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羽小声道:“可是我没有钱。”
道前一呆:“你没有钱?”
紫羽点了点头,“你有钱吗?”
道前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没有。”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束手无策。紫羽小声道:“那就去抢吧!”
道前跳了起来,“你居然说去抢?!”
紫羽忙道:“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道前道:“当然去抢了,而且要把药材铺里所有的硝石和硫黄都抢过来。”
两人一拍即合,紫羽松了口气,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反对呢!”
道前道:“只要不让我大师兄知道就好了,要不然他一定会罚我面壁思过的。”
两人便用黑巾蒙了面,也不管光天化日,跑到山下的市集,将药铺中所有的硝石和硫黄都劫掠一空。紫羽虽然身有灵力,却从未做过如此放肆的事情。想到次日雌雄大盗之名就会传遍整个市镇,两人都觉得甚是好笑。
两人每人都背着两只口袋,口袋中装着满满的硝石和硫黄。一路逃回到山上,才算摆脱了身后的追兵。
互相看了看对方,都忍俊不禁,笑翻在地。笑了半晌,才总算停了下来。
道前道:“紫羽姐姐,其实你笑起来很漂亮,为什么每天都愁眉不展的?”
紫羽一怔,笑容不由地收敛了起来。
道前道:“看,又要变回愁眉苦脸的样子了。一定是因为和那个变态妖怪在一起太久了,才总是苦着脸。”
紫羽摇了摇头:“不是的,其实我从一百年前就是这样了。”
道前吐了吐舌头:“一百年前?你已经有一百多岁了吗?”
紫羽“嗯”了一声,“我已经一百一十九岁了。”
道前道:“还好你不会老,要不然你现在岂非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
紫羽呆了呆,心道,其实我真地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她道:“若我是个老太太,你就不再理我了吗?”
道前道:“那倒不是。师兄也说了,要敬老爱幼。可是如果你变成了老太太,不象现在那么漂亮,岂非无趣得很。”
紫羽道:“你这个小道士平时是怎么修炼的,你不知色相都是虚枉的,无非是心底产生的幻像,千万不能持着于色相。”
道前道:“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如果要选择的话,我当然愿意面对一个美人,谁会愿意整天面对一个老太太呢?”
紫羽有些气恼,转过身道:“我就是一个老太太。”
道前也不知她为何生气,一见她生气,忙道:“紫羽姐姐,你别生气啊!就算你变成老太太,你也是最漂亮的老太太。”
紫羽啐道:“就知道贫嘴。”
道前笑道:“不生气就好了,我们还是把硝石和硫黄放在石头上吧。”
两人也不知道份量,将所有的硝石与硫黄混合在一起,再加入木炭,用布包了起来,塞入石缝中。
道前又将一些碎布结在一起,结成一条长长的布条,上面也洒上硝石与硫黄。布条一端放入布包之中,另一端则引了出来。
道前用火石将布条点燃,拉着紫羽躲到一块大石的后面。
两人等了半晌,却仍然不见有动静。紫羽道:“这办法真地能行吗?”
道前道:“不会有问题的,大师兄说一定可以。”
紫羽道:“也许是火在半途熄灭了,我去看一下。”
道前道:“不行,万一爆炸了,你会受伤的。”
紫羽也不甚知道其中的厉害,笑道:“没关系,我是妖怪,身体比人类强得多了。”
她从石后走出来,向着大石走去。谁知才走到一半,忽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股巨大的气浪向着她扑了过来,无数的砂石雨点般地落下来。
她被这气流一冲,身体便飞了出去,一直落到了几丈之外。
她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口中。她咬着牙将鲜血咽了下去,耳边仍然嗡嗡响个不休。
道前大惊,连忙跑到她身边,道:“紫羽姐姐,你还好吗?”
紫羽脸色苍白,只觉得头晕目眩,似乎马上便要昏了过去。她道:“好厉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东西。”
她虽然在说话,但自己却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大声道:“我听不清自己说话了。”
道前道:“可能是刚才的爆炸声太响了,过一会儿大概就会好了。”
他忽然惊呼了一声:“紫羽姐姐,你的左耳在流血。”
紫羽用手摸了左耳一下,果然摸了一手鲜血,她苦笑道:“这都怪我自己,刚才不听你的劝说。”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着大石走过去,见那大石果然被炸得粉碎,石下显出黑色的铁母结晶。她喜道:“真地有铁母精英,太好了!”
才说完这句话,她终于无法支撑,软软地倒了下去。
还未摔倒在地,一个人影飞掠到她的身边,一把将她抱住。她似乎听见破邪的声音,“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受伤?”
道前一边哭一边道:“都是我不好,要是刚才拉住紫羽姐姐,她就不会受伤了。”
她很想说不关道前的事,但头脑中的晕眩却越来越甚,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八卷 铸剑 第十二节
又是那种感觉,有一个人,一直温柔地抱着她,那么温暖的怀抱,是破邪吗?他没有去炼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吗?
她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得那个人似乎一直在自己的身侧。
然而她醒来的时候,却只见到道前盘膝坐在不远的地方,正在打着嗑睡。
难道是错觉?
她坐起身,想到自己是越来越脆弱了,只不过被震了一下,居然就会昏倒,还昏迷了许久。大概真地是太老了。
道前的头猛得垂了下来,这使他一下子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紫羽已经坐了起来,喜道:“紫羽姐姐,你醒了。”
紫羽虽然见到他说话,却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道前疑惑地道:“我是说,你醒来了。”
紫羽这才听清,她道:“是啊,我没事了,我是妖怪嘛,没有那么柔弱的。”
道前却盯着她的脸不说话,紫羽见他的眼神奇特,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果然不出所料,触手所及,满脸皆是粗糙的皱纹。
她大惊,一定昏倒的时候元气大伤,才会显出老态。
她连忙用衣袖遮住脸道:“你都看见了,这就是我真正的样子。”
道前道:“是啊,你看起来真地好老。”
紫羽扭过头,迟疑着道:“破邪有没有看见我这个样子?”
道前说了一句话,她却没有听清,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道前道:“你昏迷以后,脸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当然也看到了。”
紫羽发了会儿呆,这么丑陋的样子,破邪也看到了吗?
她此时已经恢复了年轻的样貌,无奈地道:“我真正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道前笑道:“如果和别的一百多岁的老太太比起来,一定是最美的一个。”
紫羽又没听清,她疑惑地道:“难道我聋了?为什么总是听不清你说话?”
道前想了想道:“你昏倒的时候左耳流了许多血,我怕你一只耳朵被爆炸声震聋了。”
道前便在紫羽的左耳边说话,又在她的右耳边说话,果然紫羽的左耳已经不能听到声音。道前嘴一扁,似乎又要哭了,“都怪我不好,要是我拉住你,你的耳朵就不会聋了。”
紫羽笑道:“没关系,只不过是聋了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还能听东西啊,又不是全聋了。”
她笑得很是灿烂,似乎这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道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笑脸看。紫羽被他盯得不自在起来,用手摸了摸脸道:“是不是哪里还有皱纹?”
道前摇了摇头。
紫羽道:“那你看什么?”
道前道:“紫羽姐姐,你真地很漂亮。”
虽然他一直夸奖紫羽漂亮,但此时却说得极是认真。紫羽脸微微一红,“你也看到我本来的样子了,还夸我漂亮?”
道前道:“其实你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心地也很好。如果我是那个变态妖怪,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会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个变态妖怪却还对你那么坏,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紫羽笑道:“你把我夸得那么好,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实那个变态妖怪也并不是那么坏,他只是故意装成凶巴巴的样子,他也没有伤害过什么人。”
她因听道前一直叫破邪是变态妖怪,自己也便叫破邪是变态妖怪。
忽见草庐之门打开,破邪走了进来。
两人吓了一跳,都闭口不言,一起看着破邪。
破邪看了紫羽的脸一眼,冷冷淡淡地道:“看起来你已经好了。”
道前道:“什么好了,紫羽姐姐的左耳聋了。这都怪你,若不是为了帮你找铁母精英,紫羽姐姐的耳朵怎么会聋?”
破邪呆了呆,目光落在紫羽的脸上。有一瞬间,他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而这目光消逝得太快,紫羽想要看清楚那是什么时,他的双眼早已经恢复成平时的冰冷神情。他道:“那只怪你们太笨,和别人有什么相干?”
道前怔了怔,怒道:“你这个妖怪真是不可理喻,紫羽姐姐为了你连耳朵都聋了,你就连谢都不会说一句吗?”
破邪哼了一声,转身走出草庐。
紫羽拉了拉道前,低声道:“别说了,小心把他激怒了,你又要吃苦头了。”
道前心里不忿,自己生了半天气,忽然道:“紫羽姐姐,你不要再跟这个妖怪在一起了,不如和我私奔吧!”
紫羽失笑道:“你说什么?”
道前道:“和我私奔。”
紫羽笑道:“你这个孩子,懂不懂私奔是什么意思啊?”
道前叫道:“我当然懂了,你不要老是把我当小孩子,我什么都懂。私奔就是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离家出走,我来以前还听见有人说山下黄家的女孩和男人私奔了。你放心吧!你和我私奔,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紫羽被他一翻话说得笑个不停,道前看着她笑,皱眉道:“你笑什么?”
紫羽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真地很好玩。”
道前见她笑得开心,自己便也笑了,他道:“我师兄们也都说我很好玩,可是我到底哪里好玩啊?”
紫羽轻轻地捏了他的脸一下,“就是很好玩,要是我真地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
道前有些沮丧地道:“只是弟弟吗?”
紫羽微笑道:“你还想是什么?”
道前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你不喜欢那个变态妖怪,就嫁给我当老婆吧!”
紫羽笑道:“道士也可以娶老婆吗?”
道前道:“当然可以了,虽然我的师兄们都没有成亲,但也有许多道友是成亲的,如果我一定要娶你当老婆,师兄们也不能阻止我。”
紫羽笑道:“好啊!我考虑一下。”
道前认真地道:“不要考虑太久了啊,虽然你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我可连一百年都活不到,要是你一下子就考虑了几十年,等我成了老头才愿意嫁给我,那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紫羽笑道:“人小鬼大,我才懒得理你呢!”
她走出草庐,见破邪坐在炼剑庐前,也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她看了看炉中铁母,已经全换成了铁母精英,但也许是炉火的温度不够高的原因,铁母精英仍然是黑黝黝的,全无变红的迹象。
她便又忧愁起来,虽然找到铁母精英,但如果炭火不能将铁母精英软化,也同样无法造出神剑。
道前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静悄悄地走开。
道前道:“紫羽姐姐,你是不是又在担心炉火的温度?”
紫羽点头,“你是否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使炉火的温度更高?”
道前道:“我是知道,可也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
紫羽忙问:“是什么东西?”
道前道:“是一种黑色的泉水,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有一种黑色的泉水,一遇到火便会点燃,发出蓝色的火焰。”
“蓝色的火焰?”
道前道:“是啊,炉火纯青,就是指蓝色的火焰,一般的红色火焰是没有办法使铁母菁英软化的。”
紫羽道:“可是到哪里去找这种黑色的泉水?”
道前摊开手:“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欧治子在这山中炼成了宝剑,我猜测这山里一定会有黑色泉水。”
紫羽道:“我几乎踏遍了整座山,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黑色的泉水。”
道前道:“听说这种泉水很少流出地面,就算一个地方有黑色泉水,也要运气很好才能看到它流出地面,我想这地下一定是有黑色泉水的,就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两人发了会儿呆,紫羽道:“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到山上去找找看,如果一直不去找,永远也找不到。”
道前道:“好吧!正好我也不想看到那个变态妖怪,和紫羽姐姐一起游山玩水,比对着那个妖怪好得多了。”
两人掩口轻笑,向林中走去。
破邪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之中,他便不由叹了口气。自从那个臭道士来了以后,紫羽就变得快乐了许多,她以前很少笑,现在只要是和那个臭道士在一起就会笑个不停。
他皱眉盯着炉中的铁母,那个讨厌的臭小子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让人变得快乐起来?
他忍不住低声诅咒:“臭小子,炼成了神剑,一定用你祭剑。”
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情绪,就是觉得那个臭小子很是碍眼,尤其是他和紫羽有说有笑的时候更加碍眼。这算是什么,难道他在嫉妒?
他一怔,连忙收敛心神,怎么会嫉妒?嫉妒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第八卷 铸剑 第十三节
脚步声!
破邪望向山林,许多人的脚步声,至少有七八个人。
空气忽然变得更加森冷,树间的雪唏唏嗦嗦地落下,是剑气。
破邪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朗声道:“谁在树林里,出来吧!”
八名道士,手持长剑,一出树林便将破邪团团围住。又是臭道士。
为首的中年道士单掌行礼:“贫道稽首了。”
破邪淡淡地道:“有事吗?”
中年道士道:“请问阁下曾否见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道士。”
是找道前的,他淡然道:“见过。”
众道士脸上都露出喜色:“他在哪里?”
破邪淡然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本不是如此别扭之人,但现在却一见道士就从心底里生气。
一名年轻道士脸上露出怒色:“妖怪,我大师兄好言相问,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否则必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破邪仍然淡然一笑:“有许多人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你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
年轻道士皱眉道:“他们的下场如何?”
破邪淡然道:“他们的下场通常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几名年轻较轻的道士都现出不忿之色,一名道士道:“你可知道我们是何人,居然如此大言不惭。”
破邪站起身:“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我的地方,我现在最讨厌道士,你们最好立刻滚,再罗索我就要不客气了。”
中年道士叹道:“阁下何必盛气凌人,我们本是为了寻找观中失踪的小道而来,并不是有意寻事。若是阁下知道小道的下落,务请相告,若阁下不知道,贫道等这便告辞了。”
破邪笑道:“我并非不知他的下落,我只怕说出来你会伤心。”
一名年轻道士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难道道前已经,已经,”他说了两遍已经却说不下去,但下文必然是已经遇害了。
破邪笑道:“不错,他就是这样了。”
年轻道士怒道:“是不是你害了他。”
破邪笑道:“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什么人?”
年轻道士怒道:“师兄,他害了道前,我要他陪命。”
众道本就很是疼爱道前,几个年轻道士一听破邪如此说,眼圈便都红了。道临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几名年轻道士拔剑出鞘向着破邪刺去。
他知破邪必不会老老实实地说出道前的下落,心道将他制服以后,再行逼问也好。
沉声道:“先把他拿下,不要伤他性命。”
他虽然感觉到破邪与一般的妖怪不同,但抱朴八子一起出动,就算不能伤人,也必可自保。谁知他心念才动,只听得一片“哎哟”之声,一众师弟手中的剑居然都已经被那个妖怪空手夺了去。
他这才大吃一惊,这妖怪似乎比那日的女妖还要更加厉害。
他连忙喝道:“布阵!”
众道身形移动,按九字真言阵的方位布好。然而阵中少了道前,这阵却难以布成。
破邪笑道:“原来还有个阵式!那好,今年就陪你们玩玩。”
他在阵中转了个身,众道只觉得手中一紧,本来被夺走的剑居然又回到手中。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妖怪好快的身手。
破邪道:“剑还给你们,让我看看你们的阵有多厉害。”
九字真言阵本是按照先天八卦的方位布成,八个人分伺一个方位,而道临则处于中枢之位,总伺阵势发动。
众道平日习练已久,但少了道前,这阵中便有了缺口。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这妖怪的厉害,实是平生未遇,如果不用九字真言阵,八个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敌手。
众道叱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虽然少了一个前,但阵也勉强布了起来。
乾位与坤位的道兵与道斗先行发动,两人一前一后,一齐向破邪刺出一剑。破邪伸指一弹,将胸前道兵的剑弹开,又闪身躲开背后道斗的剑。此时艮位上道者的剑堪堪刺到,而兑位上道皆与震位上道阵亦是两剑齐发。
破邪左袖轻卷,将道皆与道阵的剑荡回去,右手击出一拳,将道者的剑震歪。而道列与道在的剑却后发先致,从右边攻了过来。
破邪皱起眉头,心道这阵果然厉害,虽然他不至于被众道所伤,却也被八把剑逼得左支右绌,手忙脚乱。
他目光一转,忽见西方离位上却有一个空档,那大概就是道前的位置没有人补上。他立刻向着道阵与道皆拍出一掌,他们两人位于离位的左右,因为离位少了一个人的原因,便成了最弱的环节。
道临见他攻向道阵与道皆,连忙跃起,从空而降,一剑向着他顶心刺去,想要解开道阵与道皆之急。
忽听破邪低叱了一声:“结界。”
他只觉得自己的剑似被什么东西阻住,再怎么用力也刺不下去。
破邪一掌击到道阵与道皆面前,化掌为抓,只轻轻一抓,便又将两人的剑夺了下来。
他身形如同闪电一般在众道中穿行,只听得又是一片“哎哟”之声,众道的手中再次空空如也。
破邪夺得八剑,长啸一声,抓住八把剑用力一扭,那八把剑被他一扭之下,如同拧麻花一样被扭做一处。
众道面色苍白,心道这是什么妖怪?实在是太厉害了。
破邪将手中扭做一团的剑用力抛了出去,那剑落入耶溪之中,余势不尽,一直没入溪底,只留下剑柄尚留在外面。
他笑道:“阵是很厉害,但你们几个道士太差劲,如果换几个高明一点的人用这个阵,我必然不是对手。”
道皆不服道:“阵中少了一人,若是道前也在这里,你必然无法破阵。”
忽听道前叫道:“师兄,你们都来了。”
众人回过头,见道前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紫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道在大喜道:“九师弟,你没事啊!刚才这个妖怪还说你已经遇害了呢!”
破邪淡然道:“我什么也没说,是你们自己乱猜。”
众道呆了呆,想到他刚才确实没有说过道前已经被他杀死之类的话,他只是说:不错,就是这样了。
众道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经将道前杀死了。
道临施了一礼道:“贫道们鲁莽了。”
道前瞪了破邪一眼,道:“大师兄,炼剑志就在他的手中。”
道临亦瞪了道前一眼道:“你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沿途连记号也不留下,我和你几个师兄找你找得好苦,现在还敢放肆。”
道前辩道,“我也是为了找炼剑志啊。”
道临“哼”了一声道:“等回到观中再好好跟你算帐。”
道前苦着脸道:“罚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再罚我打扫卫生,我可不想天天扫地洗碗。”
道临喝道:“还不住口。”
道前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道临向着破邪道:“不知阁下是否能够将炼剑志赐还?”
破邪翻了个白眼:“不行!”
道临道:“抱朴道院中的书都是先师祖走遍天下,辛苦收集所得。阁下已经观阅多时,想必早以了然于胸,为何还不愿归还。”
破邪道:“神剑未炼成以前,我是不会把书还给你们的。”
道临皱眉道:“阁下何必强人所难。虽然阁下神通高强,但抱朴九子却也未必就真地怕了阁下。”
道前唯恐天下不乱,叫道:“刚才我不在这里,师兄们布不成九字真言阵,现在我们九人都齐了,你一定不是我们的对手。”
破邪笑道:“多你这个臭小子也是一样,你们若然不甘心,尽管再布出什么九字真言阵来。”
道前道:“你把师兄们的剑都毁了,我们如何再与你相斗?”
他望向落入溪水之中的剑,忽然见到一样东西。他怔了怔,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长剑落下的地方,溪水中正在泛起黑色的泉水。
他大喜,连忙奔到紫羽身边,拉着紫羽道:“紫羽姐姐,你看耶溪中有黑色的泉水。”
两人也顾不得旁人,连忙跑到耶溪之中,将那几把剑拔了出来,下面果然冒出黑泉。紫羽喜道:“原来欧治子所说的耶溪之水是指水下的黑泉,想不到这一次误打误撞,居然会发现黑色泉水。”
道前忙道:“师兄快帮助把黑色泉水收集起来。”
那黑色泉水甚轻,一冒出地面就漂浮在水面之上,众人将所有能用的碗碟都用上,收集了许多黑色泉水。
紫羽喜道:“有了黑色泉水就可以将铁母菁英软化了。”
道前拍手道:“对啊,我们快去试试。”
这九名道士也甚是有趣,刚才还剑拔弩张,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此时倒似乎都忘记了,七手八脚,将黑色泉水倒入剑炉之中。
炉中果然冒出蓝色的火苗,铁母菁英也逐渐被烧得通红。
道前拉了拉道临的衣袖道:“大师兄,不如我们就等他把这把剑炼成再问他讨回炼剑志吧!”
道临皱眉道:“你又想多事。”
道前道:“这把剑从铁母菁英到黑色泉水都是我和紫羽姐姐找到的,也算是我的心血,我也很想看看这把剑炼出来以后到底是什么样子。”
其他几名道士平日在道观之中除了看书打坐之外,便无所事事,此时一听道前如此说,连声赞同。
道临叹了口气:“好吧!这妖怪既然不愿将炼剑志还来,我们也只得等到他将剑炼成了。”
九个人一拍即合,几名道士立刻便去砍了一些树木,在剑庐对面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子容身。
此地本是冷僻幽静之处,忽然之间多了八个道士,变得热闹异常。几名年轻道士更是每日比武练剑,吵闹不休,忙得不亦乐乎。
破邪只觉头大如斗,却也无可奈何。
而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几名年轻道士居然立刻便和紫羽混得很熟,有事没事便会逗紫羽说话。而紫羽也总是笑脸相迎,完全不知避忌。
他却全未察觉到,也许是因为和普通人相处得多了,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比以往柔和了一些。虽然他仍然沉默寡言,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紫羽身上时,便会悄然地多了几分柔情。
第八卷 铸剑 第十四节
时间因这几个道士的到来,而变得快了起来。新剑已经炼了四十八天了,今晚子时便可以出炉了。
剑果然远胜于以往的每一把剑,虽然剑还在炉中,但剑气已经直达天庭,印得月色都更加明亮。
越接近剑成之日,每个人也都变得紧张异常,这把剑是否可以超越湛庐剑,成为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
破邪的心中却还觉得这剑是不足的。
只有他见识过湛庐剑的厉害,那剑的可怕,不止在于它的锋利,它似乎是有灵魂的。炉中之剑,虽然已近通灵,但仍然还差了一点点。
差的这一点点偏偏就是最关键的一点,如果这剑没有灵魂,再锋利也不过是凡铁。
难道真地要依欧治子书中所记,需用女子祭炉,才能造出有灵魂的宝剑?
他不由地将炼剑志拿出来,仔细观看。其实这一段他已经看过不下百次了,就算不看,也能倒背如流。欧治子提到,因为湛庐宝剑一直不能出炉,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投入剑炉之中。而此时,炉火一下子纯青,湛庐剑也便炼成了。
当剑出炉之时,乌云低垂,山精号哭,远远近近的野兽都前来顶礼膜拜。他也因炼剑耗去过多的元气,剑出炉后不久,便吐血而死。
这把剑尚未出炉,炼剑人的女儿便已经因此而死,才出炉,炼剑人也死去了,剑上依附着炼剑人的灵魂,自然与普通的剑不同。而且湛庐剑自出世后,所向披靡,杀戮过重,剑上的冤魂越聚越多,剑也便越发凌厉。如果得到剑的人不能控制剑上的怨气,便会被剑反噬,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驾驭这把剑。
想到这里,破邪的心情又变得很差,为什么他总是要输给流火?
如果这把剑仍然不能打败流火,他这一生只怕再也没有希望能够赢流火了。
自从璎珞死后,流火也将自己封闭起来,他为了能够再次战胜流火,不愿进入正常的轮回,不惜将自己变成妖怪,以吞食其它妖怪的内丹来维持不老不死的身体。
现在流火终于苏醒,而璎珞也转世为无双,他却有些厌倦了。这样不老不死的生命,却如此孤单寂寞,他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亲人,每日孤独地穿行于山野之地。妖怪们怕他,人们厌恶他,而八部众也已经零落怠尽。其实就算八部众还存在,他也一样不敢面对他们,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妖怪,不再是夜叉族的少主了。
如果这把剑,仍然不能战胜流火,他苦苦维持着的妖怪的生命,又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也许,也许用女子来祭炉,这把剑就会有灵魂。
他用力摇了摇头,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不可以用女子祭炉。但与此同时,心底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却在说:“用女子祭炉吧!你已经是妖怪了,不再是八部众的少主,不必再遵守八部众的族规。只要用女子祭炉,就有机会战胜流火。去找个女子吧!那些普通人的生命本就有限,许多人不过是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他们对这个世界根本全无贡献,只象一个蛀虫一样每日消耗着食粮而已。他们从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从未想过要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样的人类,就算是活到百年终老,和低贱的蝼蚁又有什么区别?”
他蓦地站起身,向着山外走去。
练剑的道士好奇地看着他走远,道在道:“那个妖怪居然走出去了。”
道列道:“太奇怪了,我还以为他只会坐在剑炉之前呢!”
道前道:“你猜变态妖怪干什么去了?”
众道七嘴八舌地开始猜测,提出各种古怪的答案,有人道:“他一定不敢看剑出炉,等剑出炉了以后再回来。”
有人道:“我猜他在这里坐得太久了,实在耐不住寂寞,到山下的市集去了。”
也有人道:“他定是怕自己炼的剑不够锋利,想要找山下的铁匠练一把更加锋利的剑。”
这话一说出来,连说的人自己都笑了。道前道:“哪里会有铁匠能炼出那么锋利的剑?”
他见紫羽忧心忡忡,便宽慰她道:“紫羽姐姐,你不用那么担心,那个变态妖怪不见到这把剑炼成,是不会甘心的。”
紫羽轻叹:“我知道他不会甘心,所以我才更怕。”
道前道:“你怕什么?”
紫羽道:“我怕他会去找女人。”
道前呆了呆:“你是怕变态妖怪变心,找别的女人吗?”
紫羽拍了他的头一下:“别胡说,我是怕他找女人祭炉。”
道前皱眉道:“若是他真地找女人祭炉,我们一定会阻止他。”
紫羽轻叹:“在你们来以前,他已经炼了几十把剑了。现在对于他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这把剑,而且欧治子又提到只有用女子祭剑,炉火才会纯青,我真怕他会完全依照欧治子的记载去做。”
道前问道:“若是他真地找女人来祭炉,你会怎么办?阻止他还是帮助他?”
紫羽默然,过了半晌才道:“我不会让他伤害人类的。”
道前笑道:“我真地从未见过象你这样好心的妖怪,其实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啊?是狐妖还是狸妖?不对,你长得那么漂亮一定是花妖。我猜得对不对?”
紫羽笑道:“都不对。”
道前道:“那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紫羽眨眨眼睛,“其实我是一个鸟妖。”
道前拍了拍头,“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你名字叫紫羽,紫色的羽毛,当然是一只紫色的鸟妖了。”
他得寸进尺,“你现出原形让我看看好不好?”
紫羽呆了呆,笑骂道:“怎么还有让妖怪现原形的?”
道前道:“就让我看一下,就一下。”
紫羽道:“不行,一下也不行。”
道前不依,拉着紫羽的袖子,定要叫她现出原形。两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了一会儿,忽听众道都安静了下来。
两人回过头,见破邪真地扛着一个女人走了回来。
道前悄声道:“让你猜中了,这个变态妖怪真地去找女人了。”
众道此时均已猜到他要用女子祭炉,一起挡在炉前。道临道:“阁下真地相信以女子祭炉便可以铸出无上的神剑?”
破邪将女子扔在地上,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一试。”
道临皱眉道:“但这把剑已经不是凡品,阁下到底想要炼出什么样的剑。”
破邪道:“是超过湛庐剑的宝剑,能够将湛庐剑斩断。”他以手指向炉中之剑,“这剑确实很不一般,可是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剑上有灵?”
众道互望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破邪道:“为什么剑上会没有灵魂?我见过湛庐剑,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一把剑,如果这剑没有灵魂,是根本不可能胜过湛庐剑的。”
道临道:“你难道为了一把剑,就要杀伤人命吗?”
“人命?”破邪冷笑道:“这些人根本卑贱如猪,就算让他们活在世上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她若是能为我的神剑而死,她的生命至少还有一点意义。”
那地上的女子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也不知破邪用了什么神通,她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一动也不能动。
道临皱眉道:“任何人的生命都是有意义的,只不过你未必知道他们的意义所在。这名女子也有她的亲人朋友,如果她便这样无端身亡,她的亲人朋友都会觉得悲伤。你只为了一把剑,便要将这名女子投入火炉之中活活烧死,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破邪冷笑道:“我不管你说什么,到了今夜子时,我就要用她来祭剑。你们到时可以试着用你们的九字真言阵,看看是不是能够阻止我。”
众道一起摇头,道临道:“若是阁下一意孤行,抱朴九子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全这名女子。”
破邪微微冷笑,盘膝坐下,闭目运功,只等子时到来。
众道在他身边坐成一个圆圈,将他围在中间,他一旦有所行动,立刻便要以九字真言阵将他困住。
第八卷 铸剑 第十五节
时间过得很慢,尤其是当人们正在等待一个时间的到来。
然而无论多慢,也总有一个尽头。
月正中天,破邪慢慢地睁开眼睛,是子时了。
他蓦得站起身,剑在炉中震动,是剑要出炉的时候了。
众道也一起站起身,道临道:“阁下当真要以这个女子祭炉吗?”
破邪淡然道:“我说出的话,一向言出必行。”
道临道:“既然如此,就请恕在下等无礼了。”
众道的剑虽然都已经被破邪毁去,但破邪炼成的断剑很多,众道均手持断剑,布起剑阵。
忽听紫羽道:“等一下。”
众人一起回过头,见紫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剑炉之旁。
破邪皱眉道:“你干什么?”
紫羽淡然一笑:“我再问你一遍,你一定要用女人祭炉吗?”
破邪道:“再问多少遍都是一样。”
紫羽淡淡地道:“那就用我祭炉吧!”
破邪一怔:“你说什么?”
紫羽道:“你忘记八部众的族规了吗?我们不可以伤害人类。既然这把剑对你那么重要,我也不能阻止你用女人祭炉,那就用我来祭炉吧!”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炉边。
破邪大惊,叫道:“不要跳。”
他身形一晃,如穿花蝴蝶一般从众道的剑中穿过,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跑得那么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紫羽身边。他一把抓住她道:“你要干什么?”
紫羽用力推开他:“用我祭炉不是比那个女人更强吗?我身上有灵力,用我的命炼出来的剑,一定会更加锋利。”
破邪拉住她的手道:“不行。”
紫羽淡然一笑:“为什么不行?”
破邪道:“我不许你离开我。”
紫羽一怔,疑惑地看着破邪,“你说什么?”
破邪咬了咬牙,艰难地道:“我说,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虽然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他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心慌意乱,手心冒汗,似乎连脸都红了。
他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加了一句:“你是我的女人,本来就应该留在我身边。”
紫羽望着他不语,两人面面相觑。破邪只觉得众道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心里尴尬异常,有些微怒道:“我说要你留在我身边,你就得留在我身边,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许死。”
紫羽侧过头,不敢看他,低声道:“那你要我留多久?”
破邪迟疑着道:“到我厌倦你为止,也许,也许,”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也许是一辈子吧!”
紫羽呆了呆,这算什么话,到厌倦我为止,还好后面还跟了一句一辈子。
她心里又悲又喜,泪水便忍不住涌了出来。
破邪见她又流泪了,便有些忐忑不安起来,粗声道:“哭什么?难道你还想着流火吗?”
紫羽怒道:“你又在说让人讨厌的话。”
破邪见她生气,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原来还是那么介意流火,便闷闷地道:“以后不提流火就是了。”
他迟疑地看着紫羽,见紫羽仍然在低头流泪,他不由地向着旁边的道士们望了一眼,见道前做了一个拥抱的手势。他怔了怔,转过头不去理他。但自己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轻抱住紫羽。
他这一抱,紫羽的泪水就更多了。簌簌而下的泪水都落入剑炉之中,有几滴落在炉中的剑上。那剑忽地一震,从炉中一跃而出。
众人都吃了一惊,一起后退。
剑飞到半空,落入溪水之中,“嗤”地一声轻响,激起一股水烟。剑Сhā在溪底,剑柄尚不断摇动。
道前喜道:“剑出炉了。”
剑上的温度逐渐冷却,只见那剑通体雪亮,然而在剑身之上却有几滴泪痕。破邪拔剑在手,仰天长啸。众鸟惊飞,野兽走避。
他一剑向着试剑石劈去,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石从中间被劈做两半。
道前喜道:“好剑,果然是一把神剑。”
紫羽低声道:“还好最终也没有用活人祭炉。”
破邪微微一笑:“我终于明白,未必一定要用活人祭炉,这剑上有你的泪水,对于我来说,也许就是最好的祭炉方式。”
紫羽抬起头,正好迎上破邪一双漆黑的眼睛,两人相视一笑。紫羽道:“给这剑起个什么名字?”
破邪道:“就叫泪痕吧!”
泪痕!
道前撅着嘴,满脸不忿地看着破邪与紫羽。道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怎么了?在吃醋?”
道前“哼”了一声,低声咒骂:“臭妖怪,还是把紫羽姐姐骗走了。”他对着破邪大声道:“破邪,我把紫羽姐姐交给你了,你可不要再让她流泪。”
破邪呆了呆,骂道:“臭小子,你又在胡说什么。”
道前对紫羽道:“要是破邪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无论何时,我的怀抱都向你张开着。”
破邪怒道:“臭小子,你还说。”
道前做了个鬼脸,转身便跑。
紫羽掩口轻笑。她抬起头,月光如雪,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春天就要到了。一百年的寂寞等待之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宿命。她不由想到流火和无双,你们的宿命又将会怎样呢?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一节
当生命结束的时候,我最不愿意忘记的就是你,哪怕灵魂已经苍白,变成轮回之中的轻烟一缕,你却仍然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
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当你可以选择的时候,你会选择无双还是璎珞?
一个人,若是他的生命中,全无选择的余地,他也许会少了许多烦恼。如同妇人之与珠钗脂粉,若这店中只有一只珠钗,一盒脂粉,就算再不和心意,她也只能买那一个。又或是绸缎庄中,只有一匹丝绸,就算颜色质地再不讨喜,她亦只能买那一匹。
男人若是只有一个女子,他便不需选择,他只得去爱那个女子,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有选择便不必去思想,也不必痛苦不甘,不论欢喜与否,都只好接受。
人的痛苦,并非是身边的选择太少,反而是因为多了选择,让人无法取舍。如果选了一样,就会失去了另一样,虽然说心中有一个权衡,知道哪一样对自己来说更加重要。但失去的却未必就真不重要,反而因为必然会失去,使人更加难以割舍。
于是有人便不选。一直拖下去,自己不想选,索性让别人来选自己。
但有时,再不想选,也要选出一个答案。
无双转过身,背对着流火,她不敢看流火的脸,也同样不敢让流火看她的脸。
“对于你来说,璎珞和我,谁更重要一些?”她终于还是问出这句话。
面前是失去生机苍白色的璎珞,她想,璎珞也一样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不知为何,虽然璎珞已经死去,她却有一种感觉,璎珞能够听到他们,看到他们,她仍然潜伏在这个石室之中,冷眼旁观,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等待是如此艰难而漫长,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其实也并不是真地等待了许多时间,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而已,却已经觉得那是一生一世。
“璎……珞……”
流火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之中,如同是一声晴天霹雳,其实他的声音也不大,甚至比平时还要更低一些。
到底还是璎珞!
其实她早已经猜到会是这样,在玉蟾的广寒别院,流火被他心通所迷,他一样是选择了璎珞。
要流泪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但,她不会轻易流泪。泪水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眼眶,她却狠狠地瞪大着双眸,泪噙在眼中,却绝不愿让它流出来。
那么,她的生命真地没有意义的吗?只是璎珞的简单延续。
她伸出手,手微微地颤抖,摩合罗近在咫尺,只要把手放上去,她的生命就会消失,璎珞的生命便会重现。
这是大家都在盼望的事情吧?
也许可以任性一点点,任性地选择不这样做。流火和玳瑁都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如果她不愿意,难道真地杀死她吗?
可是,如果选择了任性,其他的人就会很伤心吧!那些盼望璎珞回来的人们,他们并不真地需要无双,在他们的眼中,无双不过是璎珞的影子。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与摩合罗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
一只白晰纤长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这只手,她并不陌生,虽然柔弱如同妇人,却又可怕如同恶魔。这样的手,长在男人的身上,难免显得有些突兀。
她疑惑地转过头,流火的脸就在她的身侧。她看见他落寞的眼神,“璎珞很重要,可是我不会为了使她复活而让你去死。”
虽然刚刚还能忍住泪水,此时泪水却终于还是夺眶而出,“你难道要放弃璎珞吗?”
“璎珞已经死去了,一百年前,她就已经死去了。就算能够让她再次复活,那也是一个虚假的生命。而你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我为了使她复活而杀死了你,就算她真地复活,也一样不会接受。”
他的目光痴痴地望着璎珞:“她是一个很慈悲的人,她只会用自己的命来救人,绝不会让人为了她而丧命。”
无双却愈发失落,她可以活命的原因,居然是为了不让璎珞内疚,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为了璎珞。她忽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便有些模糊,是身体里的毒吗?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仍然有毒在身,此时却因为心情激荡,毒又一次复发。
她定了定神,玉蟾说过,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克制住毒性,虽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她却可以尽量地延长自己的生命。可是,将来总有一日,毒仍然是要发作的。有香气的半神根本就不知在何处,大蟒的毒液也不知该如何解除,既然一定是要死的,何不成全了他们,用自己的命来换璎珞的命呢?
一念至此,她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流火握着的手,固执地伸向摩合罗。
然而她却觉得身子一轻,她居然被流火拦腰抱了起来,远远地离开摩合罗。
她用力想要拉开流火环在她腰间的手,“还是让璎珞复活吧!我的毒根本就解不开,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流火却打断了她的话:“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找到解药,我不会让你死,你不相信我了吗?”
无双一呆,只要相信,就会有奇迹。她迟疑着道:“可是你真地忍心放弃璎珞吗?”
“不是我放弃了她,”流火慢慢地说,似乎在想用什么样的措辞更加合适,“是她放弃了我。”
“我们走吧!去找有香气的半神。”他扫去脸上的阴云。
“摩合罗呢?你不想要了?”
“世上并非只有一个摩合罗,那迦族所拥有的是女性摩合罗,还有一个男性摩合罗,也许我们可以找到男性摩合罗。而且,”流火深深地看了璎珞一眼,似乎想将她印入心底,“如果没有了摩合罗,璎珞就会消失。”
他拉着无双,向石室外走去。
“站住!”玳瑁气急败坏地叫道:“她不能走,她必须死!”
流火冷笑:“你能阻止我吗?”
玳瑁道:“你不是说爱宗主吗?为什么你要选择她?难道你对宗主的爱根本就是假的,那么容易便移情别恋了。”
流火道:“我对璎珞的爱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你身为那迦族的族人,难道已经忘记八部众的族规了吗?你居然想尽办法要杀死一个人类,若是璎珞知道了,她是不会原谅你的。”
玳瑁呆了呆,璎珞不会原谅我吗?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璎珞姐姐复活而已。
一百年来,寂寞地住在海底,那迦族的人越来越少,到现在便只剩下她们三个女人而已,她已不知那迦族的希望在哪里,似乎只有璎珞复活,才能鼓起她重振那迦族的勇气。
她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宗主复活。”
她出手如风,忽然向着无双抓去。流火早就在暗暗提防,此时见她想要硬抢无双,蓦得抽出湛庐剑,削向她的手腕。他因灵力时有时无,发了一击便可能灵力全无,因此不敢妄用灵力。
剑还未到,剑气已经先一步到达。这把剑不是普通的剑,连玳瑁也不敢硬接,连忙后退了一步,躲开湛庐剑。
她双眉微竖,心道,这个妖怪的灵力时有时无,刚刚已经让精卫鸟设法消耗他的灵力,他既然要用剑与我对敌,想必灵力已失。一百年前,这个该死的妖怪几乎杀光了离情岛上所有的人,如此似海深仇,又怎么可以不报。
她索性想到,不如将这妖怪先杀死,璎珞姐姐复活后,也无需再面对这个讨厌的妖怪。她立刻双手结印,低声念诵:唵、嘛、呢、叭、哞、吽。指间的灵力行云流水般地向着流火倾泄而去,她知道流火是个劲敌,又恨他杀了许多那迦族人,这一击用尽了全身的灵力。
流火等得便是这个机会,如果玳瑁不用尽全力,他也不敢使用自己的灵力,他必须在一击之间便击败玳瑁,否则他可能就没有办法保护无双。
他横剑在胸前,剑上隐隐现出黑金般的光芒,也许是因为他身为妖怪的一部分受伤更多的原因,最近的一段时间,他身上的夜叉族灵力更多地体现出来,这并非是他喜欢看到的情形。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只要能够击败玳瑁,无论力量是属于哪个部族,他都只有使用。
那迦族的灵力是于水的,而夜叉族的灵力则是是风的。风起云涌,水经常会因风的怒火而掀起万丈波涛,水也会因为风的宁静而变得柔情万种。当风与水相对抗时,辄会风云色变,天地低回。
只是,玳瑁却并非是璎珞。
流火的剑在玳瑁的灵力近在咫尺时,终于挥了出去。黑金般的光芒与银光冲撞在一起,黑色的辉光明显要强大了许多。银光被黑光逼了回去,反而袭向玳瑁。
玳瑁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嘴色渗出一丝鲜血。这个可恶的妖怪,居然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灵力。她怒气冲冲地盯着流火,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流火一定已经死了若干次了。
流火微微一笑,淡然道:“可惜你不是璎珞。”
他拉起无双,向着石室外行去,玳瑁已经无法再阻止他,他一步一步走远,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璎珞,永别了。
两人走到海边,系在岸边的小舟被海浪冲得来来回回地摇荡。
无双低声道:“如果你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流火淡淡地道:“后悔什么?”
无双道:“后悔没有选择璎珞。”
流火长长地吁了口气:“也许会后悔吧!所以趁我后悔以前,先离开这里。”
无双侧过头,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道:“那要是你后悔了,又把我抓回来怎么办?”
流火故做恍然大悟状:“你说得没错,若是我后悔了,随时可以把你抓回来。我怎么会没有想到?”
无双呆了呆,连忙跳上小舟,“说过的话可不许后悔,你们男人不是讲究言出必行的吗?怎么可以后悔?”
流火道:“我可不是普通的男人,我是个妖怪,妖怪是不管人类的那套道理的。”
无双道:“我不管,反正说过的话就是不许后悔。”
流火笑道:“你刚才还视死如归,现在怎么又怕成这样?”
无双道:“死里逃生,当然更珍惜生命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只能活一百岁,说不定还活不到。你却可以没完没了地活下去,你怎么会在乎生死呢?”
流火淡淡地道:“你以为没完没了地活下去是一种幸福吗?生命就是应该生老病死,长生不死的人通常是世间上最寂寞的。”
无双嗤之以鼻,“别说得你好象活了好久一样,其实你有一百年的时间都在睡觉,说起来你真正活着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二十年罢了。”
一切又恢复成了老样子,无双仍然不停地抬杠,流火被她说得无言以对。但流火却有一丝心安的感觉,这些日子,他似已经习惯了无双的抬杠,时而也会与她争持两句,若是真地改变了,反而会觉得不安。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二节
玳瑁一动不动地坐在璎珞面前,那个妖怪伤她并不重,然而可恨的是,他却毁灭了她所有的希望。那迦族就要这样覆灭了吗?
一百年来,她努力使自己更象璎珞,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先想一想璎珞会怎样做。哪怕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每个神态,都学习着璎珞。不仅她自己如此,那迦族的后辈亦被她从小教育成这个样子。
对于那迦族的每一个人来讲,璎珞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曾几何时,她以为这个梦就要实现了,但最终还是被那个可恨的妖怪破坏了。
她咬牙切齿地想,那个该死的妖怪,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死?璎珞明明用摩合罗击中了他,可是他居然还活着。
琼莲悄悄地走入石室,她垂着头,轻轻唤了一声:“婆婆!”
玳瑁没有回头,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琼莲低声道:“他就要死了。”
“他”指的是张羽,不必说,大家也心里有数。
“死便死吧!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玳瑁漠不关心地回答。
琼莲有些惊愕,“可是婆婆答应过我,只要我把无双带进这个石室,就会治好张羽。”
玳瑁冷笑:“可是你也很听她的话,去把流火找了来。”
琼莲低声道:“对不起。但是婆婆一直教育我们要珍贵人命,为什么婆婆自己也做不到呢?”
玳瑁淡然道:“你这是在责怪我吗?”
琼莲道:“我不敢,可是这件事情与张羽无关,婆婆一向慈悲为怀,就请救救张羽吧!”
玳瑁道:“你还敢求我?我只不过离岛一段时间,你就私自出外,还和人类的男子有了私情。我尚未责罚于你,你居然还敢来求我。”
琼莲道:“无论婆婆如何责罚我,我都不敢有怨言。但是请婆婆务必要救一救张羽,让我送他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回来任由婆婆处罚。”
玳瑁冷冰冰地道:“若是我不愿救他呢?”
琼莲跪倒在地,“婆婆,只要你愿意救他,我发誓我这一生都不再离岛,而且会好好用功,再也不会心猿意马,一切都会听从婆婆差遣。”
玳瑁道:“你本来就该如此,根本就不应该和我讲什么条件。”
琼莲皱起了眉头,她的本性是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子,虽然从小就被玳瑁训练得不苟言笑,含蓄内敛,但人的本性就算再隐藏起来,却也不能被抹杀。她冲口道:“我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婆婆为什么总是要勉强我惟命是从呢?若是婆婆要的是一个只会听话不必思想的傀儡,婆婆大可以用灵力造出一个。”
玳瑁怒道:“你居然敢忤逆我?”
琼莲知道玳瑁必不会救张羽,索性豁出去了,“婆婆总是说不同种族的人相恋会遭到天谴,可是那迦族只剩下三个女人了。念珠儿的父亲本是族中最后一个男子,您曾经如此盼望他与念珠儿的母亲能够替那迦族生下一个男孩,但是他们生下的仍然是个女孩。而且念珠儿才出生不久,连她的父亲也染病身亡。婆婆是想要使那迦族就此灭亡吗?”
玳瑁怒道:“就算是那迦族就此灭亡,我也绝不能容许你和人类的男子相恋。”
琼莲蓦然站起身:“虽然张羽要死了,可是谁也不能阻止我与他之间的爱情。我不想就这样寂寞地生活在岛上,象婆婆一样孤独终老。我不管什么天谴不天谴,我只知道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她转身向着门外走去,玳瑁道:“你去哪里?”
琼莲道:“我这就带张羽离开这里,以后都不再回来了。”
玳瑁怒道:“若是你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琼莲道:“我根本就不想回来,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即没有爱也没有泪。您每天总是对着一个已经死了一百年的人幻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璎珞已经死了,死亡就是生命的结束,就要放开她,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可是您不是,您总是沉浸在对于过去的回忆中,永远都无法面对现实。我没有见过百年前的无欲城,我不知道无欲城曾经如何繁华,但我知道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只知道回忆的人,是世间最可怜的人。您为什么不替念珠儿想一想呢?等到您也死去的时候,只剩下念珠儿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在这个岛上,那样活着,根本就比死更加可怕得多。”
琼莲头也不回地离开石室。玳瑁呆呆地看着璎珞,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真地错了吗?”
她唤了一声:“念珠儿!”
念珠儿静悄悄地从角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低着头,怯怯地说:“婆婆,琼莲姐姐为什么要走呢?”
玳瑁轻叹:“因为她长大了。”
念珠儿却仍然不能明白:“长大了就要走吗?”
玳瑁道:“鸟儿长大了,就要往外飞,人长大了,就会羡慕世界的广阔。”
念珠儿似懂非懂地道:“念珠儿答应婆婆,就算念珠儿长大了,也不会离开婆婆的。”
玳瑁心里一酸,心道,等你长大的时候,婆婆早已经入土为安了。
她摸出一瓶丹药,交给念珠儿,“去给你琼莲姐姐吧!这药可以救那个姓张的书生。”
念珠儿忙接过来,欢天喜地地向着石室外奔去。
待所有的人都走后,玳瑁才终于可以面对自己软弱的一面,她已经一百零七岁了,命也不长了,等到她也死了以后,念珠儿岂不是真地很可怜?也许,也许是该解除这个禁令了。但是,连璎珞姐姐都无法逃避的悲惨命运,琼莲又怎么能够逃脱?
她终究还是无法明白,对于相爱的人来说,生死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支撑,悲伤的感觉如潮而至,便如同一百年前,璎珞刚刚死去的那个瞬间。
她已经一百年未曾流过眼泪,此时却忍不住老泪纵横。
石壁上的烛火微微晃动了一下,若是在平时,她一定早已经注意到了。但此时却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她居然全无所觉,仍然沉浸在悲哀之中。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入石室。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穿着一袭淡蓝色的衣袍,腰带上镶嵌着极名贵的美玉。他的脸看起来似乎很英俊,但却又似乎隐藏在一层轻烟之后,让人无法看清他的容貌如何。然而定睛去看时,这层轻烟却并不存在。
第一眼看他时,他似乎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但再看上一眼,却又觉得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多看两眼后,他仿佛又成了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他所经过的地方,就会留下淡淡的香气。这香气亦是若有若无的,若是刻意去闻,反而什么也闻不到。
他一直走到玳瑁的身边,玳瑁才猛然惊觉,警惕地站起身。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现出惊愕万分的神情:“乾闼婆的主人?你是……”
蓝衣人微微一笑,“我叫寻香。”
玳瑁心道,历代乾闼婆的主人都身染奇疾,深居简出,神秘莫测,可以说是消失于世间许久。如今为何乾闼婆宗主会忽然出现在无欲城?“不知宗主远来,有失迎迓。”
寻香叹道:“八部众名称实亡,还称什么宗主?我族之人避世已久,又身染顽症,零落殆尽是难免的,想不到连那迦族也会凋零至此。”
玳瑁道:“提婆族自百年前的内乱之后,就不知去向。夜叉宗主难以堪破情关,居然自愿堕落成妖怪,迦楼罗公主也不慎入了魔道。这两个种族虽然还有族人生活在故地,但也是一蹶不振。阿修罗族百年前便与魔界众生同归于尽,紧那罗更是消失已久。算起来,八部众真地已经不存在了。”
寻香淡然道:“也许这就是八部众的命运吧!”
玳瑁道:“宗主为何要这样说?八部众本是创世之神的分身,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存在。难道命运就是让我们全部灭亡吗?”
寻香淡然道:“世界是向着前面发展,这个世界不需要的东西,就会逐渐被陶汰。现在的世界是人类的世界,他们不需要八部众。他们要的是随心所欲的支配,王候将相,争权夺利,以一种八部众不能明白的秩序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八部众根本就是多余的。”
玳瑁疑惑地道:“可是我们也曾为人类做过许多事情。”
寻香淡然笑道:“你以为人们会记得这些事情吗?忘记是一种本领,高深莫测,人类十分擅长。有了忘记这种本领,人们便可以忘恩负义,将别人施与自己的,忘记得干干净净。偏又能将别人对不起自己的,记得清清楚楚。为了自己的利益,人们可以同类相残,损人利己,不择手段。所谓的伦常道德是由人们制定的,但当他们残杀同类的时候,最没有伦常道德的偏偏又是他们自己。”
玳瑁道:“若是这样,我们又何必保护这些人类?”
寻香微微一笑:“因为现在世界的秩序是由佛陀制定的,佛陀亦是一个人类。”
玳瑁呆了呆,“你难道在置疑佛陀所定下的秩序?”
寻香淡然道:“我并没有置疑什么,我只是说出一个客观的事实。”
玳瑁虽然觉得寻香所言有理,但她自出生起便受到八部众的职责就是保护人类的教育,连产生不满的情绪都是不应该的。她道:“不知宗主远来,所为何事?”
寻香伸手指着璎珞:“我为了她而来。”
乾闼婆族一向与八部众人甚少交往,不似夜叉、那迦、阿修罗等族如此亲密,他忽然说是为了璎珞而来,玳瑁不由暗暗戒备。“宗主难道是为了摩合罗?”
寻香淡淡地道:“你怕我抢摩合罗?”
玳瑁忙道:“八部众同气连枝,以前便有共议,男性摩合罗由提婆族保管,女性摩合罗由那迦族保管,宗主当然不会违背协议。”
寻香道:“你不用怕,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摩合罗,而是为了璎珞。”
玳瑁便更加不明白:“璎珞宗主死去已久,身体得已保全,都是因为摩合罗的原因。”
寻香脸上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你可想让璎珞复活?”
玳瑁一震,不由地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地看着寻香。
寻香笑道:“不问可知,你想令她复活。”
玳瑁道:“不错,我是想令宗主复活,可是这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
寻香仰天长笑了一声:“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实现的。璎珞的身体和元神都完好无损,只不过缺了灵魂而已。”
玳瑁道:“正是缺少了灵魂,可惜灵魂已经转世。”
寻香淡然道:“有的时候,没有灵魂也一样可以复活。”
玳瑁连忙跪倒在地,“请宗主务必施以援手,只要璎珞姐姐可以复活,就算立刻要了我的老命,我也心甘情愿。”
寻香道:“你先起来。”
玳瑁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托了起来,她也不见寻香有什么动作,她心里暗惊,这个乾闼婆宗主比相象中还要厉害。
八部众当中提婆族被称为最接近于神的种族,夜叉族则被称为最强的半神,而阿修罗族被称为战神,若是以魔王的状态出现,则无人可敌。乾闼婆族一向不以武力见称,想不到这一族深测不露,灵力一点也不弱。
寻香道:“我听说你得了一样宝贝。”
玳瑁又是心惊又是敬佩,“宗主居然连这样的事情也知道。”她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水晶龙。
寻香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玳瑁道:“我只听说这叫蚣蝮,似乎隐藏着无穷的力量,但我却还不甚明白。”
寻香道:“这是上古之龙所生的九子之一,上古的黄帝在晚年的时候化龙飞去,他成龙之后生下的九个儿子便是龙之九子。蚣蝮是其中的水龙,性喜水,经常潜伏于水衅。除此之外,狻猊、囚牛、饕餮等也都是龙之九子之一。”
玳瑁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个小小的水晶龙有如此大的神力。只是这又与宗主的复活有什么关系?”
寻香道:“那迦族本性属水,亦是龙族,而你刚巧得到了九龙之一的水龙,这也许就是你的造化。”
玳瑁望向手中的蚣蝮,见蚣蝮之上水光隐隐流动。
寻香续道:“只要将蚣蝮放入璎珞的身体之内,以它代替灵魂,璎珞就可以再次复活。”
玳瑁迟疑道:“可是没有灵魂的生命岂非是虚假的生命?”
寻香淡淡地道:“璎珞已经死了,就算你用她的灵魂使她复活,难道那不是虚假的生命吗?”
不错,就算是杀死无双,用无双的灵魂使璎珞复活,一个已经死去百年的人,无论如何都是虚假的生命。
玳瑁一时心乱如麻,违背三界六道的规律,制造虚假的生命,虽然佛陀不曾有过明确的规定,但她却也觉得不安。生命本已经是无中生有,虚幻不实,现在却还要在无中生有之中再次无中生有,这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若已经死去的人,都可以某种形式而再次复活,那么这个世界岂非一片大乱?
她心中交战不休,但使璎珞复活的念头如此强烈,百年来这都是她的梦想。今日一日之内,梦想明明已经可以实现,却偏又无情的破灭,她本以为璎珞的复活已经无望。想不到车回路转,忽然出现了一个乾闼婆族的宗主,居然使璎珞的复活又成为可能。
她虽然不知寻香所怀的目的如何,但只要能够使璎珞复活,一切都可以不予计较。
她想到这里,将手中的蚣蝮交给寻香:“那么就有劳宗主了。”
寻香接过蚣蝮,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真是愚蠢的女人,这么容易就会上当。
他结成手印,默诵咒语,水龙蚣蝮慢慢地从他的手中飞了起来。龙停在半空,张牙舞爪,似乎有点无所适从。
他从衣袖之中拿出一面银镜,正是狻猊镜,他以狻猊镜照向蚣蝮。蚣蝮似乎被控制住了,向着璎珞身前飞去。
璎珞周围本有一层看不见的水之结界,那龙到了璎珞身边,结界便被激发,显现出银色的边缘。
蚣蝮却似乎溶化成了水,逐渐渗入结界之中。进入结界后,又恢复龙形,钻入璎珞的胸口。
一时之间,银光大盛,整个石室都被银光照亮,这银光是如此之强,玳瑁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寻香手中的狻猊镜照向璎珞,镜中显出水晶龙盘旋在璎珞的胸口。他默诵咒语,蚣蝮,醒来吧!蚣蝮,醒来吧!
水晶龙蓦然一震,在璎珞体内仰起了头。
璎珞的身体亦是一震,她一直紧闭的双眼正在慢慢地睁开。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三节
元神和灵魂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小舟已经划入大海之中。无双以手支颐,这个问题真地很想不通。她终于忍不住问流火:“到底灵魂和元神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可以分开?”
流火道:“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也不懂吗?”
无双撅起嘴:“很简单吗?我觉得很难。”
流火笑笑,不再为难她,“灵魂就是一个生命的种子。世界上的有情众生都有一个种子,生命在六道中轮回,无论是在哪一道,这个种子都是不变的。如同你今世为人,下世可能是猪啊狗啊,但这个种子仍然是原来的那个。”
无双不满地道:“你才会变成猪啊狗啊的。”
流火笑道:“你那么坏,能够变成猪狗已经很不错了。”
无双“哼”了一声:“那么元神又是什么呢?”
流火道:“元神就是一个人自出生以后产生的记忆,这记忆是构成他一生的重要环节。人死的时候,元神便散了,所以当他转世后,就不会有上一世的记忆。”
无双Сhā嘴道:“也不是啊,有些人就可以记起上世的事情。”
流火道:“有些人,他太不愿意忘记过去的事情,就算是死了,元神也不愿意散去,反而与灵魂纠缠一起,被带入了下一世。但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人死了,就应该是一个新的开始,如果苦苦地执着于上一生的记忆,他的生命也许会变得很悲惨。”
无双沉吟着说:“如果是这样,转世了以后,应该就是另一个人,因为她不再有上一世的记忆。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讲,也许灵魂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一生的经历和记忆。”
流火道:“也许你说得对,一个人是由灵魂、元神和身体共同构成的,如果有一样东西不同了,应该就算是另一个人了。”
无双道:“所以璎珞是璎珞,我是我,其实你早就该知道我和她是不同的。”
流火也沉吟着道:“但也不能分得如此绝对,元神和灵魂是相辅相成的,就象是你,不也经常会在睡梦中见到璎珞吗?”
无双道:“也许是因为她的元神并没有消散,还存在于世间的关系吧?”
她才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心里一紧,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是什么感觉?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
她的神色变得苍白如死,是毒发了吗?不对,并不是因为疼痛。心底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她的额头上开始渗出了冷汗。
她一把抓住流火的手:“有事发生了!”
流火也发现她的脸色有异,而且她抓着他的手冷得象是冰块。他放下船桨,担心地扶住她颤抖的身体,“是不是毒又发作了?”
无双惊慌地摇着头,“不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发生了。”她的身体颤抖得如此激烈,脸上的神色张惶无助。流火不由担心,他从没有见过她现出这样的神情。
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心里会如此紧张,似乎自己的生命正在悄然改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身影蓦然进入她的脑海,先是很淡,然后便越来越是强烈,强烈到她想视而不见也不行。
“璎珞!”她脱口而出,“是璎珞!”
流火也神色大变,“璎珞怎么了?”
无双慌乱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在璎珞的身上,我们快回去,快一点。”
流火连忙拿起船桨,将船向着离情岛摇回去。便在此时,海上又起了剧变。
小船的四周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浪来得极突兀,完全没有预兆,说来便来了。两人促不及防,几乎被掀出船去。
流火连忙默运灵力,将船稳住,只见天空之中现出精卫的身影。
流火皱眉道:“又是那只麻烦的鸟。”
精卫拍着翅膀飞了过来,鸟身上居然还坐着一个人。
无双被浪一摇又开始晕船,趴在船弦上吐个不停。那鸟飞了过来,便凌空向着流火袭击。流火怒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为什么总是与我为难?”
鸟背上的人笑道:“我就是喜欢与你为难,你又能奈我何?”
流火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已经缠着我许久了。我现在有急事在身,没空跟你玩。”
鸟背上人笑道:“你没空跟我玩,我却偏要和你玩。”他从鸟背上凌空飞了下来,身在半空,向着流火击出一掌。
流火怒道:“嘲风,你再逼我,我可就不客气了。”
流火越怒,那个叫嘲风的人就越是高兴,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流浪了那么久,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玩的一个人。”
流火心道,我有什么好玩的?不过他也懒得再辩,将湛庐剑持在手中,剑锋一转,向着嘲风的掌心便刺。
嘲风见流火一剑刺来,连忙缩回手掌,叫道:“你用兵器,不公平。”
流火道:“我没空理你。”
嘲风却道:“你越是没空理我,我就越是要缠着你。”他又是一掌向着流火头顶击下来。
流火叹了口气,他真是不明白,嘲风为何就是盯着他不放。他剑锋微转,削向嘲风的手腕。嘲风本也并非真地想与他对敌,见他剑削了过来,缩回手,脚尖在剑脊上踩了一下,身子便又跃回到空中。
他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与流火斗了起来。但两人相斗却又如同游戏一般,打来打去,连对方的衣襟都不曾沾到一下。
那精卫鸟在半空中看了一会儿,极是不耐烦,长鸣了一声,忽然仆冲下来,伸出铁爪,抓住无双,向着天边飞去。
流火大惊,连忙一剑向着精卫鸟削去。嘲风却笑道:“你的对手是我,不要随便伤害动物。”跃到流火面前接住这一剑。
这样阻隔了一下,精卫鸟已经带着无双飞远了。
无双被精卫鸟抓着,只觉得风生耳衅,似乎比紫羽飞得还要更快一些。她也不甚怕,只是想到不知道璎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很是着急。
那鸟也没有飞得太远,带她到了海中一个小小的珊瑚岛上便落了下来,将无双放在地上。长鸣了一声,两眼看着无双,眼中颇有得色。
无双叹了口气:“你会不会说话?”
精卫鸟摇了摇头,虽然不会说话,但却是能听懂话的。
无双道:“你不是妖怪吗?为什么不会说话?”
精卫鸟眨了眨眼睛,叫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无双道:“你带我去离情岛吧!我有急事。”
精卫鸟却仍然摇了摇头,又叫了几声。
无双叹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连很低等的妖怪都会说人话,象你这样高级的鸟妖,居然不会说话?”
精卫鸟对于无双称它为“高级的鸟妖”似乎觉得很是得意,长鸣了几声,围着她转了一圈。
无双道:“带我去离情岛,你知道在哪里的,那个很凶的老婆婆就住在那里。”
精卫鸟又摇了摇头。
无双想到它必然是被玳瑁婆婆打怕了,不敢再去离情岛。
她无奈,只得坐在一块大石上发呆。眼见这珊瑚小岛露在海面上的部分,只有几步见方的距离,若是海水涨潮了,这小岛说不定便会沉入海底了。
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我可不是璎珞,我会被淹死的。”
忽见珊瑚岛下的海水哗了一声分开,一个人从海中跃了出来。无双后退了一步,定睛看时,原来正是先前骑在鸟背上的嘲风。她心里暗道,流火真是没用,每次都让人把我劫走。
嘲风身上的衣裳也不甚湿,一出了水面就聚睛会神地盯着无双看。精卫鸟则欢叫了一声,用嘴去咬嘲风的衣襟。
嘲风拍了拍鸟头道:“你越来越知道我的心意了。”
精卫鸟得意洋洋地斜睨了无双一眼,连鸣了两声。
无双皱眉道:“你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嘲风一步步走到无双的面前,忽然一把抓住无双的手道:“嫁给我吧!”
无双呆了呆,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我又不认识你,一见面就求我嫁给你,你不觉得太唐突了吗?”
嘲风道:“我叫嘲风,从未娶过妻子,我知道你叫无双,虽然以前不认识,但现在已经认识了。我太喜欢你了,你嫁给我好不好?”
无双道:“就算我知道你叫嘲风,也不能算是认识你。比如说你是哪里人士,家庭如何,我都不知道,而且你又为何要娶我呢?”
嘲风拍了拍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是哪里人士,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有一个人,没有什么家庭。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和你很亲近,好象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一样,再也不想离开你了。你若是不嫁给我,我就一直跟着你。”
无双苦笑道:“你连自己是哪里人士都不知道?你的父母家人呢?”
嘲风摇了摇头:“我没有父母家人,我就是一个人。”
无双道:“只要是个人就会有父母家人,连妖怪和半神也都是一样。你是否自小就成了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嘲风道:“不是,我没有父母家人,也没有小时候,我一生出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一个人。”
无双道:“那是谁把你生出来的?”
嘲风道:“我不知道,没有人把我生出来,我自己出来的。”
无双心道,这个人怎么说话胡里胡涂,但看他神色清明又不象是个疯子。
嘲风道:“你嫁给我吧!我一个人四处流浪,好象都有一百年的时间了,从来没有见到哪个人象你这样可爱。”
无双怔了怔,“你说你已经流浪了一百年了吗?”
嘲风道:“是啊,我刚刚出来的时候,是晋国的永嘉年间。”
永嘉果然是一百年前,难道又是一个妖怪?嘲风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多岁的样子,而且可以与流火相抗的,不可能只是普通的人类。
近一段时间,无双屡有奇遇,早便见怪不怪。她道:“先不要说这些了,快点带我到离情岛去。”
嘲风居然很是听话,笑嘻嘻地道:“好啊!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但你一定要嫁给我。”
无双道:“先到了再说。”
嘲风拍了拍鸟背,精卫虽然不愿意,但仍然蹲下身子。嘲风抱起无双,将她放在精卫身上,自己则坐在无双身后。
两人近在咫尺,无双用手肋推了嘲风一把,道:“离我远点。”
嘲风笑道:“一会儿鸟一飞起来,我怕你会掉下去。”
果然精卫一飞上天空,劲风扑面而来,无双身子本轻,几乎被吹下鸟背,她只得任由嘲风抱持着。此时她的身子被嘲风包在怀中,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她想了一下,便明白自己的感觉何方,嘲风的胸口似乎是没有心跳的。
她以前也经常被流火抱在怀中,她的耳朵所在的位置正好便是流火的胸口,总是能清晰地听到流火的心跳声。这使她很是心安,只觉得安静地聆听流火的心跳,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但这个嘲风的胸膛却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音。
她忍不住把耳朵贴在嘲风的胸口,还是听不到一丝声音。
嘲风也感觉到她靠得自己更近,得意洋洋地道:“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无双从他的怀中抬起头,这人明明就是一个活人,为何会没有心跳。半神或者是妖怪,都会有一颗跳动的心,心跳停止的人,岂非就是一个死人?
她道:“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嘲风一怔:“当然是活人,若是死人,怎么能说话能动。”
无双皱眉不语,一个活人,怎么会没有心跳?难道他的心脏不长在胸口?
鸟飞得很快,须臾便到了无欲城。
无双从鸟身上跳下来,向着城中奔去。越是靠近无欲城,她心里地不安便越甚。在此之前,当她到达无欲城时,她很明显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大概是璎珞的元神正在与她产生共鸣。然而此时,她却再也感觉不到璎珞,不仅感觉不到璎珞,似乎整个岛已经变成了空岛,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一路跑回无欲城最深处的石室。石室的门大开着,她一见这种情形,就知道不妙。玳瑁将璎珞奉为神明,是绝不会忘记关闭石室之门的。
她冲入石室,果然璎珞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她站在原地,一时心乱如麻。璎珞的身体周围有那迦族结界保护,想要将她的身体移走,必须得先去除这个结界。而璎珞死后,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解开这个结界,除非是有一个灵力极强的人,以超过璎珞的灵力将这个结界打破。是什么人拥有如此可怕的灵力?
她跑出石室,将全岛搜查了一遍,果然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玳瑁不见了,琼莲不见了,念珠儿也不见了。
她们都去了何处?
嘲风道:“你在找什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无双怒道:“都是因为你把我劫走,耽搁了时光,否则她们怎么会消失?”她也不管嘲风比自己厉害得多,一脚踢在嘲风腿上,道:“若是璎珞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把你切成一块一块煮成一锅肉汤。”
嘲风被她踢了一脚,不仅不恼,反而笑嘻嘻地道:“你想吃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我那么爱你,若是可以被你吃进肚里,就可以与你不分离了,这真是天大的幸事。”
无双怔了怔,骂道:“怎么有你这么贱的人,居然喜欢被人吃。”
嘲风笑道:“我不喜欢被别人吃,我只喜欢被你吃。”含情脉脉地看着无双。
无双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连忙退了一步道:“别那么恶心地看着我。”
嘲风笑道:“你刚才说的那个璎珞不是早已经死了吗?看来你一定要吃掉我了,我真地很想被你吃,快来吃吧!”
无双尖叫了一声,“别再说了。”心道这人长得象个人样,怎么会那么变态?
忽见海面上一只小船正在疾驶过来,船头上站着流火。无双连忙大叫:“流火,快来救我,我在这里。”
嘲风亦看见流火,一把抱住无双,跳上精卫鸟背。精卫鸟立刻展翅飞了起来。
无双又气又怒道:“你又要干什么?”
嘲风道:“你老是和那个妖怪在一起,我会吃醋的。所以我不能让那个妖怪把你抢走。”
精卫鸟从流火的头上飞过,无双叫道:“流火,快去找璎珞,璎珞不见了。”
流火一怔,脸上现出一丝迟疑的神色。
无双叫道:“不用管我,先去找璎珞。”
她也不知流火听见没有,那鸟越飞越高,很快便飞到了云彩的上面。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四节
精卫鸟一路向着西方飞去,过不多久便见到地上一条大江。江甚雄伟,绵延千里,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精卫鸟在江南的一处大驿之外落了下来,虽然是在城外,但到处可见行人。众人一见有只大鸟落下来,吓得四散逃去。
无双向着城上张望,见城上写了两个大字:京口。她知这是东晋的重镇,著名的北府军便驻扎在这里。
几十年前,后秦还未立国,前秦在长安定都,皇帝苻坚曾经带领北方各族联军有八十七万人之多,发动南侵。在淝水遭遇由名将谢玄所带领的北府军,虽然北府军只有六万人,却大败苻坚联军,使前秦受到重创。也便因此,姚苌才有机会代前秦而起,建立了后秦王国。
无双问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嘲风拍了拍精卫鸟,“我也不知道,精卫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反正我每天也无事可做,四处漂泊,到哪里又有什么不同?”
无双叹道:“若是你那么空闲,就带我去找璎珞。”
嘲风笑道:“那可不行,第一我不想让你见到那个妖怪,第二我也不知道璎珞在哪里,怎么带你去找。”
他吹了声口哨,精卫鸟展翅飞起,不知又飞到哪里去捣乱了。
两人信步进了京口,此地已经是江南繁华之地,来往人们衣饰都丽,无论男女皆用脂粉修饰容颜,发饰亦是极为考究。但不知为了何事,进出城门之处盘查得颇为严密。其时北方混战以久,东晋得以偷安。晋国的皇帝之愚蠢软弱就算是在北方也是著名的,朝中若非有谢家及王家等肱股大臣扶持,只怕早已覆灭久矣。
两人混在人群之中进了城,才听闻原来是桓玄叛乱,逼晋帝禅让,改国号为楚。
虽然改朝换代,但对于平民百姓却无甚影响,大家如常作息,皇帝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忽见一只大蝴蝶在集市的天空之中飞过,那蝴蝶五颜六色,被阳光一映,双翅上显出亮闪闪的光点。无双心里一动,现在不过是二月份的天气,虽然江南地气偏暖,但也只是残雪初融,为何便会有蝴蝶?
她问嘲风道:“你可看见一只蝴蝶?”
嘲风正在兴趣盎然地检视一个小贩所卖的香囊,笑道:“现在的天气怎么会有蝴蝶,你看错了吧!”
无双不服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就是有蝴蝶。”
她拉住一位挎着菜篮的妇人,“大婶,你可看见一只蝴蝶?”
那妇人笑道:“小姑娘,冬天还没过去呢!哪里便会有蝴蝶了?”
无双又连着问了几个人,众人的回答皆是没有看见蝴蝶。嘲风笑道:“我就说不会有蝴蝶,一定是你眼花了。”
无双知那绝不是眼花,难道只有她一个人看见这只蝴蝶?
莫非蝴蝶又是妖怪?
她叹了口气,自从离开长安以后,所遇到的几乎都是非人,连魏国的皇子都是紧那罗族人。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妖怪和半神混迹在人类之中?
嘲风忽然拉起无双道:“我们快去那个酒楼。”
他所说的酒楼便在街的对面,雕梁画栋,建得很是气派,进出酒楼的人,皆身着绫罗绸缎,与市肆之间的小酒馆不能相提并论。
无双正好也饿了,便随着他进了酒楼。
酒楼之中,客人也不甚多,大多都是风雅之士,想必这家酒楼只做世家子弟的生意。
嘲风一进了酒楼,立刻游目四顾,一眼见到临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这个少年面如冠玉,身着宝蓝色的长衫,身上全无多余的饰物,却让人一见,就知道必然是出自名门。嘲风也不知为何,一见到那名少年,连眼睛都直了,立刻就要向那少年走过去。
无双连忙拉住他,低声道:“你干什么?”
嘲风道:“那个人,那个人,”连说了两句那个人,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无双摇了摇头,心道又不知发什么疯呢!她拉着嘲风坐在一张无人桌子旁,道:“我们和他素不相识,你这样过去,不是太冒昧了吗?”
嘲风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少年,过了半晌忽然道:“我太喜欢他了。”
无双正在喝一口茶,听他这样说,茶几乎从口中喷了出来,“你说什么?”
嘲风又露出那种含情脉脉的神情,不过此时并非是盯着无双,而是盯着那名少年:“我真地太喜欢他了。”
无双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狐疑地看了看少年,又狐疑地看看嘲风,“难道你有龙阳之癖?”
嘲风道:“什么是龙阳之癖?”
无双道:“就是喜欢男人。”
嘲风居然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真地太喜欢他了。”
无双苦笑道:“难道你也想让他嫁给你吗?”
嘲风道:“正是正是,若是你们两人都嫁给我就好了。”
无双直被他气得哭笑不得。
那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两人的目光,转过头对着两人微微一笑。
嘲风脸上立刻现出如痴如醉的神情,几乎便要站起身来向着少年走过去,无双连忙踩住他的脚,怒道:“你若再发疯,我便走了。”
嘲风忙道:“你不要走,虽然我喜欢他,但我也同样喜欢你,你们谁都不可以离开我。”
此时店里的伙计已经将酒菜送了上来。那少年却似已经吃完了饭,站起身来结帐离开。嘲风一见他离开,立刻便拉着无双跟了出去。无双暗叹,酒菜才送上来,连一口都没吃,到底想做什么?她抛下一小锭银钱,跟着嘲风离开酒楼。
那少年在前面走,两人便在后面跟着。只见那少年宝蓝色的衣袂被风吹着,再映上他人品出众,真如神仙中人。
江南虽多才俊,如同他这般的人倒也是希罕得很。
少年一路向着城北行去,无双道:“为什么要跟着他?”
嘲风道:“因为我太喜欢他了。”
无双道:“你知不知道你应该去看大夫。”
嘲风奇道:“为什么?我从来不生病。”
无双冷笑道:“你不仅有病,而且有重病。”
嘲风道:“我有什么病?”
无双指了指他的脑袋,“你是这里有病,病得无可救药。”
此时已经到了城北冷僻之处,只见前面一个小小的草亭,那少年到了这个草亭便停了下来,四下张望,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
嘲风含情脉脉地看着那个少年,道:“你说他在等谁?”
无双道:“我怎么知道?”她忍不住道:“你难道每看见一个人都会爱上他吗?”
嘲风叫屈道:“怎么可能?这么久以来,我只爱上你和他而已。为什么过去的一百年里,我一个人也没有爱过,现在一下子就出来两个?”
无双苦笑,“我还真是走运。”
嘲风也听不出她是在嘲讽自己,握住无双的手道:“你是不是终于喜欢我了?那就嫁给我吧!”
无双连忙甩开手:“什么时候你改了龙阳之癖,也许我还会考虑。”
她此时面对着嘲风,那名少年便在她的侧面,她的眼角忽然扫到一样事物,她连忙转过头,只见刚才在市集所见的那只大蝴蝶又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在少年的头上盘旋。从蝴蝶的身上,似乎落下许多五颜六色的蝶粉,那少年脸上现出迷迷茫茫的神情,转眼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无双吃了一惊,揉了揉眼睛,少年真地消失不见了,而且是一下子消失的,即不是飞上天空,也没有钻入地下,凭空便消失了。那只大蝴蝶也失去了踪影。
嘲风也发现那名少年消失了,奇道:“他到哪里去了?”
无双失声道:“蝴蝶,又是那只蝴蝶。”
嘲风却仍然没有看见蝴蝶,奇道:“哪里有蝴蝶?”
便在此时,一个青年人奔了过来,站在少年消失的地方左看右看,似乎他亦看见少年消失了,因而才过来查看。那青年人长得很是健壮,象是行伍出身。
这地方根本全无藏身之处,青年人只略看了一下,向着嘲风与无双拱手行了一礼,问道:“请问两位,刚才是否看见我的朋友不见了?”
原来那少年等的便是这位青年。
嘲风道:“正是,他到哪里去了?”
青年道:“我和我的朋友相约在这里见面,我远远地看见他,忽然他便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
嘲风道:“我也不知。”
无双却道:“你刚才可曾见过一只蝴蝶?”
青年摇了摇头,“现在还是冬天,哪里会有蝴蝶?”
无双沉吟着道:“可是我明明看见刚才有一只蝴蝶在他的头上飞舞,然后他便消失了。”
嘲风奇道:“你是说有妖怪吗?”
无双道:“可能是个妖怪,若是流火在,倒是可以问他。”
青年却有些不甚相信,“世上之人大多喜欢牵强附会,不能解释的事就说成是妖怪作祟,我不相信世间真地有妖怪。”
无双笑道:“不相信也无妨,世上之事本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但贵友即已失踪,总是要想办法把他找出来。”
青年道:“在下刘裕,是北府军中的建武将军。两位气派不凡,想必也非常人。”
无双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名叫姚无双,不过游历到此,这位是我的朋友嘲风。”
嘲风趁他们对话之间,已经将附近都搜查了一遍,但这个地方本也没有什么可搜查的,他连草亭的屋顶都跃上去找过了,全无异样。刘裕见嘲风轻轻一跃便上了草亭之顶,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对两人刮目相看,问道:“阁下是江湖高手吗?轻功如此不凡。”
嘲风却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喃喃自语道:“他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
无双忙道:“我这位朋友特立独行,有些奇怪,请将军不要见怪。”
刘裕笑道:“奇异之人必有不凡之处,我朋友的失踪,两位亲眼所见,不知可否随我到府中一议。”
无双道:“不必了,就算是商议也商议不出什么来。我只想请问一下,这城中可有高明的有道之士,识得降妖除魔的?”
刘裕道:“城中一向太平,不曾听闻有妖祟之事。若说有道之士,城中的东林寺下院中,有一位高僧名叫慧远,他本是庐山东林寺中的主持,前几天游历到此,朝野之中,许多名士都对他大是钦佩。”
无双道:“原来慧远大师游方到此,我早就听闻过大师的名声,一直无缘拜见。”她施了一礼,拉着嘲风就要离开。
刘裕却有些恋恋不舍道:“姑娘是否行止在东林寺下院?”
无双笑道:“你那位朋友失踪了,嘲风可能比你还急呢!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调查此事。若是你有什么发现便到东林寺中来找我们吧!”
嘲风还不愿离开,无双却硬拉着他走。他一路走一路道:“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一下子就失去踪迹了?”
两人走出很远,无双回过头,仍然见刘裕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五节
沿着城中的大路走不多远,见到一带青色的砖墙,诵经声隐隐传了出来,便是东林寺了。
寺也不甚大,建筑颇为雅致。两道黑漆的木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小水池,池中虽然已无莲花,但仍然可见池畔的莲花雕塑。
慧远大师在庐山结社,创立白莲宗,与众多贤士相约往生净士,此后的一千多年间,逐渐成为神州大地最大的佛教宗派――净土宗。虽然无双并不知一千多年后的事情,但其时,慧远大师已经名闻暇尔,无双久居姚秦宫中,也早有耳闻。
嘲风被她拉着进了东林寺,仍然对那名少年念念不忘,喃喃自语道:“我到哪里可以再找到他呢?”
却见一名相貌清癯的和尚,大概六十多岁的年纪,身着一件淡灰的僧衣,站在莲池之畔。虽然天气仍然寒冷,他的僧衣却很是单薄,全无畏寒之态,想必是得道的高僧。
无双一进入东林寺门,他立刻知觉,抬起头向着无双扫了一眼。无双只觉得他的目光甚是祥和,却于祥和之中又很是犀利,似乎一眼便可以看到人的心底。
老僧面前还站着一名老妇。老妇似乎出自官宦人家,衣着华贵,身边跟着一个青衣小缳。
只听那老妇唠唠叨叨地道:“真是谢天谢地,正如大师所言,今天早上睿儿果然自己回家了。只是他却完全不知道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只说是一觉醒来,便在城外的树林中。”
老僧微笑道:“公子可有损伤?”
老妇道:“毫毛无损,只是受了一点惊吓。”
无双心里一动,莫非老妇的儿子也离奇失踪过?
她连忙走上前去,敛衽为礼道:“请问夫人,令公子是否曾经失踪?”
那老妇虽然不认识无双,但见她长得讨人喜爱,便道:“正是,三天前,睿儿与几位朋友结社作诗,回来的路上莫名其妙地便不见了。当时尚有几名世交的公子和他在一起,他们都说睿儿一下子就凭空消失了,谁也没看到他去了哪里。”
无双道:“我有一位朋友不久以前也这样消失了,我心里正在着急。”
那老妇道:“若是和睿儿的情况一样,姑娘也不必太过忧心。大师说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但每一个年轻公子都可以安然返回。”
“年青公子?莫非失踪的都是年轻公子?”
老妇道:“正是。大概不出三天,姑娘的朋友也可以回来了。”
无双微微一笑,“多谢夫人。”
她目注老僧道:“这位便是慧远大师吗?”
老僧合什为礼:“正是。”
无双亦合什为礼道:“末学后进,师承鸠摩罗什门下,偶经此处,都来拜谒。”
慧远笑道:“原来是圣僧的高足,怪不得灵气逼人。”
他特意强调“灵气”两字,无双心里一动,莫非他已经看出她的来历?她亦不管对方是否是著名的高僧,逼问道:“大师为何知道那些年轻公子都能够安然返回?莫非大师知道这件事是何人所为?”
慧远仍然微笑道:“我只是以常理推之,既然以往的公子都可以返回,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无双道:“那么我的朋友是否也一样可以返回?”
慧远点头道:“据老衲猜测,正是如此。”
无双笑道:“大师连我这位朋友是谁都不知道,就可以妄加揣测吗?”
慧远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但就算我问了,姑娘却未必能够答得出来,所以我只好妄加揣测了。”
无双一怔,见慧远一双眼睛似可洞悉一切,她也不能窥测慧远的深浅,心道,他居然知道我连那个少年的名字都不知晓。
那老妇便要告辞离开,无双问道:“请问夫人,是否可以让我与令公子一谈?”
老妇似也知道无双想问失踪的详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儿子可以平安回来已是万幸,不愿多生事端。“睿儿受了惊吓,对于那几日的事情都已经忘记了,姑娘就不要再令小儿想起不必要的事情了。”
慧远微笑道:“既然失踪的年轻公子都已经回来,姑娘又何必多生事端呢?”
无双默然,心道莫非慧远知道一些什么,因而不欲别人查探?她便也笑道:“大师说得极是,那我只好静待我朋友的归来了。”
她在东林寺中住了下来,她亦是佛门弟子,有寺院的地方都可落足。但她心中总想着那奇怪的彩蝶,若是失踪的年轻公子都与彩蝶有关,蝶妖为何要四处掳人?掳了人后,为何又会放回来?那些年轻公子是否真地全无损伤,还是就算有所损伤,他们自己亦不知晓?
嘲风仍然如痴如醉,似乎那个年轻公子失踪了,他的魂便也掉了一般。无双懒得理他,见一名小僧在院中扫雪,她便问小僧道:“刚才那位夫人雍容华贵,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只怕是官宦人家的家眷吗?”
那小僧得意洋洋地道:“进出东林寺的,大多是名人雅士。这位夫人的先夫就是已故的张刺史。”
无双笑道:“果然是大有来头的。这位张刺史家里也一定是高宅大院,很不简单吧?”
小僧道:“那是自然,张刺史家便住在城东,最高的墙就是他家的。”
无双点头道:“那倒是要见识一下。”
小僧道:“只可以远远地看,不可走得太近。”他以为无双如同普通的女子一般,只是艳羡官宦人家的气派,哪里知道面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居然会是姚秦的公主。他心道,这个女子长得如此美丽,若是被张家公子看上,说不定便可嫁入豪门。
无双出了东林寺,向着城东行去,过不多久,果然见到一处深宅广院,门前写了张府两个大字。
她便上了张府对面的酒楼,找了个临窗的座位,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对面的朱漆大门。虽然她只是一个单身女子,但其时,民风受北方少数民族影响,单身女子独自在外也不是什么希罕事。
她坐了一会儿,见那朱漆的门开了,几名衣着都丽的年青公子嘻嘻嚷嚷地走了出来,向着这酒楼走来。
那几名公子上了酒楼,坐在离无双不远的地方。
无双听一名公子道:“张兄真地对过去几天的事情全无记忆吗?”
一名长相很是俊秀的年青公子答道:“说起来真是奇怪,那一日我与诸位贤友离开诗社后,只觉得如同睡了一觉,一觉醒来便到了城外的树林之中。我回来后,才知道居然已经失踪了三日。”想必这个年青公子便是张睿。
无双见他生得比同伴都要俊俏得多,心道那蝶妖只抓长相秀美的年青公子,莫非是个女子?她忽然想起嘲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若是象嘲风那样发疯,蝶妖是个男子也说不定。
她这样盯着张睿看,而且又是一位年青漂亮的女子,那几个少年立刻便有所觉,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道:“张兄,看来你艳福不浅啊!”
张睿道:“几位贤兄又取笑了。”
那几名男子便推推搡搡要张睿去与无双搭话,但张睿甚是害羞,虽然被几个同伴旁敲侧击,就是不愿前去。
他不前来,无双却自己站了起来,向着他们那一桌走过去。
几个年青公子都有些愕然,虽然女子在外也不少见,但象无双这样大胆的却还是绝无仅有。
无双敛衽为礼道:“适才小女子听见几位公子谈话,这位张公子可是刚刚失踪了三日?”
张睿连忙站起身来回了一礼道:“正是。”
无双道:“我有一位朋友,也是神秘失踪,他失踪之时,我便在他的身边,同样无法看到他是如何消失的。我想请问,公子醒来的树林是在什么地方?”
张睿答道:“就在城东五里之外。我记得我走路回城,走到城门时,腰腿酸痛,但尚有余力,因而估计是五里左右。”
无双道:“不知公子是否看见过蝴蝶?”
张睿一怔,脸上现出一丝迷茫的神情。
另一人道:“如今隆冬刚过,哪里会有蝴蝶?”
那张睿却并不回答,反而苦苦思索,想了半晌,自己也觉得疑惑,“似乎那片树林里满是蝴蝶,但我记不清楚。”他越想越是疑惑,“那片树林到底在何处?”
他本来确信是在城东五里,现在仔细去想,却发现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连自己也不知道。
无双微笑道:“树林之中真地满是蝴蝶吗?”
张睿以手抚额,“似乎树间都是彩蝶,许多蝴蝶在积雪的枝间飞舞。”
那几人笑道:“只怕张兄是被惊吓,以至于出现了幻觉,现在的季节,积雪都未消融,草木未长,怎么会有蝴蝶。”
张睿被他们一说,自己也狐疑起来,笑道:“只怕是个梦!”
无双施了一礼,道:“多谢了。”便结帐离开酒楼。那些年青公子虽然不舍,但都是大家子弟,却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无双出了东城,大概走了五里的路程,果然到了一处树林。但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树林,全无异样。
那树林占了几十亩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双在里面转了半天,险些走不出来,却一只蝴蝶也没有看见。
天色已经晚了,她只得先回到东林寺中。
第二天一早,她又到林中寻找,虽然她知道这样找,也未必是个办法,但她却有一个感觉,蝶妖的巢|茓一定在离这树林不远的地方。
直到第四天,那少年已经被抓走三日了,无双仍然到树林之中,若是蝶妖将少年送回来,便应该在今日了。
她站在林边,向着里面张望,忽见一道五颜六色的光芒闪过,一棵树下,忽然便现出了那名少年的身影。
无双连忙跑过去,见那少年站起身来,脸上皆是迷茫之色。无双忙道:“你可安好?”
那少年乍一见到无双,他似乎对无双印象很深,虽然只见了一面,却仍然记得,连忙行了一礼道:“多谢姑娘挂怀,在下一切安好。”心中却有些诧异,为何要问是否安好?
无双也来不及与少年细说,只见空中一只五彩的大蝴蝶正在向着林中飞去。
她用手一指道:“看那蝴蝶。”
少年抬起头,奇道:“哪里有蝴蝶?”
无双追着那蝴蝶向着树林中跑去,少年不明所以,也跟在无双身后。两人一直跑到林深处,只见前面忽然现出一个若隐若现,似水又似气般的圆形入口。
蝴蝶似乎发现无双能够看见它,忽然口吐人言道:“你是谁?你居然可以看见我?”
少年大惊:“是谁在说话?”
无双道:“你又是谁?为何要掳走年青公子?”
彩蝶冷笑道:“既然被你发现了我的行踪,你也休想离开。”
无双只觉得一股大力从那圆形的入口中传了过来,将她吸向那圆形的入口。无双连忙抱住身边的一棵大树,但那吸力却异常强大,她本来也没有多少力气,只支撑了一会儿双手便已经无力。
她知道自己必然会被吸入那个入口之中,少年虽然看不见蝴蝶也看不见入口,但无双被什么东西吸引却是看得见的。他连忙抓住无双的手,想将她拖回来。但那少年也是手无缚鸡之力,两个人的力量在吸力之前根本就微不足道。
无双知道若是少年不放手,必会和她一起被吸入那个入口之中。她用力将少年推开,叫道:“去东林寺找嘲风来救我。”
一言方毕,人便被吸了进去,那入口也随即烟消于空气之中。
入口一消失,吸力便也消失了。
少年抓了抓头,他如同张睿一样,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却见无双莫名其妙地在眼前消失不见。他做事极为仔细,遇此变故居然也没有乱了阵脚。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旁边的几棵树上都刻下记号,这样便知无双是在何处消失的。
然后他便急忙向城中奔去。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六节
嘲风是被和尚们的诵经声吵醒的。僧房的窗户都大开着,房内也没有生火,寒风毫无阻碍地从四面窗子吹了进来。嘲风坐起身,他并不觉得寒冷,他不似常人一般有寒暑的感觉。他迷茫地盯着僧房内空空的墙壁,有一刻,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他时而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似乎他的生命并不是真实的,总有一天,他会陡然消失。便为了这个原因,他努力地四处游历,天下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好玩和新奇。他不似一般长生不死的人群轻易便对漫长的生命觉得厌倦,他虽然已经活了一百年,却全无任何厌倦的感觉,反而每一天,都会觉得更加新奇,更加眷恋生命。
他并不容易多愁善感,几乎是甚少思考的。其实思考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只会使人徒增无谓的感伤情怀罢了。
他想到那个失踪的少年,又觉得悲众衷来。他从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孤单,但自从遇到无双和那个少年后,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两个人须得是他的同伴,若是与他两分离,自己便会痛不欲生。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见到这两人第一眼时便会有这种感觉,他也不想深究,心里怎么想便说出来,他不是虚伪的人类,从不喜欢掩饰自己的心事。
天空中传来一声鸟鸣,他立刻便听出来这是精卫的声音,他从窗口跃出僧房,抬头张望着。鸟羽扇出的大风吹得他几乎无法睁开双眼,他后退了一步,精卫未落到地上,流火却已经从鸟背上跃下。
嘲风忍不住骂道,“这只死鸟,一点义气也没有。”
精卫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长鸣一声,立刻向着云端落荒飞去。
嘲风道:“你居然可以制服精卫,让它带你来见我,本事也不小了。”
流火道:“无双呢?”
嘲风没精打采地道:“一定又出去了,若是她在寺里,我一定能感觉出来。”
流火皱眉道:“你居然让她一个人出去?”
嘲风奇道:“为什么不可以让她一个人出去?”
流火道:“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你让她一个人出去,若是遇到了妖怪又该如何是好?”
嘲风奇道:“你不就是一个妖怪吗?”
流火一怔,“我怎么一样?”
嘲风道:“而且那么多人类女子也独自出外,并不见得就都被妖怪捉了去。”
流火不愿与他纠缠不清,向寺外走去。嘲风见他要出寺,知道他要去找无双,立刻横身挡在流火面前道:“你这就想走吗?”
流火道:“你想要如何?”
嘲风道:“无双是我的妻子,你不许和她说话,不许接近她,不许看她,心里更不许想她。”
流火笑道:“你几时和无双成亲了。”
嘲风道:“虽然没有成亲,但我已经把无双当成我的妻子了。”
流火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先把无双找到。”
他绕过嘲风,仍然向寺门走去。嘲风却道:“我都说了不许你接近她,你还去找她?”他伸出右手便要拉流火的衣服。
流火知道若是一和嘲风动起手来,又是没完没了。他自从遇见嘲风之后,就被他纠缠不清,而且嘲风偏又极具灵力,想要摆脱他也很困难。他急着找无双,不想又被嘲风浪费了时间,一见嘲风抓向他的衣服,他便全力向外奔去。
他行动的速度快如闪电,嘲风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便抓了个空,再看时流火已经到了寺门的旁边。
他连忙抓起身边的一个石头莲台,全力向着流火掷去。他行事本就率性任为,从不考虑自己的行为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莲台飞到流火面前,流火连忙用手接住,八部众皆是佛门弟子,他虽然一半是夜叉,一半是妖怪,也算是佛门弟子,不愿为了这种无谓的原因就损坏寺中财物。
他才接住莲台,嘲风又将另一个石头莲台也扔了过来。
流火腾出一只手,按住空中的莲台,身子在原地转了个圈,泄掉莲台上的力道,轻轻地将莲台放下。
这样一耽搁,嘲风就有时间跑到他的面前,一掌向着他的面门击来。
流火怒道:“你有完没有?”
嘲风笑道:“不和你分出个高下,我就没完。”
流火皱起眉头,知道又被嘲风缠住了,他伸出右掌正想迎向嘲风击来的一掌,忽见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嘲风这一掌本已经击到流火面前,但他蓦然见到那个少年跑进来,立刻喜形于色,也忘记与流火争斗,一把抓住那少年道:“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少年呆了呆,想到曾经见到嘲风与无双在一起,拱手道:“请问阁下是否名叫嘲风?”
嘲风连忙点头,“对对,我就是嘲风。”
流火见嘲风转移了目标正想离开,忽听那少年说道:“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姑娘忽然消失不见,她消失以前叫我来通知你,请你去救她。”
流火立刻停住脚步,“无双消失不见?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道:“其实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位姑娘,她说看到了蝴蝶,可是我却全无所见。后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拉着那个姑娘,然后她便消失了。”
流火虽然听得莫名其妙,但此时也无暇问及来龙去脉,忙道:“她在何处消失的?”
少年道:“就在东城外的树林中。”
流火道:“快带我前去。”
嘲风却道:“不要带他去,带我去。”
少年道:“我带你们两人一同前去。”
嘲风却道:“不行,他不能去,只有我一个人去。”
流火道:“这个时候,你不要再无事生非,若是你想与我比试,等救出无双以后,再比不迟。”
嘲风道:“无双是我的妻子,为何要你去救?”
流火不去理他,对少年道:“快带我去那个树林。”
嘲风却一把拉住流火道:“你不能去,我刚才说过你不可以靠近她,不可以和她说话,心里也不许想她。”
流火伸出手,一掌打在嘲风的脸上,“你再缠着我不放,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嘲风呆了呆,他被流火打得半边脸生疼,不仅不怒,反而心里暗喜,心道他果然是少见的高手。
流火对少年道:“不要理他,救无双要紧。”
少年忙道:“请跟我来。”
带着流火走向寺门,嘲风跟在两人身后,道:“这一次让你再见我妻子一面,等我们成了亲,你就不可以见她了。”
三人正要离开寺院,忽听身后有人唤道:“三位请等一下。”
流火回过头,见一个灰衣老僧站在莲花池畔,他心里一动,这灰衣老僧是何时来的,居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虽然不识慧远,也知道他必然是一个有道高僧。
流火合什为礼道:“有何指教。”
慧远伸出一只手,手中托着一朵白莲:“请带上这朵白莲,也许在紧要的关头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流火接过白莲,那居然是一朵真正的白莲,只是不知在如此严寒的季节,为何还能存活。而且白莲虽然已经被摘了下来,却仍然如同在枝头上一样,生机盎然,全不见有枯萎的迹象。
流火合什道:“多谢。”
三人刚走出寺门,便见到刘裕迎面走了过来,他见到少年,喜道:“灵运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这个俊美的少年便是谢家的公子谢灵运。
谢灵运道:“其实我也不明所以,救人要紧,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四人到了无双消失的树林,只见林中空空如也,这个树林本就颇为冷僻,平日很少有人经过。谢灵运找到刻了记号的几棵树,指着林间的一小块空间道:“那位姑娘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不知那位姑娘看到了些什么。”
很重的妖气,流火一接近树林就感觉到了林中的妖气。可是奇怪的是,他明明感觉到妖气,却不知妖气何处。
这是颇为意外的情形,本能使妖怪之间可以互相感知,而且八部众的职责就是降妖除魔,普通的妖怪,是无法逃过流火的眼睛。这林中的妖气如此强烈,分明就应该是妖怪栖身的地方。
除非那妖怪的能力已经超过流火很多,流火也无法确知它的所在。
流火心里不由暗暗担忧,若是妖怪的法力如此高强,岂非很难将无双救出来?但他却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厉害的妖怪,就连毗沙门天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忽然见到袖口有一丝白色的光芒若隐若现,他一怔,伸手到袖中,刚才他随手将那朵白莲放在袖中,此时那白莲正在隐隐发出光芒。
他将白莲拿在手中,白莲上的光芒就更加明亮,将本有些昏暗的树林照得雪亮。只见那片小小的空地上,被白莲一照,就显现出一个圆形的如水如气般的入口来。
谢灵运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流火道:“恐怕这里就是无双消失的地方。”
嘲风立刻向着那个入口奔去,流火忙叫:“小心。”
他越是叫,嘲风便越是不听,闪身便进入那个圆形的入口之中。他一进入那个入口,就从众人的面前消失不见,谢灵运道:“无双一定在这里面,她消失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流火道:“你们两位请回吧!两位只是普通人,不必以身犯险。”
谢灵运却摇了摇头道:“我失踪的几日也一定是在这个入口里面,我对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很好奇,到底有一些什么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也要进去。”
他虽然只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却也很固执,抬腿向着入口行去。刘裕也道:“我一向不相信妖祟,想不到世间真有如此奇怪的事情,我也要进去。”两人一前一后,也进了圆形入口。
流火轻叹,跟着三人进了入口。他手中的白莲不再发出光芒,他仍然将白莲放入衣袖中。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七节
无双看见满树的蝴蝶。
入口之内仍然是那片树林,枝桠上挂着未及溶化的残雪。许多彩蝶在枝间飞舞,白雪之中的彩蝶,让人生出一丝诡异的感觉。
林的深处似乎有一角小楼,一缕若有若无的琴声从小楼中传了出来。
无双向着小楼走过去,一只蝴蝶落在她的肩头,她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无双心里一动,这香气好熟悉,好象以前在什么地方闻到过,那蝴蝶又振着翅膀飞了起来。如果这个树林只是一个普通的树林,而现在是阳春的天气,无双说不定便会在一棵树旁坐下来,好好地欣赏一下这里的景致。但可惜的是,现在不过是二月份,连早春都谈不上,却已经有如此多的蝴蝶,景致越美,便越是令人不安。
小楼是典型的江南一带的建筑,门前一个小小的竹廊,四面窗户都挂着湘妃竹的帘子。虽然天气寒冷,但竹帘仍然卷起着,一个身着五色彩衣的美丽女子坐在窗下。
她正在抚琴,琴声很是美妙,似乎弹地是一曲清溪三弄。
这首曲子,本是几十年前著名的音乐家桓伊所创,他精通笛艺,向有江左第一的美称。他以笛子吹奏清溪三弄,后改为笛琴合奏。现在这个女子单以琴弹了出来,虽然已经很是动听,但似乎仍然缺少了一些什么。
她也不知是否看见无双,专心致致地弹琴,脸上的神情也很是陶醉,似乎连自己都被琴声感动了。
一曲弹毕,她转头问道:“这首曲子好听吗?”
无双一怔,难道是和她说话吗?她正想开口,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答道:“风流雅致,如同天籁。”
无双向着小楼内望去,原来还有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站在女子的身后。
女子拍了拍手,便有一个青衣小缳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只茶盘。女子笑道:“这是寒食节前的碧罗春茶,以前你最爱喝的。我收集了梅花枝头的初雪,溶了水泡茶,茶中就带着梅花的清香。”
少年似乎对这个美丽女子目眩神迷,连忙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给女子道:“姑娘请用。”
女子微微一笑,亦替少年倒了一杯茶,“叫我蝶衣吧!”
两人看起来似乎情爱甚笃,却原来不过是初识罢了。
那少年道:“蝶衣,好美的名字。”
蝶衣道:“你以前很喜欢作诗,一喝茶就会作诗,为何不即兴做一首诗呢?”
少年却有些愕然,但既然美人提出了要求又如何能够不作?他略一沉吟,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诗。
蝶衣拿起桌上的纸,轻声念道:“今日何造次,得逢洛城人。彩蝶作俦侣,不待上林春。”蝶衣点头赞道:“好是好,只是你以前最不喜欢做这种风月之诗,现在怎么都改变了?”
那少年终于忍不住道:“姑娘一直说我以前如何,难道姑娘以前认识我吗?”
蝶衣道:“你都忘记了吗?五十年前,我们便已经相识了。那时我乔装成男子,去书院读书,你便是我的同窗好友。”
少年呆了呆,“五十年前,小可还未出生呢!”
蝶衣微微一笑:“你现在忘记了,也许过不多久便会想起来。”
少年虽然被蝶衣所迷,现在却也现出半惊半疑的神情,他道:“姑娘到底是何人?我又为何会在这里?”
蝶衣叹道:“你真地什么都忘记了吗?以前我们两人两情相悦,定下终身,非卿则不嫁不娶。可惜的是,父亲却将我许配给朝中权贵马家。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而马家财雄势大,如何能与之相争。你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相约自尽,并且发誓来世绝不再做人,宁可托身为蝴蝶,双双对对,游戏花间,也胜过做人,步步艰难,事事逆怀。”
少年惊道:“难道你已经死了吗?”
蝶衣道:“正是,你我两人五十年前便殉情而死。”
少年脸色苍白,后退了几步道:“那你现在又是什么?”
蝶衣道:“我现在已经是蝴蝶了,你也应该是蝴蝶才对啊!”
少年勉强笑道:“我是一个人,如何说是蝴蝶?”
蝶衣笑道:“做蝴蝶有什么不好?我们两人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蝴蝶,它们悠闲自在,不离不弃,不是比做人好得多吗?”
少年忙道:“可是我不是你那位殉情的恋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蝶衣道:“也许是你忘记了,你再好好想一想。”
少年道:“我今年不过十九岁,哪里会知道五十年前的事。请仙子饶了我吧!我家中还有父母家人,他们一定很担心我,求求仙子,让我离开吧!”
蝶衣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刚才你不是还说很喜欢我吗?为什么现在就要离开?”
少年道:“我刚才不知道姑娘是位神仙,若是我知道,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姑娘。”
蝶衣道:“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只蝴蝶,我只是想与你再续前缘,你为何如此狠心?”她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靠近少年。少年却连忙闪身避开,叫道:“你不要过来。”
他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只竹凳,挡在胸前道:“你不要靠近我,你再走过来,我就要打你了。”
蝶衣神色凄然,“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两人的誓言了吗?”
少年气急败坏道:“我根本就和你没什么誓言,你这个女妖怪,快点放我离开。”
蝶衣沉下脸,“我会放你走,不过是三天以后,你现在最好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要妄想离开。”她伸手指了指外面的树林道:“你看见那些蝴蝶了吗?它们都是吸血吃人的,若是你走出去一步,它们便会咬你吸你的血,直到你死为止。”
她转身出门,衣袖轻拂,门便关上了。但门一关上,她的脸上立刻现出凄然的神色,低声道:“梁兄,你到底在哪里?”
她似乎终于想起了无双,淡淡地道:“你本事很大,居然可以看得见。”
无双笑道:“我宁愿我看不见你,就不会给自己惹来无谓的麻烦。”
蝶衣凝神看着无双:“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为什么一点也不怕我?”
无双道:“你有什么可怕的?”
蝶衣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妖吗?”
无双笑道:“虽然你是妖,但你不过是一只可怜的妖。”
蝶衣道:“我可怜?”
无双道:“你苦苦寻找自己心爱的人,却找不到,你不可怜又有谁可怜?”
蝶衣怔了怔,自言自语道:“梁兄到底在何处?我问遍了所有的蝴蝶,仍然不见他的踪迹。”
无双道:“因而你便想到他可能没有变成蝴蝶,反而又轮回转世,变成了人类?”
蝶衣道:“你很聪明,一猜便猜到了。”
无双道:“你抓那些年轻英俊的少年,就是想看一看他们是否是你的梁兄转世吗?”
蝶衣凄然道:“可惜没有一个象梁兄,他们个个胆小如鼠,都说爱我,可是一知道我是妖怪后,就吓得魂飞胆丧。”
无双叹道:“你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只是普通的人,又怎么会不怕妖怪呢?而且就算你能够找到转世后的梁兄,他却也不会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又如何会与你相认呢?”
蝶衣道:“可是你却不怕。”
无双道:“我与他们不同。”
蝶衣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你当然不同,你是璎珞转世,怎么会和那些普通的人们一样呢?”
无双一呆,只见蝶衣望着她的两眼似乎有吸力一般,吸引着她,使她的目光无法离开她的眼睛。
蝶衣道:“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她的声音亦带着蛊惑之力,似乎一直传到头脑最深处。
无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记得。”
蝶衣道:“一百年前,你是如何死的,你还记得吗?”
无双的眼神逐渐变得空白,她慢慢地道:“是流火杀死了我。”
蝶衣微笑道:“对,你都记得,是流火杀死了你,他还杀死无欲城中所有的人。”
无双重复道:“是流火杀死了我,他还杀死无欲城中所有的人。”
蝶衣道:“你难道不恨他吗?”
无双不由自主地道:“我恨他。”
然而无双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她只觉得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蝶衣叫她说什么,她便说什么。
蝶衣道:“你不想报仇吗?”
无双慢慢地点头:“我想报仇。”
蝶衣笑道:“对啊,这样的深仇大恨如何能够不报?”
无双喃喃地重复:“要报仇。”
蝶衣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杀死流火?”
无双茫然道:“我不知道。”
蝶衣道:“你是璎珞,你怎么会不知道?”
无双道:“我是璎珞,我是璎珞。”
蝶衣道:“璎珞最厉害的是什么?”
无双恍然道:“摩合罗。”
蝶衣道:“正是,用摩合罗就可以杀死流火。”
无双道:“可是摩合罗在哪里?”
蝶衣道:“摩合罗不就在你的手中吗?”
无双低下头,手中居然真地多了一个摩合罗。她心中清明,迷惑不解,为何摩合罗会在她的手中?
蝶衣道:“有了摩合罗你就可以杀流火了。你和他仇深似海,一定要杀死他,知道吗?”
无双点头道:“我和他仇深似海,我一定会杀死他。”
蝶衣微笑道:“这便对了。”
几只蝴蝶飞到她的面前,双翅一张一歙,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蝶衣笑道:“有人来了吗?来得正是时候。”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八节
流火一踏入似烟似水的入口,便愣住了。
嘲风、刘裕及谢灵运就在他的前面不远,三个人面面相觑,亦是目瞪口呆。
此时,他们四人站立的地方,居然是一处很热闹的街市。
这条大路一直奔向前方,路的尽头,则是雄伟的朝门。谢灵运奇道:“为何我们会到了建康?”
刘裕也莫名其妙,四人回过头,身后的入口已经消失,不过是一处普通的民房。
忽见一个骑马的将军带了一队人马跑了过来,马上人喝道:“谢灵运,你居然敢私离建康,勾结刘裕,难道你想造反吗?”
谢灵运与刘裕神色大变,他们两人秘密相会,本就是为了安排北府军起兵推翻桓玄之事。北府军原由谢家所创,几十年前,谢玄为表清白,主动交出北府军帅一职,但谢家在北府军中的威望一直很高。这一次桓玄谋反,囚禁了当今皇上司马德宗,并自立为楚国。谢灵运思之再三,只有北府军才能担起匡扶晋室的重任,因此才冒险离京。想不到还未见到刘裕便遇到了意外,更想不到的是,一进了入口居然就回到了建康。
谢灵运连忙拱手道:“桓将军为何会出此言?小可与刘将军自幼相识,与他相见,只是叙旧情而已。”
桓将军冷笑道:“叙旧情?叔叔早就让我注意你的行动,你果然悄悄离京。若是叙旧情,为何不敢让人知道。”
谢灵运道:“小可尚未在朝中供职,留在京中或者是离开京城,都无需向谁交待。”
桓将军道:“你们这些书生就是牙尖嘴利,我也不与你争辩,把你拿下交给叔叔便是。”他一挥手,身后的士兵便围向谢灵运和刘裕。
谢灵运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刘裕虽然是将领出身,但不过是普通的人类而已,以一当十不成问题,但却也不能以一当百。两人对望一眼,心道,大事未成,难道就要身死了吗?
忽听嘲风叫道:“谁也不许碰他。”
挡在谢灵运的身前,一拳击出去。他虽然只打了一拳,但拳风却已经将众士兵击得纷纷后退。桓将军喝道:“谁若是拒捕,格杀勿论。”
那些士兵听到桓将军如此说,纷纷抽出腰刀,大喝一声,几十把刀一齐向着嘲风砍了过来。嘲风笑道:“真好玩,真好玩,可惜你们人再多,也打不过我。”
他左一拳右一掌,只听哎哟之声不断,众兵士自己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手中的刀便飞了出去,纷纷落在地上。
嘲风笑道:“这几十个人不够我打,再去多找一些人来。”
桓将军冷笑道:“你果然厉害,不过再厉害也不是我的对手。”
嘲风忙道:“你还有什么新奇的招式吗?使出来让我看看吧!”
桓将军笑道:“若是你想知道,就走过来,我给你看。”
嘲风笑道:“你想骗我走过去?”
桓将军道:“不错,我就是想骗你过来,你敢过来吗?”
嘲风道:“怎么会不敢?”他明知桓将军必然有诈,却自持法力高强,想这桓将军不过是个人类,如何能够奈何他?
他大摇大摆在走到桓将军身边,笑道:“我过来了,你有什么新奇招式?”
桓将军道:“还不够近。”
嘲风道:“都站在你面前了还不够近吗?”
桓将军道:“你把脸凑过来,我就给你看。”
嘲风立刻乖乖地把脸凑了上去,问道:“到底有什么新奇招式?”
他一语未毕,桓将军忽然对着他吹了一口气,他只觉得甚是芳香,那桓将军居然吐气如兰。他皱眉道:“搞什么玩意?你是女人吗?怎么会那么香?”
这句话才说完,他便觉得头脑里一阵晕眩,身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便软了。他连忙想后退,见那桓将军对着他诡异地一笑道:“这玩意是不是很新奇?”
他苦笑点头:“真地很新奇。”双腿一软,便坐在地上。他身后不远的刘裕与谢灵运也闻到了一丝残香,也如他一样,软倒在地。
三人都倒在地上,只有流火远远地站着。
桓将军道:“将那个人也给我拿下。”
众兵士喝了一声,捡起地上的刀,向着流火围了上来。
流火望着桓将军,淡然笑道:“你真是人吗?”
桓将军冷笑道:“我不是人又是什么?”
流火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蝴蝶,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
他手中剑光一闪,围上来的众兵士失声惊呼,已经被他一剑从中斩开。奇怪的是,那些人虽然死了,却并没有血流出来,尸体迅速缩小,落在地上,变成了从中被斩开的蝴蝶。
桓将军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杀我的下属。”
流火冷笑道:“你还是快现出原形吧!”
湛庐剑如同流星一样刺向桓将军,桓将军惊呼一声,化身为蝴蝶,向着空中飞去。与此同时,建康的市集消失不见,现出一片树林来,原来他们根本就未曾离开过这片树林。树林之中残雪未融,许多彩蝶在林间飞舞,洒下五颜六色的蝶粉,如同雾一样弥漫在整个林间。
嘲风坐在地上道:“原来真是蝶妖。”他想站起身,但身上仍然绵软无力,他道:“那蝴蝶吐出来的气是有毒的吗?居然连我都能毒倒。”
流火却不看他,眼望向树林中,沉声道:“有人来了。”
地上坐着的三人一起望向树林,蝶粉正在慢慢落下,林中的那人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跨出来的。
嘲风第一个看见她的脸,喜道:“无双,原来你在这里。”
无双抬起空洞的双眼:“你们都在这里啊!”
嘲风道:“看见你真是太好了。我太想念你了。”
无双茫然道:“我也想念你。”
嘲风大喜:“你也想念我吗?你终于也爱上我了?”
无双却道:“流火,我很思念你。”
嘲风大是沮丧,“你思念的是流火?太过分了,你就要做我的妻子了,怎么还思念别人?”
无双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嘲风的话,喃喃重复道:“我很思念你,流火,我很思念你。”
流火不由地皱起眉毛,无双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虽然有时她也会忽然抱住他,使他知道她心中在思念她,但她从未明白地表示出来。他不由踏前一步道:“你好吗?”
无双茫然道:“我很好,可是你却不好。”
流火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怎么了?”
无双道:“我要杀了你。”
流火一怔:“你要杀我?”
无双道:“你杀光了无欲城中所有的人,我要杀死你。”
流火呆了呆,“你为了这个原因就要杀我吗?”
无双的眼睛更加失神,“我是璎珞,我要杀了你。”
流火又是一怔,无双现在说得每句话都出乎他的意料,他凝神看着无双,虽然她与璎珞的容貌相同,但他就是能分出谁是无双,谁是璎珞。他道:“你是无双,不是璎珞,你到底怎么了?”
无双道:“我是璎珞,我要杀了你。”
她伸出双手,手上居然托着摩合罗。流火这一次脸色真地变了,“摩合罗?你从哪里得到的?”
无双道:“我是璎珞,所以我有摩合罗。”
流火皱眉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你不是最恨别人把你当成璎珞吗?”
无双道:“我要杀你。”
她的两手结成了手印,心中却又急又怕,怎么办?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流火终于看出了她的异样,沉声道:“有人控制了你?”
无双的两手一阵颤抖,手中的摩合罗也不停地发抖,她张开嘴,咒语便要脱口而出。不行,不可以念咒语,如果念了咒语,就会催动摩合罗,那可能就会杀死流火。
她努力想要合上嘴,但却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正在逼她念出咒语来。
不可以,绝不可以念咒语。她用尽全力狠狠地咬向自己的嘴唇,嘴唇立刻便被她咬破了,腥甜的鲜血流入口中,有一瞬间,她似乎又找到了控制自己身体的力量,她失声惊呼:“我会杀死你的,快走。”
才叫出这一声,她的身体又离开了控制。她感觉到自己又被那股力量牵引着,要读出咒语来。
她的嘴唇颤抖,鲜血仍然不停地流下。她蓦得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流火,快走,求求你,快走。”
泪水终于从她的眼中落了下来,她也不想流泪,只是心里惶急,怎么办?她会杀死流火。
流火却迟疑着,走吗?真地走吗?看见她苍白的脸色,空洞的双眸,心就隐隐地被牵动了一下,那个该死的蝶妖。
身边的景致忽地又是一变,树林幻化成大海,站立的地方则变成大海之中的小岛,连远处着火的城都与百年前的那一日如出一辄。无欲城,这是当年两人自相残杀的地方。
流火坚定的眼神也起了一丝动摇,百年前,当他挥出那一掌以前,他根本就未想到过璎珞全不闪避。她为了杀死他,宁可与他同归于尽。
为什么要选择死?他并不曾真地想让她死,他只是如同任何一个失恋的人一样,因为她的漠视和背叛而耿耿于怀,因而便要故意与她做对,故意让她伤心,让她对于他的悲伤也感同身受。他从不曾有任何一刻真地希望她死去,他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愿伤她分毫。但他却最终成了伤她最深的那个人。
时光似乎又回到了百年前的那一刻,无双的手不再颤抖,她的神色开始坚定,并非是坚定地回复成真正的自我,反而是坚定地更似璎珞。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从容笃定的笑容,这种自信的笑容是经常挂在璎珞的脸上的,她慢慢地开口,一字一字道:“你为了抢夺这个东西,放火烧了无欲城吗?”
和当年一样的对白,固执地要将流火带回百年前的情节。
流火下意识地回答:“我不仅烧了无欲城,还杀了那迦族的许多族人,我势在必得,一定要拿到摩合罗。”
虽然也是同样的话,但现在说出来却带着一丝苦涩的意味。就算是在沉睡中也会时时出现的梦魇,为什么还要重新经历一次?
无双仍然微笑,如同正在台上唱戏的优伶,所唱的戏词是自己前生经历过的,流畅到不假思索的地步,好象已经排练过千百次,“你能从我的手中夺去摩合罗吗?”
流火却不愿再被她牵引,如果再这样下去,那么结局岂非和百年前一样?他断喝道:“你不是璎珞,你是无双。”他想将她喝醒,他感觉到她身上四溢而出的灵力,完全与璎珞一模一样,手中有摩合罗的无双如同璎珞一样可怕。
无双却自顾自道:“我不会把摩合罗给任何人。”似乎一定要将胸中的台词说完。她陡然望向流火,眼中的杀机一闪而现,“你若是不出手,我便会杀死你。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她以双手结成不退轮殊妖手印,手中的摩合罗放出祥光万道。不是你死,便是我死,或者是我们两人同归于尽。到了现在,你仍然别无选择。
然而无双的心中却清明如水,你不可以死,流火!不要死!
光芒如同利箭一样从摩合罗上射了出来,却微微有些偏斜了,幸而有这一点点偏斜,流火才能及时闪身掠过。
一击不中,摩合罗上的光并没有消失,第二道光箭紧跟着射出来。与第一道光箭相同之处,便是这一道光箭虽然对准着流火,却仍然有一点点偏斜。
流火又及时闪身避了过去,可是接二连三的光箭纷踵而至,若是不打倒无双,只怕就无法停止这场争斗。
无双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努力地与控制着自己的那个力量对抗,这使她身心俱疲,她空洞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祈求之色,流火,快点想办法阻止我。
也许是无双眼中的这一丝祈求之色激发了流火的本能,他的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快得如同风中的一缕白色轻烟,他间不容发地穿过摩合罗的光箭,到达无双的面前。他伸手抓住无双的手腕,沉声道:“不要让她控制你,你可以摆脱她。”
所有的光线蓦然消失,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如死,只能听见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及几声遥远的鸟叫。
无双对着流火微微一笑,她的一只手腕被流火抓着,却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抓着的手,并指如刀,向着流火的胸口一刀刺入。
流火只觉得胸口一凉,低下头,无双白生生的手有一半Сhā入他的胸口中。
无双的眼中又有泪水流了出来,她自己也想不到她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能够将一只无寸铁的手硬生生地Сhā入流火的胸膛。
她迟疑地张开口,含糊不清地道:“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杀死你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已经触到了流火跳动的心脏,只要轻轻一抓便可以抓破他的心。她勉力控制着自己,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以,不可以伤害流火。
流火怜惜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你可以摆脱她,我相信你。”
无双几乎是尖叫着说:“杀了我吧,我控制不住了。”
流火道:“我不会再伤害你,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他眼前一花,几乎便要昏了过去。他也同样用全身的意识控制着自己,不可以再伤害她,就算是会死在她的手下,也绝不再伤害她。
无双的脚颤抖着后退,要摆脱她,一定要摆脱蝶妖的控制。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从流火的胸口抽了出来,两只手一起握紧摩合罗。
我不是璎珞,我不需要摩合罗。
她努力握紧手中的摩合罗,我不要摩合罗,我是无双,谁也不能控制我。
“啵”地一声轻响,摩合罗忽然碎成了五颜六色的齑粉,从无双的手中落下。周围的景致也蓦得改变,又回到了树林之中。
两人都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粉末落在地上仍然闪闪发光,原来是一些蝶粉。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九节
香气越发浓了,一只彩蝶从众人的身边飞了过去,彩蝶落处,化作一个身着五色彩衣的女子。她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身前身后,皆有彩蝶飞舞。
“可以摆脱我的控心术,果然不愧是璎珞转世。”
“你为何要借我的手杀流火?我本来以为你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蝶妖,留连人间的目的也不过是寻找你的情人。但你却想利用我杀死流火,莫非你另有企图?”
蝶衣微笑,“我确实想找到梁处仁,他明明与我约定殉情之后便会托身蝴蝶,宁可不再做人。但五十年来,我找遍了尘世的每一个角落,都无法找到他,也许他早已经变成了一缕轻烟,不复存在于这个世间。”
无双道:“即便如此,那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蝶衣笑道:“听说璎珞虽然死了一百年,但流火对她的爱情从没有一刻改变过。你说,是你的爱情更加经得起考验,还是我的爱情更加经得起考验?”
“这怎么可以比较?”
蝶衣旋了个身,身上五颜六色的衣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是你更美,还是我更美?”
无双苦笑道:“当然是你更美。”
蝶衣笑道:“这只怕不是你的心里话,世上的女子有哪个不希望自己最美呢?”
无双眨了眨眼睛,“对于一个有情人来说,就算自己的情人丑如无盐,在他的眼中,也仍然是最美的人。”
蝶衣笑道:“既然如此,若是我将你的脸划花,你猜流火还会不会喜欢你?”
无双用手捂住脸道:“那就不用试了,我猜他的爱也没那么坚定。若是你划花了我的脸,他一定立刻就会变心的。”
蝶衣冷笑道:“试过之后才知道,也许你的脸真地花了,他还是一样喜欢你。”
无双躲在流火身后,做了个鬼脸道:“蝶妖,快放我们出去,你把我们留在这里想要做些什么?我们可不是你的梁兄。”
蝶衣笑道:“我不放又如何?你已经亲手打伤了流火,还有谁可以救你们出去。”
她衣袖轻拂,向着小楼中走去,“你们就留在这里吧,过不了多久,大概就可以成为蝶林的肥料了。”
嘲风奇道:“肥料是什么意思?”
无双叹道:“我们死了,身体自然就成了肥料了。”
嘲风道:“可是我们却没那么容易死。”
无双道:“若是一直留在这里,不吃不喝,也没那么难死的。”
嘲风呆了呆,心道:我不吃不喝也不会死,我为什么和别的人不同?他从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忽然想到原来他竟然是与别的人大不相同的。
蝶衣走后,流火才盘膝坐在地上,无双伤他甚重,但在蝶衣面前,他却不敢表露出来。无双担忧地看着他,轻声道:“你很痛吗?”
流火微笑道:“若是你不被人控制时,也有那么强的灵力就好了。”
无双道:“我倒是希望我全无灵力,只要我没有灵力至少说明璎珞元神还在这个世间。”她看了一眼流火,“璎珞失踪了。”
流火低声道:“我知道。”
无双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流火淡然道:“她已经死去一百年了,而你是一个活着的人。”
无双却道:“可是,我总觉得她的失踪有些不同寻常,她失踪以前,我确实感觉到有不一般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情似乎很重要,我却偏又不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此时嘲风、刘裕及谢灵运终于也可以站起身来,嘲风却仍然觉得手足酸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嘲风道:“难道我们真地无法离开这个地方吗?”
无双道:“你能使出力气吗?”
嘲风摇头,“那些蝶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闻了以后,就连一点灵力也使不出来。”
无双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蝶粉的香气有些似曾相识。”
嘲风忿忿不平:“不过是蝴蝶的妖怪,若不是先用蝶粉暗算我,我又怎么会受制于人。”
无双微微一笑:“其实也并非全无办法制住蝶衣。”
刘裕精神一震,忙问:“有什么办法?”
无双笑道:“这个蝶林是蝶衣所造,若想离开这里,只要控制住蝶衣便可。只要是有情众生便会有弱点,蝶衣也一样有弱点。”
嘲风道:“她的弱点是什么?”
无双道:“她的弱点就是一个叫梁处仁的男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灵运忽然道:“梁处仁?这个人我知道。”
无双笑道:“不错,你们谢家先祖曾经上表朝廷,彰表祝家女子为义妇,这件事情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嘲风看看无双,又看看谢灵运,脸上又是依恋又是倾慕,含情脉脉道:“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谢灵运虽然不明所以,但看见嘲风这样的眼神也吓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不由暗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他转过身不敢看嘲风,道:“五十年前,有一位姓祝的小姐,女扮男装去书院求学,在书院之中遇到一位名叫梁处仁的男子。两人同窗共读,结为好友,虽然小姐芳心暗许,但梁处仁却一直不知小姐是位女子。直到小姐回到家乡后,梁处仁再去寻访,才知小姐是位姑娘。但可惜的是,小姐已经许配朝中权贵马家之子,而梁处仁不过是一个县令。小姐的父母虽知女儿心意,却为了小姐一生着想,以为嫁入世家豪门才是最好的选择。谁知小姐与梁处仁竟然相约殉情,梁处仁先死,葬于小姐出嫁必经之路。而小姐出嫁之时,经过此地,风云变色,大地震动,梁处仁的墓忽然裂开了,小姐便跳入墓中。这件事情之后,马家也很是感叹哀伤,将此事传到朝中。那时家曾祖谢安公在朝中官居侍中,表奏圣上,彰表祝家女子为义妇。民间都纷纷传说梁处仁和祝家小姐死后,化成了彩蝶,难道就是这个蝶妖吗?”
无双道:“这三天来,你作过什么,全无记忆?”
谢灵运苦笑道:“如果不是你们说我失踪了三天,我还以为我尚在那个小亭之中,根本一点记忆也没有。”
刘裕道:“就算梁处仁是她的弱点,但他已经死去五十年了,我们又到哪里去找他呢?”
无双道:“我们当然找不到他,蝶衣已经找了五十年,都没有找到,我们又怎么可能找到。不过虽然找不到,却可以假冒。”
刘裕呆了呆,他到底是聪明之人,立刻道:“你是说让灵运兄假冒梁处仁?”
无双点头:“谢家与此事本来就大有渊源,蝶衣对谢家的子孙也一定会另眼相待。而且连她也不知道梁处仁是转世为人了,还是托身为蝶了,且转过世的人,必然会忘记前生的事情,就算是有一些偏差,也再正常不过。”
谢灵运忙道:“不行啊,她是妖怪,哪里会那么容易上当。而且万一她发现不是,恼了起来,那我岂非性命不保?”
刘裕和他是自幼的好友,笑道:“她虽然是妖怪,却美若天仙,这样的艳福别人盼也盼不来呢!何况就算你不假冒梁处仁,我们也一样会死在这里,你若是能够打动她,我们还会有一线生机,五条性命都悬于你一人之手,你怎么可以不答应?”
谢灵运道:“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为何不是你们三人中的一个?”
无双道:“梁处仁是一位饱学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们三人如何能与谢家弟子相比?”
刘裕道:“正是,我可以行军布阵,但若是叫我弹琴写诗,那还不如杀了我呢。”
谢灵运无可奈何,“虽然我曾经看过曾祖派人收辑的祝义妇事略,但假冒一个人,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无双道:“蝶衣曾经将你掳到过此地,想必她也怀疑过你是梁处仁的转世,你也不必一定要刻意表示出你是或者不是,只要努力使你自己象梁处仁就可以了。”她从腰间解下囚牛笳,交给谢灵运道:“你会不会吹笳?”
谢灵运点了点头,“也曾经习练过。”
无双道:“我刚才听她弹奏一首清溪三弄,这首曲子五十年前红极一时,而且是一首琴笛合奏曲。蝶衣用琴弹出来,却没有人吹笛相合,我猜测五十年前,他们两人必然合奏过这一曲。不如你现在便吹奏此曲试试,看是否能引起蝶衣的注意。”
谢灵运正想接过囚牛笳,一直站在旁边,有气无力的嘲风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抢过囚牛笳。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只见他面颊抽搐,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囚牛笳,失声道:“囚牛,是囚牛。”
无双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了汉人的一个传说。她因博览群书,虽然并非是汉人,却对汉人的历史了如指掌。她不由抬头打量嘲风,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相貌也还算俊雅。身着淡灰色的长衫,衣服的下摆破破烂烂,想必这件衣服许久没有换过了。怎么看他都象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但她却也记得他的胸口没有心跳。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他岂非太可怜了?
她道:“我们现在身陷在此处,还是让谢灵运先吹一吹笳试试,若是你喜欢这笳,以后送给你便是了。”
嘲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笳交给谢灵运,一边还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以后一定要把笳送给我。”
无双点了点头,“说过的话怎么会反悔?”
谢灵运接过囚牛笳,略一沉思,他幼时就已经习练过清溪三弄,但那是用笛吹出来的,此时用笳来吹,也不知是否动听。
他只略做思索,便将笳放在唇边,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这笳与一般的胡笳大不相同,一吹起来,自然带着一缕哀婉幽怨之气。谢灵运在音乐上又有极高的造诣,将笳吹得婉转动人,许多蝴蝶似乎也能听得懂乐曲一般,纷纷飞到胡笳之上,缠绕不去。
忽听小楼之内隐隐传来琴声,琴笳相合,这一曲清溪三弄,才显得珠圆玉润。
谢灵运一边吹,一边向着小楼走过去。蝶衣坐在帘下,风入竹帘,吹得案上燃着的一炉香烟,烟在她的四周沉默地氤氲着,使她看起来如同神仙中人。
谢灵运心里微微地一动,这样美的女子,为何会是一个妖怪?
一曲奏毕,两人相顾默然。半晌蝶衣才勉强笑道:“原来你也通晓此曲。”
谢灵运有些怅然,“他们说你曾经把我掳来这里有三日之久,为什么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蝶衣道:“因为我在送你走的时候洗去了你的记忆。”
谢灵运低声道:“你为何要洗去我的记忆,你不希望我记得你吗?”
蝶衣淡然一笑:“记得又如何?我本是为了寻找梁处仁才四处漂泊,这些年来,我见过许多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是梁兄的转世,也不知我还要找多久才能找到他。”
谢灵运道:“就算他已经转世,他也已经忘记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苦苦执着呢?”
蝶衣道:“我们曾经相约,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就算是化为蝴蝶也要长相厮守。我真地可以死后为蝶,我不相信梁兄那么快就会忘记我们的誓言。无论他现在是蝶还是人,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节
谢灵运被蝶衣延入小楼,仍然是梅花初雪泡的碧罗春茶,两人隔案而坐,都垂头望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
谢灵运便不由地想到自己过往的岁月。
他是自幼便被送到钱塘杜家寄养的,因为客居异地,人人都叫他谢客儿。钱塘是一个繁华的地方,人物风流,物产丰富,然而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或许腐败不止是在钱塘一个地方,而是于整个对于名士风度推崇备至的南朝。他因出身世家,相貌秀美,就算是客居异地,也成为年青才俊们的表率。
然而他却一直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寂寞。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寂寞呢?是每天睡前看着灯花看了整整一个更次,看到眼睛都被烛火映得再看不清旁的事物。或者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厕所,反而是推开窗户对着白云吹上一曲,不知白云是否能够听见?
其实他也并不能算是寂寞。
他几乎每一日都治游于外,与三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或者做诗,或者抚琴,或者观潮,偶然也会流连教坊。相熟的妓人中,也有特别出众的,待他似乎也与待别人不同。他不知那只是错觉,还是真地如此。他也曾想就这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据说爱与痛可以使寂寞的人更寂寞,伤怀的人更伤怀。但他却无法真地就这样爱上。他常觉自己是麻木的,麻木得感觉不到快乐与悲伤。他不知同游的少年是否也如此,谁都不曾问过谁,这本也不是足以一问的事情。
成年后,他才回到建康。父亲是谢家弟子中少见的蠢钝之辈,祖父曾经直言不讳道:我为何会生出如此蠢钝的儿子,而却又为何会生出如此聪慧的孙子?孙子便是指他,他从不因祖父对于父亲的批评而觉得难过,父亲早在他年少的时候便死去了,他留在他心中的印象,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他依然流连酒肆坊间,更加注重衣冠服饰,人人都说谢家的公子,秀冠士林,独领一时之风骚。他却益发麻木,更加无从感觉悲喜,他常想,也许他这一生都会如此,心如铁石,难动分毫。
“茶不香吗?”蝶衣低低地问。
谢灵运拿起来轻呷了一口,“味涩而微甘,是好茶,只是梅花的香气却把茶香遮盖住了,若是用初霜之水泡茶,则茶中自有苍凉冷意。”
蝶衣默然,也不言好恶,却忽然站起身道:“谢先生茶饮过了,撤去吧!”
谢灵运一怔,心道难道这句话惹恼了她?他忽然想到自己所肩负的重担,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一个青衣小缳走进来,撤走了茶具。蝶衣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景致。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片积雪的树林,还有林间不停飞舞着的彩蝶。初一见的人,会觉得新奇,看得久了,也不过如此。
蝶衣斟字酌句地道:“你可以转告你的朋友们,不必白废心机。彩蝶幻境是我所创,若想离开,除非能够杀死我。”
谢灵运不由地沮丧起来,被她一眼就看穿了。他悄然无言地离开小楼,全没有注意到蝶衣注视着他背影的目光。
众人栖止在树内,嘲风一见谢灵运走过来,连忙问他道:“怎么样?”
谢灵运摇了摇头,“她早知道我是刻意接近她,这个计策根本不行。”
无双却微微一笑:“也未必就真地不行,女人的心意本就难测,也许蝶衣对你有意,你却不知呢!”
谢灵运呆了呆,会吗?
嘲风却管不了那么许多,一把将囚牛笳夺了过去,用衣袖仔细地擦拭。喃喃道:“囚牛,终于找到你了。”
后来的两日,蝶衣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每到一定的时间,都会有一个青衣小缳送来一些吃食,想必蝶衣也并不真地想让他们饿死。但她也不放他们离开,谁也不知她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两日后,那小缳忽然来请谢灵运,说道,“姑娘有请谢公子。”
谢灵运不免有一些跃跃欲试的喜悦,原来她到底还是在心里念着他呢!他正要随小缳而去,无双却忽然拉住他,在他耳边道:“那小楼可能是彩蝶幻境的关键,你这一次去一定要把小楼中的情况看得清楚一些。”
谢灵魂茫然点头,他心里是想就算让他去看,他也未必就能看得明白,但无双既然说了,好歹也要看看清楚。只要是女子提出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无论那个女子是否是自己心仪的对象。
谢灵运走后,嘲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小楼是彩蝶幻境的关键?”
无双指了指蝴蝶道:“因为这两天我一直在看这些蝴蝶。时间久了,蝴蝶就好象有些失去气力,连飞也飞得没什么精神,但只要它们飞去小楼一下,就立刻又生机盎然。我猜测小楼之中,应该有彩蝶幻境的机关,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谢灵运随着青衣小缳到了小楼之内,见蝶衣若有所思地执着一卷书,桌上仍然点着一炉香。她的脸在香烟之后若隐若现,谢灵运的心便不由地又有一丝疼痛,这样美的女子,为何是一个妖怪?
他记得无双的话,四面张望,见小楼之后有一道布缦低低地垂着,也不知那后面是什么去处。一两只蝴蝶从布缦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向着楼外飞去。
“谢公子在看什么?”
他连忙回过头,见蝶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道:“我这几日做了一首诗,想请姑娘品评一下。”
蝶衣无可无不可地道:“那你便说来听听。”
谢灵运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纸上写道:“柏梁冠南山。桂宫耀北泉。晨风拂幨幌。朝日照闺轩。美人卧屏席。怀兰秀瑶璠。皎洁秋松气。淑德春景暄。”
蝶衣轻声吟诵,叹道:“我见到的人中,也只有谢公子的诗是最好的,甚至比梁兄还高出一畴。”
谢灵运下意识地追问道:“那位梁先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一问出口,自己心里也觉得疑惑,他是长久在风尘中打转的人,就算是最喜欢的女子,也从不问她其他男子的情况,因为他不在意。可是如今却很想知道梁处仁到底是何许人,居然可以使蝶衣五十年来都对他念念不忘。
蝶衣微笑道:“不过是一介书生,且出身寒贫,哪里及得上谢公子,世家子弟,衣饰秀美,才高八斗。”
谢灵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若只是普通书生又如何能赢得小姐芳心。”
蝶衣眉间微显幽怨:“我曾请梁兄带我离开上虞,可是他却说私自苟合,有违道德,他宁可与我同死,也不愿带我私奔。”
谢灵运呆了呆,“我以为小姐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选择一死。”
蝶衣淡然一笑:“是被逼无奈,却不是被父母逼的,而是被梁兄逼的。”她看了谢灵运一眼道:“若是你,你可会带我走?”
谢灵运不假思索,“我就算是康乐公的爵位不要,也会带着小姐离开的。”
蝶衣道:“离开后,就会落下千古骂名,人人不耻。”
谢灵运微笑道:“人是为了自己而活,若是为了心爱之人,就算是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关系?”
蝶衣低声道:“这可是公子的真心话?”
谢灵运道:“当然是真心话。”
蝶衣淡然一笑:“只怕公子是受了贵友所托,想要以此迷惑蝶衣,放你们离开吧!”
谢灵运亦是淡然一笑:“若是你不相信我,又何必再问。”他在脂粉丛中惯了,对付女子的手段早就炉火纯青,这样淡然的态度,本来明明是假话,那女子反而会半信半疑。他自己却也弄不明白,不过是依然使用流连花丛的伎俩还是真心话。有些明明应该是假的,但偏偏说的人又放入了些许真心。到后来连自己也迷惑在其中,不知是真是假了。
蝶衣似乎也信了,“可是他却宁可选择死。有勇气轻言生死的人,却没有勇气面对世人的批评,也不知他是勇敢还是懦弱。”
两人的谈话似乎又到了尽头,相顾默然半晌,蝶衣低声道:“你请回吧!告诉你们那些朋友,不要试图离开,否则他们都会死。”
谢灵运皱眉:“为何你要把我们留在此间。”
蝶衣道:“有些事情当谜底揭晓以后,就变得很简单,但在这之前,你无论怎么猜都猜不到答案。”
谢灵运被她说得不明所以,只得拱拱手走出小楼。
蝶衣拿起桌上的纸,又低声吟诵一遍,轻叹道:“若你真是梁兄转世,那该有多好啊?”
她凝神注视那张纸,纸上忽然扑地一声燃起了火焰。蝶衣望向窗外的树林,心里暗道,他们也该忍不住了,若是真要他们死,连谢灵运也会死。
她忽然便升起了淡淡的遗憾,这样的人便这样平白地送了命吗?
她蓦得站起身,掀起那道低垂的布缦,走入布缦之后去了。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一节
与此同时,在钱塘的抱朴道院中。
众道刚刚返回抱朴道院,冬天似乎就要过去了,门前的积雪也消融得差不多了。
道临恭恭敬敬地将炼剑志放入藏书阁中,这阁中的书籍都是抱朴子亲手收集的,天文地理,无所不有,皆是上古的奇书。
道临将书放好,眼睛向着藏书阁的深处望去。
这是一间五层的高塔,下面四层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书籍,而第五层则是抱朴道院的禁地,平时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人可以进去。
他现在是站在第三层,所有关于剑的书籍都被放在这一层。他向着藏书阁的深处望去,便望见通往四层的楼梯,一看见那道楼梯,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藏书阁之外满布符咒,普通人和妖怪都无法轻易进入,而抱朴道院在钱塘一带享有盛誉,附近的人们对于院中的道士都敬若神明。也便因此他才可以放心离开,不必担心有小偷进入。
但这一天,当他望向那道楼梯时,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曾经有人踏上过那道楼梯。
他走到楼梯之前,用手摸了摸地板,手上沾上了一缕薄尘。藏书阁之中并不是经常有人走动,而观中的道士又懒于打扫,书架地板上都积了尘土。他仔细看了看地上的积尘,并不曾有任何脚印,然而那种感觉却仍然存在。
他不再迟疑上了塔的四层。在这一层中,正对着楼梯的地方,是两扇紧闭的门,门上亦贴满了符咒。每一道符都贴得好好的,没有被动过分毫。这个地方只有抱朴道院的掌门弟子才能进去,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他在门前停了下来,双手合什行了一礼,低声祝祷,祖师爷,请恕徒孙冒犯,徒孙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太踏实,好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请祖师爷见谅,徒孙要进来了。
他推开那两扇门,门内便是通向五层的楼梯。沿着楼梯走上去,他很快便到了第五层。
这座塔是用砖木制成,飞檐也学习了西域的建筑风格,檐上挂着青铜的风铃,有风吹过时,风铃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五层的塔上,只有一面窗户,因为塔到了第五层,已经变得很是狭窄。这扇窗户是开着的,早春的寒风从窗户直吹进来,吹得道临的衣袖都飞了起来。
道临目瞪口呆地站在楼梯口,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格格”地声音,然后他便忍不住大声惊呼了起来。
院中的众道各伺其职,有人正在舀米做饭,有人正在打扫庭院,而道前早已经溜回自己的房间,把门窗都紧紧关了起来,正打算偷懒睡上一觉。几乎所有的人同时听见了道临的惊呼声。这呼声是如此惊骇莫名,吓得道前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连忙跑出房门,看见众师兄一起望向藏书阁。
他猜疑地问:“这是大师兄的叫声吗?”
众师兄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道前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人死了呢!”他忽然想到平时镇定自若的大师兄,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为何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叫声。
众道连忙向着藏经阁奔去,跑到四楼,他们却不敢再踏上楼梯。道兵高声叫道:“大师兄,你在上面吗?发生了什么事?”
道临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你们快上来,快快上来。”
众道面面相觑,道前道:“大师兄叫我们上去。”
道兵点了点头,“可是五楼是禁地,我们不可以去的。”
道前道:“可是大师兄是掌门弟子,他叫我们上去,我们怎么可以违反。”
他本就多事,早就想看看五层之中到底有些什么东西,率先跑上五楼。然而上去以后,他却一下子就失望了,因为五层之中根本什么也没有。
那扇窗户被风吹得一开一合,五楼之中空空如也,他曾以为这里一定藏着希世奇书,或者是上古神兵,但即没有一本书,也没有什么神兵,什么都没有。
他疑惑地问:“大师兄,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道临脸色煞白,额上的冷汗一滴滴地滴了下来,他一把抓住道前的手道:“这里真地什么也没有吗?”
道前好奇地道:“当然什么也没有,怎么我们道院中的禁地会是这个样子。”
此时其他的道士也纷纷走了上来,道临却仍然不甘心,一把抓住道兵的手道:“这里真地什么也没有?”
众道一齐摇了摇头。
道临欲哭无泪,团团打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到哪里去了?分明应该在这里。”
道前道:“师兄,到底什么不见了?”
道临怔了怔,望向众道,见众道一起望着他,满脸疑惑。他迟疑半晌,这个秘密已经藏了那么久了,是否应该公开呢?
道前道:“师兄,到底什么不见了?这里藏了什么啊?你一直都不让我们知道,其实我们都是抱朴道院的一员,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道临叹了口气,“不是为兄不让你们知道,实在是师父留下的遗命,我不能违背啊。”
道前撅嘴道:“师父总是那么偏心,就只相信大师兄一个人。”
道临道:“师父不让我告诉你们,也是出于无奈,这件事情很是重要,若是让邪魔外道知道,其祸不小。”
道兵忙道:“师兄所言甚是,这是观中的禁令,师兄当然要遵守。”
道临皱眉道:“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再也不能瞒你们了。我们如今只能齐心合力,寻找补救的办法。”
道前喜道:“师兄快说。”
道临道:“这五层之中,本来应该有一个人。”
道前道:“有一个人?他不需要吃饭也可以活着吗?”
道临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一个活人,因为他已经处于假死的状态中。”
道前道:“那这个人是谁?”
道临苦笑:“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祖师爷葛洪神仙。”
道前跳了起来:“原来祖师爷没有死?这五十年来一直藏在这里?”
道临点头:“五十年前,祖师爷被一个人所伤,几乎无法保住性命。祖师爷一生降妖除魔,积下许多仇家,若是让仇人知道了,只怕是后患无穷。祖师爷只好想出诈死这个方法,然后以龟息大法疗伤。这件事情,只有师父一个人知道,师父亡故后,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可是现在祖师爷却不见了,也不知是被人劫走,还是疗伤已毕,从假死之中醒了过来。”
道前道:“这件事情既然那么秘密,又怎么会有人来劫走祖师爷?”
道临道:“难道祖师爷已经醒了过来吗?那岂非是天大的喜事?”
道前却又道:“若是祖师爷自己醒过来,为什么不走大门,却要从窗户跳了出去?”
道临苦笑道:“这正是我不能明白的地方,如果是祖师爷自己醒过来,为什么要跳窗户?”
道前道:“那说不定祖师爷真地被人劫走了。”他根本不曾见过葛洪,对这个祖师爷一点感情也没有。心道,一个已经假死了五十年的老头,谁会去劫他呢?
道临急道:“若是这样,那就糟了,劫走祖师爷的人一定是他老人家的仇家,那祖师爷岂非有性命之虞。”
道前道:“那我们就快点去找祖师爷吧!”
道临道:“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啊?”他忽然想到若非是道前,众人也不会离开抱朴道院,忍不住骂道:“都是你惹的祸。”
道前不敢反驳,低头道:“现在又怪我了。”
道兵忙道:“我们还是快想办法找到祖师爷吧!”
道临拿出一张黄|色的符咒,以手成剑指,指向符咒,叱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离娄听令,快快指引祖师爷方向。”
那道符咒飘然飞起,落在地上,符咒所指方向正是西北方。
道临道:“祖师爷去了西北方,我们快追过去。”
道前忙道:“我带上剑。”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现在又有事情发生,心中再高兴不过。
一众道人依着符咒所指,向着西北方行去。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二节
与此同时,在剑庐之畔。
破邪将泪痕剑Сhā入腰带之中,他走进剑庐,看见紫羽正在用一块破旧的抹布抹拭着那张已经很破烂的桌子。
虽然她知道他走了进来,却固执地不愿意回头。
破邪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见她将桌子擦来擦去,似乎连木纹之中的积垢也要擦拭干净。他走过去,按住了她忙碌的手。
紫羽垂着头,低声道:“你要走吗?”
破邪道:“我要去找流火。”
紫羽看着自己指尖,指甲上有一小块污垢,她怔怔地盯着那一小块污垢,低声问:“为什么还要找流火?”
破邪道:“我一定要击败他。”
紫羽便忽然感觉到无法压制的愤怒:“击败他又怎么样?璎珞也不会复活。”
破邪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想击败他只是为了璎珞吗?”
紫羽的手指微微颤抖,“难道不是吗?”
破邪淡然一笑:“你们女人永远无法明白男人心里在想什么。”
他转身向茅舍之外行去,走了几步,回首道:“你不跟我去吗?”
紫羽一怔:“你要我和你一起去?”
破邪笑道:“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和我一起远行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紫羽迟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想单独见流火。”
破邪仍然是淡淡地微笑:“我要在你的面前击败流火,这个理由够不够?”
紫羽的眼中升起了一团泪雾,她咬着嘴唇,心里暗骂自己太不争气,怎么又要哭了。她勉强笑了笑道:“谁愿意看啊!”
破邪笑道:“原来你不想看着你的丈夫击败你心中暗恋的男人吗?”
紫羽啐道:“谁暗恋他了。”
破邪伸出手:“走吧!”
紫羽也不由笑了,将自己手放在他的手中,“那你答应我,无论输赢,这都是最后一次。”
破邪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若是再不能赢流火,我真地只有放弃了。”
两人携手离开剑庐,很快便到了山下的市镇。镇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忽见一个年青英俊的少年从镇上仓皇跑过,他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满面都是惊惶的神色。他一边跑一边叫道:“有妖怪,救命啊!有妖怪。”
破邪与紫羽对视一眼,站在路边。只见那少年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似乎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众人纷纷让开道路,却议论纷纷,“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有妖怪?”
忽见一个身穿彩衣的女子在后面追赶,一边追一边叫:“郎君,你要去哪里?等一等我。”
那女子越是追,少年就越是惶恐,大叫道:“你不要靠近我,你是妖怪。快救救我,她是妖怪。”
看热闹的众人看看女子,见那女子生得如同清水芙蓉一样,妖滴滴极是美丽,都暗想道,这样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是妖怪?
紫羽皱眉道:“果然是个妖怪,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
破邪淡然一笑:“我们两人也是妖魔,不是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
紫羽道:“妖怪为害人间,看来要把她收服。”
破邪无可无不可地道:“你已经不再是八部众人,除不除妖与你何干。”
紫羽呆了呆,“那也不能让妖怪害人啊!”
那女子已经追到少年的身边,拉着少年的手道:“郎君,你不是说爱我吗?为何又要离开我?”
少年吓得全身颤抖,大叫道:“快放开我,我若是知道你是妖怪,又怎么会爱你?”
女子脸上现出幽怨之色:“我最初时便问过你,若我是妖怪,你是否也爱我。你回答说无论我是什么,你都一样爱我。现在怎么又这样说?”
少年道:“我那时不知你是妖怪,为了博得你的芳心,当然会如此回答。若是我知道你是妖怪,躲还来不及呢。”
紫羽本想挺身干涉,听到两人的问答不由皱眉道:“这个男人大是无理,理应被妖怪吃掉。”
破邪笑道:“你现在才明白人情世故吗?世上人大多如此,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两人便袖手旁观,那女子只是拉着少年不放,而少年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忽听一人喝道:“大胆妖孽,还不快快放手。”
只见一个身着淡蓝长衫的人飘然而至。
那人一到,众人便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只有破邪与紫羽看到他身上隐隐的蓝色辉光,是乾闼婆族人。
那个女妖不知轻重,冷笑道:“你想要干什么?”
蓝衣人微笑道:“你即是妖怪,就应该知道人妖王殊途,为何妄想与人类的男子相恋?”
女妖道:“那是我与郎君的事,与你何干?”
蓝衣人笑道:“真是不知轻重的妖怪,不过我原谅你的无知,因为我们已经有许久没有来到过人间界了。”
女妖双手叉腰,“你有什么本事?该管本姑娘的闲事。”
蓝衣人笑道:“你很快就会见到我的本事,不过我怕你会后悔。”
女妖仰起头:“本姑娘怕你吗?有什么本事你就使出来。”
蓝衣人两手食指与拇指交叉,形成一个圆形,圆形之中忽然现出一只摩合罗来。那摩合罗放出一道光线,正正地射中女妖。女妖惨呼一声,倒在地上,身体迅速消失,变成了一只蝴蝶。只是这只蝴蝶已经被那束光线从中劈开,分开了两半。
围观的众人都一起惊呼,议论道:“真地是个妖怪。”
蓝衣人望着地上的蝴蝶,脸上露出一丝悲悯之色,淡然道:“我刚才说错了,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后悔的机会。”
他身形微动,向着镇外飞掠而去。
破邪与紫羽连忙紧追在他的身后。
三人跑到镇外,蓝衣人停下脚步,回头笑道:“两位宗主一路紧追,不知所为何事。”
破邪拱手道:“久违了,乾闼婆宗主。”
蓝衣人微笑道:“在下寻香,不知夜叉宗主有何事指教?”
