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查近行立在门口,他似乎心中早有预感,一开门,眼光就向上抬。
然后他肩膀一紧,凝固在那里不动了。
君珂维持着一个仰头抱尸的姿势,慢慢回头看着他,对上那男子凄凉的目光,她突然觉得咽喉堵塞,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口。
那样一句轻飘飘例行安慰的话,抵不住这样深重的疼痛和悲愤。
他自幼丧父,寡母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操劳得一身疾病的母亲,念念不忘的是儿子长成,光宗耀祖,重振先夫武门荣耀;他带着她,越千山万水,进帝京繁华,原指望在这十丈烟云软红里挣一席之地,许母亲一个久已期盼的富贵安定晚年。
到头来他陷身阴谋,绑赴刑场,险些做燕门台下饮血新鬼。
到头来她屋梁一挂,白布三尺,最终携一身苦痛孤独奔赴黄泉,至死惊怖忧惧。
如何忍,怎生忍。
不得不忍。
君珂轻声吩咐亲兵去买棺材敛葬,准备将查近行母亲的尸体解下来,查近行一直默不作声,此刻突然道:“不必了。”
君珂愕然看他。
“不必……将我娘解下来了。”查近行闭着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这里的邻居都和她交好,她们会及时发现,然后帮她……收尸的。”
君珂手慢慢缩回,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收?”
“我不能收。”查近行并不回避她的目光,“一旦我来收拾归葬,就有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不能给你带来麻烦。”
君珂默然,这是事实,但查近行如此孝子,要他眼看母亲暴尸梁上而不予收尸,这叫人情何以堪。
“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查近行冷冷一笑,两行男儿泪却已经顺眼角缓缓流落,他不擦,那样流着泪,一字字道,“娘会原谅我。”
随即他大步行到悬尸的梁下,跪下,仰头看着查氏苍白的面容,轻声道:
“帮忙拿个火盆来好吗,我想走之前,给娘烧点纸钱。”
君珂做个手势,亲兵很快办了来,火盆在梁下燃起,卷起腾腾的火焰,纸钱落蝶般飞进去,也像冬日的蝶一样,在火光里苦痛挣扎,边翼翻卷,渐渐失却颜色,苍然沉埋。
查近行慢慢烧着纸,始终一言不发,君珂眼看纸钱将尽,时辰也不早,正想劝他起来,想个办法改装出城,蓦然查近行将手中纸钱一撒,仰头悲声道:
“娘,你再看一看我!最后看一看我!”
他音调凄伤古怪,满是决绝。君珂听得心中一跳,正要快步过来查看,查近行突然一个头磕下去,脸重重磕在了火盆中!
刹那间火盆一亮,火舌将他的脸包围!
君珂惊得瞬间忘记反应!
愣了一秒之后她一声尖叫,冲过去就拎起查近行头发拼命向后拽,查近行浑身因为巨大的痛苦抽搐不止,脸上犹自有火,君珂用袖子灭掉火焰,眼看着查近行脸上肌肤已经烧出无数晶亮水泡,严重处皮肤只剩开裂蠕动的红肉,转眼就不成模样,心慌意乱下拉着他就向外跑,语无伦次地道:“我们去找柳杏林,叫他给你看伤……不……我叫柳杏林来,来人,来人,给我去找柳……”
“别!”查近行嘶嘶地吸着气,狠狠压住了君珂的手,“我不看伤,就这样!”
君珂怔怔转头看他,“你……”
“查近行已经死了!死在燕门台上……世上不该……再有这个人!”他挣扎着拉住君珂,“……从今天开始,这是你收留的护卫……叫丑福!”
他痛得满头大汗,却挣扎着弯起唇角,对君珂展现了一个既凛冽,又决然的笑容。
那已经不能叫笑,只看见歪斜的火泡、掉落的肌肤表皮,炭化的肌理……狰狞,像这森然世事,獠牙嶙峋,转瞬撕却一个人一生,从亲人到梦想,从前路到未来,只剩下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不甘挣扎,从灰烬里重生。
君珂闭上眼。
眼泪滚滚落下来。
从查家小院出来没多久,天就亮了。查近行,或者说是丑福,始终没回头。他当真便如他自己所说,查近行已死,世间再无此人。或者,当他的新名字颠倒过来那一天,那个人,才能活转。
带着这个人过城门,就没了任何压力,一路赶回麓峰山。在君珂的介绍里,这是她此次进城捡来的可怜人。丑福养好伤后,便开始充当云雷军中的教头,他不愧是当初武举真正的实力最优者,兼实战经验丰富,云雷军在他的调教下,进步明显。
经历了城中一日的那一百三十条汉子,在自己的营帐中也发挥了十足的宣传作用,将骁骑营的跋扈嘴脸、盟民被轻视的屈辱、两者之间的冲突干架说得情节丰富跌宕起伏,没去成的大爷们听得一惊一乍怒火满胸,据说大爷们回去当晚,各家帐篷里就砸出了一百多个汤碗,撕烂了三副扑克牌,踩烂了十几颗煮青菜——汤碗倒没什么稀奇,后两者直接关系到云雷军宝贵的娱乐和蔬菜大业,可以想见当时诸位大爷感同身受的愤怒。
大爷们对城中家眷情形的描述,也让其余人完全放下了心,家小安好,饷银不错,那如今呆这里,倒也没什么坏处。君珂每隔几天,便选出一批人,轮流带他们进城小转一圈,说来也巧,每次都能和御林军骁骑营发生点不大不小的摩擦,每次都能让这群大爷深切地认识到,自身在他人眼中的不堪。每次大爷们都觉得,人活在世上,可以什么都不争,但绝不能不争一口气,不然就他妈的太憋屈了!
而每次大爷们回来,也都将这种思想感触在营帐中顺利传播。几次循环,轮番洗脑,没多久云雷军的扑克牌上,大王就画成了云雷军君统领,人工施肥的菜地里,每棵菜上都多了标签,代表骁骑营或者御林军,每天早上大爷们在菜地边齐刷刷撅着ρi股给菜地人工施肥时,就斜瞄着那些标签并从中得到极大的精神满足——请你吃屎!
君珂不遗余力地将这种阶级性的矛盾展现在大爷们面前,将阶层鸿沟导致的巨大差异鲜明地亮给每一个人看,自然会因此营造出同样阶级性不可调和的仇恨。云雷军们都摩拳擦掌,等着三月后燕京全军大练,拉出队伍,将那几个纽扣包金的军队给震一震。
在等待全军大练的那个时间内,兵部、九蒙旗营、甚至御林军骁骑营,都通过各种方式不止一次来云雷大营实地侦测过,兵部“公事例行关怀”,九蒙旗营,“兄弟军队参观回访”,御林军“查看附近治安,听闻有流氓闹事。”,骁骑营,“老子从这里路过,不成啊?老子再次路过,不成啊?老子继续路过?不成啊?”
但不管以什么借口,采取什么方式,白天还是黑夜,任何时候这些人过来,看见的都是紧闭的高墙、满墙的荆棘、墙里面密密麻麻挤得没地方的帐篷、没有茅坑没有房子没有练武场没有洗澡房,甚至,连蔬菜都没有!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高墙上君珂介绍的“放风洞”(秘密武器当然早已收了起来)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一里外才有的羊肠子一般细的水源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两里外那“人工施肥”的菜地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满山谷一群祼男围着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擦身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祼男们洗完澡就坐在帐篷前的地上,目光呆滞、两眼无神,只能抠脚丫撕脚皮玩乐时,他们笑了。
京城贵军们在这样的笑里获得了充分的心理满足,这段时间一直吃的明亏暗亏,突然就不在话下了。
不过一群流氓地痞,被关在猪圈里,有点怨气有点出格,可以理解。
人嘛,能和猪一般见识?
这是一位骁骑营军官在参观完云雷军“大营”后说的话,立即获得了同侪们的由衷赞同,并兴奋议论着,不久的京城全军操演里,要如何让那些猪猡好看。
他们不知道。
那群“猪猡”,在他们离开后,立即泼了洗澡水,卷起帐篷,一部分人铺起地毡打扑克,输了的贴满纸条满地爬,人人拍上一ρi股;一部分人窜上绝崖,对着月光搂着幺鸡的脖子一起引吭高歌。
他们不知道。
等最后一批“参观路过”的人离开,君珂打开了高墙,对里头吆喝一声:
“放风咯!”
大爷们没动静,几个月前门开一条线都激动得嗷嗷叫的场景再不复见,通往自由的路敞开着,他们在帐篷里打升级。
打得痛快了,才挪着ρi股,拎着包袱,不急不忙地踱步出来,不住指点四周风景怎样,还有人留恋地回头看帐篷,又担忧搬出去住以后菜地是不是更远?君珂抿唇站在门边笑,一个个道:“辛苦。”大爷们正色看她,道:“你也辛苦。”
君珂微笑,望望谷里那条所谓的“生路”,早在一个多月前,不少盟下大爷已经锻炼得好腿脚,可以尝试爬过那条路逃出山了,但最终没有一个人离开,于是她知道,芝麻可以开门了。
能控制人的永远不是他的身体,而只是他的软肋,他的精神和希望所在。
大爷们念念不舍地离开了住了几个月的帐篷,搬到了原先定好的那块山口平地,那里已经建好军营,君珂仿造现代军营,四人一间宿舍,上下架子床,建了操场泳池活动室厨房猪圈,另辟了菜地。没有什么军官宿舍,军官都和士兵住在一起,除了作战训练外,平时没有什么上下等级制度,所有人都可以敲她的门,前提是她的门开着。
大爷们恋旧,虽然对新军营表示满意,但时不时还会回去爬一爬“生路”,去“菜地”施施肥,并始终觉得,那谷中那条羊肠子般细的泉水最甜。
转眼弹指,三月之期。
眼看着便是京城全军操演。
按照惯例,全军操演,九蒙旗营、御林军、骁骑营都必须全员参加,以队列、阵型、对战、马术为主要操演项目。这并不是比赛,也不存在什么奖赏,但却年年都是以上三军卯足劲必争之处,在他们看来,所谓赢家,就是真正的“京城第一军”,无可替代。
哦,今年多了个云雷军。
但是,有人记得吗?
兵部堂官们在制定操演名单时,最初还漏掉了云雷军,最后是递交崇仁宫批阅时,皇太孙问了一句,兵部才想起来,京城三十里外,还有那么一支“兵力”不下于御林军骁骑营的“大军”。
据说当时兵部堂官自认错失,却又忍不住笑言:“殿下细密,云雷新军得陛下记挂,是他们的荣幸。能因此上场,让他们见见世面也好。”
言下之意,云雷军也就是给他们上场转转罢了,若是丢丑,那也是殿下您自己安排的。
彼时纳兰君让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兵部堂官讪讪退下。直到书房无人,皇太孙雕塑般的眉眼,才微微透出点活气。
那是一种有点惆怅有点寂寥,有点期待有点犹豫的神情。
那样的神情出现在他素来凝定坚刚的容颜上,不觉得突兀,只让人微微心颤。
他在那样软烟淡月的神情里,慢慢绽开一丝微凉的笑意。
轻轻道:“是吗?”
是日,全军操演!
君珂半夜就起了身,把一直压箱底的,云雷军正式的皮甲战袍全部拿了出来,这些东西是她多次跑兵部拍桌子打板凳,和那群官老爷们硬要来的。她不管人家怎么絮絮叨叨说兵部难处说户部不拨银说陛下无谕旨,始终就扣紧一句话——陛下说过,云雷军和骁骑营御林军九蒙旗营等同!他们有的,我们就可以有!
跑断腿,叫破嗓,要来这不逊于三大军的装备,却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使用。君珂像个管家婆娘,喜欢把好刚用在刀刃上,觉得云雷大爷们现在还在山谷里,蚊子多,训练重,出汗多,什么样的好东西,也经不起汗水一次次浸润,经不起一拍拍的蚊子血,平时就把好的穿烂了,关键时候穿什么?
军袍发下来,君珂女人心思,觉得不够鲜亮拉风,这是因为兵部堂官们多少还是偏心,虽然勉强发了同等的东西,却将三大军都不肯要的黑细布,发给了云雷军。君珂也不再吵,在自己的布料店里裁了上好的南齐飞云锦,一色的深金色,那种锦缎光泽特别耀眼,瞬间将有些暗沉的黑色提亮,配起来相得益彰。
君珂带着所有军官,从半夜干到天亮,默默将新衣服发在每间营房内,不惊扰任何士兵休息——养足精神,明儿踩人去!
天一亮各处营房里便传来狂笑,各种惊喜各种骚包,有穿了新衣立刻跑完所有营房的、有光身子套个皮甲赶紧搔首弄姿的、有跳上围墙横刀立马展示胸肌的,最后被君珂挥个大扫帚,才将这些兴奋的大爷们一个个赶下墙头。
君珂抓着个大扫帚,站在离茅厕不远的地方,就地开始战前总动员。
“兄弟们。”她看看这些也许活到二十啷当年纪,还是第一次穿好布料的大爷们,看他们兴奋地抖衣襟,互相比着锦缎的色彩,不觉得土包子好笑,反而涌起浅浅的心酸。
“今儿个是咱们第一次拉出队伍,接受陛下检阅的日子。”她竖起一根指头,“全京城等着我,拉出一个脓包稀松云雷军。”
全军无声。大爷们已经学会了,不可以在主官没有允许的任何时刻,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一双双目光,毫无意外地涌现出怒火和愤懑。
“我听说兵部原先没有将我们列入名单,因为把我们忘记了。”君珂耸耸肩。
“我听说九蒙旗营在打赌,我们的人迈上校场,就得拉肚子跑掉一半。”
“我听说御林军反驳了这个观点,他们认为云雷军能进城门就算他们看走眼。”
“我听说骁骑营,为此将九蒙旗营和御林军笑得厉害,他们说,云雷军能顺利从山沟里把人列出队来,他们就顺着武德门广场爬三圈。”
君珂挥舞着大扫帚,舞个扫帚花,重重往地上一顿,烟尘飞扬里大声问:
“想不想兵部那群老不死吓掉假牙?!”
“想!”
“想不想九蒙旗营那群傻货,被吓到拉肚子?”
“想!”
“想不想御林军那批包金纽扣坠得走不动路的肥羊,挖下自己的眼珠子?”
“想!”
“想不想——”君珂磨牙,阴恻恻笑,“骁骑营那群混账白痴王八羔子,撅着ρi股,顺武德门广场爬三圈?!”
“想!”
声浪一波比一波高,最后一声更是雄壮得似乎可以看见滚滚胸中之气汇聚成霓,上冲苍穹。栏里的猪被惊得嗷嗷乱叫满地乱跑,接连三个月吃不下都在掉膘。
“想。”君珂扔掉大扫帚,铿然抽剑,“那就走!”
“走!”
两万二千一百二十一人落足如一声,轰然踏破烟尘,偌大的麓峰山都似在颤抖,群山低伏。
骑兵先导,步兵快步行进,这不是战争,无需辎重粮草。两万余人轻装简从行出山口的时候,远处的人家以为晴天打雷。
行路三十里,蜿蜒在长道上的队伍始终笔直。如果从天空往下看,会看见整整齐齐,如切出的豆腐块一般的黑色军团。
这得益于爬崖训练出的习惯——在最早期的爬崖活动中,有很多是在夜间,训练战士们夜间潜行和应付崎岖地形的能力。爬在最前面的人腰间系着绳子,后面的抓着绳子一个个跟着,身边就是绝崖,不笔直顺着绳子爬,就可能掉入深渊。
久而久之,战士们养成一条直线的习惯,别说爬崖,早上起床尿尿,厕所外都是笔直的一条人。
这样的队伍行进在道路上,自然四面侧目,百姓窃窃私语,是不是边军换防了?瞧这杀气!可这规模又不像啊。
到了城门,守门士兵远远看见陌生的黑底金边旗帜,确认不属于任何一家京畿部队,顿时吓尿了裤子,软着腿去找城门领——不好了,藩王打进京城了!
进城百姓一听说,纷乱奔逃——藩王不动声色打到燕京了,赶紧回家收拾细软逃命,大燕王朝完了!
城门领一边赶紧报燕京府九城兵马司,一边声嘶力竭下令,“关城门!关城门!”
一堆人拼命去转动沉重的城门绞纽,忽然一柄厚刀伸了进来,那人将刀一戳,一脚踏在刀上,门顿时关不上。
在众人的大惊失色里,那人笑吟吟探进头来,“喂,各位,跑啥呢?开门呀。”
“君统领!”守门官认得她,像见了救命稻草,慌忙抓住她的衣袖,“你轻功好,快快,快去报陛下和太子太孙,有军队,有藩王的军队……”
“哪来呢?”君珂回头看看,“没看见呀。”
“那不是……啊啊好大杀气。啊啊好鲜亮的军容。啊啊好利落的步伐。”
“哦。”君珂轻描淡写拨开他的手,轻描淡写推开门,张开双臂,在刹那初升的日光里,既像拥抱日光,又像在拥抱肃然而来的军队一般,大声地,一字字道,“这、是、云、雷、军。”
“!”
在完全的震惊里,在向来喧闹的燕京城门,第一次因为一个人一支军,完全失声的静默里,君珂转身,眯眼看着武德门方向,眼神如针,如厉阳,戳破这虚伪浮华城池里,那些矫饰自大、不可一世的一切。
“我要给他们,一个难忘的见面礼。”她笑,雪白的牙齿,匕首般一亮。
“你们。”
“准备好了吗?”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六章 唯我云雷!
城门处的轰动,自然没有传到武德门,京城三军因为近,已经在武德门外列队。忙于训练的君珂不知道的是,最近南齐晋国公来访的日子,南齐和大燕东堂多年来都有纷争,只是一直没有正式开战,如今南齐和东堂因为某事交恶,可能开战在即,为了避免大燕趁火打劫,南齐派人来做做外交,向大燕皇帝求娶他一位公主。
纳兰弘庆有意要在南齐大公面前展示大燕浩浩军威,趁此机会邀请晋国公观礼。如此一来,这次检阅就关系国体,万万不能让云雷的痞子丢了国家脸面,所以兵部在没通知君珂的情形下,将检阅提前了一个时辰。
此时检阅已将进入尾声,代表九蒙贵族的九蒙旗营率先出阵,白色战袍黄|色皮甲,代表龙峁高原积年不化的冰山,和高原上养育九蒙血脉的巍巍黄土,以示犹记故土,心在天下之意。五万九蒙虎贲,列尖刀阵型,穿校场而过,军列如切,旌旗腾飞,白色的衣袍冰雪一片,像霍然掠过天际的大片浓云,卷着金属锐器的铁腥气息,狂飙列进。骑兵的烟尘刚刚腾起,步兵的队列轰然落足,“嘿”一声,震得观台上龙旗都瑟瑟作响。
大燕官员抚掌大叹:“烈哉九蒙!”
台上大燕皇帝满意微笑,众家贵族面有得色,九蒙不同御林军和骁骑营,主要承担京城和皇宫防务,这是实战大军,常和附近边军换防以增加实际作战经验,是大燕贵族最引以为豪的精兵。
“国公觉得如何?”纳兰弘庆半支身,亲切地问身边的贵客。
那位貌如女子,细致洁白如珍珠的南齐王公,单手支着下巴,从手指缝里瞟一眼,道:“好,嗓子真好。”
纳兰弘庆咳嗽一声——这位“娇弱”的南齐王公,来了只几天,已经将大燕上下折腾得晕头涨脑。比如他平时精致温柔,当真如女子一般,但只要有事不如他意,他爆发起来比九条暴龙喷火还要恐怖;比如他不喜欢人伺候,唯一近侍是个冷面哑巴少年,但那少年好像和他有仇,他要吃什么,少年必然会倒掉,他不吃什么,少年才会端到他面前,两人经常为吃喝拉撒各种不如意厮打在一起,让旁边招呼的大燕官员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拉嘛,那是人家的侍从,大燕管不着;不拉嘛,眼看着根本不是玩笑是真打,真要让南齐王公在大燕境内受伤,这又该是谁的责任?
再比如他睡觉不睡床也不睡帐篷,他要睡在悬空的地方,但也不睡吊床,他要求木制脚楼,底下柱子悬空,脚楼造得高高的,他和猫一样喜欢睡在高处,说那样可以俯瞰大燕全景,他那个冷面侍从则相反,人家要睡在低处,地下室最好,两人睡眠习惯截然不同,但偏偏晋国公要求必须把他的侍从和他安排在一起,还不许强逼。大燕礼部官员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如何让这怪癖的睡眠习惯同存共荣,最后不得已求助于沈相,于是当晚,高高的脚楼正下方,加紧赶工造了个地下室,地下室顶部有个窗子,脚楼底部有个开口,上下可以互相看见,每天早上,珍珠般光洁的南齐大公,往地下室掷下一朵花以示他娇嫩的睡醒了;而长剑般锋利的少年,则会刹那间举起长矛,矛尖上挑着那朵花,而且保证那花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模样,让人看了,总会引发某些暴力不良可怕联想。
诸如此类的怪癖还多得很,总结起来,也就是“美女和野兽”的南齐颠倒版,美女是晋国公,野兽是哑巴少年。
那哑巴少年也是人间奇葩,看起来平凡,但看人的眼神十分可怕,锋利得像在冰里埋了千年的寒铁匕首,看一下戳一刀,看一下心一抽,让人浑身难受,偏偏这位特立独行的南齐公爵,到哪都要带着他特立独行的侍从,到哪都要让人看见他们无时不在的厮打,到哪都要让大燕脂粉敷面的王公感受那种“极度男性之美”,大燕朝野坚持了几天,终于坚持不住,在今日检阅的前夕,派出一队礼部官员,苦苦哀求了三个时辰,晋国公才同意不带他的侍从,但有个条件——检阅必须好看,必须精彩,必须让他觉得不虚此行,不然他就立刻召唤他的玩具,总之,不能让人生寂寞虚度。
照目前他老人家对九蒙旗营的评价来看,这个原本大燕官员信心满满能达到的要求,要实现,似乎还有难度……不过大燕官员不气馁——还有御林军骁骑营呢!
接着出场的是御林军。皇家护卫,贵气逼人。人人一色白色战马,雕鞍华丽,大红色的战袍金色薄皮甲,为求美观,肩部镂空以龙兽花纹,所有纽扣都是包金,日光下金光四射,一万人列队整齐缓缓进场的时候,就像太阳忽然从天际堕入人间。
御林军策马过观台。领先统领一声长喝:“龙峁武威——”声音沉雄,震得观台旗杆瑟瑟作抖,一万御林军闻声而动,展臂、横肘、竖枪上指,“嚓”,一万声如一声,四十五度角金枪斜指,所有斜指角度一毫不差,万柄长枪在倾斜的角度汇聚如一柄顶天立地的巨枪,刹那间飞斩日光,长空惊虹。
大燕官员抚掌大叹:“壮哉御林!”
南齐晋国公挑起细眉,“好。衣服好闪。”
大燕官员默默——难怪你刚才拼命捂着眼睛……骁骑营进场又是一种方式,烈马飞骑,衣衫如火,一式滚黑边红衫战袍,自如入口处涌来时,险些令唱礼的太监以为武德门失火。
两万骁骑儿郎唱着“大风大风,唯我武功!”拍马长越观台之前,马身过晋国公面前时,两万人齐齐扭身,臂间变戏法般突然出现长弓,两万人侧身弯弓,舒臂齐射,“铮”声清越,一排金箭“唰”一下,钉在了观台之下,却有一排深红重箭,神奇地飞越金箭之巅,半空中呼啸一折,“夺”地一声,钉在晋国公座位之侧的一株榆树上,从上到下,整整一排,离他的桌子腿儿,只有三寸距离。
大燕官员抚掌大叹,“强哉骁骑。”
更多人得意洋洋地去看南齐晋国公——这是大燕特意安排的压轴戏,展示国威的同时也要杀杀南齐的胆气,嘿嘿,这个娘娘腔,这下吓出尿来了吧?
晋国公埋头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众人等了一会,依旧没有动静,不禁面面相觑——吓得爬不起来了?
又等了一会,众人开始担心——这人太脓包,吓出毛病来了?这下可玩过头,收不了场了。
纳兰弘庆犹豫半晌,试探地伸手轻拍南齐大公肩膊,“国公?国公?国……”
“嗯?”晋国公迷蒙地抬起头,抹抹险些睡出口水的嘴角,呢呢喃喃地问,“完了?”
大燕上下,“……!”
“好看好看,又亮又闪。”晋国公站起身,抚掌大叹,然后急不可耐地问,“结束了吗?我可以回去了吗?”
大燕朝野哭了……纳兰弘庆脸色铁青,但也无可奈何,此时再展示对战武艺的心情也没了,生硬的一句,“阅军就此结束,请大公回……”
“阅军刚刚开始!”蓦然一声长喝,惊动武德门已经纷纷离座的大燕簪缨贵族,来人声音清越,脆而坚决,钉子般钉入耳中,“云雷未至,焉能识我大燕之军!”
最后一个军字余音犹自袅袅,蓦然一箭破空而来,如风从龙,直射刚才钉上一排骁骑金箭的榆树,所经之处烈风呼啸,地面碎屑腾舞,人人瞠目,头发上卷,那箭十分沉重,自观台上端掠过时能令人感觉劈面疼痛,随即铿然连响,擦着那排金箭逆扬而上,叮叮当当一阵金属交击声后,那支黑木金羽的重箭,傲然钉在了那排金箭的最上方,当黑色重箭穿入树身的那一霎,整株榆树都似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木质震碎的低微呻吟。
微颤低响过后,众目睽睽里,那排屈居人下的闪亮逼人的金箭,霍然枝枝断落!
还不是一起断,是一支一支的断,从离重箭最近的那支开始,就像被人编好号,设定好顺序一般,不疾不徐,不断掉落。
“啪、啪、啪、啪。”极有节奏。
这比金箭一起轰然掉落更让人难堪——每掉一支,都像在骁骑营脸上狠狠煽了一耳光,那接连不断的掉落声,就像连绵的羞辱,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将骁骑营的自尊,一寸寸碾碎,直到践踏在脚底。
小半刻钟后,金箭才掉完,唯留黑色重箭傲然立于树端,此时箭尾才一震,飘落一副金色绢帛,上面墨迹淋漓四个大字迎风招展。
“云雷来也!”
满朝文武盯着那箭那字,震惊至失声,已经转过半个身子的晋国公,终于将身子转了过来,认认真真看了那箭一眼,好容易开了金口,“好箭!”
这是他到大燕以来,第一次说好话,这话说在此时,当真令大燕文武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得不赶紧扯出一脸笑,摆出一脸荣光,道:“妙哉好箭!”
“云雷军?”晋国公拿起仪礼单看了看,“今日校场阅兵,似乎没有该军?”
“这是我大燕新建奇军。”接话的是纳兰君让,“国公尽可拭目以待。”
“敢情还是秘密武器。”晋国公柔曼地掩口打了个呵欠,ρi股一扭坐了下来,“看看。”
众人也都挺直背脊,支起ρi股,仰起脖子,等着看先声夺人,但至今还没出现在武德门口的云雷神军。
等啊等。
等啊等……脖子都等长了,云雷军还没出现,连先前大喝出箭的人都看不见,众人愕然,肚子里大骂“蠢哉云雷!”,悻悻便要坐下去。
就在ρi股半坐不坐那一霎。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蓦然一声雄浑大唱,自众人头顶响起!
声音宛如炸雷,轰隆隆炸在高天之上,众人惶然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高高观台之上,两边巨大的石屏之巅,已经站满了人!
武德门里外都有牌坊,后来改为武事集中地,便砍去树木,将牌坊改成巨大的石屏,石屏正中根据需要搭建各种高台,以达到安全隐蔽阻挡人群的效果。石屏凭依牌坊而建,凸凹难上,底下站满守卫,再无人可以轻易通过石屏攀爬至要人们的头顶,所以大家都放心得很。
然而此刻,光天化日之下,重重守卫之中,竟然有这么一大帮人,突然出现在石屏上,如果此时人人手中一柄弓箭,都不用瞄准,只要对下一阵猛射,众人便要立刻完蛋。
惊慌起来的大燕贵族,此时已经来不及追究护卫怎么让人爬上来的,也来不及询问对方何许人也,将要坐下的ρi股都唰地弹起,满台四处乱窜——抓起椅子挡住脑袋的、撅起ρi股爬桌子的、抓过身边侍从试图当挡箭牌的……乱哄哄闹成一片。
台上只有几个人没动。
石屏上黑衣人出现的时候,纳兰君让伸出双手,按下了身侧惊惶欲起的祖父和父亲的肩。
沈梦沉喝茶,有点苍白的脸色藏在淡淡雾气里,连眼角都懒得瞥一眼。
纳兰述在吃点心,顺手将皇帝桌上有他没有的,一起搜罗到自己桌上。
晋国公仰头,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群人,问纳兰君让,“太孙殿下,这是你们的新玩意吗?”
“是。”纳兰君让在他回头的时候,迅速收回手,稳稳端坐,并用力踩住了他那脸色惊惶的老爹的袍角,避免他抱头鼠窜,才心分二用地答道,“国公觉得如何?”
“在下觉得。”晋国公娇滴滴地道,“贵国官员们应急逃难的本领,可谓天下首屈一指。”
纳兰君让对那群撅ρi股抱脑袋的官员们看一眼,脸皮也有点发红,一旁沈梦沉微笑道:“敝国官员愿意为国公展示临急逃难之术,不过国公想来也是不怕的,您这身板,不穿女装,也没人舍得加一指于您身哪。”
“承让承让。”晋国公含笑睇过来,任是无情也动人,“沈相这身板,我倒觉得穿女装更好些,且让……”
“让我们的血肉!”
晋国公一句“让”字还没说完,石屏上又是一声大唱,雄浑歌声里,石屏上黑衣汉子们霍然一个纵身,自高达三丈许的石屏上跳下!
众人惊呼,以为将要看见血肉成泥,谁知先落下的黑衣人,半空团身,脚跟在石屏上一蹬,狸猫一般轻轻巧巧一翻转,已经落在台上。一落地这些人就蹲身平背,半跪于地,随即第二排跳下的人半空翻转,落在他们的背上,第三排落下的人又翻落第二排背上,层层翻转,轻巧跃落,一道道的叠上去,整整齐齐,像一个刀切得整齐边缘的蜂巢蛋糕。
“筑成我们心的长城!”
大燕贵族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纵跃之术,和这样的人体阵型陈列,一时间眼花缭乱,觉得好看又觉得新奇,觉得震惊又觉得可怕——这什么队伍,人人都这么厉害的轻功!
“蜂巢蛋糕”渐渐垒到了石屏边缘,已经没有人跳下,众人此时已经发觉没有危险,都爬出来准备大力鼓掌,那“蜂巢蛋糕”最中间两个“孔”内,突然钻出两个人来。
那两人身姿灵巧,矫健瘦削,穿越不大的人体垒成的孔洞,如游鱼般自如,两人箭一般地穿出来,就着人体阶梯,齐齐一个倒翻筋斗,背上“呼啦”一声,霍然展开两个蝶翼般的布翅。
那两个布“翅膀”,被风吹得鼓鼓,黑底金字,鲜亮招眼,左边,“云雷十三营!”右边,“时代最强音!”
众人哗然惊叹,只觉奇思妙想,晋国公却突然又摇摇头,道:“街头杂耍小艺也……”
他话音未完,武德门外,突然“砰”地重重一声。
那一声听起来很像骑兵策马齐齐落足的声音,众人转头,便看见武德门处,一大片镶着金边的黑云,携风带雷,飒然而来!
此时骁骑营应变不及,犹自站在场上,傻傻地看台上变幻万千的云雷军出场式。云雷骑兵风驰电掣,首尾相接,泼风般驰到场上,黑色的衣袂迎风飘舞,衣角边沿镶着的金边在日光下波浪般闪烁起伏,提亮了黑的沉黯,又不像御林军骁骑营那样招摇刺眼,低调的奢靡和内敛的华贵,瞬间惊艳。
年轻的汉子们,一身黑精干利落,皮带将腰杀得紧紧,周身在日光下喷薄着利落强悍的线条,哪里还有一分盟下汉子的懒散无赖模样?台上官员们瞬间掉了一地眼珠子,骨碌碌乱滚,也没人记得去拣。
那些骑兵进入时并无队列规矩,狂飙控马,一线奔驰,不玩那些花俏的骑术,只将骑兵的泼辣和野性,在纵情奔驰、舒展身线、利落扬鞭中,展现得淋漓紧致。纳兰君让几人眼神一亮,晋国公细眉微微一皱。
骑兵一直驰到场中,在即将接近不知该退还是该进的骁骑营时,蓦然一分成两路,紧紧贴着骁骑营队伍边缘两侧而过,手一扬已经人人手中多了长鞭,不知谁一声悠长的吆喝,“起!”
骑兵齐齐扬臂,金色鞭梢在半空中激飞日光一闪。
骁骑营傻在当地。
“落!”
“啪!”
众鞭挥落如一声,鞭子携风声狠狠抽下,却不是冲着骁骑营,也没向着马腿,只向着地面,和马腿相隔三公分处,刹那间烟尘漫起,遮没视线,借着尘土的遮挡,那些看似光明正大的鞭梢,突然齐齐原地弹起,悄悄一卷。
“恢律律”,马腿被卷住,顿时惊得众马长嘶而起,鞭梢此时已经抽了回去,马们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狂嘶乱叫,乱窜胡蹦,骁骑营的队列霎时便不成队列,骑兵胯下的马纷纷冲出去,互相碰撞冲挤,无数人被从马上抛下,无数人惨呼倒地。
在这些人倒地的那一刻,云雷骑兵又驰了出去,飞快驰过那些倒地的骁骑营士兵身边,那些人以为老仇家要来报仇,会将他们践踏至死,慌乱地在地上乱爬乱滚,想到逃到路边以求生,云雷军士兵们哈哈大笑,马上俯身,将他们一个个拎起,胡乱往马上一抛,也不管都是谁的马,抛上去便行,但抛的时候都是反方向——没一会儿,灰头土脸的骁骑营人人都坐回马上,但是都是ρi股冲着马头……在他们ρi股落下的那一刻,云雷骑兵们大唱:“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啊呀呦,啊呀呦,啊嘶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嘚啲吺嘚咯呔嘚咯……”
“敢问这是何歌?”晋国公认真听了一阵子,问,“云雷军两首歌,风格截然不同,但都气势非凡。前者沉雄悲壮,热血沸腾;后者音韵古怪,听来令人浑身发痒,这是贵国礼部制定的军歌吗?何等人才,如此智慧!”
大燕王公面面相觑——军歌要是这个样子,大燕士兵也不必上战场打仗了,唱唱就足够令对手腿肚子抽筋了。
某处有人托着腮,心想专门写那些让人听了想睡觉的歌的礼部,能写得出《忐忑》吗?什么叫神曲?神曲就是神仙打瞌睡写出来的曲。咱凡人想不着。
“退下!退下!”骁骑营统领气急败坏地冲到观台下,不顾上头还没指令,连连挥手,“你们检阅已毕,速速退下!”
骁骑营二话不说拍马便逃——还留在这里被整吗?
