雪的分身,只要她活着,花就会一直开放,无论四季寒暑。可是这一天,当她偶然走到影雪的庭院中时,她看见凋零的花瓣。

她的心不由地一紧,难道影雪出了什么事情?

她一直是一个乖巧的女孩,也有极好的潜质,若是好好修炼,她的灵力必然会超过以往的历代摩呼罗迦宗主。但她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机会。

从十岁那一年起,她便开始把她当成一个刺客来训练。她并不真地相信族中的那些女子,她们或者太单纯,或者灵力不够,或者心思动荡。历年被送去的贡女果然没有一个能够成事的,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影雪的身上。

偶然的时候,她也会想,这样做是否对影雪太过于残忍。然而过度的仇恨却蒙蔽了她的心,只要一想到早逝的丈夫和儿子,她就无法进餐,无法安眠。她总是在梦中醒来,看见丈夫和儿子满身鲜血地叫着她。

这样的夜晚,她就会咬牙切齿地怀想着自己的仇人,想象着如何将他们碎尸万断,才能解除自己的仇恨。在仇恨中的人,通常最先伤害的总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她知道每个族人都无奈地分担着她的仇恨,尤其是她的女儿,但她就是没有办法使自己从仇恨中解脱,除非能够同样杀死乾闼婆族的宗主和王子。

只有这样,她的心才能得到安宁。

也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根本全未考虑,就将女儿当成贡品送进了乾闼婆城。她相信以她女儿的美丽聪明和灵力,一定能够完成这个任务。

但此时,当她看见曼陀罗花凋谢的时候,她却有一丝犹疑起来。影雪,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的念头才动,一个和尚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吃了一惊,这个地方并不是外人可以随便进来的。如果有外人进入摩呼罗迦故地,她早就应该听到消息,但这个和尚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她仍然未听到任何示警。

那和尚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是有些肮脏的,但不知为何,她一看见他,就不敢等闲视之。紧接着,她便看见和尚手中抱着的女子。

影雪!?

和尚将手中的女子放在曼陀罗花下。

她来不及问和尚是什么人,连忙走上前去探视女儿。手一摸上女儿的脸,她的心便凉了下来。她立刻察觉到影雪已经死了,是真地死了。

她一ρi股坐在地上,心里忽然一片茫然,竟然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和尚怜悯地看着她,“公主已经死了,请宗主节哀吧!”

她却仍然没有感觉到悲伤,反而感觉到更加深重的仇恨:“是谁杀了她?是不是那些乾闼婆族的人?”

和尚却摇了摇头:“并非是乾闼婆族人杀了她。公主确实想要行刺乾闼婆宗主,但乾闼婆王子却救了公主。”

“他救了雪儿?为什么?”

和尚微笑道:“因为爱。”

“爱?!”含瑞怒道:“什么爱?他们两人是仇敌,怎么可以有爱?”

和尚笑道:“就算他们是仇敌,却也不影响他们之间的爱。人是可以杀死的,但无论什么武器都不能杀死人与人之间的爱。”

含瑞呆了呆,爱?一个和尚居然在狂妄地谈论爱?“如果不是乾闼婆族人杀了她,又是谁杀死了她?”

和尚道:“是我杀死了她。”

含瑞一怔,是这个和尚杀了她的女儿,他居然还敢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怒道:“你杀了我的女儿?为什么?”

和尚微笑:“我只是按照公主的意愿行事,是公主自己想死的。”

含瑞怒道:“你胡说,好端端地,我的女儿为什么要死?”

和尚喟然叹息,“也是因为爱。”

“爱?!”

“是!公主不仅爱你,也爱那个乾闼婆族的人。但她为了不使你伤心,就必须得杀死那个乾闼婆族人。可是对于公主来说,她却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杀死那个人。所以她便选择了自己一死。”

“不可能,我的女儿不会爱上仇人。这根本都是你的片面之辞,我不会相信。”

和尚淡淡地道:“你真地了解你的女儿吗?”

“如果我不了解我的女儿还有谁了解?”含瑞怒气冲冲地道。

和尚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在含瑞的面前画了一个圆圈。圆圈似乎幻化成了一面镜子,含瑞看见镜子中的人。

是年幼的影雪,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吧!她怀里揣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白兔悄悄地溜回房间。一进了房间,她用自己的小手帕为小白兔细心地包扎好伤口。小白兔舔着女孩的手,终于可以慢慢地在桌子上走动了。影雪也露出喜悦的笑容。

但在这个时候,侍女却大声传报,“宗主驾到。”

影雪大惊,抱着小白兔不知藏到哪里。她已经走到门前,影雪只好将小白兔塞在被子里。为了不使小白兔跑出来,她还特意将所有的被子都压了上去。

含瑞走入房间,严历地检查影雪一天的功课。影雪的眼睛一直悄悄地瞟向被子,因而答错了一个问题。为了这个原因,她被罚在神殿之中思过一整天。

到了夜间,她总算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被子,小白兔早已经被闷死了。

影雪伤心的哭泣,却不敢哭出声来。她在花园中挖了一个小小的坑,把小白兔埋在里面。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只小白兔。

和尚叹息了一声,“你可知道你在你女儿的心中如此可怕,她甚至不敢让你知道她救了一只小小的兔子。身为一个母亲,这样算是了解女儿吗?”

含瑞呆了呆,她真地如此可怕吗?难道在影雪的心中,她只是一个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母亲?

圆圈中的画面一换,此时的影雪似乎长大了一点。脸­色­更加沉静,进退有度,举止从容。她悄悄离开摩呼罗迦故地,走到一个荒芜的山野。这时她才现出落寞的神情,原来刚才安静从容的神态都是勉强做出来的。

她也不顾自己身上穿着洁净的衣裙,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掩面,低声哭泣。哭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随手捏了两个小人。她托着小人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哭泣,边哭边道:“父亲,哥哥,要是那时候我和你们一起出征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死在一起。”

她的手已经被泥土染污,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妈妈要我用­色­相来迷惑乾闼婆族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我宁可和他们战斗到死,也不愿意委身在仇人的枕畔。为什么妈妈一定要勉强我做这种事情?可是我又不能拒绝。妈妈要为你们报仇,我怎么可以不帮助她?但是我真地不喜欢用这样方式,因为我是女孩,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她喃喃自语,说了一会儿又开始哭泣。

含瑞的神­色­也凄然起来,难道自己的决定真是错的吗?“如果是这样,她又怎么会爱上乾闼婆族的王子?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爱上一个仇人。”

和尚摇了摇头,画面之中现出影雪与水澜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被送到乾闼婆城以前去找一个男人吗?”

含瑞低声道:“难道是因为她想要在去乾闼婆城以前破坏自己的处子之身。”

和尚淡然一笑,“这也是我的猜测。”

“为什么那个男人居然会是乾闼婆王子?”

和尚道:“也许这就是因缘吧?”

“因缘?!”

“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而起,这世间的一切本是空空,如果没有因缘,又怎么会有世间万物,有情众生,及永远无尽的痛苦。只因为人们的心被无明所迷,才一直在痛苦之中徘徊,无法离开。”

含瑞若有所悟,天龙八部,皆是生有慧根,只是心有挂碍,有漏皆苦,因而才无法成为真正解脱的觉悟者。然而经和尚轻轻点化,她到底还是有所领悟。

影雪却已经死去了,现在会不会太迟?

“仇恨只会加深人们的痛苦,就算现在你能杀死摩呼罗迦族的人,将来他们也会来报仇。这样一代一代地残杀下去,何时才会是一个尽头?你真地希望子孙后代都生活在仇恨之中吗?”

含瑞默然,她的女儿也死了,还有什么希望呢?

和尚似已经知道她的想法,微笑道:“现在觉悟,并非太迟。失去的东西再次得到,才应该更加珍惜对不对?”

他轻轻在影雪的额头拍了拍,本来双目紧闭的影雪奇迹般地睁开了双眼。含瑞一怔,这和尚的灵力真是太可怕了,她已经仔细检视过影雪,确知影雪是真地死了,想不到不过是和尚的计谋。

她这才真地心悦诚服,双膝跪下道:“请问尊师到底是谁?”

和尚笑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因为我一直在传授一些我自己想出来的道理,许多人都叫我觉悟者,如果你愿意也这样叫我吧!”

觉悟者,难道他就是……

含瑞道:“请尊师务必小住几日,弟子还有许多事情请教。”

和尚道:“我还需到乾闼婆城一行,就此别过。”他看了影雪一眼,“希望你能从此善待你的女儿,不要再因仇恨迷失了本心。”

含瑞唯唯诺诺。

和尚飘然离去,一边走一边漫声吟诵道:“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八节

累代的仇恨,就这样被解开了吗?

影雪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因那和尚的三言两语,再加上一点点障眼法的法术,居然就说服了一直如此痛恨乾闼婆族的母亲。

自那日起,影雪的生活忽然不同了。她无需再进行坐立行走的训练,无需再费尽心机地痛恨一些人,无需做任何事,连严厉的母亲也变得平和了许多。

她却觉得不习惯起来,以往生命中的目标一下子失去了,似乎就只剩下了无法承受的轻。生命变得很轻,心情变得很轻,似乎连身体也变得轻飘飘起来。

她努力地忽视心底的那一点点思念,并不曾真地有思念吧!跟他,不过才见过几面而已。越是忽略,心就越轻起来,似乎每天都浮在半空之中,没有一个着落。

这感觉并不让人觉得舒服,其实是很难过的,好似身子也浮在半空之中,没个着落,难过得让人艰于呼吸,甚至想要呕吐。

母亲不再过问她的行踪,她可以自由地出入摩呼罗迦故地。每个族人也变得轻松得多了,笑容也多起来。这样多好,每个人都解开了身上的枷锁,可以轻松愉快地过属于自己的日子。只有她,因无所事事而迷茫,因迷茫而更加无所事事。

她可以公开地用粘土捏小泥人,有时会有一些孩子围在她的身边,等待她的泥人,然后欢天喜地地讨过去。他们问这小泥人是不是有个名字?影雪想了想,随口道,就叫摩合罗吧!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几个音节是什么意思,随口便说出来了。

怀里仍然一直珍藏着最初的那一只小小的泥人,他是否早已经当成是垃圾扔掉了?

无论想什么,思想最终还是会回到他的身上。这就是思念吗?

院中的曼陀罗花又开放了,开始结出一些花子。但无论是谁试图用花子培育新的白­色­曼陀罗都无法成功,似乎这花只是为了她一个人开放的。

她细细地将花子收集起来,心里有一个迷迷茫茫不甚真实的愿望。

她也不知在这样思念或者并非是思念的心情之中度过了多少时日,因为身体的轻,似乎想要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的心里便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和他在一起一夜而已,难道就有了他的孩子?

她悄悄离开摩呼罗迦故地,随便找了一个大夫来确诊,她真地身怀有孕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虽然说两族的仇恨可以化解,但不同种族间的通婚仍然是被禁止的。这个时候却有了他的骨­肉­,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办法再拖下去了,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有了孩子的事情到底没有办法瞒着别人。

是否该去乾闼婆城找他呢?她思来想去,心力交瘁也没有一个结论。

信步行来,却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间废屋。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难道他还会在吗?

她站在门外迟疑不决,门却忽然打开了。她吃了一惊,不由后退。他站在门内,容颜憔悴。两人乍一见面,都是又惊又喜。

“你,”她忍不住先开口,“为何还在这里?”

“我想也许你会回来,我就经常到这里来等待。”

他似乎又清减了,为了什么原因?

“那个和尚去过乾闼婆城,我不知道没有人指点,他是如何找到乾闼婆城的。他劝说祖父放弃与摩呼罗迦族的仇怨,祖父居然被他说服了。”他闲闲地说,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她不由地笑了,她喜欢的大概就是他这种淡然,对于一切都漫不经心。“母亲也一样被他说服了,以后我们就不必再敌对了。”

他拉住她的手:“那就好!”

是否应该告诉他,她已经有了身孕,不知为何,她却觉得难以启齿,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自己却有古怪的想法。若是现在便告诉他,似乎是用孩子来胁迫他一样。

“以后,”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以后我们怎么办?”她低声问。

这个问题却使他吃了一惊,以后怎么办?他可从来没有想过。他从未曾想过要娶她为妻,虽然现在两族的仇怨已经解开了,可是他却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们不是相同种族的人,再怎么样也不可以成亲的。

他敷衍着道:“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吧!”

她有些失望,“只是见面吗?”

他看见她眼中的失落,心里便微微地有些刺痛,然而他从未想过,爱一个人和与一个人成亲会是同一件事情。事实上,他从来就知道,他的婚姻并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全族人共同的事情。他的妻子,必须得到全族人的认可,他喜欢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的人喜欢与否。

有资格成为神妃的人,血统必须是族中的贵族。

他道:“我们到底不是一个族的人。”

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让她的希望一下破灭了。到底不是一个族的人。好吧!你要做你的宗主,我又何尝不是。难道我可以放下一个族的人,任­性­的和你在一起吗?可是,如果,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忍住眼中的泪水,含笑道:“好吧!在你我和别人成亲以前,我们就在这里偷­情­吧!”

可是孩子该怎么办?

她愁肠百结,只觉得凄苦无依。自己爱上的男人,对旁的事漫不经心,原来对她也是一样的漫不经心。

她暂时在废屋之中住了下来,因为怕回去以后被母亲看见自己日益隆起的腰身。也许等生下了孩子,一切都成了即成事实,再带着孩子回去见母亲。就算她生气,也无可奈何。

水澜时而回乾闼婆城,经常会在这里陪他。虽然她一直隐瞒着她怀有身孕的事情,但到底衣带渐窄,水澜从未问过一句,她也不知他是否已经知道了。

也过了没多久的时间,忽然有一日,水沧出现在废屋之中。

影雪很是惊喜,她虽然没有什么名份,但自己心里却已经把自己当成水沧的嫂子了。水沧一见到她,目光便在她的腹部转来转去。

她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看什么?”

水沧道:“几个月了?”

她屈指算了算,从最初见到他,到现在已经是四个月的时间了。

水沧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也是曾经对她动心的男人。但她却是他哥哥的女人。

他道:“他知道吗?”

影雪无奈地笑笑:“也许知道吧!”

水沧默然。

影雪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水沧淡淡地道:“这不是难事。”

她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欲言又止。

她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水沧道:“他多久没来了?”

影雪想了想,她也不太认真地计算时日,“大概五六天了。”

水沧道:“以前呢?他都多久来一次?”

影雪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水沧道:“你真地没有感觉出来吗?”

影雪疑惑地看着水沧:“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水沧冷笑道:“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现在我才知道,所有的女人原来都是一样愚蠢。”

“愚蠢?!”

“他要和碧瑶成亲了,你却什么也不知道,这样还不算愚蠢吗?”

她一震,后退了一步,“他要成亲?”

水沧道:“不错,明天就要成亲了。你怀了他的孩子,却连他要和别的女人成亲都不知道。”

这么快?连孩子都等不及生下来吗?

她有些失神,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好象并不是很悲伤,也不是很迷茫,只是觉得心里很轻。又是那种很轻的感觉,生命很轻,灵魂很轻,身体也轻飘飘的。

“你为什么要选择他?他即不会把碧瑶放在心上,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所有的女人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总是因多情而伤心,也总是很快就会因多情而痊愈。选择这样的男人,你觉得是对的吗?”

她凄然一笑:“并非是我选择了他,而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我无从选择,命运早安排好了一切。”

水沧怔怔地看着她,虽然她身怀有孕,却仍然无损她的美。她苍白的脸­色­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更加吸引他,或者是因为她眼中的那一抹绝望吧!他忽然拉住她的手:“跟我走,我不在乎你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会善待他,就象是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我会和你成亲,让你成为我的妻子。跟我走吧!”

影雪抬起头,水沧的双眼漆黑明亮,与水澜的眼睛如此神似,然而他到底不是水澜,就算长得再相象,他们也是不同的两个人。她摇头道:“不可能了。我说过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我只有按照命运安排好的路走下去。”如果,如果那时候遇到的人不是水澜,而是随便什么人……哪怕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人类也好。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可以改变了,她知道她此生再也无法跟随其他的男人,在遇到水澜的那一刻,她的宿命就已经开始了。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八节

就要行礼了。

碧瑶的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礼成以前,水澜都不能算是她的丈夫,她就一直会觉得不安。她早就看出水澜的心不在焉,虽然他极痛快就答应了这件婚事,可是她却清楚地感觉到水澜的心并不在她的身上。

婚礼的一切准备,水澜都在场,每一件东西她都亲自挑选,然后询问水澜的意见。她一生只能结婚一次,当然马虎不得。

无论她问水澜什么,水澜的答案永远是:好,你决定吧!

他好象永远都没有自己的意见,无论什么都听从她的。但她知道,他并非是这样的男人。她清楚地记得当他不过是十三岁的时候,在战场之上雄姿英发,以无上的神通击败敌人,令全族都拜负不已。从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再也没有办法从他的身上移开。

水澜,他应该是一个不世出的传奇。

但他长大了以后,却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于一切都漫不经心,经常四处流浪。听说在他流浪的路途中遇到了无数的女子,他来者不拒,对每一个都是一般的好。

这些她都可以不介意,因为她知道,他最终还是属于她的。

现在,一切梦想终于实现了,可是她的心却比以前还要不安。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就算是在她的身边,他也会忽然便陷入深思,神魂似乎飞得很远,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不寒而栗,因为她知道,他的世界对她是关闭的。就算她能够成为他的妻子,她却永远也无法了解他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喜娘扶着她走出喜堂,婚礼就要开始了。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阵小小的­骚­乱,她顺着人们的目光望过去,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女子,悄然站立在喜堂的门前。

是那个摩呼罗迦族的女人。

她在乾闼婆城中时,她也见过她,是一个美丽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女人。

她并非是一个不许别人美丽的人,但是,这个女子却美得让人心里很不舒服,莫名地生起嫌隙。也许是因为她刚到乾闼婆城时,水澜就表示过,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

为了这个原因,她也曾经悄悄地观察过这个女子。美得无懈可击,只是有点太冷了。

她忍不住转头望向即将成为她丈夫的水澜,她看见水澜脸上一抹奇异的神情一掠而过。这种神情也同样让她心生不快,婚礼时忽然出现的女人,她是来阻止他们的吗?

然而她却并不是来阻止他们的。

她很平淡地打量着她,很平淡地说:“我只是来观礼,希望没有防碍你们。”

碧瑶的心却格登一下,她只是来观礼,那么淡然,可是她越是淡然,她反而越显得紧张,自己惶急的心情在冰冷的影雪面前,似乎已经输了一招。

水澜也只是平平淡淡地看了影雪一眼,但碧瑶却也同样觉得心惊胆战,礼成之后,他便是属于她的了,可是她却也知道,他永远都不是属于她的。

婚礼如常进行,小小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了。毕竟,经佛陀点化,两族的仇怨已经算是解开了。从此后,世间有了八部众这个名字,本来的仇人忽然变成了兄弟。

礼成之后,她被送入新房,听见外面人声喧闹,水澜大概要过些时候才能进来。她对镜坐着,看着镜中的人。她是族中的第一美女,应该不会输给任何人,但为什么在那个女人面前,总是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是因为水澜的心吗?

女人胜过女人的地方,无非是因为男人。女人输给女人的地方,也同样是因为男人。

她看着红烛滴下一滴眼泪,心里便更加忧愁。明明是她赢得了水澜,可是为什么又好象是她输了一样?

水澜在沙滩上找到影雪,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堆木柴,在沙滩上生了小小的火堆。

满天皆是星星,却不见月亮。影雪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又飘然落下,无依无靠有如浮云。

水澜忽然感觉到心里的愧疚,他第一次生出这样奇怪的情绪。为什么会觉得愧疚?他并不曾作错什么。

他在影雪身边坐了下来。小小的火焰,被海风吹得摇曳不定,却仍然用尽全力地燃烧着。他感觉到火焰的努力求生,似乎也感觉到影雪的心如死灰。他便更加愧疚起来,自己也不知在愧疚些什么。

他道:“你怎么找到乾闼婆城?”

影雪没有回答。虽然乾闼婆城一直在大海中漂流,但她却能够感觉到它的具体位置,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能够感觉得到。

他迟疑着道:“她是我表妹,一直被认为是我妻子的最佳人选。”

影雪点了点头,“表哥与表妹的婚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他侧过头,看了看她白晰的脸,这句话是真心的吗?他道:“别走了!在这里陪我吧!”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居然说出这种话,“你叫我留下来?你的妻子会同意吗?”

他看了她的腹部一眼,“至少等孩子生下来吧!”

她忽然觉得悲从衷来,原来留她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她惨然而笑:“你想要这个孩子?”

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要。”

她只觉得全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好吧!留下来就留下来吧!这个孩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安排她在自己居处的一个独立小院中住了下来,又派遣了两名年轻的女孩子伺侯她。似乎他是真地把她当成他的小妾了。

小妾就小妾吧!生下这个孩子就离开。她知道把孩子带回摩呼罗迦故地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可是真地把孩子留下吗?虽然孩子的出生还是几个月后的事情,她却已经愁肠百结,不能自已。这个孩子根本就是多余的,乾闼婆族不需要,摩呼罗迦族也不会需要。这样的小孩为什么还要来到人间?

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却怎么也不忍杀死他。

水澜每天都会来陪伴她,他用在她身上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用在自己妻子身上的时间。两人也并不做些什么,不过是默然相对。有时影雪会弹奏一曲,她的技艺不是绝顶的好,但也不算差,用来取悦男人已经足够了。

偶然也会对饮几杯,但却都不曾想到要喝醉。

太悲伤和太欢喜的人都喜欢沉醉,他们两人却并非是这两种状态。也许会有一丝哀愁,但哀愁也是淡然的,无奈的,不会让人强烈到想要沉醉。

水澜从不在这里留宿,到了晚上就一定会回到碧瑶身边。虽然人人都以为她是他的小妾,但除了最初见面那一次外,他们清白得如同两个幼童。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也许真地可以等到孩子出世。

但世事却不能真如人愿。

水澜已经好几日没来看望过她了,水沧说他去了王舍城听经。

她也并非每日都要见到水澜,他在或是不在,她都是一样地过日子。

然而那一日,一直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碧瑶却破天荒地前来拜访。这使她有些讶异,她并不恨碧瑶,就算没有碧瑶,她也一样无法与水澜在一直,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出现。

碧瑶似乎很拘谨,两人默然相对,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碧瑶先开口了,“妹妹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她叫她妹妹,她和所有的人一样把她当成他的小妾。她淡淡地说:“习惯。”

碧瑶有些踌躇,她如此不冷不热的神态,使她无法将话题进行下去。但她必须得把话题进行下去,因为她不仅是为了她自己而来的。

她看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一眼,“几个月了?”

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五个月吧!”

碧瑶似乎终于找到了说话的题目,“很辛苦吧?有没有什么不适?其实我早该来看望妹妹,但是,夫君一直说没有这个必要。”她刻意强调了夫君两个字,似乎是在提醒影雪水澜是她的丈夫。

然而影雪神情冷漠,似乎无动于衷。

碧瑶咬了咬牙,“其实我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终于看见影雪微微动容,她松了口气,到底都是女人。她真怕无论她说什么,影雪都是同样无关痛痒的反应。

她道:“虽然还没有成为母亲,但心里却已经只有这个孩子了。”她试探地看着影雪,“妹妹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吧!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孩子能好就行了。”

影雪淡淡地说:“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碧瑶道:“妹妹真地想在这里生下孩子吗?”

影雪默然。

“就算生下孩子又怎么样?妹妹是打算永远留在这里,没名没份地过一辈子吗?我听说摩呼罗迦族只剩下妹妹一个继承人,妹妹总是要回到族中去做族长吧?再怎么样也不会委屈自己留在乾闼婆城当人家的妾室。”

影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碧瑶道:“妹妹别怪我说得直接,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才能明白。水澜必然会是以后的族长,而妹妹也是要做族长的人,知道身为一族的继承人,有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就算再不愿意做,也会为了族人而做,想必妹妹也是一样吧!”

影雪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你怕我不会走吗?其实你猜得不错,我一定会离开这里的。”

碧瑶道:“那么妹妹是想留下那个孩子吗?虽然说这个孩子会比我的孩子早出生,但我的孩子才是乾闼婆族的嫡系子孙,就算妹妹留下了那个孩子又能怎么样?难道他在乾闼婆城的生活会幸福吗?”

影雪默然,半晌才说:“你想让我现在就走吗?”

碧瑶道:“我并不是逼迫妹妹,只是希望妹妹能想清楚。你真地忍心留下自己的孩子独自在这里吗?一个做母亲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狠心吧?”

她看了一眼影雪的神­色­,影雪又恢复成冷冰冰的神态,她也不知她的心在想些什么。她道:“如果我没有孩子也就罢了,但我又偏偏有了孩子。就算我愿意让妹妹的孩子留下来,妹妹放心让我照顾他吗?”

影雪笑笑,“你想让我带着我的孩子消失吗?”

碧瑶道:“妹妹是个聪明人,又是一族的族长继承人。不象我,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在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我的丈夫和孩子。可是妹妹不同,妹妹会成为摩呼罗迦族的宗主,你的孩子也会受到全族人的尊重。如果把他留在这里就不同了,他不过是一个野种。”

影雪双眉微挑,虽然碧瑶的话越来越不客气,她却也没有发怒。碧瑶说得不错,难道自己真地忍心把孩子留在这里吗?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腹部之上,是自己的孩子,血中之血,­肉­中之­肉­,做母亲的,又怎么忍心真地抛弃他?

她轻声道:“你想让我什么时候走?”

碧瑶道:“最好就现在,乘少主不在。如果少主回来了,只怕又要多生事端了。”

现在?还真是迫不及待。

影雪却不能恨她,如果她是她,也许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她低声道:“好!我可以走。但在我走以前,我想在院中种一些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只要影雪愿意离开,无论什么条件碧瑶都会答应,何况只是种一些曼陀罗花?

她笑道:“要不要我帮忙?”

影雪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些花籽,埋在院中就好了。”

她拿了一把小小的铲子,在院中浅浅地埋下花籽。是从她的生命之花上结出的花籽,在任何地方都不曾成活过,但她知道,这花在这里一定会开得很好。她心里有隐隐的愿望,他看见曼陀罗的时候,就会想起她。

花很快便种好了,碧瑶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因为她要离开,她便莫名地殷勤起来。

茫然四顾,影雪有一种预感,她再也不会见到水澜。这一段相安无事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她一生之中最平安的一段时间了。

走吧!在他回来以前离开,以后再也不见面,过去的一切只当成是一场春梦。来如春梦不多时,去若朝云无觅处。

碧瑶忽然道:“等等!”

影雪回头,见碧瑶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泥偶。“这个东西你也一起带走吧!”

她怔怔地接过泥偶,是那一日她留给他的,原来他这样不在乎。她忽然觉得悲从衷来,一时之间,眼泪夺眶而出。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九节

影雪终于还是回到摩呼罗迦故地,到底她也无处可去。那废屋之中,难免会再次见到他。而她也真地累了。一个人的生活,她可能再也不能忍受那种寂寞和孤独。人累的时候,就算再不愿意,还是会回到家里。只有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五个多月的身子,不可能再隐瞒什么了。侍女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未婚先孕其实也未必就是多大的过失,只是她并非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是未来的宗主。

她垂首站在母亲面前,虽然没有抬头,却也能够感觉到两道灼灼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停在她的身上。

“是谁的孩子?”母亲冷冷地问。

“是水澜的。”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想隐瞒,也无需隐瞒。其实隐瞒也没有用处,因为母亲一定能够猜出来。

“水澜?!你为什么要留着他?”

她惊愕,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想留下一个杂种吗?”母亲并不是恼怒,也不是忧愁,只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问她。

“杂种?!”

“我们摩呼罗迦族是地龙,而乾闼婆族则是从水中幻化的种族,你们两个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她后退了一步,就算是不同的种族,但我们看起来是如此的相似。

“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狗如何能与猫生养?­鸡­如何能与兔子生养?就算是马与驴可以生养,他们的后代也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我们与乾闼婆族是不同的种族,虽然我们有着同样的外貌,却也改变不了种族不同的本质。你为什么要拖到现在?你早就不应该怀有他的孩子。”

她身子颤抖,真是这样吗?难道这个孩子真是多余的吗?可是,可是,她又怎么忍心?这是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她欲哭无泪,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请让我生下他吧!就算他是一个怪物,我也想留下他。”

“影雪,你是要成为宗主的人。你已经是皇族唯一的继承人了,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任­性­?难道你要带着一个怪物过一辈子吗?你该如何面对族人?如何面对别族的讥笑?你会成为整个摩呼罗迦族的耻辱。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也不能生下来。”

母亲拂袖而去,“影雪,你自己可以做到的,自己去做吧!”

要我亲手杀了我的孩子吗?影雪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天­色­越来越暗了,太阳似乎正在沉入西方,影雪看见最后一抹残照留恋地停滞在墙壁上,久久不愿离去。

生下他吗?就算真地生下来,他的生命也只会是无边无际的痛苦。

月亮清泠泠地照在她的身上,幽幽地不带一丝温度。她想到水澜漫不经心的眼睛,那个男人,他从此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这是他的骨血,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千头万绪,想到后来,却终于空空如也。想得太多,和不去思考的结果往往会是一样的。

她蓦然站起身,不可以,无论如何也不可以!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但这个孩子一定要留下来。甚至她可以不再做摩呼罗迦族的人。

她向着殿外行走,才走到门口,就被几名侍女挡住了。

她道:“你们­干­什么?”

侍女低声道:“宗主吩咐过,无论公主的决定是什么,都要留在摩呼罗迦族。”

她眯起眼睛:“你们想阻拦我?”

侍女一起跪了下来,“请公主三思。如果公主走了,摩呼罗迦族该怎么办?”

她道:“请长老另外再选继承人吧!”

侍女们道:“但皇室的血统却是无法选择的,就算可以选出新的继承人,却并非是真正的灵主。”

她颓然后退,血统是不可以选择的。他们与人类不同,在他们的血液之中世代流传着灵力,除了皇族的血统,无人可以将真正的灵力延续下去。

她呆呆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侍女,她们无法阻拦她,可是她却又如何能无视她们的阻拦?

母亲飘然而至,“你有了决定?”

她勇敢地注视着母亲的眼睛,“是的。我要生下我的孩子。如果你一定要阻止我,我就要离开这里。”

母亲露出悲哀的神­色­,“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任­性­,你本来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道:“别的我都可以听从,我甚至可以与母亲喜欢的人结婚,不再见那个乾闼婆族的人。但是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如果母亲希望我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做这个少主,就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如何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母亲叹了口气,挥挥手令侍女们站了起来,她似乎再也不愿看影雪一眼,转身道:“你长大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随便你想怎么样吧!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有一突,她的心里又泛起了强烈的歉疚,但她知道她不可以歉疚,为了她的孩子,她一定要坚持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母亲终于认同了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她逐渐命人送来一些滋补的药物,调理她的身体。

然而影雪却不能相信母亲就这样轻易的屈服了,每当有人送来汤药,她都会悄悄地倒掉。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一种感觉,母亲并没有死心,她还是不希望她生下这个孩子。

虽然时间还早,她却已经开始缝制一些婴儿的衣物。她不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也不知刚生下来的小孩居然是那么小的。族中的老婆婆教她做小孩的衣服,她总是很惊讶,真地那么小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微笑,是她和水澜的孩子,无论别人说些什么,也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她变得很饥饿,每天都想吃东西,好象肚子里的小孩是一个永远吃不饱的小家伙。婆婆说每个怀孕的女人都是一样的,饥不择食,总是吃不够。

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她就不似最初时的警惕,到底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到底是自己的家。怎么会想到,母亲真地一心想要杀死这个孩子。

那一天,她躲在厨房里为自己煮一锅­肉­汤,煮到一半的时候,不过是稍稍地离开了一下。回来后,一切如常,­肉­汤还在火上冒着热气。

她把­肉­汤端下来,吃了一些,觉得味道并不是那么好。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也说不上是哪里怪。

到了夜里,忽然便腹痛如绞。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满手俱是鲜血。她大惊,只觉得腹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往下坠,她的心便凉了。大声叫侍女,叫了半晌,才有侍女赶过来。

此时她已经痛得死去活来。有什么东西正从两腿间滑下去,似乎把她的生命也一起带了下去。

她却努力忍耐,不让自己昏倒。侍女失声惊呼:“公主,是小产。”

她也顾不得腹疼,两手在鲜血中摸索,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她怔怔地看着这个男婴,是一个正常的婴儿,不是怪物。

她忽然笑了,不是怪物,只是生出来得太早,才五个多月,就生出来了。

虽然不是怪物,可是孩子还没长成就夭折了。她想她应该号陶大哭才对,但奇怪的是,她却只想笑。她的孩子不是怪物,是一个正常的婴儿。

她抱着孩子下了床,腿间的鲜血还不停地流下来。她一路向着母亲的寝宫行去,跌跌撞撞,鲜血一路留下来,在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血迹。她第一次知道她身上原来是有那么多血的,居然一直流也流不尽。

母亲还没有睡下,正襟危坐,似乎早知道她会来。

她将手中的血婴送到母亲面前,“是个正常的孩子,你看啊!是正常的。”

母亲冷冷地扫了她手中的血婴一眼,“影雪,以后没有这种多余的东西,你就可以安心地做摩呼罗迦族的继承人了。”

她仍然在笑,“是你下的药吗?是你杀死了我的儿子。”

母亲淡淡地道:“我只是帮助你,你不能和一个异族人生子,不同种族之间的恋情是要受到天遣的。”

影雪笑个不停,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只是觉得好笑。不同种族之间相恋会遭到天遣,可是又关孩子什么事?若真地有天遣,就来惩罚我吧!

她转身离开母亲的寝宫,为什么你可以那么狠心?我是你的女儿,我的孩子是你的外孙,为什么你可以这样狠心地杀死他?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寝宫前的花园里,侍女们噤若寒蝉,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她身上穿着的淡绿­色­衣服已经变成红­色­的了,但好象她的血还没有流尽呢!

一个侍女终于悄然走上来道:“请公主节哀吧!宗主早已经准备好了药物,吩咐我们给公主服用,请公主回宫去吧!”

早已经准备好了?这么说,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是瞒着她一个人而已。

全族的人都参加了谋杀她的儿子吗?

这真地是她的族吗?这些真地是她的子民吗?

她轻轻一笑,对那几个侍女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女们疑惑地看着她。此时她的美是空前绝后的,却带着莫名的肃杀。侍女们完全被这种肃杀所震摄,不敢再有异议,悄无声息地退出花园。

影雪捧着手中小小的婴儿,坐在曼陀罗花前。

思想没有一个焦点,绕来绕去的,也不知该集中在什么上。

目光也没有一个焦点,远远近近,眼前是一些惨白的曼陀罗花瓣。

她努力地思想,想让自己明白目前的状况。思想来思想去,却只是觉得疲倦。

好累!生命好累!真地觉得厌倦了,厌倦这五浊恶世,厌倦这宗法,厌倦这千篇一律的宫墙,厌倦活。

她从怀里摸出那两个小小的泥娃娃,也厌倦迷惑有情众生的所谓之情爱,若是没有固执的相恋,又怎么会生出这些事端。

她想,她是活不下去了。

她用手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是想把血婴埋进去吧!

但坑挖好了,她却又忽然想起按照族规,死去的人是要被火化的。

她便又忍不住笑了,只觉得好笑。这孩子并不是族里的人,也不是乾闼婆族的人,无须遵守任何族规。

但她也不想再埋葬这孩子,凝神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象谁,即看不出象她,也看不出象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她把孩子放下来,又捧起来,来来去去地折腾了一会儿。

思想总算有了一个重点,她想,她是活不下去了。

她若是死了,摩呼罗迦族就不再有公主了,皇室之中最后一个继承人也没了,那么摩呼罗迦一族就名存实亡了。

她想了一会儿,既然要灭亡,那就现在灭亡吧!和她一起死去,不要再因为什么公主、继承人的事为难吧!

她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又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她想她好久没有想到过这么好的主意了,她想她并不是报复,她真地是为了族人设想,他们不是把皇室血统看得很重要吗?既然身为最后一个皇族中人的她要死了,那不如让全族的人陪着她一起死吧!

她的目光又落到小小的泥娃娃身上,心中便生出怨毒,相恋吗?一切都是假的,为了任何事情都可以抛弃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宗主之位相比,所谓的相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身上不断流出的血正在慢慢地渗入曼陀罗花的泥土中。

用花主人的鲜血来浇花,曼陀罗花的毒­性­就会被诱发出来。花香会变成杀人的利器,甚至杀死整个族的人。

当然她自己也不会例外,她将是第一个被杀死的人。

她已经无力再捧住血婴,婴儿失手落了下去。她怔怔地看着血婴,所有的希望都被毁灭了。她不想有来世,不想再沉沦于六道之中。只望就此魂飞魄散,让一切重归虚无。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节

水澜看见花园之中疯狂生长的曼陀罗花。

在前一日,它们还不过是地上的新芽,但这一天,所有的曼陀罗花就象是着了魔一样,一下子都长了起来,而且全都开满了一簇一簇的小白花。

满城的人都闻到淡淡的花香,这使乾闼婆族的人有些惊讶。

水澜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是她……出事了吗?

他坐立不安,鼻端除了曼陀罗的花香,再也闻不到别的气味。

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决定到摩呼罗迦故地去一探研究。在他要离开的时候,碧瑶却紧紧地拉住了他。

“你真地要去吗?”

“我要去看一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碧瑶幽怨地看着他:“我怕你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水澜默然,不知为何,他也有一种预感,若是他去了,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可是他却不能不去。

他宽慰碧瑶道:“放心吧!我不会出事的。”

碧瑶却固执地拉紧他:“不要去!我求你不要去。”

他却心急如焚,拉开碧瑶的手:“你在家里等我,不要胡思乱想。”

他不顾而去,心知,他再也不会回来。

碧瑶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的背影,为什么一定要去呢?她看着水澜的背影消失在烟水之间,知道这将是她见到水澜的最后一面。

她忽然觉得怨恨,你是我的夫君,为什么你的心里却爱着另一个女人。

她大声叫:“来人!”

一个侍女垂手走了过来。

她指着院中的曼陀罗花,“命人把这些花连根铲除。”

侍女答应着退下,叫了几名族人将花挖了出来。她看着他们将花一棵棵从花园中挖出,惨白的花瓣凋落一地,心中才感觉到一丝快意。

然而当那些花刚被从地上挖起后,却象是变魔术一样,又有新花从地下长了出来。

碧瑶大惊,大声叫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快把那些花都给我挖掉。”

那几个挖花的族人面面相觑,明明已经将花连根挖了出来,怎么又会长出来?他们更加深地挖入土中,连根须都从土中清除出来。然而只不过是瞬间,又有新的花长了出来。

曼陀罗的香气不停地弥漫出去,除了这种香气之外,碧瑶亦无法闻到其他的气味。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忽然觉得腹中剧痛,低下头,她看见从裙底悄然流出的鲜血。她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几名侍女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一把抓住一名侍女的手,“快,快去请族里的长老,我流血了,我流血了!”

侍女大惊失­色­,急忙向外奔去。可是还没奔出几步,就听见碧瑶凄厉地惨叫声。侍女回过头,碧瑶倒在地上,双腿之间渗出大量的鲜血。

似乎有一只手正在无情地伸入碧瑶体内,将她体内的东西挖出来,如同她正在命人挖出曼陀罗花根。

她不停地惨叫,却没有办法阻止婴儿离开身体。她又闻到浓郁的香气,是影雪!一定是影雪!

她似乎看见影雪冷冰冰的面容,她伸手指着空中,“你又回来­干­什么?你不是走了吗?你又回来和我抢丈夫了?我不会输给你的,你快滚。”

侍女们疑惑地张望,碧瑶所指的方向,空无一物。

侍女低声安慰道:“神妃,什么也没有,您看到什么。”

碧瑶一把抓住一名侍女的手,“那个女人在那里,她在那里对着我冷笑,她想杀死我的孩子。是她,你们快点把她赶走。”

侍女们默然不语。碧瑶用力地摇着那个侍女,“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她吗?她就在那里,她明明就在。”

她的目光一转,忽然见到正在挖着曼陀罗花的族人已经停了下来。她连忙爬了起来,也不顾腿间仍然在大量涌出的鲜血,尖声叫道:“你们为什么要停,把这些花都挖出来,全部都挖出来。”

水澜赶到摩呼罗迦故地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死城。

他闻到空气之中仍然残留的曼陀罗花香,香气里带着妖异的气息,与平时大不相同。他很快便看见了路边随处可见的死人,所有的人都死得很安祥,全无痛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奇异的微笑。仿佛他们并不是死去,不过是在做一个永无止境的美梦。

花香缠绕着他,他忽然心生警惕,为何花香之中暗藏杀机?