破邪道:“刚才宗主手中之物可是摩合罗?”
寻香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破邪道:“摩合罗关系重大,请宗主如实相告。”
寻香仰天长笑,“那只是在下的小小玩物,如何会是摩合罗?”他长鞠到地,“在下身有要事,就此告辞。若是两位宗主不弃,望到乾闼婆城一游,在下必然持帚相待。”
他说完这句话,身子轻轻一转,便如同一团水气一般消失不见。
紫羽失色道:“想不到乾闼婆的幻术居然如此高明。”
破邪沉声道:“乾闼婆一向深居简出,是八部众中最神秘的种族,看来我们低估了他们的力量。”
紫羽道:“为什么璎珞的摩合罗会在他的手中?”
破邪摇头道:“那不是璎珞的摩合罗。”
紫羽一呆:“难道……”
破邪脸上现出一丝忧色:“那是男性摩合罗,本不该在他的手中。”
紫羽道:“我听说一百多年前,是你的父亲得到了男性摩合罗。”
破邪道:“不错,而且他已经将摩合罗藏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自从母亲死后,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紫羽道:“你怀疑寻香找到了摩合罗?”
破邪道:“刚才那个摩合罗虽然厉害,可我却感觉不到摩合罗上的那股戾气,也不知是真是假。”
紫羽道:“那该如何是好?”
破邪道:“我们立刻前往埋藏摩合罗之处,我一定要看到摩合罗还在那里,才能放心。”
两人向着西北方飞行,很快便到了长安之外。不远处便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山不甚高,其势也不险峻。破邪指着那山道:“他一百多年前,把摩合罗藏在那里。”他所说的“他”是指啖鬼,也不知为何,他现在也不再称啖鬼为父亲,总觉得在父亲的心中,他这个儿子是可有可无的。
紫羽悄悄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不喜欢,却还是说:“你父亲很聪明,想到将摩合罗藏在秦始皇陵中。”
破邪淡然道:“因为秦始皇陵中机关重重。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保住摩合罗,只好找到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将摩合罗藏了起来。”
紫羽道:“可是他却可以全身而退,这就是他比别人更加厉害的地方。”
破邪淡淡地道:“也许是他更会保命吧!”
紫羽默然,破邪越来越象流火,连对啖鬼的仇恨也逐渐一致了。
破邪却并不直接从骊山进入陵墓之中,反而向着山北行了几十里,到了一处悬崖,崖前有一潭泉水,泉水黑漆漆的,也不知有多深。
紫羽跟着破邪跃入泉中,向着泉底游去,游不多久,便见泉下有一个小小的山洞,两个进了山洞,洞初时尚被水淹没,走没多久,就干燥无水了。
紫羽赞道:“这个地方这么隐秘,如果不是有你带着,我只怕一生也找不到。”
破邪“哼”了一声,“你总是在赞啖鬼,是什么居心?”
紫羽笑道:“赞你的父亲不好吗?”
破邪默然,两人沿着山洞向里面走,虽然已经入山很深,但洞壁上却仍然点燃着长明灯,也不知山洞之中的通气口在哪里。一直到一道石门之前,破邪转动旁边的开关,将石门打开。
两人顺着石阶走下去,里面是一座墓室,墓室的中间孤零零地停着一口石棺。
紫羽道:“这里就是秦始皇陵吗?”
破邪摇头:“这只是一个侧陵,里面不过是一个陪葬的妃子,他也没有办法找到秦始皇陵的真正位置。”
紫羽叹道:“这些人类居然可以造出连半神也无法进入的陵墓,他们真地不可思议。”
破邪在石棺下摸索了一会儿,“啪”地一声轻响,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石棺消无声息地向着旁边移开了,棺下现出一个小小洞|茓。破邪伸手入洞,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他将布包打开,只见布包之中包裹着一个摩合罗男娃娃。
那摩合罗娃娃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隐隐现出微弱的光芒。紫羽道:“这就是摩合罗吗?”
破邪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但听母亲的描述,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们两人正在交谈,破邪的鼻端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他心念电转,暗呼一声,糟糕,中计了。
香气一入鼻,手足都微微有些麻痹,一个蓝色的人影,从他的身边飞掠而过,他手中的摩合罗已经被人夺了去。
麻痹的感觉随即就消失了,但如同他们这样的半神,一弹指的工夫已经可以发生许多事情。
那蓝色的人影将摩合罗抢到手,立刻向着墓外奔去。
破邪怒道:“寻香,你为何要抢夺摩合罗?”
寻香的声音中带着轻笑:“摩合罗又不是你夜叉族的宝物,也是你们从提婆族的手中夺来的。何况只要是八部众的族人,就有资格掌管摩合罗。你们夜叉族已经掌管了一百多年,现在也该轮到乾闼婆族了。”
他一边说一边跑,身形快得如同一缕蓝色的轻烟。
破邪和紫羽紧紧地追在他的后面。奇怪的是,他并未用幻术遁去,反而故意引领着两人向着东南方奔去。
紫羽道:“他似乎是故意在引诱我们。”
破邪道:“虽然如此,但摩合罗被他得到,我们一定要抢回来。”
两人一路紧追,过不多时,便追到了东海之畔。
寻香忽然回头对着两人笑道:“若是想找回摩合罗,就到乾闼婆城来吧!”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就象一团冰化成水一样在空气之中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破邪心里暗道:寻香的幻术如此厉害,如果他故意与己为敌,那岂非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两人望向大海,大海之中,忽然现出一座海市蜃楼的城市。
紫羽道:“是乾闼婆城!”
破邪点了点头:“乾闼婆城一直在大海中飘浮,谁也不知道它的处在,偶然被人看见,人们以为是光线折射将远方的城市投影在大海之中,因而被认为是海市蜃楼。更有一些人们以为,这是一种叫蜃的怪物吐出的烟气凝结而成,却不知道那才是乾闼婆城的真实位置。”
紫羽道:“那我们快过去吧!”
破邪摇了摇头:“乾闼婆城的外面被水气的结界所包围,不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紫羽道:“那该如何是好?”
破邪望向海中的城:“任何结界都会有破绽,虽然结界一直被认为是最强的防护手段,但只要找到那个破绽,结界就可以被摧毁于无形。”
紫羽望向乾闼婆城:“破绽在哪里?”
破邪摇了摇头:“我也不能知道,但风由水生,风助水势,风的结界与水的结界相铺相成,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看见破绽在哪里。”
他抽出腰畔的长剑,双手握剑,吐气开声,用力向着海面劈出一剑。剑上的灵力激得海面升起了几十丈高的波浪,那些波浪才一触及乾闼婆城就象被什么挡住了一样又反激了回来。
破邪双手不停,围着乾闼婆城急转,一边转一边向着海面劈出一剑又一剑,乾闼婆城外的大海被他搅扰地起了重重地波浪。破邪一边制造风波,目光一边注视着乾闼婆城外淡蓝色的水气。他已经绕着乾闼婆城转了一周了,似乎一点破绽也找不到。
他契而不舍,仍然继续制造波涛袭击乾闼婆城,忽然,在浪影之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丝小小的空隙。他露不迟疑,立刻全力向着那丝小小的空隙劈出一剑。泪痕剑刺入空隙之内,周围的水气急剧震荡起来。因为剑气所迫,水气向着周围退去,在泪痕剑的周围形成一个圆形的空洞。
破邪一拉紫羽,两人从空洞之中跳了进去。
他们两人一进入空洞,水气便又愈合起来。
抬起头,前面是一座雄伟的城市。紫羽赞叹道:“这就是乾闼婆城吗?好壮观啊!”
破邪道:“可惜乾闼婆族的人却得了怪病,族中的人都死了。看这城市的样子,乾闼婆族全盛的时期,应该是人口众多的种族。”
两人向着城中走去。
一个蓝色的身影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你们都到了,只等无双与流火了,也该是时候了。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三节
蝶衣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出现过了。自从那一日,谢灵运离开小楼后,她便再也未踏出过小楼一步。
谢灵运每日都在小楼之外徘徊,没有蝶衣的召唤,他不敢轻易跨入小楼。
虽然说是因为受了众人所托而去引诱蝶衣,但自己心中半真半假,难免也生出一丝牵挂。也许是因为他过去的日子都太寂寞了吧?
太优秀的人通常都是寂寞的。身边的女子之所以接近他,多多少少怀着某种目的。出身寒微的,想嫁入谢家这个权倾朝野的豪门,哪怕只是做小妾也一步登天。官宦人家的小姐,则是看中了他相貌俊美,人物风流。谁若是可与谢家的公子结交,在群花丛中,也是足以自豪的事情。
他偶然会想,若他不是谢家的公子,不是康乐公,这些美丽慧黠的女子还会否视他如宝似珍,用尽心机,流连于他的身侧呢?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因为自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已经是一条定下来的道路。他只需按着道路走下去,一步步走下去,他是灵秀如子建也好,或是蠢钝如村夫也好,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人们或者会说谢灵运果然不愧是谢家的公子,占尽江左灵气。或者会说,以谢家的人才备出,如何会生出这样愚笨的子孙,便如同他的父亲。
然而一切不会有大的改变,他仍然会出仕为官,也许不能承袭康乐公的爵位,族叔会在族中挑选一个更加聪明的子侄来继承这个位置。
但谢家仍然是谢家,他亦会继续生出谢家的子孙,由这一群谢氏的后人继续及发展着谢家乌衣冠盖的日子。
只有这个女子,她的目的是不同的。她甚至都不曾将他令眼相待。他知道她曾经掳过许多才俊,每个人都只能在小楼之中停留三日。连他亦是如此,三日之后,她便将他送走了。
这样的一视同仁,对于谢灵运来说,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羞辱。他怎可与那些平庸的男子相提并论?
或者是因着这一丝深藏的羞辱感,他便更生出渴望,总要使她明白,他是不同的。甚至他是比她的梁兄更加胜出的。
因这一丝深藏的情绪,他的心中悄悄地渴望着蝶衣的召唤,然而事隔多日,蝶衣却似已经将他完全忘记了。
嘲风身上无力的感觉也随着时间的过去慢慢地消失了,他逐渐可以用力,便开始不安于室。
“我们到底何时才能出去?”他每日从早上开始询问这个问题,一直问到夜晚。林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回答他,而他也不再纠缠无双,却对谢灵运仍然保持着浓厚的兴趣。
流火的伤势经过几日的调养,已无大碍。他偶尔会想到无双在被蝶衣操纵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可怕灵力。无双的灵力绝不比璎珞差,甚至更胜一筹,只是她的灵力似乎被什么封闭着,无法轻易使出。
“我们走吧!”无双忽然道。
嘲风第一个跳了起来:“去哪里?”
无双道:“去那个小楼。”
嘲风喜道:“太好了,我正想好好地打她一顿。”
无双微微一笑:“你只怕见不到她。”
嘲风道:“为什么?她不是在小楼里吗?”
无双道:“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她不在小楼里面,我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好象一下子消失了。”
嘲风道:“你没有进入小楼,怎么能知道她在不在?”
无双笑道:“你们本来都看不到她,不也是只有我能看见她吗?她身上好象有什么东西,是与我相连的,让我可以感觉到她。”
嘲风道:“如果是这样,她去了哪里?”
无双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好象到了很远的地方,远到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嘲风却不相信,“她一定还在小楼之中,一定是怕了我们,不敢出来。”
他率先向着小楼奔去,众人跟在他的身后。
小楼之中果然空无一人,连那个侍侯蝶衣的青衣小缳也不在里面,只有数只彩蝶在楼上飞舞。
嘲风奇道:“真地不在小楼之中,想不到无双的感觉那么灵。”
无双没有理他,目光落向那道布缦。空气之中尚可以闻到一丝残留的香气,她不由自主地向布缦走过去,布缦之后,似乎就是蝶衣消失的地方。
伸出手,她正想掀向那个布缦,流火却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头,看见流火微笑的眼眸:“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让女人来做?”
她也微微一笑:“你放心吧!这里面好象没有危险。”
流火却仍然不能放心,跨前一步,站在无双的前面,伸手掀开了布缦。
第九卷蚣蝮苏醒的元神 第十四节
抱朴道院的众道依着灵符的指示到达京口城外的蝶林时,已经是这一日的晌午。
他们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着灰衣的老道士站在蝶林之外,道士是背对着他们站着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
道临自成为掌门弟子后,但一直照看着藏书阁之内的抱朴子。九人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对于抱朴子的背影最是熟悉。
他一看见这个老道士,脸上就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他连忙跪在地上道:“师祖,原来您老人家真地已经醒过来了。”
那老道士却象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仍然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蝶林。
九个道士在地上跪了一会儿,不见老道士有何反应。道前悄悄地拉了拉道临的衣袖,低声问:“这真是师祖吗?”
道临瞪了他一眼:“我看顾了师祖那么久,怎么会认错?”
忽听那老道士自言自语道:“又是那个妖怪,法力比以前还要高强了。”
道临忍不住大声道:“师祖,徒孙们找得您好苦。”
老道士总算听见了,转过身诧异地看着九人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跪在这里?”
道临道:“师祖,我们是您的徒孙啊!”
抱朴子疑惑地打量着九人,“徒孙?我几时有了那么多徒孙?觉非呢?”
觉非正是道临等人师傅的名字,道临忙道:“师傅早就过世了好几年了,师祖不知,您已经沉睡了五十年,五十年来,师傅一直盼望着师祖醒来,可惜他老人家等不到这一天。”
抱朴子半信半疑:“我已经沉睡了五十年吗?为什么我觉得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道临道:“整整五十年了。师傅说您老人家是因为除妖而受了重伤,才会以龟息大法入定。”
抱朴子点头道:“不错,我本来睡得很熟,却忽然又感觉到那个妖怪的法力。”
道临道:“难道就是五十年前伤了师祖的妖怪吗?”
抱朴子道:“正是那个妖怪,我感觉到她又一次出来活动了,而且就应该在这个树林之中。”
道前忍不住问:“是什么妖怪,有如此高的法力,居然可以伤了师祖?”
抱朴子冷笑道:“不过是一个蝶妖。”
道临狠狠地拍了道前的头一下,道前吃痛,缩着脖子又不敢叫出声来。道临道:“为何徒孙感觉不到一丝妖气?”
抱朴子道:“蝶妖的法力更胜从前,不过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吗?”
他蓦地抛出一张黄|色的符咒,诵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符咒之上现出金黄的光芒,树林被光芒一照,现出一个圆形的入口。
抱朴子指着那个入口道:“蝶妖就藏在这里面。”
众道跟着抱朴子进了入口,蝶林之中仍有成百上千的彩蝶在飞舞,但却已经空无一人。
道前奇道:“这样的天气居然有这么多的蝴蝶?”
抱朴子冷笑道:“全部都是妖怪!”
他双手连扬,几十张符咒向着四面八方飞出,符咒所经之处,彩蝶纷纷起火。一众蝴蝶被火所烧,发出“吱吱”地惨叫声。
道前吓得脸色惨白,“师祖,为何要烧死这些蝴蝶?”
抱朴子冷笑道:“虽然现在还是不足以害人的精灵,但如果留它们在人世,将来必然会成为祸患,还不如现在就未雨绸缪,趁它们未成为大妖怪之前,将它们全都杀光。”
道前缩了缩脖子,躲到道临的身后,心道,这个师祖怎么那么可怕?
抱朴子随烧随走,一路走到小楼,众道唯唯诺诺地跟在他的身后,心中暗想,师祖除妖务尽,本也是对的,不过这些小精灵真地会成为害人的妖物吗?
小楼之内亦是空无一人,抱朴子一进小楼,一眼便望向布缦。蝶妖的气息前所未有的强烈,她一定是消失在布缦之后了。
他毫不迟疑,走到布缦之前,用手抓住布缦,只轻轻一扯,布缦便被他拉了下来。布缦之后,又现出另一个似水似烟的圆形入口来。
抱朴子冷冷一笑:“蝶妖,我看你还能藏到哪里去。”
他抬腿进了入口,众道也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入口。那入口与前一个入口相同,都是单向的,一走进去,便无法再走出来。
抱朴子却全无畏惧之感。他向前望去,他们似乎已经到了一个海岛之上,岛上有一座极宏伟的城市。城市若隐若现,藏在浓雾的后面。
道前左顾右盼,满脸惊奇:“京口离大海至少有几百里的路程,我们怎么会到海上来?”
抱朴子道:“是有人利用缩地术制造了一条通道,将我们从那个树林带到这里。”
道前道:“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个城看起来很象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抱朴子望向城市深处,沉声道:“我感觉到那个伤我的人,他就在这里面。”有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一丝迟疑,五十年前,他便败在那人的手中,而他为了疗伤,不得不沉睡了五十年。现在功力虽然恢复,也只不过和五十年前一样罢了。但那个人,五十年来,应该一直在修炼,他恐怕更加不是那人的敌手。
他性情执拗,畏惧的念头,一闪即逝,被人击败的耻辱,无论如何都要一雪。他大声道:“若是你们怕了,就在这里停住脚步。”
九子一起道:“我们誓与师祖共进退。”
抱朴子仰天长笑:“好!那么我们便一起进去,将那人揪出来。五十年前他伤我之仇,也该做个了断了。”
众人一起向着城中行去,越是靠近越觉得芳香,那浓浓的雾却全无减淡的迹象。浓雾之中的城,如同是一个梦境,让人不由地猜测,在这浓雾之内,到底有着什么秘密?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一节
浓雾笼罩下的乾闼婆城,香气若隐若现,越是靠近,那雾就仿佛越浓。
无双等人是比抱朴子更早进入乾闼婆城的,他们却不知道,在比他们还早一些的时候,破邪和紫羽也进入了这个已经死去的城市。
这座城,如同世上任何一座城一样,有错综复杂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沿着青石板的道路两边开凿着排水的水渠,每一家也有水渠通出来,汇入路边的大渠。房屋也都是青石建的,石之石之间结合得非常紧密,连最锋利的刀锋也无法Сhā入。这样的城,就算是过千万年,想必也仍然会存在于这个世间,不会因岁月的流失而轻易崩破。
“好精巧的城,大概只有南朝的建康和北朝的长安可与之相比吧!”刘裕忍不住发出赞叹。
无双点头道:“如果城中住满了人,大概真地与长安很相似。”
刘裕看了她一眼,“小姐去过长安吗?”
无双微微一笑:“我自小便在长安长大的。”
刘裕道:“小姐不是汉人吧?”
无双微笑道:“是不是汉人又有什么关系?人们喜欢区分胡汉,在神和妖的眼中,无论是哪个民族的人,也不过就是人罢了。”
刘裕点头赞道:“小姐说得不错,可惜天下争战,自五胡乱华以后,各个民族的英雄都趁乱而起,以民族为号召,其实不过是想满足自己称王称帝的野心罢了。却苦了天下的黎民百姓,颠沛流离,骨肉分散,战祸不休。”
无双笑道:“刘公子如此忧国忧民,想必是胸怀大志之人。”
刘裕忙道:“哪里哪里,只是随便发几句感慨。”
两人正说话,忽见前面的浓雾之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嘲风喜道:“有人啊!刚才我还奇怪,怎么这么大的一座城,一个人也没有。”
流火望向那个人,心道,为什么感觉不到人气?
嘲风喜气洋洋地冲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道:“兄台,请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他这样一拍,那人身上本来穿着的蓝色长衫,忽然裂开,变成一片片碎布片,落在地上。
嘲风呆了呆,那人的身体也露了出来,在浓雾之中,那人的身体居然闪闪发光。
嘲风甚是好奇,用手摸了摸那人露在外面的肌肤,触手冰冷,那人的身体居然是水晶的。嘲风叫道:“你们快来看啊,这是一个水晶人。”
众人都围了上来,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眉宇间俱是无奈之色,全身都如同水晶一般玲珑通透,连身体里的五脏六腑也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五脏六腑颜色较深,但也能看出是由水晶制成的。
嘲风道:“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奇怪的水晶人?还做得这么象?”
无双道:“只怕不是做出来的。”
嘲风奇道:“不是做出来的,难道是天然形成的吗?”
无双道:“我猜,这是由一个人变成的水晶人。”
刘裕和谢灵运不知道玉蟾之事,不由地毛骨悚然,心道,这世上难道会有人变成水晶人吗?
嘲风却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反而甚是好奇:“怎么才能变成水晶人?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变成水晶人呢?”
众人也不去理他,继续向前行去。越是往里走,水晶人便越多,只见路边或者是房屋之内,都可见到水晶人的身影。
这些人脸上的神态颇为无奈,似乎他们在成为水晶人以前,便知道自己的命运,因而脸上并没有任何惊骇之色。
然而无双等人却越看越是心惊,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些似乎已经成为水晶人很久了,身上的衣服都风化了,身体赤祼于外,有些却仿佛成为水晶人没有太长时间,衣服的式样也同时下的颇为相似。这些人有的站在路边,有的坐在门前,有的则躺在床上,有人睁着眼,有人闭着眼,有人含笑,有人愁眉,但即便是含笑的人,也无法掩饰眉宇间的无奈。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一城的人居然会都成为水晶之人。
越是往里走,雾便越浓,逐渐的,连近在咫尺也不可见了。
流火伸手拉住无双,沉声道:“小心,这雾有问题。”
忽见前方有一道亮光穿过浓雾直直地向着他们照了过来。那光线很奇怪,虽然在雾中也雪亮如银,附近的雾被光线一触都向着旁边散去。
光线的尽头似乎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嘲风一见到这道光线,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喃喃低语道:“是狻猊,狻猊的亮光。”他欣喜若狂,向着那个人奔过去。
无双想要拉住他都来不及,众人只得跟在他的后面。一靠近那人,雾便淡了。那人身着一件淡黄的衫子,低垂着头,似乎看着手中的狻猊镜,云鬓上Сhā着两支珠钗,钗上的珍珠亦在浓雾之中闪闪生辉。
无双与流火对视了一眼,是颜清,虽然她低着头,但两人仍然在乍见到她时便认出她来。
嘲风仍然不停地向前冲过去,似乎想要将狻猊镜一把夺过来,可是当他靠近颜清三尺之外时,忽听颜清低喝了一声:“站住。”
手上的镜子光芒一闪,照向嘲风,嘲风一怔,下意识地望向镜子,镜中却空无一物,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心里疑惑,为什么镜子里没有他的影子?
颜清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冰冷而麻木,她一字一字道:“你们终于来了。”
无双问道:“你在等我们?”
颜清淡淡地道:“不是我,是我哥哥,他在等你们。”
无双微笑道:“你哥哥的石化症可治好了?”
颜清道:“治好了。”
无双微笑道:“这城中那么多人都得了石化症,真地很可怜。”
颜清淡然道:“你看见他们了?”
无双点点头,“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种族都会生这种怪病?”
颜清淡淡地道:“因为香气!”
无双笑道:“是那种你用来配制毒药的香气吗?半神的香气和大蟒的毒液所炼成的没有解药的毒。”
“你很聪明。当香气最初出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如此美丽的东西,居然会是一种使整个种族毁灭的毒药。”
“香气最初出现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
颜清忽然一笑:“你的问题很多,你可知道你们进来了这里,就再也出不去了吗?”
无双眨眨眼睛,笑道:“你以前又是如何出去的?”
颜清抬起头,向着四周环顾,“这里是死亡之城,只要是进来的人,就无法出去,我也是一样。我会和你们一起死,所有的人都会死在这里。”
无双笑道:“你哥哥好狠心,居然要你陪着我们一起死。难道他忘记是你把他从石化症中救了出来吗?”
颜清淡淡地道:“就算是为了我哥哥死,我也愿意。”
无双笑道:“你哥哥?只怕不是你的亲哥哥吧?这个地方,这些死去的人,并不是罗刹族的人。你是罗刹族的公主,为何会随便认一个人做哥哥?”
“你到了死还是这么好奇吗?这里住的人确实不是罗刹族的人,这个城千百年来,都漂浮在海上,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偶然被人看见,也以为是海市蜃楼。”
无双道:“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乾闼婆城?”
颜清笑笑,“不错,这里就是乾闼婆城。”
“据说乾闼婆族的人精通幻术,你的幻术也是从乾闼婆人那里学来的吗?”
颜清淡然道:“你就算知道这些又有何用?你们都会死的,没有人能够离开这里。”
无双微微一笑:“我们都会死,连流火也会死吗?”
“不错,流火也会死!”
无双道:“你忍心让流火死?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颜清的脸变得更加冷漠,“我喜欢他又如何,他又不曾喜欢过我。”
无双笑道:“若是他现在就死了,自然不会喜欢你,但如果他可以长命百岁,他是否会喜欢你,就难说了。人们常说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明天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颜清露出一丝冷笑:“你为何要说这些话?你以为你说了这些话,你们就不必死吗?”
无双道:“你为何要出现在这里?既然我们根本走不出这个城,只要慢慢地饿我们,就一定会死,你根本就不需要出现。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在流火死以前再见他一面吗?”
颜清默然,她目光闪动,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半晌,她忽然淡然一笑道:“你错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并非是想见流火一面,而是想亲手杀了他。”
一言卜毕,她伸出一只纤纤的玉手,手上蓦然多了一把黑色的长剑,剑向着流火疾刺,倒与碎风剑颇有些神似。
流火只轻轻闪身便避开这一剑,他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要再打了。”
颜清却不发一言,一剑紧似一剑,不停地向流火进攻,似乎真地想将流火斩于剑下。流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见颜清的剑刺到胸口,他伸出手抓住颜清的手腕,“你哥哥可是乾闼婆王?他在何处?为什么要把我们引来这里?”
颜清微微一笑:“你一下子问我那么多问题,要我怎么回答?”
流火道:“你一个一个回答,你哥哥是否是乾闼婆王?”
颜清静静地注视着流火的面颊,轻声道:“哥哥对我很好,他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
流火一愣,见颜清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绝决之色,“若是我不能杀了你,我只好自己死。”她忽然倒转剑锋向着自己的颈间刺去。
流火皱眉道:“你干什么?”他松开颜清的手腕,抓向那把剑,剑被他的手一触便化做了一团黑色的烟气,消散而去。
-=奇=-颜清惨笑道:“你既然不爱我,为何要阻我去死?”
-=书=-流火呆了呆,放开手道:“莫名其妙,你又不能长生不老,为何那么急着去死?”
-=网=-颜清双眉微扬:“你放心吧!我不会那么急着送死,就算要死,你也要与我一起。”她忽然反手抱住流火,向着路边的一座屋舍倒了过去。
事出忽然,流火立足不稳,被颜清拖着倒在地上,两人翻滚着跌入那间石屋。他们一跌进去,那石屋的门便立刻关上了。
无双早就觉得颜清神色有异,一见她抱着流火滚进那间石屋,连忙伸手想要拉住他们,但颜清的动作太快,她又全无神通,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如何能够拉住他们?
石屋的门一关,她立刻便向那石屋奔去,刘裕见她奔向石屋,唯恐她有失,也连忙赶了过去。
他们两人才一到石屋的门前,周围的浓雾似乎一下子改变了。
无双的手还未触到石屋的门,本来在眼前的石屋忽然消失不见。而他们所处身的街道也与刚才完全不同,本来有房屋的地方忽然变成了街道,而本来是街道的地方,忽然又变成了房屋。
无双一惊,站住不动,转过身,只见刘裕紧跟在她的身后,本来站在不远处的嘲风和谢灵运却已经不知所踪。
她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好可怕的幻术,居然可以将整个环境都改变了。而那些姿态各异的水晶人仍然冷冷地站着,脸上似也多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正在嘲笑这些不自量力的撞入者。
无双定了定神,沉声道:“这个地方全被幻术所控制,我们一定要小心,不可再被分开。”
刘裕点头道:“我真没想到,幻术居然连房屋都可以移动。”
无双沉吟道:“我相信,这个世上,除了乾闼婆族外,再也没有人能够使用这么可怕的幻术了。我只在佛经中看到过他们精于幻术,想不到精通到如此可怕的田地。”
刘裕道:“嘲风和谢灵运在哪里?”
无双道:“只怕已经不知在这城的哪个角落了。”
刘裕道:“遇到这样的变故,小姐还能如此冷静,真是令在下汗颜。”
他在此时,忽然拍起无双的马屁,无双苦笑道:“先找到他们再说吧!”
刘裕道:“不知那位流火先生是否会出意外?”
无双无奈地笑笑:“颜清不会害他的,我相信她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伤流火分毫。”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二节
流火与颜清滚进石屋,石屋的门便立刻关上了。
流火推开颜清站起身,略有些怒意,道:“你这是干什么?”
颜清垂下头,低声道:“自我们相识以来,从未单独相处过,我只想独自和你在一起。”
流火一怔,见她粉颈低垂,双眉微蹙,脸上俱是愁容,他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曾游戏花丛,风流快活,但这个时候,身处险境,再怎样也不能生出情爱之心。他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又何必如此呢?你明知道我心中只有璎珞。”
颜清固执地道:“我不管,就算你心中只有璎珞,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此时心中只想着我。”
流火道:“不行,现在我所想的,是如何带他们离开这里。”他走过去想要推开石门,但无论他如何用力,石门却再也打不开。
他皱了皱眉,掌上用了几分力气,石门却仍然纹风不动,他虽然未用灵力,但此时手上的力气已经不下千斤,石门上就算有铜铁做的机括,也应该被他推动了。
颜清淡淡地道:“你不用再白费力气了,若是不知道机关所在,这道门是任谁也打不开的。”
流火道:“你这样说,一定知道机关在哪里?”
颜清点了点头,“我知道。”
流火道:“快打开机关,放我出去。”
颜清摇了摇头:“我现在不会放你出去,只有在这个门内,你才是最安全的。”
流火道:“若是如此,你更要放我出去,如果无双在外面遇到了危险,我是绝不会原谅你的。”
颜清凄然道:“你刚才还说心中只有璎珞,现在却又记挂着无双,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流火道:“无双是璎珞的转世,有何矛盾?”
颜清淡淡地道:“若是她们两个人都在你的面前,你会爱哪一个?”
流火道:“她们两个人又如何能够都在我的面前?璎珞已经死去一百年了,她若是不见,也不会有无双,她们两人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
颜清的面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我只是说如果,若是真地有这么一天,你会选择哪一个?”
流火默然,无双和璎珞,她们本是一个灵魂,却又如此不同,他因爱璎珞而爱屋及乌,自无双出现后,对璎珞的感情,也自然便转移到了无双的身上。但现在想想,也许对于无双的爱,并非只单纯是因为她是璎珞的转世吧!
颜清道:“你不能选择,因为你也喜欢无双对不对?”
流火道:“不可能的事情,我从不去想。你快点放我出去,若是无双真地出了意外,我一定会杀了你。”
颜清凄然道:“你以前也是这样,无双中了毒,你便威胁要杀死我,我在你的心中,真地那么一文不值吗?”
流火知她生性倔强,若是一再威逼,只怕反而会激起她的反抗之心,更不会放他离开。他道:“虽然你可以暂时将我关在这里,却不能把我关在这里一世。象你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子,又何必如果苦苦执着?”
颜清道:“我知道你是宁可死,也不会陪我留在这里。我只望你能让我陪你一次。我从未对你要求过什么,而且你只要离开这间石室,总是会死的。我并非骗你,我哥哥的本事,你们都想象不出。就算合你们所有人的能力,也不可能逃过他的掌心。在你死以前,让我陪你一次,这就是我所有的愿望。”
她走到流火面前,轻轻抱住流火的身体,将头埋在流火的胸前:“只有这一次,可不可以?这是我所有的请求。”
流火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自己的身上拉开,“就算我答应了你,又能改变什么?我还是不会爱你,我的心里也依然只有璎珞。我不想欠你什么,你的生命是有限的,我是一个妖怪,可以无止境的活下去。你这样有限的生命,何不找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
颜清眼中泛起一丝泪雾,“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我再也不会喜欢其他的男人。我见你的第一面,就爱上了你,你明不明白?”
流火摇了摇头:“别再勉强我了,我不想你以后会后悔。”
颜清用力摇着头,“我不会后悔,这是我想要的。我从未喜欢过一个男人,你是我的唯一一个。”
流火却仍然摇头:“不行,我不能那样做。”
颜清急道:“为什么不行?我知道你的事情,百年前,璎珞离开你以后,你游戏人间,有过许多女人。为什么她们都可以,只有我不可以?”
流火轻轻一笑:“百年前的事情我已经做错了,如今我又怎么会继续错下去?因为被璎珞伤害,就去伤害别的人,我其实早就后悔了。”
颜清道:“我不会怨你,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也许,也许我会有你的孩子,那么就算你以后离开了我,我也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流火呆了呆,不由望向颜清,见她容颜憔悴,全不似初见之时的意气风发。他心里也不由升起一丝怜惜之意。
颜清轻轻地解开衣带,丝衣便如同水一样地从她的身上滑落下去。她居然只穿了一件衣服,想必早已经有所预谋,里面便是白晰光洁的身体。
她抱住流火,喃喃低语道:“只这一次,求求你,只这一次,好不好?”
流火一时心乱如麻,颜清漆黑的头发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被一个赤祼的美女抱着,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有所反应。
流火仰起头,他自啖鬼那一边继承来的天性,一直潜伏在身体之内。只是因为他很早便遇到了璎珞,对璎珞的爱使他不象啖鬼一样,四处寻花问柳。而目前的情形,软玉温香,便在怀中,再淡然的男人,也难免会心动。
他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他只怕便无法抵抗诱惑。他蓦然盘膝坐下,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低声默诵经文。
然而颜清却不愿轻易放弃,流火坐了下来,她便坐在流火的腿上。手指轻抚着流火的胸膛,低声道:“你何必抗拒我?我不美吗?”
流火索性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即不看她,也不回答。然而颜清的手却轻抚过他的全身,正在一点一点地摧毁他的意识。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三节
雾忽然散了。
紫羽看见天上明朗的月光,是一轮满月。月光清幽幽地照着地面,四周的石屋之上,都因月光而反射出淡淡的蓝色。
她与破邪已经在这城中走了许久,城中的道路蜿蜒复杂,越是深入,就越是无法辨认方向。
雾散了以后,周围的景物就变得清晰可见,然而却仍然迷离错踪。远远近近的石屋,看起来是如此的相似,使人轻而易举地迷失于其中。
紫羽停下脚步,指了指身边的石屋,“我们好象已经走过了这个地方。”
破邪亦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似乎走过,又似乎没有。”
紫羽喟然叹道:“想不到乾闼婆城是这样一个地方。”
破邪道:“乾闼婆族人精通幻术,他们住的地方据说是世上最神秘的地方,真地是名不虚传。”
紫羽道:“寻香会在什么地方呢?”
破邪想了想,“他是乾闼婆族的宗主,自然是在香气最盛的地方。”
然而香气若有若无,那些路边的水晶人皆发出淡淡的香气,想要找到香气最盛之处,也绝非易事。
两人继续前行,每到一个叉路口,就在路边的石屋上刻下记号。但他们很快就又走回刻着记号的地方,显然他们正在不停地兜圈子。
他们便选择另外一条路,然而走不多久,又回到刻有记号的地方,似乎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走出这个小小的范围。
破邪跃上一间石屋向着远处望去。前后左右俱被雾所笼罩,只有他们处身的这一小块地方是没有雾的。
蓝色的月光照着地面,在地上映出一个圆形的光环。
破邪忽然道:“今天是十五吗?”
紫羽摇了摇头:“不对啊,应该只有初十。”
两人一起抬起头,天上的月亮虽然显得比平时更大更圆,但那却真地是一轮月亮,月兔的影子也与平时无异。
破邪沉声道:“我们似乎无法走出月亮照射的范围。”
紫羽道:“难道是妖怪?”
破邪摇了摇头:“感觉不到妖气,月光也与平时无异。”
紫羽忽然道:“前面有人。”
不远的前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以破邪与紫羽的耳目居然都不知她是何时出现的。那女子脸色苍白,目若点漆,眉如春山,(奇*书*网^.^整*理*提*供)居然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
两人互视一眼,这女子身上全无妖气,甚至带着一股超凡脱俗的神仙之气。
破邪拱手道:“请问小姐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女子轻轻瞟了两人一眼,仰首向天,“有月亮的地方,就会有我。”
破邪问道:“有月亮的地方就会有小姐?莫非小姐是月中仙子?”
那女子居然并不否认,淡然微笑道:“不错,我正是月中仙子。我名叫玉蟾。”
紫羽一怔,她不曾到过月宫,也不曾见过玉蟾,但她却知道玉蟾的传说。她道:“玉蟾仙子不是已经被西王母封印在月中之城吗?你若是她,你是如何出来的?”
玉蟾仍然仰首望天,“有月亮的地方,就会有我,你们不见月光正照着你们吗?”
两人也不由抬头望向天空,那一轮圆月清泠泠地挂在天上,似乎正在嘲笑世人的愚昧无知。
破邪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你是如何到这里的?你和乾闼婆王又是什么关系?”
玉蟾却不答他们的话,反问道:“你们是一对情侣吗?”
紫羽脸一红,没有回答。破邪道:“是又如何?”
玉蟾微微一笑:“你可知我最恨什么?”
破邪道:“什么?”
玉蟾的脸上现出一丝肃杀之气:“我最恨这世间的情侣,也最恨这世上的谎言。”
破邪皱眉道:“我们是不是情侣又关你什么事?难道你曾经被人遗弃,因而牵怒于人?”他并不曾听闻过玉蟾的故事,只是据常理推测,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居然会痛恨世间的情侣,只可能是受过男人的伤害。想不到他这推测,正好说中了玉蟾的心病。
玉蟾冷笑道:“世上皆是忘恩负义之辈,尤其是男人,得到了一个女子之后,就想着其他的女人,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忠心。而女子更加可恶,明知会被男子遗弃,却还对男子不离不弃,把飘渺的希望寄托在他会收心养性,最终回到自己的身边。更有些女子,爱恋上别人的丈夫,不惜私下苟合,就算那人的妻子是自己的姐妹好友,也全都忘记了。你说这世上的情侣是不是很该杀?”
她说得义愤填膺,破邪却无动于衷,道:“就算如此,又关你什么事?你即非专司情爱之神,对人间的情侣指手划脚,是不是有点越俎代疱?自然会有司情之神管理此事,又与你何干?”
他这番话倒说得玉蟾一愣,她以为破邪必会与她争论一翻,证明世间有矢志不渝的情人,但想不到,破邪根本对这个话题全无兴趣。
她目光一转落到紫羽身上,“你相信这个男人会一直对你好吗?他会一直喜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吗?你明知他喜欢的另有他人,为何还愿意如此委屈地留在他身边?”
她这句话亦是说到紫羽的心上了,她不由地看了破邪一眼,心道,他心中喜欢的人明明是璎珞,和我在一起,只怕是同情可怜我罢了。
她心念这样一转,玉蟾便立刻知道了。玉蟾冷笑道:“你也不能相信他会一直喜爱你吗?若是以后,璎珞再次出现,你以为这个男人还会留在你的身边吗?”
破邪道:“你罗里罗索说那么多干什么?你这个人明明应该是个神仙,为何说出的话一心只想挑拨别人,居心如此不良,是如何成为神仙的?”
玉蟾冷笑道:“若是你们全无嫌隙,我又如何能够挑拨,根本就是你们之间的情义不够坚定,才会给人以挑拨的机会。”
破邪道:“那是我们的事情,到底与你有什么相干?既然你能在这里出现,一定是与乾闼婆王有所瓜葛,你快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他。”
玉蟾微微一笑:“你想要找到他并不难,其实这城也没有什么神秘的,人们之所以会迷失在里面,不过是因为人们经常会迷失自己的心。一切幻境皆是由心而生,由心而起。你们迷失在这幻境之中,不过是因为你们的心迷失了而已。”
破邪道:“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若是你再不告诉我乾闼婆王在哪里,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玉蟾叹道:“这是废话吗?我已经指点了你们一条明路,你们找不到罢了。若是你们的心不再迷失,这乾闼婆的幻境就根本不存在。”
破邪心里一动,似若有所悟,他心里思索,世上的万物本是由心中生出的幻像,而幻术更加是幻像中的幻像,乾闼婆族的幻术如此厉害,无非利用了人心迷乱的弱点。若是可以心清无物,全无挂碍,也许幻术就不攻自破了。
虽然想到这一点,但如何才能真地做到心无挂碍,却是非常艰难。
破邪全未发觉,他陷入深思之时,玉蟾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身子轻转,便如同一缕轻烟般消失在月光之中。
天空的月亮仍然一动不动地挂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无论他们如何走,也无法离开月光照射的范围。
他们本以为浓雾所笼罩的乾闼婆城是一个恶梦,想不到,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下,居然是另一个更加可怕的恶梦。
紫羽终于坐倒在地,“我们走不出去了吗?”
破邪握住她的手:“你已经放弃了吗?”
紫羽泛起一丝苦笑:“也许这只是一个幻境,其实根本就没有月亮没有乾闼婆城。这些日子,我一直提心吊胆地过去,唯恐有一天早上睁开眼睛,你便不在我的身边了。其实我的生命也是一个幻境,因为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而延续下去。我常想,那希望并不真地存在,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破邪默然,他仍然握着紫羽的手,坐在她的身边,两人一起抬头看着月亮。
“有人说不可对着月亮起誓,因为月亮阴晴圆缺,变化得太快,所以对着月亮许下的誓言是不可以相信的。其实我也不想起什么誓,因为没有任何誓言可以约束我。我只是想问你,你相信我吗?”
紫羽转头望向他,他并不曾看她一眼,只一味地仰着头看着天空的圆月。她低声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但是,我却也知道,在你的心中,璎珞从来没有淡去过。”
破邪微微一笑:“你在和一个死去一百年的人吃醋。”
紫羽垂下头:“正因为她死了,所以我再也不可能与她争什么,她在你的心里,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破邪侧过头,盯着紫羽的侧面:“你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忘记她吗?”
紫羽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可能,其实我们又有谁能够忘记她?”
破邪道:“既然我们都不能忘记她,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一起记住她?也许在一百年前,她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但时至今日,能与我一起看月亮的却只有你了。”
紫羽心里又是悲又是喜,笑道:“可惜是假的月亮。”说完话,眼泪却又涌了出来。
破邪用手指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又是哭又是笑,你都多大的年纪了,还象个小孩子一样。”
紫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是否见过我的本来面目?”
破邪点点头:“见过了。”
紫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破邪有些奇怪,“什么怎么样?你是说你本来的面目吗?那个老太婆?太可怕了。”
紫羽呆了呆,嗔道:“用不着说得那么直接吧?”
破邪道:“真地很可怕,难道你要我说你是个老太婆美人吗?”
紫羽怒道:“你还说!”伸手便要打他。
破邪却捉住她的手,笑道:“又不生气?女人真是奇怪,为了不相干的人随便说了几句话,就会流眼泪。”
紫羽撅起嘴:“什么随便说几句话,她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破邪道:“好了,不要再争了,快点走出这月亮吧!”
紫羽忽然道:“她刚才说,一切的幻影只是由心生出来的。是否是因为我们太在乎这些石屋和街道了?”
破邪点头赞道,“你说得对,也许不用眼睛去看,结果会全不相同。”
两人手牵着手,闭上双眼。风在耳边轻轻掠过,有空气流动的地方,就会有风。夜叉和迦楼罗都是风的精灵,只有在风中,才会感觉到母亲一样的温暖。
两人脸上都露出笑容,破邪道:“让风带着我们走出去。”
紫羽道:“有风流过的地方,必然有通路,只要随着风走,就一定可以离开这里。”
他们也不睁开眼睛,以周身最敏感的神经感受着微弱的风,风中亦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在风的尽头,也就是路的尽头,是否就是寻香在等待着他们?
两人似已被风吹起,却逆风而行,奇异地穿过了面前的石屋,到达月轮之外。
空中的月亮似也知他们已经走出了这个幻境,月光一下子黯淡下来,浓雾也再次升起。两人睁开眼睛,虽然走出月轮的范围,却仍然在乾闼婆城中。
破邪努力辨认着空气之中的香气,他伸手向着北方指了指,“他在那个方向。”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四节
谢灵运觉得,他一定是在做一场恶梦。
自刘裕和无双一下子消失不见开始,他便不得不独自面对着嘲风可怕的眼神。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男人会以一种如此情意绵绵的目光看着另一个男人。而更可怕的是,他就是那个被注视着男人。
他是一个正常的少年,绝无断袖之癖。娈童在上层社会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惊异的事情,他的一些好友,也有这种嗜好。事实上,能够有娈童的男子,必然是出身世家,家财万贯。以他的家事背景,就算真地有此嗜好,也不是什么出奇之事。然而那是他将别人当成娈童,而不是象现在这般,被一个男人以如此暧昧的目光盯着不放。
他只觉得全身发冷,连血液都似要停止流动了。
他也不敢看嘲风一眼,只是低着头不停地疾走,希望能够快点找到无双和刘裕。只要不单独和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在一起,他就会觉得好受得多。
然而他越是怕嘲风,嘲风却偏偏不愿意放过他。他忽然上前来拉住他的手道:“这个地方,我们刚才已经走过了。”
谢灵运吓了一跳,连忙甩开手,“是吗?这里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嘲风的脸上立刻露出讨好谄媚的神情:“那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也许没有走过。”
谢灵运哆嗦了一下,忙道:“不如我们分开来找吧!”他说完话,立刻转身就跑,希望能够摆脱嘲风。
然而嘲风却道:“不行,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找他们。这个地方很危险,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谢灵运额上渗出冷汗:“不必了,我们还是分开更安全一点。”
嘲风道:“怎么会?万一你有危险,我可以救你。”
他箭步如飞,紧追不放。他越是追,谢灵运就跑得越快。一不留神,一头撞在一个水晶人的身上。谢灵运只觉得头一阵晕眩,便在地上。
眼见嘲风大惊失色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紧张地问:“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谢灵运又是一惊,他的头上被撞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但见嘲风这样紧紧地抱着他,他只觉得脑袋里轰得一下,又是好气又有点好笑,血一上涌,居然便昏了过去。
隐约间,他似乎回到了健康谢家的宅第。
谢家与王家比邻而居,住在城中的一条小巷子之内。因为两家都是朝中大吏,出入皆穿乌衣,这条巷子被城中人称为乌衣巷。
他迷迷茫茫地走回谢家,看见许多家仆正在收整行装。他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忽见一个中年管家走了出来,大声道:“仔细着点,别落下什么东西。”
他看了看那个管家,觉得甚是面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忽听一个家人问道:“墨管家,几辆马车都装满了,还是不够。”
他才猛然惊醒,原来这个中年管家居然是他的小厮谢墨儿。他便有些狐疑起来,谢墨儿应该只有十五六岁,怎么现在却成了中年人。
他走过去问:“墨儿,你们收拾行装,要去哪里?”
谢墨儿似乎才看见他,行了一礼道:“主人,您怎么忘了?您被贬了官,现在我们一家都要回会稽去了。”
“贬官?!”他吃了一惊,“为何会被贬官?”
谢墨儿叹了口气:“主人,您别这么难过了,小心身子。”
他呆了一下,也不再问,走入谢宅。来往的人们纷纷向他行礼,“老爷,您回来了!”
老爷?不是都叫他少爷的吗?
他走入自己的卧房,眼睛落在一面铜镜上,他才猛然发现,他居然已经是一个中年男子。
他便更加迷糊起来,也不知是梦是真。门外传来谢墨儿呼唤他的声音:“老爷,都收拾停当了,我们走吧!”
他便迷迷茫茫地走出门,上了一辆马车。一路车行,向着他的老家会稽行去。路上听见谢墨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谈话,他才知道,晋的天下已经亡了,如今是刘宋天下。刘裕是开国的君主,只是死得早,当今皇上是刘裕的儿子刘义隆。他虽然觉得吃惊,为什么他会什么也不知道?但又觉得理所当然,似乎自己真地已经活了几十年,是一个中年人了。
不数日到了会稽老家,谢家在会稽是几世的旺族,根基尚在,仍然过着门阀贵胄的生活。他却因为被贬官的原因,心中颇为不满,日以继夜地酒色笙歌,不务正业。只偶尔,写上一两首小诗。
忽然有一日,谢墨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大叫:“主人,不好了。”
他已经喝得半醉,醉眼惺松地问:“何事慌张。”
谢墨儿道:“皇上听信谗言,以为主人被贬之后,就心怀不满,日日纠集士子针贬朝政,已经派了司徒刘义康来捉拿主人了。”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为何会有此事?想不到我退居会稽仍然会遭此无妄之灾。”
谢墨儿道:“主人,怎么办呢?”
他冷笑道:“若是没有我谢家的北府军,他刘家又如何能得天下。当今皇上不仅削了谢家的爵位,又故意罗织罪名,分明就是想致我于死地。我绝不会就这样束手就擒。”
他因喝得半醉,又因积郁于胸,比平日要莽撞许多。立刻便纠集了家仆,与朝廷来的军队相抗。
虽然谢家在会稽根深蒂固,但到底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如何能与朝廷的正规军相提并论。谢家的军队很快便被冲散了,他也被刘义康生擒。
刘义康却不杀他,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将他发配到广州。
岭南之地,每多瘴戾,他虽然万般不愿,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与家人分离,孤身上路。
路上连车马也没有,只能徒步而行。他是世家公子,何时受过这般痛苦。一路行来,脚上都起了血泡,押解的差人却一点也不知通容,只是不停地催逼他上路。
他跌跌撞撞地走,只恨不能立刻死去。既然皇上不能容他,为何还要将他发配广州,何不就地处斩?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才一到广州,他立刻便有了答案。
他人一到广州,皇上的诏书又跟着来了,说是他不思悔改,心存反意,天地不容。命将他腰斩弃市。
他心中愤懑,怒骂道:“刘家小儿,皆是忘恩负义之辈,若是没有我谢家相助,你们如何可登上大宝?”
他这样一骂,两边的值曹便走上来,用刀剪割下了他的舌头。因为还要腰斩弃市,割得十分小心,只让他不能再骂,却留住了他的性命。
其实皇上早就下定决心要让他死,所谓之流放,不过是让他在死前受更多的苦楚罢了。他也不知当今皇上为何如此恨他,扪心自问,他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刘家的事。
第二日,他便被强行带到最热闹的集市,围观的人们成千上万,皆是一些说着蛮语的獦獠。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还在流血的口中只能发出哑哑的声音。
侩子手拿着刀向他走来,他喟然叹息,若是当年不助刘裕称帝,如今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侩子手的刀从天空中划过,向着他拦腰砍了过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人也一下子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嘲风怜惜地抚摸着他的额头,“你怎么样了?真可怜,头上出了那么多的汗。”
他连忙推开嘲风的手,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腰。还好,上身和下身还连在一起。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没有胡须,触手光滑,他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并非是中年人。
他松了口气,却又叹了口气,难道梦中所见,将会是他未来的命运吗?
谢家三代卿相,在朝中举足轻重,若是刘裕想要称帝,必然要得到谢家及王家的支持。难道说,他真地帮助刘裕成为皇帝,而后却要死于刘家之手吗?
他坐在地上发呆,冷汗都干了,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湿,现在变得冷冰冰的十分难受。但与梦中的痛苦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他清楚地记得一路发配时,两脚蹒跚难行,差人却不停地用脚踢他,催他快走的情形。而舌头上被刀剪割下的痛苦也感同身受。
他的心有些乱了,他到京口寻访刘裕本是为了联合刘裕推翻桓玄的叛逆。但如果他的下场会是这样,那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是晋帝或者是桓玄都对谢家礼敬有加,就算他不管这些闲事,谢家也依然还是朝中肱股大臣,他也依然还是康乐公,总胜过最后的腰斩弃市。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折磨一个囚犯是如此残忍恐怖,似他这种世家公子,锦衣玉食,一生都未受过什么痛苦,想不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越想越是心慌,只想立刻离开此地,回到建康的家中,闭门谢客,也许告老还乡,还可以苟延残喘,虽然他不过才十九岁。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五节
无双努力地在浓雾中辨认着方向,她设法分辩着每个水晶人的不同。她逐渐发现,虽然城中的石屋会改变,可是水晶人却是不变的。只要能够记住所经过的水晶人,便可以找到出路。
虽然每个水晶人乍看起来都很相似,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水晶人仍然存在着男女老幼的差别。
水晶人身上都带着淡淡的香气,越是接近,香气就越是清晰可闻。
她全没有感觉到,因为她太认真地观察那些水晶人,她与刘裕两人都吸入了过多的香气。但也许是因为她曾经中过颜清的毒,虽然吸入了许多香气,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刘裕的神情却越来越是异样。
刘裕一直跟在无双的后面,只觉得前面的无双,纤腰一握,走路的姿态也美妙异常,如同风中弱柳。他本是有妻室的,平日也不是一个好色之人,偶然贪花,亦是无伤大雅。但他第一眼看见无双,立刻便被她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住了。时间过得久了,又惊讶于她超凡的见识与智慧,只觉得如同这般的女子,才应该是他的伴侣。
他本胸怀大志,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区区的北府军将军。而无双又从未表露过身份,虽然他知她不会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但也猜不到她居然会是敌国的公主。
他越是跟着无双,便越觉得心中的情义无法压制,他自己也未察觉到,他此时与平时大不相同。
他忽然一个箭步冲到无双的身边,一把抓住无双的手腕,沉声道:“小姐,你觉得刘裕如何?”
无双一愣,转过头,看见刘裕泛着血丝的双眸。她心里一惊,刚才刘裕的眼神还不是如此,为何只是过了一会儿功夫,就变得如此疯狂。她用力甩了甩手,想要将刘裕甩开。但刘裕到底是行伍出身,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与他的力气相比。
无双勉强笑了笑:“刘先生胸怀远大,绝非泛泛之辈。将来建功立业,甚至封王称帝也大有可能。”
刘裕道:“既然小姐也这样认为,相信刘裕不会辱没了小姐。”
无双道:“我们现在身陷险地,最重要的是找到其他的人。别的事情,现在都不必提起。”
刘裕却用力一拉无双,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既然小姐也认为刘裕日后必有大成,何不现在就与刘裕结成夫妻,将来刘裕称王称帝,绝不会辜负小姐。”
无双呆了呆,苦笑道:“刘先生是被这里的环境所影响,才会有此心思。刘先生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被幻术左右了自己。”
刘裕却完全不管她所说的话,眼神更加疯狂,手已经在解无双的衣带,嘴里说道:“小姐与我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等我做了皇帝,一定会封小姐做皇后。小姐为何还不依从于我?”
无双拼命挣扎,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打了刘裕一记耳光,希望能够唤醒他的神智。然而刘裕被她打了一下,却更激起了深藏于内的兽性,反手撕下了无双的一片衣袂。
无双惊呼一声,大声叫道:“刘先生,你醒一醒,你快醒一醒。”
她不知刘裕闻了这香气,激发了他的本性。虽然有些人在平时道貌岸然,人人都赞他是风度翩翩的君子,但却将极为不堪的禀性深藏于心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乾闼婆的香气,可以使人迷失于幻境之中,反而将人们心底最不愿面对的东西展现了出来。善者愈善,恶者愈恶。
两人摔倒在地,刘裕压在无双的身上,似乎是非得到无双才心甘。
无双心里又是急又是气,忍不住想到,都是流火不中用,居然会中了颜清的暗算。若是她真地失身于刘裕之手,一定要想办法杀死刘裕才能解心头之恨。
她与紫羽正好相反,紫羽一直是逆来顺受,虽然身有灵力,表面看起来也是一个颇有主见的女子。但其实个性软弱,无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多么令人难过,她也默默地承受了,反而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心境。
无双却是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绝不会轻易地屈服于任何人的威逼之下。她本是羌族女子,不似汉人女子般将贞操视如生命,只是觉得若是被人强迫,岂非令人心中不忿。
她一边努力挣扎,一边四处张望,希望流火或者是嘲风等人能够正好找到他们。但她也知这种可能性基本为零,然而在她张望的时候,她的目光却真地扫到了一个人影。
她呆了呆,连挣扎也忘记了。那个人正在朝他们走过来,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只须臾的时间便到了他们面前。一到他们面前,立刻便将刘裕从无双的身上拉了起来,向着后面丢了出去。
他虽然只是随随便便一丢,却将刘裕凌空抛了起来,一直撞到一面墙上,才落下来。这样一撞,刘裕也终于清醒过来,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然而无双却脸色剧变,只宁可自己并没有见到这个人。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人,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那个人微微含笑,伸手到无双的面前,很温柔地说:“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无双只觉得头皮发麻,她虽然比一般的女子更有见识,但到底也是一个女子。然而她自然不会象普通的妇人一般,将自己的恐惧表露出来。
她勉强伸出手,握住那人的手,触手冰冷,全无温度,难道他真的是鬼?
那人微笑道:“自从别后,我就一直思念着公主,不知公主是否也思念我?”
无双被他拉着站起身来,手上的寒意一直传到心底,她宁可此时没有见到这人,独自面对刘裕,至少刘裕还是一个人。可是这个人,他应该已经死去多时了。
无双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皱起眉头:“不过才数月不见,公主就不认识我了吗?公主不是答应过嫁我为妻,我一直没有忘记。”
无双勉强笑道:“你真地是拓跋绍吗?”
那人笑道:“除了我以外,难道你还答应过做别人的妻子吗?”他忽然想到拓跋嗣,脸上便有些薄怒:“难道你答应了我哥哥,要嫁给他?”
无双这回真地可以确信这人必然是拓跋绍。相貌可以相似,但如同他这般立刻便想到与自己的哥哥相争,除了他以外,还会有何人?
她疑惑地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你是,你是,”“鬼”这个字她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拓跋绍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是鬼吗?”
无双道:“难道你不是吗?”
拓跋绍笑道:“当然不是,是主人令我复活了。”
主人?他居然会称别人为主人。
无双深知拓跋绍的个性,连自己的父母都如此忤逆的人,居然有人能够降服他。她道:“主人是谁?”
拓跋绍微微一笑:“你以后就会见到主人,这城里的一切都是主人赋与的,包括我们的生命。”
无双道:“你所说的主人,可是这个城的城主?”
拓跋绍道:“正是,主人把你们引到这里来,用心良苦,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转过身指着刘裕道:“这个人想要欺负你,让我现在就杀了他。”
无双连忙道:“不要杀他。”
拓跋绍皱眉道:“你为什么还要护着他,难道你喜欢上他了?”他自称城主使他复活,而狐疑的个性却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魏国之时,他不过是故意与拓跋嗣捣乱,因而才要与无双成亲,现在倒象真地将无双当成他的妻子了。
无双道:“他只是受了这城的影响,并非是他的本性。”无双刚才不愿独自面对刘裕,现在更加不愿独自面对拓跋绍。他明明已经死在她的面前,为何又可复活?难道这城中的主人真有使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拓跋绍“哼”了一声,指着刘裕道:“公主是我的妻子,谁都不可对她无理,若是你以后再敢对公主起觊觎之心,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断。”
无双心里暗道,这个拓跋绍说是象拓跋绍,却又有些不象,原来的拓跋绍虽然任性胡为,却不会用这种刚烈的语气说话,难道他并非是真的拓跋绍?
她此时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这城中处处透着奇诡,只想快点找到流火。只有在流火的身边,才会觉得安全。
她道:“你可知道我的朋友们在哪里?”
拓跋绍道:“你所说的可是两个男人?”
无双点头,“应该就是他们两人。”
拓跋绍道:“我刚才看见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对无双的话倒还算言听计从,带着无双与刘裕沿着街道左转右转,没转几下,便见到谢灵运坐在地上,而嘲风则蹲在他身边,满脸俱是关切之色。
谢灵运的神情却极是无奈,似乎已经忍不住想要一拳打在嘲风的脸上。
虽然无双心里忧虑,但见到这种情形,也忍不住暗暗好笑。谢灵运一见到无双,立刻如释重负,连忙迎上来道:“你们刚才去了哪里?”
他一眼见到无双身后的刘裕,不由想到梦中所见,神色也变得有些怪异起来。然而当此之时,人人都神色有异,众人也都混不在意。
无双道:“刚才不知落到了何处,幸好遇到了拓跋公子。”她只称拓跋绍为拓跋公子,实在是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除了她以外,只有流火见过拓跋绍,她也不想让其他的人更加惊怕。
谢灵运道:“幸好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只是不知道流火兄到底在哪一间石屋之内。”
无双望向拓跋绍,问道:“你可知道颜清在哪里?”既然拓跋绍称城主为主人,无双就假定他一定是知道颜清的。
果然拓跋绍略一沉吟,指向北方道:“她应该是在那边的一间石屋之内。”
无双道:“你快带我们去找她。”
拓跋绍却道:“颜清的身边有一个男人,我以前也见过他,那时就觉得他与你关系不同一般,你快告诉我,他到底与你是什么关系?”
无双道:“我和他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再也没有别的关系了。”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发虚,以拓跋绍这样聪明的人,如何能够看不出?
然而拓跋绍却似相信了,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你曾经答应过与我成亲,等我们找到主人,就请他主持我们的婚礼吧!”
无双苦笑道:“等找到我的朋友再说吧!”
众人跟着拓跋绍向北方而去,所走的路线,越来越接近破邪与紫羽。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六节
破邪与紫羽也正在向北而行,越是走,香气就似乎越浓。只要找到香气生出的地方,就可以见到乾闼婆王了。
雾也越来越是浓重,想必雾与香都是由一个地方产生出来的。
忽然之间,在浓雾之中,现出一群人的身影。这一大群人,至少有十来个,影影绰绰,在浓雾之中,如同鬼魅。
那一群人,也正在向着他们走过来。越来越是接近,终于能够看清他们穿着灰衣道袍的身影。
紫羽一眼便见到走在最前面的道前,她又是惊又是喜,叫道:“道前,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道前也见到了紫羽,大喜道:“紫羽姐姐,你为何也在这里。”
他正想冲上前来与紫羽相见,忽听耳边有人大喝道:“妖怪,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只见抱朴子一跃上前,一道灵符脱手飞了出去,向着紫羽打来。
道前连忙叫道:“师祖不要动手,她是我的姐姐。”
抱朴子却怒道:“你身为抱朴道院的门人,居然敢与妖怪结交,还称她为姐姐,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道前呆了呆,正要再说,道临已经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道前皱眉道:“可是紫羽姐姐是个好妖怪啊!”
抱朴子怒道:“妖怪就是妖怪,哪里有好坏之分。”
紫羽莫名其妙,伸手接住灵符道:“老人家,你是什么人?也是抱朴道院中的道士吗?”
抱朴子见紫羽若无其事地接住了灵符,心中大惊,喝道:“你是什么妖怪?居然可以接我灵符?”
他用两指在额头上一点,定晴去看紫羽,脸上现出疑惑之色:“生有双翅,应该是个鸟妖。”他虽然觉得紫羽是个鸟妖,却又觉得她身上的妖气甚是奇特,除了妖魔之气外,还带着一丝奇异的紫色光芒。
他除妖之时,八部众已经消声灭迹久矣,他虽知有八部众,却从未亲眼见过。
紫羽道:“老人家,你的修为很高,可以看见我的双翅,您到底是何人?”
抱朴子大声道:“我就是抱朴真人,你这等妖怪,见了我,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紫羽奇道:“您就是抱朴子吗?不是已经死去五十年了吗?”
抱朴子仰天长啸道:“世间妖怪未尽,我又如何能够安心飞升?今日遇到了我,算是你们倒霉吧!”
他剑已出鞘,一剑向着紫羽刺去。
紫羽后退了一步,指尖弹出一缕劲风,射向抱朴子的剑脊,道:“老人家,我并不是普通的妖怪,我也从未害人,您为何一定要除我而后快呢?”
抱朴子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妖怪,若你是普通的妖怪,刚才便已经被我的灵符打死了。你虽然妖法高强,却也绝不可能是我对手。”
他手中的剑被紫羽一弹,向着旁边荡开,但他的剑术强过抱朴九子许多。虽然被紫羽弹开,却一剑紧似一剑,向着紫羽进攻。
紫羽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她因知抱朴子是抱朴九子的师祖,不愿下重手,但抱朴子却与她的想法正好相反,恨不能将她立毙于剑下。
破邪看着两人交手,皱眉道:“你这个老头,怎么这么不明白事理?我的妻子一味相让,你却一味进逼,你若是再不住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第一次在人前称紫羽为“妻子”,紫羽不由地望了他一眼,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她这样一走神,抱朴子的剑几乎刺到了她的面前。紫羽一惊,连忙后退,却见一道雪亮的剑光挡在自己面前,剑光一闪之下,便将抱朴子的剑砍断了。
紫羽知道必然是破邪的泪痕,她想到破邪即称她为妻子,又替她挡下抱朴子的进攻,心里喜极,连刚才的怀疑也都忘记了。
抱朴子冷笑道:“一个妖怪,居然有这般好的剑。”
抱朴九子互视了一眼,噤若寒蝉。
抱朴子道:“看来我若是不使出真本事,是无法降服你们的。”他并指如剑,指上又多了一道灵符,符上只写了九字: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符抱朴九子不曾用过,他们虽然可以布出九字真言阵,却无法催动真言灵符。
符于指上,马上便要催动。破邪横剑当胸,全神以待,他虽然不怕,却也感觉到抱朴子的道法比九子高明许多。
便在此时,破邪忽然感觉到一丝暖意。
浓雾把人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若只是远远地观赏,雾是美丽和多情的。然而处身于其中,却又觉得雾水如同蛇的涎液使人极不畅快。
破邪看见雾中星星点点的红色闪光。
这些微弱的闪亮如同萤火若隐若现,气若游丝,却又绵绵不断。
紫羽不由地伸出手,一点闪光落在她的手心里,她似被烫了一下,只觉得手心有一丝针刺般的疼痛,并不真地痛,却也不能让人就这样漠视它的存在。
闪光皆同一个方向,浓雾中慢慢现出一个红色的人影。
那人身着一袭红衣,衣似也被雾水打湿,红色就如同鲜血在流淌。
好强的灵力!
灼热的灵力扑面而来,尚未交手,破邪就被这强大的灵力逼退了一步。周围的空气因这人的出现而开始变得炎热起来,但破邪的心中却泛起了寒意。
那人的脸逐渐清晰可见,温和的笑容,漆黑的长发,连眼中似乎也带着一丝火焰。
持善?!
破邪又退了一步,持善,百年前便听到传闻,他已经与诸魔同归于尽,今天却又一次见到了他。
他与紫羽都不知道持善已经死去的事情,若是他们知道此事,只怕会更加惊疑。
“夜叉宗主、迦楼罗公主,我们已经有百年未见了。”持善的声音也如同百年前一样,不疾不缓,温柔悦耳。
破邪拱了拱手,“确是百年未见,想不到宗主风采依旧,只是不知为何也来到乾闼婆城中?难道宗主也是被乾闼婆王请来的贵宾?”
持善微笑道:“并非如此,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只为了一件事。”
“是何事?”
持善伸出一只手,他的指甲上泛着火红的颜色,他用这只手指了指破邪与紫羽:“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杀你们。”
“杀我们?不知我们有何事得罪了宗主?”
持善摇了摇头:“你们并不曾得罪我。”
“那为何要杀死我们?”
持善微笑道:“若是你们不死,总有一天,辉光会被岑昏所得,其实你们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活得已经太久了,还不如现在就杀死你们,免得以后被岑昏所用。”
破邪冷笑道:“八部众同气连枝,本该互相扶持,我听说岑昏正在四处收集八部众的辉光,他本是百年前提婆族宗主之弟。宗主身为八部众族人,遇到这种事情,本该联合其他八部众族人抵抗岑昏。想不到宗主不仅没有这样做,还而想要将我们先行杀死。难道这就是八部众之间的兄弟之谊吗?”
持善微笑道:“可是你和迦楼罗公主早就不是八部众中人了。你们两人已经半神半妖,如何还能被称为八部众?”
破邪双眉微轩,“就算我们两人已经不再是八部众中人,难道宗主忘记百年前,我们共抗毗沙门天的友情了吗?”
持善的脸上露出一丝悲伤之色,“我倒宁愿百年前,你们不曾到来。我便可以死在毗沙门天的手中。虽然我活了下来,可是我却失去了整个阿修罗族。”
他一指破邪道:“为什么你们要来?为什么不让我在那个时候就死去?”
破邪冷笑道:“你以为我们很想来吗?你似乎忘记了,是你派人向璎珞求救,为了救你,我和璎珞,我和璎珞,……”他忽然想到紫羽就在自己的身边,连忙吞下要说的话。
持善仰天长笑:“你以为没有我,你就能和璎珞成亲吗?我告诉你,结局是一样的,你还是无法与璎珞成亲,她根本就从未曾想过要嫁给你。就算我的信使没有出现,她还是一样能够找到终止婚礼的理由。”
破邪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不必再提。请你让开道路,我们要去寻找乾闼婆王。”
持善摇了摇头:“你们不必再去找了,你找到也没用。凡是进来的人,都不能活着离开,不仅是你,连这些人类也一样。所有的人都要死,一个都不能活。”
破邪还未来得及说话,抱朴子已经怒道:“哪里来的妖孽,居然敢大言不惭。我不管你是八部众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若是你想伤害人命,我现在便除去你。”
持善笑道:“除去我?你有那种本事吗?”他手指轻弹,指尖忽然飞出一团火焰。抱朴子促不及防,被那火焰烧着了头发胡子。他大惊,连忙用衣袖把火焰扑灭,却已经弄得灰头土脸,很是尴尬。
持善笑道:“就你这样的本事,也想与我一斗?”
抱朴子性子极是刚烈,却是受折,越是不愿负输。他一抖手打出手中的灵符,正想念诵九字真言,谁料那符咒到了持善面前立刻自动燃烧,迅速化成一团灰烬。
抱朴子呆了呆,心道若是符咒不能接受他,岂非无法施展法力?
持善双手食指拇指相并,其他三指交叉,空中飞舞着的火萤如受了他的召唤一样,一齐向着他的指尖飞过来,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火球。
持善淡然道:“修罗之火可以烧尽三界的生灵,你们不会死得很痛苦,因为你们的身体很快就会化成灰烬。”
火球越来越大,持善向前一指,那火球便向着抱朴子及九子飞了过去。
九子剑纷纷出手,组成九字真言阵,想要将火球挡住。但火球一到了身前,他们立刻便觉得手中的剑似乎被火球烧溶了一般,变得极是烫手。九子不由惊呼一声,将剑抛了出去。
那剑周身都变得通红,剑不成剑,似乎马上就要变成溶化的铁水。
而火球其势未竭仍然涌向九子,九子的衣袖与发须皆因火球而燃烧起来。
忽见白光一闪,一道剑光飞了过来,从火球的中间劈了下去。那火球被剑光劈开,又变成了点点红色的飞萤,分散在雾中。
道前拍手叫道:“好剑,也没有枉费我们九个人等了那么多天。”
才一说完,就被道临在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他才想起,抱朴子最恨妖怪,若是让他知道这剑是他们九人和那两个妖怪一起炼出来的,九子的下场一定会很惨凄。
幸而抱朴子并没有留意他的话,反而凝神望向破邪手中的剑道:“这剑可以直追欧治子剑师所炼的神剑,你这个妖怪是从何处得来的?”
破邪也不理他,向着持善道:“要打就和我打,欺负人类算什么本事?”
抱朴子怒道:“什么欺负人类?难道我就怕了他不成?”
破邪冷笑道:“等你想出办法可以让你的符咒不被烧成纸灰再说吧!”
抱朴子呆了呆,大是为难,如何才能做出不被烧化的符咒?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七节
颜清依偎在流火的身边,只要侧过头,便可以看见流火略显苍白的面容。他是一个俊美的少年,因漠不经心而落拓,因落拓而更增添邪恶的魅力,正如同百年前的啖鬼。
颜清并不曾见过啖鬼,她只在母亲的口中知道,父亲最想杀的人,是啖鬼的子孙。
自从六岁起,她便再也不曾见过她的父亲。
流火的双眼微闭,黑色的睫毛长得有些出人意料,她从不知一个男人也可以有这么长的睫毛。她呆呆地盯着他看,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过去摸一摸他,这个男人,最终也不会是他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悲伤,也许曾经有过悲伤,现在却已经麻木了。或者她与母亲的宿命是相同的,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所爱的人。
她的母亲,不过是父亲身边的婢女。她并非是罗刹族宗主夫人所生,她不过是一个婢女的私生女罢了。
半神不能堪破情爱,如同人类一样,也有着喜怒哀乐爱恶欲的情绪。
宗主夫人德才咸备,貌美如花,只是有一样,极不能容人。
她总是无微不致地看守着自己的丈夫,小心地维护着宗主夫人的尊严。因为在各个方面,都无泄可击,便在这个方面特别的苛刻。她精明强干,又贤良淑德,一切都做得圆满自如,只是不允许有别的女人与她分享丈夫。
但越是这样,反而越是防不胜防,宗主居然会与一个低贱的婢女苟合。
颜清本来不明白宗主夫人的悲哀,但当此之时,她似乎也终于有所领悟。
出身高贵的宗主夫人,不得不与一个婢女争宠,对于她苦苦维系着的尊严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也便因此,颜清六岁以前的日子都是在极痛苦的境地中度过的。
没有一个族人将她当成公主对待,她不得不与所有婢人的孩子一样,穿着低等的粗布衣服,吃着主人们剩下的食物。
罗刹族的奴婢并不真地被当成族人对待,据说他们是创世之神在生育夜叉与罗刹族时,以剪下的脐带和被遗弃的胎盘形成的。因此这些婢人天生便是不洁的。
因为深刻地了解到自己的不洁净,奴婢们都安份守己,不敢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的母亲,却狂妄自大地以为可以得到宗主的宠爱。
她从出生之时起,就接受着因为母亲的狂妄自大,而带来的惩罚。
自四岁起,她每天在天还未亮时便起床,捧着水盆站在宗主夫人所生的哥哥的屋外,等着哥哥起来净面。无论天冷或者是天热,刮风下雨,一日都不得例外。有时哥哥会睡到日上三竿才勉强爬起来,她便得站在屋外,一直等到哥哥起身。
然后她便打扫哥哥的房间,整理他的衣物。把哥哥换洗的衣服送到专伺洗衣的婢人处。哥哥吃完饭后,由专门的师傅教他五明学,而她就站在旁边侍侯。有时帮忙研墨,有时送来刀剑兵器。
哥哥也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因为受了宗主夫人的影响,从不将这个四岁的小女孩当成自己的妹妹,反而以戏弄她为乐。哥哥经常会伸出脚来故意绊她一跤,或者是用笔在她的小脸上画上一个小乌龟。她还是一个四岁的小孩,总是把这些恶意的玩笑当成哥哥对她的宠爱。
混混沌沌的过日子,因为年纪小,她从未曾想过,为何她的生命会比同样是父亲子女的哥哥要悲惨许多。她只是天真地以为,生命就是这样的,她和哥哥就是不同的。
那个时候,她全不会使用灵力,因为没有人教过她。她看见哥哥的学识一天比一天精进,灵力也一天胜似一天,她只有暗暗的羡慕。她以为她是天生不如哥哥,从未想过,其实她也一样懂得使用灵力,一样可以成为罗刹族的圣女。
她很少见到父亲,偶然看到他,也只能与众多的婢人孩子一起,跪在地上,低着头。她会悄悄地抬起眼睛,目送着父亲的身影,不知他是否注意到那一群低贱的小孩中,有一个是他的女儿。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也许到了现在,她还是罗刹族中的一个婢女。即没有欲望,也不去思索,生命就这样混混噩噩地过去。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与一个奴仆成亲,然后生下他们卑贱的后代。直到老,直到死,也不会想一想,她是罗刹族的公主,与哥哥一样有着继承宗主之位的权利。
然而,六岁的时候,一切却都改变了。只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使向来“宽宏大量”的宗主夫人,再也无法忍耐。她不仅看见了那个婢女对自己的威胁,同时也看见了这个婢女所生下的小贱种对于她儿子的威胁。
那一天,父亲破天荒地考校哥哥的学问,宗主夫人也随同前来。哥哥先是很惊慌,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一一回答父亲提出的问题。无论是声明、因明、内明或是工巧明都是有问必答,无有遗漏。
父亲很满意,最后问到医方明中五石散的配方。这个配方,师傅在几天前刚刚教过,但那个时候,哥哥正在她的脸上画小乌龟,没有听清。
哥哥吱唔其辞,不能回答。她却忍不住答道:“五石散是用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硫磺、石钟|乳五种药物配成。石药性热,服后常常出现发热、烦渴,甚至发背、痈疽的石发病症。”
她其实是过耳不忘的,师傅说过的话,她都记在心底。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好听,但她这一番话才说出来,她就看见宗主夫人阴沉的脸色。她虽然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却也知道,她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
父亲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她还天真地以为父亲会象夸奖哥哥一样夸奖她。她不仅没有得到只言片语,更令她不曾料到的是,只是因为她的多嘴,她与母亲在不久之后,就被赶出了罗刹故地。
从此以后,她便开始和母亲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
罗刹族的奴仆不会使用灵力,因为他们都是一些低贱的生物,活着的作用,不过是为了侍候主人。其实他们也未必是全无灵力的,却苦于全不会使用。
她清楚地感觉到母亲的怨恨,她想母亲并不是真地爱她。她不过是母亲与父亲偷欢之后,不小心留下的产物。
因为她的原因,母亲被赶出了罗刹故地,不得不于人间颠沛流离。虽然母亲在罗刹族的生活,也未必那么好过,但至少在夜晚的时候,有一个固定的栖身之所,刮风下雨的天气,不必流落街头。
只是因为她的无心之语,她们就连那样一个简单的住处都失去了。
从此后,母亲会在心情好或者心情坏的时候打她一个巴掌,她的两边脸颊一直是红肿的。母亲也从不叫她的名字,如同所有痛恨她的人一样叫她小贱种。
她默默地承受着,虽然年幼,她却也知道,她做错了。只是因为她一点点小小的贪念,想要得到父亲关爱的目光和一句称赞,只是为了一点点贪念,她们却失去了一切。
母亲开始与不同的男人过夜,有时是在客店中,有时只是在野地里。虽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却仍然保留着罗刹女子的美丽,勾引世间的男人,在她并不是难事。
她总是蹲在客店的门外,看着天空的星星,想象着,也许有一天,等她长大一点的时候,她可以有钱买一间房子。她不会让母亲进来,也不会让父亲进来,只有她一个人住。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很快乐,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进入的房子,房子的中间,一定要有一个火炉,那样,就算是最冷的冬夜,她也不会觉得寒冷。
下雨的天气,她就不敢再蹲坐着,只能站在檐下,因为雨水会弄湿她的衣服。最可怕的是下雪的日子,她的手和脚都是露在外面的,只要一下雪,脚就先失去知觉,然后手也是一样。手和脚很快就会长出红肿的硬块,这些硬块在冬天的时候很疼,春天的时候就很痒,痒到抓得鲜血淋漓,还觉得不过瘾。
十岁的时候,母亲终于死了。
她一点也不觉得悲伤。
母亲死得那么早,可能是因为她与太多的男人欢爱,而生了不可知的疾病。母亲死得很凄凉,因为疾病的原因,她的脸上身上都长满了脓泡,那些泡里流出白色的溲水。因而在她死前的那些日子,她们已经住不起客栈,只能住在城外的破庙之中。
她看见母亲惨白而流脓的脸时,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打她耳光,再也没有人无休止地抱怨。她想,也许她真是无情的。
她收集了许多树枝,将母亲发臭的身体焚毁,连骨灰也不想收束。
然后她便独自走到市集中,与一群小乞儿坐在一起。
乞儿们注视着来往的人们,希望得到好心人的施舍,经常为了一块干饼而大打出手。
她只是迷茫地坐在他们中间,即不想到自己的过去,也不想到自己的未来。生命是如此痛苦,若是能够立刻死去,也许才是一种福气。
直到有一天,一件淡蓝色的长袍下摆停在了她的面前。她闻到淡淡的香气。
她不由地抬起头,在此之前,她的周身如同任何一个乞儿一样肮脏而恶臭,她从未闻到过这样美丽的香气。
她看见一个神仙一样的男人。
那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只粳米饼。
她一把抢过那只饼,忙不迭地塞入口中。因为吃得太急,她几乎被活活地噎死。那男人安静地站着,等她吃完了那只饼。
那只伸出的手一直在她的面前,虽然手上没有饼,但那只手却似在召唤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她肮脏的小手被那男人洁白的手握着时,她第一次有了窘迫的感觉,原来肮脏是如此不可原谅,但若是没有洁净的人,世人又怎么会明白肮脏的定义?
男人说:“我叫寻香。你跟着我,以后就是我的妹妹了。”
寻香!
她常想,天神在她十岁的那一年第一次睁开眼睛,因为他们给她派来一个神仙中人的哥哥。从此她的生命不再相同,她开始明白什么是欲望,什么是命运。
她也开始明白,自己的命运原来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就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去得到。
世上的事情本没有对错,是由强者来判定它们的对与错。
她也不想再做被命运愚弄的弱者,她想成为命运的主人。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八节
颜清紧紧地抱住流火,吻上他的嘴唇。如果命运有错,对幸福的奢求不会有错。如果爱情有错,心底伤痛的感觉不会有错。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原谅了母亲,第一次原谅了自己卑微的生命,过去的不必追究,未来的也不必多想,就让生命如同风一样自由自在。
便在此时,石屋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大群人站在石屋的门前,惊讶地看着拥抱着的两人。
颜清一下子僵住了,她到底是一个女孩子,赤身祼体地与一个男人拥抱接吻,居然暴露在那么多人面前。
她脸一红,披上衣服,夺路而逃,向着石屋外奔去。
流火若无其事的站起身,面前是无双等一群人,他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每个人都等着他给个交待,不过他却不觉得有什么交待的必要。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拓跋绍的身上时,眼神却是一黯。他与无双亲眼看着他死去,现在他却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不由地望向无双,眼中露出一丝询问之色。
然而无双却故意装作没看懂,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被无双的眼睛这样盯着看,自己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遁形,似乎刚才真地做了什么错事。
他挫败地长叹,终于低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
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很窘迫,就算做过什么,也不必对任何人交待吧?
众人一起松了口气,也不知流火与颜清的关系又关他们什么事。
拓跋绍笑嘻嘻地道:“颜清是主人的妹妹,主人是最疼她的,我看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主人?拓跋绍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叫别人主人?
他有些疑惑,这人明明就应该是拓跋绍,虽然不见辉光,但气息却完全相同。他的鼻子从来不会闻错,世上的人们可以长得一样,但气味却是不同的。
拓跋绍笑道:“主人使我复活了,这世间的事,只要主人想做,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连死去的人,也可以复活。”
死人也能复活吗?半神没有这种本事,人的生命在轮回中交错,有一生辄会有一死,死去的人,生命便已经消失了,会有新的生命出现。生命的种子灵魂已经远去,迷失在苍茫的世间。除非是能够找到死去的人丢失的灵魂,将灵魂重新放入死人的身体。
不过绝大多数的人,在死去的时候,元神也已经散去了。就算能够找到灵魂,放回到身体中,活回来的人,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失去了一切知觉。
“你觉得不可思议吗?主人就有这样的能力,这是你们这种低等的半神望尘莫及的。”
流火不由冷笑,“你活着的时候,虽然讨厌,但至少还算是一个男人。现在死而复活后,却已经不再是人,不过是乾闼婆王的一条狗罢了。”
拓跋绍怒道:“你说什么?”
流火冷笑道:“我说你不要在我面前一口一个主人。半神是没有主人的,只有狗才有主人。”
拓跋绍道:“你居然如此狂妄自大,不将主人放在眼中。”
流火笑道:“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可以放在眼中,只有阿谀奉承之辈最令人厌恶。”
拓跋绍大怒,喝道:“你对主人不敬,我要杀了你。”
无双连忙拉住他道:“快带我们去见你的主人吧!你不是说见到了主人,就请他给我们主持婚事吗?”
拓跋绍似也并非真地想与流火为敌,无双一拉他,便转口道:“对,我们快去见主人吧!我也不想与这无聊的人浪费时间。”
众人走出石屋,无双也不去理流火,反而与拓跋绍走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似视流火为无物。
流火远远地落在后面,心里想道,你这样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生气?
想到生气,他的心就有些虚弱的迷失。无双,我跟随你,只是因为你是璎珞的转世。就算到了现在,我的心中也仍然只有璎珞一个人。
雾中忽然多了几点红色的流萤,如同是红色的荧火虫,在空气之中上上下下,飘飞不定。
越是往前走,流萤便越是多起来,星星点点,烟火般璀灿。
众人都在心里赞了一句,真美!只有嘲风忽然大叫:“着火了!好烫。”
无双心里一动,她忽然想起持善死的时候,在修罗火池上所见到的那些火焰闪烁,也是如同这般,缠绵不去。好象是不甘的灵魂,就算是消散于世间,也要留下最后的辉煌。
这些红色的流萤与修罗火池上的闪烁居然如此相似。
因为看见了已死的拓跋绍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任何假设都变成合理的。她心里不由一寒,难道是持善吗?
果然,不远的前方,一个红衣人与一个黑衣人正在对峙。红衣人身上的火焰灵力与黑衣人身上的风灵力互不通让,交织在一起,一触即发。
在他们的身旁,紫羽严阵以待,望着破邪的双眼俱是关切之色。还有一大群道人,将三人团团围住,手捏剑诀,也不知想干些什么。
另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头发胡子都被人烧黑了,正在冥思苦想。
这样的一群人大大地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而那个红衣,果然正是持善。
对峙的两人,虽然没有回头,却也知道众人走了过来。持善忽然一笑道:“你的帮手来了。”
破邪冷冷地道:“我不需要任何帮手。”
持善道:“无论如何,你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不过我现在却会先放过你,因为我知道你自己的心结还没有解开。等你的心结解开的时候,我一定会杀死你。”
破邪冷笑道:“大言不惭,你是修罗主人,我是夜叉主人,谁强谁弱,还未可知。”
持善仰天长笑了一声:“那就拭目以待吧!”
他的身影忽然“啵”地一声散开了,化做无数流萤,向着雾中四散飞了出去。
众人心里都是一惊,半神的身体如同人类一样累赘而脆弱,能够以幻术遁去的只有乾闼婆一族人而已。而持善居然也可以用这样高强的幻术,他本来已经是八部众中的战神,难以对付,若是再通晓幻术,真不知何人才能是他的敌手。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九节
流火与破邪终于又一次见面了。当他们相对之时,连他们之间的雾也似乎骤然散去了。
两人默然对峙,是兄弟,也是仇敌。正因为是兄弟,反而更多了仇怨。
目光却比以前少了许多锋芒,已经一百年的时光了,再固执的人,也该觉得疲倦了。
但破邪却终于还是无法放开心结,不仅是因为璎珞,也是因为啖鬼和从未曾欢笑过的母亲。这都是啖鬼的错,他相信流火的母亲也一定从来没有开心过。
如果不爱,为什么还要在一起,还要生下他呢?
一个早死的人,轻易地推卸掉了责任,他不再理人间的是非,不必再煞费苦心的造做,使身边的女人相信他是爱她的。甚至不必再思考爱或者不爱的问题,因为他死了,所以他将这一切留给了活着的人。
艰难的并非是死去的人,而是那些不得不活着的人们。
他对流火的恨早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不过是同病相怜而已。但他却还是要证明,证明给别人看,也给自己看,他是比流火强的。他可怜的自尊与自卑一直交缠在一起,为了使自己相信他并不曾自卑,他必须得证明自己的尊严。
他伸出手,雪亮的剑光使众人的眼睛都是一花,“这把剑,名叫泪痕,我是为了你而炼的。”
“好剑!”
“是好剑!我用尽了心思炼出这把剑,只是为了证明,有一天,我可以击败你。如同百年前你斩断我的剑一样。”
流火望向破邪,面前的是他的弟弟,与他血脉相连,可是两个人却从来不愿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兄弟。“你为何不用碎风剑?那才是你的剑。”
破邪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那是他留给你的剑,与我无关。”
这句话使流火对破邪的心境产生了一丝同情,他到底是他的弟弟。他道:“用这把剑就可以斩断我的剑吗?”
破邪自信地微笑,“无论是什么剑,湛庐剑也好,碎风剑也好,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击败你。”
流火知道,如果不与他一战,他的心结永远也解不开,虽然在这个时候,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他也知道以破邪固执的脾气,如果不与他一战,他是一定不会罢休的。
他微微一笑,“好吧!我们今天再比一次,无论输赢,这都是最后一战。”
破邪点头道:“不错,无论输赢,这都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战。”
无双忍不住道:“为何一定要现在决斗?我们身处险境,你们还要自相残杀,这不正好遂了乾闼婆王的心意吗?”
破邪道:“就算是死在这里,今日之战也不可避免。”
无双道:“只有你们两人灵力最强,若是你们两败俱伤,我们这么一大堆人也要陪葬。八部众不是把人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吗?你们只顾着一时的义气,连我们这些人的生死也不顾了吗?”
破邪默然不语,只是望着流火。
流火叹道:“你不必白费唇舌了,无论是谁出现,都无法阻止这一战。”
无双一怔,还不死心,正想再说。忽然之间,众人听到一缕飘渺的歌声。
秋风吹云兮何萧萧,花飞残红兮柳绵凋。
偶怀良人兮立中宵,去意徊徨兮路迢迢。
愁思不绝兮长寂寥,中心惨淡兮对月遥。
生死无常兮谁可料,譬如朝露兮魂黯销。
歌声若断若续,如同一缕游丝,缠绕在众人的周围,似乎伸出手便可以抓住,但又似轻轻一触就会消散不见。
很美妙的歌声,歌者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冰晶,让听的人不由地心痛。
流火的脸色惨变,不止是他,破邪与紫羽亦是神色惨变,连无双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她张开嘴,迟疑着说:“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紫羽喃喃自语道:“是璎珞!璎珞的声音。”
无双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璎珞?!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连持善与拓跋绍都可以死后复活,为什么璎珞不可以?也许她只是不愿意看到璎珞,因为她深切地知道,如果璎珞一出现,一切都会改变。
本来镇定如山的兄弟两人,都变得失魂落魄。歌声已经消失了,破邪立刻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追去。他才一抬腿,就见一个白影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是流火,他想必比他还要心急。
歌声是从北方传来的,那个方向亦是香气最浓的地方。
雾却慢慢地散了。
不远的地方,是一座美丽的花园,园中开满着一种白色的花朵。花是一团团的,远看花团锦簇,郁郁葱葱,生机无限。近看,却是一朵朵开得辛苦。花并不大,也极易吹残,却香得出人意料。被风轻轻地一吹,就落了满地,象是雪。
虽然是残冬早春的天气,花却还是艰难地绽放着。这花给人一种感觉,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它都是开放着的,苦苦地维系着那一缕馨香。
在花园之中,一个身着淡蓝长衫的人,伏手而立,似在赏花,却满腹心事,面带忧戚。花间早已经备了美酒佳肴,他似一个殷勤的主人,正在等候着客人的到来。
主人虽雅,客人们却过于急燥。才一走入花园,就把主人刻意经营的淡然寂静的气氛破坏绐尽。幸而主人并没有发怒,只是抬起头,向着众人微微一笑。
连无双见了他,也不由暗叹,这寻香,真地只能用神仙中人四个字来形容。
他也许不及夜叉族男子那般俊美,不及提婆族男子那般高贵,但他身上那种飘然物外的气质,却是谁也学不来的。而他身畔若隐若现的雾气,更加使他变得神秘莫测,难知其究竟。
“你们都来了!”寻香先开口,语气也如同一个正在等待宾客的主人。
“她在哪里?!”流火与破邪一起开口质问寻香,问出的话是一样的,真不愧是兄弟。
无双的心不由黯然,刚才还说无论谁出现都不能阻止他们的一战,只不过是听见的一首歌,就立刻把信誓旦旦说过的话都忘记了。
她忽然想到紫羽,偷眼看了她一下,见她的神色更加凄苦,想必她的心里一定更加难过。虽然无双不知破邪与紫羽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感情,就算是再隐瞒,也会在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之间流露出来,何况紫羽根本就全没有掩饰她看着破邪时深情的目光。
寻香微微一笑:“你们是来找人的?”
“不错,刚才唱歌的人,她在哪里?”破邪道。
寻香微笑道:“诸位远道而来,何不饮一杯水酒?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只因他知道发问的人比他要心急得多。其实他又何尝不急?设计圈套的人,一直苦苦经营,为的就是等待猎物落入圈套的那一刻。
不过他却仍然可以好整为暇,因为在这一次交锋中,他已经占尽上风。那些人,为了无聊的感情,轻易便失去了控制,这样的人,也可以与他并称是八部众吗?
对方越是急,他越是享受,享受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这感觉如饮甘露,让人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拔。
“我们不是来喝酒的,你把我们诱来此处,到底有何居心?”破邪历声道。
寻香笑笑,“许久没有与八部众的族人共聚了,我这城中,现在有乾闼婆、夜叉、迦楼罗、紧那罗、阿修罗、甚至是那迦族的宗主。百年来,首次有这么多的宗主欢聚一堂,你们不觉得欣慰吗?”
流火冷冷淡淡地道:“刚才唱歌的人真地是璎珞吗?”他只关心这一件事,他的神情语气无一处不在表示着,什么八部众,什么宗主,他全不在乎,他只关心璎珞。
寻香微笑道:“你们两人都那么急于见璎珞,你们可曾想过,就算见到了她,又能如何?已经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世人已过了数代,而你们也都已经改变,与百年前不同,见到了她,又该如何面对她?”
流火道:“这不劳你费心,我只要你把她交出来。”
“交出来?”寻香仰天长笑了一声:“你以为是我藏匿了她吗?”
流火逼视着他:“难道不是吗?”
寻香笑道:“这样的罪过,我可不敢承担。既然你们这样想见她,她又怎么会不出来呢?我只怕你们见了她以后,会更为难。”
花瓣上凝结了许多露水,淡淡地闪着银光。
花园之中的空气忽然变得清冷起来,虽然是冷的,却并非刺骨的寒冷,而是如同刚才的声音一样,带着莫名的清气。
一个白衣的人影悄然在花间出现,人影由淡转浓,越来越近。
每个人都大睁着双眼,迫不及待,却又忧心忡忡地盯着这个人影。虽然一直在怀疑着璎珞失踪的原因,偶然也会想到,她是否真地复活了,但事到临头的时候,却又让人不由地踌躇退缩。想又不敢想的事情,真地发生了,心里便不由地愁苦,这一切难道会是真的吗?
如雪般的衣袂,清丽的双眸,虽然与无双长着同样的容貌,却有着全不相同的气质。她无论何时出现,都如同远山上的冰雪,冷漠而孤高,遗世而独立,却因此少了生气。她的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摩合罗,淡淡地闪着微光,也如同她这个人一样,如梦如幻,难测研究。
无双张口结舌,虽然在梦中见过许多次璎珞,可是她绝想不到有一天,她居然真地站在她的面前。就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很想咬一下自己的手指,不过她知道她绝不是在做梦,无需去做这种白痴的举动。但璎珞真地复活了,何以她没有死,璎珞却也可以复活呢?
她看见流火与破邪的目光,两人俱是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璎珞,眼中有万般情绪,是忧伤是喜悦是迷茫还是不舍,如此错综复杂,理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她亦看见紫羽的目光,她绝望地注视着破邪,仿佛璎珞的出现,又一次将她推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
花园之中一下子静如坟茔,认识璎珞或者不认识璎珞的人,神情各异,心思各异,却没有一个人先开口。
寻香冷眼旁观,璎珞不过才出现,就已经惊得大家失魂落魄,接下去的游戏岂非更加好玩?
他衣袖轻甩,手中多了一只摩合罗,“夜叉少主,这本是夜叉族所掌管的宝物,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破邪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寻香居然主动将摩合罗交了出来,他疑惑地望向寻香:“你要把摩合罗还给我?”
寻香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除非夜叉族少主另有他人。”
破邪哼了一声,接过摩合罗,“夜叉族少主当然是我,怎么可能另有他人?”
寻香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你与璎珞之间的婚事已经搁置了百年,今天终于可以完婚了。”
婚事?!
出人意料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璎珞才一出现,寻香居然就说出这样的话。破邪不由望向璎珞,见她静静地站着,神色木然,不见悲喜。
他吱唔着道:“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璎珞是如何能够复活的?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寻香却寸步不让,“你不想与璎珞完婚吗?还是你已经另有新欢?”
破邪忙道:“并非如此,”他悄悄看了紫羽一眼,要怎么说呢?
寻香微笑道:“你还记得百年前,你为何要与璎珞成亲吗?就算你另有新欢,你也不能推辞这件亲事。”
破邪呆了呆,母亲在临终以前曾经千万叮嘱他,去找那迦族人,问他们如何才能除去摩合罗的戾气。这是啖鬼死以前交待母亲的事情,对于母亲来说,成为啖鬼死后,她活着的唯一支柱。
“你没有忘记吧?”
破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没有忘记。我怎么会忘记呢?”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节
“你必须与我成亲,摩合罗上的戾气越来越重,因为它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璎珞幽幽地开口,声音清冷得就象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全不相干的事情。
“摩合罗中带有已经灭亡的摩呼罗迦族全族的灵力,又夹杂着摩呼罗迦女子的怨气。只要是相爱的情侣,得到摩合罗就必然会以悲剧收场。那些被迫分开的情侣,他们的怨气又更深地积聚在摩合罗之上,时间越久,摩合罗的怨气就越重,灵力也便愈强。无论是妖怪或者是半神,甚至是神得到摩合罗,都可以得到可怕的力量。但也会逐渐被怨气所控制。也许是摩呼罗迦女子临死前的诅咒吧!就是因为摩合罗可怕的戾气,八部众才会公议,将摩合罗分开保管。由八部众中最接近于神的两个种族,提婆族和那迦族分别持有摩合罗,并且设法除非摩合罗上的怨气。但无数代努力的结果,收效却极微。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能够除去摩合罗上的怨气,但这个办法却很不容易。”
璎珞说话的神态很冷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任务人,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簇小白花。从她冷静得如同冰雪的脸上,任何人也无法看出她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是有分别持有摩合罗的男女,可以结成幸福的夫妻,就可以破去摩合罗上的诅咒,消除摩合罗的戾气。不过得到摩合罗的情人,却会因为戾气所影响,最终以互相怨恨收场,甚至自相残杀,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容易。”
她终于慢慢地抬起头,“这就是啖鬼宗主在临死以前希望你做到的事情,你必须与我成亲,破除摩合罗的诅咒,这是你与我活在这个世上的宿命。”
一团一团的小白花静静地开放着,破邪坐在石阶上,看着身边的一株花出神。这是什么花,如此得香,却又香得让人不安。这香气,似乎带着某种恶兆,漠不经心地诉说着悲惨的命运。
寻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众人散处于花间,或坐或立,有些饥饿的就拿起酒食来吃,还有的则躺了下来,准备大睡一觉。他们也不怕食物中有毒,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见到寻香后,莫名其妙地松泄了下来。或者是因为一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神秘不可测的敌人,终于现身出来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最可怕的东西,永远是没有见到的东西,如果真地见到了,自然就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怕了。
然而寻香却带来了一个难题,璎珞与破邪的婚事,他们两人的婚事,并不止是他们两人的事情。
破邪坐在石阶上冥想,谁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紫羽则站在远远的地方,抬头望着天空。这个地方似乎永远是黑夜,花园的周围不再有雾,可以看见满天的繁星。这夜为何如此之长,似乎再也等不到尽头。
流火亦在沉思,璎珞,为何会再一次出现呢?难道世间真有神通,可以使死去的人复生?
只有无双,东张西望,似乎对一切都很好奇。她最好奇的仍是璎珞,她发现,自从璎珞出现后,就一直站在原地,动也未动。脸上的神情不仅冰冷,甚至是木然的,她的目光亦不望向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一团小小的白花,似乎可以看到天荒地老。
她走到璎珞面前,伸手在璎珞的眼前晃了晃,璎珞的眼皮都未曾皱一下,也不知有没有看见她的手。
她伸出两只手指,忽然向着璎珞的双眼Сhā去,手到了璎珞的眼前停了下来,璎珞的眼睛却仍然一眨不眨。
无双心里暗道,这真是一个活着的人吗?怎么可以冷静到这种地步?
仿佛知道无双心里想什么,璎珞忽然说:“你可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开口,无双吓了一跳,她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璎珞的双眼终于望向她,露出一丝冷静得有些冷酷的笑容,“这花叫做曼陀罗,是世上最毒的花,完全没有解药。”
无双呆了呆,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些白色的花朵上,“曼陀罗?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据说它们开的是紫色的花朵,为何这里的是白花?”
璎珞淡淡地道:“紫色的曼陀罗是人间之花,白色的曼陀罗是半神之花。这也是三界之中最美丽的花朵,可是越是美丽的东西也往往越是邪恶的。这种花可以杀人于无形,当人们迷惑于那美丽的馨香之中,死亡已经慢慢地来临。”
无双抬起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想暗示些什么?”
璎珞微微一笑,“我什么都没有暗示,若是你想要听出些什么,那只是你在异想天开。”
无双也是微微一笑,“我听说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是不可以复活的,你的灵魂在我的身上,你却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是应该死去的吧?”
璎珞笑笑,“也许你说得不错,但我相信死的那个人不会是我。”
一个小小的人影忽然从花丛之中钻了出来,悄悄地拉了拉无双的衣袖。无双低下头,居然是念珠儿。
她喜道:“念珠儿,你也在这里!”
念珠儿脸色却好看不到哪里去,她虽然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现在却满脸严峻。她拉着无双的手,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无双姐姐,你们都来了吗?”
无双点了点头,“你婆婆呢?她是不是也在这里?”
泪水涌上念珠儿的双眼:“婆婆就要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
念珠儿道:“婆婆说都是因为她的错,璎珞姐姐才会被乾闼婆王所控制。”
“璎珞被乾闼婆王控制?”
念珠儿点头:“是的。那一天,你走了以后,乾闼婆王就来了。他对婆婆说,他可以让璎珞姐姐复活。婆婆相信了他的话,把蚣蝮神兽也交给了他。他把蚣蝮放入璎珞姐姐的身体之内,代替璎珞姐姐的灵魂,虽然璎珞姐姐复活了,但却象是行尸走肉,只听乾闼婆王的话,再也没有自己的思想了。”
“是这样吗?”
念珠儿哭道:“婆婆一直很自责,她现在被乾闼婆王关了起来,不许出来。她病得很重,就要死了。”
无双轻轻抚摸着念珠儿的头发,“不要怕,你要相信璎珞姐姐,她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控制的。也许她有什么别的计划呢!”
念珠儿用力摇了摇头,“无双姐姐,你一定要相信我,璎珞姐姐真地已经被乾闼婆王控制了,她现在的任务就是杀死你们所有的人。”
无双微微一笑,“为什么要杀死我们?我们与乾闼婆王无怨无仇,他又是八部众之一,怎么会杀死我们呢?”
念珠儿急道:“无双姐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真的。他想要把你们都杀光,我听到过他和颜清姐姐说话,他说你们都要死。”
无双笑道:“你只是一个小孩子,大人的事情怎么会懂得那么多。相信我,他不会杀我们的。你现在回到婆婆身边去,好好地陪着婆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婆婆。你能办得到吗?”
念珠儿勇敢地点头,“我能办得到,我一定会保护婆婆。但你们一定要小心,乾闼婆王真是坏人。”
无双笑道:“你快去吧!我知道了。”
念珠儿俯下身子,在花丛之中悄无声息地爬走。想必她利用个子矮小这个优点,瞒过了乾闼婆王的耳目,可以悄悄地在城中走动。她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虽然是半神,也不足以引起大人的戒心。
她看见紫羽悄悄地离开花园,她知道她这样走出去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她居然也没有叫住紫羽。
她若无其事地踱到流火身边,“你真地要看着璎珞与破邪成亲吗?”
流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无双的笑容看起来纯洁美丽得如同神仙,但流火就是觉得她的笑容有点诡异,“璎珞喜欢的人是你啊!”
流火一怔,他不由地审视着无双。
无双笑道:“其实你也喜欢璎珞。两情相悦的人被人活生生的拆散,还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自己的弟弟,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情吗?”
流火呆了呆,“那我应该如何?”
无双的眼睛里寒芒一闪,“若我是你,我就杀死破邪。他又不是你的亲弟弟,他的母亲抢走了你的父亲,你不是一直很痛恨他吗?”
流火疑惑地看着无双,“你要我杀了他?”
无双眨眨眼睛,“如果你是男人,就应该杀了他。把璎珞抢回来,璎珞本来就是你的。”
流火皱起眉头,“你真地要我杀了他吗?”
无双慢慢地点头,“不错,你应该杀了他。若是他不死,璎珞便无法摆脱这桩婚事,你们两人就永远无法在一起。”
流火凝神着她的双眼,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无双十分陌生,他无法猜测无双的心意。她叫他杀死破邪,因为这样就可以重新得到璎珞。他看见无双眼底一掠而过的异样神情,那是什么?他想看仔细时,无双的眼睛却又变得古井无波。她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流火蓦然道:“你说得不错,若是破邪不死,璎珞就永远不能属于我。百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璎珞,现在她终于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又怎么可以再一次失去她?”
他向着破邪走去,一路踩碎了许多曼陀罗花,花瓣被碾入尘土之中,就不再如此洁白美丽。
他走到破邪的面前,伸出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把若有若无的黑色长剑。“我们的比试还没有结束,先让我们把这场决斗结束了吧!”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一节
花园的外面,仍然被浓雾所笼罩。
紫羽孑然一人,在雾中独行。她也不知自己想去哪里,整个乾闼婆城除了那个花园外,便是一片死城,只有石屋和水晶人。她只是不想再留在花园中,她无法去面对破邪的答案。她担心她不得不再一次面对令她肝肠寸断的局面。
也许,从此之后,就消失不见,再也不理那些人,独自躲到天之涯地之角,终这一生再也不见璎珞,再也不见破邪,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可是真地就这样离开破邪吗?真地永远都不再见他吗?
紫羽蓦地蹲下身,要是能办到就好了。心为什么会那样痛,痛得想要杀死自己。脸上冰冰的,她用手摸了摸,原来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出来。
她狠狠地抹去眼泪,还是那么没用,一点事情,心就乱了。
她忽然看见前面的一间石屋,门是打开的。里面坐着两个水晶人。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人相对而坐,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虽然已经死了,眼睛却仍然大睁着,注视着对面的人儿。正因为变成了水晶人,连他们死前的神情也可以永远保存下来。
那两个人,与别的人不同,脸上没有无奈,只是凝视着对方,似乎到了天地岁月,尽皆毁灭的时候,也仍然不愿意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移开。
紫羽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他们死前大概是一对情侣吧!
能够与对方这样死在一起,心中也不会再有遗憾了吧?或是她可以与破邪这样死在一起,她也一样会觉得心满意足。
也不知为何,于此之时,她忽然产生了邪恶的想法。或者,或者杀死破邪,然后自己与他一起死去,他便再也无法离开自己的身边。
她心里一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是她体内潜伏的魔性?
她曾以为自己深爱着流火,却仍然单纯地相信流火与璎珞才是一对。但对于破邪的爱,却带着如此可怕的占有欲望,若是不能得到他,便宁可他死去。
天空之中,月华大盛。
紫羽转过头,玉蟾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
她也不觉得危险,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微微一笑道:“你都猜对了,他喜欢的人到底还是璎珞。”
玉蟾笑笑,“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男人没有一个是可以交付真心的。他们说爱你,其实心里永远在想着别的女人。”
紫羽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怪他,他喜欢的人本来就是璎珞。”
玉蟾冷笑一声:“你不怪他吗?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心正在痛恨他。你想杀死他对不对?”
紫羽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不是,我怎么会想杀他?他是我最爱的男人。”
玉蟾冷笑道:“越是最爱的人,越是伤你最深。若你不是那么爱他,又怎么会那么恨他?其实杀了他也好,只要他死了,他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难道你真地愿意看着他与璎珞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吗?”
紫羽痛苦地摇头:“不!我不愿意。可是他们两人是两情相悦的。”
“两情相悦?”玉蟾冷哼了一声:“那你呢?你就该寂寞终老吗?破邪本来是你的男人,为什么你就可以将他拱手让人?他们却不可以牺牲。为什么牺牲的人总是你?”
“我……”泪水终于泉涌而出,“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玉蟾诡异地微笑:“杀了他,杀了破邪,杀死那个负心的男人。你不是很羡慕这对情人吗?他们就算是死,也可以幸福地在一起。只要杀了破邪,然后你再与他一起死,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把他从你身边抢走了。”
“杀了他?”紫羽梦臆般地重复着。
“不错,杀了他。”
紫羽下意识地点头,“对,杀了他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似乎已经全被玉蟾所控制,转过身,向着花园走去。
玉蟾微笑着看着她走远,身形如同一缕轻烟慢慢地消散在空气之中。
乾闼婆城错综复杂的街道忽然变得如同康庄大道一样全无出奇之处,紫羽慢慢地走着,目不斜视,很快便走回到花园之中。
她的身上开始泛起紫气,眼眸也变成了紫色,这是她要开始使用灵力的象征。
她走入花园,游目四顾,准备在见到破邪的一瞬间就先发制人,将他杀死。但她却来不及杀破邪,因为她看见流火手中那把黑色的长剑正刺入了破邪的胸膛。
破邪脸色惨白,倒在地上。
“到底还是你赢了。”这是破邪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是带着笑说的,似乎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紫羽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破邪,如此惨白的脸色,如同是戴了一张白垩的面具。接着她便听见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声陡然响起。这声音吓了她一跳,她才猛然发现,原来发出这恐怖叫声的人,居然就是她自己。
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眼睛却仍然没有离开破邪的尸体。他死了吗?他真地死了吗?为什么要死在别人的手中?他本应该死在她的手里,然后她与他一起死。剧情本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他却不等她来,就已经死去了?
她看见众人怜悯的目光,为什么大家都用这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可怜吗?她忽然仰天大笑,她可怜吗?她为何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这不就是她所想要的结果吗?可是,这个结果不应该是由别人造成的。
她冰冷的目光望向流火,为什么你要杀死他?为什么你这样狠心,杀死自己的弟弟。
她本以为她对破邪只剩下恨意,当她真地看见破邪死时,她才发现,原来爱与恨,真地这么难以区分。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二节
自从璎珞出现后,嘲风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再次现出那种又是肉麻又是恶心的爱恋神情。
他也同无双一样,觉得璎珞很奇怪。她居然真地一动不动,连破邪死去了,她也不过只是抬眼看了一下,然后便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样。
她越是这个样子,嘲风就觉得越是爱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可爱,几乎忍不住要上去拉住她的手,再也不分开。
他这样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向着璎珞走过去,可是他还没走几步,无双已经挡在他的面前。
他此时已经对无双全无兴趣,向旁边走了一步,想要绕开无双。谁知无双也向着旁边跨出一步,又挡在他的面前。
嘲风问道:“你干嘛挡着我的路。”
无双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又爱上璎珞了?”
嘲风奇道:“你怎么知道?”
无双笑道:“你不觉得你太花心了吗?见一个爱一个。”
嘲风有些好奇地看着无双的笑脸,“破邪刚死,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悲伤?”
无双眨眨眼睛:“我为什么要悲伤?我和他又不熟。”
嘲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说得也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挡着我的路?”
无双道:“你不能去找璎珞。”
嘲风奇道:“为什么?”
无双笑道:“现在的形势你还没看明白吗?只要有人妄想得到璎珞,流火就一定会杀死他。”
嘲风道:“我才不怕流火。”
无双道:“我知道你不怕流火,但你却根本不明白,其实你从未爱上过任何人,你爱的不过是他们身上的神器。”
嘲风呆了呆,“神器?”
无双道:“我把囚牛笳交给你以后,你就再也不爱我了对不对?”
嘲风点了点头。
无双又道:“还有颜清一出现,你立刻就爱上了她手中狻猊镜。而璎珞的身上是蚣蝮,这才是你爱她的原因。”
嘲风道:“那么谢灵运呢?我也一样爱他。”
无双道:“我虽然不知道谢灵运身上有什么,但我相信他身上一定有一样神器。这样神器的存在就是你爱他的原因。”
嘲风抓了抓头发:“真是这样吗?”
无双笑笑:“我知道你现在也不能明白,也许过一些日子,你会明白一点的。”
嘲风苦着脸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无双道:“现在不要靠近璎珞,总有一天,你可以得到蚣蝮,你是否相信我的话?”
嘲风一怔,见无双很严肃地看着他,他还从未见过无双用这种语气与人说话。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先相信你,不过不能相信太长时间啊!”
无双微笑道:“不用太久,应该就可以证明了。”
她悄悄地瞟向紫羽,见紫羽跪在破邪的身边,欲哭无泪,而道前则不停地劝慰着她。也该是时候了,无双的眼中有一丝杀机一闪而过,紫羽会忍不住的,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她们可以亲手杀死最爱的男人,但却绝不能容忍别人这样做。
紫羽的周身泛起紫色的辉光,她蓦得抬起头,双眸亦变成了暗紫色。双翅从她的背上长了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现出长有翅膀的半神形象了。
无双忽然对嘲风道:“过一会儿,如果颜清来了,你就把她的镜子抢过来。”
嘲风问道:“抢东西?”
无双笑道:“你不是一心想得到狻猊镜?过一会儿颜清一定会拿着镜子来,你抢就是了。”
嘲风奇道:“你怎么知道颜清会来?”
无双高深莫测地微笑:“我可以未卜先知。”
枝上的花朵被狂风吹落了,世人以为风是有等级的,却不知风是有颜色的。夜叉之风是黑色的风,而迦罗楼之风则是紫色的风。
狂风起的时候,花园中的众人用衣袖挡住了头面,但他们很快便发现这风有些不对,风中充满了杀气。
无论风多大,无双仍然大睁着双眼盯着紫羽,她看见紫羽眼中越来越沉重的恨意。她便不由地暗叹了一声,爱情总是使人盲目,使柔弱的女子变得蛮不讲理,使宽宏大量的人变得自私,若是这世间没有情爱,就会平安许多。
她听见紫羽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该杀死破邪,他是你的弟弟,为什么你要杀了他?”
紫羽的双翅挥起,翅上卷起涡旋状的狂风,狂风一波接着一波向着流火袭去。无双却好整为暇,找了个石阶,舒舒服服地坐下,隔山观虎斗。
嘲风看看流火,又看看无双,忍不住问:“你真地不担心吗?”
无双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我担心什么?”
嘲风道:“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流火的。”
无双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错,我喜欢他。”
嘲风抓了抓头,“可是你一点也不担心他的生死。”
无双冷冷地笑:“因为他背叛了我。他杀死了破邪,就是为了能与璎珞在一起。你可知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越深,就会恨他越深。他居然抛弃我,而选择璎珞,我再怎么样也无法容忍。”
嘲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挑拨流火去杀了破邪,就是被了使紫羽杀死流火?”
无双冷酷地微笑着,“若是刚才破邪可以杀死流火,那是最好,如果他杀不死流火,必然也使流火用尽了灵力,正好可以给紫羽杀流火替破邪报仇的机会。”
嘲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你真可怕,幸好你爱的人不是我。”
无双冷笑道:“得罪谁都可以,千万不要得罪女人。也千万不要抛弃一个聪明的女人,因为她一定会让抛弃她的男人后悔生存在这个世间的。”
流火似乎真地灵力已用尽,被紫羽的狂风卷了起来,重重地抛在地上。
紫羽双翅扇动,翅间的狂风已经化成千万把紫色的风刀,刀如闪电地袭向流火。流火抽出湛庐剑,剑光闪动,连连击落袭来的风刀。然而刀越来越多,终于一把刀突破了湛庐剑织成的剑网,“嗤”地一声轻响,从流火的肩头擦过。
流火的衣服立刻被刀割开,鲜血也顺着刀口流了出来。
只要有一把刀穿过剑网,就会有更多的风刀穿过剑网。
流火的身上伤痕累累,身上的衣服也全被鲜血染红了。
无双仍然安然地坐在石阶上,脸带微笑,看着左支右绌的流火,似乎恨不得紫羽的刀能够一下子割断他的喉咙。
嘲风有些无法按捺,站起身来,无双却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嘲风道:“难道真地让流火死吗?”
无双笑笑,忽然指了指前方,“颜清来了,你快去抢她的镜子。”
嘲风转过头,果然见颜清如飞而至,手中持着狻猊镜。她似是为了救流火而来,落在流火身前,镜中的光芒击落了紫色的风刀。
嘲风一见到颜清手中的狻猊镜,立刻什么都不记得了。马上冲上前去,两手抓住狻猊镜,用力便夺。
颜清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也用力抢夺。两人一时之间相持不下,四只手都抓在狻猊镜上。
颜清怒道:“你干什么?”伸出一只腿踢向嘲风小腹。
嘲风翻了个身从颜清的头上翻过去,但双手便仍然抓住镜子不放,嘴里道:“你把这个镜子给我。”
颜清怒道:“不给。”
两人争抢不休,一把刀从两人的身边掠过,陡然刺入流火的心口。刀一没入流火的心口便消失不见,这刀本是由灵力所聚成,并非是真实之刀。
流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若死,他手中的剑“叮”地一声落在地上。
颜清一惊,额上渗出了冷汗,她的双手也不由地软了,手中的狻猊镜被嘲风一把抢了过去。嘲风欣喜若狂,又是跳又是叫:“狻猊镜终于是我的了!狻猊镜终于是我的了!”
他忽然觉得四周一片死寂,他有些奇怪,回头一看,见众人脸上神色奇异,都盯着自己身后,他也回过头,见流火倒在地上,居然已经死了。
他呆了呆,流火死了吗?
他上前去摸了摸流火的胸口,果然已经没有了心跳。
他蓦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你怎么死了?虽然我们两个人不是很熟,但你也不用死得这么早啊!”
颜清忽然失声尖叫:“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
她疯狂地大叫,一直叫了十几声。众人皆默然不语,只是怜悯地看着她。她咬了咬牙,一步步走到流火的面前,颤抖着手摸向流火的胸口。没有心跳,真地没有心跳。
她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但她却努力忍耐着,不可以昏倒,不可以。
她望向紫羽,尖声道:“为什么你要杀死他?”
紫羽又是哭又是笑:“为什么我不可以杀死他?他杀了我最心爱的男人。”
颜清尖声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忽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紫羽的头发。紫羽疼得尖叫了一声,伸出手来向着她的脸上抓去。
紫羽的指甲将颜清的脸抓出了五道血痕,颜清依法炮制,反手将紫羽的脸也抓出了五道血痕。两人都乱了章法,如同市井妇人一样翻滚在地。头发散乱,衣带也被扯落了。
众人皆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奇怪,但两个女人打架,男人也不方便将她们拉开。在场的,只剩下无双和璎珞还是女子,奇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璎珞永远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连流火死了,她也不过只是轻轻看了一眼。
而无双则仍然坐在石阶上,仰头看着天空,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紫羽和颜清翻滚不休,一边打架一边互相咒语,身上脸上皆是被对方的指甲抓伤的痕迹。这样的打架方式,真是全无半神的气派可言,与全不通灵力的人类女子没有什么两样。
两人打了半晌,已经声嘶力竭,却仍然不愿意停下来。
而嘲风则忍无可忍,在两人的后颈,各击了一掌。一掌下去,两人都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对于她们来说,此时能够睡着也算是一种福气。
嘲风阴沉着脸走到无双面前,“一切都如你所愿,流火死了,你该高兴了。”
无双没有看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
嘲风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我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狠毒的女人。”
无双的目光终于落回到他的身上,她淡淡一笑:“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女人,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
嘲风呆了呆,她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落寞情绪,这目光居然让他有些难过起来,如果他有心的话,他的心此时一定会觉得有一丝疼痛。可惜他没有心,他虽然觉得有些难过,但他也不能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致。
他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你不希望他死的对不对?”他想,虽然他已经在人间一百年了,可是却还是不能明白人们的想法。这些人类,看似简单,贪婪而愚蠢,全无神通,又苦苦地挣扎于生老病死的痛苦之中。但他们的心却又如此复杂,无论用尽多少心机,也没有办法看穿一个人的心事。
如果不希望他死?为什么还要想尽办法杀死他?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索,为什么一个女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会使人又是快乐又是痛苦,又是深爱又是极恨呢?这种他永远不能明白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三节
谢灵运悄悄地走出花园,他想所有的人都疯了。自从进入这个乾闼婆城后,每个人都变得不再正常,而他自己也与往日大不相同。
只要一看见刘裕,他就会想起他所做的梦,梦中的痛苦如此真实,只要一想起来,他便忍不住会打冷战。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被腰斩的情形,五脏六腑自他断开的腹部流了出来,他却并不能立刻死去,灵魂似乎飞升到天空,正在冷冷地注视着他抽搐的身体。断成两半的身体,居然可以丑陋成这个样子。
他觉得自己的胃部正在被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几乎马上就要呕吐,他努力使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场景。然而他却担心,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熟睡,这个场景已经成为了一个恶梦,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当面对刘裕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也许现在杀死他,那么以后的一切都不会成为现实。也不知为何,他固执地相信,他梦中所见的一切都会在将来实现,那不止是一个梦,也是他未来人生的预言。
可是他知道他不可能杀死刘裕,他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因为未发生的事情,而杀死自己的好友。就算他真地有这种心思,他也绝不可能是刘裕的敌手。而刘裕身为北府军的将军,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就算是要买凶杀人,那人也未必就能进入戒备森严的北府军军营。
他依着墙根坐了下来,雾气翻翻滚滚地从他的身边流过,他的手足都是冰冷的。这雾似乎可以带走人们一切的希望,使处身于其中的人,无论身体或者是心境都变得越来越冷。
他忽然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虽然他外表风光,无论出现在何处都会成为人们注视的焦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的寂寞。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如影附形,从未有一日离开过他的身边。
一只彩蝶悄然飞了过来,彩蝶落在地上,化做一个身着五色彩衣的女子。
四目相投,蝶衣的心里也不由地涌起了一丝感伤,这个人,他真象梁处仁。看着他的时候,她总会有一种错觉,其实他就是梁处仁。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在书院之中简单而快乐的岁月,他们曾经如此亲密无间。
但他到底是怯懦的,最终他也不敢带着她出走,无论她如何哀求,他始终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也是乾闼婆王的下属吗?”
蝶衣垂下头,“五十年前,我刚刚成精不久,道术也不精通,却遇到了抱朴子。他是一个道术高强的道士,又以济世救人为己任,以为一切的妖怪都会祸害人间。他看见了我,就一直追杀我,一定要将我除去。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在最紧急的关头,是上一代乾闼婆王救了我的命。从那以后,我就成为乾闼婆族的家奴,只要是他们命令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去完成。”
谢灵运淡然一笑:“所以你把我们都诱到这里来?”
蝶衣点头,“可是你本不该来,你和刘裕两个人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谢灵运道:“我曾经被你掳走,你又将我放了回去,你觉得我与那位梁先生不象吗?”
蝶衣露出一丝苦笑:“其实你真地很象他。”
谢灵运道:“那为何你却要放我出去?”
蝶衣轻叹:“虽然你很象他,甚至比他还要更加优秀,但我却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他。我见过无数的少年才俊,他们各有千秋,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只有你是最象梁兄的。”
谢灵运忽然生出一丝怒意:“既然我那么象梁先生,为何你不愿留下我?或者寻找梁处仁,根本就是你的一个借口,你只是喜欢戏弄青年士子。”
蝶衣也不生气,无奈地笑笑:“就算你象梁兄,又能如何?你是一个人,而我是妖。我是不会老的,但你却会生老病死。我仍然要看着你慢慢地老了,然后死去,我仍然要再一次经受失去你的痛苦。而且,你到底是不是梁兄,根本就无人知道,我不想把你当成一个替身,因为我这一生只能爱梁兄一个人,不会再爱他人。”
谢灵运有些泄气地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来见我?”
蝶衣默然,为何再来见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在你死以前再见你一面。”
“我们都会死吗?”
“是的。你的朋友不是已经在死去吗?”
“为什么会这样?”
“当你们跨入那个花园的时候,心智逐渐被园中的花香所控制,正在慢慢地变疯狂。”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告诉他们吗?”
蝶衣淡然一笑:“就算你告诉他们也没用,没有人可以逃出乾闼婆城,只要进来的人,都不可能走出去。”她顿了一下,“除非是主人要放你出去。”
两人相对无语,谢灵运忽道:“若是我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情。”
蝶衣道:“什么事?”
谢灵运道:“在我死前,我想与你成亲。”
蝶衣呆了呆,“你说什么?”
谢灵运笑笑,“你不是说想与梁处仁一起出走,但他却不敢接受,这一定是你一生最遗憾的事吧?”
蝶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我一直希望能够成为梁兄的亲娘,可是我死前唯一一次穿新嫁衣却是为了嫁到马家去。”
谢灵运道:“那么你就把我当成你的梁兄,我想在死前能够与你成亲,让你不再有遗憾。”
蝶衣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谢灵运淡然一笑,“你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人们做事情未必要有原因,有时想做就做了。”
他抓住蝶衣的手:“我是一定会死的,你就当帮帮我,让我在死以前,与你成亲吧!”
蝶衣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好吧!那我们就成亲吧!”
她伸出手,五只纤纤的手指上发出五彩光芒,光芒穿透了浓雾,似乎正在召唤什么。过不多久,许多彩蝶从雾中飞了过来,落在地上,幻化成男男女女的各色人等。他们一现出身形,都脸带微笑,向着两人贺喜:“恭喜姑娘、姑爷,请姑爷赶快换喜服。”
蝶衣身形轻转,身上已经穿着大红的喜服,周围的环境也忽然改变了,谢灵运俨然处身在一个喜堂之中。
两个小厮手捧大红的喜服,给谢灵运穿着完毕,有几个人拿着乐器正在吹吹打打。
两名喜气洋洋的小缳扶着蝶衣走过来,“请姑娘姑爷拜了天地,入洞房吧!”
蝶衣手中拿着却扇,遮着半边面容,似羞似笑,当真是面若芙蓉,腰若流素。谢灵运一眼看见她,便有些呆了。他素知蝶衣是美丽的,但想不到她穿起喜服时竟会美成这个样子。
他怔怔地看着蝶衣,一时忘了如何是好。
一名小缳掩着嘴笑:“姑爷只顾着看姑娘了,怕要误了吉时。”
谢灵运忙收敛起心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个年老的喜娘高声唱道:“一拜天!”两人向着天行了一礼。
“二拜地!”两人又向着地行了一礼。
那喜娘正想唱“夫妻对拜。”
忽见一道黄|色的光芒闪过,喜娘大惊,只觉那黄光耀眼,好似一直穿过了她的身体一般。她惨呼了一声,被那黄光击中,落在地上,即刻现出了蛱蝶的原形来。
只听一人大喝一声:“妖怪,你果然在这里。”
明亮欢乐的喜堂一下子消失不见,谢灵运又自身在阴暗潮湿的浓雾之中。他一惊,回头看时,见抱朴子正义凛然地站在他的身后,身后还跟着抱朴九子。
身边的人们蓦然化成无数彩蝶,四散飞了开去。
蝶衣苦笑道:“看来我真地无缘与你成亲。”
谢灵运心头一热,“不,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为妻。”
他向着抱朴子一鞠,“请道长手下留情,让我与蝶衣拜完天地,成为正式的夫妻。”
抱朴子喝道:“你可知她是妖怪?”
谢灵运点头:“在下早就知晓。”
抱朴子道:“你明知她是妖怪,还要与她成亲?人与妖是不可能结合的,你若与她成亲,她必会吸你精气,害你性命。”
谢灵运淡然一笑:“我只想娶她为妻,就算她与我成亲后,立刻便会将我吃掉,我也不会后悔。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请道长不要多管。”
抱朴子怒道:“真是冥顽不灵。无论如何,你是一个知书识理的公子,你可曾听说过人与兽成亲?”
谢灵运呆了呆,“这又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抱朴子道:“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她本就是一个蝶妖,虽然生地美丽,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兽类。你与她成亲,和与猪与狗成亲有何不同?”
谢灵运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虽然抱朴子说得不错,他也根本无法反驳,但他仍然固执地道:“就算她是猪是狗,只要我爱她,我就要与她成亲,这又与道长有何相干?”
抱朴子冷笑道:“世人多愚,耳迷于五声,眼迷于五色,鼻迷于百味,身迷于欲念,而心则迷于情爱。修道人的责任就是解救世上沉迷的人们。”
他戟指指向蝶衣:“妖怪,五十年前,我为了降服你,受了重伤,使我不得不龟息五十年。今日不仅是为了人间降妖,也是一雪前仇的时候了。”
他手中多了一道灵符,叱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灵符上黄光闪耀,如同千万道利箭,向蝶衣袭去。
蝶衣心惊胆寒,她的周身皆被黄光所罩,连一丝退路都不曾留下。五十年前,她便险些死于这道符之下,恐惧早便深藏在心底,现在又见灵符,只觉得符上的千万光芒,是无论如何无法逃脱的。
光芒已经射到眼前,忽见谢灵运横身在她之前,硬生生地挡住了黄光。
黄光皆入他的体内,他身子晃了晃,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抱朴九子大惊,连忙冲上前扶住他,“谢兄,你这是何苦?若不是师祖及时收回了法力,你早就死了。”
谢灵运笑笑:“众位道长要降妖除魔,谢某不过是一介书生,如何能够阻拦得了,只求各位手下留情,让我先与蝶衣成了亲。我并不是求各位放过蝶衣,我只是想先与她成亲,了却了她的心愿。”
抱朴九子呆了呆,“这女妖立即就会死了,成不成亲又有何干?”
谢灵运淡然一笑:“诸位是出家之人,又如何能明白人间情爱?情在你们眼中,也许不过是祸害人类的厌物,但于某些人,却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理由。你们可试过,五十年来,都有一个女子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相爱?世上的夫妻很多,但大多在刚刚结婚之时,相亲相爱,时日久了,便生出背叛之心。又或者是年老色衰,男子便会恋上其她的女子。而女子虽然多能从一而终,但如果自己的丈夫死了,却又有几人能够耐得住寂寞,不另嫁他人?她虽是一个妖怪,五十年来,却从未背弃过那位梁先生。这种情操,就算是人类的女子中又可以找到几个?我只想与她成亲,拜完天地后,她便是我妻子,到时要杀要剐任凭道长们处治。不过我也不会独活,无论生或是死,我都会和她在一起。”
抱朴九子面面相觑,道前首先忍不住了,跪下道:“请师祖成全他们吧!”
另八子亦随着道前跪了下来。
抱朴子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道前道:“虽然我不懂他们说什么。可是我娘亲死了以后,不过三个月的时候,爹爹就娶了二房。二娘容不得我,才把我送到道观里。娘生得美丽,生前的时候,很得爹爹宠爱。但才刚刚死,尸骨未寒,爹爹就忙不迭地另娶他人。若是娘地下有知,只怕也会心寒。这个妖怪,五十年都一直思念她的丈夫,真地比人强得多了。”
抱朴子一怔,“你是个小孩子,懂得什么。”
道前还要再说,道临却截住他的话,道:“师祖何不让他们两个先拜完天地,然后再杀这妖怪不迟。这样做,不过是彰显一下我道的慈悲之心,与斩妖除魔全无冲突。”
抱朴子想了想,道:“既然你这样说,就依了你。不过拜了天地之后,你们再也不可以阻止我杀她。”
道前呆了呆,心道师祖为何这样固执。见道临瞪了他一眼,他也不敢再说话。他却不知道临心想,等他们拜了天地,已经是夫妻了,若是师祖再要杀蝶衣,谢灵运必然会不要性命地阻拦。修道之人是绝不可以杀害人命,师祖无奈之下,自然只有放了蝶衣。
谢灵运勉强行了一礼,道:“多谢道长。”他受伤甚重,若没人扶着,连站也站不住。
他望向蝶衣,微笑道:“我们终于可以将礼行完。”
蝶衣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但她却努力忍耐,不使眼泪流出来,亦笑着说:“我等了五十年,都是在等这一天。”
两人刚才已经拜了两拜,只剩下夫妻对拜了。
喜娘已经不见,道临便权充喜官,高喝道:“夫妻对拜!”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四节
世上的事,大抵不如人意。
如同蝶衣与梁处仁。
蝶衣生于一个富庶的家庭,且相貌秀美,天姿聪慧,自小就受到亲朋好友的宠爱。母亲也把她看得很重,甚至连她要女扮男装出去求学,居然也同意了。
在于母亲,无非是希望她能成为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将来嫁入夫家后,也能得到公婆的欢心。然而她却不知,女子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心事。
当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若是蝶衣从未离开过家门,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到了及笄之后顺理成章地嫁入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然后过着娴妻良母的生活,终此一生。
这样的人生,是人间大多数父母对于女儿最好的希望。
然而生命的轨迹却在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改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如人愿,遂人意。或者这便是宿命,也或者根本就不曾有什么宿命,不过是人们任性,却又无法解释自己任性所造成的结果,只好将一切归疚为宿命。
人间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原谅的,比如说男人说了一个谎言,欺骗了他的妻子。到后来谎言被拆穿时,女子只得忍气吞声,为了维系自己苦苦经营着的生活,不得不让那个谎言变成自己的妹妹,与她分享丈夫。
人间也有许多事情是不可原谅的,比如说,门不当户不对的私情。
是否可以原谅并不在于这件事情的本身,世上的万事万物本也没有绝对的对错,而在于评判这件事情的人,是否能够被当事人所控制。如果不能控制,那么便是大错特错,如果可以控制,就会皆大欢喜。
蝶衣犯的错,是她所不能控制的,也便因此,她必然会落得一个悲剧收场。
如今回想起五十年前的种种过往,深心之中,是否曾有过后悔?后悔那任性的爱情,因为年青,连生命也可以轻易抛去。
最终,也许真是命运的惩罚,她依然无法与梁处仁双宿双栖。苦苦寻找了五十年,也不能知他到底身在何方。
她已经不再梦想着能够找到梁处仁,但寻找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若是不去寻找,她真不知她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夫妻对拜!”
她望向谢灵运,他被道在和道前扶着,虽然脸色苍白,但脸上却带着一抹笑意。
她便也笑了,拜吧!礼成了,她就与他成为夫妻了。
然而,礼却是不能成的,终她一生,她到底也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新娘。
雾变得更加冷了,每当寻香出现的时候,雾就会变得愈发迷离。因为他是雾的主人,是产生幻想的人。但他也同样是一个结束幻想的人,在他的眼中,任何幻想不过是孩子的玩具。他可以轻易的制造,也可以轻易的毁灭。
其实他并不真是一个有幻想的人,他只替别人制造幻想,自己却从不曾沉溺于任何幻想之中。
他从从容容地走过来时,蝶衣知道,她的一切幻想都在这一刻毁灭了。
“蝶衣,我对你很失望。”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蝶衣的脸色变了。她忽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请主人放过谢灵运吧!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根本就不能防碍到主人的大计,就算放他走,主人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寻香淡淡地道:“你应该知道,所有的人都要死,不仅这个谢灵运要死,这些道士要死,花园中的人也一个都不能活。”
“可是为什么?谢灵运根本与这件事情无关,他只是偶然走进这里的。”
寻香冰冷的笑容,就如同乾闼婆的迷雾,让人摸不着头脑,却不寒而栗,“只要走进乾闼婆城的人,他们的命运就只能由我决定,这里没有生,只有死。”
蝶衣咬了咬牙,她知道寻香言出必践,只要是他说的话,真地如同命运一样,必然会实现。她忽然用力一掌击在谢灵运身上,将他向着花园的方向击去,口中叫道:“你们快回到花园里,去找无双,让她想办法救你们。”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离曼陀罗花园并不甚多,大概也不过是一百步的距离。只要回到曼陀罗花园,只要见到无双,也许她还可以救他。她知道,流火和破邪已死,寻香唯一忌惮的人,就只剩下无双了。
虽然她也不知无双到底有什么出奇之处,但连神一样的寻香都使尽心机,令璎珞复活来对付无双,这个人类的女子,必然是与众不同的。
她这一掌将谢灵运击得飞了出去,连道在和道前也一起飞了起来。然而寻香却似乎已经知道她想做什么,他不过是衣袖轻卷,飞起来的谢灵运与道在道前便又落回到了原地。
蝶衣脸色苍白,寻香的可怕更胜过了他的父亲,在他的面前,她的妖力简直如同是皓月前的一点萤火。
寻香笑笑,“你以为让他们回到花园中就会安全了吗?”
蝶衣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寻香仍然云淡风清的微笑,“你多年来尽忠尽力,我这一次算是满足你死以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他们可以回到花园,但你应该知道,花园中的人还没有死,是因为我还不想他们死。他们最后的下场都是一样的,就算是神来了,在乾闼婆城中,也只能任由我摆布。”
蝶衣大喜,虽然她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但能多拖一刻是一刻,总比即刻就死的好。
然而抱朴子却不领这个情,喝道:“妖怪,你当我是无物吗?”
寻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五十年前,你无法战胜我的父亲,现在我比他更加厉害,你真地以为你可以与我一战吗?”
抱朴子呆了呆,他能吗?五十年,他不过是静静地恢复着受损的元气,就算是龟息了五十年之久,他也仍然感觉到身体内的伤痕还未曾痊愈。
蝶衣悄声对他说:“道长,我请求你,务必将谢郎带回花园之中,与无双商议离开这里的办法。不要争一时的义气,如果您再有什么闪失,只剩下无双一人,我只怕他们所有的人都会葬身于此。”
抱朴子怒道:“难道我就一定会败给他?”
蝶衣知道抱朴子个性固执,她急道:“道长,修道之人,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抱朴子一怔:“当然是救世济人。”
蝶衣道:“不错,这里有那么多人要救,就算道长不怕主人,可是抱朴九子呢?还有谢郎,他根本手无缚鸡之力。还有那些花园中的人,他们都等着道长去救。如果道长只为了争这谁输谁赢,无足轻重的义气,却伤了无辜之人,那岂不是有伤上天之德?”
抱朴子虽然固执,却并不是一个冲动到不知进退之人。他心里纵然不甘,但自己也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还是应该与众人会合,也许胜算更大一些。
他道:“这一次就听你这妖怪的。”
他向着抱朴九子一挥手,“把谢公子带回去。”
谢灵运大叫:“我不走,我要和蝶衣在一起。”
蝶衣却不看他,只对道在与道前道:“请两位小道长看好他,不要再让他出来。”
道前点了点头,不放心地道:“蝴蝶姐姐,你不会有事吧?”
蝶衣凄然一笑,“我只是一个妖怪,何必在乎我的死活呢?”
道前心里也不由地悲伤起来,他被道临拉着走,一边走一边道:“蝴蝶姐姐,你和紫羽姐姐都是好妖怪,你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啊!”
蝶衣默然。众人走回到花园之中,却仍然不愿深入,站在园中向着她张望。而谢灵运则在挣扎不休,不过他本来就力弱,再怎么挣扎也没有办法脱离道在与道前之手。
蝶衣悄然跪下,“请主人惩罚我吧!”
寻香微微一笑,“你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
蝶衣轻声道:“我知道。”
寻香笑笑,“你并不真地知道。你会形神俱灭,连灵魂也消失在世间。你再也不能转世,再也不能去寻找你的梁兄。”
蝶衣的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她重重地叩头:“请主人留下我的灵魂,我不想就这样魂飞魄散。”
寻香淡然道:“你现在才知道害怕吗?”
蝶衣不停地叩头,额上鲜血淋淋,“请主人念在五十年来,蝶衣就算是没有功劳,却也尽了全力服侍主人。主人要我死,我无怨无悔,但请主人留下我的灵魂,给我一次转世的机会。来世,蝶衣还愿意服侍主人,再也不敢有一点差错。”
寻香的唇边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一次转世的机会,如此说来,你的幻想还没有破灭。杀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将她的幻想彻底地破灭,才更好玩。
他忽然道:“其实你也不一定要死。”
蝶衣大喜,抬起头道:“主人愿意宽恕我?”
寻香道:“从这里到花园有多远的距离?”
蝶衣道:“大概一百步。”
寻香道:“好,我就和你打个赌,只要你能够走过这一百步,我就放了你,而且你从此以后便自由了。但如果你无法走过这一百步,你就会魂飞魄散,彻底地消失于世间。”
第十卷乾闼婆城 第十五节
一百步,不过是一个极短的距离。走得快的人,瞬间便到了。走得慢的人,也无需耗上半盏茶的时间。然而蝶衣却知道,这一百步,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难走的一百步。
她凝神向着对面的花园看了看,谢灵运已经停止了挣扎,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就要走过来的方向。
她对着他嫣然一笑,谢灵运傻傻地看着她的笑脸,觉得她美得就象是天上的神仙。
蝶衣终于跨出了第一步,一步跨下去,似乎没有什么奇怪,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脚底似乎着火了一样的滚烫。
不是真的。她告诫着自己,是幻觉。
寻香教过她许多幻术,她也最了解寻香的幻术有多么的可怕。
火焰从脚下升了起来,不仅是她,对花园中的人也看到了,周围似乎正在变成阿鼻地狱,凶狠的火焰在蝶衣的脚下升腾着,似要将她烧成灰烬。
“不是真的!”道前对谢灵运说。可是他自己却也觉得疑惑,如果不是真的,为何蝶衣的脸上会露出痛苦之色,她似乎正在努力忍耐着,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落下来。
但,那痛苦并不是真的!
蝶衣向前跨出了第二步,火焰陡然消失了,她似一足跨入了北方最冷的冰海。
刚刚被火炙烤过的足,一下子变得冰冷无比,她全身都忍不住颤抖。因为炽热而舒张着的毛孔中,轻易便被寒气侵入。
原来严寒也可以是一种疼痛。
蝶衣是妖,妖是不易被寒暑所影响。寒冷是感觉,有时不过是因为眼睛看见下雪了,就猜测,天气应该是很冷了。这一次她才深刻地体会,为什么人类会那么惧怕寒冷。原来寒冷真地如此恐怖。
额上的汗珠瞬息间都结了冰珠,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忍不住疑惑,如果不是真的,为何连汗珠也会冻结。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不是真的!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如此可怕的幻术,让人感同身受。但无论如何,她也要走完这一百步。也许生命真地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但心底却还是有一丝不甘的执着。梁兄,你到底在哪里?
她继续跨出下一步,地上忽然长出可怕的毒荆棘,毒刺尖尖地支在外面。她清楚地看见毒刺穿过了她的脚,从她的脚面透了出来。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但她立刻咬住嘴唇。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感觉到自己软弱的心正在微微的动摇,疼痛是如此真实,如果一切都不是真的,为什么她会痛不欲生。
她努力地告诫着自己,不要相信幻象,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她却不知道,站在她身后的寻香,含笑看着她摇晃的身体。用幻术来打击一个人,必然要先消磨她的意识,而疼痛则是消磨意识的最佳方法。
不停地用疼痛来折磨,她最终会相信那些幻觉都是真的。
脆弱的妖,虽然已经转世,却仍然有着一颗人类多情多愁的心,这样的心是最容易被攻破的。
蝶衣继续跨出下一步,她看见许多盘旋在她身边的毒蛇,毒蛇正张大血红的巨口,伺机而嗜。
痛苦正在从脚下向上延伸,她不知以后的几十步会见到什么样的幻想,但她必须得走下去。为了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坚持。
蛇咬上她的手臂、身体、甚至脸颊,被咬过的地方,鲜血流了出来,是真地有鲜血流出来,虽然是幻象,却真地在伤害着她。
她继续抬起脚,跨出下一步,每跨一步,所见到的情形都更加恐怖,加在她身上的痛楚也更加不可忍耐。但她却咬牙忍耐着!她要救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还有她的灵魂。
终于走出了几十步了,花园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再跨出这几步,就可以走到了。她看见谢灵运脸上喜悦的神情,她也忍不住笑了,无论多痛苦,也值得的。
然而她却听见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
只这一声,她便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那个人轻唤她:“贤弟,你可好吗?”
贤弟?!这么久以来,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过她。那个人的声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贤弟!五十年来,已经不再有人这样叫她了。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拼命地告诫着自己,不是真的!千万不要相信。
可是那人仍然轻唤,“贤弟,愚兄很思念你。”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崩溃,她找了五十年,不就是为了找这个人吗?坚持不愿失去灵魂也是为了这个人的原因。
也许,也许回头看一眼,只看一眼。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只看一眼,无论是不是他,都不会相信的。这只是主人制造的幻术。
她对自己说,只是看一眼。
她慢慢地转身,向着身后望去。
不再有阿鼻地狱般的可怕场景,她看见他一色白衫,风神如玉,与五十年前没有任何分别。
他微微含笑看着她,神色从容而温文,她就是喜欢他这样温文尔雅的样子,全无时下少年的浮燥不安。
“贤弟!愚兄找得你好苦!”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说他找得她好苦,原来他也在找她。
她欢喜无限,几乎已经忘记了这美好的幻象后面通常就是最可怕的陷阱。
她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是继续向花园走去,还是,还是,……
她听见谢灵运的叫声:“那不是真的,那是假象,快到这边来。”
她有些不甘心,是幻象吗?为什么梁兄如此真实?
他向着她伸出一只手,“贤弟,我终于又可以见到你了。”
那只手,一如往常,温暖和宽厚,多少次,在梦中,她都反复地见到这只手。她迟疑地望向这只手,很想握上去,真地很想握上去。
“不要握!不要!”谢灵运失声而呼。
然而蝶衣却充耳不闻,一切都如同寻香设计的,她的意识在经过种种痛苦折磨后,见到梁处仁的瞬间,奇异地被击得粉碎。
她终于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入梁处仁的手中。触手温暖,和五十年前全没有区别。
她望着梁处仁轻轻笑笑,梁处仁也对着她轻轻笑笑。
她不由向着梁处仁走去,倚入他的怀中。
时光似又回到了那单纯而快乐的书院时代,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用在乎世俗的眼光,不用在乎伦常家法。
他们从不曾如此亲密,梁处仁是谦谦君子,就算是两人在一起最后的日子,也是以礼相待,最多只是牵牵手罢了。
原来他的怀抱也是如此温暖的。
如果这是幻象,那么她宁可永远沉沦在幻象之中,不再离开。就算她会因此而形神俱灭,也在所不辞。
然而最甜蜜的时刻,却往往又是最危险的时刻。
她全没有注意到,梁处仁的一只手正在悄悄抬起,手掌如刀,向着她的胸口,一刀刺了下来。
直到刀刺入她的胸口,她才猛然惊起,胸口并不很痛,却只觉得一片冰凉。
她惊讶地看着梁处仁,一字一字道:“你,杀,我?”
梁处仁仍然谦和的微笑着,“是的,我杀你。”
“为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处仁的脸,仍然是那么谦和俊朗的脸,笑容也依然温暖,但落在她的眼中,却如同鬼魅。
“因为我恨你!”
“恨我?”蝶衣喃喃低语:“你不是爱我吗?为什么会恨我?”
“因为你对我痴缠不休,你真地以为我想与你私奔吗?你真地以为这个世上,除了爱情之外,别的都不再重要吗?”
“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梁处仁大声道:“我与你不同,我出身在一个贫苦的家族。我自小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将来我可以做一个小官,然后成家立业,过着安乐的日子。后来我果然不负她所望,当了一个小小的县令。但是,你却把这一切都破坏了。”
“我?”蝶衣疑惑地看着他:“我破坏了你的生活?”
“是!为什么你不愿意嫁给马家?如果你可以嫁给马家,过些日子,你我都会忘记对方。我可以娶一个平凡的女子为妻,生下一堆子女,让我寡居多年的母亲有所安慰。可是你却固执地坚持着你的爱情,你要我和你私奔,你可曾想过,我们两个人逃走后,官府就会将我的亲人治罪。你只是一个自私的小女孩,根本就不懂得人间。我不愿私奔,你又想出要自杀殉情,对于你来说,连生命都不重要,因为你从来不曾了解过活着的艰辛。你活得太轻松,所以才可以轻易将生命抛去。”
“你可以不答应我!”蝶衣失声而呼,鲜血不断地从心口流出来,但与心底的痛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不答应你?我是一个男人,当一个女人提出与我一起殉情时,我又怎么可以不答应。你只是太固执,太天真,太不了解人间的饥苦。你把爱情看得太重,而我也不能抛去男人的自尊。虽然我死了,可是你知道我有多么无奈。我不能再照顾年老的母亲,让她到了老来,也只能孤独过活。你以为我真地想与你化蝶双飞吗?若我真地这样想,你为何不能找到我?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你那固执的任性,害死了我们两个人,你甚至死了以后也不知悔改,仍然继续任性下去。你现在连人都做不成,这根本就全都是你自己的错。”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五十年来,都找不到他,原来他是刻意在逃避她。
蝶衣一时无语,原来五十年的恋情,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每个人都哑口无言,难道答案真地是这样的吗?
蝶衣凄然一笑,如果是这样,她苦苦地坚持想要留住的灵魂,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她慢慢地离开梁处仁的怀抱,心寂如死。哀大莫过于心死,如果一个人的心死了,就算她的肉体还存在,也不过只是一具空壳罢了。
寻香的脸上泛起一丝残忍的笑容,对于他来说,催毁一个人的幻想,只需略用心机,便轻而易举。有心的人,总是如此脆弱,当他们的希望幻灭后,他们的生命不过是一滴露水,连最微弱的风也可以将它吹干。
他从不觉得悲伤,反而乐此之疲。有时他会想,他的心不过是跳动而已,他从未感觉到一颗心可以带来的任何情感,无论是欢喜、悲伤、恐惧或者是爱情。
他总是如同神一般的冷眼旁观,操纵着人们的悲喜,或许会有厌倦,但更多的是高高在上的不胜寒意的孤独。
孤独吗?真地很孤独!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人,怎么会不孤独呢?
蝶衣盘膝坐下,虽然只有几步的距离就可以走到花园之中,可是她却累了,她再也不想走了。
她全不知道,因为她的心太悲伤的原因,她的容貌正在迅速衰老。她本来如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却一下子就变成了五十来岁的老妇。
这是她真正的容貌,妖怪可以掩饰岁月留在身上的痕迹,但当他们要死去的时候,真正的自我就会再现出来。
谢灵运不甘心地呼唤她:“蝶衣,站起来,只有几步,你就可以活下去了!”
“蝶衣!蝶衣!”谢灵运的呼唤声已如同哭泣。蝶衣未曾再看过他一眼,他也一样感觉到希望的幻灭,原来在蝶衣的心中,他到底只是梁处仁的替身而已。
蝶衣盘膝趺坐的身影慢慢地消散在空气之中,一只五彩的大蝴蝶忽然从她身体所在的地方飞了起来。那蝴蝶极是美丽,双翅之上萤光闪闪。
蝴蝶盘旋不去,似仍然留恋人间,这便是蝶衣的灵魂吗?但终于,蝴蝶也化做一楼轻烟,逐渐消散,最后,空无一物。
谢灵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那个所谓的梁处仁,在蝴蝶散去之时,亦散去不见,也不知那真是梁处仁的灵魂,或者只不过是寻香的幻术而已。
但无论他是什么,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雾再次升起时,谢灵运无法感觉到寒意。在他以后的几十年岁月中,一直到他被腰斩弃市,只要是有雾的天气,他就必然会沉醉。沉醉之后,他会千篇一律地画一只正在飞舞的蝴蝶。谁也不知那只蝴蝶有什么含意,只知他画得如此投入,似乎连他的生命也溶化在笔墨之间了。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一节
抱朴道观众人带着谢灵运退回到花园中时,谢灵运仍然痴痴呆呆。他的神魂飘游于物外,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中只是在想,她到底还是不曾真地爱过他。
无双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已了然于胸。死亡似乎越来越轻易,也越来越儿戏,明明已经死去的人,居然又纷纷重现在眼前。
花园之中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众人一起抬起头,花园的上空,居然出现了一轮明亮的圆月。
月兔清晰可见,月光清泠泠地照着花丛,花香也便更加浓郁。
众人略有些疑惑地望向月亮,刚才明明不曾见到月亮,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
无双却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要开始了。
果然,一个白色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自月中飘然走了出来。她便真地象是从月中走下来似的,瞬息便到了众人面前。
那女子眉如春山,目若秋水,脸上隐隐带着一丝淡然的哀愁。
无双也不吃惊,反而敛衽行礼,笑道:“原来是月中仙子,不知一向可好?”