骁骑营拍马逃离检阅场,人人面对马ρi股,吃灰……场地清了出来,云雷骑兵驰到观台前,人人都紧张地往后缩了缩,生怕他们又搞什么幺蛾子,谁知道骑兵们只是弯臂平掌,中指对准太阳|茓,利落地行了个古怪却好看的礼,便一阵风驰过去了。
众人都松一口气,觉得这样也好,今日这小心脏,给云雷军搓揉得也够了,好歹得让人家缓一口气定定神。
这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武德门外,又是轰然一声。
和骑兵纵马齐踏的脆响不同,这一声沉闷雄壮,震动地面,初听倒也不稀奇,前面几军出场时,都有这样的气势,然而当台上要人们纷纷踮脚,对武德门方向观看时,却看见一条队列,长长地推了进来。
是推。
缓慢地推。
黑压压的队列,一排二十人,排成整整齐齐绵延不断的方阵,如利刃切出的黑豆腐,没有一丝边角斜出。
队列中的士兵,没有穿战袍皮甲,只穿了夜行斥候专用的黑色紧身短打,黑色长靴,靴边和衣角也都有飞云锦金边,这身装束利落精悍更超过骑兵,将周身青年男子的曲线都绷得紧紧。
在最前面两名同样装束男子的带领下,所有人都保持一个动作前进——踢腿、抬臂平胸、换臂落腿,抬臂踢腿。
正步。
现代军演里,最为高标准,也最具可看性的队列。
黑色的长靴抬起,比线还直,绝无误差,靴跟处的金边排成一条笔直的线,日光下金剑般一闪。
落下,齐齐,“咵”地一声。
手臂抬起,笔直齐胸,位于第二和第三颗纽扣中间,手臂衣袖上金色的缀边同样必须连成直线,目光看过去,绝不会有一丝缩进突出。
起、落、起、落。
嚓、嚓、嚓、嚓。
像黑色的巨大机器同步前进,像黑色的浪潮韵律起伏、像黑色的巨大纺车隆隆前行,那些人腿就是梭齿,手臂是拉开的棉线,笔直、齐整、千万人动作只如一人。
天下攘攘,凡人万种,各自心思的人,如何能够造就机器般的稳定如一?
这是来自于严整纪律和刻苦训练的,极具力度和美感,令人震惊着迷至不舍得移开眼光的队列。
在这样的队列里,可以看见铁血、看见凝定、看见令行禁止、看见巍巍军心。
队列以一种精准的毫无差错的节奏,一直慢慢行进到观台前,满台要人早已怔成泥塑木雕,连那千般挑剔的晋国公,也张开了嘴。
继箭术压场、纵跃之技展示、骑兵骑术展示三种体现力度协调和美感的战技之后,君珂的重头戏,终于展开。
你要我拉出队伍?
我便拉出最拉风的队伍,看掉你的眼珠!
本来君珂也想藏拙,以免早早招了上头的忌。但回头一想,云雷处境艰难,但有一点不如人处,便将面临解散的结局,只有她努力做到最好,做到让所有人无法昧着良心抹杀,也不舍得抹杀,才能真正的保住云雷。
队伍眼看还有十米便到观台之前,人影一闪,一条纤细的身影,|乳燕穿林一般掠了出来,也是一身黑镶金边,但身姿明显比所有人更轻盈灵动,看台上有几人,立即绷紧了背脊。
那人影一个翻飞,落在了观台边缘,先向台上王公一个半跪礼,众人刚刚为她身姿美妙所惊,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容貌,那少女已经原地一个转身站起。
声情并茂朗声道:“下面走来的是云雷军十三营方阵。云雷军为今年兵部承御旨,新建的京畿重军。召集盟下十三族遗民组成,建制十三营,总人数两万二千一百二十一。大营位于麓峰。该军以兵员精炼、精神奋发、上下同心、作风彪悍闻名于世。该军的立军宗旨为:活泼、严肃、团结、勇猛。在飞扬的黑金旗帜下,新时代新军队,展现新青年新风貌,看,他们走来了——”
此时队列正行进到观台五米处,君珂手一扬,一声长喝:“预备——”
万人方阵唰地扭头,面向观台,又是齐齐整整一个令人目眩的动作,黑压压的人头像翻起了一层巨涛。
“敬礼!”
“嚓。”
抬臂弯肘,平齐肩部,五指并拢,中指正对太阳|茓,人人戴着雪白的手套,目光越过去一片飞雪,衬着金色滚边黑色长靴,移动中的巨大方阵,鲜明精致得令人目眩。
“同志们好!”
君珂腆着肚皮,笑眯眯挥手对下面喊话。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君珂昂首望天,心想只能皇帝老子检阅?呸,我今儿就抢了你台词了?咋样?你还不是在我身后,傻呆呆地看着?
“为大燕服务!”
喝声雄壮,敬礼标准,正步漂亮,上万人稳稳踏着一样的韵律,走过观台。
“好!”
方阵走到校场那头,台上要人们才被一声叫好,霍然惊醒。
叫好的,是那位姣好的异国王公。
他一边猛力叫好,一边抓住纳兰君让,“这军好!这人好!这姑娘好!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纳兰君让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撕开他,淡淡道:“国公,我大燕是礼教之邦,未嫁闺秀,男人不可以随意问名。”
“她够帅。”晋国公坚决地道,“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我要带走她。”
台上几个男人瞟他一眼,心底都冒出两个字——找死。
人长得不错,脑子有病。纳兰述冷笑。
南齐人的骨头,不知道和燕人有没有区别?要不要抽出来看看?沈梦沉微笑。
他瞟一眼君珂,不知怎的那眼神,难得有点恨恨的意思,临到头来,却又被浅浅的无奈遮没。
失掉的部分内力,可不可以把她吃了入肚补偿?或者用下半生来还?沈相手指敲着桌面,难得认真地想。
纳兰君让却已经挥手,准备让人通知君珂避一避,不是怕这位国公,而是他很烦,真的很烦。
“我要带走她!”晋国公呼一下就跳下台,伸手去抓背对这边,根本没听见他们对话的君珂。
一瞬间纳兰君让起身、沈梦沉挑眉,纳兰述拍案而起。
但都没另一个人快。
一个瘦瘦长长的身影,突然从台后抢上,也没去抓晋国公,伸手在地下一捞一拽。
晋国公拖得长长的衣袍角顿时被他捞在手里,那人恶狠狠一扯,晋国公向后一跌,生生被他拽了回去。
晋国公一回身,小脸就青了,女王受顿时变成暴龙,跳起来就踹了出去,“不许你来,你敢来?”
那少年默不作声挥拳就打,两人第N次厮打在一起,然后……然后没多久,变成肉搏战,相拥厮打着滚到台后面去了……那晋国公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记和大燕皇帝喊话,“这云雷不错——介绍我认识——”
大燕皇帝脸上一副奇特的表情——实在也没合适的表情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丢脸,丢到了家,但争光,也争到了巅峰,只是这丢脸和争光的,怎么看都超出预想,弄得人责不是,夸不是,晕晕乎乎地,执政数十年的老皇,一时都有些无措。
一回头看看云雷军,彪悍的骑兵。整肃的步兵。精准的箭手。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队伍,竟然仅仅成立了三个月,而且这样的队伍,竟然是由那群曾经被燕京上下轻藐的盟下流氓组成!
大燕皇帝失语,大燕朝野瞠目,九蒙御林骁骑三营统领,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往日都要站在台下等封赏,此刻都远远躲在本营之后。
骁骑营早已被刚才那一抽抽得失了心魂,现在连队伍都拉不整齐,稀稀落落,缩在一边角落里。
君珂看也不看他们,一个翻身上了观台,单膝点地。
“云雷军十三营,恭祝陛下千秋安泰,恭祝大燕军威永盛,万世其昌!”
“恭祝大燕军威永盛,万世其昌!”
两万云雷军轰然祝祷,眼神紧紧盯着跪在最前的少女,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她的背脊上。
就是这个少女。
以神眼出世,却在军界武道崭露头角。在众人以为她要靠一双神眼悬壶济世博神医之名时,她转而求取武举;在众人以为一场武举她的仕途到此为止时,她练出了令人咋舌的云雷军。
日光细碎地洒在她近乎单薄的肩上,少女唇角颊侧,似乎还有青春未褪的淡金茸毛,晶莹可爱,柔软得像邻家少女。
然而便是这邻家少女,担下了两万从无人能收服的“燕京地痞”,热烈而信服的目光。
众人心中一时都涌起感叹——为这样的年轻、为这样年轻的担当、为这样年轻担当,缔造了这巍巍京城,前无来者的新鲜。
突然都觉得自己老去。
于这风云将起,四海生雷的日月里。
轰然祝祷之声不绝,纳兰弘庆的神情终于缓了过来,他微带感叹地看着君珂,和卓然明亮的云雷军,一时间心中微微恍惚,喜悦、迷茫、犹豫、不安……最终化为一句轻而沉雄,作结君珂全部心血和努力的话。
“全军校阅,唯我——云雷!”
云雷军轰然欢呼,但即使狂喜,依旧队列不散,无人有一丝多余动作,在场的武官们都扬眉——这简直和百练老兵一样,训练有素,自控力极强。短短三个月,底子又差,这丫头是怎么做到的?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云雷爬爬们每日在绝崖上下爬,一开始还经常试图偷渡,那都是黑夜里,不敢有声音不敢点灯火,偷偷摸摸爬绝崖,爬一截,就要被君珂安排的暗桩,砸点石子投个火把吓一吓,吓啊吓啊的,也就养成了任何时候不随意发声,不胡乱走的习惯了。
欢呼声里,大燕皇帝刚刚展开笑意,准备示意校阅结束,不想君珂得了这句,霍然转身,盯住了缩在一边的骁骑营。
“陛下!”她道,“咱们军人,是不是应该坚刚执着,言出必行?”
纳兰弘庆不明白她的意思,颔首道:“自然。”
“陛下。”君珂躬身,“前日骁骑营在京城宣讲,说云雷军只要能顺利从山沟里把人列出队来,他们就顺着武德门广场爬三圈。”她对脸色瞬间惨变的骁骑营士兵们笑了笑,淡淡道,“作为云雷军主官,君珂不能让属下无故受人侮辱,也不能任我大燕正规建制军队,如此被同侪践踏,导致最后离心离德。所以恳请陛下——”她霍然转身,一指恨不得立即凭空失踪的骁骑营,“我们队伍已经拉了出来,你们还不爬?”
“还不爬?还不爬?还不爬?”
云雷军士兵轰然大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似海上层层巨涛,卷了失败者心志飘摇。
“还不爬!”
“陛下……”骁骑营统领铁青脸色,扑到台下,望着大燕皇帝,“不能……不能啊……”
纳兰弘庆突然垂下眼,揉揉眉心,道:“看了这半日,累了。”
“孙儿扶皇祖父回宫休息。”纳兰君让立即去扶他。
“陛下起驾——”
龙辇远去,连带一众皇族都走了干净,骁骑营统领,绝望地看着那抹明黄,消失在武德门外。
然后他们脸色死灰地回过头来,便看见狞笑的君珂和她的云雷军。
他们围成一圈,在皇帝走后迅速堵死武德门,有人飞速从武德门外跑进来,背着几个大麻袋,麻袋解开,散发出一阵恐怖的气味——臭鸡蛋。
云雷军一人一蛋,抬手,砸蛋!
武德门内外,顿时臭气熏天,满地稀屎黄,从颜色到气味,都怵目惊心。
随即人人侧身、微笑,手一摊。
“爬吧!”
沉默拉出去的队伍,风风光光拉回来。
一场痛快的校阅,争了气,赢了面子,还看了死敌骁骑营爬蛋黄。
盟下大爷扬眉吐气,君珂喜笑颜开。
兵部再也不敢拖沓敷衍,当天校阅结束,就立即派了十位堂官,跟随君珂前去麓峰大营,“查看云雷大营有无任何需要添备物事”。
早在几个月前就该做的事,到今日才姗姗来迟,君珂却也没有如他们担心的那样,得意忘形冷嘲热讽,她只是趁此机会提了一大堆要求,把兵部狠狠地刮了又刮而已。
新军营规模渐渐齐全,设施并不如何精致,却占地广阔。麓峰山偏远,四周住户少,君珂干脆买了附近稀稀落落几家人家的房子,圈出了好大一块地,因为丑福认为君珂的关门练爬,虽然锻炼了士兵的轻功和腿功,但骑兵还是欠缺,校阅那日的骑兵,是武术教头和部分擅长骑术的优秀士兵的集合,大部分人还没有来得及展开相关训练。而一支健全的军队,不该没有骑兵,丑福安置了许多桩子,选出一批原本就懂骑马,膂力也好的士兵,编成骑兵队,每日练习纵马砍桩。也练习马上骑射,由丑福亲自教导,他是骑射高手,那天校阅场上,第一箭惊动全场,就是他的手笔。
那日校阅,也激起了士兵的自豪感和血气,看骑兵马上驰骋,有种天生的向往。盟民都是当年关外十三游牧民族后代,虽然多年不经战事松弛懒散,但骨子里,依旧继承前辈当年高原之上,纵情驰骋履马背如平地的血液,他们是天生的骑士,不会骑的上马就骑,会骑的策马便骑出无数花样,那种仿若生在马背上的感觉,令君珂也啧啧惊叹。
而盟民们,也仿佛在马背上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找到了血液里原始的呼唤,骑兵们有了马再不肯放手,步兵们无心练兵围在一边,眼底闪着羡慕的光,当晚无数人跑来君珂门前敲门,强烈表达了要求做一名骑兵的愿望。
君珂也觉得,骑兵机动性天下第一,可谓平原作战之王,当年蒙古“上帝的鞭子”,一直抽到了西欧,她“君珂的鞭子”,不知道能不能抽得燕京小蛮腰抖一抖?
为此她悄悄将骑兵扩编,朝廷按例允许并发放的马匹不够,她就自己偷偷买,本来尧国那里的马匹甲天下,但据说现在那边关闭了马市,君珂便在鲁南分批购马,鲁南王今年以来一直在闹家务,儿子们厮杀成一片,王政混乱,很容易便可以钻空子。
马匹昂贵,好在君珂有钱,店铺一条街生意不错,“翠虹轩”老东家范卓能力不错,业绩翻番,君珂在城东开了家分店,把他调去做了大掌柜,下一步的计划是在全国开分店,不过当君珂调取了账上可以挪用的所有银子之后,她悲惨地发现,明天晚上的晚餐得吃青菜了,而且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得吃青菜。
君珂把银票交给丑福处理,自己站在街边忧愁地想,人家破产为国,她这叫什么?破产练军?问题是,练出来的强军,能是她君珂的吗?
这个问题想了一阵,也便丢开了。没办法,她就是这么傻,就是这么看不得那群围在马厩边不肯走的星星眼。
她悠哉游哉回军营,想着纳兰述好几天没出现了,沈梦沉自那天轿中一别后也没动静,不知道都在搞什么玩意。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压抑,仰头看看天色,深秋的天,并不高爽,反而透着一种铁青的阴霾之色,有滚滚的云,一层层压下来。
“这破天气。”她喃喃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一进大营,便觉得气氛不同寻常,人人脚步轻快,眉宇间透着兴奋,一个站岗的士兵一转眼看见她,竟然唰一下跳下岗位,撒丫子就往里面跑,叫道:
“回来了!”
“你给我站住!”君珂横眉竖目追上去喊,“站岗的敢擅离职守!报上去打十军棍!”
那孩子早去得远了,不一会儿,大营里一片喧闹,一堆没有练兵任务的士兵们冲了出来,有的抱着饭碗,有的抓着筷子,还有个,抓了个锅铲就奔了出来。
君珂一看,大事不好!
大爷们一定是秋后算帐来了!
大爷们一看她赤贫了,就快卖房卖地,再也不财大气粗了,于是找到同是贫下中农的平等感,要和她算当初关门打狗魔鬼训练的老帐了!
她一个人,哪里打得过这么多人?
亲兵呢?君珂四下看看,没找到自己那几个亲兵。
她眼珠子一转,毫不犹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
双拳难敌四手,锅铲拍下来也会头破血流的!
她撒丫子转身就跑,身后那批蝗虫般压过来的人却冲得比她快,一声“抓到你了!”砰一声她后背一重被人扑住,随即砰砰连声,一堆人扑过来,压罗汉似地把她压在底下。
“我投降!我投降!”君珂大叫,“我深切地忏悔,当初是我故意要把你们关在谷里,谷里原先不是你们的宿营地,这里才是;菜地也是我故意安排的,就是为了锻炼你们的耐性;谷里泉水原本不止一处,我命人截了,只留了一个最细的给你们,我忏悔,我有罪!”
“哦?”上头的兴奋安静了,有人阴恻恻地问,“还有呢?”
“还有,你们原先的衣服我打包都卖了,回头换了草药。”
“还有呢?”
“还有,你们的猫啊狗啊蟋蟀啊,我都拿回家自己玩了……”
“还有呢?”
“还有,那只东堂珍珠雪花白什么都不吃,很快就死了……”
“还有呢?”
“还有……我把它烤了,味道还不错。”
“……”
上头一阵诡异的安静,末了有人托着下巴说,“兄弟们,咱们本来准备好好欢迎并感谢下统领的,但是,现在,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咬她一口呢?”
“我也是。”
“嘶……牙好痒啊。”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知道她坏,怎么就能坏成这样?我那雪花白,都不给我机会写个挽联。”
君珂越听越不对劲,狐疑地抬起头,“喂,你们原本想干啥?”
坐在她身上的一个队长沉思地道,“兄弟们原本对做骑兵没有什么指望,都知道马匹贵。军队骑兵有规制,你只是统领,不是皇帝老子,万万没有拿自己体己来给我们买马的道理,但刚才丑教头说,大家的马都有了。你掏的钱。”
“嗯?”君珂转着眼珠。
“大家十分感激,寻思着要谢你,丑教头说你快要穷得吃青菜了,大家凑分子,给你搞了一桌,今晚不醉不休。”
“哦。”君珂点点头。
压在上面那一群人肃穆地看着她,ρi股稳稳地。
君珂闭目、提气、气沉丹田、舌绽春雷,大吼。
“混帐!都给我起来!”
一群人唰一下蹦起,做鸟兽散……君珂悻悻从地上爬起,骂一声,“都是被纳兰述带坏的,士兵不像士兵,统领不是统领,靠,就算不记得我是统领,好歹记得我是女人呀!”
“我记得你是女人。”蓦然树上挂下一个人,笑吟吟荡在她面前,“从眼睛眉毛到……,都很女人。”
君珂头也不抬,顺手将刚才路边摘的一个野果塞进那张嘴里。
那张灵巧的嘴轻轻一动,果子就剩了果核,他沉醉地嚼了嚼,道:“青涩的味道,回味却甘甜,像……你的味道。”
君珂一巴掌就把倒挂的家伙推了出去。
那人被推出去,转瞬又荡回来,荡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叼了一张纸,唰唰地拂到君珂脸上。
“什么东西?”君珂一把抓下来,展开一看。
一张汇通银庄见票即兑的银票,数目大到令人咋舌。
“小珂儿。”纳兰述倒着看也那么眉目生花,“你吃青菜我会心疼的。而且你吃青菜我就得陪你吃,可是我吃青菜会拉肚子,所以你还是继续吃熊掌吧。”
“这钱太多了,我不能收。”君珂将银票又塞回他嘴里,“查无此人,原信退回。”
“你自己的钱,为什么不收?”
君珂怔了怔。纳兰述从树上跃下,拉了她的手,款款道,“你参加武举,全京城只有我一个人博你第一,然后,我一个人赢了全京城。”
原来如此。君珂笑笑,摇摇头,“这是你的运气或者说是你的信心,我没有分担你的风险,就不该共享你的收益。”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可能因此发财,但更可能因此破产。你破产的时候没有拉着我分担,你发财我怎么好意思全部抢走?”
“小珂儿!”纳兰述受伤地捧心,“我们之间如此生分吗?”
“这不是生分,这是做人的道理。”君珂不理会他,向前走,振臂高呼,“吃菜好,好减肥!”
减什么肥哩,郡王盯着少女越来越凸凹有致的背影,眼睛喷火地想,增肥才对吧?腰部就不必了,上身某处,下身某处,增一增,手感好。嗯嗯。
君珂已经走远,郡王还端着下巴,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此时若有人对他脸上一看,就会发现郡王殿下平日日光晴朗的脸上,此刻云层翻卷,每朵云上都写着“阴谋算计算计阴谋……”
郡王在反思。
最近,他太忙了!
最近,他太忙了,导致了对某人从身体到精神全方位地关怀不足!
最近,他太忙了,导致某人自由散漫,干了一些无法无天无规矩的事。
比如轿子里那些不能不说的事。
比如禅院里那些说了悲愤的事。
所以。
他犯错误了!
小珂儿对他还没有归属感,才不肯收他的钱。
什么情况下,女人会坦然拿男人的钱,将男人的银子都毫不犹豫扫进自己的荷包?
当她认为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人,自己也是这个男人的人的时候。
人都不分彼此了,钱还分什么彼此?
郡王经过长达半个时辰的苦思冥想,得出了一个经典的、后来被称为“所有理论”的绝世结论:
“不说绝对没有,说了未必定有,无论说与不说,不如直接拥有。”
于是。
在这个伟大结论的鼓励下。
他决定了。
今天。
晚上。
吃了。
她!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七章 交心
当晚郡王爷赖在了云雷大营,要求和战士同甘共苦,品尝品尝云雷十三营的伙食,他义正词严地对君珂道:“小珂!这些男人居心不良,他们是要灌醉你,然后看你笑话。你们聚餐怎么可以没有我?最起码我能帮你挡酒啊。”
幺鸡从郡王脚下默默地走过去——亲,你晓得什么叫贼喊捉贼么?你确定你是要挡酒而不是灌酒么?
“军中不许喝酒。”君珂一句话就浇灭了郡王的企图。
“我不是你军中士兵,我可以喝。”郡王转转眼珠,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进攻。
“随便。”君珂耸耸肩,“露白烧、三寸火。两样任选其一。单独座位自斟自饮。”
“有美女相陪吗?”郡王斜睨着她。
“有陪酒者,形态优美,出类拔萃。”君珂一指。
幺鸡从郡王脚下默默地走过去。
“士兵那点饷银,吃他们的你不觉得不忍心?”郡王立刻转了口风,“为将者当与部下同甘共苦,我们还是去吃食堂吧!”
吃食堂好啊,君珂是统领该有专门雅间吧?关起门来,端上菜来,你一口,我一口,夹一筷,喂一块,喂啊喂啊的,也就喂到一起去了,嗯,一定是这样的!
君珂还是无所谓,觉得纳兰述的理由确实很是那么回事,随口吩咐厨房:“多拿一双筷子!”
“不加菜么?”郡王问。
“哦,可以。”君珂立即掏出一本小册子,抓出炭条笔,唰唰地记,“入乡随俗啊郡王,按照本大营的规矩,上至本统领,下至伙头兵,一旦聚餐,谁都可以加菜,前提是,自己掏钱。”
“小意思。”纳兰述立即掏出一张大额银票,气吞山河地一拍,“加珍珠鱼翅、碧泽湖肥蟹、佛跳墙!鱼翅里的珍珠要湖里的茨实,不要河里的;碧泽湖肥蟹要团脐不要尖脐,一斤三个那种;佛跳墙必须备料齐全,不能有一点辅料残渣影响口感。好了就这样,准备去吧,多的不用找了。”
“红烧豆腐十两银子、清蒸蘑菇十五两、凉拌青瓜二十两、鸡丝新韭五十两。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君珂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说完,举着笔,“郡王您要哪样?”
“鱼翅、蟹、佛跳墙。”
“没有。”君统领微笑,“可以点菜,只这四样。皇帝老子来,也请他吃这个。”
“哦小珂。”纳兰述悲伤地要去抚她的脸,“你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怎么可以这样苦了自己?这样,我也不要鱼翅螃蟹了,我应当和你同甘共苦,陪你吃士兵餐。”
“行啊。”君珂有点失望地收起册子,从伙头兵手里抓来一个粗瓷碗,塞在纳兰述手里,“走,食堂排队打饭。”
纳兰述一低头,便看见粗陋的瓷碗,虽然洗得干净,但边缘毛糙——啊,这会不会磨破他娇嫩的唇皮?
“走呀。”君珂拉着他,“快点,迟了抢不到蔬菜。还有那群混账,舀汤都是兜底狠捞,底下菜叶子恨不得跳下去捞光才罢休,去迟了咱们就只能喝清汤。”
纳兰述抱了个破碗,被同样抓着破碗的君珂拖着往前走,心中十分忧愁——
本来想着在军营里,点上几个优质的小菜,和君珂两个在她的屋子里,对月小酌,情话款款,然后安排点余兴节目,势必营造出美妙令人沉溺的情调,让小珂心动神摇,色搜魂与,轻解兰裳,自荐枕席……
郡王想到美处,忍不住呵呵笑两声,然而一抬头,美梦顿时被拥挤的食堂、超长的队伍、粗陋的饭菜、满身臭汗的排队给幻灭……
前方人头黑压压,一眼见不到边,从来都是端坐堂上等人端上满桌美味的郡王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我说,小珂,咱们真的要去排队?”
“快点快点。”君珂拉着他赶往某列队伍,“迟了没汤。”
“你何必吃这个苦?”纳兰述叹息,“你就算对自己好点,也没人会怪你。”
“是没人怪我,但也没人尊敬我。”君珂回头,眼神明净,“我是个平凡的人,并没有什么牛叉闪闪突出之处,我能做的,只是拿出最真的我自己,让他们看见我的平凡,并愿意和我一起成长。人心都是肉长的,大部分人都是知道体谅与懂得的,你付出多少,相应就能收获多少,那些收获未必是金钱荣誉和地位,却是人心——金钱有价、权位有价、而真诚无价。”
身后有一阵的沉默,半晌纳兰述咕哝道:“小珂儿,这话可不要和我那侄儿说。”
“嗯?”料不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君珂愕然。
“不对,不要和除我之外的任何男人说。”纳兰述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地道,“你这话再配上你的眼神,太有杀伤力了!”
君珂白他一眼,懒得理郡王无时无地不砸破的醋罐子,两人挤进队伍,十三营十三队,整整齐齐,顺序却是打乱的。
“为什么不是按一到十三的顺序排列?”郡王又好奇。
“如果按这顺序排,那么第一营永远最先吃,第十三营永远最后吃。到了冬天,最后进入食堂的,菜都冷了。”君珂解释,“这样不公平。所以每隔十三天,顺序便轮换一次。另外还有个规矩,如果哪个营在全军比武中优胜,也是可以先吃的。”
她笑一笑道:“先吃后吃其实是小事,让他们懂得竞争才是关键。”
纳兰述陷入沉默,先吃后吃确实是小事,但君珂连吃饭这种事上,都不忘体现云雷军“绝对公平,友好竞争”的宗旨,可以想见在其余事务上,一定也做得很好,这样的军队,假以时日,再经磨练,该有怎样的成长?
“我曾以为尧羽会是永无替代的天下第一卫。”纳兰述难得语气这么正经,“但是我现在好像看见了,尧羽认输的那一日。”
君珂一笑,“不争第一,只争超越自己。吃饭吧。”
“哎小珂儿你今天不要每句话都这么让我震撼,影响我的欲……”纳兰述霍然闭嘴——说漏了。
“欲什么?”君珂递出饭盆打菜,漫不经心地问。
“欲……食欲!”纳兰述接过打好的饭菜,低头看一眼,霍然变色,“……食欲没了!”
饭盆里,韭菜炒鸡蛋,粉皮白肉片。油汪汪地堆在岗尖的小米饭上。
郡王哭了。
他不吃韭菜,不吃肥肉,不吃小米……
“真是娇生惯养。”君珂凑过头,看看他的饭盆,把韭菜和白肉片夹了过来,换了自己碗里的鸡蛋和瘦肉,盆边上粘了几根韭菜,她小心地一根根挑进自己碗里。
“古代就是这么不上算啊,倒过来了。”她一边挑一边咕哝,“人家哪个不是男朋友给女朋友吃肥肉挑韭菜,怎么到了我就没人疼没人爱了呢?”
“男朋友?女朋友?”郡王永远都能听见他想要听的话,立即目光闪闪地凑过头。
君珂一把推开他,“吃你的!”
纳兰述捧着挑完韭菜和肥肉的碗,也不觉得粗粝了,也不觉得难吃了,小米也不觉得咯牙了,这世上什么滋味最美?幸福!
不过很快他就不幸福了——在幸福感的驱使下,他勇敢地喝了一碗漂了菜叶和油花,据说是精选的汤,然后,拉肚子了。
当郡王从茅坑里气息奄奄爬出来,君珂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
“小珂。”郡王捂着肚子,拉住君珂衣袖,“今晚月色好美,我们不应该在月下散散步吗?”
君珂抬头看看——毛糊糊的月亮,快要下雨了。
回头看看纳兰述,腿肚子还在转筋呢。
“你确定今天适合散步?”
“适合!”纳兰述大力点头,“月明星稀,清风徐来,你我精神饱满,逸兴遄飞,不在月光下走一走,岂不浪漫这良辰美景?”
君珂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一圈纳兰述——今晚这家伙出什么幺蛾子?整个不对劲呀。
不过她也不想太早睡,饭后躺一躺,不重一斤重八两,十七岁就有小肚腩,她将来怎么有脸见景大波?
“那走呗,拉肚子别叫我等。”
“哪能呢。”纳兰述立即站过来,弯起手臂,“嗯?”
“嗯?”君珂偏头——跳舞吗?
“嗯?”纳兰述抖抖手臂。
“嗯?”君珂摸下巴——帕金森了?
“嗯!”纳兰述忍无可忍,“你不应该把手臂穿进来吗?”
“嗯?”君珂瞠目,“大燕朝有这个散步规矩吗?”
“你那里有!”纳兰述仰天长啸,“小戚告诉我的,你那里男人女人散步,男人都挽着女人的!”
“我那里男人还给女人脱大衣呢!我那里男人还负责清扫掉女人不吃的菜呢!”君珂嗤之以鼻,“我倒是给你拿过披风,我还刚吃了你不吃的菜!”
“小珂。”郡王欢快地道,“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就可以给你脱衣服……”
“去屎……”
月光暗昧,地面上淡淡一层影子,两条身影浅浅镀上,隐约有些推拒和退让,但最终,一条影子穿过另一条影子的臂弯,另一条影子,立即将那手臂紧紧夹住,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两条人影,密密地合在一起……
哦。这只是郡王的幻想。
事实上的情景是这样的。
君珂一边大步向前走一边左扭右扭做转腰运动,纳兰述臂弯倒是有了东西——君珂的披风……
“这都是山路,两个人拐着膀子怎么走?”君大统领如是说。
纳兰述默默垂泪——就是山路才要拐着膀子啊,磕磕绊绊不方便才有投怀的机会啊!
郡王心中郁卒,走起路来也就不轻快,一棵老树挡了去路,他随意地踢了一脚。
树身震动,头顶簌簌一响,什么东西飞快坠落,眼角只看见白色物体一闪,隐约还有什么黄|色东西冒出来,直对着君珂头顶。
纳兰述猛地掠过去,扑在她身上,巨大的冲力撞得两人向后便倒,砰一声栽在地上。
君珂大惊,厉喝:“怎么了?有敌?纳兰你怎样?”一边伸手摸剑一边便要推开纳兰述挺腰站起。
“哎别!别!别动!”身上的纳兰述却死赖着不动,嘶嘶地吸着气,“哎哟,我闪了腰了……”
“嗯?”君珂狐疑地挑起眉,她可不是呆子,今晚纳兰述明显不对劲,瞧那闪烁的目光,诡异的笑容,忽而发狠忽而算计的神情,他的肚子里一定有小九九,这小九九要是和她君珂无关,她去跟他侄儿姓!
“刚才位置不对……哎哟我的腰……”纳兰述哭天喊地。
君珂回头想想,刚才纳兰述站的位置,中间和自己正好还隔了一棵树,他在那电光石火一霎能绕过树,准确地扑到自己身上,腰身必然经过大力一扭,闪腰是很有可能的。
再看素来注重在她面前的形象的郡王,此刻龇牙咧嘴,表情扭曲,怕还真是扭得不轻,这么一想立刻也心疼起来,忙道:“哪呢?痛得厉害不?”
“嘶嘶……”纳兰述用牙缝讲话。
君珂更慌,试探着要坐起来,纳兰述立即大声呻吟,“别!别!你一动,我腰就要断了!断了!”
有这么夸张么?君珂望天,但也确实不敢动了,僵硬着身体躺在他身下,问,“需要我帮你揉揉吗?”
她是客气话,某人却一点也不晓得客气,立即道:“要的。”
君珂只好伸手,去按他的腰,“哪里?尾椎骨?腰侧?”
“不对……往东一点……不对……往西一点……哎哟这样我更痛了……手势要轻……
对……差不多了……往里一点……往下,再往下!”
郡王的语气越来越急迫,眼睛越来越亮,不像有什么剧痛,倒像打了鸡血。
君珂的手却停住了。
停在了纳兰述腰下某处。
她这才发现,给纳兰述一顿声东击西胡乱指点,她的手,似乎摸在了不该摸的地方。
她飞快缩手,脸慢慢地红起来。
先是鼻侧一点薄红,浅浅的,粉粉的,随即蔓延到两颊,渐渐色泽微酡,一层层像黄昏里的霞,染出层叠渐变的晶亮的红来。衬着薄瓷般的肌肤,让人像看见天色明亮,而霞光潋滟。
纳兰述目不转睛地盯着,心想难怪形容女子羞涩要用“飞霞”,当真如云霞乍飞,明艳迫人。
他这边微笑陶醉,那边君珂一抬眼看见他神色,顿时恼羞成怒——这货哪里腰痛了?腰痛怎么笑得和个大茶壶似的?
她一翻身霍然坐起,坐起的刹那忽觉头顶有东西一坠,然后有轻微压裂之声,回头看却又没看着,她身子这么一动,纳兰述立即发出一声惨叫,“啊呀——”
君珂给他叫得一惊,忍不住回首。她是挺腰而起,身上还担负着纳兰述的重量,腰力本就对身体平衡要求最高,她又分心,又扭头,又惊吓,隐约听见“咔”地一声,随即腰一阵剧痛。
她的腰给扭了……
腰一扭,便站不住,将起的姿势便又栽倒,砰一声又栽在纳兰述身上。
这一栽俯冲而下,正冲着纳兰述的脸,君珂大叫,“扶住我——”
纳兰述动也不动,四仰八叉地躺着,张开双臂,壮烈地道:“来吧!”
“砰。”
君珂重重地撞在纳兰述身上,百忙之中她仰起头,避免两人鼻子相撞出血,忽觉身子一紧,纳兰述已经一把抱住了她。
他抱得死紧,像生怕轻一点她会像云一般飞出他的怀抱,然后,头一抬,凑上自己的唇。
吻!
她落得仓促,他迎得及时,像等了天长地久,只为这一刻刹那契合。
唇与唇交接,各自柔软,软得像一整块饴糖,尝见你我的甜。她泛上红晕,喉间发出低微的呢喃,试图摆脱他的禁锢,他却为那不能自控的微吟而更觉销魂兴奋,抱住她后背的双臂收了又收,顺势还压住了她的颈项,将那糖果般的甜蜜,狠狠压进自己的天地。
她微微挣扎,他却促狭地用鼻尖压住了她的鼻尖,逼得她气息不畅,只得微微启唇,正好给了他偷香窃玉的机会,他毫不客气迎门直入,洁白的齿间刹那相撞,如风穿过了玉玦,琳琅微响。
忽然就全部湿润,在彼此的天地里下了温柔的簌簌的雨,身周的冬似乎刹那便成透明的夏,天蓝海蓝,岛屿洁白,游动的鱼群微红,海面倒映日光的光影,五色斑斓。
极致美好,宇宙光明,不知道是哪里的亮光,穿透躯体,又或者是心内的欢喜幻化光彩,喷薄而出,他在那样的陶然和轻软里,呻吟一声,手上用力,狠狠环住她的脖颈,将她的香气,揉进自己的肌肤里。
喉间的微音如风笛,越了那千山万水,鸣音温柔,他一生从未有如此迫切,迫切要伴风携雨,润了那烟柳江南。
……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一开始还在抵抗的人儿,渐渐被吻得骨软身酥,眼神迷离,喘息也悄然不可控制,两颊的酡红,更是如酒醇深。
纳兰述也在低低喘息,眸色加深,却还残留着一丝清醒——天时地利,情动如火,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他的手指悄悄移了上去,摸着了君珂的腰带,指尖挑住了那个活结,正要一挑,一抽——
“唧唧。”
什么破声音?