花香是从神殿的花园中传过来的,他巡着花香,向着花园之中走去。一进入园中,他便看见倚着曼陀罗花席地而坐的影雪,她的双眼仍然是大睁着的,只不过已经全无神彩。

他的眼前一阵模糊,身体摇摇欲坠。他定了定神,扶着墙壁站着,不使自己因为无力而跌倒。过了一会儿,他才能勉强走过去。他立刻又看见影雪身边的死婴,一个全身浴血的婴儿。

他盘膝坐下,聚­精­会神地看着影雪,似乎想从那双失去神采的眼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看见他在她眼中的影子,虽然已经死去了,但她的双眼仍然如同秋水盈盈。

他又觉得头脑中一阵晕眩,他心里有些明白,这晕眩也许并非只是心理上的伤感造成的。鼻中俱是曼陀罗花的香气,美丽得妖艳。

城中的人都是因为这香气死去的吗?

若是现在离开,也许还能活下去吧?他不同于普通的摩呼罗迦族人,他身有乾闼婆族少主的灵力,就算是身中剧毒,也可以离开这里吧!

可是他却觉得哀伤,若是离开了,她便只剩下独自一人了。

这些日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若是离开她,她便只剩下独自一个。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总是觉得她必也如同他一样的坚强,可以坦然地接受命运。

可如今,他忽然见到她倚坐在曼陀罗花畔,才发现,原来她也不过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罢了。

他踌躇不决,若是离开,他便可以活下去。可是他却万般不愿。

若是不走,他就会死,可是他可以永远都陪在她的身边。

头脑中的晕眩越来越强烈,他站起身,向着花园门口走了几步。却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回头看时,影雪的眼睛似乎直直地盯着他。

他不由地一笑,低声道:“你就算死了,也在看着我吗?所以你不愿意闭上眼睛?”

他踱回到影雪身边,也如她一样倚着曼陀罗花坐了下来,将影雪搂在怀里,低声道:“若是陪着你,就要丢下全族的人,这会不会太任­性­了?”

身体有一丝麻木的感觉,花香之毒正在慢慢地侵蚀着他。“幸好还有水沧。”他喃喃自语。

他忽然看见影雪无力的手中握着的一双泥娃娃,“原来都回到你这里来了。我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我以为是我不小心弄丢了,觉得很对不起你。不过现在他们总算在一起了,这样更好。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分开了,就会互相思念,谁也不会快乐的。”

他主意已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生命就是全族人的希望。长老们说,少主的聪慧与灵力是数代主人之中最出类拔粹的。他确也不负众望,十三岁时便可以一战成名,杀死了摩呼罗迦族的宗主和王子。

但生命对他来说,更象是一个儿戏,本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一切的得到与失去,不过都是缘起缘灭,水月镜花罢了。

宗主之位没有什么重要的,继续活下去也没有什么重要的。

也许失去影雪也并不是重要的事情。但因为感觉到她的悲伤,连同他也觉得悲伤起来。若是可以这样安静地陪在她的身边,她的悲伤会不会就会减少一些呢?

并没有什么别的欲望,只是希望她可以不必如此悲伤。

濒死之际,他忽然想到来生的问题。若是再遇到影雪,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是他欠她的,还是她欠他的?

这种想法又使他忍不住笑了,谁欠谁的,又怎么算得清楚?

她为了他而死,他又何尝不是为了她而死呢?

那么就不要再算是谁欠谁的,也许可以再次相遇,到时也别无所求,只希望不要再让她悲伤如昔。

数日之后,水沧终于找到摩呼罗迦故地。

花香已经消尽,曼陀罗花枯萎凋零,再无生机。

他看见满城的死尸和水澜与影雪相依相伴的尸体。这使他颇为感伤,也颇为喜悦。他亦是深爱影雪的,但他也同样深爱他的哥哥,这样的结局也许是最好的吧!

摩呼罗迦族是大地之族,死了以后,也该归入尘土。

他放火烧了摩呼罗迦族故地,一切都变成了风中的灰烬。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他便坐在旁边看了三天三夜。不知为何,他似乎在大火之中看到了乾闼婆族的命运。这使他不寒而栗,难道乾闼婆族也终有灭亡的一日吗?

当烧无可烧之时,大火便熄灭了。

他粗粗的打扫了一下灰烬,却忽然看见灰烬之中隐隐的光芒。

他拔开尘土,居然是一双小小的泥娃娃。泥娃娃经大火一烧,表面变得光滑如釉,再难损坏。泥娃娃上光芒不断,隐有灵力。

他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悲伤,是哥哥与影雪的灵力吗?

他随手抓了一把灰烬用布包了起来,这就算是哥哥的骨灰吧!但这里不仅有哥哥的骨灰,也有影雪的骨灰,还有那个夭折的婴儿和所有摩呼罗迦族人。从此以后,他们永远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他带着泥娃娃离开摩呼罗迦故地,这是八部众的大事,也该通知一下别的族了。

他忽然闻到身上淡淡的香气,是曼陀罗的花香。

他很惊异,城中早已经没了曼陀罗花,哪里来的香气?

他仔细闻了闻,才发现原来香气是自己身上的。他凝神苦思,不知自己从何处沾到的香气。

当他回到乾闼婆城后,他就发现,整个城中都被这香气所弥漫,所有的族人身上也都带着这种香气。从此以后,乾闼婆族与香气密不可分,只要有乾闼婆族人的地方就必然会有曼陀罗花香。

而园中的曼陀罗花,也永远地开放下去,无论寒暑。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一节

“无双!无双!无双!”

无双听见嘲风的叫声。

“无双,你醒醒,你看见什么?”

她似乎从一个梦境中醒了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嘲风有些担忧的双眼。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也许看见的是我的前生,也许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的手湿渌渌的,全是冷汗,额上也流下豆大的汗珠。

如此真实,痛苦与无奈,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不远处的流火身上,他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水澜?!流火是水澜吗?

玉蟾格格地笑了,“你看到的东西是不是很有趣?死掉的那个男人,是你前生后世唯一最爱的人,你却设计杀死了他。”

无双的目光一黯,但她到底是无双,只不过片刻功夫,她的脸­色­就已经如常。她淡然道:“这个人无论是前生或者是现在都背叛了我,我杀死他也是理所当然。”

玉蟾故意叹了口气,“女人就是这样,明明心痛得要命,却还要嘴硬。”

无双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道:“你为什么对我的事情这样热心?你应该在月宫之中,后羿之心已经毁了,你是如何离开月宫的?”

玉蟾淡淡地道:“我是神仙,我的能力不是你能想象的。”

无双笑道:“不过我却觉得你的他心通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玉蟾的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神情,“我还是一样能够控制你的心。”

无双笑道:“虽然你让我产生了幻觉,但玉蟾不仅能让我产生幻觉,也能知道我的心在想些什么,你却不知道。”

玉蟾的神情有些僵硬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在想什么,若是我不知道,我又怎么能够让你产生幻觉?”

无双冷笑道:“能让人产生幻觉的,不仅有他心通,乾闼婆族的幻术也一样可以。你根本就不是玉蟾,你根本就是冒充的。玉蟾一定还在月宫之中,就算她可以离开,我也相信她一定不会离开。”

她伸出一只纤纤的手指,指向玉蟾,“你到底是谁?或者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本身也是一个幻术。”

她这句话才说完,啵地一声轻响,玉蟾居然化做一团水汽,四下散开了。天空中的那一轮圆月,也瞬息不见了。

一个温柔幽雅的声音带笑道:“果然不愧是大地公主的转世,居然可以看出玉蟾不过是一个幻术。”

无双回过头,不知何时,寻香已经站在园中。

无双微微一笑:“你说我是大地公主转世,他们说我是璎珞转世,每个人都有许多次前生,难道一个人必须得背负着他所有的前生过日子吗?什么大地公主,那迦宗主都与我无关,我就是我,一个普通的人类。”

寻香一出现,园中的香气就又浓郁了一些。他站在一簇曼陀罗花前,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一丛白­色­的小花。

“这花,是大地公主留下的。因为这花的原因,我族中幻术的修炼更加登峰造极,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如我族一样自如地运用幻术。但也正是因为这花香的原因,族中的人都慢慢地变成了琉璃人。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只是觉得生下的婴儿,身上的香气比父母更加浓郁。这香气越来越浓,终于有一天,第一个人变成了琉璃人,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不知大地公主死时,下了什么样的诅咒,她的怨恨不仅留在摩合罗上,也同样永远地留在乾闼婆城。”

无双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完全可以感觉到影雪死时心里的绝望。希望破灭真地可以使人疯狂,她从不知道一个女子的怨恨,居然可以强烈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惜毁灭两个种族。这是她的前世,难道这怨恨也纠缠在她的灵魂之中,随着她一起转世吗?

她打了个冷战,悄悄地看了璎珞一眼。璎珞仍然无动于衷,目光停滞在一簇曼陀罗花上,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

她是否也感觉到过这种怨恨?所以她才要杀死流火?

但她到底也没有杀死流火。是一时失手,还是手下留情?历代积累,摩合罗上的怨力使带着邪气的灵力强大到无人可敌的地步,若是存心要杀一个人,不会杀不死吧!

寻香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到了我这一代,终于连最后一个人也变成了琉璃的。连身为乾闼婆族的我也逃不过这种命运。幸而我有一个好妹妹,她一直四处寻找解除这种毒素的方法。也幸好有你们,居然连月宫那样隐密的地方也找了出来。”

无双道:“刚才的玉蟾是你根据颜清的描述假造出来的吗?”

寻香笑了笑,“狻猊镜上留下过玉蟾的影象,想要利用幻术制造一个假的玉蟾并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无双道:“那么璎珞、拓跋绍和持善呢?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寻香微微一笑:“虽然玉蟾是假的,但他们却都是真的。为了使璎珞复活,我用了许多心力。”

无双冷笑道:“这样算是复活吗?她现在不过是一个傀儡,行尸走­肉­罢了。”

寻香淡然道:“不过这个行尸走­肉­却也很有用处,若是没有璎珞,流火与破邪又怎么会自相残杀而死?”

无双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你不敢同时与流火破邪对敌,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他们死了以后,你就无所禁忌了?但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

寻香道:“若没有你的帮忙,只怕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我为何会杀死你们,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多年前的旧事,也许我可以不再追究,但我族毕竟因为大地公主的怨恨而一步步走向毁灭,算起来,我与你也是仇深似海了。不过,那毕竟是你前生的事情,说到底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但目前的威胁却只有杀死你们才能解除。你们死了,岑昏再也得不到辉光。虽然八部众的下场如何,已经与我无关,不过我仍然不想让岑昏那样的人成为新秩序的建立者。就算要建立新秩序,这个人也应该是我。所以你们一定要死,你们活在这个世上,必然会是我的阻碍。”

无双眨了眨眼睛:“果然是一个好理由。”

寻香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再给你转世的机会。象你这样无休止地转世下去,每一世的生命予人予己都全无益处,还不若魂飞魄散的好。”

无双吐了吐舌头,“你真是仁慈,如此体恤我的心情,可惜的是,你却未必能够如愿。”

她话音才落,本来明明已经死去的流火和破邪忽然一跃而起,双双落在寻香的身边,一左一右抓住寻香的两个手臂。

寻香大惊,他促不及防,两人行动如风,他完全没有任何时间闪避便落入两人的手中。但他的脸­色­不过只是微微一变,立刻又镇定自若。他冷笑道:“你们两人果然是装死。”

无双笑眯眯地道:“你的幻术太厉害,若是不一下子就把你抓住,你总是能有机会逃脱。除了这一个办法可以消除你的警戒,我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其实死而复活的法子也是你教我的,这么多人都可以死而复活,他们两人为什么不可以?”

寻香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制住我吗?”

无双笑道:“要制住你真地不容易,关键在于你的幻术,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之下,都可以借助幻术遁去。但现在他们两人紧紧地抓住你的胳膊,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还可以逃走吗?”

寻香道:“果然不愧是大地公主,虽然你全无灵力,却诡计多端。”

无双悠然一笑道:“不过你那么容易就上当,我还是觉得惊奇,难道你还有什么杀手戬不曾使出来?”

寻香微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吗?幸好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若你是半神,那天下岂非要大乱?”

他忽然扬声道:“拓跋绍,你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但无双却似早已经提防到这一招,远远地躲到嘲风身后,笑道:“你可要保护我,千万不要让拓跋绍抓到我。”

拓跋绍却迟疑了一下,他似乎不太愿意遵从寻香的命令,道:“主人,她是我的妻子,请恕我不能从命。”

寻香一怔,拓跋绍居然会违抗他的命令,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将拓跋绍的尸体偷来,并以幻术使他复活,他本该对他惟命是从。难道是因为他的元神并未完全散尽,仍然记得无双,因而当寻香命令他对付无双时,他居然连寻香的命令也不服从。

寻香心里甚怒,心道等我对付了这些人后,一定让你形神俱灭。

他心念才动,忽见一直木然不语的璎珞动了起来。她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身形如同行云流水般,一下子掠到嘲风面前。

嘲风一怔,向着璎珞击出一掌。

璎珞轻轻一晃便躲开他这一掌,伸手一拉,将无双拉在自己的手中,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无双的脖颈。

璎珞冷冰冰地道:“放开主人。”

寻香心道,奇怪,明明没有给她指令,她为何会有自己的意志?

他此时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来不及多想,道:“若是你们不放开我,璎珞一定会杀死无双。”

流火皱了皱眉,居然毫不犹豫地松开手道:“我可以放过你,不过你不能伤害无双。”

他居然这么快便松手,每个人都吃了一惊。无双费尽心机,才总算使他们两人诈死抓住寻香,此时若是放了寻香,再想抓住他,就难上加难了。

破邪道:“不行,不可以这样轻易就放了他。”

流火淡然一笑:“就算抓住他又如何?难道真地杀死他吗?你忘记他也是八部众之一,你真地可以下手杀他吗?”

破邪怔了怔,“难道就这样放了他吗?”

流火仍然镇定自若地微笑,“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无双。”

破邪道:“可是我们要离开这里,若是放了他,我们如何能够走出这个迷宫?”

流火道:“相信我一次,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他虽然以一种平淡的语气说出来,但偏偏带着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气势。破邪默然,似乎也被他的气势也感染,居然真地放开了寻香。

寻香笑道:“不愧是夜叉族的宗主,在这种时候,居然为了一个人类的女人,连自己的­性­命都置之度外。”

流火笑笑,看了无双一眼,“只怕你抓了她也未必是你的福气。”

寻香一怔,也下意识地看了无双一眼,见无双虽然被璎珞挟持,脸上居然全无惧­色­。他心里暗道,这个女人真是奇怪,她到底有什么魔力?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却似乎把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哼了一声,“这你就不必­操­心了,还是担心一下你们自己吧!”

他似乎也不愿在花园之中久留,带着璎珞无双一下子便消失了。

破邪皱眉道:“你真地让他们走了?”

流火看了看天空,“他说的不错,璎珞和无双现在不必我们担心,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处境吧!”

天空之中忽然多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流萤,一个红­色­的人影悄然出现。

破邪叹了口气,“一个人可以控制阿修罗、那迦和紧那罗的宗主,寻香这个人真是很不简单。”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二节

寻香急匆匆地回到乾闼婆族的神殿之中,他虽然一直从容不迫,此时心里也生起一丝怨毒。本以为大功告成,想不到会落在无双的诡计之中,幸而他还没有输到彻底。

一个小小的人影躲在神殿的­阴­影中,寻香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冷冷地道:“出来吧!”

念珠儿垂着头,静悄悄地走了出来。

寻香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照顾你婆婆?”

念珠儿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跪倒在地,“求求你,放了无双姐姐吧!”

寻香冷笑道:“放不放她,我自有主张,若是你还想让你婆婆活下去,就快点回去。”

念珠儿看了无双一眼,无双微笑道:“念珠儿,你听话,回到婆婆那里去,姐姐不会有事的。”

念珠儿却眼泪汪汪地道:“婆婆说她死没有关系,可是她对不起宗主,也对不起无双姐姐。”

无双微笑道:“婆婆没有对不起谁,你要相信我,相信璎珞姐姐,一切都会变好的。”

念珠儿呆了呆,见无双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她,这目光镇定而勇敢,使她也信心倍增,她点了点头,站起身,一溜烟地向着后殿跑去。

寻香冷笑道:“她居然这么听你的话,看来我应该早点杀了你。”

无双笑ⅿⅿ地道:“以你的本事,想要杀我,应该是举手之劳,可是为什么你一直没有杀我?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寻香默然,他目光一扫,见拓跋绍也跟着他们走了进来。

他冷冷地道:“你不服从我的命令,居然还敢来见我。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想要取走轻而易举。”

拓跋绍道:“请主人放过无双吧!无双到底是我的妻子,请主人允许我们完婚。”

“妻子?”寻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几时和她拜过堂?你以为她喜欢你吗?她的心里只喜欢流火一个人。什么妻子,根本就是你一厢情愿。”

拓跋绍呆了呆,道:“并非如此,我知道无双是喜欢我的。她亲口答应过要与我成亲,又怎么会反悔。”

寻香冷笑道:“那只是因为你要死了,她随口安慰你的。你真以为她想嫁给你吗?不如你自己问问她吧!她的心里到底喜欢的是谁。”

拓跋绍果然依他所言,转头望向无双,“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流火?”

无双苦笑,心道拓跋绍复活之后和原来实是差别很大,若是本来的拓跋绍,大概不会问出这句话。她柔声道:“我答应过拓跋绍要与他成亲,又怎么会反悔。只不过我只怕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想与拓跋绍成亲,也不可能。”

她故意强调拓跋绍,而不说你,只因她还是无法相信,一个死去的人可以复活。

拓跋绍大喜,“你只要信守承诺就可以了,我一定会救你的。”

寻香冷笑道:“救她?难道你想与我对抗?”

拓跋绍道:“无论主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只有这一件事,请主人无论如何都要放过无双。”

寻香仰天长笑:“我若是不放过她又如何?我只要取出放在你身体里的东西,你马上就会死。”

拓跋绍却固执地道:“我很感激主人使我复活,但如果主人想要伤害无双,就算我死,也要和主人对抗到底。”

寻香也不怒,淡淡地道:“果然不愧是紧那罗的宗主,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控制的。但可惜的是,你并非是真正的紧那罗宗主,你早已经死去了,这个虚假的生命都是我给你的。”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手心遥对拓跋绍胸口,默诵咒语。

拓跋绍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他本是没有心跳的,因为他是死而复生的。但他忽然感觉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跳动。

他疑惑地停下头,只见胸口之中鼓了出来,有什么东西正要从胸中钻出来一样。

那东西跳动得越来越剧烈,每一下都似就要冲破他的胸口。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用力按住胸口那块鼓出来的地方。他心知,若是这东西离开他的身体,他就必死无疑。

然而那东西的跳动却越来越是剧烈,寻香口中的默诵也越来越急,对方居然可以与他相抗如此之久,颇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拓跋绍虽然身为紧那罗族的继承人,但自小在皇宫中长大,从未修炼过灵力,他之所以能与寻香相抗,完全是靠着一种本能。

拓跋绍的身上泛起了桔红­色­的辉光,想必是这种恶劣的形势将他的灵力激发了出来。他忽然大喝了一声,双手下意识地结成手印,一团桔红­色­的火焰自他的手中形成,火焰如同流光掠影,看似不甚炽热,但所到之处,白雾纷纷飞散开来。

寻香冷笑道:“终于使出你的本事了吗?但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若是你活着,也许还可以与我一战。”

他双手交织,本来散开的雾气又重新凝聚起来,雾气中一滴滴小小的水珠却如同利剑一般向着拓跋绍疾­射­。

那水珠之多,不啻千千万万,拓跋绍手中的火焰被小小的水珠击中,开始还不觉得如何,但几千几万个水珠一起飞了过来,他手中的火焰便悄然消失,只剩下一缕烟烬。

寻香五指成爪,凌空向着拓跋绍胸口抓去,大喝一声:“还不出来!”

拓跋绍的身子蓦然跃到空中,他全身都努力地向后退,只有胸口似真地被寻香抓住,向着前面突了出来。而他胸口那鼓出来的部分,已经将外衣也涨裂了,那块肌肤正在慢慢地龟裂,里面的东西马上就要飞了出来。

便在此时,一直默然不语站在旁边的璎珞,伸出一只纤纤的玉手。那只手极美也极冷,手上亦似乎带着冰冷的水气。

手一伸出来,周围的雾气便陡然消散了。水光潋滟中,璎珞轻描淡写地挥出了一掌。

寻香的脸­色­一白,他本来抓向拓跋绍的手也停了下来。拓跋绍突出的胸口立刻平复,他却不敢再停留在这里,趁着这个空档,转身如飞掠去。

转眼之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乾闼婆城错综复杂的街道中。

寻香慢慢地转过身,以一种奇异的神情望向璎珞,他的脸­色­惨白,似乎已经受了重伤。半晌,他才露出一丝笑容,“原来你并没有被我控制。”

璎珞淡然一笑:“我从来没有被你控制,我只是好奇,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寻香冷笑道:“好!好!那迦族的宗主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无论是你的前生,后世,都令人如此意外。”

璎珞仍然云淡风清地说:“乾闼婆族本是最无欲无求的种族,自我放逐在海外,连乾闼婆城也因为无人涉足而成了一个神话传说。你却做出这种事情,你不觉得愧对先祖吗?”

寻香冷笑:“愧对先祖?若不是先祖之错,我族又怎会慢慢石化?当我开始石化之时,我以为我族就此灭亡了,幸而颜清找到了治疗石化症的药,但她也只能救我而已,因为我是处于石化一半的过程之中。但其他的人,都已经变成了琉璃。只有我一个人还生存在这个世上,我生存的意义又是什么?提婆族的人可以妄想重建三界的秩序,为什么我不可以?”

璎珞轻叹:“所谓重建秩序,以半神的秩序来替代人类的秩序,我不知这是对是错,我只知要做成这件事情,必然会付出代价。有许多半神和人类会因此而死,甚至是神也可能牵涉在内。这样做不是太残忍了吗?现在虽然并非是半神的秩序,但无论神、妖或者是人都可以相安无事,何必为了不知是好是坏的新秩序而牺牲那么多的生命?”

寻香仰天长笑:“谁都可以说我残忍,唯独你不可以。”

璎珞双眉微挑,“为何我不可以?”

寻香冷笑:“人人都说你慈悲得如同一个神一样,因为你觉得歉疚吧?因为你前世的怨念,两个族因此而灭亡。所以你觉得歉疚,才会想要补偿吧!若说残忍,不过是因为你母亲的一个决定,你便要杀死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不是更残忍。”

璎珞呆了呆,默然不语。

寻香道:“这怨念从那时一直延续到现在,八部众仍然为了消除你的怨念而费尽心机,世上的众妖也为了觊觎你的怨念而争夺杀戮。若说残忍,又有谁及得上你残忍。”

璎珞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她虽然个­性­冷漠,却有很强的因果观念,只觉得寻香说得极是,若不是她前世的怨念,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无双却截口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虽然说影雪是璎珞的前世,但她活在世间的时候,璎珞还没有出生呢!就算璎珞想要阻止她,也不可能。为什么一定要背负着前世恩怨过日子?不是说人死了一切就重新开始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把前世的生命强加在后世的身上?”

寻香冷笑道:“前世因,后世果,这本就是天经地义。如果没有前生的因果,你现在又怎会涉及到这些恩怨之中?也许你还在姚秦的皇宫中做你的公主,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无双笑道:“虽然我也被前世的因果纠缠又怎么样?你们身为半神,有无边的神通,却心甘情愿的被命运所摆布。我就偏偏不愿如此,就算再难,我也不会被命运控制,我要掌握我自己的命运。前世的恩怨,我都不管,我要过我自己的生命。无论影雪也好,璎珞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无双。”

寻香道:“好!若是你也这样想,你就能明白我为何要重建三界的秩序。我不愿屈服于命运,我要掌握命运,我要掌握这三界。”

无双眨眨眼,“虽然我不想被命运控制,但并不代表我就赞同你的作法。虽然别人死比自己死要好得多,但为了自己的一点欲望,就要让那么多人死,视生命如草芥,就算让你建立了新的秩序,只怕这秩序也好不到哪里去。”

寻香冷笑道:“我也不与你们争论,你们不要以为打伤了我,就可以离开这里。想要找到这城的出口,并非易事,等你们能够出去了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吧!”

他身形轻转,立刻化做水汽消散在空气之中。

无双连忙跑过去,东看看西看看,不仅寻香消失了,连他身上的香气也消失了,看来他是真地离开这里了。

她转头道:“你为什么让他跑了?他明明已经受伤了。”

璎珞淡淡地道:“不让他走又怎么样?难道还杀了他吗?”

无双一怔,心道她说的话与流火说的话这样相似。她便有些闷闷地,不舒服起来。她道:“你刚才说你隐瞒寻香,只是因为你好奇,想要知道寻香到底要做些什么。只怕不仅是如此吧!”

璎珞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身上,这真是她的转世吗?前生的人与自己的转世面面相觑,这样的机会,只怕是绝无仅有的。

无双笑ⅿⅿ地道:“我说得不错吧!你是不是也想杀死我?你想利用寻香杀死我。你不想看见我和流火在一起,可是你是八部众的人,不可以随便杀人。所以你才想利用寻香。”

璎珞淡然道:“不要自作聪明,你并非能够知道每个人的想法。”

无双道:“可是你是我的前世,我们应该心意相通吧!难道你不觉得难过吗?看见我和流火在一起,你真地不觉得难过吗?”

璎珞蹙起双眉,转身向着神殿之后行去,一边走一边道:“你怎么那么罗索?流火是怎么忍受你的?”

无双噘起小嘴,跟在璎珞的身后:“我很罗索吗?还是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现在你又复活了,你打算怎么样?是不是想要再跟流火在一起?”

璎珞默然,无双以为她不会回答,谁知过了一会儿,璎珞却道:“你呢?你喜欢他吗?”

无双呆了呆,她以为璎珞一定不会问出这种话,想不到璎珞却问了出来。

无双侧着头想了想,“我也说不上来。也许喜欢吧!因为我是你的转世,所以就理所当然应该喜欢他。若是没有你喜欢他,我应该也不会喜欢他吧!”

璎珞停住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无双,“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把流火让给任何人。”

她脸上表情严肃地让无双有些惊异,“可是你……”无双停住不说。

虽然她话没有说完,但璎珞却已经知道她想说些什么,璎珞淡淡地道:“我只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而流火却还活着。”

两个女子静静地对峙着,璎珞一字一字道:“就算如此,我也不会把流火让给你。”

无双心里一动,璎珞仍然在隐瞒什么事情,这件事情似乎是与她有关的,璎珞不想说出来。虽然她不想说出来,可是无双却隐隐感觉到了。那是什么事情呢?似乎是她的宿命。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璎珞这样平淡地看着她,但她却感觉到璎珞眼中的无奈。她极力隐瞒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三节

念珠儿小小的身影从角落里转了出来,她一看见璎珞与无双就是一滞,愣在那里,一双大眼睛瞧瞧璎珞又瞧瞧无双,满脸都是疑惑不解。

璎珞对着念珠儿微微一笑,“念珠儿,婆婆在哪里?”

念珠儿好奇地看着璎珞,忽然跳起来道:“璎珞姐姐,你好了吗?”

璎珞微笑道:“我一直很好,我是骗那个坏人的。”

念珠儿喜极而泣,拍着小手道:“太好了,璎珞姐姐真地复活了。太好了。”

她拉着璎珞的手向着神殿后一座小石屋奔去,一边跑一边道:“婆婆就在里面,婆婆病得要死了。璎珞姐姐快去看看她吧!”

无双看着她们两人进入石屋,她轻轻叹了口气,璎珞隐瞒的事情是不会告诉她的。但她有预感,总有一天她会面对这件事情。到时候,她的命运必然会完全不同。

她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雾都散了,是否寻香已经离开乾闼婆城了?

她想到影雪,想到水澜。如果流火是水澜的转世,那么化解影雪怨念的办法是否就是让转世的流火与转世的影雪成亲呢?

但现在转世的影雪却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璎珞,一个是她。本来在璎珞这一代就应该完成这件事情了,但却出了偏差。因为那时璎珞并不知道流火才是水澜的转世,她也不知她的前世就是大地公主。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影雪转世为璎珞,可以说是完全新的生命,不再有大地公主的特征。而水澜转世成了流火,也由乾闼婆族人变为半夜叉半雪狼的神怪,也不再有前世的特征。可是她却带着璎珞的特征。他们都说她身上有那迦族的辉光,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转世后,却似乎无法脱离璎珞。

她心里一动,额上便渗出了冷汗,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同寻常。但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是否璎珞刻意隐瞒的事情与此有关?

她巡着来路向花园走去,心里却仍然恍惚不安,到底她为何而降生在这个尘世,到底她的宿命又是什么?

她很快便看见空气之中火红的流萤,流萤或飞或住,飘渺不定,持善,他又来了吗?

璎珞和拓跋绍都是寻香设法复活的,可是持善呢?他的身体早已经被烧成灰烬,寻香又是如何使他复活的?或者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幻影,象是玉蟾一样。但他身上分明又带着如此强烈的灵力,这种灵力与持善如出一辙,并不似只是一个幻影。

花园中众人严阵以待,红莲之火可以烧尽三界众生,成为魔王的阿修罗王是连天神都无法战胜的。现在的持善是半神,还是魔王?

她却没有办法把自己思想的焦点集中在目前的困境上,心神总是纠缠在璎珞隐瞒的那件事情上,莫名地觉得恐惧,不敢知道答案。她也知就算是询问璎珞也不会有结果,璎珞一定不会告诉她。但那件事情却偏偏是与她密切相关的,她一定会有一日要面对。虽然经常觉得厌倦,但这种莫名的恐惧还是第一次产生。

花园中人见到她回来,都是又惊又喜,此时紫羽和颜清都已经苏醒过来,想必也都知道事情的始末。

流火向着她身后看了一眼,她知道他必然是在找璎珞,这又使她有些感伤,他和她都相信璎珞不会轻易被人控制。她相信璎珞,是因为她与璎珞本应该是一个人,可以心意相通,虽然此时并不真是如此。而流火相信璎珞,大概是因为他一直都爱她,信任她吧!

她笑笑道:“璎珞去看玳瑁了,可能过一会儿就会过来。”

流火默然不语,无双不是一个感情轻易外泄的人,而且诡计多端,很少有人能够从她的表情看出她的心思。可是他仍然看出她的失落,这使他的心也不由地沉了一下。

他道:“你没事吧?”

无双笑笑道:“有璎珞在,我又会有什么事?”虽然是笑,却笑得无奈。

她故做轻松道:“若是我与璎珞,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哪个?”

流火一怔,这个问题居然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无双笑道:“怎么?很难选吗?”

流火看着她的眼睛不说话。

无双努力使自己笑得全不在意,她拍了拍手道:“你­干­嘛那么一副就要死去的样子,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和璎珞,你一定会选璎珞对不对?”

流火仍然不语。

无双道:“我也应该过我大秦公主的生活了。其实没遇到你以前,我的日子过得挺好的。你去过皇宫吗?皇宫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彩的地方。宫里的人整天没有事情做,就总是想着办法勾心斗角。象我这样聪明的人,也并不是天生就是如此的,那可是在宫里经过了一次次腥风血雨才成长起来的。你别以为我夸张,一点也不夸张,宫里的女人杀人不眨眼。许多人莫名其妙地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得罪了谁。可是我却喜欢那种日子,生活在­阴­谋诡计里也很有趣,至少不会无所是事,我的才能也可以发挥光大。其实象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以和你漂泊江湖,我从小就锦衣玉食,怎么能够过这种四处流浪的生活。而且,璎珞,璎珞……”

她顿了顿,她想,其实我比璎珞坚强多了。虽然她有神通,可是她却顾虑这顾虑那,做什么事情都思前想后,从不为自己想一想。她道:“璎珞也需要人照顾啊!一百年前,你对不起她。现在你也该好好补偿一下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自己也觉得夸张,就算是不甘心,也不必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流火轻轻叹了口气,似想说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他转过头,看着空气中的红­色­流萤,无双连他的心思都看得明明白白,可是他自己却有些糊涂了。跟着无双因为她是璎珞的转世,现在璎珞又出现了。两个女人,却偏偏就应该是一个女人。选择璎珞是无疑的,但心里为什么会觉得不舍?

习惯了无双的罗索,无事生非,专爱抬杠,若是与她分离了,似乎生活就会变得空寂得多。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离开璎珞。一百年来,就算是在沉睡之中,他也仍然思念着璎珞。何况,百年之前,他错手杀死璎珞,那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做过的一件令他后悔的事情。

他从未曾想过他会伤害璎珞,虽然一心想要报复她的背叛,可是他却从未真地想过要伤害她。所以,这一次,他不会再让璎珞难过了。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四节

流萤越来越多了,空气也越来越是炎热,每个人都开始冒出汗来。水气全都蒸­干­了,这个地方,似乎马上就要变成熔炉。

持善远远地站在花园之外,他似乎并不想踏入花园中。然而就算他不进来,花园里的人也要忍不住了。

破邪道:“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都会被他的火焰烤熟了。”

紫羽迟疑道:“我们合力一战,也许可以胜过他。”

破邪也不看流火,对紫羽道:“你去问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虽然他没有说谁,但紫羽也知道他必是叫她问一问流火。她叹了口气,走到流火面前,道:“不如我们三人合力一战,应该可以击败持善。”

流火看着持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从他身上发出来的灵力有些奇怪,不太象是持善的灵力,也不象是阿修罗魔王。”

破邪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奇怪不奇怪的,打败他就是了。”

他蓦然抽出泪痕,剑诀一领,向着持善一剑刺去,剑锋上隐隐泛出黑­色­的光芒。然而他的剑未刺到持善面前,空中的流萤迅速地附着在剑上。破邪只觉得剑上的温度越来越高,虽然泪痕剑是经过高温煅炼,不至于象普通的剑一样被流萤的温度所溶化,可是他持剑的手却被热得受不了。

剑堪堪就要刺到持善面前,破邪几乎无法持剑,但他又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剑,连忙急速退了回来。

一退回来,便连忙把剑Сhā在地上,连连甩手。

只见他持剑的手上阵阵轻烟升起,人们都闻到一阵肌肤被烤糊的味道。

破邪怒道:“怎么他会热成这个样子?他本来虽然可以自由地召唤和运用火焰,但也不至于整个人就象是一团火一样。现在这个持善,根本就是一团烈焰。”

流火道:“看来我们不能靠近他,要想出一个法子从远处攻击他。”

园中众人都热得汗如雨下,地面也变得奇热无比,汗滴落在地上,立刻便“嗤”地一声变成一缕烟气。

无双只觉得连自己的鞋子都要被烧熔了,她一边跳着脚,一边道:“快想办法啊,再想不出办法来,我就变成|人­干­了。”

抱朴九子亦是个个挥汗如雨,而抱朴子则抱头苦思,嘴里含含有辞,“该如何制做出不被火烧化的符咒?”

无双跳到抱朴子面前道:“老道士,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不被火烧化的符咒。若想要不被火烧化,除非是没有符咒,那样就不会被火烧化了。”

抱朴子一怔,若有所悟,没有符咒,不错,没有符咒就不怕被火烧化了。可是没有符咒又该如何使出九字真言的奥义?

他看了流火与破邪一眼,道:“你们两个妖怪过来。”

破邪瞪了他一眼,“你叫谁妖怪?”

抱朴子道:“当然是你们两个。”

破邪道:“你要­干­嘛?”

抱朴子道:“你们两个妖怪有福了,我要把九字真言奥义传授给你们。”

破邪冷笑一声:“谁希罕学吗?你那九字真言,不过是唬人的玩意,只有普通的人类才会相信。”

抱朴子怒道:“臭小子你居然敢出言不逊,污辱我道家至宝九字真言!”

破邪笑道:“我就污辱了你,又如何?有本事你便杀了我。”

抱朴子怒道:“杀了你便杀了你。”跳将起来,就要与破邪动手。

抱朴九子连忙把抱朴子拉住,道:“师祖,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同仇敌恺,先击败外面那个人再说。”

无双眼珠转了转,笑道:“先生可知道他们两人为何不敢学先生的九字真言?”

抱朴子道:“为何?”

无双道:“因为九字真言奥义实在是博大­精­深,与他们本来的神通相比,要高明许多。他们怕自己学不会,所以就索­性­不学,免得丢人现眼。”

破邪怒道:“谁说我学不会?你现在就教我。”

流火默然不语,心道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也会中计。不过他此时也想不出好的法子,听听也无妨。

三个人走到旁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抱朴子道:“以我的法力一定要用符咒才能发动九字真言的奥义,但你们两个妖怪的神通似乎比我高明一点点,也许不用符咒就可以发动九字真言。”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承认自己的神通不及妖怪是一件颇为丢脸的事情,又补充了一句道:“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我沉睡了五十年,你们两个妖怪又怎么可能比我高明?”

破邪率先道:“我先试试。”

他刚才佯败于流火的剑下,虽然是个计策,心里却也觉得憋闷。虽然他对于璎珞之事已不似百年前那般介怀,但战胜流火却仍然是他的一个心病。

此时他难免想要先行战败持善,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他便比流火更加厉害,但至少在心理上也是一种补偿。

他默诵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双手十指交叉,将全身的灵力凝聚起来。

黑­色­的风团在他的指尖旋转形成,他大喝一声,全力将风团推出。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灵力与真言奥义相结合,一时之间风团如同排山倒海般向着持善逼去。

火红的流萤疯狂的飞舞,似已经被风压迫得远处可逃。

持善微微冷笑,叱道:“火来!”

那些本已被风吹散的流萤,忽又直直地飞到持善而前,迅速地集结在一起,形成一面火焰之墙。

风团与火焰之墙一触,似乎火焰之力更强一些,风团居然被倒击了回来。

破邪大惊,双掌齐出,与风团相抵,虽然将风团打散,但他身子微晃,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持善冷笑道:“你们没有人是我的对手,还是乖乖地等死吧!”

虽然已经热得象是处身在烤炉之中,但那些曼陀罗花却仍然娇艳地开放,似乎外界的环境对它们全无影响。

无双奇道:“这花真了不起,比人还经得起热呢!”

她此时居然会想到这种问题,众人都不由地叹了口气。

忽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九字真言虽然深奥无比,但尚不足以与火中红莲相抗,若想击败它,只怕还要加上手印。”

众人回过头,见璎珞飘然而至。

她一出现,周围立刻便清凉了许多,空气之中也多了一丝水气。

流火道:“与手印相结合?”

璎珞点头:“手印是佛陀传与弟子们的密法,带有无上的神通之力,运用的人不同,发挥的力量也不同。若将九字真言与手印结合,把两种神通力一起使用,我相信一定可以击败火中红莲。”

无双道:“这个持善难道是火中红莲?”

璎珞道:“不错,是寻香利用幻术将火中红莲幻化成了持善。红莲是火中之灵,因而它所带的火焰之力更胜过了持善。”

无双道:“如何将手印与九字真言结合?”

璎珞看了流火一眼道:“你可愿意将九字真言一一说出?”

流火点了点头,他因这是抱朴道院的密法,不好大声说出来。便走到璎珞身边,附耳低语。

璎珞听他边说边点头,道:“虽然这是道家密法,但万法归宗,隐隐与九个手印相合。”

她伸出双手做出九种手印,道:“左手常静,故称为慈悲之手。右手常动,故称为智慧之手。双手结合,大慈大悲,大智大慧。临者,身心稳定,用不动根本印,合金刚萨埵心咒。兵者,快捷如兵,用大金刚轮印,合降三世明王心咒。斗者,宇宙共鸣,用外狮子印,合金刚萨埵法身咒。者者,万物之灵,用内狮子印,合金刚萨埵降魔咒。皆者,破一切困扰,用外缚印,合金刚萨埵普贤法身咒。阵者,洞察人心,用内缚印,合莲花生大士六道金刚咒。列者,救济他人,用智拳印,合大日如来心咒。在者,万物平齐,用日轮印,合大日如来心咒。前者,我心即禅,用宝瓶印,合摩利支天心咒。”

璎珞道:“用这九种手印再加上九字真言奥义,应该可以破去红莲之火了。”

流火本来就是极具慧根,只看了一遍便心领神会。他转过身,默诵真言,双手做出九种手印。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狂风呼啸,天地低昂。他的身上忽然燃起强烈的黑­色­辉光,将妖气一下子驱散了。辉光如此强烈,连无双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暗道,这才是流火的本来面目吗?真正的他一直躲在妖气之下,因为他并不想面对夜叉族的自我。

她下意识地望向璎珞,见璎珞的双眼一直跟随着流火的背影,眼中神采飞扬。女子只有望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时,才会有这种眼神。

她的心便不由地沉了下去。如果影雪的转世一定要与水澜的转世结合,才能破除那个诅咒,这个人本来就应该是璎珞吧!