玉蟾淡然道:“你见了我,为何一点也不吃惊?”
无双笑ⅿⅿ地说:“在乾闼婆城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成为真实,我为何要吃惊?”
玉蟾双眉微扬:“无双果然不愧是无双,到了现在还能应对自如,从容不迫。只是流火与破邪都死了,你真地一点也不怕吗?”
无双眨眨眼睛,“我为何要怕?”
玉蟾冷笑,“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够与乾闼婆王一战,你们都会死。”
无双笑道:“既然我们都会死,为何乾闼婆王到现在也不愿出现?他心中还有忌惮吗?”
玉蟾淡然道:“就算流火与破邪都活着,他也无所忌惮。”她的目光幽幽地落在无双的身上,“你真地很冷酷,流火死了,你居然一点也不伤心。”
无双神色不动,“你应该最了解我,当年,亲手将后羿变成琉璃人的是你,我的心情与你当年是一样的。”
玉蟾道:“可是我也觉得伤心,也痛不欲生。然而你却如此麻木,全无一点悲伤之情。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曾爱过流火。你到底是谁?就算是璎珞,也不能象你这样绝情绝义。你根本就是没心没肝的人。”
无双淡然道:“人的心最难测,尤其是女人的心。你与我都了解,男人最不应该犯的过错就是伤害一个女人的心。”
玉蟾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你说的不错,男人最不应该犯的过错就是伤害一个女人的心。”
无双道:“乾闼婆王为何自己不来?难道你还在忌惮我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有什么是值得乾闼婆王害怕的?”
玉蟾冷笑道:“他很快就会来。他让我来这里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
无双笑道:“是不是要告诉我,为何我要死?”
玉蟾冷笑道:“你永远都是这样聪明。其实你比我更适合修炼他心通,虽然你还不会这种神通,但却已经可以猜测别人的心意。”
无双笑道:“他真是仁慈,在杀死别人以前,都要让人知道原因的吗?”
玉蟾冷冷地道:“只怕未必是仁慈,而是残忍。”
无双点头道:“不错,有时知道原因并不是仁慈,而是残忍的事情。我相信他一定是喜欢看见别人痛苦的那种人,对于他来说,只是单纯地杀死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能够连那个人的心也杀死,岂不是有趣得多?”
玉蟾叹道:“若是你可以不死,也许你能成为他的知己。”
无双淡然一笑,“如他这般寂寞的人,又怎么会有知己,就算有知己,也终究会死于他的手中,我可不敢有此奢求。”
玉蟾默然,不过才见了寻香一眼,无双就可以感觉到他的寂寞吗?
她忽然伸出手指,向着无双的额间点去,“这本来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只不过时日长久,连你自己都忘记了。但只要你的灵魂不变,你终究会想起,许久以前,当你还是摩呼罗迦族公主时,你曾一心想得到的恋情。那个男人,他一直都在你心底最深的地方。”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二节
你忘记我了吗?
摩呼罗迦公主!
你曾是大地的精灵,你的脉搏感受着大地的韵律而跳动。你因大地的快乐而快乐,因大地的悲伤而悲伤。当你出现之时,土地逐渐肥沃,草木茂盛生长。当你离去后,大地开始进入黑暗时代,土地逐渐贫瘠,花草开始凋零。
你是地龙之圣女,创世之神的化身。
影雪!
又作梦了吗?或者是幻术?还是深藏在灵魂深处的记忆?那个叫影雪的女子,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正在呼唤着她,无双,你忘记了吗?我就是你最初的记忆!
影雪!璎珞!无双!
水澜初见影雪的时候,并非是在乾闼婆城中。
那还是佛陀留在人间的时代,八部众也还未皈依佛门。但他们都听到了佛陀的名声,知道人类之中出现了一个这样的贤人。
水澜对于这些事情是漫不经心的,他更加醉心于追寻品貌不俗的女子。他从不想堪破情爱,也认为被色所迷是半神之常情。所谓半神,当然是无法与神一样绝情弃爱,否则早已经是神,而不只是有着与人类一样脆弱身体的半神了。
在见到影雪以前,他刚刚与一个少女分开。他眼见着那名少女成为了别人的新妇,他还被邀请参加了少女的婚礼。这使他颇为感伤,几乎落下伤心的眼泪。不过他总是这样伤心的,他是一个多情的人,每次分离总是让他唏嘘不已。但人生之中,离别太多,只要有相聚,就必然会有离别。
他隐藏了身上的辉光,留连在人类之中,迟迟不愿返回乾闼婆城。
他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少年总是喜欢离家出走,他也是一样。他并不是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其实没有任何不满之处,只是觉得厌倦了。
于是便悄然出走,不让族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辉光,没有人知道这个相貌俊美的少年是乾闼婆族的王子。
少女的婚事使他颇受打击,他曾经是少女的入幕之宾,两人如胶似漆,爱得似乎不能分开。但当少女一提起婚事时,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他想,他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因为他的逃离,少女在伤心之下,才嫁给了一直对她情有独钟的表哥。
表妹与表哥成亲似乎是一切故事中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在听见这件亲事的时候,正在一个妓汝的家中买醉。他立刻便联想到他被自己爱着的女人抛弃了,却未曾想过,若非他的离去,少女也不会嫁作他人妇。
他同样感觉到身为一个多情的人是多么地容易受伤害,这个少女已经深深地伤了他的心。
他悄然离开少女的婚礼,独自在街上徘徊。这个城市,是在雪山之下,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四季苍苍的大雪山。
因为伤心,他感觉到天地苍茫,好似没有了容身之所。他喟然长叹,只觉得生无可恋。但几乎是在下一个弹指的瞬间,他便忘记了那名少女。因为他看见了影雪!
影雪好似是从那座雪山上走下来的。
他看见她时,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轻衣,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髻,而髻上则斜Сhā着两只摇摇欲坠的银钗。
他觉得一朵淡绿色的花朵忽然在他面前开放了。
他立刻便将那名少女所带来的忧伤抛诸脑后,张口结舌地盯着影雪,世间为何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美得如梦如幻,不带一丝烟火之气。
两人的目光轻轻一触,影雪便对着他嫣然一笑。
他想他在那一刻表现得象个十足的傻瓜。他一向以英俊潇洒自负,在女子之间游刃有余,从未曾在任何一个女子的面前如此失态。
他傻呆呆地看着影雪,该怎么办?一个这样的女子,千万不可以让她就这样轻易地离开。
若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他一定会后悔终生。
他心念电转,想了许多与那女子结识的伎俩。然而在女子清彻的目光之下,任何阴谋诡计都变得如此地苍白无力。
他索性径直向着影雪走过去,深深地施了一礼,自报家门:“在下名叫水澜,是游历到此的士子。”
影雪侧过身还了一礼,居然一点也不嫌他的唐突,“小女子名叫影雪。”
影雪!好美的名字,就如同她的人一样。
两人在初见之时都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再见面之时,又同样隐藏了曾经见过的事实。世上有许多事情,未必要说破,当事之人心照不宣,即隐瞒了别人,也隐瞒了自己。
一队僧侣经过他们的身边,为首的僧人坦露着右肩,手中托着乞食的旧钵。钵中是有些馊坏的剩饭,僧人却全不在意。他们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了下来,用手抓着吃了钵中的饭,便开始谈论佛法。
有一些空闲无事的路人逐渐围坐在僧人的左右,听着他们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
两人虽然站地远远的,仍然有只语片言落在耳中。
影雪侧耳听了听,大地公主与乾闼婆王子都是生有慧根的,但可惜的是,两人的心思都不在佛法之上。
望着僧人的目光终于又落到了一处,水澜不失时机地道:“城中的花园里曼陀罗花都盛开了,这几天有许多远道来的客人观览。”
影雪却有一丝愕然,曼陀罗花,是偶然吗?为何他一见到她,便提到曼陀罗?
水澜见到她的迟疑,以为她是少女的衿持,心里便急切起来,“也不知为何,一见到小姐,就想起了曼陀罗花,听说这种花是世间最美丽的花朵。人们都说可以花来形容女子,但世间之花又如何能与小姐相比,若勉强找出一种可比小姐的花,也只有曼陀罗了。”
影雪不由地笑了,他恭维地如此流畅,大概是游戏花丛日久,说这一类的话,游刃有余吧!
水澜见到她的笑容,倒有些汗颜起来,她是在笑他的轻狂吗?他忽然发现,很久没有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思,只是一味地怕这个女子不顾而去。也不知为何,一见到她,就觉得她绝不会是属于他的,须得珍惜每一次的相见。因为这一次相见之后,很可能便是后会无期了。
影雪反而率先向城中行去,走了几步,回头来看,见水澜仍然呆立在原地。她便问:“你为何还不走?”
水澜问道:“去哪里?”
影雪淡然地微笑:“去看曼陀罗花。”
水澜甚喜,连忙跟了上来。他很快便发现影雪走路的时候,并不喜欢与人并肩而行,她总是落在他的后面。开始时他以为她是走得慢,但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她只是喜欢走在人后,默默地跟着,走在前面的人会以为她已经不在了。然而回过头去看时,却发现她仍然在那里。
他时不时地回头看上她一眼,虽然知道她不会消失,但心里却还是觉得忐忑不安。
曼陀罗花园中也并不象是他所说的人很多,但这样更好,若是人太多了,岂不是没了情趣?
两人绕着花丛看了半晌,谁都不先发一言。
她总是落在他身后,他便有些不耐烦起来,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过来。她略怔了一怔,他以为她要缩回手去。但她只是望着他微微笑笑,任由他拉着。
他倒有些好奇起来,她不觉得羞怯吗?他难免猜测她的身世,但如她这样美丽洁净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使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然而与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手拉着手看花,这不该是一个良家女子的所为。
忽然下起了细雨,是天公知人意吧!
他拉着她的手向着路边的小草亭跑去,才跑进亭中,就发现已经有一对情侣先在里面了。四人面面相觑,相视一笑。
便各占了东西两边,那一对情侣一直在悄声说话,他们两人却沉默不语。
雨越下越大了,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她忽然拉住他手,对着他笑笑,他便莫名地知道她的心意,他也不由地笑了。
两人从草亭中跑出,冲到大雨之下,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裳。草亭中的情侣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是疯子吗?
他可不知道,她从来未曾这样狼狈过,或者说是这样放肆过。这一日,是她一生之中最放肆的一天。
他们无视路边人纷纷侧目,在雨中旁若无人地走着,若是雨一直下,便可以一直走下去。
在经过树下时,他们见到那些僧人,虽然旁观的人们都已经散去了,但僧人们却仍然在雨中盘膝趺坐。
世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衣服湿了也罢,泥污染上衣襟也罢,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雨小下来的时候,他们在城外的废屋中生了一堆火。
影雪在解开衣带烤火时没有一丝迟疑,这又使水澜生出了联想,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是一个妓汝,如她这般洁净的女子,就算是解开衣带,也同样带着一丝纯真。
许是她的漫不经心,更增填了她的魅力。他见过许多女子,大多矫情,想说的话,一定要绕上七八个弯,想做的事,也必然旁敲侧击,翻来覆去,弄得他几乎失去了兴致,才委委屈屈地表示出来。
而她却是率直地让他吃惊,是因为周遭地一切都不能让她心动吗?
她几乎是不说话的,沉默与多嘴都是会传染的,因为她的沉默,他便也比平日沉默了许多。
雨终于停了,衣服也烤干了。
她走到废屋之外张望,忽然指着天空欢呼道:“两道彩虹。”
他亦跟着走出屋外,天空之中果然挂着两道彩虹,一道明亮一些,一道暗淡一些。暗淡的依附在明亮的之下,双双对对,相辅相成。
影雪道:“虽然听说彩虹必然是成双出现的,但我还是第一次那么清楚地见到第二道彩虹。”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一双黑眸深深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有火焰似可以燃烧起来。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脸红了,她道:“你在看什么?”
水澜低声道:“看你!”
她很快又神态自如,嫣然一笑道:“我美吗?”
水澜下意识地点头,“曼陀罗又如何能比得上你的美丽?”
影雪并不真地相信水澜所说的恭维话,但她不在乎,何必要穷追究竟,说的人开心,听的人也开心就好了。
她心里迟疑不定,真地这样做吗?
她的眼前掠过母亲交织着怨恨与哀伤的面容,影雪,你的宿命早已经注定,在七年以前,你父兄死去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已经不再属于你自己了。
她咬了咬牙,如果命运不再属于自己,那么至少在命运开始之前,让她破坏一些东西。
她抱住水澜,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含糊不清地说:“你爱不爱我?”这话才一问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才初次见面,有什么爱不爱的?她不过是想找一个男人,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好是她离开摩呼罗迦故地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男人。
然而他却紧紧地抱住她,很坚定地说:“我爱你。”
他说得如此用心,她倒有些感动起来。就算他爱她,她可也不会爱他的。
这一刻,她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但很快,她就会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就算她不找他,也会找别的男人,谁都是一样的。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留给乾闼婆族的人罢了。
她与他都刻意地隐藏着身体里的辉光,或者心里都有一丝失落,谁都不曾用半神之眼观察对方。
事情很快地发生了,他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还是一个Chu女。
他的心里无由地生起怜惜之意,他居然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事实上,他并非不曾有过Chu女,但这一次,却让他即是意外又是开心。他到底还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水澜终于睡着了。
影雪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睡容,他是一个秀美到有些邪恶的男子,略显清瘦的面颊天生就带着蛊惑女人的力量。
她看了他一会儿,她并不真地认识他,只知道他名叫水澜,除此之外,便对他一无所知。其实他对她又何尝不是。
她想要悄然离去,心里却多少有些不舍,到底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她忽然看见废屋之中的一些粘土,这个废屋原来是用来制陶的。
她心念一动,留下点纪念吧!虽然以后都不会再见。她拿起一些粘土和着外面的雨水捏成了两个小小的泥人,她是大地公主,对于花草树木和泥土天生就有心得。
泥人是一男一女的,胖墩墩的,虽然不美丽,却很可爱。
她冲着泥人吐了吐舌头,这么愚蠢的事情,小的时候曾经做过。
她将小女娃放在水澜的身边,将小男娃放在自己的怀中。想了半晌,用手指在地上划了三个字:我走了!
就写这三个字吧!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离开的时候,他仍然睡得很安稳,她看见他脸上带着的笑意,他梦见什么了?是个好梦吗?
水澜很久没有睡得那么沉过了。当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坐起身叫了一声:“影雪!”
他很快便发现,影雪已经离开了。他看见地上的小泥娃娃和那三个字:我走了!
就这样便走了吗?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他看着那三个字发了半晌呆,这样就走了,真地走了吗?
他忽然觉得是自己被那个女人玩弄了。这样的感觉让人又是尴尬又是无奈,从来只有男人玩弄女人,而他,身为乾闼婆族的王子,居然会折在一个女人的手中。
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一时偷欢的对象吗?可是她却还是处子之身。
他仍然不死心,在废屋之中等着她回来。他想,许多女人都是这样,嘴里说着要走,但走了又回来了,回来又走,折折腾腾,也不知道是想折磨自己还是想折磨男人。
虽然他心里隐隐觉得她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但他却仍然不愿离去。
至少再等一些时日吧!
女娃娃被他放在衣襟里,贴肉藏着,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或者并非是唯一的,还有那一丝淡淡的失落,他故意视而不见。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他又没有什么损失,有损失的也应该是那个女人。
虽然不停地这样宽慰自己,他却仍然在那个废屋之中等待了三十天。
三十天之后,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感觉到心中的寂然,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女子,说过的话可能都不到十句,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只是一日一夜,却好象已经烙刻在心底。
不会太伤心的。如他这般多情的人,总是很容易受伤害。他很快就会忘记她的,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离开废屋之时,他这样对自己说。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三节
影雪回到摩呼罗迦故地时,太阳已经升起来很高了,正明晃晃地照着花园正中的那一株曼陀罗花。白色的曼陀罗,世间独一无二,是她的守护之花。
每个摩呼罗迦的族人都会有一株守护之花,也便是他们的分身。当他们生下时,父亲都会在花园之中种下一粒花籽。这花与摩呼罗迦的族人一起长大,无论四季,永远开放。当摩呼罗迦族人死去的时候,花也便凋谢了。
白色的曼陀罗花,是摩呼罗迦族的皇族之花,只有真正的皇族才能与花共同生长。
影雪站在花前看了一会儿,花开得妖异,半开半闭,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情吗?
清风徐来,花香并不是很浓郁,却经久不衰。这淡淡的花香清雅怡人,如同影雪一般,不动声色的存在。但影雪却知道,只要善加利用,这花香便会是杀人的利器。
摩呼罗迦族守护着大地,深谙花草之性。他们对于哪一株花可以杀人,哪一株花可以救人,了若指掌。
一个乖巧地侍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低声道:“公主,宗主有请。”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从何时起,见母亲已经成了一天之中最可怕的经历。
她匆匆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镜子修饰了一下容颜。她并非一定要装饰得美丽才可见人,然而母亲却要求她必须如此。
一切妥当后,她向着母亲的住处行去。走到屋外时,她调整了一下步伐,使自己每一步踏出去都进退有度,不紧不慢,姿态高雅。母亲要求她无时无刻地注意自己的仪态和容貌,连每一步跨出去都要刚好是六寸,不可多一分也不可少一分。
她不知为何要是六寸,但母亲这样说,她便依着做了。
几个侍女悄无声息地站在母亲的房外,她们似乎连呼吸都是停止的,完全没有一丝人气。
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母亲一直对父兄之死耿耿于怀,以至于摩呼罗迦族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承担着先王及先太子之死所带来的罪孽。
她悄无声息地走入母亲的居室,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其实她并不想这样,她很想用力地一脚踏在地上,狠狠地踩出响声,但她知道她不可以这样做,这一生都不可以。
摩呼罗迦宗主含瑞正在对着镜子梳理着自己漆黑的长发。她已经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但从外表上看,她仍然年青美丽,象是一个三十不到的少妇。
她从银镜之中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女儿,影雪如同她年青时一样美丽,甚至更加美丽一些。而且也如同她的要求,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完美。从影雪十岁起,她就致力于将她培养成一个完美的女人,七年如一日,如今影雪十七岁了,一切都如她所愿。
她看着女儿鬓边一缕飘落下来的发丝,是刻意的吧!这样更能引起男人的怜爱,如果每一丝头发都梳得严严整整,反而会显得太过严肃,而吓退男人。她如同训练一个娼妓一般地训练着自己的女儿,完全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你出去了?”
“是的!”影雪轻声回答。她不想隐瞒,在摩呼罗迦故地的每一件事情都无法瞒过母亲的眼睛。
含瑞沉吟了一会儿,“我不想知道你为何出去。我只希望你记住,再过些日子,乾闼婆族的使者就要来了,你将会被当做今年的贡品进献给乾闼婆王。我一直努力地使你更加完美,就是为了让你引起乾闼婆王的怜爱,你能办得到吗?”
影雪迟疑着说:“听说乾闼婆王并不贪恋女色,只怕这未必是容易的事情。”
含瑞淡然一笑:“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我族的荣光,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你可知道你的任务是多么重大?”
影雪低声道:“女儿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已经七年了,每一天都听到类似的话。
“你知道就好!”母亲心不在焉地梳理着头发,“去给你父兄磕个头吧,在他们面前发誓,你会重建摩呼罗迦族的荣光。”
影雪倒退着出了母亲的寝宫,她依着母亲的吩咐,到神殿之中对着父亲和兄长的灵位磕了响头,但她并没有发下任何誓言。她跪在父兄灵前时,却莫名其妙地想到水澜,想到他的时候,她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摸向怀中的小小泥娃娃。不过是一个玩具,水澜也许转眼就丢了。
以后都不会再和他见面,她与他之间只剩下这小小的泥娃娃是唯一相联系的东西了。两个娃娃用一堆粘土制成的,一半在他那里,一半则在她这里。
她呆呆地想着,不知为什么,居然傻傻地笑了。
笑容才一露出来,她便吃了一惊,若是让母亲看见她这种不成体统的痴傻样子,一定会重重地惩罚她。
她收敛起心神,不要再想他了,过些日子,乾闼婆的使者就来了。
她的宿命即将开始,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在她十岁的那一年,她一生的命运就已经定下来了。
数十日之后,乾闼婆城的使者如期而至,杀机亦如期而至。
她在离开摩呼罗迦故地时,如同往年的任何一个被进贡的女子一样,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但使者很高兴,因为今年的女子比任何一年都更加美丽。
她乘着使者的车骑而行,不曾与母亲话别。要说的话,这七年以来已经说得太多了。她深知母亲的心意,只是母亲却未必能明了她的心。然而这并不重要,身为摩呼罗迦族的公主,是否有自己的心意已经成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仅旁人不在意,她自己亦不曾关心过。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四节
再次见到水澜,他是乾闼婆族的王子,她是被进献来的摩呼罗迦族女子。
两人于乾闼婆城中见面,互相凝视,不过片刻,就都把目光调转开去。好象对面的不过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面无表情的侍者将一箱箱进献的金珠财宝抬了进来,使者在旁边大声地诵读着贡单。听的人昏昏欲睡,并不真地在意那些身外之物。每年的贡品不过是对于一个战败民族的折辱,只为了提醒那些战败的人谨记,摩呼罗迦族是臣伏于乾闼婆族之下的弱小民族。
最后一件贡品便是她,摩呼罗迦族女子一名!
年纪老迈的乾闼婆王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带下去吧!”他并不曾交待带到哪里去,也没有人认为需要询问。
现任的乾闼婆王并非是水澜的父亲,而是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在多年以前与摩呼罗迦族的战争中死去了。
影雪姿态优雅地行了一礼,倒退着出了乾闼婆城的神殿。她感觉到水澜沉默的目光,似乎飘浮在她的身畔。她却固执地不愿多看他一眼。是命运吗?她随便捡了一个男人,居然会是治游在外的乾闼婆族王子。
她在乾闼婆城中住了下来,逐渐习惯漂浮的岛屿生活。乾闼婆城是永远在海上漂流的,若不得族中人指引,外人很难找到这个岛屿的确切位置。
从那一日起,水澜就似乎消失于人间。她每日无所事事,不过是在城中闲逛,看见她的人都知道她是摩呼罗迦族的女人。有些人很好奇,会多看她几眼,有些人则视若无睹。
深心里也会想到,不知他在这城中的那个地方。也许是在神殿之中吧!只要手指触到怀中的小泥娃娃,就会下意识地想起他。如果触不到,仿佛就把他抛诸脑后。
可是她并不是来乾闼婆城生活的,她的命运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贡品。
她不曾见过那些过去的贡品,从未有人向她提起过那些女子的下落,她也没有半点好奇之心。也许她们已经不在人世了,或者是做了乾闼婆贵族的侍女。嫁人是不可能的,不同种族之间的通婚一向被禁止。
被进贡的女子,并不真地被当成一个平等的生命,不过是用来发泄的器具。然而却好象没有一个人对她有兴趣,她来了就被冷漠地放在一边,好似再也没有人还记得有这样一个被进贡的女子。
这种情形却使影雪有些尴尬,同样也使她一畴莫展,难道乾闼婆族人都是这样对待进贡来的女子吗?还是只有她是一个例外。
有一日,事情总算有所转机。
从清晨开始,影雪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城中闲逛。这些日子以来,她之所以不停地在城中治游,也无非是在提醒大家,不要忘记,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在这里。虽然她是所有进贡的女子中最美的一个,偏偏又是最不受重视的。后来她才知道,之所以没有人骚扰她,不过是因为水澜早就已经暗示过,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但那时,她并不知道有这件事情。
街边的路人,身上皆泛着淡淡的蓝光,蓝色辉光是乾闼婆族的标志。蓝色其实是一种很美丽而温柔的颜色,尤其是淡如水色的蓝,如同海水一样的忧郁。
可是影雪却不喜欢周围泛滥的蓝色。摩呼罗迦族身上的辉光是绿色的,从小到大,触目所及,都是绿色的辉光,她早便习惯了那无时无刻的绿,如同是枝上的第一抹新芽。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水中的乾闼婆族就与陆上的摩呼罗迦族征战不休。最早是如何积下恩怨的,已经无从查考。许多代以来,互相杀来杀去,怨恨就一代一代地翻新着。有时是乾闼婆的人杀了摩呼罗迦族的人,因为记恨,摩呼罗迦族人便再去杀了乾闼婆族人。然后乾闼婆族人再杀回来。
所谓之恩怨,并不真地存在谁对谁错,不过是越杀仇怨越深罢了。
每个摩呼罗迦族的族人,从生下起,就知道蓝色辉光是本族的宿敌。在修炼灵力时,也会将蓝色设计成假想的敌人。
如今她却每天都面对着无处不在的蓝色。不仅人是蓝色的,连天空和大海亦是蓝色的。这温柔忧郁无处不在的蓝色,落在她的眼中,却似要将她逼疯了一样。
她向着城外走去。靠近海水的地方是金黄的沙滩,她在沙滩上坐了下来,迷茫地望向对岸。透过城外的水气,外面的一切都梦幻般地不真实。偶尔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火光,不知是指引渔船的灯塔,或者只是云层之间的烟霞。
她忽然看见醉倒在沙滩上的少年。那是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男孩子,枕着一只翻倒的酒坛,睡在沙滩之上。
她不由地停下脚步,看那少年身上的辉光,应该是族中重要的人吧?
她迟疑地站着,是不是应该绕道而行呢?
那本来已经睡着的少年,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忽然坐了起来,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她。
四目相投,她心里一动,这双眼睛长得很象水澜。
“摩呼罗迦族人?”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今年他们进献了一个很美的贡品。”
影雪施了一礼,神态略显矜持,这是照着镜子练习过许多次的。母亲说过,只有这种表情才最能引起男人的兴趣。
少年一跃起身,“你就是那个叫影雪的女人吗?”
影雪不知他为何要加上“那个”两个字,这种无礼的语气使她有些怒意,她不愿理睬他,转身欲去。
那少年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你真大胆,我和你说话,你居然敢不回答,你知道我是谁吗?”
影雪淡然道:“从你身上的辉光看,你应该是位王子吧!”
少年有些好奇,“你的眼光很不错,我就是二王子水沧。你能够从辉光上来分辩我的身份,你不应该只是一个单纯的贡品。”
影雪轻轻一甩,将他的手甩脱:“我不是贡品,又是什么呢?”
水沧冷笑道:“不错,无论你曾经是什么,你现在都不过是贡品。”
他又坐了下来,伸出一只脚,“我的鞋掉了,你给我穿起来。”他傲慢地注视着影雪,贡品,如果你甘心只做贡品的话。
影雪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脸长得很象水澜,但脸上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情却是不象的。水澜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略显忧伤的落拓神情,对世事漫不经心。却又偏偏透着一股子认真劲,尤其是当他凝视着她时,让她觉得他不仅很认真地看她,也很认真地想着她。
她蹲下身,将水沧故意踢落的鞋穿在他的脚上。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水沧便看见她微侧着的脖颈,肌肤如此雪白,连里面细微的血管也隐约可见。她给人一种不胜寒意的感觉,似乎楚楚可怜,却又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她似乎很冷,若是靠近了,可能就会被她的冷冻伤。
这感觉让水沧颇为欣喜,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他忽然把她按倒在沙滩之上,嘴唇亲向她的脖颈。
影雪身子一僵,但她却没有挣扎,任由水沧亲吻着自己的脖颈。水沧的吻越来越向下,逐渐移向她的胸口。
影雪仍然一动不动,任由水沧摆布。
水沧倒有些奇怪起来,抬起头道:“你为什么不叫?”
影雪淡然一笑:“我为什么要叫?”
水沧道:“你可知我要做什么?”
影雪点头:“我知道。”
水沧道:“你不要以为我和你做了这种事情,就会对你好,你不过是玩物。”
影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我不需要你对我好。”
水沧饶有兴致地道:“你知不知道我身边的每个女人都想让我对她们好,她们都想做我的妻子。做了我的妻子,就可能成为未来的乾闼婆族女主人。就算我不能成为乾闼婆王,至少也是王子。做王子妃,不也是很不错的吗?”
影雪淡然道:“我从来不知道族间是可以通婚的。”
水沧呆了呆,笑笑道:“你这个女人真有趣。”
他重新审视着影雪,“你真漂亮,人们都说罗刹族的女人是最漂亮的,但是你比她们每一个都漂亮多了。”
影雪默然不语,一双明若秋水般的大眼睛幽幽地看着水沧。
不知为何,水沧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哀伤,也许是因为那眼中的一抹无奈吧!他莫名地有些手足无措,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似乎做任何罪恶的事情都是无法原谅的。他迟疑不定,是否应该放开这个女人?
他还未想到答案之时,就已经被人提了起来。那人用力一甩,将他抛了出去。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哥哥来了。
他的身子在半空中一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回过头,果然是水澜站在影雪的身边。他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说:“哥,你又管我的事。”
水澜淡然一笑,“你回来了也不去拜见祖父,他老人家一直很思念你。”
水沧做了个鬼脸,“你居然会在乾闼婆城,真是奇迹。通常祖父挂念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水澜瞧了他一眼,“若是你想当乾闼婆族的继承人,就应该变得更乖一点。你难道不知道祖父最讨厌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吗?”
水沧“哼”一声:“你不是一样整天游荡,可是祖父还是更喜欢你。”
水澜默然,水沧看了看仍然躺在地上的影雪,有点不怀好意地说:“你喜欢这个女人吗?她可是摩呼罗迦族的人,要是让祖父知道你喜欢她,你就有麻烦了。”
水澜皱起了眉头。水沧转身就跑,他知道水澜皱眉的时候,通常是他的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他为什么心情不好?是不是被他说中了心事。难道他真地喜欢这个摩呼罗迦族的女人?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五节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蓝天和白云。
影雪躺在沙滩上不动,她看见白云的影子下面,有淡蓝色的衣袂正在飘飞。她的心里就有些寂寞,为什么会是他?是自己太大意了吗?如果那时能够仔细地看看他,就应该能够看得出他身上的辉光。虽然他在刻意隐瞒,可是如果她用神通去看,这样强烈的辉光是不可能看不见的。或者这本来就是宿命的安排?
水澜在影雪的身边坐了下来。他的心里想的亦是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在初见的时候,居然没有看出她身上的辉光。从辉光来看,她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摩呼罗迦族女子。
“你找我,是因为你知道你会成为贡品被送到乾闼婆城来,是吗?”水澜终于先开口了。这句话他想了很久,一直想要问她。
“是的。”影雪平淡地回答,“只是我没想到我随便捡了一个男人,居然会是乾闼婆族的人。”
随便捡了一个男人?水澜的心里生起一丝怒气,如果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吧?想到如果那一天不是遇到了他,影雪可能就会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将自己的身体交给那个男人,他的怒气就越来越高涨起来。
他冷笑着道:“你可知道,进献不贞的女子,是对我族的一种污辱。这已经足够我族向你们宣战了。”
影雪终于将头转向他的方向,可是他并没有看她,双眼盯着远方的大海。她只能看见他的侧面。
他的脸似乎比上一次见面要削瘦一些了,脸色也益发惨白。为了看清他的眼睛,她坐起身,转到他的正面。四目相投之时,水澜却似不愿看她,立刻又把脸转向别处。
她认真地说:“如果你们想再次战争,我就会先杀了你。”
水澜冷笑,“你能杀我吗?”
影雪淡然一笑:“你的灵力确是比我强,但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也许我可以杀死你,也许我不能。但如果再有战争的话,我总是要试一试。就算不能杀死你,我却可以死在你的手里。这样,我就不会觉得愧对族人了。”
水澜咬了咬牙,“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吗?你们真可恶,以为派一个女人来,就可以监视我们一举一动吗?我告诉你吧,你什么也不能改变。”
影雪淡淡地笑,“我并不想改变什么,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也不想阻止任何战争的发生,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我的努力杀死你,或者被你杀死。只不过如此而已。”
她站起身向着城中走去。
水澜看着她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那天,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影雪微微一滞,但她却决绝地没有回头。
水澜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三十天。我想也许你会回来,可是你到底没有回来。”他也不知影雪是否听见了。他想他这样感伤,大概只是因为他太多情了。
他是一个轻易便会爱上美丽女子的男人,每一次与恋人分离之时,他都会十分感伤。这一次,也一定不会例外。只要再爱上别的女人,就会忘记这个可恶的摩呼罗迦族女子。象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
他忽然想到表妹碧瑶。她是族里的第一美女,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不过他从来不曾真地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来看待,这是自然的,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生得再美,也不过是一个一起长大的熟人罢了。怎么样也不会对她产生爱情吧!
可是他现在却忽然觉得也许他应该去探望一下表妹,到底她是最可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他并未感觉到自己心里报复般的快感,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必须要这样做,否则他一定会一直沉浸在那个女子带给他的哀伤之中。
他悠闲地向着城中行去。那么就快一点爱上别的人吧!这样才是忘记哀伤的最好方法。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混在表妹的香闺里。每日沉醉,醉后便观赏表妹的舞姿。乾闼婆族本是舞神,族中无论男女皆精通舞艺。但他身为乾闼婆族的王子,总是觉得跳舞是一件有损颜面的事情。那只应该是女人取悦男人的伎俩,身为王子的人,又怎么可以轻易便载歌载舞?
因而当其他的族人跳舞时,他总是百无聊赖地坐着不愿起身。族中少女却因为他这一点,更加迷恋他,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即忧郁又深沉的王子。
醉眼朦胧的时候,他会把表妹看做是那个可恶的摩呼罗迦族女子。这时,他的心里便会泛起一丝初春般的淡淡绿色。
为了这个原因,他不停地探入表妹的身体,直到筋疲力尽。沉醉并不是一件使人痛快的事情,因为总会有酒醒的时候。醉后越是快乐舒畅,醒了之后就越是空虚寂寞,如同是一个站在海边的渔人,手中只提着一只破旧渔网,网中空空如也。
这样醉了几天,表妹不经意地提醒他,也该向老宗主请安了。
他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表妹的家,一走出门,海风迎面而来,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陡然清醒了过来。为什么要沉醉呢?难道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女人?
他下意识地向着海滩走去,上一次在那里见到她,也许还可以在那里遇到她吧!
他居然真地在海滩上看见了她,但不只有她,还有他弟弟。两人正在俯身捡起被潮水冲上海滩的贝壳,认真地挑选着,仿佛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怔了怔,他的弟弟居然和那个可恶的摩呼罗迦女人一起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他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笑脸相向。不过几天的时间,他们就已经那么要好了吗?他的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这个该死的女人,勾引了他还不够,居然还要勾引他弟弟。
水沧似乎发现了他的到来。嘻皮笑脸地跑了过来,远远地便道:“哥,你怎么来了?听说你这几天都在碧瑶表姐的家里,一直没出过门。”
他没好气地道:“我喜欢到哪里便到哪里,用不着你操心。”
水沧仍然笑ⅿⅿ地道:“我和影雪捡了许多贝壳,我第一次发现海滩上的贝壳原来是这么美丽的。”
这种喜悦的神情,让他更加不自在起来。他的目光轻轻地飘到影雪身上。那个女人总是穿着一袭淡绿的轻衣,为什么就不换一种颜色,是为了提醒每个人,她是摩呼罗迦族的女人吗?固执的民族,这么多年,一直不愿真心臣服。
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两人的笑声,到底在笑些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那个女人,不是一向冷冰冰地不苟言笑的吗?为何和水沧在一起,就会笑起来。
他心里一动,也许真地不能小觑这个女子。
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丝妒意。以前的那些女人,就算是另有新欢,他也不过是觉得悲伤,那是因为他是如此多情的一个人。但从来不曾有过妒意。影雪,她居然让他感受到这种陌生的情绪。
他迎天吁了一口长气。由于岛在海浪之中漂流,风并不是从一个固定的方向来的。回旋着的风如同他的心情一样的错综复杂。影雪!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忘记你呢?
水澜走后,影雪的笑容就消失了。
水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逐渐落寞的脸,“你喜欢我哥哥?”
影雪勉强一笑:“你胡说什么?”
水沧笑道:“如果不是喜欢他,为什么你看着他的眼神会和看别人不同?”
影雪垂下头,“因为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就是这么简单。”
水沧笑笑,“如果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你会不会拒绝我?”
影雪看了他一眼:“我只是一个进献来的女子,而你是乾闼婆王子,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能拒绝。”
水沧却有些泄气,“并不是这样,我希望那是你心甘情愿的。”
影雪呆了呆,不由地望向水沧,他有一双幽黑的眼睛,与水澜的一样,望向人时,便如同双眼之中有着一汪泉水。这样的眼睛,总是脉脉含情,轻易便可使女子认为,眼睛主人的心里是有她的。
可是影雪却不会轻易被这样的双眼所迷惑,她无时无刻不记得自己的职责。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并非是爱上乾闼婆族的男子。
“你不在意吗?我是你哥的女人。”
水沧笑笑,“也许很介意,但不会超过我对你的喜爱。”
影雪默然,乾闼婆族的男人真地很容易动心,水澜是这样,水沧亦这样。
她也笑笑,“其实你只要请求老宗主把我赏赐给你,我就是你的姬妾了。”
水沧摇了摇头:“我不要你做我的姬妾,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影雪皱眉道:“女人难道不是姬妾吗?”
水沧笑道:“女人就是我的妻子,难道你很喜欢做别人的姬妾,不喜欢做别人的妻子吗?”
影雪笑道:“我们是不同种族的人,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水沧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很认真地道:“为什么不同种族的人就不可以成亲?如果我想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才不会管你是什么种族的。”
影雪怔了怔,水沧如此坚定的语气使她略有一丝感动,“可惜就算你不在乎,你的族人也不会同意。”
水沧骄傲地道:“就算他们不同意又如何?只要我做了宗主,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干涉我的事情。我想娶谁就娶谁,谁也管不着。”
影雪很想说,就算是你做了宗主,也一样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做的。但她却不想让水沧失望,虽然身为半神,却没有谁真地有勇气反对一直以来被视为金课玉律的宗法。也许水沧还太年轻,如同初生之牛犊,什么都不惧怕。等到他年纪大些,经历的世事多了,挫折与不如意会使他更加圆滑起来,更加遵守人情世故。
毕竟活在世上,顺着大家的意思会容易得多。
她笑笑道:“等你做了宗主再说吧!”
水沧还想再说,影雪却指了指西方,“你看太阳。”
水沧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是故意把话题转移开。他向着西方望去,只见一轮红日如同染血一般地挂在海面上。他心里忽然生起一丝不祥的感觉,这样落日的景色,似乎正在预言着某些凶兆的发生。他心里一紧,是关于影雪的吗?
他不由地侧过头望向影雪,只见影雪雪白的肌肤被落日一映,隐隐透出些红色,如同春日初放的花朵一样美丽。他的心就更加哀伤起来,过于美丽的女子,总是不会有好的命运,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六节
夜深了。
影雪悄然离开自己的住所。虽然乾闼婆城中的街道如同迷宫一样曲折,但经过这一段时间,她总算能够了如指掌。
她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用黑巾蒙住了脸。
这并非是母亲希望她使用的方法,但母亲的方法,她却更不愿意使用。
用女子的身体来勾引男人,虽然这是最有用的伎俩,她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偏偏又不能真地狠下心来。
也许是因为心里的一点羞耻感吧!如果他不是乾闼婆族的王子,他不曾出现在这里,可能会容易得多。
她向着神殿行去,动作轻如狸猫,不带一丝声响。乾闼婆宗主就住在神殿之中,只要杀死他,再杀死水澜,那么就算是报了大仇了。
她的父兄皆死于对乾闼婆族的战争中。自父兄死后,母亲便处心积虑,将她训练成一个报复的工具。
她虽然觉得很无奈,却又无力反抗母亲。丧夫及丧子之痛使母亲将所有的罪孽都加于族人的身上。她想,母亲在折磨别人的时候,也同样在折磨着自己。为了这个原因,她依着母亲的意思,逐渐将自己按母亲的设计,变成一个更加完美的女人。
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令敌人一族也同样感受到失去宗主及王子的痛苦。
城中的守卫极端松懈,因为乾闼婆城所在的岛本来就是一个秘密。外人很难找到这座岛,这也是他们与外族人战争中,很少落败的原因。
她悄无声息地溜入神殿,虽然只在被进献的时候来过一次,但她却过目不忘,已经将神殿中的情况记得清清楚楚。
侧殿之中应该就是老宗主的寝宫。她轻轻推开侧殿的门,借着月色看见正中的一张大床,床上老者打鼾的声音清晰可闻。
影雪抽出袖中的短剑,向着大床逼去,只要杀了他,就可以不用出卖自己的身体了。
然而她还未靠近大床,黑暗之中,一条人影忽然闪身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一惊,翻转手腕向着那人刺去。
那人侧身闪过,低声道:“快走。”
与此同时,她听见有人大喊,“有刺客!”
原来这看似全无防备的乾闼婆城并非真地如此懈怠。
她一掌推开黑暗中的人,契而不舍,仍然向着大床扑去。如果今天不能成功,说不定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然而扑近大床时,她却忽然惊觉,床上居然没有人。
脚步声向着侧殿奔过来,黑暗中的人强行拉着她奔出侧殿。他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带着她左一转右一转,很快就摆脱了追踪他们的人们。
她却不愿领他的情,用力甩脱他的手道:“我不要你救。”
虽然那人只说了两个字,她却已经听出来是水澜的声音。他来救她,他已经知道了吗?
明知她是来杀他祖父的,为什么还要救她?
“你杀不了任何人,我说过你什么也不能改变,你来这里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的。城中的外人并不多,他们很快就能猜到想要行刺的人是你。如果你还想活,现在就离开乾闼婆城。”水澜平平淡淡的说,语声中不带一丝感情。
影雪却固执地道:“不行,我不能离开乾闼婆城。我一定要留下来,如果我这样走了,没有人会原谅我。”
水澜皱眉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马上离开这里,否则连我也不能救你。”
“我不走,我也不要你救。”影雪重复了一句。
水澜摇头道:“你为什么那么任性?”他拉起她的手,就要向城外奔去。
影雪拼命挣扎,但水澜的手却如同铁石一般的坚定。他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落拓的花花公子,身上却带着可怕的灵力。
影雪身不由己地跟着水澜,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呢?就算是死了,我也不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我走了,摩呼罗迦族怎么办?我宁可死,也不愿意把灾难再一次带给族人。
她握紧手中的短剑,一字一字道:“放开我。”
水澜身子微微一滞,转过头看着她:“我不放。”
“如果你再不放,我就杀死你。”影雪冷冰冰地道。
水澜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杀我?!你终于说出你的目的了。他淡然一笑:“你真想杀我,那就动手吧!”
影雪的眼中杀机乍现,动手就动手吧!这本来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她手中的短剑向着水澜的心口刺去。很平常的一剑,并没有带太多的灵力,他轻易就可以击落。但他却没动,安静地站着,等着她这一剑刺入心口。
影雪的手不由地颤抖,终于还是从他的心口边滑过。剑很锋利,在水澜的胸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但并不足以致命。
她咬着嘴唇,为什么不躲开?
水澜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不是要杀我吗?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她心里一酸,手便软了,短剑失手落在地上。“叮”地一声轻响,在暗夜里分外的惊心动魄。
人声正在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来。水澜不再多言,拦腰将她抱了起来,向着城外的海边飞掠而去。
两人近在咫尺,影雪闻到水澜身上淡淡的雨水一样的气息,是水之精灵的味道。她的心失落到软弱无力,为什么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会忽视那么多的特征?他身上淡蓝色的辉光,连同他的呼吸都带着清水的味道。为什么会视而不见?
她也不知水澜带着她飞奔了多久,她只看见脚下的大海逐渐变成了陆地,后来水澜奔跑的迅速似乎减慢,她忽然注意到他胸口的伤口仍然在不停地滴出鲜血。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停在一个小小的废屋之前。是那座废屋,她成为他的女人的地方。他居然带她回到这里来了。
他推门进了废屋,才把她放了下来。她环顾左右,屋顶已经被修葺好了,墙壁上破洞也用砖土补了起来。他并没有骗她,他真地在这里等待过她。
墙角整齐地堆着砍好的木柴,难道他曾想在这里长住吗?象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做这种屑碎的事情,影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悄然看了他一眼,见他盘膝坐着,脸色苍白如死。
她走出废屋,随手采集了一些野草,这些草是可以止血的。她将草嚼碎,敷在他的伤口上。然后又撕下自己的内衣,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不是想让我死吗?”
她默然不语,远远地坐在屋角,双手抱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之上。
“你是摩呼罗迦族的公主吧!你身上的辉光不象是普通的族人。”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为什么要用自己做贡品?”
她看了他一眼,“七年前,我的父兄都死在对乾闼婆族的战争中。听说,那个时候,乾闼婆族的王子虽然年幼,却已经十分骁勇善战,我的父兄就是无法抵抗他的灵力,而死于他的手中。那个人是不是你?”
水澜惨然一笑:“不错,七年之前,我确实参加了对摩呼罗迦族的战争。我杀了许多人,也不知哪个是你的父兄。你若问是否死在我的手中,也许是吧!也许不是。但是与不是,对于你来说,应该都是一样的。”
“那么我报仇,又有什么错吗?”
“若说要报仇,我的父亲也一样是死于你父亲之手,难道我不应该报仇吗?”水澜淡淡地道。他早已经没有仇恨之念,只有悲凉。这样的报复,何时才会是个尽头。
“我知道!”影雪轻声道:“仇恨就是这样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对于每个人来说,他最重要的事情可能就是自己的亲人。因而亲人被杀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但杀死别人的亲人却是可以轻易忘却的屑事。你十三岁就不得不参加与外族的战争,也是因为仇恨吧!如果是这样,你应该更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就杀死我,为你的父兄报仇!”水澜低声道。
杀死你?!如果可以,刚才就已经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她把脸埋了起来,不愿去看他。
风声从废屋外呼啸而过。这天的清晨,风很大,把天上的流云都吹得无影无踪。水澜闻到影雪身上淡淡的香气,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努力回想,好象是曼陀罗的花香。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象是曼陀罗花。那时说的话并非是一味的恭维,她真地象是一朵曼陀罗花,悄悄地开放着,不动声色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也许是有毒的吧!听说最美的曼陀罗花就是摩呼罗迦族中的那一株,但也是剧毒无比。
象她这样的女子,若说是有毒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其实他第一次见她之时,就已经感觉到她身上的的杀机。但他却仍然无法自己,仍然沉溺于其中。就算是有毒,也很想闻一闻这花的香气。
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却不觉得尴尬。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时,也是巧言令色,无所不用其及。但和她在一起,这些都不需要,只要安静着,沉默着,便可以了。
忽听屋外传来和尚的乞讨声。
这是一个佛教刚刚传扬的年代。在此之前,人们的思想混乱而多姿多彩。为了追求崇高的清净理想,发展出来各种各样古怪的理论。
有人以为,通过苦行可以领悟到人生最深奥的道理。苦行的方法多种多样,比如说睡在自己的粪便中,又比如说,每天只吃一点点的食物,把自己饿得骨瘦如柴。还有人认为人生如此短暂,须得及时享乐才不辜负这一生的生命。这些人便每天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任意地挥霍着生命。
直到有一天,佛陀出现,以另一种方法来教化万民。
在治游的时候,水澜经常看见四处传经的僧侣,听他们讲一些八苦四圣谛的道理。他是生有慧根的人,一点即通。然而他却是漫不经心的,世上的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必那么在意。
他打开房门,看见外面站着的和尚。
和尚身上穿着并不算洁净的僧衣,手中托着破烂的钵,脚上的草鞋也烂了,脚趾都露在外面。虽然如此,但这和尚在乍见之下,却让人生出亲切之意。也许是因为他眼中的那一丝温柔的悲伤吧!
水澜看见和尚的双眼,心里便益发悲哀起来。他回头看了影雪一眼,有些抱歉地道:“还没有准备任何食物,只怕没有东西可以给你。”
和尚微微一笑:“随便什么,只要可以果腹就可以了。”
水澜又回到废屋中寻找,但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不过找到一个已经烂了一半的苹果,他手里拿着那只苹果,却又觉得不太妥当。
和尚一直含笑看着他,忽然道:“两位的仇怨其实也并非不可化解。”
水澜一怔,他疑惑地看着和尚,“你是谁?你为何知道我们两人有仇?”
和尚笑笑,“我不过是一个出家修行的人。我听说过你们两族的事情,仇怨已经积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想继续下去吗?”
水澜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和尚一定不会是一个普通人,一见面就可以看出他们身上的辉光,绝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人类。和尚眼中的悲哀,使他莫名地相信他。“如何化解?就算我愿意,她也一定不愿意。”
和尚却道:“让我和她谈谈,也许她会听我的。”
水澜迟疑地望向影雪,影雪似乎全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也不曾抬起来一下。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让我试一试吧!”
和尚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安定人心的力量。水澜点了点头,让开道路。
和尚在影雪的面前盘膝坐下,“我知道你不能放弃仇恨,并非是出于你自己的原因。你母亲一直持着于仇恨无法自拔,对于你和她来说,这都是一件痛苦万分的事情。所以我想请求你带我去见你的母亲。”
影雪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审视着面前的和尚。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和尚,全没有出奇之处,为何他会知道一切。
她摇了摇头,“你见到她又怎么样?没有人可以说服她,我不能,你更不能。”
和尚高深莫测的微笑,“其实想要说服她并不难,但为了使你的母亲明白这一点,你却会失去一些东西。”
她问:“什么东西?”
和尚道:“你会死。你怕不怕?”
“死?!”影雪嗤之以鼻,“死有什么可怕?”
“你真地愿意死吗?”
影雪淡然道:“若是我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那我宁愿一死。但就算我死了,母亲也一样不会放弃仇恨,她还会再训练杀手,再派她们到乾闼婆城去。这些年,每一个被进贡的女子都肩负着同样的使命。我想,她们都已经死去了吧!”
和尚笑了笑,“如果能够结束这一切,使两族相安无事,你可愿意死吗?”
影雪道:“若是真能使两族相安无事,死便死吧!也没有什么可怕。”
和尚笑道:“好!那我就成全你的心意。”他忽然伸出手,向着影雪的面门击了过去。水澜大惊,失声道:“你干什么?”
和尚的手掌已经击中影雪的前额,影雪的脸色一下变了,她的身子慢慢地软倒下去。
水澜飞身掠到影雪的身边,影雪脸色苍白,双眼已经闭上了。他望向和尚,“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和尚仍然高深地微笑着:“这是她的意愿。”
水澜怔住了,若是一定要用死来解决,那么他宁可自己死。他颓然坐倒,影雪,曼陀罗花,他似乎看见风中正在凋零的花瓣。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七节
含瑞有不祥的预感。
她看见种在影雪庭院中的曼陀罗花凋谢了。
这花是影雪的分身,只要她活着,花就会一直开放,无论四季寒暑。可是这一天,当她偶然走到影雪的庭院中时,她看见凋零的花瓣。
她的心不由地一紧,难道影雪出了什么事情?
她一直是一个乖巧的女孩,也有极好的潜质,若是好好修炼,她的灵力必然会超过以往的历代摩呼罗迦宗主。但她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机会。
从十岁那一年起,她便开始把她当成一个刺客来训练。她并不真地相信族中的那些女子,她们或者太单纯,或者灵力不够,或者心思动荡。历年被送去的贡女果然没有一个能够成事的,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影雪的身上。
偶然的时候,她也会想,这样做是否对影雪太过于残忍。然而过度的仇恨却蒙蔽了她的心,只要一想到早逝的丈夫和儿子,她就无法进餐,无法安眠。她总是在梦中醒来,看见丈夫和儿子满身鲜血地叫着她。
这样的夜晚,她就会咬牙切齿地怀想着自己的仇人,想象着如何将他们碎尸万断,才能解除自己的仇恨。在仇恨中的人,通常最先伤害的总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她知道每个族人都无奈地分担着她的仇恨,尤其是她的女儿,但她就是没有办法使自己从仇恨中解脱,除非能够同样杀死乾闼婆族的宗主和王子。
只有这样,她的心才能得到安宁。
也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根本全未考虑,就将女儿当成贡品送进了乾闼婆城。她相信以她女儿的美丽聪明和灵力,一定能够完成这个任务。
但此时,当她看见曼陀罗花凋谢的时候,她却有一丝犹疑起来。影雪,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的念头才动,一个和尚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吃了一惊,这个地方并不是外人可以随便进来的。如果有外人进入摩呼罗迦故地,她早就应该听到消息,但这个和尚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她仍然未听到任何示警。
那和尚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是有些肮脏的,但不知为何,她一看见他,就不敢等闲视之。紧接着,她便看见和尚手中抱着的女子。
影雪!?
和尚将手中的女子放在曼陀罗花下。
她来不及问和尚是什么人,连忙走上前去探视女儿。手一摸上女儿的脸,她的心便凉了下来。她立刻察觉到影雪已经死了,是真地死了。
她一ρi股坐在地上,心里忽然一片茫然,竟然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和尚怜悯地看着她,“公主已经死了,请宗主节哀吧!”
她却仍然没有感觉到悲伤,反而感觉到更加深重的仇恨:“是谁杀了她?是不是那些乾闼婆族的人?”
和尚却摇了摇头:“并非是乾闼婆族人杀了她。公主确实想要行刺乾闼婆宗主,但乾闼婆王子却救了公主。”
“他救了雪儿?为什么?”
和尚微笑道:“因为爱。”
“爱?!”含瑞怒道:“什么爱?他们两人是仇敌,怎么可以有爱?”
和尚笑道:“就算他们是仇敌,却也不影响他们之间的爱。人是可以杀死的,但无论什么武器都不能杀死人与人之间的爱。”
含瑞呆了呆,爱?一个和尚居然在狂妄地谈论爱?“如果不是乾闼婆族人杀了她,又是谁杀死了她?”
和尚道:“是我杀死了她。”
含瑞一怔,是这个和尚杀了她的女儿,他居然还敢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怒道:“你杀了我的女儿?为什么?”
和尚微笑:“我只是按照公主的意愿行事,是公主自己想死的。”
含瑞怒道:“你胡说,好端端地,我的女儿为什么要死?”
和尚喟然叹息,“也是因为爱。”
“爱?!”
“是!公主不仅爱你,也爱那个乾闼婆族的人。但她为了不使你伤心,就必须得杀死那个乾闼婆族人。可是对于公主来说,她却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杀死那个人。所以她便选择了自己一死。”
“不可能,我的女儿不会爱上仇人。这根本都是你的片面之辞,我不会相信。”
和尚淡淡地道:“你真地了解你的女儿吗?”
“如果我不了解我的女儿还有谁了解?”含瑞怒气冲冲地道。
和尚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在含瑞的面前画了一个圆圈。圆圈似乎幻化成了一面镜子,含瑞看见镜子中的人。
是年幼的影雪,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吧!她怀里揣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白兔悄悄地溜回房间。一进了房间,她用自己的小手帕为小白兔细心地包扎好伤口。小白兔舔着女孩的手,终于可以慢慢地在桌子上走动了。影雪也露出喜悦的笑容。
但在这个时候,侍女却大声传报,“宗主驾到。”
影雪大惊,抱着小白兔不知藏到哪里。她已经走到门前,影雪只好将小白兔塞在被子里。为了不使小白兔跑出来,她还特意将所有的被子都压了上去。
含瑞走入房间,严历地检查影雪一天的功课。影雪的眼睛一直悄悄地瞟向被子,因而答错了一个问题。为了这个原因,她被罚在神殿之中思过一整天。
到了夜间,她总算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被子,小白兔早已经被闷死了。
影雪伤心的哭泣,却不敢哭出声来。她在花园中挖了一个小小的坑,把小白兔埋在里面。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只小白兔。
和尚叹息了一声,“你可知道你在你女儿的心中如此可怕,她甚至不敢让你知道她救了一只小小的兔子。身为一个母亲,这样算是了解女儿吗?”
含瑞呆了呆,她真地如此可怕吗?难道在影雪的心中,她只是一个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母亲?
圆圈中的画面一换,此时的影雪似乎长大了一点。脸色更加沉静,进退有度,举止从容。她悄悄离开摩呼罗迦故地,走到一个荒芜的山野。这时她才现出落寞的神情,原来刚才安静从容的神态都是勉强做出来的。
她也不顾自己身上穿着洁净的衣裙,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掩面,低声哭泣。哭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随手捏了两个小人。她托着小人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哭泣,边哭边道:“父亲,哥哥,要是那时候我和你们一起出征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死在一起。”
她的手已经被泥土染污,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妈妈要我用色相来迷惑乾闼婆族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我宁可和他们战斗到死,也不愿意委身在仇人的枕畔。为什么妈妈一定要勉强我做这种事情?可是我又不能拒绝。妈妈要为你们报仇,我怎么可以不帮助她?但是我真地不喜欢用这样方式,因为我是女孩,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她喃喃自语,说了一会儿又开始哭泣。
含瑞的神色也凄然起来,难道自己的决定真是错的吗?“如果是这样,她又怎么会爱上乾闼婆族的王子?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爱上一个仇人。”
和尚摇了摇头,画面之中现出影雪与水澜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被送到乾闼婆城以前去找一个男人吗?”
含瑞低声道:“难道是因为她想要在去乾闼婆城以前破坏自己的处子之身。”
和尚淡然一笑,“这也是我的猜测。”
“为什么那个男人居然会是乾闼婆王子?”
和尚道:“也许这就是因缘吧?”
“因缘?!”
“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而起,这世间的一切本是空空,如果没有因缘,又怎么会有世间万物,有情众生,及永远无尽的痛苦。只因为人们的心被无明所迷,才一直在痛苦之中徘徊,无法离开。”
含瑞若有所悟,天龙八部,皆是生有慧根,只是心有挂碍,有漏皆苦,因而才无法成为真正解脱的觉悟者。然而经和尚轻轻点化,她到底还是有所领悟。
影雪却已经死去了,现在会不会太迟?
“仇恨只会加深人们的痛苦,就算现在你能杀死摩呼罗迦族的人,将来他们也会来报仇。这样一代一代地残杀下去,何时才会是一个尽头?你真地希望子孙后代都生活在仇恨之中吗?”
含瑞默然,她的女儿也死了,还有什么希望呢?
和尚似已经知道她的想法,微笑道:“现在觉悟,并非太迟。失去的东西再次得到,才应该更加珍惜对不对?”
他轻轻在影雪的额头拍了拍,本来双目紧闭的影雪奇迹般地睁开了双眼。含瑞一怔,这和尚的灵力真是太可怕了,她已经仔细检视过影雪,确知影雪是真地死了,想不到不过是和尚的计谋。
她这才真地心悦诚服,双膝跪下道:“请问尊师到底是谁?”
和尚笑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因为我一直在传授一些我自己想出来的道理,许多人都叫我觉悟者,如果你愿意也这样叫我吧!”
觉悟者,难道他就是……
含瑞道:“请尊师务必小住几日,弟子还有许多事情请教。”
和尚道:“我还需到乾闼婆城一行,就此别过。”他看了影雪一眼,“希望你能从此善待你的女儿,不要再因仇恨迷失了本心。”
含瑞唯唯诺诺。
和尚飘然离去,一边走一边漫声吟诵道:“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八节
累代的仇恨,就这样被解开了吗?
影雪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因那和尚的三言两语,再加上一点点障眼法的法术,居然就说服了一直如此痛恨乾闼婆族的母亲。
自那日起,影雪的生活忽然不同了。她无需再进行坐立行走的训练,无需再费尽心机地痛恨一些人,无需做任何事,连严厉的母亲也变得平和了许多。
她却觉得不习惯起来,以往生命中的目标一下子失去了,似乎就只剩下了无法承受的轻。生命变得很轻,心情变得很轻,似乎连身体也变得轻飘飘起来。
她努力地忽视心底的那一点点思念,并不曾真地有思念吧!跟他,不过才见过几面而已。越是忽略,心就越轻起来,似乎每天都浮在半空之中,没有一个着落。
这感觉并不让人觉得舒服,其实是很难过的,好似身子也浮在半空之中,没个着落,难过得让人艰于呼吸,甚至想要呕吐。
母亲不再过问她的行踪,她可以自由地出入摩呼罗迦故地。每个族人也变得轻松得多了,笑容也多起来。这样多好,每个人都解开了身上的枷锁,可以轻松愉快地过属于自己的日子。只有她,因无所事事而迷茫,因迷茫而更加无所事事。
她可以公开地用粘土捏小泥人,有时会有一些孩子围在她的身边,等待她的泥人,然后欢天喜地地讨过去。他们问这小泥人是不是有个名字?影雪想了想,随口道,就叫摩合罗吧!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几个音节是什么意思,随口便说出来了。
怀里仍然一直珍藏着最初的那一只小小的泥人,他是否早已经当成是垃圾扔掉了?
无论想什么,思想最终还是会回到他的身上。这就是思念吗?
院中的曼陀罗花又开放了,开始结出一些花子。但无论是谁试图用花子培育新的白色曼陀罗都无法成功,似乎这花只是为了她一个人开放的。
她细细地将花子收集起来,心里有一个迷迷茫茫不甚真实的愿望。
她也不知在这样思念或者并非是思念的心情之中度过了多少时日,因为身体的轻,似乎想要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的心里便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和他在一起一夜而已,难道就有了他的孩子?
她悄悄离开摩呼罗迦故地,随便找了一个大夫来确诊,她真地身怀有孕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虽然说两族的仇恨可以化解,但不同种族间的通婚仍然是被禁止的。这个时候却有了他的骨肉,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办法再拖下去了,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有了孩子的事情到底没有办法瞒着别人。
是否该去乾闼婆城找他呢?她思来想去,心力交瘁也没有一个结论。
信步行来,却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间废屋。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难道他还会在吗?
她站在门外迟疑不决,门却忽然打开了。她吃了一惊,不由后退。他站在门内,容颜憔悴。两人乍一见面,都是又惊又喜。
“你,”她忍不住先开口,“为何还在这里?”
“我想也许你会回来,我就经常到这里来等待。”
他似乎又清减了,为了什么原因?
“那个和尚去过乾闼婆城,我不知道没有人指点,他是如何找到乾闼婆城的。他劝说祖父放弃与摩呼罗迦族的仇怨,祖父居然被他说服了。”他闲闲地说,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她不由地笑了,她喜欢的大概就是他这种淡然,对于一切都漫不经心。“母亲也一样被他说服了,以后我们就不必再敌对了。”
他拉住她的手:“那就好!”
是否应该告诉他,她已经有了身孕,不知为何,她却觉得难以启齿,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自己却有古怪的想法。若是现在便告诉他,似乎是用孩子来胁迫他一样。
“以后,”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以后我们怎么办?”她低声问。
这个问题却使他吃了一惊,以后怎么办?他可从来没有想过。他从未曾想过要娶她为妻,虽然现在两族的仇怨已经解开了,可是他却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们不是相同种族的人,再怎么样也不可以成亲的。
他敷衍着道:“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吧!”
她有些失望,“只是见面吗?”
他看见她眼中的失落,心里便微微地有些刺痛,然而他从未想过,爱一个人和与一个人成亲会是同一件事情。事实上,他从来就知道,他的婚姻并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全族人共同的事情。他的妻子,必须得到全族人的认可,他喜欢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的人喜欢与否。
有资格成为神妃的人,血统必须是族中的贵族。
他道:“我们到底不是一个族的人。”
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让她的希望一下破灭了。到底不是一个族的人。好吧!你要做你的宗主,我又何尝不是。难道我可以放下一个族的人,任性的和你在一起吗?可是,如果,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忍住眼中的泪水,含笑道:“好吧!在你我和别人成亲以前,我们就在这里偷情吧!”
可是孩子该怎么办?
她愁肠百结,只觉得凄苦无依。自己爱上的男人,对旁的事漫不经心,原来对她也是一样的漫不经心。
她暂时在废屋之中住了下来,因为怕回去以后被母亲看见自己日益隆起的腰身。也许等生下了孩子,一切都成了即成事实,再带着孩子回去见母亲。就算她生气,也无可奈何。
水澜时而回乾闼婆城,经常会在这里陪他。虽然她一直隐瞒着她怀有身孕的事情,但到底衣带渐窄,水澜从未问过一句,她也不知他是否已经知道了。
也过了没多久的时间,忽然有一日,水沧出现在废屋之中。
影雪很是惊喜,她虽然没有什么名份,但自己心里却已经把自己当成水沧的嫂子了。水沧一见到她,目光便在她的腹部转来转去。
她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看什么?”
水沧道:“几个月了?”
她屈指算了算,从最初见到他,到现在已经是四个月的时间了。
水沧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也是曾经对她动心的男人。但她却是他哥哥的女人。
他道:“他知道吗?”
影雪无奈地笑笑:“也许知道吧!”
水沧默然。
影雪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水沧淡淡地道:“这不是难事。”
她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欲言又止。
她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水沧道:“他多久没来了?”
影雪想了想,她也不太认真地计算时日,“大概五六天了。”
水沧道:“以前呢?他都多久来一次?”
影雪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水沧道:“你真地没有感觉出来吗?”
影雪疑惑地看着水沧:“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水沧冷笑道:“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现在我才知道,所有的女人原来都是一样愚蠢。”
“愚蠢?!”
“他要和碧瑶成亲了,你却什么也不知道,这样还不算愚蠢吗?”
她一震,后退了一步,“他要成亲?”
水沧道:“不错,明天就要成亲了。你怀了他的孩子,却连他要和别的女人成亲都不知道。”
这么快?连孩子都等不及生下来吗?
她有些失神,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好象并不是很悲伤,也不是很迷茫,只是觉得心里很轻。又是那种很轻的感觉,生命很轻,灵魂很轻,身体也轻飘飘的。
“你为什么要选择他?他即不会把碧瑶放在心上,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所有的女人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总是因多情而伤心,也总是很快就会因多情而痊愈。选择这样的男人,你觉得是对的吗?”
她凄然一笑:“并非是我选择了他,而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我无从选择,命运早安排好了一切。”
水沧怔怔地看着她,虽然她身怀有孕,却仍然无损她的美。她苍白的脸色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更加吸引他,或者是因为她眼中的那一抹绝望吧!他忽然拉住她的手:“跟我走,我不在乎你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会善待他,就象是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我会和你成亲,让你成为我的妻子。跟我走吧!”
影雪抬起头,水沧的双眼漆黑明亮,与水澜的眼睛如此神似,然而他到底不是水澜,就算长得再相象,他们也是不同的两个人。她摇头道:“不可能了。我说过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我只有按照命运安排好的路走下去。”如果,如果那时候遇到的人不是水澜,而是随便什么人……哪怕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人类也好。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可以改变了,她知道她此生再也无法跟随其他的男人,在遇到水澜的那一刻,她的宿命就已经开始了。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八节
就要行礼了。
碧瑶的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礼成以前,水澜都不能算是她的丈夫,她就一直会觉得不安。她早就看出水澜的心不在焉,虽然他极痛快就答应了这件婚事,可是她却清楚地感觉到水澜的心并不在她的身上。
婚礼的一切准备,水澜都在场,每一件东西她都亲自挑选,然后询问水澜的意见。她一生只能结婚一次,当然马虎不得。
无论她问水澜什么,水澜的答案永远是:好,你决定吧!
他好象永远都没有自己的意见,无论什么都听从她的。但她知道,他并非是这样的男人。她清楚地记得当他不过是十三岁的时候,在战场之上雄姿英发,以无上的神通击败敌人,令全族都拜负不已。从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再也没有办法从他的身上移开。
水澜,他应该是一个不世出的传奇。
但他长大了以后,却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于一切都漫不经心,经常四处流浪。听说在他流浪的路途中遇到了无数的女子,他来者不拒,对每一个都是一般的好。
这些她都可以不介意,因为她知道,他最终还是属于她的。
现在,一切梦想终于实现了,可是她的心却比以前还要不安。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就算是在她的身边,他也会忽然便陷入深思,神魂似乎飞得很远,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不寒而栗,因为她知道,他的世界对她是关闭的。就算她能够成为他的妻子,她却永远也无法了解他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喜娘扶着她走出喜堂,婚礼就要开始了。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阵小小的骚乱,她顺着人们的目光望过去,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女子,悄然站立在喜堂的门前。
是那个摩呼罗迦族的女人。
她在乾闼婆城中时,她也见过她,是一个美丽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女人。
她并非是一个不许别人美丽的人,但是,这个女子却美得让人心里很不舒服,莫名地生起嫌隙。也许是因为她刚到乾闼婆城时,水澜就表示过,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
为了这个原因,她也曾经悄悄地观察过这个女子。美得无懈可击,只是有点太冷了。
她忍不住转头望向即将成为她丈夫的水澜,她看见水澜脸上一抹奇异的神情一掠而过。这种神情也同样让她心生不快,婚礼时忽然出现的女人,她是来阻止他们的吗?
然而她却并不是来阻止他们的。
她很平淡地打量着她,很平淡地说:“我只是来观礼,希望没有防碍你们。”
碧瑶的心却格登一下,她只是来观礼,那么淡然,可是她越是淡然,她反而越显得紧张,自己惶急的心情在冰冷的影雪面前,似乎已经输了一招。
水澜也只是平平淡淡地看了影雪一眼,但碧瑶却也同样觉得心惊胆战,礼成之后,他便是属于她的了,可是她却也知道,他永远都不是属于她的。
婚礼如常进行,小小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了。毕竟,经佛陀点化,两族的仇怨已经算是解开了。从此后,世间有了八部众这个名字,本来的仇人忽然变成了兄弟。
礼成之后,她被送入新房,听见外面人声喧闹,水澜大概要过些时候才能进来。她对镜坐着,看着镜中的人。她是族中的第一美女,应该不会输给任何人,但为什么在那个女人面前,总是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是因为水澜的心吗?
女人胜过女人的地方,无非是因为男人。女人输给女人的地方,也同样是因为男人。
她看着红烛滴下一滴眼泪,心里便更加忧愁。明明是她赢得了水澜,可是为什么又好象是她输了一样?
水澜在沙滩上找到影雪,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堆木柴,在沙滩上生了小小的火堆。
满天皆是星星,却不见月亮。影雪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又飘然落下,无依无靠有如浮云。
水澜忽然感觉到心里的愧疚,他第一次生出这样奇怪的情绪。为什么会觉得愧疚?他并不曾作错什么。
他在影雪身边坐了下来。小小的火焰,被海风吹得摇曳不定,却仍然用尽全力地燃烧着。他感觉到火焰的努力求生,似乎也感觉到影雪的心如死灰。他便更加愧疚起来,自己也不知在愧疚些什么。
他道:“你怎么找到乾闼婆城?”
影雪没有回答。虽然乾闼婆城一直在大海中漂流,但她却能够感觉到它的具体位置,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能够感觉得到。
他迟疑着道:“她是我表妹,一直被认为是我妻子的最佳人选。”
影雪点了点头,“表哥与表妹的婚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他侧过头,看了看她白晰的脸,这句话是真心的吗?他道:“别走了!在这里陪我吧!”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居然说出这种话,“你叫我留下来?你的妻子会同意吗?”
他看了她的腹部一眼,“至少等孩子生下来吧!”
她忽然觉得悲从衷来,原来留她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她惨然而笑:“你想要这个孩子?”
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要。”
她只觉得全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好吧!留下来就留下来吧!这个孩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安排她在自己居处的一个独立小院中住了下来,又派遣了两名年轻的女孩子伺侯她。似乎他是真地把她当成他的小妾了。
小妾就小妾吧!生下这个孩子就离开。她知道把孩子带回摩呼罗迦故地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可是真地把孩子留下吗?虽然孩子的出生还是几个月后的事情,她却已经愁肠百结,不能自已。这个孩子根本就是多余的,乾闼婆族不需要,摩呼罗迦族也不会需要。这样的小孩为什么还要来到人间?
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却怎么也不忍杀死他。
水澜每天都会来陪伴她,他用在她身上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用在自己妻子身上的时间。两人也并不做些什么,不过是默然相对。有时影雪会弹奏一曲,她的技艺不是绝顶的好,但也不算差,用来取悦男人已经足够了。
偶然也会对饮几杯,但却都不曾想到要喝醉。
太悲伤和太欢喜的人都喜欢沉醉,他们两人却并非是这两种状态。也许会有一丝哀愁,但哀愁也是淡然的,无奈的,不会让人强烈到想要沉醉。
水澜从不在这里留宿,到了晚上就一定会回到碧瑶身边。虽然人人都以为她是他的小妾,但除了最初见面那一次外,他们清白得如同两个幼童。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也许真地可以等到孩子出世。
但世事却不能真如人愿。
水澜已经好几日没来看望过她了,水沧说他去了王舍城听经。
她也并非每日都要见到水澜,他在或是不在,她都是一样地过日子。
然而那一日,一直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碧瑶却破天荒地前来拜访。这使她有些讶异,她并不恨碧瑶,就算没有碧瑶,她也一样无法与水澜在一直,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出现。
碧瑶似乎很拘谨,两人默然相对,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碧瑶先开口了,“妹妹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她叫她妹妹,她和所有的人一样把她当成他的小妾。她淡淡地说:“习惯。”
碧瑶有些踌躇,她如此不冷不热的神态,使她无法将话题进行下去。但她必须得把话题进行下去,因为她不仅是为了她自己而来的。
她看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一眼,“几个月了?”
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五个月吧!”
碧瑶似乎终于找到了说话的题目,“很辛苦吧?有没有什么不适?其实我早该来看望妹妹,但是,夫君一直说没有这个必要。”她刻意强调了夫君两个字,似乎是在提醒影雪水澜是她的丈夫。
然而影雪神情冷漠,似乎无动于衷。
碧瑶咬了咬牙,“其实我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终于看见影雪微微动容,她松了口气,到底都是女人。她真怕无论她说什么,影雪都是同样无关痛痒的反应。
她道:“虽然还没有成为母亲,但心里却已经只有这个孩子了。”她试探地看着影雪,“妹妹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吧!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孩子能好就行了。”
影雪淡淡地说:“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碧瑶道:“妹妹真地想在这里生下孩子吗?”
影雪默然。
“就算生下孩子又怎么样?妹妹是打算永远留在这里,没名没份地过一辈子吗?我听说摩呼罗迦族只剩下妹妹一个继承人,妹妹总是要回到族中去做族长吧?再怎么样也不会委屈自己留在乾闼婆城当人家的妾室。”
影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碧瑶道:“妹妹别怪我说得直接,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才能明白。水澜必然会是以后的族长,而妹妹也是要做族长的人,知道身为一族的继承人,有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就算再不愿意做,也会为了族人而做,想必妹妹也是一样吧!”
影雪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你怕我不会走吗?其实你猜得不错,我一定会离开这里的。”
碧瑶道:“那么妹妹是想留下那个孩子吗?虽然说这个孩子会比我的孩子早出生,但我的孩子才是乾闼婆族的嫡系子孙,就算妹妹留下了那个孩子又能怎么样?难道他在乾闼婆城的生活会幸福吗?”
影雪默然,半晌才说:“你想让我现在就走吗?”
碧瑶道:“我并不是逼迫妹妹,只是希望妹妹能想清楚。你真地忍心留下自己的孩子独自在这里吗?一个做母亲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狠心吧?”
她看了一眼影雪的神色,影雪又恢复成冷冰冰的神态,她也不知她的心在想些什么。她道:“如果我没有孩子也就罢了,但我又偏偏有了孩子。就算我愿意让妹妹的孩子留下来,妹妹放心让我照顾他吗?”
影雪笑笑,“你想让我带着我的孩子消失吗?”
碧瑶道:“妹妹是个聪明人,又是一族的族长继承人。不象我,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在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我的丈夫和孩子。可是妹妹不同,妹妹会成为摩呼罗迦族的宗主,你的孩子也会受到全族人的尊重。如果把他留在这里就不同了,他不过是一个野种。”
影雪双眉微挑,虽然碧瑶的话越来越不客气,她却也没有发怒。碧瑶说得不错,难道自己真地忍心把孩子留在这里吗?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腹部之上,是自己的孩子,血中之血,肉中之肉,做母亲的,又怎么忍心真地抛弃他?
她轻声道:“你想让我什么时候走?”
碧瑶道:“最好就现在,乘少主不在。如果少主回来了,只怕又要多生事端了。”
现在?还真是迫不及待。
影雪却不能恨她,如果她是她,也许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她低声道:“好!我可以走。但在我走以前,我想在院中种一些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只要影雪愿意离开,无论什么条件碧瑶都会答应,何况只是种一些曼陀罗花?
她笑道:“要不要我帮忙?”
影雪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些花籽,埋在院中就好了。”
她拿了一把小小的铲子,在院中浅浅地埋下花籽。是从她的生命之花上结出的花籽,在任何地方都不曾成活过,但她知道,这花在这里一定会开得很好。她心里有隐隐的愿望,他看见曼陀罗的时候,就会想起她。
花很快便种好了,碧瑶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因为她要离开,她便莫名地殷勤起来。
茫然四顾,影雪有一种预感,她再也不会见到水澜。这一段相安无事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她一生之中最平安的一段时间了。
走吧!在他回来以前离开,以后再也不见面,过去的一切只当成是一场春梦。来如春梦不多时,去若朝云无觅处。
碧瑶忽然道:“等等!”
影雪回头,见碧瑶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泥偶。“这个东西你也一起带走吧!”
她怔怔地接过泥偶,是那一日她留给他的,原来他这样不在乎。她忽然觉得悲从衷来,一时之间,眼泪夺眶而出。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九节
影雪终于还是回到摩呼罗迦故地,到底她也无处可去。那废屋之中,难免会再次见到他。而她也真地累了。一个人的生活,她可能再也不能忍受那种寂寞和孤独。人累的时候,就算再不愿意,还是会回到家里。只有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五个多月的身子,不可能再隐瞒什么了。侍女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未婚先孕其实也未必就是多大的过失,只是她并非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是未来的宗主。
她垂首站在母亲面前,虽然没有抬头,却也能够感觉到两道灼灼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停在她的身上。
“是谁的孩子?”母亲冷冷地问。
“是水澜的。”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想隐瞒,也无需隐瞒。其实隐瞒也没有用处,因为母亲一定能够猜出来。
“水澜?!你为什么要留着他?”
她惊愕,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想留下一个杂种吗?”母亲并不是恼怒,也不是忧愁,只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问她。
“杂种?!”
“我们摩呼罗迦族是地龙,而乾闼婆族则是从水中幻化的种族,你们两个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她后退了一步,就算是不同的种族,但我们看起来是如此的相似。
“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狗如何能与猫生养?鸡如何能与兔子生养?就算是马与驴可以生养,他们的后代也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我们与乾闼婆族是不同的种族,虽然我们有着同样的外貌,却也改变不了种族不同的本质。你为什么要拖到现在?你早就不应该怀有他的孩子。”
她身子颤抖,真是这样吗?难道这个孩子真是多余的吗?可是,可是,她又怎么忍心?这是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她欲哭无泪,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请让我生下他吧!就算他是一个怪物,我也想留下他。”
“影雪,你是要成为宗主的人。你已经是皇族唯一的继承人了,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任性?难道你要带着一个怪物过一辈子吗?你该如何面对族人?如何面对别族的讥笑?你会成为整个摩呼罗迦族的耻辱。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也不能生下来。”
母亲拂袖而去,“影雪,你自己可以做到的,自己去做吧!”
要我亲手杀了我的孩子吗?影雪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天色越来越暗了,太阳似乎正在沉入西方,影雪看见最后一抹残照留恋地停滞在墙壁上,久久不愿离去。
生下他吗?就算真地生下来,他的生命也只会是无边无际的痛苦。
月亮清泠泠地照在她的身上,幽幽地不带一丝温度。她想到水澜漫不经心的眼睛,那个男人,他从此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这是他的骨血,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千头万绪,想到后来,却终于空空如也。想得太多,和不去思考的结果往往会是一样的。
她蓦然站起身,不可以,无论如何也不可以!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但这个孩子一定要留下来。甚至她可以不再做摩呼罗迦族的人。
她向着殿外行走,才走到门口,就被几名侍女挡住了。
她道:“你们干什么?”
侍女低声道:“宗主吩咐过,无论公主的决定是什么,都要留在摩呼罗迦族。”
她眯起眼睛:“你们想阻拦我?”
侍女一起跪了下来,“请公主三思。如果公主走了,摩呼罗迦族该怎么办?”
她道:“请长老另外再选继承人吧!”
侍女们道:“但皇室的血统却是无法选择的,就算可以选出新的继承人,却并非是真正的灵主。”
她颓然后退,血统是不可以选择的。他们与人类不同,在他们的血液之中世代流传着灵力,除了皇族的血统,无人可以将真正的灵力延续下去。
她呆呆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侍女,她们无法阻拦她,可是她却又如何能无视她们的阻拦?
母亲飘然而至,“你有了决定?”
她勇敢地注视着母亲的眼睛,“是的。我要生下我的孩子。如果你一定要阻止我,我就要离开这里。”
母亲露出悲哀的神色,“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任性,你本来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道:“别的我都可以听从,我甚至可以与母亲喜欢的人结婚,不再见那个乾闼婆族的人。但是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如果母亲希望我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做这个少主,就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如何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母亲叹了口气,挥挥手令侍女们站了起来,她似乎再也不愿看影雪一眼,转身道:“你长大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随便你想怎么样吧!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有一突,她的心里又泛起了强烈的歉疚,但她知道她不可以歉疚,为了她的孩子,她一定要坚持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母亲终于认同了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她逐渐命人送来一些滋补的药物,调理她的身体。
然而影雪却不能相信母亲就这样轻易的屈服了,每当有人送来汤药,她都会悄悄地倒掉。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一种感觉,母亲并没有死心,她还是不希望她生下这个孩子。
虽然时间还早,她却已经开始缝制一些婴儿的衣物。她不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也不知刚生下来的小孩居然是那么小的。族中的老婆婆教她做小孩的衣服,她总是很惊讶,真地那么小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微笑,是她和水澜的孩子,无论别人说些什么,也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她变得很饥饿,每天都想吃东西,好象肚子里的小孩是一个永远吃不饱的小家伙。婆婆说每个怀孕的女人都是一样的,饥不择食,总是吃不够。
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她就不似最初时的警惕,到底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到底是自己的家。怎么会想到,母亲真地一心想要杀死这个孩子。
那一天,她躲在厨房里为自己煮一锅肉汤,煮到一半的时候,不过是稍稍地离开了一下。回来后,一切如常,肉汤还在火上冒着热气。
她把肉汤端下来,吃了一些,觉得味道并不是那么好。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也说不上是哪里怪。
到了夜里,忽然便腹痛如绞。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满手俱是鲜血。她大惊,只觉得腹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往下坠,她的心便凉了。大声叫侍女,叫了半晌,才有侍女赶过来。
此时她已经痛得死去活来。有什么东西正从两腿间滑下去,似乎把她的生命也一起带了下去。
她却努力忍耐,不让自己昏倒。侍女失声惊呼:“公主,是小产。”
她也顾不得腹疼,两手在鲜血中摸索,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她怔怔地看着这个男婴,是一个正常的婴儿,不是怪物。
她忽然笑了,不是怪物,只是生出来得太早,才五个多月,就生出来了。
虽然不是怪物,可是孩子还没长成就夭折了。她想她应该号陶大哭才对,但奇怪的是,她却只想笑。她的孩子不是怪物,是一个正常的婴儿。
她抱着孩子下了床,腿间的鲜血还不停地流下来。她一路向着母亲的寝宫行去,跌跌撞撞,鲜血一路留下来,在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血迹。她第一次知道她身上原来是有那么多血的,居然一直流也流不尽。
母亲还没有睡下,正襟危坐,似乎早知道她会来。
她将手中的血婴送到母亲面前,“是个正常的孩子,你看啊!是正常的。”
母亲冷冷地扫了她手中的血婴一眼,“影雪,以后没有这种多余的东西,你就可以安心地做摩呼罗迦族的继承人了。”
她仍然在笑,“是你下的药吗?是你杀死了我的儿子。”
母亲淡淡地道:“我只是帮助你,你不能和一个异族人生子,不同种族之间的恋情是要受到天遣的。”
影雪笑个不停,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只是觉得好笑。不同种族之间相恋会遭到天遣,可是又关孩子什么事?若真地有天遣,就来惩罚我吧!
她转身离开母亲的寝宫,为什么你可以那么狠心?我是你的女儿,我的孩子是你的外孙,为什么你可以这样狠心地杀死他?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寝宫前的花园里,侍女们噤若寒蝉,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她身上穿着的淡绿色衣服已经变成红色的了,但好象她的血还没有流尽呢!
一个侍女终于悄然走上来道:“请公主节哀吧!宗主早已经准备好了药物,吩咐我们给公主服用,请公主回宫去吧!”
早已经准备好了?这么说,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是瞒着她一个人而已。
全族的人都参加了谋杀她的儿子吗?
这真地是她的族吗?这些真地是她的子民吗?
她轻轻一笑,对那几个侍女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女们疑惑地看着她。此时她的美是空前绝后的,却带着莫名的肃杀。侍女们完全被这种肃杀所震摄,不敢再有异议,悄无声息地退出花园。
影雪捧着手中小小的婴儿,坐在曼陀罗花前。
思想没有一个焦点,绕来绕去的,也不知该集中在什么上。
目光也没有一个焦点,远远近近,眼前是一些惨白的曼陀罗花瓣。
她努力地思想,想让自己明白目前的状况。思想来思想去,却只是觉得疲倦。
好累!生命好累!真地觉得厌倦了,厌倦这五浊恶世,厌倦这宗法,厌倦这千篇一律的宫墙,厌倦活。
她从怀里摸出那两个小小的泥娃娃,也厌倦迷惑有情众生的所谓之情爱,若是没有固执的相恋,又怎么会生出这些事端。
她想,她是活不下去了。
她用手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是想把血婴埋进去吧!
但坑挖好了,她却又忽然想起按照族规,死去的人是要被火化的。
她便又忍不住笑了,只觉得好笑。这孩子并不是族里的人,也不是乾闼婆族的人,无须遵守任何族规。
但她也不想再埋葬这孩子,凝神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象谁,即看不出象她,也看不出象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她把孩子放下来,又捧起来,来来去去地折腾了一会儿。
思想总算有了一个重点,她想,她是活不下去了。
她若是死了,摩呼罗迦族就不再有公主了,皇室之中最后一个继承人也没了,那么摩呼罗迦一族就名存实亡了。
她想了一会儿,既然要灭亡,那就现在灭亡吧!和她一起死去,不要再因为什么公主、继承人的事为难吧!
她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又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她想她好久没有想到过这么好的主意了,她想她并不是报复,她真地是为了族人设想,他们不是把皇室血统看得很重要吗?既然身为最后一个皇族中人的她要死了,那不如让全族的人陪着她一起死吧!
她的目光又落到小小的泥娃娃身上,心中便生出怨毒,相恋吗?一切都是假的,为了任何事情都可以抛弃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宗主之位相比,所谓的相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身上不断流出的血正在慢慢地渗入曼陀罗花的泥土中。
用花主人的鲜血来浇花,曼陀罗花的毒性就会被诱发出来。花香会变成杀人的利器,甚至杀死整个族的人。
当然她自己也不会例外,她将是第一个被杀死的人。
她已经无力再捧住血婴,婴儿失手落了下去。她怔怔地看着血婴,所有的希望都被毁灭了。她不想有来世,不想再沉沦于六道之中。只望就此魂飞魄散,让一切重归虚无。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节
水澜看见花园之中疯狂生长的曼陀罗花。
在前一日,它们还不过是地上的新芽,但这一天,所有的曼陀罗花就象是着了魔一样,一下子都长了起来,而且全都开满了一簇一簇的小白花。
满城的人都闻到淡淡的花香,这使乾闼婆族的人有些惊讶。
水澜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是她……出事了吗?
他坐立不安,鼻端除了曼陀罗的花香,再也闻不到别的气味。
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决定到摩呼罗迦故地去一探研究。在他要离开的时候,碧瑶却紧紧地拉住了他。
“你真地要去吗?”
“我要去看一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碧瑶幽怨地看着他:“我怕你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水澜默然,不知为何,他也有一种预感,若是他去了,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可是他却不能不去。
他宽慰碧瑶道:“放心吧!我不会出事的。”
碧瑶却固执地拉紧他:“不要去!我求你不要去。”
他却心急如焚,拉开碧瑶的手:“你在家里等我,不要胡思乱想。”
他不顾而去,心知,他再也不会回来。
碧瑶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的背影,为什么一定要去呢?她看着水澜的背影消失在烟水之间,知道这将是她见到水澜的最后一面。
她忽然觉得怨恨,你是我的夫君,为什么你的心里却爱着另一个女人。
她大声叫:“来人!”
一个侍女垂手走了过来。
她指着院中的曼陀罗花,“命人把这些花连根铲除。”
侍女答应着退下,叫了几名族人将花挖了出来。她看着他们将花一棵棵从花园中挖出,惨白的花瓣凋落一地,心中才感觉到一丝快意。
然而当那些花刚被从地上挖起后,却象是变魔术一样,又有新花从地下长了出来。
碧瑶大惊,大声叫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快把那些花都给我挖掉。”
那几个挖花的族人面面相觑,明明已经将花连根挖了出来,怎么又会长出来?他们更加深地挖入土中,连根须都从土中清除出来。然而只不过是瞬间,又有新的花长了出来。
曼陀罗的香气不停地弥漫出去,除了这种香气之外,碧瑶亦无法闻到其他的气味。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忽然觉得腹中剧痛,低下头,她看见从裙底悄然流出的鲜血。她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几名侍女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一把抓住一名侍女的手,“快,快去请族里的长老,我流血了,我流血了!”
侍女大惊失色,急忙向外奔去。可是还没奔出几步,就听见碧瑶凄厉地惨叫声。侍女回过头,碧瑶倒在地上,双腿之间渗出大量的鲜血。
似乎有一只手正在无情地伸入碧瑶体内,将她体内的东西挖出来,如同她正在命人挖出曼陀罗花根。
她不停地惨叫,却没有办法阻止婴儿离开身体。她又闻到浓郁的香气,是影雪!一定是影雪!
她似乎看见影雪冷冰冰的面容,她伸手指着空中,“你又回来干什么?你不是走了吗?你又回来和我抢丈夫了?我不会输给你的,你快滚。”
侍女们疑惑地张望,碧瑶所指的方向,空无一物。
侍女低声安慰道:“神妃,什么也没有,您看到什么。”
碧瑶一把抓住一名侍女的手,“那个女人在那里,她在那里对着我冷笑,她想杀死我的孩子。是她,你们快点把她赶走。”
侍女们默然不语。碧瑶用力地摇着那个侍女,“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她吗?她就在那里,她明明就在。”
她的目光一转,忽然见到正在挖着曼陀罗花的族人已经停了下来。她连忙爬了起来,也不顾腿间仍然在大量涌出的鲜血,尖声叫道:“你们为什么要停,把这些花都挖出来,全部都挖出来。”
水澜赶到摩呼罗迦故地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死城。
他闻到空气之中仍然残留的曼陀罗花香,香气里带着妖异的气息,与平时大不相同。他很快便看见了路边随处可见的死人,所有的人都死得很安祥,全无痛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奇异的微笑。仿佛他们并不是死去,不过是在做一个永无止境的美梦。
花香缠绕着他,他忽然心生警惕,为何花香之中暗藏杀机?
花香是从神殿的花园中传过来的,他巡着花香,向着花园之中走去。一进入园中,他便看见倚着曼陀罗花席地而坐的影雪,她的双眼仍然是大睁着的,只不过已经全无神彩。
他的眼前一阵模糊,身体摇摇欲坠。他定了定神,扶着墙壁站着,不使自己因为无力而跌倒。过了一会儿,他才能勉强走过去。他立刻又看见影雪身边的死婴,一个全身浴血的婴儿。
他盘膝坐下,聚精会神地看着影雪,似乎想从那双失去神采的眼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看见他在她眼中的影子,虽然已经死去了,但她的双眼仍然如同秋水盈盈。
他又觉得头脑中一阵晕眩,他心里有些明白,这晕眩也许并非只是心理上的伤感造成的。鼻中俱是曼陀罗花的香气,美丽得妖艳。
城中的人都是因为这香气死去的吗?
若是现在离开,也许还能活下去吧?他不同于普通的摩呼罗迦族人,他身有乾闼婆族少主的灵力,就算是身中剧毒,也可以离开这里吧!
可是他却觉得哀伤,若是离开了,她便只剩下独自一人了。
这些日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若是离开她,她便只剩下独自一个。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总是觉得她必也如同他一样的坚强,可以坦然地接受命运。
可如今,他忽然见到她倚坐在曼陀罗花畔,才发现,原来她也不过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罢了。
他踌躇不决,若是离开,他便可以活下去。可是他却万般不愿。
若是不走,他就会死,可是他可以永远都陪在她的身边。
头脑中的晕眩越来越强烈,他站起身,向着花园门口走了几步。却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回头看时,影雪的眼睛似乎直直地盯着他。
他不由地一笑,低声道:“你就算死了,也在看着我吗?所以你不愿意闭上眼睛?”
他踱回到影雪身边,也如她一样倚着曼陀罗花坐了下来,将影雪搂在怀里,低声道:“若是陪着你,就要丢下全族的人,这会不会太任性了?”
身体有一丝麻木的感觉,花香之毒正在慢慢地侵蚀着他。“幸好还有水沧。”他喃喃自语。
他忽然看见影雪无力的手中握着的一双泥娃娃,“原来都回到你这里来了。我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我以为是我不小心弄丢了,觉得很对不起你。不过现在他们总算在一起了,这样更好。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分开了,就会互相思念,谁也不会快乐的。”
他主意已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生命就是全族人的希望。长老们说,少主的聪慧与灵力是数代主人之中最出类拔粹的。他确也不负众望,十三岁时便可以一战成名,杀死了摩呼罗迦族的宗主和王子。
但生命对他来说,更象是一个儿戏,本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一切的得到与失去,不过都是缘起缘灭,水月镜花罢了。
宗主之位没有什么重要的,继续活下去也没有什么重要的。
也许失去影雪也并不是重要的事情。但因为感觉到她的悲伤,连同他也觉得悲伤起来。若是可以这样安静地陪在她的身边,她的悲伤会不会就会减少一些呢?
并没有什么别的欲望,只是希望她可以不必如此悲伤。
濒死之际,他忽然想到来生的问题。若是再遇到影雪,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是他欠她的,还是她欠他的?
这种想法又使他忍不住笑了,谁欠谁的,又怎么算得清楚?
她为了他而死,他又何尝不是为了她而死呢?
那么就不要再算是谁欠谁的,也许可以再次相遇,到时也别无所求,只希望不要再让她悲伤如昔。
数日之后,水沧终于找到摩呼罗迦故地。
花香已经消尽,曼陀罗花枯萎凋零,再无生机。
他看见满城的死尸和水澜与影雪相依相伴的尸体。这使他颇为感伤,也颇为喜悦。他亦是深爱影雪的,但他也同样深爱他的哥哥,这样的结局也许是最好的吧!
摩呼罗迦族是大地之族,死了以后,也该归入尘土。
他放火烧了摩呼罗迦族故地,一切都变成了风中的灰烬。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他便坐在旁边看了三天三夜。不知为何,他似乎在大火之中看到了乾闼婆族的命运。这使他不寒而栗,难道乾闼婆族也终有灭亡的一日吗?
当烧无可烧之时,大火便熄灭了。
他粗粗的打扫了一下灰烬,却忽然看见灰烬之中隐隐的光芒。
他拔开尘土,居然是一双小小的泥娃娃。泥娃娃经大火一烧,表面变得光滑如釉,再难损坏。泥娃娃上光芒不断,隐有灵力。
他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悲伤,是哥哥与影雪的灵力吗?
他随手抓了一把灰烬用布包了起来,这就算是哥哥的骨灰吧!但这里不仅有哥哥的骨灰,也有影雪的骨灰,还有那个夭折的婴儿和所有摩呼罗迦族人。从此以后,他们永远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他带着泥娃娃离开摩呼罗迦故地,这是八部众的大事,也该通知一下别的族了。
他忽然闻到身上淡淡的香气,是曼陀罗的花香。
他很惊异,城中早已经没了曼陀罗花,哪里来的香气?
他仔细闻了闻,才发现原来香气是自己身上的。他凝神苦思,不知自己从何处沾到的香气。
当他回到乾闼婆城后,他就发现,整个城中都被这香气所弥漫,所有的族人身上也都带着这种香气。从此以后,乾闼婆族与香气密不可分,只要有乾闼婆族人的地方就必然会有曼陀罗花香。
而园中的曼陀罗花,也永远地开放下去,无论寒暑。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一节
“无双!无双!无双!”
无双听见嘲风的叫声。
“无双,你醒醒,你看见什么?”
她似乎从一个梦境中醒了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嘲风有些担忧的双眼。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也许看见的是我的前生,也许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的手湿渌渌的,全是冷汗,额上也流下豆大的汗珠。
如此真实,痛苦与无奈,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不远处的流火身上,他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水澜?!流火是水澜吗?
玉蟾格格地笑了,“你看到的东西是不是很有趣?死掉的那个男人,是你前生后世唯一最爱的人,你却设计杀死了他。”
无双的目光一黯,但她到底是无双,只不过片刻功夫,她的脸色就已经如常。她淡然道:“这个人无论是前生或者是现在都背叛了我,我杀死他也是理所当然。”
玉蟾故意叹了口气,“女人就是这样,明明心痛得要命,却还要嘴硬。”
无双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道:“你为什么对我的事情这样热心?你应该在月宫之中,后羿之心已经毁了,你是如何离开月宫的?”
玉蟾淡淡地道:“我是神仙,我的能力不是你能想象的。”
无双笑道:“不过我却觉得你的他心通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玉蟾的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神情,“我还是一样能够控制你的心。”
无双笑道:“虽然你让我产生了幻觉,但玉蟾不仅能让我产生幻觉,也能知道我的心在想些什么,你却不知道。”
玉蟾的神情有些僵硬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在想什么,若是我不知道,我又怎么能够让你产生幻觉?”
无双冷笑道:“能让人产生幻觉的,不仅有他心通,乾闼婆族的幻术也一样可以。你根本就不是玉蟾,你根本就是冒充的。玉蟾一定还在月宫之中,就算她可以离开,我也相信她一定不会离开。”
她伸出一只纤纤的手指,指向玉蟾,“你到底是谁?或者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本身也是一个幻术。”
她这句话才说完,啵地一声轻响,玉蟾居然化做一团水汽,四下散开了。天空中的那一轮圆月,也瞬息不见了。
一个温柔幽雅的声音带笑道:“果然不愧是大地公主的转世,居然可以看出玉蟾不过是一个幻术。”
无双回过头,不知何时,寻香已经站在园中。
无双微微一笑:“你说我是大地公主转世,他们说我是璎珞转世,每个人都有许多次前生,难道一个人必须得背负着他所有的前生过日子吗?什么大地公主,那迦宗主都与我无关,我就是我,一个普通的人类。”
寻香一出现,园中的香气就又浓郁了一些。他站在一簇曼陀罗花前,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一丛白色的小花。
“这花,是大地公主留下的。因为这花的原因,我族中幻术的修炼更加登峰造极,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如我族一样自如地运用幻术。但也正是因为这花香的原因,族中的人都慢慢地变成了琉璃人。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只是觉得生下的婴儿,身上的香气比父母更加浓郁。这香气越来越浓,终于有一天,第一个人变成了琉璃人,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不知大地公主死时,下了什么样的诅咒,她的怨恨不仅留在摩合罗上,也同样永远地留在乾闼婆城。”
无双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完全可以感觉到影雪死时心里的绝望。希望破灭真地可以使人疯狂,她从不知道一个女子的怨恨,居然可以强烈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惜毁灭两个种族。这是她的前世,难道这怨恨也纠缠在她的灵魂之中,随着她一起转世吗?
她打了个冷战,悄悄地看了璎珞一眼。璎珞仍然无动于衷,目光停滞在一簇曼陀罗花上,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
她是否也感觉到过这种怨恨?所以她才要杀死流火?
但她到底也没有杀死流火。是一时失手,还是手下留情?历代积累,摩合罗上的怨力使带着邪气的灵力强大到无人可敌的地步,若是存心要杀一个人,不会杀不死吧!
寻香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到了我这一代,终于连最后一个人也变成了琉璃的。连身为乾闼婆族的我也逃不过这种命运。幸而我有一个好妹妹,她一直四处寻找解除这种毒素的方法。也幸好有你们,居然连月宫那样隐密的地方也找了出来。”
无双道:“刚才的玉蟾是你根据颜清的描述假造出来的吗?”
寻香笑了笑,“狻猊镜上留下过玉蟾的影象,想要利用幻术制造一个假的玉蟾并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无双道:“那么璎珞、拓跋绍和持善呢?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寻香微微一笑:“虽然玉蟾是假的,但他们却都是真的。为了使璎珞复活,我用了许多心力。”
无双冷笑道:“这样算是复活吗?她现在不过是一个傀儡,行尸走肉罢了。”
寻香淡然道:“不过这个行尸走肉却也很有用处,若是没有璎珞,流火与破邪又怎么会自相残杀而死?”
无双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你不敢同时与流火破邪对敌,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他们死了以后,你就无所禁忌了?但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
寻香道:“若没有你的帮忙,只怕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我为何会杀死你们,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多年前的旧事,也许我可以不再追究,但我族毕竟因为大地公主的怨恨而一步步走向毁灭,算起来,我与你也是仇深似海了。不过,那毕竟是你前生的事情,说到底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但目前的威胁却只有杀死你们才能解除。你们死了,岑昏再也得不到辉光。虽然八部众的下场如何,已经与我无关,不过我仍然不想让岑昏那样的人成为新秩序的建立者。就算要建立新秩序,这个人也应该是我。所以你们一定要死,你们活在这个世上,必然会是我的阻碍。”
无双眨了眨眼睛:“果然是一个好理由。”
寻香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再给你转世的机会。象你这样无休止地转世下去,每一世的生命予人予己都全无益处,还不若魂飞魄散的好。”
无双吐了吐舌头,“你真是仁慈,如此体恤我的心情,可惜的是,你却未必能够如愿。”
她话音才落,本来明明已经死去的流火和破邪忽然一跃而起,双双落在寻香的身边,一左一右抓住寻香的两个手臂。
寻香大惊,他促不及防,两人行动如风,他完全没有任何时间闪避便落入两人的手中。但他的脸色不过只是微微一变,立刻又镇定自若。他冷笑道:“你们两人果然是装死。”
无双笑眯眯地道:“你的幻术太厉害,若是不一下子就把你抓住,你总是能有机会逃脱。除了这一个办法可以消除你的警戒,我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其实死而复活的法子也是你教我的,这么多人都可以死而复活,他们两人为什么不可以?”
寻香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制住我吗?”
无双笑道:“要制住你真地不容易,关键在于你的幻术,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之下,都可以借助幻术遁去。但现在他们两人紧紧地抓住你的胳膊,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还可以逃走吗?”
寻香道:“果然不愧是大地公主,虽然你全无灵力,却诡计多端。”
无双悠然一笑道:“不过你那么容易就上当,我还是觉得惊奇,难道你还有什么杀手戬不曾使出来?”
寻香微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吗?幸好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若你是半神,那天下岂非要大乱?”
他忽然扬声道:“拓跋绍,你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但无双却似早已经提防到这一招,远远地躲到嘲风身后,笑道:“你可要保护我,千万不要让拓跋绍抓到我。”
拓跋绍却迟疑了一下,他似乎不太愿意遵从寻香的命令,道:“主人,她是我的妻子,请恕我不能从命。”
寻香一怔,拓跋绍居然会违抗他的命令,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将拓跋绍的尸体偷来,并以幻术使他复活,他本该对他惟命是从。难道是因为他的元神并未完全散尽,仍然记得无双,因而当寻香命令他对付无双时,他居然连寻香的命令也不服从。
寻香心里甚怒,心道等我对付了这些人后,一定让你形神俱灭。
他心念才动,忽见一直木然不语的璎珞动了起来。她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身形如同行云流水般,一下子掠到嘲风面前。
嘲风一怔,向着璎珞击出一掌。
璎珞轻轻一晃便躲开他这一掌,伸手一拉,将无双拉在自己的手中,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无双的脖颈。
璎珞冷冰冰地道:“放开主人。”
寻香心道,奇怪,明明没有给她指令,她为何会有自己的意志?
他此时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来不及多想,道:“若是你们不放开我,璎珞一定会杀死无双。”
流火皱了皱眉,居然毫不犹豫地松开手道:“我可以放过你,不过你不能伤害无双。”
他居然这么快便松手,每个人都吃了一惊。无双费尽心机,才总算使他们两人诈死抓住寻香,此时若是放了寻香,再想抓住他,就难上加难了。
破邪道:“不行,不可以这样轻易就放了他。”
流火淡然一笑:“就算抓住他又如何?难道真地杀死他吗?你忘记他也是八部众之一,你真地可以下手杀他吗?”
破邪怔了怔,“难道就这样放了他吗?”
流火仍然镇定自若地微笑,“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无双。”
破邪道:“可是我们要离开这里,若是放了他,我们如何能够走出这个迷宫?”
流火道:“相信我一次,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他虽然以一种平淡的语气说出来,但偏偏带着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气势。破邪默然,似乎也被他的气势也感染,居然真地放开了寻香。
寻香笑道:“不愧是夜叉族的宗主,在这种时候,居然为了一个人类的女人,连自己的性命都置之度外。”
流火笑笑,看了无双一眼,“只怕你抓了她也未必是你的福气。”
寻香一怔,也下意识地看了无双一眼,见无双虽然被璎珞挟持,脸上居然全无惧色。他心里暗道,这个女人真是奇怪,她到底有什么魔力?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却似乎把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哼了一声,“这你就不必操心了,还是担心一下你们自己吧!”
他似乎也不愿在花园之中久留,带着璎珞无双一下子便消失了。
破邪皱眉道:“你真地让他们走了?”
流火看了看天空,“他说的不错,璎珞和无双现在不必我们担心,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处境吧!”
天空之中忽然多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流萤,一个红色的人影悄然出现。
破邪叹了口气,“一个人可以控制阿修罗、那迦和紧那罗的宗主,寻香这个人真是很不简单。”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二节
寻香急匆匆地回到乾闼婆族的神殿之中,他虽然一直从容不迫,此时心里也生起一丝怨毒。本以为大功告成,想不到会落在无双的诡计之中,幸而他还没有输到彻底。
一个小小的人影躲在神殿的阴影中,寻香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冷冷地道:“出来吧!”
念珠儿垂着头,静悄悄地走了出来。
寻香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照顾你婆婆?”
念珠儿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跪倒在地,“求求你,放了无双姐姐吧!”
寻香冷笑道:“放不放她,我自有主张,若是你还想让你婆婆活下去,就快点回去。”
念珠儿看了无双一眼,无双微笑道:“念珠儿,你听话,回到婆婆那里去,姐姐不会有事的。”
念珠儿却眼泪汪汪地道:“婆婆说她死没有关系,可是她对不起宗主,也对不起无双姐姐。”
无双微笑道:“婆婆没有对不起谁,你要相信我,相信璎珞姐姐,一切都会变好的。”
念珠儿呆了呆,见无双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她,这目光镇定而勇敢,使她也信心倍增,她点了点头,站起身,一溜烟地向着后殿跑去。
寻香冷笑道:“她居然这么听你的话,看来我应该早点杀了你。”
无双笑ⅿⅿ地道:“以你的本事,想要杀我,应该是举手之劳,可是为什么你一直没有杀我?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寻香默然,他目光一扫,见拓跋绍也跟着他们走了进来。
他冷冷地道:“你不服从我的命令,居然还敢来见我。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想要取走轻而易举。”
拓跋绍道:“请主人放过无双吧!无双到底是我的妻子,请主人允许我们完婚。”
“妻子?”寻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几时和她拜过堂?你以为她喜欢你吗?她的心里只喜欢流火一个人。什么妻子,根本就是你一厢情愿。”
拓跋绍呆了呆,道:“并非如此,我知道无双是喜欢我的。她亲口答应过要与我成亲,又怎么会反悔。”
寻香冷笑道:“那只是因为你要死了,她随口安慰你的。你真以为她想嫁给你吗?不如你自己问问她吧!她的心里到底喜欢的是谁。”
拓跋绍果然依他所言,转头望向无双,“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流火?”
无双苦笑,心道拓跋绍复活之后和原来实是差别很大,若是本来的拓跋绍,大概不会问出这句话。她柔声道:“我答应过拓跋绍要与他成亲,又怎么会反悔。只不过我只怕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想与拓跋绍成亲,也不可能。”
她故意强调拓跋绍,而不说你,只因她还是无法相信,一个死去的人可以复活。
拓跋绍大喜,“你只要信守承诺就可以了,我一定会救你的。”
寻香冷笑道:“救她?难道你想与我对抗?”
拓跋绍道:“无论主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只有这一件事,请主人无论如何都要放过无双。”
寻香仰天长笑:“我若是不放过她又如何?我只要取出放在你身体里的东西,你马上就会死。”
拓跋绍却固执地道:“我很感激主人使我复活,但如果主人想要伤害无双,就算我死,也要和主人对抗到底。”
寻香也不怒,淡淡地道:“果然不愧是紧那罗的宗主,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控制的。但可惜的是,你并非是真正的紧那罗宗主,你早已经死去了,这个虚假的生命都是我给你的。”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手心遥对拓跋绍胸口,默诵咒语。
拓跋绍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他本是没有心跳的,因为他是死而复生的。但他忽然感觉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跳动。
他疑惑地停下头,只见胸口之中鼓了出来,有什么东西正要从胸中钻出来一样。
那东西跳动得越来越剧烈,每一下都似就要冲破他的胸口。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用力按住胸口那块鼓出来的地方。他心知,若是这东西离开他的身体,他就必死无疑。
然而那东西的跳动却越来越是剧烈,寻香口中的默诵也越来越急,对方居然可以与他相抗如此之久,颇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拓跋绍虽然身为紧那罗族的继承人,但自小在皇宫中长大,从未修炼过灵力,他之所以能与寻香相抗,完全是靠着一种本能。
拓跋绍的身上泛起了桔红色的辉光,想必是这种恶劣的形势将他的灵力激发了出来。他忽然大喝了一声,双手下意识地结成手印,一团桔红色的火焰自他的手中形成,火焰如同流光掠影,看似不甚炽热,但所到之处,白雾纷纷飞散开来。
寻香冷笑道:“终于使出你的本事了吗?但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若是你活着,也许还可以与我一战。”
他双手交织,本来散开的雾气又重新凝聚起来,雾气中一滴滴小小的水珠却如同利剑一般向着拓跋绍疾射。
那水珠之多,不啻千千万万,拓跋绍手中的火焰被小小的水珠击中,开始还不觉得如何,但几千几万个水珠一起飞了过来,他手中的火焰便悄然消失,只剩下一缕烟烬。
寻香五指成爪,凌空向着拓跋绍胸口抓去,大喝一声:“还不出来!”
拓跋绍的身子蓦然跃到空中,他全身都努力地向后退,只有胸口似真地被寻香抓住,向着前面突了出来。而他胸口那鼓出来的部分,已经将外衣也涨裂了,那块肌肤正在慢慢地龟裂,里面的东西马上就要飞了出来。
便在此时,一直默然不语站在旁边的璎珞,伸出一只纤纤的玉手。那只手极美也极冷,手上亦似乎带着冰冷的水气。
手一伸出来,周围的雾气便陡然消散了。水光潋滟中,璎珞轻描淡写地挥出了一掌。
寻香的脸色一白,他本来抓向拓跋绍的手也停了下来。拓跋绍突出的胸口立刻平复,他却不敢再停留在这里,趁着这个空档,转身如飞掠去。
转眼之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乾闼婆城错综复杂的街道中。
寻香慢慢地转过身,以一种奇异的神情望向璎珞,他的脸色惨白,似乎已经受了重伤。半晌,他才露出一丝笑容,“原来你并没有被我控制。”
璎珞淡然一笑:“我从来没有被你控制,我只是好奇,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寻香冷笑道:“好!好!那迦族的宗主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无论是你的前生,后世,都令人如此意外。”
璎珞仍然云淡风清地说:“乾闼婆族本是最无欲无求的种族,自我放逐在海外,连乾闼婆城也因为无人涉足而成了一个神话传说。你却做出这种事情,你不觉得愧对先祖吗?”
寻香冷笑:“愧对先祖?若不是先祖之错,我族又怎会慢慢石化?当我开始石化之时,我以为我族就此灭亡了,幸而颜清找到了治疗石化症的药,但她也只能救我而已,因为我是处于石化一半的过程之中。但其他的人,都已经变成了琉璃。只有我一个人还生存在这个世上,我生存的意义又是什么?提婆族的人可以妄想重建三界的秩序,为什么我不可以?”
璎珞轻叹:“所谓重建秩序,以半神的秩序来替代人类的秩序,我不知这是对是错,我只知要做成这件事情,必然会付出代价。有许多半神和人类会因此而死,甚至是神也可能牵涉在内。这样做不是太残忍了吗?现在虽然并非是半神的秩序,但无论神、妖或者是人都可以相安无事,何必为了不知是好是坏的新秩序而牺牲那么多的生命?”
寻香仰天长笑:“谁都可以说我残忍,唯独你不可以。”
璎珞双眉微挑,“为何我不可以?”
寻香冷笑:“人人都说你慈悲得如同一个神一样,因为你觉得歉疚吧?因为你前世的怨念,两个族因此而灭亡。所以你觉得歉疚,才会想要补偿吧!若说残忍,不过是因为你母亲的一个决定,你便要杀死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不是更残忍。”
璎珞呆了呆,默然不语。
寻香道:“这怨念从那时一直延续到现在,八部众仍然为了消除你的怨念而费尽心机,世上的众妖也为了觊觎你的怨念而争夺杀戮。若说残忍,又有谁及得上你残忍。”
璎珞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她虽然个性冷漠,却有很强的因果观念,只觉得寻香说得极是,若不是她前世的怨念,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无双却截口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虽然说影雪是璎珞的前世,但她活在世间的时候,璎珞还没有出生呢!就算璎珞想要阻止她,也不可能。为什么一定要背负着前世恩怨过日子?不是说人死了一切就重新开始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把前世的生命强加在后世的身上?”
寻香冷笑道:“前世因,后世果,这本就是天经地义。如果没有前生的因果,你现在又怎会涉及到这些恩怨之中?也许你还在姚秦的皇宫中做你的公主,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无双笑道:“虽然我也被前世的因果纠缠又怎么样?你们身为半神,有无边的神通,却心甘情愿的被命运所摆布。我就偏偏不愿如此,就算再难,我也不会被命运控制,我要掌握我自己的命运。前世的恩怨,我都不管,我要过我自己的生命。无论影雪也好,璎珞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无双。”
寻香道:“好!若是你也这样想,你就能明白我为何要重建三界的秩序。我不愿屈服于命运,我要掌握命运,我要掌握这三界。”
无双眨眨眼,“虽然我不想被命运控制,但并不代表我就赞同你的作法。虽然别人死比自己死要好得多,但为了自己的一点欲望,就要让那么多人死,视生命如草芥,就算让你建立了新的秩序,只怕这秩序也好不到哪里去。”
寻香冷笑道:“我也不与你们争论,你们不要以为打伤了我,就可以离开这里。想要找到这城的出口,并非易事,等你们能够出去了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吧!”
他身形轻转,立刻化做水汽消散在空气之中。
无双连忙跑过去,东看看西看看,不仅寻香消失了,连他身上的香气也消失了,看来他是真地离开这里了。
她转头道:“你为什么让他跑了?他明明已经受伤了。”
璎珞淡淡地道:“不让他走又怎么样?难道还杀了他吗?”
无双一怔,心道她说的话与流火说的话这样相似。她便有些闷闷地,不舒服起来。她道:“你刚才说你隐瞒寻香,只是因为你好奇,想要知道寻香到底要做些什么。只怕不仅是如此吧!”
璎珞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身上,这真是她的转世吗?前生的人与自己的转世面面相觑,这样的机会,只怕是绝无仅有的。
无双笑ⅿⅿ地道:“我说得不错吧!你是不是也想杀死我?你想利用寻香杀死我。你不想看见我和流火在一起,可是你是八部众的人,不可以随便杀人。所以你才想利用寻香。”
璎珞淡然道:“不要自作聪明,你并非能够知道每个人的想法。”
无双道:“可是你是我的前世,我们应该心意相通吧!难道你不觉得难过吗?看见我和流火在一起,你真地不觉得难过吗?”
璎珞蹙起双眉,转身向着神殿之后行去,一边走一边道:“你怎么那么罗索?流火是怎么忍受你的?”
无双噘起小嘴,跟在璎珞的身后:“我很罗索吗?还是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现在你又复活了,你打算怎么样?是不是想要再跟流火在一起?”
璎珞默然,无双以为她不会回答,谁知过了一会儿,璎珞却道:“你呢?你喜欢他吗?”
无双呆了呆,她以为璎珞一定不会问出这种话,想不到璎珞却问了出来。
无双侧着头想了想,“我也说不上来。也许喜欢吧!因为我是你的转世,所以就理所当然应该喜欢他。若是没有你喜欢他,我应该也不会喜欢他吧!”
璎珞停住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无双,“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把流火让给任何人。”
她脸上表情严肃地让无双有些惊异,“可是你……”无双停住不说。
虽然她话没有说完,但璎珞却已经知道她想说些什么,璎珞淡淡地道:“我只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而流火却还活着。”
两个女子静静地对峙着,璎珞一字一字道:“就算如此,我也不会把流火让给你。”
无双心里一动,璎珞仍然在隐瞒什么事情,这件事情似乎是与她有关的,璎珞不想说出来。虽然她不想说出来,可是无双却隐隐感觉到了。那是什么事情呢?似乎是她的宿命。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璎珞这样平淡地看着她,但她却感觉到璎珞眼中的无奈。她极力隐瞒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三节
念珠儿小小的身影从角落里转了出来,她一看见璎珞与无双就是一滞,愣在那里,一双大眼睛瞧瞧璎珞又瞧瞧无双,满脸都是疑惑不解。
璎珞对着念珠儿微微一笑,“念珠儿,婆婆在哪里?”
念珠儿好奇地看着璎珞,忽然跳起来道:“璎珞姐姐,你好了吗?”
璎珞微笑道:“我一直很好,我是骗那个坏人的。”
念珠儿喜极而泣,拍着小手道:“太好了,璎珞姐姐真地复活了。太好了。”
她拉着璎珞的手向着神殿后一座小石屋奔去,一边跑一边道:“婆婆就在里面,婆婆病得要死了。璎珞姐姐快去看看她吧!”
无双看着她们两人进入石屋,她轻轻叹了口气,璎珞隐瞒的事情是不会告诉她的。但她有预感,总有一天她会面对这件事情。到时候,她的命运必然会完全不同。
她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雾都散了,是否寻香已经离开乾闼婆城了?
她想到影雪,想到水澜。如果流火是水澜的转世,那么化解影雪怨念的办法是否就是让转世的流火与转世的影雪成亲呢?
但现在转世的影雪却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璎珞,一个是她。本来在璎珞这一代就应该完成这件事情了,但却出了偏差。因为那时璎珞并不知道流火才是水澜的转世,她也不知她的前世就是大地公主。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影雪转世为璎珞,可以说是完全新的生命,不再有大地公主的特征。而水澜转世成了流火,也由乾闼婆族人变为半夜叉半雪狼的神怪,也不再有前世的特征。可是她却带着璎珞的特征。他们都说她身上有那迦族的辉光,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转世后,却似乎无法脱离璎珞。
她心里一动,额上便渗出了冷汗,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同寻常。但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是否璎珞刻意隐瞒的事情与此有关?
她巡着来路向花园走去,心里却仍然恍惚不安,到底她为何而降生在这个尘世,到底她的宿命又是什么?
她很快便看见空气之中火红的流萤,流萤或飞或住,飘渺不定,持善,他又来了吗?
璎珞和拓跋绍都是寻香设法复活的,可是持善呢?他的身体早已经被烧成灰烬,寻香又是如何使他复活的?或者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幻影,象是玉蟾一样。但他身上分明又带着如此强烈的灵力,这种灵力与持善如出一辙,并不似只是一个幻影。
花园中众人严阵以待,红莲之火可以烧尽三界众生,成为魔王的阿修罗王是连天神都无法战胜的。现在的持善是半神,还是魔王?
她却没有办法把自己思想的焦点集中在目前的困境上,心神总是纠缠在璎珞隐瞒的那件事情上,莫名地觉得恐惧,不敢知道答案。她也知就算是询问璎珞也不会有结果,璎珞一定不会告诉她。但那件事情却偏偏是与她密切相关的,她一定会有一日要面对。虽然经常觉得厌倦,但这种莫名的恐惧还是第一次产生。
花园中人见到她回来,都是又惊又喜,此时紫羽和颜清都已经苏醒过来,想必也都知道事情的始末。
流火向着她身后看了一眼,她知道他必然是在找璎珞,这又使她有些感伤,他和她都相信璎珞不会轻易被人控制。她相信璎珞,是因为她与璎珞本应该是一个人,可以心意相通,虽然此时并不真是如此。而流火相信璎珞,大概是因为他一直都爱她,信任她吧!
她笑笑道:“璎珞去看玳瑁了,可能过一会儿就会过来。”
流火默然不语,无双不是一个感情轻易外泄的人,而且诡计多端,很少有人能够从她的表情看出她的心思。可是他仍然看出她的失落,这使他的心也不由地沉了一下。
他道:“你没事吧?”
无双笑笑道:“有璎珞在,我又会有什么事?”虽然是笑,却笑得无奈。
她故做轻松道:“若是我与璎珞,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哪个?”
流火一怔,这个问题居然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无双笑道:“怎么?很难选吗?”
流火看着她的眼睛不说话。
无双努力使自己笑得全不在意,她拍了拍手道:“你干嘛那么一副就要死去的样子,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和璎珞,你一定会选璎珞对不对?”
流火仍然不语。
无双道:“我也应该过我大秦公主的生活了。其实没遇到你以前,我的日子过得挺好的。你去过皇宫吗?皇宫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彩的地方。宫里的人整天没有事情做,就总是想着办法勾心斗角。象我这样聪明的人,也并不是天生就是如此的,那可是在宫里经过了一次次腥风血雨才成长起来的。你别以为我夸张,一点也不夸张,宫里的女人杀人不眨眼。许多人莫名其妙地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得罪了谁。可是我却喜欢那种日子,生活在阴谋诡计里也很有趣,至少不会无所是事,我的才能也可以发挥光大。其实象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以和你漂泊江湖,我从小就锦衣玉食,怎么能够过这种四处流浪的生活。而且,璎珞,璎珞……”
她顿了顿,她想,其实我比璎珞坚强多了。虽然她有神通,可是她却顾虑这顾虑那,做什么事情都思前想后,从不为自己想一想。她道:“璎珞也需要人照顾啊!一百年前,你对不起她。现在你也该好好补偿一下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自己也觉得夸张,就算是不甘心,也不必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流火轻轻叹了口气,似想说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他转过头,看着空气中的红色流萤,无双连他的心思都看得明明白白,可是他自己却有些糊涂了。跟着无双因为她是璎珞的转世,现在璎珞又出现了。两个女人,却偏偏就应该是一个女人。选择璎珞是无疑的,但心里为什么会觉得不舍?
习惯了无双的罗索,无事生非,专爱抬杠,若是与她分离了,似乎生活就会变得空寂得多。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离开璎珞。一百年来,就算是在沉睡之中,他也仍然思念着璎珞。何况,百年之前,他错手杀死璎珞,那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做过的一件令他后悔的事情。
他从未曾想过他会伤害璎珞,虽然一心想要报复她的背叛,可是他却从未真地想过要伤害她。所以,这一次,他不会再让璎珞难过了。
第十一卷水影雪澜 第十四节
流萤越来越多了,空气也越来越是炎热,每个人都开始冒出汗来。水气全都蒸干了,这个地方,似乎马上就要变成熔炉。
持善远远地站在花园之外,他似乎并不想踏入花园中。然而就算他不进来,花园里的人也要忍不住了。
破邪道:“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都会被他的火焰烤熟了。”
紫羽迟疑道:“我们合力一战,也许可以胜过他。”
破邪也不看流火,对紫羽道:“你去问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虽然他没有说谁,但紫羽也知道他必是叫她问一问流火。她叹了口气,走到流火面前,道:“不如我们三人合力一战,应该可以击败持善。”
流火看着持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从他身上发出来的灵力有些奇怪,不太象是持善的灵力,也不象是阿修罗魔王。”
破邪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奇怪不奇怪的,打败他就是了。”
他蓦然抽出泪痕,剑诀一领,向着持善一剑刺去,剑锋上隐隐泛出黑色的光芒。然而他的剑未刺到持善面前,空中的流萤迅速地附着在剑上。破邪只觉得剑上的温度越来越高,虽然泪痕剑是经过高温煅炼,不至于象普通的剑一样被流萤的温度所溶化,可是他持剑的手却被热得受不了。
剑堪堪就要刺到持善面前,破邪几乎无法持剑,但他又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剑,连忙急速退了回来。
一退回来,便连忙把剑Сhā在地上,连连甩手。
只见他持剑的手上阵阵轻烟升起,人们都闻到一阵肌肤被烤糊的味道。
破邪怒道:“怎么他会热成这个样子?他本来虽然可以自由地召唤和运用火焰,但也不至于整个人就象是一团火一样。现在这个持善,根本就是一团烈焰。”
流火道:“看来我们不能靠近他,要想出一个法子从远处攻击他。”
园中众人都热得汗如雨下,地面也变得奇热无比,汗滴落在地上,立刻便“嗤”地一声变成一缕烟气。
无双只觉得连自己的鞋子都要被烧熔了,她一边跳着脚,一边道:“快想办法啊,再想不出办法来,我就变成|人干了。”
抱朴九子亦是个个挥汗如雨,而抱朴子则抱头苦思,嘴里含含有辞,“该如何制做出不被火烧化的符咒?”
无双跳到抱朴子面前道:“老道士,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不被火烧化的符咒。若想要不被火烧化,除非是没有符咒,那样就不会被火烧化了。”
抱朴子一怔,若有所悟,没有符咒,不错,没有符咒就不怕被火烧化了。可是没有符咒又该如何使出九字真言的奥义?
他看了流火与破邪一眼,道:“你们两个妖怪过来。”
破邪瞪了他一眼,“你叫谁妖怪?”
抱朴子道:“当然是你们两个。”
破邪道:“你要干嘛?”
抱朴子道:“你们两个妖怪有福了,我要把九字真言奥义传授给你们。”
破邪冷笑一声:“谁希罕学吗?你那九字真言,不过是唬人的玩意,只有普通的人类才会相信。”
抱朴子怒道:“臭小子你居然敢出言不逊,污辱我道家至宝九字真言!”
破邪笑道:“我就污辱了你,又如何?有本事你便杀了我。”
抱朴子怒道:“杀了你便杀了你。”跳将起来,就要与破邪动手。
抱朴九子连忙把抱朴子拉住,道:“师祖,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同仇敌恺,先击败外面那个人再说。”
无双眼珠转了转,笑道:“先生可知道他们两人为何不敢学先生的九字真言?”
抱朴子道:“为何?”
无双道:“因为九字真言奥义实在是博大精深,与他们本来的神通相比,要高明许多。他们怕自己学不会,所以就索性不学,免得丢人现眼。”
破邪怒道:“谁说我学不会?你现在就教我。”
流火默然不语,心道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也会中计。不过他此时也想不出好的法子,听听也无妨。
三个人走到旁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抱朴子道:“以我的法力一定要用符咒才能发动九字真言的奥义,但你们两个妖怪的神通似乎比我高明一点点,也许不用符咒就可以发动九字真言。”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承认自己的神通不及妖怪是一件颇为丢脸的事情,又补充了一句道:“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我沉睡了五十年,你们两个妖怪又怎么可能比我高明?”
破邪率先道:“我先试试。”
他刚才佯败于流火的剑下,虽然是个计策,心里却也觉得憋闷。虽然他对于璎珞之事已不似百年前那般介怀,但战胜流火却仍然是他的一个心病。
此时他难免想要先行战败持善,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他便比流火更加厉害,但至少在心理上也是一种补偿。
他默诵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双手十指交叉,将全身的灵力凝聚起来。
黑色的风团在他的指尖旋转形成,他大喝一声,全力将风团推出。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灵力与真言奥义相结合,一时之间风团如同排山倒海般向着持善逼去。
火红的流萤疯狂的飞舞,似已经被风压迫得远处可逃。
持善微微冷笑,叱道:“火来!”
那些本已被风吹散的流萤,忽又直直地飞到持善而前,迅速地集结在一起,形成一面火焰之墙。
风团与火焰之墙一触,似乎火焰之力更强一些,风团居然被倒击了回来。
破邪大惊,双掌齐出,与风团相抵,虽然将风团打散,但他身子微晃,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持善冷笑道:“你们没有人是我的对手,还是乖乖地等死吧!”
虽然已经热得象是处身在烤炉之中,但那些曼陀罗花却仍然娇艳地开放,似乎外界的环境对它们全无影响。
无双奇道:“这花真了不起,比人还经得起热呢!”
她此时居然会想到这种问题,众人都不由地叹了口气。
忽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九字真言虽然深奥无比,但尚不足以与火中红莲相抗,若想击败它,只怕还要加上手印。”
众人回过头,见璎珞飘然而至。
她一出现,周围立刻便清凉了许多,空气之中也多了一丝水气。
流火道:“与手印相结合?”
璎珞点头:“手印是佛陀传与弟子们的密法,带有无上的神通之力,运用的人不同,发挥的力量也不同。若将九字真言与手印结合,把两种神通力一起使用,我相信一定可以击败火中红莲。”
无双道:“这个持善难道是火中红莲?”
璎珞道:“不错,是寻香利用幻术将火中红莲幻化成了持善。红莲是火中之灵,因而它所带的火焰之力更胜过了持善。”
无双道:“如何将手印与九字真言结合?”
璎珞看了流火一眼道:“你可愿意将九字真言一一说出?”
流火点了点头,他因这是抱朴道院的密法,不好大声说出来。便走到璎珞身边,附耳低语。
璎珞听他边说边点头,道:“虽然这是道家密法,但万法归宗,隐隐与九个手印相合。”
她伸出双手做出九种手印,道:“左手常静,故称为慈悲之手。右手常动,故称为智慧之手。双手结合,大慈大悲,大智大慧。临者,身心稳定,用不动根本印,合金刚萨埵心咒。兵者,快捷如兵,用大金刚轮印,合降三世明王心咒。斗者,宇宙共鸣,用外狮子印,合金刚萨埵法身咒。者者,万物之灵,用内狮子印,合金刚萨埵降魔咒。皆者,破一切困扰,用外缚印,合金刚萨埵普贤法身咒。阵者,洞察人心,用内缚印,合莲花生大士六道金刚咒。列者,救济他人,用智拳印,合大日如来心咒。在者,万物平齐,用日轮印,合大日如来心咒。前者,我心即禅,用宝瓶印,合摩利支天心咒。”
璎珞道:“用这九种手印再加上九字真言奥义,应该可以破去红莲之火了。”
流火本来就是极具慧根,只看了一遍便心领神会。他转过身,默诵真言,双手做出九种手印。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狂风呼啸,天地低昂。他的身上忽然燃起强烈的黑色辉光,将妖气一下子驱散了。辉光如此强烈,连无双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暗道,这才是流火的本来面目吗?真正的他一直躲在妖气之下,因为他并不想面对夜叉族的自我。
她下意识地望向璎珞,见璎珞的双眼一直跟随着流火的背影,眼中神采飞扬。女子只有望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时,才会有这种眼神。
她的心便不由地沉了下去。如果影雪的转世一定要与水澜的转世结合,才能破除那个诅咒,这个人本来就应该是璎珞吧!
她看着流火的灵力打出去,就知道结果了。因为他的信心,他一定会胜利。能给他这种信心的人,不是她,而是璎珞。
她难免有些黯然神伤,也许心里并不曾真地有什么奢望,但却真地觉得悲伤。她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流火之时,在那个小小的漆黑的山洞之中。当她掀开流火身上的符咒,她只觉得连太阳都似乎复活了。
也许,从那时起,他便已经是她心里的太阳了。
她又一次感觉到璎珞死时的悲伤,当世上的人和事都抛弃了她,只有天空中的太阳还会等待着她,照耀着她,永远都不会背叛她。
然而,到了此时,他终于也还是要离她而去。
灵力冲破了火焰之墙,无数的流萤向着四面八方散去,瞬息之间,便无影无踪。持善的身影也散做流萤,只剩下一朵红色的莲花飘然落下。
璎珞拾起那朵莲花,她似看到持善的灵魂正在对着她微笑。她双手合什,默祝道:持善哥哥,若是你我的宿命都已经注定,除了面对以外,别无他法。虽然不甘,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他的意义。只望你下一世能够离开这些是是非非,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不再是八部众,与相爱之人终老山林。
她看了无双一眼,她却不同,无论是此生或者是已经出现的来世,都仍然没有摆脱命运的安排。
流火的袖中光芒隐约可见,流火伸手到袖中一摸,原来是慧能给他的那朵莲花。
莲花光芒照射之处,现出乾闼婆城的出口,城外的结界也散去了,大概寻香已经去得远了。
众人向着莲花所指之处走去。
走到城外,只见碧波万里,这城也不知漂流在哪个地方。
忽见念珠儿划着一只小船,停在海边,玳瑁坐在船中,向着众人招手道:“快过来吧!”
她虽然年纪幼小,却已经可以交托重任。
众人上了船,念珠儿向着西方划去。划了没多久,乾闼婆城便被海中的烟气所笼罩,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幻。这城还将继续在大海之中漂流,只怕也再难寻到它的所在。
东方渐白,念珠儿忽然道:“看,太阳出来了。”
众人一起抬头,只见一轮红日正慢慢地从大海之中升了出来。一时之间,满天彩霞,海鸟齐飞。
无双只觉霍然开朗,无论几世几年,人间更替,世事变迁,太阳永远都会在天空中冷眼旁观着人间的悲喜。她长长吁了口气,没有什么需要悲伤的,她是天下无双的无双,无论命运如何,她亦会勇敢地面对,绝不会轻易屈服。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一节
小舟在东海之滨靠了岸。
此地便是当日无双等人出海到无欲城的渔村。天气又和暖了一些,很快就要到阳春三月了。
一个身着粗布衣裙的女子站在岸边,正在补一张破了的渔网。
众人上岸之时,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念珠儿眼尖,失声叫道:“是琼莲姐姐!”
琼莲脸色一变,转身欲去,玳瑁颤巍巍地叫住她:“琼莲,快来拜见宗主。”
琼莲低着头走过来,跪下道:“请婆婆恕罪。”
玳瑁叹了口气:“宗主都原谅你了,我又怎么还会怪你呢?还不快快拜谢宗主。”
琼莲抬头看见复活的璎珞与无双居然站在一起,脸上不由地现出惊异之色,她连忙叩谢道:“原来宗主已经复活了,真是可喜可贺。”
璎珞微微一笑,“请起吧!”
琼莲站起身,只见一个男子从不远处的一所茅屋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道:“娘子,渔网补好了吗?”
那男子正是张羽,他已经换去了书生的衣服,身上亦穿着粗布衣裤,除了脸色尚显柔弱以外,俨然是一个渔夫了。他一眼见到众人,也是脸色一变,连忙将琼莲拉到身后,大声道:“婆婆,你不要再难为琼莲了,要怪就怪我吧!”
玳瑁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我谁也不怪,也许真的是我太固执了。”
张羽喜道:“婆婆已经原谅我们了吗?”
玳瑁道:“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还怪你们什么?”
张羽道:“那真是太好了,琼莲还一直担心没有办法得到您的谅解呢!”
琼莲轻轻拍了他一下,“那么多话,快回家去准备招待客人。”
张羽忙道:“是是,我这就回去准备茶水。”
琼莲道:“请宗主和各位到舍下用杯粗茶吧!”
抱朴道观众人躬了躬手,道临道:“不敢打扰了,我们这就要回到道观中清修。”
抱朴子看了流火与破邪一眼道:“你们两个妖怪,最好安份守己,不要做为祸人间的事情,虽然我传了九字真言给你们,可也并不等于就收了你们做徒弟。若是你们敢做出不义之事,我第一个就收了你们。”
流火默然不语,破邪则道:“只怕你收不了。”
抱朴子怒道:“你说什么?”
道临连忙拉住抱朴子道:“师祖,我们还是回道观吧!难得师祖还阳,徒孙们还有许多事情要请教。他们两人虽然是妖怪,但以徒孙之见,这两人禀性纯厚,料想也不会做出不义之事。”
抱朴子勉勉强强地点头道:“徒孙说得不错,否则我也不会教他们两人九字真言。”
抱朴道观众人道别而去。
剩下众人便随着琼莲进了小茅屋,屋中除设颇为简陋,但琼莲却安之如怡。张羽用粗碗送上茶水,笑道:“我们这里乡野村落,只有这种茶水,各位千万不要嫌弃。”
无双笑道:“怎么会嫌弃,你们两个伉俪情深,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琼莲脸微微一红,垂头不语。她似比以前娇羞了许多,想必是初为人妇的原因。
破邪忽然开口道:“在乾闼婆城中之事,还没有一个结果呢!”
众人都望向他,他摊开手,手上托着那只摩合罗。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只摩合罗上,心知他所说的是他与璎珞之间的婚事。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无双的目光从破邪、璎珞、流火、紫羽的身上转了一圈,首先开口道:“你还想与璎珞成亲吗?”
破邪道:“解除诅咒的方法,不是让手持男女摩合罗的人成亲吗?”
无双点了点头,心道,但水澜的转世却是流火。这件事情,她不知璎珞是否知道,流火却是必然不知的。她悄悄看了璎珞一眼,见璎珞神色冷漠,也不知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想,要不要说出来呢?
忽见紫羽站起身走出茅屋,眼中似已经有泪要落了下来。
破邪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地微微一笑,真是性急,也不等他说完。
他道:“这个东西,是啖鬼临死以前交待我母亲,让我要完成的事情。本来我也应该遵照他的遗命,把这件事情完成。但是,”他顿了一下,看了流火一眼:“那个时候,也许他并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
他将手中的摩合罗送到流火的面前:“这件东西,放在你那里,也许会更加合适一些。”
流火望着他的双眼:“你愿意放弃?”
破邪道:“虽然我愿意放弃摩合罗,并不等于我就放弃与你一战,我是一定要击败你的,不过不是现在。”
流火迟疑地看着他手中的摩合罗,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泥娃娃,但只要接过来,他以后的生命就不得不为了这个泥娃娃而活。他不由地转头看了无双一眼,见无双一双明如秋水般的大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完全没有一丝情愿流露出来,他全不能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离无双不远的地方就是璎珞,他看见璎珞胸前挂着的摩合罗。璎珞是不可以离开这个摩合罗的,她现在的生命就是靠着这个摩合罗来维系的。
无双的生命是有限的,再过几十年,她就会死,重新进入轮回。可是璎珞不同,也许她会永远存在于这个世上。
他知道永远生存的寂寞,当身边的人都慢慢地老死的时候,一切相知相识相爱的人都会飘然而去,只剩下孤独的一个人。
他伸手接过摩合罗,如果这是一个重担,他也该替他的弟弟挑起来了。
破邪道:“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人要照顾,所以这个摩合罗只能交给你了。”
他亦向着门外走去,见紫羽孤伶伶地站在海边。他走到紫羽身边,与她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海景。
他道:“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就走了。”
紫羽道:“你要我说什么。”
破邪笑道:“我要和别人成亲了,你也不在乎吗?”
紫羽鼻子一酸,哽咽道:“这不是你的心愿吗?”
破邪笑道:“你哭了?”
紫羽道:“谁说我哭了?”她虽然不承认,但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破邪道:“我还以为你很坚强呢!”
紫羽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挺起胸膛,“我本来就很坚强,说什么我也是迦楼罗族的公主。”
破邪哑然失笑,明明就是很软弱。他拉起紫羽的手道:“我们走吧!”
紫羽问:“去哪里?”
破邪想了想:“我们回剑庐吧!我挺喜欢那个地方的。”
“回剑庐?!”紫羽奇道:“那你和璎珞的婚事呢?”
破邪道:“那个摩合罗我给了流火。”
紫羽又惊又喜:“你把摩合罗给了流火?”
破邪道:“是啊!因为我觉得他比我更需要。”
紫羽道:“可是你舍得把那么珍贵的东西给人?”
破邪笑道:“是有点舍不得,那不如我去要回来。”
紫羽连忙拉住他道:“给了人家的东西又怎么可以反悔。”
破邪笑道:“可是你说那东西很珍贵。”
紫羽噘起嘴:“有什么珍贵的,到了七夕就有许多人卖。”
破邪道:“那趁着我还没有反悔以前,快点回剑庐吧!免得我又想问流火要回来,他不给的话,难免要大打出手。”
紫羽嗔道:“你真是的,都说了给别人的东西就不可以反悔的嘛!”
破邪笑道:“现在你放心了吧!”
紫羽脸一红,垂下头,低声道:“谁说我不放心了。”
破邪道:“刚才还有人哭呢!”
紫羽悄悄拧了他一把,“谁哭了!”她忽然想到无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破邪道:“又叹什么气?”
紫羽道:“我在想无双,她该怎么办呢?”
破邪也叹了口气,摩合罗是给了流火,他把麻烦也一起给了流火。该怎么选择,只有看流火自己了。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二节
无双看见倏然来去的飞鸟在夕阳中的身影。那黑色的剪影或东或西,飘忽不定,如同女子散乱的心绪。她想,她离宫之后的意外生活,应该就此结束了吧!?
她看见琼莲收起海边晾晒的渔网,那迦族苍白透明的皮肤由于近来接受了许多日晒的原因,而变得红彤彤的。她健康朴实如同任何一个渔村少妇。
琼莲注意到无双凝视,微笑道:“你觉得很奇怪吗?”
无双点了点头:“你真地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琼莲微笑道:“听说你本来是位公主,从小便锦衣玉食,一定过不惯这样清苦的日子。”
无双道:“你也不一定要过这样的生活。”
琼莲道:“是的,相公系出名门,想要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是难事,但我们两个都想就在这里共度一生。”
“为什么?”
“世间的一切荣辱,我们都觉得并不重要,只要我们两人能够在一起,再清苦的日子,我们也愿意过。”
无双准备到她纤细的双手上充满了被坚韧的渔网划破的痕迹,她轻叹道:“各人有各人的福份,真地勉强不来。”
琼莲道:“你呢?你要放弃流火少爷了吗?”
无双微笑道:“璎珞已经回来了,他们两人本来就是一对。”
琼莲却摇了摇头,“虽然璎珞是宗主,他们也是一百年前就相识的。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却觉得不存在什么先来后到,若是你也喜欢流火少爷,为何不去争取?”
无双默然,过了半晌,她才仰天长吁一声,“你也知道我自小便锦衣玉食,我如何过得惯这种飘泊江湖的生活,我也该回到长安去探视父亲了。”
琼莲怜悯地看着她:“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你不等观了礼再走吗?”
无双苦笑道:“我还没有那么大方。”她忽然想到影雪,她居然可以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成亲,那时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此之时,她终于有些明白影雪的怨恨,连她的心里似乎也开始生出一丝不为人知的怨恨。
她大惊,为什么会有怨恨的感觉,是因为影雪的恨意仍然潜伏在灵魂的最深处吗?
她知道她不能看着流火与璎珞成亲,恨意一旦被唤醒,就会如同野火燎原一样,无法控制。
她道:“我要走了。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告诉他们,我回长安去了。”
琼莲道:“你不亲自和他们告别吗?”
无双微笑着摆了摆手,“反正是要走的,何必再多此一举。”
她独自向着落日的方向行去,走了几步,似察觉到了什么,但她只是略微停了一下,终于没有回头。
不远之处,一块大石的后面,流火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去。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追随她的身影了。
无双迎着落日而行,她想她不会哭泣的,然而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用力睁大双眼,不让眼泪流出眼眶。高高低低凹凸不平的乡间道路,使她的脚步有些蹒跚,模糊的双眼使走路变成了一件吃力的事情。
她忽然听见马儿的长嘶声,一匹枣红色的马忽然跑到她的面前。
她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居然是那匹汗血宝马,它仍然等待着她吗?
马儿低下头,亲怩地磨擦着她,嘴里的热气直直地喷到她的脸上。她抱住马颈,低声道:“到了现在,只有你还陪着我吗?”
那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一样,向着落日的方向长嘶了一声。
无双抬起头,迎向落日,“我们回长安吧!”她翻身上了马,那马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尽情地奔驰过了,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向着西北方奔去。
无双感觉到归心似箭的悲伤及去意徊徨的无奈,两种情绪交织,她想她是否又要落泪了?可是她到底没有。其实人生不过是一场戏,每个人都依着命运的安排在其中哭哭笑笑,或喜或悲。演得人如此投入,依着剧情沉沦。看的人也同样投入,时而鼓掌,时而落泪。但戏总有演完的一天,曲终人散之时,看客纷纷离去,台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曾经人声鼎沸,如今却门可罗鹊的看台。
璎珞悄然走到流火的身后,落日用尽余力,死心不息,却无能为力。“你真地让她走了吗?”
“她也该回长安了。”
“你忍心不再见她?”
“见不见无关紧要。”只要知道她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存活着,就算是相隔天涯,也仍然会互相挂念,那么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你和以前不同了,若是以前的你,想要得到的东西,绝不会这样轻易就放手。”
流火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璎珞,“虽然已经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是我还是没有改变。”
璎珞笑笑,“有时人改变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流火皱眉道:“你在怀疑我吗?”
璎珞笑笑,她拉起流火的手道:“我们回去吧!他们正在准备婚礼要用的东西呢!”
流火跟着璎珞向茅屋走去,心里却感觉到如此地不真实。似乎只有一直拒绝才应该是璎珞,想不到再次相见时,她会变得如此热情。
茅屋之中,张羽与谢灵运正在商量要在红纸上写上一些祝福的话。张羽特意去附近的镇上买了许多红纸,这里是偏远的乡村,除了红纸外,也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张羽虽然做了渔夫,但家中仍有笔墨纸砚,他正想拿砚台磨墨,谢灵运却道,“我身上带着砚台。”
张羽笑道:“想不到谢兄随身携带砚台,真是风雅之士。”
谢灵运道:“这砚台是家祖谢公所传,他曾随书圣王公羲之学习书法,砚台是王公赠送的礼品。我因为怀念先祖,一直随身携带。”
他从衣袖里拿出一方砚台,也不知他平时都是怎么将砚台放入衣袖中的。那砚台也无甚出奇之处,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何质地所做,只在砚台之上雕刻着一只极精致的龙。
嘲风本来一直在旁边满怀爱慕地看着谢灵运,此时一见到那砚台,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把将砚台抢了过去。
谢灵运呆了呆,薄怒道:“你干什么?”
嘲风两眼紧盯着砚台,自言自语道:“这不是负屃吗?怪不得我那么喜欢你,原来负屃在你身上。”
谢灵运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快点把砚台还给我。”
嘲风却紧紧地抓着砚台不愿放手,“这砚台送给我吧!我实在太喜欢它了,一见它就不能再与它分开。”
谢灵运怔了怔,若是普通的砚台,他身为世家子弟,当然不会在乎,但这只砚台却是谢安的遗物。他皱眉道:“这个砚台是家传之物,不可轻易送人。”
嘲风眼睛转了转,道:“若是你不愿将砚台给我,我只得一直跟着你。无论你走到何处,我都会跟到何处。你真地愿意让我这样跟着吗?”
谢灵运打了个冷战,想到嘲风看着他时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忍不住又是恶心又是好笑。但他又实在不愿将砚台送给嘲风,心中犹豫不决。
嘲风知道光是这样还不足以使谢灵运将砚台送给他,他似乎也比以前聪明多了,忽然一把抓住谢灵运的手道:“其实我也很想跟着你,因为我真地很喜欢你。这砚台还是还给你吧!这样我就有足够地理由跟你在一起了。”
谢灵运怪叫了一声,连忙甩开他的手,倒退了两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他不甘心地看着嘲风手中的砚台,忽然想到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又有哪一样是可以永远拥有的呢?无论生命或者爱情,该结束的时候便轻易地结束了。
他想到自己将会被腰斩的命运,虽然他不是一个占卜师,而那情景也是在梦中见到的,但他却奇异地相信那就是他未来的预言。他又想到魂飞魄散的蝶衣,那让他无法释怀的愁绪,便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他挥了挥手:“送你吧!”
嘲风喜极,囚牛、狻猊、负屃,还有璎珞,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但一看见她,就从心底里喜欢她,她身上也一定有一样的吧!
不知为何,想到璎珞,他便下意识的想到无双,于是他懵懂无知的心里,便忽然生出一丝离情别绪。虽然他不谙世事,但也猜无双一定已经走了。
这种情绪是前所未有的,因而在产生之时,使他颇为惊异,他思索了很久,才逐渐明白,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离愁吧!
那个奇异的女子,无论做什么都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其实他也不能理解他的生命,全无因由地出现在这个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屋外传来野兽狂乱的鸣叫声,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寒冷起来。
屋内众人侧耳倾听,琼莲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是狼的叫声?这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狼叫。”
流火蓦然起身,向着屋外走去。虽然没有看见外面的情况,但这狼的叫声是如此熟悉,应该是他的故乡。雪狼一族很少离开故地,为何会忽然到南方来?
几只银白的狼在屋外兜着圈子,一见流火走出来,便一起仰天长嚎起来。
一个白衣人快疾如风般地飞掠到流火面前,那人脸上带着一缕愁容,一双淡黄|色的眼睛中隐隐透着寒光。
如风!他从不轻易离开雪狼故地,总是一心一意地守护在母亲的身边,为何他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我听说你要结婚了!”如风的语气里带着流火所不能知的危险意味。
“是的。想不到你已经听到消息。”
“从南方来的海妖将消息带到北方,他们说你就要和复活的璎珞成亲。”
“你为了此事而来?想必不是为了祝福我。”
如风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与璎珞成亲?”
流火沉吟道:“早在一百年前我就应该与她成亲,现在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
如风道:“另一个摩合罗已经落入你的手中吗?”
流火点了点头,心中不由疑惑,他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如风道:“可以让我看一下摩合罗吗?”
流火毫不迟疑,从怀中取出摩合罗交到如风的手中。如风抚摩着摩合罗,脸上现出似哭似笑的古怪神情。他道:“你就这样轻易地将摩合罗交给我,难道你不怕我居心叵测?”
流火笑笑不语。
如风道:“或者就算我心存叵测,你也一样有把握将摩合罗夺回去?”
流火轻叹一声:“我只是相信你。”
“相信我!”如风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句,可惜你信错了人。他手中用力,轻轻一握,那被他持在手中的摩合罗忽然碎成了粉末。
流火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如风淡然一笑:“因为这个摩合罗根本就是假的。”
“假的?你为何会知道?”
如风道:“是你母亲临死以前告诉我的。”
流火不由后退了一步:“我母亲?她为何会知道摩合罗是假的?”
“因为真的摩合罗已经被她藏在别的地方。在她最后一次与啖鬼见面之时,她与啖鬼一起设下了这个计策。真的摩合罗由她带走,而假的摩合罗则由啖鬼收藏起来。啖鬼死了以后,她就一直在守护着摩合罗。直到她也死去了,才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啖鬼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那个时候,大概早就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吧!”
流火心里一片茫然,他甚至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母亲,在他的心里,母亲竟然是如此重要吗?
“真的摩合罗在哪里?”
“被你的母亲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这个地方,只有你才能找到。”如风一挥手,抛出一卷绢画,“这就是那个地方,你自己看吧!”
流火展开绢画,画中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山峰之顶白雪皑皑,而半山之下则是郁郁葱葱。想必是因为这山高的原因,山下长着树林,而山顶上则是长年积雪。这样的山,在这个世上何止千千万万。
“这山在什么地方?”
如风微微一笑:“若是你连这山在哪里都找不到,你一定找不到摩合罗的。你母亲只是说,以你的血可以开启机关,这就是为何只有你能够找到摩合罗的原因。”
“以我的血?”
