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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君珂陛见

当晚幺­鸡­凯旋回府,受到了纳兰述和君珂的热烈欢迎——他们当然不知道幺­鸡­同志秉承尧羽卫恶搞耍人之风,把燕京城里横着走也没人敢碰的尊贵公主给骗进了粪坑,他们只是在一头雾水的时刻惊喜地发现了出走的狗狗的回归,并立即用热情的拥抱和感动的泪水以及波戈洛夫斯基同志真正向往的南|­乳­­肉­饼表示了对离家出走的小孩的全部接纳。

幺­鸡­埋头吃饼,聪明地对自己的恶作剧毫不表功——真正的英雄都是甘于寂寞的,但是记得要写进日记。

幺­鸡­原以为那头公主上了这么大一个恶当,肯定要气势汹汹回头找纳兰述君珂算账,它已经打定主意了——我不知道、不晓得、没看见。啥米?你被我骗了?你一个大活人被狗骗了,你好意思说我还不好意思认呢。

然而向正仪根本就没有回来——一个大活人被狗骗了,好意思说吗?

纳兰述君珂不知道这回事,当晚却也没有睡,君珂眼见纳兰述在书房里,召集了所有在京尧羽卫,将人员重新布置,修改联络暗号,重新改换燕京别业的里外防御,甚至连原本在别业里伺候的婢仆,都只留下了绝对可靠的那些,其余全部撤换。

一堆人忙忙碌碌,君珂抿­唇­不语,她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燕朝规矩,藩王非应召不可进京,藩王世子倒是没这规定,只是随从也有定数,不得超过三百。事实上,自从藩王势力壮大,中央有所忌惮之后,各地藩王亲族也不愿随意进京——一不小心被控制了成为人质怎么办?一不小心死在天子脚下了怎么办?按说纳兰述作为冀北继承人,是不该出现在燕京的,看他一开始的做派,跟在纳兰君让后面追过来时,马和人都做了改装,也是不想被认出,然而最终他为她进了虎狼群伺危机四伏的燕京,并为她显露身份在燕京皇族之前亮相,出面保护她的同时也将自己置于了危险之地。素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朝廷现在忌惮冀北诸藩,不至于明着对纳兰述下手,但谁能保证暗地里没有一些动作?右相沈梦沉也已经回京,皇太孙更是皇权代表,这些人能容得下他?

所以纳兰述看似悠游如旧,实则步步小心,君珂咬咬­唇­,暗下决心——她不要再含蓄了!这年头含蓄没活路!她要在燕京活出个人样来!总有一天,她要足够强,强到能帮助纳兰述!

“对了,我这里有个东西。”君珂想起了自己的辣椒水,这东西在应急时还是挺有用的,而且也比电­棒­那些东西好制作,在这里完全可以做出简易版,赶紧掏了出来。

纳兰述取过去,翻来覆去看看,君珂凑过去教他,“喏,这里,有个可以按下去的突起,一按就有辣椒水喷出……哎哟!”

眼看纳兰述按在开关上的手指往下一揿,吃过辣椒水苦头的君珂吓得赶紧往下一栽,头往什么东西上一埋。

……

静了一会儿,预想中的刺激­性­气味没来,倒传来纳兰述“痛苦”的申吟声,“……我说,小珂儿,你想对我用强说一声就是了,何必这么……一个猛子扎下去呢?”

君珂一抬头,才发觉,自己刚才那一扎,竟然扎进了纳兰述的大腿……

君珂轰地一声烧着了,连刚才说的话都忘记了,唰一下跳起来,道:“我带幺­鸡­去洗个脸等会直接睡了拜拜晚安。”说完拖着幺­鸡­就跑,幺­鸡­不甘不愿地回头嚎——饼子还没吃完记得给哥留着!

“唉……”纳兰述更痛苦地闭上眼睛,“我错了,我不该忍不住先说出来的,我就该坚持不动,让你多埋上一会的……”

“流氓!”

屋顶上戚真思跃下来,将辣椒水瓶子仔细看了下,眼睛一亮道:“别看是小玩意,可做得­精­巧,嗯,这种材料是什么?非铁非木的……如果没有这种材料,我们可以做木头的,叫掠翅部的神手小陆来试试……”说完随意按动开关对墙一喷。

“咳咳!妈呀!”唰一下纳兰述和戚真思窜出了屋顶,“这什么鬼气味!”

“这是辣椒水,不过这里现在还没有辣椒,我建议用花椒研碎了,混上醋和辣酒,一样刺激!”远远纜­乳­芟拢君珂冒出头来喊了一嗓子。

戚真思和纳兰述相视一笑。

“别看东西小,玩乐似的,但对战中突如其来一用,只怕还真让人挡不住。”戚真思将瓶子抛着玩,“高手相争,有时差的就是那么一两分先机,好东西!好东西!”

“不那么光明呢。”纳兰述笑。

“咱们光明过吗?”戚真思一笑,“宁可活得卑鄙,不要死得光明。主子!”她拍拍纳兰述的肩,肃然道,“小珂身上似乎有不少好东西,你给都挖了来啊,这事儿就靠你了。”

“兄弟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已经远远走开的戚真思,又一个踉跄。

君珂献出的辣椒水,经由尧羽卫的巧手小陆一改装,很快就搞出了古代版,木制的喷雾瓶,小陆还嫌这东西万一对战要从怀里取出太浪费时间,­干­脆设置了个背带,将木瓶子固定在每个人肩后,瓶子底下设置成活板,底部连着一根细细的铁丝,铁丝的另一头固定在每个人胸前背武器的革带上,需要使用改良版喷雾器的时候,只要一顶铁丝,瓶子底部活塞被推动,上头喷嘴就会喷出改良版辣椒水,混合了烈酒醋和花椒沫子的新版辣椒水,气味比现代版的更具有冲击力,小陆不愧是尧羽卫首屈一指的神手,他在听君珂描述了莲蓬头之后,居然还给喷雾器设置了莲蓬头喷口,用针戳了很多小孔,使攻击范围更加扩大。

于是那几天便见尧羽卫每人肩膀后面一个探出头的古怪木瓶子招摇过市,在世人惊奇的眼光里沾沾自喜,戚真思再三关照尧羽卫们,这是秘密武器,别有事没事拿出来得瑟,可尧羽卫那群爱玩的,哪里忍得住,于是那几天府里茅坑、厨房、花坛都遭了殃,茅坑气味古怪难言,所有的菜都辣得难以下筷,花全部蔫了,府里到处弥漫一股辛辣的气味,很多尧羽卫互相喷得肿着眼睛到处跑和一群怨­妇­似的,一直到几天以后,新鲜劲过了,纳兰述君珂才呼吸到新鲜空气。

君珂受到了鼓舞,将背包里的东西都贡献出来——太阳能防狼电筒、手铐、­精­钢咬合夹、弹针戒指、小型抓捕网等等,抓捕网这种东西长得像手枪,­射­出去的不是子弹是网,落于人身后瞬间弹开,能够罩住人,这个东西让君珂想起在冀北王府,第一次看见尧羽卫时,他们施展了困住纳兰迁的网,只是那个网更大,也更麻烦,小陆看见这东西眼睛就亮了亮,大喜道:“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有个什么简便的办法可以瞬间出网罩人,免得那种网还得人力去兜,谁配合不好就失败,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精­妙的东西!”当即拿过去拆卸研究了。

背包里甚至还有几张各类简易枪支的结构图纸,从火枪梨花枪到转轮枪前装填滑膛枪都有,是君珂和景横波闲得没事,打赌要做只枪打鸟儿,当时下载了一堆图纸,之后没有成功,君珂临走时随手塞在背包角落里,现在也全部给了小陆,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火药,但是火枪还没发明,依照君珂的记忆,原先那个时代,宋代的时候有了火枪的雏形,但还比较粗糙,明朝时梨花枪已经大放光彩,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大约相当于那时代的唐宋之间,如果小陆能根据图纸把东西造出来,足可领先现在的武器水平几百年。

小陆一看见这些东西如获至宝,颠颠地捧了就一头扎进了房间,戚真思给他放了长假,从现在开始,可以不参与尧羽卫任何活动,直到造出杀伤­性­武器为止。

眼看也到了君珂陛见的日子,一大早,由安昌长公主府派人来,接了君珂去,甚至还接走了幺­鸡­——皇帝不知道在哪听说了幺­鸡­的神异,传旨叫君珂将幺­鸡­一并带进去看看。

幺­鸡­神兽才没将自己竟然名动天听当回事儿,它原本没啥兴趣,但当君珂告诉它御厨房内­肉­点心足可以做出七八百种之后,它立即表达了对皇宫的热切向往和对皇帝邀请的万分激动。

在定和门内的偏殿内又演习了一遍见驾礼仪,君珂和幺­鸡­才跟着内侍一路往内宫去,四品以下官员不可以在正殿见驾,所以纳兰弘庆接见她,是在下朝后,御书房中赐见。

君珂第一次见皇帝,作为一个现代人,心中难免有几分激动憧憬,觉得哎呀喂呀姐终于没辜负穿越人这个名词,果然见皇帝就和吃白菜似的,但是当她在御书房外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后,她立刻觉得,旧社会果然是万恶的!封建阶级的等级制度果然是最吃人的!还是现代好啊,平等自由,随便一个上访农民就可以把市长堵在茅厕里。

还没排上封建社会等级序列里的白丁君珂,寂寞地站在院子里等候接见,带她来的太监在通报给御书房内侍后,已经去做自己的事,走之前关照她不要乱走,离御书房远远等着,陛下在里头议事,一向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君珂百无聊赖地站着,左脚换了右脚,右脚换了左脚,又嫌太阳当头晒,便走到一处浓荫下躲避日光,这里是一丛绿植,上头的一排长窗蒙了碧­色­松影纱,有低低的语声,从窗中传出来。

“……我大燕原本僻处九蒙关外苍芩高原,先太祖皇帝带领关外十三盟兄弟,夺了这前大庆国的花花江山,十三盟是当年从龙打下这片江山的功臣,先皇曾应过会代代奉养,然而立国日久,当初的功臣很多家道中落,那份铁杆庄稼反倒害了他们,仗着撑不死饿不着,败落了也不肯好好做营生,书读不成,地种不了,生意不屑做,吹拉弹唱倒­精­通,斗­鸡­走狗玩得来,那些盟里大爷,勒着肚皮上茶馆,泡一天一杯茶一块大饼,也坚决不去做营生,这是败落的了;还有一部分聪明见机的,转了行,置办了家产,或者在朝中一直有差事风水不倒的,倒是越来越煊赫,同是十三盟出来的功臣之后,境遇这个天壤之别,这时日久了,怕是要生怨的……”

“你说的这个朕如何能不­操­心?十三盟是先太祖皇帝从关外带进来的,至今在关外云雷城还有相当一部分原住民守着祖业,是自己人,却又不完全是自己人,当年的天下有他们一份,早先也是发誓永不背叛的兄弟,先太祖皇帝为了安定十三盟子弟功臣的心,也一直鼓励他们和我九蒙本族通婚,如今盘根错节,关系牵连,谁家府邸没十三盟血脉?谁家败落的十三盟子弟都能和王爷国公说上话!如今盟务难整,那些败落的整天来哭穷,给钱吧,无底洞,养刁了胃口;不给吧,整天溜门钻洞­阴­沟子里窜老鼠,寻机找事拉钱赚营生,把个朝务搞得乌烟瘴气……我大燕外要应付南齐东堂羯胡西鄂,内要小心各地藩王生事不休,如今还要愁烦这些盟人……唉……”

“盟民无赖,还是因为没有合适营生,这些人本是马上征战民族,如今安定日久,功夫荒嬉,自然便一日日衰败下去,孙儿的意思,还是该回归军营,不妨将这些散秩盟民都整编为军,拉到边疆,­干­脆让他们一刀一枪,把祖上的功名都挣回来,也省得他们整天在茶馆把祖宗们的事儿说上一千遍,越说越对朝廷满腹怨气。”

“你这提议不坏,可是那群桀骜骄纵又懒散惯了,还有各方关系牵扯的盟下汉子,谁能治住?谁敢得罪?”

“孙儿或可……”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盟民改编整军的事儿,朕心里有个章程,马上就要开武举,你好好在里面物­色­,选身家清白有勇有谋的武举人试试,还有仲裁人选,我知道那批老头子最近轮番吵得你厉害,但你要把持住了。”

“是。陛下放心,孙儿自有斟酌。”

“盟务终究还未成大患,倒是藩王,才是心头之忌……”

“陛下,听说鲁南那边,最近很有些不安分……”

在窗下吹着风,听得昏昏欲睡的君珂,此时忽然睁开了眼睛,无声无息往窗下又靠了靠。

“鲁南么?”里面的皇帝似乎沉默了一下,才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无妨。朕就是要他闹。”

“陛下……”

“老二向来鲁莽心贪。”皇帝在笑,笑声讥嘲,“朕和他暗示过,朝廷倚重各藩,祖上也有规矩,藩地轻易是不会收回的,尤其外拒胡虏的冀北鲁南,却又表示了对冀北老四的一些不满……呵呵可笑老二,果然因此有了别样心思……”

“什么人!”

蓦然一声叱喝惊住了皇帝,也惊住了在窗下正凝神偷听的君珂。

她瞪着趴上她膝盖的幺­鸡­——不是吧,你呼哧一下鼻子,也给人听见了?

室内有快步行来的声音,君珂紧张地四面张望,这御书房外就是一个院子,四面秉承皇家风格,没有树,只有几个汉白玉缸和一些遮不住人身的绿植,而她现在是不能跳进有水的缸中的,因为她等下还要陛见。

不等她思考完毕,哗啦一声头顶窗扇已开,君珂百忙中眼睛一闭,一把将膝盖上的幺­鸡­扔上了窗台!

幺­鸡­飞起,窗台上那人“咦”地一声,一伸手接住,君珂此时一个翻滚,已经滚向了院门。

以她的速度,一个起落就可以弹到门口,接下来便能假称刚刚进门,幺­鸡­无知跳上窗台惊扰陛下,而她站得远,自然什么都听不见。

然而那开窗的人反应和动作都太快,接到那么沉重的幺­鸡­,竟然手臂不动分毫,随意拎着它往边上一墩,头已经探了出来。

他一探头,眼光一掠。

君珂一个翻滚动作正到院子当中,她感觉到背后目光注视,浑身汗毛唰地一炸,一个动作便再也做不下来,霍然回首。

然后她就看见了纳兰君让硬朗如镌刻的脸,毫无表情地占据着窗台,冷冷盯着她。

君珂维持着一腿前一腿后手往前伸头向后扭脊背绷紧的半跪动作,在地上凝固住了。

哦卖糕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砍柴又遇中山狼。

什么叫冤家路窄?这就是!

君珂想起前几天眼前这位刚被自己和纳兰述一搭一唱,耍得一败涂地丢掉了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面子,浑身竖起的汗毛就再也没法躺下去。

早知道前两天就别把人往死里得罪了,现在好了,心­性­高傲的纳兰君让受了那么大的羞辱,还是因为高傲才没有找她麻烦,如今机会送上门来,他要不趁机报仇,她跟他姓!

君珂的眼珠骨碌碌盯着纳兰君让,满满警惕,思考着撕破脸后如何闯出皇宫——嗯,要不要让幺­鸡­挟持他?

纳兰君让也在看着君珂。

看见她满眼警惕,看见她表情震惊,看见她脸上掠过无数复杂的神情最后定格在某个可以称做为“杀气”的神情上。

这个发现让他有点好笑有点怒气也有点心酸,脸­色­微微沉了沉。

君珂的肩膀瞬间绷紧。

“君让,怎么回事?有人?”皇帝的声音传来,纳兰君让堵在窗口,皇帝什么也看不见。

纳兰君让盯着君珂,慢慢抬起手,君珂心中一凉,正要暴起,忽然见他手掌向下一摆,快速一挥!

什么?

君珂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纳兰君让皱起眉,一脸“蠢女人”的表情,又是一挥!

快点滚!

君珂瞬间醒悟,就地一个翻身,唰地滚出了院子门口处,纳兰君让回头,对皇帝笑道:“陛下,突然一只狗跳了进来。”

幺­鸡­合作地蹲在窗台上,对大燕朝最尊贵的皇帝陛下挥爪,HI。

“幺­鸡­你怎么乱跑!”在纳兰弘庆的脸出现在窗前的那一刻,君珂已经从院门前站起,正“一脸惶急”地从院门处往里奔,一边对窗台上幺­鸡­连连招手,“下来快下来,别惊扰了陛下——”随即她一抬头,好像才看见纳兰弘庆,“啊。”地一声傻住了。

幺­鸡­蹲在窗台上,涎着狗脸,做“哥就是喜欢乱跑哥就是爱惊扰别人哥就是爱给你找麻烦”的呆傻状。

纳兰君让眼神里掠过一丝轻松和一份鄙视——轻松的是这一人一狗演技不错,鄙视的是这一人一狗演技太不错了!

“陛下。”他收回目光,回头道,“是那神眼女子应召来了。”

“哦?”纳兰弘庆看见君珂远远在院门口,又有最信任的孙儿说明,放下了心,呵呵笑道,“是安昌说的那女子吗,你先别走近,朕来考校考校你——朕今儿戴的是什么玉佩?”

皇帝站在窗前,腰以下都被墙遮住,君珂在院门前磕头,一边暗骂没有学小燕子戴“跪得容易”,以为会在御书房的地毯上磕头的,结果要跪在冰冷的院子门口,一边抬头看了看,朗声道:“陛下今天没有戴玉佩。”

“好!”纳兰弘庆大笑,“果然神眼!”

君珂埋头撇嘴——我还知道你­内­裤是黑底绣黄纹的呢!

“你这样的奇人,按照我朝惯例,是可以享朝廷供养的。”纳兰弘庆笑容慈和,“本朝有转设皇族供奉一职,虽是虚衔,却专聘在某一方面有大才之奇人,朝廷礼敬,终身供奉,享四品京官同等禄米,若有功勋,还可另行升赏。”

“还不快谢恩。”一边的纳兰君让立即道。

君珂埋头翻白眼——殿下你今天扮演的角­色­和清宫电视剧里的太监一模一样!

“民女谢恩!”君珂山呼万岁,一边盘算,这供奉虚得很啊,有手下吗?有办公室吗?办公室带休息室吗?有专车接送吗?有公费旅游吗?小孩保送上大学吗?爱人经常出国吗?四品京官什么禄米?比得上现代市委书记吗?

“以后可以称微臣了。”纳兰弘庆笑道,“我朝以前有位女状元,不过是女扮男装,被发现后,先帝也没有降罪,后将她赐嫁京中贵族,倒成全一段君臣佳话,如今你也算是我朝第二位女臣,但望朕也能和你,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陛下恩重,微臣定不敢有负。”君珂又磕头,暗骂老头怎么恁啰嗦呢,几辈子的事说个没完呢,你以为把女臣子嫁给京中贵族就是不歧视?说到底还不是不乐意女子为官?

“你既是女子,朕赐你出入宫禁之权,也好给后宫主子们谈谈讲讲,你神眼探病朕也听说了,皇后病弱,稍候朕让人带你去凤藻宫,你给皇后看看。”

“是。”

“这是……你的狗?”纳兰弘庆注意到幺­鸡­,眼神惊异,不着痕迹向后退了一步,“好生雄壮。”

“幺­鸡­,给陛下请安。”

幺­鸡­同志十分合作地站起,拱爪,对纳兰弘庆作了个揖。

这一手在幺­鸡­还是个小白狗的时候就十分擅长,当然这不是太史阑教的,太史那­性­子,睥睨得恨不得反穿­内­裤把所有男人踩在脚下,哪里肯让爱犬卑躬屈膝丢掉太史家犬之神威,但问题是她有三个无论如何都甩不脱的死党,并且为人也都有点那么不是东西,最喜欢和彼此做对,你太史不让损伤爱犬骄傲,我景横波就一定要教它作揖撒欢献媚邀宠,这等较劲行为,直接导致了幺­鸡­­性­格的抽风­性­可颠覆­性­不确定­性­和多变­性­——它可以上一刻是睥睨天下傲气凌云的兽王,下一刻是腆着肚皮摇尾撒欢任你调戏的狗,两者之间转换保证流畅自如毫无痕迹。

猛犬作揖,分外风情,何况古人哪里有这般调教狗的习惯,纳兰弘庆怔了一刻,忍不住哈哈大笑,惊喜地道:“好,好狗!”

幺­鸡­人来疯,越发得瑟,人立而起,半屈膝,一爪下垂,一爪扬于身后。

这是文臻花费半个月时间悄悄调教出来的姿势,名叫“掷铁饼者。”

君珂捂眼,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悲叹……

人类已经不能阻止它卖萌了……

纳兰弘庆却越发欢喜,老皇久处深宫,平日里政务繁忙,虽然后宫妃子们养了不少宠物,但那些抱在手里的娇宠的小动物引不起好武的皇帝的兴趣,皇帝喜欢猛犬,会卖萌的猛犬更无法抗拒,兴起之下,竟然启开暗扣,拉开身前一个柜子的抽屉,道:“来,你喜欢什么?”

纳兰君让刹那间神­色­一紧,那么稳沉的人,居然眼神微露惊骇之­色­,随即想起幺­鸡­是狗,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君珂虽然没有进屋,但是一直看着两人神情,此刻看见纳兰君让表情,心中一动。

这人也有这么紧张的时候?抽屉里是什么宝贝东西?

她一时心血来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却立刻手指点地,夺夺敲了两声。

这是她给幺­鸡­的暗号,幺­鸡­半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狗头往抽屉里一拱。

它脑袋大,动作快,拱进去的时候还伸出长长的舌头一卷,顿时将抽屉里的东西,一股脑都顶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这也是闲得无聊的研究所生活里,幺­鸡­学会的绝技之一,它的最高记录,是将一抽屉的花生,瞬间一个不漏地全部顶在了自己头上。

东西被顶出的一瞬间,君珂看见一个深蓝­色­镶金边的令牌状的东西,那东西造型古怪,整体浮雕,其上蹲踞九条异兽,各自形貌奇古,姿态各异,令人一见之下印象深刻。

君珂运足目力,甚至还看见了那令牌的背面,有个隐隐的凹陷,像是故意留下的凹槽。

这东西太显眼,以至于幺­鸡­明明顶出了好几样玉饰,君珂还是只被这个吸引了注意力,然而也不过是惊鸿一瞥,几乎是立刻,纳兰君让便从幺­鸡­头上迅速抓下了那令牌,淡淡道:“这狗倒是好头功。”

令牌被顶出来那一刻,纳兰弘庆也有些震惊,此时见纳兰君让迅速抓回,才神­色­微缓,转眼看远处低眼垂眉的君珂,再看看面前这条傻兮兮吐舌头的狗,觉得也没什么,笑了笑道:“真是会挑东西……”顺手选了个镶海蓝宝石的玉牌,挂在了幺­鸡­脖子上,道:“明儿叫人刻上几个字……嗯,它最喜欢什么?”

他问的是君珂,君珂想想,道:“­肉­?”

纳兰弘庆一笑,道:“那就刻‘见者赏­肉­’。”

“谢陛下!”

君珂牵着幺­鸡­辞别皇帝,摆出一脸假笑给皇帝,又向纳兰君让告辞,刚习惯­性­摆出假笑,纳兰君让面无表情对她那么一盯,她笑不出来了。

君珂吸吸鼻子,心想哎呀算了人家其实还是不错的,没真的虐待过你,也有自己难处,被气成那样也没为难你,别和人家过不去了,啊?

这么一想心便一软,她慢慢绽出一点笑意,不是那种奏对应答规定的三颗牙齿的笑容,而是她自有的那种,从眼神里慢慢晕开,蔓延到眼角,再飞上颊端,像朝霞飞上日光照亮的天际,然后在­唇­侧,一抹春光般洇染开来。

纳兰君让原本等着她的假笑,然而此刻却得见她这样的笑容,一瞬间她身后凤仙花娇­嫩­温软,都不及此刻容光娇美,至令人惊心动魄。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真心对他微笑。

未曾想美到如此。

纳兰君让忽然有些恍惚,竟慢慢也对着那笑意,微微勾起嘴角。

君珂如被雷劈!

他在笑!

他在笑!

他竟然在笑!

她惊悚的表情落入纳兰君让眼底,他一惊,恍惚立即飞到九霄云外,脸­色­一敛,恢复面瘫。

君珂撇撇嘴——果然!所以刚才她一定是眼花了!

她牵着幺­鸡­出了御书房,准备往凤藻宫去,引路的太监看见幺­鸡­脖子上的玉牌,顿时神态亲热,问君珂:“这是陛下亲赐的玉牌,陛下可有令要刻字?君供奉吩咐一声,咱家立即替您去承造司刻上,回头您出宫就可以给神犬戴上。”

君珂心中一边暗自感叹人不如狗呀人不如狗,一边正­色­道:“哦,请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所有人等见者赏­肉­’,请把那个­肉­字勒红、加粗、着重、打圈,谢谢。”

太监:“……”

幺­鸡­笑得见牙不见眼。

君珂也笑得见牙不见眼。

从今以后,不用花钱养狗了……

沈皇后的凤藻宫,给君珂的感觉就像一个巨大的药罐子,不是说造型像罐子,而是那种药味,无处不在地自每块墙砖每寸地面里散发出来,像是经年累月,都浸­淫­在了药材里。

事实上也是如此,据说皇后自从流产了最后一个孩子后,便一直病恹恹的,但病了这么多年,却也就这么病着,随时都像会死去,却也一直没死,让宫里那些等着凤藻宫挂白的妃子们,白白等了许多年,等到青丝变白红颜老去,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别等了,你等到老死,她也不舍得死的。

幺­鸡­在凤藻宫门外被拦住了,皇后怕狗,而且也怕吵,幺­鸡­也不在意——它忙着呢,它得花时间好好盘算该怎么吃掉它那么多­肉­呢。

是枕着­肉­睡呢还是盖着­肉­睡?是每天吃十顿呢还是每小时吃一次?

幺­鸡­蹲在凤藻宫外的水池边,盘算着这个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复杂的命题,忽然觉得一方影子,笼罩住了它所在的范围。

那一角衣袍如流水,曼曼青青,迤逦开水波回旋的暗纹,像一卷华丽的宫廷旧画,展开在深秋枫叶飘落的回廊上。

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那是种非常适合宫廷,让人一闻见就想起深宫俪影华宴流光的气息,和周边凤藻宫的药气混合在一起,不觉突兀,反而让人有几分昏眩。

幺­鸡­对这气息很熟悉。

熟悉到噩梦经常做起。

还没觉醒长成时期遭遇的恐惧,会比较深切地留在记忆里,即使日后强大了,一时之间也不能抹去。

它嗷地一声向后便退,那人并不拦它,拢着袖子,笑意像这春天里在花丛中乍隐又现的蝶,声音悠长。

“你在这里?那么,我的美艳小猪,是不是也在里面?”

美艳小猪君同学,此刻并不知道她的生平大敌就在宫门外,和她的狗聊天,她随着宫女进了内殿,一路上烟气袅袅,药味浓浓,加厚的地毯落足无声,重重帘幕将所有人的对话都闷在一个沉滞的环境里,君珂只觉得这里与其说是中宫倒不如说更像庙。

沈皇后没有出来,掩在帘幕后咳嗽,她似乎并不打算让君珂瞻仰她传闻里倾国的容颜,也似乎对皇帝十分看重推崇的神眼名医不感兴趣,听了宫女的传报,只淡淡道:“是吗?本宫这病,这些年来来去去也看了很多人了,如今既有新神医,也不妨看看罢了。”

君珂听这语气就知道沈皇后没上心,于是她也就“看看罢了。”

然而隔着帘幕那么一看,她忽然浑身一颤!

惊骇像浪潮瞬间席卷了她,她只觉得心腔一冷头皮发麻,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却退在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没有让开也没有呵斥,一手揽住了她的肩头,指尖轻轻搁在了她肩井,在她耳边微笑,笑意迷离而迤逦。

“我说……你看见什么了呢?”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六十六章 花下一曲凤求凰

那人的语声响在耳边,君珂浑身又是一冷!

沈梦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随即她想了起来,沈皇后是沈梦沉的亲姑姑,作为娘家嫡亲的外甥,他进来见见姑姑,是没什么问题的。

“娘娘。”沈梦沉向帘内躬了躬身,“今儿可好些了?”

“不过老样子罢了,只可惜遂不了某些人的愿。”里面的声音慵懒,分不出喜怒,连这样似乎带有怨气的话,听起来也淡得像梢头飞落的柳絮。

“君供奉可看出娘娘的痼疾来?”沈梦沉转身问君珂,微微上挑的眼角笑意悠长。

他消息倒灵通!这么快就知道自己的赐封了。

君珂的眼睛忍不住又对帘幕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再次令她心中一紧。

帘后榻上,那卧着的人影,腹部微微鼓胀,透过那层薄薄的肌肤,看得见血管经脉之下,一团小小的蜷缩的黑影。

那黑影乍一看让人以为是肿瘤,然而再一细辨,再结合所处的位置,便叫人心中发冷。

那是一个还没成形的死胎!

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没有流产,在皇后腹中呆了下来,渐渐转为痼疾,折磨了她十数年的死胎!

很明显,当年皇后流产之前,怀的是双胞胎,流产只流掉了一个,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腹内还留了一个。

这样一个东西留在了腹内,如何不病?

要不是因为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天下的珍稀药物流水一样用着,只怕早就死了吧?

君珂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未明,太医院没有千金圣手吗?有死胎也查不出?或者,是不敢说?

如果当年皇后只是一场普通的流产,肚子里还留了一个却懵然不知,那么说出来也无妨,可是后宫是天下第一诡谲地,她在进宫之前,纳兰述就再三关照她,也许陛下会让她给皇后诊病,一定要谨言慎行。皇后缠绵病榻多年,大家也早已接受了事实,治得好也罢了,万一有个不好,反倒获罪,一定要慎之又慎。

如今眼看着一个难题便摆在了面前:这死胎,能不能说?

“娘娘。”君珂斟酌再三,终于做了决定,舔舔­唇­,低声道,“您只是体气虚……”

帘内突然一阵大咳,打断了她的话,随即便见帘后人一阵痛苦的痉挛,直直坐起,又重重倒下,撞得玉帐金钩琳琅作响,宫人们迅速冲了进去,熟练地喂药按摩抚胸急救,好一阵子帘内人才气息平复,衰弱地躺了下来,一只手腕颓然垂在榻边,白得枯木也似,隐隐浮着青­色­的筋络。

君珂的心颤了颤。

这般的痛苦……

这般的痛苦,其实很容易解决,只要她和柳杏林联手,很快便可以将那死胎取出,那东西一去,皇后无药自愈,再也不用整日受病痛折磨。

如果她也沉默,沈皇后便是苟延残喘,永无救赎之日。

君珂的手指,慢慢扣进了掌心,亲眼见着这般的病人苦痛,她的决心突然开始动摇。

忽然想起柳杏林,这个老实近乎迂腐的男子,天生有着医者悲天悯人的情怀,无数次她看见他一个大男人,躲在屋后偷偷抹眼泪,为那些重病辗转,难以救治的病人们。

她记得他说:小君,我恨我不能救天下所有病难者。

杏林如果在这里,会怎么做?杏林如果知道她这么做,会怎么想?

君珂闭了闭眼,又睁开,突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您体气虚弱,是因为腹内……”

“因为五内不调,湿气郁结是吗?”一双手伸了过来,再次搁在她的肩上,指尖微凉,不知怎的君珂便觉得寒意,微微打了个颤。

沈梦沉揽住她的肩,神情似笑非笑,打断了她的话,“神眼果然是神眼,确实,太医院所有名医,都是这么诊断的。”

君珂张口结舌,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梦沉已经一把推着她便向外走,笑道:“娘娘刚发病,咱们不要在这里惊扰了她,来来,外面花厅坐坐,我向君供奉讨教点保养良方。”

他似乎在这凤藻宫内很熟悉,丫鬟嬷嬷们都不拦他,也没有跟随,君珂想甩脱他,可惜沈梦沉的手便如­精­钢也似,紧紧卡在她肩上,哪里容她甩脱?

直到到了花厅,那里四面回廊,底下活水,一望而去没有人迹,沈梦沉才停住脚步,却没有松手,将君珂往凳子上一按,笑道:“乖乖坐着吧,少说话,多听话,啊?”

君珂怒目瞪他,冷冷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沈梦沉凑过脸来,玩她垂落的发丝,一双笑吟吟水光流溢的眼睛,从下往上挑起时的弧度勾人,“我救了你的命,等你来谢我啊。”

君珂鄙视地大力扭头,以示不齿,谁知沈梦沉拽着她的发丝根本不放松,她一扭头,头皮被拽得生痛,只好又扭回来,心中恨恨,知道眼前这个人,绝不是纳兰述对她予取予求,也不是纳兰君让外冷内热,他字典里可没有“怜香惜玉”这样的词,在他面前,她君珂打也打不过,惹也惹不得,还是老实点,钻个空子逃跑算了。

“你救我什么命?”君珂眼角瞥着四周地形,和他打哈哈,“我看是你拦我救别人命!”

“所以是救你命呀。”沈梦沉把她一小缕头发抓在手里,再分成三缕,慢慢结着辫子,辫子­精­细滑溜得不起毛边,艺术品似的,说的话却带着锋利的刃,寒气逼人,“你以为你真能救皇后?你刚才想说什么?她腹内有东西?你又想像对君让一样剖掉皇后的肚子?你以为这些人的肚子是你案板上的­鸡­鸭想剖就剖?君让那事是你运气,救成了,他不好和你计较;但皇后这事,陛下怎么可能同意你动刀?何况动刀的还不是你吧?柳杏林是不是?皇后万金之体,能给一个少年男子摸来摸去,剖来剖去?”

“可那是你姑姑!”君珂越听心越凉,但还是忍不住顶嘴。

“所以我对你此心天日可表嘛。”沈梦沉又恢复了那种懒散的笑意,“你看,我姑姑我都没管,我就管你的死活了。”

“说不定柳兄有药物可以化去那……”君珂咕哝。

“太医院缺过千金圣手?这么多年真的一个大夫都没看出皇后的问题?真的一个能治她的怪病的大夫都没有?”沈梦沉笑意是冷的,像五彩重锦染了一层淡淡的霜。

“当初皇后流产,曾指控是姚德妃所为,但这事还没调查出个究竟,姚德妃便死于那年元宵城楼之上,之后风向调转,皇后反而被指控暗杀德妃。此事被陛下以皇后也是受害者的理由,硬压下不了了之,但两家仇怨由此结下。燕京三大世家,韦、姜、姚。姚氏是当年九蒙第一富豪,先太祖皇帝攻入关内时,姚氏破产相助,甚至曾有机会取先太祖皇帝而代之,却最终放弃。因此先太祖皇帝曾立誓,苟富贵不相负,姚氏虽因出身商贾,排名三大世家之末,其实豪富却是天下第一,姚家实力,足可影响整个大燕经济命脉。多年来,陛下其实施展的是制衡之术,让姚沈两家互相克制,姚德妃和皇后斗了一辈子,之后她死了,皇后病重,这也是姚沈两家的制衡,一旦皇后痊愈,姚家便会认为德妃死得冤枉,怎么肯甘休?”

“一旦皇三子因此掀出旧案,要求洗清他母妃冤情,查找当年凶手,姚家再倾力相助,你可以想想看,朝局、储位、乃至整个大燕,又会有怎样的动荡?”

君珂扶额,喃喃道:“一场病看不看,也能惹出这许多文章……”

“后宫之事,从来都关系前庭。”沈梦沉笑一笑,慵懒光滟。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拦下这事。”君珂纳闷,“沈皇后痊愈,坐稳中宫,你们沈家不是更地位稳固,太子不是更储位不倒?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忠心事君,害怕朝局不稳的纯臣啊,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你们沈家的绝对利益才对。”

“没有皇后,还有沈太后。只要沈太后在,下一个皇后就算不姓沈,也不会姓姚。何况我沈家的女人,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沈梦沉好像没听见君珂后一句的讽刺,懒懒道,“姑姑适宜就这么病着,陛下才安心;陛下安心,我沈家才安心;后宫的妃子们忙着争后位,一批批的死,我姑姑也安心;你看,大家都安心,你为什么要跳出来,搅得大家都不安心?”

君珂:“……”

难怪沈皇后那么淡漠无谓,她自己对这样的情形,也是心里有数并接受的吧?

“做你们沈家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没事。”沈梦沉俯身过来,凑在她颊边,低低笑道,“我不会让你像她们那样,受尽委屈的。”

“关我什么事……”君珂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家伙又在趁机调戏了,冷哼一声道:“沈相真是爱开玩笑,不过君珂却记得沈相的恩德,远的不说,便是最近,那《毒经》、那‘十檀指’,还有那两次我的毒指被紫薇花粉引动,都是您的手笔吧?”

“这不都是为了让珂珂,早些知道,在我身边才可以活得更好么?”沈梦沉并不否认,倾身在她耳边,笑得轻荡如流风。

遇见你我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君珂怒从心起,唰地站起,“今儿承你提醒,多谢多谢。”草草谢了一句便要走,步子刚一迈,便“哎哟”一声。

头皮被扯得生痛,她一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被沈梦沉分成无数股,编成极细的辫子,绑在旁边的一株桂花树上,排得整整齐齐仿若琴弦,她自己刚才听得入神,居然全没有发觉。

“你­干­什么——”君珂抬手就去解辫子,沈梦沉手一拦,笑道:“听。”

他突然落指于那“辫子琴弦”,慢捻轻挑,划拨落拢,赫然便是拨琴作曲的姿态,辫子琴弦当然是没有声音的,他却微微含笑,姿态俯仰,似真的沉迷于“琴声”。

彼时正近深春,凤藻宫花开得繁艳。淡粉轻紫,茵蓝娇黄,那些轻盈的花瓣,被透明的风卷起,温柔碾碎,纷落于男子衣上,那人一袭水­色­长袍,袖角压一层湖水蓝星纹锦滚边,像携了落花的流水,悠悠向橘子洲头。风清、水秀、云淡,花深,人却比花更艳,微垂的脸露一抹含笑­唇­角,俯仰风流。

君珂有一霎的静寂,为这如画春光里,妙笔难绘的鲜妍。

修长的指尖在黑­色­的辫子琴弦上一拂,曼妙轻柔,宛然作结。沈梦沉当真如奏了一曲妙曲,微笑抬头看君珂,问:“如何?”

君珂正­色­道:“头发在惨叫。”

沈梦沉一笑,手指一划,那些“辫子琴弦”自桂花树上纷落,像黑­色­瀑布瞬间从天际泻下,君珂手忙脚乱归拢梳理,那人也不帮忙,拢着袖子看着,忽然倾身在她耳边,呢喃道:“刚才那一曲——《凤求凰》。”

君珂心中一震,住了手,沈梦沉却已微笑转身而去,水­色­长袍在透明的风里,卷起午夜华筵般,淡淡的迷离香。

从宫中出来,君珂心中怅然若失,她从没想过,朝局深宫,是这么的­阴­诡无奈。她当初和柳杏林一神眼一圣手搭档行医,满心以为从此天下病患都得福音,满心都是悬壶济世的骄傲和欢喜,却不曾想,这世上居然还有一种病,是不能治的。

这种病,叫政治。

如果说和纳兰述在一起她看见藩王的审慎和自卫;和纳兰君让在一起就看见皇族的深沉和现实;而沈梦沉,则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世家所处的制衡的政治。

那样的制衡,局内人和局外人都必须懂,否则一不小心踏破那无形的网,死的首先是自己。

君珂长长地叹口气,看看身后的“神兽”幺­鸡­,幺­鸡­已经戴上了它的御赐玉牌,那个太监果然会办事,不仅有效率,而且有智慧,那个“­肉­”字,加粗、勒红、加重,还镶了金丝边,鲜亮得老远就看见狗脖子下一个大大的“­肉­”字。

君珂带着幺­鸡­,从凤藻宫一路到宫门,幺­鸡­逢人就托起它的玉牌,“嗷唔。”

太监止步,君珂翻译,“见者给­肉­。”

太监们狂奔去厨房找­肉­……

宫女诧异,君珂翻译,“见者给­肉­。”

宫女们赶紧去翻自己带的食盒。

定和门外一堆京官外地官等候陛见,幺­鸡­叼着它的玉牌,招摇过市,坚决要从人堆里走,“嗷唔。”

君珂一个个地翻译:“圣旨,给­肉­。”

“给­肉­。”

“­肉­。”

“­肉­。”

“……”

出了宫门,身后已经整整装了一车的­肉­,还有相当一部分随身没­肉­的,承诺稍后一定送到府里,君珂回头看看幺­鸡­那见牙不见眼满足得恨不得飘飘欲仙的表情,再一次发出了振聋发聩、充满郁闷的呐喊:

“人不如狗啊啊啊……”

据说这句话在很多年以后流传了整个天下,并让足足一个连的史学家埋头在发黄的史卷了钻研了无数代,始终没能钻研明白,那位传说里位于天下顶端的人物,为什么在正要步步高升的发达初期,会发出这么一声苦逼的呐喊……

君珂其实骂完也就了事了,都来大燕一年多了,还不认命么?再说这狗也不是普通狗,现代那里有价无市,真要有怕不得千万上亿?一般人还真不如它。

这么一想君珂立即又­鸡­血了——哟,我牵着一亿人民币在街上走呢!

君珂昂首阔步走了一阵,却把方向搞错了,没找到在宫门之外等她的车,从武德门那里穿了出去,武德门那边是一溜排的武事衙门,兵部刑部办公署也在那边,走不多远就见那边广场上热闹得厉害,一堆人围得水泄不通,还有一堆人,游泳似地向里扎。

“­干­嘛呢这是。”君珂才向那里走近一步,就被后面推搡的人群给推向了人群中心,里面是一排桌子,每个桌子边都趴了一群人在写字,君珂好奇,拍人家肩头,“喂,大哥,你们在­干­什么呢?”

那人理也不理,以虎爪之形抓了只笔满头大汗地写字,幺­鸡­大怒——哥这么有存在感你敢视而不见?上前一爪子拍在了那人ρi股上。

那人嗷地一声唰地转头,怒冲冲道:“今儿是武……”说了一半,看清了君珂,顿时住口,“女人?女人问这做什么?咦你会不会写字,来,帮我把这存名档填了,大爷有赏。”

女人咋啦?女人就该被歧视啦?没女人你打哪来的啊?没女人你儿子打哪来啊?没女人你活着只能打FEI机!

君珂最讨厌听这一套论调,冷笑一声抓过那纸,正准备拍到那大爷脸上,忽然看见了纸上字样。

哎,是武举报名表耶!

君珂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接过笔,三窜两窜找了个块空桌子填去了,那人还在埋头等,转头一看,“咦,人呢?报名簿子呢?”

君珂早已在那张人家的武举存名簿子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立刻排队去交表,兵部负责这事的主事忙得满头大汗,报名表流水似递过来,他头也来不及抬,唰唰唰地流水般签过去,眼看着君珂的表也过了关,直接进入下一轮审核。

下一轮是查验各地户籍,君珂其实还是个“黑户”,只是一直跟着牛人,从来没有谁查过她的户籍,此时看人人手持证明文书,只有自己没有,心中大悔没有把小陆给带着,不然现场萝卜刻章,别说燕朝户籍,南齐户籍也能给你搞出来啊。

队伍排得长,为了节省时间,每个人都是将自己的户籍文书摊开,方便兵部长官一眼审阅,君珂伸长脖子一望,赫然看见队伍前头居然还有个瘸子,扭着腿也来报名,君珂望望他手中的冀北户籍本,露出一丝神似纳兰述的笑容……

“幺­鸡­。”她低下头对肥狗道,“咱们解救劳苦大众的时刻到了,你瞧,那瘸子也来参加武举,那不是找死么?不行,你我既然来到这里,对这里的生活和疾苦就要有参与感,这样悲惨的事情你我不能任它发生——去,把那张冀北户籍,偷过来我用!”

幺­鸡­表情庄严,领着神圣的任务昂首而去,到了那瘸子身边,娇滴滴地一偎。

瘸子轰然而倒。

幺­鸡­在一地烟灰和乱七八糟来扶瘸子的人群中,眼疾嘴快地叼起冀北户籍本,藏在颈下飘扬的乱毛里,一溜烟地回到君珂身边。

君珂蹲下身,大赞:“波戈洛夫斯基同志你真不是盖的!”手在幺­鸡­脖子里挠挠,那本户籍册子便到了手。

前方正轮到瘸子,突然传来他的大叫,“我的册子呢!我的册子呢!”随即被两个兵部衙役,连解释都不听,二话不说叉了出去。

君珂微笑目送那位倒霉的考生——亲,请相信我是在解救你,你连幺­鸡­温柔一偎都经不起,你还上得了武举擂台?

她坦然自若排队,轮到自己时,户籍册子平递过去,手指正盖住名字那一栏,那个年代没有照片,主事们又忙成了机械动作,果然还是和刚才一样,头也不抬二话不说地签了过去。

君珂前面的人始终没回头,自然看不见她是女的,君珂后面的人倒是有点怀疑,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众人都觉得,虽然没听说武举可以有女人参加,但也没听说武举不可以有女人参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这其实也是大燕武举的一个漏洞——女人少,女人娇,女人根本就不会有人参加武举,多少年来,君珂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所以也没人想得起来要去加上这一条规定。

再下一关是本地铺保人保,君珂又犯了愁——她倒不愁没人保,但是那人肯么?纳兰述才不会同意她参加武举,何况他们冀北王府的人,还是少出面比较好吧?

正寻思着什么办法可以蒙混过关,忽见一队车马辘辘而来,正经过这队排队的人,一辆雕金嵌玉的香车内,隐约有女子低笑,随即一颗脑袋探了出来,有趣地对这边张望。

那女子双十年华,姿容娇媚,所有的线条都特别柔和,像春风初初拂过的柳枝,最显眼的是她的嘴,­唇­­色­不着胭脂,就已经特别鲜艳,少见的醇正的红­唇­,偏偏牙齿特别白,珍珠贝似的发亮,两相映衬下,­色­泽便端丽得叫人一看便眩。

君珂好奇地盯着那女子,心想光是这张嘴便可以称得上尤物了。

几个兵部主事百忙中抬起头来看一眼那宝马香车,随即痛苦地低下头去——唉,这年头,越来越不像话,柳咬咬这样的身份,也可以乘坐公主府香车,在这堂皇武德门外嬉笑游玩!

柳咬咬,燕京第一舞娘,燕京第一个给钱也不睡的舞娘,燕京第一个不以舞以“咬”成名的舞娘,据说她和男子在一起,并不行榻上之欢,只是一张嘴擅咬,咬得你神魂颠倒、咬得你灵识出窍、咬得你飘飘欲仙、咬得你恨不得立刻快活死了好。

京中有谚,“一咬胜过一倒。”

所以真名渐忘,人人只知“柳咬咬”。

她一眼看见君珂,眼睛一亮,欢喜地道:“女人啊!”转头对车内人说了什么,车内人这才懒洋洋掀帘来看,正是文昌长公主的幼子,武威侯世子冯哲。

冯哲和人打赌终于赢了,得柳咬咬陪咬一天,于是欢快地驾马车带她来武德门见世面,此时小侯爷一见君珂,脸­色­顿时有点尴尬,毕竟前几日那第一次见面不太愉快,不过贵人一般都有个长处,脸皮特厚,如今君珂正是他们侯府举荐,也算半个自己人,连忙笑嘻嘻打招呼,“君姑娘好啊,在这里做什么?”

君珂看见他,眼睛一亮,此时正轮到她到了案前,兵部主事手一伸,君珂侧身一指,粗声道:“在下人保,武威侯世子。”

那兵部主事头一抬,一呆,冯哲也一呆,但是被君珂指着,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那主事“哦”一声,“啪”一下给君珂的存名簿子签了章。

君珂眉开眼笑,想回头感谢下冯哲,又怕被听出声音,赶忙点了点头走向下一道关,眼角瞥见柳咬咬竟然已经下了车,似乎很有兴趣地跟着她,还听见她对冯哲撒娇,“世子世子,你说带我见见梵因大师的……”

敢情舞娘不爱世子爱和尚!

真是个有理想有志气有情­操­有个­性­的舞娘!

身后传来冯哲尴尬的搪塞,君珂已经快步走向下一关,经过前面几关,这里的人已经少了些,围了一个场子,用木板挡住了对外的通道,四面都是些武器架子,各式兵刃都有,一些人正在里面嘿哟嘿哟的耍着刀枪。

这是最后一关了,要过一个武技的基本测试,水平太臭了上擂台那也是找死,不得不说大燕兵部对武考生们还是负责的。

君珂到了此时也不再遮遮掩掩,都最后一关了,既然是论武说话,不给我过关?我千金锤砸扁你脚趾!

“一六八号,君珂!”

君珂大步迈了出去。

主考官们抬头、失­色­、一阵­骚­乱。

“女人!”

“怎么有女人混了进来?”

“她怎么过三关的?”一个兵部侍郎连连挥手,“快给我回头查,她怎么过来的?要倒查!要究责!”

“我是来参加武举的!”君珂等了半天,这群官儿们还在“倒查究责”,这要等他们查完,她的武举也没戏了,­干­脆上前一步,大声道,“我能过关,你们便得给我过,你们武举规矩里,可没说不许女人参加。”

几个考官面面相觑,拼命翻那厚厚一堆律条,还真没找到“不许女人参加”这条,但也不敢承担让女人上场武举的责任,想了半天对视一眼,觉得还是让她知难而退比较好。

“那你先试试武器。”一个主事捋捋胡子,“千金锤、金刚锏、韦陀杵,三选一。”

这其实是刁难了,在场考生都是自选武器,却对君珂下了规定,还特意选了最沉重的三种,看准了女子力气不足。

君珂冷笑一声,上前,在武器架前手指一抚,众人都以为她要挑轻一点的金刚锏,谁知她一把就将最重的韦陀杵拿了起来,在掌中一掂,笑道:“中!”

那声“中”字一出口,她已经一抬臂,将韦陀杵扔了出去!

劲风破空,呼啸如鼓,空气都似被那股巨力给摩擦得唰地一扯,靠得近的人眼睛一眯,觉得头发一直,而尘土里的沙粒扬了起来,扑簌簌地打在了脸上,生痛。

“扑”一声闷响,那杵直冲着前方十丈外的箭靶而去,像轻薄的长箭一样,准确地贯穿了靶子中心,却因为杵身太沉重,只停留一瞬,便霍然下沉,将木质箭靶一分为二,然后一起轰然坠地。

场上腾腾的烟气和众人的抽气声里,君珂拍拍有点酸的手,笑道:“十环!”

考官们一脸便秘神情,考生们窃窃私语,君珂露的这一手,要想昧着良心说一句“你不够资格”都不能,几个考官头碰头凑一起,在那叽叽咕咕,君珂观察着他们的神­色­,眉毛渐渐皱起。

身侧幺­鸡­,突然有些­骚­动不安,昂起大头,对空气中嗅了又嗅。

君珂心中一动,幺­鸡­并不像普通的狗,对气味特别敏感,它至今似乎只对几个人的气味表示过情绪,一个是曾经折磨过它的沈梦沉,一个是曾经袍角拂过它鼻端的梵因。

幺­鸡­是食­肉­爱好者,似乎很讨厌梵因与生俱来的圣洁­干­净气味,第一次遇见,就送了他一泡尿。

难道梵因在附近?

他在附近,为什么不出现?

君珂把视线上抬,隐约看见隔开的木板后,似乎有雪白的衣角一闪。

这回她终于留了心,运足目力透视过去,果然看见木板后是一座水亭,再往后是一泊水池,有半截围墙还没造好,那里似乎是还没竣工的皇家园林,梵因正在水亭中喝酒。

他大概原本经过这里,不知为什么避入木板后水亭上,因为园林还没竣工,道路不通,他竟被堵在了那里,不过看他那临水喝酒的悠然样子,似乎也没觉得急迫。

君珂回身,看了看柳咬咬,那姑娘正咬着冯哲耳垂,唧唧哝哝地问:“你不是说梵因大师今天会过来的吗?人呢人呢人呢……”被咬咬咬住要另一个男人的武威侯世子,露出欢乐和痛苦交织的变态表情……

君珂突然也露出了­奸­诈和得意交织的恶毒表情。

某个人,不会是为了躲咬咬姑娘的桃花运,才不敢出来的吧?

想起当初自己在定湖,被那神棍一句“伴龙携凤”,害得被迫剖了纳兰君让的腹,导致后来一系列事端,君珂就牙痒,突然也想咬神棍一口。

咬是不必咬的,谁也咬不过柳咬咬,不过让神棍将功赎罪,让她也当一回神棍还是合适的。

“姑娘想见梵因大师吗?”她笑眯眯回身,问柳咬咬。

“是的是的,我找了他很久了。”柳咬咬眼睛一亮,立刻放开冯哲的耳垂冲到她身边,“姑娘你眼睛这么亮,一定比我看得清楚,你看见梵因在哪里了吗?”

君珂无语,心想这姑娘还真是一语中的。

“我嘛……”她伸平手臂,伸出手指,慢慢地转着圈,“梵因大师嘛……”

她拖长声调,手指慢慢指过场上、官衙、兵器架、板壁……

木板后没有动静,考官们没有动静,还是那一脸拒绝神­色­,在商讨着打发她的理由,柳咬咬闪着眼睛眼巴巴望着她,红­唇­白齿,亮瞎人眼。

你个死撑不挪窝的神棍!

君珂肚子里暗骂,但也不甘心,手指从板壁方向滑了过去——再给神棍一次机会!

“他嘛,就在……”她的手臂,又开始了一圈绕行……“在……在……在……”

场上、官衙、人群、兵器架……她又一轮地指了过去。

柳咬咬张着妖艳的嘴,眼珠子跟着她的手指直转。

板壁后终于有了动静。

那个身形优美的影子,忽然偏头对这里看了看,随即似乎摇了摇头,终于站起,他行路的步伐,就算是一个轮廓,也看来流逸有仙气,微微一移便到了板壁边,轻轻敲了敲板壁。

立即有个兵部侍郎颠颠地过去,俯在板壁上认真听了半晌,又犹豫地对君珂看了看,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君珂笑了。

“一六八,君珂,过!”

兵部侍郎这一句喊出来,君珂的手指,在指向板壁的前一刻,唰地放下了。

“抱歉。”她毫无歉意地向柳咬咬微笑,耸耸肩,“我没看见。”

柳咬咬:“……”

君珂眼看着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兵部武举考生名册,哈哈一笑,觉得心情畅快,向冯哲柳咬咬挥挥手,向板壁后打个响指,得意洋洋打道回府。

她不知道。

在她背后,梵因隔着板壁,端着酒杯,­唇­角浮着一抹奇怪的笑意,摇了摇头,轻轻道:“躲也躲不过你……”

他目光一直凝注的,是君珂的背影。

她更不知道。

在她走后,人群里突然窜出个女子,在官员们慌忙的见礼中,平静而又不由违拗地道,“她可以报名?那我也报!”

君珂在为武举报上名费尽心思时,纳兰述在燕京别业里和戚真思头碰头。

“千霞谷那边传来密报。”戚真思哗啦啦翻着手里的东西,“周桃最终见到了世子,这女人不知出了什么幺蛾子,世子竟然没舍得杀她,然后鲁南王知道了,勃然大怒,点军来追索世子,世子在千霞谷外拉出私军抵抗,却在当晚,被……”她突然吸了口冷气,“被周桃所杀。”

纳兰述一怔,“周桃?”

“嗯,”戚真思俯下脸,拒绝和他目光接触,“然后这女人拎着世子的脑袋,回鲁南王府,在鲁南王膝下好一阵哭泣,言下之意她被世子垂涎日久,终于在单身出外时被世子强掳,但她心地坚贞,含悲忍辱以身事敌,终于千辛万苦寻到良机,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逆贼,如今身子已污,也无颜再伺候王爷,只待杀了逆贼报了王爷大恩就一死便了,随即便当堂撞柱……”

纳兰述挑挑眉,连句“死了?”都没问,果然戚真思继续道:“当然没死成,还感动了鲁南那老家伙,当即给她看伤,又要提她做侧妃,周桃却没肯。”

“哦?”这下纳兰述也怔了怔,以周桃的­性­子,这不是她最喜欢的事儿吗?

“她说身子已污,无颜再为侧妃,愿为王爷护卫,为王爷训练私军,她周家一门为将,她自小耳濡目染,也不是全然无知,王爷身边虽不乏能人,但最为可靠贴心的贴身护卫却还缺少,她周桃愿意从此易钗而弁,永为王爷忠心护卫。”

戚真思读了这么一大段话,纳兰述只说了两个字,“军权!”

两人对望一眼,纳兰述突然缓缓道:“小戚。”

“嗯?”戚真思转着眼珠。

“关于周桃,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纳兰述眼神狐疑,“这女人虽然狠毒跋扈,但似乎还没到这般心机和毒辣,她发生什么事了?”

戚真思肚子里暗骂,你小子太­精­明!却万万不肯将千霞谷周桃的遭遇给说出来——纳兰述最讨厌的就是这类事,如果知道当日还出了这事,那跟随周桃,负责安排这事的俩兄弟八成得受责。

戚真思一向心疼部下,而且也不认为部下在这事上做错了,理直气壮一扬头,道:“哪能呢?这么多年,你看我瞒过你什么来着?”

“你瞒过我你的­性­别,以至于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小子,在那雪原上,搂着你睡了一个月!”纳兰述毫不客气地拆穿她。

“我那不是自己也没搞清是男是女么?在那雪原上只想活命哪有什么男女之分?”戚真思反­唇­相讥,“什么你搂着我?不是我怕你冻死搂着你?当初谁拼命往我怀里钻一口一声喊我哥来着?”

“哥!”纳兰述立即笑嘻嘻喊一声,“啥时候给兄弟娶个嫂子回来?”

戚真思:“……”

第一万次斗嘴失败,戚真思也瞬间收了玩笑的心思,一边整理密报一边想,主子是因为信任她不追问了,她却不能不把这事放在心上,那周桃现在看似小打小闹,但还是要拨专人盯着也行。必要的时候……

也不妨刀上染血!

她磨了磨牙,眼珠子泛出青­色­的光,像一匹在雪原上傲然行走的狼王。

纳兰述突然抬头对她瞟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转过头去。

有些事,他不问不代表不知。

但不问,就代表默认。

一些危险,必须掐灭在萌芽状态,为他自己,更为小珂。

“……下面这条信息是尧国的。”两人都已经下定主意并收拾好心绪,继续讨论密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尧国边境,回报来说边境查得极紧,竟然一时进不去,报说在想办法。”

“极紧?对燕朝来人也紧?”纳兰述皱起眉,尧国是大燕属国,关卡对燕民是比较宽容的,如今这情形,可有些异常。

“再等等看吧,第三件事。”戚真思又拿起一封书信,这回不是尧羽卫专用密报,而是普通的信笺,“崇仁宫和兵部联合来函,请冀北睿郡王,为即将到来的武举做仲裁。”

“找上我­干­什么?”纳兰述皱眉,“我们藩王,可Сhā不上燕京的浑水。”

“不都是权力博弈的结果么。”戚真思笑,“大燕近年来风气不好,皇帝有心趁这次武举,好好寻些领兵人才,也好涤荡下燕京子弟的脂粉气。看这次的隆重程度,保不准未来大将就诞生在此次武举。军权啊!郡王,这是军权啊!哪边不争红了眼睛?武将派系固然要拉拢自己的人;文官集团也希望能够Сhā手武备;闲散的功臣贵戚还希望借此寻点差事东山再起;韦、沈、姜、三大世家各自有各自的利益争夺。这个仲裁人选,比科举主考还要难上百倍,各方利益代表都要有,却又不能令谁家独大,我敢说纳兰君让为这个人选愁白了眉毛,各方大佬为这个人选也一定吵翻了他崇仁宫。要找各方都同意的仲裁可不容易——正好你来了。”

“哼!”

“你冀北毕竟不涉燕京朝务,武将再怎么选,也不会派到冀北,所以你是完全的中立人,各家如果塞不进自己人,来个中立的也是好的。”

“这是纳兰君让的如意算盘,我为什么要应?”纳兰述冷哼,“当我傻子好用?这是浑水,踏进去没好处,倒可能染了自己一脚脏,他做得美梦!”

“那你的意思,是不去?”

“不去。”

“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

“那好。”戚真思招招手,唤来一个护卫,“去回报太孙府等消息的人,就说睿郡王最近得了帕金森症,去不了,请代向太孙表示歉意。”

“是。”

“什么是怕金子深?”纳兰述对戚真思的安排是满意的,对病名却有些不得其解,好学地发问。

“哦,就是老年痴呆症。”

“……”

半晌,室内传来一声巨响……

当室内恢复安静之后,戚真思才拿起刚刚来传报的护卫,送来的最后一封书信,那是个名单一样的东西,她随意翻了翻,目光突然一凝,随即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狡黠笑意。

“还有个消息要不要听?”

“嗯……”纳兰述似睡非睡。

“也不是那么重要。”

“哦……”纳兰述打个呵欠。

“刚得到的消息,某个人,偷偷报名了今年武举。”

“哦……啊?”

快要睡着的纳兰述,霍地一下站起来。

“报了?”

“报了。”

“改不了了?”

“已经归档送兵部了。再拆要圣旨才行。”

纳兰述二话不说,向外就走。

“去哪?”戚真思懒懒地喊,露出­奸­诈的笑容。

“把太孙府的人追回来!”纳兰述一边向外奔一边喊,“我要当仲裁!”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六十七章 狼血沸腾

君珂参加武举的消息,旋风一般在三天内迅速刮过了整个燕京贵族阶层。

朝野现在对君珂还不熟悉,不过一个虚衔供奉而已。但燕京贵族,尤其是王孙公子们,对她倒是印象深刻,听见这个消息,震惊之余,立刻抓耳挠腮,喜不自胜。

喜什么?喜的是找到替死鬼了!

今年武举,在皇太孙的力主下,改革了往年的贵族内选制,允许平民参选,只要通过兵部初步考核都可以参加;另外,有感于贵族少年奢靡脂粉风气不良,皇太孙建议,所有凌云院在读学生,全部要参与今年武举,并不一定是让他们去争什么区区校尉守备游击等低级武官职衔,他们也看不上,而是要求他们,必须在武举中有胜一场,否则便取消凌云院在学资格。

燕京凌云院,是大燕最高的贵族学堂,也是所有贵族少年必经的镀金大学,凌云院三年一结业,招收所有皇族王公及在京三品以上官员直系子弟。燕京子弟,并不以进凌云院为荣,但却以进不了凌云院为耻,从凌云院没有混完三年就被赶出来,那这辈子也就不用再在燕京混了。

在凌云院没有混完三年,却不是被赶出来,而是荣耀地送出来的,自凌云院创办以来只有三人:一人读了半年,在半年考试上把快要结业的上三年第一名的师兄,三招莫名其妙放倒,然后笑看教授,笑得教授们立刻决定他光荣结业,这是沈梦沉;一人读了三个月,等不及半年考试,第三个月直接拎出了院中同届据说是最好的苗子之一,绝对三年后可进前三甲的一位同学,拎着他到了教授面前,逼着他换了八种武器和自己对招,先后把他击败,然后直挺挺站在教授桌边等结业书,这是纳兰君让;还有一个人,老老实实读了快一年,这一年的前十一个月,他上课睡觉、练武装病、吃饭冲锋,赌博扎堆,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乡下废柴”必定要以年度倒数第一,成为第一个光荣提前劝退的凌云学生的时候,他某天早上起床时突然道:“燕京没啥玩的了吧?”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他抓抓头发,道,“唉,行了,走吧。”众人以为他还没睡醒在说梦话,谁知他披件衣服踢踢踏踏直奔教授办公署,当即掀翻了三位最强的教授,然后自己开了教授抽屉,抓出结业书唰唰填上名字,末了还特意划掉最高等级的“卓异”,自己写上“举世无双最优”,然后抓了结业书连行李也不收拾直接回了老家——这位是谁,想必已经不用说了。

凌云院的学生们,自然不敢和这三位神人比,这三位,一位已经是当朝右相,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一位是藩王世子,将来铁板钉钉的第一藩王;另一位更可能是未来皇帝;别说他们是光荣结业的,就是他们真的是劝退的,大家也得装傻“啊?是吗?有这回事?有吗?没有的!”

不好比,就得忧愁自己这次怎么过关了,王孙公子们知道自己的斤两,打起架来,哪能和那些龙行虎步神完气足的乡下武夫们比?唉,要是比化妆技术就好了。

但是!

福音来了!

那个神眼少女竟然参加武举了!

垫底的人来了!

男人们打不过,女人还怕打不过吗?

王孙公子们有一部分是参加过那天酒宴的,也亲眼见过君珂的武技,她战肥奴用的是巧劲,当时众人被她傲骨所惊,倒没觉得武功多出奇;后来和正仪那一场,虽然是硬碰硬的功夫,但两人打得太快,公子哥儿们看得眼花,又忙着喝酒摸女人,也没仔细看,这些男人虽然打扮往女人靠,内心却又不肯女人,还记得自己是男的,总觉得女人再强,也就那么回事,两个女人打得再好看,也不抵他们男人动动小手指,正愁这“必胜一场”没有底气,可巧,这下不用愁了。

凌云院王孙们为此积极报名,纷纷走后门拉关系托路子请客吃饭打关节,要求兵部那些安排考场的主事们,无论如何要把自己和君珂安排对战一场……

君珂当然不知道燕京王孙因为她的参与在窃喜,也不知道自己无形中成了凌云院学生们的救星,当戚真思告诉她这事的时候,她托着腮发呆了半晌,戚真思以为这个半路徒弟想必要勃然爆发,热血上头,冲动大怒,表示一定要打残燕京不罢休,谁知君珂发呆完,问戚真思,“这个武举可以输几场?我可不可以在不影响我进入最后决赛的情形下,适当地输上几场?”

“你想­干­嘛?”戚真思呆呆地问。

“我在想,如果找出几个最有钱的王孙公子,把他们堵在黑巷子里先胖揍一顿,再在他们灰心绝望的时刻告诉他们,我可以在比试的时候让他们赢,但条件是给我钱,很多很多钱!”

戚真思吐血倒地,蹲一边的晏希赶紧跳起来接,被戚真思一脚踹开……

削果子的红砚险些削到幺­鸡­的ρi股,被幺­鸡­含怒叼走了所有的果子……

懒懒看书的纳兰述唰地坐起身,拉着君珂就向外走。

“­干­嘛?”

“照你说的去办啊!”

两人唰一下便奔了出去,戚真思从地上打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

“你有出息啊!咱又不差钱!”

咱差的当然不是钱。

咱有的是一颗在任何时候都会创造有利于自己的资源的牛逼的脑袋。

纳兰述带着君珂直奔京中最繁华最热闹的京西,熟门熟路地找到一条黑巷子,道:“就这里等着,等下那些混账经过这里是必经之路,韦家规矩最大,韦家的公子哥儿相对会比较早离开花粉巷;然后是姜家人,文官嘛,喜欢中庸,他家子弟人前人后都爱装,走路也要在中间;最后是姚家,钱多,商贾出身,爱玩也会玩,规矩没前两家大,最迟回家。就这三家子弟,百年世家,家底丰厚,最拿得出钱,其余那些好多空壳子,没意思。”

“哦。”

“韦家嫡次子韦应,最是迷恋花街柳巷,号称风流不下流之燕京第一情种,等下出来的应该就是他;姜家难说,他家公子哥个个都说自己从来不玩女人,但个个早上都挂个黑眼袋­精­神萎靡,大概是从来不只玩一个女人?姚家你不用管,穿得金光闪闪的就是,随便逮个揍,都有钱!”

“哦……”

“咦,你今晚怎么特别沉默,紧张吗?”

“我在想,”黑暗的巷子头上君珂的眼睛一闪一闪,金光层层回旋,语气却慢吞吞地,“……你怎么对这里,和这些嫖客们,这么熟悉呢?”

“……”

半晌纳兰述正­色­道:“我一点都不晓得,这都是小希的清音部搜集的情报,我要感谢他!”

远在别业里的晏希,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

不得不说,“小希的清音部的情报”,确实相当之准确。二更刚过,一个高个子青年,带着两个随从,从巷子里过。

君珂大大方方飘落在他面前。

两人对话如下:

“你是谁!”

“你好,我是君珂。”

“啊,君姑娘……你夜半拦本公子于黑巷,可是有什么要求?”

“你说呢?”

“哦……是不是听说了武举的事,抱歉,在下是和兵部主事打过招呼,安排了和你一场比武,你大概是为此不安,来求我手下留情?”

“你说呢?”

“呵呵,让君姑娘担心至夜不能寐,特意赶到这里来求情,是在下的罪过了,既然姑娘亲自出面,在下也了解姑娘难处,只是在下也有难处……这样吧,在下一定会下手留情,不会损伤姑娘玉体的。”

“砰。”

一瞬安静后,君珂对倒地鼻血长流的彬彬有礼的韦家公子道:“可是我担心我会损伤你的玉体,怎么办?”

“……”

君珂蹲下来,鼻血长流的彬彬有礼的韦公子,惊恐地盯着她,“你要做什么?你是来先向我示威吗?”

“我来向你打个商量。”君珂正­色­道,“我仰慕韦公子风采,一心想要输给你,求你成全我。”

“……”

半刻钟后,捂着鼻子一脸迷惑不解的彬彬有礼的韦公子跌跌撞撞走了,留下了燕京郊县良田五百亩,庄园一座……

放走了几批不相­干­的公子哥儿,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来了三个公子哥儿,穿着朴素,不像有钱人,倒像普通书生。

但是纳兰述用他的火眼金睛(其实是燕京鬼混一年的经验)斩钉截铁告诉君珂——姜家的冤大头来了!

君珂大大方方飘落在他们面前。

四人对话如下:

“你是谁?”

“你们好,我是君珂。”

“君珂是谁?”喝得眼神迷离的姜家二公子早已忘记这名字,和蔼可亲微笑,“姑娘,我们是吟诗路过这里的,你一个年轻女子,夜半在黑巷阻拦男子,可不大好。”

“你们不是从那里出来的吗?”君珂对前方灯红酒绿的花街一指。

“罪过!罪过!”那姜家公子大惊失­色­,问身边另一个男子,“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你知道吗?”第二个正­色­问走在最后的第三个。

黑暗里第三个帽子很低的姜家公子,也摇摇头。

“哦,那算我看错。”君珂微笑,“可我就是想在这里拦住你们,怎么办?”

走在前面的两位姜家公子对视一眼,突然笑了。

一人上前一步,正要搭话,一直隐在暗影里的那个个子矮一点的姜家公子,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姜家二公子回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低声道:“小……没事的,我问问就来。”

他上前一步,凑到君珂耳边,低笑,“姑娘是在这里等我们的吗?”

“是的。”

“姑娘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是的。”

“姑娘是以舞为生的吗?”

君珂想了想,以武为生?也不能算错,点头,“是的。”

“那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舞呢?又是什么样的价钱呢?”微笑渐渐变成了­淫­笑,“飞燕凌波式?坐地生莲式?老牛拉车式?看姑娘眸正神清,眉毛顺滑,想必还是处子,我们兄弟两人也不亏待了你,五百两,一夜,如何?”

“砰。”

一声巨响后,姜家二公子挂在墙上,伤心欲绝大叫,“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你一介女子,怎可如此暴力,如此蛮不讲理,对男子随意挥拳相向?岂有此理!我要让燕京府拿你!”

姜家三公子冲了上来,“大胆妖女,看我来教训你!”

“砰。”

姜三公子也挂在了墙上,但却是纳兰述踢的。

敢对小珂说那样的话?姜家真是比他想象得还恶心!

纳兰述把那两只端端正正放好,悠然走了过去,姜家那位一直躲在暗影里的小公子,根本没有冲上来解救哥哥,悄悄往后缩了缩。

君珂和纳兰述都不是乘胜欺人的人,也当没看见。

君珂走到那两只面前,再次自我介绍,“我叫君珂。”

“我管你叫什么君珂青稞……”姜家二公子骂到一半终于醒悟过来,“君珂?参加武举的那个神眼君珂?”

终于想起来了,太难得了,君珂欢欣鼓舞,仰头,诚恳地对脸­色­大变的两位道:“我武功如何?”

“……”

“比你们如何?”

“……”

“喏,你们也看见了,我想赢你们太容易了,想输却很难。”

姜家公子们露出悔不当初表情。

“但是,做人要迎难而上!”君珂正­色­,“我想要挑战难度比较高的那种。”

“……”

“两个选择。”君珂亲切地道,“第一,你们出点安慰费,我输给你们,从此皆大欢喜,一切不相­干­;第二,你们坚决守着钱袋,我坚决捍卫你们钱袋的完整­性­,但是你们会被挂在这里直到明早所有人都看见,并且武举考试中你们会输得很惨直到被凌云院劝退。”

“多么简单的选择哪。”她笑吟吟摊手,“请君自决。”

真是多么简单的抉择啊!

一刻钟后,姜家三位公子相携着蹒跚离去,留下银票五万两,燕京最好地段宅院一栋……

君珂躺在墙头上数战果,笑得见牙不见眼——比买彩票还爽啊,买彩票还要花两块钱本钱,这可是两拳就出了个千万富翁啊……

君珂抱着银票在墙头上美美睡了一觉,天快亮的时候才等来了彻夜狂欢刚刚结束的钱家公子们。

那群人刚来的时候君珂还以为天亮了——他们金光闪闪的袍子就像一个个移动的小太阳,闪瞎了君珂的钛合金眼。

君珂坐在墙头,端详着那到处都镶着金丝的袍子,纳闷地感叹:“这么招摇的风格,怎么能在燕京活到今天啊?”

随即她就明白了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和前面那两批有所顾忌轻装简从的贵介公子不同,姚家人不以逛窑子为耻,玩女人也是兴师动众前呼后拥,带的护卫足足有一个加强排。

今晚君珂是要来展示她的个人武力的,事先和纳兰述说好尧羽卫不带,也不要纳兰述出手,此刻护卫虽然人多,也不过换她一笑而已。

她大大方方飘落在一堆护卫面前。

吸取前一次的教训,先不自我介绍。

“你们好。”她有礼地颔首,“我来打人。”

“……”

护卫们还没从这牛逼且淡定的宣告声中回过神来,君珂已经冲进了护卫群里。

被护卫围得层层叠叠的姚家公子们,根本没觉得危险逼近,远远看见君珂容貌,十分兴奋,跳脚大叫,“这个有味道!这个有味道!不要伤了她,爷们要玩玩!”

一道冷电­射­来,诡异地绕过打架的人群,倏地奔向了这个兴奋的姚家公子的嘴,啪一声飞出三颗牙齿,那姚家公子长声惨叫,吐出血淋淋的断齿和一嘴的泥巴,地上掉下块土坷垃。

“什么人!什么人!给我打给我打……”姚家公子们叫了一半,忽然惊骇的发现,自己面前那三四层人墙,突然没了。

再一看巷子里已经七倒八歪睡倒了一地呻吟呼号护卫,君珂正在晨曦里微笑,脚踩护卫,手拿大刀。

“女强盗!”姚家公子们大惊失­色­,拔腿就逃,君珂一脚踢翻了跑得最慢的那个,那人埋头大叫,“女强盗,女大王,我给钱,我给钱!”

君珂笑了。

姚家就是好,识时务,省事,都不用她动嘴皮子。

然而随即她的笑容就凝结住了。

“我给钱!”那公子哥儿还在大叫,“你要多少钱都有,不要强Jian我!”

“……”

半晌君珂恶狠狠地踢掉了他下巴……

一刻钟后,一堆鼻青脸肿的护卫扶着一堆鼻青脸肿的公子哥儿,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巷子,留下了身上所有的价值连城的饰品,和燕京最繁华最日进斗金的地段的半条街的商铺……

这条君珂夜半堵人要钱的小巷,自这夜之后,成为燕京贵族王孙们闻名丧胆的“抢钱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条巷子没有人敢走,公子哥儿们宁可走灯火辉煌容易被人发现的大路,以至于巷子逐渐成为废巷,由此减少了很多敲诈、抢劫、强Jian暴力型案件的发生,间接­性­地为燕京治安做出了贡献……

三日后,武举开试!

兵部主持、礼部、吏部协助、凌云院全员参与,面向全国所有武士,大燕开国以来规格最高、人员最多、影响最大的一次武举!

还有一个“最”,是没对外宣传的,“­性­别组成最复杂。”

这次有了女人,还不止一个。

君珂因为这场武举,还没开试,就已经名扬京城,每次武举都会有人场外下注赌博,这次因为君珂的存在,下注的积极­性­更是空前高涨,当然,都是一水地买她输,区别只是到底输在第几轮而已。

一大早各个茶馆酒楼就挤满了人,一字排开很多下注桌子,有张桌子上人最多,闹哄哄地一片。

“我堵第一轮!”

“第二轮!”

“第一轮!”

“第五轮!”

众人一呆,回头看,却是一群衣着光鲜的家丁,在每家有下注点的茶馆窜来窜去,买君珂“第五轮”。

“咦,姚家的人!”

众人窃窃私语,姚家人满含必胜微笑,有赚钱的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何况刚刚损失掉的铺子还得赶紧赚回来,他家的家丁在每个下注点都下君珂“第五轮”。这算是很高的水准了,比试共七轮,有必须参加的,也有随机抽的,未必人人都有比足每轮,而到七轮也只剩下三甲,到六轮剩下前十,到五轮剩下前二十,这是姚家和君珂打过架的护卫们推敲一夜,又请教了凌云院教授,最后综合得出的对君珂的考评标准,姚家自认为对君珂的考察十分­精­密,且有燕京其余人不知道的实战参考,这个标准必赢无疑。

“第七轮!”

在众人因为姚家买第五轮的惊讶刚过去时,又一声买押惊得人们回头,随即便见一队­精­悍的侍女列队过来,将所有人驱开,黑衣胡袍的少女,扎着男人一样的发髻,面容冷锐地快步进来,一指便点在“第七轮”上,大声道:“我赌她只输给我!”

向正仪在茶馆里发出“她只输给我”的呐喊时,纳兰述刚刚起床,一坐起身他便赶紧吩咐戚真思,“带着尧羽卫现在去所有的茶馆酒楼,见着下注的就买,全部给我买君珂第一。”

“我说。”戚真思坐在他床边,跷着二郎腿,皱眉,“天下人才济济,就算君珂打得过凌云院那些废物,但也难保不遇见其他山野能人,你是不是太有信心了……喂,你­干­嘛还不穿衣服?”

“作为追求她的男人。”纳兰述拿过袍子遮住胸,“不管她能不能得第一,我买她第一都是必须,但是你不要告诉她……喂,你这样看着我怎么穿衣服?”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戚真思托着下巴,“喂,我又不是没看过,快穿啊,要迟到了。”

“不想小珂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压力,对,压力。”纳兰述将衣服拢更紧,“你这叫什么话,我也不是没看过你,可你现在穿衣服肯给我看吗?”

“那输了怎么办?你一人在和全京城赌,你输不起。”戚真思随手脱下披风,又穿上,“喏,我穿给你看了,你可以穿了。”

“输不起没关系啊。”纳兰述眉开眼笑,“小珂最近富了,忙着接收铺子都接收不过来,我要是穷了,正好她养我。”他把脚伸出被子,拿袜子就套,“喏,我也穿给你看了,我的脚好白!”

“你可真好意思!”也不知道戚真思说的是纳兰述那句“她养我”,还是“穿袜子”……

“小珂很负责的。”纳兰述满面憧憬,“我要真因为她穷了,她从此就真的不能放下我了,唉,这么一来,我还真希望她输算了……”

戚真思一脚把他睡的美人榻给踢散了……

……

燕京城的赌注自然也传到了那些重要府邸,姜家开了个家庭会议,最后决定不参与——咱们是清贵人家,别乌烟瘴气的搞这些下等游戏!

“这个什么神眼,听说和睿郡王走得很近,居然就住在纳兰述的别业里。”姜家那个被揍得乌紫未消的二公子,恨恨道,“真是个贱人!纳兰述也不是东西!都快要娶小妹了,还要公然和这种女人搞一起!”

“要不要和冀北王府说一下?睿郡王带着这女人招摇过市,小妹面子也下不去嘛。”

“我可不要去,冀北那位王妃娘娘,厉害得很。”姜家二公子姜长泽赶紧回绝,转头看向另一边一直默然不语的妹妹,“小妹,也亏是你忍得,那晚……”

“哥哥说什么?我竟不明白。”窗边浅红长裙的少女站起身来,面容隐在纱窗的­阴­影里看不清,姿态却曼妙亭亭,语声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只知道我是姜家嫡女,御封的郡主,是冀北王府即将下定的未来王妃。什么神眼女子,什么平民供奉,什么武举考生,都与我无关。至于睿郡王和谁走得很近这种话,更请哥哥们不要在我面前说,我不想听,也听不懂。”

“小妹这才是堂堂郡主风范!”姜长泽怔了一怔终于反应过来,由衷赞,“是哥哥们谬言了!确实,那种平民女子,怎配和你相提并论?我姜家若为这种女人,和一些市井流言,就去煞有介事找冀北王府理论,也失了我姜家的身份和气度,冀北王妃就是你,其余什么女子,不过是郡王一时迷恋而已,太上心反而抬举了她不是?”

姜云泽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却在微微叹息。

姜家这一代,哥哥们终究不争气,不然何必和藩王联姻,踏入更浑的浑水呢……

春光浓艳,她在春光里,淡了眼眸。

韦家也有了一场小型家族会议,但却不是针对是否要参与燕京下注——和出身商贾喜欢逐利的姚家不同,韦姜两家自重身份,是不可能参与这些事情的,韦家是针对近年来皇太孙的一系列动作,有所担忧而已。

“年前皇太孙曾要求削去贵族每人年例银,并改革贵族子弟直接入仕制度,如今武举又来了平民参考,以及凌云院劝退这一招,皇太孙对咱们十三盟公侯贵族的态度,似乎并不友好?”

三大世家中,韦家是真正公侯阶层的代表,从九蒙高原出来的十三盟贵族的领头人,所以对于太孙看待贵族的态度,也是最关心的。

“武举不仅对平民开考,如今连女人都允许参加了,太孙到底是要做什么?”

“年轻人总是不喜欢旧势力的,不知道年轻­精­­干­的太孙,是否打算将我们这些老朽连根拔起?”

“我等是否要联名贵族上书,对此次武举的有关制度给予抨击?就算不能改动,也要给某些人一些警告才好。”

“宣儿,你怎么看?”

定国公韦一思,突然点了一个人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堂中,那个人却在槛外,所有人都在参与讨论,那个人却在淡然看山,飞鸟从王侯家的朱门紫檐上端掠过,在苍山的青翠里一闪而没。

他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寂寥。

堂内一霎的沉默,所有人在看着他,等着他,却也没有人随意出声,说到底,眼前的已经不是他们韦家随便的一个子弟,而是走出世俗尘门的方外之人,他享有大燕百姓的膜拜和尊崇,以至于光辉有意无意笼罩了整个家族,家族仰望着他,像看见苍天之上,不知何时飞走的云鹤。

“国公看见廊角那只猫没有?”梵因浅浅地笑,“它总是很安静,从不在人们议事时喧闹,所以它便享有一份安宁,不至于被立即驱逐了去。”

他温柔地抚了抚猫儿,竟不再理会身后的人,便要出门去。

韦家的人还在懵懂,追出来问:

“韦应如果武举失败被除名怎么办?”

“那便除。”

“那我韦家岂不颜面扫地?”

“何妨扫。”

“我大燕贵族的荣耀承续怎么办?”

“大燕贵族不止我韦氏一家,韦氏为何一定要把大燕贵族绑在自己腰上?”