纳兰述手指一顿,恼火地对四面望了望,没有人。
管不了那么多,继续。
手指再度摸上,不动声色,轻轻一勾。
“唧唧。”
“什么声音?”这回君珂也听见了,霍然抬头,身子一动,纳兰述手指滑开。
纳兰述:“……”
脸色铁青的某人霍然转头,五指成钩,眼神阴鸷。
什么玩意!坏我好事!别给我发现你!否则捏死!抽肠!拔毛!油炸!骨头扬灰!
“小珂。”他捺住脸红红欲待爬起身的君珂,试图再努力一把挽回气氛,“你不觉得你应该对我负责吗?”
“啊?”
“你刚才假作跌倒,强亲了我。”纳兰述闭上眼,痛苦地道,“现在刀出鞘,箭上弦,将军却要抽身跑马?有你这样玩的吗?”
君珂摸摸脸,冷静一会,微笑,“好,我负责。”
纳兰述眼底刚刚射出狂喜的光,就见君珂漫不经心地抽刀。
纳兰述的狂喜立即变成大惊失色和不可置信。
还没来得及哭喊,君珂已经更漫不经心地,将刀连同鞘都解了下来,随随便便,在纳兰述身上一放。
确实很随便,君珂都没看。
但就那么巧,那连鞘之刀,正搁在某人“出鞘上弦”之处。冰冷沉重的刀身一压上去,属于利器的寒锐之气,即使刀鞘也遮挡不住,纳兰述浑身汗毛一炸,某处一凉,瞬间偃旗息鼓。
“喏。”君珂再次看也不看地收回刀,拍拍刀鞘,“刀已经回鞘了哦!”
纳兰述:“……”
这才叫真流氓!
五内如焚的郡王,在眼前一黑后,不敢怪某人心黑,将全部的仇恨,都加在那个发出“唧唧”怪声的玩意身上。
“唧唧。”
低而柔软的声音就在左侧,在心底发出最恶毒的诅咒之后,郡王的手指,恶狠狠地探了出去。
“哎呀!可爱!”
君珂蓦然发出一声欢喜的低呼,将地上一个小小的东西捧了起来,那东西柔柔一团,茸毛细密,竟然是一只刚刚破壳的小鸟。
纳兰述一转头看见地上的碎蛋壳——敢情刚才他那一脚,震动了树上鸟窝,那白色微黄的东西,是一只即将破壳的鸟蛋。被震了掉下来,然后蛋壳被压碎,小鸟出世。
这只小鸟出世了,另一只小鸟出事了。
自然,刚才在最关键时刻,发出的打断好事的“唧唧”声,也是这只临门一砸的鸟。
真是成也小鸟,败也小鸟。
“刚出生的小鸟,真漂亮。”君珂捧着小鸟啧啧赞叹。
纳兰述瞄着她跪着时绷紧的腰臀,一抹流畅的弧线流过月光,心想你脱成刚出生时的模样也很漂亮。
“真粉嫩。”君珂轻触小鸟软软的肚皮。
郡王瞄着她仰起的细致的脖颈,心想你浑身肌肤也很粉嫩,尤其被我一摸……哎呀粉红。
“真娇艳。”君珂逗弄小鸟粉色的喙。
郡王瞄着她还有些微微肿起的唇,心想你那唇还可以更娇艳一点……
“确实,漂亮,粉嫩,娇艳。”他凑过去,恶毒的眼神盯住鸟,“烤了滋味不错。”
君珂白他一眼,揉了揉腰站起,慢慢爬上了树,将鸟送了回去。
“何必这么费力。”纳兰述不以为然,“老鸟会找到它。”
“我不愿看见人间任何的失散。”君珂慢慢下树,语气淡淡。
纳兰述却听出其中的忧伤和沉凉。
“小珂。”他渐渐收了嬉笑,沉声问她,“你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人,是你的朋友?”
“是。”
“你打算用自己的一生,去寻找?”
“是。”
“若有一日,要你抛弃现有的一切,才能和旧友重逢,你会怎么做?”
君珂沉默,这个问题她没想过。
“你可想过。”纳兰述缓缓道,“你在寻找的过程中,会遇见新的人。他们一样陪你哭,伴你笑,予你情感并共患难。难道这些新鲜的朋友所给予你的一切,都抵不上旧日朋友在你心中的分量?”
“我不知道……”君珂慢慢坐下去,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臂弯,“我拥有她们的时候,不觉得拥有,但我失去她们,便觉得永远缺失。我想念她们,可我渐渐也觉得,我同样离不开现在的朋友。纳兰,你这句话,突然让我开始害怕,如有这一日——我会不会拼尽全力找到她们,然后又开始在无法触摸的时光里,思念你们?”
“那就不要思念,不要分开。”纳兰述轻轻揽住了她,“小珂,很多时候很多事,我们以为那很重要,以为我们必须去做,否则就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自己,其实我们过不去的,只是自己的心。”
“自己的心……”
“什么是必须?什么是幸福?这永远不是别人告诉你答案,只有你自己才真正明白。”纳兰述轻轻道,“不要等到在做完那些事的最后,才惊觉那些努力和挣扎毫无价值。”
“纳兰,你的人生,什么是必须,什么是幸福?”
“我出生到现在,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必须,是继承冀北王位,我的幸福,是治理好冀北,富有一地,王权永世传承。”纳兰述笑起来,弯弯的眼角一抹不以为然,“王权?王位?没什么不好。可是如果带来尸山血海,带来兄弟倾轧,带来亲人隔阂,带来这一生永陷权谋争夺之中的痛苦,不过换那一身黑龙袍,半生残破躯,宝座孤寡人,寂寥风里帷,当真,值得?”
“纳兰述从来都认为。”他抚抚她乌黑鬓角,将呼吸细密地凝在她发梢,“他的必须,是做好一个男人,做一个好男人;他的幸福,是和心爱的女子在一起,生儿育女,相守到老。”
不怕被人诟病胸无大志,是因为真正明白平凡才是幸福。
君珂心中涌起淡淡潮热,忍不住把住他的臂弯,伏在他耳边,悄悄道:“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必须,我的幸福……不过现在我不告诉你。”
“那我就一直等在原地,等着听。”
“嗯。”
对话之后便是沉默,月色透过树梢光泽淡淡,他们在彼此的静默里心意甜蜜,静静依靠。
两条相依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面上,在影子的尽头,也有一些影子。
短短的,肥肥的,庞大的。来自于不远处的角落的。
“你看。”蹲在黑暗里的靛青刺青的少女,对身边的某雄壮物一脸鄙视地道,“亲也亲过了,小珂已经主动搂人了,本来我还觉得一切都很安全,但是我突然觉得,过了今天,你家主子很可能就是别人的了,当然,我也是。”
幺鸡摇头——她不是我主子,不过说了你也不懂。再说散个步亲个嘴就是别人的了?你天天和我散步,你是我的吗?太史当初天天亲我,她会嫁我吗?
“当年在我怀里乱拱的小子,现在想去拱别人的菜地。”戚真思神情严肃,“幺鸡,你允不允许?”
幺鸡懒懒翻个身——菜地关哥屁事,哥又不吃素。
“你用身体语言,充分表达了你对此事的愤怒和抗拒。”戚真思点点头,拖起幺鸡,“那好吧,我从来都是愿意帮助你的。”
幺鸡ρi股死命往后赖——哥不介意被代表,但是哥必须要有好处。
“食堂昨天买了一批烟熏肉。”戚真思自言自语,“别有风味,我截留了一块。”
幺鸡温柔地站了起来——姑娘你不早说。
“走,我们也散步。”
==
在树林里坐了一会,美妙旖旎,难得交心的情调,很快被头顶的鸟屎浇灭,纳兰述趁机拉着君珂,以洗手为名,在麓峰山后一个无名湖边,转了三圈。
之所以他要不停地围着湖转,是因为依旧贼心不死,想重拾机会,找出一块既有情调又干净,天光畅明,适合让某些美妙的事再延续的美妙所在。
然而麓峰偏僻,杂草丛生,养尊处优的郡王怎么看,都觉得这些地方不够精美干净。
君珂却已经困了,她白日劳心劳力,到晚间便休息得早,转了三圈之后,无奈地道,“我说纳兰,你是在散步呢,还是等着捡金子?”
“或许有也未可知。”纳兰述正色答。
君珂白他一眼,找块石头坐下来,伸长双腿,捶着小腿,“今天拉练十公里,真累。”
她面对湖水,在月色下舒展身体,少女久经锻炼的身体,顿时展现出最精妙的线条。颈肩优美,腰肢纤细,腿长足直,紧身衣被一拉伸,绷出修长而弹性的弧线,从臀到大腿,弧度美妙而笔直地延伸,小腿那里长而纤细,毫无赘肉,最后在细巧的足踝处收束。
纳兰述一眼见着,心也似瞬间收束,想着刚才的吻和她的温柔,顿时口干舌燥。
随即他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他转了一个方向,到了君珂正面,背对湖水,笑吟吟看着她,一副闲散表情正要说什么话的样子,霍然眼睛瞪大,一副惊慌之态,厉声道:“身后有毒蟒!小心!”
随即他张开双臂,等着惊吓避蟒的君珂扑过来。
扑吧,用力扑吧,以你的冲力和速度,咱们靠湖这么近,我脚跟再往后退退,然后……
扑我到湖水里吧!
然后……
你跳下来救我吧!
然后……
我拉肚子体虚抽筋吧!
然后……
你心怀愧疚,惊慌失措给我渡气吧!
然后……
你我衣衫尽湿,嘴唇相接……
这个时候,我还不能顺势吃了你,我还叫男人?
郡王好用的脑袋,刹那间将整个计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真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对面。
君珂果然顺势弹起,向前扑来。
来得好!
啊……不对!
君珂向前一扑,身子一冲,半空里突然转身,清光一闪,腰间长剑已出,想也不想便回身狠狠一扫,大喝:“砍死你!”
……
纳兰述心底一声悲号——教她学什么武功啊啊啊!
不行。
如此完美计划,不能因为一点小小意外就搁浅。
“啊小珂你撞到我了!”纳兰述蓦然一声大喊,在君珂回身出剑还没来得及回头的时候,脚跟向后一滑,眼一闭,头一仰,心一狠——向后便栽!
啊快了!快点滑倒湖水里吧——
纳兰述期待着那声美妙的身体撞上水面的声音,在溅开的水波里,他一定要惊惶地伸手抓挠,满面惊恐,凄切呼唤……一定要把每个动作都做得真实而完美。
他满面惊恐。
他向后倒下。
他伸手抓挠——
抓挠的手指忽然碰上了一个人的手,那人的手也纤细,但却毫不温柔,一把扣住他的手指,便立即狠狠一拗。
纳兰述“嗷”地一声叫,忽觉后倒的身子也停了。
身子倾斜六十度,眼看快要接近湖水,却在后背将触湖面的那一刻,就那么斜着停在那里。
纳兰述缓缓睁开眼。
对面,戚真思甜蜜微笑,用更甜蜜的声音道:“主子,您小心些。”
他向下看。
臀下,幺鸡大头稳稳顶着,用一种无辜的眼神,骨碌碌瞅着他。
……
有那么一瞬间,郡王爷想拔剑!出招!施展泼风般的剑法!将眼前的“好心护卫”,砍成万段。
还想支锅、起灶、烧火、放八角茴香精盐大料、把ρi股底下勤勤恳恳顶着的那个,炖成一锅烂烂的香肉。
然而最终,他只是微笑,亲切地问:“晚上好,来散步吗?饿了吗?我刚才看见湖水里有鱼,我们要不要下去捉几条尝尝鲜?”
“要的。”无良护卫星星眼点点头,一把松开扣住他的手指,幺鸡同时头一甩。
“扑通”一声。
倾斜六十度状态的郡王殿下,终于如愿落入了水中。
可惜这次,没有美救英雄了。
“主子。”戚真思双手据膝,蹲在湖边喊,“不要捉青鱼,腥!那种白鱼肥美,多捞几条!”
“咦,蟒呢?这地带哪来的蟒?纳兰述看错了吧?”那边君珂一剑落空,狐疑地搔搔脸,看看突然出现的戚真思幺鸡,和在水里扑腾的纳兰述,“你们怎么来了?纳兰突然跳到湖里做什么?”
“哦,好久没吃鱼了,主子说看见这湖里鱼肥美,说要亲自下去捉几条给我们尝尝鲜。”戚真思若无其事。
君珂瞟一眼她,再瞟一眼背对这边“亲自下河改善伙食”的郡王爷,笑得烂漫纯真,“好啊好啊,纳兰,踩踩湖边,看有小洞没,保不准还能摸几只肥蟹,不然捉几条野生黄鳝也好啊。”
纳兰述:“……”
==
纳兰述偷吃计划失败,被迫下水捞鱼,把一场精心设计的“午夜湖边幽会落水偷香”,变成了“午夜湖边替两人一狗捞鱼会餐”。
那湖里少有人至,还真的水产丰富,纳兰述认了命,乖乖捞了许多鱼,引得众人食指大动,当即来了兴致,捡柴生火,戚真思随身一向带得有盐,活鱼剖腹洗净现烤,抹上盐,就美味得君珂打嘴巴也不松口。
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巧,你日日等候,他未必就来,你偶有离开,他往往出现,今日事也是如此。常日里,戚真思和纳兰述两人,或者在麓峰大营,或者在城中别业,两个地方两人轮流在,因为麓峰大营位于京外,不必入城,又是君珂地盘,传递消息比较方便,所以这几个月尧羽卫的各种消息,几乎都在麓峰传递交接,戚真思纳兰述常驻。
然而今晚,第一次两人都离开了大营。
有些事,一次便遗恨终生。
这夜月色暗昧,三人一狗在麓峰大营三里外的林子湖边吃烤鱼的时候,麓峰大营门外,跌跌撞撞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像是突然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又像是从地下坟坑里爬出来的,浑身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衣服几近遮不住身体,拖一片挂一片,每片上都沾满血肉和泥土,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泥土,带着腥臭之气,令他看起来更像修罗地狱中的恶鬼。
暗色的月光照耀着他身上不断滴落的暗色的液体,那是血,却又不像血,是人体血液即将流尽时,呈现的淡红。
他断了一只手,一截鲜血淋漓的袖管垂着,一条腿似乎也残了,拖在身后,从他仆仆风尘四处破碎的衣裳来看,他必然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很难想象这么重的伤,这人是怎么支撑着,走过这一段带血的路途。
这人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挪到麓峰山口,但他去的方向,却不是君珂新搬的军营,还是当初圈养盟下大爷的山谷。
山谷已经没有人,高墙里的武器都撤走,铁门大开,被山风吹得砰砰作响,只留了一截黑金旗帜还在风中寂寞飘扬。
那人挣扎着拖着腿奔来,看见那旗帜,眼睛一亮,浑身最后的元气,立即泄了。
“砰。”一声,他的身体,重重地栽到地上。
千里奔逃,一路追杀,他的属下死伤殆尽,他自己在一次可怕的袭杀中无奈诈死,才甩脱追兵。自幼形成的坚忍,令他在淤泥中埋了两天,一直等到敌人撤走,才从泥坑里爬出来,一路挣扎回到了这里。
然而终究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出身于那座高原的那个神秘民族,他早该死去,到得此刻,也终于油尽灯枯,只盼着将获得的要紧消息交托出去,也算不负了一番拼死挣扎。
他在地上扑腾着,喘息着,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拼命仰起头,嘶哑地呼喊:“来人……来人……”
往日十足的中气,到了此刻细弱如蚊蝇,四面静寂如死,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大营在这里,主子和老大必然有一个也在,以他们的警醒,自己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营口,他们怎么会全无反应?
“来人……来人……”他不甘心,继续呼喊,嘶哑的声音字字带血,飘荡在午夜花木蒸腾的风里。
回答他的只有这夜的深凉。
他眼底渐渐泛出绝望——这里也出事了吗?为什么没有人?自己撑不了一时半刻了,难道那事关无数人生死存亡的秘密,就要随自己的死去永久沉埋?
他艰难地支起身,咬牙用断了的手肘撑住自己,抓起地上一把泥沙,用尽全力,砸在前面的铁门上。
泥沙砸上铁门,发出刷啦啦的声响,和树叶拍风哗啦啦之声呼应,像一对夜的恶鬼,在搭肩对这冷酷世事讥笑。
他维持着那仰头的姿势,艰难地等着,最终眼底的希望之光,被绝望之色淹没。
蓦然气息一泄,他栽落在地,用最后的力气,捶地痛哭。
“主……子……呀……”
血迹斑斑的拳头捶在沙地上,整座山谷回荡着男子凄凉绝望的嚎哭,那是一个人一生最后的希望破灭时,是一个人眼见白骨将成山,血肉将成渠,苍天将倾,末路终现时,发出的悲愤而不可挽回的哀声。
“主……子……呀……”
他泪流尽,泛淡淡血红,他忽然想起什么,努力翻自己衣襟,抖抖嗦嗦撕下一片,试图留下至关重要的信息,然而当他真的蘸着鲜血想要下笔的时候,他突然愣住了。
他识字不多。
这是他的软肋,同伴人人识字,他不爱,怎么学都不爱,老大为此骂过他多少次,他嘿嘿笑,摸摸头,还是不肯学。
他能看懂简单的信报,但是要想自己写,自己组织语句去描述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情,他写不来。
此时心底才涌起巨大的懊悔,然而懊悔,从来都只有逢上绝路才知。
他张着嘴,僵硬着手臂,布片从指缝中飘落,他的眼泪,滚滚落下来。
啪嗒一声,一个小小的圆润的东西,从布片缝隙里掉落,在夜色里,闪着雪白柔和的光,像一朵雪花,盈盈着。
他一低眼,看见那东西,绝望凄惨的神情里,竟突然露出微微的笑意。
惨淡的、希冀的、梦幻的、却又永不可触及的。笑容。
他颤抖地伸着手指,抓向那东西,却又怕自己一身的血污弄脏了那洁白,小心地用布片裹住了,才紧紧地抓在了手心。
他一抓住那东西,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脸慢慢伏靠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微微一缩,一个精疲力尽,永久休息的姿势。
随即便不动了。
夜风悠悠地飞过来,卷了衣袂和灵魂去,不知道谁最后的气息,在黑暗里不甘地蹈舞,反反复复说那一声:
“保……重……”
==
“刚才老谷口那里好像有声音。”不一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谷口附近。
这是麓峰大营安排的守夜士兵,负责夜间值戍巡守,本来不必巡逻到这里,因为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嚎哭,才过来看一看。
“咦。这里有个死人。”一个士兵走了几步被地下的尸体一绊,惊得往后一退。
“外面的流民吧。”另一个士兵端详着这人破烂的衣服和消瘦的身体,“瞧这可怜的。”
“给葬了吧。”
“还是先向统领报告一下,看她什么说法。”
两个士兵算是忠于职守,没有动尸体,先回了大营求见君珂,因为心中先认定了是流民尸体,两人对上峰也是这么说的,带班的校尉听了,也就打消了上报的念头。
“统领一晚出去了,我看她离开的,到现在还没回来。”校尉说,“流民死在山口这点小事,就不要劳师动众地找统领回来了,明儿我找机会回报下,你们现在回去把人给埋了就是。”
两个士兵只好又回来,挖坑把人给埋了,抱起尸体的时候,手指缝里突然滚出个布包,里面滑出一块雪花般晶莹的石头,还配了个精致的链子。
“看起来像是好东西。”一个士兵停了手。
“谁家没个传家宝贝,陪他葬了吧。发死人财这种事,做了伤阴骘。”
“嗯。”
泥沙扬起,万籁俱寂。
==
那晚没过多长时间君珂也就回来了,但是那说要回报的校尉去巡岗了,第二天他又将事情给忘了,等到想起来,又觉得隔了这么多天,再为这点不相干的事情巴巴地去回报,似乎很没必要,也就丢下了。
君珂和纳兰述戚真思,当然不知道这夜曾经有人山口嚎哭,曾经有人不甘死去,更不知道这一错失,代表的是怎样的后果。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等待着尧国和冀北的消息,训练着君珂的新军。
很快下了第一场雪,训练要被搁置,君珂无意中路过原先那个山口,发现那山谷因为地形特别,地气比较温暖,没有积雪,便将队伍拉回去训练。
高墙拆了,君珂命人在谷外栽桩子,给骑兵练习狭窄地形如何建制不乱冲杀敌方队伍,她亲自监工,把红砚也带着,给练武脱得光膀子的士兵们熬姜汤。
挖桩的士兵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嚷嚷说挖出死人了,君珂一惊,连忙赶过去看,好奇心超强的红砚丫头,用手捂着眼睛,一步不落地跟着。
山谷谷口附近的一个不深的坑里,果然挖出了一具尸体,尸体本身残缺零落,不辨面目,再加上地气特别,竟然已经腐烂得不成模样,众人看见他残缺的手脚,都道想必是哪里的残废难民,死在了这里。
这时那两个士兵也想起这事,做了证实。红砚从手指缝里偷偷一看,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扑在君珂身上。
君珂叹息一声,挥挥手道:“不要惊扰死者,原样埋了吧,坑挖得深些。”
众人便又将尸体搬出,准备给他好好安葬,君珂没好气地捏捏红砚的脸,道,“不敢看还要看,小心做噩梦。”一边拉着她转身。
将转身还未转身的那一刻,突然“叮”地一响,那被搬起的尸体,垂下的已经烂成骨架的手指缝里,掉下了样东西。
君珂和红砚下意识停住。
然后瞄了一眼。
洁白的,天然带着雪花花纹的,内里通透如水晶的石头。
君珂只觉得美丽,她也没有动死人东西的爱好,正要叫人收拾好随葬,蓦然发现,身边的红砚不对劲。
这丫头胆子其实并不小,尖叫过后神态便如常,然而此刻她单手按在心口,浑身僵硬,直愣愣地盯着那石头,眼珠子像突然被浇了冰雪,冻住了。
“怎么了……”君珂愕然看她。
红砚还是那个捂住心口的姿势,僵僵地向前一步,又一步,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地上那石头,半晌,梦游般地细声道:“雪花石……”
“什么?”
“雪花石……”红砚喃喃地道,“他和我说过的,尧国独有的奇石,雪花一般清凉美丽,内里通透如水晶……”
君珂浑身一颤。
“等我啊,给你带尧国我们那里的雪花石,你串个链子挂在胸……啊不心上……”
两个多月前,受命前往尧国查探消息的大个子鲁海,曾经对心上人红砚,这么说。
“鲁海!”
红砚突然发出一声瘆人的尖叫,一把拨开面前的人,奔到那烂得不成模样的尸体前,再不害怕那尸体可怕,再不顾那腐烂腥臭,发疯般地在那身上一阵摸索,但是此时尸骨衣服都已经不全,到那里去辨认?
“红砚,雪花石虽然少,但是也不是没有别人有。”君珂心中冰凉,却只能低声安慰失魂落魄的红砚,“何况看这尸体,埋下也有阵子了,鲁海似乎没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这话在道理,红砚的神情缓了缓,木木地点了点头,却又道:“我看看……
我看看……”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就翻过尸体,竟然伸手开始脱尸体的裤子。
“你干什么!”君珂赶紧拦住她,心想这丫头不是受刺激疯了吧。
“他曾经告诉过我,他ρi股上有胎记,花儿似的,还叫我将来……将来别笑话他。”红砚手脚不停,“我要看看,我要看看才……”
她的语声突然顿住。
君珂按在她肩上的手,一僵。
半晌,红砚双手神经质地往半空一张,大声尖叫,“啊——”
“砰。”
君珂一个手刀,劈昏了她。
将昏倒的丫头扶住,君珂毫不犹豫向大营方向,射出尧羽卫的烟花。
“速来!”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八章 风云燕京
纳兰述很快赶了来,戚真思不在,她回城中处理一些事务纳兰述没到的时候,君珂驱散士兵,将鲁海的尸体搬入帐篷,还让军医给鲁海好好收拾了一下,重新装殓,长长的衣袖遮住残破的肢体,努力将鲁海看起来,不那么凄惨。
发生的事情她已无能为力,她只想将鲁海之死对纳兰述的伤害,降到最低。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尧羽卫每一个人对纳兰述的重要性,那不仅仅是他的死士,那是他的朋友、兄弟、恩人。
每一个都是。
三岁至今,他们从未分离。在纳兰述长成的最重要的那个时代,在终年飘雪环境恶劣的高原之上,他们一起摸爬滚打,挣扎求生,一点食物互相推让,风雪之夜互相取暖,狗熊一般的大个子,因为号称皮粗肉厚膘最肥,每次都是他睡在洞口最外面,用身躯为他挡住高原夹冰带雪凛冽的风。
如今,这凛冽的风,穿过大个子厚实的胸膛,即将吹到纳兰述心里。
君珂怔怔地坐在帐篷里,心底空茫一片,眼前这具尸体,消瘦得不成模样,哪里还像那个肥壮的人,可是她满眼里晃动的,还是熊一般的大个子,在落雪梅花桩迎风吊桥之上,教她轻功。
“你不要看身周,施展轻功最忌讳注意力分散,你要善用这天地之气……”
“我们家族的吐纳术天语第一,可惜你不够肥,你要不要增肥?”
“别看我壮,尧羽轻功我第一哦。”
吊桥之上落花般轻盈的熊,令她忍俊不禁的大个子。
见她出师沾沾自喜,到处吹嘘君珂轻功是他得意弟子的大个子。
燕京第一场鸿门宴为她出气,拆了厕所展示“第一小鸟”的大个子。
兴致勃勃领了任务去尧国,准备回来向红砚求婚的大个子。
……身侧红砚在沉睡,却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双拳握紧,面颊如火,喃喃自语。她不停地在床上发出一阵阵的震颤,身子微微蹦起又落下,仿佛正在噩梦中挣扎,想要击破这罩顶的黑。
君珂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渡过去一部分真气,抚平她紊乱的气息。
帐篷外人影一闪,守卫的士兵一声“谁!”还未及发出,那人已经出现在帐口。
纳兰述。
他气息微微有些急,脸色有点白,君珂发出的是尧羽卫几乎从未用过的“十万火急”信号,他以为君珂出事,闪电般奔来。
掀开帐帘的一刻,他第一眼看见端坐在暗色中的君珂,立即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这个笑容刚刚展开一半,便凝住了。
他已经看见了地下用被单蒙住的尸体。
一瞬间君珂仿佛觉得他晃了晃,又似乎没有,再仔细看他,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他的手抓在帐篷边,帐篷突然无声无息出现一个洞。
在洞慢慢扩大到快要撕破的时候,他突然放下手,近乎平静地走到尸体身边,掀开被单,认认真真地看。
君珂扭转头去。
她知道这很残忍,但她不能阻止,纳兰述精通天下武器和招数,最擅长从伤口里看出敌人武功路数和来历。
帐篷里熏了香,以掩盖尸体腐臭,浓郁的青烟袅袅,遮没人的神情。
半晌,纳兰述的声音,也仿若青烟般在帐篷里游移。
“最起码五批敌人追杀……”他蹲在鲁海尸体边,“尸体损坏太厉害,已经看不出太多,但可以确定,最早的伤痕,来自军中重箭。”
“重箭?”
“边军才有的重箭。”纳兰述闭着眼睛,“他一进入大燕国境,就被追杀。”
君珂心中一冷,早已猜到,却不愿承认,然而此刻事实不容抹杀。
敢于动用边军追杀藩王近卫,代表着朝廷当真破釜沉舟,彻底要和藩王撕破脸。
这种政治博弈,一旦亮出带血的匕首,必然是不可挽回的你死我活。再无退路。
朝廷和冀北的藩地之争,当真在此刻开始了?
或者,更早?
朝廷既然已经毫无顾忌对尧羽卫下手,是不是意味着,冀北王府也已经出事?
君珂突然轻轻颤抖起来。
之前派出的几批尧羽卫,都以为好好地在尧国,或者正奔回大燕,如今看来,想必都已经遭了毒手。
这要纳兰情何以堪?
而失去最精锐、最擅长打探消息的尧羽卫的冀北王府,如果因此遭受伤害,纳兰又要如何才能原谅自己?
这想法太可怕,她也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压下去。
身侧,纳兰述无声站起,还是闭着眼睛,不再看鲁海尸体。
“立即掩埋。”
“不让小戚……”
“她不能看。”纳兰述转身向外走,“她会发疯。”
“你要去哪里?”
“回京。”
他声音始终平静,却吐字清晰,字字坚决。这平日里灵动不拘,看起来还有几分懒和不振作的男子,此刻遭逢大变,才显示出不同于常人镇定和冷静。
十年高原之上的雪,并非没有在他身上打下烙印,那些凛冽与锋利,潜伏在血液里,一旦被风雷惊动,必将凶猛席卷。
君珂一怔——很明显现在必有大变,纳兰述应该立刻赶回冀北,趁着麓峰大营在城外,朝廷还没来得及追捕,赶快离开才是,怎么还要回去自投罗网?
“鲁海尸体被发现,消息一定已经传回燕京。”纳兰述沉声道:“还有相当一部分尧羽卫留在燕京,小戚也在,他们一定有危险,我得回去接应他们。”
“挖出鲁海尸体,我已经严令封口,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出营……”
“不出去不代表无法将消息递出去。”纳兰述打断她的话,“我不能冒险。”
君珂瞬间也想清楚了,不管是出于兄弟情义还是实际需要,纳兰述都必须回去这一趟,他要回冀北,但此刻燕京到冀北的路上,一定已经天罗地网,要将他留在路上,没有足够的助力,他要如何冲出重围回到冀北?
“我和你一起去。”君珂起身,收拾武器。
“小珂……”纳兰述走到她身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鬓角,他素来温暖的手指,此刻彻骨的冷,这种冰冷而陌生的触感,让君珂顿时心中一酸。
“多谢你……”他的声音如呢喃,君珂回眸一笑,正要说什么,纳兰述突然手指一弹,正击在她颈后。
君珂应声而倒。
纳兰述一伸手将她接住,小心地放在红砚身边。
他蹲在君珂身边,轻轻执着她的手指,大变在即,乍逢死别,他镇定依旧,却不能自控地手指微微颤抖。帐篷里昏暗的光线下,少年素来明亮清锐的神情忽然便淡去,换了山岳般坚刚沉毅。
命运狰狞的倒影,刹那间完成镜像的映射,他在其中长成。
“小珂。多谢你愿意陪着我,多谢你毫不犹豫要跟随我,多谢你,从未让我失望。”他微微抚着她的眉,手势珍重,“但抱歉,我要让你失望了。”
“前些日子我还在和你说,我要在原地等你,等着听你的回答……”
他俯下身,一个吻,蝶翼轻扬般落在她眼睫上。
“对不起,我食言了。”
这一吻一生最短。
心事却无涯绵长。
一吻便休,并不停留,像是怕自己过于沉溺,便永无勇气迈出别离的脚步。
随即他决然起身,头也不回向外走。\\9 Vk。COM首发或许这一转身永无回首之机,或许那一句回答便永不能聆,然而人生从来如此,当得放手,便须放手。
我若不能留在原地。
但望你在原地安好。
他步伐稳定,只在经过鲁海尸体之侧时,微微停了脚步,仰起头。
用手缓缓捂住了眼睛。
帐篷无声,风悠悠地走。
初冬的风一卷,帐篷外已经没有了纳兰述的身影。
帐篷里油灯噗一声灭了,有人在黑暗里,缓缓坐起身来。
她眼角微微的红,神情却平和冷静,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听着远处骏马长嘶而去的声音。
她要跟去,纳兰猜得着。
纳兰不会让她跟去,她也猜得着。
早有防备,怎会得手?
迅速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小包袱,主要带全了各种武器,换了身利落的紧身衣,她连张纸条都没留,也向外走。
没什么好交代的,跨出这个门,她便不是朝廷的统领,她要走在纳兰述身后,那么此刻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君珂并没有什么遗憾,诚然,云雷军是她倾尽心血一手打造,她这一走,便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然而她心底明白,做了这个选择,她就注定带不走任何军事力量,她没有理由要云雷军抛家弃子,为她和朝廷作对,干那杀头的勾当。
云雷爱戴崇敬她,会愿意跟随她走上任何战场,但却不会陪她和朝廷作对——云雷军都是燕京人,家业亲友全在京城,一切生死命脉控制在朝廷手中,他们怎么能放弃这些?
再说她也不敢带——一旦出一个奸细,会害死所有人。
君珂吸一口气,昂头向外走——没关系,千金散尽还复来,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
帐篷口突然又有人影一闪,灰布衣,铁面具,却是丑福。
他也背了个小包袱,带齐了武器,一副远行打扮。
“走吧。”迎上君珂的目光,他平平地道,“丑福是你终身追随的护卫,不是云雷军的。”
君珂默然,随即抬起眼睛,对他笑了笑。
她的眼睫潮湿,心却觉得温暖。
回头看了一眼红砚,她心中犹豫,这姑娘武功平平,带进此刻的燕京还要分神保护她,但留在马上就是敌人的云雷大营,那也危险。
“我已经安排可靠的人,等会来送她去隔邻郡的乡下。”丑福在她身后道,“红砚不是笨人,知道保护自己,你放心。”
君珂点点头,“走吧。”
幺鸡昨晚就跟着戚真思回了燕京,君珂此刻别无牵挂,两人悄无声息行出大营,趁人不注意牵出两匹马,一路快马驰向燕京。
为了能尽快到燕京,他们抄了小路,因此和官道上一列队伍擦身而过。
那列队伍人数不少,行色匆匆,直奔云雷大营。在靠近大营的地方,那队精悍的士兵组成阵型,封锁住谷口,配备弓弩,占据各处有利地形,森冷的箭尖,对准了底下的大营。
其余人昂然直入,马蹄声踏破山谷平静。
云雷军还没有任命副将,君珂任命的一名武举出身的参将迎了上来,认出对方是兵部一位侍郎,最近这些人经常来往云雷军中,彼此熟悉,便笑着招呼,“孙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又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东西了吗?”
那平时笑面团团的孙大人,此刻端坐马上,下巴微抬,脸皮也像这微雪山石一般冷硬,“奉陛下口谕,前来查看云雷大营。”
“啊?”涌出来的士兵军官都愣了。
“云雷军统领君珂,涉嫌交联不法之徒,现予以看押待审,其余部下人等,一律原地待命,但有任何不法情事,就地格杀勿论!”
一阵惊愕的沉默,随即爆发喧哗。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我们做了什么?统领做了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什么不法之徒?统领每天都在大营和我们一起,朝廷红嘴白牙的,这是要栽赃陷害吗?”
吵嚷声响成一片,那位兵部侍郎扬脸冷笑,却将马身向后退了退,让一批士兵护住了他,他并不担心云雷军造反,却怕被这些痞子揍一顿。
“各位肃静!肃静!”那位参将压了压手,将怒潮压了下去,忍着气,问,“孙大人,这罪名着实好没来由,统领和兄弟们一直呆在大营,怎么会交联不法之徒?这不法之徒是谁?无端便处置一军统领,未免令人心寒。虽说我等必然服从朝廷命令,但好歹上头要给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吧?”