“不错,以夜叉与雪狼混合之血。”
流火的目光又落回到手中的绢画上,这样普通的一座山,看起来难免让人觉得熟悉。母亲在这画上还留下什么秘密呢?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三节
无双回长安的行程平安地出乎意料,曾经一直纠缠在她身边的麻烦,似乎从璎珞复活的那一刻起,便离她而去了。
如此地平静,倒使她有些无所适从。
在进入长安的城门时,她看见苻宇站在城楼上的身影。她拉住马,抬头向着苻宇张望,他仍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僧衣,寂寞单薄如同一个纸人。
无双看见满天的飞鸟四散惊起,这情景带着一丝仓惶的意味。
她便用力地挥舞了下马鞭,发出响亮地“啪啪”声。
然而苻宇却只顾向着远方张望,似乎对于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无双便大声叫喊:“苻宇,我回来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大声叫喊,许是行走江湖久了,也带上了旅客的落拓气质。也可能只是为了打破笼罩在城楼上的萧瑟气氛,这气氛莫名地使她觉得落寞。或者不过是因为必须得高喊出声,才能发泄自己的情绪。
一个人行走的时日虽然不长,但已经让人觉得郁闷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苻宇低下头,疑惑地打量着城下的无双,他似仍然不敢相信真地是无双回来了。
看了良久,他才陡然向着城下奔来,奔到无双面前,又疑惑地打量着她的面颊。
无双笑道:“怎么?才多久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苻宇拉住无双的马缰,“公主,你回来了?”
无双笑道:“是啊!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
苻宇摇了摇头:“魏国的使节曾经传来消息,说公主到过魏国,但以后又不知所踪。皇上派了许多人四处寻找公主,有人说公主在西方的火焰之山出现过。可是当我们赶去的时候,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灾难,整座山都倒塌了。”
无双道:“我父皇和皇兄都好吗?”
苻宇垂下头:“自公主走后,皇上日夜思念,终于卧病在床,虽经御医诊治,仍然不见起色。”
无双心里一酸,想不到自己流落在外半年多,却让父皇为了自己而病倒了。
她道:“我回宫了。”
马鞭在空中轻扬,“啪”地一声响,那马立刻向着皇城之中奔去。
在进入皇城之时,她在城下看见她的侄子姚佛念。他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子,是无双长兄姚泓的幼子。
无双的马儿从姚佛念的身边经过,跑过去后,她又拉住马。回过头,见姚佛念抬头看着她。
他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容纤秀姣好如同女子。
无双注意到佛念的身上也穿着一袭僧衣,她有些愕然,难道佛念也出家了吗?
虽然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孩,但姚佛念脸上的神情却已经冷漠如同一个成年人。他安静地看着无双,全无惊喜,平平淡淡地道:“姑姑,你回来了!”
无双点了点头,“佛念,你出家了吗?”
男孩点了点头:“我也拜了圣僧为师,如同姑姑一样带发修行。”
无双笑了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却发现其实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队宫人拉着车走过来,与无双擦身而过。
无双看见车上的绣帘轻轻掀了一下,她的姑姑南安公主似乎探头看了她一眼。
但车骑仍然如常经过,她也不知南安公主是否看见了她。
她的心便忽然变得沉重,又回到长安了。
我的长安!皇城中的人们如同一个个幽怨的灵魂,气若游丝却又固执己见地生存着。坚持着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的骄傲,苦苦地计算着周遭的每一个人和自己的生命,在将别人置之死地之时,最终难逃同样的命运。这就是我的长安!
她道:“师父在什么地方?”
姚佛念道:“师傅自来长安后,就一直住在逍遥园西明阁,每日足不出户,唯译经而已。我现在正要前去,聆听教诲。”
无双若有所思地看了姚佛念一眼,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佛念,你快乐吗?”
姚佛念有些愕然,快乐?他略一沉思,便答道:“姑姑是圣僧的高足,何以会问出这种话?这世上一切快乐不过是镜花水月,缘起缘灭,哪里有什么快乐?唯有无尽的痛苦罢了!”
无双笑笑,唯有无尽的痛苦!我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轮回,每一次都是如此痛苦,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可以,也许跳出这六道之外,甚至魂消魄散,再也感觉不到这尘世间无止无尽的痛苦,或者才是一种真正的快乐吧。
姚佛念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次次第第的宫墙间,如同是一滴水珠消失在大海之中。无双益发觉得黯然神伤,这虚假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呢?
接下来的时间,她都被父皇和皇兄不停地追问半年多来的经历。为了不使他们忧心,她编造了一个无惊无险的故事。太子姚泓与她一母所生,为人温文知礼,最喜诗书,一直提倡以汉人的礼仪来管理国家。他任用了许多文人做为他的辅臣,使宫庭内外都浸染在汉人式的日常仪轨之中。虽然姚秦是羌人的国度,但却与汉人建的国家一般无异。
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未出宫的时候,每日如常地观经,有时到逍遥园拜见鸠摩罗什。无双未曾向他提起阿丝黛的下落,偶尔她也会想,是否应该对师傅言明一切?但话到嘴边数次,她终于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间却似比以前难熬的多,心情也不再古井无波。有月亮的夜晚,会忽然推开窗户,向着园中的大树上张望。总觉得有一个人,也许就会悠然地坐在枝桠上,略带嘲弄地注视着她。然而树上到底是无人的。
但就算是无人,她也会低声道:“你又不是鸟,干嘛成天呆在树上?有房子给你住偏不住。妖怪就是妖怪,就算是长着人形,也和人不同。”
这样说了一次,自己才觉得心满意足,才能关上窗,安心地入眠。然而深心之中,她却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在窗外的大树上了。
不数日,无双在长安的市集上见到略有些狼狈的颜清。她忽然想到,自离开乾闼婆城后,颜清就不辞而别,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颜清的衣裙有些肮脏,裙脚也破烂了,似乎已经许久未换过衣服。她见到她时,她正独自坐在长安市肆的酒店中,面前放着一碗浊酒。
这并非是一家高级的酒店,店中人俱是贩夫走卒。因为店中有女客,酒客们总算没有大声说粗话,但却时不时用眼睛瞟上一眼颜清。
然而颜清却全无所见,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面前的酒碗上,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已经离她而去。
酒肆的门是敞开的,无双在经过店门之时,偶然看见坐在酒店中的颜清。她叫侍卫们停了车骑,走入小酒馆。
她在颜清的对面坐了下来,颜清只轻轻地抬了一下眼睛,然后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酒碗。
无双听见苻宇低声安慰着惊慌失措的酒肆老板,所有的酒客都噤若寒蝉。她轻易地感觉到颜清心底的悲凉,似乎自那件事后,所有的人都进入了生命中的低潮期。
混浊的酒中漂浮着一些来历不明的污垢,无双看着那些污垢在酒面上没有结果地飘来荡去,她想象颜清这样爱美的女子应该不会喝这样的一碗酒吧?
她才动了这个心思,颜清就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连这样的一碗酒她都能喝下,想必她的心也一定如同死灰一般。
无双温声向着老板道:“再上两碗酒。”
老板四处寻找着最干净的酒碗,将自己窖藏多年的老酒倒入酒碗之中,毕恭毕敬地送了上来。在靠近无双时,他因为害怕而险些将酒碗打翻。
酒有一半洒了出来,老板惊恐地注视着无双被酒打湿的衣袂,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无双微微一笑,柔声道:“不要紧。”
颜清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一个好公主吗?”
无双想了想,“有些人觉得我很好,但有些人却觉得我很坏。有些人希望我能活得长一些,有些人却想我立刻便死。”
颜清默然,端起酒碗,似乎想要喝下去,但酒到了嘴边,她却又放了下去。她道:“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
“你的故乡?”
“不错!罗刹族的故地。我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我的父亲早已经死去多年了。我和母亲离开罗刹故地后不久,他便因病去世了。我曾经如此痛恨他,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我与母亲不得不漂泊在外,可是知道了他的死讯,我却仍然觉得伤心,因为我再也无法让他正视我。我小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得到他一个赞美的眼神,一句赞美的话语,现在他死了,这个希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无双小心地问:“那么你不再有别的亲人吗?”
颜清嘴角牵动了一下,作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有。我还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大娘。”
无双怔了怔,虽然她不知颜清的身世,但也猜得七八成。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颜清,她是皇后所出,见惯了异母兄弟姐妹阿谀奉承的嘴脸。但她也知,私下里,那些兄弟姐妹都恨她入骨。
颜清端起酒碗似乎又想喝,但她终于又放了下来,她很认真地看着无双,一字一字地道:“我杀了哥哥和大娘,现在他们都可以在地下团聚,这世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无双愕然。
颜清微笑道:“我在哥哥和大娘的饭菜中下了曼陀罗花毒,他们中毒了以后,我就用曼陀罗混合墨汁,在哥哥的脸上画上小乌龟,就象是我幼年的时候,他在我脸上画的一样。他的脸很快被曼陀罗花所腐蚀,他凄厉地惨叫,这叫声让我很难过,为了不让他再叫,我就用刀割下了他的舌头,再一刀一刀地刺他们。哥哥被我刺了九十七刀便死了,可是大娘却不肯死,一直被我刺了三百二十五刀。她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整的,耳朵被我割掉了,眼珠都被我挖出来。可是她还在笑呢!我问她笑什么?她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张着没舌头的嘴,不停地笑,血喷得到处都是。”
颜清幽幽地叹了口气,她问无双:“你说她在笑什么。”
无双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颜清冷笑:“这世上也有你猜不到的事吗?但我却知道她在笑什么。”
无双问:“她笑什么?”
颜清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她在笑我。”
“笑你?”
“是!她笑我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所生,就算是杀了她和大哥,也改变不了我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所生的命运。我觉得她很聪明,她知道就算是大哥死了,族人也不会服从我,他们谁都不把我当成公主,他们都把我当成一个下贱的奴婢。”
颜清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终于将碗中的酒饮尽。她毫不客气地拿起无双面前的酒碗,同样一饮而尽。
“你猜怎么着?”
无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颜清笑道:“果然是这样。虽然我已经是皇室唯一的继承人,可是没有人承认我是宗主。我威胁他们,要是不承认我是宗主,我就杀光他们。他们居然不怕死。”
无双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很难勉强。”
颜清冷笑道:“不过我没有那么傻,我不会杀光我的族人。若是他们都死了,我还怎么当宗主?”
无双道:“你没有杀他们?”
颜清摇了摇头:“我没有杀光他们,我只选择性地杀了一些人。比如说,如果父亲不承认我是宗主,我就杀了他们的儿子。如果丈夫不承认我是宗主,我就杀了他的妻子。”
无双喟然叹息。
颜清道:“结果他们只好屈服,他们自己不怕死,可是却怕亲人被我杀死,你看他们是多么软弱的一群人啊!”
无双低声道:“然后你就成了新的宗主吗?”
颜清用力点头:“不错,我现在已经是罗刹一族的宗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看不起我,我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无双道:“你快乐吗?”
颜清一怔,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虽然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却让她的心一下子沉入到水底。
她忽然觉得悲从衷来,快乐吗?多无聊的问题。
她道:“我当然快乐。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夺回我失去的东西,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我怎么会不快乐?”
无双笑笑:“若是你快乐,你的族人死得便值了。若是你更加痛苦,你不觉得他们是白死了吗?”
颜清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为何不快乐?他们是我的族人,我是他们的公主。为了我的快乐而死,他们死得其所?我怎么会不快乐?我快乐得要命!”
她说得激昂,却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凉意。她用手抹了抹,手上居然沾满了泪水。她惊愕地看着手上的泪水,她哭了吗?为何会哭呢?
她看着无双,也不知是想说服无双,还是想说服自己,喃喃自语道:“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曾经度过的生活。为了一点剩饭和街上的乞丐打做一团,全身是伤。我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间有火炉的房子,那样我就不必再忍受严寒。你明白这种痛苦吗?你从小在宫中长大,你又怎么会明白这种痛苦?”
无双叹道:“我确实不明白这种痛苦,但是现在你报了仇,你却更加痛苦。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族人并非是因为你的血统而不愿承认你。”
颜清呆了呆,“不是因为我的血统?那是为了什么?”
无双道:“若是你能够更加仁慈一些,不用伤害别人来达到目的,也许他们就愿意承认你这个宗主了。”
颜清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仁慈?!你居然跟我说仁慈?你不是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挑起干戈,让许多人死于非命吗?我不过是杀了一些人,因为你而挑起的战争却死了很多人。你居然跟我讲仁慈?”
无双默然,半晌才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挑起战争,我没有资格和你讲仁慈。这世上的一饮一啄,皆由前定,我们都沉迷在自己的命运中,不知前因后果。直到真相大白时,才会翻然省悟。你刚才问我,我是不是一个好公主。由此可知,你的深心之中,是想做一个好公主的。如果是这样,就仁慈地对待你的族人。对别人仁慈,也是对自己仁慈。伤害别人之时,最先伤的便是自己。”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仁慈?颜清似有所悟,却又似一无所得。她想了一会儿,时而想到母亲死时流着脓水的尸体,时而想到大娘死时体无完肤的尸体。她忽然又想到早逝的父亲,她曾经多么期盼他能够多看她一眼,可是他却是如此吝啬,从来不愿眷顾于她。
无双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许你父亲并不是不爱你,他只是不能表示出来。也许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是为了保护你。如今事过境迁,再回头去想,也许你会明白许多吧!”
保护她?她用双手捂着眼睛,也许是吧!父亲从来不多看她一眼,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够平安地度过一生吧!
她道:“我不想再回罗刹故地了,我宁可再一次四处漂泊,我不想看见他们仇恨的眼睛。这样的眼神让我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无双道:“可是你已经是罗刹族的宗主,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颜清放下双手,她的眼睛微微红肿,却已经没有泪水。“我为什么不能一走了之?我已经是宗主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无双笑笑,“并非如此,除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外,你还要担起一族的责任。其实做过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的事情还是要面对。无论一个人做错了什么,只要她愿意去面对,总还有机会的,我相信你的父亲也会原谅你。但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你不仅对不起你父亲,也对不起你死去的大哥,和你的族人。”
颜清呆了呆,“你说我还可以回去?”
无双点头:“当然,你已经是罗刹的宗主,谁还能阻止你回去?”
颜清想了一会儿,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喜色,低声道:“不错,我是宗主,我当然可以回去。”
她立刻站起身,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但她走到酒肆门前时,回头看了无双一眼。她忽然道:“你身上的香气更浓了,若是再找不到解药,可能毒就要发做了。”
无双默然,宫中的人都说公主回来后,身上就带上了奇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曼陀罗花之毒仍然潜伏在她身上的原因。
香气是她的前世所种,为了报复乾闼婆族。也许真是因果不爽,如今这香气之毒终于也让她尝尽苦头。
她微微一笑,“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想必影雪也不会想到,她的后世会中了曼陀罗花之毒。”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四节
这一天风从西南方而来,无双看着颜清逆风而行。她不知罗刹故地在哪里,也不知颜清所说的故事是真是假。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结,有时系住自己,有时系住别人。有些结一发不可收拾,无人能够解开,有些结慢慢地不药而愈。
颜清终于消失在漫天飞花的长安城外,不知为何,无双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只觉得颜清正在渐渐地远离她的生命。
人的一生中会认识许多人,有些人相伴终生,有些人则形同过客。
在回皇城的路上,无双看见魏国使节的车骑。
使臣们恭顺地站在路旁,等待着无双的马车经过。无双注意到使臣带来了大量的礼物,这在过去的几年里,都是无法设想的。难道魏国想与姚秦修好了吗?
无双在寝宫前下车,便见到浓妆艳抹的南安公主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她人尚未到,声音已经先到:“无双,你有喜事了。”
无双似笑非笑道:“我有什么喜事?”
南安公主故做神秘地道:“魏国的使臣来了,你不知道吗?”
无双漫不经心地点头:“我在城中看见他们了。”
南安公主道:“你可知他们是为何而来?”
无双看着南安公主不加掩饰的兴灾乐祸神情,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难道是为了提亲?”
南安公主拍手道:“不愧是无双,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无双故意道:“难道魏王看上了姑姑吗?姑姑是又要嫁了?”
南安公主啐了一声:“怎么会是我,魏王提亲的人是你啊!”
无双毫不惊奇,淡然道:“父皇答应了吗?”
南安公主啧啧道:“你一点也不吃惊吗?我国和魏国可是死敌。”
无双道:“新的魏王登基后,魏国大概会改变很多吧!”
南安公主道:“那你是愿意嫁还是不愿意嫁呢?”
无双淡然一笑:“嫁不嫁哪里由得我作主?父皇若是想让我嫁,我便嫁了。”
南安公主有些惊奇地审视着她的脸:“你不是最有主见的吗?若是你不愿意,你父皇也不敢强迫你。”
无双笑笑,她觉得有些厌烦,这个姑姑每日以玩弄年青男子为乐,除以之外便是飞短流长。她看了南安公主的衣裙一眼,忽道:“姑姑今天的衣饰是谁搭配的?”
南安公主略显得意地道:“当然是张彩娥,除了她以外,别的司衣监我还用不习惯呢!”
无双微微一笑:“发饰和衣饰根本就不协调,姑姑居然也好意思走出来。”
南安公主大吃一惊,连忙用手摸了摸头发:“真地不协调吗?”
无双笑道:“我又怎么会骗你。”
南安公主立刻转身而去,看她行走的速度,简直可以用快愈奔马来形容。无双知道她最是爱美,若不用这种方法,只怕她会在这里说三道四没完没了。
她站在寝宫前的花园中沉思了一会儿,拓跋嗣,他还没有忘记她?
忽听侍者喝道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她叹了口气,姑姑刚走,皇兄又来了,想必是为了同一件事情。
果然姚泓开门见山道:“无双,魏国有使臣来了。”
无双笑笑:“是来提亲吗?”
姚泓道:“我刚才看见姑姑离开,就猜想她一定已经告诉你了。”
无双在宫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一棵大树。这树名为菩提,是天竺的树种。
此树甚是奇异,自种下后,便四季长青。
一阵微风拂过,从菩提树上落下一些树子。
无双看着深褐色的树子落在地上,她忽然想到宫女们喜欢将菩提树子捡起来,然后用丝绳串在一起。据说将这样的菩提珠串送给别人,就可以保佑那人平安。
她道:“父皇答应了吗?”
“父皇还没有答应,他想问你的意见。”
姚泓亦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用手搂住她的肩膀,如同她小的时候经常做的那样。“若是你不愿意,父皇是不会勉强的。”
无双微微一笑:“魏国日渐强大,新帝更是年少有成,想必是我国北方的一大威胁吧!”
姚泓道:“父皇不会用你去和亲。就算是要和亲,宗室有许多年龄合适的女孩子都可以胜任。而且宫中尚有众多公主未曾出嫁,说什么也不会轮到你的身上。”
无双道:“可是,魏帝既然指名要我,想必是不能用其他的女子代替的。”
姚泓道:“就算是如此,父皇亦可以拒绝。”
无双侧头看了看姚泓,他比她年长十五岁,无双出生的时候,他便已经娶了太子妃了。他面容和善而温和,为人过于宽容,也许会是一个仁君,却未必是一个贤君。在这个战乱纷承的年代,一个仁慈的人,是无法在众强环伺之下独善其身,更何况还要苦心经营一个国度。
无双道:“人总是要出嫁的,我已经十八岁了,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宫中。与其嫁给一个朝中大臣之子,还不若嫁给魏帝,那样我就是皇后了。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成为皇后岂非是最好的选择?”她平平淡淡说,如同在诉说着别人的命运。
姚泓道:“你真地愿意嫁给魏帝吗?”
无双点了点头:“哥哥将来要继承大统,不能再这样妇人之仁。有些事情,不可以感情用事,一定要以社稷为重。”
姚泓叹了口气:“无双,你长大了,不再是小女孩了。”
无双笑笑:“是啊!人总是会长大的。”
姚泓深思地看着她:“若你是男子,其实比我更合适当太子。父皇的这些子女之中,也只有你是最聪明能干的。”
无双握住他的手道:“哥哥,你并非不聪明能干,只是太仁慈。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会支持你。”
她道:“告诉父皇,我同意这门亲事,随时都可才去魏国。”
姚泓走后很久,无双都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她一直抬头看着天上的一朵白云,那片云似是停滞不动的,过了半晌,仍然高悬在那里。
她忽然听见一丝响动,低下头,便看见一个小宫娥,正在静悄悄地打扫着树下的菩提子。
她如同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道:“等一下。”
小宫娥吓了一跳,手拿着扫帚不敢再动。无双走到树下,细心地捡起一些菩提子,一共捡了十八颗。
回到寝宫之中,她命人拿来一些丝线,可是选来选去,也选不出合适的来。她沉思了一会儿,找到一把剪刀,从自己的头上剪下一缕头发,将头发结成细绳,然后用椎子在每颗菩提子上穿了一个小孔,再用发绳将菩提子穿成了一串。
这些事情,她做得很慢,直到夜色已深,才总算做完了。其间有许多兄弟姐妹来道贺,都被宫人拦在外面。
该怎样交给他呢?
她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只得将菩提珠串收了起来。推开窗子向外望望,月正当空。其他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紫羽和破邪也许在耶溪边看月色吧!
颜清大概正在赶回罗刹故地。
琼莲和张羽在海边听海浪的声音吗?
谢灵运和刘裕应该已经回健康了。
璎珞和流火他们两人呢?嘲风不知是否跟在他们的身边。
思念使她有些伤神,想得太多的人通常是不幸的。
她低声道:“你还是喜欢睡在树上吗?或者你已经改变了习惯?”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五节
三日后的清晨,无双走出寝宫便看见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魏国使臣。她有些愕然,这两名使臣似乎并非是前几日所见到的。
使臣恭敬地行礼,手上托着礼盒:“吾主已经知道公主答应了婚事,命我两人星夜兼程,为公主送上礼物。”
无双点了点头,身边的宫人接过礼盒。
宫人找开礼盒时,低低地吸了口气,她侧过头看了看,盒中是一条南海珍珠串成的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有拇指般大小。这样的珍珠,就算是一颗便已经价值不菲,更何况是整整一串,更难得的是,每一颗珍珠都大小相仿,色泽圆润。
使臣恭恭敬敬地道:“吾主说只有公主才能配得上这条项链,希望公主笑纳。”
无双笑笑,淡然道:“多谢。”
她向着宫门口行去,上了马车。马车是向着逍遥园而去的,她就要离开长安,成为魏国的皇后,只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马车才行到宫外,又见两骑打马而来。马儿在无双的车前停了下来,两名魏国使臣翻身下马,手捧礼盒,“吾主特令我二人为公主送上贺礼,请公主笑纳。”
一名宫人接过礼盒承给无双,盒内装着一双玉麒麟,晶莹剔透,作工精细,竟比那一串珍珠项链还更加珍贵。
无双微微一笑道:“劳你们主上费心了。”
那名使臣毕恭毕敬道:“主上言道只要能博得公主一笑,此物便存在得有价值了。”
那一日,无双在逍遥园中帮助鸠摩罗什译经,一天之内,便来了八批使臣。每批使臣所带来的礼物,都是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
连鸠摩罗什都叹息道:“看来这位魏国皇帝对你十分重视。”
无双发了会儿呆,笑道:“师傅忘记我已经出家了吗?”
鸠摩罗什道:“连我都曾经婚配,如何能够勉强你不出嫁?只是你真地想要嫁给魏国皇帝吗?”
无双道:“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人。”
鸠摩罗什笑笑:“这世上不错的人有很多,象是苻宇,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人。”
无双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做为秦国的公主,嫁给魏国的皇帝,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吧!”
鸠摩罗什道:“你并非是一个愿意服从命运的人,我一直相信你可以创造自己的命运。”
无双笑道:“师傅真地这样看我吗?只怕我没有那么厉害。”
鸠摩罗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他忽然望向门外道:“外面有人等着公主,公主也该出去看一看了。”
无双听见马鸣之声传来,她心道,大概是第九批使臣也到了吧?
走出西明阁的门,她看见两名男子刚从马上下来,为首的那人,身着一件黑色紧身衣裤,打扮得如同是一个刺客一般。
那人抬头向着无双一笑,居然是拓跋嗣。
无双一怔,连忙敛衽为礼道:“想不到是皇上大驾光临了。”
拓跋嗣扶起无双,“你还记得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吗?”
无双微笑道:“当然记得。在奢延城外,皇上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把我劫走的。”
拓跋嗣道:“我今天仍然穿着这件衣服来,还是要把你劫回到魏国去。”
他一日之内便派了九批使臣,连自己都不顾魏国皇帝的身份,亲自来迎接无双。虽然无双并不在乎那些奇珍异宝,但对于他如此用心,也不能不感动。
她道:“你又何必如此?”
拓跋嗣道:“虽然你已经答应嫁给我,我还是不放心,一定要亲自把你接回魏国,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才能真地放心。”
无双笑道:“若是我半途逃跑呢?”
拓跋嗣道:“那我就会一直追着你,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到你。”
无双心里一酸,心道,他如此用心良苦,也许成为他的妻子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她道:“放心吧!我不会半途逃跑,既然答应了做你的妻子,再怎么样也不会食言。”
她这句话刚说出口,忽然想到拓跋绍,在他死前,曾经要求无双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嫁给拓跋嗣,如今她居然答应了拓跋嗣的婚事。若是让拓跋绍知道,他又会如何?
拓跋嗣喜得抱着她转了一个圈,“真会有这样一天,我太高兴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似也改变了许多,比以前开朗多了,若是在以前,他就算再怎么高兴,也不会说出口。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大批车骑从皇城方向而来,想必是秦帝姚兴也已经知道魏帝亲自驾临,迎接无双的事情。
拓跋嗣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又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无双笑笑:“来日方长。”她看着拓跋嗣向着姚兴走去,却又忍不住觉得黯然,这样一个夫婿,任谁都会觉得心满意足了吧!
她抬起头,天气已经转暖,长安的枝头都泛上了新绿,一行大雁向着北方飞去。她忽然想到,初见拓跋嗣的时候,正是北雁南飞,不过是一个冬天的时间,却象是过了一生一世。
拓跋嗣不能在长安滞留太久,虽然姚兴不舍,但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而且这个女儿流落江湖半年多,能够回来,已经是捡回来的了。本来怕名声坏了,只能随便在朝中择一个大臣的儿子嫁了。想不到魏帝却情有独钟,而且亲自来迎。
无双的面子挣得十足,与异母的兄弟姐妹见面时,皆是带醋含酸,只道无双公主就是比别人更有福气。
于归之日,姚秦国中皆是欢天喜地,长安举城来送。北方的魏国本来是姚秦的心腹大患,现在也化干戈为玉帛了。
无双看见兄弟姐妹们各怀鬼胎的虚假笑容,虽然面子上在说恭贺的话,私底下,只怕已经把无双诅咒了几百次。
只有父皇和长兄是真地觉得悲哀,两人一直拉着无双的手叮嘱,忍不住泪流满面。
父皇她是不担心的,只是长兄生性仁和,就算是当了皇帝,也让人放心不下。她忽然看见小小的姚佛念躲在送亲的队伍之中,一张小脸上俱是冷漠的神情。
她便悄声对姚泓道:“皇兄,佛念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以后有什么事情多听从他的意见。”
姚泓道:“这孩子确实与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我却嫌他太过漠然,平日里,连向我请安都可免则免。”
无双道:“我看这个孩子是人中之龙,以后皇兄登上大宝,可以他为嗣。”
姚泓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他不知为何无双会如此看重佛念,在他看来,这个孩子冷漠得让他手足无措,他甚至不能知道这个孩子的喜怒哀乐。
无双上了五彩马车,车后跟着苻宇,他将会做为无双的亲随留在魏国。他本是前秦皇帝苻坚的后人,算起来,姚苌窃国代之,应该是苻家的敌人。但他自小在宫中长大,眼里心里便只有这个公主。家族的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上唯有无双是最重要的。
他也从未曾幻想过,能够与公主结成连理。在他的心里,无双如同一个仙子一般,只能远远地仰视,他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如今,无双终于要成为魏国的皇后,他还是感觉到心里的悲哀。隐隐闪过一丝念头,以后公主就不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大吃一惊,公主从来就不是属于他的。
但公主的生命中会有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必将比他重要,这种想法使他黯然神伤。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除了皇上和太子,公主只有跟他是最亲近的。
可是这一次公主归来后,她就改变了。她总是若有所思,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天空,她的神思似已游离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处。这使他惊慌,因为他感觉到公主已经离他远去,如同是一片飘飞在白云之间的飞花,任他如何努力伸手去抓,也没有办法抓住。
他所骑的马便是公主带回的那匹汗血宝马。这马本是不让他靠近的,公主拉着马儿私语了很久,他想公主是可以与这马交谈的。他分明看见那马看着他时,眼中露出的不屑。
但马儿终于还是勉强让他骑了。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却也让他欣喜万分。公主连这样的一匹好马都愿意让他来骑,显然还是待他与别人不同的。
因为马车行得慢,而且公主也不能象是男人一样日夜兼程的赶路,他们这一行人便走得很慢。所到之处,各州县都已经风闻消息,有许多官员便在城外迎接。
这样折腾了几日,才走到姚秦的边境,马上便要进入魏国境内。
此地已经是在阴山之中,山势颇为险峻,路是在半山腰上生生地开出来的。一边是高耸的峭壁,另一边就是悬崖。车骑行得很是小心,不敢有一丝怠慢。
苻宇看着周围的地形,心里有些不安,若是有人想对魏帝或者公主不利,在此地动手是最合适的。
他心里才一动这念头,忽听有人惊呼道:“箭!”
他抬起头,只见从峭壁之下如同流蝗一般,射下许多箭来。他大惊,连忙抽剑在手,飞身掠到公主的车顶,将剑舞成一个光环,以免箭射入车内误伤公主。
耳边听见许多侍卫“唉哟,唉哟”的惨叫,有些人被箭射中,便滚到悬崖下去了。
峭壁上也不知埋伏了多少人,箭射了一轮,刚停了一下,又是一轮紧射下来。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他们站在下面,只有挨打的份,根本全无还手之力。
苻宇心里暗暗着急,若是崖上的人不停地射箭,他必然无法支持,只怕公主会有闪失。
忽见车帘轻轻一动,似乎无双正在里面掀起车帘。他大惊,叫道:“公主不要出来。”想要挡在车门之前,却又苦于无法脱身。
忽见人影一闪,一个人飞身掠到车前,击落车门前的箭矢,那人居然是拓跋嗣。
苻宇一怔,心道原来魏帝的身手这么好。
无双已经掀开车帘,她也不怕,向着崖上望去,道:“马车不要了,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忽见一声马嘶,那匹汗血宝马奔到车旁,它身上已经中了数箭,满身浴血,但却仍然如同飞龙一般骄健。
拓跋嗣抱起无双,飞身上了汗血宝马,伸手拉向苻宇道:“快上马。”
苻宇大声叫道:“一匹马坐不了三个人,你和公主先走。”
拓跋嗣皱眉道:“叫你上马就上马。”他拉起苻宇的手,生生地将他拉上马背。
马儿长嘶了一声,虽然身上负了三个人,却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去。三人一路沿着山路飞奔,只听崖上传来呼喝之声,似乎崖上的人发现三人逃跑,正在追赶。
那马儿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忽然两腿一软倒在地上。
三人从马上滚落下来,无双连忙跑到马儿身前,见汗血宝马躺在地上,虽然犹自睁着眼睛看她,鼻子呼哧哧地喘着粗气,但显然已经活不成了。
无双心里一酸,这马儿自从离开燕国后便一直跟着她,连她最孤独的时候都不曾离她而去,如今却真地要离开她了。
那马儿望着她,眼中居然流出几滴眼泪。
无双低声道:“对不起,连累了你。你好好地去吧!我一定会为你超度,让你来生不必再供人驱策,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马儿也不知听懂没有,眼中的泪水不断地流出来。
无双跪在地上,只觉心里悲伤,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使人再留恋。
拓跋嗣拉起她道:“快走吧,他们追着血迹就可以找到这里来。”
无双点了点头,却仍然一步一回头,那马儿仍然睁着双眼紧盯着他们的身影,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被抛弃。
无双走出几步,忽然停住脚步道:“还是杀了马儿吧!若是让他们发现了它,只怕会虐待它。”
拓跋嗣皱眉道:“只是一匹马,怎么会有人虐待它?”
无双摇了摇头道,“就算他们不虐待它,让它在这里等死,受尽痛苦,也不如现在就杀了它好。”她抽出靴子里藏着的一把刀,向着马儿走过去。
那马儿似乎知道她要做些什么,眼中露出祈怜之色。
无双手几乎软了,但她咬了咬牙道:“你是活不成了,我杀了你也是为了不让你再受苦楚,若你想恨我,便恨吧!”
我的生命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我几世的爱恨纠缠在一起,如同茧外的丝线,而我便是这吐丝的蚕,做了一个茧,将自己牢牢地囚禁在里面。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我被紧缚于其中,无法脱身。
周遭是千篇一律的黑暗,窄小的空间让我艰于呼吸。那些曾经热爱痛恨过的人们,他们都与我擦身而去,他们苍白的面容如同是断了线的风筝,若隐若现地飘浮于云际,让我再也无法触及。
我不再怕别人恨我,也不再在乎别人的爱,这世上的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缘起缘灭罢了。
无双扬起手,刀是宫中的巧匠精心而制,削铁如泥,一刀下去,几乎没有任何痛苦,便结束了生命。
人的生命是生命,马的生命也一样是生命。
一个佛门中人,是不该杀生的。然而无双却知道,有的时候,杀并非是残忍,而是一种仁慈。
若是因为杀而造下积业,她愿意背负着积业轮回。若是世上的罪业都可以集于一身,她亦愿意背负着众生的罪业,永世挣扎在六道之中。
马儿到死都大睁着双眼。无双想,在它的眼中,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想必它到死的时候,也仍然觉得疑惑,不能明了吧!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六节
前面便是一片茂密的丛林,三人退入丛林之中。只要能够走出阴山,到了人多的地方,追兵就一定会退去。
那些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既然在此伏击魏帝和无双,想必是早已经知道他们的行程,想要一举之间就杀了魏国的皇帝和姚秦的公主。如此一来,本来就要化干戈为玉帛的两国,必然又会掀起战乱。
无双想到这种可能性,只觉得现在自己和拓跋嗣的生命之重要,更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她想到的,拓跋嗣也想到了。他心念电转,刺杀之人,身份难明。可能是出于魏、秦两国居心叵测之人,也可能是别国。
若是魏、秦两国结盟,对于其他国家的威胁也会大增。
他忽然发现苻宇越走越慢,回头问道:“你怎么了?”
只见苻宇脸色苍白,扶着一棵大树道:“请陛下和公主先走吧!”
无双连忙过去检视,只见他后腰中了一箭,苻宇把露在外面的箭柄折断了,因而刚才两人并没有注意。
伤口之处并没有太多鲜血,想必是因为箭射得甚深的原因。
无双皱眉道:“你中箭了,为什么不说?”
苻宇苦笑道:“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拖累公主。”
无双扶着他道:“不行,你一定要坚持住,只要离开阴山,就可以找到人医治你了。”
苻宇摇头道:“若是带着我,必然会减慢你们的行程,那些人越来越近,只怕我们三人都逃不了。公主和陛下走吧,他们想找的是你们,未必会真地杀我。”
拓跋嗣却走过来,蹲下身子道:“我背你走。”
苻宇大惊,忙道:“我怎么敢让陛下背着我?”
无双扶着他扒在拓跋嗣的背上,“这个时候,你还分什么君臣,若是离你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杀死你的。”
拓跋嗣背起苻宇,大步向前奔去。无双紧跟在后。拓跋嗣虽然做了皇帝,但鲜卑人向来重视武功,他仍然每日骑射,身上的武功全没有放下,虽然背着一个人,不过是略微慢了一点罢了。
苻宇被拓跋嗣背在背后,心里百感交集。他因为出身前秦皇室,为人骄傲,又年少英俊,武功超凡,如今居然被自己心中假想的情敌背着逃命。
心中暗想道,这个人身为帝王,尚且如此仗义,公主选他为婿,真地没有选错。
忽听远远传来犬鸣,无双脸色微变道:“他们若是带着狗来追,我们只怕再也逃不掉。”
拓跋嗣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就擒。”
无双叹道:“我只怕若是我们死了,魏秦两国必然会开战,到时候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因而连累的人就太多了。”
拓跋嗣沉吟不语。
忽又听林中隐隐传来流水声,无双喜道:“太好了,好象是有河流。”
拓跋嗣精神一振,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奔去。密林的深处果然有一条小河。那河曲曲弯弯,从山上流下来。
无双道:“只要在河里行走,犬儿就闻不到我们的味道了。”
三人在河中走了几步,无双忽然撕下苻宇身上带血的布片,抛在河边。
苻宇奇道:“公主为何故意留下痕迹?他们只要向着这个方向追过来,岂非就要追上我们?”
无双笑道:“我故意在这边留下痕迹,他们必然以为我们是往相反的方向逃去,就定会向着相反方向追过去,绝不会猜到我们偏偏就真地向着这个方向逃。就算是追了一段,再折回来追,我们也已经走得远了。”
拓跋嗣赞道:“你如此聪明,能娶到你做我的皇后,实是一国之福。”
无双淡然一笑,心道才要与我成亲,便遇到这种事情,只怕娶到我未必是一国之福,反而是一国之灾吧!
她忽然想到,自从离开长安后,自己所到这处,兵连祸结,总是因为种种原因而发生战事,没有一件事情是一帆风顺的,这到底又是为什么?难道真是老天存心跟她过不去吗?
三人在小河之中行走,过不多久,便听不到追兵的声音,大概无双的疑兵之计起了作用,他们真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追去了。
山势却仍然连绵不断,不知何处才是出山之路。三人已经偏离了大路,也不敢再回到大路之上。那些人能够布下这么多的弓箭手,一定不是泛泛之辈,只怕早已经在大路之上设下埋伏。
此时夜色降临,山中的夜晚总是来得比较早,当太阳一落下,天就一下子暗下去了。
又走了一段路程,连拓跋嗣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到底养尊处优,平时几曾背过别人?虽然一时之间还可以健步如飞,但走得久了,便气力不继。
无双忽然指着前面道:“有户人家。”
只见前面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真地有一间不大的茅草屋,从屋中正透出豆般大小的灯光。
拓跋嗣道:“不知屋内住得是何人。”
这小小的山谷位于深山之中,若说有人可以离世索居,独自住在这里,倒也是颇为新奇的事情。
拓跋嗣放下苻宇,“我先过去打探一下,如果有什么埋伏,你们立刻就走。”
无双心里担忧,握住他的手道:“小心一点。”
拓跋嗣被无双握了握手,只觉得精神百倍,点头道:“没关系,我自信还能应付得来。”
他悄无声息地向着茅屋行去,走到茅屋之外,却并不敲门,反而附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动静。似乎屋内的声音让他颇为安心,他才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呀”地一声打开了,只见一个老汉手中托着一盏灯,颤巍巍地站在门内。拓跋嗣拱手行了一礼道:“老丈,打扰您了。”
那老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拓跋嗣一番,见拓跋嗣衣饰不凡,面目俊朗,想必也不会是恶人。他道:“客人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拓跋嗣道:“我是个商人,路上遇到了强盗,与妻子和内弟慌不择路,逃到此处。现在夜色已深,想请求老汉准许我们在尊府过夜。”他回头指了指无双和苻宇。
老汉虽然见他身上带着佩刀,但胡地民风本来就颇为粗犷,行商之人带刀剑防身也是正常之事。便点了点头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既然是落难之人,就请进吧!”
拓跋嗣心里一动,心道,这个山野的老汉,居然谈吐不凡,难道他并非是一个普通的野老?
三人进了小屋坐定,老汉向着内屋叫道:“念恩,有客人来了,快送点吃的来。”
屋内有个小姑娘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拓跋嗣道:“多谢老丈,在下姓拓跋排名第四,人家都叫我四官儿。这是我的妻子姚氏和内弟姚宇。”
魏国境内姓拓跋的人车载斗量,那老汉也不在意。“老朽姓张,名子产。先祖本是汉人,避难到此。”
正答话之间,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托着一个木制托盘,低着头从内屋走出来。托盘上无非放着一些野味,倒是味道清香。
那小姑娘甚是羞怯,放下食物之后,悄悄地抬头看了众人一眼,立刻又低下头。虽然只是一瞥间,却也能看出来,这小姑娘相貌甚是秀丽,虽说是小家碧玉,却惹人怜爱。
无双从腕上解下一个金手镯,拉过小姑娘的手道:“妹妹,初次见面,我们又是落难之人,也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这个镯子,不值什么钱,就当是见面礼吧!”
那小姑娘惊慌失措,抬眼看了老汉一眼,道:“我不能要客人的东西。”
无双笑道:“我看见你,就象是我的妹妹一样。我很喜欢你,姐姐送妹妹点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那小姑娘只是用眼睛看着张子产,想必平日家教甚严。张子产也知三人必出身豪富,对于这点东西不会在意,便道:“即是客人送你的,你收了便是。”
小姑娘连忙道谢,欢天喜地地退回屋内。想必山居简陋,她从来不曾有过首饰。
张子产道:“小女没见过世面,倒是让客人笑话了。”
无双微微一笑,用手指着墙上挂着一把宝剑道:“先生必非凡人,象是墙上挂着这把剑,虽然尚未出鞘,但却已经剑气逼人,如此的宝剑,只怕已经是希世之宝。若说没见过世面,相形之下,我等倒更象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了。”
张子产道:“剑未出鞘,夫人就已经看出剑非凡剑,夫人的眼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比。”
他走到剑前,伸手摘下宝剑,将剑Сhā出少许。只见一道紫电般的光芒直逼众人,映得人眼睛几乎都张不开了。
无双心里一动,剑显紫色,这老汉又姓张,难道他是张华的后人?
她肃然起身道:“请问先生与前晋张司空有什么关系?”
张子产连连点头,“夫人真是见多识广,张司空正是家祖。”
无双道:“莫非这把剑就是传说中的干将?”
张子产喟然叹道:“宝剑沉埋,韬光晦锐,想不到夫人一见就能叫出它的名字。”
拓跋嗣却并不知道干将剑的来历,问道:“为何你一见这剑就知道老汉是张司空的后人?”
无双笑道:“因为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著名了。”
一百年前,有一位著名的学士名叫张华。据说他自幼便博学强记,才华横溢,见过他的人,都说这孩子绝不会是池中之物。连最有识人之明的刘讷,见到他后,也说:这个孩子,我不能看穿他。果然他不负众望,以一篇《鹪鹩赋》名扬海内,很快便出仕为官。至贾后当政之时,更是权倾朝野,官至司空。
他不仅诗文做得好,政见不俗,贾后当政的十年间,天下可以不乱,可说大多是他的功劳。直到贾后死后,他也被冠上党附贾后的罪名,而被全家处斩。
无双娓娓道来,张子产一边听一边唏嘘落泪。这是他先祖之事,晋室也已经南迁久矣,他的父亲便是被家人带着逃走的张华幼子。为了逃避追杀,他们一路向北,逐渐进入胡人居住的地方。到了此地,也没人管你是大文人的后代还是贩夫走卒的后代,不过是辛苦求生罢了。
只是张家却仍然坚持诗礼传家的作风,虽然在胡夷之地,也仍然不忘记教导子孙读书。
拓跋嗣道:“那又和干将剑有什么关系?”
无双道:“干将和莫邪是一对宝剑,又名龙泉、太阿,其珍贵程度不下于神剑湛庐。据传,这一对宝剑是由一对名为干将莫邪的楚国夫妇所炼,剑分雌雄。雄剑干将,剑气为紫色,雌剑莫邪,剑气为青色,故又并称紫青宝剑。这对宝剑,暗谓世间两仪,雄剑为阳,雌剑为阴,自炼成后不久,就流落于人间,不知去向。”
拓跋嗣道:“是张司空发现了宝剑吗?”
无双道:“一百多年前,张司空夜观天象,见到牛斗之间有紫青之气。张司空博物强识,宇内之事,可以说没有不知晓的。他一见之下,就知道必然是剑气冲天。他听说豫章人雷焕可知天机,就派人请这位雷先生来询问夜见所见之剑气。雷焕回答说,这剑气来的方向是豫章的丰城。张司空就派雷先生做丰城令,那位雷先生果然不负所托,到了丰城后,根据剑气的方向,看出宝剑必然是埋在丰城的大狱之下。他将狱屋掘开,在地下发现一个剑匣,匣内便是干将莫邪两把宝剑。”
拓跋嗣点头赞道:“世上真有这样奇异的人?”
无双笑道:“这两位先生都是神仙般的人,又岂是普通人可以望其项背。”
她续道:“雷先生将剑挖出后,派人将干将剑送给张司空,自己留下了莫邪。那位雷先生,在张司空被全家处斩以后,就下落不明。而本应该在张府的干将剑也不知去向,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
张子产道:“先祖自贾后被囚之时就知道不能幸免,因而早已经派家中可以推心置腹的仆人带着家父逃亡。后来果然如家祖所料,全家都因贾后之事所累,只有家父得以存活。”
无双道:“张司空既然知道祸事不远,为何自己不愿离开?”
张子产道:“家祖以为,即为一殿之臣,君要臣死,臣安敢不死,宁愿死而全节,也不愿做一个苟活之辈。”
拓跋嗣赞道:“张司空真是少见的忠臣贤士。”
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张子产道:“这位先生伤得甚重,老汉久居山野,也知得一些草药之性,不知各位是否放心让老汉看一看先生的伤?”
无双忙道:“最好不过,请先生费心了。”
张子产仔细看了看苻宇的伤势,道:“须得把箭拔出来,这位先生想必平日身体就很好,虽然受了重伤,却仍然可以坚持。我有一些治疗创伤的药,暂且为先生敷上一敷,待明日,老汉带你们到附近的一个小小的市集之中去找郎中,应该就有更好的药可以治疗先生。”
拓跋嗣问道:“怎么这附近还有市集吗?”
张子产道:“名为市集,不过是几家农户聚集之地,附近的猎户也时而去换一些米粮。有一位郎中,是一位巫医,倒是很灵验的。”
他拿了一把小小的刀子,在火中烤了烤,将苻宇箭伤周围的衣服割开,又将箭伤周围的肌肤略微割开一些。然后用布垫在箭上,双手使力,将箭拔了出来。
苻宇只轻轻“哼”了一声,额上虽然渗出了冷汗,脸色也苍白如死,却仍然镇定自若。张子产称赞道:“真是一位壮士。”
他在苻宇的伤口上敷了一些草药,又用布紧紧地勒住伤口。“早点歇息吧!这伤口若是普通人只怕不死也已经昏迷不醒了,这位先生虽然英勇过人,到底也是血肉之躯。”
苻宇也确实困倦,倒下便昏睡过去。
那老者拿着灯烛进了内室,想必也歇息了。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七节
又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无双听见山间小虫的鸣叫声。她走出茅屋,仰视天空,点点繁星散落天际,彼此之间似有联系却又漠不相关。她不由想曾与流火一起走过的许多日子,夜晚的时候,也曾这样仰望着天空。
拓跋嗣悄然走到她的身后:“还不睡吗?”
无双笑笑,“虽然白天逃了一天,现在却一点也不累。”
拓跋嗣略有些歉意地握住她的手:“才刚要与我成亲,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地觉得很抱歉?”
无双道:“只怕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原因吧!”她这样说无非是觉得各种麻烦事总是跟随着她,仿佛永远没个止境。
拓跋嗣却以为她是说这些刺客可能是姚秦内部的敌人所派来的。他道:“我思量再三,总觉得这些刺客来得蹊跷。他们所用的弓弩,如此强劲,象是特别制造的。从苻宇身上取出来的箭看,箭头的炼制不是磨成棱形,反而是磨成圆形,不象是你我两国的工匠所制。”
无双道:“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箭,是在燕国。”
拓跋嗣冷笑道:“若说刺客是燕国派来的,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无双道:“你是说魏国若是和秦国联姻,对于燕国就是一大威胁,因而他们会极力破坏这件亲事?”
拓跋嗣道:“不仅如此,我派到燕国的探子回报,慕容盛登基后,性情大变,极端暴戾,仿佛就象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只怕他不仅想要破坏我们两国的关系,更想坐收渔人之利。”
无双笑道:“你往各国都派了探子吗?怪不得我一回长安,你的使者就到了。”
拓跋嗣被无双说得有些汗颜,道:“你要原谅我,做为一个皇帝,在这样的一个乱世之中,就算没有害人之心,也要有防人之心。”
无双笑道:“国事我不管,我到底只是一个女子。但你既然可以在我国内放置密探,慕容盛当然也可以在你国内安置密探。若说他得知我们即将成亲的消息,派了人来堵截我们,也是情理中的。”
拓跋嗣点了点头,凝视着无双道:“无双,有一件事我很想问你。”
无双侧过头,见拓跋嗣脸上的神情甚是严肃。她道:“什么事?”
拓跋嗣道:“我想知道,你是否真心想要嫁给我。”
无双一怔,“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拓跋嗣道:“以前你在燕国之时,因为我不想让你嫁给我弟弟,所以才会想起要娶你为妻。虽然你那时答应了,可是我却总觉得你并非是真心实意想要嫁我,只是想以此摆脱困境。”
无双脸微微一红,“你都知道了?”
拓跋嗣笑道:“你真地以为我那么笨吗?”
无双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娶我?”
拓跋嗣道:“虽然你并非真心要嫁我,可是我却是真心想要娶你,甚至用帝位来交换也在所不辞。但我只怕你是因为北方的局势而勉强嫁给我的。我不想让你因为政事,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无双微笑道:“难道嫁给你就不幸福吗?”
拓跋嗣道:“并非不幸福,若是你能嫁给我,我自然会尽我的全力使你幸福。但若是你心中另有他人,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不会觉得幸福的。”
无双心里感动,心道他明知我是利用他,居然还如此对我。“你说的不错,我心中也许真地另有他人。”
拓跋嗣一震,脸上俱是无奈之色。
无双道:“那个人本来是有妻子的,只是与妻子离散了,如今他们两人得以重聚,我在他们中间就是多余的了。”
拓跋嗣道:“那人是谁?”
无双笑笑:“若我说他不是一个人,你会相信吗?”
拓跋嗣一怔:“不是人?难道是妖不成?”
无双笑道:“也许真是妖呢!”
拓跋嗣皱眉道:“人与妖如何相恋?”
无双道:“无论是什么原因,他已经离我而去。若是你想让我幸福,就该娶我为妻。因为我知道你会一心一意地对我,在这个世上,若是要选一个夫婿,你一定是最好的。”
拓跋嗣喜道:“你真地这样想?”
无双点了点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到了现在,也仍然这样认为。”
拓跋嗣道:“虽然你现在心中还有别人,但我保证,我终将会让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的。”
无双含笑不语,心中却暗道,可能吗?若是真地可以,我也希望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她蓦然想起身上所中之毒,也不知还可以活多少时日。这件事是否应该让拓跋嗣知道呢?
她思量了一下,决定还是隐瞒下来。当时之人,许多人活到二十多岁,便因为种种不可知的原因而半途夭折。又加上战事不断,可以长寿之人更是甚少。无双想到,就算她与拓跋嗣成亲不久,就因毒发而死。别人也必以为她只是生了不可知的怪病,因而死得早。何必再把中毒之事说出来,多生事端呢?
生命到了这个地步,延续下去也不过是责任而已。似乎一切可以激人生存的欲望都流失了,然而却也不能轻易死去。她不是一个乡野村妇,在此时更加背负着秦魏两国的命运。她绝不可在这个时候死去,无论多艰难,都要努力活下去。
次日一大早,无双才睁开眼睛,就见苻宇已经起来了。他经过一夜休息,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苍白。无双问道:“你可好一些了?”
苻宇连忙施了一礼,“有劳公……”忽然想到他们是以兄妹相称的,话说到半途又咽了回去,道:“我好得多了。”
张子产已经背上了一个篓筐,道:“我们这就去集市吧!”
三人被张子产领着,在山中慢慢地穿行,女孩张念恩独自留在家中。苻宇虽然勉强可以行走,但也不能走得太快,山路也不甚好走,一直走到中午时分,才总算走到一个小小的山坳,山坳之中隐隐现出一个小村落。
村子并不大,大概只住了十几家人家。这山中极是幽静,只听得见声声的鸟鸣,和来历不明的流水声。
越靠近村落,无双的心里便越觉得疑惑,山中确是比外面应该安静得多,但这里也有点太安静了。不仅听不见人声,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
她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她停下来的时候,拓跋嗣和苻宇也一样感觉到了不妥,跟着她一起停住脚步。
张子产却仍然未觉出异样,回头道:“下面就是市集了,我们快点过去吧!”
无双摇了摇头道:“等一下,有点不对劲。”
张子产向着市集中张望着,道:“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
拓跋嗣低声道:“只怕他们先来了。”
忽听四面八方都传来呼啸之声,许多黑衣人从树后石间纷纷地探出身子来,每人手中都拉着弓,箭已经在弦上,正对着四人。
拓跋嗣立刻横身挡在无双面前,高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苦苦相逼?”
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树林中传了出来:“你们已经无处可逃了,快点束手就擒吧!”
无双悄声道:“他们没有射箭,似乎是要抓活的。”
拓跋嗣点了点头,大声道:“要杀便杀,想要叫我们束手就擒是万万不能的。”
那阴森森的声音冷笑道:“我叫你们束手就擒是给你们一条活路,否则以你们几个人的本事,你以为还能走到哪里去?”
苻宇低声道:“请陛下立刻带着公主离开,由我来殿后。”
张子产听见苻宇这样说,吃惊地道:“难道这位是皇帝陛下?”
拓跋嗣叹道:“我正是大魏国皇帝,这位是姚秦公主,因为遇到伏击,才会仓皇奔走到老丈的府上,想不到连累了老丈。”
张子产连忙道:“陛下太客气,真是折杀老汉了。”
那阴森森的声音道:“到了现在你们还有心情说这些闲话,黄泉路上,有的是时间给你们说。”
苻宇抽出腰间佩刀,低声道:“陛下快带着公主走吧!他们既然想抓活的,料想不会射箭。就算陛下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公主着想。难道陛下忍心让公主落入他们手中吗?”
拓跋嗣咬了咬,一拉无双道:“对不起两位了,我先带着无双走了。”
他亦抽出佩刀,拉着无双向着小村子的方向突围过去。虽然他知道可能村中之人都已经遭了对方的毒手,但若是往那个方向逃走,至少还有屏障之物,就算对方要射箭,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整个人便如同一个活的靶子一样,完全暴露在外。
他们一动,那阴森森的声音便冷笑道:“还在妄想逃脱,真是自不量力。”
只见一个黑衣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从树林中窜了出来。那人行动快如闪电,只一眨眼间便到了拓跋嗣面前。
拓跋嗣大惊,挥刀便砍。那黑衣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便夹住了拓跋嗣的刀锋。拓跋嗣用力抽刀,但刀锋被那黑衣人夹住,就如同生了根一样,他再也无法抽动分毫。
黑衣人脸上亦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也看不出年纪大小。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自言自语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无双心里一震,他为何说拓跋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而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意思上却差了许多。难道这黑衣人不是人类?
黑衣人手轻轻一扭,拓跋嗣低呼了一声,放开手中的刀。刀落入黑衣人的手中,他用两只手拿着刀一阵揉搓,便如同揉一把纸刀一样,被钢刀揉成了一个圆球。
黑衣人将手中的刀球向着拓跋嗣抛过去,冷笑道:“还你刀。”
那刀虽然已经被揉成了圆球,但被黑衣人抛出来,却带着很强的劲风。拓跋嗣不敢硬接,闪身让开。
那刀球便向着他身后一棵大树射过去,整个没入大树的树干之中。那棵大树本来郁郁葱葱,被这刀球一射入,轻轻晃了一下,树冠上的绿叶忽然全都变黄枯萎,落了下来。那棵树的生命也似乎立刻便被抽去了一样,转眼之间只称下枯枝,连枯枝也在不停地掉落,最后只剩下树干。而树干仍然在不停地萎缩,变成一段枯树干。
无双倒吸了口冷气,从这树干的枯萎程度来看,这树就象是已经死了几年了,谁会想到,刚才还是一棵活着的大树?
她心道,这个黑衣人必然是身带灵力,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将生命完全摧毁。
黑衣人伸出手,向着无双抓了过去。他的手干枯瘦削,如同鹰爪子一样,满布皱纹,没有一丝肌肉。从这只手来看,对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他的手随随伸伸一抓,虽然无双和拓跋嗣都看见他的手伸了过来,而且他的动作似乎也并非特别快,但就是无法躲避。那手一搭上无双的肩膀,无双只觉得一股凉气从那手上传了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黑衣人轻轻一拉,拓跋嗣只觉得拉着无双的手一轻,无双已经被黑衣人擒住。
他大惊失色,叫道:“快放了她。”
黑衣人的目的似乎就是无双,抓住了无双,他便向着林外掠了过去,抛下一句:“剩下的人都杀光。”
那些埋伏在林间的黑衣人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刻万箭齐飞,向着三人射去。
无双惊呼了一声,几乎要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然而便在这个瞬间,奇变又生,只听一声长啸,一个人影如飞而至,落在拓跋嗣等人身边。
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脸上亦用黑布蒙着。他一落下来,双手结成手印,手间便有千万道桔红色的光芒放了出来。那些箭被光芒一触,立刻倒飞了回去。只听得黑衣人们“唉哟唉哟”地发出一边串的惨叫声,一招之间,便全军覆没。
那个胁持着无双的黑衣人却全不在乎,仍然带着无双飞掠,转眼之间便消失在丛林之间。
无双开始还能听见身后的呼喊声,过了片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她想到刚才救了拓跋嗣等人的黑衣人手中发出桔红色的光芒,这种光芒她曾在拓跋绍的身上看见过,难道救了他们的人居然会是拓跋绍?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八节
黑衣人带着无双一路向着东南方而行,很快便出了阴山山脉,无双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狂奔。她心里暗暗称奇,若是其他的人带着她走,都要或背或扛,或者把她夹在胁下。这半年来,她在这方面的经验越来越多。
但这个黑衣人却只是拉着她的手腕,她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狂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飞掠了起来。更怪的是,她居然也不觉得有任何勉强,好象完全是自己的力量,并非借助于外力。
她虽然被人劫持,心里也不害怕,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抓我?”
黑衣人阴森森地笑了笑,道:“我们见过面的,你忘记了吗?”
无双道:“听你说话的声音,倒有些熟悉,似乎在燕国的伽蓝寺听到过类似的说话声。”
黑衣人冷笑道:“无双果然不愧是无双,居然真地可以凭声音就记起我来。”他摘下脸上的黑布,露了一张满面皱纹的脸来。
无双淡然一笑:“果然是你,以前你能够说出佛母圣衣,我就觉得你有问题。”
这人居然就是伽蓝寺中的那个老僧,后来跟着无双等人潜入月宫,被列子击退。
老僧冷冷地道:“这世上又有谁没有问题?你就没有问题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为何降临到这个世上的?”
无双眨眨眼睛:“难道我还背负着什么重大的使命不成?”
老僧默然不语。
无双故意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秘密,原来你什么也不知道。”
老僧冷笑道:“你不必激我,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那老僧似不喜说话,无论无双再怎么逗他,都沉默不语。两人昼伏夜出,躲开人多之处,一路疾行,不过数日,便又到了中山城外。
伽蓝寺的钟鼓之声依然如故,只是上一次无双在这里之时,是北雁南飞,寒冬将至,如今却是春暖花开,物是人非。
老僧到了这里,便换回僧衣,带着无双进了伽蓝寺。门口的持事僧见到老僧回来,连忙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地道:“方丈回寺了。”
原来这老僧已经成为伽蓝寺的方丈了。
老僧合什还礼,带着无双进了伽蓝寺。那些僧人,见他带着一个女子回来,居然一点也不惊异,想必这老僧平时便行为古怪,经常有离奇的举动,众僧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无双依然被安置在原来居住过的那个小院之中,每天有小和尚送来饭菜。她也不知那老僧带她回来是何用意,若说是为了摩合罗,那老僧却一个字也未提起过。若说是为了破坏秦魏两国的关系,便应该杀了她,然后将尸体送回到长安去。
自璎珞复活后,她以为那些觊觎摩合罗的人便应该离她而去,一切半神妖怪之间的恩怨也应该离她而去,想不到才平静了没几天,居然波澜又起。
她被软禁在寺中,不许离开。
这寺本来香火鼎盛,但这一次回来,却变得很是古怪,寺中连一个香客都没有,也不知寺中众僧是靠什么度日。
这样过了几日,忽然有一天,无双听见有人正在与小院中看护她的僧人争持。双方的对话声隐隐传了进来,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居然敢拦我家夫人,你知不知道我家夫人是谁?”
那僧人答道:“我不管你家夫人是谁,方丈吩咐过,这个小院谁都不可以进来。”
女子怒道:“我家夫人是当今皇帝的阿丝黛夫人,也不可以进吗?”
无双心里一动,打开房门,见阿丝黛带着一个青衣小寰站在院子的门前。两人的目光轻轻一触,阿丝黛笑道:“怪不得你们不让我进去,原来伽蓝寺私藏女子。”
那和尚急道:“夫人切莫胡说,以前也经常有官家女眷住进寺里研习佛法,本寺都以礼相待,何来私藏不私藏之说?”
阿丝黛微笑道:“但以前伽蓝寺所有的庭院都是可以自由出入的,现在为何要拦着不让进去?”
僧人怔了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丝黛道:“这位姑娘是我的故交好友,多日不见,我只是和她随便闲聊几句,又不会把她带走,你为何一定要拦着我?”
寺里的僧人大多个性朴实,遇到这种情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道:“那就请夫人快点说,说完了就走吧!若是让方丈知道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阿丝黛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独自进了僧房,将青衣小寰留在门外。门一关上,立刻切入主题:“燕国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妙。自从慕容盛登基以后,个性大变,为人多疑嗜杀,已经杀死了许多慕容家的宗室,连慕容奇也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杀死了。”
无双一呆,想不到慕容盛连慕容奇都杀了。“为何会这样?”
“只怕是因为兰夫人之死,他才会变成这样。”
无双皱眉道:“这都是人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为何还不离开?“
阿丝黛叹了口气,“我离不开了。”
“为什么?”
阿丝黛道:“前些日子,中山来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也不知他和皇上说了些什么,皇上立刻很信任他,已经封了他做国师。”
无双点了点头。
阿丝黛道:“那个人,到了现在我连他长的是什么样子都说不清楚。”
无双奇道:“难道他一直蒙着面吗?”
阿丝黛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只是他的脸上似乎有一层轻雾,让人觉得似乎看见了他,又似乎没有看见他。”
无双心里一动,“他很香,而且穿着蓝色长衫?”
阿丝黛惊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知道他是谁?”
无双叹了口气:“只怕就是他了。但你为何不能离开?”
阿丝黛道:“他一见我,就知道我是妖怪,而且还将我的内丹拿走了。就算我想要逃,但无论我逃多远,我还是会回到他的身边,因为我的内丹在他的手中。”
无双皱眉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他是乾闼婆族的宗主。如果他来到这里,事情就麻烦了。”
“我只怕皇上已经被他控制,现在连我想见皇上一面都是千难万难,圣旨皆由宫监传出来,百官也不必上朝,只要将奏章传进去就是了。”
无双道:“照你这样说,慕容盛倒真象是被人控制了一样。这座寺院的方丈又是什么人?他也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
阿丝黛道:“这位方丈法号缘空,本来只是一位游方的僧人,在你上次到达燕国以前才在寺中挂单的。奇怪的是,不知什么原因,自从你们走了以后,他就成为了寺里的方丈。”
“你说他是在我上次到燕国以前才来伽蓝寺的?”
阿丝黛点了点头:“只比你早到几天罢了。”
无双暗道,难道又是为了摩合罗?如果真是这样,璎珞已经复活,又何必再来找我?“他是否也同样得到皇上的信任?”
“这倒也未必,只是皇上对他很是敬畏,奇怪的是,连国师也对他忌惮三分。”
连寻香都怕的人,他又会是什么来历?
两人正在私语,忽听那名僧人在外面道:“方丈回寺了,请夫人速速离开。”
阿丝黛叹了口气:“我先走了,只可惜话还没有说完。你自己事事要小心,我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帮助你了。”
无双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我,只要我还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她虽然笑得洒脱,心里却连半点希望也看不到。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人人皆说是璎珞转世,却又没有璎珞般的神通。以前有流火和紫羽在身边的时候,还算有所依托,现在两人都离她而去,连阿丝黛也神通全无。而对方偏偏又是八部众中最难对付的乾闼婆王,再加上这个来意不明的缘空。
她在僧床上坐下来,随手拿了本经书翻阅。既然已经没有希望,那么索性什么也不想,随遇而安。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九节
虽然缘空出现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响声,但无双仍然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她抬起头,看见缘空站在她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这目光使无双有些讶异,缘空的目光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以前,就曾经见过他了。
但是她却确知,在上一次来到伽蓝寺以前,她是绝没有见过缘空的。然而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是如此久远,早已超出了这几个月的时间,源自久远的过去。
她心里一动,这个缘空又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跟我走。”缘空忽然道。
无双立刻站起身来,“带路吧!”
缘空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神情,“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无双淡然一笑:“问不问又有什么关系吗?就算我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而我又不想去,但你还是会带我去的。”
缘空默然,转过身向着寺外行去。
无双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似乎真地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出了寺门,只见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外。缘空向着马车指了指,无双也不必他说,便上了车。
这马车之上并没有车夫,缘空自己权当车夫,他虽然已经是伽蓝寺的方丈,但似乎对于这一切俱不在意。
一个对于身外的排场名利全不在意的人,在他的心里必然是藏着大事的。
不知为何,她只觉自己与缘空之间必然有所联系,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使她忍不住揣测,是否缘空与她的前生有着什么关系?
马车一路向着皇城方向行去,无双时而见到路边三三两两的带刀侍卫,城中的行人脸上神色也是诚惶诚恐,偶然还能见到被盘查的商旅,整个城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肃杀气氛中。
无双想起上一次在中山城中的情形,虽然那时候亦是风雨前夕,但城中百姓尚能置身事外,只除了颜清惹的一点麻烦以外,还算太平。如今的形势,却显而易见,整个城都在一种莫名的恐惶之中。
马车长驱直入,进入皇城之内,守门的宫监只看了一眼缘空,连问都未问,便放行了。想必缘空经常出入皇城,已经是家常便饭。
马车又行驶了一会儿,一直到达后宫一处有些偏僻的宫宇之前,才总算停了下来。缘空冷冰冰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下车吧!”
无双乖乖地走下马车,见几名宫女肃然而立,神色木然,如同泥塑一般,一动不动,想必宫中主人是颇为严厉之人。
一名宫女看了无双一眼,低声道:“太后请大师一来就进去。”
原来这宫中所住之人是慕容盛的母亲。慕容氏的旧部自兰汗谋篡之后,都退居建安故地,现在慕容盛即登大宝,当然也都迁回京城。
据说这位太后娘家姓丁,年轻之时也是一位名动四方的美人。
只见宫内坐着两个妇人,居中的一位年近四旬,极是雍荣华贵,美丽之中透着庄严,想必就是慕容盛的母亲丁太后。在她身边尚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无双一见了这少妇,她虽然身为女子也忍不住暗暗称奇。
这少妇也许未必就长得绝顶的美丽,但却妩媚温柔,身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媚态。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引人遐思,让人不由地沉溺于其中。如此的女子,任何男人见了,只怕都会黯然销魂,甘心抛尽一切,但求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无双不由地多看了那少妇几眼,心道象这样的女子,还真地没有见过。那少妇似乎也感觉到了无双的目光,冲着她微微一笑,这一笑更是春意荡漾,撩人心脾。
无双施了一礼道:“秦国姚无双,见过太后。”
丁太后挥了挥手,“不必多礼。”
那少妇却站起来还礼,极是热情:“早就听闻过无双公主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奴家名叫苻训英,是河间公的小妾。”
无双一怔,她知道河间公慕容熙是慕容盛的小叔叔,而这苻训英不过是河间公的小妾,居然可以与丁太后促膝交谈,想必这河间公在朝中的势力颇大。她连忙还了一礼:“见过夫人。”
苻训英拉起无双,亲亲热热地道:“公主千万不要多礼,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当得起公主大礼。”
无双笑道:“夫人过谦了。”
丁太后似嫌两人罗索,道:“训英,你坐吧!公主也坐吧!”
苻训英便紧挨着无双坐下,笑道:“公主能来,真是我国的福气,听说皇上得登大宝,也是多赖公主出谋划策,否则兰汗那个逆贼,如何能够那么容易便被铲除?”
太后看了苻训英一眼,淡淡地道:“训英,皇上洪福齐天,又是慕容家嫡系子孙,重登大宝是意料中之事。”
无双忙道:“太后所言极是,无双不过是偶然做客中山,幸好得到皇上照顾,否则,只怕不能安然回返长安。”她知道太后必是不屑于苻训英提到她曾经帮助过慕容盛之事,她也不计较,连缘空将她劫持到中山一事也只字不提。
丁太后似乎对于无双的态度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公主果然兰心慧质,与朝中这些碌碌无为的女眷不同。”
太后这句话说得极不客气,倒象是在骂苻训英一样。苻训英仍然笑ⅿⅿ的,仿佛全未听见。无双心道,这两个人倒有些意思,明明应该是君臣的关系,但偏偏又好似在明争暗斗。
“请问太后传诏无双,有何指教?”她索性开门见山,既然丁太后命缘空将她带来此处,绝不可能只是找她聊天。
丁太后默然,脸上现出一丝忧色,似乎心中确有委绝不下的大事。然而她却并不直说,只对身边的宫女道:“把前些时南朝商人进贡的好茶沏一些来。”
宫女答应着退下去,丁太后仍然不说有什么事,反而道:“公主觉得我这中山如何?”
无双笑道:“繁荣兴盛,富庶都丽,是个好地方。”
丁太后道:“可比得上长安吗?”
无双道:“长安虽然身处中原腹地,又经汉人经营多年,且是丝绸商贸之中枢,但中山之繁华亦是不遑多让。”她虽然并没有说谁好谁坏,但丁太后也听出来中山仍然是不及长安的。
丁太后叹了口气:“并非我夸口,若非时局多变,中山之繁华必然可超过长安。”
无双微微一笑,也不与丁太后争执,道:“我进城之时,见到城中遍布侍卫,莫非城中有什么大事?”
丁太后脸上又现出忧色,“这件事情本来是慕容家的私事,若是说了出来,只怕于事无补,反而惹得别人耻笑。”
无双心下了然,丁太后有事相求,却又觉得求一个异国的公主,有失身份。她笑道:“那么无双就不敢多事了。”
她以退为进,故意什么也不问。她料到丁太后既然已经把她找到这里来,无论如何是会说出她的要求的。
丁太后一愕,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她看了苻训英一眼,使了个眼色。苻训英心领神会,叹道:“公主有所不知,虽然这是慕容家的私事,却关系到燕国的社稷江山。公主与皇上是旧识,想必也不会希望皇上处身于危险之中吧!”
无双道:“皇上已经登上大宝,还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呢?”
苻训英道:“虽然皇上已经登上大宝,慕容家也都从建安迁回中山,但兰家之人谋逆之心不死,如今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无双道:“兰汗和兰提都已经死了,难道夫人说的是兰难?”
苻训英道:“公主冰雪聪明,果然一下子就猜中了。”
无双道:“虽然兰难手握兵权,但以他所带之兵应该不足以造成威胁,而且他已经退回龙城,若是想要起兵兴事,皇上有足够的时间部署应对之策。”
苻训英道:“公主所言极是,但公主却不知道,兰难之女兰秀已经嫁给平原公为妻,现在就在京城。”
兰秀?那个女子艳羡南朝人物风流,一心想要找一个才子夫婿,如今也终于嫁了人了?“平原公是否是皇上的弟弟慕容元?”
苻训英道:“正是。但他并非是太后所出,而是一位嫔妃的儿子,因而他与皇上之间,也不能算是嫡亲的兄弟。”
无双心下了然,越是这种兄弟,反而越是仇深似海。她自己亦有许多这样的兄弟姐妹,互相之间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私下里却彼此痛恨,千方百计,机关算尽,只望能设计陷害,何曾有过同胞之情。
“莫非是平原公危及到皇上?”
苻训英叹道:“自从平原公娶了兰秀以后,也不知是否受了挑唆,处心积虑,扶植自己的党羽,如今朝中的大臣倒有一半是他的亲信。若是再这样发展下去,只怕谋篡之事会再次发生。”
无双道:“就算他私下扶植自己的势力,但皇上是一位精明强干之人,应该不会轻易被他挟制才对。”
苻训英看了太后一眼,欲言又止。丁太后道:“公主有所不知,自从兰蕊那个丫头死后,皇上过于思念,性情与以前略有不同。”
她轻描淡写地说“略有不同”,但无双也猜到,只怕慕容盛变得太厉害,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她道:“太后宣我来见,就是为了平原公之事吧?”
丁太后道:“我早听说公主颇有智谋,正想请教公主,如何才能有个万全之策?”
无双道:“无论平原公势力多大,他到底是皇上的弟弟,君臣有别,就算他再心存叵测,也仍然会有所顾及。皇上想要铲除他,应该不会是太难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太后的心意是想要永绝后患,或者不过是想小惩大诫,只要平原公不会太放肆,大家相安无事便罢?”
丁太后迟疑了一下,“照道理说,平原公到底是皇上的弟弟,这血浓于水,一家子的事情,总是好说的。不过,平原公一直对哀家怀恨在心,以为是我逼死了他的母亲。他明知兰家与慕容家有仇,还要娶兰秀为妻,分明就不把祖宗社稷放在心里。就算是现在放过了他,只怕他日后仍然死心不息,那么燕国岂非就要多事了?”
无双微微一笑,她早就知道丁太后的心意,只恨不能杀死慕容元。她心念电转,慕容家的事情本就与她全无干系,上一次帮助慕容盛全是因为阿丝黛的原因。而且她当时也觉得慕容盛年轻有为,会成为一个明主,想不到兰蕊死后,慕容盛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她蓦然想到自己的哥哥,姚泓过于宽厚,登基为帝后,魏国及燕国都将是秦国的大患,若是可以让燕国内乱,削弱国力,那岂非是间接地帮了哥哥一个忙?
她亦知燕国大乱,必会殃及百姓,她的个性本就处于正邪之间,虽然自幼熟读经书,也经常做一些善事,帮助苦难之人。然而所处五浊恶世,用尽心机,挣扎求存,也是众生的本能。她对慕容家全无感情,而且心中又时时想到孱弱的兄长,总觉得自己就要离他而去,若是不能帮他做些什么事情,就算走也走得不忍心。
她道:“这件事情,再容易不过了。”
丁太后喜道:“不知公主何以教我?”
无双道:“皇上到现在还没有子嗣吧?”
丁太后无奈地点了点头:“不错,这也是我的心头大患。”
无双道:“这也未必就是心头大患,若想要除去平原公,最简单的方法无非就是逼他造反。其实也未必就是造反,可以罗织罪名,以谋反论处,太后岂非就永绝后患?”
丁太后道:“但他行事很是小心,如何才能轻易罗织罪名?”
无双笑道:“他行事小心,是因为他还未感觉到危机,若是可以让他感觉到危机,他必然就会心里慌乱,只要他一慌乱,就会露出破绽,到时候就是太后的机会了。”
丁太后喜道:“公主说得不错,但如何才能让他心里慌乱呢?”
无双道:“其实平原公现在并不急于造反,因为皇上不曾有子嗣,那么一旦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他身为皇弟,就是皇位理所当然的继承人选。因而他才可以慢慢筹划,当一切准备地妥妥当当,安排就绪后,他就可以暗杀皇上。皇上一死,皇位必然落在他的手中。如果此时,皇上能够定下皇位的继承人,平原公就失去了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他必然会心乱,到时他就无法按捺,难免会有所行动。”
丁太后点头道:“此计大妙,只是该以何人为皇位的继承人呢?”
无双微微一笑:“这就只能由太后自己作主了,对方须得是个信得过的人,若是对方对皇位也存着觊觎之心,只怕反而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丁太后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忽然道:“多谢公主!公主请回吧!以后说不定还有多赖公主之处。”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节
无双走出太后寝宫的时候,看见缘空垂手站在檐下。他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辞。无双听了一会儿,发现他正在念一段佛说地婆达兜掷石缘经。
这段经文,她也是自幼就背熟的,如今听缘空念起来,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她不由重新打量着缘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年僧人,相貌也看不出是俊还是丑,年老之人看起来几乎都是一个样子的。有一瞬间,她似乎又看见了他身上的金色辉光。
如果身有金色辉光,他该是个提婆族的人才对。
她默然肃立,等待着缘空将那段经文念完。
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名迈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须摩提,二儿子名叫修耶舍。父亲的家中非常富有,财宝如同恒河之沙,数也数不清。父亲年纪大了,就要死去了。须摩提想到,若是父亲死后,家中的财富就要与弟弟平分,财富就会减半。想到会失去一半的财富,他的心里不由地生出贪念:我该如何才能保住这数也数不清的财宝呢?
思量再三,须摩提想到一个好办法,只要杀死修耶舍,我才能够独占这些财宝。
须摩提对弟弟修耶舍说:我们一起到山上为父亲祈福吧!希望他可以长命百岁。
修耶舍回答:这是一个好提议。
兄弟两人一起上了山,到了最高的悬崖之旁。须摩提将修耶舍推下了悬崖,怕弟弟不死,又将大石推了下去。修耶舍命丧亲兄长之手,临死那一刻,他的怨恨与不甘是如此深重,纠缠于灵魂之间,随着灵魂一起转世。
缘空忽然停了下来,问道:“你可知这须摩提是谁?”
无双下意识地回答:“须摩提经过历次转世后,成为佛陀释伽牟尼。”
缘空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那么这位修耶舍又是谁?”
无双道:“修耶舍就是佛陀的堂兄提婆达多。”
她熟读经书,这当然难不倒她。
缘空冷笑道:“你说这个弟弟是不是应该报仇?”
无双怔了怔:“就是因为他的灵魂之中有仇恨,因而他虽然加入了僧团,却最终成为逆徒。数次谋害佛陀,令大象向佛陀冲击,又以石抛伤佛陀的脚拇指。”
缘空点了点头:“可是佛陀被他杀死了吗?”
无双摇了摇头:“不曾。”
“但前世的哥哥却杀死了弟弟。这报复算完了吗?”
无双默然不语,她忽然想到影雪和水澜,报复是永远不会完的。她道:“怨怨相报,终究是全无止境,若是一直执著于报复之心,只怕千秋万世,也报复不完。”
缘空默然,神情木然,也不知无双的答复是否使他满意。他忽然伸手向着前方指了指,“又有人找你了。”
无双抬起头,只见一个紫衣女子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她。
无双心里一凛,是兰秀。她似比以前要清瘦了一些,脸色苍白,双眸之中带着若隐若现的寒光。这寒光使无双暗生警剔,不过才半年的时间,她就完全变了。以前的兰秀虽然骄傲却是单纯的,现在的兰秀仍然骄傲,但却变得如同一把鞘中之剑,虽然韬光晦迹,却暗藏危机。
两人目光轻轻一触,兰秀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你回来了?我一直很思念你,终于又一次见到你了。”
她用了一个古怪的字眼“思念”,然而无双却感觉到她的思念与普通人的思念是绝不相同的。
兰秀道:“我们久别重逢,你也该见一见我的夫婿,他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许将来有一天,他就会成为皇上,到时候我就是皇后了。”
兰秀脸上的笑容更加冰冷:“我真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成为平原公的夫人?如果不是你,说不定我已经成了一个江南士子的妻子,平平庸庸地过完这一生。但现在我却不同了,我很快就会成为皇后,这都是拜你所赐。”
无双跟随着兰秀上了一辆马车,奇怪的是,无论是谁想见无双或者想把无双带到何处,缘空都不阻止。他只是远远地跟在马车之后,虽然他是步行,而且走得看似很慢。但无论马车奔驶地多么快,他总是能够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之后。
兰秀掀起车帘向外面张望了一会儿,“那个老和尚是你什么人?上一次有一个叫流火的男人跟在你身边,他人呢?”
无双以手支颐,流火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虽然离别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她却感觉不到刻骨的思念,也许会有相思吧!但却很是平淡,偶然会在无人的时候想到他,想到他便难免想到自己古怪的经历,到底这样的生命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璎珞的转世而存在,现在璎珞已经回来了,她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呢?
平原公府居然就是慕容盛做侍中时的府第,只将门前的牌篇换了,除此之外,便与以前别无二致。
兰秀似笑非笑地道:“这座府第也是我的主意,皇上未登大宝以前住在这里,现在我和我的夫婿住在这里,这是多好的兆头。”
无双道:“你以为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会成为皇上吗?”
兰秀半转过身,眼中那一丝寒光更甚:“皇上至今没有子嗣,而且自从兰蕊姐姐死后,皇上虽然多近女色,却日日服食五石寒。听说吃多了那种药的男人,是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只怕皇上到死之时,也不会有一儿半女留下来。到时候我的夫婿就顺理成章,成为未来的皇帝,这有什么不对吗?”
无双微微一笑:“没有什么不对,不过世事未必尽如人意。”
兰秀静静地看着无双,她的脸上慢慢地牵起一丝笑容:“你又来燕国了,但这一次,你再也不能牵着我的鼻子走了。我已经不再是半年前的兰秀,你再也休想骗我。我的夫君必然会成为燕国的皇帝,你很快就会看到那一天。”
两个女人对视着,有一刻,时间似乎也停止了。
但她们很快便听见了慕容元策马回府的声音,两人一起转过头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年轻人,骑着一匹黄骠俊马,倏然而至。他长得很象慕容盛,相貌也颇为英俊。
蓦然见到无双,他微微一愕,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无双,“你是谁?”
无双施一礼:“秦国姚无双见过平原公。”
“是秦国公主?”慕容元饶有兴味地看着无双:“听说只要是你经过的地方,就会战争不断,现在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无双微笑道:“是什么原因?”
慕容元眯起眼睛:“男人见了你当然会为你大打出手,女人见了你也一样。”
无双笑道:“为何女人见我也一样?”
慕容元道:“因为她们必然会嫉妒你的美貌,光这个原因就已经足够了。”
他虽然说得无礼,无双却全不以为忖,微笑道:“夫人慧质兰心,美貌出众,我在夫人面前如同萤火之与皓月,平原公却要如此说,分明就是在嘲笑我。”
慕容元看了兰秀一眼,笑道:“你们是春兰秋菊,告擅胜场。”
兰秀的脸微微沉了下来,“老爷刚刚回府,快进去换件衣服吧!”
她脸一沉,慕容元就不敢再嘻皮笑脸,居然真地乖乖地进去了,一边走一边还悄眼偷看无双。
无双道:“平原公倒是对夫人百依百顺。”
兰秀默然,忽然道:“你还是走吧!我真不该带你到这里来。象你这样讨厌的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难道这是上天对世人的惩罚吗?”
她转身向府内行去,无双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兰秀。”
兰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还要说什么?”
无双道:“你爱你的夫君吗?”
“爱?”兰秀嗤之以鼻,“贵族的女子,生来就不是为了这个字而存在的。”
无双咬了咬唇,“你为什么要回到中山来?你还是走吧!和你的夫君一起离开吧!”
兰秀蓦然回过头,她一双秀气的眼睛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我本来就住在中山,是谁把我和我父亲逼走?是谁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本来只是一个不解世事的无知女子,是谁让我将世情看得如此清楚?”
无双默然,半晌她才笑了笑:“看来你是一心想要拿回兰家失去的东西?”
兰秀也笑了笑,道:“不错,这一次除非是我死,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中山。”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一节
无双手中持着一卷经书,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忽然有些困惑,这世间纷纷扰扰的世情,到底与她有何相干?为何她每每纠缠于其中,无法自拔?仿佛有什么人,正在悄悄地织着一张网,而她就是一步步走入这个不可见罗网的猎物。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但她却完全不知道这个圈套的目的何在,始作俑又是谁。
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缘空走了进来。
老和尚手中托着一壶清茶放在她身边的几上。她看见缘空死寂的脸,在这样一张脸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为何要劝说兰秀离开?”
她若有若无地笑笑,“她离开了,就少了许多麻烦。”
缘空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你的心中还存在着善念和不忍,你觉得对她有所歉疚,因而你才劝说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无双笑了笑,“我是佛门弟子,怀有慈悲之心是应该的。就算是我心存不忍,想要叫她离开,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缘空高深莫测地笑笑:“你确是应该怀有慈悲之心,但却不应该是对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你的大慈大悲是应该施与所有有情众生的。无论天上天下,到处都应感受到你的慈悲。”
无双好笑地抬起头:“你在说谁?说我还是说佛陀?”
缘空的脸在禅房若隐若现的烟气之中如同是一副不真实的幻影,“你!”
无双很没风度地仰天长笑:“你说的人是我吗?只怕是连璎珞都做不到这一点,你这样形容我,我会觉得汗颜的。”
缘空淡然一笑:“你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等你把一切都想起来时,就知道我没有说错。”
无双一怔,连影雪的事情她都已经想起来了,还有什么是她忘记的?
她试探着道:“是璎珞的事情吗?”
缘空笑了笑:“等你想起来的时候,你就明了一切,天上天下,再也没有什么是可以欺瞒你的。”
无双叹了口气,怎么听也不象是说她。“若是你不说,我只怕这一生都想不起来了。”
缘空道:“河间公夫人来访。”
他忽然便转移了话题,无双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缘空说她未曾想起来的事情与璎珞隐瞒的事情其实是同一件事情。两个人都在刻意回避,也许是因为那件事情太过于重大。
她道:“请苻夫人进来吧!”不必问她也知道所谓的河间公夫人必然是苻训英。
一阵香风袭过,苻训英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两人见过礼后,苻训英亲亲热热地拉着无双的手道:“一见妹妹就觉得妹妹是神仙中人,只怕是偶然贬落凡间的吧!”
无双笑道:“姐姐说笑了,象姐姐这样的可人儿才希罕得很呢!”
两人东拉西扯地互相吹捧了一会儿,苻训英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我知道妹妹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宝贝都见过。我来拜访妹妹,也没什么象样的礼物,这盒子里是一只碧玉簪,前些时我家老爷征讨百济夷人时得到的,也算是一件宝贝,就送给妹妹做个见面礼。妹妹千万别嫌弃才是。”
无双道:“怎么敢收姐姐的礼物?”
苻训英道:“如何不能收?我只怕这个簪子进不了妹妹的眼。”
无双也不再推辞,“只是我来得仓促,身上没有带着回礼。”
苻训英道:“妹妹远来是客,怎么还敢要妹妹的回礼。”
无双心知苻训英必有来意,她也不问,仍然天南海北的说着闲话。苻训英居然也很沉得住气,一直陪着无双聊了一个时辰,才终于道:“妹妹在太后面前提过的那件事情,太后已经考虑过了。”
无双道:“太后可有合适的人选?”
苻训英道:“其实在京中的王孙贵族中,也只有河间公和平原公两个人是最有资格被立为皇储的。前些时兰汗逆篡,太后和河间公一直退居建安故地,太后是知道河间公的。河间公对皇上忠心不二,绝对是最理想的人选。”
无双笑笑道:“既然如此,太后大可以选择河间公做皇位继承人。”
苻训英道:“太后那里当然是没有问题,只怕皇上不会同意。”
无双问道:“为何皇上不会同意?”
苻训英叹了口气:“不瞒公主说,河间公本是皇上最幼的叔叔,也只比皇上年长不了几岁。咱们鲜卑人向来有个传统,哥哥死了,嫂子可以另嫁弟弟。汉人喜欢说什么伦常道德,咱们鲜卑人可管不了那么多。”
无双点了点头:“不错,北方各民族的风俗大抵如此,我们羌人亦是如此。”
苻训英道:“自从先皇死后,按照规矩,太后本来是可以与河间公成亲的。太后很中意河间公,河间公也是如此,虽然收了我和我妹妹做小妾,正室之位却是一直闲置。我们姐妹两人翘首以待,都盼着这门亲事能早日玉成。但可惜的是,皇上偏偏受了汉人的影响,说什么兄死妻嫂,这是有违伦常的。而且太后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身为国母,若这事让别国的人知道了,必然会耻笑我们燕国。”
无双道:“因为皇上的反对,太后才没有与河间公成亲?”
苻训英道:“正是如此。皇上心中也对河间公有了嫌隙,近来都刻意疏远河间公,倒不如与平原公来得亲近了。”
无双道:“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太后反而不便向皇上提起以河间公为皇储之事对吗?”
苻训英连连点头:“妹妹果然冰雪聪明,太后虽然有意以河间公为储,但碍于前事,却怎么也不方便说出口。我和太后思量再三,觉得只有求妹妹给我们想个法子,怎么才能让皇上心甘情愿地立河间公为皇太叔。”
无双道:“这是燕国之事,我身为秦国的公主,本来是不方便过问的。而且就算我想劝说皇上,皇上也一定不会听我的。”
苻训英道:“我知道妹妹的身份也不方便说话,但妹妹如此聪明,一定能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若是可以消除燕国的危机,姐姐我来世一定会结草衔环,报答妹妹。”
无双笑道:“姐姐也不用说得那么严重,其实这件事情也并不难办。我听说皇上自登基后就性情大变,当时太后在场,不便详谈,不知姐姐可不可以告诉我,皇上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苻训英叹了口气:“皇上年少之时就精明能干,先帝在世时也曾经屡次褒奖皇上,慕容家的人都以为皇上是中兴慕容一门的希望。但想不到兰夫人死去,皇上变得暴戾无比,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就杀死臣子。又不知听了哪些方士的话,每日服食五石散,整天恍恍惚惚。偏又极是多疑,连慕容奇都以谋逆的罪名杀死了。现在无论是王公贵族或者是文武大臣,人人自危,不敢有一点点差错,唯恐连死了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
“我听说燕国来了一位国师,这位国师大人可干涉朝政?”
苻训英道:“他倒是不干涉朝政,但皇上却对他礼敬有加,若是他愿意说一句话,皇上必然会听从的。只是国师大人很是神秘,平日里很少有人能见到他。”
无双道:“也许我可以说服这位国师。另外,你们也需做一件事情。”
苻训英道:“什么事情?”
无双道:“就是让太后进言,请皇上立平原公为皇太弟。”
苻训英呆了呆:“立平原公为皇太弟?”
无双道:“不错,不仅如此,你们还需得联合朝中大臣,请他们一起上书,请求皇上立平原公为皇太弟。”
苻训英皱眉道:“为何如此?”
无双道:“我相信你们一旦提出来,平原公一系的大臣必然也会跟着提出来,到时候整个朝野上下,就都是请立平原公为皇太弟之声。如果你是皇上,你听见周围所有的人都要提议立平原公为皇太弟,你会怎么想?”
苻训英喜道:“不错,皇上青春正盛,身体也健朗,这个时候有人提出立皇太弟,他心里一定会生出猜忌。而且越多的人拥立平原公为皇太弟,他就会益发猜忌,认为平原公私下结交朋党。以皇上现在的个性,只怕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定平原公的罪了。”
无双道:“平原公到底是皇上的弟弟,如果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除去平原公。但至少,为了平衡平原公的势力,皇上大概会想到河间公。”
苻训英连连点头:“如果这个时候国师能够再进言,请求皇上立河间公为皇太叔,皇上为了挟制平原公,就一定会答应。”
无双道:“但我还需得见一见国师。”
苻训英道:“虽然我们见不得国师,但太后一定能见到国师,只要太后愿意安排,公主就一定可以见到他。”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二节
无双在次日的傍晚时分跟着苻训英进了皇宫。她不知为何国师也住在皇宫之中,照道理说,国师应该有他自己的宅第。但苻训英说,自从国师来了以后,就一直住在皇宫最深处。
缘空远远地跟在她们的车马之后,苻训英亦如同兰秀一样,好奇地从马车中向后张望着,“这个老和尚到底是什么人?”
无双看见街上的碧桃花都开了,许多孩子换上了轻巧的春装。春天到了,人们因为天气的和暖,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多了起来。
有一瞬间,无双忽然产生奇异的预感,这将会是她一生中最后一个春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并不真觉得恐惧,却充满了无奈,难道生命要结束了吗?
她并不确知她是否真地能够预知吉凶,但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春日的傍晚,她却敏锐地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若是生命真地要走到尽头,那未尽之事,总是要有个了断吧!
国师的居处亦开满了碧桃花,在零落的花瓣间,她看见身着蓝色长衫的寻香。空气之中充满着曼陀罗花的香气,有些是寻香的身上,有些是无双的身上。
两人乍一见面,似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不由相视一笑。“你身上的香气越发浓了,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我知道,毒发之日越来越近了。”
“你不怕吗?”
“当然怕。”
“那你为何不求我救你?”
“若是你愿意救我,我不求你也会救,若是你不愿意救我,我求也无用。”
寻香沉默不语,一阵风吹过,树上的碧桃花瓣便落了下来。他淡蓝的衣袂于飘摇的落英间,如同是神仙中人。
远远近近的宫宇,次第错落,几只灰色的鸽子拍着翅膀从湛蓝的天空中飞过。
“多美丽的尘世啊!”寻香忽然道。
无双的心里便又生出了愁绪,“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无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明了了一切,但现在我却真地糊涂了。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为什么我的命运是这样的?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别的随便什么人?”
寻香道:“我可以杀死你,也可以为你而死,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等你记起一切的时候。”
“你也知道那些事情?你苦心经营,将我引到乾闼婆城,我本来以为你是为了杀死我,现在我却又产生了一丝疑惑。若是你想杀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虽然偶然会使用灵力,但以你的本事,也可以轻易地杀死我。”
寻香道:“我本是想杀你,但却又迟疑不定,到底是应该杀死你,或者为你而死。”
“难道我们两人不能并存于这个世上吗?”
寻香古怪地笑了笑:“应该是这样吧!”
他忽然道:“你本来避我还来不及,为何今日主动来见我?”
无双笑笑,道,“同活在这世上的人,就算再逃避,也终有见面的一日。”
寻香道:“如此说来,你来见我,只是为了不再逃避?”
无双眨眨眼睛,笑道:“不过我真地有一事相求。”
寻香道:“你求我的事情,我未必会答应。”
无双道:“但我有一种感觉,你一定会答应我。”
寻香笑笑,“你的感觉很灵,我确实想要答应你。我很好奇,想要看一看你到底能将这个世界变乱到什么样的地步。”
无双心里一动,把这个世界变乱到什么样的地步,寻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想到这半年所经过的地方,似乎真如寻香所言,她正在不断地挑起战乱。战乱的原因或与她有关,或与她无关,但无论有关与否,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有人死亡,朝代更叠,说起来也都与她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定了定神,努力忽略纷乱如麻的心绪,“近一两天内,皇上就会询问国师有关立储之事。到时,国师无需多言,只要说一句话便罢。”
寻香问道:“什么话?”
无双本待要说出这句话,但她忽然见到寻香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心里道,虽然寻香说会帮助她,但人心不可测,寻香之心更是其深如海,谁也不知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微微一笑道:“国师只要说,平原公是皇上的亲弟,河间公不过是皇上的叔叔,亲疏之别立见,当然是以平原公为储。”
她和自己打了个赌,若是她说以平原公为皇储,寻香就必然会劝慕容盛以河间公为储。她并不真地相信寻香会帮助她,而谁做皇储对于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无论是河间公为储,或者是平原公为储,另一方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只要燕国内乱,国力削弱,邻邦的秦国便可坐收渔人之利。
一名纤秀的宫女打扫着碧桃树的落花,南风悠然而至,已经被归拢在一起的花瓣复又被吹得翩然飞起,落满宫闱。宫女亦不情急,也不埋怨,仔仔细细地将落花再一次扫于一处。然而当她转身拿箕时,风又一次将花瓣吹乱。她便天真地重复着这一项单调的工作,一点也不厌倦,似乎她生命的意义早已经寄托于这些失去生命的花瓣之中。
无双感受到这简单动作中的禅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命就是单调的重复,或者堕入轮回,进入一个全新的生命,但仍然不过是重复生老病死罢了。
如果活着充满了痛苦,那么死亡是否就是一种慈悲。她想到那些曾经遇见过,又逝去如同轻烟般的人们。每个人的生命都脆弱如同这春天的碧桃花瓣,被风轻轻一吹,便下落不明了。
数日之后,朝野上下便盛传皇上要立河间公为皇储的消息。据说满朝文武都提出立平原公为皇储,只有国师一个人反对,认为河间公文韬武略,是皇储的不二人选。
消息传到无双的耳中,她心下了然,寻香果然如同她所料,故意反其道行之。寻香虽然精通幻术,却并非如同玉蟾一般,身有他心通的神通,终究还是难免上了无双的当。
无双又有所领悟,原来所谓神仙或者是半神,都不如人类心机深沉。也许人很脆弱,又全无神通,但却处心积虑,深谙说谎的技巧。再神通广大的半神,在谎话的面前也一样一筹莫展。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三节
兰秀派人送来的请柬是浅蓝色的洒花镶金硬绢纸制成的,还未翻开就能闻到淡淡的碧桃花香。这种请柬在胡地的人们看来,高雅地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那些生着花花肚肠的汉人们才能想出把请人吃饭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
请柬的内容是请无双在当天的夜晚到平原公府赴宴,据说满朝的权贵都被请去了,连皇上和太后也在被邀请的名单之中。
无双手持着请柬,自言自语道:“慕容元可真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有所行动了。”
如同是回答她的话一般,门被推开了,阿丝黛略有些慌乱地走了进来。无双似乎早就猜到她会前来,微笑道:“今天夜里就是你的机会了。”
阿丝黛怔了怔:“什么机会?你可知道平原公把王公贵胃都请去赴宴,只怕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蓦然看见无双手中持着的请柬,“你也收到请柬了吗?看来兰秀并不想放过你。”
无双笑道:“她不愿意放过我,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就不必替我担心了。我倒是想问你,你如今还在帮助慕容盛吗?”
阿丝黛无奈地叹息:“其实自他登上帝位之后,我就想离开了。只是因为兰夫人之死,我一直不忍,才始终留在他的身边。我本以为我已经明白人情事故,知道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但这些日子以来,我却发现,入世越深,我反而越是迷糊。人的心远比妖怪的心更加难以琢磨。可惜的是,我的内丹却被国师控制了,想走也走不了。”
无双道:“你可知道内丹被国师收在哪里?”
阿丝黛道:“国师所住的地方是宫中的禁地,我想内丹一定被藏在国师的居处。”
无双道:“那就很容易了,今天晚上你劝说皇上一定要带着国师赴宴,到时候你就可以到国师的住处去寻找内丹。但你记住,找到内丹以后,你一定要立刻离开。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停留,也绝不能再回来。回到天山去,不要再到这个尘世来了。”
阿丝黛一呆:“你叫我走?”
无双点了点头:“是的,你应该走了。”
“可是你呢?如果连我都走了,你的身边岂非一个人也没有了?”
无双笑笑:“以你的能力已经不再能保护我了,如果你还留下来,我担心你只是徒送性命罢了。能走就走吧!留下性命总比连自己为什么死都不知道要好得多。”
阿丝黛倒有些不舍起来,“我这一走,以后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无双勉强一笑:“我答应你,如果我还能活着,以后我会去天山看你。”
阿丝黛握住无双的手:“你可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千万不要食言。”
两个女子默然相对,一时之间,愁绪如潮般涌上心头。无双从袖中取出一串菩提子,“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劳烦你。”
“什么事?”
“这串菩提子,请你帮我交到流火的手中。”
阿丝黛接过菩提子:“他在哪里?”
无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语气之中难掩黯然落寞之情。
阿丝黛道:“你不用担心,就算我找不到,我的狐子狐孙也一定能找到他,我一定会将这串菩提子交到他的手中。”
无双轻轻叹了口气,僧人们开始诵经了,时而可以听见法器被敲响的声音。这是一个普通的春日,碧桃花疯狂地开放着,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在一日间挥霍殆尽。
平原公府、河间公府乃至于皇宫之中,到处充满了满腹心事的人们。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气氛使宫人和侍女们惴惴不安,大家互相问候着:“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聪明的宫人从主人欲盖弥彰的神情中已经猜到了一二,要发生大事情了。
这一天,从南方的晋国传来消息,刘裕和谢灵运率领的北府军推翻了篡夺晋室皇位的桓玄,重新迎回了晋帝司马德宗。
又一次改朝换代的消息刺激着人们脆弱的神经,预感到会有大事发生的人们从这件事情上得到了奇异的验证。他们认为南朝政权的更叠同样预示着燕国内乱的发生。类比使人们兴奋不已,也同样踌躇不安。迫在眉睫的危机,使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一种焦燥不安的半疯狂情绪中。
阿丝黛刚刚走后不久,苻训英便紧接着来访。无双早就料到她一定会在夜宴之前前来,她命知客僧泡了一壶香茗,一边品茗,一边等待苻训英。果然才饮了三盏茶,苻训英便到了。
连她这般妩媚的人,一双娇艳欲滴的大眼睛中也带着几许难掩兴奋的神情。无双含笑道:“想必夫人今日也要到平原公府赴宴吧!”
苻训英点头道:“平原公请了所有的王公贵族,难道他真有那么大的野心,想要将所有可能的敌人一网打尽吗?”
无双淡然一笑:“这不正是夫人想看到的结果吗?”
苻训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到底大家都是亲戚,若是能相安无事,谁又愿意兵戎相见。只是事情到了这件田地,也不是哪一个人能左右得了了。”
无双浅浅地饮了一口茶,“虽然皇上还没有正式下诏,立河间公为皇太叔,但只要平原公一死,这朝野上下只怕就都是河间公的天下了。立储之事,不过是迟早罢了。”
苻训英道:“只是我还有些担心。平原公自从娶了兰秀以后,就接受了兰家的旧部。如今他手握着兰家的兵权,如果不能一举将他除去,他若是起兵造反,说不定反会弄巧成拙。而且我听说平原公的手下已经乔装改扮,悄悄地潜入城中。只怕今天晚上,平原公府附近都是平原公的人。”
无双略一沉吟,“如果是乔装改扮,就不可能有太多的人进来。但既然是到平原公府赴宴,他是主,我们是客,不可不防。因此要想个法子,把平原公手下的人引开。”
苻训英皱眉道:“他既然专程调了人来,又怎么能够轻易就引开呢?”
无双笑笑道:“其实也不难。你过一会儿回府,让人送一张贴子到平原公府,就说河间公身体抱恙,不能赴宴。由你和你妹妹代替河间公赴宴。然后你再派府中的下人到街上收购所有商人的货物,随便什么货物都收购,但只有一个条件,要那些商人亲自送到河间公府去。然后不能放商人们离开,一定把他们留在府中用晚饭。只要能留到傍晚时分,平原公手下的人就一定会上当。”
苻训英想了想,问道:“这个法子有用吗?”
无双道:“你只要找这几天刚进城的商人收购货物,这个法子就一定有用。”
苻训英又道:“但如果我的夫君今天不去赴宴,万一平原公在宴上发难,又有谁来对付?”
无双道:“我相信太后一定不会全无准备就前去的,只要把平原公手下的人调来,太后带去的人应该足以应付一切变故了。”
苻训英笑道:“对!而且公主也会在那里,如果真发生什么事情,公主也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无双似笑非笑地道:“你可不要太相信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并非一切事情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若是真地出现什么意外,我同样无能为力。”
苻训英笑ⅿⅿ地道:“公主不要谦虚了,大家都传说公主运筹帷幄,便能决胜在外。以往公主所设下的计策,可从来不曾失败过。我能得到公主的帮助,真是三生之幸。”
无双默然不语,无论多高妙的计策,总会有失败的时候。她的计策一直成功,真地是因为计划周详,出人意表,或者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四节
宴会设在平原公府的花园中,天气转暖使露天的夜宴变成了一件颇为风雅的事情。兰秀别出心裁地在整个花园中都点燃了孔明灯,那些飘浮在半空之中灯火,随着清风而摇摆不定,带着莫名的惊险意味。
南国的丝竹班子吹奏着若有若无的音乐,这轻柔如风的南国音乐使惯于跃马扬鞭的鲜卑族王公们有些无所适从。他们习惯了胡笳略带苍茫的粗犷之声,丝竹音乐的奢靡使人不由泛起一丝难耐的寂寞与欲望交织的情绪。
侍女们如同穿花蝴蝶般送上南国的菜肴,兰秀则含笑掬客,态度即高贵又含蓄。当所有赴宴的宾客都到齐后,仍然不见平原公的身影。
忽听阍者喝道的声音:“太后殿下驾到。”
四个宫人抬着步撵进入花园,丁太后坐在撵上,身边不过只带了几名宫人。兰秀连忙上前迎接,见礼过后,丁太后道:“皇上还没到吗?”
兰秀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皇上还未到,大概过会儿也要到了吧!”
丁太后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平原公竟然不见,她便有些薄怒:“元儿呢?即是他设的宴席,为何客人都到了,却不见主人。”
兰秀仍然古里古怪地笑了笑:“夫君正在准备一项余兴节目,想要给太后一个惊喜。”
丁太后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哀家年纪大了,只怕这惊喜会使哀家受惊。”
兰秀笑道:“谁不知道太后自先帝逝后,忍辱负重,退居建安,是个女中豪杰,哪里就那么容易受惊?”
她居然敢提到慕容宝,宾客们都吃了一惊,心道先帝是死于兰家之手,兰秀居然在太后面前提起,只怕她是不想活了。
丁太后脸色一沉,似笑非笑地道:“幸好盛儿争气,才不至于将这江山落入贼子之手。”
兰秀淡然一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所谓世事多变,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最终的赢家是谁。太后不如拭目以待,也许峰回路转,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丁太后冷笑道:“年轻人果然锋芒毕露,好,我就拭目以待,看看还能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
宴席还未开始,兰秀居然已经与丁太后明争暗斗,看来她是下定决心,今天晚上就撕破脸皮。
无双冷眼旁观,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为何慕容元不在这里?她看见苻训英对着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借故踱到苻训英身边。
苻训英低声道:“我今天下午已经按照公主的吩咐,将所有的商人都招入府中。想必平原公一直对于我府中的一举一动十分关注,他果然如同公主所料,以为那些商人是河间公招入城中的士兵。刚才我出来以前,看见我府外有许多陌生人,想必平原公已经将手下的人调到我府外去了。”
无双点了点头,“大概只调过去一部分。不过太后一定已经安排了援兵,而且只要慕容元出现,他外面的士兵投鼠忌器,也不敢有所行动。现在只怕慕容元不敢出现。”
苻训英道:“但兰秀还在这里。”
无双摇头叹息道:“只怕慕容元并不在乎兰秀的生死。”
苻训英怔了怔:“可是慕容元还要借助兰家的势力。”
无双微微蹙起眉毛:“我本来也以为慕容元绝不会让兰秀死,但如果兰秀是死在太后的手中,那就不一样了。”
苻训英道:“不错,如果兰秀是死于太后的手中,兰家不仅不会收回兵权,反而会全力支持慕容元杀太后报仇,到时兰家的兵权就真地全都落入慕容元的手中了。”
无双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所以一定要设法让兰秀活着,不能让她死。如果她死了,慕容元就没有了禁忌。”
苻训英看了看太后身边的宫人,“太后身边的这几个人都是高手,如果真地动起手来,应该可以以一挡十。”
无双轻叹道:“我只怕到时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普通的人类。”
苻训英呆了呆:“你说什么?”
无双微微一笑:“没什么,过会儿见机行事。”
两人窃窃私语,忽见一名青衣不寰走到兰秀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兰秀的脸上立刻现出无法掩饰的喜悦之情,她站起身拿起酒杯:“我家夫君马上就要到了,请各位先饮一杯压惊酒,以免过会儿这个余兴节目太刺激,无法忍受。”
她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众王公贵族面面相觑,心道,有什么余兴节目还得饮压惊酒?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无双心里一动,脸色忽然变了,低声道:“糟糕,只怕事情有变。”
苻训英正想问她事情有什么变化,却见慕容元已经大步走入花园。他手中托着一只锦盒,满脸俱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朗声笑道:“大家都到齐了吗?”
兰秀微笑道:“除了河间公,该来的都来了。”
慕容元仰天长笑:“他为何不来,是胆小怕事吗?”
兰秀笑道:“听说他是抱恙在身,不能出席夜宴。”
慕容元冷笑道:“很好,不管他是真地抱恙或者假装抱恙,他很快就会真地抱恙在身,无法出席任何宴会了。”
众王公都皱起了眉头,目光纷纷落在丁太后的身上。丁太后与河间公之间的私情,早已经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更何况皇上又有意立河间公为皇太叔,当此之时,河间公正是炙手可热,人人都想巴结的人物。而慕容元居然当着丁太后的面说出这种话来,想必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平原公的晚宴危机重重,却又都不敢推辞不来。唯恐平原公万一掌握了实权,而对那些不愿意服从他的人怀恨在心,以后再慢慢地清算。而且许多人想到,都是慕容一系,无论是谁得胜,也不过是他们叔侄的内斗,不会牵扯到不相干的人。
丁太后冷笑道:“元儿,还未开席,你就已经喝醉了吗?”
慕容元哈哈大笑:“我并非是喝醉了,只是有一样东西想要给大家看。”
丁太后冷笑道:“什么东西?”
慕容元笑道:“我今天下午就进了宫,特意赶在晚宴之前向皇兄讨了这样东西,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不过我只怕太后看了,只有惊没有喜。”
丁太后怒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快点拿出来。”
慕容元托起手中的锦盒:“东西就在这里,太后不必心急,只怕你看了以后,就希望自己永远没有看见这样东西。”
他慢慢地打开锦盒。
丁太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怔怔地盯着那盒中之物,失声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第十二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第十五节
入夜以后,整个皇宫就变得安静得多了。阿丝黛悄无声息地走到国师的居所之外,这个地方除了皇上太后外,再也没有人可以靠近。
她停在国师的寝宫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春虫的鸣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风儿悠然飘过,吹落了枝头的花瓣。她听见露水刚刚凝结的声音,夜来香绽放时发出的轻响。
她想国师一定已经和皇上去赴宴了,她没有听见一丝人声。
她是一只狐狸,修行了几百年,无论听觉或者是嗅觉都超出了常人数十倍。她闻到空气之中的曼陀罗花香气,但她知道只要是寻香停留过的地方,就会留下这种香气。
她在黑暗之中等了一会儿,看见一轮弯月在天空的正中散发着清冷的幽光。几颗疏星,懒散地分布在深蓝的天宇之中,象是一些不经意掉落的水晶碎片。
想到了水晶,她就想到自从吃了龟兹公主以后的生活。与鸠摩罗什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他不过是坐在灯下译经,或者小声诵读,似乎连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最初的时候,她觉得这种日子枯燥地使人快发疯了,但想到只要得到圣僧的元阳,她的功力就可以陡增数倍。为了这个原因,她努力劝服自己,忍耐吧,再忍耐一些时候,只要能够色诱圣僧,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然而却使尽浑身解数,到底也无法色诱圣僧。
渐渐地,鸠摩罗什低声诵读的经文不经意地流入耳中。初时不过是百无聊赖地听着,无所是事的时候总得找点什么事情来做。那些经文倒象是有生命的,从耳朵里一直钻到心里去,逐渐就开始用上了心思。
听得多了,却觉得疑惑,难道真如经上所说,活着的生命都是在无休止的痛苦中吗?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痛苦,只是总有一些欲望是没有办法满足的。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因为艳羡人类的生活和外表,总想要有一天能够象人一样。那时的生活中唯一的恐惧就是猎人的陷阱,只要逃过了陷阱,那么一切就是美好,简单而快乐的。
终于修炼成精了,陷阱再也不能构成任何威胁,却开始惧怕人类的阴阳师,会捉鬼降妖的道士和尚乃至于半神的八部众。就希望自己的法力更加高强,只要法力足够高了,就不必再怕那些与妖怪为敌的人和神了。
只是单纯的欲望促使着她简单地安排着自己的生命,却从未想过,满足了每一个欲望以后,就会产生新的欲望。
她终于忍不住去想,法力足够高了以后,是否还会有新的恐惧?如同八部众这般高高在上的半神,也同样生活在悲伤和无奈之中。她忽然有些怀念身为小狐狸的光景,不过是单调的生活,每天想着爬到最高的枝桠上,晒晒太阳罢了。
虽然没有快乐,但也同样没有悲伤和烦恼,不被这纷扰的世情撩乱了自己的心绪。她不知自己是受了鸠摩罗什的影响,或者真是人情世故使她开悟。她想,只要拿到了元丹,就不再理这尘世的一切事情,回到天山去,重新过她简单的狐狸生活。
只要找到了内丹,立刻就离开这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宫门是半掩着的,是走前忘记关了吗?就算是大开着,也没有人敢靠近。国师是一个神秘而可怕的人,而且如此受宠,说出来的话比皇上的话还更加重要。
她静悄悄地踏入宫内,落地无声。狐狸如同狸猫一样,走路的时候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宫内很暗,在黑暗的环境中,她的眼睛就开始泛出暗绿的光芒。
她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一眼看见书架之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陶罐,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发出淡淡的绿光。
她心里一喜,是她的内丹,不用靠近也能感觉得到。
她快步向着书架走去,一把将陶罐抓在手中,只要拿到了内丹,她便自由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挟制她,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由人类制造的世界,重新回到世外去。
她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想到天山上美丽的天湖,和她一起修炼成精的雄狐是否还在那里等她呢?
她转过身,蓦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大吃一惊,这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他身上穿着的是淡蓝的轻衫,周身都被一层忧伤的蓝色光芒笼罩着。
这光芒是如此温柔,如同春日的天空,或者是天空下的海洋。然而这光芒落在阿丝黛的眼中,却比地狱里的火焰还要更加可怕。
她张口结舌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失声道:“你没有和皇上去赴宴?”
寻香笑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柔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做什么?”
阿丝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寻香仍然温柔地微笑着,如同最体贴的情人,“我最喜欢让别人的希望破灭,看着别人绝望,我就会觉得很快乐。”
阿丝黛怔了怔,心里还在思索寻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她便看见寻香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不过是轻轻地一扬,她便听见“叭”地一声轻响。低下头,她看见自己手中的陶罐正碎成千百片,与陶罐一起碎的还有那罐中装着的闪烁着淡绿色光芒的一个小小的圆球。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
寻香温柔地看着:“走吧!趁你还能走,离开这里吧!若是你死在宫里,你的皮毛一定会被宫人做成围巾。如同你这样修炼了多年的狐狸皮毛,只怕宫人们要为了这块皮毛抢破了头。”
他虽然说着很残忍恐怖的话,但语音却仍然如此温柔。
阿丝黛只觉得不寒而栗,这个可怕的人,他到底是半神还是魔鬼?
她向着宫外落荒而逃,只觉得全身正在慢慢地冷下去。等到血液完全冷却了,她就会死了。她仓皇地奔逃,她想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那个魔鬼的面前。
那一天晚上,几名值夜的宫人看见一只雪白的狐狸从宫院中窜过。他们不由失声惊呼,随手拿起一切可用的工具,扫帚、晾衣杆、打更的棍子,向着那逃窜的狐狸扔过去。
狐狸逃得太快,也不知是否打中了。一名官阶比较高的太监尖着嗓子说:“叫你们好好打扫卫生,从来就不听话,怎么宫里好端端的连狐狸都冒出来。这要是让太后娘娘看见,还不活扒了你们的皮。”
另一个太监则说:“可惜让它跑了,要是捉住了,能给您老做一条多好的白狐皮背心啊!”
前面的太监似被提醒了,声音更加尖利:“还等什么?这群猴崽子,还不快点给我去抓来。”
第十三章世人和我都很无奈
第一节
流火想,璎珞到底还是与以前不同了。
他借着月色反复赏玩着手中的绢画。这一夜的月光并不十分明朗,海边起了薄雾,点点星辰便如同被罩在轻纱之后,气若游丝地发散着微光。然而那光却又是顽强无比地,若是人错以为星光已经熄灭了,在某一个合适的时机,它们又会蓦然出现,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璎珞便坐在他身边的一块大石上,身边的地上七零八落地放着几只酒坛。在过去的几个时辰之中,他们两人一直这样向海端坐,他低着头研究手中的绢画,并不曾抬头看璎珞一眼。然而璎珞的一举一动,却都落入他的眼中。
璎珞唯饮酒而已。
他想,其实璎珞并不能真地算是一个人或者是半神吧!
她的生命到底是虚假的,他不能确知是什么原因可以使一个死去一百年的人又一次有了生机,能说能动能使用法力,甚至能够饮酒。
百年前的璎珞是滴酒不沾的,然而此时,当她开始饮酒之后,便不停地饮下去。虽然饮得很慢,却一直在饮,原来她的酒量也如此地令人乍舌。
不可望尽的天边,是偶然飞掠而过的渔船,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这一去到了哪里。海鸟很多,倏然来去,飞行的迹象不可捉摸。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如果一直不曾开口,那么便仿佛会永远沉默下去。如果一旦开口说话,似乎就会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半神和妖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璎珞比以前更加沉默,似已打定主意,绝不会首先开口说话。而流火也不再是百年前那轻狂的小妖,惜字如金,三缄其口。
两人倒象是赌气一样,越是沉默,但越要沉默下去。
许是这样沉默着的关系,他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地想起了无双。
飞鸟飞翔的姿态带着动人心魄的惊险意味,等待它们捕捉水中的小鱼,令人无由地焦燥不安。疾冲而下的结果,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满载而归。但无论得到了多少,却似乎永远没有厌足的时候。
流火的目光停滞在绢画之上,周遭的一切,哪怕是最细小的变化却都不曾逃过他的眼底。他想,若是无双,大概早已经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了。
这样想的时候,他便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离别之后,她会否感觉到一丝悲哀呢?
他猛然惊觉自己的神情似有些异样,一种陌生的东西正在悄然出现,这东西使他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尴尬,是温柔吗?虽然无法看见自己的眼睛,但他也同样感觉到自己一闪而逝的温柔目光。
“是吉蔗山吧!”璎珞淡淡地说。
流火没有回答,这其实正是他心中想的地方。
“一百年前,你住在那里,不就是因为多方查探后,知道那里是你母亲死前最后到过的地方吗?”
“为何你会知道这些?”
“因为另一个摩合罗的下落一直是我族中人最关心的事情。”
流火努力忽略着心底的不安,一百年前的璎珞,天之骄女的璎珞,为何会愿意接近如同他一般的妖怪呢?在见到他的时候,璎珞便已经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可是她对于他来说,却如同是一个深潭。潭水清可见底,让人乍一见之下,以为那潭很浅,但若是真地落入潭中,便会发现,原来这潭深不可测,只是因为水很清沏,让旁观的人产生了错觉罢了。
他却只是固执己见地深爱着她,那爱是一见钟情的,前生便已经注定,前情虽不可知,但早已深入骨血,乍然相见之下,唯有堕入其中,是冥冥中的注定,也是自己的懒于逃避。
又何必逃避什么呢?如果这是再次降生于此世间的宿命。
流火离开海边时,璎珞似已经有些微薰了。两人的亲事再次不了了之,谁也没有认真地探究是否一定要找到摩合罗后才可成亲,或者有一些事情,一直是想要去做的,但不过是心底一个秘密的愿望,只是因为不能实现而变得更加珍贵,若真地让它成为了事实,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他心中并不真地动念与璎珞同去寻找摩合罗,而璎珞似乎也全无这样的心思。但他仍忍不住回首,见璎珞于淡然如水的月光中,单薄憔悴,如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纸人。
他的心便不由地刺痛,璎珞,人的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使相爱的人受伤害吗?若是如此,你的复生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继续百年前未完的伤害吗?
第二节
若隐若现的琵琶声,使流火停住了脚步。吉蔗山近在眼前,山下的那条大河横亘而过。他看见不远处小小的村落,琵琶声便是从那个村子里传来的。
他并非是一个酷爱音乐之人,却仍然被那琵琶声打动。他也曾听过由高超的艺人所演奏的音乐,甚至是紧那罗族可以控制人心智的乐声,但却都与此时听到的琵琶声不同。
这乐声,说不上有哪里不妥,其实是极高明的艺人也未必能演奏出来的美妙音乐,然而古怪的是,在这乐声里,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一个乐人,必会将自己的感情投入到音乐之中,若只是置身事外地冰冷地弹奏,这音乐必不可能是好的音乐。多少年来,艺人们或者是听众都是这样奉为真理地相信着。只不过现在所听到的乐声,却已使这真理颠覆。
流火凝视倾听,全无情感的音乐,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
他巡着乐声走去,见到村前一棵高大的桑树,树下坐着一名老者。老者手中抱着的琵琶似是多年的旧物,灰蒙蒙的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然而老者的手指轻拨间,偏又发出珠玉般的声音。
一曲弹毕,那老者抬起头,微微一笑道:“许久没有知音人了,客人远来,不如再听一曲。”
老者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划过,“筝”地一声轻响,流火心里一动,琴声中隐含杀机。他仔细审视着老者,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野老汉,身上穿的灰布衣服,缝缝补补,也不知有多少补丁,脚上则着一双几乎就要破烂的草鞋。老者须发皆白,眉目甚为平和,若说他心存杀机,为何目光却又如此坦荡。
忽听草丛之中“瑟瑟”做响,流火目光轻转,只见一条红色小蛇正从草丛之中游了出来,停在老者身前,蛇头高高地昂起,做势欲博。
那老者便如不见,十指疾弹,音乐声蓦得高亢起来,如同利箭般划破天宇。流火也不说破,冷眼旁观,还会有什么样的伎俩?
那小蛇蓦得跃起,张口向着老者飞扑,那老者安然端坐,稳如泰山。眼见小蛇就要咬中老者,老者仍然没有任何行动。流火也仍然镇定自若地旁观,全没有Сhā手的意思。
忽见一道白光闪过,空中的小蛇似也知道的厉害,虽然身在半空之中,却仍然身子一扭,硬生生地躲过那道白光。小蛇落在地上,全神戒备,口中不时发出“斯斯”之声。
那白光也停了下来,却原来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手中持着一把亮闪闪的宝剑。这少年不过是弱冠年纪,眉清目秀,让人一见之下就不由暗赞,好一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那小蛇对着少年怒目而视,似乎恨不能一口将他吞入肚中。那少年微笑道:“赤龙,你还想与我斗吗?”
小蛇似能听懂少年的话,蛇头微微低了低,算是点了点头。那少年笑道:“若是你再不走,我便把你斩成两段。”
小蛇的眼中居然闪过一丝嘲讽之色,虽然不过是一条小小的蛇,也有如此复杂的表情。
少年笑道:“你不信,就再试一试,我保证这一次你一定会被我斩断。”
小蛇围着小年转了两圈,似乎正在心里惦量着这话的可能性。少年含笑看着小蛇,无论小蛇转到哪里,他只是岿然不动。那蛇绕到少年身后,忽然又跃了起来,向着少年的后颈一口咬了过去。
蛇的动作极快,如同红色的闪电一般。少年头也不回,手中的剑反手向后一撩,这一次剑光更是快得惊人,只听“斯”地一声轻响,那小蛇居然真地被他从中斩成两段。
蛇头和蛇尾分别落在地上,尤自扭个不住。
少年仰天清啸一声,朗声道:“总算把你斩断了。”眉间颇为意气,似乎与那蛇积怨已久。
忽听一个小孩尖细的声音传过来,“赤龙!你死了吗?”
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肚兜的小孩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那小孩头上梳着两个冲天羊角辫,蹦蹦跳跳,大概只有七八岁的年纪。
小孩一见地上的断成两段的红蛇,一ρi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踢着两只小脚道:“你把我的蛇斩死了,我要你赔。”
少年人笑道:“这怎么能怪我,你自己不管好你的宠物,让它经常出来惹事,我今天若不是来得早,它就把老头给吃掉了。”
小孩怒道:“老头那么大的人怎么可能被一只小蛇吃掉?”
少年道:“如何不能?这蛇的嘴如此之大,连一头牛都吞得下,怎么不能吞得下老头?”
小孩怒道:“它那么小,怎么说它大?”
少年道:“它哪里小了?明明很大。”说罢,便伸手向着地上的断蛇指了一下。
说来也怪,那地上的两段死蛇被少年一指,迅速地膨胀起来,本来不过是比手指略粗的蛇,忽然就变得粗过巨碗。
小孩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道:“你把我的蛇斩死了,还把它变成了怪物,大人欺负小孩。”
他哭得性起,一把抓住老者道:“老头,你给评评理,是不是他的错?”
那老者任他们闹得天翻地覆,仍然弹琵琶不止,此时被小孩拉住他的手,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闹你们的,为什么又打扰我弹琴?”
小孩道:“娘娘腔欺负我,你快给评评理。”
少年则道:“我可是为你才斩断那条蛇的。”
老者皱眉道:“蛇来咬我,他斩断了蛇,也没什么不对。”
小孩怒道:“大人都是一伙的,欺负我一个小孩。”
老者又道:“可是娘娘腔明知道蛇是小孩的宠物,还要斩,就是他不对了。”
少年道:“你说来说去,到底谁不对啊?”
老者抬头对着流火一笑道:“客人,不如你给评评理吧!”
流火淡然一笑道:“我看是老丈不对。”
老者略现出些吃惊的神色:“我只是坐着弹琵琶,又关我什么事?”
流火笑道:“若是您老不坐在这里弹琵琶,蛇也不会过来咬您,如果蛇不来咬您,那位少年人又怎么会斩断蛇?所以说到底,不对的人是您老。”
少年和小孩一起拍手道:“说得对说得对,还是这位客人明白事理,看来今日之事全是老头的错。”
那小孩拉着老者的衣服道:“现在我的蛇死了,我一定要你赔给我,要不然我不会善罢干休的。”
那老者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不过是坐着弹了会儿琵琶,倒都成了我的错了。好,我就把这条死蛇赔给你。”
他站起身,驼着背走到半截死蛇的面前,吃力地拖起半截蛇向着另外半截拖去。那蛇如此之大,自然是十分沉重,老者又是拖又是拽,似已经使尽了平生的力气。少年与小孩只冷眼旁观,谁也不肯施以援手。
老者慢腾腾地拖了半天,总算将两段蛇的断口接在一起。虽然接在一起,但蛇已经断开,断处尚流血不止。
那老者叹道:“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再复生呢?”
流火一怔,老者虽然是说那条蛇,但听起来却又似隐有它指。他道:“虽然死去了,但救一条生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者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死了便死了,一了百了,若是人人都死了再活,那这世间不是乱了吗?”
流火默然,也不与老者争辩。
老者用手在蛇断开的地方来回抚摸着,口中念念有辞,蛇断开的地方便不再流血,更奇的是那两截断蛇居然真地越来越接近,正在慢慢地结合在一起。
流火心中暗道,终于现出原形了。
过不片刻,断蛇再次合而为一,紧闭的蛇眼也重新睁开。老者抹了抹头上渗出的汗道:“好了好了,要是治不好这蛇,只怕小孩要与我拼命了。”
小孩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地拍着蛇头道:“赤龙赤龙,如我心意,听我号令,快快变小。”
那蛇听了小孩的话,忽然腾身到空中,一阵翻腾,只见狂风骤起,飞砂走石,吹得那棵桑树上树叶纷纷堕了下来。蛇的身体却并不曾变小,反而越长越大,蛇眼也亮如火炬。
小孩骂道:“叫你变小,你怎么越变越大?难道是因为有外人在这里,故意要现出自己的本事不成?”
那蛇居然点了点头,从空而降,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向着流火压了过来。
小孩惊呼了一声:“你要杀死人了。”手忙脚乱地拉住流火的双手,似乎要将流火拖出巨蛇的范围。
而那少年人也仗剑在手,清叱道:“你这死蛇,居然还敢逞凶。”他口中这样叫着,却一剑向着流火刺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老者也微微一笑,手指在琵琶上“铮”地弹了一下。这一声琴音落在流火的耳中,他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眼前就有些迷糊起来。那琴声却似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一般。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还是看见少年的剑光正在向着自己当胸刺来。他的双手被小孩拉着,用力一挣,居然没有挣脱。他不由低头,见那小孩的双眼中精光四射,笑ⅿⅿ地盯着自己。
他此时倒不觉得如何恐惧,反而有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三个人,明明都身有异能,却要三人联手对付自己,而他不过是一个神通时灵时不灵的妖怪罢了。虽然自从苏醒后,神通正在慢慢恢复中,但到底还不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而这三人,随便哪一个都已经强出他许多。
即便是如此,他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虽然挣不脱小孩的掌握,他却凌空跃起,一个跟斗翻到小孩身后。如此一来,就变成小孩在他身前,而少年的一剑便向着小孩刺去。
少年剑速极快,堪堪刺到小孩面前,却猛然凝住不动,而天上的巨蛇就变成了向着少年和小孩落了下来。
少年惊呼了一声,转身飞掠,一边跑一边骂:“死蛇就会误事。”
那小孩则笑道:“这妖怪好厉害,连老头子的销魂天音也可以抵挡。”他亦是拉着流火急退,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巨蛇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坑,整个大地都震动不止。
那老者低哼了一声,手指在琵琶上轻拨,一股劲风从弦上射了出来,流火只觉得胸口一麻,被那股风射中,全身一下子便失去了力气。
少年拍手笑道:“到底是老头子,一出手就把妖怪给制服了。”
那小孩不服道:“如果不是我拉着这妖怪的手,那老头怎么能一下子就射中他呢?”他对着少年人撇了撇嘴道:“你什么事也没干啊!”
少年道:“如果不是你的死蛇碍着我的事,我早就把这妖怪制服了。”
两个人争吵不休,看样子还打算再争吵下去。那老者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人到底有完没完?我们还有正经事未了呢!”
小孩用手一指,地上的巨蛇又缩小如同小儿手指,轻轻一跃,盘在小孩左臂之上。小孩将手中流火往背后一甩,象是背一个空麻袋一样将流火背在身上,大声道:“走吧!”说罢率先向着吉蔗山的方向行去。
那少年跟在他身后,笑道:“你对这妖怪倒是好得很,若是平时,你只怕会把他丢在地上,拖着走。”
小孩笑道:“这妖怪可死不得,若是没有了他,到哪里去找摩合罗?”
流火被那小孩背在背上,虽然不能行动,但意识却是清醒的。他只觉得小孩行动自如,身上背着这么大一个人,却象是什么也不曾背着。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又一次产生了哭笑不得的感觉。他什么样的经验都曾经有过,但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背着,却是平生第一次。
三人脚步极快,只是须臾时间便到了吉蔗山下。少年抬头看了看山峰:“感觉不到一点灵力,摩合罗真在这里吗?”
老者道:“应该是在这里不假,听说一百多年前,女狼妖死以前最后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流火心中黯然,他们口中的女狼妖必是指他的母亲幽姬,但这件事情本来就很是秘密,他们却又是从何得知?
小孩将流火重重地摔在地上,探手从流火的怀中摸出那卷绢画,展开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山,皱眉道:“这画是谁画的?看起来又象又不象。”
少年伸头过来看了看道:“怎么会不象?山上不是也有树吗?画上也有树。”
小孩嘲笑道:“哪座山上没树?”
少年道:“压着假正经的那座山没树。”
流火心里一动,心道少年口中的假正经又是谁。他忽然隐隐想到了一些事情,不由暗道:“难道真是他们吗?”
那小孩一脚踢在流火身上道:“摩合罗到底藏在哪里,你快点说。”
流火苦笑道:“我也很想知道摩合罗在哪里。”
小孩脸色一沉,冷笑道:“若是你不说,我总有办法让你说出来。”
流火笑道:“你有什么办法?”
小孩道:“你再不说,我就脱掉你的裤子,打你的ρi股。”
流火呆了呆,再次产生强烈地哭笑不得的感觉,若是别人逼供,只怕会说出挖眼睛、断手之类的话,想不到这小孩居然说脱掉裤子打ρi股。但转念一想,象他这样大的一个人,被一个小孩脱掉裤子打ρi股,还不如死了的好。他道:“你让我再看一看那幅画,说不定我可以看出些什么。”
小孩将画扔到流火怀中,又在他胸口重重地踢了一脚,“料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他一脚踢过,流火身上的麻痹感觉便消失不见,翻身坐了起来。他也知这三人的本事都胜过他许多,想要在三人眼皮底下逃走是千难万难。
流火展开绢画,凝神看去。画功并非十分上乘,用墨及笔法都平平无奇。流火知道这是出现她母亲的亲笔,在遇到啖鬼以前的日子她经常是过于顽劣,无论学什么都不曾真地用心。虽然因为天生的聪明,什么都可学到七分象,但却又什么都不是绝顶地好。
墨迹已经很陈旧了,绢布的旁边都已经变黄,甚至有些破损。画是普通的画,一入他的手中就知道不会有夹层之类的机关。
他双眼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身边的三个人,老者手持琵琶若有所思,少年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似乎正在创什么新奇的招式,小孩则坐在地上与小蛇玩耍,三个人都不曾注意他,但他也同样感觉到三人身上可怕的杀机。
那种逼人的气势并不单纯只是杀气,还有排山倒海般的灵力。这种感觉,一百年前曾经遇到过一次。
他的目光忽然扫到了一些什么东西,远远近近,悄然隐藏在山林岩石之间。风声飒飒作响,掩盖了那些东西发出的声音。
那些东西落地无声,悄然掩近,虽然是世上的生物,却如同风一般轻盈快疾。
老者忽然抬起头,少年与小孩也同时有所查觉,三人向着林中望去。一只银白的狼从岩石后面探头向众人望来,那狼生着一双淡黄|色的眼睛,目光明亮如同火炬。狼一探出头,从草丛山石树间群狼也纷纷现身出来。
狼群并非完全是白色,也有土狼灰狼,才一出现便铺满了整个山林。狼的数目之多,已经无法计算,似乎整个世间的狼都在这一时刻集中在这个地方一样。
小孩惊呼了一声,一下子跳到老者的背上,尖声叫道:“好多狼,好可怕,我最怕毛绒绒的动物了。”
少年仰天长笑,朗声道:“来得好!”手中长剑一震,剑上发出夺目的光华。
老者叹了口气道:“少造杀孽吧!”
少年道:“并非是我想造杀孽,我也是被逼无奈。”
为首的雪狼仰天一声长嚎,狼群纷纷响应,一时之间狼嚎声震耳欲聋,整座山似乎都在这叫声之下微微震动了起来。
小孩用手紧紧地捂着耳朵,脸色惨白,想要说什么,但却只见他张口,完全听不到声音。
老者皱了皱眉,手指在琵琶上轻轻弹了几下,虽然他的琵琶声势单力薄,本该轻易地被群狼的嚎叫琵琶声却如同一支利箭,轻易地刺破了群狼的嚎叫。
狼群被琵琶声这样一扰,叫声逐渐减弱。
小孩松了口气,用手紧紧地捂着鼻子道:“好臭,都是狼屎味。”
狼群的叫声虽然停了下来,攻击却已经开始了。狼群们从四面八方向着三人飞扑过来。少年长啸一声,手中长剑挥舞成一道光环,只听哀嚎不断,最前面的狼群被剑光一扫之下,四肢血肉立刻向着四处飞散了开来。
少年身形如同穿花蝴蝶般地血雨之中穿过,身上的白衣居然一滴血也未染上。群狼却并不知惧畏,前面的倒在地上,后面的便又扑了上来。每只狼皆张牙舞爪,似是要与三人同归于尽。
那少年手中剑光不断,地上的狼尸便越积越多,他虽然本领高强,但从未一下子杀过如此多的生命,心里只觉得甚是不安,手中的剑光也便缓了下来。
而空气中的血腥气更是沉重地中人欲呕,小孩紧紧地抱着老者的腿,翻着白眼道:“我不行了,这臭味薰死我了,我要死了,我立刻就要死了。”
而少年心中不安,身形也便跟着迟疑下来,几滴鲜血落在他的衣襟之上。他大叫一声,如同见到世上最可怕的恶魔,紧盯着衣襟上那几滴鲜血,口中喃喃道:“我的衣服,我干净的衣服居然被弄脏了。”
想必少年生有洁癖,绝不能容忍身上沾上一滴鲜血。他忽地又跳了起来,转身便跑。老者忙道:“你去哪里?”
少年道:“我要去河里洗澡,太肮脏了。”
那小孩也大叫道:“我不管了,我受不了了,这些毛绒绒的动物太可怕了,交给你了。”他居然也跟着少年一起落荒而逃。
老者叹了口气,四周的狼群正在慢慢逼近。他摇头道:“我并非是怕你们,可是我实在也不愿杀生。但若是我不杀生,就难免成了你们口中之物,这可是好?”
他骚着花白的头发道:“看来只能先逃跑了,以后再找你这妖怪算帐。”他说跑便跑,追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跑去。
转眼之间,三人便踪影全无,只留下满地的狼尸。这三人来得奇怪,走得更奇怪,若说他们可以将狼群全部杀死也不在话下,想不到却因为怕动物的气味和鲜血,就全部走光了。
群狼围着流火团团转了几个圈子,将地上的死狼吃了个干净,连鲜血都舔光了,方才退去。转眼之间,狼群便踪影全无,只剩下地上嶙峋的白骨。
流火当然知道狼群必然是如风所召集的,想到死了那么多的狼,无非就是为了助他脱离困境,他的心里也不由地有些黯然。世人并不曾真地将动物的生命视做与自己等同,然而身为狼妖的他却知道,无论是人或者是狼,都不过是六道轮回的偶然产物罢了。今日是人,也许明朝就是狼。
他只觉得胸中意气难平,不由仰天长啸。
远远近近的狼也因他的啸声而纷纷回应,此起彼伏,天地之间,平添了许多苍凉之意。
第三节
如风说过,这秘密是用他的血才可开启的。他用右手食指的指甲在左手手腕上轻轻划了一下,鲜血倾泄而出,滴在画上。血还未曾变成黑色以前,是有生命的,它慢慢地在画上延展,似乎要找一个归所。
鲜血所到之处,山峦亦变了颜色,天空不再是晴朗的湛蓝,因鲜血之色而显得妖异。
画中的青山之上隐隐显出几行字来,字迹很淡,在画上若隐若现。流火凝神去看,见那山上写着:莫失莫忘,邪祟难当。剑气尽处,在洽之阳。半世萍散,山河俱殇。洞窥幽冥,底事神伤。
幽姬,临死之时,还是感觉到心凉如水的悲伤吗?
他怔怔地看着那几行字,一时之间心乱如麻。想到幽姬与啖鬼的平生,他本来如此痛恨啖鬼,只觉得再也无法原谅他。
然而心念一转间,忽然又想到无双。她现在身在何处?是否正在痛恨着他,或者根本全不在意?他第一次明白被称做责任的东西,当面对责任之时,到底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但他知道,若是啖鬼选择了幽姬而逃避了责任,也许他可以与幽姬白头终老,但他一样会看不起啖鬼。
于此之时,他也是第一次原谅了啖鬼,无论多么无情,他到底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目光一扫间就已经看到这几行话的奥秘。只要将每句的首字连在一起,便是一句话:莫邪剑在半山洞底。
如风说这图中所藏的是摩合罗的所在,为何图上现出的却是莫邪剑的处所?
他也知道干将莫邪的传说,难道莫邪剑丢失了以后,是落在幽姬的手中?
吉蔗山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半山之上只有他当年藏身的一个山洞而已。如果莫邪剑就在那洞底,一百年来,他原来一直与莫邪剑近在咫尺。
他一路向着半山的洞|茓攀援而去,不多时便回到洞中。虽然在这洞中沉睡了一百年,但一百年的时间在睡梦之中,短暂如同一弹指。
他时而能听见来自尘世的声音,人们临死时的哀鸣,军队战争之中刀剑砍入血肉之躯的声音。或者杏花在春雨中绽放,秋月自海波中升起。他更多地注意到雪花飘荡在天空之中的声音,这声音总是使他怀念起遥远的北方。
然而他却固执地沉睡着,直到那一天,那个女子忽然来到他的身边。虽然没有睁眼去看,他却感觉到了她的气味,一百年来,一直深深地怀念着。
他的睡眠无可救药地被打断了,他可以忽视整个世界,却不能忽视她。
但是,他却真地有些迷糊了。她到底是不是璎珞?她分明就应该是璎珞,却偏偏又象是另一个人。
他亦不能再确知自己的心情。如果两个都是璎珞,那似也无关紧要,可是无双到底是无双,她与璎珞是不同的。
他看见天空盘旋着的飞鸟,白云漫不经心地在落日的身前穿过,思念并不会让人觉得孤独,寂寞只来源于缺乏牵挂。无论灵魂如何流转,只要知道你我共存于这个世间,便有了生存下去了勇气。
他用手挖开地上的泥土,多少带着一丝自虐般的情绪。听说一个人离开他最爱的人后,就会想尽办法折磨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不使自己过于悲伤。
他不知他的悲伤是源于哪个女子,无双或者是璎珞。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如果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完成悲伤的宿命,那么就让悲伤来得更强烈一些。
不多时,地上已经被他挖了一个大坑,然而却仍然不见莫邪剑的影子。他停了下来,忽然想到,应该不会就这样单纯地埋在地下。如果只是这样埋下去,剑气一定已经显露出来,又怎么会一百年都没人发现。
幽姬一定是用法术封住了剑,也阻止了剑气外泄。他并不知幽姬用了什么样的法术,也不知该如何破解。忽然想到既然他的鲜血是关键,何不再试一试呢?
他重新划破手腕,几滴鲜血一直滴入泥土之中。血一进入泥土,立刻便渗了进去,也不知渗到多深的地方。
地下起了一丝反应,泥土之中升起淡淡的暗红色的光芒。光芒先浅后深,逐渐增强。红光之中又隐隐透出青光,剑气忽然便升腾了起来。
流火心里一喜,他伸手到泥土之中,轻轻一拍,一把淡青色的剑蓦地腾空跃起。
剑一出土,剑气立刻直冲到洞外。只听到天上群鸟齐鸣,他向着洞外望去,许多飞鸟正纷纷从天空坠下,想必是剑气被封日久,乍一出现,积聚了一百多年的剑光太过强烈,将飞经的鸟儿都震了下来。
流火脱下外衣,将剑仔细包裹起来。也许因为是一把雌剑的关系,这剑气颇有一些温柔之意,不似湛庐剑那般霸道。但即便是如此,宝剑到底是宝剑,才一出世,便已经夺去了许多生命。
忽听洞外传来狼的悲鸣声,他连忙走出山洞,见一只银白的狼蹲在洞口。他拍了拍狼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狼低嚎了几声,流火微微皱起眉头:“你说如风被那三个人带走了?”
狼点了点头,向着西方仰起头来长嚎。
流火望向西方,落日正如血色,倦鸟亦是思归。他们把如风带往西方去了?他们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为何要抓一只微不足道的狼妖?
他不敢怠慢,向着西方疾追而去。
第四节
沿途见到三三两两的狼,狼们始终向西指示。便这样一路追过去,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本事比那三人差了许多,但他也不能放任不管。
如风对于他来说,亦师亦友,也正象是他的父亲。
越是向西,他的心中便越是疑惑,看他们前进的方向分明就是向着修罗火山而去,难道他们真是为了救火山下所镇制的毗沙门天?
忽又觉得风声鹤唳,只见天上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疾飞而去,大鸟身后不远处,一个老者亦在天空飞行。那老者一边飞一边大叫:“精卫,你别跑,你到底要跑到哪里去?”
那老者须老皆白,居然是久违的列子。
流火大惊失色,他在天上飞行,难道说……
他还来不及多想,列子也已经看到地上的流火,他连忙从天上落了下来,落在流火面前,嘻皮笑脸道:“那个女娃娃呢?怎么她没有和你在一起?”
流火皱眉道:“你未曾将千年冰魄送回到雪狼故地吗?”
列子拍了拍头,满面疑惑:“你曾经叫我把千年冰魄送到雪狼故地吗?我为何一点也不记得?”
流火叹了口气,知道已经不可挽回,他也不再多问,只道:“我有正经事要办,没有时间和你闲扯。”
列子笑道:“有什么正经事,带我一起去玩好不好?”
流火道:“既然说了是正经事,又如何能带你?”
忽又见精卫鸟飞了回来,在天空之中向着两人鸣叫不止。列子笑骂道:“你这死鸟,我若是不捉到你,如何对得起那条死鱼?”
他一言方毕,一跃飞起,向着精卫追去。
精卫见他追了过来,一边长鸣,一边又拍着翅膀向前飞走,显然是故意逗弄于他。它越是如此,列子便越是不服气,一人一鸟转眼飞远,消失在云间。
终于见到前面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红色山峰,空气也变得炎热了许多。一阵琵琶声若隐若现地传了过来,流火心里一震,既然听到琵琶声,他们必然近在眼前。
他忙寻着琵琶声走过去,见那老者坐在山脚之下,怀中抱着琵琶,正弹奏一首从未听过的乐曲。在他身后不远的一块大石之上,如风亦是呆呆地坐着,脸色麻木,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道,看见流火走近,便仿佛不认识一般。
流火在老者的身前停了下来,行了一礼道:“老丈,一别数日,一切都安好吗?”
那老者却不回答,一直将一曲弹毕,才抬起头笑道:“你一路追过来,难道你一点也不怕吗?”
流火微微一笑:“怎么会不怕?三位无论哪一个都强出在下许多,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三位又何必联手对付我呢?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太大材小用了吧?”
老者高深莫测地笑笑,“虽然你只是一个妖怪,我们却也不敢轻视你,你身上的潜力一直没有发挥出来,在你的身上,有妖怪和半神共同的力量,就算是神也不能视做等闲。”
流火哑然笑道:“老丈真是太抬举我了。”
老者指了指如风:“这个妖怪对你很重要吗?”
流火点了点头:“他如同是我的父亲,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来交换他的命。”
老者仰天长笑,“你真地愿意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吗?只怕说出来容易,真地做起来就未必那么容易了。”
流火微笑道:“不知老丈想要我做些什么?难不成要我立刻自尽吗?”
老者摇了摇头:“那倒也不必,我只是想让你听我弹奏一曲。这首曲子,我也有几百年未曾弹过了,只怕生疏了许多。”
流火知道老者所说的听他弹奏一曲,不会只是普通的一首乐曲,他盘膝坐下道:“在下虽非雅人,但也粗通音律,既然老丈要我听上一曲,想必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我当然会洗耳恭听。”
老者半闭起眼睛,手指在琵琶弦上轻轻一拨,“筝”地一声,流火只觉得心头一跳,那琵琶声便似穿过了耳朵一直进入人的心底一般。
老者琵琶声不断,流火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全都被老者的琵琶声牵引着,老者每弹一个音,他的心便猛地跳一下。
那老者越弹越快,琵琶声如同雨点一般不绝而下,流火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越跳越快,似乎就要从胸口中跳出来一样。
他大惊,心道要是再这样跳下去,只怕过不多久,就会心脏崩裂而死。他连忙收敛心神,努力想要忽视老者的琵琶声,以他的修行,如果进入了入定的状态,周围的一切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无论他如何努力,琵琶声仍然不停地钻入他的耳中。
他只觉得心脏里的血液正如同火山崩发般,一下一下地向着血管中冲了进去,而心脏也越来越是涨大,似乎转眼就要碎裂。
老者的琵琶声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老者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即是觉得快慰,又颇有些不忍,想必是他一直不愿杀生,现在想到可以除去流火,也算是除去了一个大患,但却又有违他不可杀生的宗旨。
流火的脸色已经涨得通红,双眼似乎也要夺眶而出,任谁都知道他是再也支持不了多久了。老者手上的琵琶声忽然音调一转,曲音更加高亢,想必也到了乐曲的终章。
流火咬了咬牙,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胸口,他这一掌打得很重,一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他这样做虽然使自己受了重伤,但却也因为张口吐血的原因而使胸口中翻腾着的鲜血得到了缓解。
此时,那老者的琵琶声也终于停了下来。老者似笑非笑地看着流火道:“居然想出打伤自己来破解我的琴声,你这妖怪果然不是一般的妖怪。”
流火勉强一笑,只觉得心脏仍然狂跳不止。他道:“不可老丈是否可将如风赐还?”
老者笑道:“这样你就想换回这妖怪的命?就算我答应可我的同伴也不会答应。”
他站起身将如同挟在肋下,向着山上奔去,一边奔一边叫道:“若是你真想要这个妖怪的命,就准备说服娘娘腔和小孩子吧!”
流火也知道没有那么容易,他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多谢老丈。”
那老者一声长笑道:“虽然你是个妖怪,但重情重义,却比许多人类要强多了。不过我也提醒你,你已经受了重伤,我那两个朋友没有我这么仁慈,可不是容易对付的。”
流火含笑道:“只要老丈能够袖手旁观,在下已经感激不尽。”
老者身形已经消失在山上,但声音仍然隐隐传过来:“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听完我这首乐曲的人,如果你不是个妖怪,也许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流火默然不语,只觉这世上若不是有了人、妖、神之分,也许就少了许多事端。他忽然想到岑昏的理想,重新建立世界的秩序,将一切都打乱,不再有种族的成见,那样的世界会否就是一个理解的国度?
一念及此,他只觉得甚是不安。这正是当年啖鬼拼了性命所要阻止的事情,可现在他却正在设想着这种可能性。
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是否有一个衡量的标准,到底哪些是正确的,又有哪些是错误的呢?
他忽然有些迷糊起来,啖鬼,他似也一度有所怀疑,然而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用生命来维持已有的秩序。
第五节
流火心绪烦乱,一路向着山上行去。走到半山左右,面前出现一棵大树,只见那个小孩被一条绳索系着倒吊在树上。
小孩一见流火走近,立刻大声呼喊:“救命啊!妖怪,快来救救我。”
流火走到小孩身前三尺,停下脚步,笑道:“是谁把你吊在这里?”
小孩哭丧着脸道:“还不是那个死娘娘腔。”
流火笑道:“即是他把你吊起来的,你就等他来救你吧!”
小孩眨眨眼道:“他才不会来救我,你是大人,大人不能欺负小孩,快点把我放下来。”
流火摇了摇头:“你这小孩不欺负大人已经谢天谢地,哪个大人又能欺负得了你?”
小孩道:“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见死不救,我已经被员在这里半个时辰了,再这样吊下去,我娇嫩的小手就要被磨破了。”
流火只被这小孩气得哭笑不得,笑道:“我看你娇嫩的小手还结实得很,就算再吊上几个时辰也没有问题。我要上山去找我的朋友了,等我找到他再来救你吧!”
小孩眼珠一转,道:“你若是把我放下来,我就告诉你你朋友的下落。”
流火忙道:“当真?”
小孩笑道:“是真是假很难说,但有这种可能。”
流火忙走上前去,解开缚着小孩的绳索。那小孩一跃跳下地来,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的笑容:“真是一个傻瓜妖怪,小孩的话怎么相信呢?你不知道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吗?小人指的就是小孩。”
流火一怔,忽见手中拿着的绳索昂起头来,在他的手腕上快如闪电般地咬了一口。他连忙将绳索甩落在地,那绳索一落在地上便现出原形,原来竟是那条赤蛇化的。
流火低头一看,见手腕上一条红线正缓慢地向着手臂方向移动。
小孩笑道:“你已经中了赤练之毒,快点求我救你吧!”
流火摇了摇头:“我不会求你。”
他知道小孩是不会将如风的下落告诉他,转身向着山顶行去。
那小孩倒有些讶异:“你可知道这赤练之毒只有我能解得了,世上再也没有解药了。”
流火头也不回,仍然向山顶攀去。小孩见他不理睬自己,更动了好奇之心,他紧紧地跟随在流火身后道:“你不怕死吗?”
流火道:“怕。”
小孩道:“那为何不求我?”