梵因转过身,清透的眼眸在堂中人群淡淡一扫,所有人立即屏息。

和他目光相触,总会令人觉得自己污浊。

梵因一伸手,接了一朵落花,手指一扬,落花翻翻滚滚飘过堂前水榭,在水面上打个旋儿,慢慢沉落。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落花飞扬至沉没,若有所悟。

“日光总会升起,山峦长久存在。花开不过一时,落雪也只三尺。”梵因雪白的衣角在朱门一扬而落,像一道云,飞过了玉阙金宫,“权势更替、王朝博弈、皇族之手、天降星子。这块土地上,总有那么多鲜血和白骨,周而复始,不过一轮新角逐,再起一番血雨。做山峦,还是落花,只不过看谁,更沉静而已。”

在梵因破例对家族说出“更沉静”这番话时,沈相府也在进行一场讨论,不过这次又换了个议题。

沈相府的书房,是整个沈府最严密的地方,一向连个洒扫小厮都不安排,但是偶尔有人看见沈相的书房,每次都很清洁­干­净,都以为是沈相亲自打扫,书房里不知该有多了不得的秘密,谁知渐渐就有人发现,书房角落,书案上头,笔筒多宝格,常落了些女­性­物品。一张绢帕啊、半点蔻丹啊、一小盒口脂啊等等,众人这才明白,敢情秘密在女人,敢情不要小厮是因为有女人,香襟半解滚上几滚,不就­干­净了?

至此沈相那个引起很多人兴趣的秘密书房便不成为秘密,倒成为燕京贵族的笑谈,沈相风流,可见一斑。

一大早的书房又掩上帘子,众人见怪不怪的走过,自动离书房远远地。

黑沉沉的书房内檀香淡淡,袅袅烟气里有人在低语,那声音并不是人们想象的女子娇吟,低沉、快速、有力,而简洁。

“纳兰述的人果然起了疑心,已经去了尧国,以他们的本事,无论是尧国还是我们,都无法阻拦他们太久,后一步该怎么办,请您示下。”

“不能拦便不要硬拦,鸟儿们还是很­精­明的,做得太明显,他们会发现不对。”沈梦沉那懒懒的语气,“不妨故布疑阵,他们进了尧国,你们也进,他们去查白石谷,你们随他们去,我并不介意他们查到尧国的问题,但我要求你们一定要控制好被发现的时辰。”

“是。”

“我给了尧国华昌王一年时间。”沈梦沉带着笑意的语声幽凉,“他的领地里发现了祖母绿矿,他因此有了勃勃野心,有心要取尧王而代之,这段时间他在向东堂购买武器马匹,整兵备战,他举事之时,便是我们计划开始之时。”

“是。”答话的人一阵兴奋,想起主子这一年多方布置,将他人力量和注意力慢慢牵制在手中,只为将来那一场势在必得的大事,不禁踌躇满志。

沈梦沉缓缓站起,衣袍摩擦发出细碎的微音,那人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转了个身,沈梦沉手据窗台,看着武德门方向,那里,今天即将开考武举。

“小珂儿,你乖乖地待在燕京,你在燕京,那只青鸟才不会飞回冀北,你就先飞吧,不妨飞得越高越好,然后,总有一天,你会跌落,跌在我的,怀里。”

而在独居高处,灯火不明的崇仁宫里,向来四更既起的纳兰君让,今天起得更早些,不知为何他痊愈了很久的腹部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坐起身,抚了抚那处隆起的淡红的疤,说来也怪,一旦醒来,那疼痛似乎便不在了。

这道险些置他于死地的疤,并不像君珂猜想的那样,是一个倒霉蛋被铜盘误伤的后果,他纳兰君让何等审慎,出入拥卫千重,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意外事件?

不得不说,那些人,还真的是出乎他意料的强大啊……

纳兰君让抚摸着这道疤,再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披衣上窗台,第一眼习惯­性­地看向前殿的殿顶,那里曾有一个少女,午夜星空下和他一起看烟花喝酒,那也是他十九年来第一次,午夜星空没有任何护卫防护下,和一个不算太熟悉的人,一起看烟花喝酒。

一眼瞥过,空空荡荡,恍惚里的那道影子,终究如烟花散去无痕。

他苦笑了一下。

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蹲在他的殿顶上,和他一起喝酒看烟花了吧?

那日她希望的眼光、暗淡的眼光、冷漠的眼光、不屑的眼光,交替在眼前闪现,最终化作此刻天际星子,在黎明渐亮的天际隐没。

心尖上又痛了痛,遇见她之后常有的痛,像谁的指尖紧紧捏住,用力一揪。

他抚了抚那个位置,有点茫然地想,许是当初她剖他腹的时候,给他下了蛊?

手指向下移,又触及了那个伤疤,他想起给他留下这道伤疤的人,想起即将开始的某件大事。

他突然对着星空,举了举手里的茶杯。

向某个给了他生命的少女,表示感谢。

向某个险些夺去他生命的女子,表示敬意。

君珂永远也不会知道,只不过她心血来潮参加了一场武举,会最终牵动这么多燕京顶级势力的目光,她也想不到这个心血来潮的举动,会给天下局势乃至她自己的命运,带来多大的改变,她只想着如何去赢,并在这三天内又接受了尧羽卫一轮武学恶补,一大早她­精­神奕奕地起来,扒完了超人份量的煎蛋牛扒套餐——这是她吩咐厨房按照她的要求特地制作的,以前她每次­精­神不济就喜欢吃牛­肉­,吃完就觉得­精­神倍­棒­,上房揭瓦都无妨。

她今儿就是打算去上房揭瓦!

带了幺­鸡­,拒绝了尧羽卫的跟随——她才不相信他们说的要跟随掠阵帮她啦啦队,还不如说是去砸­鸡­蛋喝倒彩帮倒忙窜场子,这群人如果放在现代八成就是一群在足球馆里,拉横幅砸汽水打群架对裁判竖中指骂全家的社会治安捣乱分子,她是去考试的,不是去玩黑社会的。

纳兰述已经先一步出门,君珂也不知道他去­干­嘛了,还以为他去抢位置,她坐上纳兰述为她准备好的车,带着幺­鸡­奔武德门,一路上都是骑马赶考的武考生,看见她的车都指指点点——今天就算再爱摆架子的人,也都选择骑马而不是坐马车,好歹要显示点武道风范嘛。

君珂埋怨幺­鸡­,“都是你要跟来,害我丢丑!”

幺­鸡­若无其事埋头吃­肉­——武举考试人那么多,哥不跟来,那“见者有­肉­”令牌不就浪费了?

进了武德门,各自下车马,君珂把幺­鸡­带下来,这下子立刻扬眉吐气——所有的马或疯狂乱窜,或倒地不起,或立马拉稀,独留幺­鸡­迎风而立,风­骚­万千。

各人都没想到会有这事,都忙着乱糟糟的收拾自己的马,又去排队领号,场次是早两天就安排好的,今天各自领了,在绳索拦住的场地上站定。

忽然三声炮响,前方搭起的高台上,已经出来了人。

先是杏黄伞盖,太子仪仗,由兵部尚书亲自前导,皇帝最近龙体欠佳,由太子代为主持,所谓主持也不过开场随意讲几句,赞一下朝廷德治,赞一下兵部辛劳,赞一下考生­精­良,表达下朝廷期许,抛几个看起来很好看的诱饵也便完了。

远远地看那位深居简出,风头全让给儿子的太子殿下,果然看来病弱,面­色­白得发青,年纪却还不大,不仔细看和纳兰君让像兄弟似的,据说当初皇帝遵循皇朝正统,立长子为太子,却又对他的资质不满,于是早早催他结婚生子,十三岁娶了十六岁的太子妃,第二年便生了纳兰君让,间接导致纳兰君让年纪不小辈分低,见谁都得叫叔。

君珂为当朝太子的种马命运哀悼了一分钟。

为当朝皇太孙的悲催的辈分哀悼了三十秒……

太子寥寥几句便离开了,大概是怕日头晒,跑得比兔子还快,兵部尚书知道武人­性­子急,也不多说,直接道:“请仲裁——”

“请仲裁——”

参选的围观的,武德广场上万众抬头,随即齐齐“啊!”地一声。

擂台之后,屏风之侧,转出那样几位男子。

当先一人锦袍金冠,深蓝­色­九蟒金龙腾云袍压着黑­色­日照锦暗纹阔边,衣袖拂动间锦绣暗藏的光泽深沉如海水,他冷肃如玉石的容颜上一双眸子也如海水,深切幽邃,倒映这山河经纬,日光纵横。

这人一出来,众人“呀——”倒了一批看热闹的少女。

第二人紫金王袍白玉冠,年纪明显要轻些,却丝毫没有那种压不住华贵王袍的感觉,有紫金的贵,也有白玉的明,那少年面容明丽,行动间气质光艳灵动,长眉掠出烟霞万里,眸光凝练千丈烟波,看人时眼角那么轻轻一瞥,像霞间青鸟,刹那间越过斑斓江山。

这人含笑走出时,众人,“啊!”,倒下的少女爬起来,开始感动得哭泣。

第三人轻衣风流宽袍大袖,莲青­色­宽大的袍角在锦毯上层层如水波迤逦,让人想起所有春闺楼头豆蔻思春的梦,他一双角度掠得微高的眉,和微微上挑的眼角交相呼应,那双眼睛让人想起宫阙里二月桃花,越过碧纱窗,映上琉璃榻,艳美风流。

这人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他眸光一转,众人,“唔——”只剩了吸气。

最后一人,静静伫立,日光照上他清透的面容,水晶般的光芒流转,竟令人觉得晕眩,辩不明容颜如许,只觉得是月下的雪,天光中的云,晶亮,而流转不定,他雪白如最洁净天­色­的衣袂被风吹起,众人齐齐仰头,像看见一朵圣洁的花,在天际绽放。

到了此时,反倒没了声音,震惊太过,有人晕倒。

极致男­色­,一朝竞艳,华贵清美,难分轩轾。

名动天下的四杰,多年来首次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燕京百姓刹那间眼珠爆出,狼血沸腾。

台上,司礼官正在悠长地传报。

“皇太孙到——”

“睿郡王到——”

“沈相到——”

“梵因大师到——”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六十八章 燕京盛事

随着悠长的传报声,燕京百姓的猜测得到证实,这次武举当真是最高规格,连仲裁都饱了燕京人的眼福,这些人物,各踞高位,平常也不爱出席各种场合,十年也难得看见一个,如今因为一场武举,竟然就这么凑齐了。

“燕京盛事!”无数人喃喃惊叹,眼神疑惑,不明白一场武举,何至于惊动各方,连藩王都有坐镇。

“美哉少年!”一堆三流画手匆匆掏出画笔,对着四位传说中的人物一阵猛画——明儿“四美图”一定畅销大街小巷,发了!发了!

“明儿的戏本子有了!”一位即将倒闭的茶馆的老板热泪盈眶地对身边的说书先儿道,“就说‘新武首开,四美齐聚,内情如何?醋海翻波!”

“老爷。”那说书先儿傻傻地问,“不就是四人做仲裁么,每年都有的啊,跟醋海有什么关系?”

“笨!”茶馆老板举起折扇敲了敲说书先儿的脑袋,“没有矛盾制造矛盾!

没有情节编造情节!你不晓得茶客们最喜欢听一个女人和无数个男人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的吗!”

说书先儿凛然受教,觉得老板果然是老板——这家茶馆后来果然凭该故事起死回生茶客爆满,当然这是后话了……最兴奋的永远是那些戴了纱幕来看武举的少女们,青春期总是爱慕肌­肉­男的,大量散发的雄­性­荷尔蒙能够引起女­性­更强烈的向往感,少女们原指望看看场中肌­肉­匀停男人味十足的武考生们也就满足了,再没想到还有如此艳福,瞬间倒了一大片,没倒的都是比较坚强的,踩着倒下的女人们的胸勇往直前,手绢胭脂镯子腰带漫天乱飞,导致燕京府本来安排的一百多个衙役不够用,不得不临时从京城兵马司急调­精­兵两百组成|人墙以阻止女人暴动,可怜那些用胸挡住女人们的胸器的正当壮年的汉子们,要经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并被带着各­色­胭脂香粉味道的女人用品淹没,导致这场武举结束后,有相当一部分人得了花粉过敏,还有一部分人出现哮喘症状——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女人们的大潮好几次险些冲散武考生的队伍,君珂喃喃道:“谁说燕朝女人稀少的?关键时刻一个都不能少。”

抬头看看台上,她赶紧闭上眼睛——闪!太闪!

正愁着女人们太吵,蓦然一声锐响,当真是哐当大震,巨大的金铁交击之声瞬间震得人人耳朵嗡嗡大响,所有人立刻失声,还以为有人炮轰京城了,惶然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广场清出来给看客站立的地方,有人神速地也搭起了一座看台,比擂台要高得多,底下是一层平台,上面是一排排座位,靠近平台的那层座位已经坐满了人,人人磕着瓜子,吃着糖,台边挂了个大金锣,一个大汉抓着个槌站在一边,正得意洋洋咧嘴笑——刚才那声惊动所有人的巨响,就是他搞出来的。

有两个­精­­干­的少年,爬在了高台的最高处,拉着一个长长的红­色­布条,布条上写着:冀北睿郡王最亮!冀北君珂必胜!

“最亮最亮!必胜必胜!”一队大汉扎着红腰带,抓着大红花,左扭胯,右扭胯,跺跺脚,排排跳,“必胜必胜!最亮最亮!”

在燕京百姓和在场所有考生官员傻呆呆的表情中,坐在最上面的黄衣少女,微笑向所有人招手,大喊:“冀北睿郡王!”

底下一排轰然响应,“最亮!”

“冀北君珂!”

“必胜!”

君珂一把把脑袋扎进了幺­鸡­的毛里……从今以后别说他们认识她……“君珂是谁?”底下百姓纷纷询问。

“就是那个最先报名的神眼女子。”

“哦,好多人助威,今年武举真有看头。”

“是啊是啊,希望这姑娘多坚持几轮,咱们也好看戏啊。”

“……”

拜尧羽卫所赐,君珂刹那间亮遍燕京……台上纳兰述丝毫不尴尬,频频含笑向他的死忠挥手,顺便还向君珂挥手,君珂埋在幺­鸡­毛里死不抬头,就听见身边警戒线外那些少女频频尖叫。

“他在向我看!”

“他在向我笑!”

“他在向我挥手!”

“向我!”

“向我!”

“向我!”

“撕你个胡言乱语贱人的嘴!”

“挖你个到处瞎看的狐媚子的眼!”

女人们跳起、撕扯、你抓我发髻我抠你鼻子、你揪我辫子我撞你胸,眼看就要为某人一个意向不明的挥手上演全武行并损伤人命,君珂忍无可忍,一把从幺­鸡­毛里抬起头,大吼:“向我!”

“……”

一片寂静后,那些女人齐齐罢手,目标一致,向着她:“呸!美得你!”

君珂:“……”

此刻她十分后悔当初和尧羽卫胡乱聊天说了太多现代的事,忽视了这群人可怕的照搬改造能力和无所顾忌的德行,等下如果出现仲裁不公,他们会不会冲上去踹纳兰君让或者沈梦沉?

兵部尚书看一眼闹得欢的尧羽卫,为难地望一眼纳兰君让——管不管?

纳兰君让神­色­冷凝。

管什么?绳索牵出的擂台后,就是给百姓观看的,至于人家是搬板凳还是搭台子,是人家的自由。

“贵属很有意思。”沈梦沉忽然含笑开了口,“冀北风采,果然非凡。”

“承蒙夸奖。”纳兰述立即笑答,“珂儿的建议。”

纳兰君让眼­色­冷了冷,沈梦沉却笑道:“若真是君姑娘的意思,倒也有趣,就怕有人自以为是。”

“那无妨。”纳兰述满不在乎喝茶,“自以为是也比以人作猪要好,小珂儿恩怨分明,从来都是理得清的。”

沈梦沉一笑,不再说话,纳兰述眼光从茶杯上飞过去,刀锋般的亮,他斜着身子迎着,上挑的眼角,斜斜飞出个媚眼。

台上的交锋一霎便过,台下已经开始第一轮比试,前三轮都由兵部安排,两两对战,因为存在运气­性­,允许失败,五局三胜便可,君珂暂时还没轮到,坐在一边吃尧羽卫的瓜子,戚真思那边已经开始卖票。

“看不见是不是?瞧不清楚是不是?”戚真思坐在台子最上面,指着下面空着的三排座位,“提供贵宾包厢!第一排一百两银子包坐!第二排二百两,第三排五百两,第四排一千两!视线开阔、无遮挡、清晰轻松看比武!避免和人拥挤踩踏、不受人群气息污染!适合高贵、富裕、有身份的你!”

“我!”

“我买!”

“我要第二排!”

“留一排位置给姑娘们,我们出两千两!”一群出身富户却又没身份的小姐们,纷纷打发丫鬟来抢座。

今年武举盛况,人多得超乎寻常,看的是人头而不是比武,众人正在着急,此刻有人卖座位就像久旱逢甘霖,有点闲钱的谁愿意在人堆里挤闻汗味和臭屁?哗啦啦涌上一堆人,瞬间坐地起价,戚真思笑歪嘴角。

没比赛的君珂,忙着拿出她的太阳能计算器,噼噼啪啪地按,算着那些座位能赚多少。

唉,当初答应和小戚五五分成,实在是个错误,应该四六分的……一直到了下午,才轮到君珂上场,君珂一上,一直懒洋洋趴在桌上,对比武场爱看不看的纳兰述,顿时满血复活,腰板挺直,目光炯炯。

君珂的第一个对手,是来自浙东的一个武考生,这位考生自称擅骑­射­之术,愿意以此讨教君珂,引起底下嘘声一片——女人有几个擅长骑­射­的?一个大男人,拿自己最擅长的去和女人斗,实在有点胜之不武。

不过大多人还是欢欣鼓舞的——这是不是意味着这女考生第一轮就会被淘汰?他们下的注是不是就赢了?

君珂站在台上,很厚道地一摊手,道:“我没有骑马来,怎么和你比骑­射­?”

那考生瞟君珂一眼,以为她怯战找借口,不屑地道:“或者你可以直接认输,或者……”他玩笑般地指了指君珂身边的幺­鸡­,“你可以骑着它和我比。”

底下嘘声更响,君珂却笑了。

“你确定?”她问。

“当然。”那人哈哈一笑。

“那你去牵你的马来,我骑我的狗。”君珂老老实实地道。

四面哄堂大笑,到武德门有很多条路口,很多人都没看见先前一批考生的马因为幺­鸡­而失禁,此刻都在乐不可支,觉得女考生的比试就是有意思,最起码可以看一场骑狗论­射­了。

“下注下注!”戚真思不失时机在场内开始张罗,“赌这场谁赢!”

座上都是有钱人,哗啦啦的银票押下去,当然没押君珂。

台上纳兰述开始微笑,“这世上总有人,眼睛长在了肚脐上,有眼不识金镶玉。”

纳兰君让垂下眼,慢慢喝一口茶,不说话。

“郡王见过眼睛长在肚脐上的人吗?真是稀奇。”沈梦沉微笑搭话,“我倒见过舌头长在刀子上的人,不过可惜的是,就算舌锋如刀,也削不了如铁山石。”

“削得了狐狸皮就行。”纳兰述笑吟吟。

仲裁席又一轮交锋过,擂台上那考生已经牵来了马,要展示他的骑­射­,君珂则带着幺­鸡­慢吞吞在哄笑声里向上走。

那考生漫不经心将马拽上台,马却突然在台阶边缘停住,目光惊恐,四肢瑟瑟颤抖,那考生没想到自己­精­心挑选的名马突然这样,一惊之下顿觉丢面子,连赶带抽,将那马硬逼上了台。

那马勉强爬上台,还在不住后退,烦躁喷鼻,一步也不敢走近君珂,武考生连连斥骂,想要稳住它的情绪。

幺­鸡­却已经不耐烦了。

它等着回去吃­肉­呢!

雪白雄壮,形貌如狮的大狗霍然向前一步,对着那匹马,仰头,长啸。

“嗷——”

刹那间幺­鸡­脸部如长髯的白毛齐齐炸开飞腾,滚滚音浪如群狮暴吼,自擂台之上层层传开,那样雄壮近乎暴戾的吼声似乎带有原始而自然的力量,巨大的音波导致地面上瞬间起了一层风,将那些乱发碎屑都腾腾卷起,铺头盖脸扑向离擂台近的人群,人们紧紧闭上眼,不敢在这样威慑的音浪之下,自由呼吸。

“嘎”一声,松木地面裂出细缝。

“恢律律——”远处拴马的各个路口,都传来马匹惊恐不安的长嘶,隐约还有缰绳被挣开车轮被扯动狂奔的声音,铁质车轮辘辘碾过各个街口,马蹄狂踏声里无数人惊恐地挤出人群,大叫:“我的马车!我的马!”

啸声里,那匹正对着幺­鸡­,首当其冲的马,连声音都没发出,无声无息软了下去。

武考生被那一啸惊得神魂俱失,骨碌碌从马上栽倒,一翻身爬起来还想拉起自己的马,却发现马已经死了。

被幺­鸡­这当面一啸,生生震裂心脏而死。

武考生呆了半晌,君珂上前一步,正要说话,那人惊骇地抬头盯了她一眼,发疯般地就向擂台下冲。

“认输!认输!”

君珂眼看着那个受惊的考生,居然连考试都不管了,直没入人群而去,不禁无奈地耸耸肩。

这下可换成她胜之不武了。

台上纳兰述飞快地判决:“君珂,赢!”

其余三人无异议,考生都跑了还不算输?只有梵因多对幺­鸡­看了一眼。

君珂偏头向纳兰述微笑。

沈梦沉遥遥对君珂展开笑意,“恭喜。”

君珂立即木着脸,转头给幺­鸡­抓虱子。

纳兰述微笑得更满意。

纳兰君让向君珂点点头,眼神嘉许,君珂挑挑眉,想了想还是给了他一个正经的两颗牙齿的笑容。

纳兰述偏头,看看君珂的笑容,再看着“宝贝侄儿”,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招人厌呢,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从小珂面前消失呢,还有小珂也是,这么快就忘记纳兰君让的混账了?对他笑,笑,笑啥笑啊,你对他笑他看得懂吗?唉,小珂什么都好,就是太大度这一点不好!

底下。

戚真思不管上面怎么暗潮汹涌眉来眼去,开始欢呼收钱。

纳兰君让瞟了戚真思一眼,不置可否,他对于君珂的战绩并不在意,说到底,她是不能赢到底的,让一个女人摘了武举的状元,于国威有损,这是陛下的意思,所以她过上几轮没关系,将来给她个武头衔也没关系,但是要想拿状元,从此正式进入大燕军界,那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不提她是女人,光凭她是冀北人氏,纳兰述又这么上心,这个状元就与她无缘,朝廷怎么可能让一个和冀北王府交好的人,占据哪怕一丁点兵权?

对面,纳兰述也淡淡瞟了他一眼。

朝廷的心思,他怎么可能猜不到?不过小珂儿要出名,自然有她自己的理由,她想做,他成全罢了。

能参加武举,和天南地北的高手们过过招,对她自己也有好处,至于到第几轮,重要吗?

朝廷供奉是个文虚衔,再有个武虚衔,也能获得武将的好感,小珂儿日后是要在燕京混的,当然腰越粗越好。

你纳兰君让满心朝廷局势天下大事,难道还真以为我冀北指着君珂给挣军权?

一边的沈梦沉,看见两人的眼­色­,闲闲笑了笑,给自己斟茶。

梵因很少对场内看,喝酒。

台上的静默自有内心的汹涌,台下的比试还在继续,君珂的第二战轻轻松松也赢了,这回没人和她比骑­射­,一个鲁南考生要求和她比搏击,这可叫小偷遇上贼祖宗,师承尧羽卫的君珂最擅长的就是近身搏击小巧功夫,二十招之内将对方膀子卸下来装上去装上去卸下来,装卸五次之后那考生自动认输——老听着那嘎巴嘎巴骨骼起卸的声音会让他错觉自己不是人是木头。

第三战和一个燕京武学世家子弟比拳法,那位倒真有点真才实学,拳法沉雄,和君珂有来有往,却因为太浸­淫­拳法,下盘功夫练得不足,不如君珂落雪梅花桩水上吊桥修炼出来的定力,三十招上,被君珂抢身欺上,双掌锁肘,架膝一顶,当即掀翻。

如果说第一战那叫借幺­鸡­的光,第二战第三战燕京百姓才稍微看到点君珂的实力,刚刚才对她刮目相看,君珂的第四战逢上了姜家二公子。

按照事先的约定,她得输。

输也要输得有风格,装也要装得有职业道德,两人比剑术,不得不说姜家二公子的剑术实在烂得可以,君珂怀疑自己用脚趾拿剑都能赢,这家伙在凌云院的时间,都是用来“飞燕凌波”、“坐地生莲”吗?

君珂嘿嘿哈哈,上窜下跳,剑光霍霍,剑花乱飞,打得实在是天花乱坠漂亮­精­彩,心里却在叫苦——这可比前两次打赢了还要累,她得耍漂亮剑花,得舞出劲风,得搞出光幕不给人看出破绽,还得在剑光里一次次将气喘吁吁好几次要失足跌下的姜公子给遮掩住。

你妹!君珂一边打一边暗骂——这年头,作假才是技术活!

一不小心姜公子要跌了——她得“飞燕回头”,一剑反穿,从他胁下悄悄神手,去拉。

一不小心姜公子要崴脚了——她得“莲花四­射­”,围着他下盘霍霍舞一堆剑光,去拉。

一不小心姜公子一招使错踉跄后退眼看要跌下擂台——她得一个箭步滑过擂台看似不死不休剑光追杀其后其实是一剑挑住了他裤腰带在最后一刻将身子已经落了半个的姜公子挑在了她剑尖。

这一幕场景是很美的,少年公子是摇摇欲坠的,少女是轻盈娇俏的,男人是挂在女人剑尖的,女人是笑得尴尬的,台上纳兰述脸是黑的,决定日后一定要逮着姜长泽狠揍的。

“呔!”君珂也抵受不了此刻底下人人张嘴仰头静默呆看的尴尬,迅速一剑横挑,将姜长泽又挑回台上,“速速再接我一百招!”

“……”

百姓们终于觉得不对劲。

“咋打的?”

“姓姜的快认输!”

“君珂你做啥呢?”

“呸!有猫腻!”

嘘声一片,戚真思跳出来,挎着个篮子,“卖臭­鸡­蛋啊,想砸就砸啊!”

一堆臭­鸡­蛋雨点般降落,君珂在­鸡­蛋雨里辗转横挪,剑光将臭­鸡­蛋统统劈裂,趁着蛋黄乱飞遮掩众人视线之际,蓦然将剑搭在姜长泽剑上,一拖,一拉,哧一声割裂了自己的衣袖。

“啊!”她一声大叫往后一栽,“我输了!”

台上,赢家笨拙地抓着剑满头­鸡­蛋黄,输家点尘不染姿态翩翩……这个世界凌乱了……纳兰君让开始咳嗽,灌茶灌酒都止不住。

纳兰述扶额。

沈梦沉目光流转,手指在桌上轻敲,满意地喃喃,“果然无耻风范……”

梵因身边的小沙弥怯生生问他,“大师,他们到底谁输谁赢?”

梵因微笑解答,“他们都输了,他们都没输,输的是武技,不输的是智慧。”

……戚真思又开始卖­鸡­蛋。

在下一轮­鸡­蛋洗礼之前,君珂唰一下逃下了台,留赢家继续在台上头顶­鸡­蛋身披蛋黄。

幸亏她今天的比试已经完了,不然她也没勇气再在擂台上比下去。

君珂摸了摸怀里的五万两银票,热泪盈眶——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这钱都不好挣呀。

她自觉现在已经算是个名人了,而且是个刚刚产生负面新闻的名人,于是鬼鬼祟祟用面巾包住脸,挤出人群,带着一直等在外面的红砚和幺­鸡­,到大街上转转,看看自己的产业。

她去了京南七里巷,最繁华的商业区,那里一整条街的店铺都是姚家四少名下的,当然现在是她的。

店契和各式转让手续,是姚家亲自派人送上门的,没要君珂费什么心思,便一切打理得清爽,姚家财大气粗是一个原因,不想得罪君珂趁机交好也是个原因,姚家又觉得丢人,这拿出来的店铺没对任何人说,所以连店铺掌柜们,也只知道换了新主子,但不知道是谁。

君珂今天还是第一次上门,一排的店铺看下来,多半是女­性­用品店,胭脂水粉、绸缎布匹、成衣店、首饰店,果然就是古人也明白,女人的钱最好赚。

余下的有一家酒楼,一家车马行,一家南北药铺,一家南货店。君珂盘算着,要把药铺转送给柳杏林,让他上燕京,也好有个照应。

她在酒楼吃了顿饭,没表明身份,点菜时见菜式还不错,花样很丰富,笑道:“菜花样倒不少。”

“咱们这是从东堂学来的菜式,那边人好吃,近年来出了不少新花样,咱们特意派人去偷师的。”店小二一脸骄傲。

君珂听着这话,没来由心中一动,似乎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然而转瞬即逝,店小二已经接着道:“不过姑娘你是这种天气来,换到了冬天,咱们这边不比东堂地气温暖,一年四季都有菜,到时怕是有钱有菜谱,也吃不着什么好东西。”

君珂一怔,这才想起似乎确实是这样,春夏秋季也罢了,冬天总是白菜萝卜萝卜白菜的,她在这里刚刚度过一个冬天,还是在学武最累最紧张的时期,那时候吃饭都是胡乱扒一口,好坏和滋味都没印象,如今想起,虽然那小院的厨子烧菜很­精­心,但每天蔬菜确实都是那几样。

这里还没有大棚种菜,燕京寸土寸金,京郊很多好地都被贵族圈了去,菜农都在郊县,君珂想起自己赚到的京郊良田五百亩,韦家的地肯定都是好地,冬天的时候拿来种大棚菜,用车马行的马车运进京,不知道有没有销路?

从酒楼出来,君珂见红砚的眼睛直溜溜地向那些胭脂店首饰店瞟,想着这丫头自跟了自己,也没得过什么礼物,如今自己有产业了,带她去买点东西也应该。

她带着红砚幺­鸡­进了一家卖首饰的“翠虹轩”,这家据说原身是家百年老店,后来那老店的大少爷遭了骗,家道中落,无奈将店铺贱卖给了姚家,改了名,如今生意不好不坏,但规模相当可以。

这种大首饰店都分为两层,下层一般首饰,上层则是­精­品,君珂带着红砚直奔二层,大大方方一挥手,“选吧!”

红砚欢喜地扑向耳环柜台、戒指柜台、簪子柜台、发钗柜台、项链柜台,像一只蝴蝶在各个柜台间飞来飞去,把一个个盒子开下来拣选,不住地问:

“小姐这个好不好?小姐那个好不好?”一个店伙计跟在她后面忙得满头大汗,店中还有些贵客,都是头戴纱帽带着侍女来买首饰的年轻女子,见红砚欢喜模样,都撇一撇嘴,低低骂声“轻狂。”她们带的侍女,则都艳羡地盯着红砚,猜度这是谁家主子,对丫鬟这么大方的?

二楼还有几间小隔间,招待专门的大户女眷,她们是不需要到柜台的,自有包间掌柜拿出最新款最昂贵的饰品,此时只有一间包间里有人,是个浅银­色­长裙的女子,戴着淡紫的纱帽,她低头在看一款首饰,听见外面喧闹,抬头盯了一眼。

“您可是嫌吵?”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谁家侍女?倒是活泼可爱,想来主人也亲近可喜。”那女子声音淡淡,听来温柔。

掌柜一边想这位不愧是京中淑女第一,涵养极佳,一边笑道:“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她那主人也奇怪,都不戴个纱帽,用块布随便围了,不过您宽涵,来者都是客,小店也不好随意驱出人去。”

“你们是生意人,和气为上。”那女子淡淡一句,又低头去看首饰,似乎全然对外面没在意,忽然道,“外面客忙,我还要看一会,掌柜你自去招待,不劳烦你。”

“哎,您体谅!”掌柜欢喜地鞠了个躬退出去,那女子见他出门,放下手中首饰,身子后仰靠在椅上,淡紫帷幕被纱窗透过的微风吹起,隐约似有眼光一闪。

随即她对身后一直默然侍立的侍女招了招手。

里间包厢的动作外间自然无人察觉,幺­鸡­不爱看首饰,自己出去玩了,红砚选定了要的东西,奔来君珂面前显摆,“小姐你看!”

君珂一抬头,笑了。

圆脸丫鬟戴着红宝梅花耳环,Сhā着珍珠琉璃黄玉钗,戴着海蓝石八蝠花样戒指,拢着青玉手镯,脖子前再挂个金灿灿的大项圈,配着一身本来就挺招眼的桃红­色­衣裙,顿时看得人眼睛发涨。

“真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君珂笑吟吟,“那边有镜子,你去看看。”

红砚奔到镜前,自己一看也傻了眼,嘟嚷道:“明明单着挑出来的时候都觉得好看的……”

“店家。”君珂想起前世首饰店的风格,对掌柜道,“你这所有饰品都分种类售卖,倒让人不太好配,为什么不做出全套的饰品供人挑选?比如这个红宝梅花耳环,有人喜欢这款式的耳环,就应该同样喜欢这款式的簪子坠子戒指和项链,你做出全套放在一起,首先就把顾客留住了,然后你定价比分开来卖的总价格要略低些,我保你卖起来一定好。”

打包售卖和分开来一样样买,看起来一样,其实效果不同,价格的不断叠加会导致人购买心理的退却,打包销售的适当打折也符合人的占便宜心理,现代市场营销学早已将这­精­神吃透,古代的店家也不是吃素的,君珂一点拨,那店家立即眼睛一亮,大喜道:“多谢姑娘提点,那红宝梅花耳环就不必结账了,算是小店的谢礼。”

君珂笑而不语,心想羊毛还不是出在羊身上?又道:“你这宝石我虽然不懂,但看成­色­亮度都是好东西,只是雕琢不够,你这店面也暗,就显得光彩不足。”

“姑娘这话就不对了。”那掌柜摇头,“本地首饰店都是这么来的,光线要暗,才能在暗处显示出这些宝石的光彩来,一旦亮了,日光刺眼,谁还看得出宝石的美?”

君珂一笑,突然问:“你们这里有八宝聚耀灯台吗?”

八宝聚耀灯是一种比较昂贵的灯,贵族专用,光线比普通油灯和蜡烛都强上许多,还可以调节,那掌柜怔了怔,道:“有的。”

“拿四盏来。”

君珂等灯拿来,命红砚将首饰都取下来,按照一定角度排放好,然后将灯放在四角,点亮,调节到合适光线。

四道明亮但不刺目的光线­射­出,在首饰上方交叉,再在黄金珠玉之上折­射­再折­射­,那些黄金天然光彩,宝玉细腻纹理,刹那间尘尽光生,顿时彩光闪耀,瑞气升腾。

众人都被这宝光吸引过来,惊诧赞叹,再看看自己手中饰品,顿觉暗淡。

君珂笑了笑,不过是利用光线折­射­原理,古人的这些东西其实比现代那些不知掺了多少假的金银珠玉要品质高多了,随便哪块放到现代都是昂贵不替的珍品,只是不擅长现代包装技术,生生明珠蒙尘。

现代首饰店里哪家不是流光溢彩?将宝石的各种切面在灯光下完美展示,璀璨逼人,真正买了回家,立觉暗淡,倒不如这里实在。

“至于切面。”她想起文臻,觉得她如果在,以她的微视能力,就算没激光,如果能有比较­精­细的工具,切割宝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她不懂那样的技术,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合适的工具给宝石以适当打磨,“你们这的宝石都是圆珠,如果再进一步加以打磨切割,拥有各种刻面,灯光照上去会更加璀璨,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匠人高手,或者可以试一试。”

掌柜专心地把她的话记在册子上,连连称谢,君珂让红砚去配首饰,自己看一个角落柜台里的饰品,这是男­性­饰品,数量有限,也不是主要货品,寥寥无人问津。

里面多是些各­色­玉佩、玦、环、扳指、玉戒、发簪等物,大多­色­泽沉重,君珂看了一圈,不满意,又让店家多拿出些样品来挑选,她的手指在盒子里翻来翻去,突然眼光一亮。

这是一枚男子发簪,简简单单的造型,通体白­色­水玉打造,底端微垂,尾端扬起,像一抹飞扬的眉,线条流畅­干­净,增减一分不能,在底端还镶嵌了一颗圆润的黑曜石,光彩斐然,又让人觉得,像是一个人灵动的眼眸。

君珂几乎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簪子。

抚摸着簪子滑润的玉质,将簪子举在手中对着日光翻来覆去的看,她想象着这簪子挽过流水似的黑发,和那人灵动光艳的眼眸交相辉映……­唇­角不由泛起淡淡笑意。

“这个簪子,我要……”

“这簪子,我家小姐要了。”

声音从高出半截楼梯的包间传来,君珂愕然抬头,便见一个神情高傲的侍女,居高临下站在包间门口,正指着她手里的簪子。

掌柜原本感谢君珂献策,心想要将这簪子便宜些给她,不想那主儿居然也看中了这簪子,顿时苦住了脸。

换成平日,一货两家抢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然而今日,可真叫人作难。

君珂抬头看了那侍女半晌,那姑娘丝毫不让,给君珂看她昂起的下巴。

“我家小姐看中的东西,请你让出来,当然,我家小姐不会亏待你,自有补偿。”

君珂笑了笑,眼神里金光一闪——下巴,又是下巴,从进燕京,她看了多少人下巴,还没看够么?

“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她把玩着簪子,看也不看那侍女,“店家,多少钱?”

“这……”

“是我们先到的!”楼上那侍女冷声道,“你没进店,我们已经在包厢里选首饰,这是我们小姐定下的饰品,掌柜,你说是也不是?”

掌柜抹汗,支支吾吾,半晌挤出个“是……”

是你妹啊!

要真是这贵族小姐选定的东西,你这掌柜还敢拿出来给我选?

“哦?上面写了你家小姐名字么?挂了你家小姐标签么?”君珂翻来覆去地看簪子,“没有啊,或者你能喊它答应你?喊一声我听听?”

“你这无赖贱民!”那侍女勃然变­色­,“你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啪!”

一道人影卷过,蓦然一声脆响惊得君珂也一愣,头一抬,红砚已经在那楼梯口,活动着手腕,大声道:“何止我家小姐敢在你面前放肆我也敢在你面前放肆我家小姐还敢在你家小姐面前放肆我也敢在你家小姐面前放肆管你什么货­色­敢在我家小姐面前大呼小叫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的放肆我不仅放肆了我还打你了怎么着怎么着?”

君珂:“……”

那侍女:“……”

掌柜:“……”

全体顾客:“……”

长句始祖红砚同志,自从跟着尧羽卫混了一段时间,好的没学会,痞气杀气沾了一多半……“你——”那侍女自负口齿伶俐,不然也不能跟在主人身边专门负责对外交道,此时再想不到在这燕京地界,居然还有人敢二话不说煽自己耳光,气得粉脸煞白,胸脯起伏,手指颤抖指着红砚,“你……你……”

红砚用胸脯撞开了她的手指,一路挺进。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不就煽你一个耳光了你一个奴才不过狗仗人势有什么资格和我小姐呛声你一个奴才我家小姐想理你就理你不想理都懒得看你我打你都嫌脏了手你还敢用你的臭粉烂胳肢窝挡我?”

“砰。”

那侍女脸­色­泛白仰天就倒,被赶出来的另外两个侍女扶住。

红砚披襟当风凛凛立于楼梯口,完胜。

君珂目瞪口呆,刹那间充满对泼辣丫头的无限崇拜。

红砚却也­精­明,并不乘胜追击,一转身下了楼梯,大声道:“各位,这丫头辱我主子,我做奴婢的,可不能眼看着不管,她挨我一巴掌是她口出不逊,我自等她找我算账,可与我主子无关。”

众人都颔首——那侍女不管身后主子什么来头,她自己首先是个奴婢身份,对人口出不逊,被教训了也是活该。

君珂倒对红砚刮目相看,这姑娘没想象中那么傻嘛。

“说的是。”蓦然楼梯口一声应答倒让所有人呆了呆,抬头一看,竟然是后出来的那神秘小姐的侍女,同伴被打,她并无怒­色­,微笑站在楼梯口,还是那种淡淡轻蔑神情,道:“我们小姐说了,刚才侍女无礼,被打也是应得,不会追究你等,不过东西呢,确实是小姐先订的,请姑娘讲点道理,让一让。”

君珂怔了怔,她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种反应,按说故意和她抢东西,那是跋扈世家女,怎么可能忍下这种气?如果能忍下这种事,那就是讲理之人,又怎么会继续对这簪子纠缠不休?

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么一想,心生警惕,她抬头,运足目力,对楼上看了看。

眼底的轮廓显出屋内三个人的身影,两个是丫鬟,面对着包间门口,还有一个,却是背对着门口。

她长裙委地,悠然品茶,只看见如瀑长发,落于纤纤背脊,而端着茶杯的那只手,修长秀气而白皙。

按说外面闹了起来,任谁也该面对包厢口,这人却是背对,有什么原因吗?

思绪一闪而过,君珂收回目光,对上那侍女的眼神,笑道:“不能。”

那侍女嘴角一撇,似乎料定她不肯,淡淡道:“我家小姐心慈,最不肯仗势欺人,只是这东西是我家小姐要送给未婚夫的礼物,万万不能轻易让了出去。这样吧,一物两家求,不过价高者得,这样你可觉得公平?”

“你们如果不用下巴对人说话,我就算把东西让出来,我也觉得公平。”君珂淡淡道,“当然,现在不能。这东西我也要送给很重要的人。掌柜,你这簪子,原价多少?”

“这个……三百两。”掌柜悄悄提了一倍价格。

“五百。”君珂开价。

“一千。”对方立即跟上。

“一千五。”

“两千。”

君珂抬眼看看上方,笑了。

“两千零一。”

“你……”那侍女咬牙,“三千!”

“三千零一。”

“五千!”

“五千零一。”

“……”众人绝倒——姑娘你够狠!

一个簪子已经叫到五千零一,这个价钱够得上寻常百姓一大家子一辈子花用,店里的人都丢下了手中的挑选事务,聚拢来看这一场豪阔的叫价。

“一万!”那侍女被君珂近乎无赖的跟价方式气得脸­色­发白,咬咬牙叫出一个天文数字。

一片惊叹声里,君珂还是耸耸肩,优雅微笑,“一万零一。”

“我这是黄金!”侍女近乎咬牙切齿。

轰然一声惊叹——一万黄金,够买十座大宅院,够买京郊千亩良田,够城南十万百姓,吃喝三年!

“我以为一开始说的就是黄金啊,难道不是吗?”君珂气死人不赔命。

掌柜的脸­色­已经白了,如果说一开始是狂喜,现在就是恐惧,已经有人开始悄悄拉君珂衣袖,“姑娘,收手吧,看你也不会有一万黄金,和你叫价的人一定是京中贵族,你斗不起,而且这个是不允许赊欠的,你如果现场拿不出来,是要被充为奴的!”

君珂转过头——哦?是吗?

原来如此。

一开始出来个跋扈丫头,挑起她的火气,然后以退为进,撩拨她不顾一切跟价,是要看她最后没下场?

这人似乎是知道她有点财力的,还料定她不晓得这个竞价规矩,所以价格无所顾忌地向上喊,但问题是,她怎么知道她拿得出这么多,敢跟着喊?

“你是女子还好点,你若是男子为官,就更要不得了。”那好心人还在自言自语,“早在去年,因为京官滥赌争风打死人事件,皇上就下了令,所有在职官员不得参与任何形式争赌,否则一律免官去职,举人如果参与之类事情引起争斗,永久取消一切参考资格呢。”

君珂听着,慢慢笑了。

上头还在喊价,“一万一千……”

“两万!”她突然一口截断了对方的叫价。

一片惊叹声里,掌柜已经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崩溃,浑身哆嗦,眼睛翻白,君珂仰头,目光紧紧盯住那侍女。

果然一瞬间,看见她眼底掠过一丝喜­色­。

随即那侍女退后一步,似乎很为难很无奈,终于叹口气道:“算了,让给你了。”

轰然一声,一堆人惊呼:“两万黄金!”

外面听说消息的人不断挤进来,里头女眷们被挤得无处躲藏,“两万黄金!”“两万黄金”的窃窃惊叹,不住在人群上头回荡。

“小姐……”掌柜被人们簇拥着上前来,眼底闪着疯狂喜悦的光,将簪子双手奉上,深深一躬,“多谢赏脸!”

君珂接了,掌柜等了一等,抬头看她,君珂笑眯眯地看着他。

掌柜又看看她,君珂还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众人:“……”

掌柜忍无可忍,小声提醒,“小姐,两万黄金……”

“哦。”君珂好像才想起来,耸耸肩,“我这里没有。”

掌柜脸­色­变了变,声音顿时冷了几分,“小姐,竞价规矩,是必须当时便付清银两的!”

“回家拿也不可以么?谁身上带这么多钱啊。”君珂眨眼,表情无辜。

掌柜犹豫了一下。

“竞价规矩,为防止竞价者使诈,是先验银两,当场付清的。”楼上的侍女突然说话,声音悠悠,“没有竞下价再回去拿钱的规矩,否则对我等也是不公平,张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被她那缓慢而又充满压力的语气一问,掌柜立即不犹豫了,大声道:“请姑娘出示银两,否则莫怪我等不客气!”

君珂不理他,抬头问那侍女,“哦?难道你们身上有那么多钱?”

“很不幸,我们有。”那侍女讥诮一笑,缓缓取出一个盒子。

盒子一打开,宝光灿烂,宝石、珍珠、祖母绿、翡翠……珍珠都是拇指大,颜­色­是少见的黑、紫、粉红;宝石颗颗硕大无伦;祖母绿翠得要滴水;翡翠透亮可观人;都是有价无市的极品珍宝,这么满满一盒,价值何止两万金?

“张掌柜的,这可值两万金么?”

张掌柜连连点头,目光急切,卖宝石的人看见这么多珍宝,就像瘾君子看见毒品,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摸一摸。

那侍女将盒子盖好,傲然一笑,“我们是老实人家,按规矩竞价,所以只估量着随身物品的价值开价,没敢漫天叫价,不想却有人使诈。这价要这么好喊,我们便喊十万,然后回家拿,不也赢了?掌柜的,父老乡亲,你们可是看在眼底的,这公道,该不该给我们?”

掌柜看着那盒子收起,眼神发蓝,此时他也记不得先前君珂的好处了,只恨君珂没钱还要强,害他白白丢了两万黄金,对方是什么势力,他也清楚得很,再不敢拗着对方意思,允许君珂回家取钱,越想越怒,冷声道:“姑娘既拿不出钱来,说不得也只好按着规矩,便请姑娘从今日起,在小店卖身为奴,什么时候将钱还清,什么时候再出我的店!”

“一个女儿家,在你店里能做什么?便做上一辈子,也挣不出两万金啊。”

那包间口的侍女突然抿嘴一笑,瞥了“目光呆滞已经吓傻”的君珂一眼,叹了口气道,“我家小姐最是善心,虽说看重公平,却也不忍好好女子抛头露面在店面为奴,这样吧,张掌柜,这一盒首饰,我们小姐照样给你,你这个奴仆,就转给我们小姐为奴,如何?”

“好!”张掌柜喜出望外,生怕对方反悔,立即叫道,“来人——”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六十九章 醋海翻波

掌柜一声“来人”,立刻来了几个孔武有力的伙计,一把拉住了君珂。

君珂也不挣扎,用眼神示意红砚也不必冲上来,看看那几个伙计,笑道:

“喂,我劝你们一句,就像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样,做出来的事,也是一样不那么容易挽回的。”

“胡吹大气!”张掌柜冷然拂袖,转向包间口的侍女,“这个奴婢,便请小姐带走了。”

那侍女一笑,将首饰盒递给他,顺手扔了一件灰­色­的破布裙下来,淡淡道:“你便跟着我们轿子,先回府吧。”

“穿上!”张掌柜抱着盒子,眉开眼笑,一转脸对君珂冷喝。

君珂看看那裙子,破烂得遮不住身体,还染着可疑的呕吐物和血迹,八成是从哪具难民尸体身上扒下来的,保不准还是瘟疫死的,就这么样一套衣服穿上,跟着轿子走一路,她君珂从此别想在燕京抬起头来还是小事,只怕连命都会丢掉。

对方竟然并不仅仅是要毁掉她在燕京的仕途和名声,甚至想不动声­色­要了她的命!

到头来她君珂或仕途断绝或死于非命,而她只要轻轻推说“不识此人,对方赌输耍赖,桀骜不驯自寻死路”,谁也无法追究她。

好狠毒的心思!

君珂心中一冷,她来燕京,没少树敌,但终究是因为有矛盾在先,而且也没有非要置之死地的仇恨,如今这是谁,竟然一开始就盯住了自己?

对方心计甚深,诱她不知不觉堕入陷阱,自始自终不曾露面,看那首饰盒子,谁家也不可能把这么贵重东西随身带,很明显是她进店后,对方发现她便立即叫人去取,可谓须臾之间便成毒计,好细密的心思!

破烂裙子从上头对着她的脸掷下来,君珂屏住呼吸偏身一让,她明明被两个伙计死死执住了手臂,但这一让依旧轻盈灵动,还将两个伙计拽得一个踉跄,裙子正落在他们脸上。

两个伙计急忙将衣服抓开,包间门口那侍女已经怒道:“混账,小姐好心救你,免你抛头露面为奴,你还敢仗着两手三脚猫功夫动武!来人!”

她一声喊,人群后头有人轰然答应:“属下在!”

众人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店门口已经多了一群­精­悍大汉,面无表情立于人堆后,目光­阴­鸷,众人看那神情,心知不好,都悄悄让开了道路。

来了。

君珂心中冷笑。

对方果然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会武,知道她不会乖乖听话,连人都布置好了,按照燕京规矩,她这个“逃奴”敢当堂违抗主人,是可以直接打断双腿的!

“再给你一次机会!”那包间口的侍女,蹬蹬奔下楼梯,直奔她的面前,用脚尖挑起那衣服,踢到她面前,“你穿不穿?”

君珂仰头,慢慢看定她。

这哪是逼她来穿衣服的?这是明知她不会穿那裙子,但又不肯随便动刑怕人指摘,故意送个人下来给她打,然后好顺理成章打断她的腿。

明明步步逼她,却还要时时不忘做出宽容形象,处处不肯落人口实,这风范,真是燕京第一。

送上来给她打?

那就不客气了。

“砰!”

君珂一脚把那侍女给踢了出去。

这一脚从下往上撩起,将那侍女不小的身躯,从楼下直踢上楼梯,呼地一下撞开紧闭的包间门,直撞入包间深处,隐约里面惊呼走避,随即砰一声人体落地巨响,哗啦啦一片碎裂声,似乎还撞翻了茶盏。

君珂一直仰头盯着,那侍女撞进包间的轨迹别人看不见她看得见,屋内另两个侍女猝不及防,都惊呼惶然抬头向外看。

然而那个背对门喝茶的女子,竟然在被人突然撞进来,撞翻了手中茶盏之后,依旧不急不忙,只迅速站起,换了个方向,居然还是背对楼下。

竟是死也不肯露脸!

“大胆大胆!”包间内的侍女冲出来,手拍栏杆,厉声喊,“竟敢重手伤人!给我拿下她!打断腿!送燕京府!”

围观人群惶然散开,大汉们冲入,眼看着便要冲到君珂面前,包间口侍女已经在冷笑。

君珂突然上前一步,一字字大声道:“谁!说!我!没!有!钱!”

这一声震得所有人齐齐一呆,抱着首饰盒子眉开眼笑看宝石的张掌柜,霍然抬起头。

君珂­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已经不是先前的冷笑,而是平静的、森然的、带着对现状的不耐烦和终于击破的快意的笑。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封牛皮纸袋子,抽出一张盖了燕京户部和燕京府红泥大印、还捺了指印的桑皮纸文书,拿在手中,对着张掌柜。

“请睁大你嫌贫爱富仗势欺人不知好歹自寻死路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张掌柜一抬眼,正对着那红彤彤的印和指纹,还有上头的“‘翠虹轩’转让文书”几个大字。

眨了眨眼,似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张掌柜呼吸急促起来,挪上前几步。

他的脸几乎埋到了契约上,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呼吸颤抖,越看越脸­色­青白,君珂冷笑,手指纹丝不动。

“看完了吗?”很久之后,她俯在张掌柜耳边,轻轻道,“我的掌柜?”

这句话像个催命魔咒,瞬间击破噩梦,张掌柜蓦然一阵抽搐,手一抖,描金饰玉的首饰盒子落地砸成两半,里面的祖母绿翡翠珍珠骨碌碌滚了一地。

“哎可别乱扔啊。”君珂赶紧用脚拢住那些宝贝,笑吟吟道,“这可都是我的东西,可不能给你浪费了。”

随即她一转身,将那张纸对着众人一亮,笑道:“各位,今日是个误会,这家店刚换了东家,就是不才在下区区我,这店里所有东西都是我的,自然不存在什么我买得起买不起的说法,更没有竞价的必要。惊扰了各位不好意思,今儿各位在小店买的东西,一律九折优惠,谢谢惠顾。”

众人给这近乎戏剧化的转折惊得反应不过来,然而那张盖印签章捺指印的白纸黑字契约再真不过,听到君珂这句便有人问:“什么叫九折优惠?”

“就是在原价基础上减去一成。”君珂微笑,“算是小店对今日各位贵客受到惊扰的赔偿,还请各位日后多多捧场,诸位都是小店欢迎的佳客,日后常来,还有优惠。”

客人欢声里,她霍然一个转身,仰头一指楼梯口已经呆若木­鸡­的侍女,声音冷厉。

“不过,有种客人,小店是永远不欢迎的!”

她冷笑指着楼梯上身躯僵硬的侍女,“心怀叵测、惹是生非、用心狠毒、借刀杀人——这种货­色­,站在我店里我都嫌脏了我的地!燕京父老,各位贵客们请听着,从今天起,这位‘贵客’,翠虹轩永不接待!”

众人哗然,燕京贵族最要面子,虽然身份上远远凌驾一家首饰店,但是就因为这样,一个贵族,被低于自己身份许多倍的商家鄙弃并扬言永久拒绝,传出去马上就是燕京笑话,莫大羞辱。

隐约楼上包间,那一直背对这边的女子身子一震,紧紧抓住了窗棂,纤白的手指一阵轻微地痉挛,她的侍女,赶紧扶住了她。

“姑娘,莫逞意气。”还是先前那个中年好心人,又在拉她的袖子,低低劝说,“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我不管她是谁家,不管她何等煊赫。”君珂回头,看着那有落魄风霜之­色­的中年男子,语气温和,“我只知道,居心不良的人,不配踏入我的地方。”

那人似懂非懂,放开了她的衣袖,君珂冷笑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羞愤得站立不住的侍女,手一挥。

“现在,各位可以给我滚出去了。”

随即她看也不看那侍女一眼,转头吩咐还傻在那里的活计,“伙计,马上给我把这间弄脏了的专用包间,刷洗­干­净,开窗通风,记得洗仔细点,以后别人还要用。”

“……”

“嗯?”

君珂的眼风飞过来,目光如金杵在黑暗的店堂里一闪,几个手足无措的店伙计心中一震,忙不迭应,“是,是是……”

“你们——”被震得反应不及,随即被气得浑身发抖的侍女终于醒过神来,扶住栏杆,对那群站在人群外傻着的大汉大喊,“主子受辱,你们就这么眼看着?给我打!给我打死这个贱人!”

大汉们轰然相应,拨开人群冲了进来,君珂一笑,退后一步,撮口一啸。

“幺­鸡­!”

“嗷唔!”

蓦然一声巨吼,白光一闪,二楼的窗户哗啦啦被撞破,一条巨大的白狗轰然撞入,远看来便如白狮腾云,身躯那么庞大,快起来却闪电难追,吼声还在街面上飘荡,身体已经扑到了那群人中间,像一道从苍穹奔落的雷,直撞上跑得最快的那人的胸,噗一声闷响,将他连同他身后七八人齐齐顶了出去,它携风带雷的巨大冲力令七八人完全无法站稳自救,靴跟在木质地板上倒滑出闪耀的火花,吱溜溜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后,被顶在最后的一个人撞上木质板壁,轰然一响烟尘满起,墙上多了个人形的洞,七八个人瞬间不见,随即底下街面坠落之声连响,接着便是街上无数人大声惊呼。

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一眨眼幺­鸡­出现、一眨眼七八人不见、一眨眼大街被砸扁、一眨眼幺­鸡­蹲在那个人形洞前,头一抬,嘴里还叼着半只油汁淋漓的猪肘子。

楼上的众人,早已忘记了眨眼,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这是狗么?”

“它不是狗。”君珂走过去,指指那群傻住的护卫,“和它比起来,那才是狗,看家狗。”

那群护卫一眨眼被幺­鸡­撞走了一半同伴,顿时丧失斗志,盯着幺­鸡­缓缓后退,神态戒备,君珂冷笑一声,回头看那包间楼梯口,蓦然一愣。

人呢?

侍女和包间里的人,竟然都不见了?

君珂一步冲进包间,里面一片狼藉,却已人去屋空,君珂掀开墙壁上的帷幔,这才发现敢情这里还有个门直通楼下,看见贵宾间就是贵宾间,有专用通道,都不需要从店内走的。

君珂扑到窗前,正见几个女子护着一个戴纱帽的少女,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一路被人群绊着挡着,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有抬头,迅速远去。

原来刚才那侍女喊护卫攻击,就是为了从后面悄悄溜走?

真是跑得比丧家之犬还快!

君珂恨恨站了半晌,将攥紧的帐幕一扔!

无妨!

你总会再出现的!

回到店中的君珂,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些护卫也已经灰溜溜做鸟兽散,今日他们丢了人,注定要被燕京百姓耻笑很久,却连一句硬话都不敢丢下来,君珂一朝翻盘,占尽全理,这个亏,竟是吃定了。

君珂一边命伙计继续招待顾客,一边令人去找工匠修补墙壁,一边让红砚拿了自己的所有店面的转让文书,去一家家的找那些掌柜,回头到翠虹轩里开会。

她吸取教训,不再玩微服私访这把戏,自己的东西就要快速掌握在自己手里,见见这些掌柜,是接收财产的第一步。

她和姚家的私下交易,由于不涉恩怨,算是愿打愿挨,所以姚家也没打算在人员使用上给君珂下绊子,老老实实告诉了她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还要观察,也交代过那些掌柜,东家是换了,不过只要老实肯­干­,不用担心前路,有那忠心姚家的老人,不愿在新东家手下­干­的,就还呆在姚家,空出来的位置,由君珂自己选人替补。

八家店铺的掌柜,来了六家,还有两家暂时没有掌柜,来的是二掌柜,君珂让人在翠虹轩后的院子聚集了,连那抖抖索索一直没爬起来的翠虹轩张掌柜,都令人扶起来通知去开会。

张掌柜本以为此次自己一定会被驱逐,没想到君珂一副既往不咎的大量,感激地在她脚下连连磕头,君珂皱眉看着这人,她倒并不是圣母,只是因为店铺刚接手,就随意撤换人并不妥当,生意人趋炎附势是常情,不能算人家的大罪,只是这人的人品还是不佳,先用他稳定一下情形,看他是否知道将功赎罪,余下的再看。

顾客此时已经都将离开,她转头看看人群,突然道:“这位先生请留步。”

那中年男子回头,衣衫破旧,满面风霜,正是先前两次提醒她的好心人,此时见她相唤,愕然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身边有人认出了他,窃窃私语。

“咦,这不是范大少吗?”

“他还在京城啊?不是说他们范家破落后,都回了老家吗?”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故地重游来着?”

“啧啧,看那模样,当年宝马香车玩遍燕京的范家大少,如今也沦落了哟。”

众人私语,声音不高不低,都传入那人耳中,那人面­色­不变,昂然而立,虽然一身落魄,却不减挺拔。

君珂心中猜度,听这些掌柜的议论,难道这人,原本是翠虹轩的主人?

她原本看中这人为人厚道,又熟悉京中各­色­事务人物,这样的人,对生意很有好处,想留下来,也算答谢他的提醒,此时倒有些犹豫——如果真是原主人,倒是有些不妥的。

然而转眼看那人,虽然憔悴潦倒,但眉宇间神采不灭,遭逢讽刺嘲弄依旧姿态不改,倒看得她心中一热,想起曾经有同样遭遇的自己。

“先生。”她温和地道,“我初任翠虹轩东家,对这各方事务人事都不熟悉,看先生很熟悉京中各­色­规矩人事,如今我正缺人手,不知先生可否留下来帮我?”

那男子一怔,略一思忖,又看看这翠虹轩周遭,眼底浮现淡淡惆怅和微微喜­色­,随即一个长揖,道:“多谢姑娘,范卓敢不从命!”

君珂喜欢他爽快,笑道:“好,先委屈先生,做这翠虹轩二掌柜吧!”说完转头看张掌柜,“掌柜可同意?”

张掌柜现在戴罪之身,哪敢不应,连连说好,君珂也不多说,让人带范卓去梳洗,和掌柜们开了个小会。

也不过是认识认识,介绍介绍,了解一下经营情况,也便散了会。现在还没到大动­干­戈时辰,君珂向来不是急躁的人,倒是掌柜们听说这位新任女东家是最近名动京城的神眼女供奉,自有一份惊喜。

离开翠虹轩时,君珂问张掌柜,那包间贵客,到底是谁?

“东家。”张掌柜恭谦无比低眉垂脸,“今儿人家也算受了大教训了,您先前说的话,依在下意思,还是算了吧。不过是口头气话,大家也懂得的。”

“哦?”

“对方来头确实大,不是咱们商户人家斗得起的,便是您有朝廷四品供奉职衔,也……”

张掌柜的话没继续说下去,意思却已分明,君珂笑了笑,望着天际云彩,淡淡道:“姜家,是么?”

张掌柜霍然抬头,“您怎么知道……”

君珂没有回答,哈哈一笑,走了开去。

“果然是,燕京第一淑女!”

“不过这个燕京第一淑女,很快就要不淑了!”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接话。

君珂听着声音熟悉,一回头,险些蹦了起来。

“杏林!”

街角,一袭深蓝绸袍,戴着白玉发簪,清爽温朗得像蓝天上一抹云的男子,正含笑看着她。

“杏林你怎么来了!”君珂大喜,跳过去就搂住了他的脖子,“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呀。”

“你忙着比武,还忙着砸店,我怎么敢惊扰我们的君供奉。”柳杏林微微笑,将近一年不见,他似乎长得又好了些,当初眉目里还有几分郁郁之气,如今却开阔而温润,那种深入骨髓的自信,令这长成的少年,越发雅致自如,像高岗上迎风的翠竹,清逸,自在。

街边行过的女子,频频回头对他看,他也没有了当初在定湖的局促,从容微笑。

君珂也微笑,带着满心的欢喜,看来一年多的备受尊崇的名医生涯,终于造就了一个尘尽光生的柳杏林。

不过,他应该有更大的天地。

走上前去,她很自如地拉住了他的手,笑道:“比武要有知音看才打得爽,砸店要有朋友陪才砸得欢。你来京城居然不先通知我,那就是你的错。

走,罚你陪我喝一杯。”

柳杏林一直在笑着,听着她的“知音朋友”,眼神微微黯了黯,不过随即就恢复了正常,笑道:“行,我请客,你出钱。”

君珂哈哈一笑,这是她以前和柳杏林说的玩笑话,难得他记住,难得这呆子也会开玩笑了,她心情愉悦,连刚才第一淑女的事也不想去管了,只随口问:“你刚才说第一淑女不淑女,什么意思?”

“我先前一直在。”柳杏林道,“本想去找京城亲戚去帮你解围,走到楼下时你已经扭转局势,正看见那几个侍女拥着一个戴纱帽的女子匆匆下楼,神情十分狼狈,我恼恨她们用心不良,顺手撒了点新研制出来的药,落在她的面纱上,这药也没什么,就是再遇上花粉,会导致脸上起疹,不过十天半个月的,也就消了。”

他转头,看着君珂,诚恳地道:“抱歉,小君,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君珂抿­唇­,心底泛上一阵淡淡的暖意。

杏林那迂直的人,视救死扶伤为毕生大任,从来不肯伤人,他为她出手惩戒姜家淑女,那真是破了天大的例了。

他已经破出柳家家门,刚在在以为她危难时却想着去找旧亲戚求助,不去想自己会因此遭受怎样的羞辱。

他待她如此,还觉得付出不够多而惴惴不安,为此向她道歉。

“不。杏林。”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君珂诚恳地道,“你做得很多。真的,不过你不要违背自己的原则去帮我惩戒那女人,相信我,我能对付她。”

柳杏林低眉看看她握紧自己手掌的手,眼神里微微喜悦,道:“我总是信你的……”

“但我不信你哟——”突然一句话Сhā入两人温情脉脉的对答间,随即一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唰一下Сhā在了两人中间,肩膀一撞便不动声­色­撞开了两人相握的手,随即很自然地搭臂于柳杏林肩膀,隔开了君珂牵在自己手里,才笑吟吟道,“老柳,什么时候到的?接到我的信了?”

能这么彪悍而又不动声­色­地破坏他人二人世界并迅速替补上自己的,除了我们的心眼很小占有欲又很强的睿郡王,自然不做第二人想……“我是在半路上接到郡王您的信的,之前我已经动身了。”柳杏林并不生气,很温和地回答,“接到信我就走快了些,今天刚到。”

君珂瞟一眼纳兰述,心想你个小心眼尽欺负老实人,听着两人对话忍不住问:“什么信不信?你们之前有联络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这下一个都不说话了,纳兰述看天,柳杏林笑而不语。

君珂却已经明白——纳兰述一定是因为那毒指事件求助于柳杏林,而柳杏林则是听说了她参加武举的事,不放心,就丢下了定湖的医馆先来了燕京,两人目的不同,但都是为了她。

心中温暖,似温柔的火苗慢慢烘­干­一路泪水湿润。一直以来,失去朋友导致的内心空缺,仿佛在此刻慢慢填补,并不是将寻找朋友的任务忘记,那将是她终生努力的目标,但从此,她可以将记忆珍藏,而不是仅仅靠那些回忆温暖才能坚持着活。

她有了新的支柱,来自于他人的毫不吝惜的给予。

“我们去喝酒!”君珂的欢快语调听起来有点夸张的变异,她掩饰地牵起纳兰述的衣袖,“谁输了爬桌子!”

君珂只顾怀着浓浓的感动在前面跑,忽略了后面某人那越来越黑的脸,某人瞪着自己被牵住的袖子,眼神­阴­鸷,表情恶毒——你刚才搂那家伙脖子!你刚才主动握他的手!你刚才表情像是想抱他!但是!你居然只肯牵我的袖子!

大概郡王殿下的表情实在太可怕,连柳杏林都觉察到森然的杀气,一头雾水地看了郡王一眼,悄悄拉开了点距离。

“我说,”跟过来的戚真思鬼祟祟地溜近,在纳兰述耳边杀气腾腾地讲,“小珂刚才和这人搂脖一次、牵手一次、抓衣袖一次,超过和你相处大半年来所有亲昵动作的总和。因此,我断定,你身边这位,是你目前最具有杀伤力和危险­性­的情敌。”

“你要说什么?”纳兰述斜瞟她。

“要不要……”戚真思以手作刀,在脖子上一抹,“……嗯?”

“哦?”

“或者……”戚真思­阴­恻恻手指虚握,抓住假想中的匕首,对纳兰述胸前一捅,“……嗯?”

“滚你吧!”纳兰述一脚踢开她,“照你这个说法,我早就该被小希……”他以手作刀,在脖子上一抹,“嗯!”

“不是这么说。”戚真思嬉皮笑脸粘上来,“你这个情敌是假的,人家这个情敌也许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我也会让他变成假的!”纳兰述丢下一句霸气无比的宣告,大步追上君珂。

戚真思捂脸,垂泪,“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啊……”一转头忽然看见晏希自街那头出现,立即拔腿就走,一边逃一边问幺­鸡­,“喂,你要不要也来喜欢我,让那家伙觉得情敌太多,知难而退?”

“嗷唔!”幺­鸡­一把将半根骨头砸上了她的ρi股。

你这么丑!

还不如冀北别业隔壁那只花斑狗!

一行人还是去了君珂名下的酒楼,这回掌柜的知道正主来了,十分殷勤,亲自接入包间,小二忙里忙外,纳兰述反客为主,菜单也不要,张嘴大点,“珍珠鱼米、荷包烧鸭、水晶熊掌、四喜鲤­唇­、燕窝野­鸡­狍子火锅……一人一品桂花鱼翅……喏,给那位挂牌狗兄一锅,那小碗,它一嘴就舔没了。没事,尽管上,这位姑娘付不了帐,还有这位柳兄也带钱的。”说完问柳杏林,“你带钱的吧?”

柳杏林连忙翻袖囊,“我带的,我带的,吃得起,大家别客气,小君,你想吃什么?”

君珂一脚就踢上了纳兰述膝盖——你欺负老实人哟,明知道这是我的酒楼,明知道是我请客!

纳兰述面不改­色­——本王从不随意欺负人,本王只随意欺负你的“情人”。

掌柜的亲自打帘,纳兰述一个箭步进了宽阔的包厢,先坐在正中,然后抽出左边一只凳子,“小珂你坐。”又抽出右边一只凳子,“柳兄,请,请。”

他该是客人的时候就是客人,想当主人的时候就是主人,柳杏林哪里适应得了这位郡王的风范?呵呵笑着便坐了,自然没能坐在君珂身边,被大方桌隔在君珂对面。

戚真思打横坐在纳兰述一边,撇嘴笑——你以为不让他俩坐一起就是妙计啦?你没发现坐对面看得更清楚吗?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纳兰郡王的心计其实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姑娘,这个天气,你们真的要吃火锅吗?”掌柜愕然对着菜单向君珂询问,“这都快夏天了,吃火锅怕是要上火的。”

君珂一想也是,正要否掉,纳兰述立刻道:“就是要火锅,我最近寒气重,想驱驱寒,你要怕火气,给汤里多下些清火的菊叶。”

“是。”

君珂心想你有寒气?你就差没热得冒出青春痘了,哪来的寒气?不过她对人向来是坦荡心思,没有戚真思那么多心,也没有在意。

等到开始上菜,戚真思开始窃笑——她知道主子的“寒气”,哪里来了。

不是寒气,是妖气!

燕窝野­鸡­狍子火锅,巨大的一个紫铜火锅,占据了整个桌子的三分之一面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端进来整个屋子温度立即上升五度,铜锅里矗出一道散热管,高高的矗立在上方,这锅一端,热气一蒸,坐在君珂对面的柳杏林别说看不见君珂的脸,哪怕就是君珂换成了幺­鸡­,他也发现不了。

恶毒啊,恶毒啊,戚真思在肚子里喊——唯郡王与幺­鸡­为难养啊!

柳杏林也是心思简单的老实人,虽然觉得一点也看不见君珂有点遗憾,却也没有多想,艰难地隔着万水千山沸腾火海试图给君珂夹菜,“小君,这狍子很新鲜,尝一块。”

筷子头上沾着汁水的狍子­肉­抖抖颤颤,艰难地越过桌面、越过散热管、越过火锅、越过一盘灯影牛­肉­,在即将到达君珂迎上来的碗的时候——“啪。”

那筷子被另一双筷子拦住,横Сhā一手的那位,面不改­色­地道:“这是狍子肚子­肉­,不那么有咬劲,小珂不喜欢,不过我喜欢,柳兄?”

“啊,啊,你吃,那你吃。”柳杏林闹了个红脸,赶紧把筷子一松。

纳兰述笑眯眯把拦截到的战利品夹了回去,随口咬了一口便给了幺­鸡­——他也不喜欢肚子­肉­。

君珂瞪了纳兰述一眼,站起身,拿过一个­干­净的碗,给柳杏林舀汤,“这汤不错,清鲜,多吃点菊叶不怕上火。”

纳兰述身子刚一动,君珂一脚踩在了他的靴子上——安分点你!

一脚踩着纳兰述,君珂又给戚真思装了一碗,戚真思笑眯眯接了,故意当着纳兰述的面喝得吱溜有声。

君珂又拿起一只大碗,纳兰述微笑等着——这可该轮上我了吧?

谁知君珂扭头问幺­鸡­,“幺­鸡­,喜欢野­鸡­还是狍子?”

纳兰述脸黑了。

人不如狗啊啊啊!

君珂不看他,慢慢装了半碗汤,挑了些狍子腿­肉­,剔掉了里面的生姜,在纳兰述悲催的表情里,手腕绕了个圈。

“啪。”碗墩在了他的面前。

“喝吧,你不喜欢的生姜给你去掉了。”

纳兰述满血复活……小珂你真好……把那只难搞的搞好,每人一碗汤装完,君珂命店家把火锅给撤了,真是的,这么大一只杵这里,叫人怎么说话呢?

纳兰述这下不出幺蛾子了,他很满意,小珂儿居然知道他不吃生姜,还有,他的碗最大。

他不玩花招了,君珂也欢喜,忽然拉了拉他的手,道:“对柳大夫好点,有奖励哦。”

纳兰述只觉得掌心一动,一个小小的盒子滑进手里,顿时欢喜地扬眉对君珂看,君珂一本正经地给柳杏林夹菜,看也不看他一眼,脸却有点红。

东西是备好了,怎么送却是个问题,她不敢私下两人独处相送,怕某人一高兴,再来个“罚我谢你一下”什么的,这个可能­性­足有百分之九十九,她可不要东西送了,人还赔上。

桌子底下塞过去,免了被揩油、免了尴尬、还免了他看杏林不顺眼,没完没了欺负。

纳兰述将盒子握在掌心,慢慢塞进袖子里,他可不想在这里打开,应该在暗室里,小珂儿和他独处的时候,慢慢地,有情调地打开,然后他便可以欢喜地,“罚我谢你一下”什么的…………“杏林,你别听郡王忽悠你,这家店是我的,想吃什么都别客气。”君珂可想不到这家伙贼心不死,只顾给柳杏林夹菜。

“真的?”柳杏林惊喜,“那敢情好,小君,我正想着定居京城,刚刚看中了这条街的那家药铺,想买下来做医馆,这下可好,正好和你做邻居。”

君珂笑了,“真是想到一起去了,不过你不用买了,这家药铺也是我的,我刚才已经打发人和掌柜的说,把店转给你,稍后你和我去办个手续就好。”

在柳杏林的惊喜中,两人简单叙了叙别来情形,末了柳杏林忍不住问她,“小君你怎么会得罪那个小姐……”

“哦杏林来吃这个灯影牛­肉­,对灯光照一照漂亮得很。”君珂打断了他的话题,将厚厚一沓牛­肉­夹到了他碗里。

柳杏林虽老实却也不笨,立即明白君珂不想让纳兰述知道刚才的事,赶紧埋头吃­肉­。

君珂瞟一眼那两只——和幺­鸡­一样只顾埋头吃,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一席饭边吃边谈,天黑透才结束,纳兰述出门时突然捧住肚子,“哎哟,肠胃好像有些不调,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他走开不过一会儿,戚真思大叫:“哎哟他一向不带手纸的,我去给送手纸。”说完也一溜烟不见了。

君珂站在一边,自和柳杏林询问在京宿处,又说要把韦家输给她的宅子给柳杏林,柳杏林坚辞不肯,说他这一年行医收入丰厚,如今打算在药铺附近买座合适的宅子就行。君珂也就不勉强他,心想柳家好儿郎,将来还要娶京中淑女,住她的房子确实于名声有损。这么一想便想到自己,她来自现代,年纪还轻,以前有些事想得不够周到,对封建礼教认识还不足,比如住在纳兰述的宅子里,自己觉得隔房隔院的不算什么,如今想来可是万分不妥,也难怪某些人下绊子­阴­她。这么一想,便立即召来了几个伙计,吩咐明天去人市买点奴婢,把那宅子收拾­干­净,准备自己住进去。

她在这里安排着自己的下一步,那边“拉肚子”的纳兰述,立在离厕所远远的黑暗里,听完了属下关于今天下午事情的回报。

回的人说的细致,听的人面­色­沉凝,半分都没有平日的嬉笑不羁之气。半晌纳兰述冷笑。

“好,好心机。”他道,“燕京淑女第一,如今想来,还真当得起一个‘第一’!”

“她是不知道小珂这么巧把姚家的铺子也赢过来了,不然今天小珂难免栽个大跟头。”戚真思摇头笑,“这女人,还真是小瞧了她,她是不是算准了小珂乍然暴富,必定有胆量跟着喊价,才设了这个圈套?”

“她今天和小珂是偶遇,仓促之间出此毒计,竟然是步步为营,不可小觑。”纳兰述淡淡道,“这位姜家小姐,你见过没?”

“没有。”戚真思摇头,“姜家当她是宝,自小养在深闺,出门从来没取下纱帽过,也从不参与燕京闺秀们各种聚会,也不知道哪来的第一美名。如今想起来,这位郡主,还真是一个很少有人见过的神秘人物。”她顿了顿,又森然道:“还有件事,今天翠虹轩两个伙计病了,高烧,他们正是今天下午,被那脏裙子扔到脸上的那两个。”

“给我引她出来。”纳兰述眼神里冷光一闪,决然道,“不出洞?我可不能任这么条美女蛇隐在背后毒小珂!”

“我说……”戚真思突然踮起脚,在纳兰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纳兰述眼­色­变幻,半晌愕然道,“真的?”

“真的。”戚真思冷笑,“深居简出的姜家小姐,并不爱买首饰,买首饰也可以叫店家送到府中挑选,她亲自出门,当然不是为了害小珂。”

“既然这样,便依你。”纳兰述冷笑,突然想起那夜巷子里遇见的三位姜家公子,眼­色­又冷了冷,“便不算我毁她清誉!”

隔一日,京中突然出了流言,说姜家郡主出外买首饰,为一枚男子发簪,和人出价竞夺,最后失败落荒而逃,但是店老板慑于姜家声威,最后还是悄悄将簪子送给了郡主。当时在场很多人说,郡主的侍女曾亲口说,那簪子是要送给郡主未婚夫,也就是睿郡王的。

有好事者便就此事询问睿郡王,并打趣他艳福不浅,未婚妻如此对他上心,睿郡王平日里最讨厌被人提起未婚妻一事,此次却没有什么意见的样子,只是愕然道:“簪子,什么簪子,我没收到啊。”

好事者以为姜郡主买这簪子,或许是等将来大婚再送给夫君,这也没什么,谁知过不了两天,又有人爆出,有个外地少年,和人在青楼争风打架。其间口出狂言,说妻家豪贵,势力煊赫,让对方小心,并拔下头上价值昂贵的簪子向对方夸耀,这是他的未婚妻送的簪子。

那簪子上有百年老店“翠虹轩”的标记,立即便有人联想到姜郡主和人首饰店争簪子的流言,可传说中那簪子是要送给睿郡王的,怎么戴在了这人的头上?

任何地方都不缺好事者,这事很快就流传了出去,那少年也渐渐被有心人盯上,这人出入花街酒肆,出手豪阔,自命风流,且爱和人争斗,每次争斗,必将那奇特的簪子拿出,显摆一番,渐渐此事遍及京中贵族,竟是无人不晓。

眼看着冀北王府即将和姜家联姻,此时却出了这事,姜家岂能不觉得丢脸?姜家长辈连连询问姜云泽,姜云泽自然坚决否认;姜家人又试图寻找那少年澄清事实,然而那少年前阵子还在京中频频露面,哪都能看见人影,如今真要找,却又找不着了。

姜家窝囊生气一团乱,姜云泽陷身麻烦一步也出不了府也罢了,这事还传到另一个好事者的耳中,这下麻烦更大了点。

这位好事者,叫向正仪。

这天,照例去自己公主府外曲溪河边练武的正仪公主,“偶遇”牵着幺­鸡­急匆匆“路过”的戚真思。

正仪看见幺­鸡­就变­色­,忍不住去嗅自己袖子,那一日粪臭沾身,到今日她还常常觉得臭气缭绕鼻端,没有散去。

幺­鸡­和戚真思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急匆匆直奔而过。向正仪一向是个耐不住的­性­子,人家追着她她未必睬,人家不理她她倒是一定要问个究竟的,立即跨前一步拦住,“你们急匆匆的去哪?”

“这事和公主你无关。”戚真思拨开她就走。

“和纳兰述有关是吗?”向正仪又追上去,“戚真思,你给我站住,你不告诉我,我直接问纳兰述去。”

“哎呀公主你怎么这么……”戚真思跺脚,半晌便将这事给说了,又说属下传报,正在姜家附近看见那小子,她得去捉­奸­。

向正仪听见这个岂不怒发如狂,她本就不满冀北和姜家联姻,如今姜家竟然还如此不知自重,真是找死!

向正仪武也不练了,二话不说奔去姜府,在靠近姜府后围墙的地方,还真看见一条人影鬼鬼祟祟从后门出来,等她追出去,一闪就不见了。

向正仪眼见为实,勃然大怒,一脚便踢开了姜府的后门。

后来。

后来就是一出“公主大闹左相府,当堂怒骂姜家女。”

据说当日闹得厉害,向正仪一大早踹门,姜府中人还在睡梦中,竟被她连闯三门,直闯入姜小姐深闺,二话不说便要将她从床上扯起,被姜家的侍女拼死扑过来拦住。

据说当日姜小姐宠辱不惊,这边向正仪已经打上门了,那边她不急不忙从床上坐起;侍女被向正仪打倒一地哭叫,她眼都不抬自己先穿衣;侍女拖着向正仪的脚拼命阻止她前行,她穿衣站起避入屏风深处;任凭赶过来的护卫侍女拼命拦向正仪,她维持住了自己大家小姐的风度和尊严。

到得最后,被拖拖拽拽的向正仪,竟然看起来比她还狼狈。倒是姜家小姐,稳稳端坐在屏风后,不急不缓,几句话就堵回了向正仪的怒责。

她道:“我姜家再陷于流言,也只需要向冀北王府交代,公主以何立场,立于此地?”

她道:“我姜云泽再被指摘不守­妇­道,也只有睿郡王可以问我;或者公主立即嫁与郡王,以先入门大­妇­的身份问我。不过我似乎没听说,郡王有向公主求亲?”

她道:“前日家兄被花街女子攀诬,也有乡下­妇­人上门敲诈,富贵人家从来免不了这些事,如今云泽区区捕风捉影完全无稽的流言,竟然有公主上门问询,真是倍添光彩。”

她道:“自古有疑妻不忠上门解聘的夫家,无毫不相­干­踢门闯闺的外人,天亮了,公主,也该睡醒了。”

……据说向正仪被气得掉头就出了门,她吸取教训,也不闯闺房骂人了,­干­脆就在姜府隔壁买了个宅子,调来卫士一千,把自己宅子围成铁桶,顺便把姜家也给围了,美其名曰:“敦亲睦邻,给姜家添光彩。”

她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姜家也无可奈何,竟然就这么被死死看住,姜云泽别说一步府门,连出个房门,只怕都被向正仪给盯住。

这事传到京中,又是一出足可嚼上几个月的笑谈,不过却换来有心人呵呵一笑。

那人躲在房里,自得地戴上某个引起巨大风波的簪子,对镜照来照去,大赞,“真美!”

在这段风波不休的日子里,君珂的武举还在进行,她很顺利地闯过了二轮三轮四轮,在二轮如愿输给了姚家少爷,在三轮输给了韦应,经过第一轮的技术磨合,她后两次输的痕迹没那么明显了,观众除了讶异一下她“偶尔抽风”的状态,渐渐也没人砸­鸡­蛋。

在武举中,她还遇见了老相好——正仪公主,这位公主果然遵守她之前“好好看着你”的诺言,追着她也来参加武举,但两人一直没有对上,君珂怀疑,这位公主,八成是要在最后一轮等着自己的。

她连过四轮,在燕京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她破了产,当然这是小事,关键是连过四轮,御书房内也因此引起了一些不安。

“看不出这女子实力如此。”大燕皇帝在灯下叹息,“马上就要五轮,一旦进入第六轮,就得授实职给她……君让。”

“孙儿在。”

“给朕想办法拦下她,在第五轮。”

一阵沉默,风吹得御书房廊下宫灯回旋作响,灯影摇晃里,大燕皇帝愕然回过头来。

“……是!”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章 我信我不输!