“陛下口谕,你们也敢质疑?”那孙大人斜着眼,“朝廷也谈不上处置你们,说的是涉嫌嘛,请君统领去兵部问问,没事自然回来,你们只要服从圣旨,安心在营,不起哄胡闹,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有人愤然指着对面山石上压制的弓弩,“我们现在也什么事都没有,就已经拿弓箭对着我们!”
“你们可以去问问你们统领,她做了什么好事,连累了你们!”孙大人衣袖一拂,指着主帐,“去请君统领出来!”
一队重甲士兵快步过去,云雷士兵们咬着牙,也盯着那帐篷——等统领决定,说声揍,立刻干他娘的!
兵部士兵团团围住帐篷,才有两人持长矛上前,恶狠狠一挑帐门。
“君统领,你还不……咦?”
帐门大开,空荡荡无人。
云雷军也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抚掌大笑,“哎哟,人呢?”
“莫不是在茅厕?”
“快去找啊!”
“你看见统领了吗?”云雷大爷们开始勾肩搭背,互相询问,“厨房?菜地?澡房?训练场?石头底下?”
随着他们的调笑,那些四处寻找君珂的士兵们也在一个个地回报,“厨房没有!菜地没有!澡房没有!训练场,没有!”
孙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上头吩咐,无论如何要带来君珂,控制住云雷军是小事,不让君珂走了才是大事,然而现在,很明显,这狡猾丫头,已经跑了。
不过找不到君珂,他也没有太紧张,在接到陛下口谕之后,他还接到了崇仁宫皇太孙的口谕,第一要兵部不得难为君珂;第二太孙殿下表示,主要把君珂和云雷军分开就行。如今君珂不在云雷军中,无法再对云雷军施加不良影响,也算结果不坏。
只是看着那群大声调笑满眼藐视的兵痞,孙大人心中也不免涌起怒火——他最近来云雷挺多,云雷的军官倒大多客气有礼,就是这些兵,睥睨没教养,对他们兵部从没好脸色,如今眼看云雷要收归朝廷,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管?
还是得压压他们的气焰!
“来人。”他转头,阴恻恻地吩咐,“兵部护卫兵力紧张,九城兵马司最近也有要务,去请骁骑营的护卫们来看守云雷军!”
“是!”
大声调笑突然止住,云雷军慢慢陷入沉默,沉默里,眼底却都窜出怒火。
孙大人得意地转过身去。
让你们不识好歹,不敬上官!
叫你们老相好,好好整你们!
正如这个愚蠢的兵部侍郎,不知道自己一个举措,影响了之后风云动荡的燕京,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整个天下的格局一般,君珂现在也不知道,她的云雷军,已经因为她,陷入建立以来最艰难的状态之中。
她和丑福,快马直奔燕京,此刻燕京,难出好进,进燕京城门,毫无悬念。
她不回自己府邸,直奔纳兰述在燕京的别业,在进燕京城门之后,她就和丑福兵分两路,丑福到京西七里巷,收拾她名下产业,安排所有铺子关门避祸,并通知柳杏林关闭医馆速速出京躲藏——她不能确定自己下面会干出什么事来,但肯定朝廷马上就容不下她,和她关系亲近的这些人,都要让他们早做准备,以免遭受池鱼之灾。
天色已晚,君珂在接近别业时,就已经弃马步行,戴上从纳兰君让那里搜刮来的精致面具,远远地便闻见烟火气味,又看见四面都有可疑人士梭巡,心中顿时一紧。
燕京反应这么快?
小戚她们不会有事吧?
纳兰述现在在哪?
她仗着地形熟悉,绕过那些耳目,从后面的巷子慢慢接近,再看见冀北别院的那一刻,她心中一冷。
堂皇精致、门楣气派的冀北别院,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瓦砾焦土,残破门檐,破碎照壁,焦黑树木。
地面散落箭矢武器,隐约处处血迹,证明这里经过一场恶战,然后被大火焚烧。
君珂怔在了墙头上。
按说朝廷就算秘密拨军截杀冀北在京力量,也不该如此兴师动众,这火,到底是怎么放起来的?
别院占地广阔,被烧毁的只是一小部分,一些九城兵马司的人在其中出入,似乎在搜寻是否还有其余逃生者。
君珂无声地向后退去,退到了当初放泔水的那堵墙后。
她知道这堵墙其实是翻板的,墙一转就进入地下地道。
她跃上那堵翻转的墙,脚尖在机纽上一顿。
意想中的翻转却没有来,她愕然低头。
头刚低下去便觉得不对,落了一半的脖子硬生生抬起,随即她想也不想,一个大翻身便要从墙头上落下去。
然而已经迟了。
一只手,仿佛突然从墙头上伸出来般,轻轻巧巧,抓住了她的脚踝。
此刻,数百里之外。
冀北。
成王府。
临近午夜,王妃寝宫灯火未熄,成王妃衣着轻便,端坐桌边,聆听身前人恭敬的低声回报。
来人语气凝重,神情焦灼,成王妃却始终不动声色,只偶尔轻敛眉峰。
直到听完对方诉说,她才沉声道:“你所言属实?”
“万不敢一字虚言!”来人向前一跪,“公主!尧国正统,危在旦夕,逆军步步紧逼,已近皇城!但求您出手,救我步氏皇朝血脉存续!”
“尧国出此大事,华昌王谋反,为何始终一点消息都未曾传入大燕?”成王妃细细的眉尖蹙起,微现凌厉。
也由不得她不怀疑——尧羽卫不是死人,灵敏的述儿和他的鸟儿们,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蛛丝马迹并予以回报?就算尧羽卫远在燕京无暇他顾,她自己依旧有可以控制的力量,冀北离尧国比燕京离尧国近很多,不也一直没有收到尧国大乱的消息?
“大燕始终有人暗中阻扰,生生将消息阻隔在外。”那人苦涩地道,“早在去年,华昌王属地发现祖母绿矿石时,就有人千里来奔,想将消息通知成王府,谁知在离冀北不远的三水县一个小村内,遭遇大燕高手伏击,全军覆没。
之后华昌王反意渐露,尧国境内,渐渐开始不太平,您的昔年旧部,这些年渐渐凋零,剩下的人试图传递消息,都以各种方式被杀,随即大燕这边开始封闭关口,屡屡对我尧国行径恶劣,国主一怒之下,也封了尧国关口,不许任何百姓出入,您的人,对内要躲避追杀,对外又出不得关……”
成王妃眼神渐渐凝重,但仍冷冷道:“这么长时间,就算我留在尧国的人始终没能递出消息去,但大燕这边,就没有人试图进入你们尧国打探?”
她指的是尧羽卫,别人进出不了尧国,但出身尧国的尧羽卫,不可能没有办法。
“在下隐约听说是有人一直试图进入尧国,也确实进去了几批,甚至朝廷暗卫后来也查出来,对方早几个月就查出华昌王谋反动向,拼死将消息递了出去……”那人咽了口唾沫,低低地道,“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消息进了大燕,又石沉大海……”
此时戚真思若在,立刻便要明白问题出在何处——消息确实早已递了进来,却被人暗搅风浪,趁尧羽和纳兰无暇他顾,调了包。
成王妃自然不知道这番过节,但她也不会浪费时间在无用的追索上,冷声道:“华昌王以祖母绿变卖巨资,在他国购买武器马匹,扩充军员以谋反,这样大的动作,朝廷居然一直不知?”
“华昌王十分狡猾……”来人垂下头,“他一边扩军备战,一边向朝廷献媚,特意搜罗了来自各国的美姬进献,又给国主上贡了一种奇特的药物,国主一用便丢不开,从此日日依赖他的进贡,对他十分信重……”
成王妃冷笑一声。
“尧国和大燕既然已经各自封锁关口,飞鸟难入,大家用了一年多都没能冲出来,你们又是怎么突然能逃出求救的?”
“国主自逆军步步紧逼之时,便派出十八队卫士前往冀北报信,求公主襄助,前面十七队都石沉大海,只有我……趁着南齐晋国公拜访大燕之机,绕了个大弯子取道南齐,混在晋国公队伍里,才进了燕地……”
“那又如何?”成王妃沉默半晌,拂袖而起,“当年的事国主忘了,你也忘记了?我已于金殿之上,诀尧国而去,连当年天语一族的私军都已经就地解散,如今我远嫁他国,身为藩王妃子,我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能力,可救你尧国灭国之乱?”
“公主!”那人膝行一步,仰头悲呼,“您从来都是我尧国的擎天之柱!您虽远嫁他国,但尧国百姓至今仍爱戴敬慕您;您虽为他国藩王王妃,但尧国最强最神秘的天语一族,仍然以您马首是瞻。他们虽然就地解散,但实力犹存,当此大厦将倾之刻,您若出现,必可一呼百应,令逆军望风披靡!”
“您真是高看了我。”成王妃面色冷肃,不为所动,“只怕这一出冀北,你所认为的擎天之柱,便将死无葬身之地!”
“公主……”那人跪前一步,“您有冀北大军啊……”
“放肆!”成王妃勃然大怒,霍然拍案站起,“冀北王军,是我夫君所有,冀北大军一动,我夫君立即便要陷身谋反大罪,难道你要我成王府上下数百口,黄绫裹枷上刑场?”
那人深深伏地,悲切地道:“公主……我等怎敢令公主蹈险……只是公主……您若不回,尧国百姓便将被掷水火;你若不回,天语一族会成为新君最先屠杀的对象;您若不回,先国主驾崩时您的誓言就……公主,便不说这些,国主也说了,只要您能令步氏江山不倾覆于外姓之手,令他不至于蒙羞地下无颜见先人,他愿意在江山平定后,奉您为王!”
成王妃浑身一震,回过身来,眉毛一挑,昔年名动天下英锐无伦的夷安公主刹那重来,“我那哥哥,舍得说这话?”
“公主,国主说他现在回思前情,深觉对不起您,更觉得当年先皇说得一点不错,您才是这江山最适合的守护者,您是天生的王者,是尧国希望所在……公主,老奴也算看着您长大,您是怎样的人,老奴知道,您万万不可能真心喜欢成王那样的庸碌藩王……这许多年,午夜梦回,您心中,当真没有不甘?”
“别说了!”
来人立即噤口,头垂得更低,发出微微的啜泣。
成王妃伸手扶着桌案,怔怔望着窗外欲雪的天色,半晌疲倦地道:“孙希,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但是从现在开始,你但有一字半句同样言语,我立刻杀了你。”
孙希重重磕下头去。
“我嫁给成王二十年。”成王妃淡淡道,“他为我尽弃府中侍妾,为此多年被诸多儿子怨怪;我成亲两年无所出,多少人劝他再纳侧妃,我也乐意,他却不肯,说我嫁他已是委屈,万不可再有一分令我不快;生述儿我险些血崩而亡,他三日夜不眠不休,亲自在冀北境内找寻名医救治,把名医带回府的时候,他几乎是滚下鞍来。”她嘴角浮起浅浅笑意,抚摸着光可鉴人的檀木桌面,“我喜欢梨香檀,他便寻遍天下,为我打制全套的檀木用具;我喜欢高处,他便不惜被朝中御史弹劾,为我造这建制超越王妃宫室的寝宫;我睡觉警醒,有人在身侧便难以入眠,他便主动与我隔室而居,为此被众兄弟耻笑——”
“孙希。”她回转身,几乎是温柔地道,“你所知道的那个我,是少年的我,不是谢却权欲,返璞归真嫁人之后的我。少年的我,也许确实会被至尊女王之位吸引,也许确会嫌弃不够卓越的夫君,然而风雨渡如今,现在的步夷安,目光只在这冀北之远,只在相互扶持的贴心人,只在她的夫君、孩子——和家。”
“可是……”
“我会随你去。”成王妃仰首一笑,“父皇驾崩时,握着我的手,热泪连连一言不发。我当时跪在他榻前,发了血誓,步夷安无论走到哪里,永远都是尧国的。尧国兴盛,步夷安可以消失;但尧国如有难,此身必相随。”
“公主……”已经不抱希望的孙希,一时不信这峰回路转,怔怔抬头看她。
成王妃却是说到做到,一转身进了内室,再出来时轻装短打,只带了个小包袱,笑道:“我已经给王爷留了字,可以走了。”
“您就这么……”
“还要怎么?”成王妃淡淡道,“全大燕都认为,成王妃才是这冀北无冕之王,只有她在,成王府才有主心骨,她若出手,成王大军必随——他们都错了,这冀北,成王妃才是最可有可无的一个。她不在,她的夫君照样坐拥大军;她不在,她的儿女照样优秀出众。若有人以为,她重要到足可牵动两地情势——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孙希抬头看她,似懂非懂。成王妃笑笑,也不打算解释——她始终怀疑孙希的到来是场阴谋,不是说孙希本人有问题,而是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某些人手中的棋子,只为引出她这个帅和帅拥有的卒——一旦她带走成王大军,就算不被朝廷问罪,成王府也定有危险。
如此,她一个人,就算保不住自己性命,也能保住冀北。
成王妃遥望深浓夜色,微带苦涩地笑了笑。尧国,她可以置之不理,然而终究做不到,这后半生,她不能活在背誓和弃国的噩梦里。
“走吧。”她轻松地掂起包袱,当先走到门口,脚步突然停住。
宫阙厚重殿门阴影里,站着熟悉的人。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成王妃抿着唇,看着夫君,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半晌微笑道:“我突然想回尧国一趟。”
“尧国有什么事?”
“没有。”成王妃嫣然道,“你知道的,我当年发誓过不能回去。但今天我宫里的老人来找我,我突然非常想念故乡,父皇的陵墓,我有二十年没祭拜了。家乡风俗,二十年一转生,我该去给他上柱香。”
“我可以陪你去。”成王深深地凝注她。
“冀北不可一日无主。”成王妃微笑,踮起脚尖,给丈夫理了理鬓边微白的发,“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他的神情,温存缱倦,眼波盈盈犹自如少女,他俯首深深看进她的眼睛,恍惚看见多年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女,足风流。
一晃二十年,花容犹在,心事如书。
“那我等你。”他也微笑,抚了抚她的额,手指用力压了压,换她不满嗔一眼,随即两人都一笑。
这是成婚二十年来常玩的游戏,他总爱抚她的额头,她便嗔他抚出皱纹,他便用手指压一压,笑说替你压平了,永远不老。
一个动作做了二十年,乐此不疲,不是因为好玩,而是因为,贪恋彼此的亲昵和缱绻。
“放心。”她拍拍他的手,看他神色如常,也放了心,成亲二十年,还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如果知道真相,他不会这样镇定。
“那我派人送你。”
“不必了。”她笑,“我已经安排人在宫外改装护卫我。”
“王妃果真算无遗策也。”他取笑一句,随意地放开了手,“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那你一切小心,速去速回,等尧羽卫回来,我让他们去接你。”
“好。不过你不必特意去召尧羽了。”成王妃轻轻道,“述儿在燕京,他身边不能没有人。”
“这小子。”成王皱起眉,“听说他和那个……”
“元征。”成王妃淡淡微笑,回身的神情,有种自如的睥睨,“以前我也担心,但最近我想通了。述儿的身份地位,和他的心性选择,注定他身边的女子,必将多经考验。大浪淘沙,泥沙俱下,能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必是超卓女子。你现在又何必对那些未必能长久的莺莺燕燕着意呢。”
成王沉默半晌,自失地一笑,“老了,心思就琐碎了,好,依你。”
成王妃嗯了一声,看看丈夫,忍不住又道:“听说你最近去松寒院比较多……”
松寒院是有罪软禁的纳兰迁居住的地方。
“夷安。”成王的笑意里有不以为然,“迁儿知悔了。你知道的,他那个拼命冲动性子,不过被人利用而已,无论如何,他是我儿子。”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现在放他出来。”
成王妃闭闭眼睛,半晌淡淡一笑,“是,我没有为难迁儿的意思。只望你记住,有些人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那是自然。”成王笑起来,款款执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呀,就是操心太多。如今出趟远门,回家乡看看也好,这些年,累着你了。”
成王妃在他臂弯温柔一笑。
成王久久凝视着她,突然张开双臂,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
“夷安。”他叹息般地道,“我有没有告诉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欢喜?”
成王妃一霎沉默。
夫君爱她,却因为她的敏感洁癖,并不敢过于亲近她,这般紧的拥抱,似乎记忆中第一次。
随即她反手,更紧地拥抱住了他,近乎贪恋地细细嗅夫君身上熟悉的气息,在他耳边轻轻道:“有。此刻,最合适的此刻,你让我知道。”
成王似乎笑了一下,她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随即他推开她,道:“你是不想惊动他人,想趁夜出城吗?那时辰不早了。”
“嗯。”成王妃在渐起的晨曦里,仔仔细细看了看丈夫的眉眼,随即一笑,转身行出殿外,不再回头。
成王立在台阶上,久久地看着妻子带着孙希走远的背影,良久沉声道:
“彤文。”
立即有个声音,从殿外冒了出来,“属下在。”
“秘密调拨大军。”成王紧紧盯住妻子背影,眼神云涛微卷,“悄悄跟随保护王妃!”
“是!”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九章 风云燕京(2)
脚踝被抓,君珂翻落的去势立即被止住,她一瞬的慌乱之后便镇定下来,身子在持续后仰中,蓦然抽剑,凭着刚才低头那一霎的残余印象,反剑对脚下狠狠一砍。
那手却突然拖着她的脚踝往旁边狠狠一拽,她劈下的剑是能砍下他的手腕,但也能同时砍下她自己的脚踝。
君珂的剑却在即将接近那手腕之时突然变招,灵动如流水,从那手腕之侧流了过去,“叮”地一声,反刺入墙中。
剑尖入墙本应无声,这一声却清脆,随即墙头不知哪里一震,一物呼啸而来,半空里砰然一声,弹开蓝汪汪的丝网,丝网上银光闪烁,无数倒刺。
眼看那来势奇急的丝网,便要将君珂和那人一起笼罩,那人却好整以暇,似乎还轻轻笑了一声,大概想看君珂怎么应对。
君珂突然躺了下去。
人家还抓着她的小腿,五指如铁,她却霍然睡倒墙头,底下那人似乎也一怔,与此同时那丝网突然半空一弹,几乎贴着君珂的身体掠过,正好落向那人头顶。
一声轻笑,那人毫不犹豫五指一松,君珂立刻翻身远远落下,落下时犹自不忘长剑一挑,银光一闪,丝网被毁。
这是属于她和尧羽卫的秘密武器,宁可毁去,不能落在敌人手里。
踩着丝网碎片落地,她的心才略微定了定。
这几招看似简单,却是君珂临敌应变的精华,不仅必须反应机诈,还必须了解对方在这种情形下,会怎么做。
好在她熟悉别院的所有机关,很多都是她和小陆一手布置的。
她也熟悉对面那个人,知道他从来不介意拿人当挡箭牌。
对面,那人微笑,道:“每次见你,你都让我想要拥有你。”
君珂撇撇嘴,“每次见你,你都让我希望永远不要看见你。”
沈梦沉又笑了笑。
“我既然在这里等你,就不是为了和你斗嘴皮子。”他张开双臂,笑容光艳如夏夜盛开的玫瑰,“君珂,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你我已是通脉之体,这是一生不可分割的缘系,你若聪明,便当为我留下来。”
君珂并不明白什么是通脉之体,隐约觉得和那日轿中奇遇有关,此刻却也无心去问,冷笑道,“我若不呢?”
“那你便走吧。”沈梦沉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你也知道,我今日一人在这里等你,并无护卫围困你,只要你能走出燕京城,我拱手相送。”
君珂挑起眉——无所不用其极的沈梦沉,有这么大方?
“那行,多谢,再会。”此时不是犹豫徘徊的时辰,她简短三句话,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来人,把这头地面机关堵死。持火器日夜对里喷射,不必留活口。谁要出来,立刻格杀勿论。”身后,沈梦沉的语声传来。
君珂霍然停住脚步。
手指在袖下握成拳,攥紧又松开,她终于回头。
尧羽卫,被困在了地下的地道里?
看她回头,沈梦沉还是那懒懒笑容,柔声道,“我但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的。”
君珂冷笑一声。
“你真是让我伤心,回头也不是为我。”沈梦沉看起来没什么伤心的样子,“不过我向来不重过程,只重结果,来。”
君珂原地不动,“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沈梦沉轻笑,“鸟儿们反应很快,这边还没大军出动,那边他们已经先动了手,先潜入附近燕京府大牢,抓了一批死囚出来,带进别院,然后自己烧了一把大火,死囚们以为大军是来追捕他们的,自然拼死以战;朝廷军队以为死囚就是冀北逆贼,也是全力抓捕,双方趁夜动手,一番乱战,等到死囚被收拾干净,鸟儿们早已不见。朝廷军队自然认为他们已经趁乱逃走……”
“不过可惜。”他轻轻一笑,“别人不了解鸟儿们,我却是知道的,鸟儿们从出世至今,他们做过的大多事情,我都仔细揣摩过,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只要还有鸟儿散落在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府,尧羽卫便不会贸然出逃丢下战友,他们必然有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联络点,可能还不止一处,但此刻,从时间上推算,只能是这一处。”
他对脚下点了点,姿态很轻,像怕踩着蚂蚁。
君珂脸色有点发白,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怎么推敲,沈梦沉这段话里,都没有什么漏洞。这种隐匿方式和作战风格,确实是尧羽卫的,这种不愿丢下任何一人的团体精神,也是尧羽卫才有。
沈梦沉,确实对冀北下了功夫。
一个人用这许多年的时间,隐在暗处,对某种势力长久观察,他为的是什么?
“冀北必败。”沈梦沉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朝廷对冀北从未放弃过警惕,而这一场计划,也开始了很久。现在不过一个血与火的开端,最后必将以皇权归一为结局。君珂,选择自寻死路还是明哲保身,有时候不是那么难的事,闭一闭眼睛,也就过去了。”
君珂默然半晌,答:“我怕我今日闭一闭眼睛,从今以后每天晚上,都有人睁着眼睛,在噩梦里看我。”
“你以为你此刻睁着眼睛下去,他们就愿意和你同生共死?”沈梦沉突然笑得讥诮,“君珂,你以为,尧羽卫此刻还愿意原谅你?”
君珂霍然睁大眼睛。
“纳兰述虽然不喜家族,多年积郁,但他真正愤然离家出走,起因还是为你,他出走,连带尧羽卫离开冀北,朝廷的计划,才真正开始有了执行的机会。”
“纳兰述的注意力在你身上,尧羽卫不得不把注意力也投到你身上。”
君珂脸色一白。
“你在燕京越风生水起,尧羽对你投入的关注和保护便越多,人力是有限的,他们要保护纳兰述,要关注你,还要兼顾燕京危机,对于燕京以外的蛛丝马迹,便难以顾全。”
君珂退后一步。
“不得不说鸟儿们还是无比精明,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便嗅到了气味,以他们的能力,眼看便要提前发现不对,影响到大局执行,好在,有你。”
浑身颤了颤,君珂又退了一步。
“因为你一场突然入狱,尧羽全员出动,才有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将重要的消息调包,将事情被发现的时机,又推后了关键的几个月。”
君珂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尧羽卫想通了前因后果,不会对你心生厌弃?”
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纳兰述痛定思痛,在责怪自己沉迷女色放弃责任而导致家破人亡时,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再退。
“就算他不迁怒于你,你以为此刻的他,还有心思还有胆量和你这个麻烦祸害在一起,为前路增添阻碍?”
再退。
“看到你,就像看见了他的错误,你的存在,就是在生生提醒他那些永不可挽回的悔恨,怎么也避不开逃不了转不过去,一次次戕心的残忍。”
再退。
“到时候,你让他情何以堪?而你,付出一切不顾生死的追随,面对的却是日渐冷淡和隔膜排斥,你的心,又要如何被伤成千疮百孔?”
再退。
午夜冷风,地面积雪,沈梦沉黑发飘舞,声音幽沉,字字如巫。
他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
“砰。”身后突然一凉,触及墙壁,退无可退,她才瞿然一醒,一抬头,脸色惨白。
从冀北到燕京,她一路挣扎,步步向上,获人心名誉,得赞赏爱戴,鲜花着锦,声名喧腾。
她以为她该是别人的骄傲,不再依赖他人,足可有自己的光芒供人分享,然而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她从来都是棋子,执在这个男人手中,身后牵着线,控制了爱她的男人。
原来她从未真正崛起。
原来她从来都是拖累和绊脚石。
原来她此刻,站在这里,自以为满怀义气,为我所应为,自以为可以和人同生共死,不屑这人间富贵如纸,不曾想她才是那致人惨败的罪,没有救赎的余地。
君珂闭上眼。
半晌,一滴眼泪,颤颤落下来。
却又最终没有落下,在眼角悠悠垂住,被冷风一吹,凝成一颗细细的冰珠。
一直微笑从容的沈梦沉,眼神突然颤了颤。
眼前的少女,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折不让,沉稳而勇毅,她遇强愈强,输人不输阵,以至于他从未见过她任何示弱的神情。
然而此刻这滴眼泪,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她亦脆弱,如这世间普通少女。
仿佛也似有一颗冰冷的眼泪,滴溜溜滑过心的门扉,其声琳琅,久久回荡。
“啪。”君珂手中的剑,突然落到地上。
那滴眼泪也因为震动,从长长的睫毛上滚落。
晶光一闪,沈梦沉的心忽然之间也似一颤,一生里首次有这般感受,他自己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便冷下心来——不下猛药令她灰心,如何能让这坚执的女子放弃?
而不放弃,便是死。
对面的君珂,似乎突然万分疲惫,后背重重往墙上一靠,后脑碰在墙上,束发的金环掉落,啪地一声。
她呆了呆,反应迟钝地伸手去捡,手指僵硬颤抖,金环入手,当地一声再次掉落。
她霍然放手,就着蹲下的姿势跪坐在地,跪在冰冷泥地上,脸贴着地,失去束发金环的满头长发,流水般泻下来。
她也不起身,身躯微微颤抖,从沈梦沉的角度,只看见她微颤的肩,似单薄的鹤,在冷风中不胜瑟瑟。
泻了满地的长发,幽幽散着流水般的光泽,让人觉得脆弱而哀怜。
她似乎在哭。
却仍执拗地不肯发出声音,只有偶尔半声呜咽,在风中隐约飘散。
沈梦沉挪了挪脚步,又停住。
君珂始终没有起身,她的剑远远地抛在一边,她似突然心灰意冷,只想在这冰冷的大地之床上,暂时蜷缩,不受风雨击打。
沈梦沉终于慢慢走过去。
他在君珂面前蹲下身,试探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君珂没有动。
沈梦沉抱着她的肩,将她揽起,君珂没有反抗,低垂的脸颊上泪痕殷然。
“小珂儿……”沈梦沉把住她的肩膀,第一次没有在接触她的时候按住她的|茓道,却也压住了她的肩,“没事……”
君珂突然向后一仰!
闪电抬膝!
“铮!”
膝下靴端,突然飞出一柄黑色短刀,被君珂那猛然一抬牵动之力带动,极短距离里风声凶猛,上飞直奔沈梦沉心口!
“阴毒无耻者,诛!”
一声厉喝,君珂霍然反身,不顾自己肩膀还在沈梦沉手下,长发霍然甩出凌厉的弧度,一个肘拳已经狠辣无伦地撞了出去!
也向着沈梦沉心口!
她此刻心中恨毒沈梦沉,下手再不容情,不指望一招毙敌,也要打得他重伤失去行动能力,无法再对纳兰述和尧羽卫使坏。
极近距离内骤然发难,沈梦沉都似措手不及,百忙中只来得及退后一步。
“砰。”
“啪。”
两声攻击都击在实处,君珂心中一喜,一喜之后心中突然一痛,稳定的内息刹那间疯狂窜动,上涌反激,她“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雪地上绽开艳色如新梅。
君珂大惊,飞速后退,一眼看见沈梦沉衣衫破裂,胸口一线晶红诡异流动,而那本应给要害造成巨大伤害的黑色短刀,无声无息落在一边地上。
而沈梦沉站在原地,盯着她,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十分古怪。
君珂二话不说,一个倒仰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她反应快捷,沈梦沉却也没追,他今日摒弃一切随从,原就是想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然而……
沈梦沉慢慢地,俯下腰来,宽大的衣袖,悠悠地垂在落血的地上。
那是她的血。她伪装、欺诈、暗杀、逃脱,一切如他所料,却又令他微微疲倦而失望。
“傻姑娘……”他轻轻笑了笑,“对我出手……你要真能对我出手,我会走近你?”
“不过……”他直起腰,眼神里泛起淡淡萧索,“你果然从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赌赢一次……”
直起腰的那刻,他颤了颤,脸色一红,嘴一张。
一口血,鲜艳地喷在地上,正覆盖了刚才君珂,喷落的那一层红。
==
君珂迎着初雪之夜冰冷的风,奔驰在黑夜里。
心口仍旧着火般的烫痛,有伤的痛,也有心的痛,沈梦沉的那番话,终究对她有了影响。
然而她却不信他关于尧羽卫被困死地下的说法。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被困,戚真思和她说过,狡兔三窟,他们尧羽,怎么会连只兔子都不如?
尧羽有自己暗道通信的办法,在不能确定一个暗道是否适合进入时,外头的人以锐器敲击青砖地面三次,下头的人听见,自会给予回音。
她刚才伪装受刺激过度,发出了三声敲击声,底下毫无动静,这给了她信心——尧羽不在这里。
所以她悍然出手,不顾一切逃离。
但出手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后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估计还是和那次倒霉的轿子奇遇有关。
遇上沈梦沉和他的轿子,从来就没好事,君珂发誓,这辈子看见沈梦沉的轿子,绝对远远避开。
有些错,发生了,哭过了,悔恨了,下面要做的,不过补救而已。
她狠狠地咬紧了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内心灼心苦痛压下。
四面的风更凛冽,燕京现在外松内紧,像一个束住口子的血滴子,不允许他们逃出去,也不允许他们自如在利刃间穿行。
君珂隐在黑暗里,思考着纳兰述和尧羽卫可能做的事,可能去的地方。
还没理出个头绪,突然听见远远有叱喝打斗之声传来。
君珂心中一喜,立即奔了过去。
转过一条巷子,是一家堂皇府邸,四面却围了许多士兵,像是九城兵马司的兵丁。
这些人包围了这座府邸,却并没有如临大敌的表情,只是沉默死守,府邸里隐隐有叫骂传来,这些人好像没听见。
君珂一抬头,看见门楣匾额“公主府”。
公主府?哪个公主府?
顺风飘来的声音有点熟悉,君珂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是向正仪的公主府。
姜云泽被逼离京后,向正仪便搬离那座用来监视的宅子,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君珂却没来过她这里,此刻听声音才知道。
一听是她的声音,君珂立即摇摇头准备走——向正仪对纳兰述的痴恋,全燕京皆知,她这种身份,皇帝必然要命人看住她,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份,所以谁也不会在这要命时候为难她,她不用管向正仪,她好得很,顶多发几场怒罢了。
她转身便走。
“让我出去!”
“公主稍安勿躁,陛下有令……”
“我要见陛下,我要问他为什么!”
“公主!不要为难末将!末将领了死命令,今日就是死我九城兵马司全部兵马,也得请您留在府里!”
“那你就死吧!”
一声大喝震人心魄,君珂骇然转身,随即听见正门内一阵纷乱喧嚷,有人大叫:“哎哟妈呀!”有人大喊“拦住她拦住她!”有人惨呼有人狂奔,脚步声争执声纷乱声里,隐约还有沉重的脚步摩擦地面的嚓嚓声,那步声十分响亮整齐,不像一个人能发出的脚步,倒像巨人轰然而来踩响大地,眼看着迅速逼近正门,随即一阵耳力可闻的巨大风声里,“轰!”
一声巨响,厚重的大门破裂,木片铜环轴承四处飞溅,一条人影弹丸般倒射出来,姿态像是活活被撞出来的,半空里狂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烟尘木片飞尽,大门内出现了一条巨大的东西,飞撞而出,仔细看才发现是一株合抱粗的圆木,一队如当初和君珂比武过的肥奴一般模样的女子,只穿汗褂,赤脚祼腿,合力抱着这沉重的圆木,蹬蹬蹬地从门内冲出来。
圆木顶端,衣袂飞飞,神情凌厉的,正是向正仪。
她竟然在自己府中,采用了大军攻城方式,用一队肥奴一根巨木,悍然撞开了自己的家门!
君珂被她这种凶猛的方式也给惊得一呆,向正仪的原木已经冲进了九城兵马司的兵丁阵中,向正仪像一个真正威风凛凛的将军,指南打北,在圆木之端指挥肥女攻击开路,那队力大无穷的肥女,根本不需要什么招式,只管举着圆木横冲乱撞,谁也禁不得那东西当胸一撞,无数人喷血倒地,很快就给向正仪撞出了一条血路。
“杀了那些女人!杀了——”有个指挥官反应过来,奋然大叫,刚叫到第二句,蓦然一颗石子,诡异地穿过混战的人群,射进他的嘴里,啪一声打掉了他全部的牙齿,那一声叫,顿时被止住。
然而还是有人听见了,立即有人滚倒在地,展开地趟刀法,滚刀如雪花,唰唰就砍下了最后的肥奴的腿。
肥奴惨呼倒地,原木一斜,向正仪在圆木顶端回首,厉声道:“到后面补充!”
立即有肥奴向后退去,搭起原木尾端,然而她们行动迟缓,负重巨大,终究不免一个个被杀死,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扛不动原木,眼看着原木往下倾斜,站在原木顶端的向正仪,要么随着原木滑落包围圈,要么自己先跃落包围圈,没有别的选择。
向正仪一咬牙,霍然跳下,那群士兵大喜,重重叠叠围上去,向正仪一落地却一个灵活转身,转入原木之下,一伸手,吐气开声,托住了原木。
此时最后一个肥奴也被杀倒地,只剩下向正仪一人,原木轰然倒下的一刹,她脸上血光一现,手臂霍然一沉,原木发出一阵奇异的声响,随即竟在她手中停住。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呆——向公主如此神力!
但这一顶,她心中也一沉——她天生神力是顶住了木头,但却对木头的沉重性还是缺乏估计,原想着将原木挥起来撞翻人群,但此刻这个缩臂顶木的姿势,力道无法全部发出,而巨木沉重,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重,她再不弃,就真得被巨木压死。
可她若弃木,就会立即陷入人群包围之中,而一旦被包围,她就算杀人都不能解决问题,他们会推上死士穿在她的刀枪上,阻住她的下一个动作。她不想让一堆男人不顾一切扑倒在地,然后五花大绑了抬回府去——她已经闯过一次府了,他们就是这样对她的。
她宁可被原木压死,在自己府门之前。
向正仪脸上青气一闪,决定再做一次生死之搏,她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将这巨木投出去!
她蓦然一声大喝,全身骨骼噼噼啪啪一阵大响,脸上血气和苍白交错一闪而过,原木霍然顶起!
士兵惊呼,但更多的人涌上来。
向正仪却已经绝望——她顶起了原木,却再掷不出去!
而她,也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放下原木的机会,她会立刻,被自己用以制敌的原木压死。
这号称燕京一根筋的少女,在拼死挣扎中也选择了这么一个一根筋的方式——要么顶起,要么压扁。
少女脸上并没有什么畏惧绝望神色,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当年父亲死在她眼前,浑身流血,犹自告诉她,他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创功立业,没什么了不起。
纳兰,我也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不过早一步而已。
向正仪闭上眼,等待头顶轰然沉落。
头顶确实有声音。
却是风声掠过的声音。
风声自包围圈内来,速度快得无法形容,隔这么远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凉,向正仪霍然睁眼。
她什么都没看见。
只看见一抹黑影,自头顶蹿过,黑色大鸟般,落在了她身后。
那人一落地,立即一个大翻身,一脚飞踢,狠狠踹在原木的尾端!