她看着流火的灵力打出去,就知道结果了。因为他的信心,他一定会胜利。能给他这种信心的人,不是她,而是璎珞。

她难免有些黯然神伤,也许心里并不曾真地有什么奢望,但却真地觉得悲伤。她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流火之时,在那个小小的漆黑的山洞之中。当她掀开流火身上的符咒,她只觉得连太阳都似乎复活了。

也许,从那时起,他便已经是她心里的太阳了。

她又一次感觉到璎珞死时的悲伤,当世上的人和事都抛弃了她,只有天空中的太阳还会等待着她,照耀着她,永远都不会背叛她。

然而,到了此时,他终于也还是要离她而去。

灵力冲破了火焰之墙,无数的流萤向着四面八方散去,瞬息之间,便无影无踪。持善的身影也散做流萤,只剩下一朵红­色­的莲花飘然落下。

璎珞拾起那朵莲花,她似看到持善的灵魂正在对着她微笑。她双手合什,默祝道:持善哥哥,若是你我的宿命都已经注定,除了面对以外,别无他法。虽然不甘,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他的意义。只望你下一世能够离开这些是是非非,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不再是八部众,与相爱之人终老山林。

她看了无双一眼,她却不同,无论是此生或者是已经出现的来世,都仍然没有摆脱命运的安排。

流火的袖中光芒隐约可见,流火伸手到袖中一摸,原来是慧能给他的那朵莲花。

莲花光芒照­射­之处,现出乾闼婆城的出口,城外的结界也散去了,大概寻香已经去得远了。

众人向着莲花所指之处走去。

走到城外,只见碧波万里,这城也不知漂流在哪个地方。

忽见念珠儿划着一只小船,停在海边,玳瑁坐在船中,向着众人招手道:“快过来吧!”

她虽然年纪幼小,却已经可以交托重任。

众人上了船,念珠儿向着西方划去。划了没多久,乾闼婆城便被海中的烟气所笼罩,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幻。这城还将继续在大海之中漂流,只怕也再难寻到它的所在。

东方渐白,念珠儿忽然道:“看,太阳出来了。”

众人一起抬头,只见一轮红日正慢慢地从大海之中升了出来。一时之间,满天彩霞,海鸟齐飞。

无双只觉霍然开朗,无论几世几年,人间更替,世事变迁,太阳永远都会在天空中冷眼旁观着人间的悲喜。她长长吁了口气,没有什么需要悲伤的,她是天下无双的无双,无论命运如何,她亦会勇敢地面对,绝不会轻易屈服。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一节

小舟在东海之滨靠了岸。

此地便是当日无双等人出海到无欲城的渔村。天气又和暖了一些,很快就要到阳春三月了。

一个身着粗布衣裙的女子站在岸边,正在补一张破了的渔网。

众人上岸之时,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念珠儿眼尖,失声叫道:“是琼莲姐姐!”

琼莲脸­色­一变,转身欲去,玳瑁颤巍巍地叫住她:“琼莲,快来拜见宗主。”

琼莲低着头走过来,跪下道:“请婆婆恕罪。”

玳瑁叹了口气:“宗主都原谅你了,我又怎么还会怪你呢?还不快快拜谢宗主。”

琼莲抬头看见复活的璎珞与无双居然站在一起,脸上不由地现出惊异之­色­,她连忙叩谢道:“原来宗主已经复活了,真是可喜可贺。”

璎珞微微一笑,“请起吧!”

琼莲站起身,只见一个男子从不远处的一所茅屋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道:“娘子,渔网补好了吗?”

那男子正是张羽,他已经换去了书生的衣服,身上亦穿着粗布衣裤,除了脸­色­尚显柔弱以外,俨然是一个渔夫了。他一眼见到众人,也是脸­色­一变,连忙将琼莲拉到身后,大声道:“婆婆,你不要再难为琼莲了,要怪就怪我吧!”

玳瑁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我谁也不怪,也许真的是我太固执了。”

张羽喜道:“婆婆已经原谅我们了吗?”

玳瑁道:“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还怪你们什么?”

张羽道:“那真是太好了,琼莲还一直担心没有办法得到您的谅解呢!”

琼莲轻轻拍了他一下,“那么多话,快回家去准备招待客人。”

张羽忙道:“是是,我这就回去准备茶水。”

琼莲道:“请宗主和各位到舍下用杯粗茶吧!”

抱朴道观众人躬了躬手,道临道:“不敢打扰了,我们这就要回到道观中清修。”

抱朴子看了流火与破邪一眼道:“你们两个妖怪,最好安份守己,不要做为祸人间的事情,虽然我传了九字真言给你们,可也并不等于就收了你们做徒弟。若是你们敢做出不义之事,我第一个就收了你们。”

流火默然不语,破邪则道:“只怕你收不了。”

抱朴子怒道:“你说什么?”

道临连忙拉住抱朴子道:“师祖,我们还是回道观吧!难得师祖还阳,徒孙们还有许多事情要请教。他们两人虽然是妖怪,但以徒孙之见,这两人禀­性­纯厚,料想也不会做出不义之事。”

抱朴子勉勉强强地点头道:“徒孙说得不错,否则我也不会教他们两人九字真言。”

抱朴道观众人道别而去。

剩下众人便随着琼莲进了小茅屋,屋中除设颇为简陋,但琼莲却安之如怡。张羽用粗碗送上茶水,笑道:“我们这里乡野村落,只有这种茶水,各位千万不要嫌弃。”

无双笑道:“怎么会嫌弃,你们两个伉俪情深,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琼莲脸微微一红,垂头不语。她似比以前娇羞了许多,想必是初为人­妇­的原因。

破邪忽然开口道:“在乾闼婆城中之事,还没有一个结果呢!”

众人都望向他,他摊开手,手上托着那只摩合罗。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只摩合罗上,心知他所说的是他与璎珞之间的婚事。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无双的目光从破邪、璎珞、流火、紫羽的身上转了一圈,首先开口道:“你还想与璎珞成亲吗?”

破邪道:“解除诅咒的方法,不是让手持男女摩合罗的人成亲吗?”

无双点了点头,心道,但水澜的转世却是流火。这件事情,她不知璎珞是否知道,流火却是必然不知的。她悄悄看了璎珞一眼,见璎珞神­色­冷漠,也不知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想,要不要说出来呢?

忽见紫羽站起身走出茅屋,眼中似已经有泪要落了下来。

破邪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地微微一笑,真是­性­急,也不等他说完。

他道:“这个东西,是啖鬼临死以前交待我母亲,让我要完成的事情。本来我也应该遵照他的遗命,把这件事情完成。但是,”他顿了一下,看了流火一眼:“那个时候,也许他并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

他将手中的摩合罗送到流火的面前:“这件东西,放在你那里,也许会更加合适一些。”

流火望着他的双眼:“你愿意放弃?”

破邪道:“虽然我愿意放弃摩合罗,并不等于我就放弃与你一战,我是一定要击败你的,不过不是现在。”

流火迟疑地看着他手中的摩合罗,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泥娃娃,但只要接过来,他以后的生命就不得不为了这个泥娃娃而活。他不由地转头看了无双一眼,见无双一双明如秋水般的大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完全没有一丝情愿流露出来,他全不能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离无双不远的地方就是璎珞,他看见璎珞胸前挂着的摩合罗。璎珞是不可以离开这个摩合罗的,她现在的生命就是靠着这个摩合罗来维系的。

无双的生命是有限的,再过几十年,她就会死,重新进入轮回。可是璎珞不同,也许她会永远存在于这个世上。

他知道永远生存的寂寞,当身边的人都慢慢地老死的时候,一切相知相识相爱的人都会飘然而去,只剩下孤独的一个人。

他伸手接过摩合罗,如果这是一个重担,他也该替他的弟弟挑起来了。

破邪道:“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人要照顾,所以这个摩合罗只能交给你了。”

他亦向着门外走去,见紫羽孤伶伶地站在海边。他走到紫羽身边,与她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海景。

他道:“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就走了。”

紫羽道:“你要我说什么。”

破邪笑道:“我要和别人成亲了,你也不在乎吗?”

紫羽鼻子一酸,哽咽道:“这不是你的心愿吗?”

破邪笑道:“你哭了?”

紫羽道:“谁说我哭了?”她虽然不承认,但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破邪道:“我还以为你很坚强呢!”

紫羽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挺起胸膛,“我本来就很坚强,说什么我也是迦楼罗族的公主。”

破邪哑然失笑,明明就是很软弱。他拉起紫羽的手道:“我们走吧!”

紫羽问:“去哪里?”

破邪想了想:“我们回剑庐吧!我挺喜欢那个地方的。”

“回剑庐?!”紫羽奇道:“那你和璎珞的婚事呢?”

破邪道:“那个摩合罗我给了流火。”

紫羽又惊又喜:“你把摩合罗给了流火?”

破邪道:“是啊!因为我觉得他比我更需要。”

紫羽道:“可是你舍得把那么珍贵的东西给人?”

破邪笑道:“是有点舍不得,那不如我去要回来。”

紫羽连忙拉住他道:“给了人家的东西又怎么可以反悔。”

破邪笑道:“可是你说那东西很珍贵。”

紫羽噘起嘴:“有什么珍贵的,到了七夕就有许多人卖。”

破邪道:“那趁着我还没有反悔以前,快点回剑庐吧!免得我又想问流火要回来,他不给的话,难免要大打出手。”

紫羽嗔道:“你真是的,都说了给别人的东西就不可以反悔的嘛!”

破邪笑道:“现在你放心了吧!”

紫羽脸一红,垂下头,低声道:“谁说我不放心了。”

破邪道:“刚才还有人哭呢!”

紫羽悄悄拧了他一把,“谁哭了!”她忽然想到无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破邪道:“又叹什么气?”

紫羽道:“我在想无双,她该怎么办呢?”

破邪也叹了口气,摩合罗是给了流火,他把麻烦也一起给了流火。该怎么选择,只有看流火自己了。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二节

无双看见倏然来去的飞鸟在夕阳中的身影。那黑­色­的剪影或东或西,飘忽不定,如同女子散乱的心绪。她想,她离宫之后的意外生活,应该就此结束了吧!?

她看见琼莲收起海边晾晒的渔网,那迦族苍白透明的皮肤由于近来接受了许多日晒的原因,而变得红彤彤的。她健康朴实如同任何一个渔村少­妇­。

琼莲注意到无双凝视,微笑道:“你觉得很奇怪吗?”

无双点了点头:“你真地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琼莲微笑道:“听说你本来是位公主,从小便锦衣玉食,一定过不惯这样清苦的日子。”

无双道:“你也不一定要过这样的生活。”

琼莲道:“是的,相公系出名门,想要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是难事,但我们两个都想就在这里共度一生。”

“为什么?”

“世间的一切荣辱,我们都觉得并不重要,只要我们两人能够在一起,再清苦的日子,我们也愿意过。”

无双准备到她纤细的双手上充满了被坚韧的渔网划破的痕迹,她轻叹道:“各人有各人的福份,真地勉强不来。”

琼莲道:“你呢?你要放弃流火少爷了吗?”

无双微笑道:“璎珞已经回来了,他们两人本来就是一对。”

琼莲却摇了摇头,“虽然璎珞是宗主,他们也是一百年前就相识的。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却觉得不存在什么先来后到,若是你也喜欢流火少爷,为何不去争取?”

无双默然,过了半晌,她才仰天长吁一声,“你也知道我自小便锦衣玉食,我如何过得惯这种飘泊江湖的生活,我也该回到长安去探视父亲了。”

琼莲怜悯地看着她:“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你不等观了礼再走吗?”

无双苦笑道:“我还没有那么大方。”她忽然想到影雪,她居然可以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成亲,那时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此之时,她终于有些明白影雪的怨恨,连她的心里似乎也开始生出一丝不为人知的怨恨。

她大惊,为什么会有怨恨的感觉,是因为影雪的恨意仍然潜伏在灵魂的最深处吗?

她知道她不能看着流火与璎珞成亲,恨意一旦被唤醒,就会如同野火燎原一样,无法控制。

她道:“我要走了。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告诉他们,我回长安去了。”

琼莲道:“你不亲自和他们告别吗?”

无双微笑着摆了摆手,“反正是要走的,何必再多此一举。”

她独自向着落日的方向行去,走了几步,似察觉到了什么,但她只是略微停了一下,终于没有回头。

不远之处,一块大石的后面,流火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去。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追随她的身影了。

无双迎着落日而行,她想她不会哭泣的,然而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用力睁大双眼,不让眼泪流出眼眶。高高低低凹凸不平的乡间道路,使她的脚步有些蹒跚,模糊的双眼使走路变成了一件吃力的事情。

她忽然听见马儿的长嘶声,一匹枣红­色­的马忽然跑到她的面前。

她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居然是那匹汗血宝马,它仍然等待着她吗?

马儿低下头,亲怩地磨擦着她,嘴里的热气直直地喷到她的脸上。她抱住马颈,低声道:“到了现在,只有你还陪着我吗?”

那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一样,向着落日的方向长嘶了一声。

无双抬起头,迎向落日,“我们回长安吧!”她翻身上了马,那马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尽情地奔驰过了,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向着西北方奔去。

无双感觉到归心似箭的悲伤及去意徊徨的无奈,两种情绪交织,她想她是否又要落泪了?可是她到底没有。其实人生不过是一场戏,每个人都依着命运的安排在其中哭哭笑笑,或喜或悲。演得人如此投入,依着剧情沉沦。看的人也同样投入,时而鼓掌,时而落泪。但戏总有演完的一天,曲终人散之时,看客纷纷离去,台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曾经人声鼎沸,如今却门可罗鹊的看台。

璎珞悄然走到流火的身后,落日用尽余力,死心不息,却无能为力。“你真地让她走了吗?”

“她也该回长安了。”

“你忍心不再见她?”

“见不见无关紧要。”只要知道她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存活着,就算是相隔天涯,也仍然会互相挂念,那么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你和以前不同了,若是以前的你,想要得到的东西,绝不会这样轻易就放手。”

流火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璎珞,“虽然已经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是我还是没有改变。”

璎珞笑笑,“有时人改变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流火皱眉道:“你在怀疑我吗?”

璎珞笑笑,她拉起流火的手道:“我们回去吧!他们正在准备婚礼要用的东西呢!”

流火跟着璎珞向茅屋走去,心里却感觉到如此地不真实。似乎只有一直拒绝才应该是璎珞,想不到再次相见时,她会变得如此热情。

茅屋之中,张羽与谢灵运正在商量要在红纸上写上一些祝福的话。张羽特意去附近的镇上买了许多红纸,这里是偏远的乡村,除了红纸外,也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张羽虽然做了渔夫,但家中仍有笔墨纸砚,他正想拿砚台磨墨,谢灵运却道,“我身上带着砚台。”

张羽笑道:“想不到谢兄随身携带砚台,真是风雅之士。”

谢灵运道:“这砚台是家祖谢公所传,他曾随书圣王公羲之学习书法,砚台是王公赠送的礼品。我因为怀念先祖,一直随身携带。”

他从衣袖里拿出一方砚台,也不知他平时都是怎么将砚台放入衣袖中的。那砚台也无甚出奇之处,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何质地所做,只在砚台之上雕刻着一只极­精­致的龙。

嘲风本来一直在旁边满怀爱慕地看着谢灵运,此时一见到那砚台,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把将砚台抢了过去。

谢灵运呆了呆,薄怒道:“你­干­什么?”

嘲风两眼紧盯着砚台,自言自语道:“这不是负屃吗?怪不得我那么喜欢你,原来负屃在你身上。”

谢灵运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快点把砚台还给我。”

嘲风却紧紧地抓着砚台不愿放手,“这砚台送给我吧!我实在太喜欢它了,一见它就不能再与它分开。”

谢灵运怔了怔,若是普通的砚台,他身为世家子弟,当然不会在乎,但这只砚台却是谢安的遗物。他皱眉道:“这个砚台是家传之物,不可轻易送人。”

嘲风眼睛转了转,道:“若是你不愿将砚台给我,我只得一直跟着你。无论你走到何处,我都会跟到何处。你真地愿意让我这样跟着吗?”

谢灵运打了个冷战,想到嘲风看着他时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忍不住又是恶心又是好笑。但他又实在不愿将砚台送给嘲风,心中犹豫不决。

嘲风知道光是这样还不足以使谢灵运将砚台送给他,他似乎也比以前聪明多了,忽然一把抓住谢灵运的手道:“其实我也很想跟着你,因为我真地很喜欢你。这砚台还是还给你吧!这样我就有足够地理由跟你在一起了。”

谢灵运怪叫了一声,连忙甩开他的手,倒退了两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他不甘心地看着嘲风手中的砚台,忽然想到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又有哪一样是可以永远拥有的呢?无论生命或者爱情,该结束的时候便轻易地结束了。

他想到自己将会被腰斩的命运,虽然他不是一个占卜师,而那情景也是在梦中见到的,但他却奇异地相信那就是他未来的预言。他又想到魂飞魄散的蝶衣,那让他无法释怀的愁绪,便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他挥了挥手:“送你吧!”

嘲风喜极,囚牛、狻猊、负屃,还有璎珞,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但一看见她,就从心底里喜欢她,她身上也一定有一样的吧!

不知为何,想到璎珞,他便下意识的想到无双,于是他懵懂无知的心里,便忽然生出一丝离情别绪。虽然他不谙世事,但也猜无双一定已经走了。

这种情绪是前所未有的,因而在产生之时,使他颇为惊异,他思索了很久,才逐渐明白,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离愁吧!

那个奇异的女子,无论做什么都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其实他也不能理解他的生命,全无因由地出现在这个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屋外传来野兽狂乱的鸣叫声,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寒冷起来。

屋内众人侧耳倾听,琼莲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是狼的叫声?这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狼叫。”

流火蓦然起身,向着屋外走去。虽然没有看见外面的情况,但这狼的叫声是如此熟悉,应该是他的故乡。雪狼一族很少离开故地,为何会忽然到南方来?

几只银白的狼在屋外兜着圈子,一见流火走出来,便一起仰天长嚎起来。

一个白衣人快疾如风般地飞掠到流火面前,那人脸上带着一缕愁容,一双淡黄|­色­的眼睛中隐隐透着寒光。

如风!他从不轻易离开雪狼故地,总是一心一意地守护在母亲的身边,为何他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我听说你要结婚了!”如风的语气里带着流火所不能知的危险意味。

“是的。想不到你已经听到消息。”

“从南方来的海妖将消息带到北方,他们说你就要和复活的璎珞成亲。”

“你为了此事而来?想必不是为了祝福我。”

如风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与璎珞成亲?”

流火沉吟道:“早在一百年前我就应该与她成亲,现在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

如风道:“另一个摩合罗已经落入你的手中吗?”

流火点了点头,心中不由疑惑,他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如风道:“可以让我看一下摩合罗吗?”

流火毫不迟疑,从怀中取出摩合罗交到如风的手中。如风抚摩着摩合罗,脸上现出似哭似笑的古怪神情。他道:“你就这样轻易地将摩合罗交给我,难道你不怕我居心叵测?”

流火笑笑不语。

如风道:“或者就算我心存叵测,你也一样有把握将摩合罗夺回去?”

流火轻叹一声:“我只是相信你。”

“相信我!”如风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句,可惜你信错了人。他手中用力,轻轻一握,那被他持在手中的摩合罗忽然碎成了粉末。

流火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如风淡然一笑:“因为这个摩合罗根本就是假的。”

“假的?你为何会知道?”

如风道:“是你母亲临死以前告诉我的。”

流火不由后退了一步:“我母亲?她为何会知道摩合罗是假的?”

“因为真的摩合罗已经被她藏在别的地方。在她最后一次与啖鬼见面之时,她与啖鬼一起设下了这个计策。真的摩合罗由她带走,而假的摩合罗则由啖鬼收藏起来。啖鬼死了以后,她就一直在守护着摩合罗。直到她也死去了,才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啖鬼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那个时候,大概早就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吧!”

流火心里一片茫然,他甚至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母亲,在他的心里,母亲竟然是如此重要吗?

“真的摩合罗在哪里?”

“被你的母亲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这个地方,只有你才能找到。”如风一挥手,抛出一卷绢画,“这就是那个地方,你自己看吧!”

流火展开绢画,画中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山峰之顶白雪皑皑,而半山之下则是郁郁葱葱。想必是因为这山高的原因,山下长着树林,而山顶上则是长年积雪。这样的山,在这个世上何止千千万万。

“这山在什么地方?”

如风微微一笑:“若是你连这山在哪里都找不到,你一定找不到摩合罗的。你母亲只是说,以你的血可以开启机关,这就是为何只有你能够找到摩合罗的原因。”

“以我的血?”

“不错,以夜叉与雪狼混合之血。”

流火的目光又落回到手中的绢画上,这样普通的一座山,看起来难免让人觉得熟悉。母亲在这画上还留下什么秘密呢?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三节

无双回长安的行程平安地出乎意料,曾经一直纠缠在她身边的麻烦,似乎从璎珞复活的那一刻起,便离她而去了。

如此地平静,倒使她有些无所适从。

在进入长安的城门时,她看见苻宇站在城楼上的身影。她拉住马,抬头向着苻宇张望,他仍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僧衣,寂寞单薄如同一个纸人。

无双看见满天的飞鸟四散惊起,这情景带着一丝仓惶的意味。

她便用力地挥舞了下马鞭,发出响亮地“啪啪”声。

然而苻宇却只顾向着远方张望,似乎对于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无双便大声叫喊:“苻宇,我回来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大声叫喊,许是行走江湖久了,也带上了旅客的落拓气质。也可能只是为了打破笼罩在城楼上的萧瑟气氛,这气氛莫名地使她觉得落寞。或者不过是因为必须得高喊出声,才能发泄自己的情绪。

一个人行走的时日虽然不长,但已经让人觉得郁闷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苻宇低下头,疑惑地打量着城下的无双,他似仍然不敢相信真地是无双回来了。

看了良久,他才陡然向着城下奔来,奔到无双面前,又疑惑地打量着她的面颊。

无双笑道:“怎么?才多久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苻宇拉住无双的马缰,“公主,你回来了?”

无双笑道:“是啊!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

苻宇摇了摇头:“魏国的使节曾经传来消息,说公主到过魏国,但以后又不知所踪。皇上派了许多人四处寻找公主,有人说公主在西方的火焰之山出现过。可是当我们赶去的时候,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灾难,整座山都倒塌了。”

无双道:“我父皇和皇兄都好吗?”

苻宇垂下头:“自公主走后,皇上日夜思念,终于卧病在床,虽经御医诊治,仍然不见起­色­。”

无双心里一酸,想不到自己流落在外半年多,却让父皇为了自己而病倒了。

她道:“我回宫了。”

马鞭在空中轻扬,“啪”地一声响,那马立刻向着皇城之中奔去。

在进入皇城之时,她在城下看见她的侄子姚佛念。他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子,是无双长兄姚泓的幼子。

无双的马儿从姚佛念的身边经过,跑过去后,她又拉住马。回过头,见姚佛念抬头看着她。

他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容纤秀姣好如同女子。

无双注意到佛念的身上也穿着一袭僧衣,她有些愕然,难道佛念也出家了吗?

虽然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孩,但姚佛念脸上的神情却已经冷漠如同一个成年人。他安静地看着无双,全无惊喜,平平淡淡地道:“姑姑,你回来了!”

无双点了点头,“佛念,你出家了吗?”

男孩点了点头:“我也拜了圣僧为师,如同姑姑一样带发修行。”

无双笑了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却发现其实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队宫人拉着车走过来,与无双擦身而过。

无双看见车上的绣帘轻轻掀了一下,她的姑姑南安公主似乎探头看了她一眼。

但车骑仍然如常经过,她也不知南安公主是否看见了她。

她的心便忽然变得沉重,又回到长安了。

我的长安!皇城中的人们如同一个个幽怨的灵魂,气若游丝却又固执己见地生存着。坚持着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的骄傲,苦苦地计算着周遭的每一个人和自己的生命,在将别人置之死地之时,最终难逃同样的命运。这就是我的长安!

她道:“师父在什么地方?”

姚佛念道:“师傅自来长安后,就一直住在逍遥园西明阁,每日足不出户,唯译经而已。我现在正要前去,聆听教诲。”

无双若有所思地看了姚佛念一眼,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佛念,你快乐吗?”

姚佛念有些愕然,快乐?他略一沉思,便答道:“姑姑是圣僧的高足,何以会问出这种话?这世上一切快乐不过是镜花水月,缘起缘灭,哪里有什么快乐?唯有无尽的痛苦罢了!”

无双笑笑,唯有无尽的痛苦!我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轮回,每一次都是如此痛苦,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可以,也许跳出这六道之外,甚至魂消魄散,再也感觉不到这尘世间无止无尽的痛苦,或者才是一种真正的快乐吧。

姚佛念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次次第第的宫墙间,如同是一滴水珠消失在大海之中。无双益发觉得黯然神伤,这虚假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呢?

接下来的时间,她都被父皇和皇兄不停地追问半年多来的经历。为了不使他们忧心,她编造了一个无惊无险的故事。太子姚泓与她一母所生,为人温文知礼,最喜诗书,一直提倡以汉人的礼仪来管理国家。他任用了许多文人做为他的辅臣,使宫庭内外都浸染在汉人式的日常仪轨之中。虽然姚秦是羌人的国度,但却与汉人建的国家一般无异。

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未出宫的时候,每日如常地观经,有时到逍遥园拜见鸠摩罗什。无双未曾向他提起阿丝黛的下落,偶尔她也会想,是否应该对师傅言明一切?但话到嘴边数次,她终于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间却似比以前难熬的多,心情也不再古井无波。有月亮的夜晚,会忽然推开窗户,向着园中的大树上张望。总觉得有一个人,也许就会悠然地坐在枝桠上,略带嘲弄地注视着她。然而树上到底是无人的。

但就算是无人,她也会低声道:“你又不是鸟,­干­嘛成天呆在树上?有房子给你住偏不住。妖怪就是妖怪,就算是长着人形,也和人不同。”

这样说了一次,自己才觉得心满意足,才能关上窗,安心地入眠。然而深心之中,她却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在窗外的大树上了。

不数日,无双在长安的市集上见到略有些狼狈的颜清。她忽然想到,自离开乾闼婆城后,颜清就不辞而别,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颜清的衣裙有些肮脏,裙脚也破烂了,似乎已经许久未换过衣服。她见到她时,她正独自坐在长安市肆的酒店中,面前放着一碗浊酒。

这并非是一家高级的酒店,店中人俱是贩夫走卒。因为店中有女客,酒客们总算没有大声说粗话,但却时不时用眼睛瞟上一眼颜清。

然而颜清却全无所见,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面前的酒碗上,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已经离她而去。

酒肆的门是敞开的,无双在经过店门之时,偶然看见坐在酒店中的颜清。她叫侍卫们停了车骑,走入小酒馆。

她在颜清的对面坐了下来,颜清只轻轻地抬了一下眼睛,然后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酒碗。

无双听见苻宇低声安慰着惊慌失措的酒肆老板,所有的酒客都噤若寒蝉。她轻易地感觉到颜清心底的悲凉,似乎自那件事后,所有的人都进入了生命中的低潮期。

混浊的酒中漂浮着一些来历不明的污垢,无双看着那些污垢在酒面上没有结果地飘来荡去,她想象颜清这样爱美的女子应该不会喝这样的一碗酒吧?

她才动了这个心思,颜清就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连这样的一碗酒她都能喝下,想必她的心也一定如同死灰一般。

无双温声向着老板道:“再上两碗酒。”

老板四处寻找着最­干­净的酒碗,将自己窖藏多年的老酒倒入酒碗之中,毕恭毕敬地送了上来。在靠近无双时,他因为害怕而险些将酒碗打翻。

酒有一半洒了出来,老板惊恐地注视着无双被酒打湿的衣袂,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无双微微一笑,柔声道:“不要紧。”

颜清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一个好公主吗?”

无双想了想,“有些人觉得我很好,但有些人却觉得我很坏。有些人希望我能活得长一些,有些人却想我立刻便死。”

颜清默然,端起酒碗,似乎想要喝下去,但酒到了嘴边,她却又放了下去。她道:“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

“你的故乡?”

“不错!罗刹族的故地。我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我的父亲早已经死去多年了。我和母亲离开罗刹故地后不久,他便因病去世了。我曾经如此痛恨他,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我与母亲不得不漂泊在外,可是知道了他的死讯,我却仍然觉得伤心,因为我再也无法让他正视我。我小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得到他一个赞美的眼神,一句赞美的话语,现在他死了,这个希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无双小心地问:“那么你不再有别的亲人吗?”

颜清嘴角牵动了一下,作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有。我还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大娘。”

无双怔了怔,虽然她不知颜清的身世,但也猜得七八成。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颜清,她是皇后所出,见惯了异母兄弟姐妹阿谀奉承的嘴脸。但她也知,私下里,那些兄弟姐妹都恨她入骨。

颜清端起酒碗似乎又想喝,但她终于又放了下来,她很认真地看着无双,一字一字地道:“我杀了哥哥和大娘,现在他们都可以在地下团聚,这世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无双愕然。

颜清微笑道:“我在哥哥和大娘的饭菜中下了曼陀罗花毒,他们中毒了以后,我就用曼陀罗混合墨汁,在哥哥的脸上画上小乌龟,就象是我幼年的时候,他在我脸上画的一样。他的脸很快被曼陀罗花所腐蚀,他凄厉地惨叫,这叫声让我很难过,为了不让他再叫,我就用刀割下了他的舌头,再一刀一刀地刺他们。哥哥被我刺了九十七刀便死了,可是大娘却不肯死,一直被我刺了三百二十五刀。她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整的,耳朵被我割掉了,眼珠都被我挖出来。可是她还在笑呢!我问她笑什么?她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张着没舌头的嘴,不停地笑,血喷得到处都是。”

颜清幽幽地叹了口气,她问无双:“你说她在笑什么。”

无双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颜清冷笑:“这世上也有你猜不到的事吗?但我却知道她在笑什么。”

无双问:“她笑什么?”

颜清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她在笑我。”

“笑你?”

“是!她笑我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所生,就算是杀了她和大哥,也改变不了我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所生的命运。我觉得她很聪明,她知道就算是大哥死了,族人也不会服从我,他们谁都不把我当成公主,他们都把我当成一个下贱的奴婢。”

颜清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终于将碗中的酒饮尽。她毫不客气地拿起无双面前的酒碗,同样一饮而尽。

“你猜怎么着?”

无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颜清笑道:“果然是这样。虽然我已经是皇室唯一的继承人,可是没有人承认我是宗主。我威胁他们,要是不承认我是宗主,我就杀光他们。他们居然不怕死。”

无双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很难勉强。”

颜清冷笑道:“不过我没有那么傻,我不会杀光我的族人。若是他们都死了,我还怎么当宗主?”

无双道:“你没有杀他们?”

颜清摇了摇头:“我没有杀光他们,我只选择­性­地杀了一些人。比如说,如果父亲不承认我是宗主,我就杀了他们的儿子。如果丈夫不承认我是宗主,我就杀了他的妻子。”

无双喟然叹息。

颜清道:“结果他们只好屈服,他们自己不怕死,可是却怕亲人被我杀死,你看他们是多么软弱的一群人啊!”

无双低声道:“然后你就成了新的宗主吗?”

颜清用力点头:“不错,我现在已经是罗刹一族的宗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看不起我,我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无双道:“你快乐吗?”

颜清一怔,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虽然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却让她的心一下子沉入到水底。

她忽然觉得悲从衷来,快乐吗?多无聊的问题。

她道:“我当然快乐。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夺回我失去的东西,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我怎么会不快乐?”

无双笑笑:“若是你快乐,你的族人死得便值了。若是你更加痛苦,你不觉得他们是白死了吗?”

颜清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为何不快乐?他们是我的族人,我是他们的公主。为了我的快乐而死,他们死得其所?我怎么会不快乐?我快乐得要命!”

她说得激昂,却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凉意。她用手抹了抹,手上居然沾满了泪水。她惊愕地看着手上的泪水,她哭了吗?为何会哭呢?

她看着无双,也不知是想说服无双,还是想说服自己,喃喃自语道:“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曾经度过的生活。为了一点剩饭和街上的乞丐打做一团,全身是伤。我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间有火炉的房子,那样我就不必再忍受严寒。你明白这种痛苦吗?你从小在宫中长大,你又怎么会明白这种痛苦?”

无双叹道:“我确实不明白这种痛苦,但是现在你报了仇,你却更加痛苦。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族人并非是因为你的血统而不愿承认你。”

颜清呆了呆,“不是因为我的血统?那是为了什么?”

无双道:“若是你能够更加仁慈一些,不用伤害别人来达到目的,也许他们就愿意承认你这个宗主了。”

颜清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仁慈?!你居然跟我说仁慈?你不是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挑起­干­戈,让许多人死于非命吗?我不过是杀了一些人,因为你而挑起的战争却死了很多人。你居然跟我讲仁慈?”

无双默然,半晌才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挑起战争,我没有资格和你讲仁慈。这世上的一饮一啄,皆由前定,我们都沉迷在自己的命运中,不知前因后果。直到真相大白时,才会翻然省悟。你刚才问我,我是不是一个好公主。由此可知,你的深心之中,是想做一个好公主的。如果是这样,就仁慈地对待你的族人。对别人仁慈,也是对自己仁慈。伤害别人之时,最先伤的便是自己。”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仁慈?颜清似有所悟,却又似一无所得。她想了一会儿,时而想到母亲死时流着脓水的尸体,时而想到大娘死时体无完肤的尸体。她忽然又想到早逝的父亲,她曾经多么期盼他能够多看她一眼,可是他却是如此吝啬,从来不愿眷顾于她。

无双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许你父亲并不是不爱你,他只是不能表示出来。也许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是为了保护你。如今事过境迁,再回头去想,也许你会明白许多吧!”

保护她?她用双手捂着眼睛,也许是吧!父亲从来不多看她一眼,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够平安地度过一生吧!

她道:“我不想再回罗刹故地了,我宁可再一次四处漂泊,我不想看见他们仇恨的眼睛。这样的眼神让我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无双道:“可是你已经是罗刹族的宗主,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颜清放下双手,她的眼睛微微红肿,却已经没有泪水。“我为什么不能一走了之?我已经是宗主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无双笑笑,“并非如此,除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外,你还要担起一族的责任。其实做过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的事情还是要面对。无论一个人做错了什么,只要她愿意去面对,总还有机会的,我相信你的父亲也会原谅你。但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你不仅对不起你父亲,也对不起你死去的大哥,和你的族人。”

颜清呆了呆,“你说我还可以回去?”

无双点头:“当然,你已经是罗刹的宗主,谁还能阻止你回去?”

颜清想了一会儿,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喜­色­,低声道:“不错,我是宗主,我当然可以回去。”

她立刻站起身,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但她走到酒肆门前时,回头看了无双一眼。她忽然道:“你身上的香气更浓了,若是再找不到解药,可能毒就要发做了。”

无双默然,宫中的人都说公主回来后,身上就带上了奇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曼陀罗花之毒仍然潜伏在她身上的原因。

香气是她的前世所种,为了报复乾闼婆族。也许真是因果不爽,如今这香气之毒终于也让她尝尽苦头。

她微微一笑,“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想必影雪也不会想到,她的后世会中了曼陀罗花之毒。”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四节

这一天风从西南方而来,无双看着颜清逆风而行。她不知罗刹故地在哪里,也不知颜清所说的故事是真是假。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结,有时系住自己,有时系住别人。有些结一发不可收拾,无人能够解开,有些结慢慢地不药而愈。

颜清终于消失在漫天飞花的长安城外,不知为何,无双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只觉得颜清正在渐渐地远离她的生命。

人的一生中会认识许多人,有些人相伴终生,有些人则形同过客。

在回皇城的路上,无双看见魏国使节的车骑。

使臣们恭顺地站在路旁,等待着无双的马车经过。无双注意到使臣带来了大量的礼物,这在过去的几年里,都是无法设想的。难道魏国想与姚秦修好了吗?

无双在寝宫前下车,便见到浓妆艳抹的南安公主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她人尚未到,声音已经先到:“无双,你有喜事了。”

无双似笑非笑道:“我有什么喜事?”

南安公主故做神秘地道:“魏国的使臣来了,你不知道吗?”

无双漫不经心地点头:“我在城中看见他们了。”

南安公主道:“你可知他们是为何而来?”

无双看着南安公主不加掩饰的兴灾乐祸神情,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难道是为了提亲?”

南安公主拍手道:“不愧是无双,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无双故意道:“难道魏王看上了姑姑吗?姑姑是又要嫁了?”

南安公主啐了一声:“怎么会是我,魏王提亲的人是你啊!”

无双毫不惊奇,淡然道:“父皇答应了吗?”

南安公主啧啧道:“你一点也不吃惊吗?我国和魏国可是死敌。”

无双道:“新的魏王登基后,魏国大概会改变很多吧!”

南安公主道:“那你是愿意嫁还是不愿意嫁呢?”

无双淡然一笑:“嫁不嫁哪里由得我作主?父皇若是想让我嫁,我便嫁了。”

南安公主有些惊奇地审视着她的脸:“你不是最有主见的吗?若是你不愿意,你父皇也不敢强迫你。”

无双笑笑,她觉得有些厌烦,这个姑姑每日以玩弄年青男子为乐,除以之外便是飞短流长。她看了南安公主的衣裙一眼,忽道:“姑姑今天的衣饰是谁搭配的?”

南安公主略显得意地道:“当然是张彩娥,除了她以外,别的司衣监我还用不习惯呢!”

无双微微一笑:“发饰和衣饰根本就不协调,姑姑居然也好意思走出来。”

南安公主大吃一惊,连忙用手摸了摸头发:“真地不协调吗?”

无双笑道:“我又怎么会骗你。”

南安公主立刻转身而去,看她行走的速度,简直可以用快愈奔马来形容。无双知道她最是爱美,若不用这种方法,只怕她会在这里说三道四没完没了。

她站在寝宫前的花园中沉思了一会儿,拓跋嗣,他还没有忘记她?

忽听侍者喝道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她叹了口气,姑姑刚走,皇兄又来了,想必是为了同一件事情。

果然姚泓开门见山道:“无双,魏国有使臣来了。”

无双笑笑:“是来提亲吗?”

姚泓道:“我刚才看见姑姑离开,就猜想她一定已经告诉你了。”

无双在宫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一棵大树。这树名为菩提,是天竺的树种。

此树甚是奇异,自种下后,便四季长青。

一阵微风拂过,从菩提树上落下一些树子。

无双看着深褐­色­的树子落在地上,她忽然想到宫女们喜欢将菩提树子捡起来,然后用丝绳串在一起。据说将这样的菩提珠串送给别人,就可以保佑那人平安。

她道:“父皇答应了吗?”

“父皇还没有答应,他想问你的意见。”

姚泓亦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用手搂住她的肩膀,如同她小的时候经常做的那样。“若是你不愿意,父皇是不会勉强的。”

无双微微一笑:“魏国日渐强大,新帝更是年少有成,想必是我国北方的一大威胁吧!”

姚泓道:“父皇不会用你去和亲。就算是要和亲,宗室有许多年龄合适的女孩子都可以胜任。而且宫中尚有众多公主未曾出嫁,说什么也不会轮到你的身上。”

无双道:“可是,魏帝既然指名要我,想必是不能用其他的女子代替的。”

姚泓道:“就算是如此,父皇亦可以拒绝。”

无双侧头看了看姚泓,他比她年长十五岁,无双出生的时候,他便已经娶了太子妃了。他面容和善而温和,为人过于宽容,也许会是一个仁君,却未必是一个贤君。在这个战乱纷承的年代,一个仁慈的人,是无法在众强环伺之下独善其身,更何况还要苦心经营一个国度。

无双道:“人总是要出嫁的,我已经十八岁了,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宫中。与其嫁给一个朝中大臣之子,还不若嫁给魏帝,那样我就是皇后了。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成为皇后岂非是最好的选择?”她平平淡淡说,如同在诉说着别人的命运。

姚泓道:“你真地愿意嫁给魏帝吗?”

无双点了点头:“哥哥将来要继承大统,不能再这样­妇­人之仁。有些事情,不可以感情用事,一定要以社稷为重。”

姚泓叹了口气:“无双,你长大了,不再是小女孩了。”

无双笑笑:“是啊!人总是会长大的。”

姚泓深思地看着她:“若你是男子,其实比我更合适当太子。父皇的这些子女之中,也只有你是最聪明能­干­的。”

无双握住他的手道:“哥哥,你并非不聪明能­干­,只是太仁慈。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会支持你。”

她道:“告诉父皇,我同意这门亲事,随时都可才去魏国。”

姚泓走后很久,无双都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她一直抬头看着天上的一朵白云,那片云似是停滞不动的,过了半晌,仍然高悬在那里。

她忽然听见一丝响动,低下头,便看见一个小宫娥,正在静悄悄地打扫着树下的菩提子。

她如同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道:“等一下。”

小宫娥吓了一跳,手拿着扫帚不敢再动。无双走到树下,细心地捡起一些菩提子,一共捡了十八颗。

回到寝宫之中,她命人拿来一些丝线,可是选来选去,也选不出合适的来。她沉思了一会儿,找到一把剪刀,从自己的头上剪下一缕头发,将头发结成细绳,然后用椎子在每颗菩提子上穿了一个小孔,再用发绳将菩提子穿成了一串。

这些事情,她做得很慢,直到夜­色­已深,才总算做完了。其间有许多兄弟姐妹来道贺,都被宫人拦在外面。

该怎样交给他呢?