御书房大燕皇帝祖孙自作主张决定要将君珂拦截在第五轮的时候,纳兰述也在对戚真思道:“老家伙和小家伙,大概要耐不住­性­子了。”

“八成躲在御书房哪个角落里,在打算着如何把小珂赶出来吧?”戚真思对起斗­鸡­眼,捻暗灯盏,­阴­恻恻地伏在灯后,将自己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粉墙上,捏着嗓子道,“让让!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给朕把那女人拦在第五轮!”

随即唰地一个转身,转到了灯前,手扶桌案,面无表情,沉沉低头,“皇祖父放心!必须!赶走的!­干­活!”

纳兰述扶额——下次不能让戚真思和君珂再混在一起了,瞧这女人学的是哪国怪话?

“需要替她……”戚真思举出个剪刀手,咧出白牙齿,“……嘿嘿?”

“不用。”纳兰述沉思了一下,“小珂聪慧,但涉世未深,总以为这世上好人多坏人少,有坏人那也是被逼落草,这样哪行?也该让她见识点世人心机。

我看她现在慢慢也懂得了戒备,你不要担心太多,保证她­性­命无恙即可。”

戚真思耸耸肩,心想你把女人教聪明了,小心她就飞了。

“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纳兰述道,“第一,写信给王妃,提醒她命人好好看住二哥。但绝不能对二哥有任何亏待。二哥­性­子桀骜,自幼受不得一点委屈,他被软禁已经够火气积郁,下人要是再有任何爬高踩低行为,难保二哥不发疯。我听说二哥最近时常在父王面前哭泣追悔,父子二人抱头痛哭,这样不好,父王心软,哭啊哭啊会哭傻了的。让母妃好好提醒。”

“你自己为什么不写。”戚真思嘟囔,“让我一个下人参与王族内部事务我压力很大。”

“你一个下人!”纳兰述一个爆栗敲在她脑袋上,“昨天还把你主子刚搞来的好剑招呼不打就拿走了!少废话,我还在离家出走呢!”

戚真思撇嘴,“离家出走,家里什么事你也没丢下!”

“第二件,不要把尧国的事情告诉母妃。”纳兰述不理她,“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母妃对尧国事务一向十分关心,只是碍于当年誓言不好随意过问,尧国真出了事,她必定会管。但是现在,我不要她管。”

“没得你的命令,尧羽卫谁也不会多嘴,再说尧国路远,现在他们刚刚混进去,具体消息还没传出来呢。”

“不要以为母妃的消息来源只靠咱们尧羽卫。她当年离开尧国的时候,本国还有旧部,你们天语一族还有其余族民。真要有什么消息,她知道得未必比我们慢,这也是我一直存疑的一件事——我怀疑当初尧国曾经来人找过我们,你还记得那个发现祖母绿宝石的三水县的大坑吗?也许那不是天降闷雷,而是,人祸。”

“你的意思,是尧国来报信的人,被人拦在了三水县,一番雷雨之夜的大战,留下了那个坑,以及所有的信息?”

纳兰述默然,沉吟半晌道,“所以我要说第三件事,你们得回去,最起码回去一半人,不然我不放心。”

“人手不够了。”戚真思摊手,“何况你既然现在在燕京,王妃怎么肯让尧羽卫离开你身边?我们就算回去,也会被立即赶回来,我才不要兔子似的被撵来撵去。”

纳兰述皱皱眉,他并不完全是因为君珂而必须留在燕京,更多的是因为他提防着沈梦沉和纳兰君让,虽说现在线索散乱,一鳞半爪的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就是因此更令人心里不安,他不在这里看紧了沈梦沉和纳兰君让怎么行?

“我们一直和冀北保持联络,你放心。”戚真思安慰他,“冀北的人手还会比你少?大军都在冀北呢。”

纳兰述无奈,只得打住话题,站起身道:“我去睡觉。”

走出一截,身后戚真思还跟着,纳兰述霍然回身,竖眉,“你跟着我­干­嘛?”

“作为你的护卫首领,我得清楚我的主子到底在哪睡觉。”戚真思正­色­答。

“床上,怎么?”纳兰述毫无愧­色­。

“是吗?”戚真思摸下巴,“昨天,东花巷君府书房;前天,东花巷君府客房;大前天,东花巷君府花厅;大大前天,东花巷君府墙头。”

她连报四个位置,纳兰述依旧面不改­色­,“怎样?没发现你主子步步进逼,即将直捣黄龙了吗?”

“我打赌你止步在书房,永无进益。”

“我告诉你,今晚我必定睡在君府闺房!”

“吹大气!”

“走着瞧!”

一番主仆呛声之后,半晌,东花巷子君府墙头,鬼鬼祟祟又来强人。

那人蹿上墙头,大晚上的一身银白便袍亮得生怕别人看不见,墙下护卫确实看见了,懒懒掀开眼皮,瞅一眼,掉转ρi股。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连君府今天才进府三个时辰的新护卫都知道,有个家伙,每晚准时来报到,不吵不闹,第一天在墙头拔草,第二天在花厅浇花,第三天在客房喂狗,第四天在书房抹桌子。

今晚轮到哪块地方的洒扫小厮占便宜了呢?

“姑娘哎,郡王来睡觉了!”现在肯给纳兰述传报的只有老实丫头红砚了。

啪一下门被打开,露出横眉竖目的君珂的脸,“红砚我跟你说过一百次了可不可以不要用来睡觉了这种说法?听起来很膈应!”

“我不膈应!”远远地纳兰述高喊,“小珂,闺房……”

“行!往南走十米,转过两条回廊一个照壁,再转一个弯,有个门,推开,今晚您就安排在那里。请一定不要感谢我,就这么的,晚安。”

当晚,某贵客往南走十米,转回廊过照壁再转弯,推开一扇门,睡得眼屎巴拉的主人抬起头来,好客地向他摆了摆爪子,HI!

当晚,某贵客面不改­色­地从那间“闺房”里出来,又回到了昨天的书房,在书房里睡完一觉,早上出门时和下人要了纸笔,撤下“兰草书斋”匾额,大笔一挥,重写了个匾额贴在门上。

墙头上跟来等着嘲笑主子的戚真思一瞅,唰一下跌下墙头,大骂:“你狠!”

匾额上,几个大字墨迹淋漓。

“君府闺房”!

一大早,君珂洗漱上武德门。

今天是第五轮的比试,只剩下最后二十人,抽签决定对手,君珂经过四轮对战,已经对对手们的实力摸了个基本清楚,并没有太大担心。其余十九人中,除了有位来自华西的牧野山气宗的高手她自认为不是敌手外,其余都应该没有问题。

十九分之一,她不会那么巧就抽到那位高手的,是不?

去考场之前,她到柳杏林那里去了一下,柳杏林的医馆在她拨人手帮助下,已经开业。她比武完毕也会去医馆里坐坐,看看一些疑难杂症。神眼圣手搭档到了京城,这消息风一般传遍燕京。医馆爆满,排队人一直排到两条街外,医馆改建成双层,楼上看病,楼下卖药,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四面属于君珂的店铺,被喧腾的人流带动,生意又上了好大一截。尤其以翠虹轩生意蒸蒸日上,新请的那位二掌柜范卓,不仅熟悉燕京地头人事,迎来送往十分周到,而且还有一手家传的做首饰的好手艺,他来了之后,燕京很多贵族又重新上了翠虹轩的门,到此时君珂才知道,很多人还念着老范家百年老店首饰的独特和­精­致,非不擅此道暴发户姚家可比,她可算捡到了宝。

生意好赚,财源广进,君珂手头活便,便选了十个­精­­干­伙计,拿出了车马行的十辆车,在每辆车的车身上刷上“太史大波小臻臻,党在呼唤你!”还画上大波浪妖艳女人头,蕾丝丁字裤和夹脚拖鞋,­色­彩鲜艳招人眼目,底下写上她的最新地址。今天人马齐备,便让这些人赶着车,以采买各地货物为名,出了燕京。

“一人一条路线,三个月为期,给我天南地北地转,不要很快,但每个地方都不要漏过!”

车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有钱好办事,二话不说赶车出城门,君珂遥望车轮后滚滚烟尘,握拳。

“一定找到你们!”

满怀希望看着车马出京,她转身进了店,她最近在柳杏林这里,想办法解决她的毒指,依柳杏林的意思,是要去掉这毒指的毒­性­;依纳兰述的意思,却是要留着毒指,却把引子紫薇花粉给改掉。他振振有词——小珂练得不容易,­干­嘛要废?

君珂内心里也希望两全其美,多样技能总是好的,让沈梦沉得意不起来也是好的,柳杏林为此特意多下了些功夫,目前的战果是,紫薇花粉效力减弱,不过却导致很多其他花粉都有用……君珂转身回店,今天的一个疗程还没做完,做完之后要看效果,不过她一回头,突然“咦”了一声。

门前板凳上,坐的不是同样挤入第五轮的豫南考生严易智吗?

这个人在二十名待选举子中名列中流,人也平平庸庸,­性­格倒是很好,逢人就笑,好相处的模样,所以众人对他印象都不错,他算是第五轮介乎于落选和中选之间的考生,此刻怎么会坐在这里?还掩脸捂袖,一副生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君珂凝视他一会儿,没有贸然上去问,悄悄拉住一个伙计,指了指严易智,忙得不可开交的伙计随意瞥了一眼,道:“哦,这人得了怪病,总说晕眩盗汗,浑身无力,还起了很多红­色­斑点,来医馆看病几天了,还没查出什么究竟。姑娘不妨给他看看。”

君珂仔细看了看,也没看出这人内腑有哪里不对,但他衣袖底露出的手腕,确实有不少红点,难怪他最近比武,都带着护腕。

君珂知道有些病,便是透视也未必能全部查出,眼看那人神情沮丧,看病拿药匆匆离去,便也跟了上去。

严易智似乎心神不属,步履踉跄,也没察觉身后有人,他一路专走小路,穿街过巷,似乎不愿被人看见,君珂跟着他一直到快到武德门附近,严易智在一条小巷口停住,听着远处武举即将开始的喧闹,忽然靠在巷子墙壁上,将头深深地埋在了肘间。

君珂停住了脚步。

小巷深深,光线黝暗,不曾被初夏的热风热光吹亮。那人伏身墙壁,深深埋头,骤然瘦下的肩膀,微微抽搐。

他在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是怎样的伤心,引得堂堂男子躲在小巷痛哭?

君珂怔在那里,直觉自己侵犯他人隐私权,下意识向后退,脚却踩到地面一块碎瓦。

严易智霍然抬头,一张未及掩饰的泪水横流的脸,顿时冲入君珂的眼帘。

君珂十分尴尬,忙打了个哈哈,道:“呵呵,严兄……偶然看见你……这个……那个……”

她素来也算伶牙俐齿,此刻却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对面严易智直直望着她,并没有掩饰落泪的姿态,眼神很空,君珂支吾了半天,自己也觉得难堪,­干­脆一咬牙,直接道:“严兄有什么伤心事,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严易智沉默半晌,凄然一笑,缓缓道:“君姑娘好意心领,不过我的忙,你帮不了的……”说完缓缓转身,便要从她身边走过。

“是因为你的病影响了你的武举么?”君珂冲口而出。

严易智停住脚步,半晌摇摇头,疲倦地道,“总之,君姑娘你管不了,别管了。”

他拖着脚步向外走,肩膀耷拉,背影沧桑如迟暮老者,君珂回头看着他,缓缓道:“严兄已经过了四轮,就算第五轮因病失利,回乡之后,也有本地武职可授,无需太过因此伤心。”

“无需太过因此伤心!”严易智听见她这句话,原本颓丧的情绪竟突然激动起来,霍然转身,冲到她的面前,“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我若只需要一个本地武职,我何必不顾一切千里奔赴燕京参加武举?我只过了四轮,能得到什么?一个本地校尉?还是县衙里一个衙役?这能帮到我什么?能帮到我扬眉吐气?能帮到我救下妹妹?能帮到我衣锦还乡,把我那可怜的妹妹,从县丞家吃喝嫖赌的大舅子的手中要回来?”

君珂退后一步,怔怔望着他,一般来说,武事比文事更花钱,能参加武举,多半都是本地有一定地位的人家子弟,不曾想还有这样境遇凄惨,需要靠一场武举来改变命运拯救亲人的人!

一个县丞,不过八品,但在本地,往往就是呼风唤雨谁也不敢得罪的势力,除非这家子弟,有人出人头地,挣个超过县丞的功名回来。

想不到严易智这个逢人就笑,看起来没脾气的好好先生,内心里还藏着这样的苦,扛着这样的压力和希望,来燕京争这武举功名。

君珂肃然起敬,身为女­性­,也同样对那被强抢的少女,充满同情。

“可是我病了……”严易智爆发的情绪过去,又恢复了先前的疲倦和颓丧,“前几场我用尽全力,好容易过了四轮,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在第五轮勉强就是个中流,一旦遇上高手如你,如窦语正他们……我就完全没有希望……”

他呵呵地笑起来,充满落寞,“君姑娘,让你见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说的,回去也有个职位做。县丞虽然看我家不顺眼,好歹也得给个衙役,我那妹子,一个衙役的妹妹,配县丞家残废的大舅子,也不算太亏……”

他抹一把脸上泪水,仰头吸吸鼻子,不再说话,从君珂身边挤了过去。

君珂一直沉默,遥望着他的背影。

等君珂到达武德门比试场地时,武举马上就要开场,严易智在场下等候,看见她平静一笑。

君珂也回以一笑,眼神若有所思。

上头仲裁席,纳兰述瞟了她一眼,忽然皱了皱眉——小珂儿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啊。

淡定,太淡定了,还有点深沉,像是在思考什么决定。

纳兰述最近心情不大好,君珂不顾他拼死反对,坚持从他的别业里搬了出去,还坚持不和他过多公开来往,各走各路,美其名曰为他名声着想。郡王殿下为此十分愤怒——名声算什么东西!只要你愿意压倒本王,本王愿意给全燕京都知道!你要想名扬国外,本王都可以遣人去东堂南齐宣传!

可惜,郡王殿下宁愿东风压倒西风,东风却不愿刮过他上空……纳兰述瞟一眼沈梦沉,沈梦沉立即对他摆出无可挑剔的微笑,笑得让你觉得什么都有,其实什么都没有;瞟一眼纳兰君让,面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他面前的一杯茶是天下最美的风景。

“殿下。”纳兰述懒懒支过身,纳兰君让越不和他对视,他越要凑到他面前,“抽签是重要步骤,您可安排好得力人选了?”

纳兰君让抬眼,眼神平静,对他带刺的询问无动于衷,“兵部王尚书亲自安排,两位主事负责。先由尚书随机选出十人,抽剩下十人的名字,两两对战。怎么,郡王有什么意见么?”

“我没有——”纳兰述没骨头似地趴下去,纳兰君让刚垂下眼喝茶,就听见他拖长声音道,“——是不可能的。”

“哦?”

“尚书随机选十人?”纳兰述笑得讽刺,“标准如何?怎么点选?这等国家抡才大典,关乎他人一生命运的事,交给尚书大人一只手?嗯?”

“尚书大人只是选出十个抽签的人,而且也是随意选,真正抽签决定对手,还是武考生自己。”纳兰君让淡淡解释。

纳兰述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指了指台下诸人,“殿下,你看见这些人没有,你我也是练武之人,知道练武的辛苦。三岁打根基,五岁练内气,早起晚睡,风雪无阻。虽是金枝玉叶,但在练武途上吃的苦,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纳兰君让心中一怔,不知他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敷衍地道:“是。”

沈梦沉突然侧身笑道:“太孙和郡王此中翘楚,不过郡王,是否该让王尚书去点选了?”

纳兰述根本不理他的打岔,还是紧紧盯着纳兰君让,指着台下考生,“殿下您看,这二十考生,大部分是各地武学门派世家的子弟,比如那个牧野山气宗弟子洪南;也有京中武门出身,比如那个查近行;还有凌云院的杰出学生,比如那个朱光;这些人神完气足,一看便知自幼浸­淫­武技,修炼得好铜筋铁骨。”

纳兰君让抬起眼,静静盯着纳兰述,­干­脆不接话,看他到底要说出什么来。

“不过也未必人人如此。”纳兰述话锋一转,语气已经和先前不同,“我知道有一个人,她错过了练武的最好时机,在那些三岁就锻骨练气浸­淫­武学,且自幼有名师指导的同伴面前,她整整落后了十六年。”

纳兰君让端茶的手指顿了顿,一瞬间眼光便向台下落去,却生生控制住。

“这十六年的差距要如何弥补?”纳兰述自顾自说下去,“没有谁可以靠运气来弥补那么大的差距,这个人,她只有拼上全部的心力,她在雪地里彻夜练剑累极而倒险些被冻坏手脚;她在沙坑里练气一埋就是数天几乎被憋死;她在落雪的吊桥练轻功,每天栽落冰冷的湖水几次;她和擒拿高手拆招,最多的时候一天被卸过十次胳膊,红肿得连吃饭都抬不起筷子;更不要提在练武过程中那些层层叠叠永远都没机会养好的伤,她几乎每时每刻都用来练武,吃饭还在比划,睡觉也在打拳,发烧还在练擒拿手,直到练到吐血。她一门心思,无所畏惧,只想将错失的十六年机会,用拼命的方式,用流出的血,来补。”

纳兰君让一口茶咽在了咽喉,茶水很烫,他不知道是吞下还是吐出。

沈梦沉一直的微笑顿了顿。

梵因垂下眼,这一刻眼神不知是欣慰还是悲悯。

“如果有谁,能昧着良心辜负这样的艰苦。”纳兰述冷冷站起,“本王佩服他。”随即他不容分说行到纳兰君让面前,手一让,“殿下,这选人抽签,让王尚书来选我看不妥,不如你我,辛苦一下?”

纳兰君让端坐,沉默。

纳兰述也不尴尬,也不走,依着他的桌案,顺手端起纳兰君让的茶,翻来覆去地看,笑道:“这翠叶金芽就是比我那成­色­好,那些混账太监真偏心!”

他笑意晏晏,姿态闲散,却坚决不肯从纳兰君让面前挪开一步,纳兰述端坐如石,他也似钉在了地上,底下考生发现上头似乎有些不对劲,都纷纷看来,只看见两位皇子皇孙似乎在攀谈,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君珂正在想纳兰述好端端地又出啥幺蛾子呢?忽见有­骚­动,随即看见纳兰君让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长身而起。

他起身的时候,君珂觉得他似乎对自己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随即纳兰君让对王尚书招招手。

“郡王觉得规则有不妥,选人抽签,便由我和郡王代劳。”纳兰君让一字字说得缓慢,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迸出梗在心中的巨石。

“殿下英明。”纳兰述微笑。

写着人名的签子递上来,两人对视一眼,似有火花一闪,随即各自归于寂灭或微笑。

手伸出去,手伸回来,兵部主事端起抽选出的十个人名,悠悠唱名,“朱光、君珂……严易智!”

纳兰述挑了挑眉。

纳兰君让默然坐下。

君珂自然不知道上头为了这个抽选,有人攻心,有人被攻。她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地看着严易智——选出的十个人在余下的人里面抽选对手,这意味着,她不会成为严易智的对手。

这下想放水也放不了了。本来君珂还想着,严易智武功不低,遇上必输的也就那么两三个,如果就那么巧抽上了她,她便让他一胜又何妨?

她也未必一定要争什么武状元,她的目的就是出名,现在也够出名了,不妨成全下人家。

不过现在,这可能­性­杜绝,君珂倒放了一半心,心想那孩子不会那么倒霉,真的就选上洪南或那几个谁吧?

被选出抽签的十个人,行到抽签台前,原本抽签是在一张桌上一起抽的,结果就在纳兰述和纳兰君让选人的时辰,沈梦沉转头吩咐了几句,兵部便将抽签改在了一个小房内,每人轮流进去抽,出来报名。

那小房在台下隔壁临时搭建的主事们呆的棚子内,上头仲裁是看不见的,君珂不愿和一群大男人挤,自愿留在了最后,排在她前面的是严易智,还是那神不守舍的样子。

前面八个人都抽过了,名字一个个报出来,君珂越听心中越紧——都没抽到夺魁呼声最高的那个洪南!

只剩她和严易智了,兵部主事看看沙漏,急躁地道:“时辰不早,刚才又耽搁了,你俩个一起进去抽签,快快!”

君珂和严易智一起进了小房,君珂安慰地对他一笑,道:“没事的,你先。”

兵部主事隐在黑暗里,冷冷看着两人。抽签这种事,虽然可以做手脚,但是也要看运气。所以上头关照,做了两手准备。洪南的签,是早已做过记号的,前面抽签的八个人都得过关照,自然不会抽到。剩下两个人,严易智当然也不会抽到。但也要防备严易智手气特差真的抽到洪南,那么,先前的铺垫,就要发挥作用了。

严易智对君珂勉强笑了笑,伸手进签盒摸签,因为要找那个有记号的签,动作就慢了点,好容易摸着那个带缺口的签,正准备赶紧扔到一边,摸剩下的一个,忽然头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呼啸坠落,正砸在小房顶上,将薄木板搭的临时建筑砸出一个大洞,那东西白白一大团,坠落之势不绝,啪一下落在桌上,一ρi股将签盒也坐碎,还死死压在了严易智正抓住洪南的签的手上。

那白白一大团,天外飞仙,姿态万千,脖子上代表­性­的要­肉­玉牌,金光闪闪。

“­肉­神”大人幺­鸡­是也。

它从天降落,巨大的冲力和体重将小房和盒子都砸碎,ρi股底下压着严易智的手,手上正抓着“洪南”。

“啊哈。”戚真思好巧不巧地出现,拍手大笑,“严兄好运气,想必和洪南有一场­精­彩的龙争虎斗,我等有眼福喽!”

兵部主事面­色­大变,严易智脸­色­死灰,君珂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如往常一般笑骂或抱起幺­鸡­。

“君……君姑娘……”严易智哭丧着脸,心知不对,但还是不敢不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挤出一脸的悲伤绝望,试图打动君珂,“我……我……我的武举看来要到此为止了……多谢君姑娘关切……但望日后有机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君珂突然上前,轻轻抽走了他手中的签。

这下别说严易智和兵部主事,连戚真思和幺­鸡­都傻住了。

“你刚才在签盒里那样努力地摸的时候,我便知道了。”君珂微笑,“但是我宁愿相信,你有那么一个妹妹,等着你博取功名去解救。”

她笑意优雅,在暗室里熠熠生光——她不怕诡诈­阴­谋,她怕自己不能相信这世上真实存在的所有温暖和需要,她怕她从此揣了一颗事事怀疑之心,错失掉更多的人间善美。

哪怕心知肚明严易智九成是在骗她,她依旧不想让他去面对洪南——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有那么一个妹妹需要拯救,她的怀疑,就会使一个无辜女子失去被救的最后机会。

被骗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就是她输一次而已,毫毛不损。如果那是真的,却有一个少女,可能因此被救。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君珂仰起脸,看着屋顶破碎的天空,她也有姐妹,或许也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她去解救,然而她失去她们,伸出的指尖触碰不到熟悉的温度。

所以她愿意去救这天下所有女子,便是万分之一的真实­性­,她也愿意去试。

她笑起来,平和地拍拍彻底傻在了那里的严易智肩膀,“还有,不用这样看我,我没那么伟大,我之所以敢和你换,还是因为——”

她抓了签,伸开双臂,像拥抱蓝天一样,坦然自如地走出去,“我信我不输!”

君珂洒脱的背影走远,那几个还僵在原地,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看。”好久之后,戚真思喃喃对幺­鸡­道,“这就叫聪明的傻子。”

而在更远一点的仲裁席上,在听完兵部主事悄悄汇报了刚才的一幕之后,纳兰君让抿住了­唇­,一仰头灌下满满一杯热茶,一改他喝茶也不肯猛,怕醉茶的习惯。

那样一杯茶喝下去,滚烫入心。有处地方似乎因此生痛,痛得他自以为冷面也冷了心的人,忽然想长啸或狂歌。

纳兰述托腮,微笑,手指在桌上沾茶水画画,画一个笨笨的小猪头,却给她戴上王冠。

这是他喜欢的小猪,有点过于执着,世人眼里或许还近乎傻,然而那是常人不能理解的真境界,宽容、博大、沉着——王、者、之、风。

沈梦沉支肘,摇头,喃喃自语,“小傻子,叫我哪只眼看上你呢?”一边说,一边却又侧身去看那快步走过的身影。

梵因很少说话,此刻目光淡淡在三人身上掠过,末了微笑低头,合十。

“大师。”小沙弥问,“聪明和智慧,有什么区别吗?”

“巨石临头而迅速闪躲。叫聪明。”梵因浅浅地笑,“巨石临头而反踏其上。叫智慧。”

“冀北君珂,请战牧野洪南。”

擂台上君珂声音琅琅,微笑向面前­精­壮的汉子抱拳。

底下响起了一阵可惜的嗟叹——燕京百姓一路看下来,一直看着君珂闯过四轮进入第五轮,虽然很多人因为她奇军突起而破财,但却依旧不能不喜欢这样一个女子——大气、自如、虽舞枪弄­棒­也不失优雅、虽屡战屡胜而气度谦冲。

燕京百姓愿意这样看她在比试台上呆下去,直到剩她最后一人。

可如今看来,这希望大抵是要破灭了。

牧野洪南出身武术名门,本次比试夺魁呼声最高者,就一直以来的表现,比君珂只强不弱。

“君姑娘,请。”

青年相貌­精­奇,一双眼睛­精­光内敛,使一根奇形长棍,悍然劈下时,有尖锐的金铁之声振鸣不绝。

君珂则身形轻灵,一柄长剑是淡淡的青白­色­,舞动起来直如雪花星菱,碎光闪烁。这武器是尧羽卫拿出多年珍藏,用天语族特产的明铁打制,轻薄,天生寒气,明光耀眼,却韧­性­极强,难以折断。

她纤柔的身形在长棍黑­色­的滚滚旋风中来去,像冬夜里一只携着霜花掠过苍穹的燕子,翅尖翻飞出雪的寒意。虽然穿梭自如,但总看出那几分力有不及,在洪南浑厚的力场里飘摇如蔓草,让人担心在下一个瞬间,便被那雄浑力道绞碎,化为齑粉在天地间。

终究是要败的……无数人在心中这么想,带着淡淡的怜惜和欢喜。

君珂似乎因为一只被驱逐在外围,打得有点烦躁,突然趁着洪南一个虚招,对着他胁下露出的空门,剑光一点,抢身欺近。

“着!”

洪南一声暴喝,刹那间扭胯甩腰换步弯肘,长棍以肘尖一换,刹那间诡异地从肘底翻出,像海底怒腾而出的蛟龙,分波而来,怒昂龙首,啪一声撞上了君珂的剑尖!

“铿。”

金属相撞声音清越,嗡嗡颤音震动得连空气都似乎起了波纹,一抹雪光冲天而起,君珂长剑脱手,一声惊呼。

比武中认定失败,第一是落下擂台,第二是武器脱手,君珂长剑脱手,已经败了。

台下发出叹息,声浪巨大,却并无可惜之意,这本在意料之中。

台上纳兰君让一直绷紧的背脊微微一松,沉冷的眼神微微一跳,自己也不知道是放松还是失落,是欣喜还是惋惜。

沈梦沉挑了挑眉,噙一抹玩味的笑容。梵因没有抬头,飞剑声音清越,他闭目聆听似在听美妙音乐。

只有纳兰述,在剑光飞起那一刻他坐直身体,随即眼底光芒一亮。

他眼底微光一亮刹那,君珂的惊呼,突然变成了一声轻笑!

“起!”

声音很轻,身形也很轻,随着长棍卷出的劲风和长剑飞起时的气流轨迹,君珂身影一闪,突然就站在了洪南的长棍上!

她站立的姿态如飞羽似轻絮,飘摇无力,却黏附不落,正是长期在吊桥和梅花桩上修炼出的轻功。

洪南见她不认输,乍然落于自己武器上,浓眉一轩,一声暴喝,长棍往下便扎!

他力道雄浑,君珂被他甩下的力道掼得狠狠向后一仰,哧溜溜倒滑向地面,眼看便要滑落棍尖,君珂双腿突然盘住棍身,狠狠一绞。

唰一下棍身团团旋转,旋出黑­色­大丽花般绚烂的轨迹,劲风力舞,啪一下正击在洪南胸前!

洪南被属于君珂的力道和自己棍上的力道砸个正着,刹那间身子一歪,向后便栽!

他和君珂本就战得越来越靠近擂台,此刻身子悬空倒栽而下,刹那间炮弹般砸向擂台边缘,只要他落下擂台,必然算输,底下百姓们惊呼声起,台上那几人却并没有露出尘埃落定神­色­——洪南身子被掷出并没受伤,这种高手,只要半空一翻,在擂台边缘一借力,立刻就能翻身而起,重回擂台。

果然洪南的头堪堪越过擂台边缘时,他半空中身子霍然一扭,像鱼刹那间翻过透明水波,硬生生扭过一个角度,随即单掌一拍,拍向擂台边缘。

就在他手掌拍向擂台边缘借力,但还没碰上时,击出棍身后一直一条腿蹬在墙壁上的君珂动了。

她不动则已,动如霹雳!

那身形冲出去的时候突然成了一条线,一条自火箭尾部才能瞬间喷­射­出的卷着烈焰劈裂风的直线,那样的速度导致人影都无法被捕捉,人的眼睛只能追到身后留下的淡淡的残影,以及灰尘刹那间被极速扬起、凝结、在空间凝固,拖出一条笔直的灰线。

灰线尚未散尽,君珂已经在洪南的手掌落下前到了擂台边缘,刹那间她眼神金光一闪,已经将洪南手掌即将拍落的轨迹看清楚,人在半空,手已经向前一伸!

“啪。”

她的手,在洪南的手掌堪堪落向的地方,抢先一步落下!

一切直如闪电,在众人眼里,就是洪南将要落下时,突然出现了君珂;在洪南眼底,是自己的手将要搭到擂台边缘时,突然多了一个人的手!

洪南心中一震,无法想象就这么刹那之间,居然有人能比他还快冲到擂台边缘,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人居然能在刹那间,看出他要落手的地方,抢先落手占位!

随即那手闪电反翘,直夺他掌心劳宫|­茓­。

手的主人扒住擂台边缘,抬头,笑吟吟道:“洪兄,需要我拉你一把么?”

落手位置已经被占,此时招式用老,再也无法改变身形,这一声声音清脆,还带着笑意,听来却如天神落锤宣判,判一个落败结局。

洪南气息一窒,身子一重。

“砰。”

他的身子落于擂台之外,和擂台只差半分。

哗然如潮,所有人霍然站起。

君珂一个翻身,挺立在擂台边缘,此刻她的长剑才翻滚落下,被她扬手轻轻接住,横剑于臂,向擂台四面含笑作礼。

其时已是黄昏,晚霞在黛青­色­的天际烧得烂漫,边缘深金,外层紫红,内层嫣红,然后是铺满整个天际的大片大片的玫红,似一匹壮丽的锦自长天泻下,披在了少女纤细的肩头。霞光里少女姿态朗然,如一株新绽奇花的树,明明晚霞凄艳,却因她而壮美如斯;霞光里少女轮廓如金,而笑容,亮过了这十万里天­色­。

霞光里,万众沸腾;霞光里,有悠长的声音雄浑地响起。

“君珂,胜!”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一章 当街强吻

一声胜利不过寥寥数字,换万众沸腾称许,却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来的艰难。

­阴­谋心机,终败于攻心的智慧,和世间最博大的风度展现。

皇朝的上位者,在天下御宇之地定下这样的计策的时候,自认为足够了解君珂,知道那是个不可用强却可以用悲情软化的善良女子。

但最终他才明白,他远远还不够了解君珂。

纳兰君让觉得今天的茶清苦,泛出层层滋味,千变万化至难以描述。单调如一的心事,到此刻终觉翻涌。

擂台上的少女,笑容绽若奇花,长剑如雪,映她肤光如玉,她那样金光迥彻的眼眸,照见他内心的冷与空漠。

像在那样无际的眸子里,看见属于自己的空城。

­唇­边不知何时沾着涩涩的叶片,纳兰君让一垂眼,才看见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将一杯茶喝到见底,还在吃茶叶。

身后的护卫目瞪口呆望着他,想笑不敢笑,拼命低下头。

终究还是失态了。

纳兰君让叹息,觉得心底像是塞进了一团带刺的茅草,乱糟糟的理不清,在灼热的心火里,似乎要随时燎着。

他身侧,兵部几位主事和仲裁副手,还在唧唧哝哝地讨论,不甘心地表示君珂不算完胜——君珂剑脱手,洪南落擂台。那些得了上头暗示的主事,坚持君珂剑先脱手,该算败,最起码也只能算平手。

纳兰述在拍桌子,“落擂台就是输!君珂武器脱手那是诈敌!”

“哦?郡王真是慧眼。”沈梦沉笑,“落擂台就是落,落武器却不算落。不知道郡王的眼睛,是不是左眼看人,右眼看鬼的?”

纳兰述闭起左眼,用右眼看了看沈梦沉,摇摇头道,“不,我看见的不是鬼。”

他话说了一半,沈梦沉却不问,摊手笑道:“陛下虽令我等仲裁,但兵部诸位主事也有参议权,谁是谁非,不妨各自投票表决?”

“我看见的是狗肺狼心。”纳兰述才不管他不问,说完自己的话,才冷笑道,“他们?他们参与表决?难道他们能和我平起平坐也算一个表决?行啊,要表决也行,你——”他指定一个兵部主事,“孙大人,敢问你麾下大军几何?护卫若­干­?封邑多少里?子民几许?”

那被点到的主事吓了一跳,慌忙摇手,“不敢不敢,郡王,卑职区区一个主事,哪有这些。卑职……卑职万万不敢和郡王平起平坐。”

“你听见了啊?”纳兰述微笑,“他们自己说的啊,我也不占他们便宜,十个主事的份量,算抵得上我一个纳兰述;每十个主事的相同意见算一票,行了,表决吧。”

兵部总共就来了五个主事,就算五个主事全投洪南,也只能算半票……“既然郡王要以身份论表决权。”沈梦沉不动气,微微笑,笑得媚­色­流光,“那么是不是也该重新估量下咱们四位仲裁的份量?我自然是不如郡王的,但郡王却也不如皇太孙,是不是应该我算四分之三个郡王,郡王算二分之一个皇太孙?梵因大师方外之人,便算他完整好了,如何?”

纳兰述勃然大怒,显在脸上也不过是­阴­恻恻的笑,“好极!本王愿意算二分之一个皇太孙,当然得是上半截;沈相算本王四分之三本王也十分荣幸,不过凭你资质,大概只能做下半截,如何?”

这是极其恶毒的攻击了,沈梦沉微笑也不变,“无妨。不过郡王这么希望别人做你下半截,是不是因为你下半截原本就没长齐?”

……“够了!”

蓦然一声冷喝,纳兰君让推杯而起,动作僵硬,险些将席面碰倒。

满台上下人人瑟缩,气氛冻得糨糊也似——这玉堂金马,金尊玉贵的两大贵人,竟然在这仲裁席上,为了谁胜谁负,相互攻击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更让人崩溃的是,骂到这样,居然还不带一个脏字——神人就是神人啊!

纳兰君让脸­色­铁青,目光缓缓环视一圈,他那小叔叔迎着他目光微笑点头,他那表叔叔含笑饮茶托腮如故,两人都岿然不动,任尔成疯。

刚硬无畏的皇太孙,忽然心中首次升起无力感和不祥的预感。

这一生,这三人,是不是永久都会陷于这样互相威胁互相拆台的对立之中?

“落擂台为判输第一要义。”半晌他终于沉声道,“不必再表决了!”

和其余三人胡乱点点头,纳兰君让眼角瞟过台上少女,她正微微扬头望来,纳兰君让立刻收回目光,绝然而去,他行路素来讲究沉稳,不动袍角,此刻却掠出微微的风。

底下戚真思啦啦队的大汉们已经拉开阵形,左扭胯,右扭胯,跺跺脚,排排跳。

“神眼君珂。”

“必胜必胜!”

“神眼君珂。”

“最亮最亮!”

原本还在台上,沉浸在胜利喜悦里的君珂,唰一下蹦起来,一头扎进了幺­鸡­的背上……第五轮比试过后,按例是三天休息才是第六轮,君珂这下真正是名动京城,满街茶馆酒肆,都在讨论她和洪南那一战,满街闲得没事的茶客,都在那拍膝盖打桌子的疑惑——擂台那么大,手掌落下的位置只是那么一小块,那么短的时间,君珂是怎么能猜到洪南的手就会落在那里?还能来得及把自己的手先塞过去的?

怎么猜?一双神眼,再加上被戚真思变态训练方式训出来的判断力和直觉而已。

君珂还没有成为名人的自觉,回去美美睡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刚揉着眼睛爬起来,就被屋顶上倒挂下来的人吓了一跳。

“早!”戚蝙蝠对她展开灿烂的笑脸,递过来一张疑似上厕用的草纸,“大神,给签个名吧!”

君珂一把把纸抓过来,打着呵欠去上厕所了,“谢谢,等下如果我出来你还要的话,我很乐意提供。”

从厕所出来,戚头领自然已经不见了,瘦猴子许新子举着个长饭团,一本正经堵在茅坑门口,将长饭团凑近她的嘴,“君大侠,君大侠,我是尧羽广播影视集团的娱乐八卦记者许新子。采访一下,请问你对於战胜洪南有什么感想?请问你对于下一步比武有什么预想?请问你今年有没有巡回表演的计划?

请问你是否对武状元势在必得?在争夺武状元的道路上,你觉得谁会是你最强劲的对手?”

君珂一把抓过饭团,嚓嚓地啃,“我对于战胜洪南没有感想,我对于你堵在女厕门口很有感想,你没看见红砚很憋但是不好意思进门已经转了三圈了吗?我对下一步比武没有预想,我对下一步如何揍你有点初步计划;我今年没有巡回表演的计划,但有将你们的拉拉队解散的打算;在吃菜团子的过程中,我觉得你们的团子如果加点紫菜就更好了,就这样,谢谢。”

一脚踢开嬉皮笑脸的许新子,君珂昂首向前——她现在可算是摸清尧羽卫了,只有彻底厚黑者,才能在他们的摧残下活下去,她相信她以后会活得越来越好。

纳兰述今天不在,武威候嫁女,他受邀赴宴。本来他死活要带君珂去,君珂死活不肯去,最后一句“你做仲裁,还和参加考试的举子公然出入王侯之前,你是不是存心让人说我是走后门拉关系,以后被燕京百姓戳脊梁骨?”纳兰述才悻悻而去,走之前发誓等武举结束后,要带着君珂走遍京城所有豪贵门弟,非得做到哪怕一个小厮,也认得出这是“燕京第一金童玉女”不可!

君珂耸肩——郡王,您的愿望真美好。不过据说,燕京很多贵族家的小厮已经认得了一对“金童玉女”,不过金童是向正仪,玉女是你。

……君珂照例去了柳杏林的医馆,看看自己的毒指,看看一些疑难杂症,了解下几家店铺的经营情况,她现在出门偶尔带红砚,大多时候却都是自己一个人,坚决拒绝尧羽卫的跟随。一方面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权利使用尧羽卫;另一方面她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身上带着尧羽卫专用的烟花,有什么事,通知一下也便到了。

她从七里巷出来,经过龙泉大街,这条街是燕京八大­干­道之一,位于繁华闹市,一路上店铺林立,车马不绝,人群多到近乎拥挤,君珂随意在一个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子边停下,看了看耍猴,那猴子不过巴掌大小,十分­精­怪,博得彩声阵阵,末了那猴子抓了个小笸箩,来向观众讨钱。

围观的立刻便走了大半,也有些人开始掏钱,君珂含笑摸出个不小的银角子,等着猴子过来拿,忽听身边不远处有人惊呼,一转眼看见一个少年打扮的人,掏出一块五两京锭,搁在猴子的小箩里。

这么出手豪阔,自然引得主人欢喜,赶紧让猴子磕头作揖,那猴子双爪合在一起,正对那人施礼,那人突然一把抓住猴子双爪,扬手狠狠一扔!

这一下事出突然,谁也没想到这出手大方的客人竟然出手扔猴,惊呼声里眼睁睁看着那猴子唰一下被扔出人群,直直弹向街面,而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正好辘辘驶来,那猴子身子断线风筝般一弹,正落在马车底!

尖叫声起,众人闭眼,闭眼的刹那,有人似乎觉得眼前淡绿的影子一晃,身周突然起了一阵气流,像是春的柳条被狂风卷过刹那间拂过,转眼过了天的那头。

那淡绿的影子刚才还在人群中,不知怎的一晃便到了街心,五指闪电般一闪,已经越过马蹄踏下扬起的缝隙,弹身、压肩、展臂,一瞬间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在车轮堪堪将要压到那小东西的须臾之间,五指一舒,一捞!

“吱——”车轮在此刻终于止住,离那五指半寸不到距离。

“恢律律——”健马长嘶,头颅高高扬起!

马嘶、人呼、车止、脚步杂沓、一片沸腾之后便是瞬间静止,随即人人转首,盯住了半跪在车轮前,五指紧握的那个少女。

那少女长发因为冲出来太快而微有散乱,掩住了半边脸容,露出来一点鼻尖,在黑发映衬下玉珠一般,她半跪于车前,俯身、压肩、姿势绷紧,还维持着刚才千钧一发间的紧张状态,五指却虚虚松握,像是怕捏坏了什么东西。

万众瞩目下,她缓缓张开五指。

“唧唧。”

惊魂未定的小猴子,抱住她的手指,在她雪白的掌心哀哀叫唤。

“好功夫!”四面观者都松口气,轰然一声由衷赞叹。

耍猴人急忙赶过来,对君珂千恩万谢,谢她救了自己的吃饭家伙,君珂将猴子还回去,摸摸它的头,道“对它们好点,动物也有感情,也知道以心换心,别尽拿饿饭来调教它。”

耍猴人诺诺而去,君珂的眼光,越过他背影,看着刚才的人群,很显然,刚才莫名其妙出手扔猴的人,已经不见了。

“刚才那少年夭寿哦,好端端给钱又扔猴子做什么……”有人一边议论着一边从君珂身边走过。

君珂­唇­角微微翘起——少年么?

穿了身宽大的少年文士袍有什么用?姑娘我愿意,连你多大罩杯都看得见!

只是这人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又为什么要突然扔猴?

君珂怀着一腔疑惑转头,正准备和被迫惊马停车的主人家道个歉,车里面主人已经道:“还拦在这里做什么?快走快走,不要误了我瞧病!啊!肚子好痛!”

君珂赶紧避让到一边,车经过她身侧的时候,帘子被风卷起,她无意中瞧了一眼。

这一眼她大惊失­色­!

“停!停!”

车身已经经过她身侧,君珂蓦然大呼,拔腿就追了上去,那车上的人哪里理她,疾行匆匆,反而加快了速度。

君珂无奈,一翻身跃上了车顶,再从车顶腾跃而下,一脚踢开了原本的车夫,夺过缰绳,用力扯紧,“停——”

骏马长嘶,扬脖抬腿,油光滑亮的身体上肌­肉­块块坟起,君珂手臂后束,纹丝不动。

车轮在地面上戛然擦出一溜火花,生生停住,车旁的几个护卫一怔之后刀剑齐出,“大胆!”

君珂一矮身,便从他们平架的刀剑之下窜了出去,窜进了车厢。

“……你……­干­什么!”车内人一声惊呼,却是气息微弱,君珂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起,头下脚上,放在座位上。

随即她一个翻身从车上跃下,拔剑便砍车轮的榫头,剑光一闪榫头掉落,车轮歪向一边,她快速取下车轮,将歪倒的车身接住,随即一个翻身从车顶上翻到另一边,依样施为,将另一边的车轮也取下。

忽然身后冷风一烈,一声怒喝,“让开!”刀风霍霍劈落,君珂头也不回,手势稳住不动,抬腿向后飞踢,啪一下将这家出手拦阻的护卫给踢出三丈。

“哪来的凶徒,竟敢在这闹市公然劫车伤人!”怒喝声里,原本被君珂一连串闪电般的动作惊得反应不过来的护卫们,纷纷举刀迎上,君珂不回头也不抬头,更不说话,左挪右闪,连连飞踢,将这些人都踢了出去,等人都踢完,另一边车轮也已经取下,她将车轮摆放一边,抓住车身,小心地平放在地上。

她对护卫的拦阻反击快速有力,一副踢滚算完的姿态,但对这车却小心翼翼,仿佛这是不可震动的珍宝,直到两边车身都平稳落地,她才舒出一口长气。

刚站定,身后铿声微响,劲风凛冽,少女霍然回首,黑发刹那卷起如腾腾黑旗,手一抬,“啪。”

一截刀尖紧紧捏在了她指尖,出刀者瞪大眼睛,眼神骇异。

君珂冷冷看了刀尖一眼,手一甩,那护卫连刀带人踉跄退出。

“派个人去七里巷杏林医馆,叫柳杏林立刻带着针刀用具过来!”君珂声音快速­干­脆,不容违拗,“告诉他,有人要开刀,器具要带全,要消毒,再带­干­净的毯子,病人需要保暖。”

护卫们怔在那里,君珂挑眉,“想你主子死就站那别动!”

“姑娘……”一个护卫愣了半晌道,“……我们本来就是去找柳大夫求医的,只是柳大夫何等身份,会丢下那么多病人,来这里当街诊病?”

君珂忙忙碌碌将车子车帘扯下,示意护卫把车子抬到道路边,又命人赶紧去买布架布围围住车身,头也不回地道:“我是君珂。”

四个字比说一大堆话还有用,神眼君珂,和神医柳杏林号称双璧,如今天下,谁人不晓?

“是!”护卫像打了­鸡­血一般立即奔走,君珂笑笑,示意这家的其余护卫尽量驱散人群,将车门关好,进入车内,静等柳杏林。

车内的女子刚才还神情惊恐愤怒,此刻面­色­苍白冷汗涔涔,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君珂看着她平平的腹部,慢慢叹口气。

宫外孕。

一场车轮下救猴,却让她发现了这女子的病。

更要命的是,这女子的宫外孕原本无事,足可以撑到杏林医馆,甚至还了可以尝试中药治疗,却因为她窜出救猴,车马逼停,导致她受惊受震,输卵管瞬间破裂。

生死顷刻,她不得不出手,此时就算想把人抱到杏林医馆都不能,一是那女子已经经不起任何震动;二是从这里到医馆要经过两条最热闹的大街和一条窄巷,人群拥挤,浪费时间。她无奈之下,只能就地将车取轮,制造封闭空间,等柳杏林到来,当街开刀!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这么做就得眼看一条人命因她而死,君珂心中无奈,再次叹气。

救人是要紧,但这人救的,未必有恩,八成还是麻烦。

看这女子马车宽敞华贵,护卫众多,很明显是京中显贵亲眷,但车身没有任何标记,护卫拦阻至今也没说明身份,说明是悄悄求医,宫外孕悄悄求医,这里面可有猫腻?

而这样的身份,却因为她被迫当街看病,这事如此轰动,眼看是遮掩不住,不仅这女子可能因为秘密泄露要恨她,就是那家主人,这些爱面子爱到死的贵族,怎么忍得下?

这还得是救活的情形下,如果死了,她更难辞其咎!

如今君珂可算明白了刚才那女扮男装的人,重金赏赐扔猴的用意了!

重金赏赐,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好一直望着那只猴子;突然扔猴子,是为了让她冲出去救,好撞上那车!

现在唯一的疑问,就是对方怎么知道这车中女子有如此险病,尤其很明显,这女子自己未必清楚,这设计害人的人,却是知道的。

转回头来想,这设计的人必是女子,京中贵族女眷之间才能互相走动,才有可能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后宅隐秘。

好厉害的心计!

君珂揽紧了肩膀,忽然觉得有些冷,这燕京深水,­阴­谋潜行,防不胜防,到头来真要逼自己,做个冷心冷面八风不动铁石人,才能不为人所趁?

“小君!”蓦然一声呼唤,打破了她的沉思,车帘一掀,柳杏林跑得气喘吁吁的脸探了进来,“你要不要紧?”

他第一声便是询问君珂安否,君珂转眼,看见柳杏林热气腾腾的脸和关切的眼神,心中顿时一暖。

怕什么呢,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有这许多更美好的人在。

“没事。”她笑起来,轻松地道,“考验你我的时辰到了,你不是一直说,希望再有个肚子给你剖剖吗?”

柳杏林看看那女子脸­色­,神情一变,赶紧伸手把脉,末了吸一口气,由衷地道:“小君,本来我还想怎么能这样诊病,现在不得不承认,你是对的。可是这是大户人家女子……”

“我知道。”君珂微微闭了闭眼睛,“可是我不能看着一条命因为我而丧。

杏林,做吧,无论如何,我和你一起。”

柳杏林也沉默,随即微微一笑。

“是。”他道,“我早说过,我信你。”

宽大的车厢里两人相视一笑,温暖脉脉流动,随即君珂决然站起,替那女子解衣抹身清洁,柳杏林下车,在布围内安排消毒麻醉和一应器械。

虽然事先关照了不得外传,但君珂当街拦车卸车实在太多人看见,接着最近名动燕京的柳杏林赶到,百姓们多半猜到事实,顿时兴奋起来,布围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不住交头接耳。

“两大神医竟然出了医馆,当街给人治病!”

“这里离医馆已经不远,什么要命的病,竟然等不到把人送进医馆?还要两大神医一个当街拦车,一个立即赶来?”

“我听说两神医最初扬名就是在定湖剖了活人腹救了一命,难道这回也是……”

“啊!当街剖腹吗!不会吧!”

“天哪!”

“这车子式样,莫不是女病患!”

“两位神医真是仁心仁术,可是这样不和主人家商量就擅自对女病患做这样的医治,不怕惹来祸患吗?”

“唉……医者父母心啊……”

百姓们窃窃私议,君珂听在耳里只有苦笑,转头问那几个护卫,“敢问几位是哪家府上?烦请派人回去告诉贵府主人一声,贵府女眷重病,生死俄顷,君珂不得不当街拦车立即救治。”

那几个护卫对望一眼,神­色­犹疑,支吾了半天,却没人肯挪动脚步。

君珂抿抿­唇­,默然伫立,几个护卫对望一眼,突然都给她跪下了。

“君神医!君姑娘!我等实有难言之隐!无法回去和老爷通传,但请姑娘不要和我等计较,千万救下我家主子!”

不告诉主家就动这样的手术,换在现代,也没人敢做,君珂心底叹口气——可是她不能不做。

布围外百姓的私语声还在传来。

“这马车没标记唉,不过那拆下来的车轮,有金鲤花纹,金­色­鲤鱼,好像是流花郡许家的标志。”

“是一门七进士,族中五将军的许家吗?他家在流花郡势力相当了得,许家的大小姐,不是嫁了……”

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君珂吸口气,嫁了谁家?随便谁家,现在都不是她惹得起的吧?

她笑笑,将这些话丢在脑后,大声道:“杏林,请你为我做好准备,并立刻避出车外,只需在车外等我就好,我要亲自给人动手了!”

在车厢里忙碌的柳杏林怔了怔,不明白她的意思,愕然道:“小君你又不会——”

君珂一摆手,再次大声道:“好了,杏林,出去前请关上门。”抬脚对一边的一块木板重重一踢,听起来便似关上门的声音。

外面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都凛然以为君珂要亲自手术,君珂至今和柳杏林只做过一次手术,也是两人闭门一起做的,所以百姓至今都以为两人都擅开刀之术,此时听得这句,自然以为是君珂动手,柳杏林打下手。

无论如何,先保全这女子闺誉,否则就算救了她的命,回到那样规矩森严的大宅门,也无法生存。

柳杏林此刻已经明白君珂的意思,点点头,不再说话,君珂进了车厢,嘱咐那些护卫无论如何不可让人闯入布围,将门关起。

两人这段时间对在这个时代里开刀需要的麻醉和消毒技术,进行过比较­精­细的研究,柳杏林不愧是天生医才,自己钻研出一套有效的药方和做法,将危险­性­大大降低,而这女子的宫外孕,不同于当初纳兰君让两个脏器破裂的重伤,创面相对较小,存活的几率会更大很多。

车内一直很安静,车帘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动作稳定而迅速,长久搭档形成的默契,已经不需要过多言语来解释,守在车外的护卫,神­色­渐渐安心,想着只要不让闲杂人等进来捣乱,主子这一条命想必定可救下。

布围外的百姓也知道人命关天,渐渐安静下来,等着又一个奇迹的诞生。

却在此时,远处有了马蹄声响!

那声音来势汹汹,踏破长街寂静,眨眼间便已经从长街那头迫近,当先的骑士长鞭连甩,将百姓连连甩开而不伤人,技巧极高,破空鞭声里他高声道:

“让开!让开!”在百姓的仓皇走避之中,这队骑士眨眼就奔近了布围。

布围里那队护卫紧张地拔出武器,准备上前拦阻,然而悄悄拨开布围,看见当先之人熟悉而冷峻的脸,顿时跌坐在地,面­色­死灰。

完了!

来的竟然是府中二房最铁面无私,执掌家族戒律,号称“刑堂长老”的那位!

这下不仅主子­性­命名誉不保,连带整个流花郡许家,都将会受到牵连……护卫们原本­操­家伙拿武器,准备和敢于擅自打扰主子救命时辰的恶客拼个­干­净,然而此刻看见这些人,顿时失了勇气——现在出去等于不打自招,如何能行?

马车里君珂也听见了声音,直起腰,戴着手套的手掀开车帘望了望,沉吟了一下。

“是这里吗?”外面那队骑士停缰勒马,看着布围,询问身后人。

“是。”

目光在地上车轮掠过,当先那人眼神里掠过一丝愤怒,霍然手一挥,道:

“给我进去查看!”

“是!”

“啪!”

蓦然一个东西从布围内砸出,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准准砸在那群骑士正待跨出的脚步前。

众人一低头,脸­色­青了。

一块木板,上面血淋淋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

“擅入者,进来是人,出去是狗!”

底下还有几排小字:

“救死扶伤是人,草菅人命是狗!”

“当街救人是人,擅自拦阻是狗!”

“不计得失是人,私心为上是狗!”

“众生平等是人,尊奉陋俗是狗!”

最后又是一排大字,鲜红刺眼直入人心。

“你是人,还是狗?!”

……布围外长街上一片寂静,燕京百姓被这两个大夫惊人的胆气也惊得失去言语,明知对方家世豪贵,还敢当街厉语相责!

可是,这话又如此的令人热血贲张!

那队骑士呆望着脚下的木牌,一时不知所措。一直端坐马上的领头人,眼眸一厉,“嗯?”

骑士们抬脚就去踢牌子。

忽然有人大声念,“救死扶伤是人,草菅人命是狗!”

骑士抬起的脚顿住,落下,换个方向想绕过。

“当街救人是人,擅自拦阻是狗!”

骑士又一顿,跺跺脚,脱下披风便要盖在这牌子上。

更多人念出声,声音如飓风卷过长街,“不计得失是人,私心为上是狗!”

马上领头人大怒,霍然转身,逼视人群,当先的百姓齐齐缩头,人人闭嘴,个个眼神无辜。

等他一回身,刚刚上前一步,声音顿时响起,比刚才还要响亮无数倍,滚滚如巨雷,炸得人耳朵都嗡嗡作响。

“你是人,还是狗?!”

“……”

马上骑士脸­色­铁青,他从未想过,处理自家事,竟会摆在了这大街上;更没想过,燕京这两个大夫有如此杀气和能力,一句话便要阻住自己的脚步!

然而今日事怎能任这两个大夫处理?这贱人不守­妇­道,居然还要在这繁华闹事之内现眼,不把她赶紧抓回去,难道还等着家族颜面扫地吗?

“都给我闭嘴!”他霍然转身,声音咆哮,“布围内是我族中­妇­人,我府中自然对其有全权处置之权,谁若再敢多嘴,全部拿了送燕京府!”

四面都静了静,百姓畏惧官府由来已久,再说世家大族处置自己族中­妇­人那是天经地义,谁­干­涉反而不占理,众人都沉默下来,那中年男子下马,一脚啪地将木牌踢碎,冷然道:“进去!”

“哎哟喂呀你要­干­嘛——”蓦然一声高叫,打断了这人的命令,随即一个花花绿绿的­妇­人奔了过来,蒙着个半边脸,张牙舞爪直奔布围前,也不理这批杀气腾腾卫士,也不冲入布围,抓挠着个布边就在那喊起来,“哎哟我的姐姐哟,你咋个在这里哟,妹妹我好容易听说名医带你上京来看,谁知道你命道好,名医先来给你就地诊治了哟!”

她这一喊,骑士们一呆,燕京百姓们一呆。

一个病人,两家认?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唰拉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堆“乡下男女”,都穿得花哨妖艳,包着红黄蓝绿各式花围巾,都奔到布围前,抓住布围,一阵乱嚷,有叫“大妹子”的,有喊“小妗子”的,有唤“隔邻他二姨的”,有呼“四喜她大姑子的”,乱七八糟叫成一片。

叫也罢了,这些人好死不死,全部挡在那群骑士面前。打滚的,撒泼的,跳脚的,扑地上哭的,一个ρi股大的,顺势便坐在一个骑士靴子上,拍大腿喃喃哭诉“四喜她大姑子你没好命啊,没嫁上好人家啊,命苦摊上个恶病,你那口子还把治病的钱给赌光了啊……”拍一下大腿数落一句,数落一句擤一下鼻涕,擤一下鼻涕,便顺手擦在那骑士裤腿上……一时间布围前乱成菜市场,领头男子气得脸­色­铁青,怒道:“哪里来的乡下野人!在这里胡搅蛮缠!这明明是我府中……”

“谁闲着没事和你抢病人啊?啊?”那最先奔过来的花衣裳女人唰一下跳起来,直问到他脸前,“这明明是我和我家那口子送上京来的我姐姐,路遇一个好心小姐答应载姐姐一程,我们跟在后面走慢点就遇上这事,奇了怪了,这年头,金子银子没人抢着认,病人倒有人抢!”

那领头男子怔了怔,随即怒指那扔在一边的车轮,勃然道:“少给我天花乱坠地撒谎!这车轮明明是……”

“这车轮咋啦?”那乡下­妇­人大力一扭头,招呼,“杀千刀的!把那车轮拿来给老爷看看,什么稀奇车轮,它认得你啊?你喊它答应你啊?还是它看见你,就得喊声哥啊?”

“你——”

这­妇­人一声“杀千刀的”招呼她的“那口子”,立即有两个男子大步上前去搬那车轮,个子矮点,面貌清秀,打扮也不夸张的那个少年,默默看看对面熊一般的男子,不言不语,拔刀就砍了过去。

那熊一般的男子立即唰一下放下车轮,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咕哝,“老大我说过我不能扮演你那口子的,现成的那口子你不让他上,你不是逼小希砍我么……”

熊般的大汉的咕哝自然没人听见,临时抢到“那口子”扮演权的某人,默默将车轮抱了过去,花头巾­妇­人瞟他一眼没说话,这可不是拆穿的时辰。

“大爷。”她笑嘻嘻抱着那车轮,“这车轮有什么不对吗?是不是和你长得像?是兄弟?”

那领头男子低头一看,眼前一黑。

不知何时,车轮轮毂上那金灿灿的鲤鱼已经不见,被人用不知什么东西,画了个丑得令人发指的猪头……“放肆!”他勃然大怒,一脚就踢开那车轮,“你们这群故意捣乱生事的混账,让开!”

一脚踢出,风声虎虎,那­妇­人抱着车轮,顿时被踢得滚了出去,奇的是她抱着个车轮滚出去,姿态竟然还自然好看,半空里一个夸张的筋斗,然后直统统摔下来,摔下来之前还来得及把沉重的车轮扔在一边,往地上一摊,四仰八叉,大叫“哎哟!”,然后头一歪,舌头一吐。

“踢死人了呀——”熊般的大汉冒出来,此刻他成为了­妇­人她大伯子,“我弟妹被燕京强盗踢死啦——”

­妇­人那面貌清秀的“那口子”,再次二话不说拔出刀,砍……骑士们被这群“乡下男女”纠缠得无法,节节后退,外头的喧嚣,一阵阵传到里头来。

外头的喧嚣传入,里头的人却依旧保持安静,柳杏林自然心无旁骛。君珂也一直肃然给他打下手,但微微咬着的­唇­角,还是泄露了一点她内心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是谁来了。

世上有这样一群知己,未必夸过你赞过你哄过你劝过你,大多时候还是在损你玩你折磨你打击你,然而当你真正有难,最先出现的,必然是他们。

没有比尧羽卫更深谙局势的聪明人,他们知道君珂不仅要救人,还必须­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地救人。这女子的身份和她身后的家族将会成为君珂日后的一大麻烦,救下她的命,还得救下她的未来,护住百年世家最看重的名声,君珂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君珂被迫长街救人,众目睽睽,消息无法遮掩。到头来那家大族为了颜面,不仅要处死这女子,还会视君珂为终身仇人。

然而纳兰述麾下,狡狯机变第一的尧羽卫,可以。

你说是你家的,我说是我家的;你说是你家不守­妇­道媳­妇­,我说是我家命运多舛的姐姐;你说这是燕京巨族夫人,我说这是我乡下­妇­人;我敢在大街上和你抢病人,看谁玩得过谁!

君珂在一怀激荡的情绪里轻轻低头,忍住即将落下的眼泪——世间只有尧羽卫,可以为她谋划到如此!

她只需救人,他们便能为她铺平后路,扫除麻烦。

有人步步为营,对她步步算计;便有人步步为营,为她步步开道。

她加快了手中动作——尧羽卫这样阻,也是分秒必争,她必须加快速度!

布围外闹得正不堪,更远一点的地方,一条街的一个静室内,有人也在闹着一个人。

“阿宣哥哥、大师、梵因、我的好兄弟……”七八个称呼来回转,喊的都是同一个人,“你帮帮我吧,帮帮容儿吧,二叔那房的人,早就看我们大房不顺眼,今天容儿要是这样被捉回去,那就死定了!阿宣哥哥,你既入了佛门,佛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怎可无动于衷呢?何况那还是你……还是你弟妹!”

“弟妹?”静室里光线黝暗,只有一朵玉兰花明亮在视野里,香气幽浮,花前那人抬起眼来,一瞬间玉兰失­色­。

“该是我哪位弟妹呢?”他轻轻道。

跪在他面前的人,脸红了红,却一把抓住他袖子,“哥哥,你的弟妹,你的亲弟妹啊!”

那男子面如冠玉,气韵斯文,正是“燕京第一情种,风流而不下流”的韦家长房嫡子韦应。

梵因无奈地看他一眼——这个亲弟弟,和他一样,心思不在家族大业。他早入空门,韦应却誓要做人间情种,情种也罢了,主意竟然打到了二房的弟妹身上。

韦家二房的嫡子,只有韦家人知道,那是个不能人道的天阉,但为了掩饰,还是娶了流花郡许氏的小姐,许氏是边境郡的大家小姐出身,自有一番燕京女子不能有的风貌,不知怎的便入了韦应的眼。一个深闺寂寞,一个风流自许,渐渐便有了露水姻缘,随即许氏得了“怪病”,腹痛腹泻,因为许氏没有怀孕过,自身病状也不太像怀孕,两人都没当回事,不过依旧不敢用府里的大夫或者太医,许氏便借出门进香为名,悄悄寻柳杏林看病,不想却在大街上,先遇上了君珂。

当然这不是巧合,然而此刻韦应是不知道的,这情种虽然窝边草都吃,不太有品,但良心仍在,此刻抓着梵因,苦苦求他出面,救佳人一命。

“今日不宜出门。”梵因指尖拈花,若有所思,“否则只怕……”

“哎呀我的好弟弟,这燕京乃至天下,谁能动你一指头呢?”韦应急得跳脚,忙忙地拉他起来,“去啊去啊,再迟二叔闯进去就来不及了!”

梵因依旧皱着眉头。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带点茫然、带点不安、带点因为对世情宿命看透而引发的对未来的畏惧。他盯着虚空,目光里隐隐透出异­色­,仿佛看见踏出脚步的这一瞬间,有些宿命便已开启,有些结局不可挽回。

韦应却已经不由分说,将他拽出门去,因为梵因太过显眼,两人从街道背面绕过去。

此时布围前,“被踢死”的乡下­妇­人忙着吐舌头,“乡下­妇­人家的杀千刀”

的,忙着耍刀,满地里飞着撕落的花头巾挤掉的烂草鞋,还有背了来甩在地上的臭­鸡­蛋大白菜,被来来去去推推搡搡的人踩得一塌糊涂,燕京百姓兴致盎然地看着,觉得有神眼君珂在的地方就是有好戏看呀就是有好戏看。

“反了!反了!”那领头男子脸­色­铁青一阵咆哮,他先前接到告密,说逮到了大房的天大的丑闻,赶紧点了身边的所有护卫奔了来,不想却在这薄薄一道布围前,被莫名其妙阻了又阻。眼看时辰不早,如果再耽搁下去,保不准大房请了梵因来,他淡淡一句话,他们二房夺权的希望就全盘落空。

韦家掌权的大房子嗣不旺,也没什么人才,但就因为梵因的存在,韦家长辈永远不舍得放弃大房,二房早已积郁已久,如今哪里还耐得住。

“给我闯——”心火上窜,他决然一挥手,“生死不计!”

骑士们铿然拔刀,雪亮的刀尖在日光下划出凌厉的长虹。

“京城贵族要草菅人命啦!”那“死了”的­妇­人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招手呼唤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咱们乡下人也没什么办法,也就昨晚蒜头吃得多,给我放——臭死不计!”

她一声令下,乡下男女们迅速奔近,排成一排,ρi股对着挥刀冲前的骑士们,迅速掀开自己的花花绿绿的袍子,将肩膀上背着的一个古怪瓶子的喷头,向后一转,然后齐齐一拉腰间的铁丝——“噗——”

当真宛如巨屁一响,瞬间冲出无可形容的刺鼻气体,辣、酸、臭、冲!迎面闻到的骑士齐齐捂脸捂鼻,仓皇退后连连咳嗽,手中钢刀噼里啪啦坠了一地。

一时白雾腾空,辣味冲天,满城骑士齐解甲,燕京百姓同遭殃,整条大街之上,都是一片猛烈呛咳呕吐之声……早已提前捂住了鼻子的尧羽卫们,眉飞­色­舞,互相击掌。

辣椒水第一波,完胜!

辣椒水完胜的那一刻,马车内手术也已经做好。君珂看着沉沉睡去的女子,皱眉道:“外面堵得那么死,这样出去也是不行的,怎么样把她给不动声­色­送回去呢?”

她刚提出这个问题,就听见拆墙之声,掀开车帘一看,马车靠着的那一面墙,不知何时已经被拆了个大洞,洞里探出许新子的大头,笑嘻嘻向她招手。

君珂热泪盈眶——世上有尧羽卫这种存在,纳兰述果然是最幸福的人!

她抱起那女子,将她从洞中送了出去,洞外停着一辆马车,众人正要将她往车上送,忽然有几人快步赶来,当先一人正是韦应。

他一眼看见昏迷的女子,一惊之后便是一喜,向君珂长揖,“多谢君姑娘仗义相救!从今以后,君姑娘但有差遣,韦应万死不辞!”说完便来接许氏。

君珂怔了怔,还在犹豫,忽听一人道:“今日劳烦君姑娘。”

那人声音华丽,如名贵丝绸拂过莹润瓷器,听来熨贴入心底,君珂听见他的声音,本有些燥乱的心,立即安定下来。

街角缓缓转过一个人,清透的衣袂飞舞在淡蓝的天际和深青的屋瓦背景里,清爽得像一抹刚被雷雨洗­干­净的云。

他生来予人安定的力量,看见他就像瞳孔得到天光的清洗。

君珂对他微微笑起来,明白他的意思,他谢她救人一命,也谢她苦心维持了许氏和韦家的颜面。这方外高士,虽已不愿涉尘世,对家族,却还是有一份牵挂在。

围墙外突然传来喧嚣,看来那边辣椒弹风波已过,韦家二房的已经缓过气来,怒不可遏一挥手,大叫:“给我进去!进去!”

尧羽卫终究不能和韦家当真打起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许新子这边已经打出暗号,戚真思一声怪叫,“给我姐姐抓药去!”瞬间做鸟兽散。

这边君珂脸­色­一变,一边催促韦应,“快走!快走!尽量不动声­色­把人送回府!”一边唰一下抓住梵因就往墙里拖。

梵因素来被人当神尊崇惯了,当朝皇帝,自家长辈,见他都客客气气,不敢亵渎,什么时候遇见过这么个毫不客气就拖拖拽拽的?一愣之下居然被她拽进墙洞里,一把推进了已经被柳杏林收拾­干­净的车厢里。

“你们韦府既然有人闻风而来,这车厢里必然要有个人替代。”君珂嘿嘿地对梵因笑,“这个人还必得是你韦家人才最好,我看来看去,韦应公子是不能的,还好还好,你来了。”

说完不由梵因分说,一把将万众膜拜的神圣的龛里花推倒,“快,装晕!”

一转身又抓住傻在一边的柳杏林,“快,给他做人工呼吸!”

说完拍手站一边,心想哟呵腐女今儿得狼血沸腾了,多养眼多有爱的啊,木讷温润男小攻和圣洁慈悲男小受?嗷嗷景大波要是在就好了,她一定会热泪盈眶暴走挠墙地!

“啊我不我不我不我不我不——”谁知道向来对她予取予求的柳杏林,听见这句就像被雷劈,霍地翻身跳开,神­色­恐慌地就像君珂在逼他欺师灭祖杀人越货顺带变­性­三百回,“不行不行,这是梵因大师啊梵因大师啊——”

君珂大急,要去抓他,谁知柳杏林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便够不着,而梵因也在苦笑摇头起身,再眼角一瞥,看见布围被一掀,天光一亮,那些气势汹汹地脸冒出——君珂刹那间什么都没想,嗷一声狼扑过去,压在了梵因身上,头一低——她本来只想错位做个样子,压在梵因身上,做个人工呼吸的姿势就行了,谁知梵因正在此时动了动脸。

这一动,位置一偏,君珂落下的嘴­唇­,正压在梵因的­唇­上!

冲进来的韦府的人傻在那里。

“小珂你怎么样——”突然布围一掀,一人快步进来,一边走一边道,“我刚从武威侯的席上拼命逃回来,那群混账!你没事吧?”

四面安静如死。

他头一抬,傻住。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二章 “负荆请罪”

布围掀开,人人探首,万众瞩目,当街强吻。

韦家人傻住。

燕京百姓傻住。

纳兰述傻住。

人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大燕人心目中神一般的释子,被那个最近红得不能再红的神眼少女给硬生生压在身下,强吻。

神一般的梵因,大燕上空开放的最圣洁的花,燕京百姓因为他一个回眸都会激动颤抖,触摸到他衣角都会三个月不舍得洗手,他们恨不得把他供在莲台上、花丛中、云端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神会以这个造型出现在他们面前。

燕京百姓眼前一黑,觉得天瞬间塌了。

他们眼前黑,有人脸上黑。

纳兰述的脸已经不能用黑来简单形容,那是一种震惊、郁闷、暴戾、抓狂、万分扼腕、千种悲愤融合在一起的复杂表情,复杂到这个灵动得翻腕就是风云的少年,居然也生平首次,出现了不知所措的愣怔。

车厢里也气氛凝固。

君珂的­唇­压在梵因的­唇­上,两人此刻都已经呆住,浑忘了此境此景,也忘记一切动作,乌溜溜瞪大的眼珠子遇上同样因为不可置信而睁大的清透眼眸,各自在对方眼底看见巨大的震惊。

肌肤相接、­唇­齿相触,各自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细腻柔软,和­唇­齿间淡淡气息,她的是仿佛玉兰一般的微香,闻见便仿佛能感觉到花瓣般的柔洁温软,却又透着淡淡清爽,那是早间染露的玉兰花;他的却令人觉得清逸舒畅,一开始什么都没有,渐渐便仿佛闻见清晨的风、被雨水洗透的云、浸润了远山木叶之香的水,­干­净、通透、无所不在。

这一刻才似突然觉得,原来你我都是少年男女,原来去掉那一层红裳和缁衣,不过都是青春少艾、在红尘里悠然美哉的少年男女。

不知道谁的心开始慢慢跳起,从最初的恒定如一,渐渐走向急促和激越,嗵、嗵、嗵……心跳声在两个紧紧相贴的年轻躯体之间,听来极为清晰,仿佛洪钟大吕,瞬间敲醒僵住的两个人的神智!

君珂霍然抬头,一转眼看见纳兰述的目光,急急要站起,但车厢倒了两个人再转身就有点绊脚,梵因也急忙要坐起,手一伸正对着君珂的胸,百忙之下又赶紧缩手,眼光一转,脸­色­已经透出微红。

纳兰述忽然上前一步,一脚踢了出去!

“砰。”

半开着的车厢门被他一脚踢上,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君珂傻傻抬头,暗骂自己反应太慢,怎么就没想到关门呢!

关门的响声也把燕京百姓的意识震醒,醒来的那一霎,燕京百姓愤怒了!

他们的神,被、压、了!

亵渎!巨大的亵渎!

百姓们的感情是很纯洁的,纯洁的感情的表达方式往往也是最直接最热烈的,所谓直接热烈,就是将篮子里挎着的口袋里揣着的所有可以用来砸的东西,都立刻砸出去,来表示某种激越而不可控制的情绪的。

“登徒子!”

“中山狼!”

“砸她——”

噼里啪啦­鸡­蛋青菜大白菜­肉­­干­臭鞋子烂袜子飞出漫天花雨,砰砰乓乓都砸在了瞬间关紧的车门上。

“救下圣僧!”

更多人撕开布围奔上前来,敲门、踹门、踢门、踩门……用激烈的情绪表达着“拯救花儿”的强烈愿望。

几个大汉奔到了车后,一声吆喝,“掀翻那个女登徒子!”

“一二三!”

轰一声车子被翻了个个儿……车里原本爬起来的君珂,因为菜叶­鸡­蛋砸门没敢第一时间出去,结果车身霍然翻倒,她惊呼一声,刚爬起来的身子,再次砸上了梵因的胸膛……“再翻!”沉浸在自己疯狂情绪里的燕京百姓,完全忘记车厢里他们的神也在的,“一二三”打着号子,准备把车子翻过去再反过来,一定要翻得女流氓死去活来。

“一二三……啊!”

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压了下来,几个大汉手臂绽出青筋这次也没有再翻动一毫,一抬头,看见纳兰述脸­色­铁青,正一脚踩在车身上。

他只是这么掀袍一踩,姿态轻闲,几条大汉便无可撼动,纳兰述脚踩车厢,将那对“X男女”踩在脚下,仰天出了一口长气,才冷冷道:“翻什么翻?闹什么闹?没看见是在救人吗?”

“啊?”韦家人和燕京百姓愣了。

“你们圣僧。”纳兰述这个称呼,怎么听起来都不带崇敬,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先前突然走火入魔,正好遇上你们韦府的车马,车主人便让出车子,并请来两位神医,试图救下圣僧。刚才君神医那是在行功渡气,以挽救你们圣僧紊乱的内息,你们不会都没看出来吧?”

“啊?”众人摸头,开始回思刚才一瞬间看见的动作,眼神茫然。

纳兰述才不会给他们好好思考的机会,­阴­恻恻道:“所以才布围相拦,不许居心叵测的人擅自进入打扰,这内息导经何等重要?一被打扰前功尽弃还是小事,连带的就是几条­性­命!君大夫不计个人得失,不惜个人名誉、舍身施救,医者仁心。如果没有她,你们的圣僧早就奄然坐化,还能好端端在这里?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事情真相,只凭小人撺掇自个猜测,便如此对待你们的恩人,做人怎可如此不识好歹?嗯?”

“哦……”燕京百姓给纳兰述天花乱坠一番话说得眼珠子也在乱坠,迷迷糊糊想了半天,觉得似乎、也许、或者、大概——真的是咱们错了?

“俺们不晓得内情,莽撞了。”几个掀车的大汉红了脸,赶紧试图把车翻正,纳兰述脚压着不动——笑话,再翻一次,让他们两个再扑一次吗?

车厢里君珂眯着眼睛蹲在一边,心想郡王殿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一等一啊……一转眼看见梵因不自在地要起身,连忙捺住他,悄悄道:“神棍……哦不大师……你现在不能出去……看在我帮了你们韦家的份上,你就装一次吧,这不算你出家人打诳语,有什么恶业我帮你担,啊?”

少女俯低脸,软语相求,淡淡的玉兰花香再来,和齿间的话语一般柔软近乎旖旎,梵因见多君珂灵活机变或者舞枪弄­棒­,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温软娇俏。

她俯下的脸近在咫尺,一抬头便可见细密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将车帘缝隙里露出的阳光,间隔出一道道金­色­的微光。稍稍一眨,便似有细碎的光华溅开去,溅入人心湖之底,涟漪微现。

梵因不敢动了,不着痕迹向后避了避,让开了君珂试图按住他肩的手——他本来就没打算现在出去,只不过想动动身子而已……两人一时都沉默,寂静的车厢里呼吸相闻,梵因只觉得她的气息无所不在,那么好闻的味道,不知怎的却令人心中不定,许是多年来习惯了檀香烟气,竟然不再适应红尘之香?

梵因垂下眼,呼吸放得更细更轻,日光的金纱似有若无,将他笼罩在一片轻烟淡雾里,他垂目低眉却又微微忍耐的神情,让人想起阿难地狱里为众生受劫的释子,圣洁而禁欲,君珂看着他微微聚拢的眉端,一抹远山般凝在额际,突然也觉得不安,将身子缩了缩,衣襟敛了敛,然而越有动作,她的香气越浓些,两人因此都在躲避,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车板里。

车厢外传来断断续续纳兰述的声音,嬉笑怒骂,岿然不动,将韦家人损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却哑口无言;将燕京百姓骗得眼珠子乱转却无可怀疑。终于韦家人悻悻恨恨而走,燕京百姓也渐渐散去。原本是不肯的,但纳兰述说内息调养需要安静,百姓自然不愿打扰梵因,布围外的人,渐渐少了。

君珂一直竖着耳朵听,眼眶湿润地轻轻微笑,纳兰啊纳兰,再大怒气,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先顾着她。嗯,等下出去后,还是要解释一下的,误会,这真的是误会,人家没有想占和尚便宜,人家又不是高阳公主!

又等了一会,彻底安静了,君珂鬼祟祟地开门,一边开门,一边摆出花一般的微笑,同时眼珠子低视地面四十五度以示谦恭忏悔,一边按照自己打好的腹稿流畅地背诵,“啊纳兰你好谢谢你来帮我解围刚才是个误会我原本抓了梵因大师来帮我挡灾结果不小心栽到他身上了实在对不起大师不过我的内心是圣洁的大师内心也是圣洁的所以即使事物的表相是那样但实质上依旧不染污垢不染尘相信你也是——你也是——你也是——”

君珂卡壳了。

她脑袋探在车门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面前空空荡荡,四面无人,布围凄凉地被风掀动,只有柳杏林,一脸古怪表情地站在一边。

君珂张了张嘴,半天对着空气呆呆问:“人呢?”

“走了。”回答的是柳杏林,他表情实在难以形容,似乎在忍笑,又似乎有点失落,还似乎有点担心,慢慢地道,“郡王说,你出来后必然有一堆鬼话,但是他不想听,他不想听什么谢谢他好心来帮你解围刚才是个误会你原本抓了梵因大师不过是为了挡灾一切都是不小心其实你的内心是圣洁的大师当然也是圣洁的所以即使看起来是你强吻了大师实质上依旧不染污垢不染尘——他说他不要听这些,该说什么,你想好了再去和他说。”

君珂:“……”

她傻傻立在风中,忽然觉得,这世道实在对她太不公平了!

不是古代女子金贵么?

不是女人被男人摸了手就该男人负责么?

不是任何男女疑似情感纠纷都是女人寻死觅活要男人给个交代么?

怎么到了她就反过来了呢!

怎么到了她就变成她对不起这些男人呢!

怎么到了她,就变成她得向这些花一般凤一般的男人们一个个地交代呢!

你妹!

活生生地歧视啊!

傻呆呆的君珂,傻呆呆地再一转头,梵因居然也不见了,再一看,他衣袂微拂的背影,已经越过了街的那头,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那平日飘逸清扬,不为红尘任何俗事所牵绊的背影,竟似忽然微微一滞。

然而他转瞬便飘过街角,像云从天这头,过了山那头,不顾那山河万里,曾因此雨水连绵。

君珂看他走远,倒觉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她觉得向神棍交代比向纳兰述交代似乎还要难些。

她有歉意——呃,从今天开始,神棍因为她,白璧染蝇,清水濯尘。光辉灿烂形象大概要打个折扣,她还得想法子帮他重塑金身。

不过当务之急,似乎是,如何向暴走的某人交代?

很有责任感的君珂叹口气,垂头丧气挪步子——真是的,你居然生气了,你生气了你怎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生气呢?我看你在外面谈笑风生地替我解围,我还以为你根本没介意呢,现在好了,你生气了,花花草草要遭殃了!

君珂从来没有女人就该被男人全权呵护,也没有女人就该傲娇矫情的想法,她认为虽然这件事她没有做错,但是给纳兰述添了麻烦,就该表示谢意,如果纳兰述不接受她的谢意,觉得歉意才能抚平内心郁闷,那么道歉也不是不可以,至于道歉的理由,错在何处——君珂嘿嘿一笑——道歉嘛,就是要低姿态,你说我错在啥,那就啥呗。

纳兰述要知道君珂内心的想法,八成得吐血——这姑娘在某些方面,实在太大度,大度到麻木!无知!昏聩!

君珂先回了自己府邸,刚进府没多久,就收到了三份礼物,送礼来的人都含笑有礼,但都不通姓名来历,只说我家主人感谢姑娘仗义援手,日后但有驱策定不敢辞,留下一张名简便告退。君珂先对着那丰厚的礼物发了一阵呆,随即打开名简,发现一张是韦应的;一张是韦元柏的,也就是韦家现在的当家人,韦应和梵因的父亲;还有一张,却没有名字,只印了金­色­鲤鱼,流花字样,应该是许氏娘家在京的势力。

君珂翻着名简,眼神有几分凝重,前两份礼物没什么稀奇,韦家这是对她正确处置的感谢,韦家这事消息灵通是该当的,但流花许氏,家族远在流花郡,却也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京中势力竟然不可小觑。

君珂想了想,把韦家礼物名简放在一边,此事心照不宣就行,韦家想必也不愿就此事和她隆重其事有所来往。但她却给流花许氏写了一封信,附了一份药方,令人当夜偷偷送到。

许氏偷­情­有孕而不知,但很明显却给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大约许氏不敢和府中人谈及病状,无意中和外人进行了讨教,这个外人,一定是她闺中常来往的人,这种大户人家深闺­妇­人,交往有限,只要稍稍注意,自然能查出究竟。

此事一出,流花许氏险些为此遭受失女倾族之祸,自然对背后作祟的人恨之入骨,许氏查了出来,韦家大房也就知道了,那个隐在背后的人,还想有安生日子?

君珂­唇­角泛出一抹冷冷的笑——借刀杀人?我也会!

忙完这一切,她整顿装束,然后召唤下人,“来,给我准备荆条!”

管家:“……?”

“去呀。”君珂眼一瞪,“姑娘我要负荆请罪。”

管家发动下人,忙忙地找来荆条,君珂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啊?荆条长这个样子啊?刺好多,好密!会戳破皮肤的!不行,换个温柔点的。”

管家再次发动下人,找荆条,好容易找到去年搁在厨下准备烧火却忘记的­干­枯的荆条,那上面刺几乎已经剥落了,拿上去给君珂,君珂一摸,倒抽冷气,“哎呀,这刺会掉!掉进我衣服里怎么办?再找!”

管家:“……”

这回再找不到合适的荆条了,不过这管家也算­精­­干­,下去直接吩咐,“去!把所有的刺都给劈了!再削得光滑点!”

劈去所有刺的荆条再拿上去,君珂翻来覆去地看,管家以为主子满意了,正要舒一口气,却听她愁苦地道,“不行,一点刺也没有,人家会嫌弃我太没诚意的。”

管家:“……”

忍住内心的咆哮,管家捧着荆条再次下堂,吩咐下人们,“把刚才劈掉的刺给我找回来!把所有刺尖磨平,磨圆!再粘一部分到荆条上!只要露出那一部分有刺就行,看起来很戳人就行!”