“呼!”
原木霍然而起,顶端向天,向正仪目光大亮,借势手臂一扬。
原木腾飞而起,带着向正仪的身体,所向披靡撞飞迎面人群,在一片惨呼声中,脱出包围圈。
百忙中向正仪回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金光微闪的眼睛。
君珂。
燕京乃至整个大燕朝最强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联手,在公主府门前,推巨木,压人群,杀出斑斑血路。
不过,杀出血路的是向正仪,她得君珂之助,脱出重围,君珂却因为落在巨木尾端,不得不陷进重围里。
她和向正仪不同,前者身份重要,士兵不敢下杀手,对她,却没有这份客气,几乎是立刻,刀枪剑戟,狂雪般扑下来。
君珂身影穿梭,长剑飞闪,点、弹、戳、压、挑、劈……青光漫越,剑气纵横,她出手并不狠毒,绝不伤人性命,却眼光奇准,专攻软肋和人体骨节要害,被她长剑碰着,哪怕只是剑柄一撞,也会立即丧失行动能力,几乎是立刻,她脚下已经倒了一堆人。
可是人太多了。
倒下一批还有一批,像蝗灾一般源源不绝涌过来,这样下去,她就算不被杀死,也会被活活累死。
君珂在心底叹息。
不甘心哪。
可是有些事撞上了,绕不过去,就这么傻。
四面人群重重叠叠,多到让人看了就想吐血,君珂飞身而起,一脚踢飞一个士兵,力竭之下身子一沉。
底下,无数刀剑汇聚成杀气的海洋。
“嚯!”
风声一响腰上一紧,远处有人一声大喝:“起!”
君珂的身子立即被拽了出去,风筝般飞越人群,落在五丈外的地上,刚落地就有人抓住她的衣袖,飞快地道:“走!”
不远处树上栓着几匹马,是九城兵马司指挥官骑来的,两人拔剑砍断缰绳,一人一匹,狂冲而出,等到后面的人徒步追来,她们早已去得远了。
向正仪还想往小巷走,君珂拦住她,道:“别!”
随即她掠到路边一个小巷,她记得很多乞丐晚上都躲在巷子里端避寒,果然巷子里有人,她抓住一个小乞丐,带出巷子,塞给他一锭银子,道:“烦你扮我的儿子!”
那小乞丐傻在那里,君珂将银子在他面前一晃,他立即扑过去抱住。
君珂抓了把雪给他擦擦脸,洗去污垢,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破衣烂衫,将一匹马栓在路边,跳上了向正仪的马。
向正仪愕然看着她,不明所以,这姑娘有蛮力有勇气,却没什么机变,君珂笑了笑,想起自己还戴了面具,赶紧道:“我是君珂。”
“君珂!”向正仪眼睛一亮,扑上来抓住她,“你来了!纳兰述呢?有没有和你一起?他在哪?安全吗?还好吗?受伤了吗?”问到最后一句,声音满是紧张。
“我也在找他。”君珂一句话就回答了她一大堆疑问,拍拍她的肩,“放心,他不会有事。”
说是这么说,她自己都茫然——朝廷对纳兰述势在必得,又有个万事尽在掌握中的沈梦沉,看今晚兵丁出没的规模,掌管京畿防卫的崇仁宫,必然也在其中主控大局,这种情形下,自投罗网的纳兰,要如何离开已经关死城门的燕京?
除非在燕京搞事,但是燕京早在前些日子就调集了九蒙旗营进城守卫,甚至还抽调了一部分江南郡的士兵,把所有要害部门守得死死,每隔一个时辰飞马互传消息,一方但有异动,立即就有大军前来支援,凭他们在京全部力量加起来几百人,想要接近,倒不如说是正好撞上去送死。
就算钻了空子,在燕京搞了事,冲出城门,城外还是有军队守候,到时候城门一关,腹背是敌,更是死路。
君珂一向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她本来想偷偷摸摸避开兵丁行走,但此刻心中突然冒出个大胆想法——避开兵丁是安全些,但是如果能靠近这些相互守望、随时互通消息的兵丁,是不是得到纳兰述和尧羽卫的消息的可能性更大些?胜于她毫无目标,在偌大的燕京乱找。
她上下看向正仪,又看看自己,向正仪习惯性男装不用说了,她自己今天为了便利,也是一袭短打,这样的两个人,就算收敛会武气息,也不容易取信于人,不由叹口气,喃喃道:“有女装就好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向正仪立即接道:“我有啊。”随即她取下背在背后的包袱,取出一套女子衫裙,居然是粉色烟锦衬同色薄纱的,式样颜色质料,都极度的女性柔美。
君珂纵然心情低落,也忍不住想笑——这位公主,还真记得当初擂台上的话啊。
“真好看,你快穿上吧。”君珂抱着那小乞丐,“燕京还没有宵禁,估计有人故意想让我们出来好诱捕,所以更不能走小巷,我们扮演一对孩子急病夜半去求医的夫妻,光明正大在街上走,反而好些。”
向正仪眼睛一亮,低头恋恋不舍地抚摸了一下衣服,却将衣服递了过来。
“你比我适合这个。”她有点忸怩地道,“我……我不习惯。”
君珂看着她的眼神——这衣服她在决心逃离的时候都不忘记,可见内心珍视,然而就因为不习惯或者一些别的原因,她始终不敢穿。
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找到理由说服自己,穿上这样衣裙的时候。她却又想放弃。
这近乡情怯的心情。
这男儿般刚朗女子,内心深处最细腻最不为人知的温柔。
“公主你不觉得你比我适合这裙子吗?”君珂按在她手背,柔声道,“我没你白,不太适合粉色呢。”
“真的吗?”向正仪立刻兴致勃勃抬起头。
君珂用微笑鼓励,向正仪犹豫半晌,终于穿上那衣裙,将男子衣服收起。
她换了衣服后,不住摸摸衣角,摸摸袖子,一身不自在,眼神却兴奋期待。
君珂转开眼光——她的期待,是希望能穿着这身衣服,遇见纳兰述吧?
想到纳兰述,心中便是一痛,她咬咬嘴唇,问向正仪,“我要去京西七里巷,公主要去哪里?”
君珂想过了,纳兰一定还没离开燕京,否则燕京不会像现在这样气氛紧张,她一时找不到纳兰述,没头苍蝇一样在燕京乱转也不是事儿,不如去找柳杏林,看他安全出城了没有,另外也需要在医馆里取些东西。
“我要出城。”向正仪决然道,“我去寻我的叔叔伯伯,我要带大军保护纳兰。”
君珂叹一口气——这姑娘有时想法真是过于简单。
“公主,你的叔叔伯伯虽然都手握重兵,但是他们也是朝廷的臣子,没有道理去反对朝廷。如果是为你的事,也许他们还有可能给朝廷施压,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向正仪也懂了,她脸色白了白,咬牙道,“爹爹昔年的贴身奋勇营,这些年打散了在各军中,他们誓死效忠我,只要我说我在燕京被欺负了,他们就会跟我走。”
君珂又叹口气——在逃亡时期,想将向帅故意被打散的旧部,从各军中再次聚拢,比上一个想法的可行度还低。
但此刻她也明白这少女的决心,她是不会放弃的,但有万分之一可能,她都会拿命去拼。
正在想是想办法先送她出城门,还是找到纳兰述和尧羽卫汇合后再一起出城,蓦然前方一声低喝:“什么人!”
是骁骑营查夜巡逻的士兵,此刻还没到宵禁时辰,大街上还有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但都遭到盘问。
“军爷……”君珂哑着嗓子,举了举手中小乞丐,“孩子突然重病,我和内子急得不行,送他去找大夫瞧病。”
小乞丐配合地在她手中做奄奄一息状。
一个骁骑营士兵走了过来,此时君珂戴着面具,纳兰君让的面具极为高级,薄如蝉翼,神情也不僵木,还能看出表情变化,她抬头,毫不避让地迎着对方目光,满眼焦灼之色。
向正仪不会作假,只好低着头,倒也符合一个不常出家门的妇人该有的情状。
她贵为公主,这些低等士兵看过她的可能性很低,就算有遇见的场合,也是她高高台上,这些人台下守卫,哪里敢抬头看她?何况现在向正仪一身女装,竟然连气质都似变了,就算熟悉的人看见她,只怕第一眼也认不出。
那骁骑营士兵看了看这对“夫妻”,倒也没什么可疑,年纪相仿,形貌般配,摸摸“孩子”的脸,刚擦过雪冰冷彻骨,确实也像有病。
“户籍?”他伸出手。
君珂早已有备,掏出一个燕京百姓户簿递过去——自从萝卜刻章被发明后,尧羽卫人手几本各地户籍,及可用的各种证明文书,小陆因此被任命为尧羽卫第一假证贩子。
向正仪当然不能拿出自己的,君珂也有说法,“内子很少出门,不知要随身带户簿,而且心急孩子病情也忘记了,望军爷通融。”说完塞过去一锭银子。
那士兵瞟她一眼,抖抖袖子,君珂赔笑将银子塞进他袖子里。
“去吧。”那士兵懒洋洋走了过去,对同伴打了个“没事”的手势。
两人松口气,继续前行,一路上遇见几拨岗哨,都用这种方式混了过去。
君珂猜得不错,无论是九城兵马司还是骁骑营,都对小巷出没的人群特别加紧盘查,连乞丐都一个个拉出来看过。
快要到七里巷的时候,两人却遇上了麻烦,这次盘查的是一个骁骑营军官,有职务的人胆子往往都大些,这个酒糟鼻子的军官又特别好色,一眼看中了“粉颈低垂,温婉闺秀”的向正仪,竟然伸手就去抬她的下巴,笑道:“小娘子好相貌,大爷我瞧瞧!”
君珂暗叫——要糟!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章 燕京绝灭夜
君珂这边在七里巷附近出岔,在燕京的另一个角落,却有人谋算着要给燕京搞一场岔子。
“我们这么多人,要想一起出城,难度如登天。先前我们已经到城门附近去过了,几乎一步一关卡,并且所有人都不许出城;分批,难度更高,混一次两次还有可能,混多次,风险增大。”静室内纳兰述正低头看着燕京全图,眼神凝重。
他出乎燕京意料,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逃回冀北,反而回了燕京,这让朝廷有些措手不及,这使他回来时,燕京密查还没开始,给了他时间迅速召集尧羽卫,但等人召集全再要出城已经来不及,在纳兰述安排下,众人趁燕京府空虚,陷入大牢抓囚犯,和敌人玩了个虚虚实实。
这个虚虚实实是针对沈梦沉的,用囚犯代替尧羽卫一通乱杀,他们踪影不见,自然所有人都认为尧羽卫趁乱跑了,但以沈梦沉多疑的性子,和他对冀北尧羽卫的了解,他一定会力排众议,认为尧羽卫声东击西故布疑阵,注意力会放在查冀北别院的地道上,尧羽卫便利用他的多疑,真的跑了——又节省出来一些时间。
这时间,使他们从东城到了南城,汇聚在了一处宅子里,这宅子很多人熟悉,尤其他们的敌人都熟悉,现在看起来超级危险。
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是一点没错的。最起码到现在,这宅子在傍晚的时候有人来过一次,看过还是没人外,便再也没人来。
说起来虽然沈梦沉错误了一次,但他一开始的推断是正确的——他认为纳兰述会回来,只需要一直扎紧口等他就好,但燕京朝廷除了太孙对他的看法不置可否外,包括皇帝在内都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傻的人,自投罗网?燕京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他回来?连君珂都在城外!难道为那群护卫?一群护卫而已!荒唐!
因为这个想法,因为将太多精力布置在麓峰大营到冀北的路上,所以朝廷失了先机,所以纳兰述一行人,还安然坐在君珂的宅子里。
对,君珂的宅子。
谁也想不到,纳兰述没有使用任何尧羽卫在京的秘密据点,却进了全燕京都知道的和他关系最近的君珂的宅里。
连君珂自己都没想到。
她对自己的府邸本来就没有家的概念,又长期住在军营,早已忘记自己还有房产,而且她既然冲纳兰述来,自然先奔纳兰述的住处。
而在纳兰述的计算里,就算君珂及时醒来追出来,就算她来得早及时进城,就算她先去了他那里,过一阵子就应该想到她自己这里。这也是纳兰述冒险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不光是虚虚实实,他还担心君珂没有真正被制,那么就不能任她孤身在京城被捕,自己家,她迟早总该来的。
但就那么巧,君珂被沈梦沉打击得心慌意乱,又遇上向正仪,竟一直没有想到在这里和他汇合。
此时众人虽在等待,却不焦不燥,只是气氛有些压抑——纳兰述匆匆赶回燕京,将人迅速收拢,随即一连串的安排风雨雷霆,不容人发问原因,训练有素的尧羽卫此时不会随便发问,但人人心头都有了不祥预兆。
“主子。”戚真思坐在一边,难得地蹙着眉头,“我不管你在做什么,但很明显出事了,你有必要将事情和我们说清楚,大家才好对后面的情势心里有数。”
屋内没点灯,黑暗里纳兰述闭了闭眼睛,随即沉声道:“鲁海回来了,重伤,带来了尧国生乱的消息。你们知道的,这必然是个连环计,尧国一旦生乱,冀北去掉一大屏障,朝廷就会打我们主意。更重要的是,尧国生乱,母妃心系尧国,必然会回尧国,无论她是单身还是带领私军,冀北王府都面临……大变。”
说到最后两字,他声音已经微微嘶哑——鲁海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这段日子虽然不长,但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报信的也许已经来了,赶路的也许已经在路上,不能动的大军也许已经动起,布下的天罗地网,也许早已张开。
但望还来得及,但望还……来得及。
他这段话说出来,室内便是震惊的沉默,众人都知道这段话代表的意思,尧国未必好端端地生变,很可能有大燕的手笔,大燕害怕将来对冀北下手,尧国会成为冀北的退路,两地一旦联军,大燕北部将会生生分出一半国土;而尧国既然生变,大燕苦心布置等候了这么久,又怎么舍得不对冀北立即下手?
“鲁海怎么样?”戚真思却只追问这个问题。
纳兰述默然,尧羽卫核心成员,每个人都是戚真思从高原上带出来的,她对他们的状况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
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戚真思知道鲁海的惨死——她是高原上还未开荤的兽,外表的嬉笑不能尽掩骨子里野性和杀戮的血,同伴的死,会是这只兽首次见血的触媒,到时候会有多少生命成为祭品,他不敢想。
半晌他笑了笑,平静地道,“我说过他重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我已经让军医好好照料他——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
他一边笑,一边咽下喉间一口腥甜。
戚真思盯着他,眼神在暗色里狼般幽绿,似乎要穿透眼前的人,看进他的心,然而平静如常的纳兰述还是让她打消了疑问,点点头道,“但望不要有第一次。”
“谁不知道戚大头领最讨厌被骗。”纳兰述笑笑,“我们还是来讨论下如何出城,我的意思,还是要在燕京搞事,搞得越大越好,搞成一锅乱粥,我们才可能趁乱出城。”
“嗯,御林军和骁骑营关系其实也不太好,我觉得可以利用下,不过现在入夜了,我出去巡察下。”
戚真思向外走,其余人聚到一起细细讨论,纳兰述看一眼她背影,虽然有些担心,但想小戚一向顾大局,就算有所怀疑,应该也不会轻举妄动,安心地地下头去。
戚真思出了门,她心中烦闷,似有大石相压,忍不住便多转了几圈。
然而那种压抑的情绪犹自未散去,她对天吁出一口长气,想着这次冲回冀北后,如果实力未损,干脆打回尧国去,这劳什子的大燕,也未必比乌烟瘴气的尧国好哪里去。
随即她转身准备回去,忽然眼角一凝。
一条人影,从黑暗里窜了出来,这人影像在巷子里蹲了很久,之前戚真思没有发现有人走动的声音。
那人影窜到墙下,笨手笨脚地向上爬,戚真思双手抱胸冷冷看着,此刻她心情不好,谁也不想理。
君珂的宅子因为长期不住,护卫怠工,晚间黑漆漆的没有人,那人爬上墙头,身子哆嗦,砰一下翻滚栽下,却停也没停,从地上爬起来,跑进厨房。
有尧羽卫护卫闻声出来查看,被戚真思默默拦住。
不一会儿那人又跑了出来,一手一把菜刀,腰间还掖了把劈大骨的小斧,二话不说,又去爬墙头。
尧羽卫那个护卫看傻了——前面有路不走,非得笨手笨脚爬墙,这姑娘疯魔了么?
戚真思的脸色,却慢慢僵硬起来。
她特别白的肌肤一瞬间便泛了青,竟似额角靛青刺青颜色,冷冷走过去,一把将墙头爬了一半的人拽下来。
那人霍然被抓,惊得转身持刀就劈,大声哭骂,“你们……”
戚真思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手指一弹,双菜刀落地,随即她手臂一推,将那人推在墙壁上,冷声道:“红砚!你怎么回事!”
墙下背满刀具的正是红砚,本就情绪失控的她,被抓住绝望愤懑,正要举刀相拼,听见戚真思的声音,顿时浑身一颤,随即霍然抱住了戚真思的腿。
“戚姑娘!戚姑娘!”她拼命将头在戚真思膝上磨蹭,泪水刹那间浸透她的裤管,“鲁海死了!鲁海死了!你给他报仇!你给他报仇!”
戚真思手指一颤,霍然回首看纳兰述所在的正屋,随即一把捏住红砚下巴,“低声!给我说清楚!大个子怎么了!”
“他死了呀……”红砚扑倒在她膝,哭得痛断肝肠。
君珂走后她被人立即送到山下,君珂留了纸条要她等待,并要她放心一定会给鲁海报仇,然而红砚陷身悲愤绝望,五内如焚,哪里肯乖乖在小村等,她装作呆滞,放松看守的人警惕,趁人不注意跑了出来,走的时候还偷偷在人家后院牵了一只驴子,她并不知道自己赶进燕京城要做什么,只觉得不能坐在那里,一坐在那里,鲁海惨不忍睹的尸体就拼命撞她的脑子,撞得她眼前发黑连心都似要裂开,她只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好从那噩梦中逃脱出来,进了燕京后她不知道往哪去,习惯性往君珂的宅子来,一路上躲避巡哨,竟给她慢慢摸了过来,眼看四面公人来去,她心底突然便迸发出巨大的仇恨——鲁海肯定是被这些朝廷的人害死的!她要去杀人!她要杀朝廷的人,给鲁海报仇!
所以她爬墙进厨房拿刀,只觉得胸中的悲愤之气,要靠手刃仇人才能解决,所有朝廷的人,现在都是她的仇人。
戚真思认真地听完了红砚絮叨破碎的哭诉,随即拍拍她的肩,道:“死了吗?嗯,没事,尧羽卫每个人的血,都不会白流的。”
她一拍,红砚应声而倒,戚真思招手示意属下过来将她扶起,关照,“随便搁哪个房里,不要被主子看见。我肚子有点不好,你回主子一声。”
那护卫一直在远处守望,没听见她们对话,扛着红砚应声而去。
戚真思在墙头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
随即她掠下墙,奔往骁骑营方向。
天语族的人可以死,但不可以白死,彼命既逝,苍天作语!
如果先前只是说燕京需要一场混乱,现在她觉得,整个大燕都需要一场大乱,冀北已经危在旦夕,现在赶回去未必来得及,只有令朝廷分身乏术,冀北才有被救的机会,她才有为尧羽报仇的机会。
想到尧羽,痛到麻木的心猛然一抽,连脚步都踉跄了一下——死去的何止一个核心成员鲁海?之前几批派往尧国的尧羽卫,她以为他们还在尧国境内努力打探消息,如今不用问,这些兄弟一定尸骨早寒。
足足数百的鸟儿们啊,每一个都是她亲自挑选并指点,都是相伴一起长大的兄弟!
就这么无声无息折翼于异国,到死她竟然还迟钝不知。
戚真思扬起脸,额头上靛青刺青,光芒森冷。
尧羽卫已经经不起伤亡了,有些冒险的事,她一人去做吧。反正尧羽是天下最不需要头领的护卫,有纳兰述在,就有尧羽。
此时已经到了宵禁时辰,街上空荡荡没有行人,巡逻的士兵却极多,戚真思一路穿街走巷,逼近骁骑大营。
突然眼前人影一闪,掠入一棵树上不见,戚真思觉得那身法有点熟悉,想了想,试探地吹出一长两短三声口哨。
树上立即有人回了两长一短,随即一人探下身来,铁面具灰布衣,正是丑福。
戚真思掠上树。
“你怎么在这里?”
“办完统领交代的事,我想在城门附近等她,结果越近城门关卡越紧,我不敢贸然打草惊蛇,躲在了这里,我给她留下记号,她会找到我。”
戚真思瞟丑福一眼——这里离城门不算近,何必费事跑来?丑福还是心有旧恨,想对骁骑营下手吧?倒想到一起去了。
两人蹲在树上,灼灼注视底下骁骑大营,但大营一直灯火通明,人流来往不绝,而且所有进出的人,都是一队一队,每队不少于十人,并且一字排开,横排走路,这样的阵型,最难让人钻空子,左边到右边距离太远,就算高手偷袭,也很难转眼之间从左边解决到右边,保证所有人都不发声。
他们不知道,从今早开始,崇仁宫就下了命令,所有在京军队,一律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加强大营周边防卫,灯火不息,出入成队,一日命令不撤,一日不得松懈。
纳兰君让要将京城防得水泄不通,不给任何人生事的机会。
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一个落单的人,戚真思脸色也开始不好看。细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突然凑在丑福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丑福眼神骇然一变,不认识戚真思一般盯了她一眼,半晌却点头,“好。”
戚真思满意一笑——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不受约束,敢作敢为。
两人掠下树,找到路边一个小铺子,丑福随便抓起一壶酒灌了一半,戚真思则掠到后房,偷了一套女子衣裳。
随即她换上衣裳,故意将胸口扯开,丑福喝完酒,转头一看她这造型,顿时转开眼光。
“转什么转?这都不敢看,等下你要怎么做戏?”戚真思一把拎住他衣襟,砰一下撞在胸口,“看!好好看!眼神不许让!”
丑福眼神往下一落,正望见雪白一条沟,唰一下赶紧又掉开眼光,戚真思一把捏住他下巴,冷冷道:“想想你娘!”
丑福浑身一颤。
“想想你的脸!”
丑福咬牙。
“想想你绑上断头台的那天!”
丑福的眼光转过来,认认真真盯了底下风光一眼,戚真思道:“捏!”
丑福伸手狠狠一捏,雪白的胸口顿时几个乌青的大指印。
戚真思的肌肤瞬间起了一层密密的疹子,却没起红晕,心中被怒火烧灼的人,没有任何别的心情去娇羞或犹豫,她满意地咧嘴一笑,“很好,这眼神不错。走。”
她简单地化了妆,掩去额角特征鲜明的靛青刺青,然后两人出了铺子,再也不掩藏行迹,直奔骁骑营而去。
一队骁骑营士兵从大营里出来,大概准备去换岗。
“救命啊……救命啊!”前方突然传来女子娇呼,凄切绝望。
士兵们驻足望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巷子里奔出来。
“往哪……走!给老子……停下……”一个拎着酒瓶的醉汉,踉跄地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嘻嘻淫笑,“……小娘子……怪可乐的……来……给大爷再摸摸……”
几个士兵对视一眼,挑挑眉——上头严令,今晚燕京任何大小事件,都必须慎重对待并立即驱散,这对半夜闹事的男女,得抓了关到燕京府去。
“军爷救我!”那女子已经看见他们,踉跄奔了过来。
士兵们正要呵斥,蓦然眼前一亮,奔来的女子,娇小清瘦,偏偏胸部丰满,正是燕人最喜欢的类型,更要命的是,她的衣襟在挣扎中已经被撕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膀和胸口,最最要命的是,雪白的胸口上,还有属于男子的乌青的指印。
男人的内心常有狂野的**,被凌虐的女子尤其能激起他们的兴奋,这个指印,瞬间让所有人眼睛发直呼吸发紧。
再一看脸,美貌可人,惊慌状态下更让人觉得诱惑。
几个士兵互相使个眼色,心意互通。
“小娘子莫怕,我等来救你!”几人迎上去,分出两个人一把抓住丑福,拖到一边巷子里,随即一阵砰砰乓乓暴打和惨叫声传来。
戚真思微微偏了头,瞄了眼那巷子,她有点担心丑福控制不住对骁骑营的仇恨,出了岔子,然而黑巷里的暴打,没有任何异常。
丑福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不住惨叫求饶,完全就是一个没武功的醉汉。
死过一次的人,没有什么不可忍。
“小娘子……”另外几人围了上来,色迷迷地盯着戚真思的胸口,“受伤了吗?来,去那边巷子,咱们给你查看查看。”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戚真思“惊慌”地倒退,正退到巷子里。
几个士兵互相使个眼色,分出两个人跟了进去——有些事,不适宜人多。
随即巷子里传来低声挣扎嘶叫,嘴被捂住的那种。
戚真思蹲在黑暗里,捂着嘴嗯嗯啊啊,已经换上了骁骑营的军装,另两个人被剥了衣服,躺在她身边。
“还没好?”等在外边的士兵笑骂,“快点!马上还要回去,你们可别占兄弟们时辰。”
里面没动静,随即一只手伸出来,懒洋洋招了招,看衣袖,是骁骑士兵装束。
“奶奶的,一会功夫累成这样?”两个士兵骂骂咧咧进去。
又过了一会,剩余四人等不及,也一起拥了进去。
随即,有人敲墙。
“你这边好了?”戚真思的声音。
“两个人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丑福越过墙头,拎着两个骁骑营护卫。
两人都换了衣服,十个士兵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戚真思和丑福二话不说,上前一人一脚踢死。
然后迅速藏起其中两具尸首,又在其余八具尸体上拳打脚踢,做出被殴的凌乱,最后一人在胸口Сhā了一剑。
伤口故意往下拉了拉,看起来像阔刀之伤——御林军的佩刀,就是阔刀。
又剥了一套军装——这人身上取件上衣,那人身上取个腰带,再换个人取件裤子,再换个人脱双靴子,每个人身上剥一点,凑成一整套,给被戚真思剥了衣服的尸首穿上。
只剥一个人的衣服太显眼,一人一点便不容易看得出来。戚真思马上还要离开,必须有九人穿着衣服,否则衣服少的数量一旦不对,细心的人便会察觉。
随即戚真思直奔御林军大营,好在两家大营相隔并不远,也没靠近,远远躲在树上。
这边留下丑福,用尸首的鲜血涂了满脸满身,看不出本来模样,才撒开双手,奔出小巷,直奔骁骑大营而去。
“杀人啦——杀人啦——”丑福一边奔一边喊。
“怎么回事?”骁骑大营里立即有人冲出来。
“我们小队刚才在神水街巡查,突然看见有黑影闪过,我们去追,却撞上御林军,非说他们追捕要犯到此地,眼看便要收网,却被我们搅合了,双方一言不合,便动起了手……然后,我们九位兄弟被杀了!只活着逃回来我一个……”
“什么?”骁骑营一位参将一惊,“杀了?”
骁骑营和御林军作为皇城两大贵族军队,向来互相看不顺眼,打架闹事是家常便饭,最近两家也确实憋着劲看谁先捉到要犯,好吧全军操演丢掉的面子拿回来,但从来也没出过杀人的事,更不要说一次杀了九人。
这样的冲突,是会引起整个朝野动荡的。
“是我们的人先动手……”丑福垂下头,“可是对方似乎很愤怒,说追捕大半夜了,却因为我们功亏一篑,叫我们拿命来赔也不够……”
他带着一众骁骑营的人来到巷子,指指那些惨不忍睹的尸首,“您看……”
参将呆在那里,心想今晚自己带班这下倒霉了,好半晌才赶紧转身回报上峰,他算是谨慎的,不敢立即私自去找御林军,命人抬着尸首回去,丑福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不住哭泣,哭得参将心烦,也不要他再去回报总统领,带着尸首去禀报。
这边骁骑营总统领大惊失色,他却不敢再向上峰禀报——治下在这要紧关头出了这等事,就算错不在骁骑营,他这统领也当不长了,何况还是骁骑营先动手。
“此事尚有蹊跷,可随我去向御林军问个清楚再做定夺。”他想了一会,做了决定。
没敢带太多人,以免误会扩大不可收拾,骁骑营统领命人抬了尸体,前去御林军。
这边人快到御林军大营,那边树上的戚真思已经看见,趁着那头的人将要转过一条街,快到未到又在视线死角时,突然从树上电射而下。
她扑到一队正出来换岗的御林军面前,厉喝:“还我骁骑营兄弟命来!”剑光一闪,已经将面前御林军士兵捅了个对心穿!
鲜血飞溅,那队御林军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同伴已经浴血倒地死亡。
戚真思趁他们一愣神间抽身就走,御林军反应过来立刻去追,戚真思身影在街道拐角一闪,御林军拐过街,正撞上抬尸而来的骁骑营。
接下来的事便不用说了。
一方死了九人前来问询本就心怀愤恨,一方突然死了士兵还遇上“凶手倒打一耙”,再加上本就有宿怨,几乎没说上几句,便动上了手,然后骁骑营总统领被打了。
然后骁骑营呼啦一下出动了。
然后御林军也干上了。
然后闹得最凶的时候,骁骑营失火了。
火势极大,还伴随爆炸,不知道谁开了骁骑营的武器库,将里面的震天雷全部拖了出来,每个火头里炸了几个,顿时搞得骁骑营人仰马翻。
骁骑营这边一起火,御林军大营也起火了,两边偃旗息鼓,一边留下狠话一边赶紧回去救火。
正在乱糟糟的时刻,两座大营之间的一道巷子里,站下了两个人。
丑福和戚真思。
丑福背着整整一大袋雷弹,这是兵部新拨给骁骑营的火器,威力极强,小小一颗便足可炸出丈许大坑。最好的东西,向来都留给京城三大军的。这是骁骑营的全部库存,丑福趁乱一起背了来。可以说整个大燕最犀利杀伤力最大的武器,现在都在丑福这里了。
戚真思没能进入比较安定的御林军大营,却在附近小铺拎了一大桶油。
两人商量了一下,胆大包天地背了这些宝贝,想去炸皇城,九蒙旗营已经入驻燕京,皇城十里外便固若金汤;想去炸崇仁宫,崇仁宫坚壁清野,一大片平地让人无法接近;最能掀动燕京局势的两处地方都无法得手,反而惊动了守卫皇城的御林军,一路死追。
雷弹子始终没用来驱敌,戚真思想把它用在最合适的地方,两人背着火药桶在燕京奔逃,无意中闯到了一处有点陌生的区域。
戚真思目光在四周掠过——这里连绵一片旧式房屋,都是年久失修的木制结构,最近是燕京大风期,天干物燥,远处更夫在悠悠打梆子,叫着,:“小心火烛……”
只是这里却不如想象中陷入沉睡,一处空场上,挤挤攘攘全是人,裹着被单和棉袄,被数百武器齐全的骁骑营士兵驱赶在一起,四面生了几堆火,用木架子搭成了虚虚的一道栏杆,所有人在场内,骁骑营士兵在栏杆边,警惕地盯视着睡眼惺忪的人们,不住呵斥,“安静!安静!”
“军爷,大晚上的把我们驱出来干什么,这么冷的天。”人群里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睁着惊恐的眼睛,只有几个男人在喊。
“外头有贼,我们奉命来保护你们。”一个骁骑军官狞笑,一脚将一个哇哇哭泣的孩子踢开,“都给我乖乖的,没你们的事。”
“我们孩儿都已经投军,现在正在京外给朝廷守卫,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们?”一个老者颤巍巍地顿着拐杖。
“所以来保护你们呀,没听懂吗?”骁骑营士兵斜着眼睛,发出一阵讥嘲的大笑。
这里是十三盟盟民们集中居住的一片区域。骁骑营同样领了看守这里的任务,其实也是上头害怕云雷军万一胆大包天闹反,抢先把他们的家属挟制在手里,崇仁宫和沈相府出来的命令,倒没令骁骑营为难这些家属,只是要求不可漏出一人,这块区域居住数万人,占地不小,骁骑营为求方便安全,干脆不许所有人睡觉,都从家里赶出来,集中在广场看守。
反正他们对云雷军恨之入骨,欺负欺负他们家眷也是乐意的。
燕京地域广大,是曾经的三个城的合并,每处居民区域都有比较空敞的地方,五六万盟民挤在一起,骁骑营只要把广场两头三条巷子都堵住,盟民就出不去。骁骑营也不怕盟民家属闹事——都是女人孩子老人。
戚真思和丑福此时掠过广场附近的巷子,看见这里有几百骁骑士兵,顿时打算绕开。
正在将绕未绕的时刻,身后追来的一个膂力强横的御林军,突然拉弓放箭,黑暗中红光一闪,劲风呼啸,一朵红莲刹那渡越,直奔丑福背心。
火箭!
御林军不知道丑福背的是那要人命的雷弹子,一箭只求毙敌。
丑福刹那间听见风声迅猛,心知不好,条件反射一个大转头落背转腰,将火箭让了过去。
让过火箭的时候他一个习惯性撒手动作,随即觉得背上一轻,什么东西从头顶上飞过。
他还没反应过来,戚真思霍然抬头。
丑福为了躲箭,不小心将背上的装雷弹的袋子洒了出去!
戚真思正在他身侧,没有遭到火箭攻击,此时她如果伸手,还来得及将袋子拢起。
然而手伸出去的那一刻。
鲁海的笑脸一闪。
死去的数百尧羽卫的脸一闪。
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
戚真思突然闭上眼睛。
这里是铁桶燕京,无数人精心勾连,势必要将他们留下。
远方是冀北和祖国,正前路未卜,陷身于帝都阴谋和算计。
她在中间,身负仇恨,力量单薄,难以挣脱这一国之力罩下的巨灵之掌。
不破不立,不舍血洗燕京,就要被人血洗。
是。
杀戮犹未始,此刻才是开端。
戚真思的手,在触及那袋子前,短暂的一停。
这一停,便眼看着那要命的东西,按着既定的方向,从破了的袋口飞洒出来,落向下方。
下方,是各条巷子被堵死,人群最为集中的广场。
戚真思手指一瞬间冰凉。
马上,她要造一生里最大的罪孽。
马上,她将因这罪孽,万劫不复,永无赎罪之日。
马上,她将因这无法赎罪的孽,遭受众叛亲离之苦,没有人会原谅她,甚至她自己都不原谅自己。
只这一犹豫。
鲜血成渠,积骨成山,在冀北尧国沦入这样的命运之前,燕京先尝了血的腥甜。
将有人要因这罪堕入地狱。
她去。
长发被风撩起,落在颊边,冰冷如钢丝。
心也如刚。
“轰!”