流火道:“一向只有别人求我,我从来不求人。”
小孩拍手笑道:“你说谎,你一定求过人。”
流火默然,想到无双刚刚中毒之中,他确是为了她求过人。
小孩道:“你这妖怪倒真地有点意思,那么倔强的妖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流火叹了口气,“你们为何要到这里来。”
小孩一怔,“我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谁也管不着我。”
流火道:“三界各不相犯,你们私离天界,已经犯了很大的过错了。”
小孩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是谁,居然还不怕我们。”
流火仰起头,山风吹动他漆黑的长发,“一个人惧怕别的人,无非在是怕那个人会杀死自己,或者是夺走自己已得到的利益。现在我已经中了赤练之毒,再不济也不过是一死罢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小孩侧着头想了想,“你挺有智慧的。有一段经文上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令你牵挂吗?世人很容易产生恐惧,是因为世上可牵挂的东西太多了,难道你会没有吗?”
牵挂?他不由地想到无双和璎珞,你们两个就算没有我,也一样可以勇敢地存活在这个世上吧!
小孩笑道:“原来你也有牵挂,就算离开她们你也无所谓吗?我听说人和妖最喜欢谈感情,据说人间的情爱是最可怕的诱惑,也是神最厌弃的东西。我倒是很想体会一下这种感情,到底有多么可怕。”
他的外表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居然说要体会人间之情,流火道:“等你再长大一点吧!”
小孩抓了抓头:“还要再长大点吗?我都已经活了几百岁了,难道还不够大吗?”
流火道:“要是你不能找成大人,再活几百岁也是一样。”
小孩哭丧着脸道:“几百年的时间,我一点也没长过,这可怎么办?”
两人谈谈说说,倒如同是多年的好友,一路走以了山顶。忽见那白衣少年手持着长剑站在山顶的崖衅,崖上生着一棵大树,大树的枝桠一直横伸出崖外。枝上吊着一个白衣白发的人,正是如风。
小孩叹了口气道:“这个娘娘腔有了新的嗜好了,吊了我又吊别人。以后他吊人上瘾可怎么办?”
吊着如风的绳索极细,似乎马上就要断开了。而少年手中长剑的剑锋则抵在绳索之上。绳索已经有一部分被割破,只要少年再微一用力,如风必然会落下悬崖。
本来以如风的本事,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也不会有大碍,但看如风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迷不醒,若是这样落下去的话,只怕一定会凶多吉少。
小孩笑道:“你可要小心,娘娘腔发起疯了说不定真地会把你朋友丢下山去。”
流火叹了口气,拱手道:“请阁下放下敞友。”
那少年笑道:“你可知我生平最痛恨什么?”
流火摇了摇头。
少年道:“我最痛恨别人把我的衣服弄脏,这个人居然把狼血洒在我身上,实在是罪大恶极。”
流火道:“他也是无心之失,而且我听说你们最是慈悲,难道为了一件衣服也要杀人吗?”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他不是人,他是狼。”
流火道:“众生平等,就算他是狼,又与人有什么不同?”
少年想了想,“好象也对啊!”
小孩笑道:“娘娘腔,你已经屡犯杀戒了,何必再为难这些小妖怪。”
少年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想犯杀戒吗?这一次偷跑下来,我们说好了要解决这件事情,你和老头子却总是躲在后面,什么事也不做。”
小孩叹道:“已经乱成这个样子,连假正经都解决不了的事,我们也不要太勉强了吧!”
少年道:“不管怎么样,我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一阵风吹过,绳索与少年的剑相碰,又断了少许。流火忙道:“要如何你才愿意放下他?”
少年道:“你已经中了赤练之毒,也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你还敢来见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流火沉吟了一下,道:“我想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小孩拍手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快说给我听。”
少年道:“要说快说,这绳索可支持不了多久了。”
流火道:“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北方,住着一群狼。它们都是白色的,是冰雪的精灵。其中有一只小狼,还很年幼,大概只有二三岁的年纪,他每天都被一匹老狼带着。那老狼是一匹公狼,从小狼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与这老狼在一起。在小狼的心里,老狼就象是他的父亲一样。”
小孩问道:“小狼是你吗?”
流火不去理他,继续说道:“有一天,小狼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玩,他不知道有一些地方是不能去了,到了那些地方,他就会象是一只普通的小狼一样,只能任人宰割。他很不小心地到了一座山上,这山是一位菩萨的道场,在这山上,一切妖法都不能施展。更不幸的是,他不小心掉进了猎人的陷阱。落入了陷阱以后,他才发现,所有的法力都不见了。他只能在陷阱底大声呼救,却连跳出来的力气也没有。”
小孩叹了口气:“所以说身为妖怪就要小心一点,如果总是乱跑乱走,很容易就会被菩萨的圣光破除了妖法。”
少年皱眉道:“小孩,你有完没完?快听他把话说完。”
小孩吐了吐舌头,“你快点说,我不说话便是了。”
流火道:“他叫了很久,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但忽然他看见老狼在陷阱上面探出头。他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因为他知道老狼来了,他就一定会得救。可是他又怕老狼会责骂他,因为他是偷偷跑出来的。”
可是他却不知道,在这个地方,老狼的妖法也一样完全失去了作用。老狼用嘴咬着树枝垂下陷阱,叫他咬住树枝,他用力咬住树枝,老狼想要将他拖出陷阱。可是妖力消失后,他就变得孱弱如同任何一个幼兽,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的牙齿却没有办法支持他的体重。
无论他试了多少次,都在半途就力尽而松开了树枝。
他这才真正的害怕起来,他对老狼说:“让我死吧!你快点走吧,要是猎人们回来了,连你也没有办法逃走。”
老狼却不愿走,坐在陷阱的旁边,安慰他说:“不用怕,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就算那些猎人来了,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夜晚来到后,他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老狼说,“天上的星星会保佑你,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其中一颗,只要有星光的夜晚,都不用害怕,因为和你叫同一个名字的星星会在天上照耀着你,无论你走到哪里,天涯海角,只要能看见星光的地方,它都会默默地保护你,永远不用抛弃你。”
因为老狼的鼓励,恐惧慢慢地离开了他,他也不再觉得那么寒冷。他想,其实不必有什么星星来保佑,只要世间有这匹老狼,他就不再会惧怕什么。
黎明终于无可避免的来临,老狼在陷阱旁一直陪伴着他,直到猎人和猎狗也来了。
老狼勇敢地冲出去与猎人搏斗,但他是一个已经失去了妖力的普通的狼,虽然他咬伤了猎狗,却终于还是被猎人打伤。猎人也看见陷阱里的小狼,这使猎人很高兴,他说:“这是一个多美妙的早晨啊!一下子就得了两匹如此罕见的雪狼。要知道这种狼只生活在极寒冷的北方,在这个地方根本是看不见的。”
猎人叫唤着猎狗,“快跟我走吧!把这两匹狼剥了皮,可以卖很好的价钱。”
猎狗摇着尾巴跟在猎人的身后,因为被老狼咬伤的原因,在猎狗的心中只觉得这两匹狼是世上最坏的动物了。
他们很快回到猎人住着的小木屋。猎人在两匹狼的脖子上系了绳索,将他们紧紧地系在木桩的上面。然后猎人就去烧水磨刀,准备将两匹狼的皮活剥。
因为据说活剥的皮是有生命的,就算是离开了主人的身体,仍然会保持着油光水滑般的手感,这样的皮才真正能卖个好价钱。
小狼低声哭泣,自责说:“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贪玩,也不会连累了你。”
老狼却说:“不要怕,我们还没有死,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那猎狗听懂了他们的话,嘲笑他们说:“虽然现在还活着,但一会儿就要死了,主人就要把你们的皮剥下来,还会赏我一块肉呢!”
老狼呲起牙,对着猎狗怒目而视,他越是这样,猎狗就觉得越可笑,在刀俎上的肉还想发威吗?
猎人磨好的刀,带着刀进来,他先拎过小狼,盘算着应该从哪里下刀最能保存下完好的皮毛。他在小狼的脖子上比了比,完全不管老狼恼怒的吼叫声。
但他忽然想起还是将热水先拿起来,这样一剥了皮,立刻就可以放入热水之中。
他便将刀和小狼放下,走到外面去拿水。
老狼一看见猎人走出去,立刻就叼起了那把屠刀,他东张西望,想找一个地方把这把刀藏起来。
猎狗嘲笑他道:“还在垂死挣扎吗?这个屋子就那么大,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藏这把刀了,除非你把它吞到肚子里去。”
猎狗只不过是开玩笑,但老狼四处张望了一番都没有看到可以藏刀的地方,他居然真地如同猎狗所说的,将刀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猎狗大惊失色,把一把刀吞进肚子里,就算不被杀也活不成了,老狼竟然为了救小狼做出这种事情为。
猎狗立刻狂叫起来,他觉得很害怕,为什么可以为了另一匹狼而牺牲呢?
他以前抓住过许多猎物,每一个一见到他和猎人都吓得落荒而逃,或者都巴不得猎人能抓住别的人而放过自己,但这只老狼却为了小狼连性命也不要了。
猎人听见猎狗的狂叫,走进木屋,他发现刀不见了,就狠狠地踢了猎狗一脚,“刀呢?刚才明明在这里?叫你看着他们,连我的刀也不见了。”
猎狗冲着老狼狂叫,他是想说,“刀被老狼吞进肚子里了。”
可是猎人却听不懂他的话,他急着想剥掉两匹狼的皮,叮嘱猎狗道:“你看着他们,我再去借一把刀。”
猎人转身离去,猎狗仍然没有办法从震撼中清醒过来。他看见老狼趴在地上,似乎是出气多进气少,他忍不住说:“一会儿那把刀就会割破你的肚子。”
老狼恳求猎狗,“放了小狼吧!把我杀死。”
猎狗迟疑着,他从来不敢背叛主人。
老狼不停地哀求,猎狗却不敢真地放了他们。
猎人很快回来了,手中又拿了一把刀,他把刀放在小狼的身边,大声叱责猎狗:“你看着狼和刀,我去把水拿进来。”
但他刚走出木屋,老狼居然又一口将第二把刀吞进了肚子里。
猎狗真地被折服了,他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狼回答说:“我宁可死,也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猎人拿着水盘走进来,惊讶地发现第二把刀也不见了。猎人愤怒极了,重重地踢了猎狗几脚。骂道:“连借来的刀也不见了,你叫我怎么赔给人家。养了你这条狗,还不如不养,有什么用?”
猎人说:“我要再去借刀,给我仔细看管好这两匹狼,如果我回来的时候狼不见了,我就把你宰了。”
猎人又出门去了,猎狗等他走后,立刻用牙把系着两匹狼的绳索咬断了。“你们走吧!在主人回来以前快点逃走,不要让主人追到你们。”
老狼虽然步履蹒跚,但仍然拖着小狼离开木屋。小狼忍不住问猎狗,“为什么要放走我们?”
猎狗摇摇头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疯狂的狼,为了自己珍爱的孩子,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小狼很想告诉猎狗,老狼并非是他的父亲,但他转念一想,他就象是他的父亲一样。他问:“我们走了,猎人不会放过你的。”
猎狗笑了笑,此时他表现出来的骄傲与尊严是一生中最强烈的,“就算主人会杀死我,我也不会走。因为我是一条狗,为了捍卫狗类的忠诚,我宁可死在主人的手中。”
狗的忠诚如同狼的情义一样,都是小狼第一次明白的概念,他以前只知道狼是孤独的,现在他知道越是孤独的动物,就越是重情重义。
两匹狼落荒而逃,终于离开了菩萨的道场。小狼恢复了妖力,而老狼则气息奄奄。小狼拼命背着老狼回到遥远的北方,无论路上跌倒了多少次,他都不曾放弃。因为他知道,一旦他倒下了,老狼就真地会死去了。所以无论多累,他都咬牙坚持了下去。
后来,小狼的母亲用了很高明的妖术,打开了老狼的肚子,取出他肚子里的那两把刀。为了这个原因,小狼发誓,有生之年,一定会报答老狼,就算是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他的命。
猎狗真地被恼怒的主人杀死了,主人将狗皮剥了下来,以偿还那把借来后丢失的刀。他用多余的钱又买了一把新刀,但他很快发现失去猎狗以后,他再也捉不住值钱的动物了。
他不得不改行,当了一名樵夫。但他的一生都在觉得疑惑,那两把刀到底去了哪里。
第六节
小孩叹了口气:“若我是那小狼,也必然会报答老狼。难道你所说的老狼就是这个被吊着的半死不活的家伙吗?”
谁也不曾注意到,有一滴眼泪正悄悄地从如风的眼角流了出来。那滴泪水在堕落时,很快被风吹散,还未曾落下来,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流火微微一笑:“我只是讲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也许是我,也许不是。但无论是与不是,我都要救他。”
小孩道:“娘娘腔,难道你还能铁石心肠,把这个人扔下悬崖吗?”
白衣少年亦是叹了口气,收回手中的剑,双手合什诵道:“为仁不杀,常能摄身。是处不死,所适无患。不杀为仁,慎言守心。是处不死,所适无患。垂拱无为,不害众生。无所娆恼,是应梵天。常以慈哀,净如佛教。知足知止,是度生死。”
他收回手中的剑道:“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妖怪,居然可以一一劝服我们三人。”
流火不及多言,连忙上前去解开缚住如风的绳索,正想问少年如风为何会昏迷不醒。忽见如风睁开眼睛对着他诧异的一笑。
流火心里一动,正想开口,如风却一掌向着他胸口击了过来。
此时他与如风都在崖边,如风一掌击向他,如果他还手的话,只怕就会将如风打下崖去。他一念及此,居然不躲不闪,任由如风一掌击中他。
如风这一掌却是用了全力,流火只觉得胸口一甜,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但更糟的是,他却已经被如风从崖上击了下去。
他神通并未全复,此时不仅身受重伤,又中了赤练之毒,刚想在空中扭身,却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头脑也晕眩起来。
耳听白衣少年和小孩的惊呼声,他只觉得自己正在向下疾落。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时间,他却仍然想到,若是这样掉下去,只怕真地要死了。他忽然想到无双,她是否已经回到长安了呢?
他惊觉自己想到无双的次数竟然超过的相信璎珞的次数,这使他很生起惭愧之意。如果要思念,思念的人应该是璎珞才对。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他便听见“呯”地一声巨响,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似乎听见那小孩的声音:“赤龙,快咬他,把他身上的毒都吸出来。”
然后便是少年人声音:“要不是赤龙开始的时候咬了他,他也不会伤得那么重。”
小孩不服道:“也是你说要杀了这个妖怪的,现在你又急着要救他。”
老者的声音也加了进来,“别吵了,这妖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还没变成几块,说明这妖怪不是那么容易死,我看用我的还魂天音,一定能救活他。”
小孩道:“那你就快试试啊!其实说起来还是你先用摄魂天音伤了他呢!”
琵琶声蓦然响了起来,音乐很是温柔悦耳,似乎是童年时母亲的私语。流火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不到居然是这三个人救了他。
他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
第七节
流火再次苏醒过来,又是一个夕阳如血色的黄昏。
小孩与少年人无休止的争吵声,一如既往地传入他的耳中,然而当他一睁开眼睛时,小孩便立刻察觉,一张嘻皮笑脸的顽皮小脸蓦得进入他的眼帘。
“妖怪,你总算醒了,你都已经睡了四天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流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身轻体健,好象比未受伤的时候还要健康得多了。他道:“多谢你们了。”
小孩笑道:“谢倒不必了,连我们自己也没想到我们三人居然会救了一个妖怪。”
流火淡然一笑,“三位毕竟是菩萨心肠,慈悲之念胜过了一切。”
小孩叹了口气:“陪了你四天,你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流火一怔:“我叫谁的名字?”
小孩道:“是一个叫璎珞的人,你叫了她的名字七百九十八次。”
流火叹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大概太思念她了。”
那少年Сhā嘴道:“但你叫无双这个名字却叫了九千六百七十九次。”
流火呆了呆,张口结舌,一时不可该如何回答。
那少年叹道:“九千六百七十九次,”正想继续说些什么,那小孩已经截口道:“若是你想说,这个无双一定欠了你很多钱,就太没有创意了。”
少年似乎正是想说这句话,张开口一时噎在那里,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小孩笑道:“和你吵了几百年的架了,连你的这点心思都不懂吗?”
少年皱眉道:“若不是欠钱,为何要不停地叫那人的名字?难道对于这世上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是比钱更重要的吗?”
小孩拍了拍头:“你说得不错,在世人的眼中真地好象没什么比钱更重要,如此说来,我也相信这个无双一定是欠了妖怪许多钱。”
两人又开始纠缠不清,流火叹了口气道:“如风呢?”
小孩道:“你是说那个把你扔下悬崖的妖怪吗?”
流火点了点头。
小孩道:“走了。”
流火道:“你们不曾伤害他吧?”
小孩笑道:“他跑得象风一样快,转眼就不见了,而且你不是说过就算是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你也愿意吗?那他把你丢下悬崖,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会为了这个原因而难为他呢?只是我觉得很奇怪,既然他曾经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为何现在又要杀死你。”
流火轻叹道:“我做错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却又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就算是把我丢到悬崖下十次,也无法弥补我的过失。”
小孩道:“你是不是欠了他更多的钱?”
流火一怔,笑骂道:“为何总是提到钱,我以为你们不知道钱是何物。”
小孩笑道:“别把我们当成傻瓜,钱是世人最喜欢的东西,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他如同一个大人一般拍了拍流火的肩膀,向着远处一指,“那个女人已经来了三天了,我想她是找你的。”
流火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夕阳之下,一个白衣女子俏然伫立,远远近近的红霞,更衬得她衣袂如雪。有风或无风之时,低垂的裙裾便若有意若无意地轻拂,如同人的心事。
是璎珞!
他多少有些惭愧,她已经来了三日,是否听到他在昏迷时的呓语。
他尴尬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璎珞却坦然一笑,道:“你终于醒过来了,幸好有三位天神相助。”
他道:“你为何也来了。”
“为了了结一百年前的那件事。”
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在前方红色的山峰上,“一百年前,我们把他封印在此,是因为他一心想要杀光八部众。”
老者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他离开天界已久,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把他带回去。”
流火道:“四天王天中的另外三天一起来到人间,却为何到现在也没有解开封印?”
老者道:“不要小看了八部众的封印,封印的力量来自佛陀的教诲,就算是天界的神也不能轻易打破。”
小孩Сhā口道:“这山上有火、风、水三种封印,只有当初设下封印的修罗族人、夜叉族人和那迦族人才能解开。”
璎珞微微一笑道:“我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助你们解开封印。”
流火心里多少有些疑惑,一百年前,颇费周章才把毗沙门天封印住,现在璎珞却主动要解开封印,到底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便仿佛是看穿了流火的心思一般,璎珞道:“封印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也许他的选择是对的。”
流火怔了怔,便不再多问,他早习惯了璎珞无论什么事都自有决断,只觉她若是想让自己知道的时候,必会告诉自己。
璎珞伸出手,手中托着火中红莲:“用红莲与我的力量可以解开火与水的封印,但风的封印就要靠你来解开了。”
流火苦笑道:“我从来没有学习过破解封印。”
璎珞微微一笑:“你不必学习,结果与封印之法都深藏在你的血液之中,只要是夜叉皇族的后人,天生就会的。”
流火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就算天生就会,也该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行。
见璎珞双手结成宝镜手印,轻诵咒语,山峰之上,银色与红色双色光芒闪烁。流火忽觉得右手手心有些异样,他不由张开手,只见手心之中正在慢慢地长出一把黑色的长剑。
流火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把剑,但上一次的时候,完全是情急之下,剑就忽然形成,而这一次却慢慢地从手心之中长出来。
他知道他身为夜叉的潜能正在被璎珞呼唤出来,也许是因为妖力消褪的原因,夜叉的本性正在越来越强地表现出来。
手中的长剑已经形成,流火不由地握紧剑,向着山中全力斩去。
黑金般的光芒忽然暴长了出来,与红光银光纠缠在一起,三道光线一起落向山峰。光芒所到之处,地上的土地逐渐生出裂缝。
山峰开始摇晃,如同一百年前毗沙门天被囚禁的那一刻。地底之下,被禁锢了一百年的天神正欲破土而出。
忽见一道光芒闪过,山石纷纷向着四周飞泻出去。小孩惊呼了一声:“假正经就是假正经,连从地底下出来也要那么夸张。”连忙跳到少年身后躲避着纷纷飞溅的石屑。
只见一条人影随着石屑从山底跃上半空,天空之中立时浓去密布,狂风也开始呼啸,似乎一场大雨就要倾盆而下。
小孩拍手道:“假正经,你终于出来了,不必一出来就下雨吧!你那把破伞还带着吗?”
毗沙门天此时也见到了三人,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你们三人怎么也来了。”
老者慢腾腾地道:“你已经离开天界一百年了,若是再不回去,你私离天界的事情就会被人知道了。到时候我们三人也会受到牵连,为了自己的安全,|奇-_-书^_^网|能不来找你吗?”
毗沙门天不由地有些失神:“一百年?已经那么久了吗?”
老者道:“不错,你一直住在地下,不见天日,连时间也不知道了。”
毗沙门叹道:“都一百年了,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第八节
到此之时,三人与流火璎珞重新见礼。老者便是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咤,少年人则是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小孩是西方广目天王留博叉,及在人间的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天。
“一百年来,他到底如何了?”
老者摇了摇头,“我们都不曾有过他的消息,他一定还在人间的某处。但他藏得很好,我们来到人间以后,也尝试寻找他的灵光,却始终无法找到。”
流火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他到底是谁?”
四人对望了一眼,毗沙门天道:“你就是一百年前封印我的那个妖怪,你受了伤吗?身上的妖气弱了很多。”
他围着流火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虽然妖力弱了,半神之力却强了许多,看来你还不知道如何使用半神之力。”
流火道:“我不是半神,我是个妖怪。”
毗沙门天笑了笑:“若你只是一个妖怪,又如何能抵抗四天王天的神力?”
多罗咤道:“他虽然是一个妖怪,但这件事情我却不想再瞒他,听说他的父亲之死也与此事多少有点关系。”
流火心里一震,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多罗咤叹了口气,“说起来,这本是天界的一个秘密,但那个女娃娃却好象已经知道了一切。”
璎珞不置可否,脸上的神情始终莫测高深,谁也不知她到底知道了多少秘密。
留博叉道:“老头子说话就是罗里罗索,到现在也没有说出重点。其实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天界被囚着的最重要的灵魂,私自逃离了天界,来到人间。这个人,在人间最后一世的名字叫做提婆达多。自他的灵魂被囚禁在天界之后,就一直被严密地看守起来。但他却终于还是想尽办法离开了天界。”
提婆达多!
留博叉道:“提婆达多本是佛陀的堂弟,智慧与佛陀相仿,神力仅次于佛陀而已。他活在世间的时候,本来也是僧团的重要领袖,是佛陀之下最伟大的一位尊者,僧团的人们倒有一半是他的信徒。但他却心生邪念,带领着一部分僧人离开僧团,并且挑唆阿阇世王子杀死自己的父亲自立为王。他甚至唆使象群冲向世尊,想要杀死世尊。”
留博叉一口气说了长长的一段话,见众人都没理他,他只得自嘲道:“当然了,这么著名的事情,就算我不说你们也都知道了。”
毗琉璃道:“你还说老头子罗嗦,我看你更加罗嗦,八部众都是佛陀的弟子,佛陀以前的故事怎么会不知道?”
留博叉负气道:“那我不说了,你来说好了。”
毗琉璃道:“提婆达多的灵魂一直被囚禁在天界,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逃出来的,最先发现他逃脱的就是我们四个。他具有仅次于佛陀的神通,而且野心勃勃。如果让他齐集了八部众的辉光,得到了创世之神的力量,他就可以将这个世界完全颠覆。创世之神力已经分散在八部众之中,只要将八部众皇族的辉光都收集起来,才能完全拥有创世神的力量。毗沙门虽然不知道提婆达多的灵魂去了哪里,但他想到只要将八部众的皇族都消灭,就可以阻止创世神力再次出现。”
流火道:“如果这是提婆达多的理想,倒是与岑昏很是相似。”
毗琉璃道:“我们也听说过岑昏的事情,还曾经到封印他的钟山去查探,但奇怪的是,岑昏的肉身虽然在钟山之下,他的灵魂却似乎已经不在那里了。”
流火道:“他的灵魂已经逃离了被囚之地,正在四处吸取辉光。”
留博叉笑嘻嘻地道:“其实假正经的方法也没错,如果杀光了八部众,灭世之力就不会再出现,三界也就安全了。但当初他在天界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诸天都一力反对,认为杀戮太重,有违我佛慈悲之意。假正经就一个人跑了出来,连我们也被他欺瞒了。”
留博叉撇了撇嘴道:“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会被半神和妖怪封印起来。这件事情如果让诸天知道了,他这脸可丢大了。”
毗沙门瞪了他一眼道:“你若是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死蛇剥了皮煮蛇羹。”
留博叉吐了吐舌头道:“就算我不说,老头子和娘娘腔也难保不说。”
毗琉璃道:“就你话最多,我和老头子就算是要说,也不会说得那么大声。”
两人只顾纠缠不清地吵架,流火问道:“这么机密的事情,你们却愿意让我知道,难道你们不再视我为敌了吗?”
四人对望了一眼,多罗咤道:“我们商量过了,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把八部众当成敌人,也许本来就是我们错了。如果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将八部众当成朋友,请你们帮助我们来阻止提婆达多,也许事情就不会闹到这个田地。”
留博叉道:“而且假正经已经离开天界这么久了,也不能久居人世,三界殊途,本来就不应该多相往来,我们也不可以在人间停留得过久。”
流火看了璎珞一眼,见她仍然神色淡然,显然有关提婆达多的一切她都早就知道了。他道:“如果你们返回天界,又有谁来阻止提婆达多呢?”
留博叉伸出手指了指流火和璎珞:“你们两个,还有八部众的其他人,你们来阻止提婆达多。”
流火轻叹道:“只不过八部众早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我只是一个妖怪,只怕未必能帮什么忙。”
毗琉璃摇了摇头:“你不只是一个妖怪,你是妖怪和半神的杂种。”
流火皱了皱眉,心道这算是挖苦还是称赞。
毗琉璃道:“诸天一直忽视着妖的力量,各种族之间也严禁通婚,所以你是一个品种很奇特的妖怪。”
流火叹了口气,心道为何把我说得象一口猪一样。
毗琉璃道:“无论如何,我们四个人决定不再管这件事了,其实诸天当初的决定也是顺其自然。”
毗沙门摇头叹息道:“你可知人比诸天强胜的地方在哪里?”
流火摇了摇,毗沙门道:“人比诸天拥有更坚强的意志,无论什么事就算是超出自己能力的也会尝试去做,不断努力。但诸天却不同。虽然诸天有着人与妖都没有的强大力量,却正因为力量的强大而意志力薄弱,一受阻碍就不再努力,或者觉得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就听天由命。也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人最终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妖虽然不是人,但与人类混居以久,也学习了人类的坚强。我相信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你们一定能够办到。”
留博叉如同大人一般地拍了拍流火的肩膀:“小妖怪,为了天下的苍生,好好努力吧!”
流火默然不语,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毗沙门道:“最后再告诉你一句话,提婆族的凌日,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怀疑他还在这个人间,如果你见到他,一定要小心。”
流火从未见过凌日,只知他是提婆族的宗主。一个连神都觉得恐惧的人,他会是怎么样的呢?
第九节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人、神、妖的区别,是不是会变得幸福一些?
如果三界重新归为混沌,将一切都重新开始,是否就不再会感觉到悲伤?
流火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越是思索,他就越是迷惑,重新建立这个世界会否更好一些呢?
他看见路边正在嘻戏的幼童,他们的脸上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他也看见正在凋谢或者盛开的花朵,如同是美丽的少女,不解闲愁。他亦看见蓝天白云,每日定时升起落下的太阳。或者是夜晚之时的圆月,那千年的桂树仍然默默地发展着芬芳。
然而他却仍然疑惑不安,美丽与哀愁总是纠缠于人世间,活着的有情众生就算偶尔能享受快乐,却终于还是会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
灭世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世上的一切生物都会随着灭世而消失。然而这同样也一件慈悲的事情,当提前解决一切无法解决的痛苦时,难道这不算是大慈大悲吗?
他忽见一个猎户手提着一只死去的白狐走了过来,白狐虽然已经死了,却仍然张着眼睛,口中也似乎衔着什么东西。
那猎户从他的身边经过,他的心微微有些摇动了。
一个乡野村夫叫住了那个猎户:“张家大哥,从哪里打来的白狐?看这毛色,极品货色啊!”
猎户笑道:“今天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在山林里捡到这只狐狸。捡到她时,她已经死去了,嘴里却死死地刁着这样东西,就是拿不出来。”
村夫好奇地研究着白狐的嘴:“好象是一串珠子啊!”
猎户道:“等我回家叫我娘子烧了水把狐皮剥下来,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两个的对话声若有若无地传入流火的耳中,他已经走出了很远。不知为何,他的心却一直在摇动不安,他终于回过头,叫住了那名猎户:“大哥,你这狐狸可卖吗?”
猎户忙道:“卖啊,你看多上等的货色,这种纯白的狐狸千年难遇啊。”
流火道:“多少钱?”
猎户小心翼翼地开了个价,道:“别以为我这价开得高,这样的狐狸,你到哪里去找?”
流火笑了笑,将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猎户,大概是猎户所开价钱的三倍。
那猎户倒有些后悔起来道:“我不卖了,除非你给我五倍的价钱。”
流火叹了口气,心道,世人之贪婪真是无药可救了吗?他道:“不卖就算了。”
他做势转身欲去,那猎户又急了起来,忙道:“看你诚心想要,卖就卖吧!”
猎户收了钱,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今天这生意做亏本了,本应该再卖得贵一些。”
村夫则道:“张家大哥,地上捡来的钱财,也够你吃喝几年了,别太贪得无厌。”
猎户笑道:“钱谁会嫌多呢?”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远了。
流火看了看手中的白狐,这狐虽然已经死了,却觉得似曾相识。那已死了的狐忽然张开嘴,从狐口之中落出一串菩提子。
菩提子一落入手中,流火心里又是一阵摇动。他莫名地想到了无双,从这菩提子上能够感觉到无双的气息。
白狐似已经解开了心事,本来一直大睁的双眼蓦然闭上了。
流火低声道:“真地是无双托你带给我的吗?”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一切可安好如初?
他将菩提子戴在手腕上,用手指在路边挖了一个深坑,将白狐埋入坑中。虽然白狐已死去,这皮相对于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但他却仍不想见到她被人剥皮去骨的悲惨情形。
当此之时,他的心中忽然有所决断,也许这个世界不够好,也许人们的痛苦永无止境,但他却还是要尽全力使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下去。因为在这个世上,还有人是他要守护的,是他一心想要保护她不受到任何伤害的。为了这个原因,他也不会任由这个世界被毁灭。
想通了这一点,他只觉得心中一直郁积不安的块垒终于放了下来。他真正明白了啖鬼的选择,就算是性命不要,为了所要守护的人,也要保住这个世界的安全。
于是他便也暗暗地下定决心,有生之年,他必会遵循啖鬼所做的决定,用全部生命来保卫世界。对与错轮不到他去想,为了需要守护的人,就算付出性命又何妨?
第十节
慕容元打开手中的锦盒。
虽然是夜晚,但整个花园都被飘浮着的孔明灯照得亮如白昼。盒中的东西,立刻印入众人的眼帘,欲待故做不见都不可能。
丁太后脸色大变,指着盒中之物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参加夜宴的众臣也都大惊失色,张口结舌,冷汗频频而出。连无双也被慕容元吓了一跳,心道这个慕容元,真地好大的胆子。
锦盒之中赫赫然在放着一颗人头。虽然人头被切下来后,就和长在颈子上时完全不同了,然而众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颗头正是慕容盛之头。
想不到无双这次到达燕国,还未见到慕容盛,他便已经身首异处了。
花园中一片寂静,丁太后说出那句话后,全身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众大臣面面相觑做不得声。
忽听一个女子尖利的笑声陡然响起,“慕容盛,你也有今天!”
只见兰秀状若疯颠离座而起,一把抢过锦盒,手捧锦盒尖声叫道:“兰家的列祖列宗,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吧,灭我一门的首恶终于负诛了。”
她笑了一会儿又负地痛哭,指着锦盒中的人头道:“慕容盛,你害得我兰家家破人亡,害得我不得不委曲求全,今日总算大仇得报。”
她哭了一会儿,又一跃而起,随手抽出一名侍卫的腰刀,一步步向无双逼近,冷笑道:“还有你,你也要死!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的两位伯父也不会死,堂兄堂姐都不会死。”
无双叹了口气,“当日之事确实也是我太多管闲事,如果一定要杀了我才能解恨,你就动手吧!”
兰秀冷笑道:“我当然会动手杀你,这半年来我每日每夜就是盼望着这一刻。终于盼到你再回到燕国,我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她话才说完,脸色忽然大变,只见她的胸口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小截刀尖。
她低下头疑惑地看着这截刀尖,鲜血正沿着刀尖泉涌而出。她回过头,只见慕容元站在自己的身后,手中亦握着一把腰刀,那把刀正从她的背后刺入,胸口刺出。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慕容元,颤声道:“你,你,你居然杀我?”
慕容元冷笑道:“我为何不能杀你?”
兰秀道:“你借了我兰家军队,现在居然敢杀我,你就不怕我父亲和众将领找你算帐吗?”
慕容元哈哈大笑:“谁看见你是死在我的手中的?今日夜宴群臣,丁太后忽施暗算,将你杀死,你是我亲爱的妻子,我悲痛欲绝,只得杀了太后为你报仇。”
兰秀脸色惨变,颤声道:“你好狠的心肠!”
慕容元笑道:“可笑你真是幼稚,还以为我对你百依百顺,我不过是一直隐忍,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罢了。”
兰秀尖叫了一声,面颊扭曲如同恶鬼,她伸开双手向着慕容元扑去,似乎想在死前将慕容元拖入地狱。
慕容元一脚踢在兰秀的身上,将兰秀踢得直飞出去。
兰秀落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却再也无力站起身来。慕容元冷笑道:“想要复兴兰家,别作梦了!”
花园之中变故迭起,众人都张口结舌。只见慕容元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脸上全无悲凄之色,反而左顾右盼,极是得意。
“各位都见到了,是太后命人杀了贱内,我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会以下犯上,诛杀太后为贱内报仇!”
众大臣唯唯诺诺,不敢答话。丁太后屡经风波,知道慕容元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只吓得全身颤抖,冷汗直流。
慕容元脸上露出狞笑,手持腰刀,一把抓住太后。丁太后只见那刀上尚滴着兰秀的鲜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昏了过去。
忽听无双道:“平原公真地想杀死太后吗?”
慕容元不由回头张望,见无双笑盈盈地看着他,气定神闲,脸色早已恢复正常。在座的众男子有些已经吓得屎尿齐出,想不到无双一个小小的女子却能如此镇定,连他也不由地暗生敬佩之意,“怎么?公证想要为太后求情?”
无双微笑道:“我来得真是不巧,想不到才到燕国不久,皇上就驾鹤西游了。不过这也是天命使然,再也勉强不了。”
她不提慕容盛是被慕容元杀死,反而轻描淡写地说是驾鹤西游,似是想帮慕容元掩饰弑君之罪。
慕容元怔了怔,默然不语,心道:“我倒要听听她还能说出些什么。”
“本来兄长死了,又没有子嗣,弟弟继承皇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听说皇上在生前有意立河间公为皇太叔,此诏未下,就忽然亡故。虽然朝中大臣都一致认为平原公是皇位的不二人选,但在边关的大将却未必也会这样想,只怕他们心存疑虑,将来岂非是心病?”
慕容元皱了皱眉,心道:“她所说的正是我最忧心之事。”
无双微笑道:“如果此时皇太后愿意亲自证实皇上生前并非有意立河间公为皇太叔,而是属意平原公,那么平原公继承皇位之事岂非就是名正言顺?”
慕容元呆了呆,转头望向丁太后,心道,我杀了她的儿子,她可愿意为我说话?
丁太后忙道:“你母亲过世地早,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现在你皇兄又过世了,只要你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母后,让你继承皇位,当然也是天经地义的。”
慕容元暗暗冷笑,心道原来你不仅不想死,还想继续做太后。然而想到如果此时利用丁太后继承皇位,等到铲除异己后再除去丁太后也不迟。
他本也是一个颇有智计之人,居然立刻神色一变,满面堆欢道:“我何尝不是一直将太后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只要我能顺利地登上皇位,孩儿一定会好好孝顺母亲。”
两人居然一拍即合,一个似已经忘记了杀子之恨,另一个也完全忘记了片刻之前还恶狠狠地想要杀人。
连无双都在心里暗暗叹息,慕容一家,每一个人都如此城府,而且其心不正,到底是姚秦的一个祸患。
众大臣却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太后不死,想必慕容元也不会杀死他们。有见机得快的,立刻便向着慕容元跪了下来,山呼百岁。
有一个人跪下,所有的人便都跪了下来。
慕容元仰天长笑,只觉皇位唾手可得,近在眼前。
忽见一位侍卫急匆匆地走进花园,对着慕容元拱了拱手道:“启禀大王,魏王亲率了十万大军,日夜兼程赶来,沿途的州县不敢抵挡,他们已经到了城外了。”
慕容元一惊,皱眉道:“他们来得如此之快?”
他转头看了无双一眼,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听说公主是魏王的未婚妻子,想必魏王亲率大军是为了公主而来吧!”
无双笑笑道:“皇上雄才伟略,报负千秋,当然不会将无双小小女子放在眼中。若是为了无双而伤了燕魏秦三国的交情,那岂非是无双的罪过。”
慕容元冷笑道:“你也莫要有恃无恐,魏国虽强,我大燕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他沉声道:“好好照顾太后和公主,其他大臣也一概不得离去,等我先看了城外的情况再做定夺。”
第十一节
花园之中忽然变得一片死寂。兰秀的尸体仍然倒在地上,慕容元没有交待收拾,便没有人敢擅自作主,将尸体收束起来。
血腥气杂夹在碧桃花的香气之中,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漫延开来。那血腥气就好象是有灵魂的,通过每个人的鼻孔钻入呼吸着的肺部,然后悄悄地浸蚀着从肺里流过的血液,随着血液弥满人的全身。
恐惧便因之更加强烈起来。
无双看见众大臣们形形色色的脸,有些大概是与慕容元素有嫌隙的,此时心胆俱丧,想到如果慕容元登基为帝,自己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
有些大概是与慕容元交好的,虽然不知前途如何,但也乍惊乍喜,忧欢参半。
她看见丁太后虽然强做镇定,却仍然惊慌失措的脸,也看见苻训英频频四处张望,忐忑不安的脸。
于此之时,生死之际,人性轻易地在面容上体现了出来。
无双忽然觉得好笑,人们如此贪恋生命,可曾有人想过生存的意义何在?死是一个未知的所在,然而若是一死,便可以了却前途未卜的人生,一些百般想摆脱,却又无法摆脱,平时使自己痛苦不安的宿命,便可以从此斩断。
说起来,死也许真地比生要容易得多。
然而人们仍然留恋生命,无论多少辛苦,却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她于此时,忽然想到生与死的奥义,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在现世的生命,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为了璎珞吗?她已经重新来到这个人世,人间不需要两个璎珞,既然璎珞已经重现,那么为何她还会存在于世间。她的宿命,到底是什么呢?
城外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花园中众人本来就已经如同是惊弓之鸟,此时陡然听到喊杀声,又惊得面色惨白。众大臣面面相觑,心里暗暗想到,难道是魏国的军队攻城了吗?
忽又听见花园门口人声鼎沸,本来看管着众人的侍卫忽然向着花园外奔去。
众人心道:不是说魏军才到城外,难道城已经破了,现在便攻入这里来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侍卫们又纷纷退了回来,却见人声煕嚷,原来是河间公慕容熙带了一队亲兵冲进了花园。
丁太后与苻训英一起大喜,丁太后起身叫道:“河间公,哀家在这里。”
慕容熙大声叫道:“平原公犯上做乱,弑君自立,凡我慕容子孙,当共击之。一众大臣,无论曾否与平原公交厚,只要此时能够憣然省悟,弃暗投明,我保证既往不咎。但若有负隅顽抗者,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他这样一叫,本来就惴惴不安的众大臣,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也不知平原公与河间公之争,到底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但当此之时,为了保命起见,立刻纷纷附合。
无双却心里一动,暗想到慕容熙刚才又不在这里,为何会知道慕容元已经杀了慕容盛?她的目光从慕容熙与苻训英身上扫过,心里想到,难道慕容熙早有图谋,想借慕容元之手杀死慕容盛。
想到这一点,她不由对慕容熙刮目相看,这个人果然不能等闲视之。
慕容熙向着无双深施一礼,笑道:“城外大军压境,待我平息了平原公之乱,还要借重公主退兵,以保全燕国。”
无双也微微一笑,道:“河间公老谋深算,大概早就料到有我在此,魏国一定不会善罢干休,想必魏军的围城,也是河间公计划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棋子吧!”
慕容熙脸上故意现出惊奇的神色,“公主在说些什么?请恕在下愚顿,不能明白。”
无双笑道:“河间公若是愚顿,这世上便没有聪明人了。无双这些日子游历江湖,也见过一些能人异士,但象河间公这般的聪明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慕容熙皮笑肉不笑道:“真正的聪明人是公主,若没有公主,只怕现在站在这里的也不会是我。”
他向着苻训英挥了挥手道:“好好保护公主,现在兵荒马乱,若是不小心误伤到公主,只怕倾整个燕国之力,也无法补偿。”
苻训英笑道:“那是自然,就算是我性命不要,也会保护公主周全。”
她走至无双身边,亲亲热热地挽住无双的手,道:“何况我们还是闺中密友呢!”她身后跟着几个颇为健壮的女侍,想必是颇有些武功。
无双亦不惊慌,微笑道:“我与夫人情同姐妹,正想好好相处,这也算是难得的良机了。”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似乎欢畅已极,但却又各怀心机。乱世之中,必多枭雄,无双不由想到刘勃勃,与这慕容熙倒是一时之瑜亮。不过刘勃勃却似乎还不及慕容熙这样心机深沉。
慕容熙的意气风发越来越无法掩饰,他亦不想再掩饰什么。想到唾手可得的王位,想到一切皆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还有什么是需要掩饰的呢?
他一跃上了一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马是良驹,他坐在上面,更觉得盼顾生辉。只要杀死了慕容元,燕国就是他的了。
身后跟着他的亲随,他知道慕容元得自兰家的大军皆已经被魏国的军队所牵制。一切都是如此天衣无缝,连他自己都有些佩服起自己来。
到底是慕容氏的子孙,从小在宫廷斗争中成长起来的。虽然是乱世,人人都可能成为帝王,但真正成为帝王的人,到底也不是普通人。
苻训英、无双和丁太后上了一辆马车,跟在慕容熙的身后,许多大臣也徒步跟在后面。他们在心里暗暗叫苦,平日里,他们的金玉之体是连一步路也不可以多走的,如今跟在一大队士兵的身后,惶惶如同丧家之犬。更可怕的是生死未卜,吉凶未定。
队伍才走出没多远,得到消息的慕容元已经率领一队亲兵赶了回来。两支队伍在燕国的暗夜中相遇,虽然皆是慕容氏的子孙,但此时相见,却比仇人还要更加仇深似海。
街上早已经没了行人,路边的民居时而传来一两声小儿的啼哭,但啼哭声却立刻嘎然而止,想必是惊惶的父母连忙捂住了孩子的嘴。
人们在门后面悄悄地窥视着,争斗的双方平日里高高在上,他们连见都不能见到一面的,如今便近在眼前。
慕容熙与慕容元默然对视,如同是两个绝顶的剑客。他们如同死去的慕容盛一样,生着俊俏的面容,英挺的双眉。慕容熙不过年纪略大一些,而慕容元则更加阴沉一些。
慕容熙到底先开了口,他想他既然是叔叔,总是要显出叔叔的气度来。于是他便微微一笑道:“平原公可曾到城上去观敌?”
慕容元也微微一笑,淡然道:“观过了。”
“敌人如何?”
“队伍齐整,训练有素,比我燕国的军队强出许多。”
慕容熙面上现出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忧色,“平原公平日里执掌兵权,在这件事情上,可大意不得。”
慕容元冷冷一笑:“我理会得,小皇叔。”
慕容熙哈哈地仰天长笑了几声,也不知有什么事情如此让他欢喜。慕容元见他仰天长笑,也跟着仰天长笑,两人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
慕容元忽道:“小皇叔这就是要到哪里去?”
慕容熙又笑了数声,才道:“正是想去找你。”
慕容元冷笑道:“找我做什么?”
慕容熙脸色陡然一沉,厉声道:“找你这个弑君杀兄的逆臣算帐。”
他刚才还笑得欢天喜地,此时脸色陡然沉了下来,立刻便声色俱厉。慕容元向慕容熙身后看了看,淡然道:“小皇叔带了这么多亲兵来,是算准了我在京城之内没有多少兵力?”
慕容熙道:“不错,你虽然骁勇善战,但军队不在身边,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慕容元冷笑道:“小皇叔就那么胸有成竹,一定能够击败我?”
慕容熙仰天长笑道:“汉人曾经说过天时地利人和,据说拥有了这三个条件的人就必然会胜利。我现在岂非正拥有这三个条件?”
慕容元道:“不错,外有魏国军队,这便是所谓天时,你已经将我团团围起,这想必就是地利,而那些大臣必然都已经站在你的一边,这便是所谓的人和吧?”
慕容熙道:“我师出有名,就算是立刻杀了你,也不会有一个人说我一句不是。”
慕容元道:“正是如此,就算是我能够杀死你,除了弑兄之外,又多了一条杀叔的罪名。”
慕容熙越想越是得意,笑道:“慕容家虽然是鲜卑族人,但汉人喜欢说的伦常道德,我们也是懂的。你这种乱臣贼子,又岂能容你活在世上?”
慕容元仰天一声长笑:“可惜你想杀我,也未必就那么容易!”
他忽然伸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长剑在手,他的神情立刻变得轻松而镇定,仿佛手握十万重兵。他将剑高高举起,大声叫道:“睚眦剑在此,看谁能够动我!”
那剑在暗夜之中发出夺目的光芒,只见剑身之上,隐隐有一条小小的黄龙游走。那龙张牙舞爪,盼顾之间,使人失魂丧胆。
慕容熙骑着的那匹照夜狮子马被剑光一印,心胆俱丧,一声长嘶人立了起来。慕容熙促不及防,从马背上被掀了下来,落在地上失声惊呼。
左右的侍卫连忙将慕容熙扶了起来,他在慕容元面前摔了一跤,自己都觉得失了面子。心里又是气又是怒,但奇怪的是,在那剑之前,他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心中的怒气再也发泄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怔怔地站在那里,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慕容元哈哈大笑:“只要我有睚眦剑在手,便没有人能够伤得了我。”
第十二节
“愚蠢的人!”
叹息一般的声音悄然在众人耳边想起,那声音慵懒而疲倦,却奇异地带着莫名的肃杀之气。似乎说话的人是个极残忍的人,连他的语音里都透露着淡淡的杀气。
空气之中不可逃避地充满了香气,曼陀罗的花香,美丽而邪恶。是天堂与地狱完美的组合,明知危机四伏,却无法抵抗,不知不觉之间,但沉沦在其中,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淡蓝色的人影,随着花香而来,亦轻盈如同曼陀罗的香气。
然而无双却知道,无论他看起来多么的美妙动人,他却是一个比恶魔更加可怕的男人。
慕容元仍不知迫在眉捷的危机,仍然手持长剑,“你是什么人?你在说谁愚蠢?”
寻香轻飘飘地落在慕容元的马前,慕容元明明是低头看着寻香,他却有一种感觉,高高在上的那个是寻香,抬起头仰视着的则是他。手持睚眦剑时,他还从未曾有过向任何人低头的感觉。
这感觉使他有些不安起来,连手中的剑都似乎不能再给他勇气。
寻香仍然叹息一般地重复了一句:“愚蠢的人!”
慕容元艰难地吐了口口水,强做镇定,“你说谁愚蠢?”
寻香笑了笑,很没礼貌地用手指着慕容元:“你!”
慕容元怔了怔,想要发怒,但在寻香的面前,他却再也没有怒气,“我为何愚蠢?”
寻香高雅地笑笑,“你说只要有睚眦剑在手,便没人能够伤你。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握不住那把剑。”
慕容元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剑还在手中,他握得很紧,紧到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这使他又生出了一丝勇气,他道:“我自小练剑,最初学习的就是如何握剑。”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由自主地客气起来,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
寻香笑了笑,“但我说你握不住剑,你便握不住。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在一弹指的时间里,把你手中的剑夺下来。”
似乎是感觉到主人的心意,慕容元跨下的马自动向后退了一步,慕容元本来空着的左手也一起握在了剑柄上。此时他是用两只手握剑,心中就多了一点把握。
然而他忽然见到眼前蓝光一闪,他的双手便忽然轻了。他愕然抬首,两只高高举起的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寻香仍然微笑而立,气态高雅如同九天的仙人。睚眦剑已在他的手中,他用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捏着,倒不象是握着剑,反象是刚刚从枝头折下一朵鲜花。
慕容元大惊失色,他甚至都不知道剑是如何到寻香手中的。
寻香笑笑道:“我知道你没有看清楚,刚才我的动作也真地太快了。不如我把剑还给你,我们再来试一次。”
他说完这句话,慕容元又觉得手中一重,睚眦剑居然又回到他的手中。
他咬了咬牙,知道寻香之能实在已经不是他所能想见,然而他也知道,睚眦剑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他失去这把剑,他就真地一败涂地了。
他把双手放回胸前,使出全身的力气,紧紧握住剑柄,双眼却目不转晴地注视着寻香,心想只要他再靠近自己,立刻就用剑去斩他。
慕容家的人自幼就精于骑射武功,他想也许这一次全神贯注之下,他会有机可乘。
寻香微笑道:“你准备好了吗?”
慕容元略张了张嘴,从牙缝里咬出一个字:“好!”
他不敢点头,唯恐在点头的时候,寻香会趁机偷袭他。
他如此全神戒备反而使寻香更觉得有趣,他最喜欢看见的就是人们如此紧张不安的神情,这使他感觉到操纵他人生命的快感。
他道:“我来了!”
他慢慢地向着慕容元伸出一只手,他本来是站在地上,而慕容元骑在马上,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伸到慕容元的面前,除非他的手比正常人的手要长出几倍。
然而奇怪的是,他随随便便地伸出手,那只手便忽然出现在慕容元的面前。更奇怪的是,他的动作明明很慢,慕容元却似乎全身僵硬了一般,全无反应。
寻香的手握在剑柄上,轻轻一扯,慕容元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剑又回到寻香手上,寻香用一只手的食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剑做龙吟,剑身上的小龙似乎游走得更加快了。
寻香叹息了一声:“好剑,落在一个凡人的手中,真是浪费了。”
他扭头看了慕容元一眼,便如同正在看着一个死人,“以后这把剑就由我保管吧!”
慕容元脸色惨白,他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他想他们看他的眼光也如同看一个死人一样。但他不是死人,他还活着。
他悲哀地想,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已经死了呢?!
他忽然看见侍卫丛中一闪而逝的灰色衣袂,是缘空。他又生出一丝希望,立刻大声叫道:“方丈救我,你说过如果我有危难,你一定会救我的。方丈!快救救我!”
老僧转过头,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是一闪即逝的,灰色的衣袂迅速地消失在侍卫的锦衣之中,如同骤然而逝的鬼魅。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并不确知为何他会落入这个圈套之中。他看见身边的侍卫们纷纷退了下去,放下手中的兵刃,他也看见慕容熙更加得意的笑脸,但他却仍然在疑惑,为何他会落在这样的一个圈套中,圈套的目的到底何在?
第十三节
无双亦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圈套的目的到底何在?寻香与老僧,本应该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又似有着某些若有若无的联系。
他们两人之间似隐有默契,难道这默契只是为了害一个普通的人类?
寻香几乎已经是半神之中最可怕的人,那老僧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何人,灵力之强,一点也不逊于寻香。这样的两个人,若是联合起来,只为了害一个普通的人类,实在有点杀鸡用牛刀之嫌。
无双看见寻香若有所思的笑容,他在离去以前,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这目光使无双暗生警惕,寻香的心思也如同他的人一样,永远笼罩在一层薄雾之后,谁也无法明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些可怕的幻术,只有他这样可怕的人才能使出来吧!因为他本人也象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天明的时分,燕国的局势已定,新登基的燕帝慕容熙遣使向魏帝表达了交好之意,并主动将无双公主送回给魏帝。据说公主是由已被诛杀的逆臣贼子慕容元派人掳来的,与燕国的其他人全无瓜葛。
无双剩着金缕装饰的紫檀车出城,她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了解。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即无神通,也不懂占卜,对于自己未来的命运完全没有预知的可能。但她却感觉到她不会成为拓跋嗣的妻子,说不上原因的预感,只觉得自己不可能就这样做一个皇后,终老一生。
她乘车出城时,看见路边簇拥张望的人群,她亦看见人群之中一闪而逝的灰色衣袂。她知道那老僧不会轻易地放过她,她与老僧之间必有着奇妙的联系。
城外的魏军排好了欢迎队伍,等待迎接他们未来的皇后。
无双的马车在离魏军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从马车上走出,拓跋嗣也正从马上下来,笑脸相迎。
她一步步向着拓跋嗣走去,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有事会发生。
果然,就在她的手伸向拓跋嗣时,一个巨大的桔红色火球从天而降。那火球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从燕魏两国的士兵中滚过,被火球沾到的士兵,身上的衣服立刻燃起了桔红色的火焰。
那些衣服起火的燕国士兵,惊惶失措,纷纷倒在地上翻滚着,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一时之间,燕国的队伍一片大乱,惊呼声、哭号声响彻天宇。
然而对面魏国的士兵,虽然也有许多衣服着火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动一下,甚至不曾有人用手扑一下衣服上的火焰,任由火苗向上延展,直至烧到头发眉头,也不曾皱一下眉头。
两边相形之下,连慕容熙都暗暗叹息,只觉得魏国之可怕,实在已经远远超过了南方的晋国,西方的秦国。于此之时,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燕国的灭亡之日,便在不远的将来。
那火球一直滚到无双的面前,无双只觉得热浪扑面,她想要闪避,却根本不及火球来得快。眼见那火球一下子将她包围在里面,朦胧中,她似乎听见拓跋嗣的怒喝声:“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有一个人,在火球的中央,那人抱起无双。“你骗我!你说过不会嫁给我的哥哥,到底你还是要与他成亲了。”
无双愣了愣,张口想要说话,但迎面而来的热浪却使她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是拓跋绍,他比以前更会操纵火的力量了。这便是无双脑海之中最后转过的念头。
第十四节
起风了。
无双觉得她听见许多小儿的啼哭声,哭声很凄厉,如同夜半的鬼哭。是到了地狱吗?为何会听见群鬼的啼哭声呢?
难道她就这样死去了吗?如果真地死了,也许是一种解脱吧!
但她知她必然没有死去,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夹杂在风声之中,很大的风,好久都没有听见这么欢快的风声了。
也不是,流火出现的时候,经常会听见风的声音,因为他是风的精灵。
她蓦然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身。
“你终于醒了!”
无双怔了怔,说话的人虽然是在说着汉人的语言,却带着浓重的西域口音,她一时之间,几乎没有听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
她侧过头,一个身着深蓝粗布衣服的老妇坐在她的身边,老妇头戴蓝布包头,鹤发鸡皮,也不知多大年纪了。
“你已经睡了几天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老妇曲指计算着时日,但算来算去,却也算不出无双昏睡了多久。
她皱起眉头,似乎计算时日是一件十分耗费心力的事情。“醒来就好了,你饿了吧!这个给你吃。”
她从一只破烂的陶罐之中拿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塞到无双手中,“吃吧!不吃就没有力气。”
无双接过那东西,勉强笑道:“请问婆婆,这是哪里?婆婆又是什么人?”
老妇道:“这里是西凉境内,人人都叫我赖婆婆。”
无双怔了怔,她昏迷以前还在中山城外,现在居然已经到了西凉。燕国与西凉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差岂止千里之遥。她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赖婆婆摇了摇头:“来了就来了,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该走的时候就走了。就算现在不来,以后也会来的。”
无双呆了呆,心道这赖婆婆说话似乎纠缠不清,却又似高深莫测。她此时也摸不清赖婆婆的底细,便索性不问。低头看看手中黑乎乎的东西,实在不知如何下口。
她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只见自己所处的地方即无梁也无柱,竟似在一个洞|茓之中。她扶着墙壁站起身,向着洞口走去。见这洞是依山开凿的,离地颇有一段距离,洞下悬着摇晃不定的绳梯,想必洞中之人就是用绳梯出入。
山上的洞|茓不止这一处,有些洞中也有人走动。不远之处,便是一座巨大的沙山,沙山之中横着一湾月牙般的泉水。那泉水极是清沏,映着蓝天白云,泉畔的树木,如同仙境般的美丽。
此地风势很大,狂风袭来,沙山便发出小儿啼哭般的声音。奇怪的是,那泉水虽然是在沙山之下,风却不将沙吹到泉中,反而将沙反吹上去,也便是因此,泉水才能清可见底。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见几个胡僧结伴行来,跨下的瘦马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似乎马上便要摔倒。
她心知是拓跋绍将她带来此处,但她再怎么也想不通拓跋绍为何要带她到这里来。赖婆婆道:“你若是吃饱了,就跟我一起来制作颜料吧!”
无双放下手中黑乎乎的东西,问道:“如何制作颜料?”
赖婆婆道:“山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石头,把它们收集起来,相同颜色的放在一起,然后将石头磨碎,加水就可以调成不同的颜料。”
无双问道:“调成颜料做什么?”
赖婆婆道:“在墙上画画,从西方的来的和尚们说要在这里制作一千座佛像,画一千幅壁画,你佛门弟子吧?”
赖婆婆也不等无双回答,自顾自说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佛门弟子。送你来的人说,你醒来以后,就要从早到晚的工作,一刻也不能休息。”
无双不由苦笑,心道拓跋绍仍然是小孩子脾气,难道他是怨恨她违背诺言,答应嫁给拓跋嗣而故意想出办法来折磨她?但这种折磨方法,也未免太孩子气了?
她也不再多问,背起洞中的一个破竹筐,依着赖婆婆的指示,向山上行去。此地风沙之大,她见所未见,只觉得走在外面,都象是要被风吹起来一般。她身上本穿的是绫罗绸缎,被那筐上竹枝一磨,肩上便磨破了几个小洞。
山上果然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彩石,无双一一捡起来,放入背后的竹筐。鸣沙山上的风声不断,如小儿啼哭般的声音便不断。时而能听到民夫拉起重物时喊号子的声音,也偶然会传来一两声和尚们诵经时的梵唱。
她自小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捡了半筐石块后,春葱般的十指便被磨破了,双腿也开始发软。到底是数日未进饮食,体力也大不如前。她浑不在意,咬紧牙关捡满一筐石块。只因她个性极是倔强,从不愿轻易服输,虽然从未做过这样低贱的工作,但想到既然别人能够做到,她也一样能够做到。
回到洞窟之中,赖婆婆教她如何将石块磨碎,再加入清水,制成不同的颜料。无双一一照做,她虽然觉得头晕眼花,却一点也不曾表示出来。
直到深夜,赖婆婆才终于停止工作,无双也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坐在枯草铺成的床铺上,回想到一天的工作,她只觉得哭笑不得。本来觉得拓跋绍的报复方式过于孩子气,现在才发现,让一个人不停的工作,果然是一种惩罚人的好方式。
接下来的几天,无双天未亮便起身,到了深夜才能休息。赖婆婆每天只给她一块黑乎乎的东西算是食物,那东西大概是一种薯类,极难下咽。但为了活下去,无双也勉强自己吃下去。
她知道无论多难吃的食物,却可以使人借此生存下去,若什么也不吃,很快便会脱力而死。
她本就极是轻盈,不过几天时间,益形消瘦,真似能乘风飞去一般。
忽一日,无双才背着竹筐在山上采集石块,见一队人吹吹打打地走了过来,抬着一顶红色的轿子。
那些人走到无双的面前便停下,为首的一个人道:“新娘子就是她了,上轿吧!”
无双呆了呆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让我上轿?”
那些人不由分说,强行将无双推上花轿,抬了轿便走。无双在轿内叫了几声,也无人理睬她,她想了想,心道难道又是拓跋绍的诡计吗?是要与她成亲不成?
轿子抬着走了半晌,才停了下来,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掀起轿帘,尖声叫道:“新娘子来了,快拜堂成亲吧!”
无双身不由己地被那妇人拉着进了一间茅草屋,但屋内的人却不是拓跋绍,却是一个满面油光的壮汉。
那壮汉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满脸憨笑,一见无双进来,更是心花怒放,笑得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无双皱眉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逼我成亲?”
那壮汉笑道:“娘子不认识我吗?我就是你的相公王屠户啊!”
无双苦笑道:“我是几时答应你成亲的?”
王屠户道:“答不答应都没有关系,该成亲的时候就要成亲!就算现在不成亲,将来也会成亲的。”
无双呆了呆,心道怎么这王屠户说话和赖婆婆那么象?她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强迫我与你成亲。”
王屠户笑道:“我哪里是强迫,你是心甘情愿的。”
周围的人一起哄笑起来,齐声道:“不错,你是心甘情愿的。”
无双又气又急,被那肥胖的中年妇人强压着和屠户拜了堂。中年妇人笑道:“礼成,送入洞房。”说罢便架着无双进入里间。
那屠户跟在无双的身后也走入里间,肥胖妇人脸上露出暧昧的微笑,大声道:“良辰美景,千万不要浪费,无关人等全都退下,夫妻和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众人笑嘻嘻地走出茅屋,特意将房门紧紧地关上。
无双见王屠户向着她走过来,脸上油光可鉴,她倒也不甚害怕,反觉得哭笑不得,心道我身为姚秦公主,落在此地,居然被迫与这样的人成亲,若是传了出去,岂非成了一大笑话。
王屠户直走到无双面前,深深一鞠道:“娘子,我们这就安寝吧!”
无双道:“谁是你的娘子,你快点出去,如果你敢动我,我保证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屠户笑道:“我们已经拜过堂成亲了,你自然就是我的娘子。洞房之夜,我怎么能够出去呢?出去让我睡到哪里去啊?会被乡里乡亲的笑话。”
他一边说一边居然就来解无双的衣袂,无双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床边,再也无路可退。她虽然是羌人女子,对于贞操不似汉人女子般的看重,但这样的一个男人,却实在超出了她能够忍受的范围。
她用尽全力尖叫了一声,道:“你若是再过来,我就咬舌自尽。”
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镇定自若,还从未如此尖声大叫,一声叫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心道原来我也可以叫得这般大声。
王屠户笑道:“娘子如此美丽,就象是画上的仙女一样,千万不要说什么咬舌自尽的话,相公我一定会好好怜惜你的。”
无双叫道:“若是你怜惜我就马上出去。”
王屠户不仅不后退,反而一步逼到无双面前,“娘子休要大叫,叫得这般大声,让外面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太粗鲁了。”
他紧紧地抓住无双的身子,将无双强按在床上。
无双拼命挣扎,但她本来就力弱,又受了几天的折磨,再怎么也挣不脱王屠户的掌握。只见王屠户张着嘴向她脸上探来,一股臭气中人欲呕。
无双在心里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想到流火,一想到流火,便不由地在心里咒骂,这该死的妖怪,可知道她正在此处受苦?
她此时已经放弃了挣扎,只觉得再挣扎不过使王屠户更加兴奋罢了。眼见王屠户的嘴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忽听王屠户大声惨叫,身子蓦然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压在无双的身上。
无双低呼了一声,被王屠户压得七晕八素。她使尽全力想要推开王屠户的身体,但那王屠户太过沉重,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无双只得从王屠户的身边一点一点的挤出来,直挤得她汗流浃背,才总算离开王屠户的身体。
回头看时,却见王屠户的背上Сhā着一把剪刀,他居然已经被剪刀杀死了。
无双发了会呆,她刚才被王屠户挡住了视线,也不知谁在身后杀了他。虽然王屠户死了,解了她一时之危,但她心里却更加忐忑不安,心道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王屠户已死,只怕更加麻烦。
便象是印证她的疑虑一样,茅屋的门忽然被打开了,那肥胖妇人带着一群人冲入茅屋。
妇人一见到王屠户的尸体立刻大声尖叫:“不得了拉!杀人了,这个女人杀了她相公!”
身后的人群也一起叫了起来:“杀人了,这个女人杀人了。”
无双在心里叹了口气,一向以来都是她设下圈套让别人来钻,但最近的情况却刚好相反,在燕国之时她不慎落入了慕容熙的圈套,现在更加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可恨的是她明明知道是个圈套,却完全没有办法躲避。
她索性微微一笑道:“你们又要如何?”
她如此镇定,倒让那些乡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妇人推了推身边两个年青人道:“她是杀人凶手,还不把她绑起来?”
那两个年青人恍然大悟般地说:“对!杀人凶手要绑起来,天亮的时候埋进沙地给王屠户偿命。”
无双苦笑:“有没有别的方式?我比较喜欢吊死、砍头或者腰斩之类快捷一点的杀人方法。”
肥胖妇人冷笑道:“你想死得快吗?告诉你,埋进沙地并非是活埋,而是将你的头露在外面,直到你干渴而死。身体好的人,总是要死个五六天,身体差的人,也能支持个三四天吧!”
第十五节
无双听见秃鹰的叫声,抬起头,她便能看见三四只饥饿的秃鹰盯着她的贪婪目光。正如肥胖妇人所说的,她被活埋在沙地之中,只有头露在外面。
黄沙温柔地触摸着她的身体,象是多年前诞生生命的大海。然而她也同样感觉到身体里的水份正在无情地流逝,从秃鹰的眼神之中,她也同样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随着消逝的水份逝去。
她难免微笑了起来,以往的日子,因为中了曼陀罗之毒,总是设想着会因为毒发而死。如今她似已经等不到毒发的那一天了。
一只沙漠上才会有的毒蝎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身体,在经过她的面前之时,那毒蝎停了下来,认真地观察着她的容貌,她便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只毒蝎。曾有一度,蝎子竖起了它尖尖的长尾,却不知又被什么打动了,终于还是消无声息地向着黄沙深处钻去。
无双眼前逐渐发白,周围黄沙似也慢慢变成了雪白的积雪。她知道当眼前出现幻象之时,她便已经距死不远。
然后她看见一双脚停在她的面前。那是一双穿着薄底官靴的脚,靴上绣着双龙抢珠的花纹。她看见来人低垂的长衫下摆,衣服是阳光一映就闪闪发光的江南名缎,她亦看不清楚颜色,只看到衣袂上一个如同梅花般的印记。
梅花不是普通的梅花,周围发散着桔红色的火光,又是一朵火中之花。
虽然疲倦到全无力气,她仍然勉强自己抬起头,她看见拓跋绍苍白憔悴的脸。那年轻的面容上带着的绝望之色使她哑然失笑,然而她连笑一下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是略微牵了牵嘴角。
“你后悔了吗?”拓跋绍问道。
后悔?后悔什么?无双想问,但她的喉咙干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不该食言,你答应过我不会嫁给我哥哥,可是你又答应了他的亲事。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应该后悔了吧?”
后悔?无双心里有些茫然,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会做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有时是被迫无奈,有时不过是因为种种诱惑而无法遵守曾经许下的诺言罢了。那么她是否该后悔呢?
她摇了摇头,许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后悔的,当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默默的承受,就算是后悔,再来一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你仍然不后悔吗?只要你点一点头,我就会带你离开这里。离开这可怕的沙漠。你不想回到秦国吗?你不思念长安吗?长安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现在这个时节,渭河畔应该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了吧!听说皇宫中的人们会泛舟河上,看随风而逝的花,随潮而涨的月,听坊间最新流行的小曲,如同汉人一般地做上一两篇诗文。你一点都不怀念你的父兄吗?只要你点一点头,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无双又忍不住笑了,如同拓跋绍这般的人,居然会以亲情来感化她,于她也是始料未及的。在记忆之中,拓跋绍最缺少的就是亲情,最渴望的也是亲情。她相信他虽然这样说,却并不能真地明白怀念亲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勉强自己开口,虽然喉咙干哑,发出的声音也不似往常,“你还是那么痛恨你的哥哥吗?”
拓跋绍一怔,恨吗?有些恨是深入骨髓的,随着一个人的日常起居而存在,因着一个人的呼吸而渐入血液,最终与生命密不可分。
每个人存在都有着不同的意义,有人是因爱而存在,有人是因负责而存在,有人则是因恨而存在。他已经死过一次,生命于他来说应该是全新的起点,一切都是重新开始的,但他却仍然没有办法摆脱前生的恨,无休止的恨。
他默然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无双微笑道:“当有一天,你能够坦然地告诉我,你不再恨你哥哥,也许我就会点头了。”
拓跋绍的心里也不由地一片茫然,不恨拓跋嗣?可能吗?过去的十几年时光里,就是在不断的仇恨中长大的,恨已经如同空气充满世间一般包裹着他,能摆脱吗?
“我只要你现在点头,只要你点一点头承认你后悔了,我就救你出来。你可知道你再也支持不住,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死在沙里。”
无双摇了摇头,“你要我承认后悔,你就一定要先告诉我你不再恨你哥哥,如果你能办到,我也能办到。”
两人相顾默然,一个在沙上,一个在沙中,沙山一如既往地发出小儿啼哭般的声音,月牙泉的水也一如既往的清澈如昔。这种僵持因沙漠的气候而变得更加僵硬,谁也不愿先退让一步,柔弱一如无双,却顽强如同山顶最坚硬的岩石。
日正当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无双额上已经没有汗,因为她身体里也再没有多余的水份可以被蒸发出来。身体里黏稠的鲜血,每一寸缓慢的流动都成为最可怕的酷刑,眼前的一切皆是银白色的,奇异的是,她不再觉得炎热,反而有一丝微微的寒意。
她想到遥远的北方,天地之间皆是冰雪的极北之地,她从未到过那里,但她却莫名其妙的想到了。想到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了寒冷,连迎面而来的热风也似成了刺骨的寒风。
流火,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就要死了?
发丝轻轻地牵动了一下,头发曾被从中剪断,为了串起那一串菩提珠。她感觉到两人的联系,就算是身隔万里之外,仍然因着她剪断的头发而联系在一起。
她忽然觉得心安,她想他是能感觉到她的,如同她能够感觉到他一样。
轻轻吐出一口气,无论生死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的灵魂同步地存在于这个世间,就算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天地毁灭之时,也无法斩断你我之间的联系。
第十四章又见楚衣
第一节
拓跋绍背着拓跋嗣在市镇上狂奔,无双在他身后紧紧追赶,她从未见过拓跋绍如此惶急。去年之时,魏国内乱发生,前魏帝死去、太后皇后死去之时,他也一样镇定自若。可是现在他却是真地乱了分寸了。
她忍不住想,其实在他的心里,一直在悄悄地爱着家里的所有人吧!
唯一的医馆在小镇的最西面,拓跋绍冲进医馆之时,那个年老的大夫正打着哈欠,因为一天都不曾有人来看病,心中盘算着也许应该早点关门,去和镇东的那个从汉地来的老学究下一盘棋吧!
他站起身来,正打算把门板装上,一个人忽然从他身边冲过去,几乎把他撞倒。他心里就有些不乐意,来求医问药的,个个都是客客气气,就算是再紧急的病症也都会忍着,把礼数做足了。
这西凉和东方的那些小国不同,可是汉人建立的,别看远在西域,却是遵守着汉人的礼数。
他这样想着,便把脸微微沉了下来,问道:“有什么事啊?”
说完这句话,才看见那个冲进来的人已经将背上的人放在医馆之中唯一的床上,满脸的风尘和焦虑,“大夫,救救我哥哥,他要死了。”
拓跋绍是第一次大声说出“哥哥”这个词,一说出口,他自己也怔住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叫过拓跋嗣哥哥,谁想到叫出来的时候,居然会如此顺嘴。
他一时有些失神,虽然一直恨他,但心里也一直在期望着家人的爱护吧!也许在心底一直叫他哥哥,叫了这么多年,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
大夫慢条斯理地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脸色蜡黄,出气多,进气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救不活了。但他到底是多年的老医生,医者父母之心,就算是救不活,也要试一试看。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翻了翻病人的眼皮,又号了会儿脉。病人忽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血是极艳丽的红色,如此鲜红之色,看起来颇为怪异。
大夫摇了摇头,“你们来错地方了。”
拓跋绍却听不出大夫的言下之意,“难道镇上还有别的大夫?”
大夫仍然摇头:“镇上只有我一个大夫,但这位先生已经不需要救了,你们应该去棺材铺挑一口上等的棺材。”
拓跋绍大怒,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领:“你说什么?你算什么医生,有病人不救,却叫我们去挑棺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大夫却镇定自若,多年以来,他早见过许许多多情急之下想要杀人的家眷,他们总认为自己的亲人是一定要活下去的,却不知这个世上之人,有生便有死。一个人的生死不是由大夫决定的,而是由他的命运决定的。
大夫想要拂开拓跋绍抓着他的手,“我只是一个大夫,却不是掌控人生死的神明,能救的人我当然会救,救不了的人,就算是再逼我,也一样是救不了。”
但拓跋绍却和一般的病人家眷不同,他抓着大夫的手蓦然收紧,大夫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只手如同钢铁所铸一般,无论他如何用力,就是无法挣脱。他渐觉呼吸困难,心里便有些害怕。
拓跋绍反手一掌击在身边的一张桌子上,桌子并没有象预想中那样四分五裂,却发生了更可怕的变化。大夫朦胧的双眼见那桌子象是沙子所制一般,正在慢慢地坍塌。
他张口结舌,也不知是因为呼吸不畅导致的,还是因为吃惊导致的。眼见那桌子慢慢地塌下去,最后变成了一堆细沙般的碎屑。他真地害怕了,张大嘴,想要说话,却苦于发不出声音。
然后他看见一个美得如同仙子下凡般的女孩子冲进他的医馆,抱住拓跋绍抓着他衣领的那只手。女孩道:“放开他,如果你这样抓着他,过一会儿他就死了,还有谁能救拓跋嗣?”
女孩子亦是满脸风尘,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虽然如此,他还是看出来她本来穿的衣服应该是上等的丝绸制成的。虽然这是一个偏远的地方,但东来西往的商人将最细嫩的丝绸带去西方,因而他也是见过好的丝绸。他想,这样的丝绸,就算是在波斯最有钱的商人的货囊中也是不多见的。
拓跋绍到底还是听从无双的话,他放开手,却双腿一弯,跪倒在地,“求求你大夫,请救救我哥哥,无论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找来,但无论如何,都请你救我哥哥一命。”
他前倨后恭,转变得如此之快,大夫也不觉得惊讶。病人的家眷无非都是如此,或者要胁,或者恳求,只望能够救病人一命。但这个人却让他觉得可怕,并非所有的病人家眷都能够一掌就将桌子打成齑粉的。
大夫叹了口气,“我并非不想救他,但真地是无能为力。镇上的苏家有一棵千年的人参,听说是往西方做生意的旅客带来的。如果你能设法弄到那棵人参,也许还会有一线希望。不过即使是如此,希望也是很渺茫的。这个人的五脏六腑都在流血,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大夫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拓跋绍已经迫不及待地问:“苏家在哪里?”
大夫向着镇东的方向指了指,“是镇东第三户人家,最大的一个宅院,你一去便可以看见了。”
他话未说完,拓跋绍早已经飞奔出去。无双忙对大夫说:“请您务必照顾好伤者,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前去,我怕他会闹出事情。”
大夫挥着手道:“去吧!去吧!医者父母心,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会尽力照顾他的。”
无双急匆匆地向着镇东跑去,拓跋绍的脚步很快,她已经无法看见他的身影。她想,若是拓跋嗣可以救活过来,他们兄弟两人之间又会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还有她,她会否继续做拓跋嗣的妻子?那么她该如何面对拓跋绍?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他们三人是无法并存在这个世上,就算再不情愿,也会有一个人离开,或者是两个吧!
她心底便有不祥的预感,拓跋嗣会死吗?只怕找到千年人参,他也一样会死吧!
镇子不大,很快便看到朱漆的大门。一群人围在门外,做家奴打扮。台阶之上,站着一个身着绸子长袍的中年男人,那人颇具威严,想必便是苏家的主事之人。
而拓跋绍则站在台阶之下,仰起头看着那个中年人,他并不习惯这个姿势,一向以来,他都是高高在上的王子,只有他俯视别人。
仰头看一个人,心底难免产生渺小之感,总觉得自己是处于劣势,失去了平等的权利。
“这真是荒谬的想法,我和你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将那么珍贵的人参送给你?”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我当然不会白拿你的人参,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中年人笑了,“我是这个镇上最有钱的人,这个镇虽然不大,却是东西方旅客的必经之地。每个经过的人,都会向我交纳税金,你以为我还需要钱吗?”
无双听他如此说,心道这个苏家想必是担任镇上主事之类的官职。
“那你要如何才愿意将人参给我?”
中年人用手捻着颌下的几缕长须,“钱我是不需要的,但我的女儿自小目盲,我求了祁连山上的神医,他说如果有人愿意把两个眼珠送给小女,就可以医治她的目盲之症。如果你真地想要那个人参,便用你的两个眼珠来换吧!”
拓跋绍一怔,用他的眼珠来换?这样苛刻的条件。他双眉微竖,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怒意。暗道,若是我将他们全部杀死,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人参。
他这样一想,杀机陡然生了出来。他的手悄然握紧,目光落在那中年人的脸上,只要一拳击出去,中年人就会被他杀死了。
无双站在他的身后,一见他握拳便已经知道他的想法。她心里迟疑不定,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中年人的条件确实太过苛刻,可是他也是为了他的女儿,这似是无可厚非的。虽然她是佛门弟子,但生性亦正亦邪,做事往往不择手段,此时想到杀了中年人全家,便可以得到千年人参,虽然为了一个人而杀了一家人,似乎是不值,但要杀的人是陌生人,而要救的人却是对自己有情有义的拓跋绍。
她心中犹疑不决,也不知是否该出声阻拦。
忽见一个衣着褴褛的和尚从身边经过,一边走一边大声诵经,“生死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拓跋绍乍听到这几句经文,只觉得心中的杀念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下,陡然消失不见。他呆了呆,心道为何一听经文,便会连杀机都不见了?他却不知因为他是紧那罗族皇族之血的继承人,佛性早已经深藏在骨髓之中。
无双见他的手悄然松开,便知他已经尽去杀机。她拉起拓跋绍的手,对中年人道:“让我们再考虑一下,以后再来答复。”
说罢便转着拓跋绍转身而去,拓跋绍被她拉着走,只沉默不语,两人走出几条街,拓跋绍忽道:“让我把眼珠给他吧!”
无双微微一笑:“也不急在一时,既然他可以去求那位神医,我们也同样可以去求他,也许神医能有办法救你哥哥。”
拓跋绍心里一震,绝望之中又生出了希望,他道:“不错,我为何会没有想到。”
无双道:“你只是当局者迷,看来你真地很关心他。”
拓跋绍一怔,默然不语。关心吗?到底他已经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两人回到医馆,拓跋绍背起拓跋嗣,依着那个大夫的指示向东南行去。离开沙漠之后便见到一带大山,山在此处已经是尽头,但仍然高耸险峻。
两个向山上攀爬,拓跋绍走了几步回头去看,见无双手足并用跟在他身后。他知道无双自小娇贵,一定是从未受过这种苦楚。他低声道:“你在山下等我吧!”
无双摇了摇头:“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没用,你照顾好你哥哥就行了,我自己能够爬上山去。”
拓跋绍点了点头,心里百味交陈,加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受。那山间很少有人行走,全无道路,无双磕磕绊绊地走着,手腕上已经磨出了鲜血,膝盖也觉得甚是疼痛,大概也已经受伤。但她居然一声不吭,紧跟在拓跋绍的后面。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算见到山顶的一个小小石屋。
拓跋绍心中大喜,加快了脚步,他只觉得背后的拓跋嗣气息极是微弱,他深怕他便这样停止了呼吸。
到了石屋之外,拓跋绍跪下道:“请神医救救我的哥哥。”
他此时与魏国王宫之中那个只知胡闹的王子判若两人,不过才是几天的时间,他似已经长大成|人。
过了半晌,石屋之门才打开,一个须白皆的老者蹒跚着走了出来。他只看了拓跋嗣一眼,便叹息着说:“这位先生受伤太重,已经是无药可救,两位还是下山去吧!”
拓跋绍呆了呆,“您只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无药可救吗?为何不诊脉?”
老者摇了摇头:“不必诊脉,如同他这般的伤势,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也许他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因而一直不愿死去。其实他的魂魄已散,早就已经是黄泉之人了。”
拓跋绍心中还存着万一的念头:“如果我得到千年人参,是否就能够救他一命?”
老者仍然摇头:“人参只能救活人,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如何能救?就算你得到了千年人参,他还是会死。”
拓跋绍默然,得到千年人参,还是会死吗?
他忽然转身向山下走去。无双连忙跟在他的身后,她见他的脸上忽然现出绝决之色,她便不由担心起来,悄声道:“神医已经说了,就算得到千年人参,他还是会死。”
拓跋绍却用力摇了摇头:“也许会有一线生机,无论希望多渺茫,我还是要试一试。”
无双轻叹:“可是你要用双眼来交换。”
拓跋绍淡然一笑:“失去双眼又怎么样?瞎子也一样可以活着,如果用双眼可以换一条生命,那我还是赚了。”
无双心里凄然,本是仇深似海的兄弟,但真地到了生死关头,却又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对方的性命。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活着的人,明明深爱着对方,却又互相折磨,难道生命就是为了使自己深爱的人痛苦而存在吗?
两人再次来到苏家门前时,已经是黎明时分。门前的奴仆见到拓跋绍再次出现,立刻进去通报,想必是苏家的主人早就猜到拓跋绍一定会回来。
中年人走出宅院,微笑道:“你可考虑清楚了?”
拓跋绍用力点了点头:“我答应你,用我的眼睛交换人参。”
中年人甚喜,回头道:“备轿!”
宅内立刻抬出了几顶轿子,中年人道:“请先生上轿吧!”
拓跋绍道:“我的哥哥不能再耽误,请你陪轿送他去大夫家里,我和你去祁连山见神医。”
中年人点头道:“这个自然,千年人参我也会一起送到大夫家中。”
拓跋绍转身望向无双:“哥哥就拜托你了。”
无双心里凄然,却仍然勉强自己笑道:“你放心,我会照顾他。”
拓跋绍深深地注视着她,似要将她的容貌映入自己的脑中。两人默然对视,半晌,拓跋绍莞尔一笑道:“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很美?”
无双摇了摇头,眼泪几乎流了出来。
拓跋绍道:“因为最初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你很美,也许是因为母亲和祖母都是美人吧!不过看久了你,才发现,原来你真地很美,与其他女子的美是不一样的。”
他转身上轿,放下轿帘。
无双咬紧牙关,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要哭,以前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都不曾哭,现在也不要哭,勇敢一点,一定要勇敢一点。
她扶着拓跋嗣上了另一顶轿子,一个青衣的仆人将一只精制的锦盒送入她的手中。她打开锦盒,盒中是一棵长成|人形的人参。
她自小见过许多奇珍异宝,知道这人参如此之大,必然便是那千年人参。她慢慢掩上锦盒,转头望向拓跋嗣。
拓跋嗣仍然昏迷不醒,脸色已经由蜡黄变成苍黑。她终于还是心里一酸,眼泪无法抑制地滴了下来,落在手中的锦盒上。
不祥之感越来越是沉重,她想拓跋嗣还是会死的吧!就算拓跋绍失去了双眼,就算是服用了千年的人参,他也一样还会死吧!
她的心中又生起了强烈的恨意,寻香,总有一天,你会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第二节
大夫小心翼翼地将人参碾碎,然后用一块细布将人参包裹起来,用力挤压着布里的人参碎屑。一些人参汁液便被他挤了出来,滴入一个小小的碗中。
人参的汁液并不多,只挤了小半碗。大夫将人参汁液捧了过来,用一只很小的勺子舀了一点点想要送入拓跋嗣的口中。然而拓跋嗣牙关紧咬,无论他如何设法,就是无法使拓跋嗣喝下药汁。
大夫蹙起眉头,“该如何让他喝下药汁呢?”
无双道:“只要撬开他牙关,才能使他服下药汁。”
大夫却摇了摇头:“如果这样做,可能会使他的牙齿松落。”
无双却道:“若是命都没了,保住牙齿又有什么用?”
她找到一根木棍,用力Сhā入拓跋嗣的口中,大夫吃惊地看着无双,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虽然美如天仙,但做事情却如此决断,实在与她柔弱的外表大不相同。
无双将拓跋嗣牙齿撬开,转头道:“给他服药。”
大夫连忙点头,将手中的药汁小心地倒入拓跋嗣口中。每倒入一口药汁,要等待半晌,才能被拓跋嗣咽下,虽然只是小半碗药,却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服了下去。
无双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见拓跋嗣的面容似乎正在泛起一丝红光,她心里大喜道:“看来这药有效了。”
大夫却不敢答话,心道只怕未必是好兆头。
忽听拓跋嗣剧烈地咳嗽了一声,蓦然睁开双眼。
无双大喜,连忙握住他的手道:“你觉得如何?”
拓跋嗣双眼茫然地注视着无双,半晌方才认出眼前的人,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然而一张嘴却喷出了一口鲜血。
鲜血吐出来,拓跋嗣身体一阵抽搐,双眼翻白,呼吸便似要停止了。
无双大惊,转头问道:“大夫,他怎么样?”
大夫摇了摇头,轻叹道:“他刚才那个样子只怕是回光返照。”
无双心里一酸,“他要死了吗?”
大夫道:“千年人参都吃了,还是治不了他的病,现在只是能拖多久便是多久了。”
无双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想到拓跋绍正在被人挖去双目,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救活拓跋嗣。
她紧握着拓跋嗣的手,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她曾以为世上之事只要努力去做,总会有所转机,但如今才明白,天意之不可违,无论世人如何反抗,到底还是敌不过天意的。
她俯身在拓跋嗣的耳边,低声道:“不要死,就算要死,也等拓跋绍回来。你可知道他为了你,正被人挖去眼睛,若是你现在便死了,你又如何对得起他?”
也不知拓跋嗣是否听见了她的话,虽然他已经气若游丝,但仍然顽强地呼吸着,似乎真地想等到拓跋绍回来,见最后一面。
他便这样苦苦地支持着,无双紧握着他的手,不敢有片刻离开。两人这样相执,居然真地度过了一天。连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这样的病人,居然还能支持那么久。
黎明时分,一顶轿子停在大夫的医馆门前。
拓跋绍摸索着从轿子上走了下来,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块白布,两个眼珠的地方却已经被渗出的鲜血染得鲜红。
无双站起身,看着他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却空空地陷落进去,心中更加酸楚。越是酸楚,但越是感觉到恨意,寻香,为何一定要让别人痛苦,你才会觉得高兴呢?
初为盲人的拓跋绍还不能习惯,他迟疑地扶门而立,因为不可见,而产生了恐惧之感。他低声叫道:“无双,你在吗?”
无双用力眨了眨眼睛,眨落眼中的泪水,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与平时无异:“我在这里!”
她扶住拓跋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很痛吗?”
拓跋绍展颜一笑,“不痛!”
他迟疑地向前走,“我哥哥呢?他还活着吗?”
无双犹豫不决,到底要怎么对他说呢?就算现在能够瞒住他,也不可能永远瞒着他。她扶着拓跋绍走到床前,将拓跋嗣的手放入他的手中,“他现在还活着。”
拓跋绍很是敏感,立刻听出了无双的言下之意,“他现在还活着?难道人参没有用?”
无双虽然知道拓跋绍看不见,却仍然垂下了头。
拓跋绍等待一会儿,不见无双回答,他便了然于胸。他忽然笑道:“你可知道一个瞎子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是黑暗的吗?”无双低声回答。
拓跋绍摇了摇头,“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我自己成了瞎子,我才知道,瞎子的世界并非是黑暗的,而是五颜六色,多姿多彩。”
无双心里酸楚,“虽然你变成了瞎子,但不用担心,以后我都会照顾你。”
拓跋绍笑笑,“你又在承诺吗?有许多事情是做不到的,所以不要轻易承诺。”
无双却坚定地道:“但这一次的承诺却与以往不同,只要有生之年,我都会照顾你。”
拓跋绍默然,半晌才问:“你说得是真的吗?”
无双点了点头。
拓跋绍似看见她点头,自嘲道:“若是我早知变成瞎子以后,就可以把你留在我身边,也许我早就把眼睛挖出来了。”
无双怔怔地看他,她一直以为拓跋绍对她的情感,不过是因为对哥哥的怀恨,而想要抢走哥哥喜欢的东西罢了。他甚至比她还要小一岁,她仍然记得在魏国的皇宫之中,他将宫女吊起来鞭打的情形。那时的他与现在的他简直就象是两个人。
拓跋绍道:“可是有许多事情,当你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无双有些忐忑不安:“为何太迟?现在也不算迟。”
拓跋绍笑笑,“你可知道我早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没有生命的。我的胸膛里没有心跳,我身上的血液虽然在流动,却是冰冷的。”
无双道:“我知道,那时你已经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你居然能够复活。”
“是寻香令我复活,他命人偷走了我的尸体,然后找到了紧那罗族丢失已久的圣物火流英。他将火流英放入我的身体之内,又用他的幻术制造了我虚假的生命。不仅是我,连璎珞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在她身体之内的是另一样东西罢了。”
无双迟疑着道:“你是否是说,你会永远活下去?不会再死?”
拓跋绍淡然一笑:“也许是吧!如果火流英一直在我的身体之内,我就会一直活下去。只不过,就算是活,这样的生命也是假的。真正的活人与我不同,我知道我对你的情感,但我却不能象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与你成亲。因为我已经死了,早在几个月前就死在魏国了。”
无双柔声道:“就算不能成亲也没有关系,我一样可以照顾你。”
拓跋绍转过头,如果他还有眼睛,他应该是看了无双一眼,但此时他已经是个瞎子了,因而他只是侧过头向着无双的方向做了一个张望般的动作。
他淡淡地笑,脸上神情漠然,不见喜悲,“可是我的哥哥还没有死,只要我把火流英放入他的身体之内,他就仍然可以活下去,而且是以一个真正的人的形态活下去。他可以与你成亲,生儿育女,将拓跋氏的血液一直流传,直到千秋万世。”
无双呆了呆,“你说什么?”
拓跋绍笑笑:“你知道我说什么。一个死了的人,何必再活在人间。不如让一个没有死的人,继续生存下去。”
无双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脑子里一片混乱,正如拓跋绍所说,他已经死了,然而他却又如此活生生地在她的面前。他仍然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有爱有恨,有喜有悲。如果说他是一个死人,她怎么样也不能接受。但她却知道他是真地死了,他就死在她的面前。
拓跋绍蒙着白布的失去眼珠的双眼向着无双的方向凝视着,“照顾一个瞎子一生是很辛苦的事情,如果真地爱一个女人,是绝不会让她履行这样的承诺。所以,我决定把你让给我哥哥,让你做大魏国的皇后,也许有朝一日,成为全天下的皇后。”
无双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从理智上,她相信拓跋绍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毕竟已经死了,而拓跋嗣还未死。但她却怎么样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拓跋绍再死一次。他的第一次死是因为岑昏,第二次则是因为寻香。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两个人,如果他们还活在世上,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拓跋绍张着嘴笑了,似乎笑得很欢畅,“你也觉得应该这样做吧!你一直那么聪明,在合适的时候总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你一定会支持我的选择,我与哥哥,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我想,还是他更加合适。”
无双低声道:“你真地决定这样做?”
拓跋绍点了点头,因为他已经是瞎子,他便也无法确定无双是否能够看见他点头,他道:“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不过,”他语音一转,似乎十分欢悦,“我还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无双问道:“什么事情?”
拓跋绍神秘地微笑着:“我要你答应我,一定要嫁给我哥哥,你能做到吗?”
无双更觉得悲伤莫名,她柔声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拓跋绍却摇头道:“我要你爱他,并非只是嫁给他。”
无双一怔,爱他?!爱,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吗?“我嫁给他,他是我的夫君,我又怎么会不爱他呢?”
拓跋绍却固执地摇着头:“我感觉到你不爱他,也不爱我,你在爱着别人吗?”
无双柔声道:“我没有爱什么人,你不要胡思乱想。”
拓跋绍笑了笑,“如果你不爱他,就不要嫁给他。虽然我要你答应我嫁给我哥哥,但除非你真地爱上他,才能嫁给他,你明白吗?”
无双呆了呆,拓跋绍一会儿要她嫁给拓跋嗣,一会儿又说如果不爱他就不要嫁他,他到底是要她嫁还是不嫁呢?
她虽然冰雪聪明,遇到这种问题,却也觉得一畴莫展。
拓跋绍道:“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别人,就象是我的祖母或者是我的母亲。所以,答应我,尽力去爱我哥哥,因为我总觉得只有你才配成为魏国的皇后。”
拓跋绍伸出右手,向着自己的胸口探去。无双见他的右手成爪,一直Сhā入心口之中,鲜血沿着他的手指流了出来,他却混若不觉。
无双心里不忍,却又不能移开目光。只见拓跋绍似在心口之中摸到什么东西,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脸色也益发惨白。
他的手慢慢地从胸中抽了出来,手中握着一团桔红色的光芒。
无双只见他的指缝之中露出的光芒,却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一离开拓跋绍的胸口,拓跋绍的身体立刻便开始收缩起来。
拓跋绍摸索着找到拓跋嗣的心脏,那心脏仍然在跳动,只不过这跳动极是微弱,几乎感觉不到。
拓跋绍翻过手掌,用力按下去,那桔红色的光芒便隐入拓跋嗣的胸膛之中。拓跋嗣身体一震,本来死灰般的脸上便多了一丝生气。
然而便只是这片刻的功夫,拓跋绍的身体却起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地飘散,如同他整个人是由飞灰组成,如今将这些飞灰集合在一起的东西不见了,空气最微弱的流动也能将这些飞灰吹散。
无双忍无可忍,扑上去一把抱住拓跋绍,然而她却抱了个空,桔红色的灰烬向着四处散了开来,片片灰烬闪闪生辉,反映着正从窗口射入的日光。
无双呆呆地看着空中飘散着的灰烬,心知拓跋绍已经死得久了,尸体早便应该腐烂成尘,他所以能够存在都是因为火流英的原因。现在火流英离开了他的身体,他亦如同持善一样,瞬间便化成了灰烬。
耳边似乎还听见拓跋绍的声音:“若是你不爱我哥哥就不要嫁他,因为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其他的人。”
第三节
拓跋嗣慢慢地康复了,他昏迷了许久,身体很是羸弱。无双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喂一些汤水。
大夫觉得他能够存活是一件无法解释的奇迹,他也同样觉得疑惑,为何那个瞎了双眼的少年人便这样凭空地消失了,他并不曾看见他离开,然而他再也未见过那个少年的身影。
他在病人的床前看见许多桔红色的灰烬,灰烬如此之美,闪闪发光,看起来象是夕阳不慎落入人间的眼泪,让他忍不住悄悄地藏起了几片。但不久之后,所有的灰烬都消散在风中,连他收藏起来的那些也不例外。
他看着无双细心照顾着拓跋嗣,他想,这个年青人真是有福气,能够被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温柔地看顾,他想他们一定是一对情侣吧!
拓跋嗣清醒了以后,便发现拓跋绍不见了,但他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偶然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无双。无双当然知道他心中的疑问,但她却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起。
那个少年已经永远消失于这个世间,连他身体化成的灰烬也都烟消云散。不知他的灵魂流转去了何方,或者仍然停滞在这里,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到拓跋嗣终于可以起身之时,无双便到镇上寻找马匹。他们是要东归的,拓跋嗣是魏国的皇帝,他已经离开魏国日久,若是不回去,只怕国内会有变乱。
两人都不曾提起拓跋绍,但拓跋绍却又无处不在,永远沉默地跟随在两人身旁。
他们在某一日的清晨,跟随着一队东行的商旅离开小镇,在离开以前,无双将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送给大夫做为谢礼。那大夫吃惊地握着那块玉佩,他一生之中都不曾梦想过有一块这样的美玉。他想做好事是对的,一个做好事的人总是会有好报的。
他目送着两个少年离开,心里仍然赞叹不已,象这样神仙一样美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他想他们一定会幸福吧!
商队走走停停,沿途帮助他们经过了西凉关卡的查问。进入秦国境内后,拓跋嗣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他还活着吗?”
无双默然,他总是会问的,就算想瞒也不可能瞒他一生。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拓跋嗣淡淡地问。
无双垂下头,她不回答,拓跋嗣却已经了然于胸。
“我醒过来后,有奇异的感觉,似乎他就在我的身体里,却又不象,是说不上的感觉。是为了使我活下去吗?”
“他早已经死了,那一天晚上,在魏国的皇宫,你还未率兵进入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无双轻声道。
拓跋嗣笑笑,“是!我看见他的尸体,但不久后,他的尸体就被人偷走了。我是确知他已经死去了,但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却仍然以为他还活着。”
他仰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无双!我们的婚事解除吧!”
无双一怔,抬起头,见拓跋嗣认真地看着她,“为什么?”
拓跋嗣仍然在笑,但无双却觉得他看起来象是在哭,“他一直和我争夺你,他第一次死前,曾经要求你无论嫁谁也好,就是不要嫁给我。就算是满足他最后的心愿吧!以后,你无论嫁谁都好,就是不要嫁给我,好吗?”
无双心里一酸,她觉得自己近来很是脆弱,总是有想哭的冲动。但她毕竟是坚强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她想是否应该把拓跋绍最后的话告诉他呢?考虑再三,她还是决定做罢。就算是她为他做的最后的事情吧!
她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其实我也不会再嫁给谁,因为早在魏宫之时,我就答应过他,会做他的妻子。对一个死去的人做出的承诺,无论如何也应该遵守吧!”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拓跋嗣才勉强一笑,道:“珍重!”
无双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也一样!”
拓跋嗣扬起马鞭用力打了下去,马儿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向着东北方奔去。
无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青山翠谷,夕阳之下,知道又有一个人彻底地离开了她的生命。她仰起头,注视着蓝天白云,只觉得的拓跋绍并不曾真地离开,她想他会一直看顾着她,不会使她孤单吧!
想到这一点,无双便再次生出勇气,前途虽然未卜,但此地已经是秦国境内,长安便在不远的东南方。她扬起马鞭,大声道:“马儿,我们走吧!回长安去!”
那马似也听懂了她的话,折而向东南,一路绝尘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埃映着落日的余辉,如同桔红色的灰烬,飘扬于无双经过的路途之上。
第四节
一路无话,不一日,无双便到了奢延城外。她自离开奢延城后,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她不由想到楚衣,那个薄命的女子,自从她嫁给刘勃勃以后,便再也未听到过她的消息,也不知近况如何了。
忽见一队侍卫走了过来,分开路上的行人,侍卫之后是一辆金漆描花的马车。马车被四匹白蹄马拉着,车辕上坐着一个长相清丽的小寰。
那小寰甚是泼辣,大大的眼睛火辣辣地注视着路边的行人,见有人多看她两眼,她必然要瞪视回去,瞪得那人低下了头,她方才罢休。
马车经过无双身边时,只听车中有个女子的声音问了一句:“丽奴,还没进城吗?”
小寰回头答了一声:“就进城门了,夫人是觉得疲倦了吗?”
车中的女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不再回答。
虽然她只说了一句话,但无双却已经听出这分明就是楚衣的声音,她心里暗想,看楚衣的情形,似乎刘勃勃并不曾难为她。
她随着旅客进了城,仍然投宿在上一次的旅店之中。
她因不想让人认出她便是秦国公主,一直以轻纱遮面。想到上一次是与流火同在此处,现在却是孤身一人,所谓之物是人非,大抵如是!
她在旅店的角落中坐下,随便叫了两样小菜,却又全无胃口。勉强自己吃了两口,忽听邻桌的两名男子窃窃私语,“听说城主已经有半个月未曾议事了,好象是生了重病。”
另一人道:“我内弟在城主的府中做厨子,他说哪里是生了重病,根本就是被刘将军给软禁了起来。”
前面一人道:“刘将军不是城主的女婿吗?为何会将自己的岳父软禁起来?”
另一人道:“你知道什么,听说公主嫁给刘将军的时候已经不是完璧之身。而且更离谱的是,与公主有染的人居然是个妖怪。刘将军虽然亲手杀死了那个妖怪,却已经做了现成的王八。现在公主就要生产了,说不定是那个妖怪的儿子。要是我,这口恶气也咽不下去。”
前面一人道:“公主长得如此美丽,怎么会和一个妖怪有染?”
另一人怪笑了两声:“这你就不懂了,大凡妖怪,必然有比凡人强胜的地方,你若是不信,让你老婆试试就知道了。”
前面一人搡了那人一把,笑道:“要试也让你老婆去试,听说你日日吃鹿鞭补身,是不是应付不了你老婆。”
两人污言秽语地说了一会儿,大抵是不堪入耳之话。
无双也懒得去听,心中却暗暗替楚衣担心。如是两个闲汉所说的话是真的,只怕奢延城中的真正主人已经成为刘勃勃了。以刘勃勃的个性,楚衣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虽然高平公从属于姚秦管辖,但此地便如同一个地方藩国一样,秦国从不过多地干涉他们的内政,只要岁岁按时纳贡,谁是城主根本就无关紧要。
她见那两个人起身离开旅店,她连忙跟了出去。那两个人在路口分手,她远远地跟随在自称有亲戚在高平公府中做厨子的那人身后。
那人走了一会儿,转入一条小巷,进了一户人家,想必那里就是他的居处。
无双在巷口徘徊了一会儿,见一个妇人由那户人家中走了出来,手中挎着一个菜篮,想必就是那人的妻子,正要去市集买菜。
无双便故意急匆匆走过,在她身上一撞,随手将一支玉钗丢在地上。那妇人哎哟了一声,怒道:“你这人是怎么走路的?没看见有人走过来吗?”
她正在埋怨,忽然一眼瞥见那支玉钗,眼睛便不由一亮。
无双忙道:“对不起,我走得急了,没看见夫人。”
说罢便要离去,那妇人迟疑地看着地上的玉钗,心中大概犹豫不决是否应该告诉无双玉钗落在地上之事。
无双却垂下头,一眼见到地上的玉钗,捡起来道:“幸好没有摔碎,这可是和田的美玉。”
那妇人脸上现出一丝失望之色,讪讪地道:“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人,象这样的好玉,普通人怎么能认得出来。”
无双微笑道:“听夫人这样说,难道是出身富贵?”
妇人道:“我弟弟在城主的府上当差,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你这钗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玉石和手工都普普通通。公主戴的钗子才叫美呢,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听说就钗子上的一颗夜明珠也是价值连城的。”
无双道:“原来府上有人在城心府中高就,那可真不是一般人家了。象是您这样的夫人,定是见过许多奇珍异宝。”
妇人被无双一赞,更是神气活现,“那是自然,府中奉年过节,请人帮忙的时候,都会叫我进府,那气派,那场面,外面的人想都想不到。”
无双微微一笑道:“这支钗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和夫人一见如故,想要送给夫人做个见面礼,却又怕夫人嫌弃。”
妇人又惊又喜,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怎么使得,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怎么能收你这么重的礼?”
无双道:“说起来真是有些冒昧,其实是有一些事情想麻烦夫人。”
妇人道:“无功不受禄,你若是没有事情求我,我也真不好意思收你的玉钗。”
无双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若是旁的人办起来,自然是千难万难,再怎么样也办不到的。但若是夫人愿意帮忙,那便是小事一件,不费吹灰之力。”
妇人听得心花怒放,忙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若是能帮忙我,我又岂会不帮?”
无双道:“其实是这样,”她脸上故意现出羞赧之色,“府中的附马爷你定是知道的。”
妇人道:“刘将军谁会不知,我还曾经给他奉过茶呢!”
无双半垂下头,“以前刘将军出去游历,不巧遇到了我,承蒙刘将军看得起,让我侍奉了他一晚上。”
妇人吃一惊,立刻对无双括目相看,“这样说来,您岂非是附马爷的外室?”
无双道:“哪里称得上外室,只是刘将军娶了公主以后,我就一直无缘再见他一面。我想请夫人帮忙,让我进府做个厨房里的粗使丫头,只要我能再见到刘将军一面,就算是死也值了。”
妇人呆了呆,心道这可不是小事,但她刚才话说得太满,现在想要拒绝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她看着无双手中的玉钗,晶莹剔透,生平仅见,心中也颇生出贪念。
无双见她脸上神色数变,知道她犹豫不决,她道:“夫人请想一想,城中人都盛传附马与公主不合,只怕此言非虚。若是附马见了我,念及旧情,还愿意收我做个妾室,将来我穿金戴银,又怎么会忘了夫人的好处。”
那妇人心中立刻便愿意了,心想,虽然是有些冒险,但这可是送上门的富贵,难道还往外推吗?何况不过是请一个粗使的丫头,若真地东窗事发,只推个干净,谁又能奈何得了她。
她道:“那你可要记住,将来你得了什么好处,千万不要忘记我。我姓张,人人都叫我张三婶,你可千万记住了。”
无双道:“我怎么会忘记,张三婶,若是能送我入府,便是我的再世父母。”
张三婶得意洋洋道:“刚才你说得还真是不错,这事若是旁人是千难万难,但我弟弟可不一般人,府中厨房的事务都是他管,若说请一个粗使丫头,也不在话下。”
无双便又千恩万谢地奉承了她半晌,直说得张三婶几乎飘浮在半空之中,忙不迭得带着无双向着城主府邸后门而去。
这张三婶果然与府中的下人很熟,和门子嘻嘻哈哈地说笑了几句,请他进去找她的兄弟出来。过了片刻,一个管事打扮的人踱着方步走出门外。
张三婶立刻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半晌,那人本来一直摇头,接下来似乎被张三婶说服了,让无双把面纱拉起来看了看她的容貌。他似也觉得如同无双这样的美女,若是进了府,只怕真会攀上高枝。
他便低声道:“带你进府是没问题的,但若是真出了什么纰漏,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们供出来。”
无双低声道:“奴家理会的。再说您老人家只说是找了一个粗使丫头就是了,又岂会连累您。”
那人点了点头,觉得无双所说也颇有些道理,他道:“我名叫张四旺,以后你若是真被附马爷看中了,可别忘了我的好处。”
无双笑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您就是我的大恩人。”
张四旺便引领着无双进了府门,一路说了一些规矩,又带着无双换了一身青衣,安排她在一间空着的小厢房住下来。
城主府邸中的奴仆何止千千万万,张四旺吩咐了厨房,说是新找了一个粗使丫头,众人也不以为异。
第五节
无双再一次在高平公府住了下来,上一次她是楚衣的好友,高高在上的公主,这一次她不过是一个任人奴役的丫头。
但她却已经习惯了一切。她如同一个勤劳纯朴的农家女孩一般,包揽了厨房中的一切杂务,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
她永远低垂着头,头发也总是尽量遮住面颊,但即便是如此,她仍然无法完全掩饰自己的美丽。每当她在工作的时候,总会有几个年青的男仆想要借帮忙的机会与她搭讪。
无双却永远沉默不语,她在等待一个机会,再见到楚衣的机会,她相信楚衣必然也是身不由己,被刘勃勃操控于股掌之间。
她知道不能心急,只能隐忍待发,寻找一个万全的时机。
她总觉得不能放任楚衣不管,也许是因为九月与流火之间的关系吧!虽然他们并非是亲兄弟,但九月到底一直将流火视为长兄。
或者也是受了拓跋嗣与拓跋绍的刺激,她更加觉得需要照顾九月的遗孀。在她的心里,楚衣并非是刘勃勃的妻子,她一直认为楚衣真正的夫君应该是九月,她相信在楚衣的心中,也一定是有同样的想法。
终于有一日,小寰丽奴趾高气昂地进了厨房,挑剔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后,大声道:“公主想吃冰镇酸梅汤,你们快点做好了送过去。”
厨子们连忙依丽奴所言,精心泡制了酸梅汤,虽然已经是夏日,但城主府内的冰窖之中却藏有从远山上运来的寒冰。
厨子捧过冰镇好的酸梅汤交到无双的手中,小声叮嘱,“跟着丽姐送到公主房中,千万要小心,不要出什么差错。”
丽奴不客气地打量着无双:“我为何没见过你?”
无双轻声道:“奴婢是新进的粗使丫头。”
丽奴怀疑的眼光在无双的脸上转了半晌,才道:“你可要仔细着点,若是得罪了公主,谁都保不了你。”
无双低声回答:“是!”
心里却颇为疑惑,楚衣是极温柔的女孩子,一向待人甚宽,为何厨子和小寰都这样叮嘱她?
她端着酸梅汤跟在丽奴的身后,送到楚衣房外。楚衣仍然住在原来的闺房,成亲之后居然也没有更换住处。
丽奴轻轻叩了叩房门,低声道:“公主酸梅汤来了。”
门内传来楚衣略显不耐的声音:“为何这半晌才送来?”
丽奴推开房门,陪着笑道:“厨子们新作的,又用冰镇好才敢送来。”
楚衣冷哼了一声,“送进来吧!”
丽奴对着无双使了个眼色,无双便端着托盘进了房门,她此时才终于又一次见到楚衣。
楚衣似更加苍白消瘦了。
无双看见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许是她太过于瘦弱,腹部便显得有些出乎意料地大。无双对于生产全无经验,但她猜想,楚衣大概是要生了吧!
从时日上计算,这个孩子到底应该是九月的还是刘勃勃的?
她一时有些失神,呆呆地看着楚衣,却忘记把酸梅汤送过去。
楚衣皱起眉,抬头看了无双一眼。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房门大开,室内的光线极好。无双抬头看着楚衣,因而楚衣必然也将无双的容貌一目了然。但奇怪的是,她明明看见了无双,却象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淡淡地问:“你是谁?”
丽奴陪着笑脸道:“这是新来的丫头,没见过世面,公主千万不要生气。”
楚衣却发了脾气,衣袂一甩,将无双捧着的酸梅汤打翻,怒道:“为何叫一个不懂规矩的丫头来,你是否想气死我?”
泼溅出来的酸梅汤全都撒在无双身上,丽奴连忙拉着无双向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是奴婢的错。”
说罢用手指戳着无双的额头道:“刚才就叫你小心一点,你还是把公主惹恼了。看你长着一幅聪明相,却原来是一个笨丫头。”
无双连忙陪着笑脸,低声道:“对不起,丽姐姐饶了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心里却暗暗疑惑,楚衣故意装做不认识她,想必她是在刻意隐瞒丽奴,莫非这个丽奴是刘勃勃派在楚衣身边的眼线?
她回到厨房仍然做着日常的工作,脸上绝无半点异样。她知道楚衣既然看见了她,就一定会寻找时机,摆脱丽奴的监视后再与她见面。
这种宫廷斗争式的阴谋诡计,她自幼便熟知了,并且徜徉于其中,游刃有余。
又过了数日,又见那丽奴沉着脸进了厨房,她好似刚受了楚衣的气,脸上神色极是不快。她对厨子道:“公主要吃五花小羊肚,叫你们仔细着弄,一定要烧得烂烂的。”
她心中不忿,一ρi股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地想着心事。那厨子连忙过来巴结,先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让她享用。
无双见她一时之间没有离开的意思,但悄无声息地离开厨房,一路避着人向楚衣的居处行去。
才走到楚衣的闺房之外,见一个青衣小寰紧张地四处张望。那小寰一见无双走来,连忙推开房门道:“公主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无双走进闺房,只见楚衣枯坐在桌前,心中握着一卷书,她大腹便便,却脸色苍白,对于一个孕妇来说,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楚衣见无双进来,脸上的神色很是冷淡,“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无双心里暗叹,她知楚衣因为九月的事情,对自己多少有些怨恨。她拉住楚衣的手,“我听说高平公被软禁了起来,十分担心你的处境,所以才设法进府来见你一面。”
楚衣冷笑:“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刘勃勃的妻子,难道他还会杀死我不成?”
无双看着楚衣的腹部,有些为难地道:“这个孩子,真地是刘勃勃的骨肉吗?”
楚衣身体轻轻一震,抗声道:“不是刘勃勃的骨肉,还会是谁的骨肉?”
无双摇了摇头:“若真是刘勃勃的骨肉我也便没什么担心的,只是若这孩子是九月的骨肉,难道你不担心刘勃勃会对他不利吗?”
楚衣呆了呆,低声道:“可是他答应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无双心里立刻明了,这个孩子显然是九月的遗腹子。她道:“以刘勃勃的为人,你真地相信这个孩子可以平安的长大吗?他现在不对付这个孩子,也许是因为还有所顾及,但若高平公有什么意外,奢延城便全是他的天下,到那个时候,他还怕什么呢?”
楚衣却并没有被无双的话吓倒,她真与以前那个单纯的少女不同了,“就算奢延城都成了他的天下,我也不怕,我能保护自己。”
无双皱眉道:“你该如何保护自己?你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连高平公都被他软禁了,而你自己的处境不也是同样的困难吗?我相信丽奴必是她派到你身边的奸细,否则那一日你为何不敢与我相认?”
楚衣点头道:“不错,丽奴确是刘勃勃的人,不过她也并非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女孩子。”她的目光轻轻一转,落在面前的一个小小的鱼缸之上。
那鱼缸是琉璃所制,通体透明,缸底铺着一层薄薄的细沙,沙上还放了两只小小的珊瑚,几片海草。这些东西在海边地方是很普通的,但奢延城远在内陆,那几片活着的海草就已经是极难得之物。
缸中养着一条奇怪的小鱼,说是鱼却又有些不象鱼。长着四只小小的脚爪,全身都是黑色的,后背靠近头部的地方还生着一个小小圆孔,圆孔之中时而有水流喷出来。那鱼身上长满细小的鳞片,悠闲自得地在缸中游玩。
楚衣的目光一落在鱼身上,便又多了一丝信心,她重复了一句:“我能保护自己。”
无双心里暗暗好奇,这鱼虽然长得奇特,但不过是一条小鱼罢了。楚衣这样看着它,明明就是把希望寄托在这条鱼的身上,一条如此小的鱼,难道还具有神通不成?
她因经历了许多事情,知这世间常有出人意表之事。她道:“就算你可以保护自己,但高平公被他囚禁,又该如何是好?”
楚衣叹了口气,“府中的侍卫都已经换成了刘勃勃的人,现在我根本就无法接近父亲,连我身边的侍女也只剩下青玉是能相信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无双也不由叹了口气,心里暗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楚衣呢?
忽见楚衣瞥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当然还有办法。”
无双一怔,只觉得楚衣的神色诡秘,就象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楚衣道:“你可知道刘勃勃一直心系于你。”
无双勉强笑道:“他为人贪婪,娶了你还不够,大概还妄想成为秦国的驸马。”
楚衣微微一笑:“正是如此,他不仅贪图你的美色,更贪图秦国驸马这个高高在上的身份。若是用你去交换,他大概会放了我的父亲。”
无双不由倒退了一步,只觉楚衣如此陌生,竟象是完全不曾认识过她一样。
房门忽然又被打开了,刘勃勃站在门外,脸上神色得意非常:“不错,若是能够成为秦国的驸马,我又怎么还会在乎一个高平公。”
无双皱眉道:“你出卖我?”
楚衣淡然一笑:“这也怪不得我,人为了自己活命,牺牲别人也是在所难免。”
无双轻轻叹了口气,楚衣本是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竟然会变得如此狠毒。但她却也不怪楚衣,一向以来她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楚衣如今的作法,无非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她也不惊慌,反而微微一笑道:“刘将军,许久不见了,你一向可好。”
刘勃勃深深一鞠,“托公主的洪福,刘某无病无痛,而且官运亨通,前途更是无量。”
无双道:“那真是可喜可贺。”
两人笑脸相对,如同是多年的好友。刘勃勃道:“贱内无礼,唐突行事,只望公主不要见怪。”
无双微微一笑:“楚衣是我的好姐妹,我又怎么会怪她。只是刘将军已经与楚衣成亲,先入为大,难道刘将军是想让我做妾不成?”
刘勃勃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么可以屈居于人下?只要公主愿意嫁我为妻,公主当然是正妻,楚衣绝不会有任何不满。”
无双不由看了楚衣一眼,见楚衣神色漠然,似乎他们谈论的事情与她全不相干。她心里暗叹,若是九月知道楚衣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心里会多么难过。
她道:“那倒也不必,只要我和楚衣不分大小,平起平坐就是了。”她似乎对于名份之事很是介意,又道:“但我身为秦国公主,既然要下嫁于你,总是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否则也与我的身份不和。”
刘勃勃喜道:“那是当然,我必然倾尽全城之力迎娶公主,亲事一定会办得风风光光,绝不会比魏国的迎亲礼仪差了分毫。只是未成亲以前,还要请公主移驾上林苑,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
无双知道刘勃勃怕她逃走,必然会严密地看管她。她道:“那是当然,不过我希望驸马在与我成亲之前,让楚衣见高平公一面。”
刘勃勃面有难色:“这本也没什么难的,只是高平公沉疴在身,我之所以不让楚衣见他,实在也是为了高平公着想。大夫说过,高平公的病情最宜静养,若是有人打扰,只会令他病情加重。”
无双知道他不会轻易让楚衣见到高平公,她也不再勉强,只道:“只望刘将军能够如你所言,将亲事办得隆重得体,而且我希望全城的百姓都能够前来观礼。”
她这样做,也无非是想多拖一些时日,只要有时间,就还有希望。现在的她,对于自己的贞洁更加混不在意。女子的贞操也许本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但经历过这许多的劫难,所谓之贞洁,又算得了什么。
她记得她曾对拓跋嗣许下的承诺,终她一生,都不会再嫁人为妻。这个承诺她是一定会遵守的,在过去的十几年时光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谎话,而许下诺言在许多时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她从来不曾认为她必须得对自己说过的话付责任,但这一次,她却是真地下定决心,她不会再与任何人成亲,她这一生都将是拓跋绍的妻子。虽然他已经死去,虽然他们从未真正成亲。
第六节
上林苑与楚衣的居所,不过是一墙之隔。墙是缕花的矮墙,一只斜伸过来的杏花,正开得热闹。
从缕花的空隙之间可以窥见隔壁庭院的一举一动。
楚衣几乎是绝足不出的,每日只有丽奴出出入入而已。她时而可以看见名叫青玉的小寰躲躲闪闪地从花丛间走过,身后必然跟随着一个留着三绺长须的老者。
从那老者背着药箱判断,他应该是一件医生。
无双想,楚衣是想生了吧!在这个时候产子未必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但孩子要来到人世,却又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在以后的几日之内老者频频出现,甚至一日会有三四次进入楚衣的闺房。夜阑人静之时,偶尔能听见隔院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似乎楚衣正在忍受着极可怕的痛楚。
这使无双心里有些不安,她想到人们的传言,人与妖结合,生下的会是什么呢?是人还是妖?或者是不人不妖的怪物?
她被限制了自由出入庭院的权力,每天只能在上林苑内活动而已。虽然如此,无双亦没有完全灭绝希望。她每天都在留意着隔壁庭院的一举一动,寻找着可能出现的机会。
然而婚期却一日近似一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妇人将各种婚礼所需的用品承送到无双的面前,请示她的意见。
无双百般挑剔,每一样东西都至少要换个四五次,才总算勉勉强强地同意。但即便是如此,婚礼所需的物品仍然一件一件地置办了起来。
直到婚礼的前一个晚上,事情仍然全无进展。一切似乎都僵持着,每一个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人皆在寻觅一个机会。
但机会却一直未来,似故意要撩拨得人心慌意乱,才会忽然出现在眼前。
满月之夜,必是夜色如水。星因月明,而光彩不在。楚衣的呻吟声自入夜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响个不停,使隔院无双的心也一直纠在半空中。
风吹着庭院中的树影摇曳不定,无双的心就乍惊乍定,楚衣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否要生了?
月正中宵,她仍然站在庭院之中,不敢离去。忽见青玉急匆匆地自楚衣房内走了出来,满脸惊惶之色,但她才打庭院的大门,就被门前的侍卫拦了回来。
青玉苦苦哀求,想要出去,但那侍卫就是不从,想必侍卫也是刘勃勃的手下,因而十分严苛。
青玉退回院中,自己在花丛里站了一会儿,又流了会儿眼泪。抬起头,吸了口气,似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但心里的惊惶却仍然从她尚未成熟的面颊上显露无疑。
无双轻声叫她:“青玉!青玉!”
青玉转过头,看见矮墙之后的无双,她迟疑了一下,但此时她太惊惶了,虽然楚衣出卖了无双,但她却也知道无双曾经是楚衣的朋友。她走到矮墙旁边,问道:“公主还没有就寝吗?”
无双摇了摇头,微笑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楚衣出事了?”
她的微笑平静而从容,自然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青玉本还是一个小孩子,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此时只觉得无双的笑容便如同神仙一般,使她凭空生出了勇气。她不由自主道:“公主流了很多血,我怕公主要死了。”
无双心里虽然暗暗吃惊,但脸上却仍然从容不迫,她道:“公主只是要生小孩子,生小孩子的女人都会流很多血,你不要怕,我会帮忙你。”
青玉大喜过望,但看了看横在她们面前的围墙道:“可是公主在墙那边,怎么帮我?”
无双顽皮地一笑:“你从来不爬墙吗?这墙这么矮,上面又有许多缕花,很容易就可以爬过去的。”
她说罢,手足并用,真地爬上墙来。
青玉吃惊地看着无双,她再怎么样也想不到,堂堂的秦国公主居然也会做出爬墙这种勾当。无双三下两下爬过围墙,这一段时间,她一直颠沛在外,屡历险境,象爬一个矮墙这种事情,自然已经不在话下。
爬过围墙,她率先进了楚衣的房间,只见楚衣倒在床上,身下全是鲜血。
无双强自镇定,回头对青玉道:“你去烧一些热水来。”
她其实对于女人生产这种事情也是一窍不通,但想准备热水总不会有错吧!而楚衣流了这么多的血,也不知是否是正常的。
楚衣脸色蜡黄,嘴唇已经完全失去血色,虽然如此,她却仍然没有昏过去,想必她是怕万一自己失去了知觉,孩子就无法生出来了。
她蓦然看见无双,有气无力地道:“为何没有去请大夫?”
无双走过来握住楚衣的手道:“守门的侍卫不让青玉离开,我想是刘勃勃下过命令,在夜晚的时候不许你与任何外人接触。但你不要怕,生孩子虽然很可怕,可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你只要依着我说的去做,就一定能够平安地把孩子生出来。”
楚衣疑惑地看着无双:“你知道如何接生?”
无双微微一笑:“我是在宫中长大的,见过许多这种事情,这很平常,只要你有信心,能忍得住疼痛,就一定能把孩子生下来。”
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宫中时而会有宫人私下产子的事情发生,但她身为公主,就算是知道了有这种事情,也不过是事后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又岂会亲身经历。但她知道此时楚衣一定害怕到了极点,如果她不给她勇气,她只怕会支撑不住。
楚衣果然稍微放下了些心,但剧烈的疼痛又使她不由地呻吟出来。
无双把她的裙子掀起来,鼓励她道:“你要用力,深呼吸,然后用力,这并不很难,但要用出全身的力气。”
然而楚衣流血不止的情形却让她心里更加忧虑,这真地是正常的吗?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少血,如果一直这样流血下去,楚衣会否因为失血而死去?
虽然如此,她的脸上却仍然镇定如初,她道:“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担心,一定能把孩子生出来。”
也许是无双的镇定影响了楚衣,她逐渐按照无双所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无双亦帮助她压挤着腹部,她虽然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但无论对错,到了这个时候也都得试一试了。
两个人折腾了一个更次,那个婴儿终于从楚衣的身体里脱离出来。
无双亦是满头大汗,只觉得自己已经累得虚脱了。青玉将热水送了进来,无双用白布轻轻擦拭着婴儿。是个男婴,还看不出来是否英俊,但却如同他的父亲一样长着一双淡黄|色的眼睛。
那孩子很是奇异,不过是才出生的婴儿,却一声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无双。
楚衣挣扎着半坐起身,问道:“是正常的孩子吗?”原来她的心里了也怕自己会生出一个怪物。
无双将婴儿放到她的手中,“是正常的孩子,而且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象他的父亲一样。”
楚衣松了口气,苍白如死的脸上现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九月,我们的孩子出世了,虽然你已经死去,但你的生命会因为这孩子而在世间延续,千秋万代,一直流传下去。
才出生的婴儿就很是活络,那孩子伸出手,在楚衣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到底是妖怪的孩子,与普通人类的孩子是不同的。
楚衣微笑着将脸贴在孩子的脸旁,几个月所受的折磨,在此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她的生命一直因为这孩子而存在,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努力地活下去,她一直苦苦等待,无非就是这一天的到来。
她感觉到鲜血仍然从体内流出来,但床上的被褥早已经被血染红,因而无双也全没有注意到楚衣的血并没有止住。
楚衣知道她的生命也已经走到尽头,只是这个孩子,以后孤苦零丁,该如何是好?她心里一酸,泪水便泉涌而出。
无双见她流泪,以为她是想到了九月,便安慰她道:“不要哭了,这孩子是你和九月的骨肉,以后他长大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儿,他定能杀了刘勃勃替父报仇。”
楚衣却忽然跪倒在无双的面前,无双一惊,猛然发现楚衣本来蜡黄的脸上正在泛上一层黑气。她虽然不通医术,但一见这黑气也知道这只怕就是死气了。
她心里也是一酸,难道楚衣要死了吗?
楚衣道:“无双,我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救这孩子一命。”
无双想要拉起楚衣,但楚衣却固执地跪在地上不愿起身。无双便也跪了下来,两个女子依偎在一起,默默流着眼泪。楚衣道:“我出卖了你,你是否还怪我?”
无双摇了摇头:“我从未怪你,我知道你也是被迫无奈。”
楚衣道:“刘勃勃在父亲的饮食里下了毒药,父亲现在如同活死人一样躺着,虽然没死,却已经全无知觉。我苟且偷生,活到现在,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无双点头:“我知道。”
楚衣道:“现在孩子生出来了,看来也是我和九月团聚的时候了。”
无双心里酸楚,只得宽慰楚衣道:“你别乱想,你一定能度过这个难关的。生过孩子的人总是比较虚弱,到了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就会好很多。”
楚衣微微一笑:“你不必再安慰我,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只怕看不见明天的日出了。”
无双知道楚衣所说非虚,她只觉得靠在自己身上的楚衣的身体虚无飘渺如同一个幻影,当阳光一出现时,这个影子就会消失。她不由在心中想到,为何身边的人们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喜欢的或者是不喜欢的,曾经是仇人的或者曾经是朋友的,到最后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活在世上的人们,难道都不过是红尘中的过客罢了?谁也无法与谁长相厮守,分离是必然的结局,任何妄想相聚的努力到最后都会成为泡影,就那样轻易地破碎,然后飘散,不留下一点痕迹。
“我死了以后,这个孩子就拜托你了,无论如何请你带他离开这里。刘勃勃不会放过这个孩子,这孩子是他的一个耻辱,他一定会杀死他。”
楚衣伸出手指了指桌上的鱼缸,“那缸里的鱼名叫螭吻,是一个东方来的客人送给我的。他说这鱼是一条神鱼,有不可思议的能力,你带着那条鱼离开这里,把我的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让他可以平安的长大。不要和他提父母的死因,我不想让孩子从小就在仇恨中长大。一个正常的孩子是应该在爱与快乐中成长起来。”
无双不由地生出惭愧之意,想不到楚衣居然不想报仇,看来是她太低估楚衣了。她道:“你放心吧!就算我死,我也会保住这孩子的生命。”
楚衣点了点头,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我相信你,只要你答应的事情,你就一定能够做得到。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定是这样。”
她低下头深深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婴儿将一只手伸到嘴里努力地吸吮着,楚衣想到孩子连一次母亲的奶水也吃不到,泪水便又涌了出来。她只觉得身下不停涌出的鲜血似乎开始停歇了下来,她的心便冷了,血慢慢地流尽了吧!
无双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孩子叫什么名字?
楚衣迟疑着,她忽然想到九月,不由漫声吟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她心中便有了计较,“就叫他载阳吧!”
载阳!载阳!无双道:“这是个好名字,春日载阳,我想他一定会一生快乐,长命百岁!”
她接过婴儿,低头笑道:“载阳载阳,你知不知道你有名字,你的名字叫载阳。”
那婴儿似乎听懂了一般,居然也张开无牙的小嘴嘻嘻哈哈地笑了。无双更喜道:“你现在就这么可爱,长大了一定更讨人喜欢,不知道会迷死多少小姑娘。”
她这样笑说着,回头望向楚衣道:“你儿子将来一定会是个万人迷,你说对不对?”
却见楚衣静静地坐着,并不回答。无双心里一冷,她伸出一只手探了探楚衣的鼻息,触手之处一片冰冷,原来在刚才的瞬间,楚衣已经停止了呼吸。
无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楚衣仍然大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目光似已经穿透了墙壁落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泪水悄无声息地涌出无双的眼眶,她轻轻地抚上楚衣的双眼低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能够做到。我会竭尽所能让载阳活下去,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会保住他的命。”
楚衣的双眼闭上的时候,载阳也终于号嚎大哭,似乎他亦有知,在哀悼母亲的逝去。
无双毅然站起身,无论多么艰难,她都会带着这孩子离开。许下的承诺就一定要办到,她似觉她已经与以前不同,她本来是如此工于心计,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然而此时,相对于她决定用生命来遵守的诺言来说,以往的各种阴谋诡计于此之时不过是一些故弄玄虚欺骗孩子的伎俩罢了。
她开始明白一种道德,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慈悲。在这种道德和慈悲的面前,世间的一切原来都是如此可以轻视,却又是如此不可轻视的。
她低声对载阳说:“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可是为了能够活下去,你一定要停止哭泣。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为了你死去的母亲和父亲,你一定要活下去。所以不要再哭,无论多么悲伤都不可以再哭一声。”
小小的婴儿居然听懂了她的话,哭声慢慢地止住了,婴儿睁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双。也许因为是妖怪的儿子,自出生之时起,他就是有知觉的。他只觉眼前的这个女子定是仙子下凡,来拯救他的。他亦如同他刚刚死去的母亲一样相信这个女子,他知道她必然能够带他离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想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慈悲的光辉,他因这光辉而感觉到勇敢和力量,他相信他会活下去,他相信这个女子会将黑暗变成光明。
他看见窗纱正在泛白,是新的一天到了。
第七节
无双用楚衣的旧衣将载阳包裹了起来,时间越来越是紧迫,天亮了以后,楚衣已死的事情,便无法再瞒人了。
该如何将载阳带离高平公府邸在此时几乎成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无双看了看青玉,见青玉呆呆地坐在地上,脸色痴傻,大概是被吓坏了。
她叹了口气,推了推青玉问道:“你还好吗?”
青玉蓦然一惊,茫然地看了无双一眼,嗫嚅着道:“公主死了吗?”
无双点了点头:“楚衣死了,但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的儿子活下去。”
青玉皱了皱鼻子,似乎想要哭泣,无双却立刻阻止了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楚衣生前说过你是她可以相信的人,我能相信你吗?”
青玉呆了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无双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是她不了解的,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因为从小在府中长大,楚衣便是她的天,她并不能真正确知周围形势到底在进行着怎么样的改变,但她想,公主的儿子就是小主人,就算是牺牲的性命也要保住他。
她便依从着无双的指示,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又将床上浸血的床单全部换成干净的,所有有血的床单都被藏在衣柜之中。然后两个女子合力将楚衣放回到床上去,用被子将她全身盖起来。经过这样一夜,两人本已经筋疲力尽,但却仍然咬力布置好了一切。
载阳很乖,似乎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独自躺在桌上看着两个女子做着这一切,居然一声也未哭泣。
无双道:“我必须得回到隔壁院落去,你把小主人藏好,千万不要让人看见。今天是我的大婚之日,过一会儿府中一定会很忙碌,不太会有人注意你。你一定要找准机会,趁大家都在忙着婚礼的时候带着小主人离开。”
她看了看桌上的那条小鱼,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却仍然将那鱼缸用布包起来,系在载阳的身上,“出了府以后不可停留,一路向长安逃去。到了长安后,你去逍遥园找一个叫鸠摩罗什的人,他是我的师傅,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他,他一定会安排好小主人以后的生活。”
她说一句,青玉便点了下头,等她全部都说完了,青玉才可怜兮兮地问:“公主要嫁给驸马爷吗?”
无双微微一笑:“我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自己能够应付。”
青玉却哭丧着脸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出过府门,也不知道长安在什么地方。”
无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很害怕,我第一次出宫的时候也很害怕。不过外面的人并非都是坏人,也有许多好人。只要鼓起勇气,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应付。”
青玉勉勉强强地点点头,只觉得前途如此渺茫,实在是可怕已极。她仍然有些不甘心,问道:“公主自己不逃吗?”
无双笑了笑:“我也很想逃,但如果我逃走了,你们就更加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只有我和他成亲,才能够为你们制造一点点机会。”
若是真地无法逃走,那就与刘勃勃同归于尽吧!她暗自思索,就算没有办法杀死他,至少也可以杀死自己。
她打开房门,却见丽奴脸色苍白,站在门外。无双一惊,丽奴是刘勃勃派来的人,她既然站在门外,只怕已经知道了她们的事情,若是让她回去报告,青玉和载阳就一个也逃不了了。
她虽然柔弱如水,但此时心中却现出一丝杀机,不若杀了丽奴,那样才能保住秘密。但她毕竟从未亲手杀过人,心里虽然知道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却到底不知该如何动手。
她咬了咬牙,抓住丽奴的手将她扯入房内,又将房门紧紧关上。
丽奴似乎一直痴痴傻傻被无双一扯,踉踉跄跄地跌入房门,才猛然醒觉过来。见无双双眉倒竖,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
无双低声道:“坐下。”
丽奴双腿一软坐倒在一张椅子上,却见床上的楚衣一只腿尚露在被褥之外,她知道楚衣已经死了,心里也不由凄然。
无双道:“本来我应该杀你灭口,但楚衣刚死,我也不想有人再死在这里。所以我要把你绑起来,直到青玉带着载阳离开这里。”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青玉拿过绳子,丽奴却摇了摇头道:“不必绑我,我不会告诉大人的。”
无双心里一动,想到楚衣曾经说过丽奴并非是一个恶毒的女子,她道:“楚衣已经死了,但这件事情却还不能让驸马爷知道。”
丽奴点了点头,眼圈一红:“我知道公主已经死了。”她抬头看了无双一眼:“虽然我是大人派来服侍小姐的,但人非草木,跟着公主那么长时间,主仆之情总是有的。”
无双见她泪光闪烁,料她所说的也不会是假的。她道:“如果你愿意帮助青玉,这件事情就应该更容易办到。”
丽奴却摇了摇头,“我不能帮助她。”
无双皱眉道:“你怕刘大人怪罪于你?”
丽奴又摇了摇头,“我从来都不怕刘大人怪罪于我,如果他肯怪罪于我,至少还说明我在他的心中有一点份量。但可惜的是,在他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
无双心里一动,听丽奴的语气,莫非她倾心于刘勃勃。
丽奴苦笑着道:“我本来只是一个乡下的野孩子,每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吃到一顿饱饭。刘大人发现了我,并把我带加到府中来,如果没有他,也许我早已经死了。”
无双轻轻叹了口气,再恶之人,也有他良善的一面。
“虽然我知道刘大人也许别有所图,但我是真地感激他。他就象是把我从地狱中拯救出来的神一样,我从来不曾有过痴心妄想,不过是想安安份份地做一个婢女。”
丽奴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红晕,“但也不知是因为我越长越大,有了几分姿色,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终于还是成了刘大人的人,而且大人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又是如此冷淡,他们从未同房共寝。曾有一刻,我也有过狂妄的想法,也许有朝一日,我能够成为大人的小妾。”
无双温言道:“人世之事在未发生以前,谁也无法预料,说不定有朝一日,你能盼到!”
丽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大人与公主成亲了,以后做了秦国的驸马,心中只能有公主一人,怎么还会有这一天?虽然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奴仆,这个道理也明白的。以公主之尊,就算是公主许我进门,皇上也不会同意。”
无双微微一笑:“世事无绝对,也许我未必会成为刘大人的妻子。”
丽奴凝视着无双的眼睛:“公主不想嫁给大人,我听楚衣公主说过,公主是另有意中人的。公主为何不与青玉一起逃走?”
无双眨眨眼睛,问道:“我该如何逃走?”
丽奴道:“虽然我只是一个奴婢,但因为得到刘大人的宠爱,在府中也有一些势力,我可以安排公主从厨房旁边的后门逃走,只要出了奢延城,公主立刻向南行,刘大人想要找到公主也是千难万难。”
无双道:“但马上就会有人给我换装,只怕这么短的时间,我们根本还未走出高平公府。”
丽奴道:“换装的老婆婆曾经受过我的恩惠,我可以请求她让我代替她为你换装,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已经离开了高平公府。”
无双迟疑不定,丽奴的话可能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让她离开了这个房间,她很可能立刻便向刘勃勃通风报信。就算是她不会出卖她们,这一路之上是否能够平安地离开高平公府,也是一个未知之数。而且即便是她们平安地离开了,丽奴帮助她们之事也必然会败露,到时候,只怕刘勃勃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沉吟道:“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丽奴凄然一笑:“我也很想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无双心里一动,难道丽奴只是想知道刘勃勃会否杀死她?她以自己的生命来试探,就是为了一个答案。
每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似乎都是一样的。虽然费尽心机去猜度那个男人的心思,却总是乍得乍失,越当其局,越是迷失,反而不似旁观的人,一眼便能看到答案。就连玉蟾那样的上仙,也会修炼他心通这样的神通,不过就是想知道那个男人的心到底是如何的。
她道:“你真地决定这样做吗?”
丽奴点了点头:“我决定了,也算是我曾出卖楚衣公主的一点补偿吧!”
第八节
丽奴真地有办法调开门口的两名侍卫,或者是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大婚的秦国公主身上,对于楚衣的防卫就自然稀松了许多。
无双换了一件使女的衣服,将载阳放在一个精巧的食盒中,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哭泣。虽然这是很冒险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她就是相信载阳不会哭。
事实上对于丽奴的信任也是一种冒险,但她却想赌这一局,赌丽奴不会出卖她,赌在生死的关头,人性之中还残存着的一点信念。
她和青玉两人提着食盒,如同是两个普通的下人一般,也不甚避人,施施然向着厨房而去。一路之上,盒中的载阳居然一声也未哭泣。
无双想,才生出来的婴儿就如此不同一般,以后只怕也不会是普通人吧!
一路上虽然遇到了一些巡逻的侍卫,或者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家丁,却也并不曾真地惹得人注意。青玉紧紧地抓着无双没有提食盒的手,抖个不住。无双却镇定如故,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之处。
经过厨房之时,忽见张四旺站在厨房门前。这一段时间,他亦是乍喜乍忧,秦国公主是他带进府里来的,本来以为只是一个想要接近驸马爷的投机女子,想不到对方的身份居然那么高贵,也不知公主做了新夫人以后,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也许公主会抬举他吧!这样想的时候,他便觉得许多金银好似便要从天而降,而他从此锦衣玉食,不必再给人家当厨子。他难免露出一丝傻笑,一个人呆呆地想上半晌。
但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把公主当一个下人使唤,只怕公主以后会找他算帐。瞬忽之间,又似乎就要被问斩,身首异处。他便又心惊胆战,无法自处。
忽见两个女子走过来,身影看起来颇为熟悉,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猛然惊觉走在前面的一个女子居然是今天就应该做新娘的秦国公主。
他大吃一惊,心里七上八下,为何公主会在这里,她现在本应该在梳妆打扮,准备婚礼。他虽然只是一个厨子,每天想得最多的事情也不过是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但这个时候,他却也敏锐地感觉到,公主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情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意外。
他也顾不得尊卑之分,连忙过去拉着公主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小柴房。才进入柴房,就传来侍卫经过的声音,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转过头,见楚衣公主身边的小丫环青玉睁着一双戒备的眼睛紧张地盯着他。
他连忙施了一礼,问道:“公主为何在这里出现?”
无双却沉默不语,只是审视着张四旺。张四旺被无双看得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问道:“今天是公主的大喜日子,公主为何穿成这个样子?”
无双熟视着张四旺的眼睛,道:“张四哥,我听说你在府中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吧!”
虽然无双以前也称他为张四哥,但那时他尚不知道无双的身份,现在被无双叫了一声张四哥,他又是怕又是沾沾自喜。他道:“有十六年零九个月了。”
无双道:“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张四旺叹了口气:“那时家父刚刚过世,我家贫无依,幸好是过世的夫人可怜我,收我进了府做个厨子,我才能够衣食无忧,直到现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感念过世的夫人的恩德,一天都不敢忘记。”
无双点了点头:“我听说楚衣的亡母是一件很慈悲的夫人,许多人都受过她的恩惠。”她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食盒道:“张四哥可知这盒中是什么?”
张四旺道:“莫非是新式的点心?”
无双摇了摇头,轻轻掀开盒盖。张四旺向盒中一看,脸色立刻惨变。他虽然远在厨房一隅,但高平公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又如何不知道府内的局势。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冷汗,结结巴巴地道:“难道这是楚衣公主的孩子?”
无双微微一笑:“你很聪明,这正是楚衣公主的儿子,公主在一个时辰以前已经过世了。”
张四旺呆了呆,神色也变得凄然:“公主过世了吗?原本公主是很和气的,对我们下人也好。”
无双道:“若是张四哥现在将我们交给驸马爷,这个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我相信你们比我还更加了解驸马爷是多么痛恨这个孩子。”
张四旺一怔,迟疑道:“这是主人们的事情,我们做下人怎么会知道。”
无双忽然在张四旺面前跪了下来,吓得张四旺手足无措,想要拉起无双,却又不敢再碰她的身子。只得自己也跪了下来道:“公主千成不要行如此大礼,真是折死小人了。”
无双道:“张四哥,楚衣已经死了,她临死以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她的儿子能活下去。我知道张四哥一生的愿意都是飞黄腾达,在这个时候,只要张四哥把我和小公子交出去,这个愿意就能达到了。”
张四旺以首叩地,“小人再无耻,也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无双拉起张四旺道:“虽然我和张四哥相处不久,但也素闻仗义每多屠狗辈。现在我们三条命都握在张四哥的手中,不过如果张四哥放我们走,只怕张四哥就会性命不保。”
张四旺又如何不知道这里面的关节,他心念转动,不由地想到昨天夜里才刚刚答应春风楼的妓汝桃红要为她赎身。桃红并非是头牌的红倌人,不过是一个身份即不高也不低的普通妓汝。但他们两人却是很处得来的,他自从与桃红过了夜以后,就逐渐成了习惯,每过个几日都会忍不住去找她一趟。
他家中也是有妻室的,妻子原来也是府中的丫头,是前夫人的恩德,给他配的。妻子本来对于桃红的时候耿耿于怀,是一力不许他与桃红相会。
他却十分坚持,而桃红也很乖巧,经常派个丫头送点新手做的点心给他的妻子。时间久了,妻子也终于松了口,总算是答应了他纳桃红为妾的要求。
他本来已经选了一个好日子,就等着迎娶桃红过门了。他不由地想到桃红白晰丰润的酥胸,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他年纪已经大了,却仍然没有子嗣,也不知是妻子的原因还是他自身的原因。本来桃红进了门,还望能延续香灯,也许能生下个一男半女。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不相干的心思,忽然想到在公主面前想到一个妓汝,甚至那些男女情事,实在是大为不敬。
他的人生本来是已经注定的,在城主府内做厨师总管,别看也是一个下人,却有许多人巴结着。民以食为天,侍侯主人吃饭大概是内宅之中最重要的一件营生了。主人吃得高兴,一天就可能有个好心情。平日里那些个丫头下人还不都是或多或少地巴结着他,就算不是为了主人,自己也会有嘴馋的时候。
他可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的人生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也从来没有预料到,这变化居然已经近在眉睫。
他有些怔怔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他可不想死,活着该有多好啊!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逝去的夫人,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披麻带孝地卖身葬父。
夫人的轿子从他身边经过,然后停了下来。他看见夫人走下轿子,怜悯地看着他,轻声询问他是否愿意进府做一个下人。
正午的太阳自夫人的身后照射下来,他觉得夫人全身都浴在金光之中。
楚衣小姐和夫人长得很象,性情也很小。从来不曾骂过他们这些下人,总是温言细语,就算是要他们做事情,也象是在商量。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在心里劝自己,活着有多好!能活着谁会想去死呢?
他对无双说:“公主在这里稍等,看守侧门的那两个侍卫和我相熟,我以前经常叫他们到厨房吃东西。我现在设法把他们调开,公主趁机会离开这里。”
无双点了点头,她看着张四旺走出柴房。
青玉低声道:“他会不会出卖我们?”
无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青玉道:“那公主还放心让他出去。”
无双道:“我以前曾经以为我很了解人们的想法,现在我却又迷糊了。就让我们一路赌下去,用我们的命来做赌注,赌人们良知未泯。如果我们输了,我们三人就都逃不出去。但就算我们赢了,那些和我们一起赌的人们,却输了,他们输了,只怕就会输掉自己的生命。”
她心里踌躇不定,人性贪婪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但她却又同样感觉到人性中的伟大,许多人为了别人就算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辞。
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打开了,张四旺在门口招手:“快走!那两名侍卫正在厨房里吃东西。”
无双合起食盒,拉着青玉跟随在张四旺的身后。侧门之外,果然已经没有了侍卫,看来这一次无双又赌赢了。
她转头向张四旺道:“多谢你了张四哥。”
张四旺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容,如同他这般卑微的人,脸上通常是现出阿谀奉承的笑容的。这样的笑容在他来说,也是第一次。他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却连他也觉得这种笑容使他自己都感觉到自己与平时不同。
他道:“从这里出去,向南边一路走,就到城门了。城门的守卫也都换成驸马爷的人了,但今天南门的守卫将军名叫唐小方。他素来与驸马爷不和,如果公主往南门走,唐将军大概会放公主离开。”
无双点了点头:“这位唐将军我以前见过,是一位少年英雄。”
她提着食盒转头欲行,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回头望向张四旺:“张四哥,有劳你了。楚衣在天之灵一定会感激你的。”
张四旺又是那样淡淡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可惜我再也不能替桃红赎身。”
无双心里一酸,就算是卑微的人,心里也有隐秘的愿望,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同样是最宝贵的东西。她又深施了一礼,心知再多感激的话,也无法同一条生命相比。她只吐出了两个字:“珍重!”却知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
张四旺看着无双和青玉的身影消失在巷陌之间,那两个偷吃的侍卫打着饱嗝走了回来,“张四哥,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张四旺淡然笑笑:“可惜了这么好的手艺。”说罢转身进了府门。
两个侍卫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两人面面相觑,嘀咕道:“张四哥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回答道:“多半是被桃红掏空了,到了白天还恍恍惚惚的。”
前一个便含意不明地吃吃笑,“听说你也上过桃红的床。”
另一个道:“不错的女人,不过听说张四哥要给她赎身了。”
前一个道:“那你以后只能想了。”
张四旺走进柴房,他在梁下站了一会儿,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其实也没有人知道,也许不用死吧!他又一次想起桃红美丽的酥胸,有点象是南人喜欢吃的糯米团子。
他便也忍不住吃吃地笑了,如同那个侍卫一样现出古怪的神情。他到底还是解下腰带,将腰带挂在房梁上。
世间的一切真是美好,不过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吧!他想他还是会有来生的,获得新的生命以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日子过。可惜的就是那可爱的糯米团子,又不知要被多少男人吃了。
他这样想着,搬过一个方凳,踩在上面。他把头伸入腰带挽着的结里时想,他这样也算是报了夫人的恩了,黄泉之下见到夫人,也算是有脸相见了吧!
在把方凳踢开后,他仍然在迷迷糊糊在想着糯米团子和传宗接代之间的关系,在死前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如果北方也可以出产糯米,如果他有子孙,他一定亲手做一些糯米团子给他的子孙吃。那真是一种很好吃的食品。
第九节
唐小方想,这真是一个阳光晴朗的好日子。
他站在南城的城楼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几条街道上蜂涌向城主府邸的人们。城主府的流水宴会大摆三日,在这三日期间,任何人都可能在宴席上尽情地饱餐,不管你是贵族或者是平民,甚若是个乞丐。
他想为了迎娶无双公主,刘勃勃真地下足了本钱,他的心里便有些沉沉地不是滋味。他仍然记忆着美貌的公主,自从她离开后,他都不曾有一刻真正忘记过她。
然而他也知道以他的身份与公主相差太过悬殊,他只能将他对公主的爱慕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与此同时,他也对于自己的未来十分忧心,现在刘勃勃可以将他调派到南门来看守城门,以后不知他还会把他贬到何处去。
如果不是刘勃勃得势,他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他的心情并不因美好的天气而转变,反而更加阴沉下来。他看着远去的人群,心思便又回到无双公主的身上。他想就算他配不上公主,刘勃勃不也是一样配不上公主吗?为何他便可以先娶楚衣公主,再娶无双公主呢?
他还是一个年青人,大多数年青人的心里总是过多地考虑到自己和自己所爱着的那个人。无论他在想着什么,思想总是会向射出去的箭一样,最后又转回到自己的身上,和自己正在思念着人儿。
便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两个女子逆往而行的身影。那是两个身着青衣的女子,在涌向城主府邸的人潮中如同两叶逆水而行的小舟。
他心里微微一动,那个提着食盒的女子看起来有些眼熟,从她弱柳拂风般的体态上看,她应该是一个绝色的美女,而且必然出身为俗,但她为何会穿着下人的衣服?
两个女子在南门前停了下来,那个提着食盒的女子抬头向着城楼上张望了一眼,两人的目光轻轻一触,女子便微微笑了笑。
唐小方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日夜思念着这个女子,此时是绝不会看错的,但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谁不知道她马上就要与刘将军拜堂成亲了?
他立刻对手下的一名卫士下达了命令:“把下面的那两个女人带上来。”
两个女子被带进了卫戍专用的小屋,他将屋门紧紧地关上,立刻拜倒在地:“公主!”只叫了一声公主,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觉得无论问什么,似乎都是在冒犯公主。
无双搀扶起唐小方,索性开门见山:“我是逃出来的,楚衣公主已经死了,我带着她的遗孤。如今我是否能够逃出城去,就看唐将军的决定了。是将我带出城主府领赏,还是放我出城?”
她知道唐小方既然身为将军,多说无益,只把目前的情况以最简单的语言陈述出来。
唐小方双手不由颤抖起来,他与刘勃勃向有嫌隙,若是此时将公主带回,不仅可以使刘勃勃重新信任他,说不定更可以加官进爵,但若是放公主离去……
他心里迟疑不定,见公主只是含笑不语,他不由问道:“公主向来能言善辩,为何不劝说唐某放公主出城?”
无双叹道:“如果唐将军是个无知之辈,无双自然会当其中利害陈述清楚,然后再劝说唐将军放我离去。或者巧言机辩,动之以大义。但唐将军见识非凡,其中关节不必无双叙说,早已经了然于胸。要怎么决定,只在唐将军一念之间,又何必无双多言?”