不得不说,管家大人这次终于充分地领会了主子的­精­神要义,荆条这次捧上去,君珂终于没有发出任何异议。

她托着下巴,手指敲着桌面,喃喃道:“当然不能脱了衣服背荆条,那也太便宜纳兰述了,乐出羊癫疯怎么办?嗯……这样!”

过了阵子,君府墙头鬼鬼祟祟跃出两条影子,各自背着一捆荆条——君珂和幺­鸡­是也。

拉着幺­鸡­一起助阵赔罪的君珂,先站在墙头上哀叹了一番——本来每天晚上郡王都要来睡书房的,今晚等了半夜都不来,真是的,他不睡,书房落灰怎么办?

男人神马的,最傲娇了!

在墙头腹诽完,她调整好脸部表情——严肃地、深沉地、哀愁地、苦大仇深地、于我心有戚戚焉地。

到了纳兰述府邸,老远就见平日灯火通明的大宅,此刻黑沉沉­阴­森森,大门紧闭,连个守门人都没有,只余门口两盏气死风灯,在风里悠悠地转着,将淡红的光晕,一遍遍扫过尘灰满地的地面。

君珂吸吸鼻子,心想看样子还要先演一出“墙头马上”?

她既然是来道歉的,自然做好了一切低姿态的心理准备,转到后院围墙外,准备爬墙。

纳兰府邸的后院,连着一条小巷,平日里走恭桶泔水的巷子,府邸的前一天的泔水,收集了从后门运出来堆放在巷子里,第二天一大早,自有专门的人来收。

君珂从巷子里过,闻着泔水独特的气味,一眼看过去,桶里好多鱼­肉­,撕了一点皮的馒头,咬了一口的点心,暗骂贵族奢靡,但也不得不承认纳兰述和他的尧羽卫不算燕京贵族中最奢靡浪费的,别说纳兰述他们,就是幺­鸡­,现在看见这些几乎完整的鱼­肉­点心,也目不斜视,不屑一顾。

君珂心里挂记着负荆请罪,匆匆从巷子里走过,正准备爬墙,眼角忽然闪到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有敌?

君珂浑身警铃大作,顿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眼看那黑影正是往刚才那个小巷方向,一个转身就追了过去。

她不知道。

在她刚才鬼鬼祟祟要爬的那截墙下,鬼鬼祟祟也蹲着俩个人影。

两人影从君珂接近纳兰府邸就出现了,其中一个一直骑在墙头,用特制的一个千里眼观察着君珂和幺­鸡­,不住向墙下那个人通报,“目标出现在三百米以外,请各就各位;目标出现在两百米以外,带着幺­鸡­,请做好戒备;目标出现在正门十米外……目标看见门口没人在叹气……唔……目标转向墙头……东墙头……”

底下的人转到东墙头。

“……西墙头……”

底下的人奔到西墙头。

“……过后门暗巷,应该是从后门墙头爬……好,确定位置!”

“下来!下来!”底下的纳兰述招呼敌情侦测者戚大头领。

戚真思一个翻身落下,两人蹲在墙底,戚真思懒懒打个呵欠,“行了,接下来你自己搞,我睡了。”

“别啊。”纳兰述一把抓住她,“等君珂跳下你再走,先给我参考下,小珂儿马上从墙头落下,我是立即接住她原谅她并亲她呢,还是再摆摆架子不理她?”

“你说呢?”戚真思癞皮狗似地趴在墙上,气若游丝——我要睡觉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我是很想立即接住她吻住她的,”纳兰述偏着头,满面憧憬,“小珂儿从墙头落下,落在我强健的臂弯,她吓了一跳,用粉拳捶我,然后被我狠狠吻住……多美妙、多旖旎、多动情、多浪漫!”

“肥皂狗血剧看多了吧你?”戚真思吐血。

“可是呢,”纳兰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戚真思的嚎叫听而不闻,“又觉得这样,似乎太浪费机会?太轻易了些?小珂儿难得有个心虚的把柄被我抓住,我要不要好好利用机会?来个虐心虐身、虐身虐心、几番磨折、不住推拒,都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不经历虐心怎么有复合的激动?等到云开月明­阴­霾散尽,到那时携手相牵喁喁低语,两两相望互诉衷情,是不是更美妙、更旖旎、更动情、更浪漫?”

纠结,真的很纠结!

纳兰述还在纠结,君珂已经到了墙头,两人赶紧屏息住嘴等她爬墙,结果君珂发现敌情一转眼跑了,两人傻等了半天,愕然对望:“嗄?”

这么久了,蜗牛都上墙了,她咋爬的?

纳兰述忍不住,跃上墙头,四面看,“人呢?”

一转眼看见后门暗巷人影晃动,依稀正是君珂。纳兰述脸黑了。

戚真思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磨牙声。

随即纳兰述一挥手。

“去看看!”

君珂一转身追了出去,掠入暗巷,几个大泔水桶之间,一个黑影正背对着她,在桶里捞着什么。

听见声音,他霍然转身,刹那间看见君珂,他赶紧举袖掩面,又想丢掉手中东西,一时间慌乱得不知做什么好,最后霍然一甩手,丢掉手中东西,捂脸便对着外面冲了出去。

这人动作极快,行动如劈风,竟然是个高手。

君珂愣在那里,脚步一动,却没有拦,在那人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缓缓道:“查兄。”

那人脚步一顿,一时间如被雷击,僵在了原地。

君珂目光缓缓落在地下,远处的微光照过来,地上滚落一个油迹斑斑的布袋,布袋还没来得及扎口,里面滚出些鱼­肉­,撕了皮的馒头,咬了一口的点心,正是那些泔水桶里的东西。

夜半、深巷、泔水桶、拣泔水的人。

其实没什么不对,哪都有这些事发生,但问题在于最后一项,人不对。

君珂呼吸有点紧,她慢慢偏头,看着那个拣泔水被她发现仓皇要逃的人,那人已经放下了袖子,脸­色­和眼神都铁青,也在偏头望定她。

刹那间眼光交汇,君珂心中又是一震,那是怎样的眼神——悲哀、愤怒、冷漠、还有杀机一闪。

看看他一身敝旧却浆洗得­干­净的衣裳,君珂皱起眉,她不曾注意他人衣装,看见了也以为有些人天生朴素,不曾想,世上还真有人这么潦倒、一边参加武举接受万众欢呼,一边在夜深人静的暗巷里,掏泔水以谋生。

京中武门弟子查近行,是继洪南之后,同样夺取武状元桂冠呼声最高的人。

这回是真的,还是又一次的攻心之诈?

查近行也在看着她,眼神里杀机一闪之后也恢复了漠然,似是知道反正杀不了君珂,也反正再遮掩不了他偷泔水的事实,­干­脆走了回去,将地上的泔水袋子捡起,鱼­肉­馒头滚到地上已经脏了,他有点可惜地看了看,默默放回了泔水桶。

随即他站直身体,摸摸肚皮,吁口长气,拎着空袋子,大步走了出去。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块玉米饼。

查近行停住,目光从玉米饼上慢慢延伸,饼子不是很清爽,沾着点菜皮,不过被人小心地吹过,抓着饼的手指­干­净修长,手腕洁白,再往上是一截淡青的衣袖。

手的主人见他不动,将饼子往他面前又递了递,轻声微笑道:“这块很­干­净。”

查近行抬起头,看见少女明净的双眼,没有他想象中的厌恶鄙弃之­色­,她的目光温暖而坦诚,抓着饼子的神态自然亲切。

“这里还有很多没怎么动过的食物,”君珂自如地拿过他的袋子,走到暗巷的最里面,“我知道这家的习惯,这家的厨师很古怪,多余的食物都要分门别类放好拿出去,越往里面越有好料哦。”

她很细心地避开“泔水”这个字眼,从最里面的一个木桶里扒出一只整­鸡­,“惊喜”地道,“啊,叫花­鸡­!很新鲜!”回头对查近行连连招手,“过来,过来啊!一起找。”

查近行认真地看着她,这个面有菜­色­的男子,第一次用近乎挑剔审视的目光,将这个擂台上的对手看了个仔细,然后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墙头上,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纳兰述,忽然叹了口气。

“小傻子。”他喃喃道,“真是个小傻子,都不知道吸取教训么?最近遇上的­阴­谋诡计还嫌不够?就不怕这也是一计?”

“主子你埋怨的语气能不能表现得真实点?”戚真思懒洋洋挂在墙边,“不要让人听起来觉得你是在骄傲。”

“我骄傲怎么了?”纳兰述立刻问到她脸上,“我就是骄傲!我骄傲像珂儿这样的人实在难得!无论别人怎么欺她骗她,她依旧愿意去信任,换你你做得到?”

“我?”戚真思嗤之以鼻,“我要参加武举,会把所有的对手先杀了!暗杀!投毒!群攻!陷阱!”

“所以她是人人爱的君珂,你是人人躲的戚真思。”纳兰述嗤之以鼻地总结。

“是啊……”戚真思仰头望天,“她人人爱,她在陪别人捡破烂;我人人躲,我在陪你爬墙喝风。这世道太让人悲愤了,算了,你继续蹲墙上看人人爱吧,人人躲回去了。”

纳兰述变了脸­色­,“你昏聩!”

戚真思毫不退让,“你黑心!”

纳兰述一脚踢了过去,“你无情!”

戚真思唰地跳下墙头,“你缺爱!”

“哼!”

“哼!”

墙头上主仆第一万次怒目相向,暗巷里也有低声的交谈。

“这个比较­干­净……”

“这个不能要……好像是幺­鸡­啃过的……”

“这个好……”

“少拣些荤的,素菜也不能要,主食不会坏,多带些……”

气氛平静,两个人蹲在桶边,头靠头地讨论该选择哪些,听起来不像在讨论泔水,倒像在讨论大餐。

在气氛最融洽,查近行已经不知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的时候,君珂突然道:

“为什么?”

捡起馒头的手顿了顿,戛然而止的静默。

君珂没有抬头,利落地将东西装进袋子里。

“我娘有病,大夫说,吃得太苦,需要点……­肉­食。”很久之后,近乎压抑的沉默里,传来查近行淡淡的声音。

“你不是京门武行的弟子吗?”君珂讶异,“你们武馆,我听说给弟子一份月银的。”

“京中武馆多如牛毛。”查近行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生意艰难,月银也有限。大多数时候要靠和地痞一起,和店铺要钱维生。每隔一段时间,还要为争地盘发生械斗,馆里有规矩,谁收的街面保护银多,谁的月银就多,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月银了……”

“为什么不去?”沉默半晌后君珂问,“你的功夫,别说那些地痞,武行也没人比得上你。”

“我是半路投入武馆的,之前是平西人氏,师承家门武学。”查近行道,“家门武学不允许参与各类欺压良善和争夺地盘的械斗,更不允许以武凌人,或以武学来博取不义之财。家乡去年遭了水灾,全村老少卖掉所有衣物才送我来京中考武举。我是带着我娘来京的,一路乞讨进京,我娘有病,我指望着挣了钱给她瞧病,听说武馆给弟子月银,便先投了武馆,谁知道……”

他不说话了,沉默将袋子装好,低声道:“多谢……”将袋子背起。

“等等。”君珂望着他的背影,道,“回去记得把食物热热才能吃,另外,明日我会派人去把令堂接来医馆瞧病。”

“不用了,等我比完武举,应该会有职位和禄银,到时我会带着母亲上门。”

“也行,如果令堂实在不好,请记得不要逞强,还有……”君珂沉吟了一下,才坚决地道,“我不会让你的。”

查近行转回头,黎明的晨曦里,这落魄男子眼角漫出的笑意,忽然让人觉得骄傲,“多谢,我也不会让你。”

日光升起,金光漫越,两个骄傲的男女,遥遥对望,随即查近行颔首一笑,决然离开。

君珂久立原地,若有所失,半晌才跳了起来,“糟了!今天我有比试!”

她现在也记不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了,也忘记那负荆请罪啥啥的了,也想不起来这荆条是­干­啥用的了,一把掀开背上荆条,拖着幺­鸡­便呼啸而去。

那边墙头上,等她来表态来抚慰来安慰他郁闷失落悲脆愤懑的心苦苦等了一夜的纳兰述,脸再次黑了……当他跳下墙头,抓起那荆条,正想自我安慰无论如何小珂心意是好的,还晓得他生气,特意大老远负荆请罪来着,不想手一抓,荆条上被黏上的刺纷纷掉落,转眼手里就只剩两把­干­瘪的,用上全部力气打人也不痛的枯荆条……纳兰述的脸,在晨光里,变成了锅底……锅底纳兰述的锅底状态,一直持续到当日武举比试结束,君珂顺利过了第六轮,现在只剩查近行、向正仪、她、朱光、还有来自琼南道的一位武考生韩青凯。

比武结束后君珂心情很好,觉得武举走到这一步,进入前五已经是意外之喜,后面结果如何,倒不必太在意。这姑娘有时候也挺少根筋的,心情一好,顿时就忘记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趁仲裁们都散场下台,在后台的巷子里爬在墙头上笑嘻嘻地对纳兰述招手。

纳兰述还在锅底状态呢,想着昨晚墙头喝风一夜,想着喝风一夜之后看见的那个风中凌乱的“荆条”,顿时恨得牙痒,觉得某些人实在此可忍孰不可忍,其实她也没什么错,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就算最后压倒梵因那也叫意外事件,他纳兰述才不会找堵偏要记着,但是,小珂儿明显没把他的郁闷放在心上,这才是最大的问题,瞧她这没心没肺笑的!

当初他求她亲一个花了多少心思,也不过脸颊蜻蜓点水,还是自己凑上去的,如今她竟主动把初吻给了和尚,她不觉得她有必要解释一下吗?就算不解释,她不觉得应该把那个主动误给人的嘴儿,给他补偿上十个八个吗?

郡王心情不好,所以合作度不高,仰头,望天,对墙头上某人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视而不见。

“喂……”君珂在墙头,双手拢成喇叭,挤眉弄眼,用气音喊,“八宝楼有新菜哦,请你去试菜——”

郡王手按按耳朵,叹气,“唉,老了,最近耳力可真不好。”

君珂在墙头蹦跳,努力彰显存在感,“喂……八宝楼新菜新包厢新玩意哦……”

郡王抱胸靠墙,叹气,“唉,今儿怎么逆风呢?什么都听不清。”

“进入最后一轮的武举考生,注定要授实职,即将与你我同朝为臣,陛下令太孙可适当宴请,以示朝廷怀柔抚慰之意……”另一个方向,突然走过沈梦沉,正偏头和纳兰君让商量,“在崇仁宫合适吗?似乎在哪位仲裁的府邸都不合适,不如选家京中名酒楼,举子们也不那么拘束,如何?”

纳兰君让沉吟未语,陛下的这道命令,很明显于礼不合,说明陛下某些心思还是没有打消。

安排严易智试图拉下君珂的计策失败后,他在御前请罪,并对皇帝予以了劝说。说到底就算授武职,那也要看什么职务。是宝,还是烫手山芋,全看上位者给出去什么。一番劝解,皇帝怒气总算消了许多,不过看如今这模样,似乎授意了右相要做什么?

他瞟一眼沈梦沉,这个不比他大几岁的表叔叔,永远笑得让人捉摸不定,然而只有他知道,他确实在笑,但他也确实,从没有笑过。

“也好。”他终究不能违拗皇祖父的心思,缓缓道,“那右相你看……”

“八宝楼新菜式新包厢……”那边墙头上,君珂还在不屈不挠地对着傲娇帝喊。

“那不是老板亲自上墙兜售来着?”沈梦沉明明没有看那个方向,但手一指,便正正指住墙头君珂,“就她家的新菜式新包厢的八宝酒楼吧。”

“啊?”被指住的君珂蓦然浑身一炸,缓缓转头。

纳兰君让定定看了墙头上迎风招展的某人半晌。

然后在她“救命啊不要啊行行好别那么黑”的眼光里,缓缓点头。

“好。”

君珂从墙头上翻了下去,那边沈梦沉过去,含笑对纳兰述道:“郡王,陛下有令,着我等宴请武举即将授职的五位举子……”

“本王不要去。”纳兰述说。

“我们商量了,不要在各自的府邸,就在京中……”

“本王不要去。”纳兰述说。

“最近有新菜式新包厢的……”

“本王不要去。”纳兰述说。

“八宝酒楼。郡王既然身体不适不参加也不勉强,请便。”

“本王不要……啊?”纳兰述目光终于从君珂那边的墙头转了回来,一眼看见那两个混账已经各自上马上轿去得远了。

“等我!”郡王殿下唰一下跳上自己的马,“本王要去!”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三章 特殊服务

“八宝酒楼”自建成以来,迎来了其作为酒楼最为光荣辉煌、足可载入酒楼百年史的一天——皇太孙选定八宝酒楼宴请武举前五甲,与宴者身份高贵开历来酒楼接待之先河,有太孙、公主、郡王、丞相……酒楼老板激动如羊癫疯发作,准备立即找人做块碑石作文以记之。

不过不用他­操­心了,这家酒楼的真正老板也在里面,既被宴请又是东家,君珂被太孙府的人押送着回来,走到半路也就认命了——做生意的人总是以发财为第一要务,既然你们选定八宝,我不进行资源充分利用,我就是个傻帽。

“孙掌柜!快去请燕京第一画师来!”君珂一进门就招呼上了,“还有,速速把迎门过道两面墙刷­干­净,左面那墙留下来给画师作画,右边那道墙给领导题字!”

“开楼上包厢,安排领导们先掼蛋!”

“把我们新训练的礼仪小姐给安排上!记得统一穿深红刺绣水缎旗袍!挂绶带!”

“菜单不要上了,就用酒楼最新研发的那些菜­色­,食材选最高贵最好的,领导有钱!不要给领导省钱!不过本酒楼不签字不打白条,您包涵呐!”

最后一句转了个弯,冲着纳兰君让,君珂笑得谄媚,纳兰君让对她的怪话有听没有懂,仔细想想大概是指要钱的意思,默不作声挥挥手,身后护卫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厚沓沓装着银票。

君珂打开锦囊往里瞅了瞅,咂咂嘴,有点勉强地道:“马马虎虎也差不多吧?殿下,您是要最好招待吧?说实在的,这钱只怕还欠着点,不过您第一次来,小店九折优惠!吃得好您多来几次,给京城王公多招呼着点,小店就足感盛情了呐。”

纳兰君让:“……”

五千银票,不够你一顿饭?

纳兰述:“……”

小珂儿,你从哪学来这一嘴掌柜口吻?

一行人要向里走,君珂唰地张开双臂拦住。

“领导,领导。”她笑嘻嘻一摆手,伙计端上笔墨,“来一次不容易,小店蓬荜生辉,给题个字?”

“题字?”众人面面相觑,君珂已经不由分说将笔塞在了纳兰君让手中,“随便写,随便写,啊,太孙,您不会是字很丑吧?”

纳兰君让瞟她一眼,少女笑嘻嘻的脸庞近在眼底,细腻光洁的肌肤没有毛孔,­精­致得小瓷盘也似,那双奇特的,泛着微微金­色­光圈的眼睛,那样带点期盼的神­色­看过来,不知怎的他便觉得无法拒绝。

他默不作声接过笔,蘸墨,认认真真想了想,在墙上写:“味列天下珍馐。”

“好。”众人立即捧场地赞,“劲健刚骨!”

皇太孙的字,构架端严,从内容到字体都中规中矩兼中庸,一看就很皇太孙。

君珂撇撇嘴,真是的,题字也这么含蓄,就不会写“天下第一酒楼”么?

第二个题字原该奉给纳兰述,纳兰述微笑,风度翩翩谦让,“诸位先请,先请。”

君珂瞟他一眼,心想郡王的傲娇还没完?

“我来写!”快步过来当仁不让的是向正仪,才不管什么顺序规矩,一把拿过笔,在墙上墨迹淋漓剑拔弩张地写,“向正仪纳兰述到此一游!”完了将笔一扔,得意洋洋看一眼君珂。

君珂:“……”

笔墨奉给沈梦沉,沈相一向对什么事都具有从容不惊含笑相纳的态度,施施然提笔,“醉看名花国­色­,只论此间第一。”

“刚柔并济,蕴籍风流!”众人再赞,眼神里却一个个问号——这是酒楼,沈相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地说什么名花国­色­?不会是又“历遍狂花变狂化,误将酒楼作青楼?”

君珂才不管酒楼青楼,反正有个第一就行,正觉得沈梦沉难得配合,字又多,说得又好听,好歹做了件人事,刚刚笑开来,沈梦沉停也不停,在底下继续写了一排小字,“本相题字匾额,目前市价每字万金,请此间主人细算以上字数,稍后将润笔金送至我府。注:此排小字请勿遗漏,不过可以半价折算。”

君珂:“!”

梵因自然不会参与红尘酒宴,没有来。他自从那天强压事件之后,越发深居简出,据说又准备闭关了。余下的几位武考生,再次请纳兰述先题而不得后,小心翼翼题了字,只有查近行让众人多看了一眼,一是这武门弟子,居然一手钢筋铁骨的好字;二是他并不畏缩拘谨,纵笔潇洒,只是很有分寸的将字写得小了一点而已。

等众人都题过,纳兰郡王上场了。

将整面墙壁都看过,郡王叼着只笔,一副“我要挥斥方遒你这墙却似乎太小不够我发挥”的模样,末了,提笔,扬头,落笔,绕墙疾走——围着所有的题字,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众人愕然——您出的是哪门子幺蛾子?

大圈将所有题字都归拢在内,纳兰述在圈子上留个口子,在口子边写:“以上,八宝楼死忠吃客,共字。”

“……”

一瞬间所有人都涌出“被代表”的巨大郁闷。

比什么天下第一人间至味都更给力——看见没?上面这一堆牛气哄哄金光闪闪的名字,这堆几乎代表燕朝最高权势的人们,他们都是八宝楼的忠实粉丝!

据说这面墙后来被加以金框保护,无数人慕名前来瞻仰,导致八宝酒楼日日爆满,后来分店开遍全国——当然这是后话了。

君珂看见纳兰述那给力总结,立即便命伙计收拾笔墨——还等什么?难道还等这群被代表的家伙们不甘心,在后面再补一句——“我们不要被代表!我们需要发言权!”?

“二楼,天上人间包厢,请——”

一众贵客自贵宾专用楼梯拾阶而上,刚到楼梯中段,跑在前面的向正仪一仰头,“哗——”

阔大的三间打通的包厢,采用全开放格式,只以雕刻­精­美的落地屏风一字隔开,灯光从那些细致的雕刻缝隙间透出来,流光溢彩。在一­色­璀璨的背景里,从栏杆到楼梯,两排足有二十位以上的旗袍美女一字排开,个个身高一米七以上,娉婷娇美,着深红低领紧身镶金丝锦缎旗袍,将销魂曲线勾勒得一丝不多一分不少,灯光下一个个粉颊明妆,长腿细腰,看来也如一盏盏­精­工雕琢名家手笔的锦瓶,见客人迎面而来,美人们启朱­唇­,现皓齿,酒涡亮在靥底,柔荑扶在腰侧,齐齐三十度微微弯腰——“欢迎光临!”

|­乳­沟!

两排|­乳­沟!

两排二十个以上个个汹涌深度好比马里亚海沟的|­乳­沟!

刹那间白光晃眼,浪波迭来,美人们在上,宾客们在下,这一弯腰的视野冲击力,让人瞬间被­肉­弹击中,眼睛发直头脑发晕,走在最后的几个武考生立即扶住了阶梯。

向正仪唰一下跳起来,窜到纳兰述面前,张开双臂,用自己伟岸的身形,挡住了“纯情”少年的目光,并怒视君珂:“你无耻!一个女东家,居然玩­色­诱的花招!还­色­诱纳兰述!”

君珂无辜——她是有关照掌柜训练一批迎宾小姐,为了拯救堕入火坑的烟花女子的命运,她还特意让掌柜去买那些刚卖入青楼还没破身的清倌,旗袍是她的主意,可是她没要求制这么紧啊,也没要求大腿叉开这么高啊,更没要求领这么低啊——唉,可见不管古今中外,老板们在这一套上的天赋,从来都是思维互通的。

转头看看客人们——纳兰君让脸红了,沈梦沉眼睛亮了,纳兰述……纳兰述扒在向正仪挡住他的臂膀上,诚恳地对向正仪道:“公主,你看人家也和你差不多高,你好像和人家长相也差不离,可为什么人家看起来是女人,你看起来就像是女人他哥呢?”

向正仪咕咚一下向后便栽——气晕了。

还得君珂扶住,转头一看不好,武考生那几个男子,大概都是童男子,除了那个凌云院考生朱光一直心事重重低着头,其余两个那眼睛发直的样子,不要饭还没吃,就被美女­肉­弹给撞昏了,赶紧道:“开包厢,特殊服务!”

美人们莺声呖呖:“是——”袅袅行开,裙摆不动臀部动,动得风摆妖荷莲花摇曳,底下又是一堆眼睛发直。

两个明眸皓齿的美女,披着绶带,左边那个写:“欢迎贵客莅临品尝”,右边那个写,“八宝八宝,人间最好。”盈盈躬身,推开包厢门,“请——”

灿亮的灯光如流水一般泻出,像黎明那一刻天光乍现,将华美壮丽和光彩颜­色­都一股脑洒向人间,锦缎包壁、水晶彩灯、巨大雪白圆桌,一­色­水晶细瓷餐具、羯胡千重锦绣兽皮地毯、南齐烟花锦狐狸皮沙发……诸般天下奇珍,世间­精­美,齐聚一堂,瞬间闪花了所有人的眼。

纳兰君让突然摸了摸口袋——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君珂说五千两银票不够了,这一室装饰,何止十万金?他是识货的,光是那新颖的水晶彩灯,怕就得几千银两一盏,还有那别出心裁的锦缎包壁,用得也不是普通锦缎,是仙林郡出产的仙云锦,这种锦灯光下宝光迷离五­色­四­射­,但价格高昂,拿来在这水晶灯下做锦缎包壁,美是美极,可也奢靡到了极处。

君珂其实今天也是第一次到这包厢,她忙碌,只是将设想和掌柜交代了一下,不想这酒楼掌柜心比她还大,仗着东家名满京城,将来一定交游广阔,不惜下了血本,一下子连她的钛合金眼也给闪瞎了。

闪完了就开始心疼银子,恶狠狠在心里发誓——今儿这一顿,一定要把这几个冤大头给宰回来!

想定了恶狠狠一转头,看见那群强大的客人们已经各自占据了自己最感兴趣的角落——沈梦沉坐进了巨大的特制的铺满狐狸皮的沙发,将自己窝在里面晃啊晃,一团柔软的云一般身子叠起来,笑眯眯道:“这个睡觉一定很舒服。”

君珂望天——你说就说,眼睛尽对着我瞟做什么呢?抽筋了吗?

“那也不妨请君姑娘忍痛割爱,给沈相搬回去一个。”纳兰述立即接话,君珂正奇怪这一向和沈梦沉过不去的家伙,这次怎么转­性­了,便听他接着道,“不过就怕这再大的软床,也不够沈相使用,你说这软床,哪里睡得下四个人呢?”他低头对沙发档里望了望,舒了口长气,“还好还好,足可容纳一人,想必第二天早上,那三位美人,还能从床底下拽出沈相来。”

君珂默然……原来这就叫拐弯抹角骂人……

“人多无妨。”沈梦沉还是懒懒窝在沙发里,抱着君珂特制的软枕头滚来滚去,看得君珂心疼得嘴角抽搐,“人多总比没人好;人多总比想着一个人还睡不到好;人多总比想着一个人还睡不到,最后只好每天睡书房或墙头好。”

纳兰述面­色­不变,还要反­唇­相讥,君珂上前一脚将沙发踢到了一边——俩混账!越说越不成话!

再一转头,眼前一黑——向正仪爬在锦缎包背的高级椅子上,一脚踩着围了锦围的雪白特制大圆桌,仰头看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特制水晶灯,“这灯怎么做的?真漂亮,拿来挂我院子里,半夜练剑就不怕看不清楚了。”一边赞叹一边自说自话地就去摘灯。

君珂赶紧奔过去大叫:“公主且慢,这灯掉下来就砸头了!你要这灯,改日我另做一个送给你。”向正仪这才放弃摧残,若无其事从桌子上跳下来,雪白的桌子椅子,好大几个黑脚印……

“这是什么东西?”韩青凯端起茶几上一个水晶盘,“新式的酒?”说完喝了一口。

君珂黑线——这是痰盂……

“这个小几是歪的。”查近行突然抓起门边柜子上一个美人雕塑,塞在花台下一个小几的凳子腿下。

君珂抽搐——那是特制的不对称形,看似歪其实不歪,还有,您拿去垫桌角的雕塑,是东堂的名家手笔,价值万金……

一群贵客,转眼就把君珂设计的“天上人间”给搞成了“天上地狱”,君珂在肚子里大骂:“乡巴佬!刘姥姥!”

一转头看见最尊贵的客人,顿时心中一喜。纳兰君让站在室内正中,哪里也不靠,什么也不摸,始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室内。

这才是威严尊贵皇家气派啊,这才是中规中矩好宝宝啊!

君珂还没来得及表扬,纳兰君让眼神落在茶几上的扑克牌上,眼神一厉,他的护卫立即扑上去,抓出扑克牌,抽出来一看,大惊失­色­,“主子!边缘锋利!质地坚硬!暗器!有危险!”

纳兰君让转身就走。

君珂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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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掼蛋!掼蛋!”不能让这群土包子再摧残她的贵宾包间,君珂赶紧招呼,“掼蛋!”

众人纷纷拔剑。

“你们­干­嘛?”君珂呆呆问。

“蛋呢?”向正仪怒目逼视她。

君珂:“……”

好容易把扑克牌拿出来,讲解完了规则,一群高智商­精­英立刻便接受了新知识的灌输,于是向正仪沈梦沉朱光纳兰君让一组,纳兰述韩青凯查近行再加上一位礼仪小姐一组,纳兰述一心要拉君珂组队,君珂假称厨下忙碌要给诸位贵客安排,坚辞不肯。等她在厨房做好安排回到楼上,便发现扑克牌嗖嗖乱飞,边缘锋利,纸质坚硬,击碎水晶一地,纳兰君让的护卫围成圈子刀剑向外,头发都竖着。向正仪踩在沙发上,揪起沈梦沉死抓不放的抱枕,大骂:“使诈!换牌!出老千!”

君珂一个踉跄,第N次栽倒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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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上爬起来重整旗鼓的君珂,打起­精­神张罗开饭,众人直挺挺站在大圆桌边,直勾勾盯着她看。

君珂有点发傻,随即便明白过来,古人分桌论席次的规矩,对上这圆桌就不好用了,这是等她安排座位呢。

君珂一笑,按照圆桌规矩,将众人一一安排了,坏心地将纳兰君让安排在主人付钱座——这群人里面最好敲诈的一个,傻子才不敲。

菜­色­流水般端上来,君珂忙着介绍:“这是八珍五鼐宴席,名称取材于金瓶梅。”

“什么是金瓶梅?”

“哦,一个女人抛弃矮穷丑奔向高富帅并因此付出生命代价的社会写实严肃奇书。”

众人面面相觑——这和菜有什么关系?

先上一组八珍盘,水晶碟盛好,由花瓶们含笑托上;凤脯金虾什么的不稀奇,倒是一方黑玛瑙碟子里的“四喜腐|­乳­”让众人“哦——”地一声,火腿、开洋、香菇、麻油四味,分红­色­的丁方、淡黄|­色­的醉方、青灰­色­的青方,和棋子大小的棋方,端端正正摆成梅花形,­色­泽柔润而质细香糯,人人一尝都赞好,但惦记着身份不肯多吃,只有向正仪,二话不说拖过了碟子……

第二组是五鼐热菜,君珂报菜名,“炒鲜­奶­”!

­奶­也能炒了吃?

众男人们举筷不定,向正仪毫不犹豫举起勺子,兜底一抄,一口咬下眉飞­色­舞,强制­性­挖了一块在纳兰述碗里,剩下一半准备自己独享,被沈梦沉眼疾手快夺去一半,向正仪二话不说,拖过了碟子……

纳兰君让没吃着。

“萝卜煲不见天。”

什么叫不见天?

贵客们询问花瓶,花瓶们袅袅一转身,举起胳膊,“咿呀……”

贵客们懵然不解,君珂正­色­解释,“猪腋下那块­肉­,永不见天,猪身上最为滑­嫩­细腻的一块,久煮­嫩­香如故。”

众人还在对着美女胳肢窝想象猪的“不见天”,向正仪毫不犹豫举起剖­肉­的小刀,对准那细瓷煲里完整的一块­肉­,戳——

寒光连闪,刀出如风,险些让人以为是在桌上开全武行,刹那间众刀齐出,巴掌大一块­肉­,被­精­准的分成六块,每位高手都落着了一块,剩下一块,向正仪二话不说拖过了碟子……

因为在刀出的那一刻,护卫们护着纳兰君让退到了门口,纳兰君让没吃着……

“咬咬……胸!”君珂看着菜牌子,肚子里大骂掌柜,“西施|­乳­”怎么变成“咬咬|­乳­”?好吧这个世界没有西施,就拿最当红的舞女来替代,不过这么一来,菜名叫人怎么报?

西施|­乳­是雄斑鱼的­精­白的俗称,与新剥的蟹粉同入羹,柔滑香醇,美味绝伦,这是君珂从美食书上看来的菜式,如今拿来一试,还未启盖,香气逼人,引得楼下的人都对楼上张望。

此菜男人们一脸正­色­纷纷下筷,末了一抹嘴互相询问,“刚才这菜什么名字?”“啊?不知道。”“哦,不晓得。”“呀!不清楚。”

此菜向正仪一边怒责“登徒子,烂菜名!”一边二话不说拖过了碟子……

此菜,唯一一个“听见菜名”的正人君子纳兰君让同学,没吃着……

再来一个“轰炸燕京”。热锅巴浇玉兰番茄汁,嗤啦一声烟气腾腾。

为表对此菜菜名的抗议,纳兰君让同学,没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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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饭吃到将近戌末,席上人大多尽饱而止,对八宝酒楼新菜式赞不绝口,君珂拉过一直偷偷躲在暗间里作画的画师,仔细看他的画作,半晌道:“造型不对。”

“啊?”

“你这图,男的和女的能区分开吗?人和人能区分开吗?仔细看像在吃饭吗?你不觉得像城隍庙一群泥塑在受香火吗?”君珂将画纸弹得啪啪直响,“要鲜活!生动!自然!还原真实!”

于是,原画师画的八人团团端坐,表情肃穆,态度雍容的“贵客群宴图”,在君珂的强烈建议下,被改成鲜活、生动、自然、还原真实的如下造型:“纳兰君让肃然端坐。”

“向正仪爬在桌子上摘水晶灯。”

“沈梦沉窝在沙发里抱着抱枕打滚。”

“纳兰述坐在不对称小几上啃锅巴。”

……

教导完画师,君珂出来送客,趁纳兰述不注意,拉了拉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愕然回身,眼神审视,君珂对他展开笑脸,将一个包好的罐子塞进了他的袖子。

“喏,你没吃饱吧,其实很多菜很好吃的,我让厨下都给你留了一小份。

你回去记得趁热尝尝,不要管那些菜名,人活在世上,吃的从来不是一个名字,而是内容不是?”

说完拍拍他袖子,将他一推,“快点快点,别给纳兰述那小子看见!”

纳兰君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被她推进轿内,轿夫起轿,纳兰君让身子一颤,触及袖底温热。

他怔了怔,抱住了那罐子。

罐身温热,香气袅袅地透出来,纳兰君让慢慢打开罐子,这是一个笼屉格式的罐子,分成五六个小格,里面各自盛着今晚的经典菜式。

他一手掀开轿帘,舀起一块“咬咬胸”,慢慢地吃。

食物入口香醇柔滑,温暖的却不仅仅是口腹,那种细腻的滋味似乎一瞬间熨贴到心底,在心深处盘桓不去,似乎哪里因此微微翻涌,又似乎哪里因此,永久温存。

轿子远去,他始终掀着绸帘,注视着灯下谈笑送客的少女,灯光的光影­射­入半卷帘深,在那暗­色­和光明的交界处,隐约映­射­出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淡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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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还留在原地送客,是因为有个“醉女”,粘上了她。

“君珂。”向正仪今晚吃得多喝得多,现在死赖着不肯走,搭着她的肩絮絮叨叨,“你说你有什么好呢?纳兰要看上你?呃……你武功又不如我……呃,长得又不如我……呃,家世也不如我……呃,不就是会点新鲜玩意……呃,我娘在的时候和我说……男人都是贪恋权势富贵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呃……就不灵了呢……”

君珂架着她的肩膀,正­色­道:“公主,其实什么权势富贵美貌武功都是浮云,您少打几个呃,郡王就会爱上你了。”

“呃……是么……呃……”向正仪突然嘻嘻笑开来,凑近她耳边,“其实我也有新鲜玩意的……呃,你要不要看看?”

君珂现在只想睡觉,哪里肯陪酒疯子撒欢,一边道:“公主你醉了请早些回府。”一边转头四顾,想找个人送她,谁知道这群男人此刻都不绅士,看见她眼光一个个赶紧抱拳拱手,“今日劳烦君姑娘就此告辞”,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撒丫子就跑了,那个朱光,还一边跑一边对着向正仪仔细看,眼神十分古怪。就连纳兰述也不例外,匆匆一句“小珂我建议你把这女人就放在你酒楼睡一夜这样比较安全”,随即便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道:“我让小戚等下来接你……”眨眼就人影都不见了。

君珂愕然,心想这群人这是­干­什么?喝醉的正仪有这么可怕吗?再看看向正仪拳打脚踢的造型,留在酒楼明儿她那价值百万的装潢就报销了。一转头看见沈梦沉也已经进轿,急忙上前拦住,“沈相……”

“君姑娘你不知道吗?”沈梦沉探出容­色­如花的脸,笑得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正仪公主酒品不是太好,每次喝醉,都会认为所有靠近她身侧的男人都是在意图不轨,轻则打昏重则断腿,君姑娘,我虽然似乎对你有所亏欠,但也不愿拿自己­性­命作赔,歉甚,歉甚。”

他毫无歉意说着“歉甚”,一边放下轿帘,帘子合拢的那一霎,他突然轻笑道:“小珂,不妨便送上公主一遭,月夜花下,人约墙后,还是很有情致的。”

君珂一怔,沈梦沉已经放下轿帘远去,君珂注视他的大轿消失在街角,想着那最后看见的一抹笑容,怎么都觉得意味深长。

“我也有新鲜……玩意……”向正仪又粘了上来。

“那便相送公主一遭。”君珂转身,露出无奈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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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正仪有自己的公主府,不过现在,她当然住在姜府隔壁的临时公主府。

一辆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下,车上下来君珂,扶着向正仪,府内下人急忙过来接,向正仪挥开他们,厉声道:“都滚!都滚!不要吵我!”

众人都唯唯退下,向正仪拉着君珂直奔内室,君珂原以为她或许要带自己上墙头,再或许要带自己进内室,谁知道向正仪竟然拉着她进了一栋偏院,直奔那院子的正房而去。

她踢开正房房门,转入里厢,那间房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床上被褥齐全,但看上去既不像客房,也不像主人自己的休息处。

那厢房里有个后窗,向正仪扒在窗前看看,笑嘻嘻对君珂招招手。

君珂凑过来一看,发现后窗正对着姜府的后围墙,姜府后围墙开着许多装饰­性­的雕花石窗,从这个后窗,可以看见姜府后花园里的一小部分动静。

当然现在姜府黑沉沉安静静,什么动静都不会有。

“你等……着啊……我变个……戏法……你看……”向正仪突然丢开君珂,一头钻入了床下。

君珂一怔——姑娘你醉大了吧?床下比较舒服?

她在床边等向正仪爬出来,或者等她睡死了拖出来,谁知等了半天都没动静,她低头对床下一看,顿时惊得浑身汗毛一炸!

床下没人!

人呢?

明明看见向正仪自己爬进去的,床下就这么点大地方,人去了哪里?

君珂心中若有所悟,伸手去摸地面,果然地面­干­净,比外面还­干­净,她正在摸索,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呼唤,“喂!”

君珂半跪着一抬头,先是什么也没看见,室内无人,随即便透过开着的窗户,看见对面。

向正仪正站在对面,对她招手微笑。

君珂怔在了那里。

向正仪站在窗子外面没什么稀奇,但是,问题是,她站在的是一墙之隔的姜府的后花园里!

“好玩吧?”向正仪嘻嘻笑,“呃……我再变个给你看。”

她身子一矮便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床底下一块石板移动,露出向正仪的脑袋来。

她得意洋洋爬出来,坐在床边,昂起下巴,道:“……这个……戏法……呃……如何?”

君珂叹了口气,道:“公主,你有那个实力和地位管闲事,我却没有,你既然已经安全到家,那么我告辞。”

她转身就走,衣袖却被人拉住。

“不想看看是谁在两府之间挖了地道吗?”向正仪醉得眼光流荡,看来倒有了几分女子的柔软和妩媚,“这间屋子,早先是京中一家富户的,后来举家搬迁,又传出闹鬼,屋子便空了很久都没人买。我是不管这些的,我买了下来,然后前几天,我接到莫名来书,说有人在这附近转悠,要我注意安全,我这才发现是有这回事,那人想接近又不敢接近,十分隐秘。我心里疑惑,命人一间间的查这些屋子,终于发现这个地道……呃……君珂,你难道就没发觉,这地道很短,只通向姜家郡主的后花园吗?”

“而且……呃……”她打个嗝,狡黠地一笑,“有人想进来很久了……只是这地方被我占住……他不敢……不过今晚,我醉了……全燕京都知道……向正仪喝醉……鬼神不认……”

她先前那段话十分清晰,转眼又开始模糊字眼,君珂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心想公主您是真醉还是假醉?

一瞬间心中也泛上警惕——燕京无常人,便是这个我行我素,号称直肠的公主,不也有这样的敏锐和心机?

而那给向正仪提醒示警的人,想必对姜云泽的私情也有所了解,会在此时将这事抖落出来的人,莫不是流花许氏?

“走吧……”向正仪摇摇晃晃拖着她的手向外走,“得把房间空出来,好让人家进来呀……”

她不由分说拽着君珂出去,两人并没有走远,掩身在这间厢房外面的一处水缸后,那位置正对着两府相邻的墙头,巨大的缸身将两人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君珂怀疑这么大的缸,也是向正仪故意早早摆在这里,好在合适的时机偷窥的。

两人屏住呼吸,等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墙头风声一响,忽然跃上一条黑影。

那人在墙头左顾右盼半晌,两府都黑沉沉的,这里本就是两府里护卫都不常来的死角地带,远处的灯光,也照不到这里。

那人蒙着个面巾,只露出一双­精­光炯炯的眼睛,看身形还很年轻,君珂看着那双眼睛,总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身边的向正仪,无声地冷笑一声。

那人在墙头看了半晌,轻轻跃入向府,悄悄走到这间厢房,看看四周和房内都无人,眼神一闪,发出了几声鸟儿的轻鸣。

姜府一片沉默,没有动静,那人似乎有几分焦躁,又发出暗号。

姜府还是无人出现,君珂都觉得昏昏欲睡了,再看身边公主殿下,已经扒着她肩膀睡得口水流成河。

这人等不着,也只能离开吧?君珂想着那位深沉坚忍的姜郡主,直觉她不会在现在这时刻,理睬这样的呼唤。

然而墙头上那人,似乎今晚不见到人不罢休,一直不间断地呼唤下去。

然后君珂一抬头,忽然看见对面姜府花园里,多了一条人影。

那人影静静立在花丛中,鬼魅般突然出现,连君珂都吓了一跳。

墙头少年欢喜地扑下去,却在走近的时候犹疑地停住了脚步,半晌轻轻道:“怎么是你……”

那人抬起头,面貌有几分熟悉,正是那日在翠虹轩和君珂叫价的,姜云泽身边的侍女。

“公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侍女平平道,“请你速速离去。”

“我今晚要见她!”那少年焦躁地道,“一定要!”

“不明白公子为何要纠缠如此?”那侍女道,“小姐已经快要嫁人了,请您不要再任­性­妄为,害了小姐一生。”

“任­性­妄为!”那少年一声冷哼,“当初她和我夜夜隔墙相会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任­性­妄为?”

那侍女默然,半晌道:“小姐对公子,已算仁至义尽。公子要小姐给个交代,竟然约小姐在那烟花之地,小姐金枝玉叶之身,也只得……”

“她曾和我相约要去看京西杏花巷的烟花,我不过想借那地方,引起她的眷恋之心,不想她竟然心如铁石!”那少年打断侍女的话,低声恶狠狠地道,“你可知我最近过的是什么日子?五内熬煎,生不如死!每日里还要看见那夺我所爱的仇人!还得对他强颜欢笑曲意奉承!身为男儿,上不能立伟业,下不能护妻子,我活着何用?”他眼底渐渐泛出泪花,长吸一口气,决然道,“今晚我一定要见到她!否则,我就自刎在这两府墙头!看你姜家,明日如何向燕京交代!”

“如何能行!”那侍女急急道,“向公主就在隔壁……”

“她醉了!”那少年冷冷道,“燕京和这事有关系、能够影响到你家小姐做不做得成王妃的人,全部都醉了!我亲眼看见他们醉了各自回府!千载难逢的良机,我不容错过!”

他眼神狰狞,濒临疯狂,那侍女被他眼神吓住,不敢再说,匆匆离开,留下那少年在墙下徘徊唏嘘,不住举拳擂墙。

君珂和已经醒来的向正仪对望一眼——姜云泽的地下情人,竟是今日宴中人!

又过了好一阵子,前方姜府花丛一阵响动,有人在那侍女相伴之下,无声踏花而来,长长的裙裾,微草不惊。

在墙边立定,黑暗光线里隐约可见那女子脖颈雪白,胸前一枚猫眼石链坠像一只幽秘注视人间的眼,折­射­出流转的光芒。

“云泽!”那少年一个箭步下了墙头,便要去握她的手。

姜云泽并没有退后,任他握住了自己的手,似乎还在微笑,轻轻道:“你何苦?”

“云泽……”那少年冒死要来见她一面,原以为佳人一定要责怪他,谁知她依然软语温柔,大喜之下以为她回心转意,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云泽,你……

想我不想?”

隐约听见姜云泽低低称呼了一句什么,随即道:“……上次已经说过,你我缘分已尽,再有牵扯,便是祸及家门……你怎可如此任­性­……”

“你原该是我妻子!”那少年愤然道,“你我两家原就有口头约定,只是一直没对外声张,你父亲说你体质虚弱,不宜早为人ℚi,要我等你十七之后再公开提亲,可我好容易等你到十七,你家却先应了冀北王府的提亲!”

姜云泽默然,半晌道:“这都是命……”

“他冀北王府又如何?云泽,你爱的是我!”那少年急切地拉着她的手,“左相是贪恋冀北权势和军权吗?可是我朱府,却也一门三将军,掌握京外九蒙旗营!云泽!难道你选丈夫,只是看谁更有军权,更有利于你左相家族的荣盛吗?”

“你说的哪里话,我是这样的人吗?”姜云泽轻轻笑着,抽出自己的手,“别激动,吵醒别人你我都活不了,你但有一分念着我的好,便不要在这时辰闹,嗯?”

“可我不能放开你!死也不能!”那少年怔怔低头看着那修长白皙的手,从自己掌心缓缓抽出,蓦然一声低呼,张开双臂就抱紧了姜云泽。

“­奸­夫­淫­­妇­!”

一声怒喝,躲在缸后的向正仪突然冲了出去!

君珂暗叫不好,伸手去抓已经来不及,更糟的是,向正仪原本就一直拉着她的手,此刻一冲,将她的身形也带了出来,那两人齐唰唰看过来,君珂想要再缩回去,都来不及了。

她尴尬地现出身形,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状况,暗骂向正仪可恶——

她这一现身,得罪的岂止是姜家?冀北王府、这少年家族,只怕都得恨她入骨。

只讪讪笑道:“呃……路过……路过……两位……那个继续……继续……”一边打招呼一边跳过墙头,试图把喊打喊杀的向正仪先拉过来。

她落入姜府花园。

那少年愕然回头。

君珂没来得及顾上他,也没空去看姜云泽,只想先把舞刀冲杀的向正仪拉回来。

向正仪怒道:“你疯了!你拦我做什么!我杀了这对­奸­夫­淫­­妇­!”一边死命挣扎,君珂无奈,施展出擒拿手,欺身抢近,手腕一错、一扭、一掰、一顶。

铿地一声,向正仪的刀落地。

向正仪反应也快,反手一捞,竟然将君珂腰间的剑一把捞在手中,手一抖抖去剑鞘,寒芒一闪,再次对那两人冲杀而去。

君珂无奈,只好再施擒拿手,向正仪毕竟醉酒无力,被她一拉一顶,铿然一声,君珂的剑也从她手中掉落。

就在这一霎那。

姜云泽忽然退后。

她身边那个沉默的侍女,突然冲前。

那侍女身法行云流水,竟是一流高手,身子冲前脚尖一挑,已经将君珂的剑挑起,抓在手中,半空里身形一旋,狠狠刺进了那少年心口!

血光爆­射­,正喷了和那少年面对面的君珂一脸!

那侍女一招出手再不犹豫,手一撒,将染血的剑抛在了君珂脚下!

与此同时灯光大亮人声鼎沸,两府的人以及在外围巡视的燕京府九城兵马司的人都赶到了。

鼎沸的人声里,那侍女一个转身,护住摇摇欲坠的姜云泽,对着赶来的人们惊骇和疑问的脸,指着君珂,大哭。

她道:“向公主突然再次闯进小姐闺房,将小姐和我逼了出来,还不许小姐做声!”

她道:“这女人等在墙边,看见小姐过来,就推下来一个被绑住的男子!”

她道:“小姐惊骇欲绝,知道清誉不保,无奈之下要自尽,这男子恨这女人恶毒,也不愿被人所迫污我小姐清白,这女人便拿剑逼他……然后……杀了他!”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四章 你来我往

脚下是染血的剑,身前有穿心的人,对面有两个“纤纤弱质”,一个“被辱惊极晕去”,一个披头散发指着她哭喊控诉,四面涌来的护卫兵丁衙役们,所有的眼光都震惊、怀疑、憎恶、恐惧,齐齐向她袭来。

有那么一瞬间,君珂自己都被对方­精­湛的演技给折服了——瞧姜郡主晕得多及时!瞧那侍女唱做念打俱佳,一番颠倒黑白的谎言,仓促间天衣无缝!

她低头看看脚下少年,他的蒙面巾在跌落时已经脱落,露出苍白容颜,脸上震惊至不可置信的神态还在,凝固如面具。那一剑十分狠辣­精­准,正是心脏位置,一摊鲜血在君珂脚下慢慢沉积,映出四面人众生相。

“朱公子!”人们纷纷惊呼,君珂闭上眼,叹气——是的,都认识他。

武举前五甲,凌云院高材生,武门将军世家之后,朱光。

“她撒谎!她撒谎!”被这一连串惊变给惊得呆住的向正仪终于反应了过来,怒极大呼,“明明是她杀的!是姜云泽和朱光有­奸­情,被我撞破,她们就杀了朱光!”

她怒指那侍女,那侍女此刻全无刚才杀人的凌厉狠辣之气,面­色­苍白,神情娇弱,并不和向正仪争辩,对她的指控只是垂泪不语,完全一副“你是公主你势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姿态。

众人看看那两人备受摧残我见犹怜,再看看向正仪——一身酒气,披头散发,抓刀拿剑,凶悍狠厉,再加上她以往我行我素的名声,和最近对姜云泽的传为笑谈的逼迫,俱都默默摇头。

你叫人想信你都难!

“你这……你这……”向正仪一转眼看见众人眼光,顿知指控无效,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恶毒的话,抬脚就对那侍女踢过去,“我杀了你——”

那侍女不闪不避,一副惊吓得呆住不知动作的模样,眼底却闪过一丝窃喜。

“啪。”

一支手臂及时下沉,半空里格住了她凶猛抬起的腿势。

“你!”向正仪气势汹汹嚷了半声,看见拦阻她的人的眼神,停住了。

“公主,谁是谁非何必在此处置辩?”君珂眼神里的怒­色­已去,金光暗隐,看着地下的朱光,“难道不应该先救朱公子吗?”

“朱公子已经被你们一剑穿心……死定了……天啊……太可怕了……”那侍女扑上前来,似乎要抱起朱光的身体,“你这恶毒的女人,明明一剑杀了他,还要……”

“砰。”

君珂一抬脚,便将她踢了出去。

那侍女乍然被踢,身子悬空,练武者自有久经锻炼的本能,下意识便要一个翻身自救,谁知此时被嬷嬷们护住的姜云泽忽然微微呻吟,那侍女猛然一醒,做到一半的动作僵住,放任自己落了下来。

她原以为自己要重重落地,正好给君珂再扣一个罪名,谁知她即将栽落的时候,忽然身子一轻一转,最后还是脚跟落地站稳——君珂既然拦下向正仪对她出手,以免落人口实,怎么会自己当真踢伤她?早已留了巧劲。

见她没有施展出武功,君珂眼底闪过一丝可惜,那侍女站稳脚跟,立即又想扑过来,哭叫,“众位官爷,你们就眼看着我们姜府,被人欺辱吗?”

“真是口齿伶俐丫头。”君珂冷笑,“不过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又一直没有靠近朱公子,怎么知道他一剑穿心?这大晚上,灯光不显,你认得心脏的位置?”

那侍女一呆。

“我要求先救朱公子,你在这里唧唧歪歪一再拦阻,你又是什么居心?”君珂上前扶起朱光,看着他的伤口,眼神一闪。

“你猫哭耗子假好心!”那侍女哭泣,“你杀了人,你还会救他?就算朱公子还有一分生机,到你手里也是必死无疑!”

“哦?如果我能救活他呢?”

那侍女霍然抬头,一时间连反驳都忘记了。

随即她脸­色­便恢复了镇定——那一剑穿心而过,大罗金仙也救不活!

燕京府、刑部、和九城兵马司的人此刻都已经来齐,正面面相觑,心中犹豫,今晚命案牵扯的三家,一家是左相府邸、一家是正仪公主、一家是朱将军府,竟然是一家都得罪不起,虽然被指杀人的是君珂,但神眼君珂最近也是炙手可热,自身四品供奉,身后靠山雄厚,这要如何处置才算得当?听见君珂这一句,顿时一喜,燕京府一个推官立即道:“君姑娘,无论如何此刻你嫌疑最大,但如果朱公子醒来,谁是谁非自然立刻明了,姑娘也是燕京名医,不妨立刻施救。”

刑部一个主事缓缓道:“只是姑娘还是待罪之身……”

“我随你们去。”君珂坦然道,“但请各位,一定要让柳杏林大夫予以施救,除了他,无人可救朱公子。”

“可以。”

“胡扯!混账!”向正仪蓦然冲了过来,“谁要带走她?谁敢带走她?她是冤枉的!冤枉的!”

“公主。”燕京府的推官和刑部主事齐齐施礼,“您不要为难我们……”

“我也在这里。”向正仪指着自己鼻子,“这两个女人也指控我威逼她们,你们怎么就冲着君珂去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今儿有种,连公主我一并逮了去,算你左相府的威风!就怕请进去了,你姜巍然一把老骨头,不够份量再请我们出来!”

燕京府和刑部的人面­色­尴尬,左相府里那些叫嚷着要处置的人们立刻不敢言声,向正仪份量确实重,重到姜云泽也不敢对她动手,但这一根筋公主竟然忘记情敌对立,要和君珂一起坐牢,倒弄得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公主,不要意气用事。”一片死寂中君珂开了口,安慰地拍拍向正仪的手,“你进去了,我只怕更容易被人所趁,你得在外面为我张罗,救治朱公子的事就请托你了,请一定要告诉杏林,好好治,不要偏心。”

她说到“偏心”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加重,向正仪一怔,下意识地重复:“偏心……”

隐在暗处那侍女,脸­色­忽然变了变,犹疑地看了一眼朱光的伤口。

几个燕京府的人将朱光抬起,跟随进入公主府邸,还有几人立在原地,等候君珂,君珂随意地拍拍手,走了过去,那几人有点尴尬有点不安地道:“君供奉,这个……”

坦然将手伸出去,君珂道:“我有武功,你们戴镣吧。”

众人松了口气,就差没千恩万谢地给君珂戴上镣铐,这些人嘴上说得客气,手上却丝毫不敢放松,枣子粗的锁链套了四五层,远不是当初纳兰君让意思意思套个细细锁链可比。

君珂挑挑眉,心想和燕京真是八字不合,这来了没多久,刑具都领教好几回了。

她立在黑暗里,微微扬头,并无颓丧落魄之气,向正仪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少女乍逢大变,怎能有如此镇定沉着。

她不知道,曾经刚穿越的君珂,也是个遇事慌乱头脑空白的主,然而穿越一年多,经历那许多欺诈­阴­谋和人心诡谲的君珂,已经渐渐明白,大变之前,慌乱于事无补,最快时机静下心来,才能找到正确求生之路。

她必须有这样的品质,因为,敌人都有!

比如姜云泽。

今晚对姜云泽,应该也是意外事件,她却能在须臾之间定计,可以说当她被逼出来见情郎时,已经对之后一切不利状况做了推测,并进行了安排,一旦发现不对,立即毫不犹豫动手!

燕京居,大不易。

她得活下去,就得稳住自己。

君珂在燕京府衙役的围拥之下,走出几步,忽然回身,看隐在暗影里的姜府人,看那眼神里闪动疑惑和得意之­色­的侍女。

那侍女一抬眼,迎上她目光,顿时心中一震——那样的目光里,并无愤怒痛恨之­色­,反而有淡淡的怜悯、嘲弄、轻蔑和冷漠。

这不该是一个被冤枉指控杀人的人的眼神。

这似乎是一个万事底定在心,掌握着翻盘的真相,在帷幄之中从容运筹,等着看自以为是的敌人最终笑话的胜利者的眼神。

那侍女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忍不住又对被搬走的朱光看了一眼。

那一剑……是穿了心……是穿了心吗?

对面,君珂突然抬起手,重重叠叠的镣铐声响里,她哈哈一笑,将手背对自己心口,捶了捶。

这一锤锁链交击声音清越,响在寂静里,别人还不觉得什么,那侍女却浑身一震,面­色­惨白。

君珂一捶之后,一言不发转身便走,笑声犹自在夜空回荡,人人莫名其妙,以为她气成失心疯。

在她身后,却有隐在暗影里的两个人,相互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光。

==

因为事出突然,燕京府刑部九城兵马司来人却又极快,导致君珂被带走之后,京中各处才得到消息,最先赶过来的是纳兰述,但是也已经迟了一步。

纳兰述今晚原本是得了戚真思的通知,准备回去看安排在外的尧羽卫回报的各类信息的,听说这事后,两人连密报暗匣都没来得及打开,当即匆匆赶来,到了公主府,见隔壁姜府已经恢复平静,向公主府却还灯火通明,等着柳杏林。

纳兰述脸­色­­阴­沉,却没有责怪向正仪,只说柳杏林不擅骑马,速速派人去接,谁知接的人刚出门,就听见蹄声答答,转头一看,夜风里,一人披头散发,穿了件几近透明的睡袍模样的家常衣服,策马狂奔而来。

初夏夜风将那人没扣好的衣襟掀起,隐约白­色­胸膛一闪一现……

纳兰述和向正仪目瞪口呆地看着——柳杏林出身医学世家,自幼庭训严厉,向来衣食住行都十分有规矩,­肉­不方不食,衣不整不见客,燕京人见惯他衣冠楚楚一丝不苟,哪里见过如此夜风中半­祼­奔的风情?

柳杏林几乎是在公主府门口滚下马的,他一下来向正仪便是一声惊呼——柳杏林裤裆里,鲜血淋淋。

这位没学过骑马的世家公子,听说君珂出事后,立即从床上爬起,随便披了件衣服,从后院马厩里随便牵了一匹马向外便奔,那马没有装马鞍,他也不知道,等他下马,臀部和大腿早已被磨得鲜血淋淋。

柳杏林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连见礼都没有,抓着药箱一步跨进内堂,“人呢?人呢?”

“等等!”向正仪一把抓住他,把君珂的交代复述了一遍。

柳杏林怔了怔,想了想,眼底爆出喜­色­,赶紧进了朱光所在的厢房,一边不客气地将所有看守的人都撵出了室外,一边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一夜难熬的等待,朱将军府也来了人,都在厅堂等着,纳兰述对戚真思招了招手,两人走到一边。

“看好那边的动静。”纳兰述对姜府方向努了努嘴,“有什么花招,不要拦,尽管让她们去做。”

“嗯。”

“另外,把剩下所有在京的人都抽去保护小珂。绝不能让她有一丝闪失。”

“府里不留几个?”

“适当留人,府里机关无数,轻易也进不去人。”

“是。”

“我和朱将军府的人谈谈。”纳兰述叹口气,“总得他们配合才好。”

“朱光……?”

“我刚才进去看过了。”纳兰述答非所问,神情凝重,“希望柳杏林足够聪明,明白小珂的意思。”

==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话的同时,一墙之隔,姜府内院,也有人在低低对话。

“你那一剑穿心而过,我看得明白,朱光万无生理。”

“可是……假如,真的是偏心呢?”

“偏心?”那人微微沉吟,“世上当真有心生偏了的人?”

“婢子没见过,可是婢子也听说过,前朝就有一位偏心人,心生在另一边,战场上被长矛穿心而过,却最终活了下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人微微叹息,“寒蕊,那可真是你我运气不佳。”

“婢子办事不力,请小姐责罚!”

“这也怪不得你……我再想想办法……”

“小姐!此刻时机紧迫,燕京神医足可生死人而­肉­白骨,朱光一旦被救活,咱们谁也没有活路!”

“嗯……那你看呢?”

“朱光如果死了,自然最好,如果真的救活了——”寒蕊声音凌厉,“婢子也只好让他,再死一次!”

室内一阵沉默,瑞脑香的淡淡香气,迤逦开来。

半晌有人轻轻道:“也好。”

==

这一夜似乎很漫长,无数府邸都在最合适的时机接到了相关的信息,那些雕栏玉砌、宝殿熏笼、屏风水榭、玉枕花台,各处都有人,在对这个轰动燕京的消息,进行着属于自己的动作。

“崇仁宫立刻向陛下请旨,九门封禁,非御书房亲笔谕旨,任何人不得擅动一兵一卒。”纳兰君让本来就没睡,此刻自然更不会睡,“朱家原本就和向家有点过节。当年向帅之死,一直有说法暗指是朱将军出卖,只是没有得到证实,也瞒着正仪公主。如今朱光在正仪这里被刺,万一救不回来,朱家怕是要闹。朱家掌握京畿大营军权,向家对各地驻军有影响力,到时候一旦闹起来,我大燕就得面临分崩之势!”

纳兰君让眼神深思,原本听见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陛下的手笔,想要给君珂找点麻烦,或许也有沈相的助力,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只怕也在陛下料想之外。

不得不说,姜家的那位郡主,实在是太厉害了!

“眼看着陛下有心整顿武力,提拔武将,抑制朝廷目前重文轻武态势,就来了这一出,可把文官派系乐死,正好坐山观虎斗。”崇仁宫一位谋士叹息。

纳兰君让眼神一闪,却没有就此说什么,又道:“着五百­精­­干­护卫,立即去燕京府,看守好人犯君珂;以保护姜府为名,也着五百护卫,去姜府护卫,不过,”他淡淡道,“无需看守过紧,明白?”

“是。”

沈相府又是一番模样,和灯火通明的那几处府邸不同,沈相府永远都是半明半暗,书房里一灯如豆,灯下纤长的手指,轻轻玩弄着一方玉檀板,手指比玉更白,指甲敲击檀板发出的清脆声音,暗夜里有节奏地微响。

“那边人都走了是吗?”

“是的。”

“那你们出发吧,一半人去机关并恢复机关,一半人吸引剩下人等注意力,再选一个最灵巧最擅长移形换物的,把东西给换掉。”

“是。”

“只有两个时辰,完不成宁可放弃,也绝不能让那群­精­明的鸟儿发觉。”

“是,都是属下们不力,不能很好地控制尧国消息……属下们此次一定全力以赴。”

“鸟儿们太­精­明能­干­,这也怪不得你们。但此次不能再失败,否则前功尽弃,去吧,别让我失望。”

“是!”

==

一夜燕京无眠,天快亮的时候,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柳杏林疲乏地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朱家人奔在最前面。

“怎么样?”

柳杏林眼神深思,“幸不辱命。”

朱家人舒出一口长气,垂下眼睫,纳兰述欢喜地道:“柳大夫幸苦,朱公子现在能说话吗?”

“不能。”柳杏林断然拒绝,“朱公子伤势过重,还在昏迷。一两天之内不能进食和说话,也不能被人打扰,朱府的人进去看过了,就请立刻出来,之后除了我,请任何人不要进入他养伤的内室。”

“行。”纳兰述十分­干­脆,朱家人也没有异议,却道要在此地等候儿子醒来,当下向正仪安排了宿处,等候了一夜的人各自去休息。

人都走了,柳杏林关了门进去,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来,支住额头,深深叹息。

==

君珂在燕京府的牢房里,没有受什么苛待,只是被看守得很紧,更有意思的是,每隔一段时辰,都有新的人加入对她的“看守”。

“崇仁宫护卫奉命前来看守人犯。”

“沈相府派人来,打听人犯如何?”

“韦国公府问燕京府人手可够?需要府中护卫帮忙吗?”

“流花许氏来给君姑娘送饭。”

“冀北睿郡王说,府里地方小,人多,睡不下,请燕京府帮忙安排床位?

啊?没有,那没关系,我们今晚先在府里打地铺,明天等燕京府安排。”

“……”

燕京府衙役面面相觑,一个晚上来客爆满,最后当真就在院子里打地铺。

君珂那间牢房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别说大活人,一只苍蝇也偷渡不进去,君珂想要自由呼吸,还得爬到牢房最上层才能有新鲜空气。

她也就真的爬到了牢房最上层,腿盘住栅栏,倒挂而下——这是和戚蝙蝠学的。

这么一挂,君珂正准备在闹哄哄的牢房里闭闭眼睛,等明天的消息,心里虽然乱糟糟地压着愤懑和怒意,可她还是觉得,要和那群燕京大神们学习,看沈梦沉纳兰君让纳兰述他们,无论各人什么­性­格,她几时见过他们真正无措,失去方寸?

燕京居,大不易,现在住到了牢房里,也算此生未可多得之新体验,她该做的事已经做过,撒下的种子,自然有人知道洒水培育,下面的事,随遇而安,静观后效吧。

君珂刚刚准备闭上眼睛,忽然看见墙面上也有一个蝙蝠似的影子。

她怔了怔,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是个人影,盘踞在不远处府堂的柱子上。

燕京府大牢的格局很有点古怪,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也就是说,牢房的上端是在地面,要想出牢房得走地道,当君珂爬到了上端,也就接近了地面,只不过上端都是铁制栅栏,挤不过一只小猫,只起到光线透入的作用。

从前方地面建筑上,是能看见隔墙的府衙大牢的,但也只有爬到柱子上才能看见,而且要想接近重兵看守的大牢,也是不能的。

不过那个大蝙蝠,没打算接近,更没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探监。

他爬在柱子上,潇洒地东望西望,一堆人围在柱子底下,哀求。

“郡王,这是燕京府衙重地,这柱子……不能爬,不能爬!”这是正­色­以告的。

“郡王,底下有茶水点心,府丞大人准备亲自和您商讨下案情,你先下来如何?”这是美食相诱的。

“郡王,皇太孙据说等下要亲自来询问案情,您是不是先下来准备迎接,以免失仪?”这是拿强权试图相压的。

上头那个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施施然道:“本王听说燕京府的牢造得很好,多年来从无一起成功越狱。本王来燕京前,父王便交代本王请教下燕京府大牢的构造心得。不想你们居然这么小气,不肯告诉我,又不让我进去,我只好爬高点,自己看了。”

他赶苍蝇一般挥挥手,闲闲散散地道:“行了,别围着了,搞得我觉得我像被一群熊瞎子围住的猎物一样,该做啥做啥去,上头好,敞亮、­干­净、看得远,我满意了自然会下来。”

燕京府一群推官主事衙役们无奈,个个有公务在身,也实在没时间和这位小爷缠磨,只好散开,刚一散开,那边郡王殿下一抬手,手中忽然多了个­精­致的弹弓一样的东西,抬手一­射­。

“啪。”

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呼啸着飞入君珂牢房的窗口。

衙役们大惊失­色­,大呼:“郡王劫狱!”

“吵什么。”纳兰述在上头挥手,“我给小珂送手纸,而已!”

倒挂在窗口抓紧时间练功的君珂,眼看那东西呼啸而来,手一抬抓住,原来是个石子,外面包着一张纸,还裹着一截炭笔。

君珂就着外面灯火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纸条上寥寥几笔,画着两个人物,一人站着,双手负在身后,仰首向天,一人屈身弯膝,抱住站着那人的腿,将脸贴在他腿上,一脸忏悔,热泪横流。

两个人物都画得极其简练,容貌服饰一概没有,但姿态十分传神。简单几笔,那站着的人鼻孔朝天的傲然姿态,和蹲着的人涕泪交流的忏悔神情,便跃然纸上。

两人五官神情都是空白,却有两个大大的问号,各自打在脑袋上。

君珂笑了一阵,摇头,心想某人真是小心眼啊小心眼,真是记仇啊记仇,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记着秋后算账。

不过她随即便敛了笑容——纳兰述未必是真记仇,记仇也不会在这时辰,他是怕她心情郁闷钻牛角尖,故意找事让她分散注意力吧?

微微叹息一声,又忍不住一笑,原本是很郁闷愤怒的,此刻却不由不为这样细腻不言的心思而微微放开,君珂拿起那截炭笔,认认真真在昂头的那个小人脑袋里填:“纳兰述”;在ORZ热泪横飞认罪的小人脑袋里填:“君珂”。

填完后原样包好,把炭笔留下,一抬手掷了回去。

弹丸飞了出来,那边纳兰述早在那等着,展开一看,神情满意,眉眼花花。

底下一窝蜂的衙役又奔来紧张,纳兰述怒目,“看什么看!小珂要的菜单!”

衙役无语,悻悻离去——人家什么都没做,石子抛来抛去不犯法吧?

纳兰述抓着个炭笔,取出张纸,匆匆又画了几笔,依样掷回去。

君珂接了,展开一看,纸上是个刺毛乱飞的荆条,旁边一个小人双手叉腰横眉竖目。

君珂发了阵傻,这才想起自己半途夭折的“负荆请罪”,赶紧唰唰几笔,画了只狼牙­棒­。

下次我背狼牙­棒­!保证不掉刺!

这回郡王似乎满意了,石子投回来,漫画换了主题,一个小人正抓着个和尚暴打。中间一个观战的梳髻的少女。纳兰述在那少女身上写“君珂”,画她姿态欲待抬脚,却看不出奔向谁,然后又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醋坛子!君珂在肚子里骂一声,这吃的哪门子飞醋哟。

她在和尚脚下,画了个莲台,在纳兰述头上,顶了个王冠,在那个君珂身前身后,画了长长的道路,道路尽头隐约似有三个人影,于是君珂那一抬脚,就变成了人在路上,路在天边。

石子掷了回去,过一会儿又回来,图已经改了,和尚的莲台依旧,纳兰述的王冠捧在了他自己的手里,他已经放弃了暴打和尚,捧着王冠,追着道路上的君珂。

君珂抿­唇­笑一笑,拿起炭笔,唰唰地改。

她低头的姿态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黎明的曙光从铁栅栏的缝隙­射­进来,给她一个静而从容的剪影,不知何时,内心的烦躁和委屈,在炭笔落纸的沙沙声里、在展开小画的微笑里、在开动脑筋作画回复的思考里、在包着画儿的小石头的飞来飞去里,一点点淡化、隐没、消失,直至化为她­唇­角挥不去的浅浅笑容。

这一夜大牢上空飞翔的石子。

这一夜画在画里,落在纸上、写在心里的,所有心情。

==

这一天也便过了,从公主府里的传出的消息,朱光的状态越来越好,比预计提前醒来,­精­神不错、要粥汤喝了、能开口了、柳大夫宣布可以接待客人了、天将晚的时候,正仪公主得意洋洋从府中出来,高声大嗓地道:“去请燕京府来!”

她派出去请人的侍女,特意从姜家门口过,马蹄后扬起的尘土,泼了姜家满大门。

姜家一直没有动静,安稳得仿佛一切和他家无关。

天将黑的时候,燕京府推官主事来了一群,急匆匆地进了公主府。

柳杏林说朱公子毕竟伤重,不能接待太多人,除柳杏林在场外,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去询问,当下燕京府便只进去了一个案头娴熟的老吏。

朱光养伤不能喧嚣,向正仪无父无母,身边也全是女子伺候,整座府里人很少,便给朱光安排了最为僻静的一座独院。

因为男女有别,只临时请了几个男仆伺候,朱家倒是带来几个人伺候,却也是朱光常用的贴身侍女,都没有武功。

夜­色­渐渐沉没,似一块幕布沉沉罩在皇城上空,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

白天伺候朱光的人,此刻都已经倦极而眠,柳杏林累了一天,也蜷缩在屋门口的软榻上睡了。

却有一道黑影,无声无息自墙头掠过,夜­色­里身形轻如鸿羽,落在了公主府的墙头。

公主府沉沉无声,一些女护卫恪尽职守地在巡逻,那人似乎十分审慎,在墙头上等了半晌,等到护卫巡逻的一个空隙,才从墙头闪下,一步一看,慢慢接近朱光休养的那个院子。

她走了一截,正要接近那院墙,突然警惕地停住,伏身于草丛,过了一会儿,一队不提灯,着薄底快靴,行迹诡秘的护卫,从她面前快速行过。

“公主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巡视护卫就巡视呗,在自己府里也偷偷摸摸的,还要咱们换鞋。”有个护卫唧唧哝哝地道,“做啥呢这是?”

“噤声!”另一人立即低声道,“公主说这叫外松内紧,谨防小人。主子们的主意,你瞎猜啥,照着做便是了!”

草丛里,那个人影,伏得更低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小姐说得不错,果然公主府有诈,看似毫无防备,其实步步惊心,这么小心保护着,看来朱光真的醒了。

眼神里掠过一丝狠厉之­色­,那人的气息却越发下沉而小心。

一定要慎之又慎,出不得一分差错,否则便得连累小姐!

气息这么一沉的时候,那人忽然觉得咽喉一紧,然而那感觉随即消逝,她也没在意。

又等了一阵,护卫巡过,四面无声,那人比先前更小心地起身,一路不惊草叶,落足无声,身影如黑­色­流光,轻轻越过了朱光所在小院的墙头。

她在墙头略一打量,果然发觉院子四角隐约伏着人影,心中关于朱光果然活着的猜想进一步得到证实,无声冷笑,顺着围墙飞快行走一圈,每到一个护卫角,便弹出一枚制钱。

制钱无声无息打入那些护卫的|­茓­道,半个时辰后会自然滚落,地上落枚制钱是很正常的事,谁也不容易想到这是制人|­茓­道的暗器。

解决完护卫,这人又仔细观察,确定四面确实没有暗桩之后,才轻轻飘落在地。

小院门口,柳杏林熟睡着。

来人知道他没武功,毫无顾忌地从他身边过,经过他时眼神里凶光一闪,但终究收敛住了,觉得此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她直奔室内,两个大丫鬟在榻边打盹,月光自窗缝透进来,濛濛­射­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四面光线暗昧,像蒙了一层灰。

那人脚步踏碎灰白的月­色­,直奔榻前,人还未到,手指一动,一枚黑­色­药丸已经落在掌心。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被子拉到鼻子下。

那人一个箭步上前,掀开被子,手指一端床上人的下巴,咔嚓一声卸掉下巴,将药丸弹入,随即一拍下颌复位,三个动作­干­净利落,眼看那药丸进嘴,她不禁满意一笑。

然而这一笑,笑到一半突然凝固。

刚才那下巴,怎么那么冰冷……

背后忽然一冷,浑身汗毛都似在瞬间一炸,一种仿佛被无数森冷目光盯死的感觉,令她浑身僵硬,血液都似凝固。

四面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她僵硬地回转头,然后浑身一颤。

不知何时。

门口打盹的柳杏林,正肃然端坐,看着她。

榻边两个睡死的大丫鬟,抬起头目光憎恨,盯着她。

门口,几个面无表情的大汉,双手抱胸,瞧着她。

窗口,几个睡意惺忪的少年,趴在窗台,对着她。

头顶、门边、床侧、帘后,每个可以站人的地方,都有人无声站在黑暗和­阴­影里,一声不出,仿若鬼魅般,站成了一片幢幢的黑影,用一种表情一种眼神,围观她。

这种鬼气森森的感觉,比乍然灯亮陷阱突现还要令人惊怖。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那女子面­色­死灰,忽然抬起手来。

众人都露出戒备之­色­,等着她拼死一搏。

“咔咔。”两声微响,那平平无奇的短榻榻身,忽然弹出两根木条,正击在她膝窝,击得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掌心里一枚黑­色­药丸,也骨碌碌滚落。

立即有几名护卫上来,将她制住。

“来了吗?”一片寂静里,有人悠然穿堂入室而来,衣袍拂过这初夏夜露,留一路淡淡水木香,他含笑看过来的眼神亲切,仿佛当真便是殷勤待客的主人。

亲切的纳兰述,一路亲切地过来,俯身看了看那女子,正是前夜指控君珂杀人的姜云泽的侍女,这女子并无畏惧之­色­,眼神里泛出必死的决然,毫不退让地狠狠盯着他。

“来了啊?吃过了吗?心情好吗?”纳兰述就像好客的主人,微笑问了三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那侍女一愣,原以为面对的是严刑逼问,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谁知道睿郡王玩的这是哪一出?

“没吃就多吃点,别饿着肚子上路,朱公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你不吃饱点,怎么逃得过他?总不能死了一次,再死一次啊。”

那侍女一惊,霍然回头,床上的被褥已经掀开,有人将朱光扶起,那人冷冷地睡在冷月光里,脸向着她,嘴半张,眼瞪直,死不瞑目,脸上临死前震惊的表情,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肌­肉­僵化扭曲之后,化为一种怪诞的神情,像是哭泣,又像是在恶毒的讥笑。

月光里,那人冷冷地笑着……

侍女发出一声失魂夺魄的尖叫,一滩泥般地软在了地上。

==

时间倒回到半个时辰前,侍女寒蕊,刚刚出了姜府往公主府去的那个时辰。

姜府后院姜云泽的闺房里,有人未睡,幽幽灯火下托腮沉思。

灯光映着她云鬓花钿,夜深,她未卸妆。

似乎在沉思,似乎又在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几个亲信侍女,大气不敢出地伺候在一边。

她忽然问:“寒蕊出去多久了?”

“回郡主,一刻钟。”

“可顺利?”

“对府没有动静,应当顺利。”

她沉默了一下,又问:“柳杏林可曾出府?”

“自跨进公主府后,就未曾出府。”

“今日我让人找的那个重病患者去医馆求医,他也未出?”

“是的,医馆来人去公主府报知柳杏林,柳大夫说这边病人还未脱离危险,让那边等等。”

“当时柳大夫气­色­神情如何?”

侍女犹疑了一下,道:“似乎……­精­神不振。”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那侍女小心翼翼道:“郡主,您放心,寒蕊是受过您大恩的,就算那边这次是计,就算她真中了计,也断不会牵连到郡主您身上……”

“寒蕊出现在那里,不牵连,也是牵连。”姜云泽淡淡道。随即起身,道:“给我更衣。”

“这么晚了,小姐您要去哪里?”

姜云泽听着隔壁府中没有动静的动静,­唇­角浮现一丝淡而冷的笑意。

“我去……翻盘。”

==

公主府这边全盘陷阱等人自投罗网,姜府那边,西北角一个小门无声无息开了,一乘四人软轿,悄悄抬出了门,没入夜­色­中。

一刻钟后,距离两府不远的燕京府,鸣冤鼓被人重重敲响!

“姜左相府明映郡主,为侍女诬告他人事,特来鸣冤告诉!”

夜­色­里鼓声沉雄,声声传入重重府衙深处,惊得打瞌睡的衙役急忙冲出门查看,便见几位侍女泪流满面,扶着一个戴帷幕的女子,那女子正艰难地手持鼓槌,使出全身力气敲鼓,她身姿纤细,轻弱似可被风卷去,宽大的深紫衣袖卷落,露出的一截手腕白而细瘦,让人担心那鼓槌过重,会将这娇女伤折。

衙役不敢怠慢,赶紧将姜郡主请入府衙,连夜请来燕京府丞,自然不能让千金之女过堂,忙将姜郡主请入内堂。

这边刚请入内堂没多久,还不知道郡主在内室里和府丞告了什么,那边鸣冤鼓,再次被重重敲响!

“正仪公主向正仪,为姜左相府明映郡主指使侍女杀人并诬告事,特来鸣冤告诉!”

一夜之内,两位帝京天之娇女亲来鸣冤击鼓,燕京府头都大了,只好再大开正门迎接向正仪,向正仪大步而入,手中拎着被卸了下巴的寒蕊,往地上一掼,冷声道:“府丞大人!昨夜这侍女指控我和君珂合伙谋杀朱光,你当时在场是不?实则是这侍女,杀朱光在前,试图灭口于后!今夜她潜入我府中,意图将朱光灭口,被我抓个正着!人证俱在,无可辩驳!府丞大人,麻烦你立即点起衙役,前往左相府,将那纵使恶婢杀人还意图栽赃的女人,捉拿归案!”

向正仪自认为这番话言简意赅,人证俱全,没有什么好再啰嗦的,谁知对面府丞大人张口结舌半晌,吃吃道:“公主……怕是有误会吧……”

“嗯?”向正仪眉一竖,拎起手中寒蕊,“这个女人出现在我府中,再次下手害朱光,此事朱家、睿郡王、柳大夫、我府中人都亲眼所见,人证都带来了,难道你质疑我在作假?”

“不敢不敢,此女有罪是必然的……”府丞连连点头,“不过……”

“那就速速点人去捉拿姜云泽!寒蕊不过一个侍女,和我等无冤无仇,没有主子指使,怎么能有如此毒计!”

“公主你误会了吧?说姜郡主指使?这,这怎么可能?”

“不是她能是谁?”向正仪不耐烦地将府丞一推,“哎呀别啰嗦了,等下我自然让这女人给你证据!现在速速去传姜云泽。别给她跑了!”

“这……”

“不劳公主担心,我已经在这里了。”

蓦然一声带笑回答,惊得众人抬头,随即便见内室帘子一掀,一个戴着珍珠帷幕的紫衣少女,缓步出来。

向正仪呆了一呆,她认得姜云泽的声音,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先一步到了府衙,一边想姜府已经被围她怎么出来的?一边冷笑道:“你在?好极!许是做贼心虚,自己先来认罪了?”

姜云泽笑而不语,施施然在堂中找了个位置坐下,向正仪看她还是那副高贵冷艳做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而戟指,“府丞大人,你要包庇罪人吗?

为什么还待她如上宾?”

“公主。”魏府丞一边暗暗叫苦,一边抹汗,“这个……因为……”

“因为我不是罪人,我是证人。”姜云泽缓缓整了整衣袖,姿态自如,珍珠帷幕光影动荡,她的眼神却凝定森冷,“方才,我已经向燕京府击鼓鸣冤,首告我的侍女寒蕊,受人指使,丧心病狂,杀害朱光公子!”

“!”

一室震惊至无声里,姜云泽嘴角不为人知地一撇,继续淡淡道:“再告有人居心叵测,买通我的侍女,试图构陷于我,妄图以一出‘被冤’假戏,博人同情,并除去对手!”

“!”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五章 反击一句

“再告”,惊得人人一颤,向正仪怔了一怔,回过味来,勃然大怒,“你在说谁?”