爆炸响起的一刻,戚真思一把将丑福拉下,饶是如此,丑福也震惊得险些一头栽下去。
巨大的爆炸声轰然而起,伴随滚滚黑云和尖声惨叫,黑云里翻出大片残肢断臂,一片一片的血红。
这种雷弹子,一个能炸翻一大批,被驱赶着挤在一起,密集得不能再密集的百姓,几乎立即遭受了灭顶之灾。
血肉横飞。
刹那间人间地狱。
黑云如巨大蘑菇,升腾在这片广场上空,在半空中慢慢展现狰狞的铁青脸孔,不断翻转叠加。追击的御林军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爆炸场景,惊得掉头就跑。
雷弹子落下去就是灭绝,那小小的东西,遍地滑动,被惊慌失措的人群不断踩到,踩一次就是一场爆炸,本来只有靠近巷子的那一边爆炸惨重,但渐渐的,整个广场都受到波及,失去镇定的人们惊呼狂喊,挤压奔跑,造成爆炸连绵不绝,他们互相践踏着血肉,再在永无止歇的雷云之中飞上云端。
“天!”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丑福狂喊,“救他们!”
“怎么救?”戚真思死死拽住他,“下去你也是死!”
“刚才你为什么——”丑福想到什么,霍然扭头盯住戚真思。
戚真思咬唇不语,嘴角沁出淡淡血丝。
“如此而已!”半晌她振臂,狂呼,“轰炸燕京!”
“你疯了!这不是骁骑营和御林军,这是无辜百姓!是云雷军的家属!”
“尧羽损失惨重,燕京有备而来!”爆炸不绝,每个字都要拉开嗓子喊,“要搞乱燕京,乱出个天翻地覆,光靠在两大营生事,没用!很快纷挠就会被沈梦沉纳兰君让压下,你我没有办法去烧戒备森严的皇宫和两大营,只能骚扰民居,既然注定要杀人,为什么不杀最有用的?”
“你……”
“这里出事,朝廷才真正难辞其咎,云雷军才会逼而走反,我们才真正斩断了云雷军被朝廷控制的软肋。里应外合,才有可能冲出燕京,君珂才可能将云雷军,从此永远真正掌握在手!”
“你看。”喊破了嗓子的戚真思,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嘴一笑,白牙森森,“这么无本万利的事,只要心一狠眼一闭就行,为何不做?”
丑福闭上眼睛。
是的,铁桶一般的燕京,只有这里,才是朝廷无论谁也想不到,会被下手的地方。
也只有这里被下手,才能颠覆燕京,才能彻底斩断云雷军乃至整个十三盟和大燕的牵系,将曾经组成大燕重要部分的彪悍民族,用血肉生生剥脱的方式,彻底地分离出去。
残忍,却现实。
他闭目凝立不动,翻腾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那些狰狞的伤疤,鲜活也如焰苗欲舞。
一瞬间想起母亲悬在梁上的尸体,想起那灼热到心底的火盆,想起断头台下那些“同侪”讥笑快意的目光,这冷酷燕京,悲凉人世,眼看就要逼他们走上绝路,可他也不愿死。
一腔悲愤翻涌如沸,先烧着了他自己。
底下的情形,谁也不敢看,谁也不能看,那是尸山血海,血肉翻浆,命如草芥,而草芥,染血倒伏在尘埃。
骁骑营残存的人,早已魂飞魄散,打开堵住巷子的铁门的门锁就逃,却在离开时再锁上。
无数还没被波及的幸存的人,惨叫着扑向锁死的门户,拼命拍打着铁锁。
“救命!救命!救救我们!”
“开门!开门!”
“开门啊——”
“天啊!”
哭喊上冲云霄。有人开始绝望地用牙齿咬冰冷的铁锁,有人开始往铁门上端攀爬,踩着下面人的肩膀,这种临时铁门上面没墙,爬出去就有望求生,但铁门溜滑无可攀援,这些人全是老弱妇孺,哪里爬得上去?
丑福突然掠了下去。
他浑身颤抖,连身法都控制不住,有点歪斜地落在铁门外,拔刀,竖劈。
铿然一响,铁锁掉落。
人群几乎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然而丑福立即发现,开门也不是生路!
巷子太窄,这些本就体弱受伤的人,一下子急于抢出,全部挤在了门口,然后被后面涌来的人冲击,当即又倒了一轮,连丑福自己,首当其冲人群冲击,险些也被踩倒,还是戚真思掠过来,一把将他拎上了墙头。
很多人逃进小巷便捂胸倒下——盟民日常生活清苦,大多营养不良有疾病,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摧残。几乎所有的老人都在瞬间死去,不是被炸死,而是惊吓致死。
场内五六万人,小半被炸死,更多的人是因为过于拥挤无处奔逃踩踏致死,还有被烟气活活呛死,地面上尸体堆成山高,惨叫声渐渐归于寂灭,满地凌乱衣物残肢断臂和鲜血,天地都似在渐灭的烟气里,陷入永恒的血火。
苍穹深暗,血腥气和焦烟凝结成柱,剑般刺入岿然燕京。
帝都震动,深青天色突裂血色浓云,风从穹窿穿过,呻吟作哭。
丑福被戚真思拽着背对那方向死命的奔跑,两人仿佛都似要耗尽生命一般狂奔,初冬的风万刀攒刺,胸膛上仿佛穿入一个个透明窟窿,撕裂般的剧痛,却又不觉得痛,这一生所有的痛,都留在了身后的血肉尸骨里。
不知道跑到什么时候,戚真思蓦然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丑福几乎也重重砸在她身上,两人刹那间都昂起头,对着天边诡异狰狞的血色浓云,发出一声鲜血淋漓的嚎叫。
==
鼎朔三十三年十月初九。
京中盟民聚集区发生灭顶爆炸,全燕京最犀利的全部火器,落在了云雷军在京所有亲属的头顶。
这是一场比战争还要恐怖的毁灭,就在天下第三大城、闹市区、居民集中地。
莫名其妙落下的火器、聚集的人群、关死的门户、狭窄的通道,种种因素,造成了这一本不该发生的灾难。
死四万八千九百一十一,重伤残废八千一百七十,后者后来也多半伤重而死。
十三盟老弱妇孺,几近一夜灭绝。
这场灭绝,给燕京乃至整个大燕,带来了深远而无法挽回的戕害。五万多人的血色死亡,铸成一柄巨大的血剑,横锋劈裂,不仅劈开了多年无战事的燕京最后的安定,还劈开了十三盟和九蒙贵族唯一的牵制。沧海逐鹿,乱戟并起,神州大地,自此陷入长达十年的乱世动荡之中。
这一夜。
史称:“燕京绝灭夜”。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一章 智斗
丑福背上的雷弹袋子滑出的那一刻,一条街上,一个骁骑军官正轻佻地抬起向正仪的下巴。君珂暗叫要糟,还没来得及拉开那军官,向正仪已经霍然抬头,眼底怒火一闪。
随即她一个肘拳便顶上了那个军官的下巴!
砰然一声血水四溅,飞出了三颗牙齿,向正仪在那军官的惨叫声里,一巴掌把他的牙齿和他的人一起拍出了三丈外。
君珂叹气——这位公主在这种时候反应总是这么快。
她也来不及思考,立刻拔剑,那军官砰然落地,一声大叫,四面的士兵立即都抬头看过来。还有很多人奔了过来。
君珂一抬手,披风飞起,将那小乞丐远远送了出去,随即脚跟一磕马身,便要冲进对方人群。
“轰!”
蓦然一声大响,远方腾起一团黑云,翻着血红的光,耀亮半边天际,响声一声接一声,地面开始微微震动,黑云也越聚越大,翻出滚滚浓烟,看方向,在城北的某个位置。
巨响和异动惊得所有人都一呆,马上要打的架都忘记了,骁骑营怔了一会儿,蓦然有骁骑军官骑马飞奔而来,大声狂呼,“是盟民区!所有人集合救援,立即!”
再也没有人记得向正仪和君珂,连绵不断的爆炸惊得士兵们都失了魂,纷纷上马,马鞭连抽,一阵风似的去了。
四面很快恢复寂静,向正仪还没反应过来,维持着一个半挥拳的姿势愣愣地道:“怎么回事?”
君珂早已脸色惨变,瞪着那个方向——那是十三盟民亲属聚居地域,她常派人去慰问自然熟悉,看那边黑云烟火和被风传来的隐隐惨叫哭喊,好像发生了很大的灾难。
这个时候全是老弱妇孺的盟民亲属怎么会出事?
朝廷?还是……
君珂激灵灵打个寒战,竟然不敢再想。
向正仪却没想到那么多,看见黑云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君珂的手,激动地嚷:“纳兰!一定是纳兰!我们过去!我们过去找他!”
君珂心底一凉,霍然转头看她,连声音都变了——“纳兰?”
她眼神瞬间如霜似雪,向正仪一抬眼对上,竟然浑身一冷,愕然道:“现在能在燕京闹事,会在燕京闹事,除了纳兰,还有谁?”
她飞快地牵起君珂的缰绳,道:“你愣着干嘛?走啊!”
君珂又是浑身一颤——对,现在有能力有理由在燕京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只有纳兰述,可是,为什么要是云雷家属?
一个声音立即在心底告诉她——为什么不是?云雷军对朝廷本就不满,之所以还服膺管束,完全是因为软肋握住朝廷手中,而他们的亲人,就是这个软肋。
只要将这个牵系斩断,嫁祸朝廷,不仅立刻可以动荡燕京,还可以让悲愤的云雷军倒戈一击,真正成为闯出燕京回到冀北的最大助力。
合情合理的推测,因为太合情合理,让人越想心中越冷。
君珂勒马,神情有些迟疑,她突然开始害怕面对真相,如果真的看见纳兰对云雷盟民下手,她将立即陷入焚心的为难。
然而她随即便甩了甩头——这世上合情合理却未必如此的事情太多,何必呆在这里揣测?
“走!”
两人直奔爆炸来源处,越靠近心越凉——这么密集的爆炸?听声音就像是不凡火器,这东西相当珍贵,只有皇家军队才有,云雷军都不配备。再说就算大燕要去攻打南齐,也不太可能一次性投入这么多吧?
君珂知道纳兰述的尧羽卫虽然有少量火药之类的东西,但一向备而不用,动静太大,不符合尧羽卫潜行的风格,而且这东西市面上也没法买。
君珂刹那间心中竟然一喜——不是纳兰?
爆炸声连绵不绝,隐约听见仿佛地狱倾覆般的惨呼,一声声荡在夜空下烟云里,哀绝可怕,听得人浑身发愣肌肤生栗,连向正仪那样浑浑噩噩的人都愣住了,有点腿软的扶住了墙,喃喃道:“天啊……”
君珂脸色惨白,手指震颤险些握不住剑,她抬头看看浴血天色,仿佛看见一刹间,血色遮没燕京,进而蔓延山河四海,风雷乍起!
然而两人此刻也无法再前进一步,几乎燕京所有的武装力量,都被大爆炸惊动,各自服色的士兵,建制整齐地从各个方向源源不断地奔来,如细流汇入大海,将那段出事的地区所有入口堵得严严实实。
君珂躲在暗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低声对向正仪道:“我们在这里等一等,这里离北策门很近,他们也许是打算从北策门走,这么大的动静,如果……如果纳兰的人真的在这里,必然还要想办法冲出来,我们也可以接应。”
“好。”
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在和属下计议定出城计划的纳兰述,正在问:“小戚呢?”
随即一声巨响,他手中地图一颤。
将地图一扔,纳兰述一步抢出屋外,抬头看一眼那出事方向,顿时脸色大变。
想也不想一声厉喝:“戚真思!”
“回主子,头领说她肚子不好……”
“胡扯!”纳兰述铁青着脸立在院子中,远处的火光映得他脸色变幻,肃杀沉凝,尧羽卫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神情,都惊得不敢言语。
在睡觉的幺鸡突然从屋子里奔出来,扑在墙上冲着那方向一阵狂嚎,爪子躁动不安地在墙上抓挠,抓下层层墙皮。
纳兰述也从没见过这懒狗这种紧张而又兴奋的反应,这血脉如狮的异犬,是不是嗅见了冲天而起的血腥?黑暗燕京,乍生血海,惊起了它隐藏在血液里的野性?
若在平时,这样嚎必然惊动他人注意,此刻全城却都笼罩在惊人的爆炸声里,什么声音都被淹没。幺鸡嚎了一阵,霍然转身,撞进旁边一间偏房,拖出一个人来。
纳兰述一看是红砚,脸色一白。
怎么给她进了城!
小戚遇见了她,知道了鲁海的死讯,然后……
纳兰述抬头望着那方向——戚真思,你疯了!
“主子……”
“我们离开。”纳兰述闭上眼睛,语气已经沉缓下来,“燕京出事,正是离开的最好机会,不用执行刚才的计划了,所有人——”
“在。”
“这样的爆炸,必然要惊动全城军队,从最近的路赶来,城西南的骁骑营,应该会穿过七里巷过来,”纳兰述的手指在地图上飞快点划,“城东的九城兵马司应该从燕台过来,九蒙旗营有一半人在拱卫皇宫,这些人绝不会离开原地,剩下的人和江南郡的士兵,可能从东南方向的中洲大道过来,如此,就有了一个汇聚点。”他手指有力地在地图上一点,“延喜街,所有兵力唯一可能的交汇处,住户很少,街道狭窄,有几家铺面,一个篾器铺,一个铁匠,还有一家大量养鸡,你们去三组人,一组接应,一组在高处射箭压制,一组先进铁匠铺,这种小铺子一般会大量打制铁钉,你们全部取出来,栽在路上,不要密集地栽,分散开来。再进那家养鸡的,把他家所有的鸡偷出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不许任何鸡发出声音,最后进篾器铺,把他家筐子笼子篓子统统用上,把鸡装进去,每个筐子塞个爆竹。下面该做什么,知道了?”
“知道!”
“我就一个要求。”纳兰述竖起手指,“不可恋战,保全实力。不管效果如何,是否真正造成混乱,你们都是出手即走,然后下东四街咱们买的宅子里那个小地道,出来后应该就可以和我们汇合。”
“是!”
地图收了起来,这是全天下最为细密的燕京地图,御书房里挂着的那幅也远远不能比,大到皇宫街道有多宽,小到一家铺子卖什么货,全部有详细注明,恶趣味的尧羽卫,甚至连柳咬咬的新居都标注了出来,并特意用红线划出了可以隐蔽迂回到她香闺的十八条路线。
尧羽卫看似整天东游西荡,其实是天下最警惕的一群,逛遍燕京的同时就是在画地图,可惜他们在燕京时间太短,不然只怕连燕京地下到底有多少条地道,也能全部摸出来。
可以说如果有足够的力量,靠这副地图,在燕京城内暗杀潜伏攻其不备,是有机会掀翻整个燕京的。然而在此刻筹谋已久早有防备,以倾国之力来阻挡他们的燕京,区区三百人,只能想着活命了。尧羽卫们觉得很光荣——用十万以上大军来对付他们三百人,很有面子哪。
“主子。”有人忍不住提出疑问,“我们何必要绊住这些军队?很明显这样的爆炸,城中有人大量伤亡,尸首不可能留在城内,必将运出城外化人场,我们装成尸体被抬出去,那么多人,一定没人细细查看,不是更省力?”
“谁说一定会抬出去?”纳兰述眸子也如那爆炸处黑云升腾,寒光凛冽,“没听过万人坑?”
那护卫惊得一呆。
“城门绝不轻开。”纳兰述已经转身,“如果是我,我会就地掩埋这些尸首,哪怕焚出空地挖出万人坑!我会这么做,纳兰君让,沈梦沉自然也会!”
四面一片静寂,上位者的立场,有时不是这些嬉游自在的护卫能懂。
掏出怀中西洋表看了看,纳兰述微微叹息一声——小珂应该不会来了。
这样也好。
他并不希望她来,但害怕她来,她若奔来燕京,和他失散,以她的性子,乱闯燕京,很可能有危机。
所以他冒险在这里多等了一刻,但如今看来,应该没有等下去的必要了。
纳兰述并不太担心君珂的安全,君珂有才能,人人笼络,人人用得着,在燕京朋友比敌人多,皇帝就算看在她的异能份上,也不会太难为她。
小珂又为人平和大度,从不下杀手,就算她和燕京守卫力量冲突,只要她不杀人,自然有人保她。
他的最大敌人们,对小珂都有一份香火情在,虽然这香火情平日里令他恨得牙痒,此刻却觉得当真再好不过。
小珂儿。
但望你从此在没有我的燕京,过得更好。
大步到正门前,纳兰述突然拉开门,手指在门上铜环上一拂,那铜环里有道浅浅的缝,一样东西被塞了进去。
他的指尖有点留恋地抚过光滑的黄铜门鼻,姿势缱绻——这门环,小珂儿曾经一次次地触过。
或许此去再无机会触及她的指尖,便这样抚摸着她触过的门环,也当最后一次,邂逅过她的温暖。
带着血腥气的夜风里,纳兰述微微仰起头,掌心按在门环上,仿佛正在将她的手指,轻轻握在掌心。
铁血之夜,温柔心情。
随即他转身,腰杆在夜色里比标枪还直。
“走吧。”
花坛里缓缓现出地道口,泥土伪装得天衣无缝,这是尧羽卫不打招呼在君珂宅子里挖的地道,虽然没能一直挖出城,但出来的地方,谁也想不到。
这个地道连君珂都不知道,因为刚刚完工,纳兰述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将幺鸡和红砚先放了下去,尧羽卫并无逃亡的紧张,不知道鲁海和兄弟们死讯的他们,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
“老鲁不知道怎么样了。”有人笑道,“这家伙从来没受伤躺倒过,这次可怂了,我得好好捶他几拳。”
“主子,大个子那个皮糙肉厚的,会躺倒应该伤得不轻吧?他现在是在云雷大营?”
纳兰述在黑暗里沉默,随即微笑,眼神晶亮闪烁。
“是的。”他温和地拍拍那护卫肩膀,“他在。”
顿了顿,他轻轻道:“一直都在。”
一刻钟后,某处的地面缓缓浮起,一双警惕的眼睛四面观察无人后,轻轻跃出。
他蹲身于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哨声,人们一个接一个跃出来,最后出来的是幺鸡。
幺鸡一落地,便动了动鼻子——好熟悉的骚气。
再一转头。
尼玛!
为什么是茅坑!
幺鸡圆溜溜的眼珠子瞪着自己出来的地方——开在一个巨大的粪缸之下。
纳兰述捂着鼻子,挑挑眉——不从厕所出来,难道能从沈梦沉书房出来吗?
没错,这里是沈相府。
燕京最不可能被挖个地道抵达的地方。
但是尧羽卫做到了。
正如沈梦沉喜欢偷偷摸摸琢磨尧羽卫一般,尧羽卫也很早就对沈相大人表示了充分的兴趣,这种满身鬼兮兮味道的人,哪怕和尧羽卫没关系,他们也想扒了皮看看,何况还是敌人。
但是沈相府看似布局简单,却当真不愧燕京仅次于皇宫最严谨难入的地方——沈相府四面民居迁走,守卫水泼不进,到处都有防地下震动的吊锤,而且据说建造时,深挖地基,铺上巨石,根本无法挖穿。
尧羽卫遇上了这硬骨头,也一筹莫展,却又禁不住心痒痒——一个人防到了这个地步,必然是有秘密的,有秘密叫尧羽卫不去偷,他们是睡不着的。
结果却从君珂这里找到了灵感。
来源于君珂有次和他们吹嘘《绝代双骄》,江玉郎在萧ⅿⅿ的宫中挖地道,就是在厕所里。
一个地方防备再严密,也防不到茅坑。
果然成功,但众人也不敢轻易启用,沈梦沉的地方,轻易进去只会打草惊蛇,这地道挖得艰难,却只能在最关键时刻用一次。
就是今天。
主持此次针对冀北事件的核心人物,除了皇帝外,就是纳兰君让和沈梦沉,所以两人此刻必然要在燕京主持大局,为了避免被人攻击挟制找到漏洞,两人身边也一定铜墙铁壁,万军难入。
府里自然相对空虚。
纳兰述带着人直扑沈梦沉书房,他并不指望在沈梦沉这里找到能挟制他的东西,这人绝不会把重要东西单独留下,他另有打算。
他进了沈梦沉书房,示意其余人潜伏守望,自己匆匆找了件沈梦沉的袍子套上,把头发束成沈梦沉式样,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在香炉里点燃。
轻烟很快散出,凝而不散,气味浓郁而古怪,书房旁边的树上,一只鸟忽然轻啼一声,随即扑扇着翅膀飞走。
纳兰述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果然如此!
香炉里烟气袅袅一线笔直,纳兰述眼底神情讥诮。
这香块,是他当初和红门教姑冲突时,从教姑们身上取来的。
当时那翠衣女子说起沈梦沉,他立刻警惕,抓起翠衣女子逼问时,发现她腰间有块形状特别的玉,顺手取了下来,事后一看,里面藏着香料。
尧羽卫一直怀疑红门教和沈梦沉有关系——别人会以为红门教姑伺候沈梦沉,不过是燕京风气,但纳兰述可不这么认为,以沈梦沉的阴沉谨慎,会让这种女子接近?
接近,必然有别的理由。
比如,通消息什么的。
而且事后,连尧羽卫也查不出红门教的具体来历,以及他们的首脑,就说明这首脑绝不是一般人。
联想到红门教各地都势力庞大,唯独燕京还没有染指,这是不是某些人还不想惊动朝廷?
红门教喜欢走上层官宦路线,美色惑人,这也很像沈梦沉会做的事。
如今一试便中,这香料果然是沈梦沉联络红门教的媒介,点燃香料,那只怪鸟闻香便会报讯,召唤在京红门教徒前来,真是不动声色好办法。
不多时,窗外衣袂带风声响,有人在外轻轻敲了敲窗子。
纳兰述也不和他对暗号,衣袖一挥开了窗子,那人一愣,却没摸清状况,在窗外恭谨地弯下身去。
屋内烟气沉沉,那种香料色泽浓郁,遮住人的颜面神情。
纳兰述没有开口,却用了传音——只有凝气传音,声音逼成一线,才难以辨别。这是高深武功,君珂就还没学会,但沈梦沉一定会的。
“我这里刚失了盗。”纳兰述一开口就是劲爆,震得那人一愣,“为防还有敌人潜伏,现在开始,你我传音对话。”
“是。”那人果然也能传音,低低问,“敢问主子,何处何物被盗?”
“我想将全燕教徒重新调整,刚刚自己拟了名单和职位分布。”纳兰述不清楚沈梦沉到底有没有红门教徒名单,换了个不被人怀疑的说法,“不料刚刚拟好,城北出事,我出去得匆忙,等我回来,东西已经不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那人大惊失色。
“我那自拟名单,并不齐全,还有我自己做的记号和添注,别人不易看懂。”纳兰述学着沈梦沉淡而懒的语气,“我料着,这些人拿了这些半通不通的东西去,一时看不懂,反而更加心痒,必将冒险再回来一次,所以,你将手头本教所有重要资料留下,我要在这里设下诱饵,请君入瓮。”
“这……”那人有点犹豫。
“嗯?”纳兰述不说话,烟气里半边眼风飞过来,那人朦朦胧胧看见,忙躬下身,“是,属下不是质疑主子妙计,而是东西重要,不在手边。需要主子稍候,马上取来。”
“那是自然。”纳兰述看看沙漏,“速去,我还得布置一番,还要赶回城北主持指挥。”
“是。”
那人领命而去,转身时怀中什么东西躁动地一拱,他奇怪地按了按,道:“灵狐莫闹!”随即离去。
纳兰述等他一走,立即推窗低喝,“幺鸡你藏远点!回到地道里去!”
幺鸡委屈地摇摇尾巴,回去钻茅坑——这破红门教的黄鼠狼,鼻子可真灵,哥就放个屁,你也知道了……
不到半刻钟,那人便回来了,纳兰述挑眉——果然沈梦沉的老巢还真就在附近。
深垂的帐幕里,远远示意那人将册子放下,纳兰述传音道:“你且去,这里的事有我处理,今夜燕京大变,咱们的人不宜久留,暂且先全部撤出城外,我留了带你们出城的人,你们去延喜街接应一下他,然后他会带你们出城。”
“是。”
眼看那人身影没入黑暗,纳兰述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子报仇,一刻也嫌迟!
我现在狼狈躲藏逃燕京,但走之前,也得给你送上礼物!
“立刻重抄半份名单。然后等下退回地道时,把地道出口边缘修整。”纳兰述一边吩咐一边重新回到地道口,“纳兰君让的护卫日常会是什么样的行事风格,你们就按什么样的风格布置,要留下蛛丝马迹,但又不能太明显,你们知道怎么做?”
“放心。”
重新下了地道,往回走,走不出几米,推开一扇伪装了浮土的门,赫然又是个岔道口。
尧羽卫一向喜欢逆反思维,他们的地道也是复杂的,这是为了防止地道被发现的应对,从沈相府茅坑地道口就算追下去,也只能追到君珂宅子里。
他们当然不会回去。
这地道的出口,也一样,谁都想不到。
这边尧羽卫纳兰述再进地道,那边君珂和向正仪在盟民集中区外围已经等得不耐烦,向正仪不住探头,问:“你确定他们会冲出来?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应该早就跑了吧。”
君珂想想也是,在这里傻等不是办法,只好叹口气,道:“那我们想别的办法。”
向正仪却又望着源源不断的人流犹豫了,忽然道:“君珂,燕京现在关紧城门,我们固然难出,可附近边军也难进。朝廷用十多万的兵力,锁住了几个要害和往城门的那条路,但正因为这样,所以不能处处照顾得到,如果燕京频频出事,或者出了大事,兵力不得不调配多处,咱们就有了机会。”
“像这样的大事,我宁可它不要出……”君珂摇摇头,突然瞪大眼睛,“公主,你想干嘛?”
向正仪拉着她就走,“我有办法了!”
君珂大急——这位一根筋莽撞公主,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要招惹大祸!
眼看着向正仪逆着人流跑出去,她正在犹豫,忽然看见沈梦沉在一堆人护拥之下策马而来,火光里那人衣袖翻飞,人人看见地狱般的盟民区都脸色惨变,他只是脸上失了惯有的笑意,将银色大氅拢了拢,遮住破裂的衣衫,夜色下眸子冷光闪烁,更像一只隐匿在雪地里的白狐。
君珂看见他立即转身就走——等不到纳兰述的人,又杀不了这个人,不走做什么?
她们的身影刚刚没入黑暗离开盟民区,爆炸刚刚止住的盟民区一间屋子后院的水沟下,青石板微微一动,出来一个人。
正是纳兰述。
尧羽卫鱼贯跟了出来。
第二条地道的出口,在盟民区。
盟民区是燕京第二个相对奇异安全的居住区域,长久以来因为盟民抱团难缠的特性,他们自主形成的集中居住区,虽然没有自治,但也隐隐就是燕京城中一小国,外来人很难进入,当地官府查户登记人口什么的,也自有盟民的长老去办,官府对里面四通八达的小巷不熟,云雷军建立后,盟民区虽然还是对外人排斥,但尧羽卫只要揣个云雷军的令牌,就自然会引起盟民的亲切感,所以尧羽卫轻而易举在盟民区买了空屋,将地道修出一条岔道,修到这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出事,应该是沈梦沉来处理。纳兰君让主力应该在城门。”纳兰述在一地血腥雷火气息里,脸色微白,“马上延喜街就应该有动静,消息传过来,无论如何沈梦沉都会过去,因为红门教徒有暴露的危险。
等他一走,我们立刻就走!”
“是。”
雷暴已歇,夜风里飘荡着垂死者的呻吟和浓郁的血型气息,中人欲呕,燕京多年无战事,这样大规模死亡的惨景,燕京士兵也从来没见过,被冲击得失控颤栗,连向沈梦沉回报都语不成声,“……相相……爷,盟……盟民区……被炸……请问……如何……如何救治……”
沈梦沉高踞马上,静静聆听风里的动静,良久没有笑意地一笑,“狠,够狠。佩服。”
随即他淡淡道:“救治?救治什么?有必要救治反贼家属吗?”
“可是……”九城兵马司的一位指挥瞠目结舌,“云雷军不是反贼啊……”
“马上他们就是了。”沈梦沉淡淡道,“传令,九城兵马司所有兵员进入盟民区,在广场挖坑,将所有尸体就地掩埋。”
“不……不清点了?”
沈梦沉一眼斜瞟过去,人人噤声低头。
“骁骑营及九蒙撤出,不用再过来,不要留在这里给人钻空子。只留九城兵马司和江南郡军,把守住所有出入的小巷,所有人和尸体,都不许离开此处。”
“是。”
沈梦沉还要吩咐什么,蓦然一骑飞奔而来,老远滚鞍下马,“相爷!不好了!前来查看的各路后续军队,在延喜街被堵住了!”
“慢慢说。”沈梦沉眉头一皱。
那人连说带比,众人脸上神情渐渐目瞪口呆——这样也可以?
盟民区爆炸,那么大的动静,所有人都以为纳兰述的三百卫一定全部出动,所以各处军队分散的力量立刻聚拢而来,先赶到的是附近的,其余的便如纳兰述所料,在延喜街出现汇合,然后刚到街口,便有人抱脚惨呼滚倒在地,各军大惊,以为中了暗器尧羽卫来袭,正好看见对面街口也来人了,顿时就冲杀上去,随即头顶上一轮射箭,却不是向着人,而是向着所有的火把,箭无虚发,很快一片漆黑,众人发现头顶还有敌人,顿时更加惊慌,来不及询问便混战一团,混战里不知哪里滚出许多篾笼子,里面关着鸡鸭鹅,有人大叫:“看我的飞天裂变雷火神兽!”,点燃了爆竹把篾笼子滚出去,顿时劈啪乱响羽毛纷飞格格乱叫,各军阵型立即大乱。
众人都不知道“飞天裂变雷火神兽”是个什么玩意,但对尧羽卫却都隐隐听闻,知道这家护卫古怪多手段多,而且众人都发现了城北这惊天动地的爆炸,自发认为肯定是尧羽卫合力干的,难道就是这个“飞天裂变雷火神兽”的手笔?
这一想便眼前一黑——在城北偌大的盟民区能搞出那样的动静,自己这些人不也完蛋?
眼前黑暗、羽翅乱飞、什么东西在脚下乱滚,劈啪乱响,令人听了恐慌。
众人不敢乱砍,不小心踩着了只觉得轻飘飘不着力,只隐约有啪地一声,然后便有什么东西格格乱叫在脸上乱扑,好容易抓下来,一身的腥气和鸡毛。
人一旦失去冷静也就失去正确判断的机会。众军一乱,队形不稳,后面的不知道前面的发生了什么,拼命要向前挤,前面的觉得不对,却被后面的压住,指挥官发觉不对拼命弹压,一个九蒙旗营副将刚刚举起手,大叫:“听我命令,全体——”话还没说完,忽觉有人抓住了他举起的手,狠狠往后一拗,随即手腕一凉,咔嚓一声,手靠上了冰凉的铁柱,一挣挣不开,这才发现,自己被个什么古怪的圆环,给铐在了身边铁匠铺门口一根铁柱上。
压阵的一个九城兵马司堂官,也在大叫:“全体后撤——后撤——”也是话没说完,便听“噗。”一声。
刹那间弥漫出刺鼻呛人气体,后队的人顿时倒了一片——辣椒水上阵了。
闹了好一阵,各军的人在这短暂时辰内受伤无数,大部分来自于混战自相残杀,好容易发觉头顶没人,点起火把,对面一照,顿时脸色铁青。
众人憋着一股气整军,发誓要给尧羽卫好看,刚刚收拾好残余,忽见一批人蹈空而来,这批人轻功极好,身姿诡异,各军一见,自然认定是尧羽,现在全城武装力量,除了兵就是贼,没什么说的,那位还铐在铁匠柱子上的指挥官当即下令:“射!”
一轮齐射,前来“等人带出京城”的红门教徒,哪里想得到迎面的不是带路者,而是杀手,本来武功不弱,却因为没有防备,当即割稻子般栽倒一批。
红门教徒行踪隐秘武功诡异,建教至今除自作主张伏击纳兰述那次,至今没有太大伤损,一下子损失这么多,那个头领眼睛都红了——这样的失误,他会被教主万刑劈身!
这人还算头脑清醒,发现不对不敢恋战,连忙后撤,但一肚子恼火的各军怎么肯依?当即追上不依不饶,双方就在延喜街附近展开了混战。
报信的军官将情形匆匆说完,沈梦沉一开始还神色如常,但听到来了一群身法诡异的人之后,眼神骤然一变。
又听了几句,他霍然截断来人的话,转头看看盟民区,又看看延喜街方向。
此刻沈梦沉从一系列事件推断,这都是纳兰述的连环计,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纳兰述就在这附近,等着他离开,去救他的红门教。然后自己脱身。
这是阳谋。
明着摆出来,让你明知有问题,却还不得不中计。
沈梦沉眼神闪过一丝阴鸷。
好,好小子。
以往多少还是小看了你,爱玩,也能玩出这许多花招!
今日且输你一次——但你离真正的赢,还差得远。
“延喜街大军汇集,不可擅自动武,我去调停。”此时红门教伤亡还是小事,但绝不能落入朝廷之手,沈梦沉匆匆交代,“你等把守此处,不可轻忽。”
“是。”
沈梦沉又俯下身,和一个亲随说了几句,那人点头,飞快消失在夜色里。
冷冷仰首,看了盟民区一眼,男子玉般的肌肤在夜色火光里莹然光洁,眼角飞出艳而凌厉的弧度,随即毫不犹豫转身,策马而去。
盟民区里,抓了个千里眼侦测动静的晏希,木然道:“走了。”
纳兰述冷笑一声。
随即他回头,对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戚真思和丑福,冷冷道:“两位还能坦然踏入此地?”
丑福握紧拳,戚真思却傲然昂起下巴,道:“为什么不?”
少女满面黑灰,衣衫凌乱,这辈子也从没这么狼狈过。
纳兰述却一眼瞟见了她唇上斑斑血迹——她自己咬的。
“我有罪,你可以将我万刀分尸,也可以等我死后下阿鼻地狱。”戚真思狞狠地道,“但我没错。”
沉默半晌,纳兰述淡淡道:“你没错,我有罪。”说完衣袍一掀,跪倒在地。
向着盟民被杀的万人场。
众人震慑无声——纳兰述嬉笑不拘而内有傲骨,除了父母之外,不跪天地佛祖,谁的邪也不信。十四岁一场重病,冀北都说怕是巫蛊厌胜,要寻高僧禳解,王妃亲自带他进冀北第一名寺,佛前他却拂袖而走,称病死也不跪。就这样一个人,如今却对着那尸山跪了。
“冀北纳兰述。”长风里,夜空下,那男子声音清凉,如金属相击,“今借六万盟民性命一用。并以冀北存亡起誓:他日事成,纳兰述但有一席之地,必终生护佑盟民一族。冤魂六万,当未远走,若有怨恚——”
他一字字道:“请但记纳兰一人。”
缓缓俯身,贴额于地。
“此告,以闻。”
一直倔强昂着头的戚真思,眼泪唰地落下来。
晏希默默过去,递上一块雪白的手帕,戚真思狠狠擦脸,趁纳兰述等人不注意,咬破手指,用血写上自己名字,将手帕埋在地下。
这是尧国风俗,在死者往生之地埋下血写的名字,代表承担一切罪孽。
纳兰述再也没看戚真思一眼,当先向外走,晏希走在最后,在所有人转过巷角之后,他回头,挖出那块手帕,涂去戚真思的名字,默默写上自己的名字。
走在最后的丑福疑惑地看他,晏希面无表情地道:“我向她诉爱,你要看?”