唐小方呆了呆,只见无双一双盈盈秋水般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本是一个孤儿,是没弈干将他抚养长大,他亦如同是没弈干的义子一般。
如今他也知道没弈干是被刘勃勃软禁了起来,生死未卜。他并非是一个头脑发热,做事情顾前不顾后之人,此时只觉得万万不能辜负公主。但他同样知道,放无双离开,就等于他也命不久矣。
他迟疑不定,忽听门外传来些许的响声。他心里一动,一个箭步冲到门边,猛然拉开房门,只见副将正俯在门外偷听。
他早知副将是刘勃勃派来监视他的人,此时见副将在门外,心知他已经听到了一切。果然那副将一见他拉开门,立刻后退了一步,全神戒备,口中说道:“将军,公主私自逃出城主府,婚礼在即,你应该立刻将公主送回来。”
唐小方心里暗暗冷笑,如今我是将军还是你是将军?他蓦然下定决心,就算升官进爵又如何?他这一生还不都要被刘勃勃所钳制?他虽然不是什么大仁大义之辈,但一生受制于刘勃勃这种小人,却还不如死了得好。
想通了这个关节,他便微微一笑道:“你说得是,我正想将公主送回来。你来得正好,我们一同将公主送回。”
副将大喜,他本来也不相信有人会放过这么好的进阶时机,他心里焦急,只觉得一将公主送回,荣华富贵必然滚滚而来。一念至此,他立刻忙不迭得上前去拉无双。忽然之间,他只觉得胸口痛入心扉,这疼痛来得如此强烈,痛得他连失声惨叫都叫不出来。
他低下头,只见一把刀正刺入自己的心口,刀握在唐小方的手中。他只吓得屎尿齐流,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失去了。他伸出手,不可置信地指着唐小方,想要说些什么,但使了半天力,只说出一个“你”字。
唐小方微微冷笑:“别问我为什么,有许多事情是不需要原因的。”
他命人牵来两匹快马,将无双和青玉送出城去。在扶无双上马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公主以后是否会记得我?”
无双不由垂头看了他一眼,正午的阳光照在他年青的脸上,他是一个爽朗的年青人,如同大多数年青人一样,不过是一生中最美好时光的开始。无双心里便生出淡淡的感伤,自从去年的七月七日,她离开长安以后,这一路上,她所经之处,总是灾祸不断。那些与她相关的人,似乎永远都得不到好的下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会永远记得你,只要我不死,我就会记得你。”
唐小方释然一笑,他到底还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年青人,如果公主能够一生记住他,这样的代价大概便已经足够了。他用力打马,看着两匹马绝尘而去。站在他身后的是他手下守门的卫士们,他转过头,注视着这些同样年青的士兵,他们都是他的兄弟,如同他的手足一样是密不可分的。
他大声道:“我送走的就是无双公主,我已经把刘勃勃派来的奸细杀死了。现在我要你们做一个选择,是与我一起在这时拦截刘勃勃即将派来的追兵,还是想要离开。”
他注视着有些卫兵还尚显幼稚的脸,最小的一个不过才十六岁而已,他道:“离开的人,我不会责怪他,留在这里只是死路一条。”
也许应该发表一篇激昂的演说吧!他心里想着,可是该如何措辞呢?他并非一个能言善辩的人,有些话心里清楚,却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他的目光从每个卫兵的脸上扫过,沉吟半晌才道:“我不勉强你们,这是生死的大事,虽然我们平时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但这一次却不是对付外面的敌人,而是我们城内的敌人,你们即将面对的也是你们的兄弟。所以无论谁离开我也不会责怪他!”
他想了想,最后加了一句:“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一样会守在这条路上,直到刘勃勃的马蹄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然后他转过身:“要走的现在就走吧!”
他等了一会儿,身后并不曾有脚步声传来,他不由地回首,所有的卫兵仍然站在原地。他只觉得双眼发酸,似乎有热热的东西就要涌出来,但他是男子汉,只流血不流泪的,他问:“你们要考虑清楚,家中有家眷的,不要白白地丢了性命。”
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终于有一个比较年长的说话了:“将军,既然是兄弟,就要同生死本患难,虽然咱们不明白有什么事发生,但既然将军决定这样做,我们就算是死,也会跟着将军。”
唐小方仰起头,天上浮云飘渺,他忽然觉得他的死真地很值得,不仅会永远留在公主的记忆中,而且他还真正拥了一些生死与共的兄弟。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好!有这样的兄弟,当浮一大白。刘勃勃来以前,让我们再痛饮几杯,黄泉路上,也不会觉得寂寞。”
第十节
与此同时,高平公府内。
伺侯公主更衣的老婆子神情恍惚地走出无双的房间,房内坐着梳妆已毕的女子。女子用却扇遮着面颊,让人不能轻易看见她的容貌。但老婆子却知道,房内的人已经不再是无双公主,而是那个叫丽奴的胆大包天的丫头。
老婆子平时受过丽奴很多好处,丽奴总是隔三差五地塞一些碎银子给她果子吃。她知道丽奴是一心想要攀高枝的,说不定哪天就能做个姨奶奶。她也便因着这层关系而对丽奴物地另眼相看,只盼着有朝一日真地野鸡变凤凰了,她还能捞到一点点好处。
但如今这光景,她却是吓得魂不附体。丽奴竟然胆大到假冒无双公主,这事是万万瞒不过的,驸马是何等精明的人,都不必进洞房,连拜堂的时候都瞒不过去。
她一想到这一层,身上的冷汗便簌簌而下,若是让驸马爷知道她也参与了这件事情……
老婆子的双腿软了,她年纪大了,深知活着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在她过往的几十年的时光里,也并非一直过着好日子。还不是因为已故夫人的恩德,她进了府,才可以衣食无忧。
人越是活,便越是贪恋生命,如同她这般年纪的人,自己也知道再也没几年可活了。但越是如此,就越是不想死,越觉得要是能一直活下去,那该是多好的事情。
那些动辄便将生死挂在口头,为了一点点事情便连性命都不要的,都是一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青人。他们还有大把的生命可以浪费,但他们就是不知道珍惜。
她想到驸马爷是多么可怕的人,若是让他知道她也欺瞒了他,只怕她连这剩下的没几年的寿命也活不下去了。
她觉得贪恋生命没有什么不对,尤其是知道自己的生命不长了,就更应该珍惜。她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向外院走去。
驸马爷现在就是外院,虽然她答应了丽奴会帮忙隐瞒,虽然她也曾经受过丽奴的许多好处,但这一切和自己的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们总是说人要守信,说过的话就要做到,但如果一个人死了,守不守信又有什么关系?她想通了这一层,便觉得向驸马爷通风报信是没错的。
一个人的命是自己的,犯不着为了别人丢了自己的命。
她哆哆嗦嗦地走到外院,站在月亮门外向内张望着。见驸马爷已经换了一身大红的衣服,正在和一名小厮说话。
她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进门去。她想要是驸马爷看不见她可怎么办?她是一心为驸马爷效力的。
她拼命地伸长脖子,用力地向驸马爷张望着,她不敢招手,以她的身份向驸马爷招手那成何体统。
终于,那小厮一眼看见了她,低声向驸马爷说了句话。
刘勃勃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向她招了招手。她受宠若惊,低着头走进去,全身仍然忍不住发抖。她在心里勉励自己,我怕什么啊?我是一心为驸马爷办事的。
刘勃勃看着老婆子因为颤抖而不停摆动的衣袖,卑微的人总是让他觉得心旷神怡。若非有这些低贱的人们存在,他也体会不到大权在握的快感。
他刻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象是一个贵族一般的温文尔雅,却又不想掩饰自己的威严,“你为何不在公主的房中?”
老婆子露出谄媚的笑容:“老奴本应该替公主更衣,但奇怪的是,房中的却并非是公主。”
刘勃勃一怔,脸色有些变了,“你说什么?”
老婆子嗫嚅着道:“丽奴姑娘让我替她换了新娘的衣服,公主却不知去向。”
她尚未说完,人已经被刘勃勃推得摔了一个大跟头。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只看见刘勃勃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年纪大了,摔了这么一跤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摔散了。但她的心里仍然在暗暗庆幸,幸好现在就来向驸马爷告了秘,不过是被摔了一跤而已。若是拜堂时被驸马爷自己发现,只怕她要人头落地了。
刘勃勃冲进上林苑时,看见丽奴安然坐在桌后的身影。他怒不可遏,心里暗想,这个大胆的贱人居然敢欺瞒他。
他一脚踢开房门的声音并没有使丽奴惊惶失措,他看见丽奴镇静地抬起头,安然在注视着他的双眼,这种目光使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他的眼中这个女子一直是谄媚和投机的,他虽然轻易便夺去了她的童贞,却仍然将她当做一个普通的婢女。也许是因为出身低贱的原因,她是极易满足的。只是小小的一点恩赐,一个珠钗或者是一串项链,就已经令她感激涕零。他一直认为她是被他捏在手心里面,他叫她往东,她是绝不敢往西。
然而当此之时,她安静地注视着他,这种目光却即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这样的目光本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眼中,她应该永远急切地注视着他的身影,希望得到他的一点怜爱,哪怕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也可以让她高兴上半天。熟悉则是因为这样淡然的目光,他经常在楚衣和无双的眼中看到,他明白她们为何会用这种目光看他,因为她们对他全无所求,而且甚至是轻视着他的。
从丽奴的眼中看到这种目光,使他有些不自在起来。
但他有什么可怕的?怕的应该是这个贱人,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把她从那个乡村捡来,就是看中了她眼中那种强烈的求生欲,在这种欲望之下,她会义无反顾地按照他的指示行事,绝不敢有一点违抗。
但现在却变了,在她的眼中,那种闪烁着对于生命无限渴望的目光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是的另一种东西,是他深恶痛疾,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他冷冷地问:“为何你在这里?无双呢?”
丽奴笑,她虽然只是一个奴婢,此时却高贵如同公主,“无双走了,是我放她走的,她还带走了楚衣公主的孩子。”
刘勃勃怔了怔,楚衣产子,他心中大怒,这个孩子他是一心想杀死的。以前因为羽翼未丰的原因,不敢轻举妄动,现在终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他却被他所相信的女人出卖了。
他微微眯起双眼,一步步走到丽奴面前,“楚衣产子你居然不告诉我。”
丽奴知道他眯起双眼,便是他愤怒已极的象征,但她却全无畏惧的感觉,她仍然从容地微笑:“楚衣生的并非你的儿子,你为何一定要知道?”
刘勃勃伸出手,捏住丽奴纤细的脖子,为何要这样笑?他最痛恨的就是别人对着他如此微笑,似乎可以蔑视他的威权,似乎连生命也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本来是如此相信你。”
丽奴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水,但她却仍然在微笑:“无论是楚衣公主或者是无双公主都另有心上人,她们两个人都不想嫁你。你已经娶了楚衣公主,又害死了她,为何还要继续害无双公主?娶一个女人,只为了她的权势和地位吗?你可知道,夫妻两人是应该为了彼此之间的感情而结合?这世上的人们,难道真地如此铁石心肠,只为了利害关系而存在吗?”
丽奴的话使刘勃勃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这个贱人居然也敢来教训他。她可知道,若非是他有了现在的权势,他根本就不可能将她带离那个贫困的村庄,也许她现在已经饿死在那里了。她因他而存活,可以吃饱穿暖,现在居然反过来说他的不是。
他收紧手掌,丽奴的脖子如此纤细,只要轻轻用力,似乎就可以把它扭断。他看见手中的丽奴慢慢涨红了脸,额上开始暴出青筋。但她却半点也不曾挣扎,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想她是否想说什么话?她身穿着本应穿在无双身上的大红嫁衣,头上戴着最美的珠冠,这一切都是为无双准备的,但穿在她的身上却也同样合适。年青的女孩子大抵都是相同的,纤细柔弱,很容易就会随风而逝。
他忽然感觉到心底隐隐的感伤,他看着丽奴的脸越来越红,双眼也开始突了出来。他知道再不放手,丽奴就会死在他的手中。有一刻,他甚至有些迟疑,就这样杀死她吗?其实也可以原谅她,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在床第之间,也很让他满意。
但这种想法,瞬息即逝,他忍不住想起他的父亲,想起他曾经度过的逃亡生涯。他的心立刻坚硬如铁,宁可我负尽世人,也绝不能让世人负我。
一念至此,他的手用力一扭,“喀”地一声轻响,丽奴的头软软地垂了下去,生命轻易消失,单薄如同风中的蒲公英。
他忽然看见手背上斑斑的泪痕,是丽奴临死以前留下来。她流了这么多的眼泪,因为她感觉到无助的悲伤吗?
他将丽奴的尸体放到床上,用一块红巾蒙住她的脸。
你不能怪我,为了拿回我失去的一切,我做过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我绝不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轻易改变我的初衷,这个世界上再也无人能够阻止我。我不仅要得到奢延城,我还将会成为皇帝。
刘勃勃蓦然站起身,大喝一声:“准备马匹,立刻追赶无双公主。”
第十一节
刘勃勃打马冲出府门以前,听到了厨子张四旺已经悬梁自尽的消息。府前的流水宴仍然在摆,他心中的怒火却已经无法压抑。
他很想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连生命都不可以不要。无双那个小蹄子,到底给了他们什么样的好处,难道他们不知道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处可以交换生命?
他纵马狂奔着,看着街上的人们惊呼着闪开。他刻意勒马踢倒了几个闪避不及的行人,看着他们无助的身体任由他的马蹄践踏。这样一路跑过去,惊呼声不断传来,他才感觉到一点快意。
派去四门的侍卫很快将消息传回,东北西都没有公主离开的消息,可以肯定公主是从南门离开的。其实在未得到回报以前,刘勃勃早便猜到唯一敢反叛他的,也只有唐小方而已。
他身后跟着由他亲自训练的亲兵,这支部队都是由精壮的青年男子组成,将会成为他以后建功立业的主要力量。
这支马队,配备有最好的西域良马,行动之里快疾如风,他甚至相信他的这支马队可以与可怕的魏国军队相抗衡。但自从训练好以后,他的马队还从未真地参加过战斗,也许今天将会是第一次。
他看见南门之前,仗剑而立的唐小方,他身后的那些守门士兵整齐地排成了横队。他的心里便又升起了怒火,守门的士兵是他派下去的,现在居然要与他对作。
他在离唐小方不足三尺的地方勒住了跨下的马,马蹄溅起的尘土扑了唐小方满脸。他看见唐小方满不在乎地用手抹了抹,脸上便露出那缕淡然的笑容。
这种笑容正是使刘勃勃深恶痛绝的笑容,似乎每个人都学会了。他最初看见这种笑容是在无双的脸上,接着便在楚衣的脸上看见了同样的笑容。然后是丽奴,然后便是唐小方。
所有和他作对的人似乎都标志性地挂上了这一抹笑容,他很想问问他们,到底在笑些什么?有什么事情是那么可笑的吗?
于是他便真地问出了口:“你在笑什么?”
唐小方镇定地看着他,笑容不敛:“我在笑你。”
“笑我?我有什么可笑的?”
“因为我感觉到你的不安。”
刘勃勃嘲弄地看着唐小方,“我不安?真正不安的人应该是你,你可知道你已经命不久矣。”
唐小方坦然地注视着刘勃勃地双眼:“我知道,你的马蹄很快就会从我的身上踏过去,我早已经料到了。”
“那么你为何还要说我不安?”
“我与你同朝为官这么多年,你和我都是被老城主自小收养长大的,我了解你,如同了解我的兄弟。你现在一定觉得很困惑,为什么会有些人连命都不要。如果丢了性命,一切就都完了,想要建功立业,保住性命岂非是最重要的。因而你十分地不安,因为你不明白有什么的原因可以使一个人为了做一件事情,连自己的性命都抛去。”
刘勃勃眯起双眼:“不错,你果然了解,我真地不明白,为何会有一些蠢货拼命来违抗我的权威。”
唐小方笑了笑:“说起来很可笑,我也很想告诉你,我是大义所至,如同汉人说的那般舍生取义。但我自己却知道我不是,我只是为了无双公主。”
听到唐小方这句话,刘勃勃似找回了一点信心,他冷笑道:“我早知道你也爱着无双公主,但你为何不学学我,我喜欢她,就想办法得到她。可是你能做什么?为她死?你死了以后,她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很快就会忘记你是谁。”
唐小方淡然道:“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你爱一个人,不过是想占有她。其实你不仅想要占有公主,还想借公主之力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却不同,因为我爱公主,所以我只希望她能够幸福喜悦地生活在这个世间。也许她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也许她会忘记我,但只要她能够快乐,我的死便也值得了。”
真是不可理喻的想法。刘勃勃在心里嘀咕着,所谓爱情,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做为后盾,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丽奴,那个女子,她为何会为了无双而死?
一想到丽奴,他的心里便感觉到愤怒不安。他蓦然抽出的腰间的长剑,“别再和我说这些废话了,快点让开道路,否则你们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唐小方转过头,目光从身后的卫兵身上扫过。他可以叫出每一个卫兵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家中还有什么亲人,知道他们平时有什么嗜好,是否贪杯或者是与哪个妓汝相好。他看见他们眼中不同的神色,或是大义凛然,或是略显畏惧,或悲或壮,或狂或烈,但无论神色如何,却没有一个人后退一步。
他冲着他们点了点头,转过身仰天长笑道:“我还有一点比你强的地方,我的兄弟愿意与我生死与共。我保证当你死到临头的时候,你一定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陪你一起死!”
刘勃勃冷笑:“可惜的是,你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他勒转马头,背向唐小方,本来跟在他身后的亲兵就成了面对着他的。他看见他们从他身边潮水般地冲了过去,他听见兵刃确在血肉之躯上发出的闷响声。终于有人开始惨叫,第一声惨叫传出来后,惨叫声便一发不可收拾,此起彼伏响个不断。
他不知惨叫声是来自敌方或者是己方,其实无论是敌方或者是己方,都本应该是他的麾下。惨叫声慢慢地轻微了下去,最后不再有任何声息。只剩下叹息一般的风声,和一有战争就必然会闻讯而来的乌鸦的叫声。
他想这些乌鸦可来得太快了,它们是早就预知这里会有死人吗?他轻击马臀,马儿无精打采地从支离破碎的尸体上踏过去。他回头下达命令:“把所有的尸体都葬在一起吧!他们不是生死与共吗?那就让他们连死也不要分开了。”
其实他下不下这个命令都是一样,地上的尸体如此破碎,想要分开都是不可能的。
但他的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明明是他把这些敢于反抗他的人杀死了,他却分明感觉到他在某种意义上的失败。
失败是来自于骨子里的,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就是深切地感觉到了。甚至使他一度有些无力,似乎他所拥有的权力也终于遇到了挑战。
但这到底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立刻又重拾信心,他并非是普通人,他是要做皇帝的。他也并非从一早便有这种念头,只是欲望总是莫名地膨胀开,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第十二节
无双和青玉快马加鞭向南方赶去,她们不知刘勃勃多久能够得到她们已经逃走的消息,但心里也知道不会拖延太久。只要尽量地靠近长安,离长安越近,就会越安全。
虽然如此,她却仍然忐忑不安。装着载阳的食盒被她紧紧地缚在胸前,盒中的载阳虽然在马上颠簸,却仍然一声也没哭。孩子安静得出静,使无双总是忍不住打开盒盖看一看载阳是否还活着。
幸而每次都看见那个奇异的小孩张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神采熠熠地瞪视着她。虽然在如此不安的心情下,她仍然忍不住笑了。为了这个孩子,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她不知为了救一条生命,而使许多人丧生是否值得,对与错,早已经超出了她能掌握的范畴。
忽听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无双心一沉,听那马蹄声,来的必是一群马队,而非单独的一两匹马。她骑的马儿不过是普通的马匹,而刘勃勃的卫队却是骑着西域的良马,速度比她们的马要快了许多。
无双轻轻一拉马缰,将手中的食盒交到青玉的手中,“青玉,你带着小公子一路向长安奔去,千万不要回头,到了长安后,就去找我的师傅鸠摩罗什,他一定会帮助你。”
青玉心里不舍,问道:“刘大人会对付公主吗?”
无双摇了摇头:“他不会对付我,到底我还是姚秦的公主,他多半会将我带回去。”她心里踌躇,若是被带回去,就再也逃不出来了。她曾经发过誓,这一生再也不会嫁人,如果真地被刘勃勃强迫,只能一死来遵守誓言。
青玉似乎还要说些什么,马蹄却已经越来越近,无双连忙以青玉的马臀上击了一掌,那马被这一击,立刻向着前方奔去。青玉在马上频频回首,只见无双微笑着向她招手,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惊惶的神色。她心里又是敬又是惊,只觉得公主全不似凡尘普通的女子,只怕是天仙误谪人间,却又想到公主一旦落入刘勃勃的手中,也难免落得楚衣公主一般下场。
无双勒马站在路中间,只听马蹄之声越来越近。林中的鸟群被这蹄声惊地飞了起来,忽然之间,满天皆是四散飞逃的影子。
无双心里便有些凄然,自离开流火之后,也不是很长的时间,似乎又经历了许多事情。她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止飘泊,从去年的七月七日开始,一切就已经偏离了轨道,或者这才是她真正的命运。
马队瞬息来到面前,刘勃勃一马当先,他骑在马上的姿态雄姿英发,真地如同君临天下的帝王。
他看见无双只身匹马站在前面的路上,无论他多么地意气风发,无双仍然是那样漫不在乎地微笑着。这种微笑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他发誓,无论如何,也要让无双成为他刘勃勃的妻子。
他在勒住马的时候特意让马儿人立了起来,由于他和无双已经离得很近,飞扬的马蹄便几乎踏到无双的身上。他预想着无双会吓得后退,但无双却寸步未让,甚至连脸色也没有一丝变化。
她虽然看起来淡然如水,但却又坚强如铁。
刘勃勃咳嗽了一声,思考着应该如何开始谈话,是否应该吓吓无双,或者什么也不说,直接就过去将无双从马上拉下来。不过这样做,未免太粗鲁了,说什么他也是将要成为驸马的人,岂能还未结婚就先把公主得罪了?
无双却先开口了,“刘将军来得真快。”
刘勃勃笑了笑,“我很佩服公主,我怎么都想不通,丽奴为何会愿意帮助公主,她本应该是我的人。”
无双轻叹道:“丽奴现在如何了?”
刘勃勃也轻轻叹了口气:“她想做新娘,我便让她做新娘。她现在躺在上林苑中,穿着本应该穿在你身上的新嫁衣。”
“你杀了她?”
刘勃勃好笑地点了点头,“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她明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为何还要背叛我。她和你原本就不认识,你却能够成功地让我的女人背叛我。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我真地很想学习一下。”
无双摇了摇头:“你错了,丽奴放我走并非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刘勃勃如同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神话,哈哈大笑了几声:“为了我?她明知我一心想要做秦国的驸马,居然还放你走。这样也叫为了我吗?”
无双怜悯地看着刘勃勃,“你从来不懂得这个世间有一种东西叫做真情吗?”
刘勃勃呆了呆,无双的目光使他有些瑟缩,但他立刻挺起胸膛,“丽奴临死以前说了同样的话,这所谓的真情就是让她背叛她的男人吗?”
“她并不曾背叛你,她放我走,只因为她爱你。她只是想证明,在你的心里也有她的存在。如果你不杀她,你便得到了这个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一个真诚爱你的心,但你却杀了她。你可知道,就算你拥有了整个天下,你仍然会觉得孤独,因为你失去了唯一的真情。这东西说起来很普通,但偏又是世间的无价之宝。一个人的心是无法用金钱和权势来收买的,一个人的真情,是与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
刘勃勃皱起眉头,他的心虽然有些动摇,但他却固执地想,我要被这些女人烦死了。为什么絮絮叨叨都在说同样的话?真情真地那么重要吗?就算有了真情,能成为皇帝吗?
他道:“公主见识不凡,怎么可以与普通的女人有相同的看法?我确实渴望真情,但我所渴望的并非是一个乡野女子的真情。公主如此兰心蕙质,当然知道对于我来说,拥有公主的真情便已经胜过了一切。”
无双默然,她刚才说的这番话只是为了死去的丽奴不值,其实她早便知道以刘勃勃如此有心机的人,又如何会轻易听信别人的话。
“楚衣的孩子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无双笑了笑:“楚衣的孩子对于你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你就要成为秦国的驸马的,又何必再与那个刚出生的小孩为难?”
刘勃勃冷笑道:“虽然他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但他却是楚衣与妖怪生的孩子。斩草岂能不除根,若是容他活下去,将来长大之后,只怕会替父母报仇。一个妖怪的孩子,谁也不知道他会有怎么样的能力,我绝不能让他活下去。”
无双道:“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完全没有任何异样。而且楚衣也从未想过让他报仇,你想得太多了。”
刘勃勃向着无双的身后望了望,路上看不见烟尘,他知道无双是与侍女青玉一起离开的,想必青玉早已经带着孩子逃走了。
无双笑道:“如果你还要追赶那个孩子,就会误了我们结婚的吉时,难道对于你来说,我们的婚礼不是最重要的吗?”
刘勃勃沉吟不语,他心里暗道,不如先带无双回去成亲,再派一队人马向往长安的官路上追赶。青玉从未离开过城主府,一个人也跑不了太远。
他主意一定,脸上又现出笑容,道:“好吧!那就请公主随我回府吧!”
无双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刘勃勃必然不会轻易放过青玉,但她此时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只望青玉能够一路平安,快点到达长安。
她便一勒马缰,打算跟着刘勃勃回到奢延城去,忽听有人低呼了一声:“那是什么?”
此时无双是面对着众人而立,见所有的卫兵都现出又惊又怕的神情,望向自己的身后。连刘勃勃也面色大变,跨下的马一直后退了几步。
无双想要回头,却只觉得身后起了一阵怪风。这一日本是风和日丽,有风也不过是微风罢了。但这一阵风来得却很是猛烈,吹得无双几乎从马上落了下来。她连忙用力拉住马缰,那马儿站不住脚,被狂风吹得一直向着前面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
无双勉力回过头,才看了一眼她便目瞪口呆,如此古怪的情形,真是生平罕见。
只见一只巨大的鲸鱼,正从身后的道路上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所谓的鲸鱼当然是没有脚的,这一只也不例外。而且它本应是生活在大海之中,在海水中游动。此地离大海有千里之遥,一只如此巨大的活鲸鱼是如何到达此处的,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鲸鱼一边扭着向前移动,一边扇着一对巨大的翅膀,狂风便是由翅膀扇出来的。
鲸鱼越是靠近,那些马儿就越是惊惶,有些马双腿发软,将马上乘客摔落马下。有些虽然还能勉强站立,却也全身颤抖,汗出如浆。
那些卫兵虽然经过严格的训练,但这种怪物却从来没有见面,一个个张口结舌,愣在那里。无双见那鲸鱼越来越近,而跨下的马无论怎么用力拉却始终无法移动一步。她连忙从马上跳了下来,跑到路边,躲开鲸鱼的必经之路。
这样一来,就成了那鲸鱼直向着刘勃勃行去。刘勃勃亦如同无双一般用力拉马,但那匹马同样一动不动。他却不愿如同无双一般从马上跳下来,只觉得在自己手下面前那样做,岂非颜面失尽。
眼见那鲸鱼越来越近,在他与鲸鱼之间不过就隔着无双的那匹马。他忽然想到许久不曾用过的饕餮兽,自无双离开以后,他便成为驸马爷,以后步步顺利,再也没有陷入以前一般的困境。
一想到饕餮兽,他立刻又生出了勇气,连忙从怀中将那个绿玉的宝物拿了出来。
第十三节
离此不远的地方,列子正骑在精卫身上洋洋自得。他穷追不舍,总算在西域的大漠上空抓住了精卫。
他对于这只鸟很感兴趣,传说之中,这只鸟本是炎帝幼女,因为落在大海之中淹死,菁魂华而为鸟。这只鸟一直契而不舍地衔树枝镇海,希望能够将大海填平。
他想,这只鸟太执着了。上一世的恩仇在死去的时候便已经消失了,就算她是因大海而死,也不必将仇恨延续到下一世。
但他抓这只鸟的主要目的却并非是为了他自己,而为了给北溟的那只大鱼找一个伙伴。那条寂寞的大鱼总是与他斗个不休,双方并不真地恨对方,但若不斗下去,似乎就真地无事可做了。
他想到将精卫带回北溟后,三人相斗,岂非比现在有趣得多?一直以来他都不曾把那条鱼当成一条鱼看待,而认为它与一个普通的人是一样的。
他骑着精卫看遍了西域的大沙漠和雪山,然后他就有些怀念起北溟来。一想到北溟,想到那条大鱼,他便立刻让精卫向东北飞去。
但专与他捣乱的固执个性却在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她并非一直往东北飞去,却总是折而向南,这便是为何他会来到奢延城附近。
然后他便听见古怪的声音。
以他喜欢凑热闹的个性,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而精卫也同他一样,完全不需他吩咐,立刻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
他们在天空之中看见一副古怪的场景。一条巨大的鲸鱼正在道路中间欢跳,因为它过于沉重,第一次落下来,都会把路上的烟尘砸得四散飞扬。
这情景让列子很是担心,如果这样跳下去,这条路的中间难免被砸出一个大坑。鲸鱼前面不远的地方,刘勃勃手中高举着饕餮兽,饕餮兽上正放出碧绿的霞光。
这两样东西都让列子又惊又喜,天下破乱,尤其是北方战事不休,他总觉得是和这个原因有关,现在居然让他一下子就看见了两样神器。
连精卫似乎都知道这两样东西的来历,立刻长鸣了一声,从天而降。
刘勃勃身后的士兵更是惊恐不安,这巨大的鲸鱼已经把他们吓得神魂颠倒,想不到又来了一只如此巨大的鸟儿。更奇的是,鸟的背上居然还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莫非这老头便是传说中的仙人,否则如何能够驾着大鸟飞翔?
那鸟一落了下来,列子立刻兴高采烈地跑到大鱼的身前,这鱼如此之大,他站在大鱼面前,还不及鱼一半之高。但列子却一点也不害怕,口中啧啧称赞道:“真地是你,想不到真地是你。”
那大鱼也停止跳跃,一双巨目从上向下注视着列子,眼中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似乎在问,你知道我是谁?
“螭吻,龙与鲸鱼的后裔,你就是龙生九子之一的螭吻。”
那大鱼似乎完全能够听懂列子的话,居然昂起首来摇了摇尾巴,似乎是说它正是螭吻。列子站在大鱼之前,又啧啧赞叹了半天才道:“可惜大禹老爷早已经把你铸成九龙鼎,否则便可以把你也带回去和那只大鱼做伴了。”
那鲸鱼侧着头想了想,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冲着刘勃勃望过去。列子顺着它的目光望去,见刘勃勃手中的饕餮兽犹自发射着夺目的光彩。
列子笑道:“你是在说饕餮兽吗?你放心吧!你们很快就会重新聚在一起了。”
他施施然地走到刘勃勃面前,伸出一只手道:“小娃娃,把那个东西给我。”
刘勃勃虽然看出他不是常人,但让他把饕餮兽就这样拱手让出,他却是万万不愿意的。他立刻摇了摇头道:“这是我的宝物,谁都休想拿走。”
列子笑道:“那不是你的宝物,那是天下的宝物。北方如今纷争不休,就是因为这件宝物被打碎了。你手里拿着的不过是一部分罢了,为了使分裂的九州重新统一,必须得将这九件神器重新铸造。”
刘勃勃呆了呆,“这与我无关。”
列子笑了笑,“这与天下人都有关,只要你是天下人,便与你有关。”
刘勃勃悄悄地握紧饕餮兽,拨转马头道:“你这个疯老头,休想抢走我的宝物。我不与你胡言乱语,你所说的神器,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列子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虽然你也可以成为帝王,可惜德行太差,国运不过两代而已。”
刘勃勃虽然正想离开,但这句话却听得清楚,他立刻转头道:“你说什么?你说我可以成为帝王?”
列子笑ⅿⅿ地道:“这不就是你心里最迫切想达成的愿望吗?”
刘勃勃忙道:“听刚才仙长所言,仙长似乎是可以预知未来的。”
列子笑道:“未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立刻就要把饕餮兽从你的手中抢过来了。”
刘勃勃呆了呆,下意识要将手中的饕餮兽收入怀中,他也不知为何,一看见列子就觉得很害怕。
谁知他刚刚动念,便见眼前白光一闪,只觉得手中一轻,饕餮兽竟然已经不翼而飞。刘勃勃大惊,抬头看时,见列子已经将饕餮兽拿在手中。一手捻着一缕白花花的胡子,一手拿着饕餮兽向螭吻走去。
刘勃勃又怎么会甘心就这样轻易地被人把饕餮兽抢走,心中暗道,若是这老头不将饕餮兽还来,我便令所有的士兵一拥而上。他再厉害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如何能够抵挡那么多的士兵。
谁知列子便象是知道他的想法一般,“你是否想让你身后的这些蠢货一拥而上,就算是马蹄也能将我踏死了。”
刘勃勃呆了呆,脸上却带笑道:“您老人家说笑了,您是老神仙,我如何会起这种歹念。”
列子笑道:“你起不起歹念都无关紧要,因为你手下的这些士兵根本就碰不到我。而且以后你建功立业,还需要他们的帮助,你根本就不再需要饕餮兽。其实就算饕餮兽在你的手中,你也一样不知道如何利用,何必为了一个不必要的东西而白白地浪费实力。”
刘勃勃默然,半晌才道:“仙长所言是否句句属实?我真地可以成为皇帝?”
列子叹道:“世人多愚,以为做了皇帝便拥有了一切。但你可知,就算你做了皇帝,你还是一样会老会死,当你死了以后,这世上的一切又能带走什么呢?”
刘勃勃道:“仙长所说的我又如何不知,但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如果不能称心遂意,啸傲天下,青史留名,这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我死之时什么也带不走,但我已经完成了千秋基业,那么死了以后,也有面目面对我的列祖列宗。”
列子搔了搔头发:“你说的也对,我不与你争论,每次我与人争论,似乎都只有被人说得哑口无言的份。不过这饕餮兽却是上古神器,我既然看见了,就再不能让你拿走了。”
他看了刘勃勃身后的士兵一眼:“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我也不愿意与人打架,如果我要走,你根本就碰不到我的衣袂。”
他说罢,忽然向着空中跃起,一阵清风徐来,他便已经飘然飞在空中。列子笑道:“若是你的士兵也可以这样飞到空中,也许还可以与我争夺神器,如果他们不能,我只需要在空中不下来,你又如何能够奈何得了我。”
刘勃勃心知列子所说属实,他一向是极识实务的,既然无法对付列子,便也不想得罪他。他便笑道:“多承仙长吉言。虽然刘某将饕餮兽视做性命般珍贵的神器,但既然仙长想要,刘某就万万不敢不双手奉上。只希望能如仙长所言,刘某将来真地可以登上大宝。”
列子笑笑,喃喃自语道:“我说的话可做不真,我只是一个老糊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的老糊涂。”他忽然一眼看见无双,立刻又喜出望外,招手道:“小丫头,原来你也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无双笑道:“是啊,我也很思念您老人家,想不到又见面了。”
精卫鸟走到无双的身边,低下头轻轻地磨擦着她的手臂,看起来很是亲热。
刘勃勃见列子与无双也是相识的,知道想要将无双带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他本来就是很能忍耐的人,心中虽然不甘,但却暗想,我今日娶不成你为妻,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我的妻子。他也不再多言,向着列子拱了拱手,带着手下士兵往奢延城奔去。
列子见刘勃勃走远,才从空中落了下来,故意用衣袖擦了擦额头,“这样就把他吓走了,看来我老人家已经把庄小子的那一套全学会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的道法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无双笑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孙子兵法里的话,和您老人家的道术修为可没有关系。”
列子拍了拍头,“是孙子兵法里的话吗?我还以为是庄小子说的呢!看来我老人家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螭吻道:“若是你想与你的同伴团聚,就变得小一点。我老人家虽然越来越糊涂,可是却感觉到只有这个小丫头能够重铸九龙鼎。”
螭吻却不甚相信,颇为疑惑地注视着无双。列子笑道:“你别看这小丫头看起来单单薄薄,好象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一样,她可是很不一般的。我老人家的话,你总应该相信吧!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这只精卫鸟。你们被铸成鼎的时候,这只鸟已经在人间飞来飞去了。你一定早就见过她的。”
螭吻点了点头,似乎这句话倒是说服了它。它摇了摇尾巴,身子越缩越小,最后缩成小指般大小的一条小鱼,却原来正是楚衣房中养的那只小黑鱼。
无双奇道:“为何你还在这里,难道青玉没走?”
只听马蹄声得得,青玉牵着马从树丛中走了出来,手中提着食盒道:“我本来是要走了,可是我真地很担心公主。我想起楚衣公主说过,这条小鱼是一个神物,如果遇到生死关头就把它放出来。我只是放出来试一试,想不到它就变得那么大。请公主不要责怪我。”
无双将螭吻拾起来,重新放回鱼缸,笑道:“我又怎么会责怪你,你明知是生死关头,还愿意回来。这种情义,连大多数的男儿都是万万不及的。”
她将螭吻的鱼缸交给列子道:“您老人家刚才说要找齐九龙,我倒是有一些线索。”
列子却不接鱼缸,反而将手中的饕餮兽也交给无双:“我老人家懒散惯了,怎么会有时间去找九龙,要找也是你这个小丫头去找。”
无双呆了呆:“我去找?”
列子笑道:“当然是你,说起来九龙分离也与你有关呢!”
无双愕然:“与我有关?”
列子高深莫测地微笑:“许多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战祸,刀兵之祸和无数的鲜血生命,为了使这种命运成为现实,你打破了象征和平的九龙鼎,因而也必须由你将九龙鼎再一次铸造。”
无双呆了呆,心道列子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垂下头看了看手中的饕餮兽的螭吻,道:“我听说九龙鼎是由夏朝人的先祖大禹所铸,但我却无法明白您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到底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列子捻着雪白的胡子,“或者这便是天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又怎么可以妄言天机。该明白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这九龙鼎与天下兴亡的关系你可知道?”
无双摇了摇头:“听说九龙象征着天下的九州,大禹治水以后,将天下分成九州,每一条龙保佑着一州的平安。”
列子道:“不错,这正是天下王气所在。不过始皇帝制成传国玉玺之后,玉玺也同样为天下至宝,就算是九龙分离,玉玺所在的地方,却能够镇制住天下离散的戾气。只不过想要使天下重归一统,就需要玉玺和九龙鼎合二为一,才能平息战祸,重归和平。”
无双默然,心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又如何能够完成这样艰难的任务?
列子道:“不要低估你自己,我已经活了那么久的时间,阅人无数,以前总以为姓庄的那个小子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人,但自从我看见你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可怕二字。也许你现在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
第十四节
忽听食盒中的载阳开始大声哭泣,青玉连忙将载阳从食盒中抱了出来,抱在怀中低声抚慰。但奇怪的是,载阳本来一声未哭过,此时却哭个不停。青玉亦不曾照顾过婴儿,被载阳哭得手忙脚乱,却无计可施。
列子好奇地看着青玉手中的婴儿,问道:“这是谁的孩子,看起来很奇怪。”
无双道:“这是我一个姐妹的遗孤,不知先生觉得他有何不同?”
列子道:“这个孩子和普通的婴儿不同,他身上分明带着妖气,但偏偏不是妖怪,只是人类而已。你那个姐妹难道是个妖怪不成?”
无双摇摇头:“孩子的母亲是个人类,但他的父亲却是妖怪。这孩子长大以后会成为妖怪吗?”
列子道:“他不仅不会成为妖怪,还会成为一个伟大民族的始祖。千年以后,他的后代将建立史无前例的伟大帝国,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的地方都将成为他子孙后代马场。你想将他带回长安?”
无双道:“正是如此。”
列子却道:“这个孩子不适合在中原居住,他应该在遥远的北方长大。”
无双道:“可是北方那么大的平原,哪里才是适合他生长的地方?”
列子伸手指向北方,“一直向北而行,穿过茫茫的草原,燕然山下,大河的源头,就是这个孩子的居处。”
无双皱眉,心里暗想,燕然山要向北行三千里方能到达,列子又说我要去找九龙重铸九龙鼎,我又如何能够带着这个孩子去燕然山?她望向青玉,心道,若是让青玉抚养这个孩子长大,不知她会否愿意。
青玉一见无双看着自己,她本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虽然列子与无双的对话她不能完全明白,却也知道列子是要无双去做另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她自小在高平公府长大,从未在外面的世界里生存过,也未见过如同列子这么的奇怪老头。见他可以在天上飞行,她的心里早已经将列子当成神仙。她虽然害怕,但想到死去的楚衣,便无由地生出一股勇气。
她道:“公主不必担心,既然这位老神仙说小公子要去燕然山下,我虽然只是一个没用的小丫头,但我也会尽我的全力保护小公子的安全,把他抚养长大。”
无双颇为感动,握住青玉的手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到。而且,楚衣虽然死了,但她若有灵,也一定会保佑你们。”
她将身上所有的银两和首饰都拿出来交给青玉,“塞北苦寒,这些东西虽然不足以使你们一生衣食无忧,但如果节省着用,也可以用上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个孩子不是凡人,等他长大了以后,你千万不要让他报仇,只告诉他,他是苍狼与白鹿的后裔。”
青玉用力点头:“我明白,我想楚衣公主也从未想过报仇。”
那孩子似也听懂了他们的话,居然不再哭泣,睁着一双带泪的大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无双。
无双被他的眼神逗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不愿离开我吗?”
载阳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是。”
无双道:“天下之事,离别多于相聚。你也不必觉得遗憾,人生在世,大抵如此。只要你记得无双阿姨无论在哪里,都同样关心着你,那么是否离别也就无关紧要了。对吗?”
载阳又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在无双的脸上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无双心底便不由泛起了一丝柔情。她暗暗下定决心,虽然列子所说的事情十分困难,但为了小小的载阳能够平安地长大,她也要用尽全力寻找九龙,再铸九龙鼎,让北方重归一统。
青玉拍马向北方行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她都不曾再回头看上一眼。无双知道她并非是无情,只是怕一回头间,就会失去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
她望向列子,道:“我还想求先生一件事。”
列子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想求我暗中保护她吗?”
无双点了点头:“往北之路,我只怕她们会再次遇到刘勃勃。”
列子道:“你放心吧!我正好要回到北方去,反正也是顺路,就帮你这小丫头一次。”
他爬上精卫鸟的后背,呼啸一声,精卫展翅飞到空中。列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小丫头,你还记得那个小妖怪吗?不久以前我又看见他了。你不想见他吗?”
无双黯然,已经离别了,何必再次相见。她扬声道:“如果有缘,自然会相见,如果无缘,又何必勉强。”
列子搔了搔头发,“虽然说得有理,但有时上天给了你机缘,你却自己错过了。”
无双勉强笑笑,“我这么聪明,又如何会白白地错失机会。我现在只想找齐九龙,至于其它的事情,只怕也轮不上我来想了。”
列子长叹一声,吹了声口哨,精卫展翅向北飞去。无双听见空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小丫头,随心所住,随心所往,随心所欲,不要太勉强自己,随遇而安吧!”
随心所欲,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人能够随心所欲呢?
无双翻身上马,随手在马臀上击出一掌,也不管方向,任由马儿自由奔跑。她本来急于回长安,无非是为了载阳和青玉的安全,如今列子已经答应她会暗中保护他们,回不回长安也便不是当务之急了。
她知道拓跋嗣必然会派人到长安通知她父皇她已经平安脱险的消息,也许是近来在江湖行走惯了,她忽然有一种感觉,长安一隅的那个看似恢宏,实则狭小的皇宫并非是她的天地,这广阔的人间方才是她真正的家园。
第十五节
青玉策马北行,没过多久便进入了广阔的草原。她是从奢延城外绕过去的,沿路看见几个刘勃勃手下的卫士。对方却似乎无法为难她,互相对视了一眼,便转过头去,故做不见。
青玉挺起胸膛,勇敢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她本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女孩子,见到男人的时候总是低着头,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但现在的她却有些不同了,她知道自己必须变得比以前有勇气,从此以后,再有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将独自面对生活中的各种艰难。
她不再将载阳放入食盒,而是用自己的外衣让他缚在胸口,马匹虽然很颠簸,载阳却一直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她的怀中注视着她的脸。她的心中便升起了母性的柔情。她知道她必会以载阳为子,一生都将为了他而活下去。
愈向北走,风便愈加猛烈,她开始看见游牧人民的帐篷。她亦如同楚衣一样是匈奴人的女儿,但她自小是在高平公府长大的,因而她更象是一个汉人女子。
她从未学过挤羊奶,支帐篷,拾牛粪之类的工作,她想,她以后必须得学会这些。
她沿途向牧人们乞讨马奶给载阳喝,他似乎生来就是要成为牧民的,喝着马奶一点都不觉得腥膻,反而津津有味。
青玉便觉得很安慰,看来那位白胡子神仙说的话是可信的,到底是匈奴人的孩子,天生就是为了草原而存在的。
夜晚的时候,她但请求牧民让她借宿。草原上的人们,爽朗好客,与如同汉人般定居在城中,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那些匈奴人大不相同。
她身上穿的本是如同汉人女子一般的衣服,一路向北,便开始逐渐换上牧人的短裙长裤,这样骑马也更加方便。她很庆幸她曾经请求楚衣公主教会她骑马,如是连马都不会骑,她真不知该如何在草原上生存。
一路行行停停,走得也并不快,只觉得天地之间越来越是苍茫。会说汉话的牧民越来越少,她开始更多的使用匈奴语,也越来越象是一个真正的匈奴女子了。
终于有一天,她看见前方出现的一座大山,山下有美丽的河流。她记起那个白胡子神仙的话,在燕然山下,大河的源头,便是这个孩子应该居住的地方。
她并不曾听说过燕然山这个名字,也不知这在座山在汉人之中是很著名的。她问了牧民,牧民们回答,这座山如同天一般高,因而大家都叫它天山。
天山,象天一样高的山。青玉想,这一定就是老神仙所说的地方。
她变卖了无双的一件首饰,在大河的源头买帐篷住了下来。她又买了一些羊群和马匹,如同普通的牧民女子一般过上了游牧的生活。
哪里水草丰美,哪里就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她记得那些卖牲口给她的牧民所说的话,但她却仍然不知该如何找到水草丰美的所在。
夏天过去后,天气迅速转凉,第一场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使整个草原变成了白色,青玉所养的小羊开始在严寒中死去,更多的羊因为失去了水草而挣扎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青玉惊讶地发现,原本生活在她周围的牧民都失去了踪影,她不知他们去了何处,也不知自己应该向何处迁移。
她忽然想起小的时候曾经听年老的婆婆说过,当冬天来临后,大雪会夺走草原上的生命。因而必须在第一场雪来临前就找到一个温暖的山谷,迁移到山谷之中,而且还要准备下充足的食物和草料度过漫长可怕的冬天。
她此时才感觉到了害怕,她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准备。
天地之间除了白色再也没有其它的颜色,北风呼啸而过,曾经温暖而美丽的草原,于此之时,变成了白色的恶魔。
她一畴莫展,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再想离开,已经为时过晚,似乎整个宇宙间只剩下她和载阳两个人而已。
便在此时,她听见帐外传来的声音。她惊喜异常,走出帐篷。只见一个身穿狐皮大袄的精壮男子站在帐外。
那男子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走了出来,也颇吃了一惊。但年青女子却是美丽夺目的,在风雪之中,这女子的身上有着奇异的沧桑之感。
男子问:“大雪已经降下了,你为何还在这里?”
他说的是鲜卑语,青玉也勉强能够听懂一些。她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不知该去何处。”
男子皱眉道:“你不是鲜卑人?”
青玉回答:“我是匈奴人。”
男子立刻用流利的匈奴语与她对话,大概他是精通许多种语言的。“大雪降下后,你就不该再停留在这里,你的羊会全部死去。”
青玉颇为无奈地看了看羊圈之中挤做一团仍然在瑟瑟发抖的羊群,“我是从南方的城市来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在草原上生活。”
男子审视着青玉,虽然身着普通的牧民服饰,但她身上那种汉人女子般的柔弱气质却是无法改变的。她应该是出身自一个很好的家庭,却为何又会落难于此?
他是一个极豪爽的人,虽然心里疑惑却也不再询问,只道:“我的部落在不远的地方,我这就回去叫人来帮助你。你不用怕,虽然大雪已经降下了,但只要有我的部落在,就算是再可怕的风雪,我们也一样能够战胜。”
青玉呆了呆,男子语气中的无畏使她不由想起了无双,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很靠得住的男人。
帐中传来载阳的哭泣,她连忙奔回帐内把载阳抱在怀中,温言安慰,一直哄着载阳睡着了,也用了很长时间。她将载阳放下,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熟睡的小脸,并不真地把那男人的话放在心上。却不由地想,若是她和载阳都死在这大雪之中,就真地对不起楚衣公主了。
忽听帐外传来喧闹的人声,她吃惊地走出帐篷,却见刚才的那个男人真地带了一些人来。那些人七手八脚在帮助她收起羊圈,把小羊们归束在一起,又帮助她拆起帐篷。什么事情都不必她Сhā手,她只是抱着载阳张口结舌地旁观而已。
人们的行动看似零乱,却暗含章法,很快便将一切都装在马车之上。男人亦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注意到她极小心地呵护着怀中的婴儿,甚至不让一丝风透过婴儿的襁褓。这种温柔的母性使他颇为感动,他问道:“是你的孩子吗?”
青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男人有些愕然:“是还是不是?”
青玉道:“是我主人的孩子,但是我的主人已经死了,现在他就是我的孩子了。”
男人问道:“你孤身一个女子,难道要照顾这个孩子一生。”
青玉用力点了点头:“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男人除了感动外,又现出了一丝敬佩的神色,“我一直认为南方的人们都学得象是汉人一般的坏,想不到你还这样重承诺。”
青玉脸微微的红了,除了无双外,再也不曾有人夸奖过她。无双夸奖她的时候,她觉得很自豪,这个男人夸奖她的时候,不知为何,她却感觉到羞涩。
男子被她的神情逗乐了,仰天长笑,道:“你真不象是匈奴女子,却象是一个汉人女子。”
青玉不满地抬起头:“我是匈奴人,和那些阴险狡诈的汉人不同。”
男子轻轻一笑:“汉人也有好的,匈奴人鲜卑人也有坏的,怎么能够一概而论。”
青玉的脸又有些红了,她想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过份的话?只觉得在这个男人的面前,连心底最深处的感觉也可以轻易便说出口。
她上了马,随在那男人的身后向他的营地奔去。那男人忽然回头道:“我的部落叫柔然,我名叫郁久闾社仑,但人们不喜欢称呼我的名字,都叫我丘豆伐可汗。”
青玉惊呆了,“陛下是一位可汗?”
丘豆伐又乐了,“从来没有人叫我陛下,你这样多礼会让我不习惯的。草原上的人们几乎不使用敬语,以后不要再叫我陛下了。”
青玉点了点头,搂紧怀中的载阳,她怕载阳会因为冷风而受了风寒。丘豆伐看了她一眼,很自然地脱下身上的狐皮大袄披在她的肩上。
青玉连忙道:“陛下千万不可如此,陛下是千金之躯,要是受了风寒,我如何担待得起?”
丘豆伐皱眉道:“不是说了不许叫我陛下,你怎么又忘记了?”
青玉怔了怔,有些结巴地开口:“我不冷,你还是自己穿吧!”
丘豆伐道:“不要和我客气,就算你不怕冷,你也要顾着你怀里的小孩。”
青玉看着他诚挚的双眼,心里又生出了一丝温暖之意,她便也不再推辞,将狐皮大袄拉上,把载阳整个包在里面。
丘豆伐脸上便也现出喜悦的神情,他用马鞭指着前方,茫茫的风雪之中,隐隐现出一个部落的影子,“那里就是我的部落,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家!?
泪水悄悄地涌上青玉的眼眶,她垂下头看着怀中的载阳,低声道:“载阳,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家了!”
抬起头,见丘豆伐跃马扬鞭奔在前方,正放开喉咙,在风雪之中大声唱着草原上的歌曲: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草原上的人们也许是没有真正的家的,因为他们必须四季流浪,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永远停留。但在看见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却有了家的感觉。也许家并非只是一个地点,不过就是一个人,一个牵挂罢了。
跑在前面的丘豆伐拉住马缰,回头叫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青玉甜甜地笑了,扬声道:“我叫青玉!”
“青玉!”丘豆伐重复了一遍,又大声叫了几次:“青玉!青玉!青玉!!”
他手下的人们一齐哄堂大笑起来,男人们便跟着他大声叫着:“青玉!青玉!!”
青玉的脸又红了,但这一次她虽然脸红,却仍然勇敢地注视着丘豆伐的背影。白胡子老神仙说得没错,这里就是家,不仅是载阳的家,也是她一生的家!
第十五章璎珞的秘密
第一节
无双任由马儿信步而行,所到之处,唯见累累白骨,哀鸿遍野而已。曲指算来,自匈奴族人建立赵国开始,直到现在,北方战乱不休的局面已经超过了一百年了。
人们不停地死去,因为各种原因。或者是死于刀兵,或者是死于饥饿,或者是死于瘟疫。但无论死去了多少,这个世界上却仍然还有人存在。
无双偶尔会想,路上见到如此多的白骨无人收整,分明应该是无人存活了,但每经过一段路程,总能够看见稀稀落落的人家。她便再一次明白人类与半神的不同。
传说中的半神,只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就会全族毁灭,但人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却始终坚强地存活下去。从这一点来看,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生灵。
她脑子里胡乱地思索着,也不曾有个重点。时而想到那些死去的或者仍然寂寞地存活着的半神,他们单薄脆弱如同一开即逝的昙花。虽然开放之时如此绚烂,但却又转瞬即逝,宛如风中流英,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她又想到拓跋嗣,这个男人应该是一个女子幸福的归宿,但可惜的是,他们两人之间总是有着太多无法逾越的障碍,有些是别人造成的,有些是自己造成的。
她复又想到刘勃勃,以他的个性,即然已经取代了高平公,他必不会满足,下一步,只怕就是要称帝反秦了。这本就是一个叛逆的年代,连姚家的天下,也是因反叛而得来了。
沿途见到从燕国来的商人,她便打听燕国的消息,人们告诉她,慕容熙已经称帝,他得到了太后的支持,名正言顺,不再有人对他的资格提出置疑。但当他皇位已稳后,他便开始清除异己,第一个被杀掉的人,居然就是全力支持他登基的丁太后。苻氏姐妹则宠贯后宫,尤其是被立为皇后的苻训英,据说慕容熙对她言听计从,连朝政都与她商议。
她亦听见从南方传来的消息,刘裕成为晋国最重要的武将,掌握朝中大多数的兵力,据说连皇帝都对他畏惧三分。她想刘裕也不会只甘于做一个臣子吧!将来有朝一日,只怕他也会成为皇帝。
她东想西想,听到许多流言,似乎对天下的所有事情,无论相干或者不相干的都是如此感兴趣。思想转来转去,又转去转来,似乎一直在围着一个圆圈打转,只是为了逃避圆圈的中点。
她当然深知这个中点是什么,她一直勉强自己不要想起,就算是想起,也会尽快地把思想转移。想得太多,就难免会有伤心的感觉,就难免会无力而无助,难免会脆弱如同普通女子。但她是无双,天下无双的无双,她并非是没有见识的乡野村妇,把男人当做自己生命唯一的重心。她必须坚强,她也不得不坚强,她不知这天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她既然降临于此,就必然是有一些关系的吧!
就算她的降临是个偶然,为了她所要保护的人们,为了父亲兄长,为了死去的楚衣,为了小小的载阳和照顾着载阳的青玉,她也必须尽全力结束这个乱世。
她亦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只知道要找齐九龙,必须要找到嘲风。但嘲风又漂泊到何处?或者他仍然追随着璎珞。
虽然极不愿意再想起,但她的命运到底是与璎珞息息相关,而且蚣蝮还在璎珞的身上,如果取出蚣蝮,璎珞就会死。
她猛然想到集齐九龙的意思,就必然要璎珞死。她心中怅然,若是流火再一次见到璎珞死去,不知他会悲伤到什么地步。
她想流火必然会恨她入骨,因为她必定会倾尽所能,取得蚣蝮。
她忽然想到,是否有一丝报复的成份?是因为璎珞从她的身边抢走了流火吗?所以她才下意识地答应列子一定会找齐九龙。或者在潜意识中,她早就想到只要找齐九龙,就等于间接的杀死璎珞。
她的额头悄然渗出冷汗,她的心里真地有如此恶毒的想法吗?或者还在期盼着,璎珞再一次死去,流火便会回到她的身边。
她悚然而惊,自己都不敢再想下去。璎珞是她的前身,她一直在告诉自己,她从未恨过她,但她忽然发现,也许在潜意识里,她恨她入骨,恨不能让她立刻死去。
她一掌拍在马臀之上,任由马儿狂奔起来。风因马的狂奔而变得凛冽,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只觉得心乱如麻,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陌生,心底似乎有另外一个人,完全不同的她隐藏在最深的地方。
忽见两骑马从路的前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们跑得很急,看起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正在赶路。无双便拉马让到一边,以免挡住他们的道路。
那两骑越跑越近,马上人一男一女,男的长得颇为英俊,女的则极是秀丽,端得是郎才女貌,极是般配。不过这也没什么出奇的,奇的是,马上的男人居然是苻宇,而女子则是张念恩。
苻宇此时也看见了无双,脸上立刻现出古怪已极的神色。
他一向将无双视为神仙,每次见到无双必然是七分恭敬加上三分爱慕,甚至无双离开长安的那段时间,他也是日日在城门口等候。但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却完全不同,有些惊惶又有些愕然,总之绝不可能是他注视着无双时应该露出的表情。
无双一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必然有事发生,她却永远是镇定从容如同古井之水。她微微一笑问道:“苻宇,你的伤已经痊愈了吗?”
苻宇拉住马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无双,他绝不该以这种无礼地眼光注视无双,他的脸上充满了不解与怀疑之色:“你是公主?”
无双笑道:“才分开没多久,你就不认识我了?”
苻宇还来不及答话,张念恩却已经嘶声叫道:“你这个恶魔,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放过我们?”
无双却仍然气定神闲:“难道自从上一次我被黑衣人劫走之后,你们还曾经见过我吗?”
张念恩呆了呆,不由望向苻宇。苻宇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是疑惑,但他到底是相信无双的,对于无双的敬爱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了十几年,就算是乍逢剧变,也一样无法从心底完全抹去。他道:“我们昨天才刚刚见过面。”
无双笑道:“昨天见面之时,我可是做过什么事情?”
苻宇皱眉道:“公主难道忘记昨天的事了吗?”
无双故意笑道:“我最近记忆欠佳,有许多事情做过就忘记了。可能是被黑衣人劫走了以后,受到了刺激,还未康复的原因吧!”
苻宇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公主昨天却杀了人。”
无双一怔,心里想到他们见到的只怕是璎珞,但以璎珞的个性,又怎么会随便杀人?“我杀了谁?”
张念恩怒道:“你杀死了我的父亲,难道你忘记了吗?”
无双略一沉吟,璎珞为何会杀死一个普通的老人?难道这老人有取死之道,她道:“苻宇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你认为我有杀人的能力吗?”
苻宇迟疑道:“公主确是有能力杀人,只不过公主从不必亲自动手,而且所杀之人也不会只是一两个。只要公主随便说一句话,可能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虽然我从未看见公主亲手杀过一个人,可是昨天却又分明是公主杀死了张子产。”
无双被他这番话说得有些失神,她倒不是因为苻宇说她亲手杀人一事,以璎珞的本事,杀一两个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她却是因为苻宇说她只要随便一句话便可以使成百上千人死去。她忽然想到列子说过,她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人,也许列子所说的确是事实。
她不知道其他的公主如何,但从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来看,她轻易便挑起战乱,而在战乱之中死去的人又何止成百上千?
她怔怔地想着,全没留意到张念恩正悄然抽出身上背着的干将剑。剑一出鞘,紫气凌云,张念恩一剑向着无双心口刺去,她虽然不通武艺,但恨极无双,这一剑刺得又快又准。
无双眼见干将剑刺到自己面前,她明明可以躲闪,但脑中却因为苻宇的话而一片混乱,只觉得如果真如苻宇所言,也许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祸害,如果便这样死去了,反而使天下少了许多事端。
她心情激荡,明明可以闪避,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见那剑已经刺到胸口,却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抓住剑锋。
剑极是锋利,那只手立刻被剑锋割破,鲜血淋漓。手的主人便是苻宇,他虽然也眼见无双杀人,但不知为何,总是半信半疑。以公主的本事,若要一个山野老汉死,又何必亲自动手?
张念恩却不这样认为,她这段时间与苻宇相处,早已经情根深种,此时见苻宇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救无双,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悲伤。她自然知道苻宇对于无双不仅仅是主仆之情,其中也隐藏着爱意。但她想无双已经是魏国的皇后,就算苻宇再爱她,又能如何?
她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却又不敢从苻宇手中抽出宝剑,唯恐将苻宇的手都斩落。她松开手,用力一拍马臀,马儿长嘶一声,向前奔去。
苻宇却不明白她为何这么生气,大声叫道:“念恩,你别走,这件事情可能有蹊跷。”
张念恩却头也不回,只顾向前奔跑。无双叹道:“你真是一个笨蛋,还不快去追她?”
苻宇迟疑道:“可是公主你呢?”
无双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没有弄清楚以前,我不会离开你们的。”她并非是怕苻宇误会她,而是想既然璎珞杀了张子产,只怕还会寻找张念恩,也许她能有机会见到璎珞。
虽然她不知道见到璎珞又能如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自从璎珞复活后,时灵时不灵的灵力也完全消失不见了。就算见到了璎珞,也一样不可能拿到蚣蝮。
但知道她的行踪总是比一无所知要强得多,而且流火是否还在她的身边。听苻宇的意思,似乎只见到了璎珞,难道流火离开她了吗?
她打马跟在苻宇身后,见苻宇虽然手伤得颇重,鲜血不停地滴下来,他却连包一下都顾不上。无双如此聪明的人,一看便知,他们两人必然已经互相爱恋。她心中又是喜悦又是失落,从小到大,苻宇一直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边,如同一个最忠实的哥哥。她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注视和等待,但如今却发现他的心中另外有了别的女人。
淡淡的失落是难免的,但她却越来越习惯离别,身边的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开自己,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深刻地明了这一切。
张念恩到底不如苻宇的骑术精湛,没过多久,苻宇便跑到张念恩的身边,他伸出未受伤的一只手,用力拉住张念恩的马缰。“念恩,也许这件事情真地与公主无关,你不要那么性急,先听一听公主的解释。”
张念恩怒道:“你也亲眼看见是她杀死了我的父亲,难道这世上会有人长得一模一样吗?”
苻宇迟疑了一下,心中也觉得疑惑,那个女子不仅与无双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身上所带着那种淡淡的倦意也如出一辄。如果说世上真有如此相象的两个人,气质却是无法模仿的。他转头望向无双,脸上又现出怀疑的神色。
无双微微一笑:“她为何会放过你们两人?”
张念恩怒道:“如果不是我父亲拼死拉住她,让我们逃走,现在我们早已经死去了。”
无双心里暗想,如果璎珞真想杀死你们,就算是张子产拼命拉住她也根本就无济于事,她到底还是有慈悲之心,否则也不会轻易地放他们逃走。
可是她却为何要杀死张子产?
她问道:“她本来是想连你们也杀吗?”
苻宇道:“她是为了抢夺干将剑而来,现在干将剑还在我们的手中,她只怕不会放过我们。”他下意识地用了“她”这个字,想必是心中始终是半信半疑。
张念恩道:“当然不会放过我们,她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无双微微一笑:“如果她真是为了干将剑而来,就不必担心了,她一定会再次出现。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不是她了。”
张念恩怒道:“你还要跟着我们吗?难道你想趁我们不防,偷走干将剑不成?”
无双摇了摇头:“你用心想一想,如果我真地是她,她那么大的本事,何不干脆就杀了你们?又何必使什么手段骗取你们的信任?”
张念恩呆了呆,心中暗想,无双说得也有道理,难道她真地不是那个女人,可是为什么那么象?明明就应该是一个人才对。
忽听一个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应该相信她的话,我从来也不曾说过我就是她。”
这女子的声音居然与无双是一样的,张念恩大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拉住苻宇的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飘然行来。她走路的姿态极是飘逸,连最微小的尘土都不曾惊起。她身上的白衣亦是纤尘不染,洁净得就好象是刚刚穿在身上一样。
但无双却知道她永远如此洁净,这种洁净是天生的,无论她身处何种环境,她都仿佛不会沾染一点尘嚣。
璎珞!无论何时见你,你都如同水中白莲,让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也便因为这种情结而产生哀伤之感,轻易地控制了你身边所有的人。
苻宇和张念恩张大了嘴巴,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如此相同的女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真地不能相信世上会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杀人!这本该是与我联系在一起的,为何如同你这般神仙样的人也会杀人?”无双淡淡地道。
璎珞笑笑,她的笑容看起来飘忽迷离,比晨雾还要飘渺虚无。“有谁说过璎珞不杀人?人们说我慈悲,只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我。”
无双道:“你不慈悲吗?别忘记你是我的前世,我了解你的心就象是了解我自己的心。你在悲伤些什么?你是为了什么而离开流火的?我感觉到你的无奈,但你却刻意向我隐瞒着什么。别忘记我们本来是一个人,你未完成的事不是应该由我来做吗?”
璎珞深深地看着无双,“到底是无法瞒你,你似乎正在恢复所有的记忆。不过还有许多事情你尚未记起,我曾经想,或者应该让那些事情永远成为秘密。不过那本是你的命运,就算我要瞒你,天地亦不会瞒你。”
无双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璎珞轻轻一笑:“我是不可能和流火在一起的,我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就算你离开了,我仍然不会与他成亲。我们两个人便如同参宿与商宿,永远不会出现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不共戴天的仇恨?无双的脸色微微有些改变,她一字一字道:“流火一直不曾找到杀死他母亲的人,难道是你杀了幽姬?”
璎珞笑了,“你总是聪明得出乎我的意料,或者你本就该如此。你猜地不错,一百多年前,正是我杀死了幽姬。那时候,我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罢了。”
第二节
幽姬是在离开啖鬼之后,到长安去寻找她的哥哥笑雪时,认识贾南风的,那时南风已经是太子妃了。
后世的人们经常这样形容贾南风: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据说这句评语来自于选立太子妃时,太子的父亲武皇帝司马炎。
然而在贾南风尚在人间之时,坊间却有不同的版本流传,孩子们将这些流言编成七言歌词传唱,唱得长安和洛阳人尽皆知。
椒房曲指数阳平,红袖何曾暗飘零。若论才艺齐咸备,南风过午冠两京。
这歌词中说的便是洛阳城中的四位美人,第一句中的阳平就是杨皇后的小女阳平公主,第二句中的红袖则是指卫瓘的女儿卫红袖。但若说有貌有才,那么谁也不及贾家的两个女子,贾南风与贾午。
这歌谣在京内流传之中,贾南风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的妹妹更加年幼,才刚十二岁而已。
两个女孩都生得娇小玲珑,个子似稍嫌矮了一点。南风和午儿自幼便聪明伶俐,过目不忘,口诵千言。三四岁的时候就能背下诗经,到了七八岁上,更是精通六艺,男人读的书,她们都读过,男人会的玩意她们都精通。男人不会的女红,她们更是样样拿手,是女子中的翘首。
但贾南风自小性子刚烈,虽然心灵手巧,却不屑于每日在家中针织刺绣,反而羡慕名士风流,也便依样学样,在自家的别院中开了一间诗社,取名为会贤雅叙,引了许多京中的名士,日日清谈,或做诗文或针贬时弊,一时之间在京中蔚然成风。
南风是主人,出现之时便女扮男装。但她到底是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虽然因为是贾太尉的女儿,人人忌惮三分,但私下里却不免说三道四,议论纷纷。
时日久了,南风如何不知?但她却与普通的女子不同,有流言传入耳中时,唯一笑置之。贾充对于流言是完全不予理会的,流言越多,他便越是自豪,尝对人言,“试看京中女子,又有谁及得上我儿南风?她虽是一界女流,见识才学却是比大多数男子都强得多。”
只有南风的母亲郭槐时而表现出忧心,唯恐女儿因为风评不佳的原因找不到好的夫婿。南风却宽慰她道:“若是一个男人轻易便听信流言,不能分辨是非,这样的男子,又怎么能称得上是好夫婿?一个真正贤德之人,又岂会被市井传说扰乱视听?母亲勿需烦心,若是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好男子,女儿宁可终身不嫁。”
郭槐一直对南风和午儿姐妹溺爱有加,想一想贾家权倾朝野,若真地看中了谁家的儿子,对方还不主动巴结?又岂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恶名,就得罪太尉?
她便也不再多事,任由南风日日治游,写诗习文。会贤雅叙因为得到了太尉大人的支持,更加名重京城。
当此之时,张华刚从幽州回京,迁职太常卿。他为人一向甚为清廉,离开幽州之时,唯有一匹瘦马,两袖清风罢了。
他也不急着赶路,太常卿这个官位听着好听,却不过是个闲职罢了。他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贾太尉,听说是贾太尉的好友侍中冯紞对于他在幽州的功绩十分猜忌,在皇上面前进了言,他才得以升迁为太常卿。
他个性淡然,对于官场的得失从不介意。若在其位,自然会全力以赴,若不在其位,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他也不催马,任由那匹瘦马慢慢行来,自己则终日酒不离手,就算是在马上,也会轻易醉倒。醉了之后,便不知不觉落下马来,幸而他在幽州之时,勤于操练,落下数次也没有把脊背跌断。
那马极有人情,主人从马上落下后,它便也不再走,只守在主人身边。张华每堕下马来,就会睡上半天,睡醒之后,再爬上马背重新开始自己的旅途。
他这般走,就走得很是缓慢,比预计之中晚了半个多月才抵达洛阳。
远远望见巍峨城门,他将手中酒葫里最后一口酒喝光,沉吟着是否将这只破酒葫芦扔掉。想了半晌,他终于还是舍不得,这个酒葫芦到底陪了他一路。
忽闻香风阵阵,只见一大群女子,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手牵着手围着一辆白马素车。香气便是从那车上传来,女子们争前恐后的将手中鲜花扔入车内,娇笑声不绝于耳。
张华哑然失笑,一望便知,一定是他的好友潘岳的车骑。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女子们所围的圆圈之外,却不知该如何进入这个密密包围的圈中。
他在外面张望着,试图从狂热的女子中找到一条出路。然而他努力了数次,却仍然不得其径。他不免有些泄气,想不到他离开京中日久,潘岳的魅力不仅不曾减退,反而更胜从前了。
忽见众女子让出一条道路,一身轻袍缓带的潘岳悠然走了出来。两人把臂微笑,虽然潘岳很是激动,却仍然保持着京城第一美男子应有的风度。
“你可知我在这城外等了你多少天?”
张华屈指计算:“我在信上说会在初二回京,今日已经是二十一日了。”
“自初二那一日开始,我日日在这城外等候,每日太阳初升之时便到此,一直到明月高悬。”
张华心中感动,但他们两人是肝胆相照的好友,虽然分别已久,相隔万里,却一点也无损两人之间的友情。张华笑道:“我一看见有这么多女子在这里,就已经猜到了。若是我再不归来,只怕全京城的妇人都日日到城边来看你这位美男子。那时候,不仅城中的男子会买凶杀你,恐怕连进出城的交通都被阻塞了。”
潘岳苦笑着摇摇头:“德真本也在此地等你,但他只来了三天,就说受不了这些女子的骚扰,再也不敢前来。”
张华笑道:“京城最著名的两大美男子都在此处,却是为了等我一个落魄书生,岂不是羡杀旁人。”
潘岳叹道:“日日如此,实在也是恐怖之极。幸好你回来了,再过几日,只怕我会被这些女子拆骨食皮。”
两人把臂上了素车,车上已是满载鲜花,连座位都被鲜花埋住了。张华道:“许久不见,你仍然是一出游辄满载而归,我在你的身边,也被这鲜花洗去了许多酒气和俗气。”
潘岳仰天长笑道:“酒气也就罢了,若是连你也有俗气,这世上便无不俗之人了。”
马车缓缓而行,车后仍然尾随着不原离去的妇人,沿途更是见到许多妇人争相观看,只望潘岳能够注意到自己。
忽见一匹青驴拉着一辆小车走了过来,车很小,低垂着青帘,车前也不见有车夫,僵绳一直伸入到车帘之内,大概是车主人自己驱车。
不过是一辆极不起眼的小车,但奇的是潘岳的车夫一见那车迎面而来,立刻恭恭敬敬地将马车拉向一边,让开道路,似乎车上坐着的人是很紧要的人物。
而潘岳则整衣站起,拱手而立。
他这样的反应倒是把张华吓了一跳,潘岳即有才名,又相貌俊美,为人便颇为轻狂,能被他放在眼中之人,寥寥可数,就算是见到了皇帝,也不见如此恭顺。
张华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安仁,你做什么?”
潘岳见他仍然箕居于车上,连忙将他拉起,低声道:“车内便是长安城中第一美才女贾南风姑娘,你在幽州日久,想必是从未听过她的名头。”
张华心中好笑,他何曾见过潘岳如此礼数周全地对待一个女子?心中不由暗自猜测,那车中的女子该是怎样的神仙中人。
青驴小车从他们车前经过,车内人似乎也看见了潘岳,车帘轻轻掀起,只见一个小巧玲珑如同玉坠般的姑娘坐在车内。姑娘着一身士子的青衣,身上全无半分脂粉之气。因为身材纤秀,乍一看之下,让人误以为那只是一个小男孩。但姑娘的脸上却长着一对黑白分明极聪慧的眼睛,盼顾之间,灿然生辉。
张华心里一动,好亮的一双眼睛,这姑娘定必是慧质兰心,否则不会有如此清彻之中带着几分犀利的眼神。
并不觉得南风的美有多么出众之处,当然是个美人,只是若被称做京城第一美才女,是否有些过份了?
两人目光轻轻一触,南风却不似世俗的女子般现出娇羞之色,反而微微一笑,在车上拱了拱手,气派和作风都如同一个青年士子。
潘岳脸上露出的笑容连张华都觉得过于谄媚,他还从未在他的这个密友脸上看见过类似的表情。潘岳向来游戏花丛,风流倜傥,从来不曾真将一个女子放在心上。但他此时注视着南风的目光,分明就是在刻意地告诉南风,他这个京城第一美男子对她暗怀爱慕之心。
“南风姑娘是去诗社吗?”
“不错,今天午儿起了兴致,去得比我还早,我这便去看看她写了什么佳作。”极平淡地回答了一句,车窗便放下了,看来南风姑娘对潘岳是一视同仁,绝不因为他是京城第一美男子而另眼相待。
潘岳目送着南风的车子消失,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犹自迷茫,也不知想着什么心思,半晌才道:“多与众不同的女子啊!”
张华笑道:“这便奇了,这女子相貌虽然美丽,但也并非是人间绝色,你为何会如此痴迷?”
潘岳翻了个白眼:“这你便不懂了,南风姑娘的美与那些庸脂俗粉岂会相同,她是美在气质与才学,美得与众不同。”
他也不再带张华回自己的宅第,反而吩咐车夫:“去会贤雅叙吧!”
张华叹了口气:“几年没见,你真地越来越长进了。朋友刚回来,你就要带我去看女人,重色轻友到如此地步。”
潘岳笑道:“德真必然早就在会贤雅叙中等候,我这是带你去见他。”
张华呆了呆,“怎么德真也对这个女子钟情?”
潘岳笑道:“他倒不是钟情于南风姑娘,而是钟情于南风姑娘的妹妹午儿姑娘。这姐妹两个人,一个刚烈,一个温婉,各有千秋,是京中四大美人的翘首。”
潘岳便兴致勃勃地说起京中四大美女的事迹,如数家珍,说得张华昏昏欲睡,他却兴致极高,口沫横飞,连他京城第一美男子的风度也顾不得了。
第三节
贾南风走进会闲雅叙,便看见她的妹妹贾午正在与韩寿低声说着什么。贾午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似乎韩寿的话很能引她开心。
贾午今年不过十二岁,身量也更加瘦小得多,这个时候就开始与男人交往,似乎有些太早了。或者她只是心智未开的混沌女孩儿,但韩寿却定是存上了心。
除了潘岳以外,韩寿便是这京中众望所归的美男子。他是贾充父亲的门生,也便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贾氏姐妹。
然而南风却无法对这些男子动心,无论是潘岳或者韩寿,两人都是京中首屈一指的才子名士,始终无法让南风有一丝丝意乱情迷。
她总觉得这些男人都少了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看见桌上放着贾午刚刚画好的凤凰于翔图,凤和凰都画得极美,极是传神,只是眼神看起来却略显柔弱。大抵是出自女孩子的手笔,不似男人的画功那般刚毅。
她拿起笔来,蘸足了浓墨,将凤凰的双眼点得更加黑亮一些,经她一点之下,凤凰便更有生气,似要脱纸飞出。
忽听身后有人鼓掌,她回首,见潘岳带着刚刚见过的年青人站在她的身后。年青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炯炯的目光灿若明星。她不知为何,脸微微一红,只觉得那年青人似能看到她的心底一般。
年青人并不似潘岳韩寿般的俊美,却带着落拓旷达之气。这气宇似有边塞的风尘和彪悍,与那些只会擦脂抹粉的京城美少颇有些不同。
她首先开口:“还未请教,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张华漫不经心地拱手,“在下姓张名华字茂先。”
南风一惊,不由敛衽为礼:“原来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茂先,真是失敬了。”
张华微笑道:“贾小姐也听过在下的贱名吗?”
南风道:“张先生的鹪鹩赋,以鸟兽为托,刺史言政,旁征博引,小女子屡次拜读,每读一次都觉得清香满口,喻义非常。”
张华也不甚自谦,只淡然道:“姑娘过奖了。”他指了指桌上的凤凰图,“姑娘刚才虽然只添了数笔,却使整幅画立时风骨非凡,若说才艺,又有谁能及得上姑娘。”
那贾午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还是小女孩心性,连忙将画拿起来看,噘着小嘴道:“你们就知道称赞姐姐,这画我可是费了半天功夫画的,也不见有人赞我。”
韩寿忙道:“那是自然,若不是午儿画得好,南风姑娘眼睛点得再好,这图也难称为佳作。”
潘岳笑道:“德真,你几时来的?我听说你这几日不是在太尉府,就是来这里点卯,何时搬去太尉府中住啊?”
韩寿脸微微一红,“安仁你莫要胡说八道,让茂先一回来就看我们的笑话。”
贾午却还听不明白,好奇地问:“德真哥要搬到我家里去住吗?我怎么不知道?”
韩寿连忙拉她向后院走去,边走边道:“别听他们乱说,我带你去看后院的金鱼,又比前些时多了许多。”
两人一走出去,房内却立刻安静下来,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彼此之间颇为暧昧,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情绪。
张华想了想,这样沉默着总是太过尴尬,他便道:“你……”
刚说了个“你”字,南风也刚好开口,说的同样是个“你”字。两人怔了怔,相视一笑。便又都沉默下来,不知谁在等谁。
潘岳看看张华,又看看南风。他是何等聪明伶俐的人,如何会不知。他虽然爱慕南风,却也知道南风不似普通女子,只怕自己未必能够成为入幕之宾,见南风似乎对张华更有好感,他与张华本就是最好的朋友,心道若是张华可以娶得南风,也是美事一桩。
他索性借故出门,到后院去找韩寿和贾午。
屋内两人默然相对,南风轻声道:“听说先生一直知镇幽州,这次回京是小住吗?”
张华道:“我已迁为太常卿,以后都会住在洛阳。”
南风道:“那我以后向先生讨教就方便了。”
张华凝神看她,见她虽然身着男装,皮肤却如同羊脂白玉一般晶莹剔透,一双秀眉斜飞入鬓,带着普通女子所没有的英气。他心里暗道,这位南风姑娘乍一见之下感觉不到美丽,却越看越觉得美,看来京城第一美才女的称呼真不是白白得到的。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晚了。
南风惊觉会贤雅叙中的众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她和张华两人而已,她便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低声道:“我要回家去了。”
张华点了点头,“是啊,若再不回去,只怕府中的太尉夫人要担心小姐了。”
南风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仍然是淡淡地一幅漠不经心的样子。她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这男人和别人如此不同,好似对她一点也不动心,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淡然的男子。
她迟疑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先生明日还来吗?”她可从不曾问过别的男人这样的话。
张华不由地微笑:“我在京中尚无住处,会寄居在安仁的家中。如果他明日前来,我会搭他的马车一起前来。”
南风便笑了,潘岳是每日到这里来报道的,他明日必会前来。
走出雅叙之时她仍然感觉到自己急迫的心情,很陌生的感觉,只希望能够多见他几面,似乎只是和他说话也是令人喜悦的。她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样的情致?难道这就是动心吗?
在以后的时间里,两人时时在会贤雅叙中见面,不过谈论诗文罢了。男女之间的关系似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谁也不愿先把它捅开。
唯时而会心一笑,似都能明了对方的心意。
但南风到底还是忐忑不安的。张华虽然官居太常卿,在平常人的眼中,那可也是不小的官职了。可贾充又是什么人?晋国的开国元勋,来往于宫廷之间,连皇帝都对他礼敬三分。若是张华出身世家也罢,偏偏他又没有什么显赫的出身。
她知父亲不是一般的人,但门第观念却如此根深蒂固,就算是父亲能够接受,母亲也一定会极力反对。
总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心中迟疑不定,难免觉得不甘,如同张华这般的人才配她这样的女子才能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多久,便传来太子选妃的消息。能够入选的女子不多,屈指算来,真正可以嫁入皇家的大概也只有卫红袖和贾家姐妹了。
那一日,母亲兴冲冲从宫中归来后,这个消息便迅速地在贾家传开了。杨皇后与郭槐是好友,郭槐经常会入宫陪伴杨皇后,从这层关系上看,贾家姐妹便已经胜出卫红袖许多。
午儿兴冲冲地去找南风,才一进门,就嚷开了:“姐姐,母亲说你就要进宫做太子妃了。”
南风呆了呆:“不要胡说,太子选妃是大事,先前都未听到一点风声,只怕是母亲一厢情愿。”
午儿拉着南风的胳膊,兴高采烈:“是杨皇后的意思,听说只有卫红袖和我们姐妹两个有资格,母亲说我还年幼,再过几年才到婚配的年龄,但你已经十五岁了,是及笄之年,正好嫁人。”
南风淡淡的,倒不及午儿兴致高,“听说太子忠厚有余,智慧不足,如同这样的一个男子,又怎么会是好夫婿?”
午儿笑道:“太子怎么样无关紧要,做了太子妃,将来便可以做皇后了,母仪天下,难道你不喜欢吗?”
南风道:“我不喜欢,若是你喜欢,你告诉母亲,就说你愿意做太子妃。”
午儿一怔,怎么真会有女子不愿做太子妃的吗?她还是女孩子的心性,只觉得能够成为皇后,高高在上,那会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她便也不客气,道:“母亲说你是姐姐,我是妹妹,我应该让你先嫁人的。但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不在乎太子是不是傻瓜。”
南风连忙掩住她的口:“你不要命了,怎么说太子是个傻瓜。”
午儿嘻嘻地笑:“外面早就传说了,太子根本就是一个傻子,要不是长子嫡孙,皇上早就把他废了。”
南风皱起眉:“午儿,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就算他是太子,将来做了皇帝,可他到底是个,是个”她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愿意叫太子“傻瓜”,“是个不太聪明的皇帝,也不知这江山是否能够稳如磐石。你可千万不要为了名利就嫁给一个这样的人。”
午儿却一点也不担心,“若是我贾家姐妹不入宫便罢,但若是他娶了我贾家姐妹,就算他再无能,也能保他百世无忧。”
南风捏了她的小脸一把:“别乱嚼舌头了,让父亲知道了,一定用家法处置你。”
姐妹两人谈谈笑笑,尽说了一些太子的糗事,越说越是开心,连选妃的事情也忘记了。忽听侍儿进来传报:“小姐,夫人吩咐,今天两位小姐都不许出去,晚上皇帝要亲自驾临。夫人说两位小姐一定要好好打扮一番,午小姐准备一下那首清音操,南风小姐要准备舞蹈,而且务必要谨慎小心,千万别在圣上面前丢脸。”
南风默然,看来午儿所说之事属实,这么快就来看儿媳妇了。午儿笑道:“姐姐,你还不相信我,若是没事,皇上为什么要到我们家里来?只怕皇上见了你,一定会龙颜大悦,当场就同意了亲事。”
南风却脸现愁容,连一点喜悦的神情都没有。
午儿好奇地看着她:“你不高兴吗?”
南风悠悠地叹了口气:“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怎么会高兴?”
午儿歪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地说:“我知道了,你喜欢张茂先。”
南风苦笑:“喜欢他又如何,我与他门不当户不对,如果皇上真地下诣选我为太子妃,我更不能抗指不遵,我和他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未来。”
午儿却不这样想,“姐姐你平时那么有见识,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反而糊涂了?以你这样的女子,世俗的门第观念还能难倒你吗?父亲那么疼你,若他知道你喜欢张茂先,也一定不会反对。就算张茂先现在不过是个太常卿,但只要他做了你的夫婿,必然前途无量,封王拜相也是指日可待。”
南风却不似午儿那般笃定,“但若是皇上真地看中了我,父亲就算再疼我,也不会忤逆皇上的旨意,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午儿呆了呆,想到满门抄斩,她也害怕了起来,“那可怎么办?”
南风想了想,“但若是皇上看不中我,那便不是我的过错。”
午儿皱起小脸:“但皇上又怎么可能看不中你?坊间的歌谣在皇宫之中也早就传开了,听说阳平公主很生气,说为什么她不是京城第一美女,却要屈居在贾家女子的后面。她还说要和你比一比看,谁才是京城第一美才女。”
南风淡然笑笑,现在这些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只想着今晚的宴会,该怎么才能让皇上看不中她呢?她心中想到一条计策,俯在午儿耳边低声商议起来。
午儿这般心性,只觉得好玩,哪里知道轻重,一边听南风说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最末说了一句:“若是这样皇上还选你,一定是得了疯病了。”
南风轻轻打了她一下:“刚叫你不要胡乱评论太子,现在你又评论起皇上来了。”
午儿蹦蹦跳跳地走出房门:“你放心吧!我这便去准备,一定会如你心意。”
第四节
夜宴开始不久,杨皇后果然提议让贾氏姐妹表演歌舞,因为京中早就传开了,贾家姐妹的歌舞人间罕见,只应天上的仙女才有如此才艺。
郭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但碍于皇上在场,总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杨皇后才一提出来,郭夫人还刻意谦虚道:“那都是民间的谬赞,臣妾的两个小女哪里及得上公主那般雍容华贵,大方得体。”
她低声吩咐请小姐出来,脸上难免现出得色,心道,只要皇上一见到南风,必然会被她的色艺所折服,再加上杨皇后与她的关系,这太子妃之位岂非是十拿九稳?
却见身量瘦小的午儿先抱着琴出来,施了一礼坐下。琴音悠然响起,南风方才翩然而至。乍一出现时,南风用衣袖挡着脸,郭夫人只道是南风刻意安排的舞姿,谁知南风衣袖一放下,所有在场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南风脸如锅底,也不知在脸上抹了什么,弄得本来白生生的一张俏脸黑里透着红,红里又透着黑。
郭夫人脸色大变,偷偷看了一眼皇上,见皇上脸上露出极端不悦的神情。她心里又急又气,心道:都是平时太宠着这个丫头了,现在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她见贾充对着她使了个眼色,知道此时不能点破南风是故意把脸颊涂黑,否则南风便犯了欺君之罪。
她转头望向杨皇后,见皇后也正在看着她,脸上全是不解之色。她只得露出抱歉的笑容,只恨不得贾午这一曲快点结束。
偏偏贾午今天弹的曲子极长,半晌也未结束。郭夫人如坐针毡,见皇上已经不耐地打了个哈欠。
便在此时,南风不为己甚,居然惊呼了一声,跌倒在地,摔得还极为狼狈,几乎可以用四脚朝天来形容,旁观的众仆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掩袖轻笑。
皇上拂袖而起,话也不多说便向外走去。
贾充和郭夫人连忙追了出去,一路走一路不停地说着道歉的话。
南风和贾午见众人走了出去,贾午方才将琴一抛,笑着拉起南风道:“姐姐,你也太过份了,还故意摔上一跤,刚才我拼命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南风叹了口气道:“我只怕母亲不会轻易饶过我们。”
贾午呆了呆,但她年纪还小,不知道轻重,笑道:“母亲那么疼我们,难道还真地打死我们不成?”
忽见郭夫人沉着脸走进来,一着面就重重地打了南风一记耳朵。午儿一下子呆住了,以前无论她们如何胡闹,郭夫人顶多叱责几句,绝不会真地责打她们,南风挨打,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她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赶快悄悄地溜了出去。
走出很远,还听见郭夫人尖锐的叫骂声,她心里暗道,还好母亲不知道她也参与了此事,否则连她都脱不了关系。
她终于认真地考虑这件事,忽然想到,她们所蒙骗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的天子。龙颜一怒,贾家到底是臣子,只怕真会祸事临门。
她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想,也许应该劝劝姐姐,其实做太子妃又有什么不好?虽然太子是傻了一点,但以姐姐那么聪明精明的人,正好可以补偿太子的不足,说不定可以后宫干政,如同汉初的吕后,那贾家岂非就更加兴旺昌盛?
她却忘记了,虽然吕后活着之时,吕氏一门显赫一时,但吕后死了以后,吕氏族人都难脱被杀的命运。利益当前之时,人们总是被蒙蔽了双眼,再也不会想到可怕的后果。
一连几天,贾家都在低气压的笼罩之下。南风小姐和午儿小姐都被锁在房内,没有夫人的允许,谁也不许出去。这一次,连贾充都不再帮助她们两人。此事在朝中也被传为笑谈,据说皇上在回去的时候就对杨皇后说:“贾家的女儿又黑又矮,这样的女子怎么可以做太子妃?”
这句话也不知被哪个多嘴的宫人传了出去,众臣上朝之时,脸上便都现出暧昧之色。又不知谁在传言,说皇上又去了卫瓘家,见到卫红袖,十分满意,回来后的评价是:卫家女子生得漂亮,个子也高,而且皮肤还很白晰。
众臣便认定,卫家女儿必然会成为太子妃,一时之间阿谀奉承之辈用尽心机,或直接或间接地恭维卫瓘及卫红袖。
贾充本就与卫瓘有些嫌隙,只觉得颜面尽失,他恼也不是,气也不是,因是皇上的评语,便也不好翻脸,只得称病在家,连朝也不上了。
然而郭夫人却到底是女中豪杰,虽然南风阳奉阴违,她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认输的。她也知南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已经恶极,便悄悄地疏通了杨皇后,求她无论如何也要让贾家的女儿进宫,如果南风不行,贾午也可以,说什么太子妃也不能旁落他人之手。
杨皇后迟疑不定,她并非是一个惯于玩弄权谋的女子。因为长得美貌,自她的堂姐――上一任的杨皇后――死后,便被封为皇后,而且宠冠后宫。杨家似是出皇后的命,杨家的男人也都占了光,人人宫居要职,她便觉得富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不知富贵需得用力的维护才能长久保持下去。
郭槐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她,时时送她一些宫中没有的玩意。奇珍异宫她是不稀罕的,倒是那些个民间的玩意,别人都不敢带进宫来,只有郭槐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胆量。她真地引郭槐为知己,也愿意与她结为姻亲,只是那天贾南风的表现连她都失了颜面。
只因她在此前一力向皇上夸口,把南风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仙子般的女子。
她迟疑不定,郭槐便更加卖力地疏通关节,不仅送了许多礼物给皇后最爱的女儿阳平公主,又送了许多金银给杨家的亲戚。
于是忽然之间,为贾家女儿说情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往于宫闱之间。先是皇后的父亲、伯父,再是皇后的堂兄堂弟表兄表弟,甚至连皇后的侄子侄女们也加入这个行列。更有甚者,有一日,皇后的长侄女抱着小女儿进宫来看望皇后,那小女孩才刚三岁,居然大声读出那四句歌谣来:
椒房曲指数阳平,红袖何曾暗飘零。若论才艺齐咸备,南风过午冠两京。
皇后奇道:“她才多大,怎么也懂这歌谣?”
小孩的母亲当然知道如何回答:“这歌谣在京中到处流传,小孩子听着听着就记住了。贾家的两个女儿真地是才貌双全,就算皇上不喜欢南风,也可以选贾午做太子妃。”
甚至连骄傲的阳平公主也拿了人家的手软,有意无意间也说了贾家女儿的一些好话。
轮番进攻之下,杨皇后终于屈服了。而且她也知道皇上恨的是南风,对贾午印象颇佳,只是觉得她年纪太小了。
与皇上商议了许久,终于杨皇后还是占了上风,而且皇上到底也顾忌着贾家的权势。便定下,仍然选贾家之女为太子妃,不过不是南风,却是贾午。
第五节
贾家女子的禁足令也总算得以取消了。最高兴的莫过于贾午,因为她就要成为太子妃。南风却难免有些忧心,午儿可曾想过,做一个太子妃本来已经很难,做一个傻瓜的太子妃就更加难上加难。
她每日见到午儿兴高采烈,全是一副不知忧愁的小女儿心情,就更加为午儿的前途担忧。午儿虽然也蕙质兰心,却不谙世事,进宫太早,只怕未必是好事。
南风还感觉到韩寿的不快,她早就知道韩寿对午儿情有独钟,但他虽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却再怎么样也无法与太子相争。
午儿仍然经常出入会贤雅叙,因为她就要成为太子妃的原因,会贤雅叙也便更加名重一时。
午儿到底是懵懂的,她每日在韩寿面前出出进进,即不知避嫌,也感觉不到韩寿心中的不快。郭槐已经开始置办女儿的嫁妆,时不时要让午儿试一试新衣和新首饰。
午儿穿了新衣,自己觉得漂亮了,就必然会去找韩寿眩耀一番,一定要韩寿夸她美如天仙,才会心满意足。
也便如此,午儿的每一件新衣新饰,太子未见到,韩寿倒都先赌为快了。他颇有耐心,又是世家出身,自幼就有极佳的鉴赏能力,有时觉得午儿的饰品有哪里不太合适,经他提点改进后,必然就会十全十美。
午儿从未想过一个男人为什么会那么有兴趣看女子的服饰,她总是依赖着韩寿,只觉得事事都要问过韩寿的意见之后才会更加放心。
南风冷眼旁观,心中踌躇不定。是否应该提醒一下午儿?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点破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直到大婚的前几日,嫁妆都置办好了,从头上的凤冠,到颈间的项链,到腰间的明月珰,到脚上合欢扣,每件都是世间少见的珍品。
新衣是用南国最美丽的丝绸做成的,以波斯泊来的凤尾红染色,居说以这种染料浸染的布料色泽鲜艳持久,就算是在暗夜之中也会熠熠生辉。
却扇是京城中最巧手的绣工以双面绣成,正面是鸳鸯戏水,背面则是蛱蝶情深。
但午儿却还是觉得不满意,别的也就罢了,但薰衣的香料却换来换去都找不到合适的。她为了这件事情发了好几次脾气,郭槐也着人将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脂粉店中最好的香料都拿回来试过了。午儿不是嫌味道太浓烈,就是嫌太俗气,或者是花香气太重,或者便是淡到闻也闻不出来。
后来郭槐也失去了耐性,问她道:“午儿,你到底想要什么香料?世上有的香料你都闻过了,就没有一样让你满意的吗?”
贾午想了想,“前年时,有波斯商人来朝,带来过一种波斯香精,那种香精的味道实在是独一无二,可惜香精太少,都被阳平公主拿去了。但那种味道我却一直还记忆犹新,现在是我与太子的大婚,什么东西都要世上无双的,我就想要那种香料。”
郭槐皱眉道:“那都是二年前的事了,只怕阳平公主也已经用完了。”
贾午撅起小嘴:“我不管,我就要那种香精。”
郭槐叹了口气,道:“或者我去问问阳平公主是否还有剩下,为你讨一点来。”
南风在旁边说:“母亲不要任由妹妹胡闹,以公主的个性,若是你真地去问她要香料,这件事又会变成京中尽人皆知的笑谈了。而且公主那样的脾气,最重视的就是她的美貌,平日里若是与其他女眷穿了同色的衣服也会发脾气,那种香料,国中也只有那一瓶而已,公主又怎么会割爱。”
郭槐不听,仍然进宫去问公主,结果果然如同南风所料,不仅未曾讨到香料,反而被公主冷嘲热讽了一翻。第二日,这件事情便在京中传开了。
郭槐虽然气愤,但因为对方是公主,也无可奈何,只把脾气发在贾午的身上,“什么都已经是最好的了,就算香料差一点又有什么关系?都是为娘平日里把你们两个惯坏了,一个就敢欺君犯上,一个就知道难为娘,没有一个省心的。”
郭槐生了气,贾午就不敢再说什么,悄悄地拉着南风溜出府外。
两人怕回府又被母亲责骂,便在会贤雅叙中看书作画,但那一日韩寿一整天都不曾露面。午儿早习惯了日日见到韩寿,这一天便有些心绪不宁,心中暗想到,无论是括风下雨,他都会前来,就算不能来,也一定会派个小厮送信,今天为何到了傍晚还不见他的影子。
忽然想到再过几日,她嫁入宫中,就不能再随意离宫,再见到韩寿的机会便十分渺茫了。她心里便有些惆怅起来,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却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
她也不和南风说一声,一个人走出会贤雅叙,在市集上闲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便走到朝门之外。忽见一辆马车从朝门内奔驰而出,车帘上绣着极美的牡丹花。
午儿一看便知道是宫中女眷的车辆,她因穿着男装,也不方便与宫中人相见,便避在一旁。却见那辆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轻轻掀起,韩寿正从车内走了出来。
午儿怔了怔,韩寿入宫了吗?就算是入宫,也不该坐着女眷的车出来。
又见车内伸出一只纤纤的玉手,拉住韩寿的手,手的主人似极不舍得韩寿离开,拉着韩寿不放。
韩寿便俯身在车帘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那车帘又一动,露出阳平公主的脸来。
阳平公主脉脉含情地看着韩寿,完全不掩饰眼神之中的情意。两人对视半晌,公主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车帘,车子调转方向,驶回皇城之内。
韩寿日送着公主的车辆消失,脸上的神情才悄然改变,比先时落寞得多了,他长长叹了口气,转过身,只见午儿阴沉着一张俏脸站在他的身后。
韩寿一愣,怎么午儿会在这里?
他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个偷情的丈夫被妻子抓个正着。但一产生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暗暗好笑,午儿就要嫁做太子妃了,以后与他之间便是君臣关系,他难道还存着什么痴心妄想不成?
他便问道:“天色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午儿沉着脸道:“你也知道天色很晚了吗?天色这么晚了,你才从宫里出来。”
韩寿轻轻叹了口气:“我今天进宫去拜访公主,公主说她很寂寞,就和她多聊了一会儿。”
午儿呆了呆,他直接说出拜访公主,倒使她一时无话可说。她到底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也不懂该如何争风吃醋,但嫉妒却是女人的天性。她呆了一会儿便酸酸地道:“你是几时和公主这么熟悉起来?”
韩寿道:“不过是上一次宫中的宴会见过一面罢了。”
午儿回忆着韩寿所说的上一次宴会,她道:“是不是皇后为了治公主的病,请了朝中所有未曾婚配的年青才俊,因而举办的那次宴会?”
韩寿道:“正是那次。”
午儿便默然,两人相对无语,天色更暗了。夜风凄紧,午儿忍不住轻轻拉了拉衣襟。韩寿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午儿身上:“我送你回去吧!”
午儿转过头,负气似地在前面走,韩寿便跟在她身后。两人走了一会儿,午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一整天都在宫中吗?”
韩寿“嗯”了一声。
午儿便又生气起来,“聊了一整天,都聊些什么?”
韩寿却默然不语,有些话是不可以告诉午儿的。他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自知道午儿成亲以后,他就开始神思恍惚,一想到再也不能见到午儿,便觉得心如刀割。午儿感觉不到吗?两人相处得那么久,她虽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说起来根本还不能算是女人。但只要看见她清彻的双眸,天真的笑容,便会觉得安心。
有时她也确是很烦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且大多是一些很愚蠢的话。时而会觉得疑惑,一个如此七巧玲珑的女孩子,私底下也会象是普通女子一般没有心机。
但若真地一日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那些愚话,便觉得空落落的,好象少了些什么。
本来以为,以他的家世和才情,再等几年,求一求贾太尉,想要娶午儿为妻也应该是门当户对的一门好亲事,谁知太子居然会捷足先登。
他便时时地后悔,为什么会觉得午儿太小,总想着等她十五岁到了及笄之年再提亲事也不迟,早知如此,便应该先太子一步向太尉大人提亲。
此时的后悔,已经是为时晚矣,这天下还有谁是能和太子爷抢女人的。
他不回答,午儿就更加生气:“你为什么不说话?听说公主一直在物色驸马爷,是不是看中你了?”
公主确是有这种心思,韩寿也认真考虑过此事,若是可以成为驸马,而午儿是太子妃,那他们两人就成了亲戚,也许还经常可以见上一面。
他下意识地回答:“我确是想当驸马。”
午儿的脸色变了,女子大抵如此,首先想到的便是男人如何背叛自己,却从未想到自己已经先背叛了男人。她后退了一步,心里有些委屈,若是韩寿做了驸马,就再也不是她的韩寿哥哥了。
她眼圈一红,便流出眼泪来。
韩寿还从未见过午儿流泪,她再不开心,也不过是乱发一通脾气,过一会儿也便好了,似乎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伤心落泪的。他不由地惶急起来,跨前一步,想要抱住午儿,但才伸出手便感觉到这个动作的不妥,他的双手僵在半空中,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放了下来。“午儿,你别哭啊!你为什么生气?”
午儿抹着眼泪,哽咽着说:“你做了驸马,就不会再理我。”
韩寿呆了呆,心中却开始喜悦起来,午儿竟是为了这个原因在哭,他忙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若我做了驸马,和太子妃就成了亲戚,也许还可以见面。”
午儿一呆,眼泪也不流了,一颗心忽然急剧地跳动起来,她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心里暗想,我脸红了吗?我为什么要脸红?
她童稚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纷乱如麻的感觉,又是酸楚又是甜蜜,她有些惊慌,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过?
难道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男女之情?
她一下子便慌了神,怎么办?她就要做太子妃了,怎么还可以对别的男人动心。
她转身就跑了,不敢再看韩寿。忽听韩寿在身后叫她:“午儿!你先别走!”
贾午站住,想起身上还披着韩寿的衣服,便连忙拿了下来,只怕被家里人看见。她原本坦坦荡荡,以前也不止一次披着韩寿的衣服回家,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忽然就觉得害羞起来。
韩寿伸出一只手,手中托着一只小巧的银瓶,“是波斯的香精,公主说只剩下一点点了,所以给我就更少。我知道你很想用这种香精薰你的嫁衣,今天我入宫就是为了向公主要这瓶香精。”
午儿接过银瓶,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无法开口。她将手中的衣服塞回到韩寿的手里,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跑回府中去了。
第六节
南风看见贾午坐在花园里发呆,残月已经西沉,东方欲曙。午儿还从未夜里失眠,她总是一躺下去就立刻睡着了。有时姐妹两个聊着聊着,午儿便不再回答,转头看看时,她已经在南风的床上睡了。
虽然两人各有自己的房间,但姐妹两人自小便亲密无间,经常在对方的房间里过夜。
她想午儿为什么彻夜不眠呢?她昨夜回来时神情就有些古怪,脸带春色,看起来似是动了情心。
她走到午儿身边,见午中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银瓶,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银瓶之上,连南风到了面前都不知道。
南风轻唤她:“午儿!午儿!”
午儿猛然惊醒,抬起头:“姐姐,你怎么还没睡?”
南风笑笑:“天都快亮了,我是起得太早了。”
午儿看了看天色,闷闷地道:“天快亮了吗?”
南风问道:“午小姐怎么了?看起来不象是平常的你。”
午儿轻叹,“姐姐,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南风却不觉得意外:“为什么?”
午儿轻轻打开银瓶的塞子,香露的气息如同夜来香的花朵,次第开放。南风略有些惊讶:“是波斯香精,你是如何得到的?”
“是韩寿,他去找公主,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公主。他还说他想做驸马爷。”午儿的声音听起来更闷了,好似着凉塞住了鼻子。
南风了然于胸地微笑:“你不想让他做驸马?”
午儿认真地点头:“我想让韩寿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讨厌他身边有别的女人。”
南风轻轻叹了口气:“午儿,你对韩寿动了情?”
午儿迟疑不定,“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本来以为做太子妃会很高兴,但想到就要离开韩寿,也不知怎么就高兴不起来了。再听到韩寿说要做驸马,就更加不高兴了。那就是情吗?”
“午儿,你后悔了?”南风小心翼翼地问。
午儿用一只没有拿着银瓶的手支着面颊:“我后悔了,我不想嫁给傻瓜太子了。可是婚事已经定下来,连婚期也近在眉睫,就算我后悔了又能怎么样?我还是得嫁给那个傻瓜太子。”她似乎觉得说了两次还不解气,又恶狠狠地重复了几遍:“傻瓜太子!傻瓜太子!傻瓜太子!”
南风莞尔一笑,午儿是她唯一的妹妹,全家人疼惜她如珠似宝。但到了这个时候,又怎么可以再悔婚?那可是皇上亲点的婚事。
姐妹两人默然相对,只觉得一畴莫展。南风见午儿微微蹙着一双秀眉,为爱而困苦的愁容在她尚显童稚的脸上看起来颇为滑稽。
午儿才不过十二岁,这么早就尝到了人生的无奈吗?南风心里便不忍起来,以午儿的个性,进了宫,也未必会有好的下场。
她踌躇不定,皇上的旨意只说以贾家女为太子妃,并非指明是贾午或者是贾南风,虽然大家心照不宣,知道皇上深恶贾南风,这个贾家女必然是贾午,但到底也是含糊不清。
她知道,若是想让午儿幸福,这是唯一的方法,可是那样的话,她便要放弃自己的幸福,离开那个淡漠得有些象是清水的张华。其实是不是幸福都尚未可知,若是贾家成了皇亲国戚,她与张华之间的距离就更加遥远了。门第之间的距离,似乎近如咫尺,偏又远如天涯。
姐妹两人都感觉到心乱如麻的无奈,该如何是好呢?
南风轻轻握住贾午的手:“不用怕,也许还会有别的方法。”
贾午只当南风是在安慰她,一笑置之,也不放在心上。但一想到韩寿,便又伤心起来,只觉愁肠百结,想到曾经读过的情诗,以前不能明了个中滋味,总觉得那些诗太夸张和不切实际了。现在自己陷身在其中,才知道,原来情之为物,真能使人黯然魂销。
南风毕竟还是不能下定决心,不做太子妃也是自己争取来的,本以为经她一闹,皇上对贾家女儿厌恶已极,太子妃一位必然会落到卫红袖的手中,想不到母亲却是如此不甘心,居然能使尽手段,将已经失去的太子妃之位又抢夺了回来。
如今似是进入了两难的境地,何去何从,已经超出了她能够控制的范围。
次日,南风与张华在会贤雅叙的花园中相见,张华觉得南风的神色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只觉得她淡然得出乎意料,似乎有些陌生了。
南风拿着一只小小铁铲,正在花园中挖地,以前从未见过她做这种粗重的工作,铁铲被她纤纤巧巧的玉手握着,也觉得有点突兀。
张华便问:“这是在做什么?”
南风摊开手掌,手中握着一颗小小的红豆,“这是南人带来的相思豆,听说只有在南方炎热的气候之下才能成长,在洛阳是无法存活的,可是我不信,想要种下来试试。”
张华笑笑,“植物的生长都要因地势而宜,南方的植物在北方是不能种活的。”
南风沉吟着道:“或者皇天不负有心人,若是努力去做,也许会成功?”
张华却摇头:“人活在世上,不可太倔强,要顺应天命,逆天而行,不会得到好的结果。”
南风深深地看着张华:“你认为人必须顺天知命吗?”
张华虽觉得南风神色有异,却也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是旷达之士,从不会刻意急进,或者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他只觉得如同南风这样美丽聪慧的女子,也必然是旷达的,他又如何知道女子的心意,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他道:“连圣人都是如此,何况你我只是普通人。”
南风笑笑,“那么门第相当,也是顺天知命的一种吧?”
张华怔怔,心里便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是多么玲珑剔透之人,南风话一说出口,他便知与婚嫁之事相关。他并非不爱南风,但他也知道太尉的女儿,不是他这样出身贫贱的人能够配得起的。就算南风不顾一切要与他成亲,他自己却未必会接纳南风。
他并非是一个怯懦无用之人,他的勇气是世人所不能见的,在幽州之时,与敌人相对,他直面生死,仍然谈笑自若。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虽然是个书生,却也运筹帷幄,大败强敌鲜卑,以至远夷宾服,四境无虞。他手下的大将都称赞说:“张先生文章写得好,想不到用兵也这样出神入化,象这般文武全才的人,百年也遇不到一个。”
或者正是因为聪明和旷达,他并不喜欢贾充,此人依仗着是朝中的肱股大臣,虽然不至于为非作歹,不过也经常仗势欺人。如同铲除异己,安Сhā亲信这样的事情,可以说是家常便饭,经常会做的。他被调回京师便是贾太尉的权势又一次胜利的体现。
虽然说他的家世未必配得上南风,但如果南风坚持,他也相信贾充最后还是会顺从南风。但他却淡然到不想争取,不想与太尉扯上关系。
或者是爱惜羽毛,或者是因为自幼习了黄老之术,生性过于淡薄,或者只是名士的轻狂性情,当南风问他这句话时,他虽然知道南风的用意,却仍然只是平淡地回答:“当今之士,人人视门风如命,门第相当,不仅是顺天而且是应世,有何不对?”
南风默然,原来他到底也不能免俗。
她仍然将手中的红豆种入土中,“也许有朝一日,南国的红豆会在洛阳开花结果,也未可知。”
她想她到底是与张华无缘的,若是他的回答稍微有些不同,也许她便会下定决心,就算午儿伤心,也不会再去管那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张华的答案却是这样的。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世间之事,并非勉强就可以如愿,如果不能如愿,何不母仪天下?以她的聪明,就算不及吕后,也必然会是清史留名的皇后。
后世之人必然会知道有一个贾南风,知道在她的辅助之下,连白痴太子也可以当上皇帝,并稳坐皇位。
迎亲的轿子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午儿却仍然未换上新衣,手中紧紧地捏着那只银瓶,泪眼汪汪。
她哭得太久,连胭脂都不能留在脸上,郭槐又气又急,却又无法可施。
南风轻轻推开房门,见到午儿伏在桌上,而母亲则在旁边喋喋不停。她看见母亲脸上强压的怒火,知道母亲已经到了暴发的边缘。
她含笑拿过新衣,披在自己的身上,她虽然比午儿高了一些,但因为贾家女孩身材比较瘦弱,因而郭槐刻意将新衣伥得大了一点。新衣穿在南风的身上,刚好合适,南风心里一动,难道说世上的一切都自有天意?
母亲将新衣伥大一点,不过是为了掩饰午儿太过瘦小的事实,想不到却为南风做了嫁衣裳。
郭槐吃惊地看着南风:“你做什么?”
南风笑笑:“把午儿嫁给韩寿吧!她心里喜欢的人是韩寿。”
郭槐长叹,颓然坐在椅上:“是我太娇惯你们两姐妹了吗?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听话的?”
南风道:“让我顶替午儿进宫吧!这件事情本来就是由我惹起来的,现在还是由我来解决吧!”
郭槐沉吟道:“可是皇上选的太子妃却是午儿。”
南风道:“圣旨上只说贾氏女,并没有写出午儿的名字,也不算是欺君犯上。而且,只要我进了宫,就必然会重新讨回皇上的欢心,母亲放心吧!”
午儿从桌上抬起头,她哭得太久,此时想笑,却是一副古怪的嘴脸,“姐姐,你终于愿意进宫了。”
南风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很羡慕你,因为韩寿是真心喜欢你。贾家的两个女儿,有一个能够得到幸福就行了,另一个也许应该为了江山社稷做一些事情。”
午儿拉着南风的衣袖:“其实除了姐姐,还有谁有资格母仪天下呢!”
郭槐叹了口气:“南风入宫也好,午儿毕竟太小,也不谙世事。南风以后做了皇后,我贾家就都要靠你显耀门楣了。”
南风笑笑,坐在镜前仔细地将脸颊修饰得美如天仙。她知道入了宫以后,那个傻瓜太子是不可能对她有任何助益,从此以后,一切便只有靠她自己了。
第七节
幽姬便是在不久以后到达长安的。
那时笑雪还藏在皇宫之中,他不知道阳平公主已经移心别恋,他只是觉得公主对他越来越冷淡。在以往的那段快乐的时间里,公主每天都要与他见面,后来就借口说母亲看管得严,经常两三天才见一次面。见面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
他以为公主只是因为亲事而心情不佳,而且他不过是个狼妖,他不知自己与公主的未来会是怎样。或者他的心底早便感觉到公主的变心,但他却拒绝相信。
他觉得妹妹在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必然经历过什么事情,她变得落落寡欢,整天都沉默不语。他曾经问过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幽姬沉思良久,最后只是说:“去了一趟江南,那里和北方完全不同。”
再问时,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江南当然与北方完全不同,谁不知道?这实在是一句废话。但这句废话,却让他心驰神往了很久,他偶尔会想,若是带着阳平去江南,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那将会是多少快慰的事情。
他天真地计划着自己与阳平神仙美眷般的生活,一厢情愿地认为阳平一定会愿意与他浪迹天涯。动物如同人类一样满怀着对家的渴望,但动物却不明白人类的家是比动物的家有更多的条件的。尤其是出身皇室的阳平公主。
在阳平的眼中,这世上的城市都不及洛阳和长安,公主是不能容忍在穷乡僻壤度过她华贵的生命的。她需得穿金戴银,吃着最美味的食物,身边有最得心应手的奴仆们侍奉,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有一群视礼法为生命的贵族们围绕在身边,以衬托出她高高在上的尊贵地位。
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她还能算是公主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与街边卖菜的农妇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公主最在意的便是这一点。
因而当笑雪真地向她提出这个想法之时,她的眼神阴冷得如同一把刀锋。笑雪却没有注意到,他说了许多他们两人私奔后的生活,在他看来那是快乐的二人世界,但在公主看来,那样的生活可怕得让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不知道在失去了众多奴仆后,谁来为她洗衣烧饭铺床叠被。她听着笑雪絮絮不休,她的心里却在想,这个妖怪,是不能再容他活下去了。
然而那个相貌英俊的阴阳师啖鬼却离开了,还有什么人能够帮助她杀死笑雪呢?她并不因为自己的移心别恋而后悔,也不因当初招惹了妖怪而后悔,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也是一个坚强而独立的女子,会为了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想尽办法来补救,却不会将时间用在无意义的悔恨上。
与此同时,她更多地结交朝中的士子,如同韩寿、潘岳等人,每一个都是英俊不凡,出口成章。她便越来越讨厌笑雪,一个妖怪,一生之中没有读过几本书,也不懂得宫廷的礼节,只能私下里与他交往,根本就见不得人,她堂堂的晋国公主,怎么能这样过一生呢?
她悄悄派人四处去寻找法术高强的和尚道士,但她也知道江湖术士,大多是虚张声势,骗人钱财罢了。她必须得十分谨慎,如果不能一击得手,她不知道笑雪会做什么样的事情,会否在一怒之下便杀死她。
幸好不久以后,她便见到了刚刚游历到洛阳的凌日。
她是在一次出游之时,看见在市集上摆摊为人占卜的凌日的。他身着一袭淡黄的长衫,独自坐在市集的一角,无人问津。但奇怪的是,当阳平的马车从凌日身边经过时,不知是什么原因促使阳平掀起窗帘向外看了看。她一眼便看见凌日,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神邸。
她略停了停马车,低声吩咐侍儿将这个人带回皇宫。
对于公主来说,带一个人回宫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虽然宫中禁止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但公主却是皇上和皇后最宠爱的女儿,谁也不敢拂逆她的心意。
侍儿将凌日带进来的时候,阳平正襟危坐,她以为凌日会向她行礼,但凌日只是站在那里,全无行礼的意思。
阳平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我是谁?”
凌日淡然一笑,以言简意赅的方式回答公主的问题:“晋国皇宫,阳平公主。”
阳平柳眉微竖:“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居然不跪不拜,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凌日洞察一切地微笑着:“公主需要的不是一个跪拜的人,而是一个真正有本事除去妖怪的人。”
阳平冷笑道:“大言不惭,我又怎么知道你是否真地有本事?”
凌日淡然道:“本事不是说出来的,你想除去的狼妖仍然潜伏在皇宫之中。除了我以外,这附近再也没有能人异士可以帮助你。”
阳平默然,宫中有妖之事虽然在私下里流传,但宫女和太监并不确知此中详情,而这个人却一言便点出笑雪是一只狼妖。她想这个人如此倨傲,也许是真地有本事吧!
她道:“不错,宫中确是有一只狼妖,前些日曾有位阴阳师将狼妖赶走,但那位阴阳师走后,狼妖便又回来了。所以,这一次,一定要将狼妖杀死,我不想再在宫中看到任何妖孽做怪。”
凌日笑笑:“那并不难,只不过公主要用什么来谢我。”
阳平一怔,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向她提出交换条件,她道:“你想要加官进爵还是想要家财万贯?”
凌日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我都不要。”
“那你要什么?”
凌日道:“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什么事情?”
凌日道:“在皇宫之下有一个地窟,其中放着一颗明珠,这颗明珠是周朝的古物,无价之宝,我要的就是这颗明珠。”
阳平奇道:“皇宫之中有地窟吗?我怎么不知道?”
凌日道:“这是一个秘密,世间早已无人知晓。我也是翻阅了周朝以前的书籍才偶然发现地|茓入口的位置。”
阳平心里暗想,他刚才说不要金银,却原来是垂涎于周代的古物,那果然比金银要值钱得多。也不知那宝库之中还有什么奇珍异宝,不如先答应他,待杀了狼妖以后,再对付他不迟。
她自以为得计,却没见到凌日眼中一闪而逝的诡异神色。
她点头道:“好吧!若你真能杀死狼妖,我便依你所言,帮你找到地下宝库和那颗明珠。”
凌日长长一鞠,“多谢公主。”
他忽然查觉到窗外一闪而逝的妖气,是一道快如闪电的白影。妖气很强,出乎他的意料,他忍不住冷笑,胆大妄为的妖怪,居然敢在他的面前放肆。
第八节
幽姬以最快的速度在皇宫之中逃窜,她感觉到身后凌日的杀气。杀气紧随其后,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
风一吹过,她只觉得阵阵寒意,她才发现,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好可怕的人!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幽姬却一样感觉到那人身上的气势。那种可怕的气势更在岑昏之上,带着灭绝一切的威慑之力。她感觉到他身上的金色辉光,这就是传说中最接近于神的种族,提婆族的王者之光吧!
她终于明白如同岑昏那样可怕的人也会离开提婆族故地,与凌日相比,岑昏的灵力也许够强了,但却少了凌日那种傲视天地的气魄。
这种气魄不是能学或者是能够做出来的,那是与生俱来,深植于血液骨髓之中的。
她便替自己的哥哥担心,凌日如此可怕,若他一心想要杀笑雪,笑雪就等于是一个死人了。
唯今之计,只有快点劝笑雪离开,否则集合她与笑雪之力,未必能够挡得了凌日一招。她因见识过岑昏的本事,凌日尚在岑昏之上,她虽然倔强,却并不愚蠢,平白去送死,她是绝不会干的。
但现在她自己该如何逃脱都未可知,她只觉得凌日离自己越来越近,雪狼一族被称为天下最快的生物,她却无法快过凌日。
此时她刚刚跑入一个幽深的小院之中,院中的房门正“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年可十五六岁的小巧玲珑的女孩子正从房内走出来。
她蓦然看见院中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脸上现出一抹惊异的神色。但惊异之色一闪即逝,女子的脸色不过是在瞬间就沉静如水。
幽姬心里一动,好镇定的女孩。凌日的气息越来越近,不知为何,幽姬只觉得这个女孩虽只是普通人类,却是可以信任的。她立刻沉声道:“有人在追我,请小姐救我一命。”
女孩点了点头,也不问幽姬是什么人,只向着身后房内指了指。幽姬连忙躲入房内,她一进房间,女孩便将房门关上了。
幽姬心里暗暗称奇,为何自己会请求一个人类的庇佑?那个女孩明明全无法术,她又如何能够挡得住凌日?
但奇怪的是,当她看见这个女孩的时候,她便有奇异的感觉,凌日不会难为那个女孩,或者说凌日因为某些原因,不会与那个女孩为敌。
这个女孩便是刚刚嫁为太子妃的贾南风。
幽姬感觉到凌日就在院中,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忍不住俯在窗口向外张望,只见贾南风镇定自若地站在门前,而凌日就站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两人默然相对,即便是在凌日如此凌厉的目光逼视下,贾南风也不曾有一丝退缩。
凌日忽然淡然一笑,居然转身而去。
幽姬长长地松了口气,但她却真地觉得奇怪了,贾南风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为何凌日明知她在这间房内,居然会退走。
房门又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南风走回房内,幽姬忍不住熟视南风,怎么看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凌日到底在顾忌些什么?
“那个人应该还没有离开,你最好先不要出去。”南风淡淡地说,她甚至连幽姬的姓名都没有问。
“你不怕我会害你吗?”幽姬忍不住问。
“你会害我?”南风好奇地重复了一遍,“你为何要害我?”
幽姬呆了呆,“有许多人害人是没有原因的。”
南风却笑笑道:“你也许会害人,但你不会是一个无缘无故就去害人的人。”
“为什么你会相信我?你我只不过是初次见面。”
“因为你的眼睛,当我看见你的眼睛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你的悲伤,一个悲伤的人,是不会轻易地伤害别人的。”
幽姬默然,南风感觉到了她的悲伤,她也同样感觉到了南风的悲伤。或者就是因为这同病相怜的悲伤,当两人初一见面时,便决定了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女子会成为用生命守护承诺的好友。
“若是无处可去,就先在这里住下吧!虽然这里是皇宫,但要留下一个人,对于我来说还不是难事。”南风说。
便是因为她的这一句话,幽姬暂时留在了长安城的皇宫之中,她却未想到,正是因为这一次偶然的相遇,竟会对后世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二十年后开始的乱世,与这一次相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九节
幽姬在东宫的屋顶上放了七颗石子,石子是依着北斗的方位排列的。那是她与笑雪之间的暗号,如果一旦失去联系,或者是身处险境时,便会在自己藏身之所放上七颗石子。
她等了两天,才在夜里听见窗外传来的弹指声。
她轻轻推开窗子,悄无声息地跃出窗外。月光之下,身着白衣的笑雪容颜憔悴,虽然他们是妖怪,容貌不容易改变,但她仍然觉得笑雪消瘦了许多。她想到人类常说,黯然销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笑雪也同样感觉到妹妹的消瘦,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他却绝不将自己的悲伤形诸于外。“你就要有大嫂了,我已经想好了,我会带着阳平离开这里。”
幽姬的神情便更加黯然,哥哥如此聪明的人,难道真地不知道事实的真相吗?“快离开这里吧!阳平并不真地喜欢你,如果你还离在这里,只怕凶多吉少。”
笑雪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你不懂我与阳平之间的感情,她是真心爱我的,我也一样爱她。只是这两天宫里来了一个很厉害的人,他总是在阳平的寝宫附近徘徊,使我根本无法接近阳平,等那个人一走,我就可以带阳平走了。”
“哥哥,我们回北方去吧!人类的世界真地不适合我们。你看见的那个人,他是八部众里最可怕的提婆族的少主人,我们这样的妖怪一被他看见,就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人,他就是阳平找来对付你的。你不要再执迷不悟,阳平根本就不想过江湖漂泊的生活,她贵为公主,又怎么可能真心喜欢一个狼妖?”
笑雪却恼怒起来:“不要再对我说阳平的不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她美丽得象是一朵牡丹花,心地也如同牡丹花般的纯洁。”
用纯洁来形容牡丹花?幽姬忍不住道:“牡丹是富贵之花,雪狼是北方的精灵,我们也许能够养得活一朵傲雪侵霜的雪莲,却不可能养得活牡丹。”
“所以我要带她去江南,她一定会喜欢那里。”
幽姬怔了怔,无言以对。
“而且,”笑雪沉吟着说:“若是她真地想要杀我,又何必请什么高人相助?”
幽姬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看来笑雪已经知道阳平的心意,难道他宁死也不愿意离开阳平吗?
“哥哥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若是我死了,你一定要想办法活着离开这里,回到雪狼故地去,用你剩下的生命来守护雪狼一族,完成哥哥没有完成的使命。”
幽姬心里一酸,哥哥,你可知道,我的生命也不长久了。
她含笑道:“如果这真是哥哥的决定,我会帮助你完成它。”
活着固然好,但了无生趣地活着,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也许死去会轻松得多吧!幽姬不由抬起头,一颗流星悄然划过天宇,啖鬼,你在哪里?你是否也与我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同一颗流星。
若是流星有知,是否能够将相思传递到远方,使思念的人们互相感知到对方的心意?
“你们两人谁也走不了。”黄|色的人影飘然而至,他只似一个普通的少年人,并无奇特之处,但无论是谁,只要看见他第一眼,便会被他的气势所震慑。
幽姬不由后退了一步,凌日来得好快,或者是因为她与笑雪在一起,而使妖气更加强盛的原因。
“何必再担心那些狼妖的未来?你们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凌日微微含笑,但这笑容落在笑雪与幽姬的眼中,却比地狱中的恶魔还要可怕得多。
笑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我挡住他,你先走。”
幽姬摇了摇头,“我的灵力比你强,还是由我来挡住他,你走。”
笑雪急道:“你忘记你刚才答应我的事了吗?无论如何要活着离开这里。”
幽姬却低声道:“就算我能离开这里,也活不久的,我已经受了重伤,只怕活不过十年了。”
笑雪怔了怔,却沉声道:“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你一定要走。”
凌日叹息着摇了摇头:“你们还不明白吗?我既然来了,你们两个谁也走不了。”
笑雪冷笑道:“走不了,便与你拼了。”他忽然跃起,一拳向凌日当胸击去。
幽姬大惊,叫道:“哥哥不可!”
她才叫出声,便见到凌日伸出一只手掌,他的手掌之上泛着微微的金色光芒,这光芒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见如同实物。
凌日的手掌轻轻一抹,幽姬只觉得剑意在夜风中无法遏制地四溢开来,她的心一下子便凉了。
她看见笑雪前冲的身子忽然停了下来,她心中大恸,忍不住扑上去抱住笑雪。她的哥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但他并没有看着她,却望向院门。幽姬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阳平公主手中捏着一把精致的团扇站在院门口向里面张望。
幽姬看见阳平公主眼中如释重负的神情,妖怪死了,她便可以如愿地嫁给朝中俊秀的少年士子了。她仍然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没有威胁。
她甚至已经在考虑嫁给谁好,她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便是韩寿。他虽然不及潘岳俊美,但潘岳过于风流,而韩寿却是一个深情如斯的人。
她想若是她嫁给韩寿,就请父皇封他做个大官,或者索性封他为王吧!
她忽然看见笑雪身边那个女孩子眼中一掠而过的寒光,这寒光居然让她也心里一颤。她当机立断,伸手指着那个女孩子道:“她和妖怪有关,必然也是妖怪,她也不能活着。”
凌日好奇地看了阳平一眼,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却有着比妖怪还要狠毒的心肠。但他不在乎,世人的一切他都不在乎,他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来这里的目的,是关乎整个天下,乃至现有的三界,为了这个伟大的理想,杀上几个妖怪或者是几个人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又伸出手,手上金光闪烁,幽姬扶着笑雪,她想要后退,但笑雪的身体正在逐渐僵硬。她的心便更加冷下去,只见凌日正在挥起手掌。她几乎已经要闭上双眼,她并非是一个轻易放弃的女子,但面对凌日之时,她却感觉到连自己的勇气也正在被他摧毁。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在干什么?”
南风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她有意无意地挡在幽姬的前面,“阳平,这么晚了,为何你还不就寝。”
阳平皱了皱眉,贾南风来了,她也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害怕贾南风。她道:“那个女人是妖怪,我请了高人到宫中来驱妖的。”
“妖怪?!”南风冷笑道:“她是我的闺中好友,你即说她是妖怪,是否暗示我也是妖怪。”
阳平呆了呆:“皇嫂,她真地是妖怪,你不要被她蒙蔽。”
南风冷冷地道:“我看被人蒙蔽的是你才对。你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却将一个男人留在宫中。若是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岂不是成了朝中的笑话?”
阳平咬了咬嘴唇,“若是皇嫂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南风道:“宫中本就是流言滋长的地方,就算我不说,你又如何能够保证你宫中的太监宫女一定会保守秘密?而且为人处事总是要留三分余地,你既然已经如愿以偿,又何必赶尽杀绝。”
阳平心里暗道,南风这样说分明就是已经知道笑雪是个妖怪,她心里便有些慌张起来,唯恐南风会将她与妖怪私相交往地事情告诉父皇母后。反正笑雪已经死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虽然心中暗恨南风阻她杀幽姬,脸上却反而露出笑容:“既然这位姑娘是皇嫂的好友,也便是我的好姐妹,我又怎么会叫人杀她呢?”
她故意抬头看了看天色:“若是皇嫂不说,我还没发现,天真地很晚了,皇嫂也早些休息吧!”
她走出东宫,心中却仍然在思量着,斩草要除根,如果不除去那个女狼妖,以后凌日离开了,难保她不会回来报仇。
她一向是以自己的心胸来揣度别人,便将所有的人都想象成与自己一样不择手段。
第十节
幽姬发现,无论何时,只要是南风出现,凌日必然会退避三舍。
她在遥对阳平寝宫的地方找了一个小小的山坡将笑雪的尸体埋入土内,那么笑雪就算是死去了,也可以一直看着阳平。
她相信,就算是阳平出卖了笑雪,笑雪在死去的瞬间也并不曾恨过阳平。情之为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也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她虽然深知阳平是如何一个卑鄙的女子,但她却也决定不再为哥哥报仇。
为情而死,在哥哥的心中,也会觉得幸福吧!
但她却因为凌日对贾南风的退让而感觉到忐忑不安,总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隐情。她想到提婆族的尊者带着摩合罗离开提婆故地,虽然摩诃尊者在死时并没有说明提婆族中发生什么变故,但她却不能不怀疑凌日。
以凌日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如果族中真地有变故,他没理由查觉不到,除非,所谓之变故指的便是凌日。
可是他身为提婆族少主,已经是提婆族中最至高无上的人了,难道他还需要背叛族人吗?如若是背叛族人,他又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
她很庆幸自己早已经将摩合罗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否则凌日若是知道摩合罗在她身上,她一定无法保住摩合罗。若是她失去了摩合罗,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啖鬼。
想到啖鬼,她便又觉得悲伤,啖鬼,你现在还和孙尚香在一起吗?
南风站在她的身后,她亲眼目睹笑雪的尸体变成一只银白色的狼,她仍然镇定如故。幽姬想到民间关于太子的传闻,听说太子智慧极低,如同白痴。这样一个女子,居然会嫁给一个白痴男人,就算那人是太子,这未必就是一种福气,也许对于太子妃来说,反而更加艰难。
幽姬忽然感觉到空气之中的异样气息,她蓦然抬首,是水气,空气之中有着很沉重的水气。
一个中年女子倏然而至,她身着一袭雪白的轻衣,虽然衣服是干的,但幽姬却似乎从她的衣袂之上看见了水光。
是那迦族的人?为何提婆族和那迦族人齐集在这里?难道真地要发生大事情了吗?
女子冷冰冰地看了幽姬一眼,“狼妖?!凌日居然没有杀你。”
幽姬默然不语。
女子又转头看了看南风:“也难怪,有你在这里。”
南风忍不住问:“你认识我吗?我不记得我曾经见过你。”
女子微微一笑:“你是否见过我无关紧要,听说你是当朝的太子妃?”
南风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太子妃贾南风。”
女子道:“我名叫珍珠,从大海中来。”
南风呆了呆,从大海中来?这是什么意思?
珍珠道:“你是否见过凌日了?”
虽然谁都不曾告诉过南风,凌日是谁,但南风猜测必然是刚刚杀死笑雪的人,她点头道:“我见过他。”
珍珠道:“我到这里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是否想保全这晋朝的天下。”
南风一怔,多么古怪的问题,她沉吟道:“我当然想保全晋朝的天下,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如果天下真有异变,我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珍珠道:“你当然能有作为,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南风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珍珠道:“我要你阻止凌日,因为我知道,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阻止他。”
南风忍不住笑了:“我刚刚见到凌日在我的面前杀了一只狼妖,他不过是伸了一下手,狼妖便死去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他?”
珍珠微笑道:“你不必问原因,你只需要相信我的话。其实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你应该看得出来,你确实能够阻止凌日,若不是你,这个女狼妖早便死去了。”
南风想到这两次的情形,似乎珍珠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但她从未见过凌日,他为何要对她特别手下留情呢?“我该如何阻止凌日?”
珍珠道:“凌日到晋宫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得到人间的至宝九龙鼎。据说人间的王气所在,一共有两样宝物,一件便是玉玺,而另一件则是九龙鼎。传说中当年孙权的父亲孙坚得到玉玺,然后将玉玺送给袁术换了一些兵马,江南的孙家便是依靠着这些兵马起家,最终得以三分天下。但孙家交给袁术的玉玺却是一个假的玉玺,真正的玉玺还在孙家的手里。而九龙鼎则在周朝之时,便已经被深藏在洛阳的地下,这个地下宝库的入口,便在这个皇宫的某处。我想凌日必然是得知了九龙鼎的下落,才会来到这里。”
南风问道:“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杀死笑雪?”
珍珠道:“因为九龙鼎被人用法术封制住了,这种法术很奇怪,如果是一个全无灵力的人接近,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反应,但如果是一个身有灵力或者妖力的人接近,就会诱发起强大的抵挡力量,灵力越强,抵抗的力量就越强。象是凌日这样一个拥有空前灵力的人,就越是难以靠近九龙鼎。”
“因此他才会帮助阳平,然后希望阳平帮助他拿到九龙鼎吗?”
珍珠心道,这个女孩子如此聪明,看来就算是转了世,也未曾消磨她的慧根。她道:“他并不需要阳平将九龙鼎拿出来给他,他只需要阳平将法术破坏就行了。而破坏法术只需要拿走九龙鼎上方悬着的一颗明珠。那个阵法,是九龙抢珠的阵法,明珠一被拿走,阵法便破了。到时候他就可以自由出入地下宝库,再也无人能够阻止他。”
“你是否要我劝说阳平不要将明珠拿出来?”
“正是如此。”
南风沉吟道:“只是阳平一向与我不太和睦,就算我劝说她,她也未必肯听从于我。而且凌日为阳平杀死了笑雪,如果阳平不为凌日拿到明珠,他是否会放过阳平?”
珍珠微微一笑:“这就是为何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办得到。不要问我原因,但只要有你在,凌日就不会随便杀人。”
南风虽然不知凌日得到九龙鼎又会对江山社稷有什么影响,但她毕竟已经是太子妃,而且皇上死后,她就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江山本来是与她无关,但从她决定进宫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却又与她息息相关。
南风道:“好吧!我尽力而为吧!”
“不是尽力而为,是一定要办到。”珍珠却对于南风的回答不太满意,她心中隐藏着的秘密,不能够告诉别人。她也同样忧心忡忡,八部众中,知道这秘密的人寥寥无几,连号称最强的夜叉族都被蒙在鼓里。只是因为这秘密太惊世骇俗,越少人知道越好。
但知道的人却惴惴不安,该如何将灾难化解于无形呢?
次日清晨,南风便去拜访公主,见公主正对着镜子梳妆。她手里拿着一只紫玉钗,迟疑不定,不知是否应该Сhā在鬓上。南风见她今日穿的是一袭水红的衣裙,与那紫玉钗的颜色似乎不太和适。她也不说破,却道:“公主这支钗子真是美丽,想必是名家巧手制成的吧?”
阳平得意洋洋地展示着手中的玉钗:“这钗可是大有来历的,是当年汉武帝送给李夫人的。”
南风刻意恭维她:“如此名贵的钗,也只有公主才能有,不论玉质和做工,就光是来历便已经是举世无双了。”
阳平笑道:“那是当然,这钗本是当年父皇送给母后,母后疼我,才会转送给我,我的姐姐们可就没有了。”
南风道:“正是,公主是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别的公主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呢?”
两人似心无芥蒂的笑谈,谁也不提昨夜之事。后宫的相处之道本就是如此,有时明明将对方恨之入骨,表面上却比谁都更加亲密无间。
两人说了半晌,南风才道:“昨天那个人,可出宫了?”
阳平捻起胭脂小心地涂在脸上,“皇嫂为何对那个人那么在意?”
南风道:“我只是觉得他那么有本事,现在帮了你一个大忙,总是要报答人家。”
阳平道:“那就不必嫂嫂费心了,我自然会报答他。”
南风沉默了半晌,阳平口风甚紧,想必是听到了地下宝库的传说,心中也生出了贪念,她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如果冒冒然地劝说阳平,反而会引起她的怀疑。她也不再多问,起身告辞,忽道:“妹妹今天的衣裙配珠钗更加合适,我那里有一支珠钗是南越进贡的宝物,我一直没有衣裙搭配,不如就送给妹妹吧!”
阳平忙道:“那怎么使得?”
南风微微一笑:“如何使不得,你我姐妹情深,一支珠钗又算得了什么。”
阳平也不甚推辞,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嫂嫂了。”
南风走出房门,走了几步,便有一个宫女悄然跟了出来。她闪身到假山之后,那宫女便也跟着她走入假山之后。南风道:“仔细监视公主,她如果离开寝宫就立刻派人向我汇报。”
那宫女点头离去。
南风虽然入宫不久,但她是天生就懂得权谋的,原来做女儿的时候,被全家人宠着,根本就不需要将心思用在这上面。现在入了宫,她倒觉得自己象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许多蛰伏于身体深处的东西似正在被周围的环境唤醒,无师自通地迅速学会了如何在后宫生存。
她很快便收买了一些宫女太监为己所用,而那些宫人也知道她将来是要做皇后的,巴结尚且来不及,更何况太子妃出手大方,赏赐下人时全不吝啬,这样的主子,谁不愿意推心置腹。
不过才短短的时日,南风就悄然控制了后宫,但杨皇后却懵然无知。南风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怕,她从不知自己竟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接下来的数日,凌日在宫中四处游逛,他自称奉了公主的旨意,观察皇宫中的地相。杨皇后本就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虽然觉得一个男人在宫中走来走去,不成体统,但因为上一次公主闹出了被妖怪缠身一事,也便任由她胡闹下去。
第十一节
凌日总算找到了地下宝库的入口,他一直担心这入口会是在东宫的地下,然而结果证明他的猜测出奇地准确。他想,如果这个世间有命运,那么命运一定是为了与他过不去而存在的。他想要做的事情,就必然会遇到许多阻碍,非历尽千辛万苦,才可能达到。
他问阳平可有什么办法将太子和太子妃迁出东宫,阳平沉思半晌,这实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太子是国运所在,又怎么可以轻易离开东宫呢?
但她却不甘心,既然知道宝库在东宫的地下,又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放过?
她便用堪輿之说来劝说皇后,言道东宫现在的所在,不利太子,应该将太子由东宫迁出,移居到更接近于父皇的长寿宫。那个宫殿的位置从总体上看,仅次于紫微的帝星,是极佳的所处。而且也方便太子随时聆听父皇的教诲,学习处理朝政。
皇后却不甚起劲,将太子从东宫迁出来,那是很大的事情,她自己也做不了主。
阳平见母亲反应冷淡,便每日从早到晚在母亲身边软磨硬泡,又时不时在父皇面前说上几句东宫的风水不甚佳的话。
说得久了,皇上也觉得烦了,便道:“这种事情,和你母后商量着办吧!”
她却到皇后面前说:“父皇也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同意将哥哥迁到长寿宫了。”
女子本就是迷信,皇后被阳平说了几日,想到太子幼年时还是个挺聪明伶俐的孩子,为何越长大便越是呆傻,只怕真如阳平所言,东宫的风水不太好。
她便带了阳平亲自莅临东宫,与太子夫妇讨论迁移到长寿宫的事情。
她还未到,南风已经得到消息,她便猜到,宝库的入口只怕就是在东宫,因而阳平才会想办法将他们从东宫迁走。
她好整为暇,叮嘱太子坐下认真读书,就算看不懂书上写些什么,也要坐在那里装出一副读书的样子。
太子是极听南风的话的,他迅速地开始依赖南风,与南风之间的关系不象是夫妻,倒象是儿子与母亲。
他便听话地坐在桌前翻开一本书,书是南风挑的春秋,南风以为太子什么书都不读,但春秋却是要读的。只是她也知道太子就算是读了,也仍然什么都不懂。
当皇后进入东宫之时,见到太子居然在读书,她立刻宽慰了许多。
太子并非是她亲生儿子,而是她死去的堂姐,另一位杨皇后的儿子。若是没有堂姐,她也不可能入宫成为皇后。虽然堂姐死得早,但她是极念旧的人,真地将太子看成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自己也生有两子,虽然未必是聪明过人,但至少也算有正常的智慧。皇上也曾经微微露出废长立幼的心思,想要立她的儿子做太子。只是皇上一提起此事,她立刻就将话题差开来。她是一个知足而感恩的女人,她一直怀念着早逝的堂姐给她留下的享受不尽的好处。或者正是因为她的这种个性,二十年来,她才能够专宠不衰。她是真地为太子担心,幸而太子妃聪明过人,也许可以弥补太子的不足。
因而她一看见太子坐在桌前读书,立刻便将功劳记在太子妃的身上。太子妃未入宫前,她可是从未见过太子读书的。
阳平哪里会知道母亲的心思,太子并非是她的亲兄长,她心中还巴不得太子被废,她的亲哥哥当上太子。
南风也不等她们开口,连忙施礼道:“皇后和公主都来了,我正想前去皇后宫中请安。”
杨皇后扶起南风:“陪太子读书才是正经事,你经常到我宫中陪我聊天,不必每日都去请安的。”
南风笑道:“晨昏定省,是做媳妇的本份,不过最近太子发奋读书,南风陪伴在侧,倒是比往日要忙碌了一些。”
杨皇后道:“太子为何忽然喜欢读书了?若是让他父皇知道了,该不知有多高兴呢!”
南风微微一笑:“前些时,南风请了一位堪輿高手来看一看东宫的风水。那位高人说,这里的风水有一点问题。”
阳平心里暗喜,你自己提出来,就更顺理成章。她忙接住话茬,“正是,我也请了一位有道之士,他也是这样说的。”
南风道:“那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那位高人说,东宫的位置是极好的,北倚御花园的假山,南临玉水湖,正应了江山之意,而且福泽绵厚,极利太子。只是东宫的布置有了一些问题,耳目被无明所障,使太子有眼不能视,有耳不能听。我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请这位高人重新布置了东宫,那位高人说,若想让太子重新变得耳聪目明,只要依他所说稍微加一些小的改动。我便依他的方法,将一些旧物除去,又加了一些新的陈设。才几天的功夫,太子真地开始读书了。”
杨皇后喜道:“想不到堪輿之术如此有效,这位高人在哪里,我一定要让皇上好好赏赐他。”
南风道:“那位是世外高人,不求什么赏赐,早已经离开皇宫。依妾臣之见,只有这种不求名不求利的修道之士,才是真有本事的。不象有些江湖术士,只知道危言耸听,装神弄鬼,其实是唯利是图之辈,千万不可相信。”
杨皇后连忙点头:“正是如此,我前些时请的那位除妖的阴阳师,也是真有本事的,他同样是不求名不求利。我本是想重谢他的,却连他现在到了何处都不知道。”
阳平见杨皇后与南风,你一言我一语,根本就没有她Сhā嘴的份,看来想要让太子夫妻离开东宫是不可能的了。她心里暗暗奇怪,为何她才一动念,就被南风抢了先机。
她也是极聪明的女子,心道难道是南风故意与她过不去?
她暗恨南风与自己作对,想到,既然太子不是自己的嫡亲哥哥,现在又娶了一个厉害的妻子,不如想办法废去太子,到时候自己的亲哥哥就顺理成章接替太子之位。
她一想到此处,也便不再多说,只道:“既然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南风微微一笑:“妹妹也是为了太子好,怎么能说是多事呢?”
阳平回到自己寝宫,心知身边必然有南风安Сhā的亲信。她即惧且恨,南风才进宫多久,就已经在宫中广布眼线,若是将来她真地成了皇后,哪里还有自己立足的地方。
她便故意打扮地花枝招展,又遣人找了一个年轻士子进宫,说是要出宫去看一看牡丹。宫人都知道公主现在放浪形骸,经常与朝中的少年才俊来往,大家心照不宣,脸上都露出暧昧的微笑。
阳平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宫人将话传到南风耳中,也必然只是说她行为不检罢了。
她知道朝中许多大臣都与贾家私相勾结,而另一些大臣是不敢得罪贾家的,唯一能够帮助她又有足够势力的人只有卫瓘了。
她知道卫瓘因为上一次选太子妃的事情对贾家怀恨在心,早就在伺机报复。她连车夫也不要,命那个少年士子驾着车在街上逛了好几个圈,便借口累了,让少年士子回家,她则亲自驾车向卫家而去。
如同驾车这般的粗活,她平日是不干的,但现在想到自己正在阴谋策划废除太子这样的大事,便也忍耐下来。
卫瓘乍见公主到访,且未曾带一个宫人,自然是大吃一惊。阳平命他屏退左右,两人交谈之下,一拍即合,秘密商定废除太子的计划。
东宫如今是个奇异的所在。
南风并不知道,她今后二十年的生活都将是如履薄冰,却也是丰富多彩,世间有同样经历女子并不多,从古至今,不过就是那么几个罢了。
东宫之中藏着一个狼妖,一个自称是那迦族圣女的半神,南风在佛经中看到过关于八部众的描写,并不知道原来所谓的八部众还存在于世间。
狼妖与半神和平共处,因为她们有同一个信念,就是保护凌日唯一忌惮的人,贾南风!太子是个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的废人,只要派一个美貌的宫女带上一些小玩意,就可以将太子关在寝宫之中一整天。当然嬉戏的结果,通常是宫女衣衫不整的在寝宫中四处奔逃,而太子则在后面兴味盎然地追赶。
幽姬只觉得南风不仅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南风不喜欢太子,但太子毕竟是南风的夫婿,她不知道一个女人是如何能够冷静地忍受自己的丈夫与不同的女子欢好。而且幽姬知道,那些女子都是南风亲自挑选并且刻意安排的。
从这一点上看,她觉得南风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但她却不讨厌南风,甚至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她。她听说人类的男人只喜欢某一种定式的女人,她们不可以太聪明,甚至有些愚蠢也无妨,不可以太有见识,最好是目不识丁,不可以对这个世界有任何想法,最好在她们美丽而迟钝的大脑里只有丈夫子女家庭。
他们特别痛恨那些如同男人般工于权谋的女人,尤其是当这些女人妄想统治男人时,本来尔虞我诈争斗不休的男人们会忽然之间尽释前嫌,空前地联合在一起,共同反抗这个女人。
幽姬猜测,如同南风这样的女人活在人类之中大概是很辛苦的。
然而她之所以喜欢南风,只是因为她在南风的眼中所看见的那一抹时而闪现的忧伤光芒。这种眼光是来自于灵魂深处,任多高明的演技都无法伪装。
她感觉到南风有一个忧伤的灵魂,不知是今生所形成,或者是来源于她的前世。
两个女子时而坐在花下弈棋,或者饮一杯美酒。只要太子不在南风身衅,她就便轻松自如地如同一阵南国吹来的风。幽姬想,南风的生活也一定是痛苦的,面对一个智慧如同小孩,身体却已经完全成熟的男人。
或者当一个女人不爱她的丈夫时,她便宁可安排一些美丽的侍女侍候她的丈夫,对于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两人并不经常谈话,更多的时候是相对无言,各想各的心事。当幽姬想起啖鬼之时,她偶然也感觉到南风温柔的目光,她是否也在想念一个男人?
她们谁都不曾向对方提起过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却又都敏锐地感觉到,在对方忧伤的心底,那个男人所占有的不容忽视的地位。
凌日迟迟没有行动,双方陷入了艰难的对峙局面。但忽然之间,朝中多了许多指责太子不学无术,智慧太低的传言。
卫瓘联合了一起大臣,经常向皇上进言,或直接或间接地提出,等到皇上百年归老后,这样的一位太子,是不堪继承大统的。这件事情本就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就算是大臣们不说,他自己都存着废立太子的心念,大臣们一提起,他便更加迟疑不定。
时而想到死去的皇后是一位极贤淑的女子,自己曾经答应过她一定要照顾这个长子。而且传位于长子,本也是天经地久的事情,又怎么可以随便废除。但时而又想想太子实在是过于愚钝,记得前些时,曾有大臣进言道,天下大旱,百姓皆无粮食果腹,太子便自作聪明地回答:“既然没有粮食,何不让他们吃肉呢?”
此话一出口,朝野上下一片大哗,太子愚钝也就罢了,根本就不懂的民生,有这样的天子,只怕天下危矣。
每每想到此事,连皇上自己都是哭笑不得,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自己和前杨皇后都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儿子来。
被大臣们说得久了,皇上的心思便越发动摇,但若光凭大臣们的几句言语就废去太子,似也对太子过于不公平。卫瓘就替皇上想出一条计策,“皇上有几位皇子,不若让微臣代劳,出上几道题目,让几位皇子一一做答。皇上比较答案,看一看太子是否真地愚钝到无可救药,若真是如此,再废去太子不迟。”
他却怀着另一番心思,知道太子必然不会亲自做答,太子妃一定会找一位饱学之士代拟答案。皇上见了,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到时候便不仅是太子愚钝,而且还犯有欺瞒皇上之罪。
皇上果然听了他的意见,让他出了一张考卷。考卷出好后,便着人送往各宫之中,请各位皇子亲自做答。
南风拿到考卷,心中已有了计较,她也风闻最近颇有废太子之议,她却一点也不害怕,世间万事,原来就不可以预料,但自从进宫以后,她却越来越有勇气。只觉得自己与这宫廷,如鱼得水,相得益彰,她似生来便是为了宫廷而存在的。
她看了试卷,题目并不是很难,但因为是要承给皇上看的,便要仔细研究一下答案。她着人秘密抄写了试卷,送出宫去,命几位饱学之士做答。答案很快便送了回来,但每一个做答者都旁征博引,文辞晦涩,似乎越是答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越能显出自己的文才不凡来。
南风看了这些答案,不由皱起眉头,这样的答案一看就知道不是太子能做得出来的。
她虽然不愿,但终于还是命人送了一份给张华,只令宫人传了极短的口言:请代太子做答,将承圣揽。
过不多时,张华的答案便传了回来。南风一看,心中暗叹,果然是张华,好象与她心有灵犀一般。
答案之中尽是使用极普通平实的言语,完全不用任何典故,只将义理说通。这样的答案才可能是出自太子的手笔,而且虽然朴实,却偏又能显出内涵来。
南风命太子照着答案抄了一遍,又再三审阅,没有一个错字,才命人送给皇上。
另几位皇子的答案早便承了上去。皇上看了太子的答案,只觉得太子虽然不及其他的皇子那般舌绽莲花,但却并非是言之无物。又听杨皇后说,太子近来勤于读书,都是太子妃的功劳。
皇上心中便有些喜悦,不由想到,也许再过些时日,太子会更有长进。
此时贾家一系的大臣们也都听闻了消息,各种保太子的议论便又开始滋长起来。双方整日争论,喋喋不休,皇上听听这边的意见,再听听那边的意见,只觉得头大如斗,难以决断。
外戚的杨家本就与贾家交厚,而且此事也颇为敏感,若是太子被废,便是杨皇后的儿子会被立为新的太子。但太子又是前杨皇后所生,也是杨家的至亲。杨珧决定撇清杨家,便向皇上进言道:“自古以来,立长不立幼,就算太子生性不慧,但为人仁厚恭谦,怎么可以随意废除。而且太子妃是贾太尉的爱女,若是废去太子,贾太尉必然心中不服,就算是立了另一位聪明的皇子为太子,江山也未必就真地会稳固。若是太子继位,贾太尉定会全心全意辅佐太子,晋国的万世基业便无忧了。而且自古以来,废立之事都是动荡之源,不若废立之事绝不再议,也可断绝其它皇子之念。这方才是保全社稷的万全之策。”
皇上被双方吵得早便心烦意乱,听了杨珧的话,觉得也是大有道理。索性下了一道圣旨,太子德厚,废立之事永不再议。
这结果让卫瓘心凉了半截,这次的事情是他闹出来的,以后太子当了皇帝怎么会不和他清算今日之帐。南风却派了人赏赐了许多东西给卫家,说是知道卫瓘劳苦功高,而且一心为朝廷办事,就算是有所得罪,她也前事不计,只望卫瓘能够一心辅佐太子。
贾充也刻意与卫瓘修好,卫瓘见贾家居然如果宽宏大量,他心里感激,便也消去了对贾家的怀恨之意。两个多年的宿敌,居然尽释前嫌,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也是众人始料不尽的。
最不快的便是阳平公主,她在幕后策划了这么大的阴谋,结果居然使南风连卫瓘都收买了过去。
她越想越是气愤,连施两计都被南风从容化解,真不知有什么办法才能使南风离开东宫。但更可怕的是,南风已经开始积极地向杨皇后游说,公主年岁已长,也该尽早地选一个夫婿了。她知道这是南风的反击,既然阳平不想让南风留在东宫,南风便不让阳平留在宫中。
她出嫁是必然的,只是她却想在出嫁以前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地下宝库。她忍不住埋怨凌日:“你明明有那么大的本事,为何不索性用强将南风杀死,那不就方便得多了?”