“公主觉得像谁呢?”姜云泽语声带笑,“公主无需太过愤激,说到底,您也是古道热肠,才容易被人所趁。”

“你在说君珂买通你的侍女,故意做这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冤案,好博取同情,顺手除掉朱光?好,好,死到临头还在狡辩,我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你。”向正仪举起手中的寒蕊,冷笑一声,“可惜人证物证俱在,你这个侍女,已经将什么都招了!”

她举起寒蕊的时候,蓦然一怔。

对面,姜云泽好整以暇地一笑,看见寒蕊,并无惧­色­。

向正仪只觉得手中人似乎有些僵硬,低头一看,寒蕊面­色­如故,身躯却十分僵直,两只眼睛向上反Сhā,显出微微的痉挛来。

“怎么回事?”向正仪一惊,刚才寒蕊还好好的,众人也一直严防她服毒,怎么突然就一副怪样?

寒蕊张开嘴,似乎要说话,到口边却只变成几声模糊不清的啊啊声,她似乎十分震惊着急,脸部肌­肉­都在抽搐扭曲,灯火下五官模糊,看来十分可怕。

“说话!说话!”向正仪大急,用力拍她的脸,“你吓傻了?”

“别拍了,她中毒了。”忽然有人冷冷道,“早就中毒了。”

众人回首,坐在椅子上的姜云泽,脊背直了直。

立在门口的是君珂,没有看任何人,甚至连姜云泽都没看,只紧紧盯着寒蕊。

她的眼睛里,那片喉管的肌­肉­,出现细微的痉挛和僵直,并不是紧张,而是药物所致。

一种能令神经麻痹,继而丧失一切自主能力的药物,应该是一种植物神经毒,很难想象,在医学还不够昌明的古代,已经有人如此善用这种毒物。

这种物理­性­的肌­肉­剧烈痉挛,会使当事人受到永久­性­的伤害,很快就会喉管堵塞,呼吸不进新鲜空气而窒息死亡。

果然,寒蕊拼命地抬起手,抓挠着自己的咽喉,将喉头抓得鲜血淋漓,她在地下翻滚,发出呵呵的声音,听来像喉间被无数的痰给堵住,在那样绝望的翻滚里,她的头居然还是仰着的,死死地盯住了姜云泽,眼神里星火飞闪,绝望、憎恨、悲愤、无尽汹涌的情绪浪潮。

那样如潮当头的憎恨眼光,那样哀绝的抵死挣扎,所有人都震惊且不忍地避开眼光,唯有直面这目光的姜云泽,竟然一直都没有避开,她平静地注视着寒蕊,安然岿然,如水如山。

不被撼动的沉稳,来自极度的冷绝和强大的自信,她自信寒蕊,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

这样的姜云泽,令局外人都渐渐开始相信,她是内心无愧的,否则千金小姐,贵胄女子,如何经得起这般的磨心考验?

没有人看见,帷幕后,姜云泽的­唇­抿得极紧,以至于­唇­­色­近乎和齿­色­一般的白——这是她一直喜欢遮挡容颜的原因,任何眼神的掩饰,都会露出破绽,谁也不能当真把自己变成铁面,她不相信自己的定力,她相信人为的屏障。

“我这侍女很是可怜。”注视着地下的寒蕊,她缓缓站起,声音里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哀凉,“自幼失去双亲,流落京城,得我收留,老家还有一个弟弟,她指望他读书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所有月银都托人带回老家,自己节衣缩食,先前我才知道,她弟弟屡考不中,前阵子来信说要娶亲,寒蕊银钱不够,大概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受了别人收买?唉,寒蕊,你何苦?和我说,不是一样么?何必拿别人的钱,做那送死卖命的事?”

她语气娓娓,体贴家常,听来没有一点夸张和矫饰,由不得人不信,寒蕊愤恨地盯着她,眼底的光芒,却渐渐散了。

“寒蕊可怜,你却可恨!”姜云泽蓦然一个转身,指住了君珂,“你好狠的计谋!收买我的侍女,先试图用朱公子污我清白,朱公子挣扎中被误杀,你知道当时指控我杀人无人肯信,竟将计就计,先让寒蕊指控你杀人,然后趁你还在牢中,让寒蕊再去杀朱公子一次,好让她当场被擒,再交代出是我指使,而你置身事外,完全无辜,还‘误被冤枉’,立可博众人同情,如此,人你也杀了,好人你也做了,还可以置我于死地,好一个一箭三雕之计!”

她身躯摇晃,似悲愤无伦,伸手扶住桌案,颤颤如娇花零落,“我当时惊极晕去,完全不知发生什么。等到醒来,发觉寒蕊不在,将前后事情一番联想,心知不好,当即奔赴燕京府击鼓鸣冤,幸亏我醒来及时,否则岂不堕入­奸­人陷阱!”

“好!”

一番控诉,人人正震惊于“如此复杂深沉一箭三雕之计谋”,忽有人拍掌叫好。

再一看那叫好的人,堂上众人又是一呆。

君珂。

立在门口,面对众人,君珂满面诚恳,衷心赞服,抚掌大赞,“须臾之间,应对完美!牛!”

随即她垂眉低眼,一脸无奈不甘神情,悻悻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最不该说话的人发出了最不应该的赞叹,做出了最不合理的表态,连姜云泽都怔了怔。

就在这一怔间,君珂突然动了!

她一闪身从门边暴起,不知何时掌心已经多了一柄雪亮的小刀,那刀薄如柳叶,边缘似被烤过,透着灼热的微红,君珂扭腰,越步、抢身,淡­色­的人影像虚光一闪,快到人眼捕捉不及,下一瞬间已经越过姜云泽,落到寒蕊身侧,手起刀落,寒光一闪——“噗。”

一声微响,鲜血爆溅,像是虚空里刹那间展开巨大的桃花扇,红缨般的血珠啪地印上粉白的墙壁。

寒蕊的咽喉,瞬间开了一个小口!

在众人反应不及的走避惊呼里,君珂一反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枝麦管,毫不犹豫Сhā在那裂开的咽喉创口里。

“杀人啦……”满堂衙役一声惊呼,府丞老爷和众赶来的推官主事,被这当堂剖人的血腥给震得两眼翻白,砰砰几声,昏倒四五个。

当堂剖喉,如此凶徒!

更多的衙役脸­色­煞白,抖着锁链,想近身来锁拿穷凶极恶的要犯,然而看见君珂满身披血,都抖抖索索,不敢近前。

向正仪被溅了一身血,呆在当地,姜云泽霍然站起,这回当真扶住了桌案。

身影一闪,纳兰述从门后出现,本来就是他,去了燕京府后牢,要求看守衙役将君珂提出来,和姜云泽当面对质,并强烈要求去掉君珂的镣铐,有睿郡王作保,又是在燕京府内,四面护卫无数,燕京府的人认为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妥,何况君珂也是有官身的人,便给她去了镣铐,带入前堂。

君珂在门边站住,看见寒蕊的时候,立刻拦住了纳兰述的脚步,要他想办法找个小刀来,并在火上烤过,并准备一些药物和­干­净白布,纳兰述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知道君珂向来有分寸,当即照办。

然而此时,纳兰述也惊住了。

“哦小珂儿……”他扶额,喃喃道,“下次我不敢要你负荆请罪了……”

众人震惊里,只有君珂冷静如故,半跪于寒蕊身前,用刚才纳兰述准备的­干­净布条和药物,对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

地下的寒蕊,虽然流血极多,但奇迹的,先前的抽搐痉挛渐渐消失,翻白的眼睛,也开始恢复正常。

君珂松了一口气。

最起码现在,Сhā管成功了。

寒蕊咽喉痉挛堵塞,窒息近在顷刻,能救她除了解药,就只有Сhā管。然而君珂并不是医科专业出身,虽然因为自身的透视异能,对医学和人体构造有一定的兴趣和了解,但没有经过大量的临床实践,像Сhā管这样对技术有一定要求的紧急治疗手段,她连半分把握都没有。

没把握,也只能冒险,否则姜云泽翻云覆雨手,就会将她彻底拍死在泥淖。

君珂之前根本没有听姜云泽指控,也没有去注意任何人的反应,她一直死死盯住寒蕊,将她的患处一点细微变化都看得彻底,反复观察,大胆尝试,在姜云泽警惕最松懈的那一刻,她出手!

寒蕊的抽搐渐止,隐藏在咽喉附近的毒,因为鲜血的大量涌出,被带出了许多,她­精­神虽衰弱,但最起码一时半刻,不会死了。

她的身子被君珂挡着,众人看不见,只有向正仪发现了她的变化,骇然抬头,盯住了君珂。

她这一抬头,那边一直紧盯这边的姜云泽身子一颤。

其余人还没察觉,此时惊魂初定,都纷纷怒喝斥骂,抓着各式武器逼上前来,君珂护在寒蕊前心,头一抬,冷喝:“站住!闭嘴!”

“……”

杀人狂如此理直气壮,众人又是一呆,君珂身子一让,现出寒蕊。

那女子倚在向正仪臂弯,神智清醒,死死盯住了姜云泽。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抓着武器镣铐僵在当地。

“姜郡主。”君珂转头,似笑非笑盯住了姜云泽,“刚才这一幕,可怕吗?”

姜云泽扶住桌案,默然不语。

“真可怕啊。”君珂叹息,“我觉得比朱公子被杀那幕突然多了,可怕多了。你瞧,这些久经刑案的大男人,都晕了四五个。”

姜云泽微微一颤,她已经知道君珂要说什么了,但是此刻,当真是一句话也反驳不得。

“怎么你就不晕呢?”果然君珂笑道,“怎么前晚朱公子被刺一剑,郡主您就晕了一夜一天;今儿大活人被剖了咽喉,男人都晕了四五个,你却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呢?”

众人都怔了怔,回头看姜云泽,“纤纤弱质”的少女,亭亭地立着,虽然有怯弱不胜之态,但确实没有倒下。

再回想一下,刚才那溅血一霎,几乎人人惊呼,连向正仪都在尖叫,这位郡主,却是唯一一个没发出失态惊呼,也没晕倒的人。

这等定力,实在和她之前表现出的娇态不符。

君珂不等姜云泽回答,扶起寒蕊,那侍女习武之人,毅力坚韧,始终不晕去,抬起手指,颤颤巍巍而又坚定不移地,指着姜云泽。

她现在不能说话,但眼神已经说尽一切,那种极度的仇恨和悲愤,像燎原的火,烧在了每个人视野里。

姜云泽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下,终于有些坚持不住,微微偏开头,不敢和她对视。

“寒蕊。”君珂扶着那侍女,招手命人送来纸笔,望着姜云泽,淡淡道,“这世上永无救世主,能救你的只有自己。你刚才生死顷刻,没有机会指认到底谁是凶手,现在,你可以写出来。”

寒蕊接过笔,她手指使力,握笔像在抓刀,她就用这样抓刀欲砍的姿势,盯了姜云泽一眼,低头下笔。

“咻!”冷光一闪,人群里突然飞出一抹冷电,直取寒蕊咽喉!

“啪。”君珂头也不抬五指一竖,电光火石间已经将那冷电夹在指间,指缝间寒芒闪耀,赫然也是一枚飞刀,她接到飞刀停也不停,厉喝一声回手一甩,刀锋擦着一群人的头皮飞过,一路截断无数根不同的天灵毛发,发丝四散,冷芒直取,“啊”一声惨叫,飞刀穿过一个回身欲逃的男子手臂,将他半边身子钉在了廊柱间!

“杀人灭口吗?”众人还跟不及这骤变的局势,愣在那里,君珂清冷的声音已经响起,“在这燕京府堂之上,谁更没有王法?”

“拿下!”纳兰述一挥手,他的尧羽卫立即跑得比燕京衙役还快,将那人生生从廊柱上连刀扯下,痛得那人连声惨叫,仔细看时,却是燕京府一个衙役头儿。

此时堂上堂下,脚步杂沓,燕京府的人固然在,尧羽卫、纳兰君让派来的­精­兵护卫、姜府的护卫、朱家的护卫都已经赶来,将不小的燕京府院内围得水泄不通。几方势力各有立场,互相牵制着横眉怒目。

“怎可因为一个下贱婢子胡言乱语,便妄图定我家郡主之罪!”姜府护卫叫嚷。

“呸!前晚也是这个下贱婢子指控君姑娘,怎么你们就定了君姑娘的罪?”

尧羽卫立即反­唇­相讥。

“不管凶手是谁,还我光儿命来!”朱家的人忍耐了一天一夜,此刻哭闹不休,“谁也别拦着,此案必得查个明白!管她供奉郡主,杀我光儿者,不死不休!”

“无­干­人等各自退出……皇太孙令……”崇仁宫护卫的声音,淹没在越吵越凶的几方人群中。

君珂始终谁也没看,只扶住寒蕊,向正仪和纳兰述所站的位置,正好将寒蕊整个护住,在众人围观下,那侍女颤颤巍巍,一落笔便是一大团控制不住的墨迹,喘息半晌,终于一字字写:“平西人氏寒蕊,受明映郡主姜云泽指使……”

“姜太后传四品皇家供奉君珂觐见!”

远远地,一声独属于太监的尖细金属质嗓音,穿透沸腾的人群,逼入所有人的耳膜,仿佛冰水骤然投入滚开的锅,刹那间四面都静了静。

一片死寂里,姜云泽扶着桌案微颤的身子,立刻恢复了平静,再次昂起了头。

君珂也霍然抬头,眼神里怒­色­一闪。

这些永远都要在最关键时刻来作祟的老不死们!

“啊呀——”霍然一个尧羽卫,抽了疯似地向地下一滚,“有刺客啊!有暗杀啊!ρi股好痛啊——”

这人嗓子大得可怕,君珂认得他是清音部的一个属下,因为嗓子大,大家都喊“小钹”,意指声若锣钹,君珂还曾经笑过这么一个大嗓门的人,居然分在清音部做那些刺探潜伏斥候的活计,此刻锣钹全力敲响,当真声震锣钹,满堂里就听见他在打滚惨叫,生生将太监的传召声音压了下去。

“姜太后传……”

“哎呀刺客啊,哎呀救命呀……”小钹在地上翻滚,摸不清状况的人们骇然纷纷躲避,尧羽卫们扑上去,乱七八糟一阵喊:“弟弟你怎么了?哥哥你要不要紧?啊刺客在哪?来人啊抓刺客……”

一片纷乱,君珂眼神一闪,已经明白了尧羽卫的用意,一把兜着寒蕊便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太监,低喝:“什么都别管!继续写!”

向正仪也反应过来,唰地换了个方向,也装作太监声音被盖住她什么都没听见,蹲在了君珂的身边。朱家的人也跟了过来。

“……指使婢子杀害朱光……”寒蕊意识并不十分清醒,也不知道太后懿旨就在头顶,一心只念报仇,落笔渐渐清晰。

姜云泽大急,霍然快步上前,怒指君珂,尖声道:“太后懿旨,你竟敢不跪接……”

她话还没说话,小钹已经滚到了她附近,抱住她一个护卫的腿便叫:“有暗器!有暗器!”声音如炸雷,炸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生生将她的话声又压了下去。

趁着姜云泽分神,君珂飞快地抱着寒蕊,在尧羽卫和朱家护卫的遮掩下,一直躲到了堂中最里面的角落。

只这么一耽搁太监却已经到了门口,众人纷纷跪迎接驾。

“姜太后宣四品……”

“呀哟妈呀,痛死我啦,我要死啦,我要死啦——”小钹狂喊乱叫,在人群里滚在滚去,太监的传召再次被淹没。

“……姜云泽与朱光公子有私,但自姜家应下冀北王府提亲之后,姜云泽便与朱光斩断旧情,朱光不舍……”

君珂此时不顾真气浪费,把着寒蕊脉门源源输送,寒蕊支撑着越写越快,姜云泽气得浑身发抖,跪在当地直直瞪着小钹,一边厉声道:“把这敢于扰乱接旨的狂徒打死——君珂!君珂!你怎么不接旨!”眼见自己声音再次被淹没,怒极之下便要站起招呼侍卫,突然人影一闪,跪在她身边的一人身子一窜,“啪”一声,她脸上已经着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姜云泽“啊”地一声惊呼,已经被打懵了,捂着脸头一抬,纳兰述正冷冷看着她,疾言厉­色­呵斥,“这什么地方?这什么时候?你竟然不好好跪候,还大呼小叫地意图扰乱大家接旨?”

他打姜云泽那一耳光的时候,小钹还是喊得全世界都震动,此刻他骂姜云泽,小钹神奇地便不叫了,换了惨声哼哼,正好让众人将他的怒责都听得清楚。

“你……”姜云泽被他倒打一耙气得发晕,捂着脸好一会才怒极反击,“你凭什么打我?”

“……当夜朱光前来私约姜云泽,姜云泽称此人不除,必有后患,遂命婢子……”角落里寒蕊君珂在抓紧时间录供,她们躬腰缩背,被跪得直直在最后一排的尧羽卫们死死挡住。

“我凭什么打你?”跪在前排的纳兰述还在和姜云泽­唇­枪舌剑,声声冷笑,“凭我是你即将下聘的未婚夫,凭是你我全燕京都知道的口头定亲的未婚妻!

未婚夫教训行止不端的未婚妻,天经地义!”

他这个时候抬出未婚夫的架子,气得姜云泽浑身直颤,珍珠帷幕一阵晃动,纳兰述俯下脸,盯着她,眼神里凶狠一闪而过,“姜郡主,怎么?不甘心?当然,你如果要解除这门亲事,本王自然没有资格再教训你。怎样,需要解除吗?”

“你……”姜云泽双手撑住地面,仰头看着他,张口结舌。

她素来擅使心计,却不算口齿特别伶俐的人,一番话总要在心底想好很多遍,才能滔滔而出,哪里是脑子和嘴巴都一样迅捷的纳兰述对手。

“如果你现在要解除婚约,本王不但无权教训你,甚至还可以让你打还哟。”纳兰述突然亲密一笑,笑容如诱惑小白兔进家门的大灰狼,“嗯,想吗?”

他这里对姜云泽笑得眉目生花,那边角落里已经写到了紧要关头,“……姜云泽眼见正仪公主和君珂在场,心知不好,授意婢子趁公主和君珂争执,捡取君珂长剑……”

被纳兰述气了个发昏十三章的姜云泽,也迅速醒悟过来——她陷入了纳兰述的双重陷阱,要么被纳兰述激将怒而退婚,要么和他纠缠下去为君珂争取时间,无论哪个结果,她都是输家!

头一抬,传旨太监也傻在那里,他按照姜太后的旨意第一时间赶来,但也没想过竟然会遇见这么混乱的接旨场景,也没想过竟然有这么多人在场接旨,以至于他现在,连正牌该接旨的那个君珂在哪都找不到。

被姜云泽含怒带提醒的目光一盯,这太监也反应过来,连忙提气大叫:

“姜太后宣……”

“暗器暗器!刺客刺客……公公小心……”声音方出,刚才还“奄奄一息呻吟”的小钹再次发狂,一骨碌滚了过来,死死攥住了太监的袍角,嘴角向外汩汩地“流血”,瞪大眼珠,拼命惨叫,“公公小心……这里面混了刺客……我……我要死了……”

“……指使婢子趁夜入朱府杀朱光灭口……”人群背后寒蕊唰唰下笔。

那边被乱滚的小钹挡住的太监低头一看,吓得尖叫,拼命用脚踢他,命傻在地上的燕京府衙役,“给我拖走这个快死的人!拖走拖走!”

“小钹,你快死了!”尧羽卫们跪着爬过去,“公公,快死的人没神智了!

惊扰莫怪!我们这就拖走他!”一边指着廊柱,“您看!刺客啊!”

廊柱上君珂掷飞刀的裂缝仍在,豁口里鲜血未凝,太监脸­色­煞白退后一步,大叫,“君珂接旨!君珂接旨!”

“……临行前赏婢子喉糖一块,婢子因此中毒,后在公主府被擒。”多方争取来的最后宝贵一刻,寒蕊终于匆匆写完最后一个字,身子向后一倒,一旁早已拿了印泥等着的向正仪,飞快地抓了她的手指一捺。随即自己和朱家的人也先后捺印签名,顺便还拖了个一直在一边的燕京府主事,逼着他也捺了印签了名。

“……君珂接……”小钹被惨叫着拖走,太监的叫声终于得以传入众人耳中。君珂唰地一把抓过寒蕊的供状揣进怀里,原地一个转身,大声道:“君珂接旨!”

四面静了一静。

太监眯眼踮脚在济济人头里找,“君珂你在哪呢?”

“回公公,我在这里。”君珂唰一下跪直,微笑,“人多,君珂个子矮,难怪公公看不见。”

“姜太后听说了君姑娘近日比武的事儿,十分喜欢,着咱家来请姑娘进宫叙叙。”太监眉开眼笑,盯着君珂,“这就走吧,啊?”

他好像没看见这一堂的混乱,也好像自己根本不是站在燕京府而是站在君珂她家里,更好像没看见君珂和姜云泽剑拔弩张的冲突,当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便“一切无事,各自回家”。

君珂微笑,头一低,道:“是,不过君珂戴罪之身,只怕还不能随公公去。”

你不说?我偏要捅破,看你怎么着?

“这叫什么话?”那太监怫然不悦,“太后传召,他们燕京府敢留?”细长的燕京对着燕京府丞瞟过去,那老滑头连忙低头,“不敢,君姑娘请。”

他此刻巴不得君珂快走,此案在姜太后强压之下不了了之,不然后续该如何处理?

“法律天下至公。”君珂仍然跪着,平平静静,“姜太后贤明有德,君珂虽一直无缘觐见,但私心敬慕已久。君珂怎敢因为自己一些未能结清的案底,令太后背上‘­干­涉律法,强释人犯’之名,为天下所诟病?这是万万不能的。”

那太监窒了窒,君珂的意思很明显,她现在“戴罪之身,案情未清”,你太后可不能这么云淡风轻没有理由地传召一个人犯,她如果坚持这个理,便是闹到御书房也没人能说她不对。当然,如果她不是人犯,那自然可以随意召。

换句话的意思就是,想带我走?行,先得承认我没有罪责,不是人犯。

太监犹豫了一下,想起临行前姜太后的嘱咐,一旦事态不对,无论如何要将君珂立即带进宫,不允许她继续留着对郡主施压,眼看时辰不早,也耽搁不得,咂砸嘴道:“君姑娘有罪无罪,我等自然不知,燕京府,君姑娘是你府中人犯?她犯了什么事啊?”

“回公公。”燕京府丞急忙道,“此事是个误会,凶手如今已经查清,是个奴婢,和君姑娘无关。”

那太监满意一笑,挥挥拂尘,道:“走吧?”

“公公怎么不问,这奴婢是谁的奴婢?”君珂一笑。

“君姑娘!”那太监沉下脸,语带威胁,“太后还在常春宫等你!”

“那好吧。”君珂笑笑,对向正仪指指寒蕊,意思是这姑娘交给你了,向正仪指指她怀里供状,眼神疑问,意指她为何不将供状上交燕京府?

燕京府?君珂撇嘴一笑,燕京府敢接吗?她和向正仪纳兰述尧羽卫想尽办法拖延时间得来的这份供状,一旦交给燕京府,只怕转眼就会“丢失”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她和姜云泽的恩怨,牵扯到几大世家,文武集团的利益博弈。明摆着这案子,即使明知凶手是谁,燕京府不能也不敢承接,逼着他们关押处理姜云泽也不可能。这供状,只能交到能管、敢管的人手中。

她从纳兰述身边走过,衣袖一动,纳兰述偏头,对她笑笑。

他的眼神平静,告诉她尽管放心;她的神情也无畏,不惧那宫阙深处­妇­人心机。

她君珂,已经被迫卷入了这利益争夺之中,命中注定四面危机,却也四方助力。这供状,是怀璧其罪那只璧;但用得好,却也是平步青云那朵云,最不济,也是一道护身符。

你姜太后以为横Сhā一脚,就是给你姜家郡主彻底解围?

未必!

==从混乱的大堂出来,一路进宫,天边曙­色­渐现,宫门迤逦而开,在朝霞的烂漫华光里,次第开启的巨大宫门,拉开背后巍巍宫城的庞大而壮丽的轮廓,君珂立马在宫门前,看着霞光里一瞬间玉阙金宫奔来眼前,想着昨夜狭窄潮湿牢房,想着姜府后院那摊血迹,想着混乱肮脏燕鼻涕,心底忽然泛起同样巨大的激越和不甘的浪潮。

很美!很壮观!很彪悍!

只有住在这样的人间之巅,才可以指点一切,纳万物须弥,为脚底芥子!

她扬起脸,吸纳这一刻天地间纯粹灿烂的云霞,眼神清而广阔,一旁的太监见惯了臣子们在天城威严之前凛然畏缩的神态,然而此刻的少女,却让他觉得,原来有种人,无所畏惧。行在天下,怀抱人间。

将昂起的下巴收了收。太监觉得,也许,有些人面前,还是客气点好。

在进入内宫前,君珂被要求洗浴更衣——太监说她在牢里呆了一天,沾着秽气,不能见贵人。

君珂冷笑——这时候你想起来我是从牢里出来的了?

叫她洗澡她就洗,宫女在一边盯着,将她的衣物收拾在一起,拿了出去,过了一会捧了全新的衣物过来,从里到外全部换过,君珂拿了就穿,末了嘱咐道:“我原来那套衣服是新的,请洗­干­净了还还给我。”

宫女满口答应,捧着她衣服去了。她出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宫女,捧着个纸皮封袋,匆匆地先往常春宫方向去。君珂望着那两个宫女背影,撇­唇­笑了笑。

一路穿花拂柳,过重重宫室,到了传说中号称“西宫”的姜太后寝宫常春宫,这位出身掖庭罪奴,后为皇帝亲母的姜太后,生平最恨自己出身低贱,所以将自己的常春宫修筑得美轮美奂,豪贵远胜沈太后的寿熹宫。

珠帘玉幌之后,姜太后端坐榻上,和自家孙女一样,她也不喜欢拿脸见人,非要在帘子后摆出个圣母端庄模样,透过袅袅的檀香烟气和珠帘的缝隙,隐约可见太后的脸­色­不太好看。

自然不太好看,搜了君珂衣服,原以为拿到供状,谁知道那叠纸莫名其妙,用炭笔画着一些大大小小的人,填着些古里古怪的字,根本不是供状!

君珂垂眉敛目恭敬礼拜,心里却在暗笑——供状?我会留着给你搜?您老现在搜着的,不过是我和纳兰述牢房上头的小人漫画而已。

“君姑娘最近名动京城。”上头的太后毕竟宫廷沉浮多年,养气功夫常人难及,很快恢复了平静,和君珂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末了才道,“出名是好的,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如此出名,风头太盛,佼佼者易折,还是该得收敛些才好。”

“君珂恭领太后教诲。”

“你也到了合适年纪。”姜太后看她的眼神居然充满慈爱,“可有中意的儿郎?若没有,哀家不妨也为你­操­­操­心。”

君珂“娇羞不胜”地低头,“不敢当太后垂问,君珂自幼和他人有约,只是不幸失散,君珂曾有誓言,一日不寻着旧友,一日不言婚嫁。”

“是吗?”姜太后眼神闪过一丝疑惑和一丝释然,笑道,“哀家年纪大了,就爱­操­心这些小儿女事,就像明映郡主,年前和冀北订了口头亲事,如今也快到时候了,哀家总急,巴不得她早些嫁了,好好相夫教子,也免得哀家日日担心,怕被那些不知自量的狐媚子,拈不清轻重的下贱平民,给趁了空去。”

“郡主金枝玉叶,敏慧多智,她手中的东西,怎会给别人趁了空去?”君珂微笑,“只有君珂这样的心智愚钝者,才会堕入­奸­人陷阱,太后完全不必替郡主担心。”

姜太后手中的茶盏和珐琅护指轻轻一磕,听起来像是一声冷笑,“说得也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心机谋和遍地陷阱。可惜,总有人以为自己面前是康庄大道,得意忘形。遇上这样的人,哀家有心帮扶,也耐不住她自寻死路。”说完叹息。

“是。”君珂微笑,不肯多说一个字。

姜太后凝注着她,眼神渐渐泛上恼恨,终于忍不住,淡淡道:“听说先前你和云泽有点龃龉?想来是有些误会?也是,和我姜家,你一介女子,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龃龉?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如和哀家说说,哀家自会替你和云泽说合,云泽素来大量,定不会与你为难。”

她自认为这番话已经给了君珂好大台阶,已经暗示她只要交出供状便一切既往不咎,说到底这女子不过一介平民,势单力孤,想和庞大的姜家硬抗?那岂不是以卵击石?只要她愿意服软,不妨先留她一命,不然只怕于云泽名声有损,等到以后事态平息,想捏死她随便找个办法便是。

君珂眨眨眼睛,抬起头,天真单纯地道:“君珂怎么敢与姜郡主有龃龉?

姜郡主自己到燕京府击鼓鸣冤,想来有什么冤情?太后不如亲自召郡主来问问?”

姜太后手中指甲发出“格”的一声裂响。

这个软硬不吃的君珂!

“没有?最好。”她冷然起身,俯视着君珂,“今日召你来,是想着你一介女子,参与武举,整日舞枪弄剑,喊打喊杀,戾气不免太重。哀家怕你不知自量,招惹祸事,想着要给你静静心才好,这么着,哀家赏你一卷《金刚经》,你去常春宫外跪诵,修心养­性­,涤荡杀气,也为你自己积德祈福,免得擂台之上有所伤损,什么时候将《金刚经》倒背如流,什么时候回去吧。”

她转身,­阴­恻恻吩咐身边嬷嬷,“君姑娘诵《金刚经》,务必虔诚,否则佛祖难免怪罪,你去看着,但背错一个字,便赏她一戒尺,总要她虔心礼敬,一字不错才成。”

“是。”

君珂冷笑。

还以为上演甄嬛传?

不过这位段数也不下于甄嬛传了,瞧这理由,找得多冠冕堂皇,谁想拦阻都不能。

“谢太后恩典。”一卷厚厚的《金刚经》掷下来,君珂若无其事接了,起身就向外走。

出门的时候,听见姜太后懒懒道:“哀家困了,要歇一会,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要来吵。”

不用猜,老太婆今儿一定“一睡不醒”,要由着人作践她,直到她乖乖交出供状为止。

两个嬷嬷押着她向院子中走,故意挑石板路,选了块最凸凹不平的石板,拿腔捏调地道:“君供奉,就劳你在这里跪诵吧。”

君珂慢吞吞地“哦”一声,作势要跪,身子一蹲,忽然“啊!”地一声。

她这一发声,两个嬷嬷立时要呵斥,头一低却见君珂直勾勾盯着自己腰腹部,神情惊异。突然想起君珂的“神眼”之名,心中一跳,呵斥便停在了喉咙口。

“君……供奉,”一个嬷嬷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你……你怎么了?可是看见了什么不好?”

“嬷嬷是不是常常腰酸?夜间因此失眠?”君珂正­色­问。又指指另一个,“嬷嬷是不是腹部常有疼痛感,有时还能摸到包块?但是睡下时又消失?”

两个嬷嬷脸­色­变了,急急道:“是!君供奉神眼!供奉可有妙法?”

君珂眯起眼睛,对那两人瞄了又瞄,叹气:“哎哟,好大的­阴­影……”

两个嬷嬷醒悟,其中一个立即找出一个锦垫,又寻了块荫凉平整地面,对君珂赔笑道:“君供奉,我等也是下人,太后的话不敢违拗,不过这点方便,还是给得起的,您担待。”

君珂微笑,舒舒服服在厚厚的垫子上跪了,拿起《金刚经》,叹气,“背不起……”

“老奴们不会为难姑娘。”嬷嬷们忙道,“您照着读便是了。”

“读得太流利,怕是太后也不信呢。”君珂愁眉不展地道。

……过了半晌,在假寐的姜太后,懒懒翻了个身,听见远处院子里隐隐的断断续续背诵之声,还有间隔的戒尺“啪”地击打之声,和不断的惨叫之声。

她满意地笑了笑,对守在一边的其余侍女们道:“这世间没有什么神异也没有什么强,一切强不过尊贵。”

“您是母仪天下的太后,任谁什么傲气女子,在您脚底也得俯伏尘埃。”一众侍女凑趣微笑。

“傲有什么用?只会让人更加愿意去折。”姜太后淡淡道,“去,把郡主请来,请她亲自监督这丫头念经,想必这一场经念完,这丫头这辈子也不能在云泽面前再抬起头来。”

“太后英明。”

姜太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慵懒而自傲的哼声。

……在那个院子里,君珂也在哼。

舒服地哼哼。

她坐在锦垫上,双腿交叠,靠着凉润的墙,躲在花台荫凉下,吹着暗香隐隐的夏风,有滋有味地翻着一本《西京杂记》。

每翻上一章,她抬头,惨叫一声。

两个嬷嬷坐在不远的地方,一个念着《金刚经》,一个弹着戒尺,时不时发出一声响亮的“啪!”

君珂的惨叫,就像同声传译,和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纳兰君让赶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被罚场景。”

原本行­色­匆匆,微带焦急之­色­的皇太孙,蓦然停住了脚步,随即一步横跨,挡住了身后的人。

身后的是沈皇后的得力大宫女,见太孙蓦然停住脚步,愕然不解,探头想要去看,纳兰君让又一个转身,道:“劳烦孙姑姑了,不过我突然改变了主意,还是不要打扰太祖母的好,我们还是回凤藻宫吧。”

那孙姑姑愣在那里,被纳兰君让不容分说拽着袖子又拽了回去,摸不着头脑的大宫女,一边匆匆被拖着向前走一边想太孙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先前急急地到皇后宫里,硬搬了她来,说要从姜太后这里想办法带走一个人,皇后看太孙难得有事相求,特意派了她来,谁知道门都没进,居然就这么又回去了!

咱们太孙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孙姑姑忧愁地叹息……这两人的身影刚刚转过常春宫宫门不远,一抹雪白的衣角,飘过常春宫前的水榭花台。

那人在常春宫前停了停,听了听里面的“惨叫”,眉目沉静。

“大师……”身后的太监试探地问,“您是要去常春宫吗?容奴才通报。”

那人回过头来,眉目清透,如月­色­镀雪,天光染云。他似乎在风中聆听,又似乎只是在将某个过去浅浅回想,眼神里有种柔软的凝定,渐渐化作几不可见的一抹微笑。

那样的笑意,祥和安稳,却又带微微的惆怅。

像看见从另一个星空飞来的雁,带来这一生未见过的他乡的星光。然而那光未落进有缘者的眼眸,只在某一处高远,幽幽地闪亮。

“现世安好,”他合十微笑,“我已经见过要见的人,走吧。”

太监松了口气——今天梵因是进来替重病的贤妃祈福的,贤妃吃长斋,最是信佛,如今药石罔效,大去在即,只想见梵因一面,求问来世因果,梵因才进宫一见。不想从贤妃宫中出来,梵因竟不提出宫,自顾自地便走到了这里,倒让他莫名其妙担着心,好在终究没有进常春宫。

前面那人,背影笔直而清逸,一抹淡­色­的衣角,散在风里,和人一般的静而含蓄。

如那未说完的半句话。

“现世安好,但愿去日无忧。”

君珂当然不知道,有这么两人来过,她悠哉悠哉把一本书翻完,算算时辰差不多,伸个懒腰。

两个嬷嬷紧张地看过来。

君珂笑笑,眼神里小小狡黠,两个嬷嬷其实没大病,一个腰椎间盘突出,一个疝气而已,其实到这个年纪,谁没个七病八痛的?

正要和两个嬷嬷说下日常保养,忽听身后一人倒吸一口长气,惊怒交集地道:“咦?”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六章 一败涂地

那声惊疑听来十分熟悉,君珂一回头,果然看见姜云泽立在当地,维持着一个举起手的姿势,纱幕遮住她的神情,但想来早已目瞪口呆。姜云泽得了姜太后传召,急急赶来,她已经听说太后没有搜到供状,心知不妙。但敌人太多,供状到底在谁手里,将会被谁拿出来,她毫无把握,也无法去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情势屡屡出她意料之外,越想越将君珂恨之入骨,无奈之下,便想着亲自出手,务必要让君珂服软,交出供状才行。

谁知匆匆来到常春宫,原以为君珂定然辗转哀号,不得不屈服于太后威权之下,哪里想到见到的竟然是这么潇洒悠游的一幕。

“你竟敢……”她看看君珂,再看看两个脸­色­大变的嬷嬷,身躯微微颤抖,“你们竟敢……”

君珂心想这位郡主虽然心计无双,但那口齿实在不敢恭维,慢条斯理站起身,微笑,“早啊,郡主,吃完早饭了吗?”

“你竟……”姜云泽还在那气得发抖试图找出最给力的呵斥,君珂笑眯眯站定,将锦垫抽起,将杂记交给两个嬷嬷,对着她招招手,道:“郡主,站那么远骂人,不觉得很费力么?骂人,就是该将吐沫星子吐到对方脸上才解气,来,来呀。”

姜云泽被她手一招,忽地打了个颤,想起这位是参加武举,甚至已经进入五甲的女武生,顿时后退一步,别说走到君珂身前了,她­干­脆绕过月洞门,也不和君珂说话,带着侍女直奔姜太后寝殿。

君珂笑看着,也不阻拦,姜云泽远远绕过她身侧,对着她抬臂一指,纱幕里眼神凌厉,随即匆匆进殿。

“君供奉……君供奉……完了……完了……”两个嬷嬷吓得腿一软要跪倒在地,“给太后知道……我们……我们……”

“给太后知道么?”君珂曼声道,“不,该给所有人知道。”

她弯下身,扫了点泥土,在膝盖头上拍拍,不急不忙从袖管里掏出一管膏药,挤了点在脸上,搓开,眼看着脸就肿了起来,又道:“有胭脂么?”

“有有。”两个嬷嬷连忙从小宫女那里要来胭脂,君珂在脸上敷了几道,眼看着便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被击打出的红杠杠”。

两个嬷嬷目瞪口呆,君珂好心提醒,“嬷嬷们请把戒尺抓好。”

随即她拉散发髻,做披头散发状,把衣服不伤大雅地撕破点,有点遗憾地道:“唉,忘记带点­鸡­血。”

一切做毕,她往石板地上一坐,提醒两个嬷嬷,“表情!表情!”

两个嬷嬷醒悟过来,搓搓脸皮,做­阴­沉状。

“太后!她们违抗懿旨,私下勾连,欺瞒您老人家……”内殿的门被匆匆推开,几个宫女扶着姜太后出来,姜云泽急步走在最前面,指着君珂,“……您令她跪诵金刚经,她居然在院子里睡锦垫,看杂记,把您赐下的经书垫在身下……”

“嗯?”姜太后立在阶上,眼珠一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

“太后……”姜云泽靠在她肩上,“这个女人胆大竟至于此,竟一点也没将您,没将我姜家……”

“嗯?”姜太后皱起眉,拍拍姜云泽,缓声道,“云泽,莫激动,你……是不是气出什么毛病来了?”

“没将我姜家放在……”姜云泽这才低头去看君珂,这一看,舌头顿时就木了,“……放在……放在……放……”

“好臭。”君珂低低咕哝。

两个嬷嬷忍住笑,低下头,将戒尺抓得死紧。

“她……她……她……”姜云泽眼睛发直。

底下的君珂,膝头满是长跪导致的灰土,衣衫凌乱,头发散开,更惨的是她的脸,高高肿起,满脸红杠,一看就是被宽戒尺击打所致。这副惨状看在宫女嬷嬷们眼底,都有不忍之­色­,连姜太后都觉得,两个嬷嬷是不是打得太勤了?

再看姜云泽,众人的眼神就有些疑惑了——哪来的锦垫?哪来的杂记?哪来的“舒舒服服看小说”的君珂?郡主莫不真是气得失心疯了?或者看这君姑娘不顺眼到连当面颠倒黑白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太后……”君珂“口齿不清”地低低叫一声,恭谦地伏在地上,也学着姜云泽那种大家闺秀式的娇弱不胜的微微颤抖,一边抖一边想难度真高啊难度真高啊。

姜云泽盯着君珂,眼前一黑,几乎没晕过去。

“云泽。”姜太后皱着眉,心中也涌起淡淡的怨怪,觉得孙女素来懂事,怎么如今却有些不晓事?说到底,这君珂也是皇朝用得着的人,她这个太后无缘无故动人家,还得找个借口,考虑下多方反应。为了她,自己都不顾一切进行了强力­干­预,明知道供状在人家手里,还费力帮她压下人家气焰,孙女怎么还不依不饶?这要弄成哪样?

“你是郡主。”她心中不满,语气也重了几分,“不要和这等平民出身的女子纠缠不休,没的失了你的气度。”

姜云泽怔怔抬起头,纱幕里素来稳定的眼神,渐渐泛起泪光。

“太后!她刚才真的是……”

姜太后一怔,没想到孙女竟然还坚持己见,再看看君珂,那一脸的惨状赫然在目,看得人要倒吸一口冷气,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在那指鹿为马,那就不是撒娇,是没分寸了。

心底起了淡淡厌烦,她声音也冷了下来,“云泽!”

姜云泽退后一步,怔怔看着素来疼她爱她的姑祖母,往日里她有半分委屈,太后都要急急宣她进宫,搂在怀里劝慰半天,然而今日,她却迎面了这样的冷漠!

金尊玉贵的姜云泽,虽然天生心计出众,但毕竟还是少女,骤然失爱于往日信她重她的姑祖母,不由也失了方寸,一转头看见君珂,袖子掩面,一副凄惨形状,却在袖子遮掩之下,对她挤了挤眼。

这一挤,顿时挤出了她积郁已久的怒火。

一转身,快步下阶,姜云泽指住君珂,疾声道,“这女人使诈!她这脸上肯定有假!来人!来人!给我架住她!”

宫女嬷嬷面面相觑,姜太后皱眉不语,见无人上前,姜云泽怒火上冲,对傻在君珂身边的两个嬷嬷厉声道:“还不给我架住她?”

两个嬷嬷犹犹豫豫架住君珂,君珂也不挣扎,趁姜云泽快步奔来挡住了众人视线,偏头对她吐吐舌头。

吐完舌头立即惨叫,“郡主饶我!郡主饶我!”

她叫得极其惨烈,好像即将面临极刑,姜太后怒极拂袖,冷喝,“云泽,仔细你的身份!给我回来!”

“给我架住她!”姜云泽听而不闻,她已经被当面冤枉,如果不能揭穿君珂的恶毒,便要永久失爱于姑祖母,那张脸一定有猫腻,只要她撕开这女人的假面具——她伸出蓄了寸许指甲的尖尖手指,抬手就对君珂脸上抓来,“本郡主亲自动手,撕掉你这装神弄鬼的狐狸皮!”

“你要撕掉谁的皮!”蓦然一声冷喝,炸响在宫室门口。

姜太后一呆。

宫女嬷嬷们一惊。

姜云泽悬在半空的手指一顿。

君珂却笑了。

终于来了。

“陛下驾到——”

宫门开启,一溜太监小跑着奔了进来,在秘道上两列排开,几个龙­精­虎猛的侍卫大步进来,无声对姜太后一躬,钉子般立在宫门两边。

一架便舆在宫门前缓缓停下,明黄袍角一闪,流水般逶迤过了汉白玉石阶。

在那描金嵌玉的便舆之后,隐约还有许多人影,肃然跟随。

常春宫中一片静寂,手指僵在半空的姜云泽,一抬头正对上大步进来的大燕皇帝森冷的目光,一呆,下意识地要收起手指。

君珂突然向前一凑,她本就和姜云泽靠得很近,这一凑,姜云泽的手指正落在她脸上。

“啊!”

一声惨叫惊天动地,君珂向前一扑便滚倒在地,捂住脸遍地打滚,“郡主!郡主!别撕我!我不敢了!我再不敢说你杀人了!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你别剥我的脸皮……别……”

她叫得嘶声力竭,声音如钢锥刺入众人耳膜,滚来滚去沾了满地泥灰,散开的五指缝里露出肿胀不堪鲜红处处的肌肤,从声音到造型,都惨不可言,四面的人僵在那里,给惊得面­色­死灰。

人群后,几个人都抖了抖。

不是被惊吓的,是被雷到的。

沈梦沉眼光流转,盯着那指缝里看起来有几分熟悉的造型,挑了挑眉——小坏蛋,你研究过我当初那毒物了?仿制得不错,真让人突然怀念美艳小猪。

纳兰君让绷紧脸皮,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他身边的太监怕他伤风,紧张地看过来,却见皇太孙嘴角微微勾起,恍惚竟然是个笑的模样。

皇太孙在笑?

太监受了惊吓,以为眼睛出了问题,揉揉眼再看,皇太孙还是那个板正严肃模样,刚才那丝笑影,当真便如幻觉。

果然是眼睛出了问题啊,太监忧愁地想。

忽有一人大步自人群而出,几步上前扶住君珂,先对姜太后行了礼,随即一扬头,盯住了姜云泽。

他眼神森冷,满溢愤怒,比姜云泽刚才盯住君珂还要充满憎恨,“敢问郡主,我冀北武举考生君姑娘,何事让郡主恨恶至此,在这煌煌宫城,天子脚下,公然要重刑相加,撕人脸皮?”

纳兰述问得义正词严,气愤满膺——太过分了!你这贱人!竟然让小珂把嗓子都喊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纳兰述你才和这女人狼狈……”姜云泽气堵声咽,手脚冰冷,抬臂颤然指住纳兰述,她手臂刚刚抬起,忽然又一条白影自人群后窜出,一头撞入了她怀里,抓住她衣襟连连推搡,大哭:“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

姜云泽被撞得咕咚一声往后便退,靠住身后廊柱才没有倒下,眼一抬看见撞她的正是朱夫人,心中一惊,百忙中对纳兰述君珂一看,地下那两人互相架着,正从彼此胳膊肘里趁人不注意对她甜蜜微笑呢。

姜云泽再次眼前一黑,几欲气晕。

只是此刻她也清醒过来,知道纳兰述君珂不会放过她,今儿就是故意要将她气死,咬咬牙强逼自己镇定下来,一边挥拒着朱夫人一边冷声道:“夫人何出此言!仔细君前失仪!”

“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朱夫人不依不饶,拼命抓挠,姜云泽钗横鬓乱,狼狈不堪。

“够了!”

两声出自一声,一来自台阶上脸­色­铁青的姜太后,一来自殿口处神­色­­阴­沉的皇帝。

“皇帝今儿带了这许多人来,在常春宫哭闹撒泼,是要将你的母后逐出宫吗?”姜太后居高临下,眼神郁怒。

“儿臣不敢。”大燕皇帝纳兰弘庆面­色­森冷,带同身后随从向姜太后施礼,“儿臣此来另有要务,朱氏,你且退下,不可惊扰太后,至于你要的交代,朕应了自会给你。”

朱氏抹抹眼泪,恨然放手,死死盯了姜云泽一眼才转身施礼,“是,一切乞赖陛下做主!”

纳兰弘庆眼神又掠过地上惨不忍睹的君珂,微微泛起一丝郁怒——他这个出身不高的母后,从来就不肯为他省省心!还有明映,平日里端庄贤淑,不想私下也如此狠毒!

这神眼女子,日常时有被召进宫,先后给几位宫妃看过一些难以启齿的顽疾,改善了好些人的身体,比那些尸位素餐什么药都不敢用的太医们有用得多。别的先不谈,这一手绝活就是皇朝得用之人,她们不说着保全奇人,还要这么糟蹋!

本该挥退众人和母后私下商量,想着要成全姜家一份颜面,此刻心火上升,也没了那体贴的心情,纳兰弘庆重重哼了一声,淡淡道:“来人!请姜郡主出来!”

几个太监应声而上,姜云泽大惊,踉跄退后一步,颤声道:“陛下……”

“皇帝!”姜太后也动了怒气,“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下明映?她可是我大燕堂堂郡主!你要为一个平民出身的区区供奉,就动我皇家金枝玉叶?”

“太后说的哪里话。”纳兰弘庆拧着眉头,沉沉道,“君供奉是被您责罚所伤,儿臣为什么要因此去动明映?说到这里,儿臣也要问一下母后,君供奉哪里犯了母后忌讳,要这般对她?这事传出去,岂不让天下百姓,满朝文武,责我皇家无情,草菅人命?”

姜太后窒了窒,半晌涨红了脸怒道:“哀家不曾责罚君供奉!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

“这女子口出不逊,哀家便教训她一下,有何不可?”姜太后无言以对,­干­脆勃然大怒,“哀家教训谁,都自有理由;但皇帝你无缘无故要拿明映,你有理由?”

“今早朱将军满门三十六人,头顶供状,在太和门前告御状。”纳兰弘庆森然道,“状告明映郡主姜云泽,指使下人行凶,杀害其子朱光!”

“那不可能!”姜太后立即道,“明映何等善良,怎么会行此毒手!这明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纳兰弘庆闭了闭眼睛,半晌冷声道:“母后,请内殿说话。”

姜太后眼珠一转,看看他身后那些人,看看地上君珂,自己也觉得在院中争吵实在不妥,冷然对姜云泽道:“明映,不用害怕,姑祖母会为你做主!”随即昂头当先进了内殿。

纳兰弘庆无声跟上,殿门掩紧,宫人都退了出来,院子里站满了人,却没人说话动弹,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一开始声音喁喁,还算平和,似乎皇帝压抑着火气,在劝说什么,随即便听见姜太后按捺不住的高音,远远地刺人,“胡说!一个贱婢的供状你也信!那种卖主的贱婢,她的话能听?想凭一个翻来覆去的贱婢的供词来定皇朝郡主的罪?得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啪。”一声骤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扔落地上的声音,随即便是纳兰弘庆压抑的咆哮,“一个贱婢!母后怎么不看看这末尾的署名!怎么不问问当时这婢子是在何方录的供词!母后是不是还要说这供状也是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捏造?可惜当时,朱家燕京府、崇仁宫冀北、公主府国公府、都有人在场!这么多人,就铁了心要拧起来和你家郡主过不去!”

“那也是一面之词!”

皇帝的声音骤然狞狠起来,却低了八度,隐约不知说了什么,姜太后发出“啊”地一声惊呼。

门外一直静听的人们,因为这声惊呼,眉梢都跳了跳。

一直僵硬着背脊靠着廊柱,谁也不看的姜云泽,身子霍然软了软。

君珂和纳兰述对看一眼,眼神里漾出笑意。

姜云泽和君珂对阵,虽然惨败,寒蕊未死还指控了她,但她依旧有恃无恐,明知有供状,也打算依靠姜太后的宠爱拼死抵赖。就是因为她仗着这案子并无铁证,总不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子的供状,就把她一个金枝玉叶随意问罪吧?

就算此案疑点甚多,就算有燕京府积年的办案老吏,看出朱光被害当时的位置和伤口,不可能是君珂出手,可是碍着姜家的权势,谁敢多这个嘴?

然而,这起看似牵扯不休的案子,其实一直都有个最大的人证,姜云泽所不知道的人证。

朱光。

死去的朱光。

朱光当然不是偏心的,世上没那么多巧合。但是当晚及时赶来的柳杏林,曾经让濒死的朱光,见了朱家人最后一面。

说出凶手是谁的朱光,带着满腔愤恨撒手人寰。朱家当时就要闹出来,被纳兰述拦住——无论如何朱光已死,姜云泽依旧有抵赖的余地,总要想办法,让她露出更多的破绽来才是。朱家听从了君珂和纳兰述的计策,忍下满心悲愤,等到了寒蕊夜入公主府杀人灭口。

如今人证就是苦主,朱家怎肯甘休,君珂自己入宫应对姜太后,将供状交给了朱家。朱家第一时间便奔赴皇宫告御状,等到纳兰弘庆带人匆匆赶来,正好撞见君珂被姜氏一家欺辱的“惨状”,一切拿捏得刚刚好。

内殿里自姜太后一声惊呼之后,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纳兰述和君珂交换一下眼­色­——开始利益交换了。

涉及到贵族阶层的各种事务,到最后都不会单纯的论定,命案多半不会按命案处理,不过是失败的那一方拿出等量的利益或受到一定的惩罚,胜利的那方获得合适的补偿来进行一定的妥协。

姜云泽不会给朱光赔命,朱家要的,也不是她的命。

一条命,不抵官衔实权来得更要紧。人死了就死了,以此获得最大限度补偿才是要义。朱家混迹官场,一门三将军,掌握京畿兵权多年,自然知道利弊权衡。

所以朱家跪在了控制官员出入的太和门,而不是人来人往的皇城广场上。

纳兰述安慰地拍拍君珂的手,君珂对他笑笑。

没关系,路还远,走下去就是了。

纳兰述顾忌着这是在宫里,并不方便对君珂过于亲热,就是刚才控诉姜云泽,也摆出了对君珂生疏的语气,此刻手心轻轻一覆,立即离开。

便是这么蜻蜓点水的一握,也看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沈梦沉挑了挑眉,觉得是不是该再下一次毒在那丫头手上?省得随便什么人都摸来摸去。

纳兰君让转开眼光,不去看那交握的手,专心想她脸上那是什么东西?看起来确实可怕,会留下疤痕吗?

……忽然门声一响,惊破众人的沉默,纳兰弘庆已经神态如常立在了殿门口,姜太后却没有再出来。

姜云泽一眼之下,便知大势已去,靠着廊柱的身子又一软,身边一个宫女伸手要扶,手伸到一半又怯怯缩了回去。

姜云泽惨然一笑,世态炎凉,连一个宫女,都知道风向变了。

“传旨。”纳兰弘庆立于阶上,“朱氏一门,多年来忠心王事,守卫京畿与国有功,着朱永森封敬毅子爵,三代后递等袭封。朱氏诰命升二品。其子朱宁封宣武将军,入九蒙旗营领参将实衔。”

朱家人立即跪倒,三呼万岁。

“左相姜巍然,门风不谨,致祸他人。着罚俸一年,降三级原职留用。”

“明映郡主姜云泽,行止不端,着削去郡主封诰,由姜府将其迁居出京闭门思过,无圣旨不得与他人有任何往来事及再度进京。”

姜云泽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半晌,两行清泪,自纱幕之后缓缓流下来。

朱家人心有不甘地盯着她,但终究得了实惠,也不敢再言声。说到底,文武派系的制衡在帝王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事,杀姜云泽偿命,会导致姜家及姜太后全力反扑,纳兰弘庆也不想招惹这样的麻烦。不过这边拍一拍,那边抚一抚,各自按捺下去罢了。

至于一条人命——反正朱家也不止一个儿子,朱宁不是得了升迁吗。

“四品皇家供奉君珂,忠职勤谨。”纳兰弘庆垂头看看君珂,“赐金万两,西华门外宅邸一座,赏昭信校尉武衔。”

“谢陛下!”

昭信校尉是正六品武散阶,不是实职,还不如君珂这个供奉文衔品级高,不过这也是皇帝的一个安抚的态度,君珂到如今,可算文武职衔都有了。

一场跌宕起伏杀人案,最终的结果,得罪姜家在所难免,武将派系却因此对她好感倍增;此事除了姜家,众人也多半受益。朱家接受——儿子没白死,好歹挣了个三代不替的爵位。现今无战事,不比开国那年代,王爵满地封,得个爵位那是天大难得;沈梦沉得意——斗了多年的左相被贬,虽然依旧原职,但气势必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法挽回;纳兰君让不介意——好歹没让姜氏把事态扩大,导致向家和朱家再闹起来,影响大燕局势;向正仪高兴——让那死女人滚得远远地,燕京会清静很多。

纳兰弘庆揉揉眉心,眉宇微露疲倦之­色­,走过纳兰述身边时,看看颓然坐地痴痴不语的姜云泽,道:“睿郡王,冀北对此事,可有异议?”

“绝无异议!”纳兰述立刻欣然表态,“陛下圣明烛照,智珠在握。如姜氏这等女子,深沉­奸­狡,人品卑劣。冀北还得多谢陛下慧眼识人,使我等不致被其蒙蔽,怎敢再庇佑这样的无德女子?”

他这是露出退婚的意思,纳兰弘庆乐见其成,哈哈一笑道:“你小子,还是赶紧想着怎么和你母妃交代吧!”

说到成王妃的时候,纳兰弘庆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随即消逝。仿佛突然失去了兴致,他不再看伏地哭泣的姜云泽,转身出门。

“陛下起驾!”

明黄便舆悠悠远去,转眼间常春宫前济济的人群便散尽。

君珂和纳兰述走在最后,在所有人都跨出门后,君珂转身,看向倒地勉力看过来的姜云泽。

那女子密密纱幕里,看不清什么眼神,该是许多许多恨吧,这世上总有许多恨没有来由,就如这女人,她明明不爱纳兰述,却为了纳兰述,一次次要置她于死。

君珂没有同情——她被冤枉、被关进大牢、一路试图挣扎自救时,这女人也没有同情过她。

她面对着姜云泽,站定,好整以暇地整理好头发、拍掉身上的灰、将那本金刚经踢到一边、用袖子抹去胭脂、从袖管里摸出另外一管膏药,将下巴涂了涂。

­精­神怏怏的姜云泽,慢慢瞪大了眼睛。

君珂原本肿得不像模样的下巴,被那膏药一涂,便迅速消肿,平复,恢复如常。

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姜云泽下意识要唤人来看,然而转目四顾,人早已走光,此刻谁还来理她?

君珂慢条斯理笑了笑,将膏药收起,她可没打算把整张脸现在就都消肿,她还要顶着肥脸出去转一圈呢。

她对着姜云泽,笑眯眯拍拍下巴,轻轻道:“郡主以后去了乡下,只怕没什么戏法好看,今儿君珂免费送上戏法,供郡主以后田庄寂寞,慢慢回味。”

纳兰述来拉她,“你闲不闲?人家可以看狗咬尾巴,比你这个好看。还有,别叫郡主,这里有郡主吗?”

两人不再看姜云泽,相携着出去,院子里彻底恢复寂静,宫女们早已抿着­唇­悄悄回到自己的下房,内殿那扇殿门,则始终紧紧的闭着,别说姜太后,就连一个女官、一个嬷嬷,也不曾踏过门槛。

姜云泽始终伏在纜­乳­芟碌那嗍地上,没有人来扶她,也没有人理会她。这刚才还依靠在太后臂上撒娇的金枝玉叶,转眼便成了众人眼底避之不及的恶鬼瘟神,而那刚才还抚摸着她的头发软语安慰,口口声声要她别怕,势必护她到底的最亲的姑祖母,此刻紧闭殿门,毫无声息。

不怕这世间风刀霜剑的严酷,只怕这人生无人理会的凄凉。

姜云泽的眼泪,无声无息湿透纱幕,明霞纱浸透了泪水变得沉重,她突然觉得疲惫,累到连眉毛都不愿抬起。

脸下是石板独有的沉重和涩的气味,闻起来也像是泪水的味道,那样盈盈的泪光里,她想起朱光最后的一瞬间,长剑入胸的时候,他看的是她。

最后一霎,他扭过头,下死劲般盯了她一眼,似要在临终前将她容颜深记,又似已经明白真相要用仇恨将她燃着,然而那一眼看过来,他的眼底突然泛起泪光。

最后一霎的泪光。

之后归于寂灭。

十余年相识,堪称青梅竹马,那时她还是户部主事的女儿,而他也只是九蒙旗营校尉的儿子,府邸只隔一条街,两家长辈情谊不错,来往时便常笑说,这一对相配的小儿女。

也便有了那份心思,再看对方似乎那便真是未来的良人,总以为自己是嫁定了他,朱家也以为她必是自家的媳­妇­,是父亲心大,眼看着步步高升,还想着用女儿再攀个高枝,不说拒绝,却也不应着,便拖过了那些年。

姜家子弟众多,她所在的三房原本平平无奇,是父亲一路升迁任了左相,才有了后来水涨船高的地位,她也从普通的姜家小姐,成为太后的心头­肉­,成为姜家姑娘中唯一一个封郡主的嫡女。前后待遇的区别,让她深深明白父亲的话——只有维持住自身的地位和权力,才能在燕京和家族,站得更稳。

所以父亲应了冀北提亲,她立刻沉默和朱光决绝。那少年苦苦哀恳,再三托人带信,她终究觉得对他不起,又怕他激愤之下闹出事来,冒险央哥哥相陪,约他在京西杏花巷看了半夜的烟花,星火纵横里往事也纵横,终化作烟光散尽。

回来的路上遇见那一对人。

墙头上那少女,在她眼底貌不惊人,却对着那芝兰玉树的少年,笑到明艳。女人的美,很多时候只能在男人的赞美呵护里孕育开花,绽放出连自己都想不到惊艳来。

她突然便有了恨。

这一对墙头打劫欢喜恣意;那一对烟花散尽凄凉分手。

她牺牲了十余年青梅竹马情意,换来的冀北王妃地位,不容被这半路横空的少女,伸手便撷了去。

否则那牺牲便毫无价值。

哥哥们以为她未将那少女放在眼底,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才是她真正的敌人。

纳兰述看君珂的眼光,便如朱光看她,热烈而不愿分给他人。

她已一头落空,如何再能失却这头?

所以有翠虹轩偶遇设计,却落得铩羽而走;所以有闹市中扔猴撞车,到头来反给自己带来麻烦。

而那夜后花园,被逼前来时她心中已有警兆,事到临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朱光如此偏执而热烈,他的存在,迟早会毁掉她的一切。

然而当剑光带出血光,轻微的哧声却如巨雷响在耳底,一霎间她觉心疼,当真便要晕去。

然而终究不能回头。

一步错,步步错。

到如今饮恨如鸩,不过是人生里自酿的一杯苦酒。

苦酒入喉,同饮了这一怀穿透胸膛的森冷的风,那一夜长剑带着冷风穿过朱光心口时,他是否也一般地觉得苦,觉得苦。

一滴泪落在青石板,晕开淡淡的水迹,仿佛一面薄镜,照那夜他拼死回顾的眼神。

此刻再见,如天光倾斜雷声炸顶,动魄惊心。

原来这一生,只有这一人,将她爱过。

然后,被她亲手,结束。

“轰隆。”

天际乍然一个明闪,舞出一道惨白的刀光,劈裂沉黑的云层,豁喇喇击碎午后沉滞的空气。

雨在一瞬间便泼了下来。

姜云泽始终没有起身。

她伏在泥泞里、雨地中、泪水里,身躯沉没,如秋季里被风打落的最后一枚枯叶蝶。

==朱光被杀案,虽然事后得皇帝严令,燕京府和各家府邸齐齐封口,连向正仪都没对外说起。但消息灵通的燕京百姓,还是从那些关系四通八达,经常走王侯之家的十三盟破落旗下子弟口中,知道了个大概。

燕京第一淑女如今可成了燕京第一毒女,燕京百姓隐约得知真相时,都震惊失语,拍膝大骂原来女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以至于数日后一大早,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姜家后门抬出,想悄没声息地出城而去时,燕京百姓神奇地得到了消息,堵在了巷子口,用臭­鸡­蛋烂菜叶,表达了对燕京第一毒女的由衷膜拜和诚恳欢送,导致轿子行不了几步,就被逼又转了回去。

臭­鸡­蛋烂菜叶洗礼之风,完全是尧羽卫的杰作——自从他们在武举场地上卖臭­鸡­蛋砸人之后,燕京百姓很快就上了瘾,以至于市场上常常遍地臭­鸡­蛋,以至于有段时间臭­鸡­蛋涨价,还有很多嗜食臭蛋的,不用再费心自己去腌,每天拎个篮子上街等便是了。

君珂最近的人望也因此事水涨船高,她当初大街拦车救人已经是一段佳话,武举表现优秀也是一出传奇,此次被冤后绝境反击更令人赞赏,君姑娘最近上街,常没事收到几根黄瓜几段藕什么的,拿回家炒炒也是一碟好菜。

转眼到了这日,武举决胜之日!

一大早纳兰述起迟了,匆匆出门,戚真思跟在他后面喊,“告诉小珂我爱她!告诉小珂她不拿第一就不要回来见她师傅我了!”

“她师傅是我!”纳兰述恶声恶气回了她一句,纵身上马,奇道,“你不去?”

戚真思抱着个盒子,是专门用来装尧羽卫来往密报的暗匣,咕哝道:“我总觉得这盒子有什么不对劲,等我想清楚了再去。”

“那你想好了自己来。”纳兰述急匆匆说一句,扬鞭策马而去,还没到武德门,就被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拦住,“公子公子,最新独家!三美争一夫,今日即将结果揭晓!战争进行了白热化的阶段,已经有一美落马黯然挥别燕京,接下来您认为谁会是最大的赢家?是久有武名背景雄厚的公主殿下,还是异军突起名动燕京的神眼少女?来来,抢先下注,买定离手,下一个赢家,就是你!”

纳兰述:“……”

随即他眼珠一转,看见人群里鬼鬼祟祟溜走的一个大脑袋,一把上前揪住,“许新子,你搞什么花招!”

“顺应形势嘛主子。”瘦猴子嬉皮笑脸,“您看,朱光一死,眼看向公主八成要对上小珂,多么具有新闻价值的配对啊,再说二女争状元,哪有二女争一男更有轰动­性­?不趁这个时候做宣传赚点钱,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

纳兰述瞪着瘦猴子的大脑袋,“这一男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连我都好意思拿出去卖!还有,别再学小珂的怪话,你们说得没她好听!”

瘦猴子毫无愧意地耸耸肩,又挤进人群,监督他花钱买来的推销员搞推销去了,纳兰述匆匆往台上走,还没到自己的席位,就听见看完抽签的百姓们轰然一声。

“向正仪对韩青凯!君珂对查近行!”

一时百姓们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庆幸两女没有直接对上,还可以再等一场;失落两女没有直接对上,还要再等一场。

“君珂请战查兄。”

两场比武同时举行,各自一个擂台,君珂在左侧擂台上,向查近行施礼。

查近行的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几个不显眼的补丁,细心地缝在肘弯袍角,不仔细看倒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花样,可以想象他那母亲,应该是个巧手慧心的­妇­人。

那男子虽然营养不良肤­色­略黄,但神情昂然,用一柄宽大的巨剑,可见也是走的功夫沉雄一路。

两人同时行礼,腰刚刚直起,彼此脚步都骤然一错,刹那间便像两股暴风,狠狠撞在了一起!

燕京百姓没想到这两人一开场如此狂暴,都惊得“啊”地一声,呼声未毕,半空中两人在即将撞到的前一刻,突然各自分开,半空拔剑,铿然巨响星光飞­射­,迸出的金­色­剑光刹时迷了燕京百姓的眼!

这两人似天生有默契,出腿、飞身、错身、拔剑,竟然都在同时,以至于燕京百姓眼底像看见一对大小略有不同的倒影,携风舞电,翻滚飞腾。

和之前与洪南那一战不同,这一战的君珂和查近行,并没有那一战花哨好看,但却更隼利、更凶猛、更利落而力度­精­准。一连串细密的劈啪声响里,两人的双剑提、贴、粘、引、击、拍、掀、撬……宽剑沉猛的风声和细剑尖锐的啸声交杂在一起,满场呼啸着各种奇音,让人想起午夜越过山脊的风,用各种姿态在各种山的罅隙里碰撞呼号。

燕京的百姓渐渐觉得眼睛不够看,忽然两人动作又慢了下来,在极快向极慢的过渡里,对彼此武技和应变的要求更高一层,第一百三十招上,两人再次腾身而起,半空飞撞,这回没有错身而过,两人同时抬膝,啪一声,膝盖在身体之前撞上,发出骨骼相撞的微响,微响声里,君珂的膝盖忽然微微上抬,竟然顺着查近行的大腿一滑,倒滑向了他的大腿根部!

这一招十分诡诈刁狠,来自于戚真思的真传,常人在此刻都是膝盖下沉以抵消冲撞力,君珂反其道而行之,刹那间提气倾身,利用女子身体轻灵之便,上身下倾,屈膝上滑,查近行哪里想得到世上还有这么刁钻的攻击角度,一惊之下身体倒仰向后一让,但君珂的膝盖已经狠狠弹了上去,查近行身体退开的速度哪抵得上她膝盖霍然弹开的速度,眼看膝盖飞弹,就要撞上他命根。

电光火石间查近行神情震惊,君珂一眼看见那样的神情,心中一震。

一瞬间暗巷子找泔水充饥的男子,平静而坚忍的脸一闪而过。

君珂抬起的膝盖,突然生生转了个方向,足尖高高抬起,越过查近行要害和头顶,啪地落在了空处!

对于这样有所坚持而内心刚骨不折的男子,用这样­阴­毒而下作的招数,她做不来!

查近行惊愕的神情现于言表。

君珂心底若有所失却又平静自如——有所为有所不为。

然而随即她心中便一沉。

她飞弹又半空转开的足尖,因为半途生生扭转,刹那间姿势不对发生抽筋,落地一个不稳,身子向后便倾。

而她的身后,已经是擂台边缘!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七章 两美争一男?

身子悬空,招式用老,足尖抽筋难以支撑,君珂无可挽回地仰倒下去。

一瞬间天空俯冲而下,而苍白的大地等待她砰然撞上。

百姓哗然,齐齐站起,台上仲裁们身子一紧。

谁都看得出君珂去势不可挽,必败。君珂心中也在大叫,“输啦输啦!”

“嚓!”

她倒下,查近行竟然还不依不饶,霍然长剑一展,贴地飞旋,直奔她双腿而来!

百姓惊呼,刚赶到的戚真思远远开始破口大骂,台上纳兰述一拍桌案便要飞身而起。

然而所有人都离擂台太远,抢救不及,君珂感觉到劲风贴地而来,只要剑光一绞,她的腿就报销了。

一瞬间君珂也开始绝望。

难道这世道当真如此寒酷,风刀霜剑,所有的善意温暖,都注定要被冰封?

难道她要生存下去,当真便得放弃一切光明和真实,做个冷面冷心,岿然不动的青铜人?

“啪。”

刹那间长剑已至,君珂已经感觉到利剑所独有的冰冷和金属气息,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来,只觉得脚踝一紧一凉,被剑身轻轻一拍,随即抽筋剧痛立即止住,隐约又听见一声轻微裂响,抬眼正看见那道剑光,已经越过她的脚踝,在木质擂台的边缘劈开了一道裂缝。君珂习武之人反应快捷,想也不想脚尖一勾,正勾住裂缝翘起的边缘,腰背使力,霍然而起!

唰一下她身子一弹,人已经站在擂台之上,须臾之间后背已经汗湿——就在刚才一瞬间,她已经感觉到后背触及了地面!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在百姓的眼底,就看见君珂上一刻还莫名其妙轰然倒下,下一刻又莫名其妙飒然站起,哗然之下顿觉这女子果然奇迹,兴奋如狂,大呼:君珂必胜!君珂最亮!

君珂此时却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她蓦然翻转,自己还来不及思考,习武之人出招都是下意识反应,动作在思维之前,身子再度飞越之时,眼睛已经看见一柄宽剑贴地而过,即将袭面而来,手中长剑立即弹出,一点、一撩。

“啪!”一声轻响,宽剑的巨大光幕在半空一亮,如白扇一展,曳着一道深红的尾缨,越过两人头顶,唰地Сhā入擂台下的沙土地中,尾端晃动,嗡嗡不休。

查近行长剑脱手!

君珂怔住。

一瞬间她觉得荒唐又觉得抱歉,嘴角咧了咧,想说什么都没说出来。

人家出剑救她,结果却因为贴地剑招难收被她给挑了剑去,这种恩将仇报的事,居然发生在了她身上。

正想说句“失手不算,重头再来。”底下百姓已经沸腾起来。

比武规则,武器脱手和落下擂台都算输。如今君珂稳立擂台之上,查近行长剑已经脱手,自然是他输。

“君珂必胜!君珂必胜!”

一片喧闹里,查近行巍然而立,这落魄男子,此刻神情坦然,注目着君珂,­唇­角慢慢绽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随即他抱拳,声音朗朗,“君姑娘好功夫,近行认输。”

君珂“呃”地一声还没回答,百姓欢呼又起,巨大的声浪里,那男子突然轻声道:“不必歉疚,先前你膝盖反撩,我其实已经输了,是你先让了我。”

君珂脸一红,查近行却又一笑,“君姑娘比武光明磊落,查某堂堂男儿,怎能不如女子?不过奉劝姑娘一句,比武坦荡是好的,但若真遇上生死相拼的敌人,刚才那一招其实极­精­妙,万万不可收回。”

“那是。”君珂正­色­道,“何止不能收回,还可以顺势上移,撞烂他肚肠。”

两人对视,哈哈一笑,瞬间都起惺惺相惜之感,查近行摆摆手,一跃下台,洒然而去。

君珂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神钦敬。

这是一个真男人。

是她穿越以来,遇见的少有的不为逆境所折,刚骨内蕴,而又光风霁月的男子。

是令她在一怀寒冷里,再次愿意相信这人间自有情义在的温暖存在。

她缓缓弯下腰来。

第一次诚心诚意,向着对手的背影,深深一躬。

==君珂胜查近行,而另一场,向正仪胜韩青凯。

状元榜眼之争,最后当真落在了两个女人之间。

燕京百姓沸腾了,拼命向前挤,戚真思的vip包厢,瞬间炒到了三倍价格。

这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女人比武这么简单,这将是大燕开国以来的奇迹。这场比武将会注定诞生大燕第一位掌握军权的女将,更重要的是,这场个­性­化的比武,还含有最令八卦党们兴奋的香艳­色­彩——正仪公主和神眼少女,据传都和冀北睿郡王关系暧昧,这场凤斗,是不是私底下最终的结果,也和她们的终身有关?

和两女争状元比起来,他们更喜欢为这场比斗改个称呼,叫“两女争一夫”。

“睿郡王!”底下胆子大的百姓在喊,“你不打算给状元之争提个彩头吗?”

纳兰述单手撑腮,理都不理——彩头?什么彩头?彩头一放,岂不是认可向正仪有权争夺自己?这事有她的份吗?

君珂和向正仪,却都很平静,并不为台下人的自作多情所扰。

“我今天是一定要赢你的。”向正仪金枪一横,认真地注目君珂,“我总要有样东西,胜过你。”

君珂心想公主殿下这话很有点灭自己威风哪,和前几天在八宝酒楼里说的醉话截然相反哪,这是肿么了?

“纳兰喜欢你,猪都看得出来。”向正仪继续道,“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喜欢又不代表一定适合。”

君珂深有同感点点头,却笑道:“可有时适合的,却也未必喜欢。”

“纳兰从小离经叛道,被称为燕京异类。他喜欢新鲜事物,不愿固守陈规。”向正仪自顾自继续道,“所以我自喜欢了他,我也不要做个普通的公主。

笑不露齿、帷幕深藏、循规蹈矩,轻言细语。这样的女子,燕京多了是,冀北多了是,纳兰不会对她们多看一眼。”

君珂心中一动,抬头看她——难道这位男装胡袍,特立独行的一根筋公主,竟然并不是因为养在军营才形成了这副­性­子?而只是,为了在特别的纳兰述面前做一个特别的人;为了让喜爱特别的纳兰述,因此对特别的她,多看一眼?

“我曾以为我成功了,纳兰没有因为我的特别而特别喜欢我;却也没有像讨厌那些淑女一样讨厌我。”向正仪抚摸着金枪,慢慢吁出了一口长气,“然后我遇见了你,突然我发觉,纳兰要的特别,原来终究不是我这种。”

君珂默然,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这意气风发我行我素的燕京第一贵女,此刻语气虽平静,然而终究是落寞的。

“其实我也喜欢那些胭脂,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裙子,喜欢那些鲜艳琳琅的首饰。”向正仪有点神往地看着戚真思包厢里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少女,“我没穿过,或者以后我可以尝试着穿一穿。也许一开始会不习惯,但是我觉得,我也很适合的。”

君珂微笑,轻轻道:“是,公主你其实很美,胡袍固然利落,女裙应该也别有风致。”

向正仪瞟她一眼,眼神里淡淡笑意,“我穿给纳兰看,你不怕吗?”

君珂失笑,摇头,“公主,这世上穿得很女­性­很美的女人太多了,我怕不过来。”

“或许纳兰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向正仪若有所思地道,“不在意、大度、自如……男人啊,你越着紧,他越弃你如敝屣;你越随意,他越当你如心头­肉­。”

君珂笑笑,不说话,心想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两人在台上低低对话,台下百姓等了半天也不见开打,没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兴奋——是不是在吵架?是不是在谈判?是不是在互相威胁?

“我能听懂­唇­语。”坐在贵宾包厢里的戚真思肃然对八卦党们道,“我可以为你们翻译,不过­唇­语听起来很费劲,我要求一句话一百两银子。”

“行行,你说你说。”

“她们在说……”戚真思认真看着台上两人,同声传译。

“向公主说:呔!君珂你赶紧死开,纳兰述是我的人,我追了他六年了!”

一群八卦党们兴奋追问,“君珂怎么说?”

“君珂说:你妹!没听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感情的事哪里是用时间来计算的?姑娘我和纳兰述一日,算你们三年!”

“哟哟说得好!不过你妹是什么意思?”

“就是揍你妹妹意思。”

“哦哦继续。”

“向公主说,管你三年三十年,今儿定要揍你个天不假年!”

“霸气!君珂怎么说?”

“君珂说,行啊,有种放马过来,看纳兰最后是姓向,还是姓君!”

“哇哇,凶猛!”

八卦党们满意了——多给力的对话啊!多么符合“两女争一夫”剧情的台词啊!多么符合八卦党们肖想的情节啊!

百姓们去偷偷讨论这一战结束睿郡王到底是姓向还是姓君去了,戚大姑娘的同声传译被人偷偷传给了台上的某人,随即某人咆哮了。

“戚、真、思!”纳兰述头发直竖青面獠牙,“你懂不懂?无论她们谁赢谁输,老子都姓纳兰!”

……“请。”

“请。”

台下不管闹出什么对话版本,台上两人,从来都是那种只坚持自己的人。

向正仪抱必胜之心而来,当初押注时她对着燕京叫喊:她只输给我!这一路比试,一切果然如她设想,所以她觉得,那五个字的成全,近了。

并不假惺惺让对方先出,向正仪金枪一展,刹那间台上便如又亮起一轮日光,日光刚自人们的瞳孔里升起,霍然又霹雳一般降落,“啪”一声巨响,地面刹那间延展开一道深深的裂缝,裂缝迅速扩展,像地震之时山石不断裂开的獠牙,眼看着便逼到了君珂脚下,身形轻灵的君珂,一扭身冲天而起,向正仪金枪一挑飞速上迎,直­射­君珂脚底,君珂半空里一个翻身,已经落在了向正仪枪头。

两人这一招各现风采,向正仪雄浑里不失灵动,应变流畅;君珂轻灵里不失沉稳,翻惊摇落。都有真才实学,台下采声雷动。

采声未绝,两人已经战在一起,向正仪此次改变了战法,长枪连挑,呼啸飞闪,点、戳、挑、弹、竟然始终没有一招停顿,也没有一招落地招式,一气呵成连连逼近,君珂被她枪风枪势逼得始终没有落地,像一只黛青的燕子,在日­色­金光里,飞舞翩跹。两人在金光银光里团团作舞,身形纤细,姿态纷飞。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都觉得以前认为女人打架都是抓头发撞肚子没什么好看,原来是大错特错,有实力的女人打架,力度和身形皆美,那种柔韧健美体形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和姿态,那种­阴­与阳的完美融合展现,才是真正的夺人眼目。

然而戚真思纳兰述却皱起眉头,都喃喃骂一声:“可恶!”

很明显和君珂动过手的向正仪,一开始就抓住了她的弱点。知道她的内力不足是硬伤,再次以重兵器逼得君珂无法落地,长久提气在空中腾挪是很伤内气的,消耗会比在地面过招还要快,君珂仗着身形轻灵轻功有成暂时不露败象,但长久下来,必定要输。

当然,向正仪这么做自己消耗也是极大的,所以现在她等于和君珂在拼长力和内力。她若先停息转向地面,她的胜算便去掉七成,因为那时她必已力竭;而君珂如果先支持不住落下台,自然是她全胜。

不过也是一场赌而已。

戚真思抠抠脸,眼珠转一转,招呼儿郎们,“来!比武献艺咯!”

她搭的高台,正对着擂台,最下面一层也设置了擂台的平台,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帮君珂一把。她一声令下,立即跳上去两个尧羽卫,捉对厮杀,两人一人扮演向正仪,却套了两个大宽耳朵,抓着个九齿钉耙;一个扮演君珂,却套了个虎皮裙,握了个金箍­棒­。

砰砰乓乓,金箍­棒­遇上九齿钉耙。

“师兄!”八戒向正仪挥舞钉耙,虎虎生风,悲切长呼,“师父明明爱的是我!你为什么要横Сhā一手!”

“师弟!你好没羞耻!”猴哥君珂金箍­棒­迎头狠砸,“师傅爱的是我!不然当初也不会千里跋涉,顶风吃露,为我冒险上五指山,解救我于五百年压山苦难中!”

“那不过是佛祖指示,师父不过是要你个不要钱的保镖!”八戒大耳扇风,钉耙挂着喇叭花,“师傅真正的心头­肉­是我,他最听我的话,最怜我过肥劳苦;最讨厌你到处撒尿,最嫌你猴儿聒噪;前儿个师傅还和我讲,六耳弥猴那事儿搞不好是你故布疑阵,你个猴­精­猴­精­的,早就看中了师傅的紫金盂,不是我老猪看守得紧,你哪里肯一直陪到西天!”

“放你个猪臭屁!”猴哥君珂一阵­棒­打如劈风,“师傅说你一身赘­肉­还沾花惹草,高老庄早早抬了媳­妇­;说我身躯­精­­干­还意志忠贞,女儿国不为女­色­所迷;他说他看见你一肚子肥­肉­直晃荡就觉得要尿频!”

“他说你一身猴­骚­气闻见了就要胃下垂!”

“他说你两只大肥耳切丝爆炒都没人要!”

“他说你拔毛过水爆油正好一盘兔子­肉­!”

“……”

台上的“公主神眼两美争一夫”都没人看了,都奔来看“猪八戒孙悟空两美争一僧”了。

底下锣鼓喧天,八戒猴哥新剧情,向正仪君珂却不为所动,君珂是原故事传播者,当然没什么新鲜感,向正仪却是知道尧羽卫的德行,早咬牙告诫自己,不管他们搞出什么幺蛾子,我自岿然不动。

戚真思看这招没用,眼珠一转,对“猴哥八戒”打个手势。

“猴哥!你敢和我说你爱师傅?师傅说你勾三搭四!前阵子他亲眼在墙头看见你在巷子里和牛魔王卿卿我我!还有你们打架就打架,说那么多!师傅说你们一定有­奸­情!”

向正仪此时正一招挥出,将欲待落地的君珂远远逼到擂台一侧,眼看她虽然粘在枪尖不坠不落,如风摆轻荷般自然,但刚才那一让,已经带了几分吃力,不禁心中一喜,一喜之余便听见了底下的台词,听进耳的一霎,她不由一怔。

这好像已经不是在说什么奇怪故事了,似乎说的是真人真事,似乎指的是君珂?纳兰述怀疑君珂?借戚真思之口表达?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看向君珂,对面君珂,似乎也听见了,却面­色­平稳,似笑非笑,完全没有被这句话所动的意思。

向正仪心有所动,随即便听见了下一句。

“八戒,你老实交代,那晚在女儿国国主后花园里,白骨­精­和金角大王私会的事儿,师傅说是你故意安排的,想要引猴哥我上钩,是也不是!”

向正仪心中一惊,霍然回首。

一句“不是我!”几乎到了嘴边,才想起来这是在比武场,急忙又扭过头。

比武瞬息万变,一扭头在常人不过一瞬间,在对战的人之间,却已经足够改变局势。她头一扭,招式就松,招式一松,手底就一慢,手底一慢,虎虎生风无处可泄的枪风之墙,便出现了一条空隙。

“铿。”

金属和金属相撞的声响,细微却又令人振奋,一霎间君珂一直被逼浮在半空的身形,飞速下沉,长剑钻入缝隙,顺着金光的轨迹,飞袭而至!

向正仪大惊,急忙回枪自救,君珂却是虚招,趁她回枪,身子半空中一个筋斗,已经稳稳落地!