丑福立即默默地走了过去……
纳兰述等人人数虽然不少,但便如沈梦沉所料,只要他不在,其余指挥官,挡不住尧羽卫要逃脱。
要按沈梦沉的意思,受伤的几千人,重伤如此,不必去救,就地解决好了,但纳兰君让传回来的消息是就地救治,沈梦沉也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所以当九城兵马司的士兵开始往外运送伤员的时候,尧羽卫们往尸堆里一钻,涂点鲜血化点妆,分散开来,就成了“重伤人群”,被一一抬了出去,堆放在地等候全城医生赶来救治,士兵看守稍有疏忽,这些“重伤员”们就翻身而起溜了出去,小半个时辰后,在附近一条巷子汇齐。
可以说现在的燕京虽然全城皆兵,但纳兰述如果只是想带几个精英逃出去,根本不必这么费事,但他要带着三百人一起走,尽量不减员,难度就成倍增加,首先就注定了路线选择的受限,就像现在,明知沈梦沉一定猜得着他们要从北策门走,他们也不得不从北策门出去,好容易三百员带到了这里,不可能再迂回绕路逃生。
“沈梦沉现在忙于隐藏他的势力,善后延喜街那边的事情,他不会去城门,城门守着的一定是纳兰君让的势力。”纳兰述淡淡道,“当然,沈梦沉也一定会提醒纳兰君让,最起码在杀我这件事上,他两人绝对一致。”
“十万兵力散在燕京。盟民区去了一部分,延喜街困了一部分,御林军拱卫皇宫不会动,骁骑营损失惨重也搭不上手,其余九蒙旗营和江南郡军,分散把守八个城门,现在他们接到命令到北策门汇聚,其余七个城门必定薄弱,我们要不要声东击西?”
“不。”出乎戚真思意料,纳兰述一口否决,“所有人不得分散,来,一起来;走,一起走。”
“是。”
“我们可以……”纳兰述拿出北策门附近地形图,正要和属下们简单交代下接下来的计划,蓦然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而过,众人急忙掩藏身形,那队人却是直奔北策门而去,当先一人手中挑着个黑乌乌的圆形东西,高喊:“罪魁伏首!
高悬城门!”
“罪魁伏首!高悬城门!”刹时间全城骑兵穿梭,都在高喊这句话。
尧羽卫们一愕,纳兰述霍然变色。
“糟了!”他脸色铁青,“小珂一定在城里!他们用我的脑袋引她,再用她来引我!”
尧羽卫默默无语——您的脑袋还在您脖子上呢。
纳兰述闭上了眼睛。
半晌道:“来不及了……直接去北策门!”
纳兰述说得一点也不错,另一个方向,君珂向正仪,也听见了这样的欢呼。
两人都第一时间呆住了,刹那间转首对望,都看见对方脸色惨白。
君珂眼前一黑,身子一晃靠在墙上,突觉脑中炸痛,一时竟不能思考。
纳兰死了?纳兰死了?
怎么会?
向正仪却笔直立着,发了一阵呆,惨白的脸色,渐渐泛上了森冷的青气。
然后她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奔向那骑兵去往的方向。
“小心有诈——”君珂一伸手没能抓住炮弹般冲出去的她,赶紧追了上去。
向着,北策门。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二章 一生最美
沈梦沉纳兰君让高悬“纳兰述”人头,君珂纳兰述,被逼无奈直奔北策门。
前往北策门的路上已经没什么守军——都在那里等着。
这也是阳谋——你知道不能去,你不得不去。
向正仪像一团被风卷着的火,腾腾卷过燕京的大街,脚步在青石地面上落下急促的鼓点,像战场上的战士,即将越过敌人的壕沟。
她几乎是一鼓作气,冲到了北策门。
北策门前,大军如铁,火把连绵,沿着城门一字排开铁甲重步兵,将城门防御得万夫莫开。
城门上,高高挂着一颗头颅,头发垂落看不清容颜,依稀年轻。
头颅之下,众军拥卫之中,骏马之上端坐面沉如水的纳兰君让。
城中的一切异动都已经报到了他这里,尧羽卫搞出来的事令他和沈梦沉都措手不及,一想到盟民被屠戮消息传出去的后果,纳兰君让的心就落入谷底。
那后果太重,重到连他都担负不起。
筹谋一载的计划,早有防备的燕京,来对付那区区三百人,竟然还落到这样的结果,这让他如何向祖父和朝野交代?
计划本来都在顺利进行,最初由沈梦沉主持,后来他也有接手,在朝廷的计划里,刀先从尧国剖起。
尧国是冀北最大的助力之一,一个稳定的尧国,将是冀北永久的后路,就算朝廷下定决心对冀北下手,成王妃回国登高一呼,引兵倒灌,朝廷北方战线立即便不稳。一旦尧国破釜沉舟开放国境,引羯胡和西鄂入关,大燕立即便有连绵兵祸。
于是只能等,终于等到尧国不稳。
稳定的尧国固然是冀北的后盾,但内乱的尧国,也绝对是冀北的拖累。
一个价值连城的祖母绿矿,催生了一个野心家。尧国即将陷入战火,此时大燕要做的,就是把消息封锁,不让冀北得知。以免成王妃早早得知消息,尧国内乱便没有发生的可能。
这难度相当高,但是大燕做到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机缘巧合,比如君珂的出现,竟然导致纳兰述出走,尧羽卫离开,大燕正中下怀。
成王妃留在尧国的旧部,其实非常精悍,他们很早便得了华昌王有异动的消息,前往冀北报信。
然而在三水县一个无名小村,他们遭到了纳兰君让亲自率领的高手拦截。
那一夜雷雨不绝,正是动手好时机,纳兰君让精悍的亲卫队,带来了防水的雷弹子,当夜轰鸣的巨响,其实不是天雷,是人工雷。
但对方的强悍也超乎纳兰君让的想象,一个诈死的尧国卫士,临死前掷出的飞钹,伤在了他的要害。
其间还发生了一个小Сhā曲,当然和后来的事无关。
纳兰君让回想那惨烈一战,不得不佩服成王妃——留在本国的旧部经过二十年,依旧忠诚,并强悍如故。如果不是遇见君珂,他必死无疑,那么那一战,依旧是她的部下胜利。
拦截下了最重要最精锐的一次报讯,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得多,华昌王势力渐涨,在大燕暗中帮助下稳控局势,如今终于兵临城下。
于是,终于到了让冀北知道消息的时候了。
至于冀北知道消息如何动作——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深渊。
而留在燕京的纳兰述,自然同时成为朝廷首要剪除对象,他的血统和地位,绝不能活着出燕京。
计划很艰难,最起码瞒过那些精明的尧羽卫,在尧国和大燕境内将他们一一灭杀就很难,好在毕竟是两国之力,终究还是成功了。
纳兰君让和沈梦沉,都没有小瞧纳兰述,从燕京固若金汤的布置就可以看出来。
但他们今晚还是跌了眼镜。
纳兰述竟然会把主意打到云雷家属身上!
纳兰君让脸色铁青,他自认为了解纳兰述,这个贵族异类,有很多被贵族不以为然的怪癖,比如贵族们轻贱如草的百姓性命,纳兰述从来就不苟同他们。
当年看见路边乞丐都拎了去介绍做工的少年,如今会下这样灭绝残忍的命令?
纳兰君让恨自己对纳兰述了解不足。
他却不知,他没有看错谁,这世间最不能把握的,只有人心和天意。
火光闪耀,他在跃动的火光里沉凝了心思——无论如何,这些人必须留下,才能封锁消息!
留下这些人,然后将云雷军远派边军,才可以渡过这次危机。
他的面前是一色空旷,撤去了所有可以遮掩的屏障——要来,就得毫无遮掩的冲。
来吧。
你要在燕京翻风搞雨,我就逼你硬碰硬。
深红的披风散在风里,翻出黑色的云龙图案,狰狞欲舞。
纳兰君让静静注视着黑暗尽头,吩咐身边人,“等下若有女子冲进,不可放箭。”
“是。”
话音未落,便听见脚步声。
急,而有力,落足如蹬,起步飞跃,每一步都跨出杀气腾腾,并拥有相同频率。
纳兰君让皱起眉头——这是军人冲锋才有的步伐,寻常人学不来,印象中君珂和尧羽卫,似乎都不是这么飞奔的。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人。
那人穿得花枝招展,粉红色的衣裙在风中飘摇,挽起的髻有点散了,松了半个披在肩头,裙子有点阻碍她前冲,她捞起昂贵的丝纱挽在腰上。
这么个造型,出现在这么个肃杀场合,万双眼睛直勾勾瞪着,都有点傻了。
那人脸上有黑灰血迹,妆容也花了,看不出长相,只觉得是个少女,然而她前冲如炮弹,转眼就到死守城门大军之前。
向正仪奔到了。
她身后人影在拐角处一闪,是君珂。君珂却没有跟过去,看见军容严整守株待兔的大军之后,她立即闪进了大军视线之外的地方。
向正仪已经拉不回来,她不能再陪着她做无谓的冲锋,反正纳兰君让认得向正仪,不会伤害她。而且她保存实力,万一向正仪遇到危险,她还可以冲出去救她。
君珂的想法并没有错,然而她却忽略了一件事。
她忘记向正仪换了平日她绝不会穿的衣服。
她忘记向正仪在燕京贵族心目中,“刚硬少年”形象十几年如一日,早已根深蒂固。
她忘记向正仪刚才为了做戏,为了体现女性柔美,还化了妆。
她忘记现在的向正仪,不仔细看,是绝对认不出的。
向正仪冲了过去,挥舞着她的厚背朴刀。
她喜欢重武器,适合她沉猛凶悍的武功,人还在丈外,劈出的刀风已经到了纳兰君让眉梢。
冰冷而割裂的风。
“大胆!”
纳兰君让的亲卫眼看她冲近,一直冲到既定的包围圈,蓦然大喝,数十柄长枪挑起,冷光电射,将向正仪这一刀生生挑了出去。
向正仪被十几人的力量挑得腾空翻起,半空里一个跟斗,正迎面撞上城门上的头颅。
隔着一段距离,那头颅眉目不辨鲜血淋漓,垂头正对上她的脸,一双早已无神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向正仪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惨痛的低嗥,伸手去够。
然而还有一段距离,终究错开落下,向正仪霍然甩头,借着坠落之势,当头就对纳兰君让天灵盖猛劈!
亲卫们怎么能允许她这样居高临下伤害纳兰君让?更多人长枪上迎,火花四溅,男人们用尽了全部力气,将向正仪再次挑得高高飞起。
刚才那一迎面,纳兰君让已经看清了向正仪的脸,呆了呆,想了一会,才骇然道:“怎么是你——”
赶紧抬头要呼喊,霍然变色——向正仪正等着那一挑,借势飞起,半空中脚在墙上一蹬,粉红身影一翻已经够着那人头,她伸手就去摘——“不要!”
“不要——”
两声呼喊,前者惊怖,后者撕心裂肺。
“啪。”
极短促的一声,短如夭折者的生命。
人头摘起,腔子却连在墙上,向正仪大力一扯,扯动后面的连带机关,黑色的乌光一闪。
向正仪身子一颤。
然后下落,落下时犹自抱着那颗人头。
“砰。”
她重重地栽落在地上,于纳兰君让马前,腰背撞在地面砰然一声,她一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却犹自未松开怀中头颅。
纳兰君让一低头,浑身一颤。
“公主!”一条黑影闪了出来,奔得比先前向正仪冲出来时还要迅猛,视铁甲重箭于无物,冲向向正仪。
大军刀枪举起,纳兰君让却突然将手一举。
他认出来这后出现的人是谁。
君珂看也不看大军和纳兰君让,扑到向正仪身边,跪在地下,将她抱在怀里,一眼看见Сhā在向正仪心口的黑色短箭,那位置让她呆了呆。
正中心脏,而且,已经穿透了整个心室。
回天乏术。
君珂眼泪滚滚而下。
“公主……”她手指痉挛着抓住地面,指甲里抓满血和泥土,“我该拦住你……我该拦住你啊……”
“君珂……”向正仪的心口并没有出太多血,短刀太利,堵住了鲜血的喷薄,她也没看自己的伤势,颤巍巍试图将那个头颅递给她,“看看……看看……”
君珂知道她要说什么,抹抹眼泪,只瞥了一眼,便道:“不是……不是!”
她心中悲愤,第二句说得极其大声,转头狠狠盯住了纳兰君让,纳兰君让脸色一白。
向正仪居然露出笑意。这很少笑的,男儿般风骨铮铮的少女,此刻笑得,虚弱而温柔。
像一朵开在废墟上的花,明艳在断壁残垣里,生或死,都不愿负了这似水流年。
“好……太好了……我就知道……”她喘息着道,“我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
随即她嫌弃地手指推推人头,君珂帮她拿开,向正仪喃喃道:“扶我……起来……”
君珂轻轻将她扶起。
向正仪垂目看看自己的衣襟和裙子,露出一丝惨淡而满意的笑意,“还好……没太脏。”
君珂仰起头,咬紧了唇。
“这裙子……好看么?”
“好看。”君珂哑声道,“你穿这个真是再美不过了,女人味十足,真的……不盖你。”
“嗯……我也觉得……我很喜欢……”向正仪手指无力地在衣襟上拂过,想要拂去一点灰尘,君珂连忙帮她掸干净。
“可惜……可惜……”向正仪握了握君珂手指,将一样东西推进她的掌心,随即在君珂怀里努力转过头,望着来路黑漆漆的夜色,“可惜……”
可惜不能让心爱的人,见着她一生里,最美的模样。
她不肯说,眼神满是遗憾而眷恋。
纳兰,我穿粉红色很美,你该见一见的。
“他就来了,他会来的……他马上就来了……”君珂声音低低,一遍遍重复,蓦然仰头,嚎啕大哭。
“纳兰!你来啊!你快来啊!”
她仰天嘶喊,哭声如吼,又如雷弹刹那爆破,从胸臆里爆发出的苦痛悲愤,冲击得靠近的士兵都晃了晃。
纳兰君让手指一软,险些丢掉缰绳。
心底一片冰凉。
他认识她至今,未见她如此绝望悲愤。平和大度的少女,有着少见的韧性和坚持,最愤怒的时刻,不过是一个鄙视的眼神。
然而此刻她嚎啕、怒吼、泣血城门。
然而此刻他端坐马上,是她泣血城门的罪魁祸首。
这一声临门嘶喊,出口如刀,从此将划裂他和她所有缘系,将那些艰难营造的好感,为她澎湃的情绪,激飞拍散。
他心上也似着了重重一拍,钝痛,不知道哪里是疼痛点,却碎了全身。
君珂却已经不喊了。
呼唤纳兰有什么用?再来一个人找死吗?
“公主……”她跪在地下,抱着向正仪,突然惊喜地抬头,“啊!纳兰来了!”
“哪里……”呼吸渐弱的向正仪艰难地转头,“来了吗……”
“来了!”君珂指着黑漆漆的来路,“那不就是!”
她语气轻松喜悦,眼泪却一滴滴滴在衣袖上。
向正仪转头,在一片昏暗里邂逅一片黑暗,她的视力已经渐渐没有,却仍充满希冀地望着,唇角绽开一抹欣慰的笑意。
那笑意刚绽到一半,城头上忽然有人冷冷道:“他没来。”
女子声音,十分熟悉。
君珂霍然抬头。
城头上,有人一袭红衣,手据蹀垛,冷然下望,唇角笑意寒如这夜天色,身后黑色的披风,云一般在高高楼门之上飞舞。
姜云泽。
“我这手人头埋刀如何?”她笑,“北策门城门领新换了我家门下奴,这一手是我建议他的,你看,挺好用。”
“不过可惜,”她又悠悠一叹,神情惋惜,“来抢人头的怎么不是你君珂?
真是浪费了我的好手段。看来你对纳兰述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姜云泽!”底下蓦然一声怒喝,不是君珂的,是纳兰君让,“谁允许你擅自在人头布下机关?谁允许你擅自回京?”
“呀,殿下。”姜云泽低头,拍拍胸口,巧笑嫣然,“您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奴家也是为了大燕啊,这种逆贼,用点手段对付他们,也是天经地义,便是陛下知道,也怪罪不得我的。”
“而且。”她眨眨眼睛,“奴家也没回京啊,奴家是有要事要办,需要站在这城墙上递个话,只要奴家没有跨进城门,都不算违旨,不是么?”
君珂霍然放下向正仪,脚尖一点,直冲而上。
她的衣襟在风中割出凌厉的弧度,长剑出手呼啸若鬼哭。
“铿。”
和先前拦阻向正仪一样,纳兰君让的亲卫们,齐齐出枪,拦下了她。
“魏大!陆思!云七!”君珂的长剑压在枪上,怒目瞪视出枪的男子们,“当初你们跪在三水县城求我救你主子,当初你们输在我手愤而自刎被我拦下,当初胭脂巷我救了纳兰君让,你们说过什么?”
几名男子脸色一变,面面相觑,嘴唇动了动却不敢说话,回头看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君珂一个倒翻从枪网落地,长剑一指,“我君珂活到现在就后悔一件事,就是当初救了你!”
纳兰君让手指一颤,掌心里一瞬间渗出微微的汗,半晌开了口,声音已经微哑,“君珂,不要意气用事。”
“抱歉。”君珂冷笑,“我学不来你的冷血!”
“下面吵完了吗?”上头姜云泽微笑优雅,“奴家有罪在身,不能久呆,两位请拨冗让出点时辰,好让奴家说句要紧话。”
君珂扬头,冷冷道:“遗言吗?”
“左相府姜云泽。”姜云泽不理她,笑吟吟手据蹀垛,坦然望着巍巍燕京和城下军队,“今日当此万人之前,宣布与冀北纳兰氏解除婚约。冀北纳兰,狼子野心,人品卑劣,云泽早已羞于与之联姻,迫于对方逼迫,不得不虚以委蛇。如今于燕京城上,与冀北纳兰毅然作绝。皇太孙见证、诸守门将士见证、江南郡军、九蒙旗营见证,燕京,见证。”
北策城门前安静如死,她声音清脆尖锐,传出里许。
君珂眼前一黑,后退一步——不是震惊,是气的。
世间真有人无耻如斯!
身后一双微冷的手伸过来相扶,君珂立即嫌恶地让开。那双手在半空中僵了僵,缓缓收回。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姜云泽笑吟吟对仰头看她的君珂一指,“哎呀,你尽看着我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从今天开始,你没情敌了,我不要纳兰述,而向正仪,如你所愿,死了。”
君珂一惊,霍然转头。
身后,向正仪平躺在冰冷的地上,微微偏着头,向着来路的方向。
她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乌黑的睫毛下有细碎的水滴,唇角却有抹淡淡的笑意,衬着粉色衣裙,整个人苍白柔美,盈盈如蔷薇。
却是谢了的蔷薇。
这一生男儿风姿的少女,临到逝去,才真正展现她内心所企盼的女性之美。然而终究,没能等到想让他看见的人。
她至死向着来路,穿着一生里最美丽的衣裳,等待那少年惊喜回眸。
“其实我也喜欢那些胭脂,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裙子,喜欢那些鲜艳琳琅的首饰……或者以后我可以尝试着穿一穿。也许一开始会不习惯,但是我觉得,我也很适合的。”
“是,公主你其实很美。”
“我穿给纳兰看,你不怕吗?”
……言犹在耳,她一生终于穿了一次粉色。
第一次,最后一次。
一生最美,零落尘埃。
不见桃李鲜妍色,从此城荒枕碧流。
君珂身子一软,却立即用剑撑住了自己。
她刚才一直在轻轻颤抖,此刻看见死去的向正仪,却神奇地立即安静下来。
那种安静不是内心平静导致的安静,而是极度悲愤之下的自我冰封。
随即她深深吸一口气。
一口气吸完,她霍然倒射而起!
硬生生用背对着纳兰君让的马撞去!
很难想像有人倒着飞也快得像炮弹,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去杀姜云泽,连姜云泽自己都在后退,然而君珂那一撞,直撞向纳兰君让。
所有人那一愣间,君珂反手一挥,一柄短剑已经出现肘下,恶狠狠向着纳兰君让胸口。
剑光耀眼,雪色逼人,纳兰君让只觉得人影一翻扑面一凉,寒气透入心肺,生死存亡之际,想也不想掌中剑便挥了出去。
剑出一半才想起来这是谁,心中一痛同时又是一慌。
她要杀我!
我在杀她——百忙中想要撤力,但招式已老哪里还收得回?半途撤力气血反撞,他闷哼一声,唇边绽血,但饶是如此,剑尖也已到君珂肩头。
“哧。”
剑尖入肉三分,然后遇到阻碍,被挡住。剑锋与骨骼摩擦的声音吱嘎,细微而惊心。
鲜血飙射,哧一声激上纳兰君让的脸,纳兰君让一呆,一瞬间面色惨白,君珂霍然转身,一脚便将他从他那高壮的骏马上踢了下去。
“大胆!”亲卫们再犹豫,也不能让君珂刺杀纳兰君让,此时纷纷扑上,长枪递出架向君珂脖子,君珂受伤行动一慢,已经被几柄长枪钳住颈项。几个大力士兵嘿然大喝,臂上使力,竟然生生将君珂压趴在马背上,动也不能动。
“别伤她!”纳兰君让不让人扶迅速爬起,人还没起来第一时间呼喊。
也幸亏他这一句,不然按照规矩和这些亲卫的习惯动作,长枪会顺势向前一捅,捅穿君珂的琵琶骨,废了她武功。
君珂也不挣扎,在马上冷笑。她的脸压在马身上,双手垂在靴筒侧。
城楼上姜云泽原本要立即退下,此刻看见君珂就擒,四面围满护卫,城墙这么高,君珂就算挣扎逃出跳上城墙追杀,也比不上她离开的速度,算来算去自己都是安全的,这才停住脚步,俯靠蹀垛,笑意盈盈看她,“怎么?君统领,君将军,你那赫赫神功满腹心计,今天使不出来了?”
君珂在马上动了动身子,亲卫们不敢放松地死死压着她,姜云泽俯身看着,笑得更甜了。
在她笑得最甜的时候,君珂仰起头。
她颊侧溅了肩上的血,染在唇角几分狞然,她从那个有点艰难的角度,看着姜云泽,突然也慢慢漾出一点笑意。
带血的、狰狞的、森然的、火光里淬过、冰雪里冻过的笑意。
姜云泽对上那样的笑意,心中一慌,下意识后退。
“啪。”
一团白光突然从君珂腿侧射出,射到半空中一展,一个黑色钩子弹出,呼啸直上,带着一片丝网,丝网柔韧银光闪烁,哗啦一下罩住了城头上正俯身下望的姜云泽的半个上身。
“啊!”姜云泽尖叫,慌忙去扯,那丝网却越收越紧,网上附着的银色倒刺,全部刺进了她的血肉里。
姜云泽的惨叫惊天动地,全体士兵震惊失声,没人搞清已经被制的君珂是怎么出手的,君珂已经厉喝一声,从右边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手一抬,流光划过,截断了三根压住自己的枪杆。
“纳兰君让!你要杀我尽管杀!我不杀她我不活!”
啪啪啪枪杆断裂,君珂自马上腾身,借着马身的高度和弹力,一跃而起。
她飞起时没有做任何的掩护,将整个后背空门,都留给了底下的大军。
有亲兵下意识举箭要射。
“住手——”皇太孙的声音,痛而压抑。
万军停手,怔怔仰头,看着天幕下那黑衣少女,在苍青的城墙上一个起落,呼啸逆冲而上,身法因为调动到极致,肩上的伤口再次破裂,**辣地洒下鲜血。
众人眼看那点猩红如诡异星花坠落,突然都觉脸上一凉,心中骇然——落了这么多血?手一摸,触手冰凉,化在掌心。
下雪了。
雪花与血花同落,溅射在这夜肃杀的苍穹里。
君珂的脚步,也轻若雪花,落在了城墙上。
姜云泽已经不在城墙边,她惨呼着撕扯着,裹着那道网向下逃,怎么撕都撕不开,她也够狠,发觉这东西不能碰,越碰陷越深,干脆也不再管,头也不回狼狈奔逃。
她奔得速度竟然极快,君珂刚跃上城墙,她已经跑到了城门阶梯前,那里有个门,还有个士兵伸手来接应她,眼看她要逃下去,君珂手一扬,短刀呼啸而出,直奔姜云泽背心。
姜云泽面前是狭窄楼梯和挡住她的士兵,无处可退,眼看匕首雷霆般奔来,就要将她钉在地上。
姜云泽突然一把抓住那个伸手的士兵,狠狠一拉。
扑哧一声,那匕首扎入那士兵胸膛,鲜血飞溅的那一刻,姜云泽转身就逃。
往下的阶梯已经被那人的身体堵住,楼梯狭窄,以她的敏捷不够瞬间越过,她干脆一个转身,奔向城墙对外的那一边。
君珂那一刀竭尽全力,她奔波一夜,悲伤苦痛,又刚受了伤,这一刀掷出,手臂酸麻心跳如鼓,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强撑着不肯晕去——就算死在这里,也要先拉这个女人垫背!
此时来不及思考姜云泽为什么奔向另一边城墙,这样明明是自寻死路,城墙上原本自然有士兵,但君珂上来时凶神恶煞,众人都不敢动,而且心中也不齿姜云泽为人——她那篇退婚宣告毫无愧色大义凛然,可燕京人谁不知道两家联姻的内幕?你姜郡主真要这么不甘愿,早干什么事去了?要等到冀北有难,你再划地决裂?
所以君珂上来,众人都做鸟兽散,反正下面大军还没追击,他们多什么事?
姜云泽竟也没呼救,似乎觉得这些人不足以救她似的,直奔城墙另一侧,飞快地爬上蹀垛。
君珂怔了怔——她要跳城?
燕京城墙高达十丈,一流武功跳下去都难免重伤,何况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
这念头一闪而过,然而此刻她悲愤填膺,自己不惜受伤,麻痹敌人,换得从靴筒里摸枪飞射的机会,哪怕姜云泽就是跳城必死,她也不甘心看她从自己手里轻松地飞出去。
何况这女人把自己命看得比天大,怎么可能跳城?
“你飞过城墙,也飞不过这天道惩罚!”她手中已经没有武器,飞步上前,五指如钩,狠狠去抓姜云泽背心。
姜云泽霍然向前一纵。
“哧。”
君珂的五指已经触及了她的披风,但那披风不知道为什么,布料出奇的滑,手指竟然一滑便过,连布丝都没抓下,随即姜云泽的身子,已经断线风筝般的落下去。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三章 此心如许
手指在衣料上滑过,一抓落空,君珂扑在蹀垛边,眼看着姜云泽的身子从十丈高的城墙上直线坠落,撞在城门下应该是她乘坐来的平顶轿子上,啪地一下撞碎轿顶,堕入轿中不见。
等在轿边的轿夫骇然看着姜云泽落下,顿了顿,忽然起身飞快将轿子抬走。
君珂一纵身便要跳下去——不亲眼看着这女人尸体,她不甘心!
身子突然被人扯住,力气大得她挣脱不得,君珂头也不回横掌一拍,身后人闷哼一声,却不放手,反而将她拍来的手也紧紧抓住,抓住她就向后拖,君珂“嗷”地一声,回头就咬。
她张开利齿,眼神狞厉,像只择人而噬的小狼,身后的纳兰君让从来没见过这温和俏皮少女,竟然疯狂若此,惊得一怔,连缩手都忘记,被她狠狠一口咬在虎口上。
鲜血迸流,血腥气入口,君珂一怔,缓缓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松口气,正想好好安抚一下她的情绪,以免陷入疯狂走火入魔,不想还没开口,君珂的眼光突然越过他,看向城下某个方向,随即目光便一收。
然后她眼睛一直,向后便倒。
纳兰君让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伸手一把脉,君珂内息虚弱混乱,想必奔波劳累,气急攻心所致。
他犹豫了一下,将她抱起,但还是没放开她的脉门——君珂狡猾多智,看她刚才假装攻击他,麻痹姜云泽,趁被压下的时候取出靴筒里的怪枪那一招,他不得不防她也对他来这么一招。
君珂却毫无动静,软软地靠在他怀里,纳兰君让紧张担忧的心思放下,心神一松,顿时感觉到怀里女子的轻软。
他垂下脸,看着她苍白脸色,唇却是红的,激越情绪里被死命咬出的红,那样对比鲜明,刺在眼睛里,心却似微微痛一痛。
恍惚里忽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却是她第一次毫无挣扎在他臂弯,让他轻易感觉到女子的脆弱,纵然锤炼钢筋铁骨,终究水晶心肝。
他的手,忍不住握她的臂紧了紧,有点哀怜地想,瘦了……
“放开她——”
蓦然一声大喝,随即“咻”地一声,半空里红光一闪,一柄箭御风而来,直奔纳兰君让面门。
箭自城下来,相隔十数丈,自下而上,到纳兰君让面前时劲道不绝,劈面有风,来人膂力强劲,可见一斑。
对这样的箭,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纳兰君让闪电抬手,“夺。”一声,那足可穿墙破洞的利箭,便捏在了他的左手指尖。
他左手竟然灵活不下于右手,底下大军看着,轰然一声喝彩。
然而瞬间纳兰君让的脸色便变了。
什么东西冰凉地顺右手腕一滑,“咔嚓”轻微一声。
他慢慢垂下眼。
衣袖末端,一抹精亮的圆环,套在了他的手上,更诡异的是,这圆环连着另一个圆环,套在“昏迷”醒来的君珂腕上。
君珂已经从他怀中挣脱,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不看他。
纳兰君让一瞬间只觉得怀中空凉,而心底更凉,下了这燕京初冬第一场雪。
城楼下,有人一骑长驰,飞奔而来,马蹄踏破夜的沉凝压抑,深青箭袖上墨黑长缨,在风中缭乱飞舞。
飞马狂踏,夜空下步声答答,他身形于马上一起一伏,手臂却稳如泰山,倾腰、拉臂、挽弓,勾弦,黑羽长箭粲然的尾羽,拂过他眉目冷肃的脸。
身后三百士,身形如流光,灵动快捷,远胜普通护卫,所有人一落地,就迅速结成最佳护卫阵型。
纳兰述,带着他的尧羽卫,不遮不掩,直奔城门。
城门下上万大军,终于等到目标自投罗网,万人齐齐一声“嘿!”刹时满弓拉箭、拔刀出鞘、弩机上弦,齐齐对准了三百余人。
城门下偌大地方,顿时充满肃杀之气,浸淫血气的铁腥气息,无声无息压迫下来。
从城楼上看下来,被上万人包围的三百人,像被一只巨象盯住的兔子。
纳兰述却视若无睹,仰头向城门,挑衅地对纳兰君让,挥挥手中的大弓。
一万军队也仰着头,等着纳兰君让的命令,很简单,一个“射”字,立刻就可以把无遮无挡的三百人射杀。
他们被城墙遮挡,看不见城楼上的情形,只疑惑地盯着上方,奇怪殿下为什么还不下令?
城楼上两人在对话,平静的,森冷的。
“好,好算计,但你以为这样就能挟持我?”纳兰君让冷笑,晃了晃两人锁在一起的手腕,“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会妥协?”
君珂一脚踢碎了面前的蹀垛。
轰然一声砖石飞溅,她避也不避,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妥协,但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比我心硬。”
随即她拉着纳兰君让,向被踢出的那块空缺行出一大步。十丈高墙,就在脚下。
“你干什么!”纳兰君让只被她拉出半步,便双足如铁,牢牢铸在地面上。
“殿下,想跳下去吗?”君珂还是那漠然不动的语气,“想不想看看,咱们俩,到底是你能拉我做垫背,还是我能请你做替死鬼?”
“君珂!”纳兰君让怒极反笑,“我处处容让你,为何你总自寻死路?”
“殿下容让过我吗?殿下给过我活路吗?”君珂转头,声音清晰,“酒宴上你要我给贵族赔礼,武举上你安排人设计陷害我,赢了武举你塞来个鬼见愁十三盟,十三盟被我收拾好了你又夺了我军权——你给过我什么?”
纳兰君让窒了窒,抿紧了嘴唇——他无言以对。
他是皇太孙,他是这个皇朝真正意义上的继承者和主管者,他目光追逐着这个特别的女子,心却时时警告着保持清醒。
他左手大燕江山,右手朝政风云,他没有地方再来放那些儿女情长,无论哪只手上搁上情感砝码,倾覆的都会是这天下。
“今日。”半晌他一字一顿,沉声道,“你若在这城墙之上,和纳兰述决裂,不,不要你决裂,只要你留下,不助他。我保你从今以后,再无那些倾轧和不公,燕京上下,无人再可为难你。”
“你信我?”君珂转头看他,眼神讥诮,“你之前都没敢信我,现在,敢?”
纳兰君让深深凝注她。
“我敢。”他语气决然,“纳兰君让愿意将一生里所有信任,给你一次。”
君珂笑了笑。
“我留下,留在你身边。”她淡淡道,“你喜欢我的,是吧?”
不管纳兰君让霍然一白的脸色,她自顾自说下去,“嗯,也许将来我会嫁给你,也许那时你会更信我,然后也许在某个你最信任我的时刻,我送你一杯毒酒,或者一把刀。”
“还敢要我留吗?”她微笑,转头看纳兰君让。
“我敢。”
沉默半晌后,纳兰君让依旧如此回答。
一生里留下她的唯一机会,明知有险他依旧不肯放弃,放飞她离开燕京,从此必然相见无期。
而身为云雷军灵魂的她,一旦成为纳兰述的助力,未来局势不可估量。
他愿赔上自己性命,换一个她在身侧。换一个大燕安定。
君珂仰首,大笑,笑声清亮,万军面面相觑,纳兰述目光炽热抬起头。
“好,我留。”
纳兰君让转头看她,并没有喜色,君珂定然还有要求。
“一个条件。”君珂竖起指头,“开城门,放他们出城。”
纳兰君让沉默不语。
“我已经给你留了面子。”君珂冷笑,“我若拼死拉着你站上蹀垛,你城下大军士气必降,对朝廷来说,冀北纳兰述和他的三百护卫,还重不过你这个大燕希望,你要不要试试?”
“你以为你这叫挟持了我?”纳兰君让冷冷道,“你莫忘记你自己也栓在我手上。”
“不这样我怎么挟持得住你?”君珂一笑,“对,我是栓在你手上,君珂一条贱命,今儿就打算耗在这里,你呢,一起?”
“君珂。”纳兰君让闭上眼睛,在噬心的疼痛里缓缓道,“我们,难道,从此以后,都要永远这么你死我活,相互要胁吗?”
长夜里,飞雪中,那山石般岿然的男子,近乎沉痛的低语。
将胸臆里无奈不甘,瞬时喷薄,却在这夜冰冷血腥的空气里,瞬间冰凝。
夜风舞雪,落于他眉睫,刹那沧桑。
君珂的心,刹那间也痛了痛。
三水初遇剖腹,小村误擒落坑,一路针锋相对,崇仁宫殿顶交心,大燕宴席疏离,胭脂巷生死相伴。
麓峰山巅那大力一抱,他给过她的炽烈的温暖。
景尧山顶那属于他人的孤坟,是他最深藏心思的倾诉。
这背负沉重,钢铁深凝的男子,其实给过她,他所能给予的全部。
然而那一痛,在转向城门下时,慢慢地又沉静下来。
城下,纳兰述已经发现了向正仪的尸体,正小心地将她抱起,放在自己的马上。
君珂一瞬间热泪盈眶。
正仪。
你一生未得将他触碰。
此刻他终将你揽于臂弯。
那身衣服很美,他一定也这么觉得,你看,他小心抚平衣角的一点褶皱。
放心。
这一生,他从此不敢将你忘记。
眼泪落下,和这夜雪花一起。
落在天下第三大城巍巍雄关冰冷的泥土里,这繁华城市,纸醉金迷,所有的空气都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气息,所有泥土都盘旋冤死者的哭号。
响于天际,响于胸臆。
“开城门,放他们出城。”闭上眼睛,君珂冷冷又重复一句。
纳兰君让依旧不语。
“我今日若死在这燕京城门之上。”君珂淡淡道,“我一定会拖你一起死,云雷军一定会为我报仇。两万愤怒的云雷军,灭不了你燕京,也足够令你们损失惨重,他们甚至不需攻城,只需死守城门不让所有人出入,燕京便有大难,而有难的燕京,会不会遭受藩王的反噬?会不会引起东堂南齐的觊觎?会不会引发羯胡西鄂甚至大荒泽野人的掠边?到那时,没有你在的朝廷,你父亲自然是没什么作用的,你祖父年纪老迈,不气死就不错,而朝堂里却还有个心思叵测的沈梦沉,到时候会发生什么——纳兰君让,我不说你也懂。”
纳兰君让嘴唇紧抿,脸色铁青。
君珂说得一点也不错,大燕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掣肘太多,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心要削藩的原因。拿不下藩王,不能将天下兵力整合,大燕将永远被钳制。
为什么自向帅之后,各藩守边疆,和各国的战争一直不赢不输?