她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只得将菩提珠串收了起来。推开窗子向外望望,月正当空。其他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紫羽和破邪也许在耶溪边看月­色­吧!

颜清大概正在赶回罗刹故地。

琼莲和张羽在海边听海浪的声音吗?

谢灵运和刘裕应该已经回健康了。

璎珞和流火他们两人呢?嘲风不知是否跟在他们的身边。

思念使她有些伤神,想得太多的人通常是不幸的。

她低声道:“你还是喜欢睡在树上吗?或者你已经改变了习惯?”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五节

三日后的清晨,无双走出寝宫便看见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魏国使臣。她有些愕然,这两名使臣似乎并非是前几日所见到的。

使臣恭敬地行礼,手上托着礼盒:“吾主已经知道公主答应了婚事,命我两人星夜兼程,为公主送上礼物。”

无双点了点头,身边的宫人接过礼盒。

宫人找开礼盒时,低低地吸了口气,她侧过头看了看,盒中是一条南海珍珠串成的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有拇指般大小。这样的珍珠,就算是一颗便已经价值不菲,更何况是整整一串,更难得的是,每一颗珍珠都大小相仿,­色­泽圆润。

使臣恭恭敬敬地道:“吾主说只有公主才能配得上这条项链,希望公主笑纳。”

无双笑笑,淡然道:“多谢。”

她向着宫门口行去,上了马车。马车是向着逍遥园而去的,她就要离开长安,成为魏国的皇后,只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马车才行到宫外,又见两骑打马而来。马儿在无双的车前停了下来,两名魏国使臣翻身下马,手捧礼盒,“吾主特令我二人为公主送上贺礼,请公主笑纳。”

一名宫人接过礼盒承给无双,盒内装着一双玉麒麟,晶莹剔透,作工­精­细,竟比那一串珍珠项链还更加珍贵。

无双微微一笑道:“劳你们主上费心了。”

那名使臣毕恭毕敬道:“主上言道只要能博得公主一笑,此物便存在得有价值了。”

那一日,无双在逍遥园中帮助鸠摩罗什译经,一天之内,便来了八批使臣。每批使臣所带来的礼物,都是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

连鸠摩罗什都叹息道:“看来这位魏国皇帝对你十分重视。”

无双发了会儿呆,笑道:“师傅忘记我已经出家了吗?”

鸠摩罗什道:“连我都曾经婚配,如何能够勉强你不出嫁?只是你真地想要嫁给魏国皇帝吗?”

无双道:“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人。”

鸠摩罗什笑笑:“这世上不错的人有很多,象是苻宇,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人。”

无双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做为秦国的公主,嫁给魏国的皇帝,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吧!”

鸠摩罗什道:“你并非是一个愿意服从命运的人,我一直相信你可以创造自己的命运。”

无双笑道:“师傅真地这样看我吗?只怕我没有那么厉害。”

鸠摩罗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他忽然望向门外道:“外面有人等着公主,公主也该出去看一看了。”

无双听见马鸣之声传来,她心道,大概是第九批使臣也到了吧?

走出西明阁的门,她看见两名男子刚从马上下来,为首的那人,身着一件黑­色­紧身衣裤,打扮得如同是一个刺客一般。

那人抬头向着无双一笑,居然是拓跋嗣。

无双一怔,连忙敛衽为礼道:“想不到是皇上大驾光临了。”

拓跋嗣扶起无双,“你还记得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吗?”

无双微笑道:“当然记得。在奢延城外,皇上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把我劫走的。”

拓跋嗣道:“我今天仍然穿着这件衣服来,还是要把你劫回到魏国去。”

他一日之内便派了九批使臣,连自己都不顾魏国皇帝的身份,亲自来迎接无双。虽然无双并不在乎那些奇珍异宝,但对于他如此用心,也不能不感动。

她道:“你又何必如此?”

拓跋嗣道:“虽然你已经答应嫁给我,我还是不放心,一定要亲自把你接回魏国,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才能真地放心。”

无双笑道:“若是我半途逃跑呢?”

拓跋嗣道:“那我就会一直追着你,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到你。”

无双心里一酸,心道,他如此用心良苦,也许成为他的妻子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她道:“放心吧!我不会半途逃跑,既然答应了做你的妻子,再怎么样也不会食言。”

她这句话刚说出口,忽然想到拓跋绍,在他死前,曾经要求无双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嫁给拓跋嗣,如今她居然答应了拓跋嗣的婚事。若是让拓跋绍知道,他又会如何?

拓跋嗣喜得抱着她转了一个圈,“真会有这样一天,我太高兴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似也改变了许多,比以前开朗多了,若是在以前,他就算再怎么高兴,也不会说出口。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大批车骑从皇城方向而来,想必是秦帝姚兴也已经知道魏帝亲自驾临,迎接无双的事情。

拓跋嗣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又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无双笑笑:“来日方长。”她看着拓跋嗣向着姚兴走去,却又忍不住觉得黯然,这样一个夫婿,任谁都会觉得心满意足了吧!

她抬起头,天气已经转暖,长安的枝头都泛上了新绿,一行大雁向着北方飞去。她忽然想到,初见拓跋嗣的时候,正是北雁南飞,不过是一个冬天的时间,却象是过了一生一世。

拓跋嗣不能在长安滞留太久,虽然姚兴不舍,但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而且这个女儿流落江湖半年多,能够回来,已经是捡回来的了。本来怕名声坏了,只能随便在朝中择一个大臣的儿子嫁了。想不到魏帝却情有独钟,而且亲自来迎。

无双的面子挣得十足,与异母的兄弟姐妹见面时,皆是带醋含酸,只道无双公主就是比别人更有福气。

于归之日,姚秦国中皆是欢天喜地,长安举城来送。北方的魏国本来是姚秦的心腹大患,现在也化­干­戈为玉帛了。

无双看见兄弟姐妹们各怀鬼胎的虚假笑容,虽然面子上在说恭贺的话,私底下,只怕已经把无双诅咒了几百次。

只有父皇和长兄是真地觉得悲哀,两人一直拉着无双的手叮嘱,忍不住泪流满面。

父皇她是不担心的,只是长兄生­性­仁和,就算是当了皇帝,也让人放心不下。她忽然看见小小的姚佛念躲在送亲的队伍之中,一张小脸上俱是冷漠的神情。

她便悄声对姚泓道:“皇兄,佛念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以后有什么事情多听从他的意见。”

姚泓道:“这孩子确实与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我却嫌他太过漠然,平日里,连向我请安都可免则免。”

无双道:“我看这个孩子是人中之龙,以后皇兄登上大宝,可以他为嗣。”

姚泓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他不知为何无双会如此看重佛念,在他看来,这个孩子冷漠得让他手足无措,他甚至不能知道这个孩子的喜怒哀乐。

无双上了五彩马车,车后跟着苻宇,他将会做为无双的亲随留在魏国。他本是前秦皇帝苻坚的后人,算起来,姚苌窃国代之,应该是苻家的敌人。但他自小在宫中长大,眼里心里便只有这个公主。家族的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上唯有无双是最重要的。

他也从未曾幻想过,能够与公主结成连理。在他的心里,无双如同一个仙子一般,只能远远地仰视,他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如今,无双终于要成为魏国的皇后,他还是感觉到心里的悲哀。隐隐闪过一丝念头,以后公主就不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大吃一惊,公主从来就不是属于他的。

但公主的生命中会有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必将比他重要,这种想法使他黯然神伤。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除了皇上和太子,公主只有跟他是最亲近的。

可是这一次公主归来后,她就改变了。她总是若有所思,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天空,她的神思似已游离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处。这使他惊慌,因为他感觉到公主已经离他远去,如同是一片飘飞在白云之间的飞花,任他如何努力伸手去抓,也没有办法抓住。

他所骑的马便是公主带回的那匹汗血宝马。这马本是不让他靠近的,公主拉着马儿私语了很久,他想公主是可以与这马交谈的。他分明看见那马看着他时,眼中露出的不屑。

但马儿终于还是勉强让他骑了。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却也让他欣喜万分。公主连这样的一匹好马都愿意让他来骑,显然还是待他与别人不同的。

因为马车行得慢,而且公主也不能象是男人一样日夜兼程的赶路,他们这一行人便走得很慢。所到之处,各州县都已经风闻消息,有许多官员便在城外迎接。

这样折腾了几日,才走到姚秦的边境,马上便要进入魏国境内。

此地已经是在­阴­山之中,山势颇为险峻,路是在半山腰上生生地开出来的。一边是高耸的峭壁,另一边就是悬崖。车骑行得很是小心,不敢有一丝怠慢。

苻宇看着周围的地形,心里有些不安,若是有人想对魏帝或者公主不利,在此地动手是最合适的。

他心里才一动这念头,忽听有人惊呼道:“箭!”

他抬起头,只见从峭壁之下如同流蝗一般,­射­下许多箭来。他大惊,连忙抽剑在手,飞身掠到公主的车顶,将剑舞成一个光环,以免箭­射­入车内误伤公主。

耳边听见许多侍卫“唉哟,唉哟”的惨叫,有些人被箭­射­中,便滚到悬崖下去了。

峭壁上也不知埋伏了多少人,箭­射­了一轮,刚停了一下,又是一轮紧­射­下来。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他们站在下面,只有挨打的份,根本全无还手之力。

苻宇心里暗暗着急,若是崖上的人不停地­射­箭,他必然无法支持,只怕公主会有闪失。

忽见车帘轻轻一动,似乎无双正在里面掀起车帘。他大惊,叫道:“公主不要出来。”想要挡在车门之前,却又苦于无法脱身。

忽见人影一闪,一个人飞身掠到车前,击落车门前的箭矢,那人居然是拓跋嗣。

苻宇一怔,心道原来魏帝的身手这么好。

无双已经掀开车帘,她也不怕,向着崖上望去,道:“马车不要了,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忽见一声马嘶,那匹汗血宝马奔到车旁,它身上已经中了数箭,满身浴血,但却仍然如同飞龙一般骄健。

拓跋嗣抱起无双,飞身上了汗血宝马,伸手拉向苻宇道:“快上马。”

苻宇大声叫道:“一匹马坐不了三个人,你和公主先走。”

拓跋嗣皱眉道:“叫你上马就上马。”他拉起苻宇的手,生生地将他拉上马背。

马儿长嘶了一声,虽然身上负了三个人,却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去。三人一路沿着山路飞奔,只听崖上传来呼喝之声,似乎崖上的人发现三人逃跑,正在追赶。

那马儿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忽然两腿一软倒在地上。

三人从马上滚落下来,无双连忙跑到马儿身前,见汗血宝马躺在地上,虽然犹自睁着眼睛看她,鼻子呼哧哧地喘着粗气,但显然已经活不成了。

无双心里一酸,这马儿自从离开燕国后便一直跟着她,连她最孤独的时候都不曾离她而去,如今却真地要离开她了。

那马儿望着她,眼中居然流出几滴眼泪。

无双低声道:“对不起,连累了你。你好好地去吧!我一定会为你超度,让你来生不必再供人驱策,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马儿也不知听懂没有,眼中的泪水不断地流出来。

无双跪在地上,只觉心里悲伤,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使人再留恋。

拓跋嗣拉起她道:“快走吧,他们追着血迹就可以找到这里来。”

无双点了点头,却仍然一步一回头,那马儿仍然睁着双眼紧盯着他们的身影,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被抛弃。

无双走出几步,忽然停住脚步道:“还是杀了马儿吧!若是让他们发现了它,只怕会虐待它。”

拓跋嗣皱眉道:“只是一匹马,怎么会有人虐待它?”

无双摇了摇头道,“就算他们不虐待它,让它在这里等死,受尽痛苦,也不如现在就杀了它好。”她抽出靴子里藏着的一把刀,向着马儿走过去。

那马儿似乎知道她要做些什么,眼中露出祈怜之­色­。

无双手几乎软了,但她咬了咬牙道:“你是活不成了,我杀了你也是为了不让你再受苦楚,若你想恨我,便恨吧!”

我的生命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我几世的爱恨纠缠在一起,如同茧外的丝线,而我便是这吐丝的蚕,做了一个茧,将自己牢牢地囚禁在里面。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我被紧缚于其中,无法脱身。

周遭是千篇一律的黑暗,窄小的空间让我艰于呼吸。那些曾经热爱痛恨过的人们,他们都与我擦身而去,他们苍白的面容如同是断了线的风筝,若隐若现地飘浮于云际,让我再也无法触及。

我不再怕别人恨我,也不再在乎别人的爱,这世上的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缘起缘灭罢了。

无双扬起手,刀是宫中的巧匠­精­心而制,削铁如泥,一刀下去,几乎没有任何痛苦,便结束了生命。

人的生命是生命,马的生命也一样是生命。

一个佛门中人,是不该杀生的。然而无双却知道,有的时候,杀并非是残忍,而是一种仁慈。

若是因为杀而造下积业,她愿意背负着积业轮回。若是世上的罪业都可以集于一身,她亦愿意背负着众生的罪业,永世挣扎在六道之中。

马儿到死都大睁着双眼。无双想,在它的眼中,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想必它到死的时候,也仍然觉得疑惑,不能明了吧!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六节

前面便是一片茂密的丛林,三人退入丛林之中。只要能够走出­阴­山,到了人多的地方,追兵就一定会退去。

那些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既然在此伏击魏帝和无双,想必是早已经知道他们的行程,想要一举之间就杀了魏国的皇帝和姚秦的公主。如此一来,本来就要化­干­戈为玉帛的两国,必然又会掀起战乱。

无双想到这种可能­性­,只觉得现在自己和拓跋嗣的生命之重要,更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她想到的,拓跋嗣也想到了。他心念电转,刺杀之人,身份难明。可能是出于魏、秦两国居心叵测之人,也可能是别国。

若是魏、秦两国结盟,对于其他国家的威胁也会大增。

他忽然发现苻宇越走越慢,回头问道:“你怎么了?”

只见苻宇脸­色­苍白,扶着一棵大树道:“请陛下和公主先走吧!”

无双连忙过去检视,只见他后腰中了一箭,苻宇把露在外面的箭柄折断了,因而刚才两人并没有注意。

伤口之处并没有太多鲜血,想必是因为箭­射­得甚深的原因。

无双皱眉道:“你中箭了,为什么不说?”

苻宇苦笑道:“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拖累公主。”

无双扶着他道:“不行,你一定要坚持住,只要离开­阴­山,就可以找到人医治你了。”

苻宇摇头道:“若是带着我,必然会减慢你们的行程,那些人越来越近,只怕我们三人都逃不了。公主和陛下走吧,他们想找的是你们,未必会真地杀我。”

拓跋嗣却走过来,蹲下身子道:“我背你走。”

苻宇大惊,忙道:“我怎么敢让陛下背着我?”

无双扶着他扒在拓跋嗣的背上,“这个时候,你还分什么君臣,若是离你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杀死你的。”

拓跋嗣背起苻宇,大步向前奔去。无双紧跟在后。拓跋嗣虽然做了皇帝,但鲜卑人向来重视武功,他仍然每日骑­射­,身上的武功全没有放下,虽然背着一个人,不过是略微慢了一点罢了。

苻宇被拓跋嗣背在背后,心里百感交集。他因为出身前秦皇室,为人骄傲,又年少英俊,武功超凡,如今居然被自己心中假想的情敌背着逃命。

心中暗想道,这个人身为帝王,尚且如此仗义,公主选他为婿,真地没有选错。

忽听远远传来犬鸣,无双脸­色­微变道:“他们若是带着狗来追,我们只怕再也逃不掉。”

拓跋嗣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就擒。”

无双叹道:“我只怕若是我们死了,魏秦两国必然会开战,到时候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因而连累的人就太多了。”

拓跋嗣沉吟不语。

忽又听林中隐隐传来流水声,无双喜道:“太好了,好象是有河流。”

拓跋嗣­精­神一振,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奔去。密林的深处果然有一条小河。那河曲曲弯弯,从山上流下来。

无双道:“只要在河里行走,犬儿就闻不到我们的味道了。”

三人在河中走了几步,无双忽然撕下苻宇身上带血的布片,抛在河边。

苻宇奇道:“公主为何故意留下痕迹?他们只要向着这个方向追过来,岂非就要追上我们?”

无双笑道:“我故意在这边留下痕迹,他们必然以为我们是往相反的方向逃去,就定会向着相反方向追过去,绝不会猜到我们偏偏就真地向着这个方向逃。就算是追了一段,再折回来追,我们也已经走得远了。”

拓跋嗣赞道:“你如此聪明,能娶到你做我的皇后,实是一国之福。”

无双淡然一笑,心道才要与我成亲,便遇到这种事情,只怕娶到我未必是一国之福,反而是一国之灾吧!

她忽然想到,自从离开长安后,自己所到这处,兵连祸结,总是因为种种原因而发生战事,没有一件事情是一帆风顺的,这到底又是为什么?难道真是老天存心跟她过不去吗?

三人在小河之中行走,过不多久,便听不到追兵的声音,大概无双的疑兵之计起了作用,他们真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追去了。

山势却仍然连绵不断,不知何处才是出山之路。三人已经偏离了大路,也不敢再回到大路之上。那些人能够布下这么多的弓箭手,一定不是泛泛之辈,只怕早已经在大路之上设下埋伏。

此时夜­色­降临,山中的夜晚总是来得比较早,当太阳一落下,天就一下子暗下去了。

又走了一段路程,连拓跋嗣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到底养尊处优,平时几曾背过别人?虽然一时之间还可以健步如飞,但走得久了,便气力不继。

无双忽然指着前面道:“有户人家。”

只见前面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真地有一间不大的茅草屋,从屋中正透出豆般大小的灯光。

拓跋嗣道:“不知屋内住得是何人。”

这小小的山谷位于深山之中,若说有人可以离世索居,独自住在这里,倒也是颇为新奇的事情。

拓跋嗣放下苻宇,“我先过去打探一下,如果有什么埋伏,你们立刻就走。”

无双心里担忧,握住他的手道:“小心一点。”

拓跋嗣被无双握了握手,只觉得­精­神百倍,点头道:“没关系,我自信还能应付得来。”

他悄无声息地向着茅屋行去,走到茅屋之外,却并不敲门,反而附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动静。似乎屋内的声音让他颇为安心,他才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呀”地一声打开了,只见一个老汉手中托着一盏灯,颤巍巍地站在门内。拓跋嗣拱手行了一礼道:“老丈,打扰您了。”

那老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拓跋嗣一番,见拓跋嗣衣饰不凡,面目俊朗,想必也不会是恶人。他道:“客人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拓跋嗣道:“我是个商人,路上遇到了强盗,与妻子和内弟慌不择路,逃到此处。现在夜­色­已深,想请求老汉准许我们在尊府过夜。”他回头指了指无双和苻宇。

老汉虽然见他身上带着佩刀,但胡地民风本来就颇为粗犷,行商之人带刀剑防身也是正常之事。便点了点头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既然是落难之人,就请进吧!”

拓跋嗣心里一动,心道,这个山野的老汉,居然谈吐不凡,难道他并非是一个普通的野老?

三人进了小屋坐定,老汉向着内屋叫道:“念恩,有客人来了,快送点吃的来。”

屋内有个小姑娘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拓跋嗣道:“多谢老丈,在下姓拓跋排名第四,人家都叫我四官儿。这是我的妻子姚氏和内弟姚宇。”

魏国境内姓拓跋的人车载斗量,那老汉也不在意。“老朽姓张,名子产。先祖本是汉人,避难到此。”

正答话之间,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托着一个木制托盘,低着头从内屋走出来。托盘上无非放着一些野味,倒是味道清香。

那小姑娘甚是羞怯,放下食物之后,悄悄地抬头看了众人一眼,立刻又低下头。虽然只是一瞥间,却也能看出来,这小姑娘相貌甚是秀丽,虽说是小家碧玉,却惹人怜爱。

无双从腕上解下一个金手镯,拉过小姑娘的手道:“妹妹,初次见面,我们又是落难之人,也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这个镯子,不值什么钱,就当是见面礼吧!”

那小姑娘惊慌失措,抬眼看了老汉一眼,道:“我不能要客人的东西。”

无双笑道:“我看见你,就象是我的妹妹一样。我很喜欢你,姐姐送妹妹点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那小姑娘只是用眼睛看着张子产,想必平日家教甚严。张子产也知三人必出身豪富,对于这点东西不会在意,便道:“即是客人送你的,你收了便是。”

小姑娘连忙道谢,欢天喜地地退回屋内。想必山居简陋,她从来不曾有过首饰。

张子产道:“小女没见过世面,倒是让客人笑话了。”

无双微微一笑,用手指着墙上挂着一把宝剑道:“先生必非凡人,象是墙上挂着这把剑,虽然尚未出鞘,但却已经剑气逼人,如此的宝剑,只怕已经是希世之宝。若说没见过世面,相形之下,我等倒更象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了。”

张子产道:“剑未出鞘,夫人就已经看出剑非凡剑,夫人的眼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比。”

他走到剑前,伸手摘下宝剑,将剑Сhā出少许。只见一道紫电般的光芒直逼众人,映得人眼睛几乎都张不开了。

无双心里一动,剑显紫­色­,这老汉又姓张,难道他是张华的后人?

她肃然起身道:“请问先生与前晋张司空有什么关系?”

张子产连连点头,“夫人真是见多识广,张司空正是家祖。”

无双道:“莫非这把剑就是传说中的­干­将?”

张子产喟然叹道:“宝剑沉埋,韬光晦锐,想不到夫人一见就能叫出它的名字。”

拓跋嗣却并不知道­干­将剑的来历,问道:“为何你一见这剑就知道老汉是张司空的后人?”

无双笑道:“因为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著名了。”

一百年前,有一位著名的学士名叫张华。据说他自幼便博学强记,才华横溢,见过他的人,都说这孩子绝不会是池中之物。连最有识人之明的刘讷,见到他后,也说:这个孩子,我不能看穿他。果然他不负众望,以一篇《鹪鹩赋》名扬海内,很快便出仕为官。至贾后当政之时,更是权倾朝野,官至司空。

他不仅诗文做得好,政见不俗,贾后当政的十年间,天下可以不乱,可说大多是他的功劳。直到贾后死后,他也被冠上党附贾后的罪名,而被全家处斩。

无双娓娓道来,张子产一边听一边唏嘘落泪。这是他先祖之事,晋室也已经南迁久矣,他的父亲便是被家人带着逃走的张华幼子。为了逃避追杀,他们一路向北,逐渐进入胡人居住的地方。到了此地,也没人管你是大文人的后代还是贩夫走卒的后代,不过是辛苦求生罢了。

只是张家却仍然坚持诗礼传家的作风,虽然在胡夷之地,也仍然不忘记教导子孙读书。

拓跋嗣道:“那又和­干­将剑有什么关系?”

无双道:“­干­将和莫邪是一对宝剑,又名龙泉、太阿,其珍贵程度不下于神剑湛庐。据传,这一对宝剑是由一对名为­干­将莫邪的楚国夫­妇­所炼,剑分雌雄。雄剑­干­将,剑气为紫­色­,雌剑莫邪,剑气为青­色­,故又并称紫青宝剑。这对宝剑,暗谓世间两仪,雄剑为阳,雌剑为­阴­,自炼成后不久,就流落于人间,不知去向。”

拓跋嗣道:“是张司空发现了宝剑吗?”

无双道:“一百多年前,张司空夜观天象,见到牛斗之间有紫青之气。张司空博物强识,宇内之事,可以说没有不知晓的。他一见之下,就知道必然是剑气冲天。他听说豫章人雷焕可知天机,就派人请这位雷先生来询问夜见所见之剑气。雷焕回答说,这剑气来的方向是豫章的丰城。张司空就派雷先生做丰城令,那位雷先生果然不负所托,到了丰城后,根据剑气的方向,看出宝剑必然是埋在丰城的大狱之下。他将狱屋掘开,在地下发现一个剑匣,匣内便是­干­将莫邪两把宝剑。”

拓跋嗣点头赞道:“世上真有这样奇异的人?”

无双笑道:“这两位先生都是神仙般的人,又岂是普通人可以望其项背。”

她续道:“雷先生将剑挖出后,派人将­干­将剑送给张司空,自己留下了莫邪。那位雷先生,在张司空被全家处斩以后,就下落不明。而本应该在张府的­干­将剑也不知去向,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

张子产道:“先祖自贾后被囚之时就知道不能幸免,因而早已经派家中可以推心置腹的仆人带着家父逃亡。后来果然如家祖所料,全家都因贾后之事所累,只有家父得以存活。”

无双道:“张司空既然知道祸事不远,为何自己不愿离开?”

张子产道:“家祖以为,即为一殿之臣,君要臣死,臣安敢不死,宁愿死而全节,也不愿做一个苟活之辈。”

拓跋嗣赞道:“张司空真是少见的忠臣贤士。”

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张子产道:“这位先生伤得甚重,老汉久居山野,也知得一些草药之­性­,不知各位是否放心让老汉看一看先生的伤?”

无双忙道:“最好不过,请先生费心了。”

张子产仔细看了看苻宇的伤势,道:“须得把箭拔出来,这位先生想必平日身体就很好,虽然受了重伤,却仍然可以坚持。我有一些治疗创伤的药,暂且为先生敷上一敷,待明日,老汉带你们到附近的一个小小的市集之中去找郎中,应该就有更好的药可以治疗先生。”

拓跋嗣问道:“怎么这附近还有市集吗?”

张子产道:“名为市集,不过是几家农户聚集之地,附近的猎户也时而去换一些米粮。有一位郎中,是一位巫医,倒是很灵验的。”

他拿了一把小小的刀子,在火中烤了烤,将苻宇箭伤周围的衣服割开,又将箭伤周围的肌肤略微割开一些。然后用布垫在箭上,双手使力,将箭拔了出来。

苻宇只轻轻“哼”了一声,额上虽然渗出了冷汗,脸­色­也苍白如死,却仍然镇定自若。张子产称赞道:“真是一位壮士。”

他在苻宇的伤口上敷了一些草药,又用布紧紧地勒住伤口。“早点歇息吧!这伤口若是普通人只怕不死也已经昏迷不醒了,这位先生虽然英勇过人,到底也是血­肉­之躯。”

苻宇也确实困倦,倒下便昏睡过去。

那老者拿着灯烛进了内室,想必也歇息了。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七节

又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无双听见山间小虫的鸣叫声。她走出茅屋,仰视天空,点点繁星散落天际,彼此之间似有联系却又漠不相关。她不由想曾与流火一起走过的许多日子,夜晚的时候,也曾这样仰望着天空。

拓跋嗣悄然走到她的身后:“还不睡吗?”

无双笑笑,“虽然白天逃了一天,现在却一点也不累。”

拓跋嗣略有些歉意地握住她的手:“才刚要与我成亲,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地觉得很抱歉?”

无双道:“只怕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原因吧!”她这样说无非是觉得各种麻烦事总是跟随着她,仿佛永远没个止境。

拓跋嗣却以为她是说这些刺客可能是姚秦内部的敌人所派来的。他道:“我思量再三,总觉得这些刺客来得蹊跷。他们所用的弓弩,如此强劲,象是特别制造的。从苻宇身上取出来的箭看,箭头的炼制不是磨成棱形,反而是磨成圆形,不象是你我两国的工匠所制。”

无双道:“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箭,是在燕国。”

拓跋嗣冷笑道:“若说刺客是燕国派来的,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无双道:“你是说魏国若是和秦国联姻,对于燕国就是一大威胁,因而他们会极力破坏这件亲事?”

拓跋嗣道:“不仅如此,我派到燕国的探子回报,慕容盛登基后,­性­情大变,极端暴戾,仿佛就象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只怕他不仅想要破坏我们两国的关系,更想坐收渔人之利。”

无双笑道:“你往各国都派了探子吗?怪不得我一回长安,你的使者就到了。”

拓跋嗣被无双说得有些汗颜,道:“你要原谅我,做为一个皇帝,在这样的一个乱世之中,就算没有害人之心,也要有防人之心。”

无双笑道:“国事我不管,我到底只是一个女子。但你既然可以在我国内放置密探,慕容盛当然也可以在你国内安置密探。若说他得知我们即将成亲的消息,派了人来堵截我们,也是情理中的。”

拓跋嗣点了点头,凝视着无双道:“无双,有一件事我很想问你。”

无双侧过头,见拓跋嗣脸上的神情甚是严肃。她道:“什么事?”

拓跋嗣道:“我想知道,你是否真心想要嫁给我。”

无双一怔,“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拓跋嗣道:“以前你在燕国之时,因为我不想让你嫁给我弟弟,所以才会想起要娶你为妻。虽然你那时答应了,可是我却总觉得你并非是真心实意想要嫁我,只是想以此摆脱困境。”

无双脸微微一红,“你都知道了?”

拓跋嗣笑道:“你真地以为我那么笨吗?”

无双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娶我?”

拓跋嗣道:“虽然你并非真心要嫁我,可是我却是真心想要娶你,甚至用帝位来交换也在所不辞。但我只怕你是因为北方的局势而勉强嫁给我的。我不想让你因为政事,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无双微笑道:“难道嫁给你就不幸福吗?”

拓跋嗣道:“并非不幸福,若是你能嫁给我,我自然会尽我的全力使你幸福。但若是你心中另有他人,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不会觉得幸福的。”

无双心里感动,心道他明知我是利用他,居然还如此对我。“你说的不错,我心中也许真地另有他人。”

拓跋嗣一震,脸上俱是无奈之­色­。

无双道:“那个人本来是有妻子的,只是与妻子离散了,如今他们两人得以重聚,我在他们中间就是多余的了。”

拓跋嗣道:“那人是谁?”

无双笑笑:“若我说他不是一个人,你会相信吗?”

拓跋嗣一怔:“不是人?难道是妖不成?”

无双笑道:“也许真是妖呢!”

拓跋嗣皱眉道:“人与妖如何相恋?”

无双道:“无论是什么原因,他已经离我而去。若是你想让我幸福,就该娶我为妻。因为我知道你会一心一意地对我,在这个世上,若是要选一个夫婿,你一定是最好的。”

拓跋嗣喜道:“你真地这样想?”

无双点了点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到了现在,也仍然这样认为。”

拓跋嗣道:“虽然你现在心中还有别人,但我保证,我终将会让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的。”

无双含笑不语,心中却暗道,可能吗?若是真地可以,我也希望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她蓦然想起身上所中之毒,也不知还可以活多少时日。这件事是否应该让拓跋嗣知道呢?

她思量了一下,决定还是隐瞒下来。当时之人,许多人活到二十多岁,便因为种种不可知的原因而半途夭折。又加上战事不断,可以长寿之人更是甚少。无双想到,就算她与拓跋嗣成亲不久,就因毒发而死。别人也必以为她只是生了不可知的怪病,因而死得早。何必再把中毒之事说出来,多生事端呢?

生命到了这个地步,延续下去也不过是责任而已。似乎一切可以激人生存的欲望都流失了,然而却也不能轻易死去。她不是一个乡野村­妇­,在此时更加背负着秦魏两国的命运。她绝不可在这个时候死去,无论多艰难,都要努力活下去。

次日一大早,无双才睁开眼睛,就见苻宇已经起来了。他经过一夜休息,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苍白。无双问道:“你可好一些了?”

苻宇连忙施了一礼,“有劳公……”忽然想到他们是以兄妹相称的,话说到半途又咽了回去,道:“我好得多了。”

张子产已经背上了一个篓筐,道:“我们这就去集市吧!”

三人被张子产领着,在山中慢慢地穿行,女孩张念恩独自留在家中。苻宇虽然勉强可以行走,但也不能走得太快,山路也不甚好走,一直走到中午时分,才总算走到一个小小的山坳,山坳之中隐隐现出一个小村落。

村子并不大,大概只住了十几家人家。这山中极是幽静,只听得见声声的鸟鸣,和来历不明的流水声。

越靠近村落,无双的心里便越觉得疑惑,山中确是比外面应该安静得多,但这里也有点太安静了。不仅听不见人声,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

她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她停下来的时候,拓跋嗣和苻宇也一样感觉到了不妥,跟着她一起停住脚步。

张子产却仍然未觉出异样,回头道:“下面就是市集了,我们快点过去吧!”

无双摇了摇头道:“等一下,有点不对劲。”

张子产向着市集中张望着,道:“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

拓跋嗣低声道:“只怕他们先来了。”

忽听四面八方都传来呼啸之声,许多黑衣人从树后石间纷纷地探出身子来,每人手中都拉着弓,箭已经在弦上,正对着四人。

拓跋嗣立刻横身挡在无双面前,高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苦苦相逼?”

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树林中传了出来:“你们已经无处可逃了,快点束手就擒吧!”

无双悄声道:“他们没有­射­箭,似乎是要抓活的。”

拓跋嗣点了点头,大声道:“要杀便杀,想要叫我们束手就擒是万万不能的。”

那­阴­森森的声音冷笑道:“我叫你们束手就擒是给你们一条活路,否则以你们几个人的本事,你以为还能走到哪里去?”

苻宇低声道:“请陛下立刻带着公主离开,由我来殿后。”

张子产听见苻宇这样说,吃惊地道:“难道这位是皇帝陛下?”

拓跋嗣叹道:“我正是大魏国皇帝,这位是姚秦公主,因为遇到伏击,才会仓皇奔走到老丈的府上,想不到连累了老丈。”

张子产连忙道:“陛下太客气,真是折杀老汉了。”

那­阴­森森的声音道:“到了现在你们还有心情说这些闲话,黄泉路上,有的是时间给你们说。”

苻宇抽出腰间佩刀,低声道:“陛下快带着公主走吧!他们既然想抓活的,料想不会­射­箭。就算陛下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公主着想。难道陛下忍心让公主落入他们手中吗?”

拓跋嗣咬了咬,一拉无双道:“对不起两位了,我先带着无双走了。”

他亦抽出佩刀,拉着无双向着小村子的方向突围过去。虽然他知道可能村中之人都已经遭了对方的毒手,但若是往那个方向逃走,至少还有屏障之物,就算对方要­射­箭,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整个人便如同一个活的靶子一样,完全暴露在外。

他们一动,那­阴­森森的声音便冷笑道:“还在妄想逃脱,真是自不量力。”

只见一个黑衣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从树林中窜了出来。那人行动快如闪电,只一眨眼间便到了拓跋嗣面前。

拓跋嗣大惊,挥刀便砍。那黑衣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便夹住了拓跋嗣的刀锋。拓跋嗣用力抽刀,但刀锋被那黑衣人夹住,就如同生了根一样,他再也无法抽动分毫。

黑衣人脸上亦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也看不出年纪大小。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自言自语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无双心里一震,他为何说拓跋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而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意思上却差了许多。难道这黑衣人不是人类?

黑衣人手轻轻一扭,拓跋嗣低呼了一声,放开手中的刀。刀落入黑衣人的手中,他用两只手拿着刀一阵揉搓,便如同揉一把纸刀一样,被钢刀揉成了一个圆球。

黑衣人将手中的刀球向着拓跋嗣抛过去,冷笑道:“还你刀。”

那刀虽然已经被揉成了圆球,但被黑衣人抛出来,却带着很强的劲风。拓跋嗣不敢硬接,闪身让开。

那刀球便向着他身后一棵大树­射­过去,整个没入大树的树­干­之中。那棵大树本来郁郁葱葱,被这刀球一­射­入,轻轻晃了一下,树冠上的绿叶忽然全都变黄枯萎,落了下来。那棵树的生命也似乎立刻便被抽去了一样,转眼之间只称下枯枝,连枯枝也在不停地掉落,最后只剩下树­干­。而树­干­仍然在不停地萎缩,变成一段枯树­干­。

无双倒吸了口冷气,从这树­干­的枯萎程度来看,这树就象是已经死了几年了,谁会想到,刚才还是一棵活着的大树?

她心道,这个黑衣人必然是身带灵力,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将生命完全摧毁。

黑衣人伸出手,向着无双抓了过去。他的手­干­枯瘦削,如同鹰爪子一样,满布皱纹,没有一丝肌­肉­。从这只手来看,对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他的手随随伸伸一抓,虽然无双和拓跋嗣都看见他的手伸了过来,而且他的动作似乎也并非特别快,但就是无法躲避。那手一搭上无双的肩膀,无双只觉得一股凉气从那手上传了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黑衣人轻轻一拉,拓跋嗣只觉得拉着无双的手一轻,无双已经被黑衣人擒住。

他大惊失­色­,叫道:“快放了她。”

黑衣人的目的似乎就是无双,抓住了无双,他便向着林外掠了过去,抛下一句:“剩下的人都杀光。”

那些埋伏在林间的黑衣人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刻万箭齐飞,向着三人­射­去。

无双惊呼了一声,几乎要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然而便在这个瞬间,奇变又生,只听一声长啸,一个人影如飞而至,落在拓跋嗣等人身边。

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脸上亦用黑布蒙着。他一落下来,双手结成手印,手间便有千万道桔红­色­的光芒放了出来。那些箭被光芒一触,立刻倒飞了回去。只听得黑衣人们“唉哟唉哟”地发出一边串的惨叫声,一招之间,便全军覆没。

那个胁持着无双的黑衣人却全不在乎,仍然带着无双飞掠,转眼之间便消失在丛林之间。

无双开始还能听见身后的呼喊声,过了片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她想到刚才救了拓跋嗣等人的黑衣人手中发出桔红­色­的光芒,这种光芒她曾在拓跋绍的身上看见过,难道救了他们的人居然会是拓跋绍?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八节

黑衣人带着无双一路向着东南方而行,很快便出了­阴­山山脉,无双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狂奔。她心里暗暗称奇,若是其他的人带着她走,都要或背或扛,或者把她夹在胁下。这半年来,她在这方面的经验越来越多。

但这个黑衣人却只是拉着她的手腕,她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狂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飞掠了起来。更怪的是,她居然也不觉得有任何勉强,好象完全是自己的力量,并非借助于外力。

她虽然被人劫持,心里也不害怕,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抓我?”

黑衣人­阴­森森地笑了笑,道:“我们见过面的,你忘记了吗?”

无双道:“听你说话的声音,倒有些熟悉,似乎在燕国的伽蓝寺听到过类似的说话声。”

黑衣人冷笑道:“无双果然不愧是无双,居然真地可以凭声音就记起我来。”他摘下脸上的黑布,露了一张满面皱纹的脸来。

无双淡然一笑:“果然是你,以前你能够说出佛母圣衣,我就觉得你有问题。”

这人居然就是伽蓝寺中的那个老僧,后来跟着无双等人潜入月宫,被列子击退。

老僧冷冷地道:“这世上又有谁没有问题?你就没有问题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为何降临到这个世上的?”

无双眨眨眼睛:“难道我还背负着什么重大的使命不成?”

老僧默然不语。

无双故意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秘密,原来你什么也不知道。”

老僧冷笑道:“你不必激我,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那老僧似不喜说话,无论无双再怎么逗他,都沉默不语。两人昼伏夜出,躲开人多之处,一路疾行,不过数日,便又到了中山城外。

伽蓝寺的钟鼓之声依然如故,只是上一次无双在这里之时,是北雁南飞,寒冬将至,如今却是春暖花开,物是人非。

老僧到了这里,便换回僧衣,带着无双进了伽蓝寺。门口的持事僧见到老僧回来,连忙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地道:“方丈回寺了。”

原来这老僧已经成为伽蓝寺的方丈了。

老僧合什还礼,带着无双进了伽蓝寺。那些僧人,见他带着一个女子回来,居然一点也不惊异,想必这老僧平时便行为古怪,经常有离奇的举动,众僧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无双依然被安置在原来居住过的那个小院之中,每天有小和尚送来饭菜。她也不知那老僧带她回来是何用意,若说是为了摩合罗,那老僧却一个字也未提起过。若说是为了破坏秦魏两国的关系,便应该杀了她,然后将尸体送回到长安去。

自璎珞复活后,她以为那些觊觎摩合罗的人便应该离她而去,一切半神妖怪之间的恩怨也应该离她而去,想不到才平静了没几天,居然波澜又起。

她被软禁在寺中,不许离开。

这寺本来香火鼎盛,但这一次回来,却变得很是古怪,寺中连一个香客都没有,也不知寺中众僧是靠什么度日。

这样过了几日,忽然有一天,无双听见有人正在与小院中看护她的僧人争持。双方的对话声隐隐传了进来,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居然敢拦我家夫人,你知不知道我家夫人是谁?”