她一落地,二话不说,反身抢近,剑光腾舞,在身侧卷出无数道浮沉的光带,光带里,台上台下的纸屑灰尘都被卷起,如奔马携住烟尘顺着无形的空间大道四面窜突,惊得浮云撕扯,雨横风狂!

此刻,换君珂快打!

向正仪一口气没换过来,正迎上这杀气凛凛腾舞万千的剑光。一瞬间如杏花纷落春雨飞轻,四面微光蒙蒙落英纷纷,只是那杏花春雨,看着固然美丽,触着了便是凌厉的剑锋。

前刺、斜掠、正挑、侧劈……退、退、退、退……一连串密集的金属交击声听在耳中直如一声,君珂的剑法似乎自有奇异之处,每次和金枪相击都会产生一种奇异的震动,那点震动自然不会使臂力非凡的向正仪手臂发麻丢枪,所以她十分奇怪君珂为什么要费那力气非要搞这个剑震?然而此时也不是思考的时辰,她一直在退,于泼风般的剑光里寻找反击的机会,再绵密的剑法都有使完的时候,只要君珂一换剑法她便有了机会,然而君珂左一步右一步,用一种奇异的轨迹带着她转来转去,一套剑法使完了二话不说再使一遍,向正仪差点没气歪了嘴。

她在这台上转来转去,转到发晕也转到发烦,烦躁之下蓦然一声喊,不顾君珂长剑挑到面门,金枪一抖悍然挑起,挑出七八个面盘大的枪花,直夺君珂心口!

她不顾毁容悍然反击,君珂为保­性­命只有回剑横拍,蓦然一声大响,硬碰硬导致两人身子都晃了晃,君珂蹬蹬退后两步,向正仪身子一晃,脚跟向后移出半步。

随即她心中一沉!

身后悬空!

不知何时,她已经被君珂七绕八绕,绕得带到了擂台边缘而不自知!

向正仪身经百战,劣境之下惊而不乱,身在半空一声清叱,手中金枪已经倒挑而起,反手狠狠向擂台下地面一扎!

金枪枪身长,只要扎住擂台下地面,她借势便可跃起,重回擂台之上。

金枪闪电般扎下。

枪尖触及泥土。

向正仪心中一喜。

枪身突然段段碎裂!

向正仪此刻身子重心全在枪上,骤失依靠,霍然栽落!

历时半个月的武举之争,在碎裂的金枪和这翻飞的一坠里,尘埃落定!

向正仪,败!

百姓哗然之声巨大得像浪潮卷了过来,人群也像浪潮卷了过来,三百­精­兵组成的人墙,一瞬间也差点没能阻止人潮,险险被踩踏翻倒。

无数人张着嘴,用各种声音乱七八糟地喊着君珂,喊着那个不被所有人看好,却最终一路走了下来,最终站到了最后的少女。他们不知道自己喊什么,为什么喊,却只觉得这一刻心中热血如沸,堵在胸臆不吐不快,直欲化做巨浪雄涛般的呼喊,在这平静了多年的燕京上空,翻卷起又一轮烈雨飞云。

落地的向正仪一个翻身站起,低头看自己随身多年的金枪,已经碎成无数段。

一瞬间她终于明白刚才君珂不断剑震她枪身的用意。

君珂算准她金枪经过一段时间强劈猛砍,金属张力已经到了极度负荷,那一阵不断的细微震动,就是使金枪进一步发生变化,逐渐分解。

君珂也算准她这­性­子,最后必然会使出硬碰硬的招数,已经被震动得脆弱的金枪,再次面临一次大震。

而最后向正仪落擂台反手那大力一Сhā,金枪终于被逼破极限,彻底断裂。

如果说前面做的这么多动作都只是伏笔,最后她反手自救这一Сhā,就是加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切都在君珂计算中。

这也是因为她的枪不是真正的黄金枪,是镀金铁枪,但也没有谁真将黄金用于战场,黄金质软,不够锋锐。

向正仪立在台下,于人海呼潮里转瞬将一切想得明白。

随即她抬起头。

台上,君珂手拄长剑,微微喘息。和向正仪这一战,也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和智慧,见向正仪看过来,她给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笑容轻软,像这一霎晨间刚带露绽放的玉兰花瓣。­干­净、柔和、载满人间至纯的芳芳。

向正仪眼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她身后。

那里,纳兰述手扶桌案,望着君珂背影,笑的坦然清亮,充满骄傲。

两人都面­色­霁朗,毫无任何被刚才那番话影响的­阴­影。

向正仪若有所悟。

随即她收拾起自己的金枪,武器虽毁,也不可随意丢弃,那是她多年习武岁月的见证,至今日总有结束。

四面沉静下来,看着燕京骄女的动作,猜想着这横行燕京从无败绩的少女,最终会有什么反应。

无数人紧张起来,绷直了身体。

只有君珂,依旧微笑平静地看着台下。

向正仪将金枪小心地收好,才仰起头,认认真真看着君珂,清清楚楚地道:

“我输了。”

我输了。

一句话如此艰难,而又如此简单。

不输在武技上下,而输在心智高低。

不输在武器­精­粗,而输在定力浮沉。

不输在毅力有无,而输在——对纳兰述信任与否。

向正仪并不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戚真思的闹场——同样一人一句攻心话,君珂还是先听的那一个,然而君珂不为所动,坚信纳兰述不会无稽地怀疑她;她却因此心思浮动,当真以为纳兰述怀疑了她。

谁心动,谁就输。

向正仪心服口服。

接收到她的目光,君珂终于笑开。

她抬起头,立于擂台之上,将手中长剑,用力向天一举。

一霎日光如被雪­色­剑尖接引而下,刹那落她满身如王者冠冕。

武德门金光大道,呼声如潮,燕京百姓,见证这少女由初入燕京的懵懂被害走向今日的强盛无畏;见证这一刻少女终于立于人上,履步云端;见证那一声等了很久、努力了很久、磨折了很久,却最终撷于她手的,宣告:

“圣和三十六年武举,武状元,君珂!”

==圣和三十六年破天荒隆重的武举,破天荒地在两个女人的对战中落幕,破天荒地诞生了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位女状元,或者还有别的破天荒,但那也许已经是后话了。

在武德门万众欢呼,戚真思不顾规定爬到人头上放烟花,逢人就散发传单表示台上女状元就是她徒弟然后被呸一脸的时候,燕京城门,冷冷清清出去了一乘小轿。

三两侍女相随,一二轿夫抬轿,那模样,也就是普通殷实小户人家女儿出行。

无人想到轿子里坐的曾是天之骄女,名动京城,燕京淑女称第一。

离开燕京的人,特意选了这个万人空巷为君珂的时刻,以避免离去的尴尬和被辱。

然而有些羞辱早已深刻骨髓,连同此刻必须如丧家之犬般避人而行,一样是不可忘记的恨与仇。

他人冠盖动京华,而我凄凉独自行。

青布帘被一双雪白的手指微微撩开,那人隐在帷幕后的脸,微微偏转了苍白的下颌,遥望着武德门方向,细细听着风中传来的欢呼的名字。

半晌,帷幕的下半端,那露出的­唇­角,微微一动。

一个苍冷冰凉,鬼气森森的笑容。

==隔三日,武举三甲陛见,君珂、向正仪,查近行。查近行毫无疑义地战胜韩青凯,夺了武探花。君珂心底为他有隐隐的惋惜,以他的实力,其实是完全可以问鼎状元的。

按例便是进行封赏授职,向正仪参加武举就是冲着君珂去的,她向家本就是军界无冕之王,有没有职务都无关紧要,多了个实职,反倒会让皇帝紧张,于是殿上顺手就将皇帝关于封她为武略校尉,御林军副统领的职位辞了。

纳兰弘庆乐见其成,客气几句也便完了,君珂想着这个御林军副统领的职务可不会落在自己头上,皇帝要是安心把睡觉的地方让她管,她还不敢睡呢。

接着是查近行,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位三甲中唯一的男宝贝十分欣赏,封了他骁骑大营参将,还赐了金银屋宅,君珂也为他高兴,无论如何,落魄的乡下男子,从此终于可以供养母亲,不用再捡泔水了。

只是他那骁骑营的去向,让君珂有些不安,骁骑和御林军一样,是贵族子弟组成的拱卫京畿和宫城的军队,前者负责京中警戒,后者负责皇宫,京外十里,还有九蒙旗营,都是护卫皇族的最中坚力量,对子弟的出身和忠诚度要求十分高。那里王侯子弟比比皆是,寻常官宦子弟都不算个啥。燕京贵族的德行,君珂是领教够了,查近行那个出身,还有他的耿介­性­子,受得惯么?

然而担忧也没用,何况这三处地方,算是燕朝福利最好待遇最优的军营,吃穿用度,都不是边军可比,穷困的查近行,也该过过好日子了。

封完那两人,殿上好一阵没声息,君珂心想陛下可真是难为您了,想必为咱这个职务愁上好几天了吧?这还没掂量完呢?

她对自己的情形心里有数,出身冀北、和皇朝最忌讳的藩王走得过近、又是女子,朝廷从上到下都不愿看见她出人头地,为此也屡次三番试图阻扰,是她运气好,一直走到现在。然而就算拿个武状元,也万万不可能给她什么要紧实职。

拱卫皇城的肥差自然是没有的,独掌一军的正职也是不可能的,或者,九蒙旗营一个副将什么的?

君珂正在那猜度,蓦然听见上头皇帝满是欣慰的语气,“君供奉神眼绝技,未曾想武技也超群,如此人才,是我皇朝之福,焉能不重加封赏?”

嗯,是啊,人才啊,给个副将吧。

“封武略将军,实授……”

君珂一怔,武略将军是武散阶从五品,还是比不上她的文散阶,但问题是,这毕竟是将军衔,有了这个衔,她日后起点极高,这下可真是“从重封赏”了。

怎么和她想得有点不一样?那是不是就给她个超级别的武散阶,­干­脆实职不给了?

君珂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后面皇帝的话来了。

“实授云雷军总统领,享统带云雷军十三营之权,驻军燕京麓峰山,拱卫九蒙旗营,钦此。”

云雷军?

十三营?

君珂瞬间被这两个陌生的名词给轰昏了,云雷军?大燕有云雷军吗?

十三营?十三个营?一下子给她十三个营?十三营满员有数万兵力,在皇族严格控制兵权的京畿,数万兵力就是相当有实力的军事力量,一下子她就成了数万大军的统帅,还是唯一的?

君珂有点晕晕呼呼,不是被重赐的喜悦冲昏了头,而是现实和想象相差太大,天上好像是掉下了馅饼,但这馅饼如果是玉帝老儿去年忘记吃搁在柜子里发霉发硬生蛆的呢?

而且这两个陌生的名词,怎么隐隐约约觉得有点熟悉呢?好像在哪听过,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还不快谢恩?”一边的沈梦沉微笑提醒,君珂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别有意味,可是这人说话从来都别有意味,哪怕他说去嘘嘘你都最好想一想他的实际意思是不是去挖茅坑好让你掉进嘘嘘里。

君珂才不要去看他,她看一眼纳兰君让,在燕京这些最高层人物里,她还是愿意相信皇太孙殿下。

纳兰君让面无表情,坚持只看地面金砖,君珂想这家伙不愿和她对视,是不是心虚呢心虚呢?

上头皇帝温和的目光­射­下来,不管什么云雷军十三营是面包还是陷阱,此刻已经容不得她迟疑。

她决然一个头磕下去。

“臣,领旨!”

==回到府里的君珂,还处于云端状态,这个,那个,一眨眼,她就成了统领大军的将军了?

可能吗?

贺喜的人一拨又一拨,君珂迎来送往,吃酒吃到三更,送走客人后,醉醺醺抱着幺­鸡­的大脑袋,一边打嗝一边笑眯眯道:“幺­鸡­……呃……小珂……呃……当将军了……呃……有权了……有人了……找到她们的机会……呃……更大了……你从今天开始……天天都洗­干­净……减肥……别让太史看见你……骂我把你养太肥……呃……虐狗……”

幺­鸡­瞟瞟自己快要垂地的肚子——人家哪有太肥,人家这叫十八块腹肌好么?只不过健美先生平着排,人家堆着来而已。

酒鬼对狗许愿,墙头上有人双手枕头静静地听,墙头上杂生几朵晚香玉,在夏夜的风里依偎于他颊侧,暗香隐隐,花瓣舒展如丝绸,却不抵他脸庞光洁,眼波悠悠。

这人神情十分自在,嘴里却在不住叹息,很幽怨很寂寞很悲凉很茕茕孑立的那种,底下打嗝不断,他叹气不息。

这年头,人不如狗啊啊啊。

叹到第十声,墙头草叶一动,多了一个人。

那人酒气熏天地躺在他脚头,也学他双手枕头,姿态自如,可惜毕竟酒多了身子不稳,不一会就往墙下一栽。

纳兰述叹口气,一脚勾住了那不省心的家伙。

“回去睡吧,啊?”他有点不甘心地道,“你又不是男人,不需要睡惯墙头。”

底下的人没回答,他以为她睡着了,头一低,那人抓着他的靴子,目光灼灼盯着他。

她黑夜里专心看人的时候,眼瞳里便金光泛起,恍惚间便似去年墙头初见,他扑向她怀中,她一侧首,隐约里金光一闪。

那黑夜里一抹金­色­光华,从此抹不去地亮在了他的视野,从冀北到燕京,墙头不是那个墙头,心情还是那份心情,历一年多风霜雨雪,更饱满而鲜明。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晚风轻轻,夏夜静好,纳兰述的语声也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温柔,含笑抚了抚君珂的脸颊,为指底细腻温软的触感而微微停留。

君珂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忽然头一歪,就势靠在他的掌心,像一只温顺而依恋的猫儿,还将脸在他的掌心蹭了蹭,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睛。

纳兰述­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俯下脸去认真看睡着的猫,掌心里的脸,似乎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睫毛不算很长,却微微打弯,便多一份俏皮可爱,­唇­上沾了酒,鲜亮得像早春的石榴花。

纳兰述忍不住俯下头去。

君珂突然又咕哝了一句。

这回纳兰述隐约听清了她说的是什么,手一顿,神情愕然。

似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将身子俯得更近些,君珂果然又咕哝了一遍。

“……纳兰……我有权了……我有兵了……以后我可以保护你了……”

纳兰述怔在夜风里。

良久,轻轻笑起来。

他富有冀北,子民无数,广阔土地和强大军队,将来就是他的,所有人都认为他强大而尊贵,所有女人都因此要求并渴望着他的保护。

却有一个人,这么心心念念,记着要保护他。

不认为他拥有实力就该天经地义付出,只记得要平等、尊重,在接受之后不忘记给予。

纳兰述原本有几分吃醋的,为这丫头升官只记得找朋友,然而此刻心中满满,都是这夏夜星光明亮,繁花无数。

揽着呢呢喃喃的小醉猫,想着那“云雷军”、“十三营”,他苦笑起来,有点怜惜地抚过君珂舒展的眉端。

她虽然不太相信这样的好运,但内心深处还是欢喜和期盼的吧?

真是不忍看见她的失望。

只是……纳兰述轻轻地打了个手势,戚真思不知道从哪里诡异地冒出来。

“明天某人新官上任,带一批人悄悄跟着。”他爱怜地揽着醉猫,仰头看繁华的星­色­,“不必多事,但也不必客气。”

他对戚真思咧嘴一笑,笑出森森的白牙。

戚真思也对他咧嘴一笑,白牙一亮,活像一对雪原上的狼。

==君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早上醒来怎么好端端地在卧房里。酒醉的隐约意识里,似乎一直有人揽着她在墙头看月亮,风轻轻云淡淡星光融融,一切静谧美好,夏夜的凉风吹透胸臆,似乎做了个长而美满的梦。在那样的梦里,一切都完美顺遂地走下去,一切都琉璃光华地亮起来;在那样的梦里,似乎有人轻轻抱了她走过回廊花榭,厢房照壁,送她进温软如云端的被褥里,然后在她额头落一个比夜风还要逶迤的吻。

比这明艳夏夜还要美妙的梦。

早上起来她­精­神抖擞,匆匆吃了早饭,便带着她家神犬出城门,去兵部报了到后,便直奔京郊三十里外麓峰山。

兵部给她拨了一队亲兵,说是护送她去麓峰云雷大营,君珂听着这神气的名字,只觉­精­神振奋,她也无心和兵部那群官儿们喝茶说闲话,匆匆带了人便直奔城外,准备和自己的十三营见个面。

她身影刚一出兵部衙门,刚才还一脸正­色­和她说话的官儿们,齐齐住了口,对视一眼,露出诡秘的笑容。

“兄弟,看好戏去?”

“得了,那么远的路,跟过去岂不累着?还不如等在这里,看我们的武状元君将军回来哭鼻子,也是一场好戏。”

“哈哈!”

兵部里的笑声并没有传到君珂的耳里,她带着亲兵快马奔驰,到了麓峰山下,麓峰是京外最大的一座山,山势连绵,亲兵带她在西山口停马,指着前方一处平地,陪笑道:“统领大人,这就是麓峰口暂定的云雷大营。”

君珂一瞧。

险些从马上栽下。

你妹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八章 新官上任

眼前这叫军营?

山口倒是很大,足可以扎下供数万人居住的军营,也确实建起了营房——茅屋三两间,上未遮瓦下未铺地,门楼小半个,东倒西歪断了檩子,四面枯枝败叶,坑洼不平,碎石泥泞,小兽乱窜。百度搜进入索 请 看 快速进入本站一片荒凉破败景象。

君珂勒马立定,望着这像鬼村胜过像军营的谷口,这里本就七拐八扭的荒僻,没有建筑物倒还好,一旦搭了这几个四不像的东西,反而更像破落户。

她沉默着,眼底隐隐的兴奋已经淡去,换了淡淡的讥嘲,但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愕然不解,扬起马鞭,对着“军营”缓缓指了一圈,转头看带路的兵部堂官,“嗯?”

“这个……那个……”带路的兵部堂官,是部里最没用的一个,不然也不会派来这苦差。老实巴交的汉子,搓着手,有点结巴地呵呵陪笑,道:“这……这……这就是云……云……云雷……”

兵部派遣的亲兵转过头窃笑。

君珂瞥他们一眼,好像没看见般转过头,“嗯”了一声,道:“好吧,这就是营房,那么,人呢?副将参将校尉队长们呢?最重要的是,兵呢?”

“有,有。”兵部堂官赶紧上前一步,扯开嗓子招呼,“都出来见总统领大人——”

一声传呼在空旷的谷口里悠悠传开无数回声,一叠声的大人大人大人听起来像是鬼哭,随着呼唤,那几间破房子里才零零散散出来十几个人,有抓着锅铲的,有啃着烧饼的,有拎着裤子的,有翻着书的。一个个面­色­青黄,目光呆滞,散着头发衣衫破旧,看上去不像一群兵,倒像哪个郡里流落的难民。

“伙……伙……夫、斥……斥……候、文书……书……都有!都有!”兵部堂官殷勤地给君珂介绍。

头发上满是油泥手指缝里都是黑垢嘿嘿笑着啃指甲的伙夫。

啃着烧饼双腿乱动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看上去像是多动儿的斥候。

拎着裤子嚼着草根走路两腿发虚的武术教头。

翻着一本四时历,将“今日诸事不宜”读成“今日者事不宣”的文书。

牵着只老牛的骑兵。

抓了把锈刀的步兵。

扛了柄没弦的弓的箭手。

太阳|­茓­上贴了块狗皮膏药,一身长着烂疮的军医……全了,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基本兵种,确实全了。

“呵呵……”一阵笑声传来,正有点忐忑,怕新番统领接受不了巨大落差而暴走的兵部堂官,愕然抬起头,正看见新番统领大人,高踞马上,马鞭敲击着掌心,望着“配制齐全”的“云雷十三营”,笑得开心。

兵部堂官小心翼翼退后一步,心想这姑娘莫不是气疯了?

“钱大人。”君珂在马上,悠然注视着稀稀拉拉兼嘻嘻哈哈向她行礼的部下们,随意摆了摆手,转头笑看兵部堂官,“陛下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统领大人这……这是从……从……何说起?”那堂官肃然道,“云雷军十三……营……,是陛下谕旨,……兵……兵部正式批准的建制军队,君统领和九蒙旗营、御林军、骁骑营的统领大人们……是真正的……真正的平起平坐……”

“那我的兵呢?”君珂淡淡问。

“云雷军……军,兵员……比较特殊……”那堂官呐呐道,“只针对……十三盟旗下……子弟……那些人……”

君珂恍然大悟。

当初御书房外一场偷听,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最后皇帝祖孙议论的为难事,最终落在了自己头上!

大燕原本盘踞关外龙卯高原,以九蒙之族命名,前朝末年眼见内陆民生凋敝,正有可为之机,便联合周边十三个游牧民族,集各族­精­英,结成九蒙十三盟军,铁蹄南下,挥兵入关,打下了这十万里花花江山。然而随着立国日久,除了大燕本族嫡系九蒙贵族还占据着上层地位外,昔年跟随入关的十三盟后代,却已经渐渐式微,这也和大燕统治者有意无意地打压有关,无论如何,占据大燕政权中心位置的,自然只能是九蒙后代。

但对于十三盟民来说,心中愤懑是难免的,当年大燕想要游牧铁骑助力,开国皇帝信誓旦旦“苟富贵不相忘”,一旦真的坐稳江山,便慢慢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些心怀怨望的十三盟民,经过一代代通婚繁衍,在燕京形成一个庞大的人群数字,而拥有前朝规定的铁杆庄稼的他们,有一点每月朝廷发放的固定例银,便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更兼沾着祖宗的光,和燕京贵族多半能拉得上关系,于是拉皮条的、窜连官司的、背地里勾连生事赚黑心银子的,搅得乌烟瘴气浑水不休,早已成为九蒙纳兰贵族一见就躲一听就头疼的毒瘤。

这是只毒瘤,却动不得,削不得。十三盟大片族民现在还在关外云雷城,拱卫着定海关要隘。这些祖宗们为祸燕京,越来越难以控制,朝廷数次想要加以整顿,都无人敢于接手——得罪这些盟下大爷不是玩的,这些人关系复杂,随便一个剃头匠都有可能认识哪家国公,你还搞不清楚他们背后到底能扯出多少贵人来。

如今,这只瘤,整个地抛到了君珂手上!

一个虚无的“云雷军”,一堆无法管束的盟下大爷,一只望过去香气腾腾其实里面根本不熟的烫手山芋。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就是哭鼻子做个空头统领,百分之十的可能­性­是真给君珂做成了,那对大燕朝廷也是有利无害。

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算盘。

难怪后期不再阻扰她的武举夺冠,难怪轻轻松松就越级封了个总统领!

诸般思绪一闪而过,君珂的心火蓬地一冒,随即就生生压了下去。

统治者总是这么坑爹的,关键是被统治的人,能否从坑爹的状态下走出牛掰的路来。

“钱大人。”她摸摸脸,换了一脸沮丧的表情,“十三盟旗下那些大爷,都没收到召集令么?”

从钱大人结结巴巴的回答中,君珂知道了召集令早在三天前发出,要求十三那盟旗下所有十六岁以上的青年男子,除独子外,一律于今日到麓峰口报到,当然,大爷们都没来。

君珂还知道了,她这个云雷军,名义上享有和九蒙旗营一样的建制和待遇,换句话说,九蒙旗营可以做的事,云雷军十三营都可以。

君珂更知道了,她这个总统领,虽然百分之九十是个光杆司令,但对于属下,一样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副将以下将员任命调动,完全由自己决定;副将以上将员,也有向兵部参议之权。

朝廷并不怕给她权力——权势这东西,是部属给出来的,没有部属,没有听话的部属,权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

听完这些,君珂更沮丧了,望望那些稀稀拉拉原地讪笑的“云雷部下”们,叹口气,道:“劳烦钱大人了,此地也没什么好招待大人的,不敢再劳动大人陪着,大人还是早些回衙办事吧。”

那钱大人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告了罪,骑马回城,一路盘算如何有声有­色­和同事们说说今儿“云雷总统领大人”的笑话——瞧那姑娘给打击得,人都趴马上了!

钱大人马蹄得得回城了,君珂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脸上的沮丧神情,渐渐消逝。

当她转过头来时,已经换了一脸平静的表情。

十几个散兵游勇满不在乎地望着她——这些都是臭名昭著盟下大爷,被兵部做好做歹加以赏银拖了来,理由是“好歹要给统领一个面子不是?看看最近当红的神眼美少女也是好的呀”,大爷们觉得确实已经给了好大面子,至于这个丫头接下来要做什么,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兄弟,带了旱烟么,来杆抽抽?”抓着破弓的“箭手”,不等君珂下令,便一ρi股坐下来,和“步兵”要烟抽。

这些人也便顺势坐下来,嘻嘻哈哈抽烟、吃­干­粮、讨论昨晚胡同堂子里新来的姑娘脸模子不怎么样,­奶­子倒大。

没人担忧新番统领突然发作杀人立威什么的——之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早先朝廷也试图整顿过,拉了盟下一批大爷去练兵。第一天也是稀稀拉拉,那位朝廷­精­选出来的将领,年轻气盛,­精­悍决断,一心要学前朝某位名将风范,于是甲胄齐全在校场上亲自对名单等候,将迟到的大爷当即拉出来,斩了几个。

这一斩可不得了,旗下泼皮们当即炸了锅,原本没几个人的,转眼校场内拥来上万人,一窝蜂涌进来,抓刀拿剑见人就砍,生生将那将领的亲兵砍死十几个,踩伤上百人,将那年轻将领砍成­肉­泥,再呼啸而去,事后朝廷试图调查,可当时那么多人,来去如风,哪里抓得到凶手?

十三盟民继承先祖游牧民族的血液,又没有像九蒙贵族一样长期居于高位,渐渐被脂粉奢靡所染。他们出身高端,却又挣扎在底层;他们内心愤懑,却又自认为高人一等,这就造成了他们骨子里彪悍野­性­永不磨脱,并且同声连气,十分团结。这也是朝廷不敢再动十三盟民的原因。

一众大爷坐在泥地上拉呱说荤话,眼角斜瞟着“总统领大人”——哎,什么时候会哭?早点哭,早点哭着奔回去,大爷们还等着领米回家做饭。

总统领大人让他们失望了。

总统领大人没哭,总统领大人笑了。

“各位辛苦了。”等兵部堂官一走,君珂立即翻身下马,亲切地走到那群汉子中间,“在京十三盟青壮年,不下于三万人,那三万人在家高枕而卧,只有各位,早起赶往麓峰山,严格执行了军令,这才是我云雷军最­精­英、最得力的汉子。”

抽烟拉呱说闲话的大爷们住了嘴,愕然看着君珂。

咦?不是该哭么?最起码也该雷霆大怒吗?气傻了?

“行军打仗,最该论功行赏,今日本统领本就是来和大家见见面,视可用人才即行擢升的……”君珂淡淡一句话,大爷们眼睛亮了。

“人虽然来得少,但唯因少,更如疾风知劲草,可见诸位英勇奋进之意,在下十分欣喜……”君珂摇头晃脑。

大爷们面面相觑,在小腿上拍掉烟灰,慢慢站了起来。

“云雷军初建,各营队长、校尉、游击、参将、副将都还空缺,陛下嘱我视贤能随时予以提拔……”

大爷们扔掉烟杆,收起那些专备来羞辱统领大人的用具,团团围了来,一张张仰起的脸,透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权欲的闪亮的光。

君珂却在此时霍然转身,面对自己那群新配备的亲兵。

这些人从今早悠哉悠哉跟在她身后,一脸的惫懒和应付的神情,都知道今儿不过一场扑空,以后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不过是走一趟应个卯而已。此时见君珂反应出乎意料,已经呆在了那里,听见君珂这一大段暗示的话,更是心动神摇,见君珂突然转向他们,都下意识脊背一紧。

“诸位既然由兵部派给了我,以后就是我的长随,按照大燕律例,从此生死由我。”君珂的语气,和对盟下大爷们又有不同,带一点肃杀和冷漠,缓缓道,“我以武道出身,军界任职,日后也必以兵法治府。诸位日后将是我的亲信人,也应是我的执法队,法自自身始,从现在开始——”

她突然厉喝:“站稳!”

一队亲兵被这一喝炸得浑身一冷,弯下的脊背霍然挺直。

“问清这些盟下兄弟的名字。”君珂一指那群傻呆呆看着的大爷,“然后立即给我回兵部,填十个校尉票拟的文书来!就说是我要的,必须立等可取!”

“……”

“第一个赶到兵部取回文书者,”君珂看也不看众人表情,“同样赏校尉衔,领月银十两!”

亲兵们一怔之下,脚跟一转,唰地便扑入大爷群里,“请问您的名字!”

“最后一个回来交差者。”君珂­阴­恻恻的话声又追了过来,“斩!”

一个“斩”字的尾音还在嘴边回荡,转眼十位亲兵已经狼一般地扑上了马,双脚猛地一夹马腹,急急扬鞭,狠狠策缰,ρi股后扬起一溜烟黄|­色­烟尘,争争挤挤绝尘而去,转眼地平线上就找不着了。

比来时的速度,快了十倍……这一手也震住了盟下大爷们,渐渐收了嬉笑的表情,只是互相对望时,还是不太相信即将发生的事——就凭这个少女统领,真的能一下子要来十个校尉的任命文书?就凭他们这群二百五臭遍京城的名声,兵部真的肯给这些任命?

君珂并不和他们多话,一人坐在树荫下等候。少女沉静下来的时候,娇俏尽去,换了凛然的沉肃,那群盟下大爷边说边望着她,声音渐低,渐渐连荤段子都自动消声。

校尉之封,一瞬间令他们眼底君珂不再是个可以戏弄轻藐的少女,而是实打实的顶头上司。

每个人都有争名逐利的热辣辣的心,哪怕那是流氓地痞。

越是挣扎底层的地痞,对权力的野望越热切。

君珂并不担心拿不回任命书,以她对大燕皇族的了解,这些人做事喜欢表面冠冕堂皇,背后来­阴­的。不愿授人以柄,也不愿被他人诟病,总要你在那些不动声­色­的陷阱里自己认输退出。所以既然给了她这个统领,就一定会给她同样职权;给了她这个云雷军,就一定面子上一视同仁。

作为一军总统领,任命校尉有何不对?一次任命十个嫌多?谁叫你们没替我安排部下?

眼前这群盟下大爷,一看就是燕京地痞街头混混,就是这样的人,她才要大力提拔!让兵部笑话她啥也不懂胡乱领兵越发轻视;让盟下那些有几分本事瞧不起这些混混的大爷们,一腔心火收不住,嗷嗷地自动扑过来!

从麓峰山到京城足有三十里,快马要行半天,然而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见地平线上尘烟滚滚,马蹄疯踏,一群亲兵争先恐后奔来,烟尘里马身碰撞,胳膊前举,手里乱糟糟地抓着文书拼命前递,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文书第一个递到君珂手中。手臂长的恨自己手臂太短,手臂短的恨手臂长的,恨不得一把砍下来接到自己胳膊上。

那些人奔到近前,满面尘灰个个如鬼,辨不清脸面衣裳,气喘吁吁一骨碌滚下马,几乎是扑爬过来,将文书往君珂手里塞,一眨眼君珂面前便堆满了票拟文书。

君珂倒怔了,她被这群鬼一样的家伙吸引了注意力,他们抢着塞过来的动作又太快,几乎是同时。那这第一个,到底是谁?

正犹豫,上头一株大树上,突然啪地落下一撮裹着石子的鸟毛,正落在她右手边一张文书上。

君珂一怔——尧羽卫跟来了?

不方便抬头打招呼,她淡淡对那文书一指,道:“这是哪位拿来的?”

亲兵们面面相觑——这几人原本跑在前头,难分前后,便商量好了­干­脆一起上交,统领分不清谁先谁后,保不准人人都博个军职,但出手总有细微先后之分,不想统领居然能看出来。

神眼果然是神眼,众人凛然向后退了退,表情更恭敬几分。

等那第一名出来认下,君珂立即让他担任亲兵队长。翻了翻文书,正要派发,突然一顿。

“怎么只有九封?”

抬头一看,亲兵也只回来九人。

“还有一个呢?”

亲兵们面面相觑,众人只顾疯跑,哪里注意到少了一个人?有人想了想,道:“进城门的时候阳子还和我们在一起来着,不过当时我记得看见谁和阳子打招呼,好像是他近日的牌友,听他说今日有人要还他的赌债,莫不是去收钱了?”

众人都嘻嘻笑,没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他们也是十三盟下出身,背后靠山也有几座,抢着回来是为了博个功名,至于误机者斩?谁也没当真。

正说着,马蹄声响,那最后一名亲兵,笑嘻嘻回来了,背后背了个褡裢,看样子最近手气不错,还回来的赌债很丰厚。

君珂坐着不动,眼睫低垂。

先前说出那句“最后一人斩”的时候,她并没有认为一定会出现有人被斩的情形。因为有诱饵在前,大家都会拼死去争,没有人速度会落下一大截,只要都能同时回来,自然不会有人受罚。

但是当有人真的视军法为儿戏,众目睽睽之下迟到这么久,她这个斩钉截铁的“迟到者斩”一旦犹豫不予执行,从此以后便再也无法约束这群兵油子,从此以后便要前功尽弃,当真回供奉府去数幺­鸡­的虱子。

崇尚现代公平自由人命至上,穿越至今还没亲手杀人的君珂,手指微微抖颤起来。

这是穿越至今面临的最难的一个抉择。

是继续坚持属于现代社会的人命至上原则,放弃自己的燕京前进梦想,回归平庸,做一个永远居于底层,被人陷害欺辱的小人物?

还是忘记穿越人的执念,遵循这个弱­肉­强食时代的规则,动铁血之剑,­操­执法之刀,溅血三丈,立威军前,为自己心中不灭的野望,打下第一步带血的基石?

她深深吸气,在众人随意的目光中缓缓站起,手指扶在剑上,收起、松开、收起、松开……微微痉挛。

那迟到的亲兵,满不在乎地卸下褡裢,正和同伴吹嘘,这一趟收赌债,要回来了多少,一转身看见君珂过来,笑嘻嘻地立正,道:“统领大……”

一个“人”字还在舌尖盘旋,霍然传来一声急速的“咻”,声音像是头顶如绸的蓝天突然被人大力撕了个豁,又或者是地下奔腾的岩浆击破岩石的阻挡瞬间爆发,短促、有力、­干­脆、带着一往无回的狠辣决心。

“噗。”

和刚才那有力的促音不同,这一声长而拖曳,拖出惊心的热辣辣的鲜红,漫天漫地,染了那蓝天白云沁透血­色­,众人的眼睛被那一片红光逼得颤动眯起,隐约间只看见立在君珂对面的阳子,头颅突然诡异地向后一折,这一折便折出了光秃秃的颈腔,大片热血像被从水中拎起漂洗的大幅红绸,瞬间飘出了几丈远。

“啪。”

一颗还保持着询问嬉笑表情的头颅,滚落在君珂脚下。

四面震惊至静寂无声。

君珂闭上了眼。

脸上是滚热的血,阳子被枭首的那一刻鲜血冲天而起,一多半都泼在她脸上。鲜血的气息在穿越一年多来已经不陌生,然而此刻依旧觉得惊心动魄。这是血,这又不是血,这是命运带来的铁锈一般的沉重气味,从今天开始,镂刻在她的生命里。

随即她便睁开了眼睛,眸光平静,近乎森凉。

“延误军机者,斩。”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四面还傻着的亲兵混子们,一抬眼看见她满面鲜血里平静的眸光,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若她疯狂,他们还觉得有几分人­性­,这般平静,反而令人有种发自心底的寒。

君珂无声地走开去,摆摆手,几个亲兵立即大步抢上,都不用她吩咐,赶紧收拾阳子尸首去了。

君珂步伐稳定地走到溪边,回头看看确定没有人,赶紧一个箭步扑到水边,还没跪稳,已经翻江倒海吐了出来。

静寂的松林里回荡着她的呕吐声,压抑地、沉闷地、撕心裂肺地、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吐无可吐,胆汁尽覆,她才­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软软地躺在溪边草地上。

满脸的血迹还没洗去,她只觉得累,一睁眼就看见没头颅的腔子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她唰地闭上眼睛。

一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随即响起取水的声音,拧布巾的声音,君珂没有动。

沾湿了的毛巾落在脸上,冰凉彻骨,君珂还是没有动。

有人抓着毛巾给她洗脸,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君珂依旧没有动。

那人轻柔的洗脸动作突然变了。

脸上的布巾突然被人拉开,绷紧,向下一捺,死死按在她的脸上!

君珂瞬间窒息,湿透的布巾阻挡了一切呼吸的渠道,震惊之下她霍然挣扎,弓膝、顶腹、一拳重重打了出去,“砰”一声击到了人的身体,天光一亮,布巾甩开,有人跌落。

君珂翻身坐起,重重喘息,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血红,一抬头盯住翻开的那人,眼神不可置信,“戚真思,你疯了!”

半跪在她对面的果然是戚真思,手中还抓着染血的布巾,君珂抬头看过来的一瞬间,这嬉笑不拘的少女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知是苦痛还是惆怅的神情,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将手中布巾扬了扬,撇撇嘴道:“像你这么软弱无用,活下去也迟早被人整死,不如我先结果了你。”

君珂默然,抱膝坐了半晌,突然道:“你杀人不能温柔点么?你可知道我刚才连腔子里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

“杀人就是杀人,不是绣花,没必要­精­工细作。”戚真思冷笑道,“我记得我教过你,杀人就是要一刀杀,你到今天还没出师么?”

君珂双手抱住了头。

“这只是个开始。”戚真思冷冷将布巾抛在她脚下,“你如果连这个都经不起,你还是趁早回家嫁人­奶­孩子,更不要提什么混在燕京名动天下保护谁谁谁,姑娘我怕到时候撵在你ρi股后头不敢睡觉都保护不了你。”

“我不是……”君珂说了半句就停住嘴,深深吸口气,“还没谢谢你出手,我自己……”

“只有这一次。”戚真思淡淡道,“我是尧羽卫的首领,不是你­奶­妈,不会给你处理掉你所有为难的事情。就这一次,我还是看在纳兰述的面上,姑娘我最讨厌优柔寡断,再看见你优柔寡断一次,我就杀了你。”

君珂一抬头,迎上她的目光,黯青刺青雪白皮肤的少女,恍不似平日不羁嬉笑,看她的眼神当真似有杀气,这一刻这少女不再是狡诈玩乐的尧羽卫,而是一匹傲然行走雪原之上的狼王。

弱­肉­强食,溅血竞争,在狼的世界里,软弱代表死亡。

“我知道了。”君珂站起身,抓着布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轻松地踢踢腿,“你今天话真多,是不是更年期到了?需要回家嫁人­奶­孩子吗?”

戚真思一脚便将她踢出了树林……==从树林里出来的君珂,神­色­这回真的恢复了正常,有些路是自己选的,没什么好犹豫怨尤,跪着,也要走完。

“请统领示下。”新番属下们此刻都恭恭敬敬,“是现在召集队伍,还是招人来现盖营房?卑职们愿意挨家去叫,务必要把人员拉齐。”

“这都半下午了,你们要叫到什么时候?再说你听过一家家敲门叫来集合的兵?别给我闹笑话了。”君珂摆摆手,看看天­色­,道,“走,咱们回城。”

“是,是不是回城筹建营房修建事务……”

“该修的时候自然有人来修。”君珂气吞山河一挥手,“走,回城!上饭馆,泡茶馆,逛青楼!”

她意气风发走开几步,听得身后没有跟随上来的动静,头一回,她的新番属下们,齐齐趴在了地上……==满城尽带黄金甲,美女酒菜入怀来。

新任“云雷军”总统领大人,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做了两件令燕京贵族笑掉大牙的事情。

第一件,她一次­性­任命了十个校尉军官,还都是地痞流氓出身。

第二件,她带着麾下这仅有的十名“优秀军官”,新官上任三把火地大逛京城,不仅丢丑,还要把丑丢在燕京最繁华的闹市里。

按照上头命令,对君珂第一天接任动向严密观测的兵部,在哈哈笑了一阵之后,如实将情形上报,换得御书房大燕皇帝,心情愉悦也笑了一阵,还和在场的右相皇太孙,当笑话说了说。

“女人果然就是女人。”纳兰弘庆愉快地做了总结。

沈梦沉微笑欠身,心想小猪居然也学会了藏拙和转移视线?

纳兰君让按着眉头,心想她如果真这么混下去倒也是好事。

“逛窑子?”纳兰弘庆听着回报,眉头一皱,“这也过分了些,于朝廷尊严和军威有损。君让,你们都给我看紧些,莫让她心头有怨气,做得过火。”

“是。”

==御书房贵人们在取笑君珂的时候,君珂正兴致勃勃逛大街。

她并没有往燕京贵族常去的地方去,她以为军营采买物品为名,带着新手下们到了京西那块地域,那里是十三盟民们集中居住经常混迹的地方,热闹、香艳、巷陌纵横、鱼龙混杂。

新手下们都是在这块地域长大的,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摸到羊肠小巷,君珂先带他们到自家的成衣铺,每人一套簇新的好衣服上身,换好衣服后一人发了他们一百两银子,什么要求都没有,就一个字,“玩!”

轰动地玩、生猛地玩、张扬地玩、必须要人人皆知地玩!

新任军官们,穿着新衣服,口袋里银钱哗啦啦地响,就算主官要他们低调,他们也万万舍不得,听见这命令就像鸟出了笼子鱼归了海,哗啦一下便散进了各条暗昧的小巷里。

夜­色­未央,正是十三盟子弟们大批出门寻欢作乐时辰,酒楼里,茶馆中,青楼边,那些或玩着牌九,或喝着茶,或搂着便宜窑姐的大爷们正闹的欢,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一个衣着光鲜意气风发满身银两叮当响的的爷们,众人正讶异京南的贵族怎么会跑到这地儿来了,睁大眼睛仔细一看——隔壁整日打架闹事的青皮混混老二!

王二麻子胡同里的烂疮小李!

经常偷­鸡­却藏不住­鸡­毛被打个半死的西三巷子的疤瘌子!

整个十三盟里最下等最没出息最穷的那几个!

大爷们惊讶了,大爷们沸腾了,大爷们纳闷了——这是从哪捡到的金元宝,一眨眼鸟枪换炮?

细想起来不过一天工夫,早上听说这几个被兵部劝动,当真傻兮兮地听从那个什么召集令,去那鸟不拉屎的三十里外的麓峰大营了,众人都是晓得里面的猫腻的,不过哈哈一笑,心想这群混混穷疯了,为了兵部几两银子跑三十里,小心跑断腿。

不曾想人家腿没跑断,坐轿子回来了!

等到再看见人家兵部盖章、统领签字、金皮壳子、红印勒子,实打实亮闪闪的校尉军职文书,大爷们轰动了。

而往日里他们连正眼都没看过的这些痞子无赖“校尉大人”们,高踞座上,点满好菜,满手撒出亮闪闪的银两,姑娘们唰地抛开他们苍蝇一般围过去,大爷们崩溃了。

这叫什么世道!

“兄弟……”混混老二烂疮小李疤瘌子们,一边一脚踩在凳子上一口菜一口酒,一边醉眼迷蒙地炫耀,“新统领好说话。银钱有的是!云雷军的待遇饷银,和三大营一样!现在就是缺人做官!游击参将副将什么都空着!咱兄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寻思着不敢受这个职,统领大人抓着俺们的手,声泪俱下说兄弟们龙­精­虎猛,忠心王事,一看就是承当大任的料,万万不可推辞。统领好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兄弟们怎么敢不识抬举,只好勉为其难了呵呵……”

这声看似为难实则满心得意的“呵呵”,差点没呵出盟下大爷们的满腔妒火,一瞬间人人眼睛发蓝恨断肚肠——就凭你们这群烂货,也配受个军职?也配炫耀到老子面前?也配……大爷们酒喝不下去了,茶品不出滋味了,妞们的ρi股摸着也没手感了,一个个眼珠子都在新衣裳雪花银上转悠了,再一低头看看自己的布衣布鞋,心火就腾腾烧起来,没法灭了。

大爷们烧着了火,今晚注定要翻炕,寻思着明儿起早去抢军职去。这里君珂直奔自己的店铺一条街,发动所有伙计,先去买帐篷,雇工人,又命自己的木材店想办法立即运一批木材到麓峰山,让那批工人先跟着出城,其间她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令人抬出一大箱东西,随车也送到了麓峰山。

一切齐备,她又转回了京西那块热闹地方,那群混混军官还在玩,她带他们出来,也得看紧了才行,否则这些人没个分寸,闹出事来反而不好。

她回府去取秘密武器的时候,纳兰述也在,听说了她的打算,爱玩的郡王立即来了兴致,自告奋勇要亲自帮她押解车马,保证明早大部队到来之前完成任务。

君珂心想郡王那么闲,找点事给他做也好,只是最好隐藏行迹,冀北的人,不能公开介入燕京的军队,纳兰述便带着人改装出城,临行前再三嘱咐君珂,早点睡觉,不要去酒楼,不要逛茶馆,尤其不要逛窑子。

君珂频频点头,十分乖巧。纳兰述一走,她一转身,逛窑子去了。

君珂刚到京西东阳街,那里有著名的八大胭脂巷,分布在东阳街的两侧,四通八达,不是熟客很容易就走错,刚到东阳街上,就听见不知哪条巷子里一阵喧闹,“打架了!打死人了!军官打死人了!”

君珂一听不好,那群混混果然不是省事的,这才没盯着多久就闹出事来,赶紧就往巷子里跑,八条巷子人流都极多,攒攒地向里冲,看不出到底哪里出事,听声音,倒像左手边第二条的桃李巷,君珂毫不犹豫便奔了进去。

每条巷子都是红灯区,里面明娼暗娼大小青楼不计其数,君珂没头苍蝇似地乱找,一边找一边骂,“咦,刚才叫得要死人一样,现在怎么没声音了?”

她在这里乱转找人,隔壁巷子,有一队人悄无声息地隐藏在黑暗里,目光炯炯。

“确定人会来?”

“没错的,刚才御书房议事时,李公公就在面前侍应,他亲耳听见的。”

“他日常从不出入这类杂乱场所,难道真的会亲自驾临?”

“上头说,”有人伸出三根手指,示意这个上头主子是谁,“这人虽然谨慎得要命,但涉及这个女人的事,倒是和对别人不同。”

“主子这些年,对这人大大小小的刺杀没十回也有八回了,这回……”

“机会难得,不容错过。”那人在黑暗里手掌狠狠下劈,“好容易他来这里一次,恰逢那女人新官上任在烧火,事情完了往那女人身上一推,­干­净!”

黑暗里一阵桀桀低笑,人影无声无息地从暗中飞起,像一群携带着病毒潜入闹市的蝙蝠。

“是,也该让某些人受点教训!”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九章 胭脂巷里最风情

隐在暗处的人遁去,那头,在落花巷寻找部下的君珂,听着风里的杂音,渐渐进入巷子深处。

与此同时,东阳街也转出了一群人,人人衣饰低调沉稳,面貌平常,当先一人尤其普通,落在人堆里看不出来的那种,只是气质非常沉稳,长身玉立,巍然如山,周身那种收敛却又华贵的气质,令来来往往的人,明明看不出什么,也要对那个角落看一眼。

这种情形令那些男子们越发警惕,站立的姿态有意无意将中间的男子护得周全,中间那人却将眼光远远地落在八大胭脂巷的方向,微微皱起了眉头。

“主子……”似是猜到他的想法,一个护卫低声道,“那种地方,您去不得。”

其余护卫都露出赞同的神情,并觉得主子有些异常,皇帝有令要对今天入城的“云雷新军官”们加以注意,这事交给燕京府或者九城兵马司留心一下也便成了,怎么也劳动不得尊贵的主子,谁知道主子偏偏就心血来潮,说好久没有出门留心民生,不妨出门一观,也便来了最热闹的东阳街,来东阳街也罢了,路边茶楼里喝喝茶也就是了,谁知道突然便听见不知哪个巷子里喧嚣,说什么军官打死人,主子便急急下楼,看如今那样子,似乎还打算亲身到胭脂巷里瞧一瞧。

那是绝对不成的,踏足那种地方,给那些聒噪的御史知道,又得上书叨叨多少天。

护卫们连番劝解,男子神­色­沉吟,似乎对去那里也有抗拒。末了摆摆手,道:“云七你带人去看下,如果惹出事端,先不要报燕京府,妥善处置。”

云七正要领命而去,突然巷子深处又是一声大叫,夹杂在纷乱的各种声音里,模糊不清,隐约还有女子叱叫惊呼,隔得远,听不出具体声音,然而已经转身的男子,霍然停住了脚步。

他维持着一个半转身的姿势,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素来凝定的眼神此刻流转不定,似乎在仔细辨别风中传来的声音。

听了半晌,女子声音不复闻,众护卫以为主子要走,谁知男子在原地烦躁地走了几步,决然道:“去看看。”

也不待众人回答,当先就走,众人只好跟着,有个护卫轻轻扯云七的衣角。

“喂,你耳力好,你听出那是谁的声音吗?”

“怎么可能,神也听不出来!”

“那主子怎么那么坚决,我还以为他听出是那谁……”

“你懂不懂?”云七肃然敲那护卫的脑袋,“只要主子心里有那谁,那声音不是那谁的也会变成那谁;心里没那谁,是那谁也当不知道是那谁!明白?”

“不明白……好多那谁……”

“你要懂,你就不是你,你是那谁!”

护卫们的对话如天书,而那谁,其实根本不晓得自己已经成为某些人口中的那谁……==八大胭脂巷,每条巷子都深而曲折。曲径探幽,山重水复,取的就是隐秘好藏的优势,谁家的泼辣娘子追进来,不绕昏她绝不罢休。

所以哪里发生了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找准地方,瞻之在左,忽焉在右那几乎是必然的。

纳兰君让渐渐也进了巷子深处,在他的耳里,声音的来源是桃李巷,和君珂寻找的杏花巷一墙之隔。

他从东往西进,避人群而行,追着声音而去。君珂从西往东来,拨开人流,眼神审慎地盯着四周。

越往巷子深处,周围人越少,纳兰君让慢慢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君珂也在墙的那头驻足。

两个不停出没危险中的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不对劲,随即也几乎是毫不犹豫,连思考都没有,转身就走!

各自背向那一霎。

“噗。”

听起来像是哪里的烟花火线初初点燃的声音,在这人流花流闹如织,遍地胭脂烟光的花柳巷,这种声音几乎再寻常不过,八大胭脂巷有个规矩,如果遇见了新开包的嫖客,不仅要给他封红包,走的时候还放一簇烟花,众人都见怪不怪,笑着让开。

随即果然便是一簇星火哧哧冒起,刚展开的时候确实是普通烟花模样,然而那金­色­星火冒到一半,霍然展开!

像烈日刹那间迸­射­,万千星光瞬间炸裂,炸出了穹窿万丈炸出了十万里黄沙,炸出了天河倒倾炸出了黄河翻波,大片大片的黄|­色­烟气夹杂着灰黑的碎屑喷洒开来,转眼便将桃李和杏花两个巷子周围十丈都遮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

烟气里传来人们的咳嗽和惊呼,杂沓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慌张的呼唤声迷茫的摸索声,四面顿时混乱得翻浆。

纳兰君让的护卫大惊失­色­,一边用力挥去烟雾一边凭记忆往主子身边靠拢,这些训练有素的护卫没人呼喊,以免暴露目标,他们纷纷抽出武器,挡住了四面八方,然而那烟气竟然浓密得宛如实质,武器拔出来,自己都看不见。

纳兰君让突然沉下了身体,伏在地上。

烟气从特制的烟火­棒­中冒出,离地面有一定距离,只有从底下,才看得清敌人来自何处。

他一头趴下,护卫们还看不见,纳兰君让顺手扯下了身边的云七,云七霍然醒悟,急忙也趴了下来,一边踢身边的人让他们从低处查敌。

这样一个个传递过去,难免有外围的侍卫,还没得到通知,正在凝神等待着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敌人,从噪杂的人声寻找异音,忽然,“哧。”

极轻的一声,像有人在远处轻轻撕破一张纸,伴随着声音,深黄|­色­的烟气里一道剑光如毒蛇,刹那间獠牙一闪而没。

獠牙撕扯之处,一串深红的血珠,熟透了的樱桃一般,滴溜溜滚在灰黄的烟光中,落地的声音微脆。

“哧哧哧。”

细密的声音接连响起,绵密如人连续吹落枝头蒲公英,那些声音快速有力而­干­脆,让人联想到­精­准而有效的出手,几乎每次声音发出,都伴随着一串侬腻的血珠溅开滚落,接连泼出了十几串,从不同的方向在一­色­深黄里招展妖艳,不再如零落的樱桃,而是春季里葳蕤绽放在沙漠边缘的串串红。

血光每次亮起,都有身体无声无息倒落,却没有落地的声音,一双双手鬼魅般伸过来,将落地的尸体一扯,一双黑­色­的薄底快靴踩着尸体,轻盈地一跃,毫无声息落向已经渐趋薄弱的圈子中心,人还没到,薄而透的剑光,已经割裂浓密的烟气,尖锐的剑尖,像冷笑的眼一闪。

伏地的纳兰君让,抬起头来,掌心里长剑一翻,剑尖已经对准了那偷袭者的要害,只等着对方扑上他的剑尖,然而便在此时,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尘灰弥漫,碎砖乱飞,墙壁骤然破了一个大洞,一股杀气和熟悉的剑锋逼人的寒气透后心而来,纳兰君让没想到背后也有敌人,不及思考,霍然转身挥剑倒­射­——==在烟气炸起的那一刻,不分地界的烟气,同样笼罩了隔邻的杏花巷;杀手也不分对象,同样围住了那头的君珂。

这些人第一要务是杀她,如果杀不了,逼她到纳兰君让被刺杀的地点附近,或者让她在今天受伤,都算完成任务。

烟气起的那刹,君珂就地一个打滚,啪啪踢走了身侧的无关人士,以免等下遭受无妄之灾,落下时她也趴在了地上。

都是从风浪中走过来的人,在危机之前拥有最正确的判断和抉择。君珂趴落的那刻,一道剑光正好无声地从她头顶掠过。

那人一剑落空应变奇疾,剑尖立即垂直向下一刺,君珂却已经滚出原地,抽出腰间长剑,估算着对方身形,自下而上一剑反撩。

两人剑尖交击,没有声音,君珂的剑像贴上墙壁的蛇,无声地游上去,直取那人手腕,那人似是知道厉害,竟然撒手弃剑向后便退,君珂倒是一怔。

一怔间忽觉身后冷风逼人,竟似有无数锋芒逼向后心,百忙中一个倒翻退向墙边,她后退也没忘记刚才这个方向有敌人,人没到剑已经反手刺了出去。

然而剑尖不过挑起一缕湿淋淋的黄|­色­烟气,身后的人竟然没有等着这千载难逢的杀人良机,自动退开,君珂的剑收势不及,哧一声刺进了墙壁,墙壁却如豆腐,竟然一剖便开,身前人影一闪,砰地一拳击在了已经破开的墙壁上。

轰隆一声尘雾弥漫,那墙竟然被这一剑一击击碎,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君珂的身子正在全力前倾,顿时收势不及,连剑带人,向前直­射­。

隔墙也是浓密的烟雾,气氛不对,君珂正要站稳自己,蓦然烟光里冷电一闪,劲风扑面,一柄长剑,已经无声倒­射­而来!

来者出招沉雄狠厉,杀气一往无回!

隔墙果然也埋伏了杀手!

君珂心中愤怒,回剑一横,铿然一声大响,君珂蹬蹬蹬连退三步,手臂酸麻,正震惊杀手一般走诡异轻灵一路,这人却好雄浑的内力,对方已经不依不饶,趁胜再杀上来,袍角飞卷之间,搅动烟气晃动,一阵阵凛冽的呛鼻的风,人的视野越发不清。

君珂被那劲风逼得说不出话,她怕烟气有毒也不敢出声或肆意呼吸,身前那人缠战不休,她得打出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身后还有追过来的杀手,时不时抽冷子来上一剑,那些人似乎有心戏耍,并不在她背后猛施杀手,却将她一次次逼到正面对手的剑尖,似乎有心要让她死在对方手里,或者对方死在她手上。

烟气浓密,不见身形,长剑横劈竖砍,将宛如实质的烟气切割成一块一块,转瞬又密密地合拢,君珂斗得烦躁,无奈之下,剑光一闪,不退反冲,撞入对方怀中,肘底一翻,一抹冷电已经无声出现在她的肘口。

肘底剑,近身杀手!

她拼着挨一剑,先解决这个强敌,才有生机!

与此同时,对方似乎也到了极限,蓦然一声低喝,阔大的剑光施展开,悬空里白练一闪,剑风巨大的力量一瞬间将浓雾破开,现出一道滚滚光柱,光柱里那人扭腰、转腕、沉肘、挥剑!

低喝骤响时君珂便已经心中一震,觉得这声音熟悉;对方扭腰转腕时,更觉得这动作熟到印象深刻;当浓雾被剑风逼散,乍然现出对方的身形,君珂头一抬,便如巨雷劈在了头顶!

那人一眼看见她,也是一怔,眼神里涌现惊骇。

惊骇的不是看见彼此,而是此时,各自杀招,招式已老!

君珂的肘底剑已经触及纳兰君让心口要害。

纳兰君让的阔剑已经逼近君珂的腰!

纳兰君让霍然撒手,弃剑!

长剑脱手,在烟雾中一闪而逝,身后劲风凛冽,身前肘底剑近在咫尺,他已经没有可以抵挡的武器。

一瞬间纳兰君让心中滚过一句话:“不想竟死于烟花巷中……”

身前身后,锐器冰冷的气息近在咫尺,寒气渗骨。仿佛是多年前的雪,他在院子里踏雪练剑,皇祖父突然驾临,他一剑落雪就地参拜,手中长剑没有离手。

当时御林军总管要求他弃剑,才七岁的他摇头,并无理由,却绝不弃下手中武器。

皇祖父却不曾责怪他,反而十分喜悦,说我皇族子弟,就该有这份谨慎和坚执。

他当时跪在雪地里,默默想,这一生,谁也不能叫他自愿丢了武器。

不曾想多年后,于烟花巷里,杀手围攻中,生死顷刻,他弃剑。

或许如果当时多想一会,这剑就不会再弃,然而真弃了,似乎也没有多想,似乎也没有遗憾。

在生死那一霎,他终于第一次来不及思考那许多利弊权衡,只服从于心。

他撒手,准备用­肉­身,对付身后的杀手。

君珂这时候也什么都来不及想。

斩腰而来的剑突然没有了,她也没有注意,她全部的­精­神气,都在解决自己的杀招之上。

肘底剑因为近身,易出难收,百忙中她霍然反肘。

反肘,剑尖翘起,掌心向内向下而去,全力使出的劲道无法立时收回,她掌心随着惯­性­向下,“啪”地一声!

猛拍在纳兰君让下身某处。

在君珂的猜想里,那位置应该是在纳兰君让大腿,那地方­肉­厚,被她猛拍一下问题不大。

谁知道某人实在是太高了……那一拍拍在实处,隐约掌心下柔软,绝非大腿似硬实软的触感,那种软绵绵突然又一弹一硬的感觉,让君珂浑身一炸!

随即她听见纳兰君让发出了一声绝不符合他身份和日常习惯的可怕的惨叫。

君珂一瞬间眼前一黑,心底同时发出一声无声的惨嚎——玩大了!

然而自己做出来的事自己得负责,纳兰君让的身子刹那间软了下去,他身后,一柄利剑闪电般飞来!

君珂什么也来不及想,一抬手捏住了剑尖!

长剑来势太猛,带着来者飞身扑下的惯­性­,对方又是高手,君珂一捏不足以定江山,长剑割破她的虎口,继续前移。

剑锋慢慢割裂虎口,鲜血浸出,明光染血的剑锋,慢慢地在虎口伤口上擦砺而过,一寸寸还在向前,伤口越来越大,蠕动张开如婴儿小嘴,鲜血哗啦啦涌了出来,雪白的手背顿时一片鲜红。

君珂咬牙。

在肚子里大骂——尼玛实在太痛了太痛了太痛了!

一剑穿身也好,瞬间中刀也好,那痛都是一瞬间,哪像现在,零打碎割,慢慢受这剑尖穿割血­肉­之苦。

原来凌迟就是这么悲剧的……在心底乱七八糟喊叫哭痛,君珂咬紧牙,脸上不露一分,抓住剑尖的手不曾抖动一点,前滑的剑尖终于去势渐止,在她的鼻尖前停住。

君珂立即一脚飞踢,将那剑远远踢了出去,对方自然不愿武器遗落在杀人现场,只好转身去寻,君珂一个滚翻滚到纳兰君让身下,正好顶住了他软下来的身体,触及他胸膛时感觉到衣衫尽湿,可见刚才她那“最是那温柔的一拍”,杀伤力果真无与伦比。

君珂来不及忏悔,头一顶,一把扛起纳兰君让,就势一个滚翻,已经从围墙被击碎的破口滚了出去。

围墙那边的人已经全部越过墙来追击他们两人,此时再想不到君珂还要从那里逃,转回身便来追,君珂手掌越来越痛,鲜血直流,心想如果不及时包扎这手八成要废,然而此时生死一线,哪里有空包扎?

她并不敢往巷子外头逃——巷子外头虽然是人来人往的东阳街,但距离这里太远,而且一定有人扎口等着他们。她此时有伤,武功打折扣,纳兰君让给她销魂一拍,拍得暂且失去了行动力,果然再强大的男人,这都是他们永远的弱点。

君珂心想等他好了一定要骂他没事生这么高做什么,但在此之前,还是赶紧逃命吧。

她往巷子深处逃,这里歪歪扭扭错综繁复固然方便杀手,却也一样有利于逃亡,身后的人一直追缀不休,君珂百忙中回头一看,手上的鲜血淅淅沥沥一地,看着血迹人家也能追上来。

君珂咬牙,反手在墙上一擦,火辣辣的疼痛里,墙皮草灰顿时将血流不止的伤口暂时堵住,留下一个指尖向南的血手印。

随即她一个转身,并没有再逃,隐在了墙角后。

风声连响,有人追了上来,看见了那个血手印,停了停,道:“向南去了,追!”

一群人匆匆向南而去,带出一阵血气隐隐的风,君珂舒了口气,从墙后转了出来,这群人今晚既然做到这个地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得要在这八大胭脂巷里解决掉自己和纳兰君让。她还得逃。

但在逃之前,也必须休息一下,包扎包扎伤口。

隐约似乎又听见风声,敌人太多,各处都有,但寻常妓院又不敢投奔,这么个鲜血淋淋奔进去,人家一声尖叫就等于自投罗网,君珂来不及思考,一转头看见对面有个窗口,白墙黑瓦一户人家,别出心裁挂一节带莲花的莲藕,不似妓户风格浓艳,二话不说奔过去,一头撞进了窗子里。

“哗啦”一声她掀开窗户,单手一撑跃进室内,足尖一点已经站直,室内没有点灯,君珂却没有看不见的问题,目光一转已经看见床上帐子微微蠕动,她掠过去,一把掀开帐子——“呜……”

一声含糊的低叫,不是惊吓,倒像是好事被打断的不满呢喃,帐子内衣衫不整、姿容娇媚的女人,正骑在男人身上,嘴里还叼着他的胸,被君珂一惊,偏头一看,啪嗒一声,叼着扯起的宝贝儿粘着口水掉落,身下一直闭目陶醉的男子,立即发出一声销魂的呻吟。

君珂唰一下放下了帐子。

正转身要走,忽听门外不远处有衣袂带风声,君珂脚跟一转,唰一下又掀开帐子,一把将那正准备下一波咬咬攻势的女子掀开,一个手刀砍昏那男子,道:“床下咬去!”

那女子抬起头,分外嫣红灵巧的嘴,正是柳咬咬。

她原本有惊吓之­色­,看见君珂,怔了怔也认了出来,道:“是你?”

君珂原本也打算一个手刀劈昏她,此时认出是熟人倒不好意思了,自顾自将那男子拖下来塞到床底,将纳兰君让往床上放,纳兰君让疼痛未去浑身酥软,意识却还清醒,挣扎着道:“不要这床……”

“哪来那么多臭规矩!”君珂理都不理,将他往床上一搁,柳咬咬好奇地探过头来,问:“他怎么了?哪里受伤了?需要我给咬咬吗?男人们都说,哪里痛,哪里痒,我一咬就好了。”

“行啊。”君珂撕着床单给自己包扎伤口,随口道,“你咬吧。”

突然觉得诡异的安静,某个难搞的人怎么没发出抗议?一转头,发现太孙殿下气晕了……君珂这才想起来自己回答了什么,耸耸肩,也没当回事,像纳兰君让这种人,太迂腐太古怪,会丧失人生很多乐趣的!

她只是在犹豫,自己该钻到床下还是在床上?在床下,怎么放心把纳兰君让交给柳咬咬?在床上……这个这个……柳咬咬突然道:“帮个忙。”随即爬下床,拖出那男子,君珂愕然看她,柳咬咬道:“你是被人追杀是吧?别这么把人藏在床下,追兵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探床底,不过这人瘦,可以绑在床底。”

说着找出女子荡秋千的丝绳,让君珂帮她把人绑在床底,床边有三寸宽的挡板,中间是个凹陷,正好可以绑下一个人,这个男子又分外单薄瘦小,绑进床底还没超过那个挡板。

随即柳咬咬爬上床,道:“我得在床上,我在才没有人怀疑你。”

君珂想想也是,柳咬咬名动京城,她在才是可信的招牌,可是三个人在床上,敌人真的闯进来搜,必然要将脸一一看过,而且三个人在这床上无论怎么睡,都显得太挤,瞒不过别人眼睛,怎么办?

柳咬咬也在皱着眉头,觉得这是个难办的问题。君珂看看床板,柳咬咬这床很特别,床侧上下都有挡板,垫着厚厚的褥垫和金丝草席,这姑娘似乎特意要营造一种如在云端旖旎松软的情境,床垫得人睡上去就陷下去,君珂看着厚厚床垫,心中一动,忽然跳下床,大力抽出底下的厚厚褥垫,只留下薄薄的金丝草席。

这一抽,床立即塌下去好多,足可以再睡下一个人,君珂一边让柳咬咬把褥垫收起,一边把纳兰君让放好,这一移动他的身子,突觉手上粘腻,低头一看都是鲜血,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纳兰君让也受了伤,再挨自己一拍雪上加霜,难怪衰弱成这样子。

君珂低头看看纳兰君让,眼神有点犹豫,然而耳边听见衣袂带风声越来越紧,敌人们一直周边撒网,算准他们走不出这块方圆,在这附近巷子里搜不着,很快就会转入可疑的民房来搜查,也只能事急从权了。

她将纳兰君让在金丝草席上放好,皇太孙身躯高大,却身形­精­炼,睡在去了褥垫的床上,不显得很占地方,随即君珂一把撕下他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正在此时纳兰君让醒来,一睁眼还是粉红帐幔的妓院床上,大惊失­色­挣扎欲起,君珂一把按住了他,纳兰君让看见她的脸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道:“你­干­什么?我不要你牺牲自己……”

“谁替你牺牲哪。”君珂在他耳边笑道,“皇太孙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你别管,不要乱动,乖。”

她和纳兰君让因为身份地位限制,和一开始的误会,很少有什么平和无碍的交流机会,此刻心中歉疚,语气带了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软语温柔。

软语微笑的少女,眼波盈盈,俯下的脸在逆光里线条柔美,耳后还生着少女才有的金­色­的茸毛,看得人心中柔软,她在他耳侧低语,一截雪白修长的颈项流水般勾勒在夜的暗影和他黑­色­的瞳仁里,­唇­齿间带着淡淡的玉兰香气,热热地拂在他耳侧,隐约一线领口因为动作过激无意中扯开,衣襟一荡,从他的角度正看见一抹微微贲起的雪白……纳兰君让心中砰地一跳,急忙转开了眼光。

他刚转开眼光,君珂便往床上一爬,顺手拿起床边那男子的外袍,披在身上。

柳咬咬此时也爬上床来,纳兰君让一惊,君珂冷喝道:“想和我一起死就说话!”

她语气冷厉,表情却温软,鼻尖上还冒着晶莹的汗,在昏暗的室内一闪一闪,纳兰君让一生未曾被人呵斥,下意识要反驳,然而看见那细碎汗珠,突然便沉默。

柳咬咬看见君珂已经换了张脸,愣了愣也明白了,这些混迹京城的红牌,最是见多识广,嘻嘻笑道:“你是要假扮男子和我咬咬么?真是聪明,不过你别把他搁在一边啊,会看出还有一个人来的,你得坐到他身上,嗯,快坐。”

君珂:“!”

纳兰君让:“……”

君珂正在犹豫,忽听门边风声逼近,有人低低道:“这墙下有蹬擦痕迹,看看这家!”

君珂一急,二话不说,翻身坐到了纳兰君让身上,柳咬咬眼疾手快拖出一床被子将两人盖住,自己跳上床去,将外衣一扯,顺手将君珂的外衣也一扯,露出一部分颈部肌肤,一偏头就咬了上去。

“啪。”

所有动作刚刚做好,窗户已经开启一线,几条人影无声落地,足尖紧绷,柳咬咬“浑然不觉”,咬得欢快。

君珂一点也不欢快!

她一点也没想到,柳咬咬名动京城的咬功,居然牛掰到这程度!

只是她那红­唇­白齿地一咬,还是个女子,君珂便觉得浑身一紧,从被咬处开始,沿着脖根向下似有热流一线滚滚延伸,窜入四肢百骸,浑身经脉都似过了电,抽风似地一缩再一松,连心腔子都似瞬间被人一捏一放,战栗闪电般袭遍全身,周身肌肤,都起了一层细密的突起。

她身子一颤,掌心滚热。

而她身下的纳兰君让,也不欢快!

万万没想到君珂突然睡到了他身上,纳兰君让来不及抗议或反对,已经被君珂压身,她身子并不重,自然也注意了不要压在他的重要部位造成二次伤害,但就是因为这样偏了半个身子的相压,两人的腿不可避免地绞在了一起,夏天衣裳薄,隔一层薄薄的绸缎衣衫,感觉得到她肌肤的热力,像一波波灼热的熔岩在煮沸着他的意志力;感觉得到女体的美和流畅,腰是细的,臀是饱满的,腿是长而笔直的,像整块美玉琢出来的玉瓶儿;感觉得到练武女子的身形柔韧,肌肤弹­性­十足;感觉得到淡淡的洁净的玉兰香气,在密不透风的被褥里越发浓郁不可逃避;更感觉得到她因为柳咬咬那一咬发出的颤栗——她的每块肌肤都似在呻吟颤抖,那种内心里的舒畅释放的快感,也似通过她肌肤表面的细密突起传递到了只隔薄薄衣衫的他的身上,他几乎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肌肤也在慢慢走向滚热,也因为她的战栗而微微战栗,甚至也因为她皮肤的细密突起开始起了变化,更重要的是,某处,在他以为经受那要命一拍,以后保不准有功能障碍,最起码现在肯定欲振乏力的某处,竟然在这样传递一般的战栗里,奋发了!

纳兰君让一瞬间便出了一身汗……君珂察觉这样的变化,该会如何地轻视他!

此时若是纳兰述,乐得被压;若是沈梦沉,保不准还得恶意蹭蹭,以“加强对某人定力的考验”,但偏偏是纳兰君让,一板一眼的皇族典范,中规中矩的禁欲教徒,此时遭受的熬煎,胜于让他闹市­祼­奔。

这份熬煎里更有一份担忧,担忧君珂因此认为他装样——那么凶狠的一拍,连纳兰君让自己当时都眼前一黑心说完了,万万没想到,老二竟然如此争气。

争气得实在不是时候……纳兰君让浑身滚热,正在最难熬的高峰,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近在咫尺,他眼睛一转,便看见君珂藏在被子里的那只受伤的手。

君珂受伤他并不知道,那时他正陷身于昏天暗地的疼痛中,此刻才看见君珂的伤口,因为一番动作,君珂草草包扎的布条已经散落,伤口近乎狰狞地展现在他眼前,久经战阵的纳兰君让,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出这是剑锋割裂的伤,只是那伤口比寻常剑锋割裂更深,整个虎口裂开深达几分,险些要露出白骨。

看到这伤口的一霎,纳兰君让浑身一冷,刚才的灼热和难熬,顿时如退潮的海,消失无踪。

这是君珂为他受的伤,和他的弃剑相比,君珂当时要挽回杀手的难度更高,她吃的苦,不比他少。

然而她一声不吭,负他逃亡,鲜血洒了一路,至今还在挣扎求生。

纳兰君让想起小村外掳她的初见,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神恶狠狠;想起燕京酒宴上她得罪贵族为他所弃,她眼神里渐渐暗去的星火,取而代之的失望。

那样的神­色­,深深镂刻在他心版,午夜难眠,时时想起。

他自认为未曾对她很好,倒有错处不少,她却未将他的亏欠搁在心怀,只愿记着他的好。

在燕京倾轧暗杀里冷去凝固的心思,在这暗夜少女身下轻轻涌动,由沸热而终于沉静,却更亘古持久。

君珂并不知道纳兰君让的煎熬和变化,她一门心思在和柳咬咬咬来咬去。

一边咬一边肚子里暗骂——纳兰君让你得赔我!姑娘我为了你,蕾丝都做了!

掠进来的杀手,看见的就是这么旖旎香艳的一幕,柳咬咬衣衫不整地骑在一个少年身上,嗯嗯唔唔地咬着他的脖子,少年微微偏头,单手撑床,揽着柳咬咬半露的香肩,只露一个面容普通的侧面。两人都十分投入,浑然不觉有人潜进。

杀手的黑面罩下,露出一个失望的眼神。

柳咬咬他认识,那张嘴谁也假冒不得,而那少年也很明显不是皇太孙,身骨纤细,符合燕京贵族少年的特征,却和皇太孙相差太远。很明显这两人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一个杀手奔到衣柜前,翻开可以藏人的衣柜;另一个杀手窜到床前,“哧”

一剑对床底刺出,随即收回,对手下摇摇头。

君珂心中一紧,暗赞还是柳咬咬有经验。

这声剑风响,两人才似惊觉。柳咬咬将脸大力转向杀手,一脸惊骇。君珂却急急转头捂脸,像是怕被人发现般躲藏。

杀手反而没什么奇怪的——嫖妓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这位想必是燕京哪家公侯的少爷,怕被人发现而已。这么一来他们更没有心思杀人灭口——柳咬咬太有名,结交的公卿贵族太多,她死了会过于轰动,不利于暗杀,何况这里还有王侯子弟,更不适合下手。

狠狠盯了柳咬咬一眼,用眼神示意她不得乱叫,领头的黑衣人,带着其余人慢慢向外退。

君珂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衣人,鼻子狐疑地嗅了嗅,喃喃道:“怎么有点血腥气?”

黑衣人转过头来。

君珂心中一紧,藏在被褥里的手指,无声在被褥中摸索,寻找着她的剑。

手指很快触到坚硬的剑柄,还有一个人滚热的手——纳兰君让将剑悄悄推了过来,两人手指相触,君珂要让,纳兰君让却没有避开,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君珂心底一惊,心想皇太孙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在妓院睡上一睡,突然开窍懂得调情了?不过他会调情?还是发烧了吧?

被底一霎风情,上头黑衣人狐疑转头,君珂浑身绷紧做好应战准备,柳咬咬突然羞涩地笑了笑,捂了捂肚子。

那几人一愕,柳咬咬又含羞指了指窗台下。

几人这才看见,窗台下晾晒着刚洗­干­净的月事带。

“晦气!”领头黑衣人低低骂一声,看看室内,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黑衣人转眼退尽,剑光一闪没在黑暗里。

君珂松了一口气,此时才觉得浑身发软,后背汗湿如被水洗。

然而这长夜还没过去,这些人只是暂时打消怀疑离开了这里,外面必有天罗地网,对方既然出了手,又确定自己两人受伤,势必要趁着今夜千载良机,将自己两人留在这八大巷的烟花里。

一遍搜不着,回头再想想,这些人必然会有所怀疑,再来第二遍,此地不可久留。

君珂爬起身,正要扶起纳兰君让,他已经迫不及待自己坐起,君珂惊讶地看着他,道:“咦,你怎么这么多汗?”

纳兰君让垂下眼,决定不能理会这个没心没肺的。

此时君珂才看见他背后的伤口,狰狞的一道剑伤,皮­肉­翻卷,想必是先前两人自相残杀然后各自挽救的那一刻,被人所趁造成。此时他一起身,室内顿时充满浓郁的血腥气,君珂叹口气,心想这里真的是不能再呆了。

帮助纳兰君让包扎了伤口,双层布条紧紧勒了三层,地面上落了一摊血,她的和他的,混杂在一起,分不开。

柳咬咬探头对外望了望,忽然对外头招招手,道:“安妈妈你来一下。”

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来到窗边,这女人身架高大,一眼看过去比寻常男人还高壮,挎着个巨大的篮子,大概是早起要去买菜,在窗边笑嘻嘻站定,道:

“姑娘有何吩咐?”

这­妇­人嗓子也粗。君珂见她出现,心中一惊,不知道柳咬咬要做什么,急忙拉了纳兰君让避到帘子后,一眼看见地上血迹显眼,又是心中一跳,暗悔刚才没及时处理掉。

听见柳咬咬趴在窗台上,对那­妇­人道:“安妈妈你等一下,我今天有想吃的东西,不过名字我突然忘记,我想好了告诉你。”

那­妇­人也便笑嘻嘻站在窗边等,柳咬咬探身在窗台,望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听着风声里来去搜寻不休的衣袂带风声,忽然身子向前一扑,放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有人闯进了我这里!”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章 倾情上演

霍然放声大叫,连君珂纳兰君让都没想到,震惊之下也来不及考虑这姑娘为什么先救人再害人,君珂窜前一步,一个手刀就对着柳咬咬劈了下去。

柳咬咬却比她想象中灵活,喊出声音后便唰地向旁边一跳,正好避过了君珂的手刀,她背靠墙壁急急回头,低喝道:“还不躲!?”

君珂一怔,身子已经被纳兰君让用力一拉,拉到了深垂的帘幕后。

纳兰君让拉得速度过快,君珂猝不及防,砰一声重重撞在他胸膛,君珂撞得后背发麻,这家伙的胸硬得石头似的,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这一回头却发现纳兰君让神­色­怪异,注视她的眼神光泽幽深,像一泊静水流深的潭,满满倒映着她的身影。

君珂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只好悻悻回头。

她分了神,没注意自己还是被纳兰君让揽在胸前,更没注意纳兰君让微微垂下头,将自己的下巴蹭在她光滑柔顺的发丝上,却又小心地不愿意被她察觉,只用下巴极轻极轻地,轻轻摩擦挑起的一两根发丝。

发丝柔软,飘在鼻端,他浅浅地嗅,无意识地用齿尖轻轻地咬。

这么细微的动作,背对着他的君珂也不可能察觉,何况她正在紧张地看着柳咬咬,心中盘算此时柳咬咬若反水,她该用什么办法闯出重围?

那边柳咬咬却神态自若扒着窗子,喊出第二声后,霍然一把抱住了那壮大­妇­人安妈妈,大叫:“妈妈我好怕!”,那安妈妈莫名其妙看着她,下意识丢下篮子拍她的背。

窗外风声一响,几个蒙面黑衣人已经来到窗前,正看见和仆­妇­“抱头惊惶”

的柳咬咬,低喝道:“姑娘你看见什么了?人在哪里?”

“这里……”柳咬咬回头对地面血迹一指,那黑衣人眼神一紧,作势要跃进室内,君珂浑身绷直,握住了掌中剑。

“刚才你们走后,突然闯进来两个浑身滴血的男女,还拿着刀剑要杀我,哎哟吓死我啦,我就叫起来,那两人跺跺脚,又冲出去了。”柳咬咬一句话打消了黑衣人进室的打算,霍然回首,疾声问,“往哪方向去了?”

柳咬咬对东南方向怯怯一指,领头人头一甩,立即有几个人往那方向扑过去,柳咬咬看也不看,抱住安妈妈又哭起来,“哎哟吓死我了……”

她总在抱着那高大仆­妇­,黑衣人们免不了多看一眼,注意到这­妇­人异常的高大,只是脸却被柳咬咬挡住看不清楚,领头人忽然起了狐疑,一把拨开柳咬咬,对那­妇­人道:“你抬起头来。”

那­妇­人惊惶地抬起头来,黑衣人手指掐住她下巴,指尖一撩,确定没有面具,再一看这­妇­人木瓜般的胸,河马般的大ρi股,实在没可能是那个人,眼神才稍稍和缓,然而一缓之后,便是杀机一闪。

今日之事,这对妓汝主仆,实在参与得太多了!

他的手指微微一缩,正准备将这仆­妇­捏死,忽听柳咬咬欢快地道:“常公子你醒了啊,刚才可吓死我了,快把你的护卫叫来,这附近有贼!”

黑衣人一怔,常?姓常?庆国公的小公爷?这位最是好排场,一出行附近必有大量护卫,可不能打草惊蛇。

他二话不说,指尖松开,身子一窜已经越墙而去,其余人亦步亦趋,转眼走了个空空荡荡。

柳咬咬手据窗台,看着人往那方向去,微微出了口气,转头吩咐一头雾水的安妈妈道:“天热,没胃口,今天妈妈就不要去市集买菜了。你上次做的那个荷叶莲米点心我看很好,正好厨下还有点备料,今天就做那个吧。”

那仆­妇­应了一声,挎着篮子要走,柳咬咬又道:“妈妈篮子借我一用,我装个东西。”

仆­妇­赶紧放下篮子离开,柳咬咬将篮子提了,转身靠着窗台,叠着双腿,对帘子后微微笑。

君珂也在微微笑,眼神赞佩——果然风尘多奇女!这柳咬咬,既有急智,又有胆量,还有筹谋,不知胜过了多少燕京千金小姐。

既然柳咬咬好不容易冒险争取到空当,那就必须立即抓紧机会离开,君珂要从帘子后走出,身子一挣挣不动,这才发觉某人将她揽得过紧,而且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头蹭在她发上,不知道在­干­嘛。

伤重发昏了?

君珂艰难地转头看纳兰君让,纳兰君让瞿然一醒,急忙松手,君珂这一转头,正好看见他转开眼睛,两颊却浮出微红。

当真发烧了?

君珂有点担心,踮脚伸出手背,想要试试他的温度,纳兰君让被她疑惑清亮的目光一盯,更加窘迫,飞快地一偏头,君珂的手背正好擦过了他的­唇­。

两人都呆了一呆,君珂飞快缩手,表情讪讪。纳兰君让脸上的红似乎有扩散的趋势,身躯却更加僵硬,他抬起手,似乎想去擦擦嘴­唇­,却最终僵直地落下,手臂打在腰侧竟然啪地一响。

君珂更尴尬,心想尊贵的太孙殿下大概是嫌她脏,也不好意思靠近他了,急忙走开几步。

纳兰君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手指紧紧攥在掌心。刚才那一刹,她的手背掠过他的­唇­,淡淡香气和细软触感一瞬间透肤而入,香到了心底也柔到了心底,像一团卷了春的碎花和柳絮的风掠过深潭,惊了那宁静水面涟漪隐隐,风过了,碎花柳絮却悠然飘落,搔在了寂静很久的心湖上。

他突然便想抓住那手。

他突然便想抓住那手,狠狠压住,在自己­唇­上停留更久。

他突然便想抓住那手,狠狠压住,在­唇­上久久停留,然后……

然后做什么,他脑子里也开始空白。

落入深潭的碎花,惊动沉波,若再次被风卷走,潭也寂寞。

纳兰君让的眼神寂寞下去,和过往十九年一模一样。

或许有些已不同。

……

诸般翻涌思绪不过一瞬间,君珂走了出去,他也迅速跟了出去,两人都恢复了平静。君珂拉着柳咬咬的手,低声道:“今日承蒙姑娘相救,日后定有报答。”

“你们就打算这么走出去?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走得出去?”柳咬咬却不理会她的话,笑嘻嘻咬着白牙齿,红­唇­艳得人眼花,“真要这么简单,我就白费心思了。”

君珂看看她拎着的篮子,若有所悟,“你打算怎么办?”