凌日却淡淡地回答:“我不会用武力对付她,我曾经答应过她,我再见到她时,必然会退避三舍,这也算是我对她的承诺吧!”
阳平呆了呆:“你认识她吗?”
凌日若有所思地回答:“不知算不算认识,如果一定说是认识,那也是在前生。”
他心底颇为无奈,为何你偏偏在此时此地降生,难道真是天意?他信步来到东宫,门前的宫人也不阻他,他心知是南风下的命令。
他走入东宫,见南风与幽姬坐在花下弈棋,片片落花如雪,落在棋盘上、女子的裙裾间,他的心里便有些悲伤,两个女子都是绝美,但他却在她们的头上看见不幸的阴影。美丽的女子通常是不幸的,对于这一点,他早已经深有感触。
“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
“公主用了许多计策,就是为了让我离开东宫,我想是出自你的授意。”
凌日笑笑,“你很聪明。”
南风拂案而起,棋局凌乱如同心绪:“但我不会离开东宫,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只要有我活着的一天,我都不会让你如愿。”
凌日叹道:“正如同我所料,你不会轻易让我如愿,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但这不代表我打算放弃了,我会等,等到你离开这个尘世的那一天,我会再次回来。到时候我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凌日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仅南风和幽姬听到了,连珍珠也在暗处听见了。便为了这句话的原因,珍珠从此留在了晋国。她必须保住南风的平安,因为只要南风活着,凌日就不会再来。
她知道凌日是言出必践的人,而且就算凌日不说,她也相信他不会伤害南风,无论是为了南风也好,或者是为了另一个人!
第十二节
此后的十年相安无事,阳平并没有如她的心愿嫁给韩寿,因为韩寿与贾午两情相悦,不久便成亲了。阳平更加痛恨贾家一族,只觉得贾家的女儿生出来就是要与她作对的,似乎是她想要的东西,贾家的女儿都要来破坏,贾南风是如此,贾午亦是如此。
她虽然嫁给长安城中的一个出身世家的俊秀才子,但心中对贾家的仇恨,却没有一日减少,反而历久弥新。
她一直伺机报复贾家,但贾家的势力稳如泰山,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常想,难道她的一生就在贾家的阴影之下度过了吗?越想越是气愤,她是天之骄女,为何遇到贾家的女子,就事事落于下风?
凌日不辞而别后,她注意到南风身边多了一个中年女子,那个女子永远穿着一身素洁的白衣,无论何时出现,衣上总是纤尘不染。
而那个狼妖女子则每年都入宫看望南风,她虽然知道幽姬是个狼妖,但又有谁会相信太子妃与妖怪交往频繁?
她知那狼妖与笑雪关系非同寻常,因为笑雪和南风的关系,她连带着这狼妖也一起怀恨在心。
十年之后,皇上病重,卧床不起。大家都在猜测,是否大限将至。皇上一直好色纵欲,随意临幸宫女,以至于气弱血虚,终于铸成顽疾,太子与他的父亲在这一点上如出一辄。宫中稍有姿色的女子,不是服侍过皇上,就是服侍过太子。有些宫女,则是即服侍过皇上也服侍过太子。
这些事情在其时,也不能算是丑事,宫女在帝王的眼中,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反而更象是工具。
这一年,幽姬如常地拜访南风,她感觉自己的内丹越来越散,似乎已经无法凝聚成形,她知道自己的大限也到了。
许多事情都无法放下,最放不下的就是流火,她和啖鬼的儿子。每每一思及自己死后,流火便孤身一人,难免悲从衷来。但想到死去了,便可以不必再忍受尘世间的痛苦,似又觉得宽慰。
她不知啖鬼的灵魂流转到了何处,她想他必已经投辈转世了吧!他活着之时从不杀人,为了救人类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幽姬想,若是转世,他必会落在一个上佳的处所,或者会到天界也未可知。
她却不同,她身为妖怪,只为了一点遂心或者不遂心的琐事便出手杀人,善恶是非之观,似乎是啖鬼加于她身上的。自啖鬼离开以后,她便潜心向佛,读许多经书,只望能够使她明白尘世间有情众生都如此痛苦的根源。
十年之后,她似有所悟,又似全无所得。
就算是死去了,她也再见不到啖鬼了吧?
人们喜欢说,死了以后,就可以见到泉下的亲人,但幽姬却连这一点奢望都不敢有,因为希望越大,失望也便越大。她想,或者当她到了泉下后,苦苦追寻,仍然无法见到啖鬼。但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我们的灵魂仍然同步地存在于这个世间,无论漂泊到了何处,也同样能够感觉到彼此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
幽姬离开流火之前,有极不祥的预感,她总觉得她这一走便再也不能回来。但除了流火之外,她尚有一件事情未了,那件事情是她对啖鬼的承诺,用生命来信守着的诺言。
幽姬才到长安,就感觉到事情有些非同寻常。
坊间四处流传着皇上病重的消息,巡逻的卫队比平时要增加了三倍,进出城门的盘查严格了许多,凡是被怀疑的人不是被带走,便是被阻挡在城外。
据说外戚杨骏控制了京城的禁军,现在连皇宫内外的守卫也都是由他来调派了。杨骏是杨皇后的父亲,位高权重,连贾充这样的权臣也忌他三分。
幽姬入宫之时,觉得东宫的侍卫都换了。她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必然是杨骏控制后宫的结果。她不免替南风的处境担心,虽然说太子已故的亡母是杨骏的侄女,而太子便是杨骏的侄外孙,但侄外孙再亲也不及外孙亲。
幸而她是个妖怪,进入后宫之时轻易就避过了侍卫的耳目。
南风手持着一卷书坐在桌边出神,也不知想着什么心思,连幽姬进来都不知道。幽姬觉得她比以前消瘦了,虽然已经十年过去了,但两个女子都没有改变。幽姬不曾改变,因为她是个妖怪,容貌永驻,南风却也不曾有纤毫变化,仍然如同二八丽人,甚至连那种女儿般的清涩神态也仍然保留着。
只不过幽姬与南风相交十年,早便知道无论她的神态看起来多么清纯无辜,她却有着与外貌绝不相类的谋术。她虽然知道南风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信任南风,觉得这件事只能托付她一人而已。
“你来了!?”南风终于看见幽姬,她含笑起身,无论心中多么忧虑,只要一露出笑容,便立刻一扫愁容,再也看不出她的心事。
“我来得不是时候。”
南风笑笑:“该来的总是会来,就算避过了此时,也避不过一世。”
幽姬觉得她的话隐有所指,她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这么久以来,她已经不再过问人类之间的事情,她一直谨记着啖鬼说过的话:“不要干涉人类的事情。”她下意识地遵守着啖鬼的族规,或者在潜意识中,她一直把自己当成啖鬼的妻子。
南风点头:“我确实需要帮助,但我却也不知道谁能帮我。”
幽姬想了想:“现在宫中的局势如何?”
南风轻叹:“杨骏受了阳平公主的唆摆,完全控制了皇宫之内的局势,现在除了杨骏与阳平公主之外,连皇后和太子都不能够轻易见到皇上。若要见皇上,除非得到杨骏的同意。”
幽姬皱眉道:“若是皇上驾崩了,岂非外面也收不到消息?”
南风叹道:“我怕的就是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会密谋造反。”
幽姬想了想:“可是杨骏也算是太子的外公,难道他真地会杀死太子吗?”
南风道:“我不知道,就算他不杀死太子,也会独揽朝政。”她忽然想起一事,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皇上的诏书放在中书省,我想请你到中书省去看一看,诏书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幽姬松了口气,不过是让她偷看一下诏书,总比叫她杀人强多了。她道:“你放心,这是举手之劳,我一定帮你看到诏书的内容。”
她出了皇宫,一路向中书省行去。只见中书省外同样由重兵把守,这个地方藏有诏书,杨骏一定是更加谨慎小心。
幽姬也不避人,堂而皇之地向中书省内行去,守门的侍卫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道白影一闪而过。等他们仔细看时,白影早已经不知去向。
幽姬进入中书省中,见此地前前后后共有九进院落,她心想皇上的诏书如此重要,必然是藏在最里面的院落之中。
她一路向里,见每间房屋的外面都挂着木牌写有不同的字样,有居德、群贤、延寿、太平等等,直到最里面的院落,正中的一间屋外,写着布政两个字。
她心道既然名叫布政大概是与皇上颁下的诏书有关的吧!她推门进去,见屋内四周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书架按照天干地支分开,一年一年地排列下来,倒是颇为整齐。
皇上的诏书必然是今年之内颁下的,她专找今年的诏书来看,便把整个架上的诏书都看了个遍,却都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
她又将去年和前年的诏书也都翻阅了一遍,仍然全无所得。她暗暗疑惑,南风明明说皇上颁下了诏书,为何这里竟然没有?
她看了半天诏书只觉得头晕眼花,她本也不是特别喜欢读书,而诏书的内容又通常是与国政相关,什么旱灾水灾,兵祸蝗祸,她越看越觉得无趣,心道人人都喜欢做皇帝,做皇帝又有什么好,成天看这些东西,哪里及得上妖怪那么逍遥自在。
忽听得门被人推开,一个官员走进屋来。那官员满面忧色,手中拿着一份诏书,他陡然看见屋内竟有一个女子,惊得张开嘴巴,正想大叫。
幽姬早已经一步窜了过来,捂住他的嘴,对着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叫,我不会伤害你。”
那官员呆了呆,只觉得幽姬笑颜如花,美若天仙。美丽的女子通常能使男人放下戒心,那官员虽然知道幽姬能在此地出现,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但他却仍然放低声音道:“你是谁?”
幽姬笑道:“我不怕告诉你实话,我不是人,我是一个妖精。”
那官员一怔,强笑道:“姑娘真会说笑。”
幽姬淡然一笑:“你不信吗?”她眨了眨眼睛,本来一双点漆般的双眼忽然变成了淡黄|色,“你若还是不信,我还可以再变化,但我只怕你看了以后会受惊吓。”
那官员连忙道:“我信了我信了,神仙姑娘,您千万不要再变了。”
幽姬道:“那就好了,我只问你,你想死还是想活?”
那官员忙不迭地点头:“我当然想活。”
幽姬笑道:“既然你想活,那我问你一句,你便要回答一句,如果我知道有半句假话,我立刻便把你抛到野狼窝里。我虽然不吃人,但我那些野狼朋友却是个个吃人的。”
官员忙道:“姑娘请问。”
幽姬道:“你叫什么名字,任什么官职。”
那官员回答:“在下名叫华廙,任中书监一职。”
幽姬道:“你既然是中书监,就必然知道皇上的诏书在哪里。”
华廙脸上现出一丝异色:“这房内收藏的都是皇上的诏书。”
幽姬摇了摇头:“我一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是故意隐瞒我,我所说的诏书是指皇上驾崩之后,对于朝政做了怎样的安排?”
华廙迟疑不定,“神仙姑娘,这是我们凡人之事,您为何那么关心?”
幽姬微微一笑:“现在是我问你,你只要据实回答,如果稍有隐瞒,我不仅会把你扔进野狼窝,连你的家人也不会放过。”
华廙忙道:“那份诏书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幽姬皱眉道:“你好大的胆子,连皇上的诏书也敢私自携带出去,你可知道这是杀头的罪过。”
华廙叹息道:“在下如何不知,只是并非是在下将诏书带走,而是,而是,”他迟疑着说不下去。
幽姬心里微动,“难道是杨骏将诏书拿走的?”
华廙脸色剧变:“姑娘如何得知?”
幽姬冷笑道:“我刚才便说了,你需得如实回答,若是让我知道你存心欺瞒于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华廙忙道:“小人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神仙姑娘。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小人还想活命,实在是不敢泄漏半点风声。”
幽姬点了点头:“这也不能怪你,诏书上写了些什么?”
华廙此时心烦意乱,自诏书被杨骏拿走后,他曾经数次到杨府想要讨回诏书,但无论他怎么劝说,杨骏就是不肯将诏书归还。此时他也不知幽姬是什么来历,又不知她到底知道些什么,而且他也害怕幽姬真地会杀他,索性如实相告:“诏书上说太子继位后,请汝南王司马亮与国丈杨骏共为辅政大臣,一起辅佐太子。”
幽姬点了点头,“还算你老实,我暂切放过你,但你要记住,我到过这里的事情,不许让任何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我绝不会轻饶你。”
华廙忙道:“小人明白,就算神仙姑娘不说,小人也一样不敢让别人知道。”
幽姬知道他所言非虚,看管不严,他自己也难逃罪责。她避开众人耳目,回到宫中将听到的消息转述了一遍。南风便了然于胸:“司马亮与杨骏素有嫌隙,虽然杨骏被任命为辅政大臣,只怕他是想独揽朝政,不愿意与司马亮平起平坐。”
幽姬道:“那该如何是好?”
南风想了想:“我想请你去见一下圣上,将现在的情况向他说明,另外讨一份诏书来。不过这件事情一定要小心,不可以打草惊蛇,如果圣上身边有其他的人在,就要静待时机,千万不可暴露行藏。”
幽姬道:“你放心,我理会得。”
她知皇上住在含章殿中,她轻轻一跃上了屋顶,沿着屋顶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含章殿外。她翻身下来,从窗户向里张望,只见皇上躺在床上,身边站着阳平和一个老者。那老者大概五六十岁的年纪,精神很是矍烁。
阳平低声在皇上耳边叫道:“父皇,父皇,您醒一醒,外公来探望您了。”
床上的皇帝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迟钝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过了好半晌才总算认出面前的人来,“是杨卿家和阳平啊!”
杨骏道:“正是微臣。”
武帝叹了口气:“你又来做什么?”他似对杨骏甚为不满,问出的话也不太客气。
阳平道:“父皇,外公是关心您,所以才天天来看您。”
武帝摇了摇头:“阳平,为何太子和皇后不来看我?为何只有你和杨卿家前来?”
阳平微笑道:“父皇,外公是怕您劳累,所以才不让太多的人来打扰您。大夫说过,您的病只宜静养,等您病好了,想见谁便见谁,现在您只要安心养病。”
武帝叹道:“阳平,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他口中说好女儿,脸上却无半点欢愉之色,这句话分明是一句讽刺的话。
阳平道:“外公才是真地关心您,您还是听听外公说的话吧!”
武帝低哼了一声:“杨卿家要说的话我早便知道了,不必再说。”
杨骏却不甘心,“皇上,还望您另拟一份诏书。司马亮为人奸险狡诈,绝不是合适的辅政人选。”
武帝道:“然则谁才是合适的人选?”
杨骏道:“微臣忠心不二,又是太子的叔公,看着太子长大,微臣一定会一心辅助太子绝不让太子有任何闪失。”
武帝冷冷地道:“你已经是辅政大臣,难道还不满足吗?”
杨骏道:“辅政大臣有一个便够了,无需二个之多。若想江山稳固,将内乱平息于无形,最重要的便是政安民和,二个辅政大臣只会使意见相左,绝非社稷之福啊。”
武帝默然不语,他知道杨骏不过是想独揽大权罢了,想到太子司马衷暗弱无能,只怕他死之后,太子只能成为一个傀儡皇帝。他忽然想到太子妃贾南风,心中便有了一点点安慰。幸而当初仍然决定娶贾家女儿入宫,而贾家也冒着欺君之罪将南风送入宫,而非贾午,现在唯一能够保全太子和司马家江山的大概就只有她了。
阳平见武帝不说话,便在旁边道:“父皇,您便听从外公的意见吧!难道您还不相信外公吗?何况还有我和母后呢,一定会从旁辅佐太子,使太子远离小人,亲近贤臣。父皇,您就快点再拟一份诏书吧!”
武帝看了阳平一眼,心道,你是我的女儿,此时却一心只向着杨骏说话,这也难怪,到底太子并非是你的亲生大哥。他知道这个小女儿自小娇宠,最不安份,极喜生事,而杨皇后又对她言听计从,心中不由叹息,这帝王之家,父母兄弟之间,也全无真情。
阳平见武帝神情绝决,她心里早就不耐,这几日来,她天天与杨骏到此,就是为了让武帝修改诏书,但无论他们如何游说,武帝无论如何也不肯。
她心中暗想,武帝不知何时便会驾崩,再不修改诏书,只怕便改不了了。她为人寡情,父母亲人在她眼中也无非就是被利用的工具。她便拿了纸笔,道:“父皇,我知道您现在写不成诏书,不如由女儿代笔,只要您将玉玺交给我盖上便是了。”
她知道玉玺被武帝藏在枕侧,绝不轻易让人拿到。她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坐在桌边将原诏书抄写了一遍,唯独在辅政大臣这条上去掉了司马亮的名字,只留下杨骏的名字。
她将写好诏书读了一遍,道:“父皇,您看,全按照您原来的诏书,只是去掉了司马亮的名字而已,您把玉玺给我吧!”
武帝摇了摇头,眼中露出痛恨的神情,阳平知道武帝是恨她逼迫自己的父亲,她故做不见,脸上反而露出极甜蜜的笑容:“父皇,您是否没有力气拿玉玺,不如让女儿代劳吧!”
她伸手便要拿武帝枕边的玉玺,武帝又气又怒,用手去护玺,他此时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此事非同小可,这诏书一旦盖上玉玺,只怕晋朝的天下再无宁日。
他心里焦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握住阳平的手。
阳平大惊,只见父亲双目圆睁,满脸悲愤。她心里便害怕起来,心道也不知他是否会死,若是他不死,又活了回来,那今日之事,他岂会善罢甘休。
她本就是狠毒之人,此时柳眉倒竖,心道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杀了父皇,以免他日后再追究今日之事。
她主意一定,脸上却又露出笑容道:“父皇是不想让我拿玉玺吗?既然如此,我便不拿了。”
她作势收回手来,武帝见她收手,以为她总算还有点良知,便也放开阳平的手。他才一松手,阳平忽然拿起被子,辟头盖脸地向武帝脸上蒙去,她知道自己力弱,又怕武帝挣扎,整个人都骑在武帝身上。
窗外的幽姬大吃一惊,她万万想不到阳平居然会弑父,她心念电转,虽然南风说过不能泄漏行藏,但若她再不现身,武帝便要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中。
她刚想推窗跃入,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咦?!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妖怪?”
第十三节
幽姬看见一个白色的小女孩站在自己的身后。白色的,这便是她第一次见到璎珞时唯一想到的字眼。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都喜欢穿着白色的衣服,有些是因为没有钱买染有颜色的布料,因而白衣在很长一代时间里都是指代贫穷的人穿着的衣服。也有些人是因为喜欢白色的洁净,维持衣服白色不变,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首先要保证身边的污秽不会沾染到自己身上,其次白色的衣服不可以反复洗涤,若是洗得多了,那便不是白衣而变成了黄衣。
但即便是穿着白色的衣服,那也只不过是白色的衣服而已。但女孩不仅穿着白色的衣服,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便是白色的。
她身上没有饰品,一头漆黑的长发随意地飘散在脑后。双眼明亮得出乎意料,或者正是因为那双点漆般的眼睛和那一头黑发,更显出她的白色来。
她静静地站着,虽然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却自然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力量。
幽姬乍一见到女孩,她的心便是一沉,她感觉到女孩所带的灵力,那么可怕的灵力,更胜过珍珠。
接着她便看见女孩胸前挂着那件东西,摩合罗!
她居然也有摩合罗!
女孩注意到幽姬的目光,她冷冰冰地笑了笑,虽然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但她的笑容里却似也带着寒霜:“你也知道摩合罗吗?”
幽姬下意识地点头。
女孩道:“一个妖怪,是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能够死在摩合罗下,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女孩双手结成不退轮诛妖手印,胸前的摩合罗放出祥光万道。
那迦族的使命便是消灭所有的妖怪,保护人类。八部众的半神们一直遵守着这个使命而存在,那迦族如此,夜叉族亦如此。
幽姬看见万千道祥光射入了她的身体,有一瞬间,她似看见体内的五腑六俯正在祥光之下慢慢地消融。她本已经无法凝聚的内丹蓦然在体内散开,不过是片刻功夫便烟消云烟。
女孩脸上冰冷的笑容绝不该是出现在一个七岁的孩子脸上的,但出现在她的脸上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走吧!在未死之前!“
与此同时,窗内的武帝不再挣扎,阳平却仍然没有拿开被子,她骑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又过了半晌,完全可以确定武帝已经死透了,才终于慢慢地掀开身下的棉被。
死人恐怖的脸吓得她从床上跌了下来,她从不知一个被活活闷死的人,居然会是那么可怕的。
她转过头,看见外公脸色苍白,手脚发抖,她虽然害怕,却仍然从心底感到鄙夷。如果她不是个女子,如果她并非为形势所迫,她绝不会与这样无用的一个人合作。
她颤抖着手拿过玉玺,在自己写的那封诏书上盖了下去。
第十四节
南风看见幽姬回来的时候,她觉得她看见的其实是一个死人。幽姬脸色白得透明,连嘴唇的颜色也是冰雪般的苍白。
她扶住她时,觉得自己被冰块冰了一下。
“皇上死了,是阳平杀了他。”这是幽姬说的第一句话。
“你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打伤了你?”
幽姬笑笑,就算是她不伤她,她也一样活不久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这件东西,是我丈夫死前托我保管的。十分重要,无论妖怪或者是半神都想得到它。但只有人类就算是拿到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南风心里一酸,幽姬是要死了吧!她是在初一见到幽姬的时候,便知道她是个妖怪,但奇怪的是,两个人居然十分相得。无论谈什么,都轻易找到共同的话题。她是从未见过妖怪的,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怕这个妖怪。
南风道:“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应该自己保管。”
幽姬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以后,这件东西如果被妖怪抢去,我就真地对不起我死去的丈夫,泉下也无脸再见他。我只想求你,找一个稳妥的所在,把这件东西仔细地收藏起来。我知道这很为难,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但收藏这件东西的地方,却又要妖怪或者半神都无法找到才行。”
南风沉吟不语,心道这真是一件难事,她全不通法术,而幽姬提出的要求偏偏是一个法术高强的妖怪都无法办到的。她看幽姬脸上的神色,知道这件事情是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的。虽然为难,她却仍然接过那件东西,“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幽姬却握住她的手道:“你必然立刻去办,我一定要在死前知道你已经将这东西收藏好了。”
南风柔声道:“你放心,我立刻就会把这件事情办好。”
她坐在桌前,沉吟再三,仔细写了一封书信,又找了一件衣服,将信和小布包缝在衣服的夹层之中。她叫来心腹宫女,命她换了这件衣服,以替太子妃进香为名溜出皇宫。
那宫女为人颇为机警,很得南风宠爱,她去了很久,方才回来,见到南风道:“已经将东西交给张先生了。”
幽姬略略放下一点心,她虽然是个妖怪,却也听说过张华的名字。摩合罗交给张华,或者是一个好的选择。
无论半神或者是妖怪们都不会想到,她居然大胆到将摩合罗交给一个完全不通任何法术的人。
宫中的形势也急转直下,皇上驾崩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来,杨骏如他所愿独揽朝政,而阳平公主则自居是有功之臣,为人更加专横拔滬。更糟的是,太子就要继位,继位之后,他们便要从东宫迁出来,如果南风一旦离开东宫,而朝政又被杨骏把持,阳平公主必然肆无忌惮,那么地下宝库就保不住了。
南风想到这一点,知道唯今之计,只有奋起反击,将外戚杨氏全部赶尽杀绝。她也知道这样一来,连杨皇后都会牵连在内,但宫闱之争,朝政之争,本就是此消彼涨,斩草若不除根,后患无穷。
十年以来,她虽然不Сhā手朝政,但却广布眼线,她早便知道杨骏最忌惮的一个人便是楚王司马玮。
她故计重施,将联络司马玮的信缝在衣服的夹层之中,命宫人混出宫去。过不多久,从司马玮处传来回报,大军已经从荆州出发,不日便可抵达洛阳。
她脸上绝不现出异样来,反而刻意与阳平公主修好。阳平以为她是惧了她得势,也不疑有它。直到司马玮传来消息,大军已经在洛阳城外,此时太子的登基大典也已经筹措就绪。南风口述,由太子写了一封诏书,内容是指杨骏谋反,阴谋篡国,命司马玮进京勤王的。这封诏书,将是太子登基之后宣读的第一份诏书。
登基大典前的一夜,洛阳城全城戒严,不知道的人们以为是为了明日要举行的典礼,但大军进城的消息却又给戒严蒙上了一层恐惧。
司马玮的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攻了杨骏府第,将杨氏三族全部擒获,据说杨骏是逃到马厩之中被人从干草堆里揪了出来。他当时便死在乱刀之下,这是太子妃的授意,也是楚王司马玮想看到的结果。
与此同时,南风带着一队侍卫进了杨皇后的寝宫。刚刚卸妆的杨皇后,披散着一头长发坐在梳妆镜前,她仔细地挑选着明日要使用的珠冠和霞帔,明日的典礼将会全国瞩目,她既然成为皇太后,这是她一生中的另一次重要转变,一点也马虎不得。
她最后选中了紫底镶金黄的服饰,在庄重之中更显得华贵。便在此时,她看见寝宫的门打开了。南风带着一队侍卫走了进来。
她呆了呆,虽然不信,心中难免生起不祥的预感。但她仍然强颜欢笑道:“南风,你为何还不就寝?”
南风笑笑,是冰冷的笑,“皇后,杨骏图谋不轨,现在已经正法了。”
杨皇后脸色变得苍白如死,“你说什么?国丈身为辅政大臣,怎么会图谋不轨?”
南风淡淡地道:“杨国丈身为辅政大臣,位高权重,还不厌足,伪造先帝诏书,光这一点便足以诛连三族。”
杨皇后道:“你不要污蔑国丈,诏书是先帝亲笔所写,盖有玉玺,如何是伪造的?”
南风道:“皇后看过诏书,那是否是先帝亲笔所写,皇后心中再清楚不过。你身为皇后,却纵容亲女篡改诏书,罪不可赦。”
她挥了挥手,两名侍卫走到杨皇后面前,“皇后娘娘,请上路吧!”
杨皇后大惊失色:“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南风笑笑:“皇后不必惊惶,他们只是送你去金墉城。”
金墉城!杨皇后更加恐惧,“我是先帝的正宫皇后,谁敢动我?”
她虽然大喊大叫,两名侍卫却似根本未曾听见,硬将她拉出寝宫。一路之上,皇后的叫声不绝,宫中嫔妃人人心惊肉跳,只将宫门紧紧地关闭,谁也不敢看一看外面的情况。凄厉的叫声一直在夜空中回荡,整个皇宫之中安静如死。
南风听着那久久不肯散去的声音,心里忽然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宫廷中的女子,结局大抵相同,不是幽老宫苑,便是死于非命。杨氏一族除去后,这宫里宫外便是贾氏的天下。
外戚干政向来是动乱的根源,哪朝哪代都是君主最痛恨及恐惧的。然而外戚干政却又是历代君主都无法禁绝的事情。
杨氏一门被除去了,接着便有贾氏一门。或者将来某一天,贾氏一门不知会被谁所灭,到时又会是谁取而代之呢?
南风看着她亲手铲除的杨氏,便如看着未来的贾氏。然而她已身居其位,有许多事情,根本已经不能由她自己掌控。
她知将来的某一天,贾氏也必会天怒人怨,到时候,她的下场未必就会比杨皇后好。
许多事情,在未发生之时,人们早便知道它会发生。但人却没有能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向着既定的方向发展下去。或者这便是人们口中的命运吧!
登基大典在隆重之中不失喜庆,新帝登基,宣读的第一份诏书便是将杨氏废为庶人。皇后终于没有成为太后,但她预料得不错,这确是她人生之中的又一个重大的转折,也是最后一个转折。
八天之后,杨氏便因为无粮无水的原因而死于金墉城中。
始做蛹者阳平公主下落不明,在驸马一家全家被斩首后,有人说看见阳平公主在那一天晚上大军进城之时换上平民的装束悄然出城。
南风派了许多人四处寻找,但找了许久都没有阳平公主的消息。
她便放松了警惕,以为她孤身逃走,就算是活着也成不了气候。然而她却没有料到,十年之后,阳平公主会挟恨而来,她再一次见到阳平公主之时,天下易主,贾家也终于步上杨氏的后尘。
第十五节
幽姬努力活着,她现在还不能死,因为她还不知道摩合罗是否已经被收藏到一个真正的秘密所在,而且她还要见流火最后一面。
她每天从早到晚地看着窗外,等待着传讯的宫人。她看到皇宫之内的斗争,看到南风终于控制了大局。她知道只要有南风活着的一天,就可以保住九龙鼎不失。
她虽然感觉到南风的手段毒辣,以她妖怪的本性来看,她觉得这根本无关紧要,为达到目的,人们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她不知这个人间将会何去何从,她只望能尽自己的全力保住摩合罗,那是她对啖鬼许下的承诺。
终于,传递消息的宫人带来一把青色的宝剑,剑为莫邪,据说本是张华的好友雷焕的宝物,现在这剑却成了找到摩合罗的关键。
摩合罗被藏在一个叫做延平津的地方,只有干将莫邪两把剑齐集,才能找到摩合罗的所在。干将剑仍然留在张华府中,而干将和莫邪的秘密也只有张华、南风、幽姬和传信之人知道罢了。
幽姬得到了这个消息,终于真正地放下了心。她想,她也该回到北方去了。
临去之日,已经成为皇后的南风为她饯行,以往的十年,她来便来了,去便去了,从未曾有过接风饯行这样的仪式,但南风也知道她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
两人在花间饮酒,幽姬是近死之人,而南风也不见有好心情。她虽然在与杨骏的斗争之中大获全胜,但她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喜悦。
她敏锐地预料到,自己以后的从政生涯必然充满了血腥,她若不杀人,便会被人所杀。她们同时看见了花丛之中那个白色的女孩,女孩略带警惕地注视着幽姬,“你还未死?”
幽姬笑笑:“你不用着急,我很快就会死了。”
女孩有些愕然:“你不怕死吗?”
幽姬淡然道:“人总是会死,妖也一样,我就算不死在你的手里,也会死在其他的半神手中,或者死于人类的阴阳师。生命不过是凡尘中的一趟轮回,这一次结束了,再去寻找下一次。”
女孩想了想:“你说得很对,看来你是一个颇具佛性的妖怪。”
幽姬笑笑:“妖怪便是妖怪,就算是读了几本佛经也无法改变我是妖怪的本质。”
女孩老气横秋地道:“你是我杀的第一个妖怪,我想记住你的名字。”
幽姬微笑道:“我名叫幽姬。”
女孩重复了一遍:“幽姬!”她展颜一笑:“我名叫璎珞!”这一次的笑容温柔而美丽,与动手杀人时的笑容完全不同。
璎珞!
幽姬下意识地记住这个名字!佛身长配七宝璎珞,璎珞,那迦一族的璎珞,是伴佛而生,因缘而住。
璎珞目送着幽姬离去的身影,她心里忽然有些迷茫,族训有云,那迦一族,斩妖除魔,为了维护天下的苍生而存在,绝不可对妖魔心慈手软。
七岁的她,不过是第一次离开离情岛,遇到的第一个妖怪便是这个女子。但为何杀了她,心里却会有淡淡的遗憾,好象是自己做错了。
身后传来珍珠的声音:“少主是在后悔吗?”
璎珞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长老,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杀光所有的妖怪呢?如果他们没有做坏事,也要杀吗?”
珍珠默然,这个问题,她也一样无法回答,“少主只要记住,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杀与不杀,都是一种慈悲,至于如何取舍,我也无法参详得透。”
璎珞若有所思地点头,“杀与不杀,都是一种慈悲……”若是如此,那迦族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呢?
幽姬在回到雪狼故地以前,将莫邪剑藏在吉蔗山中。她并非不信任如风,但她也知道一直以来,如风对她用情太深,也便是因此,他对啖鬼的痛恨,从不曾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越来越深。
虽然如风视流火如同亲子,但她却怕她死之后,如风会迁怒到流火的身上。
当一切布置停当后,她想她总算可以无憾地离开这个尘世了。但真地完全无憾吗?想到流火,心里便难免又疼痛如绞。
流火,这个孩子如此倔强,从来不曾原谅过他的父亲。她一路北行,心里想着该如何劝说流火,但她知道无论自己怎样劝说,都是于事无补。
前面便是茫茫的千里冰原,她跑到这里已经力尽了。群狼在她的身边徘徊,发出绝望的嚎叫声。
她倒在地上,却克制着自己,不使自己现出本性,她想,啖鬼一定不喜欢看见她本来的样子。
她想着啖鬼,似乎真地看见了啖鬼。他仍然如同十年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要走了吗?你是来接我的吗?
她从来不敢奢望在死了以后会再见到啖鬼,但她真地又一次看见了他。
流火焦急地问她:“快告诉我,是谁杀你!”
璎珞!那个女孩的名字叫璎珞!她在心里说,她看着流火稚气的面颊,“不要报仇,不要为我报仇。”
不知为何,她就是怕流火看见那个女孩儿,是因为怕流火不是她的对手吗?或者是她的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在临死之前,她似乎看见了流火与那个女孩子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
不要去见她,我亲爱的儿子,最好一生都不要见到她。
她迟疑不定,她不敢说出口,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一提到璎珞,流火就必然会去见她。她忽然变得惶急起来,要怎么才能让流火明白,不可以见到她,永远都不要见到她。
她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啖鬼的微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她迟疑着,流火该怎么办?
“相信他!他是你和我的儿子,没有什么是他解决不了的。”
她犹豫不决地伸出手,当两人的手相触之时,她怯懦的心便一下子变得勇敢起来。
“相信流火,也相信璎珞!”
幽姬不由自主地点头,好!我相信他们,但并非是因为我相信他们,而是因为我相信你。
我们去哪里?
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只有你和我。远离这个喧嚣的尘世,再也不会被世人打扰。
那个地方远吗?
远过天涯,近如咫尺。
幽姬终于露出欢愉的微笑,十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心底的笑容。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直到山无涯,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亦不敢与君绝。
第十六章如果有明天
第一节
耶溪,又名若耶溪,有七十二条支流,三十六道分脉,一路自若溪山流下,由北向南,流经百里,最后进入大海。
春季之时,溪水之上常有飘零的桃花,花逐流水,芳魂归去不知何处。夏季之时,采莲之女荡舟河上,莲叶田田,少女的面颊与莲花交相辉映,不知何处是花,何处是人。秋朝月白风清,天高人小,朝携溪衅,共饮一樽酒,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会暗暗称羡。冬日,亦会大雪降下,青山白头,万物凄紧,或有一叶孤舟,老叟身披蓑衣,独钓寒江之雪。
紫羽想,若是一生都可以这样生活下去,那将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自归来之后,她每日不过是与破邪相依溪衅,饮一壶茶,荡一叶扁舟而已。如此逍遥的日子,似是浮生之中偷来的,每过一日,都从心底生出罪过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做完,就这样走了,好象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这种感觉就象是小的时候,在天空三城接受灵力训练,每日与同伴偷溜出去玩耍,到考试以前,才发现许多功课都没有做过。
她不知破邪是否也有同感,只是觉得他目渐不安,想必也是感觉到了什么。
她有一种预感,他们如此平淡而幸福的生活,无法持续得太久。变故总是会在最快乐之时发生,因为这个世界的定律就是不会让人幸福快乐很久。
所有的幸福快乐似乎就是为了酝酿着下一步的不幸。
或者是有了这种觉悟,当寻香找到他们之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似乎这本就是理所当然,命中注定的。
那是一个并不算炎热的夏日,紫羽感觉到身体不适。自她成为半魔以后,已经百年,独自在江湖漂泊,寒暑饥饿都不再对她有所影响。她从来不曾生过病,除非是受伤。因而当她感觉到自己似乎生病之时,她难免觉得诧异,以她的体质本不应该生病才对。
她想或者应该找一个人类的医生诊治一下,但她又不知她的脉象是否与人类相同。
她走出剑庐,枝上的小鸟对着她吱吱喳喳地欢叫,她不由地微笑,周围的小动物都成了她的好友,她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婆妈和女性。
接着她便感觉到空气之中的水气!很强烈的水气,好象天上忽然就降下了大雾。
她心里一震,很不好的感觉,水气之中有熟悉的芳香,世间独一无二的香气,美丽如同地狱。
她抬头,看见蓝色衣袂在洁净的天宇间闪过,她后退,却不及那蓝色身影来得快。几乎是瞬息之间,她便被曼陀罗的香气所包围。然后她便觉得全身乏力,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但她却没有倒在地上,有一个人,在她的身后扶住她。叹息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你变得如此软弱无力,因为你已经怀有身孕了。”
她又惊又喜,怀有身孕,是破邪的孩子。但她却立刻想到自己的处境,她已经落入寻香之手,生死未卜,这个孩子是否能够保得住呢?
“破邪呢?他在哪里?”
紫羽抬头张望,破邪去河边捕鱼,现在也该回来了。
“若是让他知道你有了身孕,他一定会很高兴吧!”寻香的笑声里有一丝冰冷的寒意。
他们同时看见身着蓑衣的破邪,提着几条鱼走回来的身影。他现在的样子就象是一个普通的渔民,手上的鱼用草绳串在一起,一路滴着水珠。
寻香笑道:“他回来得正是时候,我最不喜欢等人,若是他再回来得晚一点,说不定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蓦然拉着紫羽向山外奔去。紫羽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身后传来破邪的叫声:“站住!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寻香冷酷的笑声在青山绿水间回荡:“若是你想要她和你孩子的命,就跟着来吧!”
破邪一怔:“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寻香笑道:“我该恭喜你,你就要做爸爸了!”
破邪呆了呆,做爸爸?!他猛然惊觉,是紫羽怀孕了吗?他大喜,却立刻感觉到忧虑,不同种族之间,生出来的会是什么?
他们两人不仅是半神,现在一个是半魔,而他则是半妖,如同他们这样的两个人,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
他来不及多想,扔掉手中的鱼,紧追着空气之中未曾消失的那一缕香气。
寻香是向着东北方奔去的,一路经过许多市镇,最后到了一座大山之前。山形如一口巨钟,扣在地面之上,据说风雨之夕,山石会做钟响,因而这山被附近的居民称为钟山。
破邪自小便深知此山,因为他的父亲啖鬼便是死在这里。
他看见寻香在山顶之上停了下来,紫羽的手被他拉着,脸色苍白。他想紫羽怀了孕,千万不能伤到她。他便不敢冒然出手,唯恐不小心之下,误伤了紫羽。
他便也停下脚步,大声道:“寻香,你到底想要怎样?”
寻香笑笑,脸上现出一丝落寞的神情,“你就要有孩子了,你不高兴吗?”
破邪呆了呆,他为何会问这样一句奇怪的话。“我高兴与否与你何干?”
寻香轻声道:“不同种族相恋,是会受到天遣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为何还要生小孩?”
他声音很低,破邪没有听清楚,他追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寻香笑笑,脸上的落寞之色一扫而光,反而现出一丝狰狞,“从古到今,不同种族之人都不可以相恋,他们的下场必然是悲哀的,你们也不会例外。”
破邪冷笑道:“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劳你费心。请你立刻放了紫羽,你我之间也该做一个了断了。”
寻香淡淡地道:“了断?你以为那么容易就可以做个了断吗?”
他忽又有一丝失神,也该做个了断了,所有的人都等得太久了。
他伸出一只手,食指的指尖上托着一滴淡蓝色的水珠。“这是乾闼婆族之水,以此水之力做成的结界,就算是神也无法打破。”
他指尖轻弹,那滴水便飞了出来,一直向着破邪飞去。水珠越飞越大,到了破邪的面前,已经涨大成巨大的水泡。
破邪连忙抽出泪痕剑,用力向着水泡劈去。水泡被他一劈,便从中破开了。破邪正想说,“也不过如此。”
忽见那水泡将他包围了起来,破开的地方再次合拢。
他呆了呆,用剑再劈,但这一次剑光所到之处,便如同劈在真的水上,剑过去了,水泡立刻愈合,没有一丝裂隙。
破邪心里暗惊,这便是乾闼婆族水的结界吗?
寻香的笑容温柔如同妇人,使他本就美丽得近乎邪恶的脸更平添了令人窒息的魅力。若是初次见到这个男人,必会被他的外表所蒙蔽,绝不会想到他竟会有着恶魔一般可怕的心肠。
“我常想,一个男人应该如何去爱一个女子。给她幸福的家庭,与她白头偕老,此生不渝。或者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不过,做为一个半神,她的欲望与人间的女子不同,她一定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但我猜测,紫羽很期盼着你们的孩子出世,每一个女人都是如此,当她们爱上一个男人之后,就一心一意想要为这个男人生下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
破邪皱起眉,寻香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绝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每说一句话,都意味着他要做一些事情。那么他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到底他想做些什么?
“你一定在猜测我想要做些什么,其实你不必猜,因为你很快就会看到。”
寻香将紫羽平放在地上,紫羽全身无力,她很想站起来,却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动弹分毫。
寻香柔声道:“不用怕,很快就好了,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很想看到小孩子的出生。其实我是一个很温柔的人,非常喜欢帮助别人完成他们的心愿。”
紫羽又是吃惊又是害怕,难道寻香竟然想将她的小孩拿出来?她自懂事以来,就不曾发过抖,无论遇到多么可怕的境地,就算全无希望,也绝不会屈服退缩。但这一次,她却感觉到全身正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她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颤声道:“你想干什么?”
寻香温柔地微笑,用手指轻轻抹去她额头的汗滴:“不会很疼,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子,就算是疼也会忍住对不对?”
紫羽颤声道:“你到底是八部众中人,不要那么残忍。”
寻香笑笑,笑容比冰雪还要更加寒冷:“我喜欢听见别人求我,尤其是你,迦楼罗族的公主。如果夜叉族的少主也愿意求我,我就会觉得更加愉快。”
紫羽转头望向破邪,眼中露出乞求之色,求他吧!破邪,求他吧!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未出生的孩子。
她看见破邪徒劳无功地用剑试图劈开水的结界,他的额上也渗出了冷汗。两人目光相对,她知道破邪完全能够明白她的心思。可是她也同样明白破邪的心思,她看见他倔强的目光,永不认输的目光,她的心沉了下去。他不会求人,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也一样不会求人。
寻香微笑道:“你和我都很明白他不会低头求我,因为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夜叉族的少主如果求了我,整个夜叉族就都抬不起头来,那就表示乾闼婆族已经凌驾于夜叉族之上。”
泪水悄悄地流出紫羽的眼眶,她心知寻香所言非虚,对于破邪来说,他是宁折毋弯的个性,他宁可死,也不会向敌人低头求饶。
然而便在此时,他们却同时听见了破邪的声音:“求求你,放了紫羽!”
两人都有些错愕,紫羽看见寻香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神情,更多的泪水涌出紫羽的眼眶,他居然开口求人。
寻香笑了,“你求我?!你为了她求我?”
他仰天长笑,“现在我明白她在你的心里有多么重要,这样更好,这说明,如果我在你的面前慢慢地杀死她,你会更加难过。我喜欢看见别人难过,那是怎样的赏心乐事。”
破邪怒吼:“不要动她,你想杀便杀我吧!若是你敢动她,我绝不会放过你!”
寻香微笑,我便是要你不放过我。他忧伤的心底悄然泛起一个女子的身影,还有你,也不要放过我!
他轻轻地解开紫羽的衣袂,温柔如同正在解开挚爱的情人的衣袂。紫羽颤抖得更加厉害,剧烈的颤抖已经使她无法说出连贯的句子,“不要……,求……求你,不要……”
寻香微笑,温言安慰她:“不用怕,你很快就会见到你的孩子,母亲都想快点见到自己的孩子对不对?”
寻香拉开紫羽小腹上的衣服,她仍然平坦的腹部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她感觉到寻香冰冷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抖得如同秋风之中的最后一片树叶,第一次感觉比死还可怕的悲伤无助。
寻香的手如同柔软的冰块,一个活着的生物怎么会有如此冰冷的体温?
破邪圆睁的双眼满布血丝,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动着手中的泪痕。剑击在水之结界上,激起强烈的反弹之力。“喀”地一声轻响,破邪的手掌上流出鲜血,泪痕剑居然被折断了。
他怔了怔,只听紫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使他悚然而惊,他抬起头,见寻香的手正Сhā入紫羽的腹中。
他一时呆住了,竟手足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寻香的手在紫羽的腹内摸索了一会儿,他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孩子还太小,不容易找到。”
怒火从破邪的心底升了起来,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愤怒。他的眼眸更加漆黑,长发无风自动,掌中正在消然生出一把黑色的长剑。
“找到了!在这里!”寻香略显得色:“原来你们的孩子还这么小,现在就拿出来,真是太早了。”
他虽然这样说,但手却仍然从紫羽的腹中抽了出来。他的手上鲜血淋漓,两个手指之中拈着一团小小的东西。
刚刚形成的胚胎是什么样子,破邪和紫羽都不知道,但现在他们两人同样见到了,那是他们的孩子,还未成形的孩子,就这样被人从母亲的身体里拿了出来。
紫羽大睁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寻香的手,她竟不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伤心,她只觉得可笑,真地很可笑。原来不同种族之间相恋会受到天遣,天遣就是这样的。
她张开嘴,想要笑,却笑不出声音来。腹部的伤口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冷下去。她想她是要死了吧!
忽听“轰”地一声巨响,狂风震荡,乾闼婆族的结界居然被破邪从里面打破了。
就是这种力量,我需要的就是这种力量。寻香仍然从容地微笑,面对着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破邪。
“杀!杀!!杀!!!”
破邪全未感觉到,他的眼角已经由于他用力地瞪大双眼而裂开,鲜血从他的眼角旁边流下来,妖性与半神之性在他的体内激荡,此时他如同失去了理智的野兽。
钟山之上响彻了他疯狂的吼叫:“我要杀了你!”
狂风呼啸,黑色的剑气杂夹着狂风向着寻香劈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剑到了寻香的头顶,寻香却如同一团雾气,忽然便消失不见。剑光不绝,地震山摇,整座山都因他的剑气而晃动起来。
破邪愤怒的心蓦然冷静了下来,为什么寻香要将他带到这里?为什么他要当着他的面拿出紫羽腹中的小孩?
如果他不是如此愤怒和焦急,他大概早便想到了这一点。
寻香就是要他愤怒,就是要他使出夜叉族的灵力。
“你现在才想到,已经太晚了!”叹息般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啖鬼的封印已经被你打破,岑昏马上就要出来了。”
原来他做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他并不止是单纯的残忍,他是利用他们。
破邪抱起紫羽,向着旁边飞掠。
山的晃动越来越是剧烈,忽然之间,整座山头向着四处飞散开来,金色的灵光自山底如潮涌现。
岑昏!他被压了一百年,灵力更胜从前。
第二节
“紫羽!紫羽!”破邪柔声叫着紫羽的名字。
紫羽茫然地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是自己经过百年寻找,才总算找到的爱人。她知道她就要离开他了,她裂开嘴,算是在微笑,可是鲜血却从口中溢了出来。
“破邪!破邪!”她似乎正在恢复力气,叫他的声音也连贯了。
“别怕,我就在你的身边。”
“我要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你已经是半魔半神,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紫羽笑笑,她知道破邪是在安慰她,她想其实她也并不是那么怕死的,只是她死了以后,破邪又会孤单一人。“你会活下去吗?会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破邪沉默,半晌他才问:“你想让我活下去吗?”
紫羽摇了摇头,“不是!”
破邪有些错愕,他以为紫羽会勉励他活下去。
“一个人活着,太悲伤了!”紫羽不再流泪,她想她一个人活了一百年,一个人活着,真地很悲伤。她是实可破邪比她早死,那么忍受孤独和悲伤的人就是她。悲伤地一个人活下去,是比什么都要可怕的事情。
“我知道如果你活下去,你就会想办法报仇,可是他太可怕了,我所见到的半神之中,他是最不可捉摸的一个。如果你报仇,你会很悲惨!所以我宁可你和我一起死去,我不想让你忍受那样悲伤寂寞的日子,还要面对如此可怕的仇敌。”
破邪心里一酸,她竟是这样想的。她是自私吗?或者爱一个人爱到了尽头,就真地将生死都抛诸脑后了。
他柔声道:“我会陪着你,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紫羽想,是否能够相信他呢?以他那么坚强的个性,又怎么会轻易地放弃仇恨?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怕你太悲伤!我宁可你忘记我,忘记仇恨,也不想你剩下的生命都在仇恨中度过。”
破邪摇了摇头:“你放心,那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久。”
紫羽如同放下了心头大石,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身体里有紫光流动。破邪知道她的辉光就要散了,辉光一散,她便是真地死了。
他抱着紫羽的身体,一时之间,只觉得天地茫茫,似乎命运总是在与自己为难,想要得到的,必然无法得到,如同生命般珍惜的,必然会失去。
在命运的面前,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你们很快就会在一起,因为你们都会死。在临死以前把辉光献给我,就是你们活着的意义。”骄傲的声音梦魇般地响起。
破邪抬起头,一个二十多岁的独臂年轻人站在他的面前。他虽然已经被镇压了百年,却也因此保住了容颜不变。
“夜叉族的人!”
岑昏打量着破邪,“如同啖鬼一样的感觉,你是他的儿子?”
破邪咬紧牙关,他感觉到岑昏的灵力,连他的父亲都无法抵挡的灵力。他本是一个冲动而倔强的少年,从不认输,也从不服人,但在这一刻,他感觉到紫羽的辉光就要散去之时,他忽然改变了。
他知道他不是岑昏的对手,就算他再不愿意承认,他也知道他的灵力尚不及啖鬼,连啖鬼都不能战胜的对手,他也绝不会有胜算。
片刻之间,他忽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剩下的生命也因这个决定而有了意义。他蓦然站起身,将紫羽的身体送到岑昏的面前,“我知道你要吸尽八部众的辉光,迦楼罗公主便在这里,若是你想要她的辉光,就要尽快动手。否则辉光散尽,你便不能得到迦楼罗王族的辉光了。”
岑昏脸上现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神色,破邪让他吸紫羽的辉光,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不在乎,无论破邪在想什么,他都不在乎,他也不想知道。在他的眼中,破邪便象是一只蝼蚁一般。一只蝼蚁再用尽心力,也不过是一只蝼蚁,只要他随便伸出一只手指,就可以轻易地将他捻碎。
他伸出手,按向紫羽的头顶,他看见紫羽泪眼婆娑地看着破邪,似乎她再怎样也不敢相信破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忽然想代紫羽问一句话,并非是他好心,他不过是想知道当人面对生死关头之时,会否出卖挚爱的人,只为了保护自己。
他道:“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所以连自己的妻子也可以出卖吗?”
破邪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她就要死了,就算是神也没有办法救她,你吸不吸她的辉光都已经无关紧要,既然如此,我宁可用她的辉光来换取我的性命。”
岑昏仰天长笑,“好!我最喜欢识实务的人!你比啖鬼强多了,当年的他若是识实务,也许便不会死。可惜就算是他死了,也不能杀我,反而让我在山下修炼了百年,灵力更胜从前。他更想不到,是他的儿子亲手将我放了出来。”
可是,就算是出卖了你的妻子,你以为我就会放过你吗?
岑昏的手落在紫羽的头顶,紫色的辉光无可抑制地从紫羽的全身向着头顶心涌去。但这些都不重要,她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破邪会为了活命而出卖自己吗?
若是真如此,她会怎样?
她会否恨他?
她心念转动,也不过是片刻的时间。她一直仰着头,看着破邪的脸。他的脸苍白如玉,黑发凌乱地飘垂下来,遮住了半边面颊。她想伸出手摸一摸他的脸,过去的日子里,只要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也会觉得满足。
他真地出卖了她吗?
泪水悄然流出,在最后的瞬间,紫羽的心中却做出了一个决定,就算他真地出卖了她,她也不会恨他!
因为爱便是为了所爱的人付出一切,就算被他欺骗,或者他从不曾爱过她,她也绝不会后悔!
紫羽的身体慢慢冷了下去,死去的半神与人是一样的,受创的身体因为失去了血压而不再流血。
破邪轻轻放下紫羽的尸体,为她拉好衣襟,但她的衣上却沾了鲜血,怎么抹都抹不掉。他便脱下自己的外衣,为紫羽穿上。他想美丽的女子都很在意自己外表,紫羽尤其。若是穿着不洁的衣服死去,她一定不会开心。
再等一些时候,只要再等一些时候!
天空忽然飞来大群的飞鸟,鸟的数量是如此之多,几乎遮蔽了日光。
鸟儿在紫羽的身体边落了下来,许多只飞鸟一起衔住紫羽,震翅向着天空飞去。鸟儿虽小,但无数只一起用力,居然就带着紫羽飞了起来。
迦楼罗族是鸟之精灵,这便是迦楼罗公主死时的葬礼吗?
鸟儿带着紫羽的尸体越飞越远,也不知要飞去何处。
破邪在心里暗祝,鸟儿鸟儿,若是你们有知,就将紫羽带回天空城吧!
虽然紫羽从未提起,但他却知道百年以来,紫羽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到天空三城。
天空城如同乾闼婆城,从来不为外人所知。乾闼婆城是在幻术之中飘流,而天空三城则是在比白云还高的地方,只有飞鸟才知道它的所在。
回到天空三城等待我,不会等得太久,我们很快就可以再次重逢,到那个时候,再也无人能够分开我们了!
“下一个该轮到你了!”岑昏仅剩的右手上金光闪动。
破邪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因为你还需要夜叉族的辉光。但我却认为,你不应该吸取我的辉光。”
岑昏双眉微扬:“你身上有夜叉族皇族之血,如果不吸你的辉光,难道还会有人比你的辉光更纯正吗?”
破邪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哥哥。”
哥哥?皇族之血一向是以居长者为嫡,除非是哥哥死去了,才会退而求其次。如果破邪还有一个哥哥,那么他的辉光可能更加纯正。
岑昏收回了手掌,“他在哪里?”
破邪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他与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恨他,如同我的母亲恨他的母亲。我虽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我们两人之间由夜叉之血联系在一起。我确信我能够找到他,无论他在天涯海角,或者近在咫尺。可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岑昏冷笑道:“你居然还敢跟我谈条件?”
破邪道:“你先听我说一说,我保证你一定会同意这个条件。”
岑昏道:“你且说来听听。”
破邪双眼之中寒光闪动,“我帮助你取得流火的辉光,你也要答应我,当你取寻香的辉光之时,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他。”
岑昏笑道:“原来是这个条件,我只要辉光,他是死在谁的手中怎么死的,我全不关心。”
“好!一言为定。”
也许我做的是错的,但我一定要杀死寻香,就算是牺牲了世间所有的生命,我都不会让寻香活下去。
紫羽,你会怪我吗?
破邪闭上眼睛,空气之中有风的味道,清新如同清晨的第一抹阳光。他蓦然伸手指向北方,“北边的风里有他的信息,他在那里。”
岑昏道:“好!我们向北方去找他!”
他并不真地在乎是否能够找得到流火,找到更好,如果找不到,破邪身上也有着夜叉皇族之血,也许因为是次子的关系不及长子的那般强烈,但得到他的灵力也是一样。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之后,寻香才自一块大石之后站起身来。
虽然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他却似乎又憔悴了,面颊也比一个时辰前苍白了许多。身上的香气如同夜间的昙花,次第绽放。
还有多长时间?他在这个世间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
灰色的僧衣悄然闪过,缘空不知何时出现在寻香的身后。他如同一个影子般不引人注意,“你真地决定了?”
寻香点了点头,“那不正是你的心愿吗?”
缘空的眼中居然也现出一丝无奈之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你也是如此!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也许她的选择会令我们都失望。”
寻香笑笑,“无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只要是她的选择,我都会觉得庆幸,因为那是她的决定。”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生命是为了什么?传宗接代?追逐名利?或者人类的生命比半神的生命还要更加有意义。可是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完成她的心愿,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愿,我都会用我的生命来帮助她实现。”
第三节
如果没有明天,今天你是否因生命之中没有完成的事情而觉得遗憾?
如果没有明天,今天你是否对那个一直深深思念的人说出你的关怀?
如果没有明天,今天你是否因眷恋而悲伤莫名?
如果没有明天,今天你甚至已经没有悲伤的时间,而竭尽所能将这一生做一个了断?
或者,因为没有了明天,今天你才真正地认清了自己,认清这虚假的生命?
白衣静默的璎珞,眼神疏懒迷离,如同午后那朵倦了的睡莲。微风或有或无,她如雪的衣袂便或起或落。
如果有明天,一切都会是另一个开始,或者是另一个结束。
然而无论是开始还是结束,都不是命运之轮上的起点或是终点。轮子是没有起点与终点的,它永远不停地转动,未知究竟,难穷本末。
但无论有没有明天,轮子到底还是在转,轮上的众人再不情愿,也只能任由它转下去,或者转到与云朵相齐的高处,或者转到泥沼之中。
所谓起落,大抵如是。
璎珞忽然伸出手,她玉指纤秀,白得透明一般。但这只手却带着肃杀之气,如同深秋催花的凉风。手一伸出来,便握住了无双的脖子。
无双的脖子同样纤柔细致,两个相貌相同的女子,默然相对,但璎珞的手却紧握着无双的脖子。
无双知道只要璎珞轻轻用力,她便会脖颈折断而死。但她却感觉不到璎珞的杀气,当她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似乎也带着深深的厌倦与无奈。
如果有明天,你的愿望是什么?
两个心灵相通的女子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如果有明天,我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无双却茫然,她蓦然发现,她竟然不知自己的愿望。她同样无法感觉到璎珞的愿望,或者是璎珞故意隐瞒了心底的想法。
璎珞笑了,是嘲讽的笑,也是无奈的笑,“你真可怜,连愿望都没有。”
无双也笑了,是苦笑,也是无奈的笑,“难道你不可怜吗?我同样感觉不到你的愿望。或者就算你有愿望,却只能将愿望深藏在心底,不敢让别人甚至不敢让自己知道。”
这世间最凄惨之事,或者就是一个人,连愿望都不敢有吧?有愿望的人,愿望未必会实现,也许一生都在为了自己的愿望而努力,却到了临死之时,仍然无法实现毕生的心愿。但他却还是有愿望的,他至少心底还是有希望的。
没有愿望之人,连希望都没有了。
“我已经死去一百年了,还能有什么愿望?可是你却还活着,为何你也没有愿望?”
愿望?!或者这个世界已经使人失去了希望吧?
你要杀我吗?你是我的前生,和我有着同样的命运,也和我同样的绝望,如果你真地想杀死我,毁灭自己,那就动手吧!
两个女子四目相投,同时感觉到了对方心中那一抹悲哀的无奈。
璎珞手收紧,无双渐觉呼吸困难,她脑中忽有灵光一现,璎珞并非是想杀她,有某一瞬间,她似感觉到了璎珞真正的心意。
但那一瞬间消逝地如此之快,她想要看清璎珞的心意到底是什么时,璎珞又已经将它深深地隐藏起来。
为什么瞒着我?我和你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你一再瞒着我?到底有什么事情是那么重要的?过了一百年,你还是耿耿于怀?
“璎珞,你在干什么?”
风的声音改变了,瞬息之间,风便仿佛有了生命。他更加象是风的精灵,每当他出现之时,风都蓦然充满了生机。这是否在暗示,他比以前更能领悟到夜叉的奥秘呢?
无双觉得璎珞的手松开了,她后退了两步,用力地呼吸了几下。风中有他的气息,风似已成为他的分身。
她抬起头,有多久没见面了?自乾闼婆城后,她便离开了他,并不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约定或者是有任何默契,分离也就那样分离了。分离之后偶然会想起对方,也并非是觉得悲哀的,只因久别而略带无奈。
这人世间,又哪里有永远的团聚?最终不过是生离死别。
三个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或者说两个活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面面相觑,小心地揣测着其他两人的心意,也小心地揣测着自己的心意。若是只有两个人,无论是一男一女,甚至是只剩下两个女人,都是完美的,但可惜的是,却偏偏多出了一个。
但那个多出来的人却又是无可或缺的,若没有多余的这个人存在,谁又能真地明了对方的心意甚或是自己的心意呢?
无双见到流火的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树子,她不由地喜悦,阿丝黛果然不负所托,将菩提子转交给流火。
她忽然有了勇气,或者她本就是三人之中最勇敢的一个,于是她便若无其事地微笑,“你好吗?”
很简单的问题,回答的人无论好或是不好,通常会选择回答好,就算心中再不好,也会将那不好隐藏起来。
或是因为与对方并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不想将自己的心事随便泄露。又或者是正好相反,与对方过于亲密,更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心事,以免会引起无谓的担心。
流火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瘦了。”
无双心里酸楚,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漫不经心,“一别经日,江湖飘泊,难免为风霜所苦。幸而有惊无险,时至今日,还能与君相见,想必是前生福泽深厚吧!”
若是其他的人说前生福泽深厚,也无非就是说前生福泽深厚罢了,但自无双的口中说出来,在场的众人却难免感慨万千。
无双的前生是璎珞,璎珞就在面前。能与流火相见,若真是璎珞的福气,只怕未必就是无双之福。
忽聽有人正在唱一首曲子: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怒力加餐饭。
無雙心裏一動,這首曲子本沒什麽特別,是古詩十九首中的佳作。但她並非是第一次聽见,她還記得離開月中之城時,也曾聽到有人唱這首曲子,而兩次聽到的,仿佛是出自一人之口。
瓔珞和流火的臉色同時變了,兩人对視一眼,“好強的靈力。”流火失聲道。
這些日子以來,他遇到許多靈力高強之人,甚至遇到了天界之神,靈力都是強得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無懈可擊。但今日之靈力又與以往遇到的靈力不同。靈力或许並不及四天王天所擁有的靈力強,但這靈力卻極霸道,甚至帶著帝王之氣。
無論神或者是半神都是清心寡欲,靈力再強,也是平淡衝和,絕不會有這麽強的霸氣。
“是哪一位高人到了?請不吝賜見!”流火朗聲道。
金色流光閃爍,如同帝王冠冕,華貴而耀眼,讓人不敢逼視。流火的心中生出不祥之感,這樣強的靈力,這種傲然萬物的氣勢,曾經在傳說中聽人提起。那個人,本應被鎮壓在鍾山之下,啖鬼以生命形成的符咒鎮壓著他,難道他已經脫印而出了?
“夜叉族的小鬼,你好象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又強了許多。”連聲音裏也充斥著驕傲,可想而知,他是一個多麽不願臣服,又多麽自以爲是的人。
他身著黃金色的衣衫,衣襟上的金光比太陽的光芒還要璀灿辉煌。“我们上一次见面之时,我还未曾形神合一,现在我的肉身终于离开了钟山的禁锢,这世间还有谁是我的对手呢?”
流火冷笑:“岑昏,果然是你。你是如何解开钟山符咒的?”
岑昏微微一笑:“那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惊喜。不过原因我不想告诉你,因为你很快就会自己找到答案。”
流火回头看了看璎珞、无双和张念恩苻宇,他知道岑昏已经吸取了紧那罗族和阿修罗族的辉光,再加上他自己本来的力量,只怕他与璎珞联手也未必是岑昏的对手。
或者由他拖住岑昏,璎珞带着无双等人逃走。他望向璎珞,两人四目相投,璎珞便已经知道他的心意。她却摇了摇头,若要有人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也应该是她。
无双看看璎珞又看看流火,他们两人都想牺牲自己拯救对方吗?
她心里就有些酸楚,世间有多少恩爱的夫妻,大难临头之时,也不过只顾得上自己的性命。他们两人虽然不是夫妻,却比许多夫妻还要情深似海。
如此说来,多余的那个人应该是她才对。
“你带他们走!”流火道。
璎珞摇了摇头:“我留下。”
“我是男人,应该我留下。”
璎珞淡然一笑:“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佛陀说过众生平等,难道男人与女人尚且不平等吗?”
流火皱眉,他知道璎珞的固执。她虽然温柔如水,却也固执似铁,若她不想做的,任谁也勉强不了。
岑昏含笑看着两人争论,终于发表了一句评论:“我看谁都不要走了,夜叉和那迦族的辉光,都送给我吧!”
流火咬了咬牙:“好!那就都留下来。无双,你一定要走。”
为什么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死,我却要走呢?无双在心里说,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应该再为了这种事情争执。
流火将一个长长的布包交给无双,“一定要带着这个离开,这个东西很重要,比我的生命还重要。”你可知道,你也很重要,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
无双接过布包,看样子里面似乎包着一把剑。她疑惑地看着流火,流火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把剑是找到摩合罗的关键,一定要找到摩合罗,就算我死了,你也一定要找到摩合罗。”
无双心里一酸,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摩合罗?若是你死了,找到摩合罗又有什么用?
但她却仍然面色如常,谁也看不出她的心在想些什么。她微微一笑:“好!我答应你。”
岑昏摇了摇头:“要说几遍你们才能明白?谁都不用走了,夜叉和那迦族的小鬼不用走,这几个人类也不用走。我喜欢赶尽杀绝,绝不会有妇人之仁。”
流火心里一悚,一掌打在无双的身上,无双只觉得一股大力推着自己疾飞了起来。她知道流火是想将她送走,但她却觉得不甘心,虽然答应了流火一定要找到摩合罗,可是为什么可以与流火共生死的人不是她呢?
为什么流火一定要送她走?其实生有何欢,死有何苦,若是能够死在这里,或者反而是是一种幸福。
但她并没有如流火之愿被送走,她忽然又觉得有一股吸力,正在吸引着自己,将自己向着地面吸回来。
她低头一看,见岑昏仅余的那条手臂遥摇地一抓,她便又飘飘悠悠地飞了回去。
岑昏好似第一次见到无双,或者是他终于认真地想要看清无双,“你是谁?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愿意为你而死?你身上有奇怪的感觉,好象我以前就见过你。”
无双勉强笑了笑:“你当然见过我,我们在魏国皇宫见过面。”
岑昏却郑重地摇头:“不是那个时候,更古远的时代,我一定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你。”
很久很久以前?有多久呢?
流火却不能让他抓住无双,他长长的黑发无风自动,身上逐渐显现出黑金般的光芒。岑昏立刻被流火吸引,啧啧赞叹:“你身上果然有夜叉的辉光,刚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妖怪,想不到辉光是隐藏在妖气之下的。”
他看着流火的眼光,就象是看着一件就要据为己有的珍宝,充满了贪婪与怜惜。
流火冷笑:“想要得到我的辉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风在他的手心结聚,一把黑色的长剑正在慢慢地生长出来。
流火看着手心中的那把剑,心中百感交集。这一百多年以来,他最不愿承认的就是他是夜叉的儿子,他宁可自己只是一个狼妖,以妖怪的身份过这一生,但最终他却仍然要借助夜叉之力。无论他多不愿意承认,他到底还是夜叉之子。
“好!碎风剑,一百多年没见过了。”岑昏虽然说好,脸上却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夜叉族真地落魄了,碎风剑居然出现在一个狼妖与夜叉的儿子手中,难道夜叉一族就没有一个象样点的继承人吗?”
流火不为所动,淡然道:“我不是夜叉族的继承人,夜叉族的继承人是破邪。”
“是谁都好,我只怕你们都及不上你们的父亲。”
“试过才知道!”
流火手中的剑光芒陡长,一剑向岑昏刺去。岑昏脸上笑容未敛,伸出手轻轻一弹,虽然流火的剑看起来若有若无,但奇怪的是岑昏一弹之下,剑身之上居然发出“铮”了一声,被岑昏将剑的走势弹开。
“为何不使用灵力?你的灵力应该不弱,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打斗,你根本不可能击败我。”
流火默然不语,他不敢过早的使用灵力,因为他的灵力还未曾完全恢复,如果一击不中,他便没有灵力可用了。
虽然没有使用灵力,他的剑速却是越来越快,旁观的人只看见一团黑影将岑昏整个笼罩在里面。岑昏却好整为暇,如同巨浪中的一叶小船,看起来象是险象环生,偏又能每每在关键之处堪堪避开。
璎珞知道岑昏根本就是在逗弄流火,以他的本事,只怕一出手间便可以致流火于死地。但他为何一直不出手?难道岑昏对流火也有所忌惮?
她垂着的双手指尖正聚集起丝丝水气,此时并非是逞英雄单打独斗的时候,八部众凋零怠尽,如果她与流火再无法阻止岑昏,这个世间还有谁能够阻止他?
璎珞以双手结印,口中默诵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水气于她的双手之间隐现龙形,她蓦得张开双手,银光闪烁的水龙发出一声低吼,向着岑昏张牙舞爪扑去。
与此同时,流火疾退两步,他口中同样默诵九字真言,黑色的长剑在他的手中现出九种手印的图案。狂风骤起,风助水势,水因风力,水龙上的灵力增强了何止两倍。
岑昏双眉微扬:“夜叉和那迦的小鬼,果然有点本事。”
他终于伸出了手,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金色的长剑。他刚刚出现之时,这剑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只觉得他全身上下完全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放下一把剑。
金色长剑一出现,连日光都因之而低昂,天地仿佛在瞬息之间变暗了一些,或者并非是天地变暗,而是因这剑太过光亮夺目,而使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他持着剑,向水龙挥了出去。金光与黑银两色光芒撞击在一起,光的碎屑四下飞溅,刺得众人都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但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水龙和狂风都消失无形,只有那金光余势未歇,仍然向璎珞倒卷过去。
岑昏笑道:“那迦族的辉光,先给我吧!”
剑来得极快,璎珞避无可避,忽见人影一闪,流火以比风还快的速度飞掠到璎珞面前,将璎珞扑倒在地。
虽然这一下闪避得十分狼狈,但总算避过了岑昏的一剑。只是流火的脸色却忽然苍白,虽然避开一剑,剑气却已经刺伤了他的心腑。
他也顾不得许多,以最快的速度跃起,左手抱起无双,右手拉住苻宇,低喝了一声:“带上张念恩。”
苻宇反应也很快,连忙拉住张念恩,几个人连成一串,向前飞奔。
璎珞亦站起身,她双手合什,胸前挂着的摩合罗放出万道光芒,“结界!”
空气之中细碎不可见的水滴连结在一起,形成水之结界,结界以摩合罗之力摧动,连岑昏都被阻止在外。
结界只存在了极短的瞬间,便化入空气之中,在场的几个人却都已经消失不见。
岑昏并不着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要黑了,他也该到了吧!
第四节
破邪很快便找到了群山之中的那一点火光。他抬起头仔细地分辨着风中的气息,有一瞬间他感觉到夜叉族与雪狼族的共同之处,原来他们都是依风而存的。
他询问山间流浪的精灵,精灵们说,那个风之子,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他冷笑,那么容易就死了吗?
他在山的暗影之中独行,晚来风急,寒入骨髓,他想,紫羽在最后一刻是否在痛恨他?但他别无选择,就算他的决定是错的,他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他不是一个能够眼见自己的女人被人杀死却无动于衷的人,他必须得报复,就算这报复要不择手段,就算为了这报复,他不得不牺牲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
这些都无所谓,他余下的生命只为了报复而存在。
他清晰地预感到自己的下场会是极悲惨的,而且很快便会来临,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惧。汉人中的老子说过一句话: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他只觉得命运不仁,将万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尚且不及刍狗。
这样的生命,就算能够千秋万代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向着那一点火光走了过去,这是一段很短的路,路的尽头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他只是清楚地知道这个世间已经不再有天堂。
无双的目光一直未曾从流火手腕上的那串菩提珠串上移开。菩提子离开树的时间久了,已经不再是有生命的东西,颜色变得更加深黯。她跪在地上,感觉到身后苻宇的忧虑。
流火已经没有气息了,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忧伤,她只是焦灼地盯着那串菩提子,菩提子还没有断,她与流火之间的联系也没有断。
可是他真地停止了呼吸,甚至连心脏都不再跳动了。难道他真地死了吗?
但她却不相信,她总觉得他绝不是那么容易便死去的人。
不远之处,璎珞悄然而立,她冰雪般的面容冷静如故,谁也无法看出她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火堆是张念恩生起来的,她拾了一些山间的枯枝生起这堆火。人是坚强的,同时也是脆弱的,有了火,才会再燃起希望。
张念恩坐在火堆旁边,时不时看上璎珞一眼,她眼中的恨意清晰可见,她完全不想掩饰,或者根本就无法掩饰。
她的手悄悄地摸着干将剑的剑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该如何才能报仇呢?
她忽然看到暗夜之中走过来一个人,那个人身上穿着黑衣,在黑夜之中本已经很难辨认。更有甚者,他全身似乎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黑暗之意,就好象是完全溶入了黑夜之中,根本就是黑夜的一部分。若非是他一双闪亮的眼睛,她是万万看不出这原来是一个人。
她蓦然站起身,大声叱问:“是谁?!”
那个人象是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仍然一步一步向着火堆走过来。张念恩的手更紧地握住剑柄,她本不是一个如此怀疑之人,但自从父亲死后,她忽然感觉到人世间的可怕之处,她必须学习保护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是险象环生的,没有谁是可以完全信赖和依附着的。
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握剑的手,她转过头,看见苻宇镇定的双眼。她心里一酸,她本以为他们已经患难与共,生死相托,但在无双公主的面前,他们之间的情感就变得如此脆弱。
她想,也许终苻宇的一生,无双公主都会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女人。
想通了这一点,她的心中便暗暗地生出恨意,恨杀死父亲的璎珞,恨抢走她心爱之人的无双,恨心意不坚的苻宇,恨命运的不公和天地的不仁。
她的恨在心底悄悄地衍生着,不过只是瞬间的事情。
那个人已经走到了火堆之旁,那是一个有些妖异的年青人,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面目俊美,一如流火。他站在火堆旁边的时候,夜就似更加深沉,连火光都显得黯弱了一些。
她不知夜叉族本是夜之风的精灵,如同迦楼罗族是日之风的精灵。破邪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刻地领悟到夜叉之力,或者这便是伤心的力量。
“他死了吗?”他淡淡地问。
无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受了摩合罗的重创都能够活下去,这一次他会死吗?
破邪在火堆边坐了下来,“岑昏果然厉害。”
无双的心底忽然生起疑惑,她审视着破邪:“你知道岑昏已经离开了钟山?”
破邪淡然一笑:“这没什么奇怪,这是八部众之间的感应。”
感应?无双看了璎珞一眼,她自己是没有什么感应的,若说有感应,或者璎珞会有吧!但璎珞仍然静默如故,象是未曾听见他们的对话。
“紫羽呢?”
破邪笑笑:“她在等我。”
无双只觉得破邪的笑容似乎带着一丝凄凉绝望之意,她便有不祥的感觉,紫羽那么爱破邪,又怎么会独自离开他?除非是她出了什么事,不能再跟着破邪了。
她审视着破邪的脸,想看出他的话是真还是假。她只觉得破邪的面容也突然变得如同璎珞一样清冷哀绝,她皱眉,在这一刻,她感觉到了八部众的共通之处。当他们感觉到失望之时,那便是彻底地失望了,失望到了绝望的境地,再也不会燃起任何希望之火。
她不喜欢这种绝望,绝望地连生命都成了多余的,连灵魂都应该烟消云烟。
“她一切可好?”她迟疑着问,虽然知道破邪未必会说真话。
“她很好!她怀孕了,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破邪说这句话时,任谁都能感觉到那种真心实意的幸福,但无双却觉得更可怕,因为在这幸福之中,她却明显地感觉到了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如果是真地幸福,又怎么会如此绝望呢?
她知再问下去也必然问不出究竟,只得道:“恭喜你们。”
破邪抬头看着她,眼中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流火若是死了,你会怎样?”
无双一怔,她低头看了看流火苍白的面容,他会死吗?她含泪笑笑,“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再次睁开眼睛。一百年前,他都能够不死,现在也一样。”
破邪冷笑:“一百年前,璎珞必然手下留情,但现在的岑昏,会否手下留情?”
一直默然不语的璎珞却忽然道:“我并没有手下留情,一百年前,我是真地想他死去,和我一起死去。他却没有死,或者他身上真有不死的力量。”
“不死的力量?”破邪重复了一遍,心中想到,流火是妖与半神的结合体,妖可以不死,却无法及得上半神的灵力,而半神虽然灵力高强,身体却脆弱如同人类。莫非在流火的身上即有妖的不死,也有半神之灵?
他望向流火的脸,若你真地不死,就快点醒来吧!我们都在等着你醒来,只有你醒过来,事情才能继续下去,一切才不会陷入僵局。
第五节
流火觉得他看见了啖鬼。他并不知道啖鬼长什么样子,因为他还未出生之时,啖鬼便已经死去了。他也从未听他的母亲提起过啖鬼,只有在她临死以前,曾经看着他说:“你长得真象你父亲。”
他象他吗?
他曾经听过如风咬牙切齿地描述过啖鬼,那个人长着漆黑的长发,漆黑的双眸,连指甲也是黑的。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讨厌黑色。但他却天生就长着漆黑的头发,漆黑的双眸,与雪狼族的银发黄眼不同。
偶尔他会猜测啖鬼的相貌,是否真地和他很象。
他看见那个身着黑衣的人微笑的面容,他想他就是啖鬼吧?
他想他死了吗?为何他会看见啖鬼?
“流火,你可知道你身体的潜能吗?”
我的潜能?
“你的身体有妖与半神共同的能力,你比半神和妖都强大,因为你拥有妖的不死和半神的灵力。”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要睁开眼睛,你还要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发生在世上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单纯,那个来到世间的人,或者只有你能够感化他。”
感化他?他是谁?
“只有你还存在于这个世间,他才可能放弃初衷,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多么辛苦都要活下去。”
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何他会因我放弃初衷,他到底是谁?
“流火,记住你答应过妈妈的话,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强。”流火似乎听见了幽姬的声音,他伸出手:“妈妈,你在哪里!妈妈!”
仿佛又回到儿时,母亲还未曾死去,他总是沉默地跟在母亲的身后,窥探着她美丽而忧伤的面颊。妈妈,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曾笑过,不曾抱过我,甚至不曾拉过我的手。偶尔,我也如同普通的孩子一样渴望着母爱,但我知道你的心却永远沉浸在悲伤之中,甚至无暇注意到我。
我恨啖鬼,或者并非是因为他不曾救你,或者是因为他永远地将你带走了。那些日子,虽然你的躯壳还活着,可是我知道你的灵魂早已经随着他离去。
他伸出的手似乎真地抓住了幽姬的手,很温柔细致的手,他蓦然睁开眼睛,便看见无双忧伤的双眼。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无双的手,他便有些尴尬起来,笑道:“我刚才睡着了吗?”
无双点了点头,柔声道:“你大概是太累了。”
他忽然听见破邪略带嘲讽的声音:“你不仅睡着了,还说梦话,你在大声叫着妈妈。”
流火苦笑,真地大叫妈妈?算起来他也有一百二十岁了,居然还在梦中叫妈妈,而且在场的众人显然都听见,这么丢人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身上发生。
他坐起身来,忽然看见他的手,一看见他的手,他便怔住了。他连忙将两支手都放在自己的面前,没错,他没有看错,他的十个指甲竟然全都变成了黑色的。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指甲,难道夜叉之力更加强了吗?或者每死一次,身上的妖力就会更加黯弱,而一直被压制的夜叉之力就会体现出来。
现在的他,越来越象是一个夜叉族人了。
破邪也在看着他的指甲,黑色的指甲,只有夜叉族人才有的黑色指甲。就算流火再不愿意承认,他最终也无法摆脱夜叉之血。
众人都注视着流火的双手,谁也没有注意到张念恩正在悄悄地抽出手中的干将剑。别人怎么样她都不关心,她只关心杀死自己父亲的仇人。她看见璎珞的目光落在流火的手上,她知道这是她的一个机会,她必须得好好把握。
她很可能很快就会离开璎珞,这一生都无法再见到她,如果是这样,她就更不可能报仇了。一念已定,她双手紧紧握住剑,用力向璎珞的背心刺过去。
干将剑是上古宝剑,削铁如泥,杀人亦可不见血。一剑刺下去,连声响都未发出来,就深深地陷入了血肉之中。
她心里大喜,刺中她了,而且刺得很深,她是否杀死了她?
她这样想着,想要抽出剑,但剑却刺得太深,想必是刺入骨头之中,一时竟无法抽出来。她到底是第一次杀人,心里惊骇,更用力地抽剑。此时,她忽然见璎珞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她大吃一惊,是活人的脸吗?为什么完全没有痛苦之色?月光清泠泠地照在璎珞的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似乎是苍白的。一个白色的女人,象是一个幽灵。
她不由地松开了手,下意识地后退。
璎珞微笑:“你想拨出这把剑吗?”
她茫然点头。
璎珞伸手到背后抓住剑柄,轻轻用力,剑便从她的身体里被拨了出来。真是好剑,剑仍然是紫光四射的,上面真地没有一丝血迹。
但璎珞的背心,鲜血正在泉涌而出。她持着剑,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背心的伤口。她向着张念恩走过去,她每走一步,张念恩便后退一步,心里就越发的恐惧不安。璎珞要干什么?她要杀死她吗?
一个人横身挡在她的前面,是苻宇。她便如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她从后面抱住苻宇的手臂,轻声道:“她好可怕,她到底是不是人?”
苻宇紧张地注视着璎珞,大声说:“你就是为了这把剑而来,现在你已经得到了这把剑,请你放过念恩吧!”
璎珞停住了脚步,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她垂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干将剑,再加上无双手中的莫邪剑,这就是另一个摩合罗的下落了。
她举起手中的剑,剑芒四射,将苻宇与张念恩的脸都映成了紫色。
流火皱起眉,璎珞要杀人吗?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抓住璎珞的手腕:“放过他们吧!”
因为流火走过去的原因,无双的身边就只剩下破邪。无双忽然看见破邪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她一怔,心中刚生出不好的感觉,破邪便已经动了起来。
无双只觉得身体一麻,被破邪夹在肋下。破邪抓住了无双,立刻转身便跑。他虽然不是雪狼之子,却是风之精灵,当他开始奔跑之时,便如同是夜晚的疾风。
无双听见流火的呼喝声:“破邪,放下无双!”
她忽然忆起从前的那段时光,璎珞还不曾复活,他们在江湖上飘零的日子。流火总是莫名其妙地就让她被别人捉走,而每一次她被人捉走了以后,他也总是如此徒劳无功地叫上一句:“放下她!”
她便不由地微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与他之间,还不曾有个璎珞存在。
她立刻在心里骂自己,“你在想些什么?早在一百年前他便已经与璎珞相识了。”
但或者,璎珞不曾复活,或者璎珞又再度死去,这个世间又只剩下流火和无双,也许世界会更加广阔一些?!
“你在想什么?”虽然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但破邪却问得理所当然。
无双也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想以前的事情。”
“你是否想杀死璎珞?”
无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有时真地有这种想法。”
“为了流火吗?”
“也许是吧!就算不是为了他,前生与今生共存,也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而且有她在的地方,别的人都会失去光彩,就算我是她的转世,也不例外。”
“不错,只要有她出现,她必然就会成为注意的焦点,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如是。”
两人推心置腹的交谈,如同正在倾诉心事的好友。
无双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紫羽……死了吗?”
破邪凄然一笑,到底是无双,轻易地看透世间的一切,“你猜得不错,她死了。”他轻声回答。
无双便默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紫羽已死,破邪却还活着,他必是为了复仇而活,而他的复仇也必是不择手段。无双完全可以臆测到当报完仇后,破邪绝不会独自活在这个世间。她忽然想到流火,不知为何,此时她竟然在想一个问题,若是她死了,流火还能活下去吗?
她并不知道为何会想到这个问题,总觉得生命的结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个终点很快就会来临。到了那个时候,流火还能活下去吗?
她心里一酸,猛然想起璎珞的问题,如果有明天,你会有什么愿望?
她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如果有明天,你会有什么愿望?”
破邪一怔,一个简单的问题,却多么难以回答。如果有明天,我会有什么愿望呢?紫羽已经不在了,有没有明天又有什么关系?
他仰天狂笑,“我不需要明天,我只要把我要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就在今天结束我的生命。明天?只有幸福的人才需要明天,不幸的人,多一天的生命就是多一分苦难。”
第六节
流火看见璎珞如水的双眸。
当他追着破邪和无双离去之时,他明显地感觉到了璎珞的哀伤。她在哀伤些什么?因为他迫不及待地追着无双而去吗?他很想解释,虽然璎珞受了伤,但他却相信她是坚强的,他知她伤很重,可是她并非是普通人,她已经死过了,这样的伤对于她来说应该是无关紧要的。无双却不同,无双落在破邪的手中,他不知破邪会对无双做些什么。
但他并没有解释的时间,迟疑片刻,可能就会失去无双。
他全速追踪着两人,只觉得破邪比以前更强了。但他吃惊地发现,他似也比以前更强了,而且他好象已经恢复了全部的灵力。
是因为刚才死过一次吗?身体里夜叉的潜能已经全部被唤醒了,他甚至能够看见从身体里隐隐透出的黑金般的辉光。
辉光是如此之强,在身体之中流转,每流转一次,他的双眼便更加明亮。这夜晚,也益发温柔,他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这暗夜中的世界,一切都有些不同了,原来夜晚是这样的。
他忽然明白夜叉族的人为何喜欢穿着黑色的衣服,只要沉浸在黑色之中,就如同一片竹叶虫落入了千万的竹叶之中,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安全自在,再难将他们与黑夜分隔开来。
过去的一百多年,为了严格地使自己远离夜叉族,他总是穿着白色的衣服。然而当他的身上发出黑色辉光时,连白衣似乎也变成了暗夜一般的颜色。
破邪的速度很快,他只慢了一点点,却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但他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方向和他的行动,忽然之间,他停了下来,因为他感觉到破邪也停了下来。
山间寂静无比,只有风声簌簌。流火一步一步向着前方走去,不远的地方,大树之下,无双被水晶球般的结界包裹在中央。她蓦然看见流火,又是喜又是忧,失声叫道:“你不要过来,岑昏在这里。”
流火长长的黑发飘飞了起来,无双担忧的看着他,她知道每当他的头发无风自动的时候,就是他打算使用夜叉族灵力的时候了。她忽然看见他身上强烈的黑色辉光,她呆了呆,她已经能够看见辉光了吗?
她垂下头,惊异地看见自己身上的银色辉光。她可以看见辉光,这代表了什么?
“正是因为我在这里,他就更加会过来。”岑昏的声音悠然自树间响了起来,他站在一枝柔软的树枝上,负手而立。
树枝上上下下起伏不定,他的身体就随着树枝起伏不定,他金黄的衣服在风中烈烈而动,就算是在暗夜之中,他也要象太阳一样将这暗夜照亮。
金色辉光、红色辉光、桔红色辉光和紫色辉光,八部众的辉光岑昏已经有了四种,无双心里易发担忧,就算流火已经恢复了夜叉之子的身份,可是他能够战胜拥有四色辉光的岑昏吗?
她听见岑昏的冷笑声,“你又比上一次见面强多了,你真是一个好对手,每见一次都会强很多。但我也觉得有些担心,若是你一直这样强下去,是否有一天会超过我?”
问出这句话,似乎岑昏自己也觉得好笑,“超过我?连啖鬼都不是我的对手,你真地以为你能够超过我吗?”
流火微微一笑,淡淡地道:“盲目自大的人是可笑的。”
手中长出黑色的长剑,剑每长一分,剑上的光华就强劲一分。啖鬼,我忽然明白为何八部众只是半神,却无法成为真正的神。因为八部众如同人类和妖怪一样无法舍弃人间的情爱。对于神来说,这是最可怕的魔障,但对于八部众来说,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却是力量的源泉。
岑昏的脸色终于变了,为何这个半神半妖的小子身上居然有如此强大的灵力,远远超出了当年的啖鬼,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不能再掉以轻心,他必须得认真地对付这个夜叉族的小子,他绝不能再让他活下去,那强大的辉光正是他所需要的。
他心念一动,就要拿出断日剑,然而他的眼前却忽然有黑光闪烁,他大吃一惊,流火出招竟然如此之快,他连持剑的时间都失去了。
这正是流火的战术,岑昏的强大并非是他能够击败的,但是他却有一个优点,就是他的快。他一定要抢在岑昏出手之前就击败他,若是岑昏出手,他便完全没有赢的把握。
说起来这样做未必是光明磊落的战斗,但此时他并非为了个人的荣誉而战,他是为了无双而战。若是他死了,无双便也无法活下去。他虽然是一个骄傲之人,但在无双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他当然会有所选择。
若有若无的黑色长剑洞穿了岑昏的身体,岑昏脸色陡变,不可能,他居然会败?他居然会败在一个半神半妖的小子手里。
他却是极识实务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受了重伤,再与流火相争也不会有好结果,他立刻低叱一声:“结界!”
他的身前便现出琉璃墙结界,与此同时,他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这个世上只曾有一个人让他这样狼狈的逃走,那个人便是他的哥哥凌日,现在他居然会被一个半神半妖的小子打得落荒而逃。
但没关系,只要他不死,就还有希望。
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出了很远,才总算放慢了脚步。他感觉到流火没有追过来,他一定是去救那个人类小丫头了。
脆弱的半神,在这种时候为何不赶尽杀绝呢?他想流火再强,也如同他的父亲啖鬼一样感情用事,是无法成就大事的。
他松了口气,双腿忽然软了。
他大吃一惊,才发现身体的创伤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体内有一股寒冷的液体正在四处流窜,使他的全身都冰冷下去。
他又是惊又是叹,夜叉族果然不愧是最强的半神,碎风剑竟有这样可怕的力量。他便更加渴望得到夜叉族的灵力,如此强大的灵力在一个胸无大志的人身体里,根本就是一种浪费。
他忽然听见微弱的响声,他立刻警觉,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人悄然自黑夜之中显现出来。他出现的方式很奇怪,仿佛他就是黑夜的一部分。
岑昏心里一动,是破邪,他好象也低估了他的能力。
“想不到流火一招就打败了你。”破邪冷冷地注视着岑昏受伤的身体,这个身体似乎已经不再能用了。
他被啖鬼囚禁在钟山之下一百多年,身体本就应该化做钟山中的灰尘了。
岑昏冷笑:“我只是没有想到他出手会那么快,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够杀死他。”
破邪亦是冰冷地微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有机会吗?你的身体已经被流火的剑完全摧毁了。”
岑昏皱眉:“但我还没有死。”
“不错,你确实还没有死,就算你的灵魂还存在于这个世间,但你已经没有了身体,你还能做些什么?”
岑昏眯起了眼睛,“你想说些什么?”
破邪围着岑昏转了个圈子,“你需要一个身体,一个强有力的身体继续你未完成的事业。”
“不错我确实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身体,但有谁的身体能够担此重任呢?”
破邪笑笑,“夜叉族被称为最强的半神,你不想要我的身体吗?”
“你?你愿意把身体给我?”
破邪淡然道:“并非是给你,是借给你用。不过我的灵魂不会离开身体,你我的灵魂共存于这个身体之内。我可以助你完成大事,我只要办到一件事,我的灵魂就会离开。到那个时候,这个身体就完全是你的了。”
“你说的那件事是不是杀寻香?”
“不错,夜叉一族都是胸无大志的,我只要报仇,寻香一死,我的灵魂就会离开。”
岑昏心念电转,多好的机会,进入了破邪的身体,就等于得到了夜叉族的辉光,而且还拥有了夜叉族的灵力,他相信没有人会拒绝。“好!我们共用一个身体,杀寻香是必不可少的步骤,就算你不杀他,我也一定会杀他。”
破邪脸上的神情更加冰冷,紫羽,只要能够报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后悔。
他张开双手,仰头望向天空,如果这样做是错的,我亦没有什么可怕,因为从你死去的那一天开始,我便已经堕入无间地狱之中。
第七节
璎珞到底还是没有杀苻宇和张念恩。流火带着无双回到火堆旁时,天色已经朦朦亮了。他不知璎珞背后的伤口是否已经止住了血,在晓色之中,璎珞身上的白衣已经有一半被血染红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她仍然在流血,也是很难看出来的。
对于自己的伤势,璎珞却全不在乎。她手中持着那把干将剑,剑上的紫芒将她的面颊也映成了淡淡的紫色。张念恩和苻宇则相依着站在不远之处,两人警惕地注视着璎珞,只觉得站在眼前的这个女子,即不象是神,也不象是魔。
然而她身上那种冰冷的感觉,却是如此恐怖,已经超过了最丑陋的恶鬼。
“说吧!摩合罗藏在哪里?”她的声音也冷得如同冰晶一般,清泠泠地刺入人的耳中。
张念恩强压下恐惧之感,心道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她如愿。她抗声道:“你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璎珞冰冷的脸上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杀你?你很想死吗?”
张念恩摇了摇头:“我不想死,可是我宁可死,也不会把先祖埋葬宝物的地点告诉我的仇人。”
璎珞淡然一笑:“你还算有骨气,看在你这一分骨气的份上,我是不会杀你的。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先祖张华,将摩合罗埋在延平津的湖底。和他一起做这件事的人就是他的好友豫章人雷焕。”
张念恩呆了呆,失声道:“你怎么会知道?”
璎珞淡淡地道:“一百年前我就知道了。”
她忽然转身而去,流火忙问:“你去哪里?”
璎珞头也不回地道:“延平津,如果你想找到另一个摩合罗,就一起来吧!”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无双早便跟着璎珞走去。流火在心里暗叹,虽然是前生后世,到底还是一个人,做事情都是如此一致。
他唯恐无双有失,连忙跟了上去。
张念恩看着三人走远,心知若是不跟上去,以后就再难找到璎珞。她一跃上马,毫不犹豫地跟在三人身后,苻宇见她追去,也只得上马跟着她一起追过去。他的心里却总是深得不妥当,虽然无双公主是一个凡人,但她自小就智计百出,与众不同,而另两个人一个是妖一个是半神,就算张念恩再不甘心,又怎么可能有本事杀死璎珞呢?
但他也知道,现在想要劝说张念恩根本就不可能,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除非能够杀死璎珞,否则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只见前面的三个人,虽然没有骑马,走路的样子也很悠闲,但奇怪的是,居然走得一点也不比奔马更慢。
他心里更觉惊奇,为何连无双公主也有了不可思议的本领?
不要说是他,无双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她只觉得自己正在越变越奇怪,连她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可以跟得上璎珞与流火的脚步?他们明明走得很快,可是她却一点也没有落后。
流火看着无双轻盈的步履,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担忧,无双正在恢复神通吗?可是为什么她会恢复神通?如果是普通的转世,她本不应该还带有上一世的神通才对。事实上,转世之后,就是另外一个人了,连辉光也不应该有。他在初见无双之时,便看到她身上的银色辉光。那时他以为她是璎珞的转世,身上有银色辉光也没什么奇怪的。但现在仔细一想,她根本就不该有辉光,她只应该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完全不该有上一世的任何印记。
三人越行越快,居然将策马而行的苻宇和张念恩远远地抛在后面。虽然张念恩见不到三人的身影,她却契而不舍,他们是去延平津的,只要尽快赶到延平津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无论骑马的或者是步行的,都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不一日便到了东南的大湖。此地离破邪与紫羽隐居的地方不是很远,都在东南的山中。
这湖方圆有两百多里,湖上有许多小岛,环湖皆是崇山峻岭,也不知当年张华将摩合罗藏在哪个地方。
三人站在湖边极目四顾,只见烟波浩渺,万木萧森,许多渔船泛舟于湖上,时见水鸟往来,倏然而逝,似是溺水后不愿离去的游魂。
无双的心便宜发忧伤起来,再长的故事都会有个终点,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使她身不由己向那个终点走去。她却不想看见故事的结果,命运转动的方向令人充满了不安,她不曾想起的事情已经昭然若揭,她便更加充满无奈,若是一生都不曾想起,那该有多好?
璎珞指了指湖水,“我到水底去搜寻,流火到湖中的岛上去搜寻。”
流火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无双,无双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你不觉得我已经和以前不同了吗?”
是的,你是和以前不同了,我却不喜欢这种变化。流火并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璎珞已经一跃入水,她入水的姿态十分美妙,如同水中仙子。“在这里不要离开,日落以前我就会回来。”
无双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莫邪剑。她目送着流火的身影快如一抹轻风飘然掠过湖面,她向着四面青山眺望,心底有奇异的感觉,这样找是找不到摩合罗的。
她见身边的一座山,状如龙形,不远之处又有一座山,亦是如同一条卧龙,两山相对,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圆形小山,三座山倒有些象是双龙抢珠的图案。
她便信步向着那座圆形的小山走过去,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座山看起来不甚高,却极是险峻。山间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想必是樵人踩踏留下的。
无双沿着小路向山上爬去,说是小路,也是很难行走,越往上走,小路逐渐消失在草丛之中。
只见山顶之上,有一处地方,比别处要略黑一些。无双向着那个地方张望,心里想到,只怕是一个山洞吧!
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虽然路很难行,却一心想要攀到那座山洞之中,只觉得洞中必然另有玄机。
折腾了很久,总算到了洞前。无双已是满头大汗,手足都被山石磨破了。她却连疼痛都顾不上,心里甚喜,便要走进洞去。
忽见一个人飘然而至,身上穿着一袭黑色长衫,面容俊美,黑色的长发随风而动,竟然是破邪。
无双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是破邪吗?感觉有点不太对。
她仔细地打量着破邪,只觉得破邪的身上隐隐透出各色辉光,并非只是单纯的黑色辉光。她暗暗皱眉,问道:“你是破邪吗?”
破邪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我即是破邪,又并非破邪。”
无双的心沉了下来,“岑昏?你是岑昏?”
破邪笑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的身上有奇怪的感觉?”
无双勉强笑笑:“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秦国的公主罢了。”
破邪摇了摇头,“不是那么简单,你一定还有别的身份。”他的目光落在无双手中的剑上,“但不管你是谁,都休想阻碍我。没有人能够阻碍我,连我的哥哥也不能。”
他伸出手,“把剑给我。”
无双摇头,又后退了一步,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破邪便逼近一步,重复了一遍:“把剑给我。”
无双固执地摇头,“我不会把剑给你。”
她连着退了几步,却感觉到脚下一滑,原来已经到了山边,险些滚下山去。
破邪冷笑:“你有什么本事保住你的剑?”
他一步步逼近,伸手抓向无双手上的剑。
无双惊呼了一声,身后便是陡峻的山坡,再不能后退,破邪近在眼前,她有什么办法保住手中的剑呢?
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破邪,你不想杀我吗?”
破邪一怔,转头看去,见寻香正从山洞之中走出来。破邪双眼立刻血红,紫羽死时的情形涌入脑海之中。他的心中毫不犹豫地产生一个想法,杀寻香。但另一个想法却在劝说着他:先抢剑。
两个想法在他的脑中剧烈地交战,他知是因为身体里有了岑昏的灵魂,岑昏的意志正在左右着他。但他却无法严格地将哪个是他的意志,哪个是岑昏的意志区分开来。或者是因为岑昏的灵魂进入他的身体后,已经与他的灵魂纠缠在一起了。
他一时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到底是先杀寻香,还是先抢剑呢?
寻香看着破邪眼中变幻不定的神色,淡然一笑:“岑昏,你真是没用,一招就败在流火的手下,现在进入破邪的身体,连他的意志也控制不了。你这样的人也想成为新的转轮王吗?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破邪眼中陡然现出一丝凶光,他冷笑道:“我本来想让你再多活一会儿,既然你那么急着死,就先杀了你吧!”
看来破邪与岑昏已经达成了一致,要先杀了寻香。
寻香脸上笑容未敛,“杀我吗?那就试试吧!”
破邪伸出手,“我有五族的神通,到底应该用哪一族的来杀你呢?”他一边说,左手之上红光隐现,手心中生出一把火红的刀来。
他抓住刀,挥了挥,脸上现出满意之色:“这是阿修罗族的修罗血魔刀,据说阿修罗王变成魔王之时,才会生出这把刀来,现在这把刀归我所有。”
他又伸出右手,右手之中多了一把金色的长剑,“提婆族的断日剑,这剑拥有最接近于神的力量,据说剑一出手,连神都会退避三舍。”
他抬头看寻香,脸上的神情就如同是看着一个死人,“我知道你本领高强,但用两族之力,还不能打败你吗?”
刀剑同时出手,金红两色光芒交杂,袭向寻香。
眼见寻香站着不动,身子却象是水做的一般,被刀剑一劈,从中断开,逶迤于地。破邪怔了怔,低头去看,见地上只剩下一滩清水。
他眯起眼睛,是幻术。转头再看时,见寻香拉着无双闪身进了山洞。洞口立刻生出蓝色结界,阻他前进。
他用刀剑去劈那结界,刀剑过处,水波不兴。他有过被寻香的结界困住的经历,但上一次狂怒之下,一击便击开了结界,这一次试了几次,却怎么也打不开结界。
他心知上一次寻香必然是故意让他打开结界,为的就是令他解开岑昏的封印。
他向着洞内叫道:“我便守在这里,你们最好一生都不要出来。”
第八节
无双甩开寻香抓着她的手,向旁边跨出几步,使自己与寻香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才问道:“你也想要抢这把剑吧?”
寻香淡然道:“或者我只是想救你。”
无双冷笑道:“你会那么好心吗?”
她蓦然看见寻香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神色,这目光使她有些讶异,如同寻香这样的人,以别人的痛苦为乐,为何会有这样的目光。
但这目光稍纵即逝,寻香笑道:“若我也是为了这把剑而来,你该如何保住它?”
无双仰起头,“就算你抢走这把剑又如何?你根本就打不过破邪。”
寻香双眉微扬:“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破邪?”
无双冷笑两声:“他身上有五色辉光,他已经有八部众中五族的力量。而且你不敢正面与他交手,却落荒而逃,说明你自己也知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寻香眼中掠过一丝喜色:“你能够看出他身上的辉光?”
无双却有些狐疑,寻香的喜悦并非是假装的,“这与你有何相干?”
寻香默然,深深地注视着无双,“这说明你就要想起自己是谁,想起过去的事情。”
这目光使无双略微瑟缩了一下,她并不喜欢这种暧昧的眼神,会使她误以为寻香其实是深切地关心着她的。
她却故意选择视而不见,“什么以前的事?我现在再也不想听这种谎言。璎珞没有复活以前,大家叫我想起以前的事,让我想起我就是璎珞转世。现在璎珞已经复活了,还有什么以前?何况你忘记了,在乾闼婆城中,你连影雪的事都逼着我想起来了。但那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前世也好,前世的前前世也好,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因为璎珞而存在,也不想因为影雪而存在,我就是我,姚无双。”
“不错,你确实是世间无双的。”寻香低低地回答,他的黯然神伤溢于言表,再迟钝地人也看得出他是悲伤的。
但无双却太了解他是怎样的人,这种悲伤根本无法欺骗她。“紫羽是不是你杀的?”
寻香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笑了一下,“你真是了解我,连紫羽是我杀的都猜得出来。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孕,我便在破邪的面前打开了紫羽的肚子,将他们的孩子拿了出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破邪才忍无可忍,打开了岑昏的封印。”
无双心里一凛,多可怕的人啊,当他说着这样残忍的事时,仍然用着无比优雅美妙的语声。这个如同神仙一般的男子,为何会比最可怕的魔鬼还要凶残?
她的目光便更冰冷下去,这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活在世上的。
寻香看着无双益发冷漠的目光,心里痛得似要滴出鲜血,恨我吧!用力地恨我吧!对于我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我只要你能够想起过去,想起我是谁,就算是立刻便死在你的手中,我也会觉得幸福。
他指着洞的深处,“你想找摩合罗吗?从这里走进去,就是张华埋藏摩合罗的地|茓入口。”
无双望向洞|茓深处,怪不得她一心想要进入这个洞|茓之中,是否她已经感觉到了摩合罗的所在?连璎珞与流火都无法感觉到摩合罗,她却能够轻易地找到摩合罗的收藏地点,这说明了什么?
她率先向洞|茓深处行去。
洞并不很黑暗,一直走进去,才发现原来洞的另一边通着山谷之中。山中别有洞天,是一片很开阔的平地。天色已经黑了,一轮明月清泠泠地照着大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了吗?流火说天黑以前就会回去,他看不见她,现在是否正在四处寻找她?
她却不想让流火找到她,若是找到她,便要面对破邪。虽然流火上一次一招便击败了岑昏,她也知道流火是攻其不备,现在岑昏又有了破邪的辉光,集五族之力,这天下又有谁能够制服他呢?
山谷正中,耸立着一座石像。石像雕的是个女子,相貌并非绝顶的美丽,眉宇间却透着说不出的聪颖睿智。无双一看见这座雕像就怔了一下,像中的女子似曾相识。但这雕像的石头已经有部分风化,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
她看着那雕像不语,寻香忽道:“你可认识她?”
无双下意识地点头,真地好象认识她。但她又马上摇了摇头,“不认识。”说是不认识,为何会有那样熟悉的感觉?
寻香笑了笑,用手摸索着雕像,“她已经死去百年了,若非是她,百年以前,你可能已经成就大事。”
无双呆了呆,“你说什么?”
寻香微微一笑,指着石像的基座,“百年以前,张华命人在这里建了这个机关。他天纵英才,将当时天下的能工巧匠都收为己用,这个机关是天下十名最灵巧的巧匠呕心沥血所制,据说若无打开机关的干将莫邪剑,连鬼神都徒叹奈何。”
无双低头去看,见石像的基座之上有两个不大的洞。
“将两把剑Сhā入洞中,就可以进入收藏摩合罗的地|茓。张华并不知道他所藏的是什么东西,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无双默然不语,她只觉得寻香和她说话的口气有些古怪,似乎越来越亲昵,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恨这个人,这恨是如此剧烈,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改变。
“雕像中的女人就是张华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她名叫贾南风,是百年前人间最著名的女子。”
无双打断了他的话:“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寻香笑笑:“就算我不说,你也总会想起的。”
无双忽然便恼怒起来:“不要再和我说什么想起想不起,总是说这种话,难道你们不烦吗?”她的怒火来得如此突如其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寻香却并不吃惊,只是温和地笑一笑:“我知道你不愿意想起,其实我也想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度过一生。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是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到人间的。我常想,若是我完全不记得前世发生过的事情,那我的一生也许会幸福很多。”
无双呆了呆,为什么一定要背负着前生活下去呢?死去了的生命不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还要让转世后的生命继续那种痛苦?
她忽然便泄了气,充满了无助感,连怀恨的力气都似失去了。
但她立刻提醒着自己,不可以放过寻香,绝不可以放过寻香。
寻香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我们走吧!”
无双皱眉道:“走哪里?”
“去找璎珞,干将剑在她的手中,只要拿到了干将剑,你就可以开启机关得到摩合罗。”
无双呆了呆,“我得到摩合罗?”
寻香点了点头,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还有璎珞手中的摩合罗,也要得到!”
璎珞的摩合罗,她身上的蝮蚣,这两样东西支持着她的生命,只要拿走一样,她就会死去。若是璎珞死了,流火会否原谅她呢?
她甩了甩头,努力想甩掉心中的犹豫不安,但心中的不安却一点也没有减轻,若是璎珞真地死去了,流火再也不会原谅她吧!
寻香带着她向山顶上飞掠而去,夜风徐来,吹起无双的长发,空气之中充满着寻香身上的曼陀罗香气。无双不由侧过头,寻香的侧面更是美丽得几近邪恶。她便更加不安,好熟悉的感觉,似是前世好友,今生乍然相见,前情皆不可诉,尽付过眼云烟。
第九节
两人悄然从后山逃走,回到日间无双与璎珞流火分开的地方。月光之下,湖面一碧如洗,湖边却空无一人。璎珞和流火去了哪里?
无双心里却暗暗高兴,找不到璎珞就拿不到干将剑,寻香想要得到摩合罗的计划就不能实现。她仍然不相信寻香是为了使她得到摩合罗,或者潜意识里已经相信了,不过是徒劳地拖延着时间罢了。
忽听蹄声得得,两骑星夜而来,原来是张念恩与苻宇终于追到了。
无双皱起眉,本以为已经摆脱了他们两人,谁想却又追了过来。他们两人只是普通人,寻香应该不会难为他们吧!
她虽然这样想,却完全没有把握,不由地看了寻香一眼。见寻香也正在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无双心里便知不妙。
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寻香的杀机,而杀机的产生,不过就是刚才瞬间的事情。若是她并没有看这一眼,或者寻香真会放过他们两人,正因为她略有些担忧地看了寻香一眼,立刻便激起了寻香的杀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杀人总是有原因的。杀紫羽是为了使破邪放出岑昏,杀拓跋绍呢?又是为了什么?现在要杀苻宇和张念恩,只是为了她的一个眼神吗?这么简单的理由吗?
她连忙闪身挡在苻宇和张念恩的面前,“不要杀他们。”
寻香微笑:“你知道我要杀他们?”
无双点头,“是,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寻香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似喜似悲,你已经可以看出我的心意了吗?但为什么还不能看出我最终的心意呢?“若想阻止我,就拿出你的本事来吧!”
我的本事?我有什么本事可以阻止你?乍灵乍不灵的神通都因璎珞的复活而荡然无存,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本事?
她焦急地回头:“你们两个快走。”
张念恩却不知道厉害,大声说:“我不走,我一定要找璎珞报仇。”
无双皱起眉,报仇?只怕你们再也见不到璎珞了。她急道:“报仇也要留下性命,若是你们现在不走,就立刻会死,还谈什么报仇?”
苻宇是向来习惯于服从无双的,他不由地拉住张念恩的手,低声道:“既然公主叫我们走,我们就走吧!”
张念恩却用力甩开苻宇的手,尖声叫道:“她是你的公主,却不是我的公主。要走你自己走,我是绝不会走的。”
苻宇一怔,他从未见张念恩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根本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他事事唯无双是从,张念恩心里又怎么会好受?
无双心知张念恩又在吃醋,但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时间再解释,她立刻以一种不容置疑地口气道:“苻宇,立刻带她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找璎珞。这是命令。”
她从未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对苻宇说话,从小到大,她都不曾真地将苻宇当成自己的下属。苻宇被她这种语气吓了一跳,立刻紧紧地抓住张念恩便要拉她离开。
张念恩却用力挣扎,就是不走。
寻香好笑地看着三人,终于说了一句:“我想杀的人,从来没有能活着离开的。”
无双的脸色变了,寻香的语气平淡得不象在谈论杀人,反象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但他越是平静,无双便越是恐惧,她知道寻香的个性,这样的表情,说明他是真地不打算放过苻宇和张念恩了。
她咬了咬唇,“为什么?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人类,对你根本就不会有影响。”
寻香淡然笑笑,“我杀人一向没有什么原因。但若你真地想要阻止我,就用出你的力量。只要你能够使出你自身的力量,就可以轻易地杀死我。”
我的力量?我的力量?我哪里有什么力量?
无双心里惶急,她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剑,右手搭在剑柄上。一把削铁如泥的上古神兵,若是落在半神的手中必然会发出可怕的力量,可是她全无灵力,就算用这把剑刺出去,只怕也未必能够碰得到寻香。
寻香微笑着伸出手,指尖上隐隐现出蓝色辉光。他要动手了,为什么连两个普通的人都不放过呢?
无双蓦然想起了拓跋绍,他死的时候,双眼都被人挖去了,全身化做灰烬,连尸体都不曾留下来。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十七岁少年罢了,连他的出生都是岑昏计划下的产物,他的一生不过就是一个悲剧,这样的人为何还要让他死得那么悲惨?
她全未注意到自己双眼之中有杀机闪现,脸上的恨意越来越是沉重。
寻香含笑伸出手,醒过来吧!为什么还不醒过来,你可知道我苦苦地等待,灵魂在人间流转,就是为了等待你的苏醒。
醒来吧!用你真正的力量来杀死我!只要能够唤醒你,我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他指尖上的蓝光更加耀眼,无双,我在等你,快点醒来!
“铮”地一所轻响,无双终于抽出了剑,青芒闪动,无双手中的剑向着寻香的胸口疾刺而出。在这一瞬间,因仇恨的原因,她感觉到身体里被一种陌生的力量充斥着。那力量是如此强大,大到她自己亦无法控制,从莫邪剑上流溢而出。
剑光大盛,刺得苻宇和张念恩紧紧地闭起眼睛。周围的山野皆被这一剑照亮,剑光之亮更胜过了天上的月光和星光,这一剑之下,连天地都为之动容了。
剑出手,并非真地刺中寻香,但剑芒却已经穿透寻香的身体。四野忽然寂静如死,连山间的鸟雀虫蝉都不再鸣叫。这寂静是如此可怕和突兀,无双只觉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她的手顿住,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是原来的那只手,没有任何异样,那一剑,真地是这只手发出来的吗?
寻香张开口,惨笑,鲜血从嘴角溢出来,“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无双抬起头,呆呆地注视着他苍白失血的面颊,好什么?有什么好的?这真地是我吗?刚才那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比从前感受到的璎珞的灵力还可怕,那就是你一心想让我回忆起来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这一生都不曾感受过这可怕的力量,似连天地都在掌握之中。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只想过普通的生命,或者一生都住在长安的宫廷之中吧!玩弄一些无伤大雅的阴谋诡计,读一些记载着人生智慧的书籍。也许有朝一日,会兵临城下,甚至颠沛流离,但那亦是生命的轨迹。我不想主载生命或天地,我只愿被命运所主载。或者这便是我的命运,有一日,当我猛然醒悟之时,才发现,我已经不能再置身事外。一些可思议或不可思议的奇迹正要由我而创造或终结,无论喜欢不喜欢,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便是命运。
月光变红了,是月圆之夜,本来亮如银盆的月亮呈现出妖异的红色。
寻香仰首向天,红月亮!你还记得吗?我们曾在这样的红月亮下一起度过的日子。
无双蓦然转头,她的双眼也因这骤然出现的红色月亮而映上了淡淡的红色,她的脸却更加清冷如水,冷静如冰,她注视着张念恩和苻宇,“现在就走,在一切都太迟以前。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人却还要活下去。仇恨无关紧要,过了这一世,一切便烟消云散。你曾经深爱或者痛恨过的人,都会成为过眼云烟,不会在你下一世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走吧!好好地度过余下的人生,不要在死亡来临之时,留下太多的遗憾。”
张念恩瑟缩了一下,天上的月色和无双的神情都使她心生恐惧,她终于明白这里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普通人所能想象的范围。
她感觉到有只温柔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转过头,便看见苻宇的双眸,“听公主的话,我们走吧!”
她下意识地点头,也许苻宇是对的,由始至终,她都应该服从无双的安排。两人一跃上马,打马而去。
无双目前着他们远去,心里默祝,就算世上的一切都令人不满,也要努力地存活下去,生命并非是一种享受,而是责任,活着并非是一种幸福,而是痛苦,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那就是存在的意义。
第十节
黑云悄然而至,遮住了红色的月光,天地就黯淡了下去。黑衣的破邪似随着这黑暗来的,或者黑暗本身就是破邪的延伸。
他越来越适应黑暗,越来越在黑暗之中挥洒自如。当他隐身在黑暗之中时,就象是一滴水忽然溶入了大海,再难分辨出哪里是他哪里是黑暗。
他的神情也益发凶残,却奇异的在凶残之中带着一丝落寞。活着的生灵都不快乐吗?无双忽然想起佛陀曾说过的话,一切皆苦,于此一刻,她深刻地体会到了佛陀悟道时悲伤的心情。真是一切皆苦的。
他的目光落在寻香的身上,脸上便露出嘲讽的笑,“你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寻香笑笑,“不错,我本已经不是你的对手,现在更加不能与你相抗。”
破邪残忍的微笑着:“照道理说,我不应该伤害一个受伤的人。但我却无法忘记你曾经对紫羽做过的一切,因而我已经不把你算做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半神,在我的眼中,你没有被称做人或者半神的资格。所以就算你已经受伤,无力反抗,我却仍然要将我所计划好的报复一一加诸在你的身上。”
寻香淡然一笑,他到了生死关头,神情却仍然如此骄傲。他杀别人的时候,脸上带着轻描淡写的笑容,被别人杀的时候,脸上的笑脸也一点没有改变。
破邪冷冷地注视着他脸上的笑容,真讨厌,难道不觉得害怕吗?“你永远都是这样吗?你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神,主宰着别人的生死,你可曾想到有一天你会落入别人的手中?”
寻香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从来不曾把我自己当成神,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神。”
破邪仰天长笑:“你的心中也会有神吗?我还以为你骄傲地不承认任何神的存在。”
寻香凄然一笑,“我的神永远都在那里,无论他流落到何方,变成什么样子,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从来没有改变过。”
破邪怔了怔,他眼中的厌恶与痛恨之色便更加深切,我心里也有一位女神,却这样被你催毁了。
他的脸上却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我一直在想象着这一天,我终于可以报仇的日子,我相信总是会到来的。我听说人类是最凶残和聪明的动物,发明创造了许多可怕的刑罚,我便进入了各国的宫廷,向他们学习。果然被我学到了集八部众及所有的神的智慧都无法想象的酷刑,我一直设想着应该用哪一种来对付你,实在是难以取舍。”
他此时的笑容是如此动人,不象是在说如何对付一个人,倒象是和颜悦心地关心一个人。“有一种刑罚叫做剥皮,从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然后再慢慢地用刀把肉和皮肤分开,象蝴蝶展翅一样地剥开。多美丽的刑罚,最适合用在美丽的女子身上,最不适合用于丑陋的胖子身上,据说他们身上的胖肉会使剥皮的过程变得很恶心。”
无双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她自幼生活在宫廷之中,虽然不曾亲见,却也知道一些秘密传承的酷刑,施刑之人,代代相传,因为刑罚的本身是个手艺活,如果没有经过师傅教导,是很难将刑罚完好地施展出来。
“据说这种剥皮还有另一个作法,就是将人埋在土中,只留头在外面,然后在头顶上开一个小孔,将水银从小孔中灌进去。土中的人便会不停地扭动,直到身体活生生地跳出来,只剩下一张皮还留在土里。”
“除此之外,还有腰斩,这种刑罚将人从腰中间斩开,上半段的人却不会立刻死去,还会在地上爬行。车裂,用五匹马拉住犯人的四肢和头部,五马向五个方向跑去,将犯人拉得四分五裂。俱五刑,将人割手挖眼割耳,将头割下来,身体再分成三段。烹煮,将人活生生地放入大瓮之中,慢慢地煮熟,象是人经常对许多动物做的事情一样。刖刑,将人的膝盖斩下来,却让他活着,一生都不能走路。活埋,顾名思义,将人活生生地埋在土中,据说有些人被埋了三天还不曾死去。棍刑,不要以为是用乱棍将人打死,而是用棍子Сhā入人的嘴和肛门,整个Сhā进去,直到肠穿肚烂而死。梳洗,并非是早上梳头洗脸,而是用铁刷子刷人的皮肉,皮肤先被刷下来,肉再被刷下来,直刷到骨头露出来,被刷的人也未必会死。”
他一口气说了若干种刑罚,而且不厌其烦地一一进行解释,无双只觉得汗毛直竖,这些刑罚,光听听就已经恐怖之极,却有人在施行,有人在承受。
“人类多可怕,比魔鬼和野兽更加凶残,这样的人类,八部众居然还要保护他们。野兽只为了生存而杀人,人类却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自相残杀。”破邪忽然大发感慨。
无双的心里一动,人类果然如此不堪,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是否是正确的呢?
她一时有些失神,若真是如此,岑昏的理想,岑昏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些刑罚都不合适,我还是比较喜欢凌迟这种刑罚。慢慢地用刀去割,一直割下去,经验老到的人至少可以割上三天三夜。”
寻香笑笑,“你想用这种方法杀死我?”
破邪也笑笑:“若是你愿意跪下来求我,或者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两人默然相视,寻香展颜一笑:“我也想试试,看我会否无法忍受痛苦开口求你。”
无双的心莫名地一沉,两个人都是疯子吗?一个愿打一个便愿挨。
破邪仰天长笑,“好!果然不愧是寻香。”他伸出手,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绳索。
寻香微笑道:“你还需要绑起我吗?难道你怕我逃走?”
破邪摇了摇头,“我当然不是怕你逃走,我只是怕割你的时候,万一你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让我不小心割得重了,你死得太快,那就不妙了。”
无双皱眉道:“若是你要杀他,何不一剑便杀死他,又何必如此折磨他?”
破邪脸上现出一抹凄然的笑意,“你又怎么会明白我对他的痛恨,你怎么能够明白当我亲眼看着我的孩子被人从母亲的腹中拿出来的心情。若是我不能让他死三天三夜,我又如何对得起紫羽?”
无双呆了呆,默然不语。报复是永无止境的,苦心积虑报仇的人又怎么能轻易地饶过落在自己手中的仇人。但这个人真地是破邪吗?若是紫羽还活着,她是否愿意看见因仇恨而甘心与岑昏合为一体的破邪?
她觉得接下来的事情不该是发生在半神之间,她宛如在看一出最恐怖的戏剧,台上的伶人尽责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心一意地投入,使血腥与残忍成为可怕的艺术。
破邪在绑起寻香时并没有使用任何神通,他如同一个普通人类一样,用绳索将寻香紧紧地束缚住。她不明白寻香为何全不反抗,他确实受了重伤,但真地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她心里有可怕的感觉,寻香反复地让她经受悲伤,反复让她感觉到世间的可怕,是为了唤醒她沉埋已久的记忆。直到现在,寻香不惜让她亲眼目睹一场凌迟的全过程,被凌迟的人就是他本人,也无非是为了唤起她的记忆。
破邪使用的小刀想必是来自人类的凌迟行刑者。刀小而锋利,用这样的刀可以轻易地切开人的皮肉,但却不会刺得太深。
他在切第一刀时,无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因为这一刀很浅,浅浅地在皮肉上划出一个小小的血槽。鲜血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似乎是嫌主人体内太拥挤,想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无双也受过伤,知道这样小小的伤口没有什么,特别是对于有灵力之人,他们比人类更难以死去。
然而破邪的切割却是持续不断的,他一点也不着急,下手也极是准确,每一刀都是同样的深度。他似很享受切割的过程,切得即不太快,也不太慢,一刀接着一刀,每一刀下去,都会让寻香流更多的血。
无双看着破邪的手势,她不知破邪是何时对人体有了这样详细的了解,她忽然想起庄子养生主中提到的疱丁解牛的故事,只要对牛的身体了如指掌便可以游刃有余。当此之时,无双才终于明白游刃有余的真正含义。
破邪每切一刀,都会数一下,当第二百九十九刀切下去的时候,寻香的身上已经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肤了。
空气之中充满了可怕的血腥气,更可怕的是,血腥气之中混夹着越来越馥郁的花香。寻香的血流得越多,花香之气便越浓。
无双下意识地后退,她看见寻香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破邪完全没有切割寻香的脸,因而当他全身浴血的时候,他的脸仍然是完整的干净的。
她看见寻香惨白如死的脸上仍然带着一抹骄傲的微笑,她忍不住发抖,为什么要这样?两个人都是疯子吗?
她终于忍不住道:“求求你,杀了他吧!你无非是恨他,死还不能解决一切吗?为什么还要在死以前经受这样可怕的折磨?”
破邪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若是他自己跪下求我,我就会一刀杀死他。”
寻香微笑道:“到了现在,你还是无法让我开口求你,其实我也很替你着急,因为我知道若是我愿意跪在你的面前,你心里会更加快乐。我也很想快点无法忍受,所以你要更加努力,不要让我死得太快,也不要让我痛苦太少。”
疯了,全都疯了。
无双颓然坐在地上,浓重地血腥气正在将她团团包围起来,似乎正在织成一只厚厚的茧将她网罗其中。她只觉得艰于呼吸,每吸一次气,鼻中就充满那香气混合着的血腥之气。那气体进入她的肺中,随着血液流动被带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她只觉得自己的全身也正在被这可怕的香气和血腥气充满。
她脑中一片混乱,隐约中,似乎看见天上一轮血红色的圆月。
红月亮,红月亮,红月亮!
“当红月亮出现之时,这个世界上便会有新的轮主。”
她一怔,是谁说的话?新的轮主?是谁?
“你才应该是新的轮主,那个人就是你。”
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不想记起来!我不想!我不想!
耳边传来破邪单调的记数声:“七百六十六,七百六十七,七百六十八,七百六十九……”
每数一下,她的心便颤抖一下,要多少刀?到底还要多少刀呢?
她猛然抬起头,她清楚地看见暴露在外面的白骨和内脏,破邪小心地剔去骨头上带着的血肉,唯恐哪一刀切得太多,会伤到骨头。
她看见心脏仍然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只是跳动之时,似已经没有多少鲜血可以输送。她看见破邪切开一个一个的肺泡,每切开一个,就有血沫飞溅出来。她亦看见破邪小心地拨弄着肝叶,挑选着应该从哪一片开始下手。
在他的手下,这哪里还是一个人?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居然还活着,居然还饶有兴致地看着破邪的每一下动作,低头看着自己正在被割开的五脏六腑。
屠夫杀猪羊,亦是一刀先结果了性命,再将尸体分开。人杀人,却能想出如此恐怖的方法。
“一千二百四十七,一千二百四十八,一千二百四十九……”
无双再也无法忍受,她一跃而起,抓住手中的莫邪剑,剑出手,如一道青虹,正正地向着寻香的心脏刺去。
结束吧!让这一切尽快地结束吧!
剑尖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寻香的心脏,破邪蓦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和口中的计数,四野一下子就万籁俱寂,只听见流浪的风声。
他慢慢地转过头,双眼直视着无双,无双清楚地感觉到他眼中的仇恨,他迁怒于她,连她出手杀了寻香都使他如此痛恨。
恨真地有这么深吗?
寻香身体震了震,他先是看了看刺中自己心脏的剑,又抬起头望向无双。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我终于还是死在你的手中。”他喃喃低语。
疯了,所有的人都疯了!
我只希望你能够快点死去,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得有尊严吧!
破邪忽然伸手,手掌扣住寻香的头顶,“死也要将辉光给我!”
无双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辉光在体内五脏上流走的情形,因为这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外。蓝色的光芒自身体的各个部位游离出来,向着头顶聚集,从寻香的头顶溢出,进入破邪的掌心。
那些虽然被切得不忍卒睹,但至少还是鲜活的内脏便产生了变化。
蓝光流走之后,那些暴露在外的内脏立刻失去了生机,颜色也迅速地改变,原来半神的生命就是这样消失的。
她呆呆地看着寻香的脸,心里忽然悲伤如死,好似正在失去一个前世的好友,曾经生死与共的好友。
“你……到底是谁?”
寻香凄然微笑,“你还未想起我吗?你可知道,无论多少世过去,我都不曾忘记过你。我以前的名字叫做阿阇世,你死之时曾经答应过我,你会再来。当你再回到世间的时候,将会成为新的轮主。”
阿阇世!是那个佛经中提到过的人吗?
无双茫然后退,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第十一节
“不管你是谁,你也一样要死。我要你的辉光,还有你可怕的灵力。”破邪冷冰冰的声音陡然响起来,这声音在弥漫的血腥气间,如同是一把利剑,要将人的血肉灵魂都撕开。
辉光散尽,半神就真地死去了,再也没有办法将他复活。或者有寻香之力,以幻术的神通,再佐以世间神器,可以制造出死而复生的虚假生命。但这一次死的却是寻香自己,这世上还有何人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幻术呢?
无双只觉得寻香闭上眼睛的面颊,更加美丽得妖异,与他浴血的身躯形成致命的诱惑,诱惑着她心底最深处,一直苦苦隐藏着的,那一丝丝邪恶与嗜血。
她脱下外衣,将寻香的身体包裹了起来,一个人已经死了,无论生前他曾做过什么,都该为他留下尊严。
她用衣袖擦抹着寻香脸上不小心溅上的血迹,只觉得心乱如麻的悲伤,寻香!我前世的好友,你的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破邪一步步向着无双逼近,他扬起了右手,他身上已经有八部众中的六部辉光,若是再得到无双身上的辉光和灵力,他便得到了七部的辉光。最后一部的摩呼罗迦族逝去已久,全部的灵力和辉光却都保存在摩合罗中。杀死了无双和璎珞,得到干将莫邪剑,就可以得到摩合罗。到那个时候,八部辉光尽归他所有,他便拥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种力量同样也是创世之力,他能够依自己的所愿重塑这个世界。他将成为新的轮主,甚至是新的创世之神。
他的手按向无双的头顶心,眼中已经现出得色,只觉得天下万物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全没注意到无双的眼中闪过了一线杀机,她微微眯起双眼,破邪或者是岑昏,我也不管是谁,当你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一个人的时候,你便也没有留在这个世间的理由了。
她握着剑的手悄然收紧,剑尖之上青芒也越来越是明亮。
忽听璎珞的声音冷冰冰地道:“破邪,若是紫羽见到你,她是否还会认得你吗?”
破邪身体一震,脸上现出痛苦之色,紫羽!紫羽!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会否原谅这样的我呢?
痛苦之色一闪即逝,他脸上的神情又变得暴戾,他转头望向璎珞:“你来得正好,不必我再去找你,把干将剑也一起交给我吧!”
璎珞摇了摇头,双手合什在胸前结印,唵!嘛!呢!吧!弥!哞!每默诵一个字,灵力便增强一份,六字真言念毕,一条银色的水龙从摩合罗中飞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道黑色的剑光也自破邪的身后一闪而至。
破邪皱起眉,璎珞已经可以与摩合罗合二为一了吗?流火也来了,再加上不知深浅的无双,他本已觉得世上无人可以阻止他,但这三人一起出现,他却又感觉到了威胁。
他心念电转,这三个人是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世间无谓的情爱早使他们之间暗生隔阂。这隔阂虽然是不可见的,却又是如此深切实在,只要有这隔阂的存在,他们就必然有分开的一天。
他立刻身形急转,一股蓝色的轻烟自他身衅升起,他便如同蒸发了一般消失在轻烟之中。是幻术,他吸取了寻香的辉光,因而学会了他的幻术。
八部众死了以后,按照族规,是要火葬的。这躯壳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从尘土中来,就归回到尘土中去吧!
无双在山间寻找了许多干枯的树枝,将寻香的尸体置于其上。她双手合什,心中默祝,无论你是谁,你的前生与我有任何瓜葛,我只希望你死去以后,就能够忘记过往的一切事情。当生命重新开始以后,我只望你再也不要与我相遇。
天上的红色月亮从黑云之中露了出来,将妖异的红色光芒布满山野。无双仰头向天,若是天地有知,就给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吧!不要再让前世的恩恩怨怨纠缠着他,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吧!
但真能结束吗?
无双点燃了火堆,火焰慢慢地吞嗜着寻香苍白美丽的面容,她便又感觉到心乱如麻的悲伤,寻香,这样做到底值得吗?
“无双!”是璎珞的声音,她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这是她每一次叫她。
她茫然回首,璎珞的微笑也苍白全无生气,“跟我来!”
两人向林间行去,将狐疑的流火独自留在火堆旁边。
“你终于可以使用灵力了?”璎珞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音中充满着绝望,似乎无双可以使用灵力就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
“不错,寻香用他的生命使我回忆起如何使用灵力。”无双回答的时候,语音中同样充满着绝望,似乎这件事确实是世界末日的来临。
“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谁?”
无双迷茫地笑笑,“他们说我是你的转世!”
“转世!”璎珞重复着这两个字,转世,若世间没有转世该有多好。若人死之后,灵魂就烟消云烟,该有多好?“除此之外呢?”
“还有另一个人,我感觉到我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
“是的,你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灰衣老僧悄然出现在林中,是久违了的缘空,他满布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圣主,你终于醒悟了吗?”
圣主?是叫我吗?无双微笑,“那个人就是百年前的凌日?”
缘空跪倒在地,“圣主,我终于又看见你了。”
他说看见当然不是指看见无双,而是指看见依附在无双身上的凌日。
凌日!提婆族的宗主,据说他有着通神的力量。
“凌日又是谁?”无双淡淡地开口,这句话听似有些奇怪,在场的两个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璎珞望向树林外隐隐的火光,“这些人,死去的或者活着的,想杀你或者想帮助你的,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为了一个原因。一百多年前,天界逃走了一个被囚禁的灵魂,这灵魂就是传说中唯一可以与佛陀相抗衡的提婆达多。他死之时,灵魂被严密看管起来,以四十九条缚神铁索紧紧束缚,又由四天王天带领着天界的神将不分昼夜地严密监视。只因提婆达多太可怕,他是佛陀的堂弟,拥有与佛陀相似的神通。但他到底还是逃离了天界,他走了以后,便到了人间,降生在提婆族中。他降生之时,身上的辉光甚至超过了太阳的光芒,因而人们都叫他凌日。他可凌驾于万物之上,凌驾于天地之上,凌驾于有情无情众生之上。只因他的身体里有提婆达多的灵魂,那个不安定的灵魂。为了这个原因,四天王天才离开天界,但他们却也无法看出提婆达多的灵魂藏在哪里,因为以他们的神通还不足以窥知提婆达多的行动。”
无双笑了,似在听着一个最荒谬的神话故事,“你说我的身体里有提婆达多的灵魂?”
璎珞点头。
无双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为何我又是你的转世?”
璎珞垂下头,“因为这是一个计划,你的生命是被安排好的,你的转世是在我死前就已经决定的事情。”
我的转世是在你死前就决定的事情?!我为何会存在于这个世间?我只是一个傀儡或者优伶,我的生命原来只是无中生有,我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为何要安排这样的我出现?我也是一个人,过去的十八年岁月,我的一切喜怒哀乐,到如今只是一句安排好的,就变成了可笑的闹剧,可曾有人想过我的感受?
“一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双淡淡地问。她越来越习惯将情感深藏在心底,不轻易流露出来,但越是这样,就越感觉到如梗在喉般的酸楚。如同江水冲击着堤坝,每一下都用尽全力,拼着粉身碎骨。堤坝只是无情地横亘在前方,阻碍着江水的行动。或者有一天,堤坝终于会倒塌吧,大水便肆无忌惮地泛滥,但不是现在,也许再过些日子!
第十二节
一百年前。
皇后贾南风持掌朝政已经有十年之久,在这十年之间,她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接二连三而来的谋朝篡位的威胁,也因此,杀死了许许多多司马家的子孙。
朝政不稳一直是她心里的隐忧,而这一切却不得不归疚于皇上天姿的愚钝,这样的皇帝,最容易引起宗室贵族们的反叛之心。
东宫自她迁出后就成了禁地,一直由珍珠看守着。那个名叫璎珞的女孩子也时而出现,她是一个冷漠到让人不敢去喜欢她的女孩,永远都是清泠泠的,一身白衣胜雪。她很少开口,几乎不笑,连年长的珍珠都对她礼敬有加。
南风知道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但她就是不喜欢她,甚至有些讨厌她,或者是因为幽姬的缘故。
十年之间,璎珞越长越大,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连南风看见她,都一见惊艳,这样的美丽,总是让人觉得不祥。
到南风死时,璎珞年满十七岁了。
南风是死于被后世的史学家称做八王之乱的历史事件中。杀人之人,人亦杀之。南风是早便明白这个道理的,过去的十年,她杀了许多人,早已不再是艳名才情冠绝两京的绝色女子,而成了坊间妇孺皆知的妖后。
她亦惊讶于自己的变化,对于权力的渴望,那渴望似是由血液骨髓生出来的,悄无声息就占据了她的思想和灵魂。独揽大权让人觉得无比快慰,而为了维持这权位,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排除异己。
她也并非如后世的人们所说的全无治国之才,事实上,她极敏锐富有才干。人们对于她负面的评价基本是源于男人对于掌权女子的嫉恨与不甘。能干的女人总是轻易地成为男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这个世界一直是男人的天下,他们不许有女子凌驾于自己之上。
南风却不管,她不理人们的评论,率性任为,按照自己的喜好控制着朝政。但她也同样任用最有才华的名士。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未死前的十年,虽然屡有叛乱,却仍然能够天下太平。
等到她死了以后,这天下就分崩离析了。
璎珞最后一次见到南风,是在她死前的三日,也是她最后一次离开无欲城。在此之前,她收到消息,流火为了报复她的背叛,将去抢夺埋藏在京城的九龙鼎。
消息的来源,真假难定,但她却是不能让九龙鼎有失的。十年以来,珍珠留在京城就是为了守护这天下神器,玉玺已经随着岑昏埋身在钟山之下,九龙鼎就更显得重要,若连九龙鼎也失去了,天下就会动乱了。
一百年后,再回头去看,这消息的居心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人当其局之中,必然先自迷失,又有谁能够冷静客观地判断?就算能够静心分辨真假,却也是不敢冒险的。她知道流火的本领仍然隐忍不发,因为他对夜叉的痛恨,使夜叉之性深藏于妖气之下。但若是有一天,他终于知道如何运用夜叉之力,再加上他妖的身体,是任谁都不敢轻视的。
她匆匆赶到洛阳,便见到将皇城团团围住的叛军。人间又生变乱了吗?
她连原因都不想知道,太多的手足相残,太多的祸起萧墙,只因人类有着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是贪婪也罢,是对于美色的渴求也罢,是对于权势的渴望也罢,总之无穷无尽,欲壑难填。满足了一种欲望,便会生出新的欲望,永远没有厌足的一天。
她轻易地穿越叛军的封锁进到皇宫之中,在东宫的花园里,她看见忧心忡忡的珍珠。这使她颇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之中,珍珠永远是举重若轻,镇定自如,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人类的叛乱应不会引起她的困扰。
珍珠骤见她到来,脸上现出一丝喜色,“璎珞,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事,实在是决定不下。”
“什么事?”
“南风要死了!”
璎珞呆了呆,“皇后吗?难道这一次的叛乱,连她也无法平息?”
珍珠摇头,“阳平公主勾结了赵王司马伦,重兵已将皇城重重包围。”
璎珞淡然道:“那只是人类的事情,我们是从不干预人间的争斗的。”
“可是,”珍珠迟疑了一下,“可是贾南风却不同。”
璎珞有些诧异,“她为何不同?就算她是皇后,也不过是个人类。”
“不错,她是人类,但她却是摩登伽女转世。”
“摩登伽女?!”
珍珠点头,“十年前,我便感觉到她可能是摩登伽女转世,而帮我证实这一点的人便是凌日。”
“凌日?他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不愿伤害贾南风?”
“不错,虽然凌日隐瞒得很好,但提婆族的摩诃尊者仍然发现他便是提婆达多逃到人间后灵魂所寄宿的身体。为了这个原因,二十年前,摩诃尊者带着摩合罗离开提婆族,但他一路受到追杀,在见到啖鬼之时,便死去了。也因此,摩合罗现在是由夜叉族保管着。”
璎珞垂下头,低声道:“我知道。”
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遇到流火和破邪。也许她接近流火只是为了摩合罗,然而半神毕竟不是神,却不能绝情弃爱。
珍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少主的生命并非是属于自己的,我也知道少主很辛苦,但每一代的那迦族宗主都为了族人牺牲了很多。”
璎珞勉强一笑,转移了话题,“贾南风活着,凌日就不会伤害她,也不会动九龙鼎,若是贾南风死去,凌日可能会卷土重来,这就是你所担心的事情吗?”
“不错,我一直在犹豫不决,是否应该救贾南风,她的生死并非只关系到她一个人。”
璎珞轻叹:“千年以来,族中一直遵守着绝不干涉人间之事的族规,难道到了我们这一代却要违背了吗?”
两人相对无言,一筹莫展。忽见阳平公主带着一队人马,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虽然已经是十年的时光,她却仍然美艳如昔,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许风尘之意,想必是十年以来,颇为漂泊。
她骤然见到珍珠,脸上现出一丝难掩得色的笑容:“十年来,你都为贾南风看守着这个地方吗?”
珍珠淡淡地道:“不错,我一直在守护着这着,不让别人可以轻易地进去。”
阳平长笑了一声:“可惜的是,贾南风已经自身难保,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珍珠双眉微轩,“东宫的地下并没有什么宝物,已经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你为何还是耿耿于怀?”
阳平冷笑道:“有没有宝物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我之所以回来,只是为了报仇。十年前,贾南风杀死了我的母后,在那一次宫廷斗争中她大获全胜。从此以后,我便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回到这里来。她不是一心想要保住这个地下宝库吗?我就一定要把宝库挖出来。我要的只是扬眉吐气,一雪前耻而已。”
珍珠摇了摇头,“争这种无谓的闲气又有什么意义?”
阳平冷笑道:“我知道你是半神,如同多年前的啖鬼一样。我也知道你不能明白人类的想法,也许对于你来说,意气之争是愚蠢和可笑的,但对于我来说,我处心积虑,卧薪尝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口气而已。争到了这口气,到了地下,我才可以面对死去的母后。”
珍珠皱眉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半神,也应该知道我有足够的能力阻止你进入东宫。”
阳平微微一笑:“不错,你确实有高超的神通,但是,我也知道半神的规矩是不可以伤人,不可以干涉人间之事。若是我命手下的士兵冲进去,你真地能够伤他们吗?而且你身为半神,却Сhā手人间纷争,已经违背了族规,你不怕其他的半神会知道吗?”
珍珠默然,心道阳平虽然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却见多识广,真是不容易对付。她双手轻扬,在东宫之外以手结成结界。
“只要结界存在,你们就无法进入东宫。”
阳平冷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的结界能够维持多久。”她命手下兵士将东宫团团围住,虽然进不去,却也不离开。她知道布结界是需要灵力来维持,珍珠的灵力必然会因为结界的原因而维持消耗。她也不急,静观其变。总有一日,珍珠的灵力会消耗殆尽,到时她便可以率领手下众人冲入东宫。
她主意已定,索性命人取来酒宴软榻,她在软榻上坐下,倒了一杯酒,要与珍珠比一比谁更加有耐力。
珍珠也是无可奈何,她就算可以违背族规干涉人间之事,却怎么也不可能杀人的。她对璎珞道:“有我在这里,短时间内他们还无法进来。你去找一找贾皇后,看看是否能够救她。”
璎珞依言离开东宫,阳平也不阻拦她,微笑道:“你若是不能杀人,就算找到贾南风,又有何用?以她的个性,只怕未必会愿意与你逃走。”
璎珞不去理她,在宫内疾行,只见整个皇宫之中都已被叛军占领。忽见几个宫人缩瑟地躲在假山之后,其中一名宫人似乎是认识她的,在假山后低声叫道:“璎珞姑娘!璎珞姑娘!”
璎珞停下脚步,正想询问贾南风的所在,那宫人已经抢着道:“皇后和皇上都被抓到金墉城去了,姑娘是神仙,快去救救皇后吧!”
璎珞在心里苦笑,若我真是神仙便罢,可惜的是,八部众不仅不是神仙,被七情六欲所扰,还被重重的族规束缚着。她却温言安慰那名宫人:“你们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找皇后。”
她离开皇宫,到了郊外的金墉城,这城用来囚禁有罪的王公贵族,看守得极是严密,不停有巡逻的士兵在城外徘徊。
这却是难不倒璎珞的,她快如一缕清风,进了金墉城,只见里面全是巨石所筑,不见天日,也不知曾有多少皇族死于其中,连白日进来,都感觉到鬼气森森。
她躲过看守的视线,到达最里面,只见贾南风与司马衷相依偎着坐在地上。司马衷似很是害怕,不停地发抖,手紧紧地抓着贾南风的衣袖,口中喃喃地道:“他们会否杀朕?他们会否杀朕?”
贾南风柔声道:“不用怕,他们不会杀你,你是天子,谁若是杀了你,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天下人必然群起而攻之,谁又敢杀你呢?”
司马衷猛然记起自己是天子,又生出了几分勇气:“对!朕是天子,谁敢杀天子。”
贾南风微笑道:“更何况赵王是陛下的叔公,他恨的人只不过是臣妾罢了。”
司马衷总算有点聪明起来,“那赵王是否会杀皇后?”
贾南风笑笑,低声道:“若是我死了,陛下就要试着变聪明起来。”她想到司马衷天生如此愚钝,又如何能使他聪明呢?不由喟然长叹。
璎珞见周围不再有看守,她便闪身进入囚室,贾南风先是一惊,待看清是璎珞,方才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啊!”
璎珞点了点头:“我是来救皇后的。”
司马衷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口中叫道:“快救朕走,快救朕走。”
璎珞皱起眉:“皇上这样大喊大叫,是想引守卫前来吗?”
司马衷怔了怔,压低声音:“快救朕和皇后离开这里。”
贾南风却摇了摇头:“我不走。”
璎珞道:“皇后可知道不走会有什么后果?”
贾南风微微一笑:“你与我本无瓜葛,为何在此时如此好心,想要带我离开?”
璎珞默然不语。
贾南风道:“我听说半神从不过问人间纷争,你违背族规,来此救我,是否是为了东宫地下的宝物?”
她如此聪明,一语便道出了璎珞的目的。
璎珞也不瞒她,点头道:“不错,我正是为了东宫地下之宝。”
贾南风摇了摇头:“可是你是否想过,就算你能够将我救走,朝政已经落入司马伦之手,我也不再是皇后,反而成为朝廷缉拿之人。我不能再进入皇宫,又如何守护东宫之宝?”
璎珞呆了呆,半神不谙世事,如何会明白人类之间的斗争。她道:“那要如何?”
贾南风淡然一笑,“若你还想让我留在宫中,就必须得消灭司马伦的叛乱,那就意味着你必须杀人。你可愿意破戒杀人?”
璎珞不由后退了一步,救人可以,但是杀人却已经大大地超出了她能够做到的范畴。
贾南风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就知她是不可能杀人的,她笑道:“若是你不能杀人,救我出去,不过是救了一个逃犯贾南风,而非是皇后贾南风。而且我即是大晋的皇后,母仪天下,又怎能落荒而逃?”
璎珞叹了口气:“要我杀人是万万不行的,我只能做到救人而已。”
贾南风也知无法勉强半神杀人,她道:“既然如此,我想求你去救别的人。”
“救谁?”
贾南风道:“我的妹妹贾午,贾家必然被牵连其中,我只怕他们会满门抄斩。还有,”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还有张华张司空。”
璎珞点头道:“好!我去救他们。”
她转身欲去,司马衷去拉住她的衣袖,急道:“先救朕出去,先救朕出去。”
璎珞皱起眉,甩开衣袖,心中想到,如同这样的人,死便死吧!才生出这念头,她便吃了一惊,连忙在心里遣责自己,如何会产生这种恶念?
贾南风安慰着司马衷,“皇上莫怕,赵王绝不会杀皇上的,而且皇上是九五至尊,臣妾尚且不屑于四处逃窜,皇上是千金之体,怎可仓皇逃走,惹人耻笑?”
司马衷半信半疑,反问贾南风,“赵王真地不会杀朕?”
贾南风摇头道:“不会的。”
他仍然不信,口中不停地低声念诵:“赵王真地不会杀朕?赵王真地不会杀朕?”
璎珞转身离开,只觉得如同贾南风这般冰雪聪明,视生死于度外的女子,嫁与这般的愚货,实是暴殄天物。
第十三节
她又回到城中。街道之上不见行人,只有许多士兵往来逡巡。贾府在何处,她却是不知道,难道去问那些士兵?
忽见城东方向升起滚滚的浓烟,几队士兵便向着那个方向奔去。璎珞远远地跟在后面,见那些士兵到了一处大宅之前,都停下脚步,浓烟便是从大宅中冒出的。
那宅上挂着门牌,赫然写着贾府两字。紧闭的宅门打开了,几名奴仆似乎想要跑出宅院,宅外的士兵却立刻Сhā出身上的配刀,大声喊道:“赵王有令,贾家之人谁都不可离开。”
那些奴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为首的将军被求得恼了,用力挥舞着配刀,“若是再不回去,立斩不赦。”
那几名仆人吓得哆嗦了一下,只得相携着回到府内,仍将宅门关了起来。
璎珞早已经进入宅中,只见宅内一片混乱,家俱物品被扔得满院皆是,许多仆人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跑来跑去,也不知想要跑到哪里。
又见郭槐披头散发,手中提着一把长剑,见人就砍。几个年青女佣尖叫道:“夫人疯了!夫人疯了!”
郭槐口中大声:“都死吧!全都死吧!”
璎珞叹了口气,拉住一名女佣,“贾午小姐在哪里?”
那女佣神色慌乱地指着后院:“在后面,午小姐和姑爷都在后面。”
璎珞望向后院,火光与浓烟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她向后院奔去,见一角小楼,正燃着大火。一名青衣小寰,脸上身上尽是烟灰,呆呆地坐在着火的小楼前面。
璎珞问那小寰,“二小姐和姑爷在哪里?”
小寰痴傻地看了璎珞一眼,忽然疯狂地大笑:“二小姐和姑爷在里面,他们两人都在里面。”
璎珞叹了口气,来晚了吗?
她以真龙之水护身,进入火场之中,见两个人紧紧相拥,已经烧成漆黑焦碳。从身形上看,相拥的两人一男一女,相必就是贾午与韩寿。
她不敢怠慢,离开火场,询问门前的小寰张司空的府第在哪里。小寰喃喃地回答:“城南第七家黑门府第就是张司空家。”
璎珞转身离去,忽听那小寰尖叫了一声:“小姐姑爷,带我一起走吧!”
璎珞连忙回首,只见那小寰奋力一跃,跃入火场之中。璎珞呆了呆,她仍然有机会救这小寰,但救了以后又能如何?
她又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痛苦与无奈,活着的人,无论多么风光,却不得不用尽心机钻营,这风光又能保住多久呢?就算能保住一世,又怎能福萌子孙后代。
她向张府行去,见一队士兵也正向着张府方向而行,想必是奉命捉拿张华的。她当然比这队士兵行动快得多,须臾时间便到了张宅。
张宅却又与贾府全然不同,宅内安安静静,听不见一丝人声。
璎珞心里担忧,难道是来迟了?
她进了张宅,也不见有人,一直向后宅行去,只见花园之中,一个青衣士子正在独弈。看他的神情,镇定安祥,似全不知道大祸将至。
璎珞走到他的面前,低声叫道:“张司空,张司空!”
张华抬头看了璎珞一眼,也不问她是谁,摇了摇头道:“待我想出这一步棋。”
璎珞怔了怔,“贾皇后命我前来。”
张华稳如泰山的手到底略微颤抖了一下,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棋子,“皇后现在如何了?”
璎珞轻叹:“皇上和皇后被囚禁在金墉城中,皇后不愿离开,却嘱我救先生脱险。”
张华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喃喃低语道:“她不愿苟活,却要我独活于世间!”
璎珞皱眉道:“先生快随我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张华却固执地摇了摇头:“身为朝廷的肱股大臣,逢此大难,又岂能苟且偷生?我是不会走的。”
璎珞默然,她本是为了救贾南风而去,先是贾南风不愿逃走,而后便见到贾午与韩寿自焚而死,现在轮到张华,又是视死如归。
或者,人类并非真地一无是处,这种慷慨赴死的决心,就是其他种族的生灵所没有的。
她道:“难道张司空要束手就擒吗?”