那僧人答道:“我不管你家夫人是谁,方丈吩咐过,这个小院谁都不可以进来。”

女子怒道:“我家夫人是当今皇帝的阿丝黛夫人,也不可以进吗?”

无双心里一动,打开房门,见阿丝黛带着一个青衣小寰站在院子的门前。两人的目光轻轻一触,阿丝黛笑道:“怪不得你们不让我进去,原来伽蓝寺私藏女子。”

那和尚急道:“夫人切莫胡说,以前也经常有官家女眷住进寺里研习佛法,本寺都以礼相待,何来私藏不私藏之说?”

阿丝黛微笑道:“但以前伽蓝寺所有的庭院都是可以自由出入的,现在为何要拦着不让进去?”

僧人怔了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丝黛道:“这位姑娘是我的故交好友,多日不见,我只是和她随便闲聊几句,又不会把她带走,你为何一定要拦着我?”

寺里的僧人大多个­性­朴实,遇到这种情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道:“那就请夫人快点说,说完了就走吧!若是让方丈知道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阿丝黛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独自进了僧房,将青衣小寰留在门外。门一关上,立刻切入主题:“燕国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妙。自从慕容盛登基以后,个­性­大变,为人多疑嗜杀,已经杀死了许多慕容家的宗室,连慕容奇也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杀死了。”

无双一呆,想不到慕容盛连慕容奇都杀了。“为何会这样?”

“只怕是因为兰夫人之死,他才会变成这样。”

无双皱眉道:“这都是人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为何还不离开?“

阿丝黛叹了口气,“我离不开了。”

“为什么?”

阿丝黛道:“前些日子,中山来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也不知他和皇上说了些什么,皇上立刻很信任他,已经封了他做国师。”

无双点了点头。

阿丝黛道:“那个人,到了现在我连他长的是什么样子都说不清楚。”

无双奇道:“难道他一直蒙着面吗?”

阿丝黛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只是他的脸上似乎有一层轻雾,让人觉得似乎看见了他,又似乎没有看见他。”

无双心里一动,“他很香,而且穿着蓝­色­长衫?”

阿丝黛惊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知道他是谁?”

无双叹了口气:“只怕就是他了。但你为何不能离开?”

阿丝黛道:“他一见我,就知道我是妖怪,而且还将我的内丹拿走了。就算我想要逃,但无论我逃多远,我还是会回到他的身边,因为我的内丹在他的手中。”

无双皱眉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他是乾闼婆族的宗主。如果他来到这里,事情就麻烦了。”

“我只怕皇上已经被他控制,现在连我想见皇上一面都是千难万难,圣旨皆由宫监传出来,百官也不必上朝,只要将奏章传进去就是了。”

无双道:“照你这样说,慕容盛倒真象是被人控制了一样。这座寺院的方丈又是什么人?他也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

阿丝黛道:“这位方丈法号缘空,本来只是一位游方的僧人,在你上次到达燕国以前才在寺中挂单的。奇怪的是,不知什么原因,自从你们走了以后,他就成为了寺里的方丈。”

“你说他是在我上次到燕国以前才来伽蓝寺的?”

阿丝黛点了点头:“只比你早到几天罢了。”

无双暗道,难道又是为了摩合罗?如果真是这样,璎珞已经复活,又何必再来找我?“他是否也同样得到皇上的信任?”

“这倒也未必,只是皇上对他很是敬畏,奇怪的是,连国师也对他忌惮三分。”

连寻香都怕的人,他又会是什么来历?

两人正在私语,忽听那名僧人在外面道:“方丈回寺了,请夫人速速离开。”

阿丝黛叹了口气:“我先走了,只可惜话还没有说完。你自己事事要小心,我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帮助你了。”

无双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我,只要我还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她虽然笑得洒脱,心里却连半点希望也看不到。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人人皆说是璎珞转世,却又没有璎珞般的神通。以前有流火和紫羽在身边的时候,还算有所依托,现在两人都离她而去,连阿丝黛也神通全无。而对方偏偏又是八部众中最难对付的乾闼婆王,再加上这个来意不明的缘空。

她在僧床上坐下来,随手拿了本经书翻阅。既然已经没有希望,那么索­性­什么也不想,随遇而安。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九节

虽然缘空出现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响声,但无双仍然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她抬起头,看见缘空站在她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这目光使无双有些讶异,缘空的目光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以前,就曾经见过他了。

但是她却确知,在上一次来到伽蓝寺以前,她是绝没有见过缘空的。然而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是如此久远,早已超出了这几个月的时间,源自久远的过去。

她心里一动,这个缘空又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跟我走。”缘空忽然道。

无双立刻站起身来,“带路吧!”

缘空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神情,“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无双淡然一笑:“问不问又有什么关系吗?就算我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而我又不想去,但你还是会带我去的。”

缘空默然,转过身向着寺外行去。

无双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似乎真地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出了寺门,只见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外。缘空向着马车指了指,无双也不必他说,便上了车。

这马车之上并没有车夫,缘空自己权当车夫,他虽然已经是伽蓝寺的方丈,但似乎对于这一切俱不在意。

一个对于身外的排场名利全不在意的人,在他的心里必然是藏着大事的。

不知为何,她只觉自己与缘空之间必然有所联系,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使她忍不住揣测,是否缘空与她的前生有着什么关系?

马车一路向着皇城方向行去,无双时而见到路边三三两两的带刀侍卫,城中的行人脸上神­色­也是诚惶诚恐,偶然还能见到被盘查的商旅,整个城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肃杀气氛中。

无双想起上一次在中山城中的情形,虽然那时候亦是风雨前夕,但城中百姓尚能置身事外,只除了颜清惹的一点麻烦以外,还算太平。如今的形势,却显而易见,整个城都在一种莫名的恐惶之中。

马车长驱直入,进入皇城之内,守门的宫监只看了一眼缘空,连问都未问,便放行了。想必缘空经常出入皇城,已经是家常便饭。

马车又行驶了一会儿,一直到达后宫一处有些偏僻的宫宇之前,才总算停了下来。缘空冷冰冰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下车吧!”

无双乖乖地走下马车,见几名宫女肃然而立,神­色­木然,如同泥塑一般,一动不动,想必宫中主人是颇为严厉之人。

一名宫女看了无双一眼,低声道:“太后请大师一来就进去。”

原来这宫中所住之人是慕容盛的母亲。慕容氏的旧部自兰汗谋篡之后,都退居建安故地,现在慕容盛即登大宝,当然也都迁回京城。

据说这位太后娘家姓丁,年轻之时也是一位名动四方的美人。

只见宫内坐着两个­妇­人,居中的一位年近四旬,极是雍荣华贵,美丽之中透着庄严,想必就是慕容盛的母亲丁太后。在她身边尚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无双一见了这少­妇­,她虽然身为女子也忍不住暗暗称奇。

这少­妇­也许未必就长得绝顶的美丽,但却妩媚温柔,身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媚态。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引人遐思,让人不由地沉溺于其中。如此的女子,任何男人见了,只怕都会黯然销魂,甘心抛尽一切,但求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无双不由地多看了那少­妇­几眼,心道象这样的女子,还真地没有见过。那少­妇­似乎也感觉到了无双的目光,冲着她微微一笑,这一笑更是春意荡漾,撩人心脾。

无双施了一礼道:“秦国姚无双,见过太后。”

丁太后挥了挥手,“不必多礼。”

那少­妇­却站起来还礼,极是热情:“早就听闻过无双公主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奴家名叫苻训英,是河间公的小妾。”

无双一怔,她知道河间公慕容熙是慕容盛的小叔叔,而这苻训英不过是河间公的小妾,居然可以与丁太后促膝交谈,想必这河间公在朝中的势力颇大。她连忙还了一礼:“见过夫人。”

苻训英拉起无双,亲亲热热地道:“公主千万不要多礼,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当得起公主大礼。”

无双笑道:“夫人过谦了。”

丁太后似嫌两人罗索,道:“训英,你坐吧!公主也坐吧!”

苻训英便紧挨着无双坐下,笑道:“公主能来,真是我国的福气,听说皇上得登大宝,也是多赖公主出谋划策,否则兰汗那个逆贼,如何能够那么容易便被铲除?”

太后看了苻训英一眼,淡淡地道:“训英,皇上洪福齐天,又是慕容家嫡系子孙,重登大宝是意料中之事。”

无双忙道:“太后所言极是,无双不过是偶然做客中山,幸好得到皇上照顾,否则,只怕不能安然回返长安。”她知道太后必是不屑于苻训英提到她曾经帮助过慕容盛之事,她也不计较,连缘空将她劫持到中山一事也只字不提。

丁太后似乎对于无双的态度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公主果然兰心慧质,与朝中这些碌碌无为的女眷不同。”

太后这句话说得极不客气,倒象是在骂苻训英一样。苻训英仍然笑ⅿⅿ的,仿佛全未听见。无双心道,这两个人倒有些意思,明明应该是君臣的关系,但偏偏又好似在明争暗斗。

“请问太后传诏无双,有何指教?”她索­性­开门见山,既然丁太后命缘空将她带来此处,绝不可能只是找她聊天。

丁太后默然,脸上现出一丝忧­色­,似乎心中确有委绝不下的大事。然而她却并不直说,只对身边的宫女道:“把前些时南朝商人进贡的好茶沏一些来。”

宫女答应着退下去,丁太后仍然不说有什么事,反而道:“公主觉得我这中山如何?”

无双笑道:“繁荣兴盛,富庶都丽,是个好地方。”

丁太后道:“可比得上长安吗?”

无双道:“长安虽然身处中原腹地,又经汉人经营多年,且是丝绸商贸之中枢,但中山之繁华亦是不遑多让。”她虽然并没有说谁好谁坏,但丁太后也听出来中山仍然是不及长安的。

丁太后叹了口气:“并非我夸口,若非时局多变,中山之繁华必然可超过长安。”

无双微微一笑,也不与丁太后争执,道:“我进城之时,见到城中遍布侍卫,莫非城中有什么大事?”

丁太后脸上又现出忧­色­,“这件事情本来是慕容家的私事,若是说了出来,只怕于事无补,反而惹得别人耻笑。”

无双心下了然,丁太后有事相求,却又觉得求一个异国的公主,有失身份。她笑道:“那么无双就不敢多事了。”

她以退为进,故意什么也不问。她料到丁太后既然已经把她找到这里来,无论如何是会说出她的要求的。

丁太后一愕,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她看了苻训英一眼,使了个眼­色­。苻训英心领神会,叹道:“公主有所不知,虽然这是慕容家的私事,却关系到燕国的社稷江山。公主与皇上是旧识,想必也不会希望皇上处身于危险之中吧!”

无双道:“皇上已经登上大宝,还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呢?”

苻训英道:“虽然皇上已经登上大宝,慕容家也都从建安迁回中山,但兰家之人谋逆之心不死,如今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无双道:“兰汗和兰提都已经死了,难道夫人说的是兰难?”

苻训英道:“公主冰雪聪明,果然一下子就猜中了。”

无双道:“虽然兰难手握兵权,但以他所带之兵应该不足以造成威胁,而且他已经退回龙城,若是想要起兵兴事,皇上有足够的时间部署应对之策。”

苻训英道:“公主所言极是,但公主却不知道,兰难之女兰秀已经嫁给平原公为妻,现在就在京城。”

兰秀?那个女子艳羡南朝人物风流,一心想要找一个才子夫婿,如今也终于嫁了人了?“平原公是否是皇上的弟弟慕容元?”

苻训英道:“正是。但他并非是太后所出,而是一位嫔妃的儿子,因而他与皇上之间,也不能算是嫡亲的兄弟。”

无双心下了然,越是这种兄弟,反而越是仇深似海。她自己亦有许多这样的兄弟姐妹,互相之间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私下里却彼此痛恨,千方百计,机关算尽,只望能设计陷害,何曾有过同胞之情。

“莫非是平原公危及到皇上?”

苻训英叹道:“自从平原公娶了兰秀以后,也不知是否受了挑唆,处心积虑,扶植自己的党羽,如今朝中的大臣倒有一半是他的亲信。若是再这样发展下去,只怕谋篡之事会再次发生。”

无双道:“就算他私下扶植自己的势力,但皇上是一位­精­明强­干­之人,应该不会轻易被他挟制才对。”

苻训英看了太后一眼,欲言又止。丁太后道:“公主有所不知,自从兰蕊那个丫头死后,皇上过于思念,­性­情与以前略有不同。”

她轻描淡写地说“略有不同”,但无双也猜到,只怕慕容盛变得太厉害,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她道:“太后宣我来见,就是为了平原公之事吧?”

丁太后道:“我早听说公主颇有智谋,正想请教公主,如何才能有个万全之策?”

无双道:“无论平原公势力多大,他到底是皇上的弟弟,君臣有别,就算他再心存叵测,也仍然会有所顾及。皇上想要铲除他,应该不会是太难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太后的心意是想要永绝后患,或者不过是想小惩大诫,只要平原公不会太放肆,大家相安无事便罢?”

丁太后迟疑了一下,“照道理说,平原公到底是皇上的弟弟,这血浓于水,一家子的事情,总是好说的。不过,平原公一直对哀家怀恨在心,以为是我逼死了他的母亲。他明知兰家与慕容家有仇,还要娶兰秀为妻,分明就不把祖宗社稷放在心里。就算是现在放过了他,只怕他日后仍然死心不息,那么燕国岂非就要多事了?”

无双微微一笑,她早就知道丁太后的心意,只恨不能杀死慕容元。她心念电转,慕容家的事情本就与她全无­干­系,上一次帮助慕容盛全是因为阿丝黛的原因。而且她当时也觉得慕容盛年轻有为,会成为一个明主,想不到兰蕊死后,慕容盛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她蓦然想到自己的哥哥,姚泓过于宽厚,登基为帝后,魏国及燕国都将是秦国的大患,若是可以让燕国内乱,削弱国力,那岂非是间接地帮了哥哥一个忙?

她亦知燕国大乱,必会殃及百姓,她的个­性­本就处于正邪之间,虽然自幼熟读经书,也经常做一些善事,帮助苦难之人。然而所处五浊恶世,用尽心机,挣扎求存,也是众生的本能。她对慕容家全无感情,而且心中又时时想到孱弱的兄长,总觉得自己就要离他而去,若是不能帮他做些什么事情,就算走也走得不忍心。

她道:“这件事情,再容易不过了。”

丁太后喜道:“不知公主何以教我?”

无双道:“皇上到现在还没有子嗣吧?”

丁太后无奈地点了点头:“不错,这也是我的心头大患。”

无双道:“这也未必就是心头大患,若想要除去平原公,最简单的方法无非就是逼他造反。其实也未必就是造反,可以罗织罪名,以谋反论处,太后岂非就永绝后患?”

丁太后道:“但他行事很是小心,如何才能轻易罗织罪名?”

无双笑道:“他行事小心,是因为他还未感觉到危机,若是可以让他感觉到危机,他必然就会心里慌乱,只要他一慌乱,就会露出破绽,到时候就是太后的机会了。”

丁太后喜道:“公主说得不错,但如何才能让他心里慌乱呢?”

无双道:“其实平原公现在并不急于造反,因为皇上不曾有子嗣,那么一旦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他身为皇弟,就是皇位理所当然的继承人选。因而他才可以慢慢筹划,当一切准备地妥妥当当,安排就绪后,他就可以暗杀皇上。皇上一死,皇位必然落在他的手中。如果此时,皇上能够定下皇位的继承人,平原公就失去了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他必然会心乱,到时他就无法按捺,难免会有所行动。”

丁太后点头道:“此计大妙,只是该以何人为皇位的继承人呢?”

无双微微一笑:“这就只能由太后自己作主了,对方须得是个信得过的人,若是对方对皇位也存着觊觎之心,只怕反而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丁太后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忽然道:“多谢公主!公主请回吧!以后说不定还有多赖公主之处。”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节

无双走出太后寝宫的时候,看见缘空垂手站在檐下。他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辞。无双听了一会儿,发现他正在念一段佛说地婆达兜掷石缘经。

这段经文,她也是自幼就背熟的,如今听缘空念起来,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她不由重新打量着缘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年僧人,相貌也看不出是俊还是丑,年老之人看起来几乎都是一个样子的。有一瞬间,她似乎又看见了他身上的金­色­辉光。

如果身有金­色­辉光,他该是个提婆族的人才对。

她默然肃立,等待着缘空将那段经文念完。

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名迈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须摩提,二儿子名叫修耶舍。父亲的家中非常富有,财宝如同恒河之沙,数也数不清。父亲年纪大了,就要死去了。须摩提想到,若是父亲死后,家中的财富就要与弟弟平分,财富就会减半。想到会失去一半的财富,他的心里不由地生出贪念:我该如何才能保住这数也数不清的财宝呢?

思量再三,须摩提想到一个好办法,只要杀死修耶舍,我才能够独占这些财宝。

须摩提对弟弟修耶舍说:我们一起到山上为父亲祈福吧!希望他可以长命百岁。

修耶舍回答:这是一个好提议。

兄弟两人一起上了山,到了最高的悬崖之旁。须摩提将修耶舍推下了悬崖,怕弟弟不死,又将大石推了下去。修耶舍命丧亲兄长之手,临死那一刻,他的怨恨与不甘是如此深重,纠缠于灵魂之间,随着灵魂一起转世。

缘空忽然停了下来,问道:“你可知这须摩提是谁?”

无双下意识地回答:“须摩提经过历次转世后,成为佛陀释伽牟尼。”

缘空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那么这位修耶舍又是谁?”

无双道:“修耶舍就是佛陀的堂兄提婆达多。”

她熟读经书,这当然难不倒她。

缘空冷笑道:“你说这个弟弟是不是应该报仇?”

无双怔了怔:“就是因为他的灵魂之中有仇恨,因而他虽然加入了僧团,却最终成为逆徒。数次谋害佛陀,令大象向佛陀冲击,又以石抛伤佛陀的脚拇指。”

缘空点了点头:“可是佛陀被他杀死了吗?”

无双摇了摇头:“不曾。”

“但前世的哥哥却杀死了弟弟。这报复算完了吗?”

无双默然不语,她忽然想到影雪和水澜,报复是永远不会完的。她道:“怨怨相报,终究是全无止境,若是一直执著于报复之心,只怕千秋万世,也报复不完。”

缘空默然,神情木然,也不知无双的答复是否使他满意。他忽然伸手向着前方指了指,“又有人找你了。”

无双抬起头,只见一个紫衣女子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她。

无双心里一凛,是兰秀。她似比以前要清瘦了一些,脸­色­苍白,双眸之中带着若隐若现的寒光。这寒光使无双暗生警剔,不过才半年的时间,她就完全变了。以前的兰秀虽然骄傲却是单纯的,现在的兰秀仍然骄傲,但却变得如同一把鞘中之剑,虽然韬光晦迹,却暗藏危机。

两人目光轻轻一触,兰秀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你回来了?我一直很思念你,终于又一次见到你了。”

她用了一个古怪的字眼“思念”,然而无双却感觉到她的思念与普通人的思念是绝不相同的。

兰秀道:“我们久别重逢,你也该见一见我的夫婿,他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许将来有一天,他就会成为皇上,到时候我就是皇后了。”

兰秀脸上的笑容更加冰冷:“我真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成为平原公的夫人?如果不是你,说不定我已经成了一个江南士子的妻子,平平庸庸地过完这一生。但现在我却不同了,我很快就会成为皇后,这都是拜你所赐。”

无双跟随着兰秀上了一辆马车,奇怪的是,无论是谁想见无双或者想把无双带到何处,缘空都不阻止。他只是远远地跟在马车之后,虽然他是步行,而且走得看似很慢。但无论马车奔驶地多么快,他总是能够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之后。

兰秀掀起车帘向外面张望了一会儿,“那个老和尚是你什么人?上一次有一个叫流火的男人跟在你身边,他人呢?”

无双以手支颐,流火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虽然离别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她却感觉不到刻骨的思念,也许会有相思吧!但却很是平淡,偶然会在无人的时候想到他,想到他便难免想到自己古怪的经历,到底这样的生命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璎珞的转世而存在,现在璎珞已经回来了,她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呢?

平原公府居然就是慕容盛做侍中时的府第,只将门前的牌篇换了,除此之外,便与以前别无二致。

兰秀似笑非笑地道:“这座府第也是我的主意,皇上未登大宝以前住在这里,现在我和我的夫婿住在这里,这是多好的兆头。”

无双道:“你以为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会成为皇上吗?”

兰秀半转过身,眼中那一丝寒光更甚:“皇上至今没有子嗣,而且自从兰蕊姐姐死后,皇上虽然多近女­色­,却日日服食五石寒。听说吃多了那种药的男人,是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只怕皇上到死之时,也不会有一儿半女留下来。到时候我的夫婿就顺理成章,成为未来的皇帝,这有什么不对吗?”

无双微微一笑:“没有什么不对,不过世事未必尽如人意。”

兰秀静静地看着无双,她的脸上慢慢地牵起一丝笑容:“你又来燕国了,但这一次,你再也不能牵着我的鼻子走了。我已经不再是半年前的兰秀,你再也休想骗我。我的夫君必然会成为燕国的皇帝,你很快就会看到那一天。”

两个女人对视着,有一刻,时间似乎也停止了。

但她们很快便听见了慕容元策马回府的声音,两人一起转过头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年轻人,骑着一匹黄骠俊马,倏然而至。他长得很象慕容盛,相貌也颇为英俊。

蓦然见到无双,他微微一愕,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无双,“你是谁?”

无双施一礼:“秦国姚无双见过平原公。”

“是秦国公主?”慕容元饶有兴味地看着无双:“听说只要是你经过的地方,就会战争不断,现在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无双微笑道:“是什么原因?”

慕容元眯起眼睛:“男人见了你当然会为你大打出手,女人见了你也一样。”

无双笑道:“为何女人见我也一样?”

慕容元道:“因为她们必然会嫉妒你的美貌,光这个原因就已经足够了。”

他虽然说得无礼,无双却全不以为忖,微笑道:“夫人慧质兰心,美貌出众,我在夫人面前如同萤火之与皓月,平原公却要如此说,分明就是在嘲笑我。”

慕容元看了兰秀一眼,笑道:“你们是春兰秋菊,告擅胜场。”

兰秀的脸微微沉了下来,“老爷刚刚回府,快进去换件衣服吧!”

她脸一沉,慕容元就不敢再嘻皮笑脸,居然真地乖乖地进去了,一边走一边还悄眼偷看无双。

无双道:“平原公倒是对夫人百依百顺。”

兰秀默然,忽然道:“你还是走吧!我真不该带你到这里来。象你这样讨厌的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难道这是上天对世人的惩罚吗?”

她转身向府内行去,无双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兰秀。”

兰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还要说什么?”

无双道:“你爱你的夫君吗?”

“爱?”兰秀嗤之以鼻,“贵族的女子,生来就不是为了这个字而存在的。”

无双咬了咬­唇­,“你为什么要回到中山来?你还是走吧!和你的夫君一起离开吧!”

兰秀蓦然回过头,她一双秀气的眼睛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我本来就住在中山,是谁把我和我父亲逼走?是谁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本来只是一个不解世事的无知女子,是谁让我将世情看得如此清楚?”

无双默然,半晌她才笑了笑:“看来你是一心想要拿回兰家失去的东西?”

兰秀也笑了笑,道:“不错,这一次除非是我死,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中山。”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一节

无双手中持着一卷经书,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忽然有些困惑,这世间纷纷扰扰的世情,到底与她有何相­干­?为何她每每纠缠于其中,无法自拔?仿佛有什么人,正在悄悄地织着一张网,而她就是一步步走入这个不可见罗网的猎物。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但她却完全不知道这个圈套的目的何在,始作俑又是谁。

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缘空走了进来。

老和尚手中托着一壶清茶放在她身边的几上。她看见缘空死寂的脸,在这样一张脸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为何要劝说兰秀离开?”

她若有若无地笑笑,“她离开了,就少了许多麻烦。”

缘空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你的心中还存在着善念和不忍,你觉得对她有所歉疚,因而你才劝说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无双笑了笑,“我是佛门弟子,怀有慈悲之心是应该的。就算是我心存不忍,想要叫她离开,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缘空高深莫测地笑笑:“你确是应该怀有慈悲之心,但却不应该是对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你的大慈大悲是应该施与所有有情众生的。无论天上天下,到处都应感受到你的慈悲。”

无双好笑地抬起头:“你在说谁?说我还是说佛陀?”

缘空的脸在禅房若隐若现的烟气之中如同是一副不真实的幻影,“你!”

无双很没风度地仰天长笑:“你说的人是我吗?只怕是连璎珞都做不到这一点,你这样形容我,我会觉得汗颜的。”

缘空淡然一笑:“你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等你把一切都想起来时,就知道我没有说错。”

无双一怔,连影雪的事情她都已经想起来了,还有什么是她忘记的?

她试探着道:“是璎珞的事情吗?”

缘空笑了笑:“等你想起来的时候,你就明了一切,天上天下,再也没有什么是可以欺瞒你的。”

无双叹了口气,怎么听也不象是说她。“若是你不说,我只怕这一生都想不起来了。”

缘空道:“河间公夫人来访。”

他忽然便转移了话题,无双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缘空说她未曾想起来的事情与璎珞隐瞒的事情其实是同一件事情。两个人都在刻意回避,也许是因为那件事情太过于重大。

她道:“请苻夫人进来吧!”不必问她也知道所谓的河间公夫人必然是苻训英。

一阵香风袭过,苻训英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两人见过礼后,苻训英亲亲热热地拉着无双的手道:“一见妹妹就觉得妹妹是神仙中人,只怕是偶然贬落凡间的吧!”

无双笑道:“姐姐说笑了,象姐姐这样的可人儿才希罕得很呢!”

两人东拉西扯地互相吹捧了一会儿,苻训英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我知道妹妹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宝贝都见过。我来拜访妹妹,也没什么象样的礼物,这盒子里是一只碧玉簪,前些时我家老爷征讨百济夷人时得到的,也算是一件宝贝,就送给妹妹做个见面礼。妹妹千万别嫌弃才是。”

无双道:“怎么敢收姐姐的礼物?”

苻训英道:“如何不能收?我只怕这个簪子进不了妹妹的眼。”

无双也不再推辞,“只是我来得仓促,身上没有带着回礼。”

苻训英道:“妹妹远来是客,怎么还敢要妹妹的回礼。”

无双心知苻训英必有来意,她也不问,仍然天南海北的说着闲话。苻训英居然也很沉得住气,一直陪着无双聊了一个时辰,才终于道:“妹妹在太后面前提过的那件事情,太后已经考虑过了。”

无双道:“太后可有合适的人选?”

苻训英道:“其实在京中的王孙贵族中,也只有河间公和平原公两个人是最有资格被立为皇储的。前些时兰汗逆篡,太后和河间公一直退居建安故地,太后是知道河间公的。河间公对皇上忠心不二,绝对是最理想的人选。”

无双笑笑道:“既然如此,太后大可以选择河间公做皇位继承人。”

苻训英道:“太后那里当然是没有问题,只怕皇上不会同意。”

无双问道:“为何皇上不会同意?”

苻训英叹了口气:“不瞒公主说,河间公本是皇上最幼的叔叔,也只比皇上年长不了几岁。咱们鲜卑人向来有个传统,哥哥死了,嫂子可以另嫁弟弟。汉人喜欢说什么伦常道德,咱们鲜卑人可管不了那么多。”

无双点了点头:“不错,北方各民族的风俗大抵如此,我们羌人亦是如此。”

苻训英道:“自从先皇死后,按照规矩,太后本来是可以与河间公成亲的。太后很中意河间公,河间公也是如此,虽然收了我和我妹妹做小妾,正室之位却是一直闲置。我们姐妹两人翘首以待,都盼着这门亲事能早日玉成。但可惜的是,皇上偏偏受了汉人的影响,说什么兄死妻嫂,这是有违伦常的。而且太后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身为国母,若这事让别国的人知道了,必然会耻笑我们燕国。”

无双道:“因为皇上的反对,太后才没有与河间公成亲?”

苻训英道:“正是如此。皇上心中也对河间公有了嫌隙,近来都刻意疏远河间公,倒不如与平原公来得亲近了。”

无双道:“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太后反而不便向皇上提起以河间公为皇储之事对吗?”

苻训英连连点头:“妹妹果然冰雪聪明,太后虽然有意以河间公为储,但碍于前事,却怎么也不方便说出口。我和太后思量再三,觉得只有求妹妹给我们想个法子,怎么才能让皇上心甘情愿地立河间公为皇太叔。”

无双道:“这是燕国之事,我身为秦国的公主,本来是不方便过问的。而且就算我想劝说皇上,皇上也一定不会听我的。”

苻训英道:“我知道妹妹的身份也不方便说话,但妹妹如此聪明,一定能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若是可以消除燕国的危机,姐姐我来世一定会结草衔环,报答妹妹。”

无双笑道:“姐姐也不用说得那么严重,其实这件事情也并不难办。我听说皇上自登基后就­性­情大变,当时太后在场,不便详谈,不知姐姐可不可以告诉我,皇上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苻训英叹了口气:“皇上年少之时就­精­明能­干­,先帝在世时也曾经屡次褒奖皇上,慕容家的人都以为皇上是中兴慕容一门的希望。但想不到兰夫人死去,皇上变得暴戾无比,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就杀死臣子。又不知听了哪些方士的话,每日服食五石散,整天恍恍惚惚。偏又极是多疑,连慕容奇都以谋逆的罪名杀死了。现在无论是王公贵族或者是文武大臣,人人自危,不敢有一点点差错,唯恐连死了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

“我听说燕国来了一位国师,这位国师大人可­干­涉朝政?”

苻训英道:“他倒是不­干­涉朝政,但皇上却对他礼敬有加,若是他愿意说一句话,皇上必然会听从的。只是国师大人很是神秘,平日里很少有人能见到他。”

无双道:“也许我可以说服这位国师。另外,你们也需做一件事情。”

苻训英道:“什么事情?”

无双道:“就是让太后进言,请皇上立平原公为皇太弟。”

苻训英呆了呆:“立平原公为皇太弟?”

无双道:“不错,不仅如此,你们还需得联合朝中大臣,请他们一起上书,请求皇上立平原公为皇太弟。”

苻训英皱眉道:“为何如此?”

无双道:“我相信你们一旦提出来,平原公一系的大臣必然也会跟着提出来,到时候整个朝野上下,就都是请立平原公为皇太弟之声。如果你是皇上,你听见周围所有的人都要提议立平原公为皇太弟,你会怎么想?”

苻训英喜道:“不错,皇上青春正盛,身体也健朗,这个时候有人提出立皇太弟,他心里一定会生出猜忌。而且越多的人拥立平原公为皇太弟,他就会益发猜忌,认为平原公私下结交朋党。以皇上现在的个­性­,只怕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定平原公的罪了。”

无双道:“平原公到底是皇上的弟弟,如果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除去平原公。但至少,为了平衡平原公的势力,皇上大概会想到河间公。”

苻训英连连点头:“如果这个时候国师能够再进言,请求皇上立河间公为皇太叔,皇上为了挟制平原公,就一定会答应。”

无双道:“但我还需得见一见国师。”

苻训英道:“虽然我们见不得国师,但太后一定能见到国师,只要太后愿意安排,公主就一定可以见到他。”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二节

无双在次日的傍晚时分跟着苻训英进了皇宫。她不知为何国师也住在皇宫之中,照道理说,国师应该有他自己的宅第。但苻训英说,自从国师来了以后,就一直住在皇宫最深处。

缘空远远地跟在她们的车马之后,苻训英亦如同兰秀一样,好奇地从马车中向后张望着,“这个老和尚到底是什么人?”

无双看见街上的碧桃花都开了,许多孩子换上了轻巧的春装。春天到了,人们因为天气的和暖,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多了起来。

有一瞬间,无双忽然产生奇异的预感,这将会是她一生中最后一个春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并不真觉得恐惧,却充满了无奈,难道生命要结束了吗?

她并不确知她是否真地能够预知吉凶,但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春日的傍晚,她却敏锐地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若是生命真地要走到尽头,那未尽之事,总是要有个了断吧!

国师的居处亦开满了碧桃花,在零落的花瓣间,她看见身着蓝­色­长衫的寻香。空气之中充满着曼陀罗花的香气,有些是寻香的身上,有些是无双的身上。

两人乍一见面,似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不由相视一笑。“你身上的香气越发浓了,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我知道,毒发之日越来越近了。”

“你不怕吗?”

“当然怕。”

“那你为何不求我救你?”

“若是你愿意救我,我不求你也会救,若是你不愿意救我,我求也无用。”

寻香沉默不语,一阵风吹过,树上的碧桃花瓣便落了下来。他淡蓝的衣袂于飘摇的落英间,如同是神仙中人。

远远近近的宫宇,次第错落,几只灰­色­的鸽子拍着翅膀从湛蓝的天空中飞过。

“多美丽的尘世啊!”寻香忽然道。

无双的心里便又生出了愁绪,“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无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明了了一切,但现在我却真地糊涂了。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为什么我的命运是这样的?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别的随便什么人?”

寻香道:“我可以杀死你,也可以为你而死,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等你记起一切的时候。”

“你也知道那些事情?你苦心经营,将我引到乾闼婆城,我本来以为你是为了杀死我,现在我却又产生了一丝疑惑。若是你想杀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虽然偶然会使用灵力,但以你的本事,也可以轻易地杀死我。”

寻香道:“我本是想杀你,但却又迟疑不定,到底是应该杀死你,或者为你而死。”

“难道我们两人不能并存于这个世上吗?”

寻香古怪地笑了笑:“应该是这样吧!”

他忽然道:“你本来避我还来不及,为何今日主动来见我?”

无双笑笑,道,“同活在这世上的人,就算再逃避,也终有见面的一日。”

寻香道:“如此说来,你来见我,只是为了不再逃避?”

无双眨眨眼睛,笑道:“不过我真地有一事相求。”

寻香道:“你求我的事情,我未必会答应。”

无双道:“但我有一种感觉,你一定会答应我。”

寻香笑笑,“你的感觉很灵,我确实想要答应你。我很好奇,想要看一看你到底能将这个世界变乱到什么样的地步。”

无双心里一动,把这个世界变乱到什么样的地步,寻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想到这半年所经过的地方,似乎真如寻香所言,她正在不断地挑起战乱。战乱的原因或与她有关,或与她无关,但无论有关与否,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有人死亡,朝代更叠,说起来也都与她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定了定神,努力忽略纷乱如麻的心绪,“近一两天内,皇上就会询问国师有关立储之事。到时,国师无需多言,只要说一句话便罢。”

寻香问道:“什么话?”

无双本待要说出这句话,但她忽然见到寻香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心里道,虽然寻香说会帮助她,但人心不可测,寻香之心更是其深如海,谁也不知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微微一笑道:“国师只要说,平原公是皇上的亲弟,河间公不过是皇上的叔叔,亲疏之别立见,当然是以平原公为储。”

她和自己打了个赌,若是她说以平原公为皇储,寻香就必然会劝慕容盛以河间公为储。她并不真地相信寻香会帮助她,而谁做皇储对于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无论是河间公为储,或者是平原公为储,另一方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只要燕国内乱,国力削弱,邻邦的秦国便可坐收渔人之利。

一名纤秀的宫女打扫着碧桃树的落花,南风悠然而至,已经被归拢在一起的花瓣复又被吹得翩然飞起,落满宫闱。宫女亦不情急,也不埋怨,仔仔细细地将落花再一次扫于一处。然而当她转身拿箕时,风又一次将花瓣吹乱。她便天真地重复着这一项单调的工作,一点也不厌倦,似乎她生命的意义早已经寄托于这些失去生命的花瓣之中。

无双感受到这简单动作中的禅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命就是单调的重复,或者堕入轮回,进入一个全新的生命,但仍然不过是重复生老病死罢了。

如果活着充满了痛苦,那么死亡是否就是一种慈悲。她想到那些曾经遇见过,又逝去如同轻烟般的人们。每个人的生命都脆弱如同这春天的碧桃花瓣,被风轻轻一吹,便下落不明了。

数日之后,朝野上下便盛传皇上要立河间公为皇储的消息。据说满朝文武都提出立平原公为皇储,只有国师一个人反对,认为河间公文韬武略,是皇储的不二人选。

消息传到无双的耳中,她心下了然,寻香果然如同她所料,故意反其道行之。寻香虽然­精­通幻术,却并非如同玉蟾一般,身有他心通的神通,终究还是难免上了无双的当。

无双又有所领悟,原来所谓神仙或者是半神,都不如人类心机深沉。也许人很脆弱,又全无神通,但却处心积虑,深谙说谎的技巧。再神通广大的半神,在谎话的面前也一样一筹莫展。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三节

兰秀派人送来的请柬是浅蓝­色­的洒花镶金硬绢纸制成的,还未翻开就能闻到淡淡的碧桃花香。这种请柬在胡地的人们看来,高雅地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那些生着花花肚肠的汉人们才能想出把请人吃饭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

请柬的内容是请无双在当天的夜晚到平原公府赴宴,据说满朝的权贵都被请去了,连皇上和太后也在被邀请的名单之中。

无双手持着请柬,自言自语道:“慕容元可真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有所行动了。”

如同是回答她的话一般,门被推开了,阿丝黛略有些慌乱地走了进来。无双似乎早就猜到她会前来,微笑道:“今天夜里就是你的机会了。”

阿丝黛怔了怔:“什么机会?你可知道平原公把王公贵胃都请去赴宴,只怕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蓦然看见无双手中持着的请柬,“你也收到请柬了吗?看来兰秀并不想放过你。”

无双笑道:“她不愿意放过我,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就不必替我担心了。我倒是想问你,你如今还在帮助慕容盛吗?”

阿丝黛无奈地叹息:“其实自他登上帝位之后,我就想离开了。只是因为兰夫人之死,我一直不忍,才始终留在他的身边。我本以为我已经明白人情事故,知道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但这些日子以来,我却发现,入世越深,我反而越是迷糊。人的心远比妖怪的心更加难以琢磨。可惜的是,我的内丹却被国师控制了,想走也走不了。”

无双道:“你可知道内丹被国师收在哪里?”

阿丝黛道:“国师所住的地方是宫中的禁地,我想内丹一定被藏在国师的居处。”

无双道:“那就很容易了,今天晚上你劝说皇上一定要带着国师赴宴,到时候你就可以到国师的住处去寻找内丹。但你记住,找到内丹以后,你一定要立刻离开。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停留,也绝不能再回来。回到天山去,不要再到这个尘世来了。”

阿丝黛一呆:“你叫我走?”

无双点了点头:“是的,你应该走了。”

“可是你呢?如果连我都走了,你的身边岂非一个人也没有了?”

无双笑笑:“以你的能力已经不再能保护我了,如果你还留下来,我担心你只是徒送­性­命罢了。能走就走吧!留下­性­命总比连自己为什么死都不知道要好得多。”

阿丝黛倒有些不舍起来,“我这一走,以后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无双勉强一笑:“我答应你,如果我还能活着,以后我会去天山看你。”

阿丝黛握住无双的手:“你可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千万不要食言。”

两个女子默然相对,一时之间,愁绪如潮般涌上心头。无双从袖中取出一串菩提子,“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劳烦你。”

“什么事?”

“这串菩提子,请你帮我交到流火的手中。”

阿丝黛接过菩提子:“他在哪里?”

无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语气之中难掩黯然落寞之情。

阿丝黛道:“你不用担心,就算我找不到,我的狐子狐孙也一定能找到他,我一定会将这串菩提子交到他的手中。”

无双轻轻叹了口气,僧人们开始诵经了,时而可以听见法器被敲响的声音。这是一个普通的春日,碧桃花疯狂地开放着,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在一日间挥霍殆尽。

平原公府、河间公府乃至于皇宫之中,到处充满了满腹心事的人们。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气氛使宫人和侍女们惴惴不安,大家互相问候着:“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聪明的宫人从主人欲盖弥彰的神情中已经猜到了一二,要发生大事情了。

这一天,从南方的晋国传来消息,刘裕和谢灵运率领的北府军推翻了篡夺晋室皇位的桓玄,重新迎回了晋帝司马德宗。

又一次改朝换代的消息刺激着人们脆弱的神经,预感到会有大事发生的人们从这件事情上得到了奇异的验证。他们认为南朝政权的更叠同样预示着燕国内乱的发生。类比使人们兴奋不已,也同样踌躇不安。迫在眉睫的危机,使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一种焦燥不安的半疯狂情绪中。

阿丝黛刚刚走后不久,苻训英便紧接着来访。无双早就料到她一定会在夜宴之前前来,她命知客僧泡了一壶香茗,一边品茗,一边等待苻训英。果然才饮了三盏茶,苻训英便到了。

连她这般妩媚的人,一双娇艳欲滴的大眼睛中也带着几许难掩兴奋的神情。无双含笑道:“想必夫人今日也要到平原公府赴宴吧!”