“先出去一个。”柳咬咬伸出一根手指,“你们两个太显眼,一个一个比较安全。”

“她。”

“他。”

两声回答同时发出,柳咬咬怔一怔,笑起来,“真是情深义重。”

君珂脸皮发涨,恨恨道:“什么情深义重。他势力比我强,他脱险我才有救,我可是为了自己。”

纳兰君让却道:“你一个女人,不要在这种地方呆太久,你先出去。”

“喂,你这话我可不欢喜。”柳咬咬脸一垮,雪白的牙齿闪闪地亮起来,那么亮的牙,笑着也令人觉得利,“这种地方怎么啦?玷污你啦?那你还不是来了?你何止来了,你还睡了我的床;你何止睡了我的床,你还睡在我身下。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我玷污完了,怎么样,要不要把床给劈了?把屋子给烧了?把我给杀了?来洗­干­净你尊贵的名声和身体?”

纳兰君让:“……”

君珂:“……”

风尘女子的泼辣,也是一等一的啊……

君珂同情地瞄一眼纳兰君让,皇太孙殿下真是流年不利,花街柳巷被追杀也罢了,如今被一个舞娘给堵得脸­色­发青,赶紧打圆场,“柳姑娘似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叫我咬咬。”柳咬咬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又换了笑嘻嘻的表情,一指纳兰君让,“我不敢让这位贵人在我这被弄脏,我得请他先出去。”

君珂以为纳兰君让要暴怒的,谁知太孙殿下仰头望天,好像没听见,半晌闷声道:“刚才是我失言,不过还是让她先……”

柳咬咬一把将他推到了床上。

纳兰君让大惊失­色­,挣扎欲起,柳咬咬往床上一跳,将喷薄颤动的胸对准了他的手,叉腰挑衅地笑,“来呀,来推我呀!”

她本就衣衫不整,半掩的粉红鸳鸯肚兜里,跳出饱满的半个雪白浑圆,颤颤地往纳兰君让手上挤。

纳兰君让立即不敢动了。

“君珂,来帮忙!”柳咬咬头也不回吩咐君珂,“衣柜里有一套仆­妇­衣服,快拿来!”

君珂两眼发亮,窜到衣柜里,埋头一阵大翻,三两下拖出一套衣服。

“我不……”纳兰君让还没说出两个字,柳咬咬立即张嘴凑过来,“想不想被我咬一咬?”偏头打量他的身体,眼神亮晶晶,“哪里好呢?哎,你咬起来一定很带劲。”

纳兰君让赶紧偏头,拼命往床里缩,他有伤虚弱,面前又是一堆鲜活颤动的白­肉­,手伸到哪里都是“非礼”,哪里还敢乱动,柳咬咬横刀立马,叉开双腿坐在他身前,把床堵得死死,生生把尊贵的皇太孙钉在了床上。

“套上!”柳咬咬一声吩咐,君珂跳上床,三两下就将宽大的裙子给纳兰君让套上,纳兰君让大怒挣扎,“放开,我不穿,我不穿……”

柳咬咬唰一下脱下肚兜,往他脸上一甩,“不穿那个,就穿这个!”

纳兰君让被脂粉香气熏得差点晕过去,等他抓开肚兜,君珂早已把裙子给他套完了,纳兰君让抬手要脱,君珂却早有准备将裙子的系带和他的裤带栓在了一起,他用力一扯,险些将自己裤带扯断,赶忙缩手。

柳咬咬趁他和裙带裤带奋战的时候,赶紧拿过化妆箱,动手开始拆纳兰君让头发,纳兰君让护住头,低声怒喝,“放肆!放肆!”

“我便放肆了又怎样?”柳咬咬拿着珠花,柳眉倒竖,“你这人知不知道好歹?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迂腐?事急从权懂不懂?不就扮个女人,毛都不少一根,能救你和君珂两条命,这么上算的生意你不做?君珂都肯扮男人,你怎么就不肯扮女人?”转头问君珂:“叫你扮男人你肯不肯?”

“肯!”君珂答的爽脆。

柳咬咬得意地回头看纳兰君让,红­唇­微张,亮晶晶的牙齿都似在发光。

纳兰君让给她的歪理气得发晕,怒道:“扮女人和扮男人不是一回事!”

“活命面前,就是一回事!”

纳兰君让一怔,柳咬咬趁机散开他头发,手脚麻利挽了刚才那个安妈妈的发髻,也没怎么给纳兰君让化妆,皇太孙本就长得好,化了反而不自然。

随即她嘟囔道:“这胸不是那么回事啊……”咬着­唇­眼光在四面搜寻,君珂悄悄指了指床头挂着的两个大香包,柳咬咬一眼看见,喜得手一拍,道:“有了!”

眼看这两个女人狼狈为­奸­得寸进尺,抓了两个大香包要给他垫胸,纳兰君让再次忍无可忍,“我怎可独自先逃生,留她在这危险之地?不行!”

“你留着我才有危险。”接话的是君珂,蹲在床下,仰头抓住纳兰君让的手,努力回忆《怪兽史莱克》里那只惯会用眼神卖萌的猫,水汪汪亮晶晶地道,“他们的主要目标是你,我只是个附带物,你快点牺牲一下自己,给我引走敌人吧,求你了!”

“是的是的。”柳咬咬用胸脯推纳兰君让,“你真漂亮,咬咬越看越喜欢,你再不走,咬咬就要睡你了。”

纳兰君让:“……”

金尊玉贵中规中矩的皇太孙,给这两个不走寻常路的女人搞得发昏,无奈之下只得屈从……

不屈从也不行,纳兰君让也清楚,柳咬咬安排那个仆­妇­在杀手们前面出现,就是为了等下好让他代替的。君珂身架娇小,万万扮不来。也只有他出去,才能将事态更快地解决。

只是这种方式,太让人五内俱焚了……

过了一阵子,房中站立着头牌舞娘和她的高大的“仆­妇­”。那安妈妈和纳兰君让个头差不多,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那个老­妇­人。

纳兰君让穿着灰布仆­妇­裙,套着安妈妈的大绣鞋,扎着­妇­人发髻,戴着俗艳珠花,浑身不自在,柳咬咬用力拍他ρi股,“别缩腰,挺直!挺直!”

君珂早缩到帘子后笑去了——太孙殿下惨不忍睹,她得给他留点面子……

柳咬咬让别别扭扭的“仆­妇­”挎上篮子,坦然出门,临行前君珂突然喊住了她。

“咬咬,你为什么要冒险帮我?”

柳咬咬跨出的步伐顿了一顿,才回过头来。

一瞬间,这纵情自然的女子,眼神里掠过一丝连君珂也看不明白的苦涩和惆怅。

随即她笑了笑,一笑间鲜妍非凡,惆怅仿若从未悄生。红­唇­白齿,石榴花般亮了亮。

“因为。”她指了指君珂,笑意里有赞扬也有傲气,“你给我们女人,争了气。”

==

“主仆”匆匆离去,君珂留在了室内。

她隐在窗台下,看见柳咬咬带着低着头的仆­妇­直奔东阳街,四面风声不休,人影穿梭,却无人前来偷袭或盘问她——刚才黑衣人们都已经看见了柳咬咬身边那个特征鲜明的仆­妇­,也已经查问过,早已释了疑。此时众人焦心于搜索,远远地瞥一眼都没再注意,柳咬咬顺利地带着纳兰君让,出了巷子。

这边君珂也安下心来,放下帐子躺在床上休息,等着纳兰君让脱险后来救她,或者直接等天亮——天一亮,这些人就没办法再在八大胭脂巷有任何动作。

她失血过多,紧张奔波半夜,这一躺下便觉得疲乏袭来,昏昏欲睡。心里知道此时万万不能睡着,勉强支撑着不敢沉睡,却耐不住睡魔来袭,迷迷糊糊中,再次听见熟悉的衣袂带风声响,连绵不断。

有人跃入了这间屋子!还不止一个!

君珂一惊,眼睛睁得目光炯炯,却躺着纹丝不动。

“那女人刚才出去了。”一人在屋内走了两步,沉声道,“我终究还是不放心,毕竟那女人和我们说过话。这种红牌舞娘,认识的人太多太杂,往来无白丁,公卿一大把,哪天随意和谁漏一句,你我都死路一条。”

“常小公爷应该已经走了。”另一人随意看了看静悄悄的室内,“那女人应该暂时还不会将遇见咱们的事,告诉不相­干­的外人,不必担心常家知道。”

“那就解决柳咬咬和她的仆­妇­便行。”开头说话的人道,“选个不惹人怀疑的办法。”

“嗯。”一人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投进去一块黑­色­的物质,“这是‘琥珀珠’,外面一层无毒,被香炉里的热气慢慢烘化之后,内里的毒烟可以瞬间致人于死,死时尸体没有任何异常。柳咬咬回来后必然要焚香,然后……”他发出了一阵­阴­沉的笑声。

君珂抿抿­唇­,心想好­阴­毒的心思!

几个人做好手脚,正要往外走,外面突然有脚步声,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即迅速转身,各自找地方躲藏,几人窜上横梁,几人奔进柜子,还有一人离床近,直奔床上而来。

君珂心一跳,抓剑欲起!

那人手指已经触及了帐子,突然停住,喃喃道:“床上还不知道有什么脏东西……”一转身便往床下爬。

君珂皱眉——床下绑着常小公爷!

那人爬进床底却没发出声音,大概他也是瘦子,占据空间不大,还没碰着常小公爷,而且床下黑暗,一时紧张躲避,暂时还没发觉。

那步声直往屋中来。

“咬咬姐在吗,我那里纱帐被我那猫儿扯坏了,蚊子咬得不能睡,你这里是不是多一顶?先借了睡一觉,明儿买了还你。”说话的声音是个女子,似乎和柳咬咬极为熟悉,也不等她答应,自推了门进来。

柳咬咬的屋子,除了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亮着,其余部分都沉浸在一片黑暗里。看似空荡荡,其实横梁上、柜子中、床上床下,满满是人,床下还藏了两个。

君珂隐约听见床下似有动静,说明那男子终于还是发现了被绑的男子,只是碍着屋内有人,一时没发出动静而已。

那女子并没有察觉屋中不对劲,一步就跨了进来,喃喃道:“咬咬怎么出去得这么早……咦,什么味道,真不好闻。”

她自言自语,走到香炉边,一边扇着鼻边味道,一边找出块熏香,扔进香炉点燃,笑道:“这丫头也不知道熏点香,给她改改味儿。回来得叫她谢我。”

君珂暗叫不好。

现在就点燃了香炉,毒烟马上就会散出,倒霉的会是谁?

那女子点燃香炉,走向衣柜,似乎想自己翻出纱帐来。

她的手刚刚触及衣柜门,柜门突然重重打开,啪一声击在墙壁上,响声里,一抹冷电煞白如雪地一亮,“哧”一声轻响。

一串血珠,如枝头红梅经雪怒绽,啪地打在了紫檀­色­的柜门上!

那女子咽喉发出咯咯一响,无声无息倒在门边,她身后正有桌子支撑,尸体死而不倒。

柜门打开,闪出一个黑衣人,骂一声,“多事找死!”嫌恶地闪开那女子尸体,随即一个箭步奔到香炉前,抬手灭了炉火。

其余人纷纷从躲藏处出来,床下那人也在动作,探头对外面道:“老大,这里……”

君珂眼神一厉,身子无声无息坐起,掌心剑光冷寒。

正蓄势待发,外面突然传来一长两短三声哨音。

室内所有人都神­色­一震,领头的低叫:“不好!快走!”当先就窜出了窗外。

其余人纷纷跟上跳出窗外,床下那人话说了一半被截住,也不敢大喊,心知事态不妙,不敢再耽搁,抬手对那被绑住的男子就是一掌。

“砰”一声床榻晃动,君珂闭了闭眼睛。

那人出掌后立即向外爬,刚爬出一步,忽觉冷光耀眼寒气逼人,头一抬,一柄长剑冷冷指住了他的咽喉。

对面,蹲着面­色­冷沉的少女,一双名动燕京的金光暗隐的眼睛,毫无情绪地注视着他。

杀手脸­色­惨白,万万没想到要找的人就在头顶,张嘴想要呼喊先走一步的同伴,君珂长剑一递,冷气一激,对方喉头立即起了无数栗子。

君珂抬手就去抓那人头发,准备靠这个活口,找到今夜纳兰君让和她被袭的幕后黑手。

那人却突然闭眼,狠狠往她剑尖一撞!

鲜血噗地溅了君珂一脸,剑锋自颈前穿入,颈后穿出,立即丧命。

君珂抹一把脸上的血,骂一声“够狠!”悻悻站起。

她爬到床下,解开被绑住的男子,那人果然倒霉地被杀手一掌拍死,灯光下一看,面­色­发青,八字眉水蛇腰,果然是常世凌。

君珂怔了一会儿,心想初入燕京,第一个和自己结下过节的就是这位常小公爷,宴席上不依不饶要置自己于死地。不曾想没过多久,他竟然­阴­错阳差,因为自己死在这柳巷花街,舞娘床下。

天意有时候让人想起来,真是觉得凛然可怕。

死了一个妓汝也罢了,死了一个常小公爷,绝对是轰动燕京的大案,如今杀手因为天亮被迫撤走,自己也绝不能再留。

君珂将自己收拾收拾,从香炉里掏出那块毒香收起。想了想,还是找了个麻袋,背走了杀手的尸体——死人有时候也会说话,她看不出来什么,见多识广的纳兰述尧羽卫或者纳兰君让,或者能看出什么来。

她背着尸体匆匆跳出窗外,这窗外巷子狭窄偏僻,少有人过,所以杀手和她都是从窗户走。第一次背尸体的君珂,心里总有些害怕不安,动作僵硬,腰带擦着了窗户,掉了束带上的一颗珠子也没发觉,出去时又撞得窗户一震,隐约身后咯噔一响,似乎屋内被震倒了什么,君珂急着离开,还是没有在意。

她此时如果回身,就会发觉,那一下震动,连带震倒了僵立在柜子边的尸体,女尸倒下时又撞着了桌子,桌子上的油灯被撞翻,落在旁边的帘幕上,夏季薄纱丝绵质地的帘幕,十分易燃,几乎是瞬间,那火苗便腾空而起,顺着桌子,蔓延到了那尸体上……

一刻钟后,滚滚浓烟已经笼罩了整座院子,四面的人都被惊起救火。

半个时辰后,火势被控制住,但屋子已经被烧得不成模样,屋内两具尸体,常世凌的因为离得远,还尚可辨认,那具最先燃起的女尸,已经不成模样。

三刻钟后,燕京府、九城兵马司、刑部一起赶到了现场,面对先拖出来的尸首狼藉的常世凌,在辨认出他的身份后,三大司惊得张大嘴,心中暗暗叫苦。

三大司正忙着封锁现场,查看尸体安排通报家属,又命人等火势全熄,进去看看还有没有伤亡,柳咬咬是不是在里面。蓦然后方一阵惊动,大量铁甲护卫直冲而入,将三大司的人狠狠拨到一边,那些人站立不稳正要破口大骂,忽听步声频急,一人自护卫人墙间,急急奔了进来。

来人锦袍华贵,气质端严。但披头散发,一只耳朵上还可疑地坠了个要掉不掉的大红耳环,一大群护卫跟在他身后,他奔得却像要去投胎。

那种造型和姿态,惊得三大司的官儿们都一呆,以为燕京跑来了一个疯子,后面那许多护卫是要追捕他,正要喝声拿下,那人一阵风般已经从他们面前卷过,直奔火势未熄的火场,三大司主官定睛一看那人侧面,惊得浑身一颤,啪一声齐齐跪了下去。

“皇太孙万安!”

一边跪着一边眼神发直——哦天哪,发生什么事了吗?改朝换代了吗?燕京地震了吗?南齐打入北屏关了吗?燕京今儿是怎么了?莫名其妙死一个公爷也罢了,一向衣衫齐整得苍蝇在上面都打滑、宁可死也不会衣冠不整的皇太孙,居然也这模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下,这是真的吗?

对燕京官儿们来说,就算说成王突然打入燕京城,只怕也没皇太孙这造型来得惊悚。

纳兰君让看也没看这些发傻的官们一眼,也不知道自己耳朵上还晃着一个没来得及取下来的俗艳的大红珠花耳环,护卫喝开人群他便直奔火势未休的院子,一群护卫立即拼死扑上去阻挡。

“殿下,不能!”

“殿下,火势未熄,危险!”

“殿下,那边的椽子已经烧断了,万万不可此时冲入!”

护卫群挤成一团,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纳兰君让面前,层层叠叠,却没有人敢去拉他的衣袖或者碰到他的身体,谁都知道太孙殿下不喜欢任何人靠近,不敢去触怒他。当然他们不知道,可怜的太孙殿下,昨晚所有的规矩都被两个无良女人给破完了。

人群虽挤,却隔着距离,纳兰君让不言不语,蓦然身子一纵,从人头上头踏过,身形如鹰,飞向火场,飞跃到一半看见一个匆匆赶来救火的大茶壶端着个满是清水的大茶壶,一把抓过来对自己头上一倒,哗啦一声他险些“嗷”地一叫,看一眼身后挤挤嚷嚷的人群忍住没叫出来——那大茶壶里的水,还是热的……

皇太孙殿下便浇着热水披着头发挂着耳环粘着茶叶奔入了火场……

火场余烬未熄,满地焦灰,烧得横倒的家具东一只西一只,头顶上烧透的椽子吱吱嘎嘎作响,最近好久没下雨,天­干­物燥,八大胭脂巷的房屋又多木质结构,火势顺风,转眼便烧得不成形状,纳兰君让在满地杂物灰烬中搜索,捂住嘴挡住焦烟,一边咳嗽一边小心呼唤:“君珂,君珂……”

他并不认为君珂会在这里,机敏多智武功又不错的君珂,怎么会留在这里活活任人烧死?但却又不可控制地害怕君珂在这里,他走的时候君珂还有伤,对方人数众多,一部分在巷头,一部分在巷尾,两头扎口后,还有一部分在巷中铺网式搜索。难保没有其余人,在后来又到了柳咬咬屋中,两头撞上,受伤的君珂怎么会是那些人的对手?万一……

这个万一,令山石般岿然的纳兰君让,也不禁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头顶一声沉闷的微响,听起来像是一个人在大出气,纳兰君让想也不想错身一让,一截断裂的椽子带着闪烁的火星轰然落下,正砸在他脚后跟,将后面跟来的护卫拦住。

这一让,纳兰君让看见了前方角落里的女尸。

骤然间如被雷击,他呆立在那里不动了。

身后椽子落地还在燃烧,火星渐渐蔓延到他的靴跟,将靴子烧着,渐渐燎到皮肤,纳兰君让僵直伫立,浑然不觉。

护卫们被他挡住,没看见那尸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诧异地要提醒他,忽见纳兰君让身子一动,近乎狂猛地扑了出去!

他一扑,就扑到了女尸身边,不顾焦臭肮脏,一把捧起那几乎烧得零落的尸体,女尸已经烧成不大的一团,衣服早无,难辨男女。纳兰君让直勾勾看了半晌,实在无法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君珂,便在四面灰堆里乱扒,滚热的灰尘烫着手指,他却面无表情。

护卫们扑到他身边,想要帮他找,却被皇太孙的神情给惊住——虽然面无表情,但纳兰君让素日凝定肃然的眼眸,此刻光芒竟似狂乱,整个额头都微微绽出青筋,在火­色­和焦黑的背景里不住跃动,那些渗出的薄汗,便一滴滴地顺颊流下来,落在热灰里嗤嗤有声。

护卫们惊至不敢动,退到一边,任他寻找。纳兰君让匆匆扒开一根断裂的桌子腿,忽然手指一动。

随即他慢慢抽出手指,指尖拈着一颗早已烧变形的琉璃珠子。

滚烫的珠子几乎立刻便将他指尖烧出一个泡,他也没有扔开,像是不认识这珠子一般,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

护卫们以为太孙经过昨夜变故,刺激太大出现癫傻,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尸体……”

纳兰君让霍然将珠子一抛!

他抛出珠子的动作就像下一刻要拔剑杀人,护卫们惊得唿一下散开,纳兰君让却唰地转身,一垂头,盯住了那女尸。

他眼底,狂乱夹杂着希冀的目光已经渐灭,换了此刻再次的肃然沉静,只是那沉静底却跃动着闪烁的星芒,狂怒、悲切、痛恨、绝望……无数复杂的情绪汇聚转化,四­射­如锋利的剑光。

护卫们凛然再次退开,这些跟随他十多年的老人,惊惧而茫然——自跟随太孙以来,从未见过今日情状,像山岳巍巍一直在那里,虽沉静如故,却烟云迭起,让人担心,是否会瞬间冲发出鲜红的熔岩。

纳兰君让却已经慢慢蹲了下去,抱起了那具焦臭四溢女尸。他抱的动作小心细致,像怀抱着珍宝不敢稍漏。女尸被烧得筋骨俱断,轻轻一碰便四肢零落,他小心地用手揽住。

锦袍立即被染得污黑一片,一些碎骨粘在了袍角,腥臭逼人,纳兰君让平静地用手指拈起,拼回原位。

他腰背笔直,被汗浸湿的锦袍背部,却隐隐浸出血迹来。

惊呆了的护卫们,好一会才扑上来,“殿下,我们来收,我们来收!”

纳兰君让沉默,一个眼神飞过去,闪起的厉光让最执拗的护卫也不得不默然退开。

可总不能让太孙这样抱着尸体出去,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解释?护卫们有­精­乖的,脱下外衫披在女尸身上,在纳兰君让严厉的眼神瞪过来之前,赶紧解释,“殿下,盖住了,免得更多人看见……”

纳兰君让垂下眼睫。是,她这个凄惨样子,不该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看见,并嫌弃。

抱着手中滚热焦灼的那一团,心上也似被什么东西,长久地狠狠烫着。昨夜至今晨,一生里最惊险最饱满最特别最无奈……无数个最的夜晚,当真就在这样的焦炭一片的火场里,结束了吗?

昨夜她肌肤的细腻,呼吸的清甜,哀求的温软和强逼的泼辣,当真就化作此刻焦骨一束,轻若无物地在自己怀中,并永久不会再来吗?

纳兰君让突然觉得窒息。

像火场的焦灰一瞬间全部冲进了胸膛和咽喉。

他在正升起的日光里,忽然大力昂起头,昂得那么高,像是在刹那间,折断了内心深处的坚执和骄傲,并听见坚冰崩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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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主管治安的三大司,于这日寻常又不寻常的清晨,看见皇太孙抱尸猛然昂头的姿态。

听见了遇事从来不动声­色­、不喜欢大动­干­戈的皇太孙,决然而近乎暴戾的命令。

“九城戒严,非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从现在开始,燕京府、九城兵马司、刑部全员不得休息,所有住户、商铺、街道、巷陌、统统不许遗漏——”

一个令人提住呼吸的停顿之后,是一声近乎狞厉的结语。

“搜!”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一章 凌云壮志第一吻

这一声暴怒绝望之下的结语,当然没有传到“悲情受害女主角”君珂耳朵里,她也万万没想到,一场因为她导致的­阴­差阳错的误会,给接下来的燕京和事件的主使者带来了巨大的翻覆。在那些人的意识里,他们所了解的纳兰君让,一向是忍辱负重而以大局为重的,一向安定为上不愿生事的,这将会使他们有时间潜伏或逃脱。然而这次他竟然一反常态勃然大怒,不惜一切要将京城掀得腥风血雨人心惶惶。

九城兵马司一夜查户三次;御林军一家家拜访各家王公;燕京府所有衙役出动,一家家查看有无外客,商铺有无生人,有无铺保路引;甚至不惜请动京城江湖大佬,出面查找近期出入京城的习武之人,寻找各类线索;每个路口、每条街道、尤其是便于隐蔽的小巷破屋,更是严密搜查的对象。以至于那些惶惶如丧家之犬逃窜的杀手们,一日三惊,在喘气的间歇忍不住破口大骂:“娘地!这是招谁惹谁了!纳兰君让也会发疯!”

让纳兰君让发疯的那个人,早在下令戒严之前就出了城,她挂记着今早十三盟大爷估计会来大部队,赶着回去接收呢。

回到“云雷大营”,果然纳兰述在等她,四面已经围出了一个场地,尧羽卫们嘻嘻哈哈在树头上忙碌,准备等下使坏。

君珂回来之前想好了,纳兰述严令她不得逛窑子,结果她不仅逛了,还逛得惊天动地天雷地火,最后还背了个尸体回来。这事要老老实实告诉纳兰述,她保不住耳朵遭殃,于是将尸体偷偷留在山口外树林里,准备等下拉小戚去帮她看看。

她在三里远处整理了衣服,梳好头发,洗去血迹,伤口包好放下袖子盖住,溪水边左看右看自己觉得没有任何问题,纳兰述除非是苍蝇,才能嗅见她的血腥气并发现问题。这才坦然昂首,阔步回营。

“我回来了!”她意气风发地道。

没人理睬,尧羽卫各自忙碌,都把ρi股对着她。

君珂要的就是没人理睬,证明她看起来很正常。她笑嘻嘻往里便走,准备偷偷去找小戚,经过纳兰述躺的树床,她坦然地和他打招呼,“嘿!”

“昨晚去哪个妓院了?”纳兰述躺着,懒懒地说。

君珂:“……”

“打架了?”纳兰述瞟她一眼,坐起来。

君珂:“……”

“受伤了!?”纳兰述瞟到第二眼,霍然从树上跳下来,手一捞已经­精­准地抓住了君珂受伤的手,君珂想藏都没来得及。

她抽搐,望天——纳兰述当真是属苍蝇的吗?

“好快的剑,薄刃三分,上角斜挑……”纳兰述啧啧赞叹,“一流杀手……咦,一流杀手为啥剑慢了?慢慢拖过去的?怎么可能……君珂!”

最后一声疾言厉­色­,君珂条件反­射­唰地站直,“到!”

“你这伤口怎么回事?”纳兰述抓着她的手,表情十分不好看,“你被点|­茓­了?发烧了?间歇­性­帕金森了?好好地为什么去抓剑?还让剑锋慢慢割你的虎口,那里很痒吗?”

君珂抽搐,望天——纳兰述为什么对武器和招数这么有研究呢……

“这个……那个……”她抓耳挠腮,左顾右盼,想找个尧羽卫救急,可惜那群无良的,关键时刻永远别想指望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ρi股稳沉、动作忙碌,死不挪窝。

不动ρi股的,诅咒你们个个得痔疮!

君珂肚子里骂一声,眼珠子乱转一阵,终究是无法摆脱纳兰述魔咒,无可奈何地道:“也没什么,遇见打架,挡人家剑锋来着。”

“小珂你什么时候练了大力金刚铁布衫手?也教我来着?”一个尧羽卫立即笑嘻嘻接口,果然纳兰述脸更黑,君珂再次肚子里大骂——鸟人!

“军官们不听话去逛妓院……”她说。

“没你的命令,那些新官蛋子昨晚还不至于跑青楼。”郡王说。

“呃,我让军官们去逛妓院好刺激那些盟下大爷,结果听见有人说军官打死人,我无奈之下只好……”她说。

“你兴奋之下赶紧。”郡王说。

“……跑到桃李巷找不到人,我就想退出去……”她说。

“跑到桃李巷找不到人,你打算再到别的巷子看看。”郡王说。

……

君珂望天,垂泪,有心想打马虎眼混过去,可惜郡王殿下­精­明得吓人,躲一点就被他指出疑问,藏一点就被他提出BUG,慢慢地不得不把整个事情经过全部交代­干­净,末了还垂头丧气,把战利品从山口树林里拖了出来。

纳兰述理也不理她,蹲一边看尸体,末了嘘一口长气,道:“不必看了,没什么破绽,这些人敢在闹市设计杀人,组织严密训练有素,一旦事败不惜自杀,就决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君珂心里知道应该是这样,难免有几分失望,却听纳兰述又道:“其实有没有线索都无所谓,敢出手杀纳兰君让的,不就那几个人?”

君珂试探地问:“皇三子?姜家?”

“太子庸碌,之所以地位不堕,都是因为皇帝爱这个孙子。”纳兰述瞟君珂一眼,“所以有人认为,如果没这个碍事的太孙,太子尊位一定唾手可得,一年动手杀他那么个三两次,也是应该的。”

君珂叹息一声,纳兰述又道:“这次的计策巧妙狠毒,倒又上一层,如果不是某位女英雄古道热肠,赤手挡剑,许是真成了也未可知。”

君珂尴尬地嘿嘿一笑,不敢再接话——某人似乎在醋,某人醋的时候,最好装傻。

正想用什么好法子岔开话题,好让郡王殿下别再夸赞女英雄,忽听外面声音大作,似是无数人奔来,顿时跳起,喜道:“来了来了!”

抢出山口一看,果然前头地平线上,黑压压一大片人头滚滚而来,似一片乌云夹着黄沙在向前推进,粗粗估算足有数万之众。

人群大多是步行,也有少数坐板车的和骑驴的赶在前面。步行的什么花­色­都有,穿长袍的、穿短打的、穿不伦不类铠甲的,还有个穿的似乎是戏服;带着的玩意也花样繁多:托鸟笼的、腰上系着蝈蝈笼子的、抱着猫的、牵着狗的、还有位大爷,牵着只雪白的猪,和周围的人夸耀:“我这是东堂名种,叫雪花珍珠白!”

君珂扶额,尧羽卫们在窃笑——二百五越多越好,玩起来才爽!

这些人昨晚被十位新番校尉刺激到,翻了一夜炕,大半夜就兴头头爬起来,准备不辞劳苦赶三十里山路去捞个肥差。

这些破落户,多半没有车马,走长路只能靠两条腿,早早就出了门,也没遇上城门戒严。大爷们享乐惯了,下雨都恨不得找人背,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此时赶到,都气喘吁吁,累得七死八活,大老远就叫:“有人迎接吗?赶紧给爷上茶!”

“随便什么吃的,来一口,酥皮饽饽有吗?”

“报到就发饷不?我这猪今天还没喂呢。”

“来个人管管这猫。不要太讲究,一个窝,铺几层棉垫子,每天十条鲜鱼,没事给它逮只老鼠玩玩,记得看好它别让它给吃了就成,它吃老鼠会拉肚子!”

“我这蟋蟀笼子,要放在通风荫凉处,还不能给雨打着,挂哪呢?怎么没人来接啊?”

……

“都有都有,莫急莫急。”十位新官加十个亲兵一字排开,在谷口迎接新兵蛋子们,摆出春风般和煦的微笑,春雨般温柔的态度,“来来,随身物品放下,我们有专门的寄存处,放心,一根毛也不会少了你的,对,对,请进,请进……”

猪啊猫啊狗啊蟋蟀啊统统“专人保管”,一道栅栏拉开,众人呼啦啦地都涌了进去,这里已经不是昨天兵部给君珂搭了几个破棚子的山口,而换了另一处山坳。山坳宽阔,延伸出数里,足可容纳几万人,三面是山,只有一处狭窄的开口,如果坐飞机从上面看,就会发现这块的地形如同一个大肚子窄口瓶。当然那数万破落户子弟心急着拿饷银抢职位,此刻只想好好表现,看也不看便随着人群涌了进去。

也有人一进去,看看空空荡荡的山坳,只有一堆被布盖住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还有简单的两个棚子,惊讶地道:“军营呢?人呢?”外头那些拉皮条的大喊:“没事,军营不在这里。人多,这里地方大,咱们先在这里集合,等统领大人训话!”

人们再无疑议,呼啦啦都涌了进去,等人全齐了,山口处有人长声吆喝:“进圈咯!”

一声赶猪进圈一般的吆喝之后,山口迅速闪来一批人,君珂的亲兵也在内,拖着木料砖瓦车,拎着泥桶米浆,往谷口一站,十几人在一个熊一般高壮、却又鸟一般轻盈的大汉带领下,三下五除二便砌起了一面直统统的高墙,装上一扇厚度足有砖头宽的铁门,上了三道链子有小孩胳膊粗的锁,将山口堵得死死。

高墙里留了很多只有脸那么大的洞,墙外一声令下,每个洞里唰地塞进来一个黑­色­的古里古怪的东西,黑洞洞的口子,对准了所有人,不留死角。

靠近山口的人一转身看见,自然哗然,这不是给堵在山坳里了?

“兄弟们,没事,这边这个出口太窄,统领怕以后万一走水什么的造成踩踏伤亡事故,准备弃了,那头还有个出口,宽阔,等下大家伙从那里出去。”

新兵蛋子们安心了,随即听见有人在那几个棚子前招呼,“大家进来换衣服,等统领训话。”

大爷们兴头头地过去,在棚子里脱衣服,问:“衣服呢?什么质地?夏天要最起码细葛才行。”

“行,行,细葛,透气光滑!你先脱。”有人指着一边用布遮盖着的一大堆东西,“那不是?”

大爷们寻思着多少年没穿过上好的细葛布,兴奋之下脱得欢快,要不是有人拦着,连烂裤衩子都要扒下来。

衣服脱完,被里面等候的君珂手下伙计们收了去,扎成一捆一捆,隔着高墙头扔过去,然后这些人顺着高墙爬了出去,等他们全部离开,一群人跳上墙头,手中抓着坚硬的荆刺,往墙头上栽。

数万人光着ρi股面面相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衣服呢?军营呢?训话的人呢?还有那群统领亲兵和十个新校尉,人呢?

正疑惑间,那边高墙上人影一翻,跃上墙头,身姿轻健,溅开清晨山间金纱般的日光。

众人被日光里仿若蝴蝶般轻盈的身影吸引,都仰起头。

“各位兄弟们好。”笑吟吟坐在墙头的自然是君珂,随随便便穿件短打,扎着高辫子,坐在满是荆棘的高墙墙头,动作随便姿态优雅,俯脸看着底下她的兵们。

这也算是古往今来,历来将领和属下见面最特别最牛掰的一次了——没有齐整的军队,没有甲胄齐全的肃然将领,没有高高的点将台;只有一群光溜溜的白猪,一个笑眯眯便装的少女,和一座装满诡异武器的高墙。

“这里是本统领为兄弟们选的大营,地势开阔,三面有山,风景优美,空气清新,上可见朗朗青天皎皎日月,下可闻湿润泥土草木花香。自然、亲切、舒畅、绿­色­田园。”君珂微笑张开怀抱,陶醉地深吸一口山间空气。

“田你个屁!”渐渐发觉上当的人群,相顾失­色­,便有人藏在人群里开骂,“敢情你是个骗子!军营呢?饷银呢?衣服呢?让我们出去!老子不­干­了!”

“军营会有的,饷银也会有的,衣服也会有的。”君珂神­色­自若,“今天本统领将你们召集来,首先就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劳动创造一切。天上掉下来的往往不是馅饼,是屎壳郎的粪球,但是你们完全可以把粪球沃进自家田里催肥,老天给予你的一切都未必是废物,单看你怎么看待和利用而已。”

“少废话!”那群大爷此刻哪有心情听她的粪球理论,大骂,“快打开墙,让爷们出去!”

“你听过集合报到过的兵还可以出营不­干­的?”君珂注视那方向,冷冷一笑,“进了我的营,就是我的兵!要么一路挣军功封妻荫子,要么就死在战场上!再要么,”她随意对里面指指,“死在这里!”

“老子哪里都不死!庆国公亲口答应老子这辈子营生!你个臭娘们敢留老子?明儿就叫你抄家满门!”

“抱歉,我满门就我一个。”君珂淡淡道,“死一个和死满门对我没区别;你若能出去,尽管找这公那公来死我满门,不过,现在,你敢再对我一字不敬,我就立刻死你一人。”

“你这臭娘——”

“啪!”

对面山腰一株树冠浓密的大树,突然­射­出一点乌光,来势凶猛,掠动树叶刷啦啦一阵大响,直­射­人群之中!

“啊!”

一声惨叫,人群里霍然栽倒一个人,胸前一支乌羽长箭,爆开热辣辣的血花。

四面的人惊骇地让开——谁­射­的箭?好快好狠!刚才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射­箭的人是怎么认出骂人的人的?

“收尸。”君珂淡淡一挥手,几个亲兵从墙头上翻过,直奔那死人,众人惊惶让开,由得他们快手快脚搬了尸体去了,地面遗留下一滩血迹,鲜红得刺目惊心。

几个亲兵搬着尸体爬过墙头,那尸体上墙时对君珂咧嘴一笑,君珂瞟他一眼,手指一弹,飞出去一张银票。其余几个亲兵艳羡地看着,痛恨自己怎么就没轮上“死一回”?

一句杀一人,悍然不留情。底下两三万人顿时被震住,叫骂的声音瞬间消失,君珂笑吟吟托腮看着,等人群完全安静了,才收了笑容,换了愁眉苦脸表情,一摊手道:“兄弟们,不是本统领心狠,我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令,三天之内,云雷军十三营必须按期报到;一月之内,云雷军十三营必须在京城全军­操­演中拉出整齐队伍;年底之前,云雷军十三营必须在年末大比中拿到一个名次;御令如山,我这小小统领担不起,说不得要请诸位兄弟陪着一起担,否则我这个统领做不成还是小事,兄弟们辛苦几个月的饷银也就泡汤,饷银泡汤还是小事,据说诸位的每月例银还要削减。例银削减还是小事——

听陛下的意思,今年七郡水灾,颗粒无收,赋税收上不来,流民大批涌入京城,朝廷开支困难,再养不起数万盟下兄弟,这次是给兄弟们一个机会,做得好,证明你们还是有用之人,自然能在京城长长久久呆下去,做不好,”她嘿嘿一笑,“只怕诸位就得举家带口,再回关外云雷城了。”

人群沉默了一刻,随即轰然爆发。

“混帐朝廷,过河拆桥!”

“当年老子的老子的老子跟随太祖皇帝,从云雷城一直打到燕京,胳膊都掉了一对半!如今这花花江山,他九蒙纳兰氏独享也罢了,还要把咱们赶出京城!”

“一个月那点银子,烧个烟泡就没了,那些九蒙王公,整日里花天酒地,还好意思勒扣算计咱们这点苦哈哈!”

“谁要赶咱们出京城,咱们就赶他们下王座!”

“赶他妈的!赶他妈的!赶他妈妈的!”

群情愤怒,嚷声冲天,要不是衣服脱光,只怕此刻便得捋袖子甩上衣以示抗议,十三盟民日常混迹贵族王府,眼看九蒙的奢靡,自己没份,早就积压了一肚皮的怨气,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

君珂也不阻止,微微地笑,刚才那段话,前面那部分是真的,皇帝确实下了这样的命令,当然目的是要她知难而退而已;后面那部分是她加的,她才不在乎在数万人面前假传圣旨,他们短期之内,根本就出不去,等他们出得去,自然又是一番心态和天地了。

“兄弟们。”君珂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既来之则安之。老实说,本统领也想给诸位好营房、好饷银、好武器,好配给,和御林骁骑九蒙旗营一样。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上头不给,我总不能变出来,本统领为了这云雷军,也为了诸位不至于被逼迁回云雷城,只得先将诸位留在这里。不必担心,还是那句话,想出头靠自己,”她指指那布挡着的东西,“那里是两千顶帐篷,十个人一顶,你们自己搭建;吃喝会派人送进来;转过山坳,有一处平地,你们的拉撒就集中在那里,那里撒了菜种,需要你们亲自提供肥料。”她搔着脸,漫不经心地说,看见底下冒烟被雷的表情,恍然一笑,“哦,忘记说了,外面送进来的吃的,只会是­干­粮主食,想吃菜自己种,所以千万别嫌远,不然到时候没蔬菜便秘什么的,本统领不负责。”

盟下大爷:“……”

“就这么多吧,诸位安心呆在这里。”君珂叹口气,“我也不指望诸位­操­练什么的,好歹三天集合的任务我完成了,以后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说完当真伸个懒腰,站起身左顾右盼一阵,便踱着方步准备下去了,盟下大爷们大急——就这么被撂在这里了?得撂到什么时候?当真被困到年底?还有,连衣服都没有,山里的蚊子也能咬死人呀。

“大人!统领大人!”一堆人涌过去喊,“好歹你得把衣服还给我们呀——”

“哦对了。”君珂好像没听见众人的泣血诉求,自顾自对那边墙下道,“后面高山上有条出山的小路吧?虽然险,寻常人爬不上,但也得防着,派几个人去把路给断了,啊?”

“统领大人。”底下有人粗声粗气地道,“那路太难走,真要断,得最起码半个月以上。”

“那也得断啊,不然人跑了怎么成?”君珂“自言自语。”

底下听见的大爷们,眼睛亮了。

人群里有了­骚­动,一个接一个地传过去——后山上有小路,可以逃出去!

更多的人却盯着高墙——墙虽高,却有可供攀爬处,众人结成|人梯,冒点险,也未必出不去。

这么一想心便宽,连连催君珂,“统领大人您去休息吧,小的们知道您用心良苦,一定会在里面好好­操­练的。”

“兄弟们真是体贴,过两天派人来带你们­操­练。”君珂笑容可掬,“记得搭帐篷啊,不然山间蚊子多,能咬死人的。”

“是,是,统领大人辛苦,统领大人好走。”众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心中冷笑——­操­练?等你走掉,咱们就回京城,找人­操­掉你的脑袋!练掉你的骨头!

君珂笑眯眯地翻了下去。众人听见她在那头招呼,“把衣服都运走,送到京城,和兵部那群老油子要军衣!就说大爷们都光着在等,他兵部总不好意思再拖吧?”

大爷们眼前一黑——这下要­祼­奔回京城了,统领这手好狠!

垂头看看松弛的肚皮和赘­肉­晃荡的大腿,再看看同伴,咬牙自我安慰——好歹大爷我尺寸不小!

那头君珂在懒洋洋打呵欠,“昨天忙了一夜,大家都辛苦了,现在都去睡吧……”声音渐渐远去。

山坳里被困的一群­祼­奔大爷们,眼睛亮起来了。

“来来,搭人梯!”立即有人招呼,“搭几十个人梯,把上头的刺先弄掉。”

立即涌来一群人,在高墙下搭起人梯,小心地躲开那些看起来很古怪的黑­色­洞口,刚刚颤颤巍巍垒起几人高,上头那人手一搭,也不知道触及了哪里。

“啪!”

墙头那些黑­色­管子蓦然一震,­射­出一大团白­色­的东西,飞到半空霍然张开,唰一下笼罩了那些人梯,大爷们还没看清什么东西,只觉得浑身一刺并一紧,惊惶之下拼命挣扎,人梯顿时不稳,轰然倒塌,一连串坠下来几十个,一时打滚呼号,四处乱滚,却始终滚不到人群中心,被那怪物吓的纷纷避开的其余人,才看见那­射­出的东西竟然是一张张网,每张网都柔韧细密,缀满小刺,越挣扎便越往人­肉­里钻,那些光溜溜的家伙,很快身上便起了一道一道的棱起的红痕,活像穿了件袈裟。

这是尧羽武器名手小陆,根据君珂的奉献,研制出来的“飞网弩”。君珂的抓捕器是枪管设计,这里还达不到那样的生产水平,也没有那样的材料,小陆加以改良,以弩箭的推动力加以发­射­,劲道不逊于枪膛推动力,抓捕器用的是普通线网,现代重视人身权利,不提倡人身侵害,小陆可没这个顾忌,使用了韧­性­很强的丝,在上面又涂又抹又加料。新设计新玩意,还没来得及试用,如今盟下大爷,幸福地开了苞。

此时被网罩住的人,惨呼不绝,其余人心惊胆战,畏步不前。外头有人嬉笑,还有人在喊:“没毒,解开网就成,这网还多了是,兄弟们,尽管试!”

笑声里那些发­射­过网的弩箭被撤换,一批新网弩推进了洞口,盟下大爷们此刻看见那黑洞洞的东西如见蛇蝎,哗啦一下赶紧散开,没人敢在那东西­射­程范围内再站着。

此时已经到半下午,蚊子开始上市,众人衣服都脱了­干­净,哪里经得起咬,眼看着皮肤上大包串串红,可这露天席地无法躲藏,没办法都奔往帐篷堆放地,十人一组开始搭帐篷。

这些大爷们从来没吃过苦,哪里懂搭帐篷,折腾几个时辰才勉强搭好,手上早已出了无数血泡,那些大爷们坐在帐篷里,用头发互相帮忙挑血泡,一边挑一边骂,骂君珂,骂皇帝,骂那十个不讲义气骗人进营的新校尉,一个个咬牙切齿,发誓出去一定要把君珂卖进最底层的窑子里,把十个混账校尉送进象姑馆,找全燕京最丑最肥的婆子,轮流睡他们!

发狠归发狠,终究是不死心,眼看夜­色­降临,外头吊下了晚餐,果然只有主食,一人两个馒头,连个萝卜条都不给,要喝水,转过山坳后头有溪水,走一里路就是。

大爷们啃着­干­涩的馒头,没有水,直着喉咙拼命噎,半天才咽下一块,噎得直翻白眼。

要撒尿,想就地解决也不成,遍地都是人,撒了招人厌,自己也污糟,只得拖着快要散架的腿,来回两里多路去撒尿。

大爷们觉得这样不成,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没吃没穿没地方睡,荒山野岭喂蚊子,在这里别说过一个月,一天那也活不下去。

“那边山壁不是有树么?”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山壁的树上,“找几个会攀爬的,趁着夜­色­,慢慢从树上爬过去,那里那怪网­射­不到。能出去几个就几个,只要有人能回京城,就能搬来救兵,咱认识的人,随便谁,也够那臭丫头喝一壶!”

都觉得这主意好,耐下­性­子等天黑,大爷们心怀逃生希望,难得没吵没闹,不敢聚成一团讨论,便每个帐篷公推一个联络人,于是班长诞生了;联络人互相悄悄窜连着,一片帐篷一片帐篷地传递消息,后来又觉得麻烦,在某片的联络人中,再选一个口齿利落­精­­干­众人都服气的,做每片的联络人,于是队长诞生了;每片的联络人聚在一起,还得有个话事人,选出擅长攀爬的能手,于是校尉诞生了……

一盘散沙的大爷们,第一次这么大规模地集合在一起,为一件事努力,末了商量完毕时,都觉得很兴奋很得力,这种群策群力的感觉不错。觉也不睡,尿也不撒,两万多人屏息凝神,等天­色­黑透,四面无声,确定人都走开,便按照事先约好的暗号,一批最­精­­干­京城认识人头最多最有路子的勇士,弯腰悄悄出了帐篷。

两万多人沉默在黑暗里,用细长的呼吸和紧迫的呼吸,相送着承载重要使命的勇士,两万多双眼睛绿莹莹闪在帐篷的黑­色­背景里,像一群被困的饿狼。

勇士们绕过高墙了,高墙没动静!

勇士们接近山壁了,山壁没动静!

勇士们开始爬树了,树没动静!

勇士们爬到树的中段了……有动静,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唰!

勇士们唰地撒手跳下,跌在地上一声闷响,哼都不敢哼,两万多人发出一声紧张的呼吸,汇聚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呃。”

唰——那东西从树的中段毫不停留一闪而过,黑­色­的身体在夜­色­里拉开流畅的弧线——一只山猫。

两万人舒口气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起了台风。

勇士们败而不馁,勇士们再接再厉,勇士们继续爬树,勇士们计算过了,这些附生在山壁间的树,十分结实,而且间距也不大,善于纵跃者,完全由可能顺着树摸出去。

勇士们这回爬得很顺利,进入了浓密的树冠,拉着柔韧的树枝前摆后摆的荡起来,一——二——三——

两万人仰起的脑袋跟着前摆后荡,汇聚成|人头的波浪一——二——三!

“啪。”

不是人体顺着惯­性­飞到另一棵树上的声音,而是什么东西被突然拉断的声音。铁丝,或者钢丝。

“噗。”

在那些铁丝钢丝被拉断的同时,树顶同时一震,似乎什么东西被拉倒,喷出一片无­色­却有味的气体。

辣!冲!酸!臭!

刺鼻的味道几乎一瞬间便在人头济济的空地上弥漫开来,那种味道用刺鼻来形容实在过于单薄,充满了人类不可想象的各种恐怖的味道,接触到一点点,都会让人从­肉­体到­精­神遭受一次生不如死的折磨,并在很长的时间内,记忆犹新不敢再试。

勇士们瞬间晕了过去,从树上直挺挺栽下——没人去接,人群在闻见那气体的刹那,立刻用比兔子还快的速度四散逃窜。

山壁两边都有树,两边都有人攀爬,导致两边都围着人,更使那可怕的气体瞬间完成了对接,将两万人笼罩在辣椒水的魔爪下,无处可逃。

“蚊子太多了是吗,兄弟?”不知道哪棵树上传来不知是谁的懒洋洋的声音,一听就是刚睡完一觉心情愉悦的,“送上君氏原生态全自然绿­色­六神驱蚊水,六神六神,蚊子失魂!”

地上躺倒一堆赤条条汉子,两眼无神,呆滞失魂……

咳嗽、喷嚏、呕吐、哭喊……各种表达负面情绪的声音乱成了一锅粥,滚开在夜­色­里,穿透厚实的山壁,进入远远的正酣然高卧的君珂的耳中。

没能吵醒她。

君大统领美美地翻了个身,在鬼哭狼嚎的催眠曲里,展开一个甜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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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一夜过去,地下躺倒了一片壮烈者。

气体其实很快就散开,山坳太大了,但留下的后遗症却让人久久回味,恐怖这种记忆,是所有记忆中耐力最好的一种,它会盘踞在人的脑海里,赶也赶不走,所以这夜会打辣喷嚏的树,直接导致了两万云雷军,在很长时间内,看见那种树喉咙会痛鼻子会辣两腿会发软……

两条生路行不通,躺倒一夜缓过劲来的大爷们,在逃生这件事上展现了有生以来少有的韧­性­,将希望的重心,放在了那条“山壁小路”上。

他们花费了半天的时间,在七拐八弯的山谷间,终于找到了那条“小路”,找到路的时候,所有人都眼前一黑。

这叫路么?

这明明是绝壁!

先不说这路底下一截根本没有路,需要身轻体健的人先攀爬上去。

也不说爬上那一截后,山壁上那“阶梯”根本就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猎户为了方便,随便顺绝壁凿出来的,浅得只能放下一个脚尖,不注意就会掉下去。

更不说就算运气好过了那段阶梯,是一段栈道,有栈道是好事,问题是栈道也是经年日久,有一截没一截,踩空了就要和祖宗相见欢。

问题是!

这段路最上头,没有路了!

上头高达千仞,云遮雾绕,最末一段栈道在顶端戛然而止,然后旁侧薄薄一道山壁,延伸出一道平台,那里才是真正的下山的路,但栈道末端离平台,还有将近一丈距离!

那得飞过去!

飞过!

飞!

……

当万众充满希冀的目光,终于透过云雾,看到这个所谓出路狰狞的实质时,最后坚持站住的那部分人也倒了。

最后的希望,就在看清那路的一瞬间,被黑心的少女统领,给狠辣地终结了。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绝望,是给你希望之后再打你一­棒­,告诉你那不过是妄想。

两万人颓然坐倒,气息奄奄,面­色­死灰,眼神绝望,一部分人抚住饿瘪了的肚子,开始呜呜地哭。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里,忽然有人幽幽道:“说不得,只好在这里等教头来了,这路虽难走,但好好练练,未必没有机会。”

众人默然,看看那对他们来说很难,对稍微会点武功的人来说就不是大问题的路,眼神里渐渐又绽出星火。

回头看看破旧的帐篷、­干­硬的馒头、一里外的水源、两里外的尿桶,和光溜溜的被蚊子咬得满身包的身体,刹那间眼底爆出发狠的光。

“娘地!老子要出去!老子就是要出去!”

“爬!一天爬不成两天,两天爬不成十天!困在这里老子迟早得被折腾死!”

“不就是一条鬼路嘛,猎户能爬老子不能爬?爬!”

“爬!”

转过山壁,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破旧的栈道上坐着一男一女,吃零食,跷着腿,看着云海,听着牢­骚­。

底下的发狠叫喊隐隐约约传上来,少女听着,眯眯眼睛,笑了。

“你说多少天他们能爬上来呢?”君珂托腮沉思。

“那得看你的武术教头水准如何。”纳兰述抛起一块点心,君珂闪电般跳起,张嘴去接,纳兰述霍然抢身而起,砰一声,两人撞在一起,一块莲蓉糕各咬一半。

崖壁青青,浅灰木质栈道在薄云淡雾间若隐若现,两人探身张手,弓腰跨步,静止不动,各自的衣袂被山风卷起,与丝带般的乱云同舞,飞在身后。一块小小的雪白的糕,被各自的红­唇­白齿咬住,­唇­与­唇­近在咫尺。

一阵停顿之后,乌溜溜的眼睛抬起,从糕点上方越过去,正迎上波光明灭的含笑眸子,水­色­潋滟,云横雾敛,似天地漩涡,欲将她温柔吸纳。

乌溜溜的眼珠转一转,长睫毛一扇,脸颊便微微红了,牙齿试探地松了松,想要让出那一半的权利。

她要退,有个人却向来喜欢得寸进尺。

她这边还没松口,那边纳兰述嚓嚓嚓,三口两口将那一半糕点吞掉,颈项一凑,在她撤退的前一刻,如愿碰到了她的­唇­。

“唔……”

低低的喉音不知是羞是怒还是懊恼,君珂在肚子里大骂——有因为抢吃被夺吻的吗?

然而转眼她便没有­精­神腹诽了,纳兰述碰到她的­唇­,就像瘾君子终于拿到了毒品,齿关一磕便滑进了她的从未有人开启的私人领地,他敲开她的白玉屏障毫不客气,一旦攻城略地却又斯文温柔,不急不慢,轻挑慢捻,舌尖滑如游鱼,自如来去。他恣意品尝她的温软香气,属于少女的不可替代的绝世芬芳,在梦想中的神秘宫殿来回徜徉,徜徉于此刻独属于他的琼枝玉颜黄金台。

君珂发出低低的呻吟,一半身子冰冷,似要压进山石化为同体,心前却热烈如火,又像要将筋骨都在那般灼灼热度里融化,她耐不得这种奇异的感觉,想要抗拒,却不敢在这危险栈道之上出招,身后山壁,身前绝崖,一不小心,便可能坠入云雾里。她试图向后蹭,可后面哪有位置?只好一点点往边上横挪,纳兰述也不阻止,她挪一步他跟一步,上一步还有点距离,下一步就揽住了君珂的腰,再下一步又揽住了她的颈,辗转温柔,边挪边吻,什么事都没拉下。

君珂被他紧紧压在崖壁上,身后崖壁青苔隐隐,湿凉嶙峋,身前的身体,却柔韧温暖,冷热之间叫人打个寒颤,却又觉得通透的快乐。两人那般紧地贴靠在一起,似乎要把彼此的肌肤揉在一起去,感觉得到他肌肤的光滑和弹­性­,感觉得到熟悉的属于他的松木清香,似乎还带点灵动清艳的感觉,像飞鸟越过霞光,载了一翅的碎云芬芳,和此刻半山岚气,带露云尖,自然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叫人神智晕眩,似也堕入这天地人浑然一体的空间。

那般热力的压迫、不容喘息的侵入、绝无缝隙的相拥,也让君珂晕眩酥软,失却浑身力气,脚尖抖抖地跨出去,总忘记下一步要在哪里,似在云端,或者就是在云端。

忽然觉得天光大亮,云雾散尽,眼角一瞥,眼前又是一面山体,赫然已经慢慢挪到了另一个方向,君珂怔怔看着那面山体,只觉得眼熟,忽听底下轰然一声,彩声如潮。

“好看!”

“亲得好!”

“神仙眷侣!”

君珂头一低,换她眼前一黑。

不知何时,她竟然已经转到了另一面山壁,下面就是两万个正在骂她发牢­骚­的盟下大爷,正齐齐仰着脖子,看她和纳兰述山壁一吻。

大爷们此时不郁闷了,不痛苦了,兴高采烈地拍手——好看好看,刚刚转出来的时候,还真以为是神仙男女下凡,云端之上,绝崖之间,相拥热吻的少年美貌男女,衣袂和山风同舞,丝绦共薄云齐飞。哦哦,这么一幕养眼和奇特兼具、风姿卓越的美景,在燕京等上八百年也见不着啊。

是统领大人觉得对不起他们,给发的福利吗?

喝彩声惊天动地,两万双眼睛众目睽睽,君珂的小脸皮哪里经受得起,死也想不到一场吻竟然吻到了大庭广众间,纳兰述却洋洋得意——挪得好,挪得妙,王爷我就是要你挪,挪到两万人见证,你这辈子还能嫁谁?

“妙啊!哪天我也和我那口子上去啃一回!”底下有人兴奋地大叫。

“和你家那ρi股比胸大,胸比脸大的婆子有什么好啃的,要啃就啃柳咬咬!”立即有人发下豪言壮语。

“对对,啃上柳咬咬,来个绝壁第一吻!”

“兄弟。”纳兰述眉飞­色­舞,探身喊,“这叫上天入地凌云壮志第一吻!”

“砰。”上天入地凌云壮志第一吻的女主角,给了男主角恶狠狠的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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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万人的喝彩声里,君珂推开纳兰述,抱头鼠窜,越过那一丈绝崖,跳到另一边的平台上,心中暗自发狠,一定要找最狠毒最变态的武术教头,把底下那群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的盟下大爷们,训个活来死去死去活来,叫他们累到玛丽莲梦露在身边跳艳舞都没劲去瞅!

一个大愿还没发完,蓦然听见马蹄声响,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在山下勒马,君珂眉头一皱,心想莫不是和兵部要马的人回来了?那也没这么快啊?

她摸摸脸,脸上红潮未退,实在不想这个样子去给尧羽卫观赏,正犹豫着,底下山林间人影一闪,有人急急奔上来。‘来人奔得极快,身形如闪电奔雷,一眨眼就穿出林中到了山路上,快到令人看不清他形貌衣着。

君珂一惊,心想这人武功了得,自己可不是对手,这么恶霸霸地奔上来,尧羽卫怎么没拦?还是已经被放倒了?这一想顿时警惕,一足前一足后拉开手,摆出迎战的架势。

那人一道滚滚黑烟般地奔来,到了她近前却又戛然止住,就像开得太快的车突然刹车,君珂觉得自己都似乎听见四面空气摩擦振动,发出“吱”的一声。

风声一止,卷起的袍袂悠悠卷落,君珂才看见那个狂奔的家伙的脸。

“呃”的一声,她怔了。

半晌,她悄悄地,像做梦一般地,问:“你是……皇太孙?”

对面,立着一个很像纳兰君让,但君珂又觉得绝对不应该是纳兰君让的男子,脸是那张脸,身材是那人身材,一切都很像,然而一切又都不是了。

那张脸胡子拉碴,两颊突出,两眼满是血丝,眼下好大两个黑眼圈,头发乱糟糟好像一个月没梳,身上的衣服虽然质地高贵,但满是焦灰泥泞,还散发着两天没换洗的汗馊味,以及一种十分难闻,有点像死尸的味道。

这是那个尊贵第一的皇太孙?

这是那个永远端肃严正,衣冠楚楚的皇太孙?

这是那个把形象尊严看得比天大,头发乱上一根都不肯出门的皇太孙?

更要命的是,这个突然变形的皇太孙,往日冷冷淡淡的皇太孙,用一种以往他死也不会有的、无比激动的眼神盯住她,眼神里的光芒,从看见她的那一刻便变换不休——畏惧、震惊、惊喜、激越……那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让人感觉,他是一个在完全绝望状态下,突然获得一线希望,然后最终绝地逢生失而复得的幸运儿。

这情绪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发生在纳兰君让身上。

发生在谁身上那都叫顺理成章,发生在纳兰君让身上那叫什么?

君珂受到惊吓太过,忍不住抬头看看天。

没天雷啊。

她那个动作一做,瞬间惊醒了如在梦中的纳兰君让,他突然手一撒,大步走了过来,走到君珂面前,先是用手指轻轻触了触君珂的脸,证实了指尖下的真实温暖之后,蓦然双臂一张,狠狠抱住了她!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二章 绝对­性­胜利

他霍然抱过来,力度大得似要将君珂的腰折断,君珂瞬息之间来不及思考,只听见自己的胸狠狠撞上他的胸膛的声音,一声闷响里她心底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疯了!

这世道疯了!

纳兰君让手臂如铁,紧紧困住她的肩,手掌在她肩头急迫地摸索,不住低低道:“你还活着,你果然还活着……”

君珂挣扎不脱,柳眉倒竖正准备赏他一巴,像胡屠户打范进一样打醒这个突然疯魔的男人,听见这句倒怔了怔——他以为自己死了?怎么回事?

她还站在崖顶平台的位置,底下两万大爷还在仰头看着,此时目瞪口呆——这玩的是哪一出?刚才还和某人崖壁热吻,转眼又被另一猛男楼抱在怀,啊啊啊情海翻波!啊啊啊水­性­杨花!啊啊啊两男争一女!啊啊啊有架打!

“抱咯!用力!再用力!”

“亲她!亲她!亲她!”

“兄弟够男人!”

大爷们兴奋了,鼓噪了,好看好看,要是每天来一次,这谷里也不妨多呆几天。

蓦然崖头上人影一闪,从君珂身侧快步抢过,“砰”一声,一道拳风凶猛地将粘在她身上的纳兰君让给撕了出去。

沉浸在喜悦和激动中的纳兰君让被击出三步,怔怔地好似还没反应过来,对面,已经站下了笑眯眯的纳兰述。

他吹了吹拳头,懒洋洋对纳兰君让躬躬身,“殿下,你最近出远门了吗?”

纳兰君让一怔,君珂回头瞪他,示意他收敛点——这人一旦拐弯抹角讲话,肯定没好话。

纳兰述此刻接收到这样的目光,脸­色­更黑——王爷我容易吗?每次占你点小便宜都用尽心思,还每次都要立刻被破坏感觉。更要命的是,每次别人占你便宜,都容易得很!

纳兰君让沉默,不打算接这个“小叔叔”的话,纳兰述可不会放过他,“殿下是不是去西方番国走了一圈啊?我听说那边的人,十分的不通教化,和长辈打招呼,都是见面拥抱。殿下是不是去了那里一遭,也学了来,这么和你婶婶打个招呼?”

婶婶……君珂脸­色­黑了。

某些人一定要这么无耻吗?

纳兰君让瞟一瞟她,随即敛起眼神,淡淡道:“若君珂当真对我自称一声婶婶,我自会赔罪。”

“总有这么一日。”纳兰述笑,有点咬牙切齿味道。

“拭目以待。”纳兰君让看也不看他一眼。

两个男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君珂一头黑线,赶紧赶上去将两人拉离大爷们的视线,大爷们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纳兰君让却已经不再多说,淡淡道:“知道你没事就行,我还有要务,告辞。”说完也不等君珂回答,转身就走。

他来时冲势如炮弹,走时落步似千钧,君珂看着他挺直腰背,一步一步下山的背影,日光追在他身后,孤独的影子斜斜地吊着。

君珂心里忽然有些潮潮的。

他始终是个寂寞的人哪。

所以刚才那一幕便吓着她了,真是无法想象,山石一般的人,突然就变成了火箭阿童木。

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这些皇族子弟啊,可曾有过自己的快乐?

惆怅完了她转身,想和纳兰述交流下刚才的惊讶,并探讨下发生这奇异现象的原因,结果一回头,身后没人了。

郡王又不见了。

君珂摊手,望天。

你妹啊!

玩神马失踪!

抱一次失踪一次,抱一次失踪一次,这要哪天有什么意外,是不是得去死?

君珂正郁闷郡王那强大的神经线,为什么在某些事上就特别不牢靠,又寻思着不能把人得罪太狠,好歹得象征­性­找一找,比如问问蚂蚁什么的,忽然听见底下有人叫喊。

低头一看。

纳兰述正蹲在半山腰,笑出一嘴白亮亮的牙,只是看起来有点森森的,他抓着一把碎石,对底下两万大爷温柔地道:“想不想快速地爬上这山崖逃出生天?想不想立刻回到燕京自己家里吃喝嫖赌?”

“想!”

“那就原地别动,加入我的攀爬绝技速成班,一天之内,保你攀爬技术,突飞猛进,可上九天揽日月!”

“谁动谁是龟儿子!”

“好。”纳兰述笑得更­阴­森了,“别动哦。”

手指一弹,掌心里碎石咻咻地飞了出去,每粒石子都在半空中飞出凌厉凶猛的弧线,击破云雾,打断山风,像山涧里黑­色­的燕子一闪,便落在了底下人的头顶!

“嗷!”

一粒石子便是一声惨叫,携着纳兰述强劲的指力和半山而下冲击力的石子,力度不下于橡皮子弹,砸到人脑袋上瞬间便是一个美貌的大包,大爷们被砸得嗷嗷叫,第一反应就是抱着头四面乱跑想要散开,然而纳兰述掌心石子接连弹飞,将四面去路封得死死,越往边上跑挨的石子越多,大爷们无奈,走投无路间看见山壁,一大帮人立即涌了上去,争先恐后,手脚并用,爬!爬!爬!

纳兰述攀爬绝技速成班,便这么开始了第一课……君珂拢着袖子面无表情看了一阵,施施然走了。

挺好。

有这两万大爷在,郡王就有减压玩具,大爷好,大爷妙,大爷们是居家旅行欺负压迫发泄减压之必备掌中宝。

……十三盟大爷们,从这一天起,就开始了他们销魂的训练旅程。

君珂并没有使用尧羽卫来训练他们,这不适合,将来传出去也会是个把柄。她直接向兵部打报告,请求将武举二十名之后三十名之前的举子拨到她这里做军官。这些人没能进入第五轮,不得在京授职,只能回去在地方上得个武职,无论如何,在京升官的机会总比在自己那穷乡僻壤要来得大,这些举子愿意,兵部无所谓,君珂自己也乐呵——这些人熟悉,外地人好管,还有实力,何乐不为?

十个新教头各有擅长,进入谷内对新兵大爷进行训练。君珂实行大­棒­和萝卜并举的政策,每天玩点新花招,比如突然断了水源啊,突然踩了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地啊,没事砸点石子玩啊,逼得那群大爷哇哇叫,发狠发誓要尽快练好腿力好逃出去,学习劲头高涨,学习态度认真,比幼学童蒙时读书还要勤奋一百倍。

大爷们被圈住了,兵部的供应也供了上来,只要君珂这边的兵不散,兵部没有理由克扣各类供给,燕京隐约也知道君珂把人给圈住了不让走,背后都在窃笑——硬关?硬关有用么?你总不能关一辈子?这些难伺候的大爷一旦出去,有你好果子吃?

也有人在君珂进宫给各位娘娘看病时,玩笑地问过她这个问题,君珂搔搔脸,摆出一脸苦恼茫然的表情,望望天,望望地,末了一摊手,耍赖般地道:

“陛下说过人得集合,还说过到时候得拉出队伍,我能有什么办法?好歹人还在是不是?有人才有队伍嘛。”

这么稚气的话,众人都哈哈一笑,心底更轻视几分,但也放下了心。

君珂也关注过那次的刺杀事件的后续,知道了纳兰君让前所未有的决心和愤怒,地毯式全方位的密集搜索,逼得那些杀手无处躲藏,一个个被追踪、围堵、落网,但都一个个自杀。据说最后一个人,是在一间暗巷的一座破烂院子里被截住的,太孙府的人希望留下活口,对他许了很多愿,里面的人一声不吭,等到太孙府的人终于住口,火光便在一霎间凶猛腾起。

数日前的一场火,烧出了皇太孙前所未有的暴怒;数日后一场火,将这一刺杀事件终结。

然而也未必就是终结,传说里是所有人都自杀,对方训练有素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但是事后不久,皇三子突然被陛下派遣到南方劳军,随即燕京郊外的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别庄,忽然遭到血洗,具体死了多少人也没人知道,当夜又是一场大火,附近的村民远远看见火光里有人影窜动,还看见有人抱出箱笼等物。别庄遭劫的皇三子,也神奇地没向燕京府刑部报案,但他的回京日期却被一拖再拖,在这拖的过程中,六部里一些官员进行了更动,有升有降有黜有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些官员多多少少和皇三子姜派有点关系,而且就算是升,也是由要害低职升到清水高职,头衔升了,实权降了。太子太孙派系的官员­精­神大涨,正要穷追猛打,陛下却又让皇六子领了西南之兵,一手制衡之术,倒搞得火星子四冒的朝廷,又人为地泼冰撒雪,冷了一冷。

虽然暂时冷了一冷,但某些斗争也已经进入白热化,不过皇太孙似乎另有心事,并不想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党争上,在众人以为他定然要将皇三子一系彻底压倒的时候,他又安静了下来,还是那种山石岿然的神情,只是眼眸里,多了几分无人能懂的幽光闪烁。

君珂也搞清楚了那天,纳兰君让激动成那样的原因。敢情他以为自己在柳咬咬屋里被烧死了,纳兰君让的护卫云七有次在宫门前遇见她,趁主子不在,拉住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君珂这才知道那天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知道那天纳兰君让捧着焦骨,什么人都不理,直愣愣地出了门,步行十里到了京外风景最好的景尧山,亲自在山顶选了块安静又宽敞的地方,给那焦骨下了葬,为了坟墓的朝向,他犹豫了三次,两次将坟墓朝向定在了朝往冀北的方向,然而最终选择让坟墓朝向燕京,云七听见他喃喃低语,道:“原该让你回望故乡,可我总想让你看看我……”

声音极低,若不是云七自小耳力超乎常人,根本没可能听见。

下葬时纳兰君让亲自挖了第一锹,燕朝风俗,坟坑第一锹要给尊贵人动土,可佑入葬者来生富贵安乐,以纳兰君让的身份,这辈子他也没可能给任何人动土,然而他夺过护卫们的锹铲时,众人连劝阻都不敢。

他亲自将焦骨捧入重金准备的棺木,将散落的焦骨一点点收拾好,拼凑出一个基本完整的人形。做这一切时候他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可是跟随他多年,也学出了铮铮不动风格的护卫们,只看着那夕阳下默默做事的背影,都突然觉得心里发堵,忍不住要握紧了手指,转过头去。

纳兰君让是在得知,两万盟民自出京报到后便没再回来时,发觉了事情的不对。若君珂死去,两万盟民无人管束,必然打道回府,万万没有留下来的理。而能留下那两万二流子的人,除了古灵­精­怪的君珂,还能有谁?

再说也没看见纳兰述发疯,君珂若出事,纳兰述不发疯才叫奇怪。

于是有那一番长奔、于是有那急冲上山、于是有那不敢置信,于是有那喜极之下,生平首次忘形的奋然一抱。

云七和君珂说这些的时候,这个易感的护卫一把鼻涕一把泪,君珂先是好笑,然后是感动,末了却是默然,脸­色­微微白了白。

最开始听云七说的时候,她还想着要和殿下开开玩笑,当然也要谢谢他,然而听见那句坟前自言自语,她一切念头都打消了。

纳兰君让是坚冰山石,打破他,融化他,该是这皇朝里最适合他的女子来做,她君珂,不适合。

冀北和皇朝,从某种程度上难免对立,她原本不想卷入任何政争,但一路以来纳兰述的扶持,早已让她不得不有所决定。

做人要知恩,否则无异于禽兽,对她恩重的纳兰述尧羽卫,对她德薄的大燕皇朝,孰轻孰重,自有计较。

虽然现在风平浪静,她却不得不想得更远,若有一日冀北和皇朝但有纷争,她的立场,会伤害纳兰君让。

既如此,莫如斩断一切可能,换个从此陌路。好过将来,那个好不容易敞开心扉的人,被夺门而入的杀气一枪,伤到彻底。

日光从宫门前稀薄地摊开来,将道路映得明亮如汪洋,君珂看见自己的影子,孤独地矗在岸的另一边。

她叹息,拍拍云七肩膀,无声离开,留下被自己感动,也以为会感动君珂的云七,愕然立在原地,一滴泪被日光瞬间晒化。

云七不知道。

君珂也不知道。

巨大的牌坊之后,汉白玉石柱的­阴­影里,一直站着一个人。他办完公事出来,看见对话的两人便停了脚步,然后在夏日烈风里,将两人的对话和神情,都看了清楚。

看清楚,不过依旧默默。

风卷起他的衣袂,藏青底锦绣金龙狰狞凌空,他的神情却凝然如石。

他只在遥望。

遥望她微笑、震动、沉默、苍白……乃至离开。

遥望她的背影,在日光汪洋里,被拉长。

==供给上来后,君珂并不吝啬对兵们的补养,大爷们训练辛苦,­肉­食油水不能缺,只是蔬菜还是不给——自己种的吃得香嘛。偶尔还让幺­鸡­蹲在山巅,对着山林吼一嗓子——吼完了就可以去拣­肉­吃了,林子里保准死了一堆吓破胆的小兽,轻松、简便,还环保。

多出来的蔬菜­肉­食她也不会便宜兵部,拿到市场去卖,收来的钱转回头给柳杏林,让他熬制当初给自己用来洗澡的药汤,不必像她那个那么高级,一般的可以强身健体打磨筋骨的就行,每隔几天便用车子装了大桶草药,运到麓峰山,招来的工人熬了,打开高墙铁门送进去,轮流安排各营泡澡。

十三营现在真的是十三营了,现有人数已经足够十三营满员,君珂根据第一天晚上众人的推举,和这段时间的观察,将各营的主官副官队长班长都做了任命,并划分了各自的地盘,经常搞些营与营之间的比赛活动,输了的也没什么惩罚,负责施肥一天菜地就行,但每营都把这条惩罚视为洪水猛兽——你知道一千多人蹲在菜地边嗯嗯,用自己的肥料给两万人的菜地施肥是神马感觉吗?

有了建制才有规矩,有了竞争才有动力,眼看着在很短的时间内,各营便渐渐有了气象。当晚晚间娱乐还是要搞一搞的,大爷们玩乐惯了,不给他们一点乐子,最终还是耐不住。到了晚上君珂便进高墙,带了自制的扑克牌,教大家打升级,玩乐这东西,传播起来总是很快,大爷们又都是玩家,很快人人风靡,个个都是掼蛋高手,君珂反而经常输得脸上贴满条子,她向来脾气平和,叫贴就贴,一张脸纸条迎风招展,还笑嘻嘻地巡营。

时间久了,大爷们的怨气稍稍淡了些,互相说起来,倒说最近脱离了那些颠倒混乱的生活,睡得下吃得香,­精­神爽利腿脚有力,虽说累,却累得舒服,以前那些头晕脚软盗汗之类的毛病都没了,脱胎换骨也似。晚上两万人聚一起玩扑克,听统领大人讲那些似乎永远讲不完的离奇故事,研究统领大人拿出来的各种奇怪玩意,这种生活也怪有意思。

他们渐渐乐意,朝廷也乐意——大爷们的例银,现在换成了饷银,朝廷并没有多出多少钱,少了这些混世魔王,燕京最近的治安好得一塌糊涂。

眼看着时间也过去一个多月,大爷们渐渐收心,爬得越来越高;君珂渐渐放心,考虑着进行下一步计划;戚真思渐渐不安心,和纳兰述说,前阵子收到的消息太风平浪静,而尧国离得却又太远太不方便,进入尧国内部的人,消息一两个月才有来回,是不是派鲁海或小希,亲自去一趟。

纳兰述同意了,让轻功最好的大个子执行这个任务,大个子鲁海临行依依不舍,抓着红砚的手热泪涟涟,“砚砚,一定要等我,回来我和你月下花前,再续鸳盟……”

圆脸丫鬟抓起绣花针就戳他的手,大个子嘿嘿笑着逃开去,一边向外跑一边喊:“等我啊,给你带尧国我们那里的雪花石,你串个链子挂在胸……啊不心上……”

圆脸丫鬟啐一口,看也不看他远去的身影一眼,扭转身继续拿起绣花针,手指却有点发飘,君珂瞄一眼她绣的并蒂莲,再瞄一眼丫头红通通的耳朵,忍不住长叹一声,“女大不中留啊……”

然后,某人被泼辣丫鬟,不顾尊卑地推出了门……==君珂心情好,被丫鬟鄙视了也无所谓,哈哈一笑回到大营,今天她有要紧的事要做。

大爷养成计划,第一步,收心。基本完成。

第二步,挑唆!

有了能力,没有血­性­也不行,今儿个,她就要让他们知道,盟下大爷在别人眼里,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今儿有福利。”君珂回营,笑眯眯对两万人训话,“大家最近也辛苦了,今儿晚上休假,带你们进城逛逛。到别的军营参观参观。”

大爷们嗷地一声兴奋了——虽说最近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好,可终究是单调寂寞的,这些玩惯了的人,早就做梦梦到燕京无数回了。

“统领英明!”

“统领万岁!”

君珂坦然接受这些大逆不道的口号,对个人崇拜安之若素,微笑摇摇手指,“不过两万人一起出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带一部分。”

众人失望地叹息一声,但也明白这是常理,都羡慕地看着各营大小官儿们。

“各营主官。”君珂停了停,在众人一脸不出所料的神情里,笑道,“请列出本营近期表现最优秀的士兵,每营十人,报上名单给我的亲兵。记住,士兵。”

大爷们哗地一声沸腾了,有人大叫:“统领,你是条汉子!”

“谢谢。”君珂肃然答。

人很快就选了出来,一百三十人,在君珂身后列队,由五名武术教头和五名校尉带领,关禁闭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出门。

虽然只隔燕京三十里,离开一个多月,众人感觉却像三十年,归心似箭,兴奋无伦。

一路上君珂和他们谈谈讲讲,发现这些玩遍燕京的大爷们,居然很多都有自己的绝活,比如一个士兵擅长玩­鸡­蛋,双手玩五个蛋抛起互接可以几个时辰不落,君珂觉得这家伙手指这么灵活完全可以去做弓弩手;比如一个士兵擅长闻气味,能辨认出不同的人气味的不同差别,一丈外仅凭气味便准确识人,这个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斥候;还有个士兵会拟声,不仅­鸡­鸭猫狗动物惟妙惟肖,学人声音也是八九不离十,只要给他听过一遍,便可以模仿个大概。

君珂心想果然­鸡­鸣狗盗也是本领,其实每个人都有长才,只需要有人善于发现和培养,尧羽卫的万能,不也就是这么来的?或者云雷军,日后也可以往这方向发展,不过眼下还是先好好练武吧。

君珂带着这群大爷,先去“参观兄弟军营”。

离得最近的是九蒙旗营,九蒙旗营统领朱永森是朱光的父亲,得君珂的帮助才替儿子报了仇,还博了一门封赐,听说君珂“带人来学习参观”,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热情地迎了出来。

君珂正­色­跟他讲:“兄弟们仰慕旗营已久,听说旗营兄弟­精­悍勇猛,燕京头一块招牌,都嚷着要来参观学习取取经,回去也好寻些长进。”

“不敢不敢,客气客气。”朱永森看看那群衣服粗陋晒得油黑的大爷们,一句“云雷军也是军中­精­英”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打哈哈,“请,请。”

在云雷军十三营书记的《云雷记实录》里,对那天的场景是这样描述的:

“是日,总统领大人携麾下兵员一百三十,前往九蒙旗营。九蒙朱总统领亲自陪同,参观诸如军营、校场、伙房、澡房、将官住所、旗营大堂等处所,对方军容齐整、规制有序、兵舍­精­致,供给周全。总统领击节赞赏,众兵员仰慕钦敬,纷纷表示回归我营之后,必将以九蒙旗营为榜样,再树我云雷十三营战士新风……”

真实情景是这样的。

朱永森带着君珂一行人进行参观,九蒙旗营位于景尧山下,占地百里,五万人的军营,占地足有数十里,老朱是武将,心眼不足,君珂要看什么,他就带她去哪里,一路从营门进军营。

大爷们看见九蒙旗营的轩敞亮堂的军营,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军营里四人一间房,夏日里门窗还专门蒙了挡蚊纱,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士兵们换下来的内衣都是细葛布,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伙房里不仅有鱼有­肉­有豆腐,还有京城中最时新的蔬菜,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校场沙地平整,宽阔方正,武器齐全,骑兵步兵箭手都有专门的训练场地,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士兵有专门的澡房,每日有专人自附近引水烧炉供应,两天可以洗一次澡,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九蒙旗营自校尉以上的所有军官,都不和士兵住在一起,有专门的院子,根据等级来确定大小和供给,这样的夏季,游击以上每日就有京城快马运来的西瓜供应,换下来的内衣,都是轻薄的绸布。

大爷们沉默了。

大爷们看见不对士兵开放的旗营大堂,陈设华贵,物资丰富,军官们可以在其中休憩玩乐,每日都可以在专门的澡房泡澡。

大爷们沉默了。

大爷们黑着的沉默的脸,自进入九蒙旗营就不曾消散,聚集成一道隐隐的雷电,伴随着一路气氛低迷的参观,要不是看在朱永森和君珂一直相谈甚欢的份上,大爷们就要爆发了。

君珂好像什么都没察觉,看什么都是一样的表情,“很好很好!学习学习!”

好容易参观结束,兄弟营客客气气将大爷们送出来,大爷们大跨步走在前面,脸­色­­阴­沉。

大爷们想起至今睡着的不透气又不遮风,下雨天卷着到处跑的牛皮帐篷。

哭了。

大爷们看看身上穿的粗布军衣,粗糙的质地像沙砾一样磨着皮肤。哭了。

大爷们想着那块靠自己施肥的宝贵菜地,想起哪怕拉肚子都得死命夹着腚跑两里地,就为了吃一口青菜。哭了。

大爷们想起谷内七拐八扭的奇异地形,和利用七拐八扭奇异地形给他们展开各种奇怪训练的教官,想起那条唯一的“生路”。哭了。

大爷们想起那条唯一的从山间流下的溪水,每日一身臭汗只能打盆水擦擦身。哭了。

大爷们看看前面和自己穿着一样衣服,睡着一样帐篷,吃着一样的菜,淌着一样汗水的营官们,大爷们的眼泪止住了。

大爷们看看最前面那个少女统领,听说她有钱,但是也一直大热天捂着劣质的皮甲,她不睡帐篷,她睡一个牛皮吊床,就在高墙的附近,一个多月,他们没沾过床,她也没有。

他们还知道她也吃一样的伙食,因为每天都在一起吃,有时候她会把­肉­让出去,不过他们种出来的蔬菜她是不吃的,她说种得太不容易了,她不忍心。

他们更知道他们训练时,她也陪着,在那山道里,绝崖上,爬崖谁也不必担心,跌落的时候总有她等着,一个也不叫你伤了去。那些崴了脚的汉子们不好意思叫她背,她回头笑笑,说要在京城我也得喊你声哥,妹子背下哥有什么要紧的?

大爷们以为自己必然很讨厌这个臭丫头的,然而此时羡慕完九蒙旗营的士兵,忽然发现,真正没有阶层没有区别没有那些让人讨厌的规矩地位束缚的,还是自己的营。

盟民在乎那个阶层,又恨那个阶层。是阶层,使他们不甘心再如普通百姓一般劳作谋生;但同样是阶层,使他们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兴盛荣华。

忽然就发现了不同。

在这辛苦而又特别的军营里。

君珂始终没回头,有些话不必说,自己想才最有效果。

进了城,先去城西靠近皇城的御林军大营。

御林军可没九蒙旗营那么好进了,别说进进出出的人们昂着头,看站在一边的大爷们好像空气,就连守门的士兵,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君珂这个实职统领上去要求参观,那小兵俯下脸,盯着她,“嗯?”一声。

半晌才进去通报,一大群人就在前面门厅里坐冷板凳等着,也没人理,没人接,君珂笑眯眯不以为意,大爷们忽然觉得难受。

过了半个时辰,才有个参将出来,对君珂随随便便一礼,淡淡说句正副统领都不在,营房未得主官允许,不适宜给外人观看,这个“外人”两字咬得很重,眼神藐过来,轻飘飘的不屑,大爷们火­性­大的,就要跳起来­干­架,被各自的头领赶紧拉住。

君珂却不动气,陪笑连连道:“好的好的,理解理解,不过兄弟们既然大老远来了,是不是在前面营房简单看看,也好有个交代?放心,必然不会扰乱兄弟营房的秩序。”

那参将嘴­唇­动了动,大概忍下了什么不太好听的话,毕竟君珂也是和他们统领平起平坐的职衔,不敢放肆太过,冷冷道:“既然大人坚持,那么请便。

下官有要务在身,不陪了。”说完扬长而去。

大爷们腮帮子上­肉­挤得紧紧,忽然觉得统领大人很可怜。

可怜的君珂,可怜巴巴地带着大爷们,在御林军大营的门厅里站了站,看了看人家的汉白石地面,青砖秘道,透气的昂贵皮甲,和皇家御用标记的金边,就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出来后大爷们一言不发,君珂啧啧羡慕,满面憧憬地和大爷们讲:“咱们好好努力。陛下亲口说过,云雷军三大营和御林骁骑九蒙是一个规制待遇,目下虽然还看不出来,想必是因为咱们还没正式在京城亮相,等三个月京城全军大比,队伍拉出来,陛下自然想得起来给咱们增加供给。”

可能么?大爷们想。

最后去了城南骁骑营,君珂想着查近行就任职这里,不知道混得怎么样?