张华笑笑:“人总是要死的,就算我此时不死,再活上几十年,到底还是难逃一死。你若真地有心,就带我的幼子离开。他今年不过六岁,我虽然抱着必死之心,却也不忍让他也死于非命。”
他这句话刚说完,忽听“轰”地一声响,许多兵士破门而入。他们一进入花园,便将张华团团围住,不多时,只听得小儿的哭喊之声,几名士兵押着张华的幼子和一名老拥人从厢房中走了出来。
那小孩被吓得脸色青白,手中却仍然死死地抱着一把长剑。
张华脸一沉,喝道:“哭什么?”
小孩吓了一跳,不敢再哭,眼泪却仍然滚滚而出。
张华沉声道:“爹爹教过你,人生于世,不过是薤上晨露,生有何欢,死又有何惧?哭哭泣泣成何体统。”
小孩垂下头,不敢再让张华看见他的眼泪。
璎珞问道:“张司空真地不走吗?”
张华淡然一笑:“张某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这十年来因皇后的知遇之恩才得到官居高位,如今皇后有难,张某怎能苟且独活呢?”
璎珞咬了咬牙,抱起小孩,“好,那我就走你的儿子走。”
张华道:“这位老家人,年事已高,一直尽心服侍,我也不忍心让他受此灾难,烦请一起带走吧!”
璎珞点了点头,心道,连老家人你都不愿他死,为何自己一定要死呢?
带兵的将军喝道:“你们想走便走吗?赵王下过命令,所有的人都要带回去,一个也不得留下。”
璎珞双眉微扬:“我若想走,谁又能阻得了我?”
那将军大怒,挥了挥手,几名士兵手持配刀向璎珞砍去。璎珞衣袖轻扬,“喀喀”数声轻响,那几名士兵手中的刀便从中折断了。
众人脸上变色,面面相觑,心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莫非是妖怪不成?轻易便将钢刀折断。
璎珞冷冷地道:“我不想伤人,你们最好立刻便走,不要逼我破戒。”
那名士长咬了咬牙,挥手道:“将张华带走。”
他为人颇为聪明,知道既然不能力敌,回去编个理由唐塞,就说到达之时,张华的幼子已经逃脱,料来也可交差。
张华走了几步,忽然道:“继祖,记得爹爹告诉你的话,好好看管这把剑。”
张继祖用力点头,他见爹爹随着士兵走出门外,一直不曾回头。他便更紧地抱住手中的剑,爹爹说过,这剑很重要,要代代相传,直到有人带着莫邪剑来,双剑合璧之时,张家才算完成了这个职责。
璎珞带着老佣人和张继祖出了张宅,又去偷了两匹马,一直将两人送到城外几十里,才道:“你们快点离开京城,或者连汉人的地方都不能住了。最好是改名换姓,去到胡人的地方,大概才能够逃过赵王的追杀。”
老佣千恩万谢,与张继祖上马向北方奔去。
璎珞看着他们去远,想到张继祖手中抱着的那把剑。剑未出鞘,便紫气逼人,一看可知是一把神器。
她不及多想,匆匆赶回金墉城,此时天色已经晚了。
第十四节
金墉城内一灯如豆,贾南风与司马衷坐在灯下,相对无言。
司马衷时而受惊般地抬起头望向囚室之外,只觉得黑暗之中,似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探着他。忽听脚步声传来,他心里惊怕,连忙躲到贾南风身后,待看清走进来的是璎珞,才算松了口气。
南风看着他吓得苍白失色的脸,心中暗暗叹息,是她的错吗?若是当年就任由先帝废了这个无用的太子,也许天下会安定许多。
“贾午和韩寿死于大火,张华不愿离去,已被赵王所擒,只有张华的幼子逃脱了。”璎珞一句话便概括了一切,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却不敢看着贾南风的脸。她虽然是半神,不谙人间之事,但连她都觉得一下子要承受这许多事情,实在是足以让人肝肠寸断。
但贾南风只是淡然一笑,低低地说,“他不愿走吗?”
璎珞点头。
贾南风便不再多问。
忽又有脚步声传了过来,司马衷又是一惊,紧紧地抓住贾南风的手,喃喃道:“这一回又是谁来了?”
囚室之门被推开,一个老年宫监手中托着一只金盘走入囚室。他骤见囚室之中居然多了一个人,大吃一惊,立刻便要张口喊叫。
璎珞却早已经伸手捂住他的嘴,冷笑道:“若是你叫一声,我便杀了你。”
她也是从人类中学到这种威胁别人的方法,身为半神的她本是不屑于使用的。但经历世事越久,就越发现,原来威逼利诱,真是极为有效,怪不得人类乐此不疲。
那老宫监吓得双手颤抖,手中托着的金盘几乎落在地上。但他却知手中的东西极为重要,拼命抓紧金盘,不让金盘落下。
那盘上放着一壶酒,一只金杯。老宫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酒壶,唯恐壶中的酒洒了出来。
贾南风站起身,接过那只金盘。到了这个田地,她仍然冷静如昔,双手沉稳,连一丝颤抖都不曾有。她看着手中的金盘,淡淡地问:“这酒是赵王命你送来的吗?”
老宫监连忙点头,“赵王吩咐老奴服侍皇后娘娘喝了这酒。”
贾南风微微冷笑:“他倒是心急得很。”
这回连璎珞都看出端倪,她皱眉道:“这是毒酒吗?”
贾南风淡淡地道:“这酒名叫金屑酒,专用来赐死王公贵胄。其中含有金屑,以昭显地位的崇高。”
她平淡地说,仿佛正在谈论与自己全不相干的事情。
司马衷尖声道:“赵王要杀死皇后?”
贾南风温言安慰他道:“陛下不必忧心,臣妾若是不死,赵王定不会放陛下离开。只要臣妾一死,陛下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司马衷呆了呆,又是忧又是喜:“朕又能回宫了吗?”
贾南风叹道:“只怕未必能够回宫,但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她忽然跪在地上,行三拜九叩之礼,“请陛下珍重,臣妾要先行一步,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司马衷一向对贾南风惟命是从,此时想到贾南风一死,他便没了依靠,心中也便有几丝难过之意。但又想到若是贾南风不死,他便会被关在这里,相形之下,还是贾南风死去比较好。
他并非是无情之人,只是生性愚钝,且又贪生怕死,从未受过任何苦楚,被关在金墉城中一日,无法饮美酒吃美食,与美貌宫人嘻戏已经使他痛苦已极。
他落下几滴眼泪道:“朕会永远记得皇后的贤德的。”
璎珞冷眼旁观,更是为南风不值,再精明的女人到底还是依赖着男人,这人世间为何对女子如此不公。她忍不住又道:“若是皇后想走,我可以带皇后离去。”
贾南风淡然一笑:“若是我走了,岂非成了天下笑柄。我宁可死,也不会输这口气。”
璎珞呆了呆,又是为了争一口气,这些人类,为了意气之争,连性命都不要,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贾南风拿起金杯斟了一杯酒,酒中有金光闪烁,果然不愧是金屑酒,杀人都杀得如此华丽。南风持着酒杯,看看丈夫痴愚的面颊,心中百感交集。
她忽然向天祈祝:“若是我还有来生,我仍然要为女儿之身。我必成为君临天下的女主,不再依附于任何男子,要天下的男人都听命于我,为我所奴役。”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忽然清明一片。
只觉有个人正在远远地注视着她,虽然看不见他是谁,但却清楚地感觉到这男人就是那个名叫凌日的男子。她似听见凌日的低语,“我答应你,来生必让你成为统治天下的女主。”
她不由微笑,若是他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实现吧!她完全没有怀疑,她坚信他必然会信守诺言,无论今生来世,或是千秋万代之后。
第十五节
璎珞猛然感觉到结界消失了。她虽然不在珍珠身边,却也能够遥遥地感应到珍珠的灵力。在此之前,结界一直安然存在,但贾南风死去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结界也随之消失。
她心里一紧,是凌日吗?他好快,难道已经到了东宫?
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离开金墉城,将司马衷含义不明的哀叫声抛在身后。
东宫的方向有隐约可见的金色辉光,凌日,真如珍珠所料,贾南风一死,你便卷土重来。
东宫的大门已经被撞开,想必是阳平手下的士兵一拥而入的结果。她进入东宫,见地上被挖开一个大洞,也不知是凌日所为还是阳平所为。洞内现出台阶,从台阶的样式来看,果然是上古所修葺的。
她急匆匆地从台阶走入地下,经过数道石门,便见到地底的宝库。只是这宝库之中并无珍宝,只在宝库的中央以青铜塑了九条龙,九龙围拱着一只看起来黑黝黝全不起眼的古鼎。鼎的上面悬着一颗夜明珠,在地|茓之中亦发出柔和的光芒,照得地|茓里如同外面一般的光亮。
阳平公主站在鼎前,正抬头看着鼎上的夜明珠,虽然没有其他的宝物让人颇为失望,但有了这颗明珠也不虚此行。
凌日则站在她身后,显然不愿太靠近古鼎。而珍珠却似已经受了伤,面色苍白,全神戒备,只要阳平公主伸手去拿夜明珠,就算她是人类,她也只得破戒一次。
众人蓦然见到璎珞进来,神色都略有些改变。
珍珠是又喜又忧,少主来了,自己这边就多了一个帮手,但少主却也不是凌日的对手,只怕也无法阻止凌日,说不定还要枉送性命。
阳平公主的脸上则现出说不出的厌恶之意,为什么总是有人与她作对?她是天之骄女,为何还有许多不能称心如意的事?这些人,不管是人也好或者是半神也好,总是拂逆她的心意,使她陷入艰难的境地之中。最好这些人全都死去,凡是反对她的,一个也不要留在人间。
凌日双眉微扬:“你来得很快,可是你以为你能够阻止我吗?”
璎珞笑笑,她心中也知是无法阻止凌日的,但她越来越学会以意识力来使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也许是从人类身上学来的,也许不过是经历了世事,悲伤与磨难,使人的意识力越来越坚强。“就算不能阻止你,也要试一试。”
凌日微微一笑:“我很喜欢你,八部众之中,我曾经很喜欢死去的啖鬼,他很聪明,灵力也强,而且我看出他埋藏在心底的悲哀。不过他死得很早,而且死得全无意义。”
璎珞冷笑,“你认为他死得全无意义吗?他死以前封印了你野心勃勃的弟弟。”
凌日淡然一笑:“只要我还在这个世间,岑昏就不能有任何作为。”
璎珞冷笑道:“你以为世间再也无人及你吗?”
凌日似笑非笑地回答:“你很倔强,一定要亲自证明结果才愿意相信。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我不还手,若你能够在阳平爬上鼎拿到夜明珠以前击倒我,你便拯救了这个世界。”
璎珞望向阳平,见阳平正要攀着青龙而上。
她知道凌日是太骄傲了,完全无视她的灵力。但也正因为他的骄傲,才给了她一点希望,她也知道若是凌日出手,她根本就连使用灵力的机会都不会有。
她必须选择最好的时机,一击之下便打败凌日,否则她就绝不会再有任何机会。她却并不急着出手,忽然问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哪里不好?”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几乎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对世界怀有不满,因而问一万个人,会有一万种答案。但这同样也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太多的不满,难以一言蔽之。
凌日的心里便生出一丝淡淡的悲哀,有什么不满吗?或者只是不甘心,为了一个承诺。过往的岁月,曾经互相伤害的却又是彼此挚爱的人们,当背叛成为一种习惯,爱就变成了恨,只因爱得深,也便恨得更深。
或者一心想要毁灭,只是为了报复那些曾经相爱的人们。
“你是佛陀的堂弟,这个世界上除了佛陀以外,最完美的人,还有什么是你不能放下的吗?或者你一直在嫉妒佛陀,因为他成就了你无法完成的事业。”
凌日冷笑:“你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我心乱吗?但无论你怎样努力都是于事无补,因为你的灵力与我相比不过是萤火之与皓月。一个聪明的孩童,使尽了心机也无法打败一个成年人。”
也许我及不上你,但你却太骄傲。璎珞的目光追随着阳平,看见她已经爬上了青龙之上,伸手摸向夜明珠。她心中高兴,忍不住尖声叫道:“我就要拿到夜明珠了。”
凌日便回头看了她一眼,而璎珞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虽然只是弹指一瞬间,璎珞的灵力再加上摩合罗的灵力凝成一只银色的水箭,向凌日的后心飞去。她与人类相处得久了,学会了人类的阴谋诡计,知道战胜一个比自己强的人,就要攻其不备。
银箭没入凌日身体之时,全未发出任何声音。
凌日身子微微滞了滞,他慢慢地转过身,眼中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你果然与八部众的那些蠢货不同,可惜的是,你却要与我为敌。”
璎珞的心一沉,难道这样强大的灵力都无法伤害他吗?
眼前金光闪动,瞬息之间已有几万道金光一起刺穿了她的身体。她的心便凉了,到底还是不能杀他,而且自己还要死了。
阳平摘下了鼎上的夜明珠,尖声叫道:“这颗明珠,终于归我所有了。”
她一摘下明珠,地|茓之内的九条青龙忽然一起震动了起来,天地齐鸣鬼神交泣,封印已破。凌日拿起了九龙鼎,终于得到了一件大地之神器,重铸天地也跨出了第一步。
只是,心里却并不觉得喜悦,一点都不觉得喜悦。毁灭这一切吗?毁掉他亲手建立的秩序吗?他与岑昏不同,或者岑昏才是有远大抱负的人。他只是一味地感受着自己的悲哀,只是为了使三界四生都感受到等同的悲哀罢了。
但真便毁掉他亲手建立的秩序吗?为了这个原因,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心口有冷冷的刺痛,是那迦族的小丫头造成的结果,看来真不能轻视她的灵力。或者再选择一次吧!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给天地万物一次机会。
这些年来,到底不过是在拖延时日。怨恨得越久,就恨得越是无力,恨也需要勇气和毅力。
他看见璎珞双手上泛起了银色水气,是真龙之水,这小丫头还是不死心。他选择故做不见,她如此执着,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自己要守护的人吗?
那就给她一次机会吧!也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或者会有所转机。
水龙咆哮而来,冲过了他的身体,也冲过他手中的九龙鼎。鼎受不了灵力的冲激,分成了九片,向着四面八方飞奔而去。
他的身体亦在灵力之下化为碎片,他看见璎珞脸上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定是觉得讶异,如何能够战胜强大的凌日。
也许和她开个玩笑吧!
他的灵魂自粉碎的身体里飞了出来,扑入璎珞的怀中。既然你一心想要守护这个世界,那就让你和灭世者同体,让你承受一下无法选择的痛苦。
璎珞的身体剧烈地震动着,她清楚地看见自己身上乍现即隐的金色辉光。凌日,他还没有死?
他不仅没有死,还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的心里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会变成怎样?不知为何,脑中产生从未有过的想法,这世界如此可恶,为何还要容它存在?
她咬紧牙关,用力甩掉脑中的恶念,见珍珠气息奄奄倒在地上。
她扶起珍珠,低声道:“长老,以后该怎么办?”
珍珠看着她苍白的脸,她身上的白衣正在被涌出的鲜血染红。她的心也有些动摇起来,但这动摇只是片刻的事情,她立刻硬起心肠,沉声道:“少主,你一定要消灭他。”
璎珞苦笑:“我就要死了,他在我的身上,想必也会死去吧!”
珍珠摇头:“他没有那么容易死,若他真那么容易死去,刚才就已经死了。”
璎珞问:“那我该如何是好?”
珍珠道:“少主,为了消灭他,你只能牺牲自己。”
璎珞苦笑:“我还有什么能够牺牲的?我连性命都快没有了。”
珍珠道:“把你的灵魂与提婆达多的灵魂紧紧地束缚在一起,共同转世。到了下一世,集齐八部众的辉光,当你身具八部众共同的辉光之时,你就有了创世之神的力量,以此力量毁灭自己,方可以毁灭你身体里的提婆达多。”
收集八部众的辉光,只是为了毁灭自己吗?
“既然我与提婆达多的灵魂纠缠在一起,我又如何能够保证下一世的我会依着璎珞的想法去进行这个计划呢?”
“回到无欲城,用真龙之水的全部灵力将提婆达多封锁在你灵魂的深处。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转世,真龙之水会随着你的灵魂进入你下一世的躯体,无论你转世成什么,你都会有真龙之水庇佑着的那迦族辉光。就算你死去,你的职责也没有结束。你一定要提醒下一世的你,当获得了所有的辉光和摩合罗后,毁灭自己,毁灭自己身体里的提婆达多。”
璎珞苦笑,怎么样的人生。
这一世她已经一无所有,未来的一世她一样要一无所有,她存在的理由只是为了消灭自己。
她终于忍不住问:“这个世界如何到底与我有什么相干?”
珍珠苦笑,“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自己,直到有一天,我爱上了一个人类的男子。但因为不同种族之间的严格禁令,我知我不会和他有任何结果。我离开他后,他与人类的女子结婚生子,如今过着平淡而恬静的生活。我时而会去探视他,却不敢让他发觉。我曾以为离开自己心爱的人痛不欲生,但当我看见他欢笑之时,我自己也感觉到同样的幸福。也许这个世界真地不够好,可是你是否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呢?”
我想要守护的人?
虽然我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但只要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就不想让这个世界毁灭。
璎珞用力点了点头,“好!我立刻回无欲城,我答应你,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我都不会让这个世界毁灭。”
她离去之时并没有看坐在地上的阳平,阳平手中的夜明珠也同样化为畿粉,她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珍珠粉,慢慢地将粉末抹在脸上。用了如此多的代价,只是为了这粉碎的珍珠吗?
她抬头望向地|茓之外,星光满天,在这样的星夜之下,她曾经度过的快乐或者不快乐的岁月,如今都已经悄然逝去,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或者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但她还是会努力地活下去,无论对或是错,生命的尽头或者是轻烟一缕。她都要坚强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第十七章提婆达多的悲哀
第一节
阿阇世从未想过他会再见到提婆达多。
那一日午后,在摩竭陀国的花园中,所有的曼陀罗花都次第地开放。他看见一身白衣翩然的提婆达多,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阿阇世才低低地道:“是你!”
午后的天空格外湛蓝,白云寂寞飘缈如同生命。
已经七年过去了。
第二节
阿阇世初次见到提婆达多,是在摩竭陀国边境的山谷之中。
那一年,他十五岁,刚刚逃离位于王舍城的王宫,独自在各国之间游荡。
他出行的时间并不长,不过经过两次月圆罢了。但即便是如此,他身上穿着的丝绸衣服却早已经破烂不堪,一条一条地挂着,有风吹过来时,连身体都无法遮盖。由于长时间没有洗澡,他身上的臭气越来越浓烈,但他自己的鼻子对于这种臭气早已经习惯,据说鼻子是身体上最容易麻木的感官。他并不能确实地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但从旁人皱着眉的神情上,他却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一个崇尚洁净的民族,据说梵天就是在洁净中诞生的。
他对于自己是否能够洁净却并不介意,这世上能够让他介意的事情很少。
他流连于街头的小乞丐之间,为了争夺食物而大打出手,他打架并不是特别在行,通常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大获全胜。
他却乐此不疲,经常的失败使偶尔的胜利变得弥足可贵,也使他对自己有了一丝丝感觉。事实上,过去的十五年之中,他的生命仿佛是处于一种胶着的状态,好似掉落入极黏稠的沥青之中,一举手一抬足都被什么东西迁绊着,让他极是不爽快,想要大声呼喊,喉咙中似也梗满沥青,想要跳跃而出,却发现天空也似是沥青所铸。
他并非是一个跳脱的少年,也绝不算是忧郁的少年。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或者有一些不普通之处,就是他是摩竭陀国的王子。
但这在他的眼中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因为在王宫之中,至于还有十四个人与他的身份相同,另外还有九个女孩是他父亲的女儿。这些孩子中最大的已经二十岁,最小的才五岁而已。他连年纪都是平平无奇的,即非最长也非最幼。或者就是这种平平无奇使他充满了厌倦,而束手束脚般的感觉,又使他逐渐麻木,似正在变成木头人。
离开王宫的那一天,他本是在宫中闲逛,然后他看见正要离宫取水的水车停在那里无人问津。他异想天开地钻入水车内的大桶,心里并不确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水车将他带出宫外,他趁车夫不注意,从大桶里溜了出来,然后他便看见了王宫外面的天空。
但这并不让他感觉到有任何额外的自由,或者王宫内外的天空都是一样的。
天还是同样的蓝天,云还是同样的白云,但人却多了起来。人们并不知道他是本国的王子,没有人留意过他。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疲于奔命。
仍然是一样的,是否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孑然一身,悲哀地想着,这一生也许都不会有人特别留意他吧?他也并不曾想到回宫,就这样流浪着,也许深心里在考验着父亲,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有一个儿子走失。他料到他很难发现这件事情,或者一生都不会发现。
他还年幼,不知寂寞的人会生出许多事端,无非是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怜爱也罢,厌恶也罢,无论是哪种情绪,只要能够注意到他,不要将他视做无物。
世界上活着的人们,永远都只关心着自己,或者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曾关心,只是麻木地存活着罢了。
在流浪到摩竭陀国的边境时,他听闻此地正在举行天童仪式。街上的小乞丐在仪式到来之前都已经逃去无踪,这便使他独行的身影显得离奇地突兀。
他并不知道迫在眉睫的危险,就算是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很快被当地的族长请回家中,将他洗漱干净,又给他换上了在当地人看起来已经奢华地出奇的衣服,并请他吃了连族长都舍不得吃的美食。吃饱喝足后,族长才故做漫不经心地提到天童仪式,并说明他已经成为当年的天童。
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忽然变成了天童,但他想这个仪式既然要找一个陌生的小乞丐来完成,只怕是要命的。不过他不在乎,要命就要命吧!就算他死在这个地方,他的父王都还懵懂不知吧!
七年后,蓦然回首,阿阇世能看见一个孤独的少年的身影,青年时代的他终于可以明白少年阿阇世的心理,对于关爱过于急切的渴望,使他成为一个行迹乖僻的孩子。对于死亡,少年阿阇世怀着一种任性的冲动,结束这世上相对孤寂的一切,而进入绝对的孤寂之中。死亡不过是对于自己所不想要的生命的终结。
族长谦卑地微笑着,眼中却闪烁着老奸巨滑的目光。他忽然想捉弄他,虽然他不怕死,却也不想他那么轻易地如愿。他跳起来撒破身上的锦衣,大声呼喊:“我不参加天童仪式”,向着门外冲去。
族长却早便料到他可能会逃走,立刻使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如同溺水之人抱着一根救命稻草。“你吃了我的食物,又穿了我的新衣,怎么还能走?除非你能将这些食物和锦衣还给我。”他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乞丐,又怎会知道被自己捉住的这个少年人居然会是本国的王子。
阿阇世眨了眨眼睛,却不点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若有朝一日,他的父亲终于知道他死在这里,只怕会倾兵消灭整个族。但他亦知道父亲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对他的关爱,不过是对于自己权威的一种维护罢了。他的儿子,如同他一样高高在上,身具婆罗门种的高贵血统,怎可以任由一些低下的平民处置?
族长为了防止他再逃走,将他送入了族中的牢房。所谓的牢房不过是族长家的地窟罢了。他被推入地窟之中,门从外面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漫不在乎地耸耸肩,关在地窟中也罢,被族长视为上宾也罢,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或者,生命无论起伏贵贱也是一样的。
他便忽然有些哀伤起来,人,到底为什么而存活呢?
“你是谁?”黑暗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他吓了一跳,转头去看,便看见一双极明亮的眼睛。他呆了呆,原来地窟里还有其他的人。
他摸索着走过去,险些被绊了一跤,有一只手及时的伸了过来,扶住他。眼睛的主人似乎在微笑:“小心!”
他却甩脱了他的手,并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他感觉到那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他便反问他:“你又是谁?也是天童吗?”
眼睛的主人回答:“是的,我想他们会把我送进山谷。”
他便忽然有些开心起来,原来不只他一个天童。“你也是乞丐吗?”
那少年迟疑了一下,“我不是乞丐,我是专程赶在天童仪式以前来到这里,想要阻止他们进行这个仪式。但他们却把我抓了起来,并且要我做今年的天童。”
阻止这个仪式,他未免觉得好笑,不过是一个少年,凭什么想要阻止大人要做的事情?“你是天童,我也是天童。天童到底是什么?”
那少年沉吟道:“其实就是对神的献祭,每年的天童都是祭品,为了平息神的怒气。据说进献了天童以后,神才会保佑一年平安详泰。”
阿阇世知道这些国度的人们对于神存在着病态的狂热,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由神统治的,由神赐与的,任何人如果对神不敬,就必须被处死。他心里不免对这男孩产生了一丝敬意:“你明知是献给神的供品,还敢来阻止他们?”
男孩似乎微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他们,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神绝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如此嗜血,如果妄想以鲜血平息神的怒气,这个神早便已经离弃了他们。”
阿阇世皱起了眉,他并不曾认真地考虑过类似的问题,他也不觉得有必要去考虑这些。这种事情通常是那些终日无所是事的祭祀们最关心的,他们因思虑过而早变秃的脑袋之中,除了神邸与种姓之外,便一无所知。
他不想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担心自己也会象那些祭祀一样因之而没了头发。他道:“我叫阿阇世,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回答:“我叫提婆达多。”
提婆达多,他默默地记忆着这个名字,不为别的,就算是患难与共,他们两人一起死去时,他不至于连同伴的名字都不记得。
自那时起,这名字便被他深深地刻入脑海之中,一直记忆了一生。
有人从窄小的窗户送进来一些食物,提婆达多将食物分成两半,一半递给阿阇世,另一半则仔细地收在怀中。
阿阇世一边吃着食物一边好奇地看着提婆达多,“你不吃东西吗?你不饿吗?”
提婆达多微微笑了笑,“先留下来,也许以后用得着。”
阿阇世好笑地摇了摇头,他是从不知道食物的珍贵的,就算是做了两个月的小乞丐也一样不觉得食物有任何珍贵之处。
他想提婆达多一定是个穷人吧!只有穷人才这样小气的。
次日,两人被送往举行天童仪式的山谷,尊贵的白象成为他们的坐骑。虽然这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受宠若惊的,但他却看见众人俯仆于地的身影。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人们,看见人们脸上千篇一律的虔诚与狂热的神情。有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作为一个君王的快乐与孤独,他便也因之明白为何他的兄弟之间关系冷漠,每个人都略带戒备地疏远着别人。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欲望,有朝一日,当他的父亲死去之时,能够成为太子,从而君临这个国度。
他在白象背上站起身,双手伸平,身子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树叶一般摇摆不定。人群发出波浪一样的叹息声,今年的天童与众不同,难道他不怕从象背上摔下来吗?
叹息声使他格格地笑了起来,他回头去看走在身后的提婆达多,他看见他沉静的面容。阳光正正地照在他的身上,他穿着一袭一尘不沾的白衣。
他如此沉静与镇定自若,让阿阇世对于自己的轻狂忽然产生惭愧之意。他颓然坐了下来,心中莫名地觉得怨恨。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使周围的人产生奇异的压力。他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的,一向以来,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漠视,没有什么可以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重视。他只是那样随遇而安地活着,即忽略别人,也忽略自己。但这一刻,他却发现,他无法忽略这个叫提婆达多的少年。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存在,但即便是沉默,他似也如同北方天空最亮的星辰一样耀眼。
这觉悟使他沮丧万分,深心中的他,其实是骄傲无比的,而提婆达多却在不停地挑战着他的骄傲。
第三节
关于天童仪式的详细细节,并非是什么秘密。虽然参加过这个仪式的孩子都死去了,但执行仪式的大人们却都活着。
两人进入山谷之后,就被人从白象上抱了下来。所谓抱了下来,更象是强行抓下来。
阿阇世看见许多精壮的男子手持着棍棒向两人逼近,他终于有些惊惶起来。“他们要干什么?”
提婆达多仍然镇定如故,“这是天童仪式的开始,他们会用棍棒敲打我们,直到手中的棍棒都折断为止。”
阿阇世呆了呆,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他虽然经常与小乞丐打架,但双方都是赤手空拳。他自生下来到现在,他尊贵的身体都不曾真地被谁打过。“会被打死吗?”
提婆达多摇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阿阇世却有些疑惑,提婆达多不过是一个少年罢了,他又怎么能保证他不会死?他很快就知道提婆达多用了什么方法,当男人们开始用棍棒敲打他们之时,提婆达多整个身体都覆盖在他的身上。有一瞬间,他清楚地闻到提婆达多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曼陀罗花的香气。他便有些恍惚起来,他以为只有女孩子才是爱花的,原来男孩子也可以这样芳香。
虽然提婆达多尽量掩护着他,但他暴露在外面的手脚却仍然偶然被击打,他立刻感觉到钻心的痛楚,这使他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这与小乞丐们的击打是完全不同的,他想他的骨头要断了。
他终于想到覆盖在他身体上面的提婆达多,他不曾听到他的惨叫,难道他已经死去了吗?他艰难地转过头,却看见提婆达多仍然明亮的双眼。他没有死,他的心便忽然安定了下来。
只要他不死,就会保护他吧!
他忍不住问他:“你痛吗?”
提婆达多张开嘴,想要说话,他却看见他的口中正在流出的鲜血。他才真正地吓坏了,他吐血了,他要死了吗?
但提婆达多却仍然坚定地回答:“我不会死,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他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就象是空气中的一缕游丝,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散。但奇怪的是,他就是相信他能办得到。如果他说要带他出去,就一定可以带他出去。
终于“咔”了一声响,有人手中的棍棒折断了。提婆达多虚弱地微笑,“很快就会过去了。”
阿阇世却有想流泪的冲动,在这个时候还在笑,他是无比地坚强吗?但奇怪的是,他有一种感觉,或者提婆达多与他一样,只是漫不经心罢了。他想他们两个是同一类的人吧!提婆达多只是比他更甚。
当所有的男人手中的棍棒都折断时,提婆达多身上的白衣已经变成了红色。阿阇世不知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他想,怪不得不曾有天童活下来,在这样的击打之下,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但他却活了下来,而他身上的那个血人也还活着。
仪式并没有结束,男人们将两个少年抛入山谷之中,便转身离去了。
这个山谷位于雪山之中,虽然还是夏季,谷中却已经飘下雪花。
阿阇世绝望地看着天空,他想他是要死了吧!他推了推身边的提婆达多,摸到满手的血迹,他想提婆达多已经死了吧!
但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提婆达多却轻轻地动了一下。他吃惊地看着提婆达多慢慢地坐起身,他身上的血将刚刚落下的雪花都染红了。
提婆达多指着前面的雪山,“翻过那座雪山,就可以到达天臂城,我们就安全了。”
雪山?!
阿阇世看着前方的雪山,那山并不算特别地高,与大雪山相比,不过是一座普通的雪山罢了。这样的山,住在雪山上的牧民是可以翻过去的。但住在城中的人们,却已经望而却步,何况他们两人不过是两个十五岁的少年罢了。
他担忧地看着提婆达多变成红色的衣襟,“真要翻过那座雪山吗?”
提婆达多坚定地点了点头:“那些人守在山谷外面,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他们还会把我们赶回来,所以只有翻过雪山才是唯一的出路。”
好吧!那么就翻过雪山吧!
两个孩子手足并用向着山顶爬去,寒风夹着雪花向他们的身体袭来。寒冷使阿阇世全身都在颤抖,他觉得身体上的血液正在寒风之中凝结,在血管中每一寸的流动都让人痛苦万分。他咬紧牙关,紧跟着前面的提婆达多,他看见提婆达多走过的地方留下斑斑的血迹。
他忽然有些疑惑,他真是一个人吗?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吗?他从来不曾设想过,一个人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害,居然还能坚定地走下去。
空气逐渐稀薄,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并没有太多的攀登经验,不知这是因为缺少空气所引起的。他感觉到头痛欲裂,他想,他为何变得如此脆弱?如果是平时,走这样远的路程,不会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他终于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仍然感觉到胸口沉闷得如同压着巨大铅块。四肢百骸都是如此乏力,真想躺下好好地睡一场。
一只手却拉住他,“不可以停下来,如果停下来,可能就会死在这里。”
他头都不愿抬,有气无力地摇头,喃喃自语道:“死便死吧!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提婆达多默然,死又有什么可怕?死亡是甜蜜而幸福的,闭上眼睛,就可以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如同还未出生之前,在母亲的子宮之中,周围也是如此黑暗,但却觉得平安,没有世事纷扰,不会感觉到生存的痛苦,就这样平安地沉寂于黑暗之中,直到永恒。
曾几何时,他也如此渴望死亡,只因感觉不到这生的意义,因何而存在于这个世间。
他用力拖起阿阇世,“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来决定。如果现在放弃,是因无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结果,并非是一种勇气。我不知生有何欢,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决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于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阿阇世呆了呆,他不由仰头去看提婆达多,漫天的飞雪中,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骄傲之色,连天地万物皆不在他的眼中。他下意识地问:“你到底是谁?”
提婆达多微微一笑:“我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
迦毗罗卫国,阿阇世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他努力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好象曾听人提到过。但剧烈的头痛使他无法思考,他倾尽全力站起身,被提婆达多半施半拉地向着山顶拽去。
第四节
他们几乎是同时看见山顶盛开着的曼陀罗花。
花是白色的,在雪地之中几不可见,然而淡淡的香气却固执地飘送着,无论风多么大,雪多么厚重,都无法将这香气抹杀。
阿阇世的心忽然变得软弱无比,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仍然有生命不为人知地默默存活着,看似柔弱的花朵,却有着如此坚强的意识。
两人怔怔地站在花前,一时无言。
忽听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到了这里?”
两人一起回首,见到一个身穿绿色衣裙的小小女孩。女孩不过十来岁年纪,却美丽得妖异。太美的东西通常是不祥的,不知是谁曾经这样说。
女孩的身上也带着淡淡的香气,如同曼陀罗花。
“只是普通的人类吗?”女孩自言自语。
阿阇世便忍不住挑衅,“你不是人类吗?难道你是神?”
女孩默然,一双大大的眼睛挑剔地打量着两个少年,“这是神的山岭,许多年来,都不曾有人上来过。”
阿阇世立刻便联想到了天童仪式,女孩口中的神就是接受天童祭祀的神吗?
“你怎会知道这是神的山岭,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女孩骄傲地笑了,“我是神之子,就住在这山的深处。”
阿阇世啧啧地赞叹,忍不住嘲弄她:“若你是神就显一些神通来给我看看吧!”
女孩摇头:“我是不可以在普通人面前显露神通的,炫耀与滥杀都是神的禁忌。”
阿阇世颓然长叹,喃喃自语:“若你真有神通就好了,我饿死了,多希望吃到食物。如果再没有东西吃,我是一定走不下这座山的。”
女孩呆了呆,小小的脸上现出歉意,“你饿了吗?我可不会变化食物,山下就是天臂城,你们到那里就能找到东西吃了。”
阿阇世坐倒在雪地上,“我当然知道下了山就有东西吃了,可是我现在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走下山去了。”
他绝望地回忆着族长家里的美食,若是当时能够带一些在身上就好了。他这样想着时,一只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见那只手中拿着的吃食。他立刻接了过来,忙不迭地塞到口中。食物上有明显的血腥气,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只要有东西吃就好,此时又岂能挑三捡四。
一口气将所有的食物都塞入肚里,他才猛然想起,这食物就是昨天提婆达多没有吃收起来的那些。如此说来,提婆达多从昨天到今天都不曾吃过什么东西。
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刺了一下,不过是萍水相逢,在这个世间还不曾有过一个人如此关心他。这些食物若是在平时,他只怕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在生死的关头,他才明白这其中的珍贵之处。或者提婆达多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生命。
他抬头望向提婆达多,他的脸被血沾污了,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如故。他便忽然心乱如麻,这个少年的美是不同寻常的,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他的外表或许稍显柔软,但他身上那致命的魅力却是怎样都无法掩盖的。
他不同于他的兄弟,十五岁虽然只是一个未曾成熟的男孩子,但他的许多兄弟在他这种年纪都已经公开或者私下有了女宠。他对于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并非不爱女人,只是漠然,漠然到似连欲望都不曾有。或者只是宫中女人太多,多到让人看了就麻木。
他忽然一跃而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们走吧!到了天臂城就得救了。”
但他很快就发现下山的行程比上山还要更加艰难,原来这山的两边并不相同,他们爬上来的一侧,山势比较平缓,而他们就要下去的一侧,则异常险峻。
他却不愿去看提婆达多,他总觉得在提婆达多的面前他显得幼稚而无能。他讨厌这种感觉,十五年以来,他还首次有类似的感觉。
他率先向山下行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脚步,不使自己滑倒而滚下山去。虽然没有回头,他却知道提婆达多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便终于有了一丝得意,到底他也并非比他差那么远吧!
他这样想时,却一脚踩空,一大片雪落了下去,现出一个空洞,他不可抑制地向空洞中落去。原来此处是个幽深的山洞,也不知有多深,洞被雪盖住了,让人以为那是实在的土地。
他心念电转,完了,这回一定会死在这里。他尚来不及开口惊呼,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拉住他的手。
他抬头去看,提婆达多一手拉着他,另一手紧紧地攀着山岩。那山岩滑不溜手,他亦不知他是怎样能够抓住。
他忍不住道:“你抓紧点。”
提婆达多镇定地俯视他,“放心,我不会让你落下去。”
他的心就更加惭愧,他饿的时候,提婆达多已经预先留下了食物,现在他要落下山崖,也是提婆达多救他。为何在他的面前,他好似一无是处?
他道:“我们怎么上去?”
提婆达多沉吟,“我们大声喊吧,也许那个女孩还在附近。”
他忍不住问,“就算她能够听见,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怎么能够救我们?”
提婆达多道:“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却可以独自一人出现在雪山之顶。就算她不是象她自己所说那样身具神通,至少她的大人也在附近,她一定能够救我们。”
他呆了呆,他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大声叫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他的声音如同一缕游丝一般在风中消散,那个女孩能听到他们的喊叫声吗?
他感觉到提婆达多的手微微地沉了沉,他已经抓不住了吗?他抬起头,几滴红色的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看见鲜血正不停地从提婆达多拉着他的手上滴下来,因为用力,他的伤口正在流血。
他咬了咬牙,大声说:“你放开手,自己爬上去吧!”
本觉得生命是完全无所谓的,提婆达多却一再勉强他活下去,等他终于对生命产生了一丝留恋之时,却又似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果他死,或者提婆达多还可以活下去。
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放开手,自己爬上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更加坚定。若他可以活,总比两人都死好。
提婆达多摇头:“我不会放手,我不会让你死。”
他呆了呆,好,死便一起死,活便一起活。他用尽全力大声叫喊:“救命啊!”
山崖上探出女孩的头,他看见女孩发髻上系着的绿色丝带随风而动,他忽然觉得女孩并没有骗他们,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她是雪山上的仙女。
他怔怔地注视着女孩,第一次感觉到女子的婉约与美丽。
一条绿色的丝带从山崖上垂了下来,“抓住丝带,我拉你们上来。”
他不再怀疑女孩说的任何话,他相信她就是来到人间的仙女。他被丝带拉着爬上山崖,立刻软倒在雪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停地发抖,想必是刚才用力过度。又过了一会儿,提婆达多也爬上了山崖,他一上了山崖,便也躺倒在雪地上,全身都脱力了。
天上有山鹰在翱翔,它们税利的眼睛注视着雪山上这三个可疑的身影。阿阇世想,它们是以为他们要死了吧!他侧头望向救了他们的女孩,“你真是神吗?”
女孩笑了,她的微笑便如同雪山上陡然出现的阳光,“我是住在这山里的半神。”
半神,是传说中有神的灵力人的身体,远离人间的那些生灵吗?
他忍不住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迟疑了一下,阿阇世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终于还是说:“我名叫影雪,影子的影,雪花的雪。”
影雪,影雪!他在心里念诵着,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以后的几十年时光,直到他死之时,他都不曾再见过名叫影雪的女孩。然而他却一直不曾真正忘记过她。
多年以后,当尘埃落定时,回忆过往的时光,他才终于发现那一日在雪山之上发生的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决定了两个少年的命运。
他并不曾感觉到提婆达多对于这个女孩有任何不同,他甚至觉得提婆达多对她的态度是异常冷漠的。因为由始至终,他都不曾听到提婆达多主动对那个女孩说过一句话。
但几十年后,当他终于建立了印度历史上空前强大的王国之后,回首往事,他才猛然醒悟,提婆达多必在那一日便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身穿绿衣的幼小女童。
只是他是一个如此沉默与内敛的人,谁也无法看穿他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以后的日子提婆达多是否还曾经见过这个女孩,但他相信对于提婆达多这种人来说,情感并非是需要每日的见面才能延续的,就算是几年不见,甚至一生不见,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提婆达多与阿阇世在第二天的黄昏抵达天臂城。那个时候,阿阇世觉得他这一生都不想再走一步路。他只望能找到一个地方可以狠狠地睡上三天三夜,除了睡觉以外,再也不做任何事情。
提婆达多带着他向城中的王宫走去,他说天臂城主是他的亲戚,可以暂时留宿在宫中。
阿阇世对于住在哪里完全没有奢求,只要有地方可以让他停留下来,不必再疲于奔命,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他终于无可避免地怀念起远在王舍城的家,无论他多么觉得那家是平淡无味的,在此时,他也终于明白家的意义。
提婆达多向王宫门前满面怀疑的守卫解释着他的身份,那守卫半信半疑地进去通传。过不多久,他们便被迎入王宫之中。
阿阇世仍然不愿泄露自己的身份,他知摩揭陀国与周围所有的国度为敌,因为摩揭陀国的迅速壮大,而使邻邦日益感觉到了威胁。
(^奇^)他在王宫之中停留了七日,直到他的身体完全复原,他便悄然离开天臂城的皇宫。他走的时候,提婆达多仍然卧床不起,他刚刚到达王宫之时,医师们对于他是如何能够活着从雪山走过来都百思不解,这样的伤势,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也无法经受,何况他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书^)阿阇世却努力想将一切抛在脑后,他想他是应该回王舍城去了。他终于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再懵懂无知,他开始对王位充满渴望。他记得提婆达多说过的话: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来决定。如果现在放弃,是因无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结果,并非是一种勇气。我不知生有何欢,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决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于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网^)此后的几十年间,他一直记忆着提婆达多在那一刻所表现的骄傲与目空一切,正是这种气质使他美丽非凡。他痛苦地感觉到,他已经深深地陷入这种美丽之中无法自拨。他必会倾尽全力来维持这种美丽,因而他必须变得更加强大。
第五节
七年之后,天臂城的王宫。
摩登伽女披上一件新的绿色丝裙,她挑剔地看着镜中自己美若仙子的倒影。她年满十七岁了,是一个美丽非凡的姑娘,人人都说她的美丽甚至超过了天臂城著名的美女耶输陀罗。那是她的长姐,数年前嫁给迦毗罗卫国出生之时便脚踏莲花,周行七岁,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王子悉达。
据说王子悉达必会成为世间的圣主。
与耶输陀罗相比,摩登伽女的性情显得过于激烈,她是一个对爱与恨都十分执着的女孩,不似她的长姐那般平淡出尘。
因为喜穿绿衣的原因,人们在提到她时经常会用那个绿衣服的姑娘来代替她的名字。天臂城中谁都知道,绿色的衣裙是城中妇女们的禁忌,除了摩登伽女公主以外,其他的女子都主动或者被动地避免穿戴绿色的衣裙。
然而摩登伽女并非真地如此喜爱绿色,事实上,许多年来一直穿绿色的衣服已经让她感觉十分厌恶。然而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她却仍然坚持着穿绿衣的习惯。
她的衣柜之中,全部是清一色的绿色衣裙,她脚上来自东方的丝履也同样是绿色的,她发髻上系着绿色的丝带,她感觉到自己就象是一个被绿色包裹着的菜虫。
人人都夸讲她身穿绿色时所具有的空前绝后的美丽,但又有谁能知道她的心底对绿色已经厌恶到了极致。
但为了那个人的原因,无论她是多么讨厌绿色,她仍然会坚持将自己打扮成绿色的女孩,只因那个人,他眼底的温柔似只为了绿色时的她而存在。
七年以来,她心底的疑惑越来越甚,提婆达多已经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但她却仍然感觉不到他的心。有时她分明感觉到他对她的爱并非是爱她本人,反而更似爱她身上穿的绿色衣裙。
她亦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开始依恋这个远房的表哥,好似有记忆以来,表哥就是她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
表哥虽然住在迦毗罗卫国,但因为双方即是中表之亲,又是连姻,因而经常走动。她与表哥一年之中至少能见三四次面,有时是他到天臂城,有时则是她到迦毗罗卫国。
深心里,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会成为表哥的妻子。在所有的童话故事中,表哥与表妹成亲岂非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同她的长姐耶输陀罗亦是嫁给表哥悉达。
或者就是有了这种觉悟,她任由自己肆无忌惮地陷入对表哥的疯狂爱恋之中,哪怕是过早地付出了自己的童贞。
事实上,提婆达多并非是一个风流成性的年轻人,与同年龄的王族相比,他几乎可以被称为禁欲的。
那是一个苦行与享乐并行于世的年代。一部分修行的人,相信只有使自己的身体受到最可怕的折磨,才能够了解到天地之道。他们使用各种极端的手段,有些人长年禁食,饿得形同骷髅,有些人则睡在自己的粪便之中,据说最污秽之处反而可使人领悟到最洁净的道理。更有甚者,则点火自焚,不仅烧死自己连妻子儿女也不放过,据说被烈焰焚化之后,他们才可以抛弃这世间污浊不堪的身体。
而与此相反,这同样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年代。有些人们相信自己死了以后,灵魂就会化成轻烟,即不会有下一世,也不会有任何业报,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带走。他们便疯狂地行乐,希望在死前能将世间的一切全部用尽。
王族之中,不乏这样的人存在。或者他们只是以此为借口,将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提高到理论的层次。
别人怎样,摩登伽女都全不在意,她的眼里心里便只有提婆达多一个人。
两人的一夕之欢,可以说是摩登伽女主动要求的。她并不觉得由女孩子提出这样的事情有任何不妥之处,而提婆达多也并不曾拒绝。
这样的事情通常是你情我愿,但即便是在做这种事情之时,摩登伽女仍然感觉到提婆达多的心不在焉。
这种感觉总是使她忧虑不已。许久以来,即便是提婆达多凝视着她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略带忧伤的眼神。她心底有可怕的感觉,当他看着她时,或者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
这是无法求证的,因他一直行迹飘忽,往来于各国之间。她也不曾在他的身上发现仍然可疑之处,只是觉得他对于曼陀罗花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
便为了这个原因,她在自己的花园之中种满了曼陀罗花。那是一些淡紫色的花朵,小巧而美丽,迅速地开遍了整个花园。
她的周身也便因此染满了曼陀罗花香。
但她总觉得这花香与提婆达多身上的花香略有不同,虽然同样是曼陀罗花的香气,却又相差千里。
她百思不得其解,特意悄悄地留下提婆达多一件衣物,找天臂城对于花卉最有心得的花匠请教。那花匠闻了许久,才回答她说:“公主,这香气不是来自世间的。”
这答案更使她摸不着头脑,“不是来自世间是来自哪里?”
花匠的语气神秘莫测:“这是半神之花的香气,只有远离人世的半神才能种得出这种曼陀罗花。”
她忍不住冷笑,她完全不相信这个荒谬的答案,半神!为何不索性说这香气是来自天上?
每年的夏末,提婆达多都会翻过雪山来看望摩登伽女。她不知他为何要选择一条如此难行的道路,那座雪山极为险峻,连王宫中的登山师傅都望之却步。
但提婆达多却驾轻就熟,或者是因为经常走的原因。
正是对于提婆达多的不确定,而使摩登伽女终于想到用自己的贞洁来拉住他的心。她知道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只要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他便再也不会离开自己。
她甚至有些担心他会拒绝她,但他并没有,虽然说是被动的,却也似顺理成章。两人仿佛都不曾于此事之中得到甚多的欢愉。于她,这不过是她对于表哥之爱的延伸,而于他,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是无所谓的。
事后,摩登伽女却并未得到自己预想之中的安心,反而更加惶惶,总觉得光是这样亦不足以留住表哥,除非自己能够真正成为表哥的妻子。
她便寻找机会暗示母后,自己年纪已经大了,也应该寻找夫婿了。母后是明白她的心思的,她只稍稍表示,母后便已经心领神会。
如同数年以前一样,天臂城为了即将出嫁的公主举行了一个盛大的选夫仪式。邻近各国的未婚王子都收到了来自天臂城的请柬。只要在选夫仪式之上,能够脱颖而出,胜过其他国家的王子,就可以成为摩登伽女的夫婿。
这样的盛事在数年之前曾为耶输陀罗举行过,当时是悉达王子技压群雄,娶得名扬天下的美女耶输陀罗。而这一次,谁都相信获胜者将是提婆达多。
摩登伽女全不担心会有任何人超过他,她反而有些担心提婆达多不会出现。
她知他是那种淡然到对于这种场合极端厌恶的人,若只是普通的联姻,他或者不会反对,但要如此戏剧化,轰轰烈烈,他却一定会觉得讨厌。
只是这是天臂城多年以来的规矩,父王绝不会为了她而改变这个规矩。
她坐立不安,派了信使快马加鞭询问迦毗罗卫国的姐姐,直到姐姐传回消息,提婆达多已经出发,向天臂城而来,她才算松了口气。
他来了就好。只要他肯来,这世间便无人能胜过他。
她每日派遣得力的心腹侍女在城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希望早日得到提婆达多到达的消息。然而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了,她却一直未曾见到他的身影。
第六节
提婆达多看见雪山之顶的曼陀罗花凋谢了。
他每年都翻过雪山,只为了看一看山顶那四季开放着的曼陀罗花。
他知那花并不是真地存在在那里,不过是某一处花朵的倒影罢了。这便如同是一个奇异的海市,山顶四季长存的雪光,将花的倒影折射到那里,那花便仿佛是真实地存在于那里一般。连香气都隐约可闻。
他并不曾奢望会再见到那个名叫影雪的女孩,就算见到,或者也不再能够相认。但自从七年前的邂逅之后,他便疯狂地爱上身穿绿衣的女孩。他的这种奇异嗜好,不仅摩登伽女知道,连他神秘莫测的长兄悉达亦是知晓。
但他对于此事却不置可否,他一直认为提婆达多如同他一般,身具宗教领袖的气质,不该将感情浪费在无谓的情爱上面。
许多年来,悉达都是以一种奇异的状态存在于迦毗罗卫国的王宫之中。
他如同一个常人一般结婚生子,饮食起居,处理政事,但提婆达多却知道国人所见到的悉达王子不过是他的肉身罢了。
他的元神早已经游离在身体之外,四处寻访人间至道。而护送他的元神出游的则是悉达王子五个忠心不贰的仆人陈?如等。
他亦是身具慧根之人,也如同悉达那般对于人间疾苦充满怜悯与感伤。他的修行方法与悉达完全不同,他在各国之间游历,从平民最琐碎的日常生活中领悟最高深的道理。可无论如何努力,他却一直无法堪破情关。
他不能如同悉达一般萧洒自如。虽然悉达在数年前与美女耶输陀罗成亲,但他却敏锐的感觉到,婚事不曾有一丝影响到他修道之心。
悉达的元神在菩提树下静思了六年之久,终于有一日,天地低昂鬼神动容。遥远的迦毗罗卫国王宫之中,祥光普照。
人们奔走相告,这是什么吉兆,会有好事降临吗?
他却感觉到那是他长兄的祥光,他已经领悟了吗?正是因为他的肉身还留在迦毗罗卫国的原因,国人才能感觉到他悟道那一刻的异象。
他心中又是喜又是悲,从此以后,人间多了一位佛陀,而迦毗罗卫国却少了一位王子。
在经过花园之时,他看见长嫂耶输陀罗手中持着一只水瓮,似要浇花,却如同石雕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他不敢与她交谈,他知道她是真正完全地失去了她的丈夫,但他却不知她能明了多少。
耶输陀罗叫住他:“提婆达多,你先不要走。”
他停住脚步,却低垂着头。
“告诉我,悉达的元神是否早已经不在这里?”
他默然,这个秘密整个宫中也只有他一人知道罢了,但他却也知这是不可能瞒过耶输陀罗的,她是一个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子,同样生具慧眼,能清晰地看穿这世事的本质。
“你不说我也知道,虽然我已经为他生下了儿子,但我却能够感觉到在我身边的人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沉吟着,艰难地安慰她:“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
耶输陀罗惨然一笑,“他会回来吗?他已经成为觉者,还会回到人间吗?或者他还会在人间四处游历,但那并不是为了过一个人类的生活,不过是为了将大道四处散布。”
她慢慢地将瓮中水倾泻下去,“你告诉我,男人抛弃自己的家庭子女,只为了追求悟道,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他怔怔地看着水渗入泥中,为了什么?要如何回答呢?
耶输陀罗却已经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为了拯救世间陷入痛苦之中的众生吗?他可知道,他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不曾拯救。他是否曾经体谅过一个妻子的心情?”
耶输陀罗问他这个问题时,他还不曾遇到影雪,对于情爱也懵懂无知。他并不能真正理解耶输陀罗的悲哀,他简单地认为,为了天下的苍生,牺牲一个女人是十分值得和必须做到的事情。
当然他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表示出来,他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耶输陀罗美丽的面颊,不知从何说起。
耶输陀罗淡然笑笑,“你和你的哥哥一样,必然会成为不同异常的人。但你又和你的哥哥不同,我感觉到你的心比他更加脆弱。不要学你哥哥,做一个普通人是幸福的。如果你也要跟着他出家,你一定会受尽苦难。”
他的回答是微微一笑,漠不经心地说:“我在各国之间游历,仍然不曾领悟到至道,或者我这一生都不能成为觉悟者,就算想要学习他也不可能。”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耶输陀罗已经睿智地看到了他以后的命运,悲惨的命运或者就是他降临于世的使命吧!
许多年后,再回忆起当时轻狂的心情,他猛然发现,就算是为了天下的苍生,他亦是不能牺牲心底最深爱的那个女人。
第七节
当提婆达多发现雪山顶的曼陀罗花凋谢之时,他便敏锐地感觉到,影雪一定是出事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分辨着光线最细微的散射,他很快便查知光线的来源。巡着光线走去,就可以找到曼陀罗花的真正所在。
这些年来,他并非不知他可以找到影雪,但他却从来没有尝试这样去作。他不愿自己被情感所羁绊,他也知道他的宿命不过是与影雪擦肩而过罢了。
两人象是两条偶然相交的直线,向不同方向而去,越离越远。
但曼陀罗花凋谢之时,他却不能再坐视不理。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光线到来的方向奔去。
多年来的修行,使他早已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但他却小心地收藏着自己的异能,如同悉达王子。
王子亦是从来不曾显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他总是以大道来说服众生,使他们逐渐明了这个世间的痛苦与无奈。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使用神通,只为了寻找一个偶然相逢的女孩。
他知道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女孩,而是美丽出众的少女。其实无论她的外表变成什么样子,她在他的心中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
他很快闻到空气之中浓郁的花香,香气美丽的妖异,完全不同与曼陀罗花的淡淡幽香。
当曼陀罗花发出如此强烈的异香之时,花就是要凋谢了。
他感觉到香气之中隐含杀机,他却并不介意。他并非是神或者是半神,但如同多年前所说,他不会轻易死去。他若要死,不会是因为天地或者命运,他只会因自己的选择而死。
他看见遍地的尸体,人们因这香气而死,然后他便进入影雪的花园。
他到来的时间是在水澜之后水沧之前,他看见落在尘土之中的那一双泥娃娃,也同样看见相依而死的两人。
他心中便忽然悲哀如死。
他并不曾想要占有过影雪,从未动过一丝这种念头。在他的眼中,影雪便如同雪山顶的那一朵曼陀罗花一样,若即若离地存在,若是被人摘下了,便会枯萎死亡。
他是绝不愿做这个摘下曼陀罗花的人。
他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除了悲哀之外,莫名地有一丝嫉恨,死也要死在一起吗?
他亦看见影雪手中的血婴,他感觉到心底的邪恶在这一刻无法抑制地产生。
他咬紧牙关,努力地与那邪恶对抗。他记得在年幼之时,悉达曾经说过的话,“我感觉到你灵魂深处的邪恶,虽然你从来不曾表现出来,但我却真地看见了它。你比我还要更加有智慧,但如果你不能控制你的邪恶,你将会成为毁灭世间的恶魔。”
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痛苦与挣扎使他的心陷入可怕的境地,他抬头望向天空,想要张开嘴大声叫喊,但喉头却莫名地哽咽,无法发出声音。
他终于颓然坐倒在地,为何要死?难道真地没有别的选择吗?
香气如同幽魂,在他身边环伺不去,是影雪和已死的乾闼婆族男子的灵力。既然她的灵力还聚而不散,也许还能够救活她。
他猛然又产生了希望,只救活她一人,让那个男人死去。
他完全未曾感觉到自己眼中的邪恶正在慢慢膨胀,如同这般自私的想法,在过去的生命中从未产生过。
他总是救恕着游历之时所见到陷入苦难的人们,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曾几何时,他以为他自己如同悉达一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现在他方才明白,原来他的灵魂到底不曾如同悉达那般纯净。
他知道单凭自己一人,尚且不足使死去的人复生,这个世间,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
他立刻施展神通,寻找悉达的所在,他很快感觉到,他现在正在位于王舍城中的竹林精舍。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竹林精舍奔去,虽然王舍城与雪山相隔千里,他却仍然在瞬息之间到达。
他只觉得心乱如麻,额头的冷汗仍然不停地渗出来,原来死去的人会使活着的人如此伤心绝望。
竹林之间十分幽静,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儿的鸣叫。他不经通传便闯入精舍,他看见悉达安然趺坐。
这个姿态宁静而安逸,成为以后所有和尚冥想和修行所要采取的姿式。
他张开口,却一时无法提出要求,悉达是无所不知的,他定早已经知道发生的事情。
悉达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他感觉到他的目光比闪电还要凌厉。这么多年以来,悉达从未以这样的目光看他,是否他已经感觉到他心底的邪恶?
两人默然对视,谁都不先发一言。半晌,悉达才总算打破了沉默。“你匆匆而来,不惜使用被禁忌的神通,是为了摩呼罗迦族的女子吗?”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悉达是知晓一切的。
“你想要如何?”
他困难地张开口,他既然是知晓一切,为何还要问他?他明知他的心思。“我想要你救她。”
悉达慢慢站起身,“修行多年,早已经明了世间的生死不过是天地之道。众生无论受苦或者享乐,即由前缘所定。你身为修行之人,却要求我破坏天地的大道,救一个女子吗?”
果然亦是不出他的所料,悉达不会救她。来以前,他早有这种觉悟。可是,死去的人,并非是别人,而是影雪。他坚持:“只要你救她,我就答应你加入僧团。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成为你的继承人,而我却一直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领悟天地之道。这些年来,我仿佛有所领悟,又仿佛一无所得。只要你肯救她,我立刻剃度出家,再也不留恋人间的情yu。”
他麻木地说着,如同小时在老师面前背诵新学的奥义。
“我感觉到你心底的邪恶,当你产生邪念的时候,你已经远离僧团。我曾经告诫过你,谨慎地选择自己的命运,若你不能成为再世圣主,就会成为灭世魔王。你却仍然不能控制心底的邪念,任由它滋生。当你告诉我,只要我救了那个女子,你就不再留恋人间情yu之时,你分明已经堕入情yu之中。情yu便是你邪恶的来源,无论是为了顺应天命,或者是为了使你远离邪恶,我都不可救那名女子。”
提婆达多默然,他果然是无法说服悉达吗?他慢慢地跪倒在地,“许多年来,我都不曾求过你任何事情,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他绝望地看着悉达背对他盘膝坐下,很快便进入冥想的空灵之中。他知悉达再也不会回头。
他微微眯起双眼,眼底的邪恶越来越甚。我是你的弟弟,为何你要这样对待我?你不愿救影雪,你可知在这个世间,对于我来说,一切都不重要,只有那个女人才是最重要的。你愿意为了世间苍生,牺牲自己的妻子。我却无论为了任何原因,都不会牺牲她。
他感觉到心底的邪念如同绝堤之水一般汹涌而出,他却不想再收束它们。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成为新的圣主吧!你不是一直说我会成为圣主吗?那么就让我来破坏你一手创立的僧团,让你所付出的一切怒力都成为一场可笑的闹剧吧!
他站起身,转身离去。
当他走出精舍之时,看似入定的悉达却睁开了双眼。他充满智慧的双眸之中也流露出一丝悲哀之意,提婆达多,你可知道,那正是你的宿命。
侍者陈?如悄然走入精舍,双手合什,“圣主,我感觉到提婆达多已经堕入魔道,难道真地任由他这样下去吗?”
悉达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宿命并非是在这一生,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以后他成为新的圣主而种下的前因。许多年后,或者他会成为救恕世间的英雄,或者他会成为毁灭世间的恶魔,一切都要看他的造化了。”
陈?如似懂非懂,堕入魔道之人真会成为救恕世间的英雄吗?
第八节
摩登迦女悲哀地想,提婆达多到底不会来了。
选夫的比赛已经在进行了,来自各国的王子正在参加箭术的比试。?萨罗国的王子三箭皆射中靶心,她绝望地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脸,心想难道自己的一生都要陪着这个庸俗的王子度过吗?
观众们彩声雷动,?萨罗王子煞有介事地挥手致意。
忽听一声响亮的箭声传来,压过了四周雷鸣般的喝采声。一只箭如同闪电般从人群之后飞过来,“铮”地一声响,射穿了做为箭靶的圆鼓,箭势未歇一直又射穿了箭靶后的树干,最终没入演练场的围墙之中。
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是谁?可以射出如此可怕的一箭。
摩登迦女兴奋地站起身,他来了,提婆达多终于来了。
众人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提婆达多如同圣王降临一般地缓步行了进来。
摩登迦女不顾体面地走下台阶,向提婆达多迎过去,他来了就好,只要他肯来,就一定能够压过所有的人。
越是靠近提婆达多,她却越感觉到不妥。
提婆达多似乎变了,她也说不上他哪里改变,但就是觉得他变了,或者是因他眼底的那一抹绝望之色吧!
她的心便茫然起来,为何如此绝望?似乎连生存的意义都失去了。
她握住他的手,担忧地问:“你为何现在才到?”
提婆达多唇边牵起一丝冰冷的笑容,“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不会娶你为妻。”
摩登迦女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提婆达多仍然冰冷地笑着,他此时的笑容美丽得如此邪恶,“我要出家为僧,不会再娶妻子。”
她呆了呆,出家为僧?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如同他这样智慧的男子,出家为僧亦是一种时尚。
她勉强一笑:“你要追随觉者吗?”
他却立刻打破了她的幻想,“我并非要追随觉者,我要与他为敌。”
她又怔住了,为何?她疑惑地看着提婆达多,只觉得站在面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提婆达多淡淡地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她茫然地重复。
“不错。你也见过她。”
“我见过?”她更茫然。
“你还记得前些时,你与我去看曼陀罗花会。那一天下了大雨,我们在亭中避雨,曾见到有一对男女也在那里避雨,那个女子穿着一袭绿色的衣裙。”
“不错,我没有忘记。”摩登迦女喃喃自语。那个女子一定是从城外来的,否则不会不知城中的禁忌。
“那个女人就是我心爱的人,她死了!”提婆达多的语气益形冰冷,便仿佛在说着不相干的事。
他残忍地看着摩登迦女,“就是为了她的原因,我才喜欢身穿绿衣的女子。”
他悲伤地看着摩登迦女绝望的神情,绝望吧!所有的人都一起绝望吧!只因我的痛苦,我便也希望别人一样痛苦。
或者这是可怕的自私,但那种痛入心扉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实,痛到让人恨不能亲手毁灭世间的一切。
若你恨我,就用力地恨吧!我只望堕入深渊之中,再也不想得到任何救恕。或者有朝一日,当我的灵魂都化成轻烟,我才不会再感觉到这彻骨之痛。
我最敬爱的大哥,我心底一直默默爱慕的女孩,你们都离开了我。既然如此,就让所有的人都远离我,我只需要孤独,孤独地挑战整个世界。
第九节
当提婆达多再次见到阿阇世时,阿阇世已经是摩竭陀国最有作为的王子。
他英勇出众,智慧超群,精通五明,人人都感觉到他的光彩夺目。他是城中所有少女暗暗倾慕的对象,也是城中所有青年男子的榜样。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平和的微笑,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对待各个种姓的人们,他的气度也总是如此高贵典雅,就连最苛刻的王室礼仪师,也无法找出他的一点纰漏。
对于一个年青王子来说,他略显风流,总是与不同的女子有染。但这无伤大雅,甚至更能体现出他那无懈可击的魅力来。
人们都在猜度老国王死后,必会由他来继承王位。对于这种传闻,他总是一笑置之,完全不放在心上。给别人一种错觉,王子的品德如此高尚,对于权力已经完全没有欲望。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渴望成为下一任的国王。
七年来不懈的努力,他只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完美出众的人,为地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承继大统。
或者时日太久,他甚至都已经有些遗忘自己当初为何会有这种念头。只是拼尽全力去这样做。
只有在十分偶然的时候,他才会想到提婆达多,想到那些在雪山之巅度过的时光,他仍然能够存活下去,完全是因为提婆达多。
他的生命自十五岁的那一次出游之后,便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
他亦是那种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会百折不挠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坚定地向着自己预定的方向前进,不管世事变幻,或者困难重重,他亦不会有丝毫改变。
他从未设想过他还会再次见到提婆达多。
迦毗罗卫国的王子们是大名鼎鼎的,悉达成为觉悟的佛陀,如今便停留在王舍城的竹林精舍之中。传说连天龙鬼神都已经承认他是一位上师,并经常到精舍之中听经。
他也曾经造访过竹林精舍数次,却并不曾见到有长相怪异的人们。听说那些半神的相貌和普通的人类是一样的,如果他们不显现神通,人们根本无法分辨。
他偶尔也会想到在雪山之巅见到的那个名叫影雪的女孩子,若是真象她所说她是半神,那么半神果然是与人类相同的。
他知道悉达王子就是提婆达多的长兄,也听闻到提婆达多四处游历的故事。无论出现在哪里,他都很快会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主题。
他曾经思考过为何悉达王子远离他的祖国迦毗罗卫国,反而到几乎可称上是敌国的摩竭陀国中来传道,这大概是与摩竭陀国的空前强盛密不可分。
深心里,他并不真地喜欢那些修行的人。当他们领悟到一个道理之后,为了使这个道理能够迅速地传遍天下,便难免会攀附权贵。政治岂非是宗教的最坚强后盾?
或者正是因为他十分明了这个道理,他才会竭尽所能,想要成为新的国王。他始终相信提婆达多才会是真正的圣主,有朝一日,他强大的国度或许会成为提婆达多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虽然这种可能性是很渺茫的,但月白风清的夜晚,当他结束了与一个又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女子狂乱的游戏之后,只剩下他独自一个。孤寂的感觉如潮而来,他便会想到那个少年连天地俱不放在眼底的骄傲。
如此美丽的骄傲,竟让他有痛彻心扉的感觉。
再见到提婆达多的时候,他身着一袭月白的修行服饰,漆黑的长发不曾收束,随意地披散着。他比七年以前要略高一些,面容却依然清淡如昔,或者更显憔悴。
他身上有浓重的风尘之色,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但这并不影响到他的洁净,他的衣襟依然一尘一染,身上也依然带着一缕淡淡的曼陀罗花香。
这样的洁净岂非正是修行的人一心想要追求的吗?
他怔怔地看他,只觉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是没有生命的幻影。
两人默然对视,任由曼陀罗花之香将他们重重包裹起来。
“你因何而来?”
“我在寻找一个可以让我休息的地方。”
“你走了很远的路?”
“很远,从雪山的那边到雪山的这边。”
“你可愿意在此停留?”
阿阇世看见提婆达多脸上高深莫测的微笑,“王子的国度不正在寻找一个可以指引人民思想的领袖吗?”
阿阇世欣喜若狂,“我会为你建立一座精舍,比竹林精舍更加华丽,你将会有自己的僧团。待我登上帝位以后,你就会成为这个国度的国师。你的大道将会随着国土的扩展而向着四方传播,千秋万世,都会记得你的名字。”
提婆达多!
我会用我的生命来服侍你,你将会拥有所有僧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为何我却感觉不到你的喜悦,反而感受到你的悲哀。
是何事使你如此悲哀,仿佛连生命都变得虚幻不实。难道你的生命不是为了成为圣主而存在吗?这世间还有何事能够令你的心动摇不安?
第十节
曼陀罗精舍很快便修建完成,精舍的周围种满了白色的曼陀罗花,人们只要靠近精舍,就会迷失在浓郁的花香之中。
曼陀罗的花香是一种这样的东西,若是你不仔细去闻,会觉得这花香很淡,甚至是不存在的。但一旦真地去闻了,便会很快沉迷于其中,而且越陷越深,不能自拨。
白色的曼陀罗花是希世之种,谁也不知提婆达多从何处找到的花子。阿阇世曾以为这花不易成活,但一种下去,居然就长起来了,长起来后,便在精舍周围曼延开来。
然而奇怪的是,这花却只能在精舍周围生长,除此之外,在任何其他的地方都不能种活。有许多人因艳羡这花的美丽,偷了花籽带走。提婆达多都故做不知,或者他是知道无人能够培育此花吧!
精舍建成之日,提婆达多开始在其中讲道。云集的僧俗不下千人,盛况一时,甚至超过了竹林精舍。
与此同时,距离曼陀罗精舍不远的地方,开设了一间新的妓院,名为色究竟天。
人们并不觉得精舍与妓院比邻有任何不妥之处,事实上,于梵唱的间隙,偶尔听到的一两声歌管笑闹之声,反而更使修行之人对于生命的本质产生怀疑,对于欲望迷惑不安。
听经的僧俗们每日自妓院的门前经过,或目不斜视,或好奇张望。
那些身着五颜六色彩衣的女子兴致高时也会故意风言风语戏弄这些修行的人。或者妓汝的本质也是彻悟的,她们的生命不过是一场又一场虚假的游戏。如同这个虚假的人生。
阿阇世并非每日都有听经的闲情,但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却必然会携一壶来自东方的神秘美酒,出现在曼陀罗精舍。
这种液体有神秘功效,初喝之时并不好喝,甚至是有些无法下咽的。但喝上几口以后,就完全不同了。他很快便爱上那种感觉,仿佛整个人都飘浮在空中,完全没有了凭仗。
两人于曼陀罗花香之中对饮,香气夹杂在酒气之中,很快便使人沉醉,忘记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每次醉酒之后,阿阇世总会摘下一朵白色的曼陀罗花Сhā在衣襟上,然后徒步走出曼陀罗精舍。
他并非没有车骑,只是不愿意去坐。深夜的行走,总是使他对于自己与提婆达多的孤寂生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知道他是寂寞的,提婆达多亦如是。
在经过色究竟天时,他便会看见依楼而立的一个女子的身影。
虽然他从来不曾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他却能够猜想,那一定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女子。她站在楼头的姿态,便如一位刚刚贬落人间的仙子。她站立的方向是正对着曼陀罗精舍的,他猜测,她是一直在注视着精舍吧!但他也同样猜测,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样的暗夜,月亮更白,给人间披上一层银光,曼陀罗精舍便如同是一个梦境,在白色的曼陀罗花簇拥之下,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化做轻烟消失不见。
他停下脚步,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个女子。
看得人看得如此认真出神,被看的人却全然不觉,或者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总是怔怔地站上半晌,衣服都被夜露打湿。直到那女子消失在小楼深处,他才悻悻而返。
许久以来,他都不曾有如同初恋般的情致。
身边的女子总是或有意或无意地靠近他,无需他有任何表示,便已经准备着宽衣解带,这使他索然无味。他逐渐对女子麻木,无论多美多温柔都不能让他心动。或者会有一夕之欢,不过是欲望的发泄罢了。
身体更象是野兽,而灵魂则早已经游离于身体之外,飘浮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处。
他痴痴地看着那名女子,猜测着她的容貌,设想她必是美若天仙。或者是思想得太用力,对那女子便越来越充满幻想,也同样感觉到自己正是处于悲伤的暗恋之中。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渺茫的恋情更能够使一名年轻男子痛入心扉的?
以他的身份,若想认识那名女子是极难也极简单的事情。
他是本国的王子,而对方不过是一名妓汝。他只要随便说一句话,对方就必然要使尽浑身解数,殷勤的对待。但也正因为他是本国的王子,与良家妇女有染并没有什么,却不能够不顾身份,光顾一名妓汝。
但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不愿意去做罢了。
他想,或者他喜欢的正是这种欲罢不能的痛苦之感,若是轻易得到,那便与那些宫中的女子没有任何区别,还会有什么意思?
便为了这个原因,他宁可每夜西风满袖,中宵独立,也不愿真地靠近那名女子。
折磨自己使他觉得莫名的快意,或者也正是这种折磨,才会使他感觉到他到底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对于女子他还是充满了渴望的。
这样来来去去许久,孤寂之夜,他总是先与提婆达多对饮,然后站在色究竟天的楼下痴痴地凝视那个女子的身影。
他亦不知自己打算站多久,若是一直不与那女子相识,而那女子也一直都愿站在那里,他会否就这样痴看一生?
忽有一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从楼内出来,低着头走到他的面前,悄悄地说:“姑娘说请您上去坐。”
那小丫头的声音很轻,如同蚊蚋,他却仍然一下子便听出来她在说什么。
他心里一喜,却又是一凉。喜的是,到底她还是注意到他了。但他也相信,她既然注意到他,便一定已经知道他的身份,那么他将要见到的又会是一个卑颜屈膝的无聊女人。
他怀着矛盾的心情跟着小丫头上了小楼。
夜深了,但色究竟天的生意还很好,许多夜不归宿的人们仍然在此逗留。
有一个美艳的少女,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合着音乐在楼中狂扭,腰肢灵动,如同蛇舞。另一名少女则被两名男子围着,那两人争吵不休,似乎一个是少女的熟客,而另一个则是今夜先找少女的人。还有两名少女则正在与人玩着赌博的游戏,输了的人便要脱掉一件衣服。
女子都是美丽而年轻的,客人则都是沉迷而陶醉的。
他亦在客人中看到一些修行者的身影,他们对于自己寻欢的行径全不掩饰。在当时,修行的人们都有理论,谁都可以创出一系列的大道理来支持自己的行为。
他含蓄地穿过醉生梦死的人们,努力不使太多的人注意到自己。
他很快便发现楼上是一个禁区,与楼下的喧嚣相比,楼上显得清冷得出奇。
那女子仍然依栏而立,便因此是背对着他们。
他从身后欣赏着那名女子的体态,她身着一件淡紫色的罗裙,身上的裙带夸张得多,夜风拂过,那些裙带便争先恐后地飘起。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她越看越象是身在云端。
小丫头悄然退了出去。
他站在女子的身后半晌,心中迟疑不定,是否应该开口叫她,或者索性直接走过去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但那样做有些过于轻狂,他是不屑为的。
他怔怔地看她,越看心中便越觉忧虑,一个背影如此美丽的女子,最好还是不要看见她的脸,否则难免失望。
他几乎已经想转身离去,持续这种无望的单恋,总比彻底得失望要好。
便在此时,那个女子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睁大了双眼,见到一张略显苍白的美丽面容。他一时有些失神,这女子居然比他能够设想得美丽得多。
他忽然又有些失望起来,她为何不是一个丑女,哪怕平庸一点,她却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美丽之中隐含杀机。
或者他会是一个低俗的女子吧!他绝望地想着,但从那个女子脸上冷漠的神情来看,这种可能性大概也是不存在的。
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独自在桌边坐下。他有些尴尬地站着,主人不请他落座,这还是首次遇见。
女子也不说话,反而拿出一支萨朗济来轻轻拨弄着。那是一种八弦乐曲,发出的声音如同流水般清沏悦耳。
女子弹奏的是一首陌生的乐曲,技艺也许并非十分高超,但难得的是曲中所散发出的哀伤之意,却是如此浓烈,让听的人都无由地悲伤起来。
他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弹奏,并非是想失礼于人,只是不想自己的心情如此被那个女子所牵引。他是摩竭陀国伟大的阿阇世王子,现在却如同一个毛头小子完全被初恋般的情结所纠缠。
“你可知道我是谁?”他努力使自己的语音听起来平淡如水。
女子停住手,淡然回答:“摩竭陀国的王子,阿阇世!”
他松了口气,她到底还是知道他,看来她的清高是故意做作。他索性在女子的对面坐了下来,“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却还如此傲慢?”
女子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是谁又与我有何相干?我这里是妓院,你是王子也好,僧侣也好,只要你出得起钱,我就会服侍你。”
阿阇世呆了呆,她居然是这样回答的,她一点都不掩饰自己身份的低贱。他反而哑口无言,女子所说的是简单的事实,一个妓汝所做无非便是以皮肉换金钱的营生罢了。
他说话的语气便不及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你可知,若是你能够讨我欢心,你便可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你得罪了我,你可能会立刻身首异处。”
女子似是听见了最可笑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但阿阇世却敏锐地感觉到,虽然她在欢愉的微笑,但眼底却仍然冰冷如初,全无笑意。
他便不由暗中揣度,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她真地不怕他吗?
“我听说王子是国中最聪明和贤德之人,而我不过是一个遵守法纪的普通女子。王子难道会不惜玷污了自己的名声而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妓汝吗?”
阿阇世不由苦笑,女子猜得不错,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妓汝便不顾自己数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时至今日,王位已经近在咫尺,再也没有什么比继承王位更加重要。
他只觉自己的气焰被女子折损殆尽,也绝望地发现,这女子不仅美丽,而且聪明。一个女子聪明便已经很令人头痛,更可怕的是这个聪明的女子居然还美若天仙。
他一时无言以对,索性直截了当,“你为何让我上楼来见你?我猜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见到你。”
女子笑了笑,“因为你是一个适合做我夫婿的男人。”
阿阇世一怔,这一次是轮到他笑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想做我的妻子?你明知我是王子,而你不过是一名妓汝。”
女子却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可笑之处,她淡淡地道:“你可以考虑一下,但不要考虑得太久,我的耐性并不太好。”
阿阇世只觉得啼笑皆非,“你刚才也说过我绝不会为了一个妓汝而玷污自己的名声,若是我真地娶你为妻,那岂非是摩竭陀国最大的笑话?”
女子微微一笑:“或者开始的时候,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笑话,但我可以保证让你当上国王,让你的国家前所未有的空前强大。”
她顿了顿,淡淡地加了一句:“随着疆土的扩展,你所信仰的大道便可向着四面八方传播,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
阿阇世怔住了,她是如何知道他心底最隐秘的愿望?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他狐疑地看着女子:“你到底是谁?”
女子默然半晌,低低地回答:“我的名字叫做摩登伽女!”
第十一节
此后,阿阇世没有再上过摩登伽女的小楼。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女子,他虽然无法猜测她的目的何在,但他却相信,她所说要嫁给他的那些话,必然是另有目的的。
他仍然经常自摩登伽女的楼下经过,只不过他不再抬头张望,也不再中宵凝立。偶然的时候,走过了很远以后,他才会悄然回首。那个女子的身影总是孤独而固执地伫立在楼头,他心里便莫名地有些快意,她一定觉得很失望吧!他也猜测,她一定还会寻找机会再与他接触,他想她所说要成为他妻子的话并不可信,但他却完全相信她是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一些好处。
看看那些故做清高的女人们,她们的骨子里与妓汝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何况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一个妓汝。
他略带焦急地等待着那个女人主动向他屈服,他觉得这是一场耐性的比试,谁先沉不住气,谁便是失败的一方。
为了使自己更加处于有利的地位,他便更加频繁地与女子们交欢,据说忘记一个女子的最好办法就是立刻爱上其他的女子。
这个情形持续了数月之久,他越来越绝望地发现,无论他已经对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失去了兴趣,无论换了多少女子,在他的眼中都是一样。他对于摩登伽女的渴望,越来越是强烈,或者只是因为一件东西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想得到,若真地得到了,也便没有什么了。
他逐渐无法压制自己焦燥的心情,因为一些小事就会忽然火冒三丈。他知道这完全是因为那个傲慢的女人,若想使他的一切恢复正常,只有想办法得到她。
但他却贵为王子,他无法想象他主动去哀求一名妓汝,是一件多么令人耻辱的事情。
幸而此时,有一件事情使他立刻便下定了决心。
从天臂城送来了寻找走失公主的通告,随信而来的,还有公主的画像。画像是在某一天早上被送入宫中,那时他正在皇宫门前徘徊,不知何去何从,然后他便看见了天臂城的信使。
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使他叫住了那名信使,或者这就叫做命运吧!
他从信使的手中接过画像,看见画像中的那名绿衣女子。
在他的记忆里,摩登伽女是从来不曾身穿绿衣的。她有许多美丽的衣裙,各种颜色都有,只是没有绿色。
他看见画像中的摩登伽女,虽然相貌没有任何改变,但却似与他所见到的摩登伽女全不是同一个人。
他呆呆地看着画像,像中的女子巧笑嫣然,眼神娇羞之中略带任性,这是一个年轻女子所该拥有的神情。但他所见到的摩登伽女,目光如刀,全身都带着莫名的寒意。
天臂城!
七年前,提婆达多就是带他到天臂城疗伤的。
他虽然并不曾听闻过发生在天臂城的故事,但他却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提婆达多与摩登伽女之间的联系。
他请使者返回,并保证一旦有公主的消息一定会派人前去通知天臂城主。然后他便返回自己的寝宫,将画像藏在隐蔽的地方,换了一袭华贵的衣饰,坐上白象,向色究竟天而去。
他很少如此夸张地出门,而且还是去拜访一名妓汝,他知道他的举动必会引得人人侧目。不过他不在乎,许久以来都不曾如此放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别人的看法。但这一次他却并非是因为摩登伽女的身份,而是因为提婆达多。
他自己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若摩登伽女真是提婆达多的女人,也许他真地会娶她为妻。
小楼之上,一直传来若有若无的乐声。似是来自东方的艺人演奏的音乐,乐声低柔婉转,带着隐隐的暗示。
摩登伽女身着水红色的衣裙,头上披了一块同样颜色的轻纱,她只露出一对眼睛,却更显得魅惑。
提婆达多悠然上楼,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半晌,摩登伽女才微微一笑,“你又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吗?”
摩登伽女淡淡地道:“等的那个人也许并非是我,而是你。”
她说得不错,存心让别人等待的人,自己也同样在等待。阿阇世笑笑,“你知不知道真正聪明的女人都会伪装的笨一点,因为男人会觉得害怕。面对你这样聪明的女人,许多男人都会落荒而逃。”
摩登伽女淡然道:“你可知女人是如何变得聪明?”
阿阇世摇了摇头。
摩登伽女冷冷一笑:“使女人变聪明的也同样是男人。如果没有男人存在,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多可怕的聪明女子?”
阿阇世默然,是提婆达多伤害了她吗?“你只是一个妓汝,为何会大言不惭地要求我娶你为妻?”
摩登伽女道:“但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阿阇世点头,“不错,我到底还是回来了。可是你真地以为我是爱你才回来吗?”
摩登伽女微笑:“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爱我,其实你早就有爱的人了。”
阿阇世双眉微扬,“我早就有爱的人?为何我都不知道?”
摩登伽女神秘地笑笑:“你并非不知道,你只是不愿意承认。”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从窗口能够清楚地看见曼陀罗精舍的情况,“你知道那里的曼陀罗花为何到深秋还不曾凋谢吗?”
花香随风而至,阿阇世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据说这种花来自半神,一年四季都会盛开。这也是提婆达多神迹的体现,除了他外,再无人能够培育这种曼陀罗花。”
摩登伽女仰天长笑,神迹的体现,是因为思念那个死去的女人吗?或者这花是用人的心血来种植的,只有发自心底的爱才能将它种活。她眼中的恨意就更加显著,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她再也无法与她争,她死了,她便永远都活在活着的人的心底。她永远都好,不会有一点错处。永远美丽,不会衰老。因为她已经死了,她便完美无暇了。
她冷冷地道:“你爱的人是提婆达多吧!”
小楼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谁都不先发一言。
你爱的人是提婆达多吧!
我爱的人是提婆达多吗?
男人女人的嘻笑声不断传来,不远处曼陀罗精舍的梵唱亦隐约可闻。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五浊恶世吗?美丽与丑恶永远交织在一起,无法分离。或者美丽与丑恶本就是一体的,不过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罢了。
我爱的人是提婆达多吗?
阿阇世忽然仰天长笑,只觉自己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你说什么?你可知我有多少女人?”
摩登伽女幽雅地看着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听说王子生性风流,艳遇不断。”
“我喜欢的是女人,你居然说我爱上了一个和尚,难道你认为我会与一个和尚同床共枕吗?”他不知为何自己要说得如此粗俗,但他就是狠狠地说出来,我并不爱他,我绝不会爱他!
摩登伽女笑笑,“爱一个人,就一定要与他同床共枕吗?七年前,你和他一起到天臂城,我就知道了。你爱他,胜过了爱自己。”
阿阇世只觉得心乱如麻,他爱他吗?他怎可能爱上一个和尚,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抱住摩登伽女,将她按倒在桌上。
桌上放着的茶杯器皿纷纷被拂落在地。他却全然不顾,用力扯下摩登伽女的裙子。他从未对一个女人如此粗鲁,但他就是想这样对她。
他将她翻过身,背对着自己,狠狠地探入她的体内。为什么你要说出来?
这么多年,我苦苦地隐瞒,不仅隐瞒别人,也隐瞒自己。我努力使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是因为我爱他,只是为了传扬我所信奉的大道。七年以来,我都相信这是真实的,可是现在你却一定要将谜底揭穿。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不会爱一个男人,也不会爱你,我只爱我自己,只爱我的国度。
他感觉到脸上有些潮湿,他用手摸了一把,是眼泪,他居然流泪了。
我在哭吗?
或者我一直觉得悲伤,因为我永远都不能得到他!
就算我可以拥有印度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国度,我却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他!
第十二节
为了与摩登伽女成亲,阿阇世颇费了一些周章。他将摩登伽女带出色究竟天后,便将她送入了一位婆罗门长者的家中。这位长者在朝中虽无实权,却德高望众。
摩登伽女再次出现时便成了这位长者一直隐居深闺的女儿,她本来便气度高华,谁都不曾怀疑她竟会是一个妓汝。虽然曾经有人见过她,但碍于阿阇世和那位长者的势力,他们只能私下议论罢了。
阿阇世也不知他为何不索性揭穿摩登伽女的本来身份,若是大家知道她是天臂城的公主,那么王子与公主的亲事岂非是顺理成章。
但他就是不想让其他的人知道他已经明了摩登伽女的身份,就连摩登伽女本人,他亦是瞒着她。
若世间真有命运,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安排吧!
他们在冬季到来时成亲,这个消息使许多少女黯然神伤,但当她们看见摩登伽女后却又自惭形秽,如此美丽而高贵的女子真象是一位公主。
婚礼的当天是一个阴沉的日子,似乎就要下雪了。全国拥有高贵血统的人都被邀请参加,包括提婆达多。他是乘白象而来,身上仍然穿着一袭朴素的白色修行衣。
按照惯例,新娘应该穿着洁白的衣裙,用白纱蒙面。但摩登伽女却一改传统,精心设计了绿色的衣裙。
阿阇世还是首次见到她穿绿色的衣裙,他心里隐隐一动,只觉此时的摩登伽女便仿佛变幻成了另一个人。他从不知道她穿着绿衣时,居然会美丽到这个地步。
或者她生来就适合身穿绿衣吧!
新娘什么首饰都不曾戴,只在发上Сhā了一只小小的白色曼陀罗花。花必是来自曼陀罗精舍,阿阇世却不知她是何时去采了来。
他牵着摩登伽女走出来时,提婆达多也正好走进喜堂,三人打了个照面。阿阇世感觉到摩合伽女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收紧,然后她便漫不经心地掀起自己脸上的面纱。
人们纷纷赞叹,好美的新娘。
阿阇世看见提婆达多镇定的面颊,他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有一丝闪动。他已经不记得这个女子了吗?
他饶有兴趣地侧过头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看见她明显变得苍白的面容。
她是想以此来打击他吗?但是他却无动于衷。他看见摩登伽女眼中如同尖针般的恨意,如此的仇恨就算是用之来毁天灭地也绰绰有余。
提婆达多双手合什行了一礼,捧出一只锦盒,“王子大婚,我是化外之人,只能备此薄礼,请笑纳。”
阿阇世正想伸手去接,摩登伽女却已经劈手抢了过来,他听见她尖声道:“先生神仙般的人,不知会送怎样的厚礼。”
提婆达多平和地笑了笑,飘然离去。
摩登伽女打开手中锦盒,盒中不过是一朵枯萎的曼陀罗花。她怔怔的看着那朵花,花已经死去久了,花瓣都已经泛黄。虽然如此,她却仍然能够闻到花上隐隐的香气。
她只觉心中绝望如死,在他的心底,她尚且不及这一朵枯萎的花朵吗?
她忽然用尽全力将锦盒抛了出去,尖声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参加婚礼的宾客目瞪口呆地看着新娘冲出了喜堂,阿阇世紧跟在她的身后。他们同时看见提婆达多渐行渐远的身影。
摩登伽女冲着提婆达多的背影尖声叫道:“你为什么不敢告诉别人,我是你的女人,你敢告诉你的资助人,这位将要继承王位的王子吗?我早就是你的女人了!你敢告诉他吗?”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以为自己会哭泣,但她却没有。
阿阇世站在她的身后,想要伸手扶她,她却忽然转头,满脸皆是绝望之色,喃喃自语道:“我早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我根本就是不洁之身,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阿阇世淡然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抬起头望向长天,“我娶你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我爱你,而是我知道你与我一样,都无法摆脱他。”
寒风凄紧,一片雪花从天而降。阿阇世伸出手接住那片雪花,下雪了吗?
他听见身后宾客们窃窃私语声,他知道他的婚礼已经成为本国最大的笑话,但他全不介意。
更多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他大睁着双眼,注视着天空,一任雪花落入眼中,化做雪水,从眼角流出。
但他知道他并没有哭泣,他也知道摩登伽女同样没有哭泣。
或者已经心伤欲死了吧!伤心到了极致就不会再有眼泪。他知他的命运已经与摩登伽女系在了一起,只因他们两人的心中都有那一个阴影的存在。
提婆达多,若是世上没有你,也许就不会如此伤心吧!
第十三节
摩登伽女进入了摩竭陀国的王宫,每个宫人看见她,脸上都现出古怪的神情。阿阇世的父亲频毗娑罗王甚至连见都不愿见她,他认为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做了一件使整个王室蒙羞的事情。
为了这个原因,他许多天都不接见阿阇世的朝觐。他想他应该好好地反省一下,世间有如此多的美丽女子,他为何一定要选一个不洁的女人?他不能想象背着恶名的女子如何成为未来的皇后,只要阿阇世在位的一日,这都将是别国耻笑的话题。
他开始重新考虑世子的人选,本来阿阇世是众望所归,但现在大多数的贵族都对他感到失望。
做为一个王子,如果一生都不曾犯任何过错,即便他是碌碌无为,也同样是令人尊敬的。但很可能他只犯了一个错误,他所辛苦建立的名声便都毁于一旦。
他的子女太多,做为一个父亲,他的爱都已经消磨干净,他更多地是考虑这个王国及他的名誉。一个儿子不行,就再换一个,他有十五个儿子,总会有合适的人选。
对于提婆达多他也同样心存恶感,一个修行的人,却会惹来这样的绯闻,谁还能相信他的纯洁?就算他口绽莲花,神通广大又如何?修行之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洁净吗?
他甚至开始考虑收回曼陀罗精舍的那块地另做他用,将这个不洁的和尚赶出王舍城。
然而他亦知这位修行者,虽然来的时间并不长,却已经吸引了许多信徒。他与竹林精舍的觉者分庭抗礼,总是或有意或无意地与觉者对立。
他们提出许多不同的观点和看法,相对于比较中庸平和的悉达,提婆达多有些过于偏激。或者正是这种偏激的见解加上他美丽而洁净的外表,使他有着一种邪恶的蛊惑力,吸引着大批信徒如痴如狂地迷恋上他。
这也同样使国王深感不安,他需要一位国师,一位精神上的引导者,却并非是如同恶魔一般在精神上操纵着大批民众的人。他担心有朝一日,人们更加尊重提婆达多,却不将国王放在眼中。
他决定微服私访,亲自去见一见提婆达多,然后再设想一个对付他的策略。
他并不知道当他决定独自离宫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是一个月圆的夜晚,频毗沙罗王在离开王宫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他看见诡异的红色月亮。
这使他心惊胆战,他记得古老相传的吠陀中曾提到,当天空出现红色月亮之时,便会有新的圣主出现。
新的圣主,会是谁呢?
提婆达多还是悉达?
只有他们两人才有资格被称为新的圣主。
但红色的月亮同样代表着不祥与杀戮,那是鲜血的颜色,人间会因此而尸横遍野。
他只带了一名侍卫,在进入曼陀罗精舍的时候命那名侍卫在外面等候。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危险,他现在不过是以一名普通的长者身份出现。
一个洁净的修行者又怎会对付一名普通的老人?
他闻到满院的曼陀罗花香,惊奇的发现,虽然已经是隆冬,刚刚降下大雪,但白色的曼陀罗花仍然在大雪之中怒放。
他的心里不由产生一丝敬意,这便是神迹吗?或者这个人就是传说之中,等待了千年才出现的圣主。
他进入精舍,看见提婆达多盘膝趺坐。他仍然穿着一袭洁白的修行服,漆黑的长发不加收束地飘散着。这便是他与悉达的不同之处,悉达总是四处传道,身上的衣服经常肮脏不堪。但悉达却全不介意,对于身外之物,他从来不曾介意过。可是提婆达多无论何时出现,总是白衣胜雪,衣袂翩然。或者对于一个修行的人来说,他是过于洁净了。洁净并非是体现在外表之上,而应该体现在心灵上。
国王傲慢地在提婆达多面前坐了下来,并未双手合什行礼。他首先提出自己的问题:“听说先生已经觉悟了,与竹林精舍的那一位相比,你们谁更加领会到世界的真谛?”
提婆达多淡然一笑:“领悟是不分深浅的,何况对于国王来说,这个世界的真谛如何,并没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国王不过是需要一个能够说服民众相信您的人。那些被征服的土地,不同国度的人们,为了使他们都臣服于摩竭陀国,以大道来教化他们,不正是您所要求的吗?”
频毗婆罗王怔了怔:“你知道我是谁?”
提婆达多悠然道:“虽然我从未见过国王,而王也特意穿上平民的衣饰,但君临天下的气度却是无法掩饰的。到过这里的人有千千万万,除了阿阇世王子以外,我只在王的身上看到这种霸气。”
频毗婆罗沉吟道:“你也认为阿阇世是合适的继承人吗?你和他共用了同一个女人,这对于一个修行的人来说,是多么可笑的丑闻。你仍然有资格说自己洁净吗?一个不洁的修行人,是会被愤怒的人们用石块投掷而死的。”
提婆达多仍然淡淡地微笑道:“国王是以世俗人的眼光来看待我,肉身的不洁并不足以说明精神的不洁。何况国王甚至不曾仔细看过那名女子,她并非是普通的女人。她成为阿阇世的妻子,只会对摩竭陀国有益处罢了。”
频毗婆罗默然,他确实连见都不曾见过摩登伽女,只听闻她是一位婆罗门长者的养女。或者他是过于偏见,那名女子,也许真有不同一般之处。
他终于双手合什行礼,转身离去。
提婆达多看着他走出精舍,便如同看着他正在走向坟墓。
窗外红色的月亮空前明亮,整个大地都披上了妖异的红光。是不祥之兆,也是圣主降临之兆。为何世间的命运都是如此设计的?人间必须经过杀戮和流血以后,才会有短暂的平和。
频毗婆罗王在曼陀罗花园中停留了一下,他欣赏着大雪中的白色曼陀罗,对于阿阇世是否能够继承王位这件事情迟疑不定。
他也同样对于提婆达多感觉到困惑不安,短暂的见面使他更加感觉到危机,这个男人过于完美,太完美的人或是事都使他感觉到威胁。
看来这些曼陀罗花开得太好了,也许应该放一把火将她们都烧光。
他这样想着时,便伸手折下了一只曼陀罗花,他感觉到花香使他有些心眩神迷,可怕的花香,连他这样意志坚定的人都无法抵抗。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绿衣的女子。
他吃了一惊,不由后退了一步。
但他很快便看清女子的面容,那是一个美丽得如同曼陀罗花般的女人。
他虽然老了,但却仍然喜欢美丽的女子,他不由放下了戒心,仔细地欣赏着女子罕见的美丽容颜。
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也许应该把她带进宫去。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想到是否这个女子深夜与提婆达多私会,这个修行者果然一点也不洁净。
女子微微一笑,国王敏锐地感觉到她眼中刀锋般的杀机,他有些愕然,也同样有些困惑,那真是杀机吗?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怎会带着这般可怕的杀意?“国王不认识我吗?这也难怪,我进宫这些日子,国王连见都不愿见我一面。”
频毗娑罗一怔,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女人是谁,他的脸上立刻便现出怒容:“原来你就是摩登伽女!”
摩登伽女微笑道:“国王现在才知道,可惜有些太晚了,其实国王应该早点见我,那你也许便不会死。”
国王一惊,正想大声叫喊外面的侍卫,但他立刻感觉到心口一凉,他吃惊地低下头,看见女子的手中握着一把极精致的小剑,那剑准确地Сhā入他的心口之中。
国王张大了嘴,却再也叫不出声音,他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摩登伽女的衣袖。摩登伽女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幽幽地道:“你不会想到居然会死在自己的儿媳妇之手吧?”
她用力推开国王,被国王抓着的衣袖却被撕了下来。她并不介意,低头看着倒在雪地里的国王,自语道:“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包括一名女子。”她不知是说给死去的国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忽然感觉到寒意,抬起头,便看见提婆达多站在精舍的门口,安静地注视着她。
四目相投,两人皆默然不语。
半晌,摩登伽女忽然尖声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你所迫。我只不过杀了一个人,杀人又有什么不对?若我不杀他,他便会杀你。”
提婆达多冷笑道:“你杀人真是为了我吗?只怕是为了自己的欲望。”
欲望?我有什么欲望?我本来只想做你的妻子,平平静静度过这一生。但你却比你的哥哥更加过分。他至少还娶了姐姐,并令她生下儿子,你却令我在选婿大会上丢尽颜面。从此后,我的生命中只剩下对你的仇恨,或者那只是因为我太爱你的原因。你可知我现在的欲望是什么?我只有一个欲望,那便是亲手毁灭你,毁灭你所创造的一切,甚至毁灭你要报仇的愿望。
因为恨,这生命对于我已经全无意义,我余下的生命再无欢乐可言,只为了一个目的而存在,那便是毁灭你!
她亦露出冷笑:“我很快就要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后,而且这个国家还会继续扩张下去。这不也同样是你所期望的吗?你不想要将你的大道传遍天下?或者这只是你欺骗阿阇世的一个借口,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打击悉达罢了。”
提婆达多默然,他看见摩登伽女绝望的神情,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歉意,只因他的绝望,他的痛苦,他便将绝望和痛苦也同样加在深爱他的人身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以后杀人的时候,不要穿绿色的衣服。”
他们听见脚步声时,阿阇世已经进入曼陀罗花园,三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定。这是一个尴尬的局面,谁都不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半晌,阿阇世才终于说,“夜深了,你该回宫了。”
摩登伽女垂下头,轻施一礼,如同一个最有教养的宫廷贵妇,优雅地离开花园。她茫然地走在雪地上,头上是血红的圆月。她感觉到脸上有些潮湿,她狠狠地摸了一把,是泪水吗?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流泪。
那个男人,无论怎样用力地恨他,怎样想要同他一起毁灭,心里却仍然感觉到可怕的伤痛。若是可以,她只愿来世再也不懂的感情,再也不会爱上男人。她只愿君临天下,使所有的男子都臣服于自己的裙下。
第十四节
阿阇世在雪地里坐了下来,正正地坐在他父亲的尸体前面。他看见他父亲手中握着的那一块绿色的衣袂,但他却故意视而不见。
“是你杀了他吗?”
“或者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区别。”提婆达多也同样在雪地里坐了下来,他只觉得身心俱疲。恨一个人是要用尽全力的,甚至比爱一个人更加辛苦。
阿阇世手中抱着一个圆圆的泥坛,他此时才忽然想了起来,“这是从东方来的商人带来的美酒,听说喝了便可以忘记所有的不快。”
他拍开封泥,率先喝了一口,将手中的酒坛递给提婆达多。提婆达多亦喝了一口,再将酒坛还给阿阇世。两人便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将一坛酒喝光。他们的酒量都不好,因为这种奇异的液体十分罕有,并非是金钱可以得到的。
两人都有些微熏,阿阇世率性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身边躺着他父亲的尸体。他一躺下便无可避免地看到天上的红色月亮,他喃喃自语道:“你会是那个圣主吗?”
提婆达多默然,他会吗?他知道他不是,若圣主真地已经降临,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他。
“其实你与我都很清楚,悉达才是真正的觉者,可是我却不甘心。我总认为只有你才配成为圣主,只有你才可以君临这个天下。” 阿阇世喃喃地道。
提婆达多莞尔一笑,“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宿命。或者我的宿命就是为了成就传说中的圣主,而你的宿命则是为了成就我。”
若是可以,我真愿七年前我不曾离开过王舍城,我便不会见到你,那么一切都将会不同。但或者这种假设是绝不可能存在的,命运早安排好你我的足迹。我们必然会在七年前那个曼陀罗盛开的季节相遇,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落入命运的圈套之中。
“告诉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提婆达多沉吟,低声道:“我只望我能够拥有使死去的人复活的神通,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也同样是最大的心愿。”
使死去的人复活!阿阇世默默在心中念诵,此生他是无法做到这一点。若有来生,他会倾尽全力,让自己学会使死者复活的神通。他记住了提婆达多的愿望,只觉得这也将是自己的愿望。
“我该怎么办?父亲死了,我该如何面对朝中的大臣和我的兄弟姐妹?”
提婆达多淡然一笑,“其实很简单,你已经有了答案。”
阿阇世喃喃道:“你也赞成吗?”
提婆达多道:“那不正是你的决定吗?我赞成与否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命运已经决定好了一切。”
命运!你我只是被命运所操纵的傀儡,或哭或笑,一举一动,都有无形的线在身后牵引。到底为何要活在这个世上?你说是为了寻找命运,其实根本不必去找,因为命运无时不在,就算想要逃脱,亦是无处可逃?又何必再去寻找?
当天夜里,王子阿阇世回到摩竭陀国王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宫廷政变在一夜之间便全部完成,他是一个强有力的王子,早已经掌握实权。
王舍城忽然变得风声鹤戾,许多乌鸦在王宫上空徘徊,它们是被浓重的血腥气吸引过来的。它们看见一具具被密密包裹的尸体悄然运出王宫,它们在天上追随着这个神秘的运尸队伍,最后在城外的乱葬岗到达了终点。
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贵族,死后被随意地曝尸荒野,甚至不曾举行传统的火葬仪式。乌鸦们觉得很庆幸,它们并不喜欢这个国度所流行的火葬仪式,这使它们找不到食物果腹。但这一次,却忽然有了如此之多的死尸。
它们在乱葬岗上聚集成群,撕咬着那些上等丝绸包裹着的身体。多么肥美的尸体啊!贵族的肉体果然是与平民不同的,肉质艳美异常。
与此同时,摩登伽女同样展现了她超凡脱俗的政治才能。她以王子妃的名义将朝中重要大臣的妻子儿女都请入王宫,然后便将他们软禁在宫中。等到那些大臣憣然觉悟时,一切都已经尽在阿阇世王子的掌控之下。
王子的登基势在必行,人们窃窃私语,一个弑父的国王,将会带来怎样的一个朝代?但新君如此强横,还有谁敢对他的暴行提出异议呢?
朝臣皆缄默不言,人民也只敢私下议论,唯有一个人,公然反对新君。
他每日在王宫前静坐,要求新君忏悔他犯下的罪行。他从早到晚地坐在王宫前面的方场上,风雨无阻。他身上穿着的僧衣很快就被泥水染污,但他全不介意。他亦不觉得恐惧,这世间本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令他恐惧的。
每天阿阇世都会派人去王宫的门前看上一眼,侍者总是带回同样的答案:“悉达仍然不愿离开,他要求国王向亡父忏悔。”
阿阇世总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或者提婆达多说得对,他在这世间的命运就是为了成就提婆达多,而提婆达多在这世间的命运就是为了成就悉达。既然如此,那就让悉达坐更长的时间,让人们更加景仰他。
随着时日的增长,逐渐有人坐在悉达的身后,先是悉达的十位门徒和他的五位侍者,接着便是一些僧团中的领袖,然后有更多的人聚集在王宫的门前。
悉达也并非只是静坐不语,他开始传扬四圣谛及十二缘起的道理。阿阇世派遣了一名史官,每天记录悉达讲过的话。到了晚间,他便会仔细地阅读那些记录。
那些闪烁着智慧的语言使他若有所悟又仿佛一无所得。但无论是否有所领悟,他却仍然无法放弃自己的执着。
王宫前的方场成为继竹林精舍和邸园之后的第三个传道圣地,由于每天有大批的人来听悉达的传讲,甚至阻碍了王宫的交通。进出王宫的官员不得不绕道而行,他们总是悄然注视着悉达,侧耳倾听着偶然传入耳中的只语片言。
他们不知道新王到底想要如何对付这个胆大妄为的和尚,除了他以外,再也无人敢于如此公然挑战新王的权威。
春天将要到来之时,朝臣们终于对于越来越壮大的听经队伍感到忧虑,他们或直接或间接地向阿阇世提到是否应该请悉达回返竹林精舍。
对于这个提议阿阇世一直保持沉默。想要使他回去的方法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公然向全国忏悔,对于杀父的罪行表示悔过。另一个则是强行将悉达赶走。
这两个办法他都不愿使用,他时而站在王宫最高的楼头望向宫外,那一大片虔诚的信徒使他深感索然无味。
不久之后,就发生了刺客刺杀悉达的事件。
此事发生之时,春雨将要落下。每当雨季来临之时,悉达都会结界安居,僧人们也不再出外传道。
但这一个雨季,悉达却固执地坐在王宫前面,任由日夜不断落下的大雨倾泄在他的身上。那一大片信徒眼含着热泪,同他们所景仰的佛陀一起坐在大雨之中。对持的双方谁都不愿退让一步,阿阇世想佛陀一直在宣扬中观之道,但为何在这件事情上他却如此执着呢?
或者每个人的执着都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如同提婆达多,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执着地无法自拔。他自己亦是如是。
他在大雨之中看见数名形迹可疑的身影,那几个人穿过坐在雨中的信徒,当他们靠近悉达之时,同时亮出藏在衣下的利刃。
人们纷纷惊呼,谁都不曾想到会有刺客刺杀悉达,没有人来得救助,人们眼见着闪亮的刀锋向着悉达的头顶砍落。
就在刀锋即将砍到悉达头顶之时,安然静坐的佛陀伸出一只手,刺客们手中的刀便停在半空,再也无法砍下。
阿阇世冷眼旁观,见佛陀不知说了一些什么话,那些刺客们握着刀的手开始颤抖,终于有一名刺客手一软,刀失手落在地上。那名刺客虔诚地跪在地上,似乎正在向佛陀忏悔着自己的罪过。
人们本就是一些脆弱的动物,很轻易就会被别人影响。当这名刺客跪倒在地之时,另外几名刺客面面相觑,终于也效法这名刺客放下屠刀。
那一大片信徒们发出惊天动地的赞叹声,对于悉达的崇拜于此之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情形使阿阇世喟然叹息,他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是摩登伽女,她的身上永远带着浓郁的曼陀罗花香,阿阇世想她必是使用大量的曼陀罗花瓣沐浴薰衣。而这些花瓣只有一个来源。
他不知摩登伽女到底是怎样的心态,她矛盾地痛恨和热爱着曼陀罗花。他曾经眼见她满脸怨毒地将一大束曼陀罗花抛在地上,用力在上面踩踏。但不过是片刻之后,她便又坐在地上,满面泪痕地拾起那些凋零的曼陀罗花。她小心地擦拭着那些花瓣上的尘士,用一块上等的丝绸将花瓣细细地包裹起来。
爱与恨,永远都会纠缠在一起吗?或者终她一生,都会是这样爱着和恨着吧!
“那些刺客是你派出的吗?”他平平淡淡地问,如同在问天气如何。
摩登伽女点了点头。
虽然他没有看见她点头,但他也猜到那些刺客必然是受她指使的。
“为何要这样做?”
摩登伽女露出一丝冷笑,“我只是想让人们都知道提婆达多是多么忌恨悉达,他甚至不惜派出刺客去刺杀悉达。”
他沉吟,然后微微一笑,“可是悉达却不会相信。”
摩登伽女冷冷地道:“他相不相信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那些愚蠢的人们会相信。”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些表情狂热的信徒,“我现在才明白愚蠢的人并非没有力量,他们的力量就在于他们的盲从,而一大群愚蠢盲目的人们却足以杀死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他亦同样冷笑,“我不会让你杀他。”
摩登伽女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你不会让我杀他?你就算能欺骗自己,却不能欺骗我。你同我一样恨他,因为他的原因,你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你可知这世上的爱与恨本就是纠缠不清的,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便也同样在痛恨他。你同我一样想要杀死他,你只是没有承认的勇气罢了。”
阿阇世皱起眉,他转身离去,“或者你说得对,我也一样恨他。但你以为这种伎俩就能够杀死他吗?你太天真了,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够杀他,除非是他自己想要死去。”
他顿了顿,绝望地想着,提婆达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分明感觉到你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留恋。我还记得多年前,在雪山之巅你那完美的骄傲,我苦心积虑,不惜背上弑父的恶名,只是为了找回那一刻美丽的你。但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或者摩登伽女是对的,当那个名叫影雪的女子死去之时,你也同样离开了这个尘世。
若你现在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我宁可你快点死去。因为我还可以期盼来世,在未来的一世,我必会助你成为天下的圣主。
第十五节
谣言在静坐的人群之中不胫而走,人们都相信那些刺客是提婆达多所指使的。人们也确信,国王的弑父行为出自提婆达多的授意,若非是这位新王所信奉的精神导师提出这样的建议,新王又如何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国王与悉达之间的僵持仍然在继续,谁都不愿意退让一步。
而被认为是阴谋的制造者的提婆达多则置身事外,每天不过是传讲经文罢了。只是曼陀罗精舍曾经蜂拥而至的人群正在悄然减少。愚蠢的人所体现出来的盲从是固执而单纯的,他们无需知道原因,无需用脑筋思考,只需简单地人云亦云便足以应付一生。
每天清晨,摩登伽女都会摘下一朵白色的曼陀罗花,然后用这朵花制作一种古怪的食品。这是一种类似于汤羹的甜品,她在其中放了大量的甜味剂,使这种食品甜得使人无法下咽。
她总是清晨即起,不带一名随从,用布巾包着头,悄然来到曼陀罗精舍,在精舍的厨房之中泡制这种食物,久而久之,附近的人们以为她不过是精舍中的厨娘。
甜品做好后,她便会小心地分成两半,一半用精制的食盒盛着,放在提婆达多的门外。她则慢慢地品尝另一半,等到她将另一半全部吃下去后,再到提婆达多的门外,便会发现那只食盒已经空了。
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游戏,以生命来赌博的游戏。
曼陀罗花虽然绝顶美丽,却也是世间剧毒,摩登伽女所制作的甜品,其实不过是使人上瘾的毒药罢了。
两人都不曾将生命放在心上,如同赌气一般挥霍着自己的生命。
久而久之,摩登伽女逐渐发现自己的一些头发变成一种晶莹的颜色。那是一种如同玻璃般的透明颜色,而且发质变得很脆,轻轻一触就会折断。
她想,这是毒性发作了吧?
她猜测着曼陀罗花会对提婆达多有怎样的影响,他到底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虽然他从不显现神通,但她知道他与悉达都一样,早便有了通神之力。
刺客事件之后,提婆达多对于她所使的阴谋诡计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这使她本已经绝望的心情更加焦燥不安,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吗?只有那个死去的女人而已吗?
她恨恨地想着,不经意地看见曼陀罗精舍所伺养的白象。
在这个国度里,只有最尊贵的人能够拥有和骑乘白象。她看见白象身上烙印着曼陀罗花标记,只有曼陀罗精舍的白象身上才有这种标记。
她随手折下几只曼陀罗花,抛在大象面前的食槽之中,看着那头象将曼陀罗花吃了下去。
然后她便牵着象离开曼陀罗精舍,向王宫前的方场走去。
她感觉到温顺的白象逐渐变得不安,步骤也越来越零乱。
她忍不住冷笑,你不是喜欢曼陀罗花吗?总有一天,你会因曼陀罗花而死。
那一天的清晨,王宫前的方场之上,虔诚和无所是事的人们早早地聚集在一起,怀着千篇一律的悲喜交加的心情,注视着他们的圣主,等待着他开始宣讲今天的真谛。
事实上,真谛是不应该分今天或者是明天抑或是昨天的,所谓之真谛便应该永恒存在,无论今天明天昨天,都是真谛。
但那一大群人们却未必会这样想,对于他们来说,今天听到了使他们感动的话语,他们便铭记在心,可是过了几天以后,时间冲淡了本来就不太坚定的记忆。于是所谓的真谛,便难免遭到遗忘的命运。不过他们很乐于遗忘,因遗忘可以使人逐渐快乐,逐渐麻木,并且逐渐愚蠢。真正的智者是乐于愚蠢的,只有愚蠢之人,才不会过多地感觉到生命的痛苦与无奈。
便在此时,有人惊呼了一声。
好事的人们立刻向着惊呼传来的方向望去,他们看见一头疯狂的白象,正向着他们冲过来。
惊呼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本来安然趺坐很有些修道之态的人们忙不迭地纷纷起身,向两边奔跑,躲避着发疯的白象。
谁会那么愚蠢,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阻止这头巨大的野兽呢?
虽然象平日是温存的,但它们巨大的躯体却已经暗示了他们潜在的力量。
白象狂奔而至,一直向着悉达奔来,围绕在悉达身边的人群在瞬息之间,便为白象闪开了一条畅通无阻之路。
此时人们才发现由于他们的躲闪,白象正冲着他们无比崇敬的导师袭去。
更多的惊呼声响起,但不过是惊呼罢了,谁也不曾尝试去拉住一头发了疯的大象。
悉达仍然安然而坐,直到白象冲到面前,他才伸出一只手。手心是向前的,手掌中心现出卍字光芒。
发疯的象忽然停了下来,停在距悉达咫尺之处,人们看见悉达的衣袂被象奔跑带起的风吹得列列飞舞,但悉达却神色不动,如同面前的不是一只大象,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白兔。
人们的惊呼声变成了赞叹声,有人道:“果然是无法伤到圣师的。”这样说也便无从查考他们争相躲避之过错,毕竟他们是凡人,而圣师是圣师,有什么难题,都留给圣师自己去解决吧!
紧接着就有人叫起来:“是曼陀罗精舍的象!”
更多的人如潮水般地回应:“不错,正是曼陀罗精舍的象。”
义愤填膺的人们愤怒地叫道:“那个恶人,他想谋害圣师!”
“他不仅唆使国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现在居然还要谋害圣师,我们绝不能让这个恶人活在世上。让我们烧光那些恶魔般的曼陀罗花,还有这个披着修行外衣的恶魔。”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们的拥护,他们并不曾想到征求圣师的意见,立刻自发的结集起来,向着曼陀罗精舍行去。
他们一路走一边点起了火把,虽然是白天,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连绵的火把如同一条长蛇,蔓延在通往曼陀罗精舍的路上。
当人们离去之后,王宫前的方场忽然又变得寂静起来,只有几只麻雀在空寂的方场上寻找着食物。
陈?如悄然走到仍然趺坐的悉达面前,低声问道:“为何不阻止他们?以他的神通,若是这些人真地激怒了他,他是否会作出可怕的事情?”
悉达摇了摇头:“他不会那样做。”
他沉吟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我仍然担心他,他是我的弟弟,也是我所见到最有智慧的人。我感觉到他心里的悲伤和无奈,但这都是他必须经历的。或者这是命运,或者这不是,无论是或不是,在经过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当那个日子来临的时候,我相信他一定会作出最正确的选择。”
陈?如默然,提婆达多?他真会是那个灭世或者是救世的关键吗?他在这一世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能上窥天机,亦知道主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必有原因。他自认服侍主人多年,已经能够揣度主人的心意,只有这一件事情,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愤怒的人群将曼陀罗精舍团团围住,他们高声呼喊要求提婆达多亲自出来认罪,否则就要放火烧毁那些恶魔般的曼陀罗花。
这花本是神迹的象征,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恶魔的使者。
曼陀罗精舍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站在门前的人们不由地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是那个恶魔出来了吗?他会怎样对付他们?
不过不怕,我们有这么多的人,即便只是一拥而上,就可以将曼陀罗精舍踏平。虽然心里这样想,却仍然难免有一丝恐惧和忧虑,那个人到底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是佛陀的弟弟,虽然不曾有人见过他的神通,但他屋外的花朵却是在大雪的季节里也是怒放着的。
一个白衣人出现在曼陀罗精舍的门口,是提婆达多,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面容也益发憔悴,而且他本来漆黑的长发之中杂夹了许多银白的发丝。
沸腾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本来吵吵嚷嚷忽然变得寂静如死,前后对比如此剧烈,使提婆达多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各位找我有何贵干?”
他淡然开口,脸上神情风雨不动。
人们这才发现他们少了一位领导者,悉达并没有出现,他为何对于试图杀死自己的凶手不闻不问,因为他还在顾及兄弟之情吗?
想到这一点,有些胆子大的人就更觉得需要为他们的圣师讨回公道。一人大声喝问:“你为何要谋害圣师?”
提婆达多淡然一笑,却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若我谋害圣师,他为何自己不来?”
“圣师如此德高望众,又怎会与你一般见识?而且你谋害圣师的计划都失败了,你还有什么伎俩?”
“我有什么伎俩?”提婆达多重复了一句,脸上的笑变得冷如寒冰,“他自己不愿来,他不敢面对我吗?”
这句话立刻使刚刚平息下来一些的群情重新激昂起来,人们疯狂地大叫:“向圣师认罪,否则就烧掉你的精舍。”
有人将手中的火把抛向曼陀罗花丛,白色的花瓣被火焰点燃发出浓郁的异香。提婆达多的眼中现出一丝怒意,曼陀罗花,不过是一些可怜的花朵罢了,为何一定要杀死她们?
他面向天空,默诵咒语,本来还是万里晴空,转瞬之间便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熄灭了燃烧的花朵和人们手中的火把。
雨中的人们全身尽湿,心中也开始生出畏惧,这人能够呼风唤雨,难道他才是真正的圣主临世?
一队白象自王宫的方向走来,走在前面的侍卫分开了人群,是新王亲自驾到。
新王在雨中走下白象,如同所有的人一样任由大雨倾泻在他华贵的朝服上,不久之后,他亦狼狈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平民。
新王慢慢地走到提婆达多面前,两人在雨中对视片刻。人们在心中思量,新王是来帮助提婆达多吗?
但新王却忽然转过身,在大雨之中跪了下来,面对着他的臣民们跪下,任由地上的泥泞染污了他的长袍。
“我对于我所犯下的罪行深表悔恨,请你们看在已经逝去的国王的情面上,原谅我这个不孝的罪人。我保证在位期间会使摩竭陀国成为空前强大的国度,四方的小国都会向我们臣服。而且我愿意皈依佛法,以佛陀为师,从此推行佛陀教化下的仁政。希望你们,我的臣民能够相信我一次,给我弥补过去一切罪过的机会。”
大雨慢慢地停歇了,天上现出一道彩虹。愕然的人们面面相觑,为何新王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阿阇世站起身,“如果你们愿意原谅我,就请随我回到佛陀面前做一个见证,我从今日起以佛陀为师,终生都会供奉佛陀及佛法。”
他没有骑上白象,却徒步向王宫前的方场行去。人们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身后,甚至忘记了自己所为何来。
阿阇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提婆达多一眼,他却看见藏匿在人群之中的摩登伽女。许多事情似乎出乎意料,却又是情理之中,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是由谁的意愿所决定,一切皆因天意。
或者在未来的一世,你我还会重逢,到那个时候,我只为了你的愿望而存在。
第十六节
自阿阇世皈依觉者以后,曼陀罗精舍便更加萧瑟起来。
曾几何时,这里是僧俗争相往来的地方,此时却门可罗鹊。
提婆达多每日都能听见色究竟天传来的歌乐声,这声音因为曼陀罗精舍的寂静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可闻。
他并不觉得寂寞,每个人的离去都是意料中的事情。他偶尔会想,他的生命到底为何而存在?或者真象他所想象的,他活在此世,不过是为了成就悉达罢了。
连同他一见钟情的爱情,似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毒性日渐在他的体内集聚,他闻到由自己身上发出的曼陀罗花香。这香气使他略有些感伤,如同多年前初次见到影雪的那一刻。
或者对于影雪固执的爱,只是因为在那个无助的雪山之巅,她曾经伸出了救援之手。许多年的流浪生涯中,那是他唯一一次需要别人的拯救,除此之外,向来都是他在拯救别人。
生命的轨迹在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
他知道每日清晨放在门外那一碗甜得让人无法下咽的汤羹便是可怕的毒药,但他却仍然喝下去,也许是因为汤羹里发出的浓郁的曼陀罗花香,使人无法抗拒,也许是因为他心底对于摩登伽女的愧疚吧!
她的错,只在于她爱上了他,而他的错则是他无法爱上另一名女子。
阿阇世再次到访之时,他觉得虽然只是数日不见,提婆达多就象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七年之后相见,提婆达多已经与七年前的那个少年完全不同,他身上再无那种美丽的骄傲,反而充满了如同曼陀罗花般的邪恶和无奈。接下来的日子,每见一次,他都略有改变。他身上的生气越来越少,死气却越来越重。
他只觉得无奈,若一个人活着,心已经死了,他还不如死去。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思索目前的局势。”他仍然说出自己的意图,“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我都觉得你应该和悉达讲和了。我知道他一直认为你是他的继承人,待他入灭以后,你将会是僧团的领袖。而且我也知道他一直都期待着你的归去,只要你愿望回头,他一定会重新收纳你。你我都可以摆脱目前的困境。”
他有些麻木的说着这番话,其实他并没有思考多久,这是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法,但他也知道想要令提婆达多答应此事,千难万难。
提婆达多虚无飘缈地笑笑,“你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
阿阇世虽然早猜到会有这样的答案,他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愤怒起来,“为什么?他是你的哥哥,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只要你愿望回到僧团,他就会原谅你曾经做过的任何事情。”
提婆达多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并非是他不愿原谅我,而是我无法原谅他。”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说。
阿阇世忍不住冷笑,“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吗?那是她的命运,谁也无法更改,就算是佛陀也同样不能逆天而行。”
提婆达多默然,谁都不可以逆天而行吗?我却偏要逆天!
“象你这样的人,为何会执着于世间的情爱呢?你明知你的生命是为了成为新的圣王而存在,但你却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就宁愿放弃一切。那个女人,” 阿阇世顿了顿,脑海之中浮现出那张小小的美丽的脸。是的,她就象是曼陀罗花的化身,当她从崖上探出头的时候,他也一样充满了感激涕零的心情。但就算是这样,又能改变什么?“她已经死了,而世上还有如同恒河沙数般活着的人们。”
这句话他亦是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出来,他下意识地引用了佛陀喜欢用的词。许多人还等待着你的救恕,你却为了一个已死的女子,如此自甘堕落。
提婆达多眼中的嘲讽之意更加浓烈,他注视着阿阇世的双眼,“告诉我,你真地相信我是那个圣主吗?”
阿阇世一怔,他忽然哑口无言。
提婆达多笑了,“你与我都知道,真正的圣主是我的哥哥悉达,就算你再不愿意承认,那却是不争的事实。或者他希望我能够继承他的事业,将他的教义传扬天下,但我却不愿意接受被人安排好的命运。我的生命,为何不能由我自己作主?为何我要听从命运的摆布。”
两人悄然对视,半晌,阿阇世才道:“那不是命运的摆布,那本该就是你的选择。”
他们同时抬起头,午后的天空格外湛蓝,白云寂寞飘缈如同生命。
阿阇世走出曼陀罗精舍,心里满怀着悲凉的无奈,他想,提婆达多这一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谁都不能帮助他,或者只有死才是一个好的解脱。
他看见曼陀罗花丛中绿衣翩然的摩登伽女,他忍不住恶毒的说:“你一定要换上绿衣才敢来见他吗?为何你在王宫之中从来不穿绿衣?”
摩登伽女笑笑,并不被他恶毒的语气激怒:“他不愿答应你吗?”
他不语。
她便不怀好意地笑了,“我早说过,谁都不能击败那个死去的女人。她在他的心中永远是最重要的。”
阿阇世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不也是一样吗?虽然我痛苦,可是你却比我更加痛苦。因为我早知我不可能得到他,但你呢?你明明有希望成为他的妻子,却最终还是失去了他。你比我更恨那个女子,可惜她已经死了,所以你才会如此恨他,你把对那个女子的恨都转移到他的身上。”
摩登伽女仍然在笑,但她的笑却如同哭一样难看,她并非一定要笑,她却固执地让自己露出笑容,只有这样才能显得她并非如此介意。“你不也一样吗?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想要他离开这个世间,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以前我做了许多事,以后的事就由你来结束吧!”
阿阇世向外行去,他一边走一边道:“或者会是另一种结局。”
摩登伽女目前着他的背影消失,会是另一种结局吗?不可能,或者我们三人都太过想象,全都是如此执着。也便是因此原因,他才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觉者。
自阿阇世王公然认罪之后,雨季过去了,悉达又开始他的传道生涯。他总是若有意若无意地留意着曼陀罗精舍的消息,但令他不安的是,他再也未听到任何来自提婆达多的消息。
如同他这样的觉者,当然已经预感到事情的结局。但他却仍然觉得悲伤,提婆达多,虽然他从来不曾表示过,但他却是他最深爱的弟弟。世间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然而他却不能改变什么,只有提婆达多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那一天来临之时,他带着十众门徒及五名侍者,自耆阇山下经过。这山位于王舍城的东北,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山,即不特别高,也不特别险峻。但自那一日之后,这座山却变得很是著名,甚至在千秋万代以后,人们仍然记得这座山。
他总是徒步而行,很少使用坐骑。他并不曾回首看一下身后跟着的门徒,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特定的称号,比如说解空第一,总持第一,说法第一或者是密行第一等等等等。他们对于这种称号津津乐道,虽然经常表现得十分谦逊地说,我并非是某某第一。但若真地全不在意,又何必时时挂在口上。
他们都是有智慧的人,但他们的智慧尚不足以使他们成为新的圣主。
他总是会坐化的,离开这个人间。世间的一切,都将与他全无关系。可是他却仍然感觉到忧虑,提婆达多,你会保护世间的众生,使他们免受灾劫吗?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惊呼声。他抬起头,便见到山上滚下的巨石。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来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无聊的游戏?
他知道这并非是提婆达多所为,而始做蛹者却一心想要使人们都相信这是出自提婆达多的阴谋。
他对于人们的猜测沉默不语,一切的因果都自有玄机,在结果未明之前,他都不愿点破。
巨石滚下时,他的门徒和侍者慌忙闪避。他却有些心不在焉,而使石屑溅伤了他的脚趾。待尘埃落定后,才有人惊呼:“老师的脚受伤了。”
他微笑,“不过是普通的擦伤,不必大惊小怪。”传道的日子风餐露宿,他什么样的事情不曾经历过?
但门徒们却群情激怒:“巨石怎会无端落下,又是提婆达多的阴谋!”
他们背起悉达,向着城中走去,一边走一边议论纷纷。
圣师的脚受伤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一路上的人们都被吸引了过来。于是人群便慢慢地集聚,越来越是浩大。
这一大群人向着王舍城一路行来,更多的路人被吸引,他们好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得到了回答,有些则始终摸不着头脑。
但无论是否明了事情真相,人们却仍然跟着这队伍走下去。
悉达回首望向身后的人群,心中不免感慨,他在他们的脸上看到千篇一律的狂热与愤慨之情。
人!
有一刻,他的心中忽然有一丝动摇,这样的人群这样的世间,便是梵天创造的一切吗?
这念头一闪即逝,他立刻收敛心神。他知他不可有如此可怕的想法,只要他的心念一动,世间便会有无穷的浩劫。
然而便是他的心念一动,当提婆达多再次临世之时,会有一人与之相伴而来,那人一心只想灭世重生,这都是源于当时他的一念。
悉达在王舍城的名医处简单地处理了伤口,整个医治的过程之中,外面集聚的人群越来越多。
人们逐渐明白发生了何事,又是那个恶毒的提婆达多,他为何几次三番想要谋害圣师?但想到上一次的事情,人们却心有余悸,那个人,就算他不是觉者,却也有着魔鬼一样可怕的力量。
终于有个人提出,此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至少我们要去质问他。
人们纷纷响应,因为人群浩大的原因,无形之中便增加了人们的胆量。
此时已经是夜晚,红色的月亮在天空之中空前绝后地散发着妖异的光芒。人们又向着曼陀罗精舍出发了,虽然没有手持火把,却比上一次还要声势浩大。
不多一会儿功夫,本来吵吵嚷嚷的街道,又变得安静。悉达看着他们走远,心知这将是最后一次。
第十七节
与此同时,提婆达多也预感到自己生命的终结。
他沐浴更衣,使自己尽可能地洁净。虽然同是修行者,他却有许多事情是放不下的。在走出曼陀罗精舍之时,他看见风中即将凋谢的曼陀罗花。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折了一只Сhā在衣襟之上,淡淡的花香,如同醇酿一般使人轻易沉醉。
他在花丛之中盘膝坐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进入冥想。
人们进入曼陀罗精舍之时,看见红色的月光正正地照在他的头顶上方,使他的面容美丽得异常邪恶。
虽然人数众多,但却鸦鹊无声,是圣光吗?
这个人到底是谁?
终于有人忍不住跪了下来,当有第一个人跪下时,其他的人便也跟着跪下。这些前来质问的人,虔诚地在他们的敌人面前跪了下来。
“请问,你是降临的圣主吗?”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开口,她清脆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剑打破了死般的寂静。
提婆达多睁开双眸,他慢慢起身,用清楚无比的声音回答:“我并非是圣主,真正的圣主是悉达!”
跪着的人们面面相觑,忍不住窃窃私语,他到底不是圣主。
他向外走去,人们便自动让开一条道路。他在前面走,人们便在后面跟着,如同不久之前跟着悉达。
他们猜测提婆达多是去见悉达吧!他是想去忏悔吗?
敏感的人们却发现他的脚步有些浮飘,他生病了吗?人们悄声询问,一个修行的人是从来不生病的,如果他生病了,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
人们很快发现他的头发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变成了水晶之色,跟随在他身后的人群渐渐停住了脚步。
他的步履有些蹒跚,他想他是不能走到悉达的面前了。不过能否走到都没有关系,他们兄弟两个之间,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一个绿衣的女子扶住了他,他侧头看了看,忍不住笑了,低声道:“是你!”
摩登伽女怔怔地看他,他要死了吗?是毒性发作了?她也要死了,她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刀割般的疼痛。他们两人要一起死去了。她忍不住有些欢喜,就算你不爱我,可是你却要和我一起死。
她看见一队白象正走了过来,是阿阇世,他来为他们送行吗?
他们在菩提树下坐了下来,一个僧团的背叛者和一个曾经是妓汝的王后。
她低声道:“现在,你是否后悔当初那样对我?”
他默然,后悔吗?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一次,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他道:“如果来生我们能够再次见面,我会偿还我所亏负于你的。只要有你的地方,我都会退避三舍。”
她有些失意地笑笑,来生?你我是否还会重遇?就算再次重遇,我也不再记得你是谁。“记住你说过的话,若来生我们真能重遇,你一定要还这一生欠我的情债。”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还要再做女人,但我却不要再因男人而动心,我要成为天下之主,使所有的男人都臣服于我的脚下。”
他哑然失笑,这算是什么愿望,象孩子一样的任性。但他却还是郑重地说:“我一定会助你实现这个愿望,如果来生不行,那么就再下一生,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成为天下的女主。”
白象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阿阇世茫然地注视着树下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一生中唯一深爱的好友,一个是他的妻子。他们两人都要死了,可是他却还活着。
人为何而活呢?少年之时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似乎找到了答案,现在他却又一次困惑不安。
他从象背上下来,坐在他们两人的对面。尘世中纠葛不清的三人,红色的月亮便高悬在他们头顶深蓝的天宇中。
“告诉我,你们两个人都死去后,我该怎么办?” 阿阇世淡淡地开口,仿佛在说着漠不相关的事情。
摩登伽女惨然一笑,若说提婆达多对不起她,她也一样对不起阿阇世。她道:“活下去吧!为了这个国度活下去。”
活下去?为什么你们都可以死,我却要活下去?
“帮助悉达!他才是真正的圣主。你曾经有个愿望,随着国土的扩大,而将大道传扬天下。你能否答应我,我死了以后,仍然坚持这个愿望,只不过这大道却是悉达的大道。”
两人默然对视,这算是你我的约定吗?阿阇世笑笑,“我答应你。”
“我的道与悉达不同,我少年之时便与他讨论过此事。我曾经坚持僧人不可食肉,不可接受财帛布施。他却推崇中观,即不特别反对僧人食肉,也不特别反对僧人接受财帛布施,我们争论许久都没有结论。”
阿阇世怔怔地听着,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提婆达多正面提到他与悉达见解相左之处。“或者悉达的道是因时宜世,该行于天下吧!”
他忽然握住阿阇世的手,“请你记住,也替我见证,如果有一天,天下的僧人不再食肉,那便是我的道开始畅通之时。”
阿阇世点头,“我会请史官记住这句话。”
提婆达多笑了,是发自心底的笑,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欢愉。世间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奇*书*网^.^整*理*提*供)他却并不后悔他的执着。
悉达的出尘他无法做到,若这世间的有情众生也变得无情,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若有来生,如果我们再次相逢,我只愿与你一体,永不分离。
他垂下头。
人们失声痛哭,他死了,他到底是恶魔还是觉者?他的灵魂是要归于天界还是归于地狱?
阿阇世慢慢站起身,他回首面对着他的人民,大声道:“我请你们见证,我必扩大我的国土,光荣我的国度,使佛陀之道遍行天下。”
有朝一日,当世间僧人不再食肉之时,提婆达多,你的道便重临这个人间了。
第十八节
我是谁?是提婆达多?影雪?还是璎珞?
无双看见璎珞怜悯的眼神,她一样感同身受吗?因为她与她本就是同为一体。
她勉强笑笑,“僧人吃不吃肉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她能够想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两个女子一起抬首望向天空血红的月亮,当红色月亮升起之时,便是新的圣主降世之时。可是我只愿做无双,一个普普通通的姚秦女子。
缘空仍然跪在地上,“圣主,您既然已经回忆起了一切,就请您重新领导我吧!”
重新领导?“你是提婆族的人,便是佛陀的弟子,本该以提婆达多为敌。”
“不错,一百多年前,当族中的尊者们发现凌日居然是提婆达多转世之时,大家即恐慌又无奈。长老们秘密封锁了消息,这件事情只有几人知道而已。但长老内部却发生了分岐,有人主张顺其自然,什么也不做。有人则提出这是八部众的大事,应该邀请其他八部众族长共同商议。摩诃尊者却独自带着摩合罗逃走,他大概是怕凌日少主得到摩合罗以后,更加难以控制。”
“那么你呢?你为何要跟着我到月宫?我本以为你想得到月神不死的力量。”
“我一直忠诚于少主,无论您做怎样的选择。我到月宫也是希望能够帮助少主得到月神不死之神力,可惜却被列子破坏了。”
“我不是你的少主。”无双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这句话。虽然她感觉到身体里面提婆达多的灵魂,但她却无法真地将自己当成提婆达多。
“少主,无论您是否愿意承认,与此事相关的每个人都在等待您的决定。已经死去的八部众,持善、拓跋绍、紫羽、寻香甚至是啖鬼,还活在人间的岑昏他们都在等待着您的一个决定。是灭世,以梵天的纯净之力洗涤这个天地,还是护世,结束纷崩离析的天下?哪个是您的选择呢?”
无双呆了呆,她很想笑,这听起来就象是一场儿戏。但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灭世还是护世?
她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以手支颐,觉得自己应该更加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或者她该仔细地想一想这个世间的对与错,人类的好与坏,然后做出一个选择。但她却无法真地去思考,思想有些茫然地在体内四处游荡,无所归依。她似想到好多事情,却又似什么也不曾想起。
遥远的长安,她的故国,父兄尚在,还有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若是灭世,他们便都不会再存在。
但就算不灭世又如何?百年之后,他们也不过是白骨一堆。
这世间的人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过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或者贵为君王,看似什么都有了,却更加祸起萧墙,兄弟相残,不过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富贵和权利。
曾几何时,她也一样觉得这人间可厌,人们面目可憎。
她蓦然想到提婆达多,曲指算来,到她这一世,已经是第三次机会了。为何前面的两次到了最后的关头还是不由自主地放弃,耶输陀罗说得没错,他太多情了。
那么她呢?她的心底还有什么牵挂?
“你的心底还有什么牵挂?”她这样想的时候,便听见璎珞的声音。她们到底还是心意相通,她一定感应到了她的心情。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固执地不愿意去想那个一直躲避着的问题。
“你牵挂着流火吗?”璎珞的声音冷幽幽的,似比月光的温度还要更低一些。
她下意识地抬头,两人目光相交,她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终于只是叹了口气。
璎珞却笑笑,“来这里以前,我并不真地想要杀你,我只想试探流火,果然当你一处于危险之中,他便立刻出现了。一百年前,或者他的心中是深爱着我的,但过了一百年,我却感觉到他已经不同。”
无双勉强一笑,“有何不同?他的心里始终最爱你。”
璎珞摇了摇头:“说起来很可笑,你是我的转世,根本就是我生命的延续,但我却忍不住嫉妒你,总觉得是你将他抢走。”
无双默然,她在流火的心中真有那么重要吗?
“一百年前,我的选择是阻止凌日灭世。一百年后,我再次醒来,却忽然发现,灭世与护世不过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无论灭世或者是护世都自有它的慈悲之处。”
无双有些惊讶:“就算我做出灭世的决定,你也不再会阻止我吗?”
璎珞凄然一笑,“我又能如何阻止你?我的生命根本就是虚假的,只要摩合罗或者是蚣蝮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就会化成一缕轻烟。”
无双艰难地道:“你知道我要取出蚣蝮?”
璎珞笑道:“为何不知?你别忘记你是我的转世,你我本该心意相通。”
你我心意相通,那么你告诉我,我该如何选择?
一百年前,为了世间众生我可以轻易放弃流火,现在我却要告诉你,率性随心,如果你不能放弃他,那就为他放弃身外的一切。带着摩合罗与他一起离开,不要再管这个纷扰的尘世。
这就是你对我的忠告吗?为何一百年前你却无法做到?
无双闭上双眼,过去的十几年时光如同轻烟般地一掠而过,她在姚秦皇宫中的生活,她在江湖中流浪的日子。或者更久远的过去,一百年前,她清晰地记起一切,璎珞的记忆,凌日的记忆,俱都历历在目。抑若更加久远的过去,一千年前,白色的曼陀罗花开放的日子,影雪的记忆和提婆达多的记忆。
相关不相关的世事全都涌上心头。
她蓦然睁开眼睛,她看见璎珞关切的目光,缘空虔敬的目光,她想她已经有了决定。
她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璎珞看着她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些欢喜有些悲伤,“你真地决定了?”
她用力点了点头!
第十九节
火焰就要熄灭了,人最后的归处,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流火看着火中寻香的尸体化成灰烬,空气中充满曼陀罗花的异香,却不再似以前那般隐含杀机,反而显得纯净空彻,似能洗涤这五浊恶世的万物。
东方泛起白色,流火心中的不安便愈来愈甚。她们两人到底在谈些什么?已经很长时间了,却仍然没有走出树林。
他几次想进入林内,却几次都勉强自己不要进去打扰两人。
他知璎珞是绝不可能真地杀无双,而且就算她想杀,也未必就能杀得了。正是无双身上正在觉醒着的强大灵力使他日渐不安,他对于无双的前世是谁,全无兴趣。在他的眼中,无双就是那个有些刁蛮,总喜欢左右别人,满脑子诡计的小小女孩。从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她便是那样,到了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
但事实却正在改变着,无论他是否愿意承认。
他感觉无双正在离他远去,这非关璎珞,非关世事,似乎与一切都全无关系,只是无双正在悄然离开他,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这感觉使他惊恐万分,他永远都记得在那个山洞之中,沉睡了一百年的他终于因为她的强烈气息而睁开双眼时看见的那一双带着几分顽皮几分慧黠的大眼睛。他以为百年来他已经寂然的心便在那一瞬间又鲜活了起来,他知道他到底还是无法逃脱她的。
虽然她已经与璎珞如此不同,但他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沉沦进去。多少次,他都在提醒着自己,喜欢她只是因为她是璎珞的转世,但最终他却终于明白,她就是她,不是影雪,也不是璎珞,她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她就是无双,天下无双的无双。
终于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走出了树林,走在前面的是璎珞,白衣翩然,飘然欲仙,晨风一吹,便似要随风化去。她一贯来都清冷的面容仍然清冷如故,全看不出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走以后面的是无双,低垂着头,似乎满腹心事。
他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无双!”
他自己都是一怔,到底还是先叫了她。
无双却抬起头,灿然一笑,笑容如同阳光般温暖,却使他更加迷惑。
“你们?”
他只说了两个字,无双便打断了他:“我们决定去拿出摩合罗。”
他呆了呆,“你们决定?”
无双点头,笑望向璎珞,“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璎珞默然不语,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但她向来寡言,既然不说话便等于默认。
“可是岑昏,”
无双又打断他:“岑昏现在一定不敢来找我们,他没有把握对付我们三人。”
流火便也默然,如果无双这样说,他相信岑昏一定不会来。
无双亲热地挽起他的手臂,“你和我们一起去,我们三人一起去拿出摩合罗。”
他更觉愕然,长久以来,无双都不曾对他如此亲热。两人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虽然经常吵闹,却从未有过任何亲怩的举动。
他不由地望向璎珞,见璎珞全不在意,反而率先向着山顶行去。
他虽然任由无双挽着,却难免有些尴尬。
无双却似乎心情极佳,一路蹦蹦跳跳地走,一路叽叽喳喳地说话,从奢延城说到代京,又从代京说到中山,都是两人曾经一起到过的地方。最后便说到了长安。
流火忍不住道:“我一百年前曾到过长安,也不知现在和一百年前有什么不同。”
无双忽然道:“我在长安见到颜清,她说她要回到罗刹故地,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她说完这句话便忽然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就仿佛一生的话都说尽了,再也不说一句话。
忽然到来的寂静又使流火觉得不安,无双到底怎么了?
他很想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他却知道若她不想说,别人便永远无法猜出她的心思。
终于到了山顶,遥远的东方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山前是层层叠叠的云海,如同那并非是虚空之处,而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无双最后说:“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感觉?”
流火摇了摇头。
无双笑笑,低低地说:“我觉得连太阳都复活了!”
第二十节
璎珞将手中的干将剑Сhā入塑像下的机关之中,她回头望向无双,无双的手中持着那把莫邪剑。
她看见璎珞的目光,这可能是她们两人最后一次相对。
她对着她笑笑,她便也报以一笑。
自璎珞复活后,她几乎没有笑过,她转头望向初阳,以后再也看不见太阳升起。无双的选择,她会帮她完成,但这样做的结果,却是使活着的人更加痛苦。
她却即将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痛苦,她就要离开这个尘世。
无双终于将剑Сhā入机关之中,那石头雕像便忽然震动起来。
地下发出沉闷的“喀喀”声,似乎有齿轮正在转动。过了片刻,石像便向着旁边移去,现出地下的空洞。
洞很小,周围全用奇异的金属铸造。据说这种金属来自天外,如果没有机关的钥匙,就算是神力亦不能将它打破。
无双探手进去,摸到一个小小的布包。
布包亦是用奇异布料制成,虽然已经百年时间却仍然灿然若新。
无双打开布包,现出布包之内小小的泥偶。摩合罗,许多半神或者是妖怪连性命都不要,想要得到的东西,现在就在她的手中。
拿在手里的感觉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个小小的泥偶罢了。
流火亦盯着无双手中的摩合罗,就是为了这个东西,他的父母才会相遇。也便是为了这个东西,他的父母才会死于非命。
不过是个小小的泥偶罢了!
他忽然觉得厌倦,厌倦无休止的争斗,厌倦人间百态,厌倦五浊恶世,甚至厌倦活。
这种强烈的厌倦与无力感,正是璎珞和无双,甚若是提婆达多所深切感受到的。也便是因为这厌倦,而使灭世成为一种渴望。
当一切都令人厌倦之时,就将天地也毁灭。
他心念微动,有一刻,似觉与提婆达多甚至是岑昏心意相通。
他忽见无双现出诡异的笑,伸手抓住璎珞脖子上挂着的摩合罗。他大惊,此时无双与璎珞站在一起,他却站在数尺之外。他一见到无双抓住璎珞的摩合罗,立刻便猜到她是要夺走摩合罗。他几乎未曾思索,失声叫道:“不要!”手中的碎风剑立刻便形成,一剑向着无双刺去。
他这一刺本是攻无双之必救,希望她能够放开摩合罗,而抵挡这一剑。
但他却猜错,无双不仅没有放下摩合罗,反而手上微微用力,摩合罗上系着的丝绳便被她扯断了,摩合罗离开了璎珞的身体。与此同时,他的一剑也悄无声息地没入无双的体内。
他一下子怔在原地,不能动弹,手中剑也消失不见,这剑是无形之物,全是因主人的心意起灭。
他只见眼前的璎珞身体之内忽然向着四下里发散出银光,他张口结舌地看着,知道已经无法挽回。
初生之阳正正地照在璎珞的身上,她的身体便如被体内的银光击散,化成银屑,慢慢地散开了。
散开的身体中落下一个水晶的小龙,无双立刻伸手接住,这是蚣蝮,九龙之一。
但流火的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什么,他的眼中只有化做银屑散去的璎珞。为什么?!到最后却是你杀死了她!
为什么要让我亲眼看着你杀死她?你明知你们两人对我的意义都是如此重要,为何你要这样做?
他呆呆地站着,细碎的银屑正在随风而逝,它们于阳光之下发散着生命最后的光辉。无双,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他忽然迎天长啸一声,遥远的山间传来这啸声的回应。
无双仍然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如同她刚才不过是捻死了一只蚂蚁。
“为了摩合罗吗?”他冷冰冰地问。
无双笑了,“不错,我从来就是为了摩合罗。”她笑ⅿⅿ地说,却感觉到心里一丝冰冷的疼痛,如同不小心将一根针刺入了心底最隐秘的地方。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杀机,他恨她吗?因为她亲手杀死了璎珞。
他以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她,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
她如同百年前的璎珞一样猜测着,他是否会出手?
百年前,他毫不犹豫地出手,结果璎珞死了,而他重伤。这一次,他是否还会出手?
她看见流火的双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她想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若他真地出手,她会怎样?如同百年前的璎珞一样,再一次重创他,令他再沉睡百年吗?
或者她什么也不做,就死在他的手中。
他却又长啸了一声,转身奔走。
他到底还是不能伤她!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青山之间,心中也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或者璎珞没有错,百年后的流火早便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无双。
她只觉得胸口的刺痛越来越剧烈,一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
那痛不仅是因为心底的伤痛,还是因为流火那一剑。
她混不在意,受伤便受伤吧!身体的痛有什么关系,痛得越剧烈越好,可以使人忘记心里的痛。
她拨出机关中Сhā着的两把剑,这剑是一对,分开的时间久了,好不容易在一起,以后都不能再让它们分开。
她站在山顶,将手中的剑用力掷向延平湖中。
两把剑一落入湖中,顷刻之间,狂风大作,乌云齐集。只见一紫一青两条龙自湖中腾身而起,向着天边飞去。
古老相传,宝剑与龙是同宗的,干将与莫邪化龙而去,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世上了吧?
而她呢?她短暂的生命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缘空悄无声息地自林中走了出来,他垂手站在她的身后,低声问:“少主为何要将他逼走?”
她笑笑,她本不习惯对任何人解释自己做的事情,因为她早已经惯于运筹帏幄之中,便可以决胜于千里之外。但这一次,她却忍不住解释。“若他不走,又怎么会眼看着我死去?”
缘空一震,脸上也现出悲哀的神色:“少主真地决定了吗?”
她转过头,凝视着缘空的眼睛:“你告诉我,你真地如此痛恨这个尘世,觉得一切都没有存在的意义吗?”
缘空怔怔,这个问题他也曾经反复思索,他已经没有亲人朋友活在这个人间,但除此之外,还有青山绿水白云蓝天,嘻戏的孩童,不经意生长的花草,这一切真地全无存在的意义吗?
“我不管你怎么想,但为了我所爱的人,我一定要守护这个世界。我不会让它毁灭,只要我的灵魂存在,这个世界就会与我共存。”
她想到长安的父兄,想到远在北方的载阳,魏国的拓跋嗣,离去不久的苻宇和张念恩,和那个刚刚被她逼走的人。
只要你们的灵魂还存在于这个宇宙之间,我就会尽我的全力保护这个世界。
我相信,无论我们是否还能再次见面,我们的灵魂却一直同步地存在于天地之间,我不会觉得孤独,就算从此以后,我会只剩下孤身一人。
流火一口气跑出了几百里之外,才终于放慢了脚步。
他迷迷茫茫,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忽然他感觉有一样东西轻轻地勒了勒他的手腕,他低头去看,原来是那串菩提树子。
他将菩提树子脱了下来,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是无双与他相联系的东西。
可是她却杀死了璎珞!
他用力将菩提树子扔了出去,看着那串菩提子落入草丛之中。
他不想再想起这个可怕恶毒的女子,他只愿这一生都不曾遇见过她。
他沿着道路向前走去,忽见一男一女两个小童在路边玩耍。
他们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头上梳着冲天小辫。只见那小女孩手中拿着两个小小的泥娃娃,对男孩子说:“张家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男孩道:“不就是小泥人吗?”
女孩得意地摇头:“这叫摩合罗,是一对的,男孩和女孩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我妈妈说我只能将女孩送给我最喜欢的男孩子,以后都不会和那个男孩分开。”
男孩便问:“你送给我吗?”
女孩笑ⅿⅿ地点头:“张哥哥是我最喜欢的男孩子,我们两人要约好,一生一世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男孩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们长大了以后也不分开,永远在一起。”
两个小孩欢天喜地地笑了,象是吃了最甜蜜的糖果。
流火不由俯下身道:“你们错了,长大了以后就会有许多烦恼的事情,就算你们不想分开,有时也不得不分开。”
女孩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大哥哥,你说什么?”
流火笑笑,“你们还小,不会明白。有的时候,你再喜欢一个人,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男孩却挺起胸,“那是借口,我喜欢小春妹妹就一定会和她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流火呆了呆,男孩稚气的脸上努力做出勇敢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好笑。他却仿佛若有所悟,他忽然向着来路走回去,翻遍荒草,又将那串菩提子找了出来,小心地戴在手上。
世事或者不能尽如人意,但谁也无法改变我的心意。此生我们既然再次相见,你我之间仍有千丝万缕的缘份未尽。虽然今日我又一次选择离开你,我却不会再试图斩断我们的联系。只要你我同在此世间,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无论相隔多远,我们的灵魂始终相伴。
命运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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