苻训英点头道:“平原公请了所有的王公贵族,难道他真有那么大的野心,想要将所有可能的敌人一网打尽吗?”

无双淡然一笑:“这不正是夫人想看到的结果吗?”

苻训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到底大家都是亲戚,若是能相安无事,谁又愿意兵戎相见。只是事情到了这件田地,也不是哪一个人能左右得了了。”

无双浅浅地饮了一口茶,“虽然皇上还没有正式下诏,立河间公为皇太叔,但只要平原公一死,这朝野上下只怕就都是河间公的天下了。立储之事,不过是迟早罢了。”

苻训英道:“只是我还有些担心。平原公自从娶了兰秀以后,就接受了兰家的旧部。如今他手握着兰家的兵权,如果不能一举将他除去,他若是起兵造反,说不定反会弄巧成拙。而且我听说平原公的手下已经乔装改扮,悄悄地潜入城中。只怕今天晚上,平原公府附近都是平原公的人。”

无双略一沉吟,“如果是乔装改扮,就不可能有太多的人进来。但既然是到平原公府赴宴,他是主,我们是客,不可不防。因此要想个法子,把平原公手下的人引开。”

苻训英皱眉道:“他既然专程调了人来,又怎么能够轻易就引开呢?”

无双笑笑道:“其实也不难。你过一会儿回府,让人送一张贴子到平原公府,就说河间公身体抱恙,不能赴宴。由你和你妹妹代替河间公赴宴。然后你再派府中的下人到街上收购所有商人的货物,随便什么货物都收购,但只有一个条件,要那些商人亲自送到河间公府去。然后不能放商人们离开,一定把他们留在府中用晚饭。只要能留到傍晚时分,平原公手下的人就一定会上当。”

苻训英想了想,问道:“这个法子有用吗?”

无双道:“你只要找这几天刚进城的商人收购货物,这个法子就一定有用。”

苻训英又道:“但如果我的夫君今天不去赴宴,万一平原公在宴上发难,又有谁来对付?”

无双道:“我相信太后一定不会全无准备就前去的,只要把平原公手下的人调来,太后带去的人应该足以应付一切变故了。”

苻训英笑道:“对!而且公主也会在那里,如果真发生什么事情,公主也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无双似笑非笑地道:“你可不要太相信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并非一切事情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若是真地出现什么意外,我同样无能为力。”

苻训英笑ⅿⅿ地道:“公主不要谦虚了,大家都传说公主运筹帷幄,便能决胜在外。以往公主所设下的计策,可从来不曾失败过。我能得到公主的帮助,真是三生之幸。”

无双默然不语,无论多高妙的计策,总会有失败的时候。她的计策一直成功,真地是因为计划周详,出人意表,或者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四节

宴会设在平原公府的花园中,天气转暖使露天的夜宴变成了一件颇为风雅的事情。兰秀别出心裁地在整个花园中都点燃了孔明灯,那些飘浮在半空之中灯火,随着清风而摇摆不定,带着莫名的惊险意味。

南国的丝竹班子吹奏着若有若无的音乐,这轻柔如风的南国音乐使惯于跃马扬鞭的鲜卑族王公们有些无所适从。他们习惯了胡笳略带苍茫的粗犷之声,丝竹音乐的奢靡使人不由泛起一丝难耐的寂寞与欲望交织的情绪。

侍女们如同穿花蝴蝶般送上南国的菜肴,兰秀则含笑掬客,态度即高贵又含蓄。当所有赴宴的宾客都到齐后,仍然不见平原公的身影。

忽听阍者喝道的声音:“太后殿下驾到。”

四个宫人抬着步撵进入花园,丁太后坐在撵上,身边不过只带了几名宫人。兰秀连忙上前迎接,见礼过后,丁太后道:“皇上还没到吗?”

兰秀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皇上还未到,大概过会儿也要到了吧!”

丁太后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平原公竟然不见,她便有些薄怒:“元儿呢?即是他设的宴席,为何客人都到了,却不见主人。”

兰秀仍然古里古怪地笑了笑:“夫君正在准备一项余兴节目,想要给太后一个惊喜。”

丁太后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哀家年纪大了,只怕这惊喜会使哀家受惊。”

兰秀笑道:“谁不知道太后自先帝逝后,忍辱负重,退居建安,是个女中豪杰,哪里就那么容易受惊?”

她居然敢提到慕容宝,宾客们都吃了一惊,心道先帝是死于兰家之手,兰秀居然在太后面前提起,只怕她是不想活了。

丁太后脸­色­一沉,似笑非笑地道:“幸好盛儿争气,才不至于将这江山落入贼子之手。”

兰秀淡然一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所谓世事多变,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最终的赢家是谁。太后不如拭目以待,也许峰回路转,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丁太后冷笑道:“年轻人果然锋芒毕露,好,我就拭目以待,看看还能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

宴席还未开始,兰秀居然已经与丁太后明争暗斗,看来她是下定决心,今天晚上就撕破脸皮。

无双冷眼旁观,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为何慕容元不在这里?她看见苻训英对着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借故踱到苻训英身边。

苻训英低声道:“我今天下午已经按照公主的吩咐,将所有的商人都招入府中。想必平原公一直对于我府中的一举一动十分关注,他果然如同公主所料,以为那些商人是河间公招入城中的士兵。刚才我出来以前,看见我府外有许多陌生人,想必平原公已经将手下的人调到我府外去了。”

无双点了点头,“大概只调过去一部分。不过太后一定已经安排了援兵,而且只要慕容元出现,他外面的士兵投鼠忌器,也不敢有所行动。现在只怕慕容元不敢出现。”

苻训英道:“但兰秀还在这里。”

无双摇头叹息道:“只怕慕容元并不在乎兰秀的生死。”

苻训英怔了怔:“可是慕容元还要借助兰家的势力。”

无双微微蹙起眉毛:“我本来也以为慕容元绝不会让兰秀死,但如果兰秀是死在太后的手中,那就不一样了。”

苻训英道:“不错,如果兰秀是死于太后的手中,兰家不仅不会收回兵权,反而会全力支持慕容元杀太后报仇,到时兰家的兵权就真地全都落入慕容元的手中了。”

无双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所以一定要设法让兰秀活着,不能让她死。如果她死了,慕容元就没有了禁忌。”

苻训英看了看太后身边的宫人,“太后身边的这几个人都是高手,如果真地动起手来,应该可以以一挡十。”

无双轻叹道:“我只怕到时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普通的人类。”

苻训英呆了呆:“你说什么?”

无双微微一笑:“没什么,过会儿见机行事。”

两人窃窃私语,忽见一名青衣不寰走到兰秀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兰秀的脸上立刻现出无法掩饰的喜悦之情,她站起身拿起酒杯:“我家夫君马上就要到了,请各位先饮一杯压惊酒,以免过会儿这个余兴节目太刺激,无法忍受。”

她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众王公贵族面面相觑,心道,有什么余兴节目还得饮压惊酒?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无双心里一动,脸­色­忽然变了,低声道:“糟糕,只怕事情有变。”

苻训英正想问她事情有什么变化,却见慕容元已经大步走入花园。他手中托着一只锦盒,满脸俱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朗声笑道:“大家都到齐了吗?”

兰秀微笑道:“除了河间公,该来的都来了。”

慕容元仰天长笑:“他为何不来,是胆小怕事吗?”

兰秀笑道:“听说他是抱恙在身,不能出席夜宴。”

慕容元冷笑道:“很好,不管他是真地抱恙或者假装抱恙,他很快就会真地抱恙在身,无法出席任何宴会了。”

众王公都皱起了眉头,目光纷纷落在丁太后的身上。丁太后与河间公之间的私情,早已经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更何况皇上又有意立河间公为皇太叔,当此之时,河间公正是炙手可热,人人都想巴结的人物。而慕容元居然当着丁太后的面说出这种话来,想必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平原公的晚宴危机重重,却又都不敢推辞不来。唯恐平原公万一掌握了实权,而对那些不愿意服从他的人怀恨在心,以后再慢慢地清算。而且许多人想到,都是慕容一系,无论是谁得胜,也不过是他们叔侄的内斗,不会牵扯到不相­干­的人。

丁太后冷笑道:“元儿,还未开席,你就已经喝醉了吗?”

慕容元哈哈大笑:“我并非是喝醉了,只是有一样东西想要给大家看。”

丁太后冷笑道:“什么东西?”

慕容元笑道:“我今天下午就进了宫,特意赶在晚宴之前向皇兄讨了这样东西,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不过我只怕太后看了,只有惊没有喜。”

丁太后怒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快点拿出来。”

慕容元托起手中的锦盒:“东西就在这里,太后不必心急,只怕你看了以后,就希望自己永远没有看见这样东西。”

他慢慢地打开锦盒。

丁太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怔怔地盯着那盒中之物,失声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五节

入夜以后,整个皇宫就变得安静得多了。阿丝黛悄无声息地走到国师的居所之外,这个地方除了皇上太后外,再也没有人可以靠近。

她停在国师的寝宫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春虫的鸣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风儿悠然飘过,吹落了枝头的花瓣。她听见露水刚刚凝结的声音,夜来香绽放时发出的轻响。

她想国师一定已经和皇上去赴宴了,她没有听见一丝人声。

她是一只狐狸,修行了几百年,无论听觉或者是嗅觉都超出了常人数十倍。她闻到空气之中的曼陀罗花香气,但她知道只要是寻香停留过的地方,就会留下这种香气。

她在黑暗之中等了一会儿,看见一轮弯月在天空的正中散发着清冷的幽光。几颗疏星,懒散地分布在深蓝的天宇之中,象是一些不经意掉落的水晶碎片。

想到了水晶,她就想到自从吃了龟兹公主以后的生活。与鸠摩罗什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他不过是坐在灯下译经,或者小声诵读,似乎连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最初的时候,她觉得这种日子枯燥地使人快发疯了,但想到只要得到圣僧的元阳,她的功力就可以陡增数倍。为了这个原因,她努力劝服自己,忍耐吧,再忍耐一些时候,只要能够­色­诱圣僧,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然而却使尽浑身解数,到底也无法­色­诱圣僧。

渐渐地,鸠摩罗什低声诵读的经文不经意地流入耳中。初时不过是百无聊赖地听着,无所是事的时候总得找点什么事情来做。那些经文倒象是有生命的,从耳朵里一直钻到心里去,逐渐就开始用上了心思。

听得多了,却觉得疑惑,难道真如经上所说,活着的生命都是在无休止的痛苦中吗?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痛苦,只是总有一些欲望是没有办法满足的。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因为艳羡人类的生活和外表,总想要有一天能够象人一样。那时的生活中唯一的恐惧就是猎人的陷阱,只要逃过了陷阱,那么一切就是美好,简单而快乐的。

终于修炼成­精­了,陷阱再也不能构成任何威胁,却开始惧怕人类的­阴­阳师,会捉鬼降妖的道士和尚乃至于半神的八部众。就希望自己的法力更加高强,只要法力足够高了,就不必再怕那些与妖怪为敌的人和神了。

只是单纯的欲望促使着她简单地安排着自己的生命,却从未想过,满足了每一个欲望以后,就会产生新的欲望。

她终于忍不住去想,法力足够高了以后,是否还会有新的恐惧?如同八部众这般高高在上的半神,也同样生活在悲伤和无奈之中。她忽然有些怀念身为小狐狸的光景,不过是单调的生活,每天想着爬到最高的枝桠上,晒晒太阳罢了。

虽然没有快乐,但也同样没有悲伤和烦恼,不被这纷扰的世情撩乱了自己的心绪。她不知自己是受了鸠摩罗什的影响,或者真是人情世故使她开悟。她想,只要拿到了元丹,就不再理这尘世的一切事情,回到天山去,重新过她简单的狐狸生活。

只要找到了内丹,立刻就离开这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宫门是半掩着的,是走前忘记关了吗?就算是大开着,也没有人敢靠近。国师是一个神秘而可怕的人,而且如此受宠,说出来的话比皇上的话还更加重要。

她静悄悄地踏入宫内,落地无声。狐狸如同狸猫一样,走路的时候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宫内很暗,在黑暗的环境中,她的眼睛就开始泛出暗绿的光芒。

她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一眼看见书架之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陶罐,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发出淡淡的绿光。

她心里一喜,是她的内丹,不用靠近也能感觉得到。

她快步向着书架走去,一把将陶罐抓在手中,只要拿到了内丹,她便自由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挟制她,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由人类制造的世界,重新回到世外去。

她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想到天山上美丽的天湖,和她一起修炼成­精­的雄狐是否还在那里等她呢?

她转过身,蓦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大吃一惊,这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他身上穿着的是淡蓝的轻衫,周身都被一层忧伤的蓝­色­光芒笼罩着。

这光芒是如此温柔,如同春日的天空,或者是天空下的海洋。然而这光芒落在阿丝黛的眼中,却比地狱里的火焰还要更加可怕。

她张口结舌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失声道:“你没有和皇上去赴宴?”

寻香笑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柔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做什么?”

阿丝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寻香仍然温柔地微笑着,如同最体贴的情人,“我最喜欢让别人的希望破灭,看着别人绝望,我就会觉得很快乐。”

阿丝黛怔了怔,心里还在思索寻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她便看见寻香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不过是轻轻地一扬,她便听见“叭”地一声轻响。低下头,她看见自己手中的陶罐正碎成千百片,与陶罐一起碎的还有那罐中装着的闪烁着淡绿­色­光芒的一个小小的圆球。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

寻香温柔地看着:“走吧!趁你还能走,离开这里吧!若是你死在宫里,你的皮毛一定会被宫人做成围巾。如同你这样修炼了多年的狐狸皮毛,只怕宫人们要为了这块皮毛抢破了头。”

他虽然说着很残忍恐怖的话,但语音却仍然如此温柔。

阿丝黛只觉得不寒而栗,这个可怕的人,他到底是半神还是魔鬼?

她向着宫外落荒而逃,只觉得全身正在慢慢地冷下去。等到血液完全冷却了,她就会死了。她仓皇地奔逃,她想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那个魔鬼的面前。

那一天晚上,几名值夜的宫人看见一只雪白的狐狸从宫院中窜过。他们不由失声惊呼,随手拿起一切可用的工具,扫帚、晾衣杆、打更的棍子,向着那逃窜的狐狸扔过去。

狐狸逃得太快,也不知是否打中了。一名官阶比较高的太监尖着嗓子说:“叫你们好好打扫卫生,从来就不听话,怎么宫里好端端的连狐狸都冒出来。这要是让太后娘娘看见,还不活扒了你们的皮。”

另一个太监则说:“可惜让它跑了,要是捉住了,能给您老做一条多好的白狐皮背心啊!”

前面的太监似被提醒了,声音更加尖利:“还等什么?这群猴崽子,还不快点给我去抓来。”

第十三章世人和我都很无奈

第一节

流火想,璎珞到底还是与以前不同了。

他借着月­色­反复赏玩着手中的绢画。这一夜的月光并不十分明朗,海边起了薄雾,点点星辰便如同被罩在轻纱之后,气若游丝地发散着微光。然而那光却又是顽强无比地,若是人错以为星光已经熄灭了,在某一个合适的时机,它们又会蓦然出现,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璎珞便坐在他身边的一块大石上,身边的地上七零八落地放着几只酒坛。在过去的几个时辰之中,他们两人一直这样向海端坐,他低着头研究手中的绢画,并不曾抬头看璎珞一眼。然而璎珞的一举一动,却都落入他的眼中。

璎珞唯饮酒而已。

他想,其实璎珞并不能真地算是一个人或者是半神吧!

她的生命到底是虚假的,他不能确知是什么原因可以使一个死去一百年的人又一次有了生机,能说能动能使用法力,甚至能够饮酒。

百年前的璎珞是滴酒不沾的,然而此时,当她开始饮酒之后,便不停地饮下去。虽然饮得很慢,却一直在饮,原来她的酒量也如此地令人乍舌。

不可望尽的天边,是偶然飞掠而过的渔船,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这一去到了哪里。海鸟很多,倏然来去,飞行的迹象不可捉摸。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如果一直不曾开口,那么便仿佛会永远沉默下去。如果一旦开口说话,似乎就会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半神和妖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璎珞比以前更加沉默,似已打定主意,绝不会首先开口说话。而流火也不再是百年前那轻狂的小妖,惜字如金,三缄其口。

两人倒象是赌气一样,越是沉默,但越要沉默下去。

许是这样沉默着的关系,他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地想起了无双。

飞鸟飞翔的姿态带着动人心魄的惊险意味,等待它们捕捉水中的小鱼,令人无由地焦燥不安。疾冲而下的结果,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满载而归。但无论得到了多少,却似乎永远没有厌足的时候。

流火的目光停滞在绢画之上,周遭的一切,哪怕是最细小的变化却都不曾逃过他的眼底。他想,若是无双,大概早已经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了。

这样想的时候,他便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离别之后,她会否感觉到一丝悲哀呢?

他猛然惊觉自己的神情似有些异样,一种陌生的东西正在悄然出现,这东西使他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尴尬,是温柔吗?虽然无法看见自己的眼睛,但他也同样感觉到自己一闪而逝的温柔目光。

“是吉蔗山吧!”璎珞淡淡地说。

流火没有回答,这其实正是他心中想的地方。

“一百年前,你住在那里,不就是因为多方查探后,知道那里是你母亲死前最后到过的地方吗?”

“为何你会知道这些?”

“因为另一个摩合罗的下落一直是我族中人最关心的事情。”

流火努力忽略着心底的不安,一百年前的璎珞,天之骄女的璎珞,为何会愿意接近如同他一般的妖怪呢?在见到他的时候,璎珞便已经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可是她对于他来说,却如同是一个深潭。潭水清可见底,让人乍一见之下,以为那潭很浅,但若是真地落入潭中,便会发现,原来这潭深不可测,只是因为水很清沏,让旁观的人产生了错觉罢了。

他却只是固执己见地深爱着她,那爱是一见钟情的,前生便已经注定,前情虽不可知,但早已深入骨血,乍然相见之下,唯有堕入其中,是冥冥中的注定,也是自己的懒于逃避。

又何必逃避什么呢?如果这是再次降生于此世间的宿命。

流火离开海边时,璎珞似已经有些微薰了。两人的亲事再次不了了之,谁也没有认真地探究是否一定要找到摩合罗后才可成亲,或者有一些事情,一直是想要去做的,但不过是心底一个秘密的愿望,只是因为不能实现而变得更加珍贵,若真地让它成为了事实,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他心中并不真地动念与璎珞同去寻找摩合罗,而璎珞似乎也全无这样的心思。但他仍忍不住回首,见璎珞于淡然如水的月光中,单薄憔悴,如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纸人。

他的心便不由地刺痛,璎珞,人的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使相爱的人受伤害吗?若是如此,你的复生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继续百年前未完的伤害吗?

第二节

若隐若现的琵琶声,使流火停住了脚步。吉蔗山近在眼前,山下的那条大河横亘而过。他看见不远处小小的村落,琵琶声便是从那个村子里传来的。

他并非是一个酷爱音乐之人,却仍然被那琵琶声打动。他也曾听过由高超的艺人所演奏的音乐,甚至是紧那罗族可以控制人心智的乐声,但却都与此时听到的琵琶声不同。

这乐声,说不上有哪里不妥,其实是极高明的艺人也未必能演奏出来的美妙音乐,然而古怪的是,在这乐声里,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一个乐人,必会将自己的感情投入到音乐之中,若只是置身事外地冰冷地弹奏,这音乐必不可能是好的音乐。多少年来,艺人们或者是听众都是这样奉为真理地相信着。只不过现在所听到的乐声,却已使这真理颠覆。

流火凝视倾听,全无情感的音乐,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

他巡着乐声走去,见到村前一棵高大的桑树,树下坐着一名老者。老者手中抱着的琵琶似是多年的旧物,灰蒙蒙的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然而老者的手指轻拨间,偏又发出珠玉般的声音。

一曲弹毕,那老者抬起头,微微一笑道:“许久没有知音人了,客人远来,不如再听一曲。”

老者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划过,“筝”地一声轻响,流火心里一动,琴声中隐含杀机。他仔细审视着老者,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野老汉,身上穿的灰布衣服,缝缝补补,也不知有多少补丁,脚上则着一双几乎就要破烂的草鞋。老者须发皆白,眉目甚为平和,若说他心存杀机,为何目光却又如此坦荡。

忽听草丛之中“瑟瑟”做响,流火目光轻转,只见一条红­色­小蛇正从草丛之中游了出来,停在老者身前,蛇头高高地昂起,做势欲博。

那老者便如不见,十指疾弹,音乐声蓦得高亢起来,如同利箭般划破天宇。流火也不说破,冷眼旁观,还会有什么样的伎俩?

那小蛇蓦得跃起,张口向着老者飞扑,那老者安然端坐,稳如泰山。眼见小蛇就要咬中老者,老者仍然没有任何行动。流火也仍然镇定自若地旁观,全没有Сhā手的意思。

忽见一道白光闪过,空中的小蛇似也知道的厉害,虽然身在半空之中,却仍然身子一扭,硬生生地躲过那道白光。小蛇落在地上,全神戒备,口中不时发出“斯斯”之声。

那白光也停了下来,却原来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手中持着一把亮闪闪的宝剑。这少年不过是弱冠年纪,眉清目秀,让人一见之下就不由暗赞,好一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那小蛇对着少年怒目而视,似乎恨不能一口将他吞入肚中。那少年微笑道:“赤龙,你还想与我斗吗?”

小蛇似能听懂少年的话,蛇头微微低了低,算是点了点头。那少年笑道:“若是你再不走,我便把你斩成两段。”

小蛇的眼中居然闪过一丝嘲讽之­色­,虽然不过是一条小小的蛇,也有如此复杂的表情。

少年笑道:“你不信,就再试一试,我保证这一次你一定会被我斩断。”

小蛇围着小年转了两圈,似乎正在心里惦量着这话的可能­性­。少年含笑看着小蛇,无论小蛇转到哪里,他只是岿然不动。那蛇绕到少年身后,忽然又跃了起来,向着少年的后颈一口咬了过去。

蛇的动作极快,如同红­色­的闪电一般。少年头也不回,手中的剑反手向后一撩,这一次剑光更是快得惊人,只听“斯”地一声轻响,那小蛇居然真地被他从中斩成两段。

蛇头和蛇尾分别落在地上,尤自扭个不住。

少年仰天清啸一声,朗声道:“总算把你斩断了。”眉间颇为意气,似乎与那蛇积怨已久。

忽听一个小孩尖细的声音传过来,“赤龙!你死了吗?”

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肚兜的小孩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那小孩头上梳着两个冲天羊角辫,蹦蹦跳跳,大概只有七八岁的年纪。

小孩一见地上的断成两段的红蛇,一ρi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踢着两只小脚道:“你把我的蛇斩死了,我要你赔。”

少年人笑道:“这怎么能怪我,你自己不管好你的宠物,让它经常出来惹事,我今天若不是来得早,它就把老头给吃掉了。”

小孩怒道:“老头那么大的人怎么可能被一只小蛇吃掉?”

少年道:“如何不能?这蛇的嘴如此之大,连一头牛都吞得下,怎么不能吞得下老头?”

小孩怒道:“它那么小,怎么说它大?”

少年道:“它哪里小了?明明很大。”说罢,便伸手向着地上的断蛇指了一下。

说来也怪,那地上的两段死蛇被少年一指,迅速地膨胀起来,本来不过是比手指略粗的蛇,忽然就变得粗过巨碗。

小孩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道:“你把我的蛇斩死了,还把它变成了怪物,大人欺负小孩。”

他哭得­性­起,一把抓住老者道:“老头,你给评评理,是不是他的错?”

那老者任他们闹得天翻地覆,仍然弹琵琶不止,此时被小孩拉住他的手,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闹你们的,为什么又打扰我弹琴?”

小孩道:“娘娘腔欺负我,你快给评评理。”

少年则道:“我可是为你才斩断那条蛇的。”

老者皱眉道:“蛇来咬我,他斩断了蛇,也没什么不对。”

小孩怒道:“大人都是一伙的,欺负我一个小孩。”

老者又道:“可是娘娘腔明知道蛇是小孩的宠物,还要斩,就是他不对了。”

少年道:“你说来说去,到底谁不对啊?”

老者抬头对着流火一笑道:“客人,不如你给评评理吧!”

流火淡然一笑道:“我看是老丈不对。”

老者略现出些吃惊的神­色­:“我只是坐着弹琵琶,又关我什么事?”

流火笑道:“若是您老不坐在这里弹琵琶,蛇也不会过来咬您,如果蛇不来咬您,那位少年人又怎么会斩断蛇?所以说到底,不对的人是您老。”

少年和小孩一起拍手道:“说得对说得对,还是这位客人明白事理,看来今日之事全是老头的错。”

那小孩拉着老者的衣服道:“现在我的蛇死了,我一定要你赔给我,要不然我不会善罢­干­休的。”

那老者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不过是坐着弹了会儿琵琶,倒都成了我的错了。好,我就把这条死蛇赔给你。”

他站起身,驼着背走到半截死蛇的面前,吃力地拖起半截蛇向着另外半截拖去。那蛇如此之大,自然是十分沉重,老者又是拖又是拽,似已经使尽了平生的力气。少年与小孩只冷眼旁观,谁也不肯施以援手。

老者慢腾腾地拖了半天,总算将两段蛇的断口接在一起。虽然接在一起,但蛇已经断开,断处尚流血不止。

那老者叹道:“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再复生呢?”

流火一怔,老者虽然是说那条蛇,但听起来却又似隐有它指。他道:“虽然死去了,但救一条生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者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死了便死了,一了百了,若是人人都死了再活,那这世间不是乱了吗?”

流火默然,也不与老者争辩。

老者用手在蛇断开的地方来回抚摸着,口中念念有辞,蛇断开的地方便不再流血,更奇的是那两截断蛇居然真地越来越接近,正在慢慢地结合在一起。

流火心中暗道,终于现出原形了。

过不片刻,断蛇再次合而为一,紧闭的蛇眼也重新睁开。老者抹了抹头上渗出的汗道:“好了好了,要是治不好这蛇,只怕小孩要与我拼命了。”

小孩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地拍着蛇头道:“赤龙赤龙,如我心意,听我号令,快快变小。”

那蛇听了小孩的话,忽然腾身到空中,一阵翻腾,只见狂风骤起,飞砂走石,吹得那棵桑树上树叶纷纷堕了下来。蛇的身体却并不曾变小,反而越长越大,蛇眼也亮如火炬。

小孩骂道:“叫你变小,你怎么越变越大?难道是因为有外人在这里,故意要现出自己的本事不成?”

那蛇居然点了点头,从空而降,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向着流火压了过来。

小孩惊呼了一声:“你要杀死人了。”手忙脚乱地拉住流火的双手,似乎要将流火拖出巨蛇的范围。

而那少年人也仗剑在手,清叱道:“你这死蛇,居然还敢逞凶。”他口中这样叫着,却一剑向着流火刺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老者也微微一笑,手指在琵琶上“铮”地弹了一下。这一声琴音落在流火的耳中,他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眼前就有些迷糊起来。那琴声却似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一般。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还是看见少年的剑光正在向着自己当胸刺来。他的双手被小孩拉着,用力一挣,居然没有挣脱。他不由低头,见那小孩的双眼中­精­光四­射­,笑ⅿⅿ地盯着自己。

他此时倒不觉得如何恐惧,反而有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三个人,明明都身有异能,却要三人联手对付自己,而他不过是一个神通时灵时不灵的妖怪罢了。虽然自从苏醒后,神通正在慢慢恢复中,但到底还不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而这三人,随便哪一个都已经强出他许多。

即便是如此,他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虽然挣不脱小孩的掌握,他却凌空跃起,一个跟斗翻到小孩身后。如此一来,就变成小孩在他身前,而少年的一剑便向着小孩刺去。

少年剑速极快,堪堪刺到小孩面前,却猛然凝住不动,而天上的巨蛇就变成了向着少年和小孩落了下来。

少年惊呼了一声,转身飞掠,一边跑一边骂:“死蛇就会误事。”

那小孩则笑道:“这妖怪好厉害,连老头子的销魂天音也可以抵挡。”他亦是拉着流火急退,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巨蛇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坑,整个大地都震动不止。

那老者低哼了一声,手指在琵琶上轻拨,一股劲风从弦上­射­了出来,流火只觉得胸口一麻,被那股风­射­中,全身一下子便失去了力气。

少年拍手笑道:“到底是老头子,一出手就把妖怪给制服了。”

那小孩不服道:“如果不是我拉着这妖怪的手,那老头怎么能一下子就­射­中他呢?”他对着少年人撇了撇嘴道:“你什么事也没­干­啊!”

少年道:“如果不是你的死蛇碍着我的事,我早就把这妖怪制服了。”

两个人争吵不休,看样子还打算再争吵下去。那老者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人到底有完没完?我们还有正经事未了呢!”

小孩用手一指,地上的巨蛇又缩小如同小儿手指,轻轻一跃,盘在小孩左臂之上。小孩将手中流火往背后一甩,象是背一个空麻袋一样将流火背在身上,大声道:“走吧!”说罢率先向着吉蔗山的方向行去。

那少年跟在他身后,笑道:“你对这妖怪倒是好得很,若是平时,你只怕会把他丢在地上,拖着走。”

小孩笑道:“这妖怪可死不得,若是没有了他,到哪里去找摩合罗?”

流火被那小孩背在背上,虽然不能行动,但意识却是清醒的。他只觉得小孩行动自如,身上背着这么大一个人,却象是什么也不曾背着。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又一次产生了哭笑不得的感觉。他什么样的经验都曾经有过,但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背着,却是平生第一次。

三人脚步极快,只是须臾时间便到了吉蔗山下。少年抬头看了看山峰:“感觉不到一点灵力,摩合罗真在这里吗?”

老者道:“应该是在这里不假,听说一百多年前,女狼妖死以前最后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流火心中黯然,他们口中的女狼妖必是指他的母亲幽姬,但这件事情本来就很是秘密,他们却又是从何得知?

小孩将流火重重地摔在地上,探手从流火的怀中摸出那卷绢画,展开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山,皱眉道:“这画是谁画的?看起来又象又不象。”

少年伸头过来看了看道:“怎么会不象?山上不是也有树吗?画上也有树。”

小孩嘲笑道:“哪座山上没树?”

少年道:“压着假正经的那座山没树。”

流火心里一动,心道少年口中的假正经又是谁。他忽然隐隐想到了一些事情,不由暗道:“难道真是他们吗?”

那小孩一脚踢在流火身上道:“摩合罗到底藏在哪里,你快点说。”

流火苦笑道:“我也很想知道摩合罗在哪里。”

小孩脸­色­一沉,冷笑道:“若是你不说,我总有办法让你说出来。”

流火笑道:“你有什么办法?”

小孩道:“你再不说,我就脱掉你的裤子,打你的ρi股。”

流火呆了呆,再次产生强烈地哭笑不得的感觉,若是别人逼供,只怕会说出挖眼睛、断手之类的话,想不到这小孩居然说脱掉裤子打ρi股。但转念一想,象他这样大的一个人,被一个小孩脱掉裤子打ρi股,还不如死了的好。他道:“你让我再看一看那幅画,说不定我可以看出些什么。”

小孩将画扔到流火怀中,又在他胸口重重地踢了一脚,“料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他一脚踢过,流火身上的麻痹感觉便消失不见,翻身坐了起来。他也知这三人的本事都胜过他许多,想要在三人眼皮底下逃走是千难万难。

流火展开绢画,凝神看去。画功并非十分上乘,用墨及笔法都平平无奇。流火知道这是出现她母亲的亲笔,在遇到啖鬼以前的日子她经常是过于顽劣,无论学什么都不曾真地用心。虽然因为天生的聪明,什么都可学到七分象,但却又什么都不是绝顶地好。

墨迹已经很陈旧了,绢布的旁边都已经变黄,甚至有些破损。画是普通的画,一入他的手中就知道不会有夹层之类的机关。

他双眼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身边的三个人,老者手持琵琶若有所思,少年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似乎正在创什么新奇的招式,小孩则坐在地上与小蛇玩耍,三个人都不曾注意他,但他也同样感觉到三人身上可怕的杀机。

那种逼人的气势并不单纯只是杀气,还有排山倒海般的灵力。这种感觉,一百年前曾经遇到过一次。

他的目光忽然扫到了一些什么东西,远远近近,悄然隐藏在山林岩石之间。风声飒飒作响,掩盖了那些东西发出的声音。

那些东西落地无声,悄然掩近,虽然是世上的生物,却如同风一般轻盈快疾。

老者忽然抬起头,少年与小孩也同时有所查觉,三人向着林中望去。一只银白的狼从岩石后面探头向众人望来,那狼生着一双淡黄|­色­的眼睛,目光明亮如同火炬。狼一探出头,从草丛山石树间群狼也纷纷现身出来。

狼群并非完全是白­色­,也有土狼灰狼,才一出现便铺满了整个山林。狼的数目之多,已经无法计算,似乎整个世间的狼都在这一时刻集中在这个地方一样。

小孩惊呼了一声,一下子跳到老者的背上,尖声叫道:“好多狼,好可怕,我最怕毛绒绒的动物了。”

少年仰天长笑,朗声道:“来得好!”手中长剑一震,剑上发出夺目的光华。

老者叹了口气道:“少造杀孽吧!”

少年道:“并非是我想造杀孽,我也是被逼无奈。”

为首的雪狼仰天一声长嚎,狼群纷纷响应,一时之间狼嚎声震耳欲聋,整座山似乎都在这叫声之下微微震动了起来。

小孩用手紧紧地捂着耳朵,脸­色­惨白,想要说什么,但却只见他张口,完全听不到声音。

老者皱了皱眉,手指在琵琶上轻轻弹了几下,虽然他的琵琶声势单力薄,本该轻易地被群狼的嚎叫琵琶声却如同一支利箭,轻易地刺破了群狼的嚎叫。

狼群被琵琶声这样一扰,叫声逐渐减弱。

小孩松了口气,用手紧紧地捂着鼻子道:“好臭,都是狼屎味。”

狼群的叫声虽然停了下来,攻击却已经开始了。狼群们从四面八方向着三人飞扑过来。少年长啸一声,手中长剑挥舞成一道光环,只听哀嚎不断,最前面的狼群被剑光一扫之下,四肢血­肉­立刻向着四处飞散了开来。

少年身形如同穿花蝴蝶般地血雨之中穿过,身上的白衣居然一滴血也未染上。群狼却并不知惧畏,前面的倒在地上,后面的便又扑了上来。每只狼皆张牙舞爪,似是要与三人同归于尽。

那少年手中剑光不断,地上的狼尸便越积越多,他虽然本领高强,但从未一下子杀过如此多的生命,心里只觉得甚是不安,手中的剑光也便缓了下来。

而空气中的血腥气更是沉重地中人欲呕,小孩紧紧地抱着老者的腿,翻着白眼道:“我不行了,这臭味薰死我了,我要死了,我立刻就要死了。”

而少年心中不安,身形也便跟着迟疑下来,几滴鲜血落在他的衣襟之上。他大叫一声,如同见到世上最可怕的恶魔,紧盯着衣襟上那几滴鲜血,口中喃喃道:“我的衣服,我­干­净的衣服居然被弄脏了。”

想必少年生有洁癖,绝不能容忍身上沾上一滴鲜血。他忽地又跳了起来,转身便跑。老者忙道:“你去哪里?”

少年道:“我要去河里洗澡,太肮脏了。”

那小孩也大叫道:“我不管了,我受不了了,这些毛绒绒的动物太可怕了,交给你了。”他居然也跟着少年一起落荒而逃。

老者叹了口气,四周的狼群正在慢慢逼近。他摇头道:“我并非是怕你们,可是我实在也不愿杀生。但若是我不杀生,就难免成了你们口中之物,这可是好?”

他­骚­着花白的头发道:“看来只能先逃跑了,以后再找你这妖怪算帐。”他说跑便跑,追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跑去。

转眼之间,三人便踪影全无,只留下满地的狼尸。这三人来得奇怪,走得更奇怪,若说他们可以将狼群全部杀死也不在话下,想不到却因为怕动物的气味和鲜血,就全部走光了。

群狼围着流火团团转了几个圈子,将地上的死狼吃了个­干­净,连鲜血都舔光了,方才退去。转眼之间,狼群便踪影全无,只剩下地上嶙峋的白骨。

流火当然知道狼群必然是如风所召集的,想到死了那么多的狼,无非就是为了助他脱离困境,他的心里也不由地有些黯然。世人并不曾真地将动物的生命视做与自己等同,然而身为狼妖的他却知道,无论是人或者是狼,都不过是六道轮回的偶然产物罢了。今日是人,也许明朝就是狼。

他只觉得胸中意气难平,不由仰天长啸。

远远近近的狼也因他的啸声而纷纷回应,此起彼伏,天地之间,平添了许多苍凉之意。

第三节

如风说过,这秘密是用他的血才可开启的。他用右手食指的指甲在左手手腕上轻轻划了一下,鲜血倾泄而出,滴在画上。血还未曾变成黑­色­以前,是有生命的,它慢慢地在画上延展,似乎要找一个归所。

鲜血所到之处,山峦亦变了颜­色­,天空不再是晴朗的湛蓝,因鲜血之­色­而显得妖异。

画中的青山之上隐隐显出几行字来,字迹很淡,在画上若隐若现。流火凝神去看,见那山上写着:莫失莫忘,邪祟难当。剑气尽处,在洽之阳。半世萍散,山河俱殇。洞窥幽冥,底事神伤。

幽姬,临死之时,还是感觉到心凉如水的悲伤吗?

他怔怔地看着那几行字,一时之间心乱如麻。想到幽姬与啖鬼的平生,他本来如此痛恨啖鬼,只觉得再也无法原谅他。

然而心念一转间,忽然又想到无双。她现在身在何处?是否正在痛恨着他,或者根本全不在意?他第一次明白被称做责任的东西,当面对责任之时,到底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但他知道,若是啖鬼选择了幽姬而逃避了责任,也许他可以与幽姬白头终老,但他一样会看不起啖鬼。

于此之时,他也是第一次原谅了啖鬼,无论多么无情,他到底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目光一扫间就已经看到这几行话的奥秘。只要将每句的首字连在一起,便是一句话:莫邪剑在半山洞底。

如风说这图中所藏的是摩合罗的所在,为何图上现出的却是莫邪剑的处所?

他也知道­干­将莫邪的传说,难道莫邪剑丢失了以后,是落在幽姬的手中?

吉蔗山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半山之上只有他当年藏身的一个山洞而已。如果莫邪剑就在那洞底,一百年来,他原来一直与莫邪剑近在咫尺。

他一路向着半山的洞|­茓­攀援而去,不多时便回到洞中。虽然在这洞中沉睡了一百年,但一百年的时间在睡梦之中,短暂如同一弹指。

他时而能听见来自尘世的声音,人们临死时的哀鸣,军队战争之中刀剑砍入血­肉­之躯的声音。或者杏花在春雨中绽放,秋月自海波中升起。他更多地注意到雪花飘荡在天空之中的声音,这声音总是使他怀念起遥远的北方。

然而他却固执地沉睡着,直到那一天,那个女子忽然来到他的身边。虽然没有睁眼去看,他却感觉到了她的气味,一百年来,一直深深地怀念着。

他的睡眠无可救药地被打断了,他可以忽视整个世界,却不能忽视她。

但是,他却真地有些迷糊了。她到底是不是璎珞?她分明就应该是璎珞,却偏偏又象是另一个人。

他亦不能再确知自己的心情。如果两个都是璎珞,那似也无关紧要,可是无双到底是无双,她与璎珞是不同的。

他看见天空盘旋着的飞鸟,白云漫不经心地在落日的身前穿过,思念并不会让人觉得孤独,寂寞只来源于缺乏牵挂。无论灵魂如何流转,只要知道你我共存于这个世间,便有了生存下去了勇气。

他用手挖开地上的泥土,多少带着一丝自虐般的情绪。听说一个人离开他最爱的人后,就会想尽办法折磨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不使自己过于悲伤。

他不知他的悲伤是源于哪个女子,无双或者是璎珞。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如果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完成悲伤的宿命,那么就让悲伤来得更强烈一些。

不多时,地上已经被他挖了一个大坑,然而却仍然不见莫邪剑的影子。他停了下来,忽然想到,应该不会就这样单纯地埋在地下。如果只是这样埋下去,剑气一定已经显露出来,又怎么会一百年都没人发现。

幽姬一定是用法术封住了剑,也阻止了剑气外泄。他并不知幽姬用了什么样的法术,也不知该如何破解。忽然想到既然他的鲜血是关键,何不再试一试呢?