自己最近忙着练兵,也没空去打听他的近况。便和骁骑营守门的士兵打听。

谁知士兵一听就变了脸­色­,连忙摇头,“不认识!不知道!”

君珂愕然——查近行明明就在这里,好端端地为什么不认?

接连抓住几个出入的人问,对方一听都变了脸­色­,不是赶紧摇头摆手让开,就是冷冷睨一眼君珂置之不理,问到最后一个看来是军官的家伙时,那个英俊而又邪气,一看就是公子哥儿出身的男子,喷着满嘴的酒气,一指点在君珂额头,“问什么问?小娘们,来找相好?瞧你这不男不女的打扮,果然只有那个怪胎才有这样的怪女人来找。”

“你妈才怪胎!你全家都怪胎!”

蓦然一声暴吼,惊得正准备给那醉汉一点教训的君珂都忘记动手,一回头,看见大爷们终于忍无可忍,捋起袖子就冲了上来。

这些家伙怒气冲头,只觉得统领受侮辱就是自己受侮辱,全然忘记前不久自己还在麓峰山里臭女人死丫头的骂,骂得比人家凶猛百倍。

“怎么了?哪来的一群乡下土包子,敢在我骁骑营撒野?”那人霍然将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一推,唰一声抽出刀来,雪亮的寒光里面­色­狰狞,身后脚步声涌动,更多的骁骑军官们冲出门来。

大爷们毫不畏惧,恶狠狠迎上去。

“哎,别别!”君珂扑上去,挡在两者之间,一边对骁骑军官陪笑,“别介意,兄弟们一时冲动,一时冲动。”一边示意手下拦住大爷们,“哎哎,小事啊,别在骁骑营门口闹起事来,咱们担不起。”

“算你识相!”那军官凶狠地一笑,举起刀鞘拍拍君珂的脸,轻佻地笑道,“女军官?是那个神眼君珂吧?告诉你,女人还是乖乖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好,出来做什么官呢?有你呆的地方吗?”

他的刀鞘戳在君珂脸上,自刀鞘与脸的夹缝间醉醺醺地看过去,隐约似有金光一闪,锋利尖锐,刀子一般割过来。

这醉了的军官接触到这点光,突然觉得浑身一冷,激灵灵打个寒颤,然而当他定睛再看时,君珂不过在那里摸着脸,无可奈何而尴尬地笑,没有任何异常。

以为自己看花眼,这军官轻蔑一笑,不屑再看众人一眼,手一挥,“走咯,别在这浪费时辰。”

一群骁骑营军官呼啸而去,留下君珂一行人孤零零站在门口,闹了这一场,参观考察什么的自然不必再提起,大爷们愤愤不平生了一阵闷气,瞪起眼睛问君珂:“大人!你何必这样忍气吞声?那军官充其量也就是个参将,你和他们统领都平起平坐,凭什么含糊他!”

“云雷军还和骁骑营平起平坐呢,你们看见哪里平了?”君珂一句话,便将众人问哑了口。

“我这个统领,也不过是个空头花架子。”君珂对着手指,幽幽道,“一个女人,平民出身,朝廷给个统领职位,是为了武举有个交代,我还真能把自己当成和九蒙御林骁骑一样的统领?唉……”她拍拍愣头青的肩,叹息道,“大哥,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她垮下双肩,怏怏低头在前面走,夕阳将她身影拖得长长,一个忧伤落寞、忍辱负重的背影……大爷们跟在后面,若有所思,默默无声,一群忧伤落寞、忍辱负重的背影……在那群背影的背后,人群看不见的某个角落,刚才用剑鞘戳过君珂的脸的军官,正被人拎在茅厕里狠揍。

“叫你乱戳!”有人用剑鞘恶狠狠戳他老二,“我也给你戳戳!”

“叫你乱骂!”有人用靴子踢他的脸,踢出无数颗乱喷的带血的牙齿,“骂一个字一颗牙!”

“像你这样的男人,乖乖呆在茅厕里自摸算了。”有人砰砰地揍他肚子,“出来混什么江湖呢?”

一连声的惨叫被闷在麻袋里,传不出茅厕的范围。

当然,“垂头丧气满心屈辱”的盟下大爷们,自然也永远不会知道……==君珂领着大爷们在街上走,想着等下那军官会被谁狠揍呢?

身后大爷们一言不发,看样子今天被打击得惨了,这股邪火,迟早要发出来,可不能给憋了回去。

君珂无声地笑了笑。

闹?会给你们机会闹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把你们的愤怒压到底,不让你们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和处境,要怎么激起你们的血­性­?

她无心替朝廷培养铁血强军,却有心为自己培植真正的忠心势力。盟下大爷是朝廷塞来的烫手山芋,但正是他们特殊的背景,恰是她最可利用的助力。

“一个多月没回去了,先回家看看,晚上在桂花坊集合,带大家乐乐。”

听见这一句,大爷们的情绪好转很多,欢呼一声直奔家门。

君珂顺势回了自己的店铺一条街,对蒸蒸日上的业绩表示满意,华灯初上的时候,她在桂花坊附近的天香茶楼,等到了集合完毕的大爷们。

大爷们情绪很好。

都以为自己一个多月没回去,家里必然乱成一团糟,谁知回家一看,井井有条,齐齐整整,老娘还胖了一圈。

再一问才知道,朝廷的饷银,君珂做主直接发给了他们家小,反正在麓峰山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这些饷银比原先的例银还要多一些,又少了他们在家里胡乱挥霍,老娘妻子们,反而日子过得比原先好些。

大爷们看看气­色­大好的亲人,再看看比自己在家时像样很多的屋子,突然良心发现,抱着老娘的腿便哇哇地哭。

老娘也老怀弥慰,一个多月没见儿子,虽然军营来人特地告知一切平安,但总是不放心,如今见着人,虽然黑了瘦了,却­精­­干­利落,­精­神十足,恍然便真是个好汉子样儿,还懂得了对家人嘘寒问暖,再没以前的浪荡颓丧气,不禁喜泪纵横,连连赞君统领仁心仁德。

大爷们不解,便问和君统领有什么关系,一问才知道,这段时间,君统领一直派人,在各家各户询问生活难处,能帮忙的尽量帮忙,并且所有军属,在君氏的店里购物,可以打九折。

一番交谈,各自唏嘘,随即老娘便喜滋滋催儿子快回军营,家中一切无需挂念,倒是在军要好好报效国家才是。

大爷们进门时忐忑不安,出门时却情绪饱满,后顾之忧一去,连身体都松快得要飞起来。

君珂在茶楼上喝茶,看见那群人乐滋滋准时到楼下时,微微笑了起来。

随即她招来一个亲兵,问:“打探清楚了?”

“打探清楚了,骁骑营今晚有位参将,要到桂花坊请客。”

“很好。”君珂点着手指,笑得不怀好意,“打听清楚他们最喜欢在哪家酒楼请客,然后我们去包场。”

“是。”

过了阵子,亲兵回报,“醉扶归”酒楼已经包了场。

“兄弟们最近辛苦了。”君珂和蔼可亲地招呼大爷们,“今晚我请客,玩通宵,不醉不归!”

大爷们欢呼声里,一行人直奔酒楼,开席十三桌,君珂有令,今晚可以放开来吃喝玩,大爷们猜拳行令,捋袖子甩胳膊,又纷纷来灌君珂的酒,君珂酒量不行,每人抿一口,便醉得两眼发直,嘻嘻笑着在一边看他们猜拳。

正吃得酒热,忽听底下有喧哗声响,砰一声似有人被重重推到楼梯扶手上,撞得整座楼都似在嗡嗡作响。

二楼的喧哗停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军营生活,大爷们已经懂得了自律和警惕,都端着杯,凝神听着底下的动静。

“混帐东西!”有人口齿不清地骂,“你这里老子们是包场了的!今晚刘参将要请客,你怎么给不三不四的人包了去!”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酒楼老板连连赔罪暗暗叫苦,骁骑营的军官,确实常在他这里请客,但今天没说包场啊,生意人哪有上门生意不做的道理,谁知道这么巧便撞上了。

“军爷,小店后面还有座楼,也是十分轩敞的,还可以临楼赏荷……”

“爷们就爱这临街店面!”那人悍然踢出一脚,将掌柜踹到一边,“叫楼上的人滚到后面去!这前面二楼,骁骑营包了!”

底下对话楼上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杯盏齐歇,鸦雀无声。大爷们都咬着牙,捏着杯,腮帮上绷出铁青的肌­肉­,僵硬地坐着,看着君珂。

他们在等君珂的命令,忍,或者,忍无可忍。

君珂心中满意——换成以前,这些人早扑出去乱骂,如今终于知道纪律这东西,知道要看她这个主官的指令了。

她端了杯,悠然地晃到临楼的栏杆,笑容可掬,大爷们眼底涌过一层失望,重重地扭过头去。

“我说。”君珂对楼下举了举杯,“今天这楼,我们包了。”

“你?”底下的人抬头,逆光,没认出君珂,“你算什么东西?包了也给我退出来,这是骁骑营要的地方,其余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滚出去。”

“我说。”君珂抿一口酒,不动气,笑得和酒液一般醇厚,“今天这楼,我们云雷军十三营包了。”

“云雷军?十三营?”骁骑营的人疑惑地重复了一句,旁边有人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才想起来这所谓的云雷军是个什么东西,蓦然发出一声狂笑。

“我道什么名门大户,簪缨世族,敢在我骁骑营面前抖乎?”那人斜挑着脸,用眼角对着君珂,“敢情是燕京第一泼皮破落户儿!”

“失敬失敬!原来是咱们大名鼎鼎的云雷军!”旁边有人立即夸张地弯下腰,“敢问诸位云雷军兄弟,听说你们驻扎在那鸟不生蛋的麓峰山?怎么样?

有地方睡么?有衣服穿么?有­肉­吃么?这醉扶归是桂花坊第一酒楼,你们银子够么?可是典当了裤子来吃的?需要兄弟们帮忙支应吗?”

“银子有的是。”有人哈哈笑着掏出钱带,在掌心一掂一掂,“来,给兄弟们让出来,今儿这银子就是你们的。可怜见的,十三盟下兄弟,离了破落户,再进流丢窝。到哪都是穷酸德行,兄弟今儿大方些,嘿!打发妓院大王八,也没这个多!”

“哈哈!”

一阵放肆的狂笑声,夹杂着银钱撞击的脆响。

君珂斜眼瞄瞄那些大爷——人人僵在当地,脸­色­铁青,手指颤抖,有人控制不住,咔嚓一声捏破了杯子,更多人咬着嘴­唇­,慢慢站起身来。

差不多了。

十三盟民以往限于穷困,都有自己的破落玩乐圈子,很少到贵族子弟扎堆的桂花坊这种奢靡地方来,也就很少直面这种羞辱。虽然常到认识的王公府邸打秋风,难免要看点眼­色­,但王公府邸自有一份自己的涵养,日常也得皇帝关照,对盟民以安抚为上,所以像今天这样,当面打脸,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评价地位,还真是头一次。

而且这还是在他们刚刚志得意满,自我感觉最好的时刻。

仿若冰水浇上热炭,哧啦一声激出爆裂的强音。

纪律规矩忍耐什么统统忘记,大爷们开始捋袖子,此刻君珂便是要拦,也再拦不住。

君珂也没打算拦。

她抢在众人奔下楼之前,将手中的酒,往下一浇!

酒液一线坠下,直泼在笑得最凶的那个军官身上。

那人猝不及防君珂竟然当头泼酒,一惊之下抬手一摸,嗅着满手酒味,勃然大怒。

“贱人!竟然敢……”

“刚才我说过了。”君珂趴在栏杆上,面无表情望着他,“现在我说第三次,这楼,我包了。”

“你包又怎么的……”

“整座楼。”

“整座……呃,整座?”

“整座醉扶归,从里到外,所有地方,我都包下了。”君珂淡淡道,“我没打算让你们进后楼喝酒,我嫌你们站脏了我的地方。”她指指地上那一条酒液的痕迹,“以这条线划分。现在,出去。”

简单、平淡、毫无情绪——唯因如此,无限漠视。

骁骑营军官们仰着头,呆在那里,被君珂的巨大转变,冲击的丧失反应能力。

“没听见吗?叫你们滚!”大爷们两眼放光扑过来,酒杯剩菜纷纷砸下去,“别站脏老子的地方!”

“放肆!”底下躲避不及的骁骑营军官被泼了一身酒菜,勃然大怒,骁骑营横行燕京,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暴怒之下,也忘记云雷军和他们同等级别了,也忘记云雷军有个少女统领了,更忘记刚才发话的是女子了,抓起身边桌上菜盘就对楼上砸,砸了还不解气,纷纷卷起袖子,身上没带家伙,就­操­起板凳抓起茶壶,冲上楼来。

还没冲到楼梯口,楼上蓦然有人抢上,抓起楼梯上的红毡,狠狠一抽!

一阵哎哟妈呀的惨叫,军官们脚底被抽站立不稳,又砰砰乓乓跌了下去,滚葫芦似地滚作一堆,板凳茶壶全部砸在自己头上,稀里哗啦连水带血流了一地。

这还没完,这些人昏头昏脑好容易挣扎着坐起身,刚刚把茶壶板凳推开,上头楼梯口,窜出来一群大汉,二话不说,脚跟一弹呼啸而起,把身体当作­肉­弹,飞身扑下!

“砰。”一连串闷声撞击声响,军官们被以身作弹的士兵们砸得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乱冒的金星里,就看见醋钵大的拳头,泼风般地擂下来!

“打死你个九蒙龟儿子!”

“打死你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九蒙人!”

“打死你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

“打!打!打!”

拳头如擂鼓,惨叫似江潮,刹那间乱成一锅粥,在醉扶归楼下上演一出“骁骑营酒楼争位,云雷军悍然出拳。”

“反了!反了!”一个军官从被压的层层人群里挣扎出脑袋,冲楼上悠悠看戏的君珂破口大骂,“一群士兵,敢殴打上官,明日法场便绑了你……哎哟!”

在他喷溅的鼻血里,君珂一指自己的鼻子,大声道:“反了你们!一群小小的校尉参将,敢对本统领无礼,还试图杀害本统领!云雷的兄弟们,给我揍!”

大爷们拳头下得更卖力,那军官瞪大眼睛,此时才想起来君珂的身份,一边拼命躲闪护住头脸,一边嘶声大叫,“你含血喷人!我们什么时候试图杀害你!”

“有!”君珂拿起刚才砸上楼来的菜盘,里面沾着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她小心拈起一根比牙签还细,小得一不注意就看不见的鱼刺,正­色­道,“你试图以此尖锐、锋利、杀伤力强大的……鱼刺,来谋杀我!”

“……”

打得正欢的大爷们突然发现手底下的人没了抵抗,低头一看。

气晕过去了……==一场架以绝对优势取得胜利,半个时辰后那批鼻青脸肿的军官被云雷大爷们扔出了酒楼门外,并以一人踩上一脚作为亲切的告别。

“你们……你们……”气息奄奄的骁骑军官们,死撑着想要留几句场面话,云雷大爷们抓着一包散碎银子奔出来,一人一块狠狠塞在他们嘴里,“银子有的是!等你们口水洗­干­净了,咱打发妓院大王八去!”

等骁骑军官们挣扎完,地上落了一堆亮晶晶的银子和牙齿……这些人凄惨的躺在地上,好久才缓过气,找人扶回骁骑营,和上司展示伤情哭诉遭遇,自然激得其余人气愤填膺,纷纷捋袖子大骂,要找那群胆大包天的云雷军算账。

因为对方有个统领,虽然是少女统领那也是统领,吃亏的那个刘参将,便不愿意将这事上报总统领,免得上级知道了,不允许他们报仇,当下只和本营的交好的主官通个气,点了百十来号人,拿好武器,浩浩荡荡便奔去醉扶归报仇。

谁知到了醉扶归,早已人去楼空,众人正在发呆,却又有好事的百姓,指点了君珂那些人往哪里走。这些人锲而不舍追去,到了地点人又不在,打听了再追,大半夜的功夫,在燕京城里东折西晃,跑到脚底生了水泡,跑到脑子发昏不辨东南西北,才看见前头黑黝黝的树影里,君珂那一大群在掼蛋呢。

这些人一见仇人分外眼红,二话不说冲过去,也有个别清醒的,疑惑地看看四周,喃喃道:“咦,这地儿怎么有些熟悉的?”

然而此时也来不及思考,当晚又无星无月,光线不显,众人怒气满胸臆,裹在一起,各举刀剑,杀气腾腾而来。

那群人呼呼喝喝地打牌,就好像没看见横眉竖目冲来的这一群。

十丈……五丈……三丈……眼看人群冲到,君珂突然跳起来,把牌一扔,把头发一扯,所有云雷军士兵立即依样学样,披头散发,扯破衣裳,跟着君珂,直奔前方而去。

骁骑营军官们一呆站住。

君珂带人撒丫子直奔前方一座大院,砰一声扑到人家朱漆大门上,啪啪啪地擂门,大叫:“开门!开门!救命!救命!有人追杀我!寻求国际庇护!”

轰隆一声朱漆大门开启,一队人提着灯笼出来,君珂一脸狼狈指着拿刀动剑傻在那里的一群骁骑营军官,大叫:“我要见尚书大人!骁骑营以下犯上,公然在燕京追杀云雷军统领!”

骁骑营军官听见那句“尚书大人”,如被雷劈,头一抬,就着灯笼灯光和渐渐发白的天­色­,看清了大院门楣上黑底金字,鲜亮逼人。

“兵部”。

军官们互相望望,砰一声软倒……==天亮的时候,君珂带着云雷大爷们从兵部悠哉悠哉地出来,作为“被害者”,她已经用事实向兵部做了一个充分的说明——你见过凶残成这样的军队吗?居然在兵部衙门门口,持刀追杀兄弟部队主官!

打架?没有。我们武器都没带,倒是他们,啧啧,刀枪利剑,还有震天雷!

酒楼纷争?有的,我们先去的酒楼,包下全楼,好好在里面吃饭,这些人后去,然后出现纷争——还用问是谁挑衅的吗?

之前在骁骑营就有矛盾?啊?和谁?叫那位传说里和我闹矛盾的骁骑军官出来对质吧。

当然是出不来的,这个人早已失踪了……君珂出来的时候,神态清爽,云雷大爷们跟在她身后,意气风发。

一夜没睡,也像打了­鸡­血。

至于骁骑营的军官?哦,大概会在兵部呆上几天,然后由本军统领亲自领回去,以“聚众闹事,冲击衙门,以下犯上”罪名,挨上几十军棍。

君珂打算到时候骁骑营统领上门道歉时,以“被殴伤重,急需营养”为名,好好敲敲竹杠,也算帮他们分担点太有钱的压力,真是的,纽扣都是纯金的,不嫌重么?

盘算着敲竹杠的君珂心情很好。想着今日目的达到,既激起了属下血­性­,又收了心,还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最后还没有锋芒太露引起上层的注意,算是一个圆满的结果。

她从燕门广场过,准备抄近路快点出城,早些回到麓峰大营。

燕门广场有个燕门台,是监斩的场所,那座深黑­色­的高台,饱饮无数头颅汩汩鲜血,天长日久默然矗立。

然而今日,孤寂很久的高台,一大早四面便围满了人,但多不是百姓,有些人看来竟似骁骑军官。

君珂刚刚和他们打过一架,对他们的行踪自然敏感,想起大燕王朝的规矩,对武官的处决,不放在午时,而在清晨太阳出来之前。

是要处决什么人吗?

心中一动,好奇心起,她往那方向去,忽听仪仗开道之声,两队护卫前引之下,一抬八人绿呢金顶大轿迤逦而来,君珂一看那仪仗和轿子规格便怔了怔——丞相级别,来的是左相还是右相?

转头再一看台上,果然五花大绑跪着一个人,隔着远看不清楚,只觉得还年轻。

突然天际一线明光穿透云层,金光瞬间抵达刑台之上,那人似是被晨曦亮­色­所惊动,迎着日光缓缓抬起头。

君珂呆住。

怎么是他!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三章 ­祼­奔吧!

日光下那人仰起头,伤痕累累的脸庞,在晨曦的金­色­光线里一闪。

那人的眼睛也在闪闪发光,不是因为看见日光升起新的一天开始的喜悦,而是因为也许永不能再见这日光的愤怒。

那样的愤怒,比逼人而来的日­色­强光还灼目,刚硬、不甘、滔滔如烈焰,灼得所有人都心底一震。

起早买菜的百姓围拢来,仰头呆呆看着,有人认出了他。

“这不是那个武举探花的查……查什么来着?”

“对啊,听说不是封了官吗?这才几天,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

“骁骑营啊,那地方是好呆的?我听说这位是平民出身,被挤兑了吧?”

“被挤兑也不能丢了命啊,怕还是犯了事。”

“唉,年纪轻轻的……可怜。”

百姓望着五花大绑跪在台上,被执刑士兵用长刀刀背死死压着的查近行,看看他破烂衣衫里露出的满是红紫伤口的脖颈,忍不住摇头唏嘘。

本还想着,这位第一位进入骁骑营的平民军官,也许以后能给平民的入仕之路,开出一条新的道路来,没想到还是……“去去!武官执刑不允许百姓观看!都滚一边去!”几个骁骑士兵过来,连吆带喝地将那群百姓驱散,人群慢慢散开,那几个骁骑士兵互相一眼,露出一丝冷笑。

“多管闲事,找死!”其中一个在地上呸了一口。

君珂一直混在人群里,默默聆听,亲兵来问她,“大人,我们走吧?城门要开了。”

君珂不语,半晌抬头看看查近行,那亲兵是个灵活的,猜到君珂的心思,骇然道:“大人!你莫不是想救他?这不可能!”

君珂深深吸一口气,是,是不可能。

查近行既然已经被绑缚法场,肯定是经过皇帝亲手勾决,所以除了圣旨,没有任何人的话可以救他,但此时正是上朝时间,她这个职位,不能参与朝政,贸然闯御极大殿,那下场也是一个死。

“单宏。”她唤那个亲兵,“把刚才那群谈论的百姓中,那个一直没说话,只在摇头叹气的那个男人,给我找来。”

“是。”

单宏很快将人找来,在刑台附近的小巷子里,君珂用一锭银子,听到了她想听到的信息。

“那个查将军呢,是个好人。”那汉子愁苦着脸,不住摇头,“小的是给骁骑营专门送菜的,每次进出骁骑营后院厨房,只有他遇见了会给我打招呼,还偶尔帮我扛菜。”

“小的来往骁骑营多,他们的事,七七八八地都知道些。查将军一直在骁骑营人缘不好。大家都排挤他,嫌弃他的出身,他人又­精­明能­干­,很得总统领赏识,这便更招了忌。平常小摩擦不断,据说有次查将军还在骁骑营后的小巷子里,被人埋伏了套了麻袋狠打,事后他要求追查,逼得一些人很狼狈,但也最终不了了之。”

“然后呢?”君珂眸光平静。

“后来他们又说他通敌,就是前阵子那个胭脂巷国公被杀案,说常小公爷是他通敌杀害的,还列出了许多证据,证据报到皇太孙那里,被皇太孙二话不说驳了回来,但驳回来的理由太孙又不肯说明,搞得骁骑营那些人更恼怒查近行,常家也认为太孙包庇,查将军一定有问题。”

君珂皱起眉——常世凌怎么死的,她和纳兰君让最清楚。这个足可置人于死地的罪名,到了纳兰君让面前自然站不住脚,但以纳兰君让的­性­子和立场,也绝不可能对部下将常世凌的死因解释清楚,不想最后倒害得查近行洗不清。

“那事之后,骁骑营上下,突然对查将军态度好了起来,没多久,还让他总管军需,那是一等一的肥差。查将军不想要,说自己新来不久,不适宜如此重任,但那些人都说前阵子对不起他,误会了他,如今看他为人牢靠,做这个再合适不过,人人放心。”

君珂冷笑起来——是放心,整死了就放心。

“查将军接了这差使,十分小心,每日清点,所有军需物资都亲自过手,但有天晚上,他突然拉肚子,在茅坑里多蹲了一会,出来的时候,就听说新拨来的一批什么神弩没了。”

君珂眉头一跳——对方好狠,当真是要置人死地。这所谓神弩,一定是新出的“飞羽神弩”,这弩不比一般军需物资,是大燕王朝秘密武器之一,一弩十箭,­射­程远,力道强,还可以半空拆箭,装发暗器。这弩价值高昂,一弩千金,更因为武器本身的先进­性­,被大燕王朝视为绝密要珍。全燕之军,目前大概只有御林和骁骑配备了一部分,那些人,为要查近行一条命,竟然胆大包天,把手动到了这里!

“查将军当即被统领大人令人拿下,查将军辩称冤枉,说那批弩刚到,他便亲自收到了库房最里层,加了三道锁,除了他和三个副职到齐,谁也拿不到,但弩就那么飞了,找遍全军都没有,这弩丢了,统领大人也要掉脑袋,正急得没法,有人说要到查将军家中搜一搜,家中没搜到,却又查出查将军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私宅,最后在私宅后院地下……”

下面也不用说了。

计策常见,但百试不爽,其中必然有高层介入,否则军需官不会那么容易落查近行身上,那批要紧的弩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失踪。

君珂又赏了那汉子一锭银子,待他走后,拍拍手,单宏满头大汗从隔壁巷子里过来,道:“属下们问过了,是为查将军监守自盗,偷了飞羽神弩,据说还有他私通南齐,要将这批武器运出去的证据。陛下震怒,当即判了斩首,还不允许任何人说情。”

这便是对上了,君珂点点头,道:“麻袋蒙住了那家伙吧?”

“当然。”单宏笑道,“要问骁骑营的事情,怎么能让骁骑营的人看见咱们?这人嘴硬,口口声声查将军咎由自取,罪该万死,怕是这事和他也脱不了关系,咱们就是看他观刑,笑得眉飞­色­舞,才趁他解手,在巷子里堵住他的。”

“那很好。”君珂点头,“麻袋先别解,给我再揍一顿,狠狠揍,一定要留下伤口,脸部到颈部,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要红红紫紫的最好。”

“这个……”单宏犹豫,“那是个参将呢……”

“参将更好。”君珂没有表情地一笑,“揍起来不觉得更爽?”

“是。”

亲兵们领命而去,君珂仰头,看着高台之上血迹淋漓的查近行,他始终昂着头看天,士兵重刀相压也坚持不肯低头,似想在朗朗青天里,看出属于这个肮脏王朝的巨大黑洞来。

他不再喊冤,也不落泪,他只是沉默,在沉默里挣裂骨骼,绽出无声的悲愤。

君珂垂下眼——查近行知道自己必死,那样的罪名,谁也救不得他,连纳兰君让也不能,通敌卖国,放在任何朝代,无论古今,都是不可承受生命之重。

君珂也不打算去求纳兰君让,来不及了,还有半刻钟。

监斩台上,有人袍角微拂,拖曳如层层涟漪,在这杀气凛然高台之上款款坐下,也笑得明媚生花。

主监斩官,沈梦沉。

左相掌文右相掌兵,沈梦沉直管兵部工部和刑部,他来本在情理之中,不过君珂看见他还是心中一沉——从他手里夺人可比从姜相手里难得多,虎口夺食,老虎还会打盹,狐狸嘴里掏食,小心摸到蝎子。

君珂打量着四周地形,打量着沈梦沉面前,堆着签台案卷,几乎要将他的脸遮没的桌案,右相大人似乎很忙,似乎等下还要有公务,带了很多文书案卷,一边等时辰,一边细细翻阅,那些高高的案卷,几乎遮没了他的脸。

君珂心里冒出个大胆的主意。

可行­性­不是太高,一个环节出点差错就前功尽弃,然而事到如今,也只有试一试。

她摸出一张面具戴上,这是上次纳兰君让戴着的,给她顺手牵羊拿来就不还了,然后和自己那一百来个兵一阵耳语。

大爷们连连点头,对统领的提议十分首肯。

此时监斩台下围了很多骁骑营的人,军官们来得少,士兵却得令,每营都要派人前来观看“通敌卖国监守自盗”者的悲惨下场,好达到以儆效尤的效果。

这些人由各自的队长带队,在监斩台下列队,大燕的规矩,武将阳气太重,不适合在午时处斩,要在黎明和清晨的交际时分处刑,以免戾气上冲有伤天和,所以大多士兵都是早早起床,此时­精­神困倦,呵欠连天。

正在东倒西歪时,外围人群一阵­骚­动,一群人大大咧咧闯了进来,大声嚷嚷。

“处决什么人?兄弟们也来见识见识。”

“骁骑营的军官啊,哎哟更要好好看看了,穿着金纽扣,脑袋掉下来是不是也是镶金的?”

“得了,还不是一腔臭血?和昨儿一样臭!”

那群土里土气的汉子,指着台上查近行大声说笑,骁骑营原本听他们鄙视查近行,倒也舒服,然而听着听着,便发觉这些人鄙视的不光是查近行,是整个骁骑,再一看那老农打扮,那土得掉渣的风姿,不正是昨儿把咱们揍得死狠,最后还悠哉无事的那批狗屁云雷地痞?

横行京城,从没吃过亏,只在昨夜灰头土脸过的骁骑营士兵,立刻出离愤怒了。

“滚你妈的!”

“云雷土包子,回你娘怀里吃­奶­去!”

“我骁骑营的事,轮得上你们说话?”

“呸!”

不知道谁先动手,还是互相搡了一把,一个云雷士兵突然滑倒在地,就势在人群里滚来滚去,大叫,“骁骑营又欺负人!”

“就欺负你咋了?”骁骑营士兵趁机踏上两脚,其余云雷士兵怎么肯依,大叫,“快去报统领大人,请她速速从七里巷赶来,咱们又被骁骑营打了!”一边扑上去一阵撕咬,骁骑营士兵立即还手,顿时再次乱成一团。

两个副监斩的兵部侍郎,都知道昨晚发生的事,跌脚大骂:“这群不省事的兵油子!”一边急急下座去调解。

监斩台上,只剩下沈梦沉一人。

还有早已戴了面具潜入监斩台附近的君珂。

她抓着个从路边店铺里顺手牵羊来的香炉,里面已经点燃,烧的正是当初从胭脂巷杀手那里顺手牵羊得来的毒香。

香炉无声无息搁在监斩台背面,离监斩台有一段距离,在沈梦沉上风处,她并不担心沈梦沉会被毒死——全天下人毒死他都不会,听说他几近百毒不侵,再厉害的毒,也只能让他晕一晕,君珂也只要他晕一晕,给她争取点时间就行。

监斩台沈梦沉身后是一排护卫,刑台两侧也有护卫,众目睽睽之下,要想做什么几乎不可能。

君珂撇撇嘴——放倒沈梦沉,一切皆有可能。

监斩台建在刑台之后,特意还装饰了黑龙逐日的背景墙,一排护卫就站在墙前,护卫着沈梦沉。

眼看时辰将到,沈梦沉的手指已经去抽那死刑签条,君珂心中暗暗发急,大叫——要有风!

天从人愿,当真此刻便起了一阵风,顺风,自上而下一刮,风里不引人注意地,夹着一抹淡淡的青­色­烟气。

沈梦沉靠着签筒的手指,突然一软。

随即他身子也一软,微微倾向一边,从背后看来,像是有点疲累睡着了一样。而前面正好被文书签筒挡着,看起来像是将头倚在手肘上那种懒懒的姿态,沈梦沉一向姿态慵懒,坐没坐相,这姿态一时还不会惹人怀疑。

计算时间的沙漏和西洋表都在他手侧,除了他没人知道确切时间,监斩台下两侧护卫注意力都在台下,随时提防两位侍郎被伤害,背后护卫看不见沈梦沉的脸,前面台下两名侍郎正满头大汗排解云雷和骁骑的纠纷,试图安定秩序。

一切刚刚好。

隐身在树上的君珂,立即从黑龙逐日的墙上飞快倒滑下去。

她滑落,毫无声息,像一缕细沙从沙堆上泻下,将到墙底时,霍然伸手,左右双肘夹住两侧士兵,狠狠一夹。两名士兵立即无声软倒。

第三名士兵感觉到风声骇然回首,头一转就看见一个雪白的肘底,泼雪一般撞过来,随即脑海里“砰”一声,绽出漫天星花,天地陷入黑暗。

这边瞬间解决三个,君珂毫不停留,落地,扭腰,转肘,“唰!”

一枚带着细绳的飞刀电­射­而出,在那三名护卫听见声响正要转头的刹那,刀光已至,君珂半空一扯,刀柄掉转,闪电般撞在第一个士兵太阳|­茓­。

那士兵要害被撞翻眼一晕,倒在第二人身上,第二人下意识去扶,手还没伸出,就听见风声从同伴脑后越过,直撞他的面门,“咚”地一声,他也一倒,第三人学­精­了,没有去扶,张嘴欲喊,君珂蹲腰沉肘手腕一转,霍霍一声,飞刀上的细绳已经缠住了那人咽喉,君珂轻轻一勒,那人的声音顿时被勒在了咽喉中。

君珂矮身窜过去,给那三人又一人补了一手刀。

这一切其实只发生在一瞬间,沈梦沉软倒的身子还没完全倾倒,台下两侧护卫眼光还没从突然闹得更凶的争吵中转开眼光,君珂已经将监斩台后两侧的六名护卫解决,拖到了墙后。

台上一排桌椅,其中桌子上是黑呢罩地的锦围,直垂至地,桌后三把太师椅,那两把自然空着,沈梦沉坐在中间。

君珂窜进了桌子底下,锦围挡得严严实实,她伏身桌下,小心翼翼离沈梦沉一段距离,抬头看沈梦沉,他没有动静,身子微斜,看不出晕倒没有,但很明显,刚才身后的动静,如果他知觉尚在,早在君珂滑下的时候就该发觉,但他没有。

君珂对这个人的警惕度比对任何人都高,但此时她不得不抓紧时间冒险,试探地伸刀对沈梦沉膝盖戳了戳。

没动静。

她立即转头,对黑龙逐日的背墙后发出一声暗号,一个瘦小的云雷士兵,紧张地猫腰奔了出来,学她快速地躲入了桌子下。

此时台下护卫已经觉得时辰似乎有点超过,将目光从刑台下的纷乱中抽离,疑惑地看向监斩台。

君珂此时正在桌子底下催那士兵,“学他声音,快!”

“大人,我没听过沈相声音啊……”这士兵正是君珂麾下那个善于拟声者,此刻却面有难­色­。

君珂傻眼,她怎么忘记,以盟下大爷的身份,见到沈梦沉的机会并不多?

但此时机会不等人,一旦等沈梦沉醒来,所有努力前功尽弃,君珂想了想,咬咬牙,伸手去搔沈梦沉腋下。

她指望他意识迷糊,感觉到瘙痒,发出一点声音来也好,谁知道这人毫无动静,敢情是个不怕痒的。

君珂无奈,看沈梦沉没有动静胆子也大了点,往上爬爬,想应该怎么让他发声?找他的敏感带?痛殴?

前一个想法立刻被君珂自己否决,后一个想法也不实际,这监斩官在台上突然发出痛叫,不等于不打自招?

君珂想了想,伸手去捏他大腿,不轻不重的力道,或许可以让他低低发出点声音?

一拧之下,那人似乎有感觉,微微颤了颤,低低哼了一声,但声音太低,那士兵拼命听也没听清楚。

君珂郁闷了,郁闷之中她趴在那里想啊想。

她趴在那里想啊想。

她趴在沈梦沉大腿上,专心地想啊想。

……然后突然她想起曾经看过沈梦沉沐浴,曾见他心口一线深红,很要紧的样子,是不是碰碰那里,沈梦沉会敏感地发出声音?

可是那位置在心口,沈梦沉上身在桌面之上,她直接伸手过去,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除非……君珂的脸红了红。

除非她从他宽大的袍子里伸进去,靠里衣摸索,有外面的衣袍挡着,才不会被人发现。

但那意味着她又得占人家便宜。

唉……这真不好。

君珂叹着气,伸手摸了进去。

手刚伸进去,她头发唰地一竖!

许是她表情太惊恐,那等待的士兵也惊骇地抬起头来,低低问:“大人……有蛇?”

有蛇也没这个恐怖!

君珂头顶瞬间冒了烟。

这个流氓!居然没穿里衣!

冠冕堂皇锦绣海水的丞相官服之内,居然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从外面看的官服领口上头那一层雪白的里衣,是缀上去的假领!

君珂脸上的表情瞬间又哭又笑,神仙也画不出来——好吧,她知道这是夏天,她知道今天很热,她知道官服板正的质地穿着已经很厚,可您大爷的,也不能当真里面就­祼­奔啊。

好歹加件汗褂啊,现代社会大男人穿短袖还知道在里面加件背心呢!

你妹,明明是今穿古,怎么搞得像古穿今,她来到这里,做了多少在现代也做不来的事儿?啃了和尚,压了太孙,如今更好,摸了­祼­相。

指下触感滑腻,那样的肌肤,手指触上去都觉得,似乎瞬间要被弹开,君珂感觉到自己离那一线天已经很近,手指往上一移就能触着。

那就摸吧。

反正都摸了,手指现在抽出去,也洗不­干­净她的清白了。

君珂的手指,微微摸索上去,指下肌肤饱满洁净,温润如软玉,她却觉得热度灼手,脸上不知不觉已经泛出一抹红晕。

突然似是触着什么,她唰地让开,红晕变成大红布,就差没扩展到额头。

随即手指触及一线隆起,她心中一喜,但随即一惊——那里的热度,为什么比别处高很多?

那里到底能不能碰?

碰了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如果突然跳起来怎么办?

正犹豫间,沈梦沉微微一动,她的手指一滑,从那里擦过。

沈梦沉果然立即一震,发出一声低哼。

君珂飞快抽手,看一眼沈梦沉没有醒来,舒一口长气——没有把握的事,还是少做的好。

随即她看那士兵,仔细凝听沈梦沉喉音的少年,犹豫而紧张地点点头。

君珂趴在地下,掀起一幕垂地的锦围看了看,监斩台下两侧护卫疑­色­更浓,不住抬头看天,连台下忙于排解纷争的两个侍郎,也疑惑地回过头来。一个头顶模样的护卫,正大步行向监斩台下。

不能再耽搁了!

君珂扶正沈梦沉,拽着他的领口向下拉拉,保证他是个低头姿势,随即对那士兵决然做个手势,低低道:“语气慵懒点,散漫点,拖着尾音。”

“敢问大人,时辰应当已到,是否立斩人犯?”

“唔……”那善于拟声的士兵,先学了沈梦沉那一声低哼,果然八成相似,随即便流利起来,“台上人犯,似有不对,带上来我看看。”

那护卫怔一怔,虽觉奇怪,但主监斩官的话就是命令,领命而去。

他刚刚转身,那士兵又学道:“底下闹得不像样,万不可令事态扩大,扰乱法场,你等下去,助侍郎大人驱散人群。”

“是。”护卫犹豫了一下,心想马上犯人带上来,他们却不在四周护卫,万一犯人暴起伤人怎么办?随即想起囚犯五花大绑,沈相又武功高强,没什么好担心的,匆匆下去,招呼了两侧队伍,下刑台去处理群体­性­事件。

那护卫下台的时候神情有点犹豫,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只好先顾着完成上司的任务。

那个不对,就是原来沈梦沉身后,监斩台两边的六名护卫不见了,但人的视觉和感觉都有盲点,最起码一时半刻,没人注意这些人­肉­背景在不在。

他们走下刑台,刽子手带查近行上来,等护卫全部下去,那士兵道:“你两个转过身去。”

两个刽子手莫名其妙,只好转身,那士兵又道:“好重的血腥气,让开些。”

两个刽子手只好背对监斩台再往前走,他们不可能熟悉沈梦沉,也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心想贵人多怪癖,沈相传言尤其古怪,果然这样。

他们走开,此刻台上再无人,只有查近行愕然看着“半支肘斜卧”的沈梦沉,眼神疑惑。

君珂爬起来手一招,两个亲兵拖着一个麻袋快步从背墙落下,麻袋里倒出一个人,五花大绑,只穿里衣,满身伤痕,鼻青脸肿。看起来和查近行有几分相似。

亲兵把那人拖到查近行面前,掏出匕首割断了他的绳索,查近行震惊之下反应也快,立即帮着把那被绑的人按他原来的姿势跪好。

君珂从桌案下探出头,嘻嘻一笑,对查近行一挥手,做个“快走!”的手势。

查近行感激地看她一眼,携着两个亲兵,飞快地从监斩台后墙上越过。

君珂心想,今儿可学了韦小宝一回,韦爵爷法场换茅十八,君统领法场换查近行,真是天上地下一对奇葩。

她把桌上沙漏倒放,又把西洋表打开调了调时间,看看跪着的那垂头丧气的军官,眉头一皱,心想小查一直­精­神昂扬,上来一下就垂头丧气,可不要给人看出破绽来才好。

眼看底下护卫还没回来,纷乱未休,两个刽子手直挺挺背对这边不敢回头,一边暗赞盟下大爷们可太会闹事了,一边一不做二不休,放倒沈梦沉,伸手就扒他的官服。

嘿嘿,谁叫你里面不穿?­祼­奔吧!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四章 心劫

她三下五除二扒了沈梦沉官服,自己胡乱套上,抓起沈梦沉官帽戴上,沈梦沉静静睡在椅子上,君珂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眼睛乱瞟,还是禁不住地看了一眼,脸皮子又涌上一阵可疑的红。

哎,某人身材皮肤,永远这么养眼啊……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毫无愧意地肚子里骂一声“­色­女”,君珂学着沈梦沉的步伐,一摇三晃,奔到“查近行”身前,狠狠踢了一脚。

桌子底下负责和她唱双簧的士兵立即道:“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今日终恶有恶报!”

两个刽子手背对这边听见这句,心想难怪丞相大人莫名其妙要把人提上来,原来和这人有宿怨,临死前抓紧机会要羞辱他来着,唉,右相大人心眼也真小,这人家都快被砍头了,你何必还要来这么一脚呢。

“把人拉下去吧,别误了时辰。”君珂回到桌下,“沈梦沉”懒懒吩咐,两个刽子手连忙应是,回头将“查近行”拉起,见他原先高昂的头已经垂下,满头乱发凄惨地遮住眼睛,心中叹息一声,也不忍再仔细看他的脸。

人拉了下去,在刑台上一跪,君珂飞快地把签一扔,“斩!”

签扔出去的时候她心中一跳,想起这条命算是终结在自己手中,微微有些犹豫,然而那签细长而滑,瞬间就从她指间滑了出去。

“啪。”

死签落地,其声清脆,如生命骤折。

“唰!”

鬼头刀在刽子手抡开的膀子中划开一条灿亮的弧线,像长空里落下的一截闪电,劈裂­肉­体与尘世最后的连接,换一个朝阳如血。

一截头颅骨碌碌滚了出去,恰逢此时云雷士兵和骁骑士兵互相推搡起来,混乱中不知道谁的武器被夺了扔出去,砸在刑台上铿地一声,有人爬上来拣,更多的人跳上去追打,再次在鲜血横流的刑台上纠缠在一起,等到这堆人捡起武器,被赶来的护卫强行分开逐下台,地上那个滚落未及捡起的头颅,早已被踩得不辨模样。

验头颅这一例行事务自然是做不成了,两个侍郎连看也不敢看一眼,示意刽子手拿上去给沈梦沉验明正身,立在台下对云雷军和骁骑营连番呵斥,先前他们无论怎么鬼喊鬼叫,云雷军都置之不理,此刻两人一喝,众人突然都转­性­收声,连连告罪,刚才还一团乱眼看无法收拾的局面,转眼就偃旗息鼓,倒把两个侍郎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君珂此时已经又回到桌下,准备把沈梦沉的衣服给他穿回去,然后桃之夭夭。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查近行已逃,“囚犯”已死,已经算是尘埃落定,至于谁谁事后有什么疑惑,她管不了那么多。世上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能掩住计划的只有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沈梦沉和两位侍郎就算发觉有疑问又怎样?囚犯出了问题最大的责任者是他们自己,冲着这点,他们也会上报个“监斩完毕,囚犯授首”的。

所以君珂心中大定,心情极好地飞快窜回去,一边匆匆脱衣服一边伸手去拖给她扒光了藏在桌子下的沈梦沉,这一摸,浑身突然一炸!

人呢?

藏在桌子底下的人呢?

君珂不敢置信,弯身探头一看——桌子底下空空荡荡,哪里有沈梦沉身影?

君珂呆在了那里,好好一个大活人,中了毒,还没穿衣服,这也能凭空失踪。

更要命的是,现在沈梦沉失踪,两个侍郎回到台上,惊吓之下必然立即叫破,那马上她和她的云雷军都有嫌疑,就算她先逃,云雷军那一百来号人就得立即扣下,如果因此回头再查被斩首的囚犯,发现什么不对,云雷军吃不了兜着走。

而“被挟持暗害”失踪的沈梦沉当然没什么罪过,他是受害者,顶多两个侍郎倒霉罢了。

君珂刹那间想清利害,出了一身冷汗——照这么说,他没晕去?只不过将计就计?这样到最后,不仅查近行还是没有生路,连云雷军都会被彻底掀翻?

君珂暗骂自己为什么似乎永远不是这狐狸对手,但心中也有疑惑未解,她对沈梦沉相当小心,一开始就把过他的脉,脉象混乱确实有中毒征象,这是装不来的,除非他比她预想中强大,提前醒了过来,就在她假冒他出去“殴打”查近行那个短暂的时间。

此时步声接近,两个侍郎已经走上台来。

君珂什么也来不及想,抓起两卷文书塞在两肩,把面前堆起的案卷往自己面前拢拢,挡住脸,掏出袖子里膏药飞快地在两手上涂了涂,眼看着手指肿了起来。

这膏药原创者就是沈梦沉,最先受害者是君珂,当初的美艳小猪好容易才恢复容貌,柳杏林在长久的研究中,渐渐摸清了这种毒物的制作方式,并加以改良,现在这种膏药,不仅可以让人快速出现皮肤肿胀,复原的时间也很短,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两个侍郎打着哈哈走过来,自己也觉得在台下被缠住了太久,讪讪笑道:

“沈相,底下那帮兵油子实在闹得厉害,险些约束不住,好在监斩完毕,您看要不要验一下?”

君珂趴在桌上,二话不说,将两个爪子,砰一声左右一搁。

正在她左右坐下的两个侍郎,霍然看见眼前出现一只肿胀变形生满红点的手,惊得“嚯”一下窜起,连声音都变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君珂半撑着头挡住脸,抓起桌上笔墨,拖过张纸,抖抖索索写,“……练功……出了问题……”

她不能开口,一开口就露馅,字也不像,写字也过不了关,但此刻“手指变形,走火入魔”,抖颤状态下写字变形难看,也就合情合理。

两个侍郎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写的字上,看见这句赶紧又避开几步——都知道沈相家门渊源,早先就是关外九蒙贵族里最擅毒的一族,毒功诡异无人知晓,只是平日里从不见他施展,慢慢也就忘记这事,此刻被提醒,想着这毒如此厉害,沈相自己都控制不住,顿时心慌意乱,脚跟不动声­色­向后挪了又挪,生怕自己靠太近也沾了毒。

君珂暗喜,继续歪七扭八地写,“唤我的轿子来,抬到台上,现在不可令任何人近我身。”

“是,是。”两个侍郎巴不得这一声,赶紧下台去传令。

眼看他们离开,君珂嘘出一口长气,抹一把头上的汗——好歹蒙混过去,等下轿子抬上来,她只要钻进轿子里,再趁人不注意逃出来,就顺利过关了。

台下的云雷军已经散了,人头踩烂,就算他们任务完成,接下来便按照君珂事先的吩咐,出城等候她。这边轿子果然匆匆抬了上来,君珂瞄一眼只有八个轿夫,心中暗喜。

沈梦沉是王公贵族里相当奇怪的一个,比如他不喜欢大批随从,也没有亲信护卫,他的下人都对他十分敬畏,从不靠近,在外人看来,这是因为这人一身毒,但君珂认为,这只不过是因为这人秘密太多。

两个侍郎很听话,轿子直抬到台上,紧靠着座位停下。君珂转身,以袖捂脸,一步跨入轿内。

脚踏进轿子,从极亮进入极暗,她几乎立即舒了一口长气,绷紧的双肩唰地跨了下来。

从沈梦沉嘴里夺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每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每次觉得大功告成的时候都会来点突发状况,让你措手不及,心脏差点的人,早吓嗝屁了!

她嘴里叽里咕噜骂了几句,取下面具收在怀里,看看轿子的门窗,沈梦沉的轿子果然和他的人一样,外表光鲜艳丽,里面一片漆黑。黑­色­内饰黑­色­重锦窗帘,黑­色­的座位,长长短短流泻着黑­色­的锦布,一点光线都不透,就差没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轿子里呆着,立即让人觉得气闷压抑。

君珂骂一声“真是怪胎!”,也没心思多看,赶紧匆匆脱下沈梦沉的官袍,随手扔在宽大的座位上。

随即她觉得身上也难受,从昨儿进城到现在都没来得及洗澡,为了激起属下的血­性­和做出同甘共苦的表象,她穿的也是特制的云雷军的粗布衣,刚才又一身一身的吓出汗,此刻粘在身上,像牛皮一样困得肌肤不能呼吸。

想洗澡想换衣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再坚持就觉得不能忍受,四面压抑的环境也让人烦躁,君珂听听外面没有动静,轿子已经起轿,平稳前行,这里是闹市,不适合逃出去,再经过三条街才有方便逃逸的小巷,不如趁此刻先透透气。

她解开领口,先开了一颗扣子,立时觉得松快,但又不过瘾,想了想,又解开一颗,再想想,又解开一颗。

前襟渐解,一线肤光如雪亮在沉寂的黑暗里——君珂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天气里,再穿一层布料不薄的里衣,所以她外衫里面,也只有一个罩罩。

罩罩是当初在实验室逃亡时带出来的换洗衣裳,君珂穿得很­精­心,但这一年多她很幸福地又长了一码,原先正好的罩罩如今有点紧,此刻更觉得勒得难受,君珂手伸到背后,想要把搭扣调到最宽一栏。

手指伸到背后,还在摸索。

忽然一双手从她解开的衣衫背后,温柔地伸进来,温柔地接过了她正在摸索的胸罩。

一个声音温柔地道:“我来帮你。”

“!”

此刻就是天上掉一个孙悟空也不能让君珂更震惊了!

燕京地震、大街上火山爆发、猪穿了龙袍做了皇帝、景横波突然变成了男人。

也不能让君珂更震惊了!

有人!

在身后!

更要命的是。

那声音化成灰,君珂也认识。

沈梦沉。

君珂一瞬间眼前一黑。

她想跳起,想窜出窗子,想不顾一切奔逃。

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

身后,那人的气息微微喷在她的后背,肌肤感觉到属于他的呼吸的温热潮湿,和那种独有的宫宴华筵流芳四散的华丽香,大概是他的头发披散下来,触及后背,微微的痒。他的手指很轻,像午夜里迤逦过雕栏的宽幅的袍角,拂在白石地面上的明月光。

那手指轻轻玩着胸罩背后的搭钩,似乎漫不经心,然而掌沿有意无意压在她的命门,一只手指的指节,则正抵在她的要|­茓­。

君珂知道,只要自己一动,身后这位既温柔又妖魅,似乎深情款款的男人,会毫不犹豫废了她——他希望她做他的玩具很久了。

她不敢动,连手指都不敢弹一弹,生怕一个动作引起这人误会,后果便无法挽回,沈梦沉永远不是纳兰述纳兰君让,她没有和他讨价还价的筹码。

身后那人温热的呼吸逼近,他似乎对那搭钩很感兴趣,玩了半天,不仅不帮君珂扣上,还突然凑了上来,用牙齿轻轻地咬搭钩,声音含笑,从齿间呢喃而出,“脱呀,怎么不继续脱了?”

他的声音像雾气荡漾在夜­色­里,含糊不可辨,因而让人心中更空荡荡无处抓挠,君珂咬牙,站得笔直——沈梦沉牙齿比手指还灵巧,将那小小搭扣在齿间翻转挑弄,有意无意间或便碰着她肌肤,湿而热,氤氲开淡淡的气息,­唇­的柔软触着肌肤的柔软,齿的玉硬触着肌骨的紧,一场无奈而又惊心的邂逅,她突然便不可控制地起了轻轻战栗,像身体深处迸出明光万丈,刹那追光,穿透黑暗。

沈梦沉微微往后一让,感兴趣地欣赏眼前的景致——少女衣衫半解,­祼­了大半香肩,背景黑暗,更显得那肌骨匀停,细致­精­美,瓷白的肌肤发出幽光,盈盈地闪在暗沉的黑里,令人想起层层门户无声开启,夜­色­星光里突然浮现的玉雕飞天,细腻、柔美、展现人间极致工艺巅峰。

从他的角度,看得出她肌肤的绷紧,骨骼的收束,和一直在努力约束却徒劳的颤栗,那样的颤栗,像落花在泛起涟漪的水面上,无所凭依,不能自控地逐流,可怜,却令人更想撷取。

沈梦沉呼吸也微微急促,眼光落在胸罩上,这奇怪的肚兜,看不出什么质地,粉红透明,滚着银边,十分­精­致,那种淡淡的粉红,十分适合她,将玉一般的肌肤衬得欺霜赛雪,再大定力的男人,一瞧也难免失魂。

沈梦沉自认为定力非凡,此刻突然也起了胆大的想法,想要将这奇怪肚兜扯下来,看看前面是什么刺绣,或者一旦扯下来,前面刺绣也失了颜­色­,还有更重要的可以看——可以看见某掬雪白悠然跳起的姿态;可以看见雪白的小鸽子是如何飞起并落在他掌心;可以亲手感觉某种与众不同的细腻温软,一抔雪还是一缕云,或者就是载了日月光华的流水,悠悠流过他的­干­渴。

呼吸渐热,指尖有那么随心意动地一顿。

君珂突然说话了。

少女脊背挺直,颈骨梗出硬而不折的直线,说话也是一般的力度坚实。

“你如果再有一分得寸进尺。”她声音清冷,“我便死在你面前。”

轿子里有一刻的沉默。

半晌沈梦沉懒懒地道,“哦?”

君珂咬牙,她最恨这人这个态度,他有情绪反应,但他的反应,永远都令你觉得你在白费力气。

她咬牙沉默,直挺挺站在黑暗里,并不试图努力表第二次态,话说多了反而没力度,她用不妥协的姿态表达自己的决心。

又一阵沉默,半晌身后人低低笑了一声,咕哝道:“­奸­尸没兴趣……”贪恋地在她背后嗅了嗅,随即君珂觉得身后一紧,啪嗒一声轻响,搭钩已经扣上。

她刚松了口气,沈梦沉却并没有放开她的要害,也没有替她把掉落的衣服给拉上,而是拉着她的胸罩带子,向后一扯,笑道:“来,我们来谈谈心。”

胸罩本来就紧,这一扯君珂便觉得透不过气来,只得顺势身子后倾,顺着沈梦沉的力场,弯身下蹲在座位前。

沈梦沉手指一旋,被困住|­茓­道的君珂便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君珂本也有几分好奇,不明白轿子里虽然黑暗,但自己进来时明明扫过一眼,凭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就没发觉他?此刻一转身,才恍然大悟。

她怎么就没发觉,这轿子座位特别低,在人的视线之下?

她怎么就没发觉,这轿子座位下还有一层空的,底下还有个翻板,可以将人从轿底翻上来?

她那双钛合金眼睛,在练武之后,渐渐有了变化,不再像以前一样,被迫经常看骨头架子,有时候专注于骨头就看不见脸和衣物,十六岁之前她很少对人直视,现在她的眼睛,慢慢可以控制,不运气凝足目力,看东西只如平常,这给她减轻了不少心理压力,没想到这点好处,今天却让她栽了跟头。

此刻蹲在座位前,才看见沈梦沉竟然一直没有穿上衣服,只松松披了件黑­色­宽敞外袍,露出大半胸膛,平日很少见他穿黑­色­,此刻见着,却觉得比平日华丽宽袍更胜风情,那种独属于他的神秘慵懒的气质,和这夜­色­一般的黑­色­,奇异而又要命的协调,就像泼墨笔法作画春­色­,点染飞掠旁逸斜出,明明素­色­单一,却分外令人感觉到那一份艳和热闹来。

“我说。”沈梦沉单手撑头,一手按在君珂要害,曼声道,“你先前在那窜来窜去的,­干­什么呢?”

君珂眼光四处乱飞,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胸膛——黑袍、流水般散开的乌发,玉般胸膛、胸前一线琉璃水晶般的深红,黑白红三­色­鲜明,艳到惊心,她怕自己流鼻血。

“我来探望下你。”她正­色­道,“试试你最近功夫长进没。”

沈梦沉轻轻一笑,“查近行还好吗?”

君珂默然——就知道瞒不过他。

“你和他什么关系?”沈梦沉将君珂的衣领拉了拉,君珂以为他良心发现要给自己整理好衣服,正在欢喜,谁知他大爷的,把半边敞开的衣襟拉到一半就停住,又把另一边的衣襟拉开些,偏头看看角度,调整调整,才满意地咕哝,“嗯,这样更风情些……”把君珂气得两眼翻白。

沈梦沉一手抓着君珂衣襟,抬眼望着她,一副你不回答我就立即扯开衣襟欢迎你不回答的表情,君珂只好杀气腾腾回应。“革命友情关系!”

“比武的时候你们让来让去,现在你又冒死救他。”沈梦沉嗤笑摇头,“友情?”

“这世上有种东西,凡事只看利弊的­奸­人­阴­谋家们,便是学究天人,智慧通神,也万万不能懂。”君珂冷笑,“那叫情义。”

沈梦沉默然,君珂还以为小人终于在大义面前惭愧失­色­,谁知道他懒洋洋撇撇嘴,道:“去掉后一个字,留下前一个字,再加上­奸­人那个­奸­字,或可解释。”

君珂气结,磨了半天牙后不怒反笑,眨眨眼睛,道:“沈相大人这话好酸,莫不是在吃醋?”

沈梦沉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她,谁知道君珂紧跟着又道:“沈相放心,我不会染指查近行的。”

沈梦沉:“……”

第一次在口头上让沈梦沉吃瘪的君珂,心情大好,正要得意洋洋乘胜再损几句,沈梦沉眼睛往她还没拢好的前襟上一挖,君珂立即打个寒战,乖乖闭嘴。

“查近行由你的亲兵带出法场,经由燕门街过太华街、虎石街,往城西方向逃逸;一百三十名云雷军,则直接出了城门,现在城外三里处采石驿站等候你。”

君珂听得心中发冷,原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底,但这人,身边看起来无人,到底是如何得到信息的?

“查近行绕了路,看样子他想接走他的老娘。君珂,你可想过,一旦查氏失踪,你今天费的这一番功夫,想要不留后患地救走查近行,就前功尽弃?”

君珂沉默,不得不承认沈梦沉说得完全正确,但救人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这许多?

“你使尽手段,不惜冒险赔上云雷军,救下查近行,他却完全不体谅你的难处,逃生第一件事还是去找他娘。你至今陷身在我这里,还没脱困,他倒可以带着老娘海阔天空逃走,留下你和你的云雷军面对一堆烂摊子。你觉得,你值得?”

“沈相如果替我不值。”君珂慢吞吞地道,“那便放了我吧。”

“你这冥顽不化的小东西。”沈梦沉语气听不出怒气,神­色­越发慵懒,“我是你君珂吗?不是,所以我不会放你。”

“万幸。”君珂冷笑一声,“我也不是你!”

她语气尖锐,钢丝般在黑暗中一刺,沈梦沉抬眼,眼神里似有明光一闪,刹那间竟似交击出火花。

君珂很少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心中一紧,下意识运气防备,她目光警惕,眼珠幽幽发光,如掩藏在荆棘中的临敌的小兽,沈梦沉看见她这样的神情,倒忍不住失笑,闲闲向后一靠,悠悠道:“是,万幸,你不是我。”

他语气闲淡,黑暗里肌骨晶莹清凉无汗,气韵像一匹华丽重绸在夜­色­中摇曳,轿子外闹市喧扰远远传来,听来像红尘远在关山外。

“你不是我,你不需自幼便与各种被毒死的尸首为伴。”

“你不是我,你不需眼睁睁被亲人抛弃,在你还无力为自己争取的时候。”

“你不是我,你不需亲手卖了自己的命,只为换一个行尸走­肉­般活下去的机会。”

“你不是我,你不需亲眼见着护着爱着自己的人,被一个个杀死在你面前,只因为有人要用血的事实告诉你,永远不许心有牵绊,永远不要贪恋温暖,只有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坚冷,才能最后拥有一切。”

“你怎么会是我?”他含笑,修长微冷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为那细致光滑人间美好,而轻轻停留,随即慢慢滑了下去。

“万幸……”他道。

君珂怔在黑暗里,不知不觉间一身冷汗。

他说的是真的?

但他不是没有来历的山野出身,他是燕京名门,实打实的九蒙贵族,是一门数皇后的外戚沈氏之后,是沈皇后的侄儿,是太子表弟,是皇太孙的表叔,虽然没听说过他嫡出庶出,但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必然是沈家嫡系,就算不论职位单论身份,天下强得过他的人,也不会有太多。

这样玉堂金马钟鸣鼎食之家子弟,怎么会有那样凄惨的过去。

这家伙八成又在忽悠人!

君珂给自己下了告诫——沈梦沉的话,和国足出线一样——别信!

轿子里闷热,君珂抬手拭汗,擦完汗便是一怔。

怎么自己能动了。

她霍然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沈梦沉按在她要害上的手指已经垂下,她太紧张太戒备,竟然没有察觉。

君珂大喜,立刻拉好衣襟,往后便退。

沈梦沉没有动静,君珂也不想管沈梦沉的动静,他的闲事,不是她能管的,机会难得,不走的是傻货。

她退得小心,害怕又是诈,一边退一边警惕地抽剑护在前心,轿子再大也有限,两步便到窗边,她的后背碰到车壁,心中一喜,二话不说就去掀窗帘。

窗帘掀开,凉风灌入,代表自由和安全的红尘气息,令她觉得刚才如在噩梦地狱里。

眼前正好行过一条小巷,只要纵身出去都没人察觉,君珂头也没回,毫不犹豫交剑于手,提气欲待腾身。

交剑于手的刹那,雪亮的剑身在眼前一闪,隐约晃过一条奇异的影像。

好像是沈梦沉心口那线奇异晶红,不知怎的泛出一线诡异的黑。

君珂一眼瞥过,心神一震,随即告诉自己——有诈!别信!快走!

她肩头一耸,一个起身的姿势。

然后这个姿势在欲待飞起的刹那停住。

只一停,轿子已经过了那条小巷。

君珂咬咬­唇­角,劝自己——下面还有两个方便离开的巷子,一定要走!一定不能回头!

她顿在窗口,抓着窗边,等候下一个巷口,下一个巷口的时候,她欲待起身,然而还是忍不住回头!

只这么一霎,恍惚看见那胸口黑气更浓一分。

纵起的身子再次落下。

君珂把头埋在自己臂弯,差点没恨恨跺一脚,当她再次霍然抬起头的时候,最后一个方便逃离的巷口,已经在望。

她对那巷口看了一眼。

抬手。

放下窗帘。

然后回身。

回到沈梦沉身边。

“这就是我和你永远不同的地方。”君珂苦笑一声,蹲在沈梦沉身前,喃喃道。

沈梦沉果然已经晕过去,未挽的长发披落,露一线脸颊苍白如纸,前额的发已经被汗水濡湿,粘在额角,更衬得颜­色­如雪,而­唇­角紧抿,素来鲜润的­唇­­色­此刻只剩了淡淡浅红,像雪地上染了黄昏的霞,粉光清柔,之后便是夜将到来的凄凉。

这含笑运筹,永远隐在黑暗中算计他人的强人,此刻第一次在君珂面前展现属于他的衰弱和无依,竟令人觉得惊心动魄,像呼啦啦风动了幡,柔软而又窒息地,扑在了心上。

君珂却无心端详这病弱美­色­,也不再想是不是诈,沈梦沉要制住她很方便,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她把了把他的脉,果然还是有中毒征象,这人先前确实中了琥珀珠的毒,不愿在大庭广众下驱毒,躲到轿内逼毒顺便埋伏对付她,结果她碰巧闯了进来,这人又逞强要制住她,导致现在毒发。

大概她就是在沈梦沉逼毒的紧要关头打断了他,才使他出了问题,不然“琥珀珠”再厉害,也未必能让他丧失行动能力。不过她和沈梦沉很明显都低估了“琥珀珠”的毒力,尤其沈梦沉,不然现在倒的就不是沈梦沉,而换她任人宰割。

君珂一低头,看见那线晶红,那里离心脏很近,不仔细看真像割开心脏过的伤口,此时那里一线黑气盘旋舞动,像一只游动的蜈蚣,眼看要逼近心口。

君珂来不及思索,一低头,触上了那一线晶红!

嘴­唇­触上的那一刻,君珂险些要惨叫。

太烫了!

看起来那么冷像水晶琉璃一样的红,触及了却感觉滚热,像触着还未完全熄灭的炭,带着淡淡的血气,瞬间灼得人难熬到心底,君珂觉得自己娇­嫩­的­唇­皮,一定已经烫烂了!

因为疼痛,她下意识地要抽离,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沈梦沉胸口这一线深红似有诡异,竟生出巨大的吸附力,将她的­唇­牢牢吸住,君珂一拔拔不离,只觉得口中忽地冲入一条气柱,像是那只蜈蚣钻进了口腔,随即脑中便是一晕,君珂大骇,心知毒已经进了自己口腔,吞下去死路一条,霍然伸手,死死抓住身后轿壁,手指抠入木质板壁,拼尽全力将自己向后死命一拽,好容易拽开一线,她一手勒住自己咽喉,拼命逆气上行,“咯”地一声,一线黑血喷在地面。

黑血一去,脑中晕眩便如潮水般退去好些,她松口气,心知毒未入喉,虽在口中有残留,但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心一松手上微微一软,轻微地啪一声,她的­唇­竟然又被那线仿若有生命的晶红,再次吸了过去!

这一吸便不再是先前毒如蜈蚣乱窜爬行的瘆人感觉,而是大潮翻涌浊浪滔天,晶墙倒灌巨坝决口,大量似热似冷的气息漫天飞雪扑入,君珂刹那间都似听见彼此胸膛间潮声呼啸,轰隆隆回旋碰撞,沧海涛起,乱潮拍岸,一遍遍冲刷来去,生灭不休。

君珂如果刚才还只是一晕,现在就只剩了巨大的晕眩,仿佛自己也被卷入了海上巨涛,翻来揉去,粉身碎骨,又或者是两个泥人,打碎一个你来,和上一个我,肌骨血­肉­重组替换,到最后颠生倒死,分不清谁是谁。

暗轿、徐行,半­祼­的男子,半跪的少女,如花的­唇­贴上他敞开的胸,描述起来极其香艳的一幕,此刻看起来却极为诡异,他脸上青黑之气连番变幻,她印堂赤血雪白交互闪回,彼此的身躯都微微抖颤,彼此都似在试图拼命挣开,然而在天意和命运的巨力束缚下,那点抗拒脆弱得可怜,涛生波涌,渐渐将彼此卷没。

沈梦沉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换了一种淡淡的青白,毒虽然去了,他看起来倒比毒发前虚弱很多;君珂却恰恰相反,她脸上白气已经没有,换了层层叠叠的红,那种红不是一次­性­涌上来的,倒像是因为经过无数次的淘洗叠加,如作画的晕染,一层层地越来越深。到最后变成一种近乎充血的红,颤颤地亮着,像在每一个下一刻,都会突然爆裂。

君珂自己却完全看不见,她不觉得痛也不觉得难受,这使她警惕不到现在的危险,她只觉得自己好像鼓涨起来了,成了一只充气的气球,挣脱这地心引力的束缚,飘荡在某处汹涌的海里,四面浪潮冲刷,她随波逐流,翻滚起落,无限畅快,眼看着被什么推动着,慢慢向遥远明月、仙雾蓬莱中而去。

真好……她迷迷糊糊地想。

窗帘突然被风掀开一线,一只雪白的鸟飞了进来,在轿子里慢慢盘旋一圈,轿子里有种奇异的气味,似香非香,中人欲醉,那鸟却像有所畏惧,竟然展翅唰地一个倒飞,从窗口赶紧逆­射­了出去。

那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的鸟,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流利的弧线,越过重重屋脊荫荫高树,越过遥遥长街深深小巷,穿朱门,过石道,在一盏雪白纸门前停下。

纸门洁白,原木纹理的门框,一枝茶花,在门楣上头挤挤簇簇,花开得热闹,却分外显得院子幽静。

鸟飞来毫无声息,一只雪白的手指,却在日光的光影里,轻轻递了过来,那鸟儿敛翅,落在那洁净的掌心,低头蹭了蹭他的指腹。

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姿态轻柔,和沈梦沉旖旎靡艳漫不经心的温柔不同,这人的一切动作,都带着浮游尘世之外的轻,和虔诚执着的珍重。

鸟儿转了转黑豆似的眼珠,惬意地享受他的抚摸,末了唧唧喳喳叫了几声。

那手指顿了顿。

鸟儿昂起头,转了一个方向,那人的手指顿在空中,也缓缓转头看着那方向。

茶花香气幽幽,他微微泛出琥珀­色­的眸子,倒映这天­色­清澈,万里长空如水。

梵因。

闭关的燕朝圣僧,盘膝坐于廊下花间,用淡淡寂寞的笑容,清静着天地,雪白的衣角流水般泻在风里。

人间大自在,心地大清静。他闭关数月,心神如一,渐渐觉得,云天之上,宇宙洞开,佛门胜景皆在此处,伸手便可招揽日月。

忽然某日,忽然风中有音。

梵因沉默,盛夏紫薇花葳蕤,他在葳蕤中淡去眼眸,若此时韦应见着他,必会惊讶梵因眼眸里的神­色­,和那天他去相求他解围时,一般模样。

宿命的了悟、缘分的纠缠,逃不了重重叠叠的命运翻转。

一枝茶花,突然悠悠掉落,于他膝前。

梵因注目半晌,终于轻轻将花捡起。

昔佛祖拈花,唯迦叶尊者笑而不语。

是为悟。

避不过,无须避。

那是佛给他的劫。

不知多久之后。

梵因终于长身而起,雪白的袍角一掠间,已经越过了桐木的深深长廊。

紫薇花簌簌掉落。清静数月的层门开启。守候院外的小沙弥们,虔诚地伏下身去。

“梵因大师,出关——”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五章 当街拦劫

燕京百姓,在这一日,亲眼见着了那神一般光辉、也神一般淡定的圣僧,自长街尽头急急掠过的情景。 起初以为那是一只雪白的大鸟,自长街尽头青黑的屋脊上展翅而来,天­色­一瞬间亮了亮,有人以为盛夏落雪。

然而那雪来得太快,瞬间自屋脊上头掠过,带起一阵檀香隐隐的风,燕京百姓仰着头,迷醉地遥望那片雪­色­透明的衣角,在深蓝的天空倒悬的檐角一闪而过。

然后有人“咦”地一声,仿佛觉得自己花了眼睛般揉了揉眼,喃喃道:“刚才那个人,怎么像梵因大师?”

“怎么可能?”旁边立即有人讥笑他,“就算皇帝陛下不穿衣服奔出皇城,梵因大师都不可能跑成这个样子!”

疑惑的人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地点了点头,然而这些百姓一回头,齐齐傻眼。

呼啦一声,一条街外一条巷口,梵因衣袍一卷落下,正落在一顶八人抬大轿仪仗面前。

百姓呼啦一下涌过去。

有好戏!

梵因大师飞檐走壁当街拦轿!天上下红雪了吗?

谁家的轿子?

有人认出这是右相的仪仗,眼珠子立即发蓝——燕京太平太久了,这是有好戏要看了吗?

沈梦沉的亲兵轿夫一抬头认出梵因,都愣在那里,轿子也停了。

轿子停下,轿中的君珂完全没有感觉,她正沉浸在那种奇怪的感觉里,被身周和体内的潮簇拥着,向薄云雾霭中,永恒之地而去。

沈梦沉也犹在沉睡,毫无声息,呼吸间散出淡淡白气。

轿夫们等着沈梦沉的指示,轿子里却没有动静,沈梦沉的规矩,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身侧的,轿夫和亲兵愣了半晌,对梵因躬身,道:“请大师让路。”

梵因默然,垂下眼睫,日光将他眼睫染金,他垂目的神情肃穆而忍耐,似在聆听旁人不能听闻的声音。

“请大师让……”

梵因突然大步向前。

他似乎只是轻轻踏出一步,忽然便越过前面长长的仪仗队亲兵,到了轿子前,八个轿夫也是会武者,眼见梵因竟突然逼前,碍于沈梦沉严厉的府规,鼓足勇气各自抽出武器,当头劈下。

梵因只是将最前面轿夫的手轻轻一托,那人的刀突然就横飞竖拍,准而又准地架住了另外几人的刀剑,星火四溅,铿然之声不绝,却追不及梵因的衣角,在那毫无烟火气的一拍之后,他雪白的身影一没而入轿中黑暗,再抽身出来时,怀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人蜷缩在梵因臂弯里,看梵因姿势,大约原本是准备拎着的,又觉得不尊重不妥当,换在手臂里,然而手臂里他自己又觉得不自在,僵直地伸着,半天柔软不下来,燕京百姓远远围在背后,瞪大了眼珠子等着看那被梵因强抢出来的是何许人也,梵因正抱着人要走,一转头看见全城百姓饿狼般绿莹莹的眼光,唰地从轿中抽出一方黑布,盖在了怀中人的身上。

燕京百姓发出了一声无比失望的长叹。

梵因一转身,黑布白袍一闪,人影已经数重屋脊之外,燕京百姓贪恋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沈梦沉轿夫亲兵惊骇的神情,和始终安静的轿子,在自己惊悚的推测里,慢慢瞪大了眼珠。

这一天,有一个惊悚的,却由无数人亲眼见证的传言,在燕京风靡流传。

这个流言的内容是这样的:

“梵因大师在大街上拦轿,劫走了沈相!”

且不论帝京两大美人被突起的“流言”凑成官方CP,导致了燕京多少玻璃心破碎,多少少女嚎啕,多少同志爱好者捶胸顿足大骂自己痛失良机,以至于燕京城内翻了浆,就某个清静的小院来讲,最起码表面还是清静的。

这里是梵因闭关之所,京中大德寺后一座别院,此刻僧人们早已远远避了开去,因为梵因大师说了,不要人打扰。

禅房静静,门窗半掩,有微微诵经之声响起,空灵而高远,然而不和谐的是,在那诵经之声的间歇,却有翻滚之声不断,是衣服摩擦地面的微响,似乎有人在地面挣扎,却又闷声不吭。

光可鉴人的桐木地板上倒映着翻腾的影子,散开的长发雾一般地挥洒,脸颊和地面乍触又分,她似乎也觉出了异样,在飘荡中努力挣扎,想要从死海之中靠自己的力量泅渡,衣襟在翻腾中慢慢散开,­祼­着的脖颈脚踝,在木地板上慢慢擦出血痕。

她似乎隐约觉得不该发出声音,那样的挣扎里也始终闭口不言,但微微的喘气声有时候比大声呻吟还要令人心颤,气息濡湿明镜般的地面,升腾起一阵白­色­的雾霭。雾霭里那双往日明亮的眼睛,此刻却是迷茫而虚幻的,带一点怅惘的欢喜,穿透这静木深禅的独院,进入某个迷离而不可逆转的深度幻境。

那双眼睛无意识地微微上撩,看住了面前的人,雪白的衣角自禅房深处静静延伸,她救命稻草似地抓住。

衣角被扯的那个人微微一震,眼睛未睁,口中的诵经却更快更沉雄,空气似乎因为有了微微的震动,水波般层层晕开,隐约院内树叶间光芒一闪,日光更柔。

君珂也静了一静。

仙云飘渺随波逐流里,忽然好似背后传来梵唱,悠远高古,大德之音,苍天博大,降落雨莲花,四面潮涌都似因此一静,有所震慑,嘈嘈切切,温存浪涌。

那种被推着赶着往极乐之地奔去的感觉有所消褪,君珂疲乏地喘了一口气,觉得身体像是潮退后的沙滩,堆满了死鱼烂虾。

她对那深切而高远的诵经之声充满感激——就在刚才那一刻,虽然幻境美妙迈往仙山,但内心深处就是觉得,这仙境一般的美妙里隐藏着杀机和不祥,或许现代吸毒过量就是这样的感受——飘飘欲仙,然后当真成仙。

所以她挣扎,不愿让自己沉溺,却力有未逮,好在有那个声音。存在如同救赎。

她心底涌起欢喜,觉得体内潮涌多了一种特别的感受,澎湃而流转不定,忍不住便提气。

气一提,听见丹田里竟似轰然一声。

刹那间开堤放水,巨坝决洪,一股雄壮而诡异的气流从丹田涌出,席卷了她,砰一下将她再次推入翻卷的潮水!

沧海再次呼啸,一头卷着她奔入前方,她惶然欲待回头,身后横波倒矗水晶墙,挡死了她的去路。

她砰一声栽落在地板上,冷汗涔涔。

端坐的人突然身子一震,睁开眼时眼底震讶——明明已经渡莲花之力,诵大德之音,只求救她一命,怎么好端端的,前功尽弃?

他合十闭目,诵经更快更急,想要将落入黑河的女子,从彼岸尽快拉返。

然而那潮水滔滔地卷了她去,君珂眼底神光渐散,已经没有力气挣扎。

梵因皱起了长眉。

君珂不是中毒,或者可以说,她有奇遇。为沈梦沉吸毒,遇上那一线怪异深红,那是毒门某种经过献祭才能练成的无上秘术。学成者一身武功­精­华尽在此处,那一处地方,看似薄弱,宛如心脏暴露在外,像一个致命的命门,但其实不受刀剑,也不惧奇毒。所有毒质经由此处散出体外。那里唯一的弱点,就是散毒之时,全身内力聚涌此处,散毒之后,在短暂的一霎,那里处于开放状态。

沈梦沉并不畏惧谁钻这个空子——他只有敌人,敌人看见这样的“疑似命门”,都不会放过机会刀剑相加,然后,死得更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沈梦沉的弱点,从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他遇上君珂。

遇上在某些人眼底,过于有原则过于善良的君珂。

她讨厌沈梦沉,却绝不愿意因为自己导致他丧命,一番吸毒,吸出的不仅是毒,还有沈梦沉付出一切苦苦修炼的内力­精­华。

然而毕竟君珂没练过吸星大法,她吸出沈梦沉的内力入体,沈梦沉固然倒霉亏,但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两种不兼容的内力无法相溶,甚至沈梦沉的部分内力过于妖异强大,完全卷住了她的薄弱内功,拖着她往深渊迈进,直至寂灭。

那种在黑暗妖异之中练成的功法,自六阳之首进入,翻天搅地,不死不休。只有雪莲般光明的禅功,用同样的方式渡气,才有可能化妖浪为轻涛。

禅房幽静,黄昏的暮­色­一点点浸染窗棂,再往前走上几步,天地就陷入长夜。

君珂的生命也如此。

梵因沉默在暮­色­里,衣角印上暗黄的日光印迹,斑斑如泪。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世间大道,大不过一个舍;世间恶业,恶不过一个弃。

突然想起去年定湖一见,枫林如火,她在身后,自己说,尘埃,一切都是尘埃。

没有枫叶,没有人间,没有百姓,没有她。

自身清静,而万物皆为尘埃。

而如今,终踏入攘攘人世,再不知能否修一个在世果。

天光渐淡,泛一种淡淡的青­色­,有点像她奄奄的眉宇,那样伏枕于臂,累极却不愿哀求也不知哀求,只那样眸子执着地仰起,看着他。

梵因合十,微笑。

然后,俯下身去。

这一夜很短又很长,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很短;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长;或者可以反过来说,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又很长,代表一生。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短,今生尽在此时结束。

天快亮的时候,小院里飞出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模样就像刚刚采了公主花的大盗。

君珂一窜窜出好远,回头看沉寂在夜­色­中的小院,摸摸­唇­,脸上的神情古怪得难以形容。

有些事情,实在是太天雷了!

雷到她不敢回想。

睁开眼险些就是一巴掌煽出去,然而转眼就换她落荒而逃。

君珂悻悻叹息——这世道是怎么了?被“采花”的明明是她好吧?怎么她这个“受害者”,看见那人坚忍圣洁的神情,忽然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家,把人家采了个­干­净彻底一扫而空呢?

她很累,却连在人家地板上睡一下都不好意思,仓皇逃了出来,轻功一纵便觉得不对劲,内力有种很充沛却又很虚浮的感觉,一纵纵出三丈,结果却突然不听调动往下直坠,险些再砸破人家屋瓦。

君珂可不知道,她一念之仁,收获丰富到难以想象,不仅得了陇,还望了蜀。她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没死就是好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本来想直接奔城门而去,趁夜偷偷出城和属下汇合,突然想起轿子里沈梦沉的话,那查近行现在出城了没有?

她先前已经打听过查家的地址,此时便赶了过去,查近行租的小院自然在贫民区,骁骑营一个多月的俸禄,还不够他给他娘换间敞亮的大屋。

转过一条巷子,查家在望,君珂正要迈步,忽听不远处有衣袂带风声,她掠过去伸手一抓,顿时“咦”了一声。

是查近行。

人影连闪,她的亲兵们也从巷子里出来,君珂愕然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查先生说要等到你一起走。”一个亲兵低低解释。

“何必……”君珂叹息,“你在这里这么久,没去看看你娘?早点带她离开才是上策啊。”

查近行不语,半晌道:“四面似有可疑人梭巡,我怕打草惊蛇,等你来了再做决定。”

君珂抿抿­唇­,知道查近行还是顾忌了她的难处,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接走老娘,她心中微热,抢先道:“那我们快去。”

“是。”查近行在她身后道,“你这么久才回来,可是遇见危险?”

君珂隐约觉得他语气有点不对劲,以前的自如随意似乎没有了,多了份恭敬和谨慎,却也没在意,回眸笑道:“怎么会?一点小麻烦而已。”

她自然知道自己先前遭逢生死危机,但从没打算对查近行邀功,她盘算着,想办法把查氏呣子给送出京,走得远远的,就算那谁谁怀疑她查她,她死活不认,无凭无据,谁能拿她怎么办?

黎明前最黑的天­色­里,小院没有灯火,按说这也是正常现象,但君珂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查氏应该知道儿子今天问斩,就算不能去法场送行,到晚上也该偷偷烧纸钱,怎么会毫无动静?

心里砰砰跳起来,她抢先一步进了屋,屋子里光线昏暗,君珂一头撞进去,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忽然觉得鼻尖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毛糙,戳人,带着点泥土的腥气。

君珂定定神,睁开眼,面前是一双青布鞋尖,鞋头有点破损,用同­色­的布细心缝过。

君珂浑身一冷,慢慢仰头。

当她看清梁上情形之后,慢慢闭上眼,沉默一刻后,她将地下倾倒的一只凳子扶正,爬上去,抱住悠悠晃荡在横梁上的人,想要在不惊动查近行之前,把她解下来。

然而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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