他重新划破手腕,几滴鲜血一直滴入泥土之中。血一进入泥土,立刻便渗了进去,也不知渗到多深的地方。

地下起了一丝反应,泥土之中升起淡淡的暗红­色­的光芒。光芒先浅后深,逐渐增强。红光之中又隐隐透出青光,剑气忽然便升腾了起来。

流火心里一喜,他伸手到泥土之中,轻轻一拍,一把淡青­色­的剑蓦地腾空跃起。

剑一出土,剑气立刻直冲到洞外。只听到天上群鸟齐鸣,他向着洞外望去,许多飞鸟正纷纷从天空坠下,想必是剑气被封日久,乍一出现,积聚了一百多年的剑光太过强烈,将飞经的鸟儿都震了下来。

流火脱下外衣,将剑仔细包裹起来。也许因为是一把雌剑的关系,这剑气颇有一些温柔之意,不似湛庐剑那般霸道。但即便是如此,宝剑到底是宝剑,才一出世,便已经夺去了许多生命。

忽听洞外传来狼的悲鸣声,他连忙走出山洞,见一只银白的狼蹲在洞口。他拍了拍狼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狼低嚎了几声,流火微微皱起眉头:“你说如风被那三个人带走了?”

狼点了点头,向着西方仰起头来长嚎。

流火望向西方,落日正如血­色­,倦鸟亦是思归。他们把如风带往西方去了?他们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为何要抓一只微不足道的狼妖?

他不敢怠慢,向着西方疾追而去。

第四节

沿途见到三三两两的狼,狼们始终向西指示。便这样一路追过去,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本事比那三人差了许多,但他也不能放任不管。

如风对于他来说,亦师亦友,也正象是他的父亲。

越是向西,他的心中便越是疑惑,看他们前进的方向分明就是向着修罗火山而去,难道他们真是为了救火山下所镇制的毗沙门天?

忽又觉得风声鹤唳,只见天上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疾飞而去,大鸟身后不远处,一个老者亦在天空飞行。那老者一边飞一边大叫:“­精­卫,你别跑,你到底要跑到哪里去?”

那老者须老皆白,居然是久违的列子。

流火大惊失­色­,他在天上飞行,难道说……

他还来不及多想,列子也已经看到地上的流火,他连忙从天上落了下来,落在流火面前,嘻皮笑脸道:“那个女娃娃呢?怎么她没有和你在一起?”

流火皱眉道:“你未曾将千年冰魄送回到雪狼故地吗?”

列子拍了拍头,满面疑惑:“你曾经叫我把千年冰魄送到雪狼故地吗?我为何一点也不记得?”

流火叹了口气,知道已经不可挽回,他也不再多问,只道:“我有正经事要办,没有时间和你闲扯。”

列子笑道:“有什么正经事,带我一起去玩好不好?”

流火道:“既然说了是正经事,又如何能带你?”

忽又见­精­卫鸟飞了回来,在天空之中向着两人鸣叫不止。列子笑骂道:“你这死鸟,我若是不捉到你,如何对得起那条死鱼?”

他一言方毕,一跃飞起,向着­精­卫追去。

­精­卫见他追了过来,一边长鸣,一边又拍着翅膀向前飞走,显然是故意逗弄于他。它越是如此,列子便越是不服气,一人一鸟转眼飞远,消失在云间。

终于见到前面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红­色­山峰,空气也变得炎热了许多。一阵琵琶声若隐若现地传了过来,流火心里一震,既然听到琵琶声,他们必然近在眼前。

他忙寻着琵琶声走过去,见那老者坐在山脚之下,怀中抱着琵琶,正弹奏一首从未听过的乐曲。在他身后不远的一块大石之上,如风亦是呆呆地坐着,脸­色­麻木,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道,看见流火走近,便仿佛不认识一般。

流火在老者的身前停了下来,行了一礼道:“老丈,一别数日,一切都安好吗?”

那老者却不回答,一直将一曲弹毕,才抬起头笑道:“你一路追过来,难道你一点也不怕吗?”

流火微微一笑:“怎么会不怕?三位无论哪一个都强出在下许多,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三位又何必联手对付我呢?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太大材小用了吧?”

老者高深莫测地笑笑,“虽然你只是一个妖怪,我们却也不敢轻视你,你身上的潜力一直没有发挥出来,在你的身上,有妖怪和半神共同的力量,就算是神也不能视做等闲。”

流火哑然笑道:“老丈真是太抬举我了。”

老者指了指如风:“这个妖怪对你很重要吗?”

流火点了点头:“他如同是我的父亲,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来交换他的命。”

老者仰天长笑,“你真地愿意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吗?只怕说出来容易,真地做起来就未必那么容易了。”

流火微笑道:“不知老丈想要我做些什么?难不成要我立刻自尽吗?”

老者摇了摇头:“那倒也不必,我只是想让你听我弹奏一曲。这首曲子,我也有几百年未曾弹过了,只怕生疏了许多。”

流火知道老者所说的听他弹奏一曲,不会只是普通的一首乐曲,他盘膝坐下道:“在下虽非雅人,但也粗通音律,既然老丈要我听上一曲,想必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我当然会洗耳恭听。”

老者半闭起眼睛,手指在琵琶弦上轻轻一拨,“筝”地一声,流火只觉得心头一跳,那琵琶声便似穿过了耳朵一直进入人的心底一般。

老者琵琶声不断,流火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全都被老者的琵琶声牵引着,老者每弹一个音,他的心便猛地跳一下。

那老者越弹越快,琵琶声如同雨点一般不绝而下,流火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越跳越快,似乎就要从胸口中跳出来一样。

他大惊,心道要是再这样跳下去,只怕过不多久,就会心脏崩裂而死。他连忙收敛心神,努力想要忽视老者的琵琶声,以他的修行,如果进入了入定的状态,周围的一切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无论他如何努力,琵琶声仍然不停地钻入他的耳中。

他只觉得心脏里的血液正如同火山崩发般,一下一下地向着血管中冲了进去,而心脏也越来越是涨大,似乎转眼就要碎裂。

老者的琵琶声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老者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即是觉得快慰,又颇有些不忍,想必是他一直不愿杀生,现在想到可以除去流火,也算是除去了一个大患,但却又有违他不可杀生的宗旨。

流火的脸­色­已经涨得通红,双眼似乎也要夺眶而出,任谁都知道他是再也支持不了多久了。老者手上的琵琶声忽然音调一转,曲音更加高亢,想必也到了乐曲的终章。

流火咬了咬牙,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胸口,他这一掌打得很重,一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他这样做虽然使自己受了重伤,但却也因为张口吐血的原因而使胸口中翻腾着的鲜血得到了缓解。

此时,那老者的琵琶声也终于停了下来。老者似笑非笑地看着流火道:“居然想出打伤自己来破解我的琴声,你这妖怪果然不是一般的妖怪。”

流火勉强一笑,只觉得心脏仍然狂跳不止。他道:“不可老丈是否可将如风赐还?”

老者笑道:“这样你就想换回这妖怪的命?就算我答应可我的同伴也不会答应。”

他站起身将如同挟在肋下,向着山上奔去,一边奔一边叫道:“若是你真想要这个妖怪的命,就准备说服娘娘腔和小孩子吧!”

流火也知道没有那么容易,他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多谢老丈。”

那老者一声长笑道:“虽然你是个妖怪,但重情重义,却比许多人类要强多了。不过我也提醒你,你已经受了重伤,我那两个朋友没有我这么仁慈,可不是容易对付的。”

流火含笑道:“只要老丈能够袖手旁观,在下已经感激不尽。”

老者身形已经消失在山上,但声音仍然隐隐传过来:“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听完我这首乐曲的人,如果你不是个妖怪,也许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流火默然不语,只觉这世上若不是有了人、妖、神之分,也许就少了许多事端。他忽然想到岑昏的理想,重新建立世界的秩序,将一切都打乱,不再有种族的成见,那样的世界会否就是一个理解的国度?

一念及此,他只觉得甚是不安。这正是当年啖鬼拼了­性­命所要阻止的事情,可现在他却正在设想着这种可能­性­。

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是否有一个衡量的标准,到底哪些是正确的,又有哪些是错误的呢?

他忽然有些迷糊起来,啖鬼,他似也一度有所怀疑,然而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用生命来维持已有的秩序。

第五节

流火心绪烦乱,一路向着山上行去。走到半山左右,面前出现一棵大树,只见那个小孩被一条绳索系着倒吊在树上。

小孩一见流火走近,立刻大声呼喊:“救命啊!妖怪,快来救救我。”

流火走到小孩身前三尺,停下脚步,笑道:“是谁把你吊在这里?”

小孩哭丧着脸道:“还不是那个死娘娘腔。”

流火笑道:“即是他把你吊起来的,你就等他来救你吧!”

小孩眨眨眼道:“他才不会来救我,你是大人,大人不能欺负小孩,快点把我放下来。”

流火摇了摇头:“你这小孩不欺负大人已经谢天谢地,哪个大人又能欺负得了你?”

小孩道:“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见死不救,我已经被员在这里半个时辰了,再这样吊下去,我娇­嫩­的小手就要被磨破了。”

流火只被这小孩气得哭笑不得,笑道:“我看你娇­嫩­的小手还结实得很,就算再吊上几个时辰也没有问题。我要上山去找我的朋友了,等我找到他再来救你吧!”

小孩眼珠一转,道:“你若是把我放下来,我就告诉你你朋友的下落。”

流火忙道:“当真?”

小孩笑道:“是真是假很难说,但有这种可能。”

流火忙走上前去,解开缚着小孩的绳索。那小孩一跃跳下地来,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的笑容:“真是一个傻瓜妖怪,小孩的话怎么相信呢?你不知道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吗?小人指的就是小孩。”

流火一怔,忽见手中拿着的绳索昂起头来,在他的手腕上快如闪电般地咬了一口。他连忙将绳索甩落在地,那绳索一落在地上便现出原形,原来竟是那条赤蛇化的。

流火低头一看,见手腕上一条红线正缓慢地向着手臂方向移动。

小孩笑道:“你已经中了赤练之毒,快点求我救你吧!”

流火摇了摇头:“我不会求你。”

他知道小孩是不会将如风的下落告诉他,转身向着山顶行去。

那小孩倒有些讶异:“你可知道这赤练之毒只有我能解得了,世上再也没有解药了。”

流火头也不回,仍然向山顶攀去。小孩见他不理睬自己,更动了好奇之心,他紧紧地跟随在流火身后道:“你不怕死吗?”

流火道:“怕。”

小孩道:“那为何不求我?”

流火道:“一向只有别人求我,我从来不求人。”

小孩拍手笑道:“你说谎,你一定求过人。”

流火默然,想到无双刚刚中毒之中,他确是为了她求过人。

小孩道:“你这妖怪倒真地有点意思,那么倔强的妖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流火叹了口气,“你们为何要到这里来。”

小孩一怔,“我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谁也管不着我。”

流火道:“三界各不相犯,你们私离天界,已经犯了很大的过错了。”

小孩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是谁,居然还不怕我们。”

流火仰起头,山风吹动他漆黑的长发,“一个人惧怕别的人,无非在是怕那个人会杀死自己,或者是夺走自己已得到的利益。现在我已经中了赤练之毒,再不济也不过是一死罢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小孩侧着头想了想,“你挺有智慧的。有一段经文上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令你牵挂吗?世人很容易产生恐惧,是因为世上可牵挂的东西太多了,难道你会没有吗?”

牵挂?他不由地想到无双和璎珞,你们两个就算没有我,也一样可以勇敢地存活在这个世上吧!

小孩笑道:“原来你也有牵挂,就算离开她们你也无所谓吗?我听说人和妖最喜欢谈感情,据说人间的情爱是最可怕的诱惑,也是神最厌弃的东西。我倒是很想体会一下这种感情,到底有多么可怕。”

他的外表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居然说要体会人间之情,流火道:“等你再长大一点吧!”

小孩抓了抓头:“还要再长大点吗?我都已经活了几百岁了,难道还不够大吗?”

流火道:“要是你不能找成大人,再活几百岁也是一样。”

小孩哭丧着脸道:“几百年的时间,我一点也没长过,这可怎么办?”

两人谈谈说说,倒如同是多年的好友,一路走以了山顶。忽见那白衣少年手持着长剑站在山顶的崖衅,崖上生着一棵大树,大树的枝桠一直横伸出崖外。枝上吊着一个白衣白发的人,正是如风。

小孩叹了口气道:“这个娘娘腔有了新的嗜好了,吊了我又吊别人。以后他吊人上瘾可怎么办?”

吊着如风的绳索极细,似乎马上就要断开了。而少年手中长剑的剑锋则抵在绳索之上。绳索已经有一部分被割破,只要少年再微一用力,如风必然会落下悬崖。

本来以如风的本事,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也不会有大碍,但看如风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迷不醒,若是这样落下去的话,只怕一定会凶多吉少。

小孩笑道:“你可要小心,娘娘腔发起疯了说不定真地会把你朋友丢下山去。”

流火叹了口气,拱手道:“请阁下放下敞友。”

那少年笑道:“你可知我生平最痛恨什么?”

流火摇了摇头。

少年道:“我最痛恨别人把我的衣服弄脏,这个人居然把狼血洒在我身上,实在是罪大恶极。”

流火道:“他也是无心之失,而且我听说你们最是慈悲,难道为了一件衣服也要杀人吗?”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他不是人,他是狼。”

流火道:“众生平等,就算他是狼,又与人有什么不同?”

少年想了想,“好象也对啊!”

小孩笑道:“娘娘腔,你已经屡犯杀戒了,何必再为难这些小妖怪。”

少年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想犯杀戒吗?这一次偷跑下来,我们说好了要解决这件事情,你和老头子却总是躲在后面,什么事也不做。”

小孩叹道:“已经乱成这个样子,连假正经都解决不了的事,我们也不要太勉强了吧!”

少年道:“不管怎么样,我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一阵风吹过,绳索与少年的剑相碰,又断了少许。流火忙道:“要如何你才愿意放下他?”

少年道:“你已经中了赤练之毒,也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你还敢来见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流火沉吟了一下,道:“我想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小孩拍手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快说给我听。”

少年道:“要说快说,这绳索可支持不了多久了。”

流火道:“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北方,住着一群狼。它们都是白­色­的,是冰雪的­精­灵。其中有一只小狼,还很年幼,大概只有二三岁的年纪,他每天都被一匹老狼带着。那老狼是一匹公狼,从小狼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与这老狼在一起。在小狼的心里,老狼就象是他的父亲一样。”

小孩问道:“小狼是你吗?”

流火不去理他,继续说道:“有一天,小狼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玩,他不知道有一些地方是不能去了,到了那些地方,他就会象是一只普通的小狼一样,只能任人宰割。他很不小心地到了一座山上,这山是一位菩萨的道场,在这山上,一切妖法都不能施展。更不幸的是,他不小心掉进了猎人的陷阱。落入了陷阱以后,他才发现,所有的法力都不见了。他只能在陷阱底大声呼救,却连跳出来的力气也没有。”

小孩叹了口气:“所以说身为妖怪就要小心一点,如果总是乱跑乱走,很容易就会被菩萨的圣光破除了妖法。”

少年皱眉道:“小孩,你有完没完?快听他把话说完。”

小孩吐了吐舌头,“你快点说,我不说话便是了。”

流火道:“他叫了很久,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但忽然他看见老狼在陷阱上面探出头。他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因为他知道老狼来了,他就一定会得救。可是他又怕老狼会责骂他,因为他是偷偷跑出来的。”

可是他却不知道,在这个地方,老狼的妖法也一样完全失去了作用。老狼用嘴咬着树枝垂下陷阱,叫他咬住树枝,他用力咬住树枝,老狼想要将他拖出陷阱。可是妖力消失后,他就变得孱弱如同任何一个幼兽,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的牙齿却没有办法支持他的体重。

无论他试了多少次,都在半途就力尽而松开了树枝。

他这才真正的害怕起来,他对老狼说:“让我死吧!你快点走吧,要是猎人们回来了,连你也没有办法逃走。”

老狼却不愿走,坐在陷阱的旁边,安慰他说:“不用怕,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就算那些猎人来了,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夜晚来到后,他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老狼说,“天上的星星会保佑你,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其中一颗,只要有星光的夜晚,都不用害怕,因为和你叫同一个名字的星星会在天上照耀着你,无论你走到哪里,天涯海角,只要能看见星光的地方,它都会默默地保护你,永远不用抛弃你。”

因为老狼的鼓励,恐惧慢慢地离开了他,他也不再觉得那么寒冷。他想,其实不必有什么星星来保佑,只要世间有这匹老狼,他就不再会惧怕什么。

黎明终于无可避免的来临,老狼在陷阱旁一直陪伴着他,直到猎人和猎狗也来了。

老狼勇敢地冲出去与猎人搏斗,但他是一个已经失去了妖力的普通的狼,虽然他咬伤了猎狗,却终于还是被猎人打伤。猎人也看见陷阱里的小狼,这使猎人很高兴,他说:“这是一个多美妙的早晨啊!一下子就得了两匹如此罕见的雪狼。要知道这种狼只生活在极寒冷的北方,在这个地方根本是看不见的。”

猎人叫唤着猎狗,“快跟我走吧!把这两匹狼剥了皮,可以卖很好的价钱。”

猎狗摇着尾巴跟在猎人的身后,因为被老狼咬伤的原因,在猎狗的心中只觉得这两匹狼是世上最坏的动物了。

他们很快回到猎人住着的小木屋。猎人在两匹狼的脖子上系了绳索,将他们紧紧地系在木桩的上面。然后猎人就去烧水磨刀,准备将两匹狼的皮活剥。

因为据说活剥的皮是有生命的,就算是离开了主人的身体,仍然会保持着油光水滑般的手感,这样的皮才真正能卖个好价钱。

小狼低声哭泣,自责说:“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贪玩,也不会连累了你。”

老狼却说:“不要怕,我们还没有死,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那猎狗听懂了他们的话,嘲笑他们说:“虽然现在还活着,但一会儿就要死了,主人就要把你们的皮剥下来,还会赏我一块­肉­呢!”

老狼呲起牙,对着猎狗怒目而视,他越是这样,猎狗就觉得越可笑,在刀俎上的­肉­还想发威吗?

猎人磨好的刀,带着刀进来,他先拎过小狼,盘算着应该从哪里下刀最能保存下完好的皮毛。他在小狼的脖子上比了比,完全不管老狼恼怒的吼叫声。

但他忽然想起还是将热水先拿起来,这样一剥了皮,立刻就可以放入热水之中。

他便将刀和小狼放下,走到外面去拿水。

老狼一看见猎人走出去,立刻就叼起了那把屠刀,他东张西望,想找一个地方把这把刀藏起来。

猎狗嘲笑他道:“还在垂死挣扎吗?这个屋子就那么大,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藏这把刀了,除非你把它吞到肚子里去。”

猎狗只不过是开玩笑,但老狼四处张望了一番都没有看到可以藏刀的地方,他居然真地如同猎狗所说的,将刀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猎狗大惊失­色­,把一把刀吞进肚子里,就算不被杀也活不成了,老狼竟然为了救小狼做出这种事情为。

猎狗立刻狂叫起来,他觉得很害怕,为什么可以为了另一匹狼而牺牲呢?

他以前抓住过许多猎物,每一个一见到他和猎人都吓得落荒而逃,或者都巴不得猎人能抓住别的人而放过自己,但这只老狼却为了小狼连­性­命也不要了。

猎人听见猎狗的狂叫,走进木屋,他发现刀不见了,就狠狠地踢了猎狗一脚,“刀呢?刚才明明在这里?叫你看着他们,连我的刀也不见了。”

猎狗冲着老狼狂叫,他是想说,“刀被老狼吞进肚子里了。”

可是猎人却听不懂他的话,他急着想剥掉两匹狼的皮,叮嘱猎狗道:“你看着他们,我再去借一把刀。”

猎人转身离去,猎狗仍然没有办法从震撼中清醒过来。他看见老狼趴在地上,似乎是出气多进气少,他忍不住说:“一会儿那把刀就会割破你的肚子。”

老狼恳求猎狗,“放了小狼吧!把我杀死。”

猎狗迟疑着,他从来不敢背叛主人。

老狼不停地哀求,猎狗却不敢真地放了他们。

猎人很快回来了,手中又拿了一把刀,他把刀放在小狼的身边,大声叱责猎狗:“你看着狼和刀,我去把水拿进来。”

但他刚走出木屋,老狼居然又一口将第二把刀吞进了肚子里。

猎狗真地被折服了,他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狼回答说:“我宁可死,也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猎人拿着水盘走进来,惊讶地发现第二把刀也不见了。猎人愤怒极了,重重地踢了猎狗几脚。骂道:“连借来的刀也不见了,你叫我怎么赔给人家。养了你这条狗,还不如不养,有什么用?”

猎人说:“我要再去借刀,给我仔细看管好这两匹狼,如果我回来的时候狼不见了,我就把你宰了。”

猎人又出门去了,猎狗等他走后,立刻用牙把系着两匹狼的绳索咬断了。“你们走吧!在主人回来以前快点逃走,不要让主人追到你们。”

老狼虽然步履蹒跚,但仍然拖着小狼离开木屋。小狼忍不住问猎狗,“为什么要放走我们?”

猎狗摇摇头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疯狂的狼,为了自己珍爱的孩子,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小狼很想告诉猎狗,老狼并非是他的父亲,但他转念一想,他就象是他的父亲一样。他问:“我们走了,猎人不会放过你的。”

猎狗笑了笑,此时他表现出来的骄傲与尊严是一生中最强烈的,“就算主人会杀死我,我也不会走。因为我是一条狗,为了捍卫狗类的忠诚,我宁可死在主人的手中。”

狗的忠诚如同狼的情义一样,都是小狼第一次明白的概念,他以前只知道狼是孤独的,现在他知道越是孤独的动物,就越是重情重义。

两匹狼落荒而逃,终于离开了菩萨的道场。小狼恢复了妖力,而老狼则气息奄奄。小狼拼命背着老狼回到遥远的北方,无论路上跌倒了多少次,他都不曾放弃。因为他知道,一旦他倒下了,老狼就真地会死去了。所以无论多累,他都咬牙坚持了下去。

后来,小狼的母亲用了很高明的妖术,打开了老狼的肚子,取出他肚子里的那两把刀。为了这个原因,小狼发誓,有生之年,一定会报答老狼,就算是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他的命。

猎狗真地被恼怒的主人杀死了,主人将狗皮剥了下来,以偿还那把借来后丢失的刀。他用多余的钱又买了一把新刀,但他很快发现失去猎狗以后,他再也捉不住值钱的动物了。

他不得不改行,当了一名樵夫。但他的一生都在觉得疑惑,那两把刀到底去了哪里。

第六节

小孩叹了口气:“若我是那小狼,也必然会报答老狼。难道你所说的老狼就是这个被吊着的半死不活的家伙吗?”

谁也不曾注意到,有一滴眼泪正悄悄地从如风的眼角流了出来。那滴泪水在堕落时,很快被风吹散,还未曾落下来,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流火微微一笑:“我只是讲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也许是我,也许不是。但无论是与不是,我都要救他。”

小孩道:“娘娘腔,难道你还能铁石心肠,把这个人扔下悬崖吗?”

白衣少年亦是叹了口气,收回手中的剑,双手合什诵道:“为仁不杀,常能摄身。是处不死,所适无患。不杀为仁,慎言守心。是处不死,所适无患。垂拱无为,不害众生。无所娆恼,是应梵天。常以慈哀,净如佛教。知足知止,是度生死。”

他收回手中的剑道:“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妖怪,居然可以一一劝服我们三人。”

流火不及多言,连忙上前去解开缚住如风的绳索,正想问少年如风为何会昏迷不醒。忽见如风睁开眼睛对着他诧异的一笑。

流火心里一动,正想开口,如风却一掌向着他胸口击了过来。

此时他与如风都在崖边,如风一掌击向他,如果他还手的话,只怕就会将如风打下崖去。他一念及此,居然不躲不闪,任由如风一掌击中他。

如风这一掌却是用了全力,流火只觉得胸口一甜,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但更糟的是,他却已经被如风从崖上击了下去。

他神通并未全复,此时不仅身受重伤,又中了赤练之毒,刚想在空中扭身,却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头脑也晕眩起来。

耳听白衣少年和小孩的惊呼声,他只觉得自己正在向下疾落。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时间,他却仍然想到,若是这样掉下去,只怕真地要死了。他忽然想到无双,她是否已经回到长安了呢?

他惊觉自己想到无双的次数竟然超过的相信璎珞的次数,这使他很生起惭愧之意。如果要思念,思念的人应该是璎珞才对。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他便听见“呯”地一声巨响,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似乎听见那小孩的声音:“赤龙,快咬他,把他身上的毒都吸出来。”

然后便是少年人声音:“要不是赤龙开始的时候咬了他,他也不会伤得那么重。”

小孩不服道:“也是你说要杀了这个妖怪的,现在你又急着要救他。”

老者的声音也加了进来,“别吵了,这妖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还没变成几块,说明这妖怪不是那么容易死,我看用我的还魂天音,一定能救活他。”

小孩道:“那你就快试试啊!其实说起来还是你先用摄魂天音伤了他呢!”

琵琶声蓦然响了起来,音乐很是温柔悦耳,似乎是童年时母亲的私语。流火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不到居然是这三个人救了他。

他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

第七节

流火再次苏醒过来,又是一个夕阳如血­色­的黄昏。

小孩与少年人无休止的争吵声,一如既往地传入他的耳中,然而当他一睁开眼睛时,小孩便立刻察觉,一张嘻皮笑脸的顽皮小脸蓦得进入他的眼帘。

“妖怪,你总算醒了,你都已经睡了四天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流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身轻体健,好象比未受伤的时候还要健康得多了。他道:“多谢你们了。”

小孩笑道:“谢倒不必了,连我们自己也没想到我们三人居然会救了一个妖怪。”

流火淡然一笑,“三位毕竟是菩萨心肠,慈悲之念胜过了一切。”

小孩叹了口气:“陪了你四天,你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流火一怔:“我叫谁的名字?”

小孩道:“是一个叫璎珞的人,你叫了她的名字七百九十八次。”

流火叹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大概太思念她了。”

那少年Сhā嘴道:“但你叫无双这个名字却叫了九千六百七十九次。”

流火呆了呆,张口结舌,一时不可该如何回答。

那少年叹道:“九千六百七十九次,”正想继续说些什么,那小孩已经截口道:“若是你想说,这个无双一定欠了你很多钱,就太没有创意了。”

少年似乎正是想说这句话,张开口一时噎在那里,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小孩笑道:“和你吵了几百年的架了,连你的这点心思都不懂吗?”

少年皱眉道:“若不是欠钱,为何要不停地叫那人的名字?难道对于这世上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是比钱更重要的吗?”

小孩拍了拍头:“你说得不错,在世人的眼中真地好象没什么比钱更重要,如此说来,我也相信这个无双一定是欠了妖怪许多钱。”

两人又开始纠缠不清,流火叹了口气道:“如风呢?”

小孩道:“你是说那个把你扔下悬崖的妖怪吗?”

流火点了点头。

小孩道:“走了。”

流火道:“你们不曾伤害他吧?”

小孩笑道:“他跑得象风一样快,转眼就不见了,而且你不是说过就算是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你也愿意吗?那他把你丢下悬崖,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会为了这个原因而难为他呢?只是我觉得很奇怪,既然他曾经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为何现在又要杀死你。”

流火轻叹道:“我做错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却又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就算是把我丢到悬崖下十次,也无法弥补我的过失。”

小孩道:“你是不是欠了他更多的钱?”

流火一怔,笑骂道:“为何总是提到钱,我以为你们不知道钱是何物。”

小孩笑道:“别把我们当成傻瓜,钱是世人最喜欢的东西,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他如同一个大人一般拍了拍流火的肩膀,向着远处一指,“那个女人已经来了三天了,我想她是找你的。”

流火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夕阳之下,一个白衣女子俏然伫立,远远近近的红霞,更衬得她衣袂如雪。有风或无风之时,低垂的裙裾便若有意若无意地轻拂,如同人的心事。

是璎珞!

他多少有些惭愧,她已经来了三日,是否听到他在昏迷时的呓语。

他尴尬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璎珞却坦然一笑,道:“你终于醒过来了,幸好有三位天神相助。”

他道:“你为何也来了。”

“为了了结一百年前的那件事。”

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在前方红­色­的山峰上,“一百年前,我们把他封印在此,是因为他一心想要杀光八部众。”

老者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他离开天界已久,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把他带回去。”

流火道:“四天王天中的另外三天一起来到人间,却为何到现在也没有解开封印?”

老者道:“不要小看了八部众的封印,封印的力量来自佛陀的教诲,就算是天界的神也不能轻易打破。”

小孩Сhā口道:“这山上有火、风、水三种封印,只有当初设下封印的修罗族人、夜叉族人和那迦族人才能解开。”

璎珞微微一笑道:“我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助你们解开封印。”

流火心里多少有些疑惑,一百年前,颇费周章才把毗沙门天封印住,现在璎珞却主动要解开封印,到底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便仿佛是看穿了流火的心思一般,璎珞道:“封印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也许他的选择是对的。”

流火怔了怔,便不再多问,他早习惯了璎珞无论什么事都自有决断,只觉她若是想让自己知道的时候,必会告诉自己。

璎珞伸出手,手中托着火中红莲:“用红莲与我的力量可以解开火与水的封印,但风的封印就要靠你来解开了。”

流火苦笑道:“我从来没有学习过破解封印。”

璎珞微微一笑:“你不必学习,结果与封印之法都深藏在你的血液之中,只要是夜叉皇族的后人,天生就会的。”

流火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就算天生就会,也该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行。

见璎珞双手结成宝镜手印,轻诵咒语,山峰之上,银­色­与红­色­双­色­光芒闪烁。流火忽觉得右手手心有些异样,他不由张开手,只见手心之中正在慢慢地长出一把黑­色­的长剑。

流火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把剑,但上一次的时候,完全是情急之下,剑就忽然形成,而这一次却慢慢地从手心之中长出来。

他知道他身为夜叉的潜能正在被璎珞呼唤出来,也许是因为妖力消褪的原因,夜叉的本­性­正在越来越强地表现出来。

手中的长剑已经形成,流火不由地握紧剑,向着山中全力斩去。

黑金般的光芒忽然暴长了出来,与红光银光纠缠在一起,三道光线一起落向山峰。光芒所到之处,地上的土地逐渐生出裂缝。

山峰开始摇晃,如同一百年前毗沙门天被囚禁的那一刻。地底之下,被禁锢了一百年的天神正欲破土而出。

忽见一道光芒闪过,山石纷纷向着四周飞泻出去。小孩惊呼了一声:“假正经就是假正经,连从地底下出来也要那么夸张。”连忙跳到少年身后躲避着纷纷飞溅的石屑。

只见一条人影随着石屑从山底跃上半空,天空之中立时浓去密布,狂风也开始呼啸,似乎一场大雨就要倾盆而下。

小孩拍手道:“假正经,你终于出来了,不必一出来就下雨吧!你那把破伞还带着吗?”

毗沙门天此时也见到了三人,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你们三人怎么也来了。”

老者慢腾腾地道:“你已经离开天界一百年了,若是再不回去,你私离天界的事情就会被人知道了。到时候我们三人也会受到牵连,为了自己的安全,|奇-_-书^_^网|能不来找你吗?”

毗沙门天不由地有些失神:“一百年?已经那么久了吗?”

老者道:“不错,你一直住在地下,不见天日,连时间也不知道了。”

毗沙门叹道:“都一百年了,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第八节

到此之时,三人与流火璎珞重新见礼。老者便是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咤,少年人则是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小孩是西方广目天王留博叉,及在人间的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天。

“一百年来,他到底如何了?”

老者摇了摇头,“我们都不曾有过他的消息,他一定还在人间的某处。但他藏得很好,我们来到人间以后,也尝试寻找他的灵光,却始终无法找到。”

流火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他到底是谁?”

四人对望了一眼,毗沙门天道:“你就是一百年前封印我的那个妖怪,你受了伤吗?身上的妖气弱了很多。”

他围着流火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虽然妖力弱了,半神之力却强了许多,看来你还不知道如何使用半神之力。”

流火道:“我不是半神,我是个妖怪。”

毗沙门天笑了笑:“若你只是一个妖怪,又如何能抵抗四天王天的神力?”

多罗咤道:“他虽然是一个妖怪,但这件事情我却不想再瞒他,听说他的父亲之死也与此事多少有点关系。”

流火心里一震,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多罗咤叹了口气,“说起来,这本是天界的一个秘密,但那个女娃娃却好象已经知道了一切。”

璎珞不置可否,脸上的神情始终莫测高深,谁也不知她到底知道了多少秘密。

留博叉道:“老头子说话就是罗里罗索,到现在也没有说出重点。其实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天界被囚着的最重要的灵魂,私自逃离了天界,来到人间。这个人,在人间最后一世的名字叫做提婆达多。自他的灵魂被囚禁在天界之后,就一直被严密地看守起来。但他却终于还是想尽办法离开了天界。”

提婆达多!

留博叉道:“提婆达多本是佛陀的堂弟,智慧与佛陀相仿,神力仅次于佛陀而已。他活在世间的时候,本来也是僧团的重要领袖,是佛陀之下最伟大的一位尊者,僧团的人们倒有一半是他的信徒。但他却心生邪念,带领着一部分僧人离开僧团,并且挑唆阿阇世王子杀死自己的父亲自立为王。他甚至唆使象群冲向世尊,想要杀死世尊。”

留博叉一口气说了长长的一段话,见众人都没理他,他只得自嘲道:“当然了,这么著名的事情,就算我不说你们也都知道了。”

毗琉璃道:“你还说老头子罗嗦,我看你更加罗嗦,八部众都是佛陀的弟子,佛陀以前的故事怎么会不知道?”

留博叉负气道:“那我不说了,你来说好了。”

毗琉璃道:“提婆达多的灵魂一直被囚禁在天界,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逃出来的,最先发现他逃脱的就是我们四个。他具有仅次于佛陀的神通,而且野心勃勃。如果让他齐集了八部众的辉光,得到了创世之神的力量,他就可以将这个世界完全颠覆。创世之神力已经分散在八部众之中,只要将八部众皇族的辉光都收集起来,才能完全拥有创世神的力量。毗沙门虽然不知道提婆达多的灵魂去了哪里,但他想到只要将八部众的皇族都消灭,就可以阻止创世神力再次出现。”

流火道:“如果这是提婆达多的理想,倒是与岑昏很是相似。”

毗琉璃道:“我们也听说过岑昏的事情,还曾经到封印他的钟山去查探,但奇怪的是,岑昏的­肉­身虽然在钟山之下,他的灵魂却似乎已经不在那里了。”

流火道:“他的灵魂已经逃离了被囚之地,正在四处吸取辉光。”

留博叉笑嘻嘻地道:“其实假正经的方法也没错,如果杀光了八部众,灭世之力就不会再出现,三界也就安全了。但当初他在天界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诸天都一力反对,认为杀戮太重,有违我佛慈悲之意。假正经就一个人跑了出来,连我们也被他欺瞒了。”

留博叉撇了撇嘴道:“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会被半神和妖怪封印起来。这件事情如果让诸天知道了,他这脸可丢大了。”

毗沙门瞪了他一眼道:“你若是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死蛇剥了皮煮蛇羹。”

留博叉吐了吐舌头道:“就算我不说,老头子和娘娘腔也难保不说。”

毗琉璃道:“就你话最多,我和老头子就算是要说,也不会说得那么大声。”

两人只顾纠缠不清地吵架,流火问道:“这么机密的事情,你们却愿意让我知道,难道你们不再视我为敌了吗?”

四人对望了一眼,多罗咤道:“我们商量过了,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把八部众当成敌人,也许本来就是我们错了。如果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将八部众当成朋友,请你们帮助我们来阻止提婆达多,也许事情就不会闹到这个田地。”

留博叉道:“而且假正经已经离开天界这么久了,也不能久居人世,三界殊途,本来就不应该多相往来,我们也不可以在人间停留得过久。”

流火看了璎珞一眼,见她仍然神­色­淡然,显然有关提婆达多的一切她都早就知道了。他道:“如果你们返回天界,又有谁来阻止提婆达多呢?”

留博叉伸出手指了指流火和璎珞:“你们两个,还有八部众的其他人,你们来阻止提婆达多。”

流火轻叹道:“只不过八部众早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我只是一个妖怪,只怕未必能帮什么忙。”

毗琉璃摇了摇头:“你不只是一个妖怪,你是妖怪和半神的杂种。”

流火皱了皱眉,心道这算是挖苦还是称赞。

毗琉璃道:“诸天一直忽视着妖的力量,各种族之间也严禁通婚,所以你是一个品种很奇特的妖怪。”

流火叹了口气,心道为何把我说得象一口猪一样。

毗琉璃道:“无论如何,我们四个人决定不再管这件事了,其实诸天当初的决定也是顺其自然。”

毗沙门摇头叹息道:“你可知人比诸天强胜的地方在哪里?”

流火摇了摇,毗沙门道:“人比诸天拥有更坚强的意志,无论什么事就算是超出自己能力的也会尝试去做,不断努力。但诸天却不同。虽然诸天有着人与妖都没有的强大力量,却正因为力量的强大而意志力薄弱,一受阻碍就不再努力,或者觉得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就听天由命。也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人最终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妖虽然不是人,但与人类混居以久,也学习了人类的坚强。我相信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你们一定能够办到。”

留博叉如同大人一般地拍了拍流火的肩膀:“小妖怪,为了天下的苍生,好好努力吧!”

流火默然不语,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毗沙门道:“最后再告诉你一句话,提婆族的凌日,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怀疑他还在这个人间,如果你见到他,一定要小心。”

流火从未见过凌日,只知他是提婆族的宗主。一个连神都觉得恐惧的人,他会是怎么样的呢?

第九节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人、神、妖的区别,是不是会变得幸福一些?

如果三界重新归为混沌,将一切都重新开始,是否就不再会感觉到悲伤?

流火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越是思索,他就越是迷惑,重新建立这个世界会否更好一些呢?

他看见路边正在嘻戏的幼童,他们的脸上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他也看见正在凋谢或者盛开的花朵,如同是美丽的少女,不解闲愁。他亦看见蓝天白云,每日定时升起落下的太阳。或者是夜晚之时的圆月,那千年的桂树仍然默默地发展着芬芳。

然而他却仍然疑惑不安,美丽与哀愁总是纠缠于人世间,活着的有情众生就算偶尔能享受快乐,却终于还是会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

灭世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世上的一切生物都会随着灭世而消失。然而这同样也一件慈悲的事情,当提前解决一切无法解决的痛苦时,难道这不算是大慈大悲吗?

他忽见一个猎户手提着一只死去的白狐走了过来,白狐虽然已经死了,却仍然张着眼睛,口中也似乎衔着什么东西。

那猎户从他的身边经过,他的心微微有些摇动了。

一个乡野村夫叫住了那个猎户:“张家大哥,从哪里打来的白狐?看这毛­色­,极品货­色­啊!”

猎户笑道:“今天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在山林里捡到这只狐狸。捡到她时,她已经死去了,嘴里却死死地刁着这样东西,就是拿不出来。”

村夫好奇地研究着白狐的嘴:“好象是一串珠子啊!”

猎户道:“等我回家叫我娘子烧了水把狐皮剥下来,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两个的对话声若有若无地传入流火的耳中,他已经走出了很远。不知为何,他的心却一直在摇动不安,他终于回过头,叫住了那名猎户:“大哥,你这狐狸可卖吗?”

猎户忙道:“卖啊,你看多上等的货­色­,这种纯白的狐狸千年难遇啊。”

流火道:“多少钱?”

猎户小心翼翼地开了个价,道:“别以为我这价开得高,这样的狐狸,你到哪里去找?”

流火笑了笑,将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猎户,大概是猎户所开价钱的三倍。

那猎户倒有些后悔起来道:“我不卖了,除非你给我五倍的价钱。”

流火叹了口气,心道,世人之贪婪真是无药可救了吗?他道:“不卖就算了。”

他做势转身欲去,那猎户又急了起来,忙道:“看你诚心想要,卖就卖吧!”

猎户收了钱,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今天这生意做亏本了,本应该再卖得贵一些。”

村夫则道:“张家大哥,地上捡来的钱财,也够你吃喝几年了,别太贪得无厌。”

猎户笑道:“钱谁会嫌多呢?”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远了。

流火看了看手中的白狐,这狐虽然已经死了,却觉得似曾相识。那已死了的狐忽然张开嘴,从狐口之中落出一串菩提子。

菩提子一落入手中,流火心里又是一阵摇动。他莫名地想到了无双,从这菩提子上能够感觉到无双的气息。

白狐似已经解开了心事,本来一直大睁的双眼蓦然闭上了。

流火低声道:“真地是无双托你带给我的吗?”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一切可安好如初?

他将菩提子戴在手腕上,用手指在路边挖了一个深坑,将白狐埋入坑中。虽然白狐已死去,这皮相对于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但他却仍不想见到她被人剥皮去骨的悲惨情形。

当此之时,他的心中忽然有所决断,也许这个世界不够好,也许人们的痛苦永无止境,但他却还是要尽全力使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下去。因为在这个世上,还有人是他要守护的,是他一心想要保护她不受到任何伤害的。为了这个原因,他也不会任由这个世界被毁灭。

想通了这一点,他只觉得心中一直郁积不安的块垒终于放了下来。他真正明白了啖鬼的选择,就算是­性­命不要,为了所要守护的人,也要保住这个世界的安全。

于是他便也暗暗地下定决心,有生之年,他必会遵循啖鬼所做的决定,用全部生命来保卫世界。对与错轮不到他去想,为了需要守护的人,就算付出­性­命又何妨?

第十节

慕容元打开手中的锦盒。

虽然是夜晚,但整个花园都被飘浮着的孔明灯照得亮如白昼。盒中的东西,立刻印入众人的眼帘,欲待故做不见都不可能。

丁太后脸­色­大变,指着盒中之物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参加夜宴的众臣也都大惊失­色­,张口结舌,冷汗频频而出。连无双也被慕容元吓了一跳,心道这个慕容元,真地好大的胆子。

锦盒之中赫赫然在放着一颗人头。虽然人头被切下来后,就和长在颈子上时完全不同了,然而众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颗头正是慕容盛之头。

想不到无双这次到达燕国,还未见到慕容盛,他便已经身首异处了。

花园中一片寂静,丁太后说出那句话后,全身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众大臣面面相觑做不得声。

忽听一个女子尖利的笑声陡然响起,“慕容盛,你也有今天!”

只见兰秀状若疯颠离座而起,一把抢过锦盒,手捧锦盒尖声叫道:“兰家的列祖列宗,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吧,灭我一门的首恶终于负诛了。”

她笑了一会儿又负地痛哭,指着锦盒中的人头道:“慕容盛,你害得我兰家家破人亡,害得我不得不委曲求全,今日总算大仇得报。”

她哭了一会儿,又一跃而起,随手抽出一名侍卫的腰刀,一步步向无双逼近,冷笑道:“还有你,你也要死!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的两位伯父也不会死,堂兄堂姐都不会死。”

无双叹了口气,“当日之事确实也是我太多管闲事,如果一定要杀了我才能解恨,你就动手吧!”

兰秀冷笑道:“我当然会动手杀你,这半年来我每日每夜就是盼望着这一刻。终于盼到你再回到燕国,我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她话才说完,脸­色­忽然大变,只见她的胸口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小截刀尖。

她低下头疑惑地看着这截刀尖,鲜血正沿着刀尖泉涌而出。她回过头,只见慕容元站在自己的身后,手中亦握着一把腰刀,那把刀正从她的背后刺入,胸口刺出。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慕容元,颤声道:“你,你,你居然杀我?”

慕容元冷笑道:“我为何不能杀你?”

兰秀道:“你借了我兰家军队,现在居然敢杀我,你就不怕我父亲和众将领找你算帐吗?”

慕容元哈哈大笑:“谁看见你是死在我的手中的?今日夜宴群臣,丁太后忽施暗算,将你杀死,你是我亲爱的妻子,我悲痛欲绝,只得杀了太后为你报仇。”

兰秀脸­色­惨变,颤声道:“你好狠的心肠!”

慕容元笑道:“可笑你真是幼稚,还以为我对你百依百顺,我不过是一直隐忍,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罢了。”

兰秀尖叫了一声,面颊扭曲如同恶鬼,她伸开双手向着慕容元扑去,似乎想在死前将慕容元拖入地狱。

慕容元一脚踢在兰秀的身上,将兰秀踢得直飞出去。

兰秀落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却再也无力站起身来。慕容元冷笑道:“想要复兴兰家,别作梦了!”

花园之中变故迭起,众人都张口结舌。只见慕容元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脸上全无悲凄之­色­,反而左顾右盼,极是得意。

“各位都见到了,是太后命人杀了贱内,我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会以下犯上,诛杀太后为贱内报仇!”

众大臣唯唯诺诺,不敢答话。丁太后屡经风波,知道慕容元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只吓得全身颤抖,冷汗直流。

慕容元脸上露出狞笑,手持腰刀,一把抓住太后。丁太后只见那刀上尚滴着兰秀的鲜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昏了过去。

忽听无双道:“平原公真地想杀死太后吗?”

慕容元不由回头张望,见无双笑盈盈地看着他,气定神闲,脸­色­早已恢复正常。在座的众男子有些已经吓得屎尿齐出,想不到无双一个小小的女子却能如此镇定,连他也不由地暗生敬佩之意,“怎么?公证想要为太后求情?”

无双微笑道:“我来得真是不巧,想不到才到燕国不久,皇上就驾鹤西游了。不过这也是天命使然,再也勉强不了。”

她不提慕容盛是被慕容元杀死,反而轻描淡写地说是驾鹤西游,似是想帮慕容元掩饰弑君之罪。

慕容元怔了怔,默然不语,心道:“我倒要听听她还能说出些什么。”

“本来兄长死了,又没有子嗣,弟弟继承皇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听说皇上在生前有意立河间公为皇太叔,此诏未下,就忽然亡故。虽然朝中大臣都一致认为平原公是皇位的不二人选,但在边关的大将却未必也会这样想,只怕他们心存疑虑,将来岂非是心病?”

慕容元皱了皱眉,心道:“她所说的正是我最忧心之事。”

无双微笑道:“如果此时皇太后愿意亲自证实皇上生前并非有意立河间公为皇太叔,而是属意平原公,那么平原公继承皇位之事岂非就是名正言顺?”

慕容元呆了呆,转头望向丁太后,心道,我杀了她的儿子,她可愿意为我说话?

丁太后忙道:“你母亲过世地早,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现在你皇兄又过世了,只要你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母后,让你继承皇位,当然也是天经地义的。”

慕容元暗暗冷笑,心道原来你不仅不想死,还想继续做太后。然而想到如果此时利用丁太后继承皇位,等到铲除异己后再除去丁太后也不迟。

他本也是一个颇有智计之人,居然立刻神­色­一变,满面堆欢道:“我何尝不是一直将太后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只要我能顺利地登上皇位,孩儿一定会好好孝顺母亲。”

两人居然一拍即合,一个似已经忘记了杀子之恨,另一个也完全忘记了片刻之前还恶狠狠地想要杀人。

连无双都在心里暗暗叹息,慕容一家,每一个人都如此城府,而且其心不正,到底是姚秦的一个祸患。

众大臣却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太后不死,想必慕容元也不会杀死他们。有见机得快的,立刻便向着慕容元跪了下来,山呼百岁。

有一个人跪下,所有的人便都跪了下来。

慕容元仰天长笑,只觉皇位唾手可得,近在眼前。

忽见一位侍卫急匆匆地走进花园,对着慕容元拱了拱手道:“启禀大王,魏王亲率了十万大军,日夜兼程赶来,沿途的州县不敢抵挡,他们已经到了城外了。”

慕容元一惊,皱眉道:“他们来得如此之快?”

他转头看了无双一眼,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听说公主是魏王的未婚妻子,想必魏王亲率大军是为了公主而来吧!”

无双笑笑道:“皇上雄才伟略,报负千秋,当然不会将无双小小女子放在眼中。若是为了无双而伤了燕魏秦三国的交情,那岂非是无双的罪过。”

慕容元冷笑道:“你也莫要有恃无恐,魏国虽强,我大燕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他沉声道:“好好照顾太后和公主,其他大臣也一概不得离去,等我先看了城外的情况再做定夺。”

第十一节

花园之中忽然变得一片死寂。兰秀的尸体仍然倒在地上,慕容元没有交待收拾,便没有人敢擅自作主,将尸体收束起来。

血腥气杂夹在碧桃花的香气之中,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漫延开来。那血腥气就好象是有灵魂的,通过每个人的鼻孔钻入呼吸着的肺部,然后悄悄地浸蚀着从肺里流过的血液,随着血液弥满人的全身。

恐惧便因之更加强烈起来。

无双看见众大臣们形形­色­­色­的脸,有些大概是与慕容元素有嫌隙的,此时心胆俱丧,想到如果慕容元登基为帝,自己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

有些大概是与慕容元交好的,虽然不知前途如何,但也乍惊乍喜,忧欢参半。

她看见丁太后虽然强做镇定,却仍然惊慌失措的脸,也看见苻训英频频四处张望,忐忑不安的脸。

于此之时,生死之际,人­性­轻易地在面容上体现了出来。

无双忽然觉得好笑,人们如此贪恋生命,可曾有人想过生存的意义何在?死是一个未知的所在,然而若是一死,便可以了却前途未卜的人生,一些百般想摆脱,却又无法摆脱,平时使自己痛苦不安的宿命,便可以从此斩断。

说起来,死也许真地比生要容易得多。

然而人们仍然留恋生命,无论多少辛苦,却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她于此时,忽然想到生与死的奥义,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在现世的生命,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为了璎珞吗?她已经重新来到这个人世,人间不需要两个璎珞,既然璎珞已经重现,那么为何她还会存在于世间。她的宿命,到底是什么呢?

城外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花园中众人本来就已经如同是惊弓之鸟,此时陡然听到喊杀声,又惊得面­色­惨白。众大臣面面相觑,心里暗暗想到,难道是魏国的军队攻城了吗?

忽又听见花园门口人声鼎沸,本来看管着众人的侍卫忽然向着花园外奔去。

众人心道:不是说魏军才到城外,难道城已经破了,现在便攻入这里来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侍卫们又纷纷退了回来,却见人声煕嚷,原来是河间公慕容熙带了一队亲兵冲进了花园。

丁太后与苻训英一起大喜,丁太后起身叫道:“河间公,哀家在这里。”

慕容熙大声叫道:“平原公犯上做乱,弑君自立,凡我慕容子孙,当共击之。一众大臣,无论曾否与平原公交厚,只要此时能够憣然省悟,弃暗投明,我保证既往不咎。但若有负隅顽抗者,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他这样一叫,本来就惴惴不安的众大臣,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也不知平原公与河间公之争,到底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但当此之时,为了保命起见,立刻纷纷附合。

无双却心里一动,暗想到慕容熙刚才又不在这里,为何会知道慕容元已经杀了慕容盛?她的目光从慕容熙与苻训英身上扫过,心里想到,难道慕容熙早有图谋,想借慕容元之手杀死慕容盛。

想到这一点,她不由对慕容熙刮目相看,这个人果然不能等闲视之。

慕容熙向着无双深施一礼,笑道:“城外大军压境,待我平息了平原公之乱,还要借重公主退兵,以保全燕国。”

无双也微微一笑,道:“河间公老谋深算,大概早就料到有我在此,魏国一定不会善罢­干­休,想必魏军的围城,也是河间公计划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棋子吧!”

慕容熙脸上故意现出惊奇的神­色­,“公主在说些什么?请恕在下愚顿,不能明白。”

无双笑道:“河间公若是愚顿,这世上便没有聪明人了。无双这些日子游历江湖,也见过一些能人异士,但象河间公这般的聪明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慕容熙皮笑­肉­不笑道:“真正的聪明人是公主,若没有公主,只怕现在站在这里的也不会是我。”

他向着苻训英挥了挥手道:“好好保护公主,现在兵荒马乱,若是不小心误伤到公主,只怕倾整个燕国之力,也无法补偿。”

苻训英笑道:“那是自然,就算是我­性­命不要,也会保护公主周全。”

她走至无双身边,亲亲热热地挽住无双的手,道:“何况我们还是闺中密友呢!”她身后跟着几个颇为健壮的女侍,想必是颇有些武功。

无双亦不惊慌,微笑道:“我与夫人情同姐妹,正想好好相处,这也算是难得的良机了。”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似乎欢畅已极,但却又各怀心机。乱世之中,必多枭雄,无双不由想到刘勃勃,与这慕容熙倒是一时之瑜亮。不过刘勃勃却似乎还不及慕容熙这样心机深沉。

慕容熙的意气风发越来越无法掩饰,他亦不想再掩饰什么。想到唾手可得的王位,想到一切皆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还有什么是需要掩饰的呢?

他一跃上了一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马是良驹,他坐在上面,更觉得盼顾生辉。只要杀死了慕容元,燕国就是他的了。

身后跟着他的亲随,他知道慕容元得自兰家的大军皆已经被魏国的军队所牵制。一切都是如此天衣无缝,连他自己都有些佩服起自己来。

到底是慕容氏的子孙,从小在宫廷斗争中成长起来的。虽然是乱世,人人都可能成为帝王,但真正成为帝王的人,到底也不是普通人。

苻训英、无双和丁太后上了一辆马车,跟在慕容熙的身后,许多大臣也徒步跟在后面。他们在心里暗暗叫苦,平日里,他们的金玉之体是连一步路也不可以多走的,如今跟在一大队士兵的身后,惶惶如同丧家之犬。更可怕的是生死未卜,吉凶未定。

队伍才走出没多远,得到消息的慕容元已经率领一队亲兵赶了回来。两支队伍在燕国的暗夜中相遇,虽然皆是慕容氏的子孙,但此时相见,却比仇人还要更加仇深似海。

街上早已经没了行人,路边的民居时而传来一两声小儿的啼哭,但啼哭声却立刻嘎然而止,想必是惊惶的父母连忙捂住了孩子的嘴。

人们在门后面悄悄地窥视着,争斗的双方平日里高高在上,他们连见都不能见到一面的,如今便近在眼前。

慕容熙与慕容元默然对视,如同是两个绝顶的剑客。他们如同死去的慕容盛一样,生着俊俏的面容,英挺的双眉。慕容熙不过年纪略大一些,而慕容元则更加­阴­沉一些。

慕容熙到底先开了口,他想他既然是叔叔,总是要显出叔叔的气度来。于是他便微微一笑道:“平原公可曾到城上去观敌?”

慕容元也微微一笑,淡然道:“观过了。”

“敌人如何?”

“队伍齐整,训练有素,比我燕国的军队强出许多。”

慕容熙面上现出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忧­色­,“平原公平日里执掌兵权,在这件事情上,可大意不得。”

慕容元冷冷一笑:“我理会得,小皇叔。”

慕容熙哈哈地仰天长笑了几声,也不知有什么事情如此让他欢喜。慕容元见他仰天长笑,也跟着仰天长笑,两人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

慕容元忽道:“小皇叔这就是要到哪里去?”

慕容熙又笑了数声,才道:“正是想去找你。”

慕容元冷笑道:“找我做什么?”

慕容熙脸­色­陡然一沉,厉声道:“找你这个弑君杀兄的逆臣算帐。”

他刚才还笑得欢天喜地,此时脸­色­陡然沉了下来,立刻便声­色­俱厉。慕容元向慕容熙身后看了看,淡然道:“小皇叔带了这么多亲兵来,是算准了我在京城之内没有多少兵力?”

慕容熙道:“不错,你虽然骁勇善战,但军队不在身边,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慕容元冷笑道:“小皇叔就那么胸有成竹,一定能够击败我?”

慕容熙仰天长笑道:“汉人曾经说过天时地利人和,据说拥有了这三个条件的人就必然会胜利。我现在岂非正拥有这三个条件?”

慕容元道:“不错,外有魏国军队,这便是所谓天时,你已经将我团团围起,这想必就是地利,而那些大臣必然都已经站在你的一边,这便是所谓的人和吧?”

慕容熙道:“我师出有名,就算是立刻杀了你,也不会有一个人说我一句不是。”

慕容元道:“正是如此,就算是我能够杀死你,除了弑兄之外,又多了一条杀叔的罪名。”

慕容熙越想越是得意,笑道:“慕容家虽然是鲜卑族人,但汉人喜欢说的伦常道德,我们也是懂的。你这种乱臣贼子,又岂能容你活在世上?”

慕容元仰天一声长笑:“可惜你想杀我,也未必就那么容易!”

他忽然伸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长剑在手,他的神情立刻变得轻松而镇定,仿佛手握十万重兵。他将剑高高举起,大声叫道:“睚眦剑在此,看谁能够动我!”

那剑在暗夜之中发出夺目的光芒,只见剑身之上,隐隐有一条小小的黄龙游走。那龙张牙舞爪,盼顾之间,使人失魂丧胆。

慕容熙骑着的那匹照夜狮子马被剑光一印,心胆俱丧,一声长嘶人立了起来。慕容熙促不及防,从马背上被掀了下来,落在地上失声惊呼。

左右的侍卫连忙将慕容熙扶了起来,他在慕容元面前摔了一跤,自己都觉得失了面子。心里又是气又是怒,但奇怪的是,在那剑之前,他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心中的怒气再也发泄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怔怔地站在那里,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慕容元哈哈大笑:“只要我有睚眦剑在手,便没有人能够伤得了我。”

第十二节

“愚蠢的人!”

叹息一般的声音悄然在众人耳边想起,那声音慵懒而疲倦,却奇异地带着莫名的肃杀之气。似乎说话的人是个极残忍的人,连他的语音里都透露着淡淡的杀气。

空气之中不可逃避地充满了香气,曼陀罗的花香,美丽而邪恶。是天堂与地狱完美的组合,明知危机四伏,却无法抵抗,不知不觉之间,但沉沦在其中,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淡蓝­色­的人影,随着花香而来,亦轻盈如同曼陀罗的香气。

然而无双却知道,无论他看起来多么的美妙动人,他却是一个比恶魔更加可怕的男人。

慕容元仍不知迫在眉捷的危机,仍然手持长剑,“你是什么人?你在说谁愚蠢?”

寻香轻飘飘地落在慕容元的马前,慕容元明明是低头看着寻香,他却有一种感觉,高高在上的那个是寻香,抬起头仰视着的则是他。手持睚眦剑时,他还从未曾有过向任何人低头的感觉。

这感觉使他有些不安起来,连手中的剑都似乎不能再给他勇气。

寻香仍然叹息一般地重复了一句:“愚蠢的人!”

慕容元艰难地吐了口口水,强做镇定,“你说谁愚蠢?”

寻香笑了笑,很没礼貌地用手指着慕容元:“你!”

慕容元怔了怔,想要发怒,但在寻香的面前,他却再也没有怒气,“我为何愚蠢?”

寻香高雅地笑笑,“你说只要有睚眦剑在手,便没人能够伤你。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握不住那把剑。”

慕容元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剑还在手中,他握得很紧,紧到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这使他又生出了一丝勇气,他道:“我自小练剑,最初学习的就是如何握剑。”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由自主地客气起来,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

寻香笑了笑,“但我说你握不住剑,你便握不住。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在一弹指的时间里,把你手中的剑夺下来。”

似乎是感觉到主人的心意,慕容元跨下的马自动向后退了一步,慕容元本来空着的左手也一起握在了剑柄上。此时他是用两只手握剑,心中就多了一点把握。

然而他忽然见到眼前蓝光一闪,他的双手便忽然轻了。他愕然抬首,两只高高举起的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寻香仍然微笑而立,气态高雅如同九天的仙人。睚眦剑已在他的手中,他用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捏着,倒不象是握着剑,反象是刚刚从枝头折下一朵鲜花。

慕容元大惊失­色­,他甚至都不知道剑是如何到寻香手中的。

寻香笑笑道:“我知道你没有看清楚,刚才我的动作也真地太快了。不如我把剑还给你,我们再来试一次。”

他说完这句话,慕容元又觉得手中一重,睚眦剑居然又回到他的手中。

他咬了咬牙,知道寻香之能实在已经不是他所能想见,然而他也知道,睚眦剑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他失去这把剑,他就真地一败涂地了。

他把双手放回胸前,使出全身的力气,紧紧握住剑柄,双眼却目不转晴地注视着寻香,心想只要他再靠近自己,立刻就用剑去斩他。

慕容家的人自幼就­精­于骑­射­武功,他想也许这一次全神贯注之下,他会有机可乘。

寻香微笑道:“你准备好了吗?”

慕容元略张了张嘴,从牙缝里咬出一个字:“好!”

他不敢点头,唯恐在点头的时候,寻香会趁机偷袭他。

他如此全神戒备反而使寻香更觉得有趣,他最喜欢看见的就是人们如此紧张不安的神情,这使他感觉到­操­纵他人生命的快感。

他道:“我来了!”

他慢慢地向着慕容元伸出一只手,他本来是站在地上,而慕容元骑在马上,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伸到慕容元的面前,除非他的手比正常人的手要长出几倍。

然而奇怪的是,他随随便便地伸出手,那只手便忽然出现在慕容元的面前。更奇怪的是,他的动作明明很慢,慕容元却似乎全身僵硬了一般,全无反应。

寻香的手握在剑柄上,轻轻一扯,慕容元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剑又回到寻香手上,寻香用一只手的食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剑做龙吟,剑身上的小龙似乎游走得更加快了。

寻香叹息了一声:“好剑,落在一个凡人的手中,真是浪费了。”

他扭头看了慕容元一眼,便如同正在看着一个死人,“以后这把剑就由我保管吧!”

慕容元脸­色­惨白,他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他想他们看他的眼光也如同看一个死人一样。但他不是死人,他还活着。

他悲哀地想,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已经死了呢?!

他忽然看见侍卫丛中一闪而逝的灰­色­衣袂,是缘空。他又生出一丝希望,立刻大声叫道:“方丈救我,你说过如果我有危难,你一定会救我的。方丈!快救救我!”

老僧转过头,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是一闪即逝的,灰­色­的衣袂迅速地消失在侍卫的锦衣之中,如同骤然而逝的鬼魅。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并不确知为何他会落入这个圈套之中。他看见身边的侍卫们纷纷退了下去,放下手中的兵刃,他也看见慕容熙更加得意的笑脸,但他却仍然在疑惑,为何他会落在这样的一个圈套中,圈套的目的到底何在?

第十三节

无双亦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圈套的目的到底何在?寻香与老僧,本应该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又似有着某些若有若无的联系。

他们两人之间似隐有默契,难道这默契只是为了害一个普通的人类?

寻香几乎已经是半神之中最可怕的人,那老僧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何人,灵力之强,一点也不逊于寻香。这样的两个人,若是联合起来,只为了害一个普通的人类,实在有点杀­鸡­用牛刀之嫌。

无双看见寻香若有所思的笑容,他在离去以前,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这目光使无双暗生警惕,寻香的心思也如同他的人一样,永远笼罩在一层薄雾之后,谁也无法明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些可怕的幻术,只有他这样可怕的人才能使出来吧!因为他本人也象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天明的时分,燕国的局势已定,新登基的燕帝慕容熙遣使向魏帝表达了交好之意,并主动将无双公主送回给魏帝。据说公主是由已被诛杀的逆臣贼子慕容元派人掳来的,与燕国的其他人全无瓜葛。

无双剩着金缕装饰的紫檀车出城,她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了解。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即无神通,也不懂占卜,对于自己未来的命运完全没有预知的可能。但她却感觉到她不会成为拓跋嗣的妻子,说不上原因的预感,只觉得自己不可能就这样做一个皇后,终老一生。

她乘车出城时,看见路边簇拥张望的人群,她亦看见人群之中一闪而逝的灰­色­衣袂。她知道那老僧不会轻易地放过她,她与老僧之间必有着奇妙的联系。

城外的魏军排好了欢迎队伍,等待迎接他们未来的皇后。

无双的马车在离魏军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从马车上走出,拓跋嗣也正从马上下来,笑脸相迎。

她一步步向着拓跋嗣走去,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有事会发生。

果然,就在她的手伸向拓跋嗣时,一个巨大的桔红­色­火球从天而降。那火球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从燕魏两国的士兵中滚过,被火球沾到的士兵,身上的衣服立刻燃起了桔红­色­的火焰。

那些衣服起火的燕国士兵,惊惶失措,纷纷倒在地上翻滚着,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一时之间,燕国的队伍一片大乱,惊呼声、哭号声响彻天宇。

然而对面魏国的士兵,虽然也有许多衣服着火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动一下,甚至不曾有人用手扑一下衣服上的火焰,任由火苗向上延展,直至烧到头发眉头,也不曾皱一下眉头。

两边相形之下,连慕容熙都暗暗叹息,只觉得魏国之可怕,实在已经远远超过了南方的晋国,西方的秦国。于此之时,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燕国的灭亡之日,便在不远的将来。

那火球一直滚到无双的面前,无双只觉得热浪扑面,她想要闪避,却根本不及火球来得快。眼见那火球一下子将她包围在里面,朦胧中,她似乎听见拓跋嗣的怒喝声:“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有一个人,在火球的中央,那人抱起无双。“你骗我!你说过不会嫁给我的哥哥,到底你还是要与他成亲了。”

无双愣了愣,张口想要说话,但迎面而来的热浪却使她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是拓跋绍,他比以前更会­操­纵火的力量了。这便是无双脑海之中最后转过的念头。

第十四节

起风了。

无双觉得她听见许多小儿的啼哭声,哭声很凄厉,如同夜半的鬼哭。是到了地狱吗?为何会听见群鬼的啼哭声呢?

难道她就这样死去了吗?如果真地死了,也许是一种解脱吧!

但她知她必然没有死去,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夹杂在风声之中,很大的风,好久都没有听见这么欢快的风声了。

也不是,流火出现的时候,经常会听见风的声音,因为他是风的­精­灵。

她蓦然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身。

“你终于醒了!”

无双怔了怔,说话的人虽然是在说着汉人的语言,却带着浓重的西域口音,她一时之间,几乎没有听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

她侧过头,一个身着深蓝粗布衣服的老­妇­坐在她的身边,老­妇­头戴蓝布包头,鹤发­鸡­皮,也不知多大年纪了。

“你已经睡了几天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老­妇­曲指计算着时日,但算来算去,却也算不出无双昏睡了多久。

她皱起眉头,似乎计算时日是一件十分耗费心力的事情。“醒来就好了,你饿了吧!这个给你吃。”

她从一只破烂的陶罐之中拿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塞到无双手中,“吃吧!不吃就没有力气。”

无双接过那东西,勉强笑道:“请问婆婆,这是哪里?婆婆又是什么人?”

老­妇­道:“这里是西凉境内,人人都叫我赖婆婆。”

无双怔了怔,她昏迷以前还在中山城外,现在居然已经到了西凉。燕国与西凉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差岂止千里之遥。她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赖婆婆摇了摇头:“来了就来了,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该走的时候就走了。就算现在不来,以后也会来的。”

无双呆了呆,心道这赖婆婆说话似乎纠缠不清,却又似高深莫测。她此时也摸不清赖婆婆的底细,便索­性­不问。低头看看手中黑乎乎的东西,实在不知如何下口。

她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只见自己所处的地方即无梁也无柱,竟似在一个洞|­茓­之中。她扶着墙壁站起身,向着洞口走去。见这洞是依山开凿的,离地颇有一段距离,洞下悬着摇晃不定的绳梯,想必洞中之人就是用绳梯出入。

山上的洞|­茓­不止这一处,有些洞中也有人走动。不远之处,便是一座巨大的沙山,沙山之中横着一湾月牙般的泉水。那泉水极是清沏,映着蓝天白云,泉畔的树木,如同仙境般的美丽。

此地风势很大,狂风袭来,沙山便发出小儿啼哭般的声音。奇怪的是,那泉水虽然是在沙山之下,风却不将沙吹到泉中,反而将沙反吹上去,也便是因此,泉水才能清可见底。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见几个胡僧结伴行来,跨下的瘦马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似乎马上便要摔倒。

她心知是拓跋绍将她带来此处,但她再怎么也想不通拓跋绍为何要带她到这里来。赖婆婆道:“你若是吃饱了,就跟我一起来制作颜料吧!”

无双放下手中黑乎乎的东西,问道:“如何制作颜料?”

赖婆婆道:“山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石头,把它们收集起来,相同颜­色­的放在一起,然后将石头磨碎,加水就可以调成不同的颜料。”

无双问道:“调成颜料做什么?”

赖婆婆道:“在墙上画画,从西方的来的和尚们说要在这里制作一千座佛像,画一千幅壁画,你佛门弟子吧?”

赖婆婆也不等无双回答,自顾自说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佛门弟子。送你来的人说,你醒来以后,就要从早到晚的工作,一刻也不能休息。”

无双不由苦笑,心道拓跋绍仍然是小孩子脾气,难道他是怨恨她违背诺言,答应嫁给拓跋嗣而故意想出办法来折磨她?但这种折磨方法,也未免太孩子气了?

她也不再多问,背起洞中的一个破竹筐,依着赖婆婆的指示,向山上行去。此地风沙之大,她见所未见,只觉得走在外面,都象是要被风吹起来一般。她身上本穿的是绫罗绸缎,被那筐上竹枝一磨,肩上便磨破了几个小洞。

山上果然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彩石,无双一一捡起来,放入背后的竹筐。鸣沙山上的风声不断,如小儿啼哭般的声音便不断。时而能听到民夫拉起重物时喊号子的声音,也偶然会传来一两声和尚们诵经时的梵唱。

她自小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捡了半筐石块后,春葱般的十指便被磨破了,双腿也开始发软。到底是数日未进饮食,体力也大不如前。她浑不在意,咬紧牙关捡满一筐石块。只因她个­性­极是倔强,从不愿轻易服输,虽然从未做过这样低贱的工作,但想到既然别人能够做到,她也一样能够做到。

回到洞窟之中,赖婆婆教她如何将石块磨碎,再加入清水,制成不同的颜料。无双一一照做,她虽然觉得头晕眼花,却一点也不曾表示出来。

直到深夜,赖婆婆才终于停止工作,无双也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坐在枯草铺成的床铺上,回想到一天的工作,她只觉得哭笑不得。本来觉得拓跋绍的报复方式过于孩子气,现在才发现,让一个人不停的工作,果然是一种惩罚人的好方式。

接下来的几天,无双天未亮便起身,到了深夜才能休息。赖婆婆每天只给她一块黑乎乎的东西算是食物,那东西大概是一种薯类,极难下咽。但为了活下去,无双也勉强自己吃下去。

她知道无论多难吃的食物,却可以使人借此生存下去,若什么也不吃,很快便会脱力而死。

她本就极是轻盈,不过几天时间,益形消瘦,真似能乘风飞去一般。

忽一日,无双才背着竹筐在山上采集石块,见一队人吹吹打打地走了过来,抬着一顶红­色­的轿子。

那些人走到无双的面前便停下,为首的一个人道:“新娘子就是她了,上轿吧!”

无双呆了呆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让我上轿?”

那些人不由分说,强行将无双推上花轿,抬了轿便走。无双在轿内叫了几声,也无人理睬她,她想了想,心道难道又是拓跋绍的诡计吗?是要与她成亲不成?

轿子抬着走了半晌,才停了下来,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掀起轿帘,尖声叫道:“新娘子来了,快拜堂成亲吧!”

无双身不由己地被那­妇­人拉着进了一间茅草屋,但屋内的人却不是拓跋绍,却是一个满面油光的壮汉。

那壮汉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满脸憨笑,一见无双进来,更是心花怒放,笑得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无双皱眉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逼我成亲?”

那壮汉笑道:“娘子不认识我吗?我就是你的相公王屠户啊!”

无双苦笑道:“我是几时答应你成亲的?”

王屠户道:“答不答应都没有关系,该成亲的时候就要成亲!就算现在不成亲,将来也会成亲的。”

无双呆了呆,心道怎么这王屠户说话和赖婆婆那么象?她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强迫我与你成亲。”

王屠户笑道:“我哪里是强迫,你是心甘情愿的。”

周围的人一起哄笑起来,齐声道:“不错,你是心甘情愿的。”

无双又气又急,被那肥胖的中年­妇­人强压着和屠户拜了堂。中年­妇­人笑道:“礼成,送入洞房。”说罢便架着无双进入里间。

那屠户跟在无双的身后也走入里间,肥胖­妇­人脸上露出暧昧的微笑,大声道:“良辰美景,千万不要浪费,无关人等全都退下,夫妻和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众人笑嘻嘻地走出茅屋,特意将房门紧紧地关上。

无双见王屠户向着她走过来,脸上油光可鉴,她倒也不甚害怕,反觉得哭笑不得,心道我身为姚秦公主,落在此地,居然被迫与这样的人成亲,若是传了出去,岂非成了一大笑话。

王屠户直走到无双面前,深深一鞠道:“娘子,我们这就安寝吧!”

无双道:“谁是你的娘子,你快点出去,如果你敢动我,我保证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屠户笑道:“我们已经拜过堂成亲了,你自然就是我的娘子。洞房之夜,我怎么能够出去呢?出去让我睡到哪里去啊?会被乡里乡亲的笑话。”

他一边说一边居然就来解无双的衣袂,无双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床边,再也无路可退。她虽然是羌人女子,对于贞­操­不似汉人女子般的看重,但这样的一个男人,却实在超出了她能够忍受的范围。

她用尽全力尖叫了一声,道:“你若是再过来,我就咬舌自尽。”

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镇定自若,还从未如此尖声大叫,一声叫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心道原来我也可以叫得这般大声。

王屠户笑道:“娘子如此美丽,就象是画上的仙女一样,千万不要说什么咬舌自尽的话,相公我一定会好好怜惜你的。”

无双叫道:“若是你怜惜我就马上出去。”

王屠户不仅不后退,反而一步逼到无双面前,“娘子休要大叫,叫得这般大声,让外面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太粗鲁了。”

他紧紧地抓住无双的身子,将无双强按在床上。

无双拼命挣扎,但她本来就力弱,又受了几天的折磨,再怎么也挣不脱王屠户的掌握。只见王屠户张着嘴向她脸上探来,一股臭气中人欲呕。

无双在心里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想到流火,一想到流火,便不由地在心里咒骂,这该死的妖怪,可知道她正在此处受苦?

她此时已经放弃了挣扎,只觉得再挣扎不过使王屠户更加兴奋罢了。眼见王屠户的嘴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忽听王屠户大声惨叫,身子蓦然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压在无双的身上。

无双低呼了一声,被王屠户压得七晕八素。她使尽全力想要推开王屠户的身体,但那王屠户太过沉重,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无双只得从王屠户的身边一点一点的挤出来,直挤得她汗流浃背,才总算离开王屠户的身体。

回头看时,却见王屠户的背上Сhā着一把剪刀,他居然已经被剪刀杀死了。

无双发了会呆,她刚才被王屠户挡住了视线,也不知谁在身后杀了他。虽然王屠户死了,解了她一时之危,但她心里却更加忐忑不安,心道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王屠户已死,只怕更加麻烦。

便象是印证她的疑虑一样,茅屋的门忽然被打开了,那肥胖­妇­人带着一群人冲入茅屋。

­妇­人一见到王屠户的尸体立刻大声尖叫:“不得了拉!杀人了,这个女人杀了她相公!”

身后的人群也一起叫了起来:“杀人了,这个女人杀人了。”

无双在心里叹了口气,一向以来都是她设下圈套让别人来钻,但最近的情况却刚好相反,在燕国之时她不慎落入了慕容熙的圈套,现在更加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可恨的是她明明知道是个圈套,却完全没有办法躲避。

她索­性­微微一笑道:“你们又要如何?”

她如此镇定,倒让那些乡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妇­人推了推身边两个年青人道:“她是杀人凶手,还不把她绑起来?”

那两个年青人恍然大悟般地说:“对!杀人凶手要绑起来,天亮的时候埋进沙地给王屠户偿命。”

无双苦笑:“有没有别的方式?我比较喜欢吊死、砍头或者腰斩之类快捷一点的杀人方法。”

肥胖­妇­人冷笑道:“你想死得快吗?告诉你,埋进沙地并非是活埋,而是将你的头露在外面,直到你­干­渴而死。身体好的人,总是要死个五六天,身体差的人,也能支持个三四天吧!”

第十五节

无双听见秃鹰的叫声,抬起头,她便能看见三四只饥饿的秃鹰盯着她的贪婪目光。正如肥胖­妇­人所说的,她被活埋在沙地之中,只有头露在外面。

黄沙温柔地触摸着她的身体,象是多年前诞生生命的大海。然而她也同样感觉到身体里的水份正在无情地流逝,从秃鹰的眼神之中,她也同样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随着消逝的水份逝去。

她难免微笑了起来,以往的日子,因为中了曼陀罗之毒,总是设想着会因为毒发而死。如今她似已经等不到毒发的那一天了。

一只沙漠上才会有的毒蝎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身体,在经过她的面前之时,那毒蝎停了下来,认真地观察着她的容貌,她便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只毒蝎。曾有一度,蝎子竖起了它尖尖的长尾,却不知又被什么打动了,终于还是消无声息地向着黄沙深处钻去。

无双眼前逐渐发白,周围黄沙似也慢慢变成了雪白的积雪。她知道当眼前出现幻象之时,她便已经距死不远。

然后她看见一双脚停在她的面前。那是一双穿着薄底官靴的脚,靴上绣着双龙抢珠的花纹。她看见来人低垂的长衫下摆,衣服是阳光一映就闪闪发光的江南名缎,她亦看不清楚颜­色­,只看到衣袂上一个如同梅花般的印记。

梅花不是普通的梅花,周围发散着桔红­色­的火光,又是一朵火中之花。

虽然疲倦到全无力气,她仍然勉强自己抬起头,她看见拓跋绍苍白憔悴的脸。那年轻的面容上带着的绝望之­色­使她哑然失笑,然而她连笑一下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是略微牵了牵嘴角。

“你后悔了吗?”拓跋绍问道。

后悔?后悔什么?无双想问,但她的喉咙­干­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不该食言,你答应过我不会嫁给我哥哥,可是你又答应了他的亲事。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应该后悔了吧?”

后悔?无双心里有些茫然,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会做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有时是被迫无奈,有时不过是因为种种诱惑而无法遵守曾经许下的诺言罢了。那么她是否该后悔呢?

她摇了摇头,许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后悔的,当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默默的承受,就算是后悔,再来一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你仍然不后悔吗?只要你点一点头,我就会带你离开这里。离开这可怕的沙漠。你不想回到秦国吗?你不思念长安吗?长安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现在这个时节,渭河畔应该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了吧!听说皇宫中的人们会泛舟河上,看随风而逝的花,随潮而涨的月,听坊间最新流行的小曲,如同汉人一般地做上一两篇诗文。你一点都不怀念你的父兄吗?只要你点一点头,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无双又忍不住笑了,如同拓跋绍这般的人,居然会以亲情来感化她,于她也是始料未及的。在记忆之中,拓跋绍最缺少的就是亲情,最渴望的也是亲情。她相信他虽然这样说,却并不能真地明白怀念亲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勉强自己开口,虽然喉咙­干­哑,发出的声音也不似往常,“你还是那么痛恨你的哥哥吗?”

拓跋绍一怔,恨吗?有些恨是深入骨髓的,随着一个人的日常起居而存在,因着一个人的呼吸而渐入血液,最终与生命密不可分。

每个人存在都有着不同的意义,有人是因爱而存在,有人是因负责而存在,有人则是因恨而存在。他已经死过一次,生命于他来说应该是全新的起点,一切都是重新开始的,但他却仍然没有办法摆脱前生的恨,无休止的恨。

他默然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无双微笑道:“当有一天,你能够坦然地告诉我,你不再恨你哥哥,也许我就会点头了。”

拓跋绍的心里也不由地一片茫然,不恨拓跋嗣?可能吗?过去的十几年时光里,就是在不断的仇恨中长大的,恨已经如同空气充满世间一般包裹着他,能摆脱吗?

“我只要你现在点头,只要你点一点头承认你后悔了,我就救你出来。你可知道你再也支持不住,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死在沙里。”

无双摇了摇头,“你要我承认后悔,你就一定要先告诉我你不再恨你哥哥,如果你能办到,我也能办到。”

两人相顾默然,一个在沙上,一个在沙中,沙山一如既往地发出小儿啼哭般的声音,月牙泉的水也一如既往的清澈如昔。这种僵持因沙漠的气候而变得更加僵硬,谁也不愿先退让一步,柔弱一如无双,却顽强如同山顶最坚硬的岩石。

日正当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无双额上已经没有汗,因为她身体里也再没有多余的水份可以被蒸发出来。身体里黏稠的鲜血,每一寸缓慢的流动都成为最可怕的酷刑,眼前的一切皆是银白­色­的,奇异的是,她不再觉得炎热,反而有一丝微微的寒意。

她想到遥远的北方,天地之间皆是冰雪的极北之地,她从未到过那里,但她却莫名其妙的想到了。想到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了寒冷,连迎面而来的热风也似成了刺骨的寒风。

流火,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就要死了?

发丝轻轻地牵动了一下,头发曾被从中剪断,为了串起那一串菩提珠。她感觉到两人的联系,就算是身隔万里之外,仍然因着她剪断的头发而联系在一起。

她忽然觉得心安,她想他是能感觉到她的,如同她能够感觉到他一样。

轻轻吐出一口气,无论生死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的灵魂同步地存在于这个世间,就算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天地毁灭之时,也无法斩断你我之间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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