因为他们有私心。要保存实力,要留这些国家牵制大燕,要依靠这零零碎碎的战争,不断向朝廷索要军备和申请扩军。
否则就算打不赢南齐东堂,羯胡西鄂大荒泽那些小族野人,早该灭了。
这是纷乱而裹足难行的大燕。
不想君珂年纪轻轻,也看得这么清楚。
而又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成长到,足可以影响大局的地步?
“你开了城门,虽然燕京围堵的计划失败,但你并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
君珂讥诮地一笑,“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在燕京回冀北的路上布置大军关卡。”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仿佛一个世纪之后。
城头上传来纳兰君让的声音,用上内力,滚滚传出数里。
“开城门。”
大军震惊,指挥官们大惊失色,然而皇太孙的命令不容违拗,连质疑都不敢,一队士兵便已经让开,去搬动城门巨大的栓纽。
底下纳兰述和尧羽卫一直很镇静,他们做好作战准备,但没有作战,他们也没有大呼小叫。
所有人只是昂着头,静静看着城头上那搀着手,看起来很亲密的一对人。
“你记住。”纳兰君让紧紧盯着君珂,“今天我不是被你挟制,才开门。”
君珂默然。
不是被挟持,那是为什么?为了他自己的命?为了大燕江山?还是为了……
她的命?
她惨淡地笑一笑,拂去最后一个想法。
不管如何,燕京城门,在最不可能开启的情况下,开了。
沉重的枢纽发出嘎嘎闷响,厚达三尺的巨大铁门,被数百名士兵缓缓推开。
“请记得把中段悬门的机纽也卡死。”君珂淡淡提醒。
纳兰君让一声冷笑,照样传令,随即冷冷道,“你倒是为纳兰述操心得多,不过他好像到现在也没打算救你。”
“纳兰君让。你在攻心吗?可惜好拙劣。”君珂微笑,“就许你纳兰君让家国为重责任第一冷面无情绝不情长,纳兰述就该嬉游天下浪荡终生弃家弃国只恋温柔?很抱歉,我了解纳兰述,他心中重要的东西很多,有君珂的位置,却绝不只君珂一个,我很高兴他是这样的人,因为我也是。所以——”
她轻轻道:“他今日不意气用事,我感谢他。”
纳兰君让心中一震。
君珂看向城下的眼波,平静决然,确实毫无怨尤。
纳兰述也一直仰头看着她,这个平日里爱吃醋的男子,此刻看两人“携手相搀”,却比君珂还平静。
纳兰君让刚才特意拉了君珂上前一步,好让纳兰述看见他们,而且两人衣袖垂下,手腕上的手铐谁也看不见。
但纳兰述就像也有君珂的神眼一样,镇定平和。
因为他懂她的博大宽容,大局为重。
她也懂他的责任所在,绝不冲动。
先前策马而来那声大喝,那凌厉一箭,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吸引纳兰君让注意力,好让君珂趁机施展手铐罢了。
君珂早在越过纳兰君让肩头的那一霎,便看见纳兰述策马奔来,两人的默契,使他们几乎一个眼神交流,便完成了计划。
纳兰君让看见这样的眼神,只觉得心又似痛起,不是很痛,有点麻,像无数噬心的蚂蚁,毫不客气啃啮而过。
城门开启,悬门定住,大军如海潮分开,留下通往燕京之外的路。
“丑福,请你带着公主尸首先走。晏希小陆许新子带着幺鸡红砚在中间,小戚,你和我断后。”
纳兰述的安排无人有异议,丑福牵过自己的马,将向正仪接了过去。
最危险的就是最前面和最后面,如今向正仪尸首在前,这是对她的尊重,大燕士兵也必将因此不敢乱动。
“留下公主尸首。”纳兰君让突然道。
“不能。”君珂立即回绝。
“她理应归葬燕京。”纳兰君让不敢让向正仪尸首被尧羽卫带走,她惨死于城门,死于皇朝箭下,这要给边军将领们知道,立即就是一场轩然大波,后果难以预计。
“人都死了,你就不要指望留下她尸首封锁消息了,这是不可能的。”君珂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就算你拼命留下她的尸首,只要尧羽卫活下一个人,都会拼死将消息传给各地边军。到时候来句,大燕杀了向正仪,并不许她归葬父亲身侧,你们更吃不消。”
“燕京土地如此肮脏,我怎么能将她留在这里?她自己定然也是不愿的。”
君珂轻轻叹息一声,“殿下,以你心性,定然也欣赏并惋惜她,不要为难她。”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称呼纳兰君让殿下,第一次表示出对他人品的称许。纳兰君让心中一动,微微一叹。
“正仪认识你,也是她的福气。”
君珂惨然一笑。
城门口万军林立,刀枪剑戟直直向天寒气逼人,森然杀气里,尧羽卫若无其事,拢着袖子穿过。
“站稳些,不要被大爷风采吓尿了裤子!”
“爷英俊吗?你那么盯着爷干嘛?”
“兄弟,裤裆破了。”
大军愤怒——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物!
但也有些心惊——这样杀气凛然的场合下,神色不改还能耍流氓的护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护卫队?
丑福带着向正仪尸首安然渡过。
护持中段的瘦猴小陆他们安然渡过。
三百护卫安然渡过。
最后只剩下了戚真思和纳兰述。
“去吧。”纳兰述淡淡道,“云雷军必反,让丑福带好他们,他在云雷军威望仅次于君珂,记住我的要求,要像保护尧羽一样保护他们;你带好尧羽三百人,咱们还有大约千人,在三水县附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奔了冀北还是来燕京接应我,你出去后立即联络。”
戚真思站着不动,撩撩头发,笑了笑。
“不打算出去了吗?”她道,“真巧,我也是。”
“怎么会?”纳兰述立即否认,“大局为重,你不要小看我。”
饶是心情悲伤,戚真思也忍不住被他气得一笑,正要说什么,蓦然前方一阵大响,如天雷相击轰然落地,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漫起,遮天盖地的烟尘里,出现黑压压一层霾云,那层云却是移动的,正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城门逼来,所经之处,大地颤抖,苍天呻吟。
“骑兵!骑兵!”城头瞭望的士兵,惊恐地大喊。
不用他喊,此时城门口所有人已经隐隐看见,烟尘里,足有上万骑兵策马狂奔而来,最前方的招展的旗帜,黑底金字大旗,两个篆字。
“云雷”!
云雷军到了!
“关城门!快关城门!”城下大军指挥惊慌失措,等不及纳兰君让下令,连连大喊,“关城门——”
数百士兵冲过去,全力推轴承,大门缓缓合拢。
“快走!”纳兰述一脚踢出了戚真思。
戚真思身子在半空一弹,被这毫不保留的一脚踢得瞬间半个身子出了城门,她却霍然伸手,抓住门边。用自己身子顶住了大门。
指挥大怒,大叫:“杀了她!”
士兵们刀枪齐出,戚真思身在半空,纳兰述正要动手。
城门外等候的尧羽卫纷纷扑过来,一条白影一闪,比所有人都快上数倍,像一抹电掠过人的瞳孔,令人脑海无法传递影像的极速身形。
“嗷——”
雄壮得超过万军奔腾的大吼,瞬间爆破,刹那间城门前黄土地激出黄烟,蓬一下在四面散开。
吼声里整个大地都似震起,巍巍城门都似在发抖,一个在瞭望台上正在观察敌情的士兵猝不及防,被震得心神俱失,一个倒栽葱从城楼栽下,重重摔在正扯脖大吼的幺鸡脚下,七窍流血。
吼声里城门内侧战马嘶鸣,纷纷软倒,无数人掼倒在地下,再被惊慌的战马踩踏,靠得最近城门的士兵没有骑马,也被这一吼惊得手臂发软,递向戚真思的招式顿时无力,被戚真思一一踢翻。
幺鸡城门一吼,死战马数百,士兵二十八人,都是踩踏而死。
很多年后,这场瞬息万变,风云跌宕的城门之变,有很多场景都让在场的士兵一生不忘,但印象最深的,居然还是幺鸡城门回身,霍然一吼。
来自自然里,近乎神兽的全力爆发的力量,惊动天地。
只有两个人没受影响。
纳兰述早已在幺鸡转身的那一刻塞住了耳朵,然后一脚,把弹回来的戚真思又踢了出去。
此时虽然士兵战马受到突然打击,但关城门的人还有人有余力,城门犹自在飞快合拢,这回一踢,戚真思双手把住了门的两边,两道门只剩下容纳一人的门缝,很快就要合拢。
她用自己一人之力,和数百手软的士兵抗衡,一边向纳兰述大喊。
“出去!出去!该留的人是我!”
“别意气用事!”纳兰述大喝。
“我是罪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戚真思死死抓着门边,泪光闪烁,手臂颤抖,她的牙齿陷在下唇里。
纳兰述仰起头,看不见城楼,却仍然像盯住了君珂,眼神温柔。
“我要留下来!”他一转头盯住戚真思,“但我不能走,我若丢下她,云雷不会原谅我,我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此时外边大军轰鸣逼近,两人都需要喊才能听见对方说话,云雷大军像一朵飞速逼近的黑云迅速逼来,刀锋和旗帜的黑影已经和城门边缘的巨大黑影接壤。
城门上下脸色惨白,也听见了逼近的云雷的凶猛的嘶喊。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数万人悲愤长奔,兵器出鞘,戾气冲破云霄,燕京颤栗。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戚真思背对云雷军,听见这一声喊,浑身一震,眼角眼泪缓缓流下来。
她的手臂颤抖得厉害,骨节已经发出不堪支撑的格格声,一人之力对抗数百士兵的推力,她能坚持多久?
“走啊——走啊——”她近乎声泪俱下的哭求,“走啊——该留的也是我——我给你保证,我绝对能救出君珂,你走啊——”
城头上君珂扑在蹀垛上,她看不见城门里的情况,但从云雷的逼近和幺鸡的大吼里,还有士兵的骚动大呼,猜出底下的大概情况。
“走啊!”她拍打着蹀垛,精钢手铐把墙砖撞碎,拼命嘶吼,“我能自保!
我能出去!都走啊!一个也不要留!”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门始终推不上,云雷却已经近前,指挥官急得眼睛冒火,不顾一切下令。
“走啊!”君珂叫破喉咙,唇角绽血,“谁不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刀枪齐出。
云雷逼近。
戚真思手臂一软——她力气用尽。
大门迅速关合,她却已经没有力气进或出,眼看就要被数百人推力和沉重的铁门压碎,她犹自试图伸手,想将纳兰述趁这最后一刻拉出来。
“嗷——”幺鸡突然冲前,一口叼住了她的腰带,死命一拽。
与此同时,纳兰述无视身后一柄长矛狠狠刺来,飞身跃起,第三次踢出。
“尧羽卫,拜托你!”
后拽前踢,都是拼尽全力的力量,戚真思炮弹般飞出去。
她的身体刚刚离开城门边缘。
“轰。”
城门闭拢。
黑暗降临。
“噗。”
鲜血激射,那纳兰述不管不顾的长矛,终于觑到空子,刺过他的胁下,带起一溜血花。
这还是纳兰述在飞身一脚之后及时扭了扭身子,不然那一矛刺穿的该是他的腰。
那人正是那指挥官,要命时刻他失去理智,亲自上阵,此刻眼前骤然一黑,感觉得手,顿时大喜,上前一步便要乘胜追击。
然而身子上前,矛却没有能递出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他使劲地拔了拔,拔不动,那长矛,就好像刺进了铁缝里。
指挥官也算应变卓绝,毫不犹豫弃矛便退。
然而还是迟了。
纳兰述突然回首一笑。
黑暗的门洞里,只看得见雪白的牙齿,狰狞的一闪光。
随即他霍然转身,夹在胁下的长矛,随着他那一转,狠狠飞弹开去,砰一声闷响,重重抽在那指挥官腰部,顺带还把几个冲上来援救,却看不清方向的士兵给抽了出去。
腰部要害,又是全力一抽,那九蒙旗营的副将惨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软倒在地,被纳兰述一把揪住。
他抓住那人挡在身前向后便推,四面的士兵纷纷涌上,手持刀枪将他包围,他笑一笑,晃晃手中的人,士兵们顿时不敢再上。
纳兰述顶着那家伙退回城门后的空场上。
退到了君珂的视线下。
巍巍城门的黑影,巨大的矗立在地面上,他踏足那城门阴影,对上头热泪盈眶的君珂,一笑。
轻轻道:
“小珂。”
“我若走,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四章 仁者无敌
两人城门上下,相视一笑。
到了此时,反而都平静下来。
选择既然已经做出,那就努力去继续。
纳兰君让眼见纳兰述竟然放弃了这绝好的逃亡机会,眼神也掠过一丝不可思议。
“让你白费苦心了。”他淡淡看向君珂,“最关键的,反而没走。”
“那也没关系。”君珂笑一笑,“三百尧羽出城,他和我都很满意。”
纳兰君让震动地望着她——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没见过哪位上位者把属下看得这么重要,重要到超过自己。纳兰述为了尧羽回燕京自投罗网,君珂见尧羽出城真心欢喜毫无不甘。
他也有属下,并对他们很好,但是死士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刻替主人牺牲的,万万没有主人为其冒险的道理。
古往今来枭雄人物,谁不视人命如草芥。
“你们终究心地太慈。”他冷冷道,“必败。”
君珂只回答了他四个字。
“仁者无敌。”
纳兰君让扭过头,不再看她,云雷果然反了,燕京的局势糟得不能再糟,所幸纳兰述没走。
他举起手,指着城下纳兰述。
一句“杀了他。”到了口边,忽然变成,“拿下他!”
这么说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咔”的一声微响。
仿佛什么锁被打开的声音。
纳兰君让立即反手抓了出去。
他反应快如闪电,君珂根本避不开,她也没打算避,只动了动肩膀。
这一动,正将她有伤未及包扎的肩膀送到纳兰君让爪下。
伤口鲜血已经凝结,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凝成串串红色冰珠,但翻卷的皮肉和发白的伤口还在,狰狞而脆弱地落在他的视野里。
这样的伤口,再落上一爪,必将经脉受损。
劲风一停,纳兰君让手一僵,指尖在离伤口半寸处停住,脸色变幻。
君珂等的就是这一停。
她一滑就滑出了三丈,手一扬,绷地一声什么东西被扯直,随即她一个翻身,跃下城头。
纳兰君让扑上,一眼看见一个黑色钩子不知什么时候卡在蹀垛上,连着一截绳子,而君珂正扯着那截绳子,一荡一荡地从城墙上跃落。
解开的手铐挂在她手腕上,漾出银亮的光。
那黑钩子,是她射击姜云泽的时候弹出来的,这是她自己的枪膛式抓捕器,曾经借给小陆拿去研究武器,神手小陆还回来的时候,居然神奇地对这抓捕器做了改装,棉线网改成丝网,加上暗刺,并设置了一个推进式的钩子,开枪的一瞬间,钩子弹出,带出丝网,再和丝网分离。
丝网落在了姜云泽头上,钩子落在了蹀垛上,君珂早把那钩子的位置记在眼里,她趁纳兰君让发话,开了手铐锁,趁他出手停顿,飞步捡起了钩子上的绳索。
“君珂,你逃得了吗!”纳兰君让暴怒地一把抓住钩子,“我斩断这绳子,你就等着跌成肉泥!”
“斩吧!”君珂向下飞窜,毫不示弱大喊,“别用刀,里面有乌金丝割不断,用内力!快点!”
纳兰君让给她气得两眼发蓝,一把捏住绳索便要用力,霍然又狠狠抛下,身子转了一转,指着城下发呆仰望的队伍,厉喝:“弓箭手,准备——”
数千弓箭手半跪于地,拉箭上弦,等待那声绝杀命令。
城头上却一片僵窒。
纳兰君让手指着君珂,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一个“射”字在口中化成气流,反反复复冲击口腔无数次,在齿缝边梭巡来去,愣是没法发出来。
她身在半空,这一射,必死无疑。
底下弓箭手膀子都拉得酸了,也没等到那声迟迟的命令,愕然抬头。
君珂却已经没有绳子了。
抓捕器多大地方?还要配个网,还要放钩子和绳子,那绳子用了蚕丝乌金丝,尽量缩小了体积,可也不够这城墙高度,还有足足一半距离。
君珂想也不想,闭眼撒手。
“接住我!”
黑色身影炮弹般呼啸直下。
万军惊呼。
这个高度落下来,又不能控制身形,巨大的冲力下,难免还是死。
纳兰述突然动了。
他一步冲前,将手中的指挥官,狠狠地甩了出去。
“砰。”
那人偌大的身体,竟给他甩出三丈高度,横飞直上,正好和落下的君珂撞在一起。
君珂的身体顿时给撞得向旁侧飞出一丈。
这一丈已经够了。
向下的冲击力瞬间改成平移,落下的君珂和接人的纳兰述都获得极大的缓冲。
纳兰述腰间一甩,也甩出一根长绳,搭在君珂腰上,随即他拽了绳子,闪电飞奔。
君珂身子给他扯得一斜再斜,斜斜飞落向地面,最后一丈距离时,纳兰述跃起。
“砰。”
君珂落在了他怀中。
纳兰述手臂一阵酸软,险些抱不住君珂,刚才一番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将巧劲和时机都计算到了巅峰,更需要雄浑的内力——否则那么一个大活人,扔出三丈可以,扔上三丈怎么能?
闪电接人,抵消巨大冲力,但有一点他做得不好,此刻君珂不死也重伤。
所以纳兰述此刻心跳如鼓,全身力气也耗尽。但依旧不肯放手,颤抖着死死抱住君珂。
君珂一开始也有点发晕,随即清醒,一眨眼,眼泪便落了下来。
纳兰述更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没事,我们一起……”
两人气息相闻,紧紧依靠,在城门之下,万军之前。
却没有怯色畏惧,只有此刻对上苍的感激。
活着便好,还有很多的未来可以创造。
彼此的温暖透肤而来,那种融入心底的暖意,让人酸楚得一瞬间想落泪。
君珂却已经收了眼泪,离开纳兰述怀抱,一眼盯住了城墙上脸色铁青有点发怔的纳兰君让,和城下同样在发怔的军队。
她的眼神里没有怨恨——无论如何,刚才纳兰君让有很多机会杀了她,可他没有。
他确实如他所说,没有为难她。
只是徒叹立场对立,无法转圜。
“走。”纳兰述在她耳侧轻轻一个字,随即一声呼哨,一匹久已隐藏在街角的马,应声飞奔而来。
这是纳兰述为了防备万一冲不出城门,而留下的后手,阻拦在门前的军队,也忘记计算一下,尧羽卫来的时候,不是人人骑马的。
快马奔来,纳兰述君珂狂奔而去,全力施为之下,几乎刹那间便掠上了马。
身后飞箭咻咻,伴飞雪狂泻而至,军队终于反应过来,试图追击。
纳兰述抱紧君珂,两人在马上俯低身形,彼此的黑发纠缠在一起,被风卷得呼啦一扬,转眼就没在前方黑暗里。
两人身影没入黑暗的那一霎,城墙上纳兰君让握紧了手指,破碎的墙砖咯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涔涔,却不觉得疼痛。
在他身后,一抹晨曦飞快地在深黑的天际蔓延,渐渐将天色染白。
天亮了。
天亮了。
一夜捕杀暂时败北。
纳兰述君珂绝尘而去。不过只要他们还在燕京,纳兰君让便有信心挖出他们来。
他深锁的眉峰,更多来自于城下。
云雷军。
迎上尧羽卫的云雷军,就像看见了亲人,一把将人接了过去,戚真思看见他们便默默走开,云雷军也没注意,他们正沉浸在激越的情绪中。
“那群混账的骁骑营!”
“兄弟们揍了他们一顿!没说的,回来找统领,什么玩意,大爷也敢欺负,当真以为虎落平阳吗?”
“当云雷军和他们一样,吃屎长大的吗?”
“我们看见燕京城里面失火了,你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纷纷乱骂,七嘴八舌,尧羽卫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敢情大爷们这么愤怒地奔来,是因为被骁骑营欺负了。
兵部侍郎留下骁骑营部分官兵看守云雷军后,就离开了。留下骁骑营单独面对老冤家,怎么舍得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于是封锁了所有出入口,不许厨子开伙,不许他们上茅坑,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出自己的屋子,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向骁骑营汇报,还时不时讥笑侮辱。
这群盟下大爷,虽然被君珂磨了气焰,但并不代表血性就不在了,事实上,君珂从来没教过他们忍让,这群人除了服气君珂和几个教官,怎么可能看得上手下败将骁骑营,受得了这样的冤枉气?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骁骑营说了,闹事就是造反,造反他们万万不敢,家小都在燕京呢。
于是只好忍了,饿着肚子憋着尿,蹲在屋子里骂娘。但是有些事,该发生怎么也逃不掉,一个士兵拉肚子,向昏昏欲睡的骁骑营一个士兵接连汇报了三次后,那老被打断睡眠的家伙不乐意了,不许他再出门。
这士兵只好捧着肚子苦忍,真要是拉肚子也罢了,但这人是绞肠痧,最后痛得在屋子里滚来滚去大声嚎叫,门内云雷士兵苦苦哀求,门外骁骑营不理不睬,还在门上加了锁,大骂:“你们这群鬼喊鬼叫的混账,惹急了老子,一把火烧了你们全家!”
挣扎了一个时辰,这年仅十七岁的士兵,死了。
当嚎啕声从军营里传出来的时候,骁骑营慌了,云雷军爆了。
本就因为统领莫名其妙被拘,和自己的不公待遇满心愤懑,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刺激,云雷汉子们当即破门而出,抱着那孩子尸首,嗷嗷叫着打死了门口的骁骑营士兵。
这一闹,所有的士兵都爆发了,各自踹倒了守卫的骁骑营,骁骑营士兵本就远没有云雷军人多,战力也不如,昏睡中被打了个四面开花,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仓皇逃去。
云雷军暴怒之下打了骁骑营,人跑了他们也茫然了,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句“找统领去!”
一声出而百声应。
“找统领去!”
“请她为我们主持公道!”
“问问皇帝老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心内茫然,失了主心骨的云雷军,当即翻身上马奔燕京,他们之所以敢闯营而出,一方面是出身特殊,本身对皇权没有太多畏惧;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好了理由,就用“被友军殴打欺负,来向燕京求救”这个理由。
可以说,一直到奔到半路,炸营而出的云雷军,都没有造反的心思。
然而在半路上,他们突然看见了燕京的火光黑云,也隐约听见了爆炸声。
云雷军这一惊,便如晴天霹雳——骁骑营说要去烧死他们全家,难道胆大包天,真的去烧了?
这么远就有这么大动静,该得发生多大的事?
此时云雷军心急如焚,策马狂奔,心底充满对骁骑营和燕京巨大的愤怒,终于一路喊杀,奔到了燕京城门下。
此时燕京爆炸已歇,黑云将散,火头也扑灭,从城外再看不出什么,士兵们当然不敢这样要求进城,他们这样奔来城下,已经是杀头大罪,于是都爬上马,站在马上遥望盟民区,希冀能看出什么来。
便有人问他们信任的丑福,“燕京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家里都好吗?”
丑福一直背对着他们,身形微微发抖,此时听见这一句,蓦然蹲了下来。
群情汹涌的云雷军,顿时安静下来,齐齐盯住他。
丑福将脸埋在臂弯,双臂死死抱住头,他身子微微抽搐,隐约有低低的呜咽声,从臂弯里传来。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虽然他们不知道丑福的经历,但从来知道他是个铮铮铁汉,天大打击不皱眉头的那种,什么样可怕的事,让他失态成这样?
君珂那几个亲兵,脸色变得更可怕。
他们知道丑福的情况,这人被人冤枉上断头台,亲眼看见母亲悬梁,一头扎进火盆自毁容貌的男子,当初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如今他却在哭。
“怎么回事!”一个亲兵冲过来,一把抓住丑福,“怎么了?当真被烧了?
烧了几家?哪些人伤亡?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们!”
丑福默然不语,云雷军眼神瞬间变红,纷纷扑了上去,抓住尧羽卫们便喊,“发生什么事了?说呀!说呀!”
戚真思一把推开几个死揪住她不放的士兵,回头就对城门奔去,如果不是幺鸡一闪身拦住,只怕她就那么单人独力去撞城门。
尧羽卫一个个低着头,任他们疯狂的拉拽撕扯,脸色铁青,咬紧牙齿——这一声声哀求,才是真正焚心的煎熬,悠游灵动的尧羽卫,一生到此,才知真正痛苦。
然而他们不能说,不敢说,不忍说。
云雷军士兵们慢慢停了手。
死寂似乎也是会传染的,转眼两万多人寂静无声。
“噗通。”
当先君珂的一个已经任命为参将的亲兵,对着尧羽卫,跪下了。
“兄弟们饱经欺辱,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他凄声道,“今日抗命奔到燕京城下,也没指望活着回去,死之前,就这么一个心愿。想知道家小好不好。”
他对着尧羽卫磕下头去,“求你们成全!”
“求你们成全!”两万云雷军轰然跪下,烟尘迸起。
尧羽卫们一步步向后退。
他们诞生至今,从未后退,然而此刻,却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钻回地缝,永堕地狱里。
受那业火日日烧灼,也胜过此刻面对两万人含泪跪伏尘埃。
“不用问了,死了。”
蓦然一个人走出来,平平淡淡地回答。
晏希。
尧羽卫蓦然止步,云雷军跪地仰头。
“死……了……?”
“嗯。”
“怎么死的……”
“炸的,烧的。”
“死了……多少?”
最后一个问题带着希冀,所有人眼睛唰一下盯着晏希。
人心都是自私的,此刻谁都希望,死的人别家人。
“我们巷子很多,死的人是哪条巷子的?”
“我家在横四巷,别记错了。”
“我是东六巷的。”
“我住在外五街……”
……
“全部死了。”
最后这一声,清清淡淡语气,却巨雷一般,劈在所有人头顶。
晏希平平静静立着,苍白的脸,苍白的手指。
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半晌,井喷般的爆发。
“不可能!”
“近六万亲属,一人一刀也要杀三天!”
“大家住得分散,谁也不能这么快,半夜杀五万多人,火器也不能!”
“你骗我们!”
“你想骗我们造反!”
“你想骗我们和朝廷做对,好给你们当打手!”
已经有人冲上去要打晏希,尧羽卫立即冲上来护住,晏希始终站在那里不动,静如死水。
“朝廷怕你们造反,要求骁骑营看守他们。”他还是那个语气,“骁骑营为了方便,把所有人赶到广场,堵了四面的巷子方便看守,结果骁骑营的全部火弹子,被御林军一箭射了下来,落入人群。盟民大多被炸死,也有重伤的,但多半难救,现在正在挖万人坑,准备将所有人就地掩埋。”
晏希当真一个字都没假。
他用这种平平实实的语气,毫无个人感情添加地说完了盟民的灾难,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可信。
两万云雷军,呆了。
眼前这个人,他们也有些人认识,知道这人寡言少语,而且从不说谎,是狡狯多智的尧羽里的异类,也是说话最可信任的人。
他眼神直视,毫不避让和闪烁,云雷军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心越来越沉,沉入深渊。
如果这番话是任何一个尧羽卫来说,都没有人肯相信,人对于可怕而绝望的消息,总是下意识拒绝相信,并试图找出一切佐证来巩固自己的希冀。
然而却是晏希。
却是那从不撒谎的冷面少年。
尧羽卫暗暗松口气。
这话,也只能晏希来说了。
而晏希,也只有为戚真思,才肯这么说。
他们默默退开去,没有试图搀扶那些还跪在那里不知道起身的汉子。
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刻。
蓦然一声嚎叫,冲天而起。
“灭尽九蒙!”
这一声之后,轰然一声,数万人泣血嚎叫,撞散云层。
“灭尽九蒙!”
隆隆呼喊声绵延不绝,撞在燕京巍巍城墙和浩浩城门之上,回声激荡,四海俱闻。
这是天下大国大燕,第一次在帝都城门前,被不同的声音,悍然冲击。听见了来自人心深处,最愤怒的呐喊。
这只是个开端。
很快,会有更多不同的声音,呐喊、刀剑、战争、马嘶……一**撞上这铁甲大城,进而蔓延至苍茫大地。
城门内侧,上万军队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城头上,纳兰君让手据蹀垛,看着天边层云飞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城门的呐喊没有传入内城深处,正如晨曦还未到达。这是漫长的一夜,夜色里满是浓郁的血腥和杂沓的脚步,有君珂的,有纳兰述的,有云雷军尧羽卫的,也有,柳杏林的。
空旷的街道里有人在踉跄的奔跑,粗重的喘息声石子般喷开,身后是血火盟民区,火光里无数梭巡的人影。
奔跑的人衣衫零落,满是血迹和尘土,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眼神惊惶。
柳大夫傻傻地跑在燕京的路上,幸亏已经撤去布防,不然跑不了三步就得又被抓。
丑福受君珂的命令去医馆找他,他却已经先一步被纳兰君让命九城兵马司带走,这位大夫仁心仁术名满京城,倒也没人为难他,纳兰君让带走他也是为了保护他,毕竟他和君珂关系密切,不要因此被人钻了空子。
在九城兵马司坐了阵子冷板凳,盟民区出事,全城医馆都被调动,急迫之下,九城兵马司不清楚内情的兵丁,把他也拖了来紧急救治。
柳杏林看见这样的场面也是震惊心颤,毫不犹豫投入救助,却在处理一个重伤者伤口的时候,听见了士兵的对话,这才隐约知道君珂的事。
他没有多想,趁解手的机会就跑了,反正也没人看守他。
此刻奔逃到大街上,柳杏林却茫然了——他该到哪里去找君珂?他听见君珂消息就忍不住跑掉,却不明白自己跑出来干啥。
他和君珂经常接触,也隐约知道冀北和朝廷的矛盾,以及君珂的立场。虽然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兵部派人控制云雷军,又要软禁君珂,此刻还在搜寻“冀北逆贼”,他便直觉到危险。
小君那性子,纳兰述出事,她一定会冒险的!
可是她到底在城内还是城外?
柳杏林正在踌躇,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五章 相濡以沫
柳杏林急忙躲到墙后,看见一队九城兵马司兵丁飞快地跑了开去,人人脸上都有疲惫之色,这些人负责燕京治安戍守,今夜城中屡屡出事,他们奔波来去,早已精疲力尽。几个精力不济落在后面的兵丁,正面带不满地小声抱怨。
“又要赶往城门,九蒙旗营和江南郡军干什么吃的?一万多人,拦不住人家三百人?”
“听说云雷军造反了!两万多人包围了城门!咱们有大麻烦了!”
“怕什么,城内兵力就有十万,再传信附近边军,两下一夹击,两万云雷,还不立刻给包了饺子。”
“得了,胜也好败也罢,都是朝廷的事,只苦了咱们,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
……
士兵们唧唧咕咕地跑过,墙后转出一脸若有所思的柳杏林。
尧羽卫出城了?云雷军造反了?
这是不是说明,纳兰述和君珂都出城了?
柳大夫立刻觉得,他必须要出城。
这个呆子也不是完全不通世务,当然知道此刻城门难出,但他想了想,想起自己曾经给看守城门的一个老兵治好了他的烂疽,也许找到这个人能混出城去。
这么想定他便觉得一切解决,兴冲冲便往城门方向走,忽听身后脚步杂沓,似乎有人追逐,急忙避到一边,果然看见一个女子一边叫着救命一边披头散发在前面奔跑,后面追着一个男子。
此时的燕京治安,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守卫力量虽多,但大部分都放在城门和皇宫,以及各处要害衙门,一部分机动力量随时支援,城内到处巡查是在尧羽卫纳兰述还没有出城之前,当城门高悬假人头诱使纳兰述自投罗网时,所有城内巡查力量再次收束,准备和城门大军前后夹击尧羽卫,防止他们闯不出城门再回头散入京城,一定要把他们压死在两道防线之间。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风云瞬息万变的城门之斗,导致全城汇集的兵力还没来得及对尧羽背后设置防线,尧羽已经出城,而纳兰述带着君珂反扑回城,这使已经奔往城门的各处兵力只好再次回头,散入城中搜查,军队整束总是不如个人跑得快,疲于奔命的兵丁又有点拖拉,这使城中防守出现了真空状态。
否则这女子边跑边喊,早就应该有人前来查问。
“救命——”那女子似乎体力不济,声音嘶哑,气喘吁吁,手里抓了个染血的长簪子,似乎那是她用以防身的武器,她正在惶急绝望,一眼看见愣在巷子口的柳杏林,急忙奔过来。
柳杏林只看见眼前一波白光摇颤,转眼那胸就汹涌逼近,一惊之下转身就跑,跑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在原地踏步,回头一看,那女子狠狠踩住了他的袍子。
“救我!”那女子见他回头,一把搂住柳杏林脖子,香气袭人,软肉狠挤,柳杏林吓得七魂出窍,急忙大力撕扯,一边撕一边道:“罪过罪过,姑娘姑娘,你快先放手,让我慢慢想法子救你……”
那女子忽然一低头,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刹那间热流一涌浑身一酥,仿佛灵魂也因为这**一咬绽开一个缺口,柳杏林的身子立即软了下去,那女子眼神得意,拢住他脖子的双臂突然用力一甩。
身软体酥的柳杏林,立即被她甩了出去,一个踉跄扑前一大步,正迎上那个追来的男子。
那人原本没拿武器,此刻看柳杏林手忙脚乱地扑来,狞笑一声道:“哪来的小白脸,要给这贱人出头?找死!”伸手就去腰间抽刀劈来。
柳杏林大急,他也学过几手三脚猫招式,百忙之下头一低,躲过那人劈出的刀锋,反脚抬起,下意识墩在那人ρi股上。
他学医之人注重强身健体,没有实战经验力道却不小,动作也灵活。那人看出他没什么武功掉以轻心,一愣之下已经被他蹬得向前一冲,正冲向那女子方向。
“哧。”
轻微一声锐器入肉声响,柳杏林霍然回身,正看见那男子身子抵在那女子面前,弯腰低头,还是一个踉跄扑出的姿势,那女子面色有点苍白,双手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
两人维持这古怪姿势一秒,随即那女子咬牙,将紧紧握住的东西狠狠一拔。
“噗。”
鲜血激射,足有丈高,那人此时才抽搐倒地,咽喉正中,一个深可见骨的贯穿伤。
而那女子手中金簪,从尖端到底端都鲜血淋漓,很明显,刚才那男子扑过来的一霎,正扑在了她的金簪上,一戳到底,刹那毙命。
至于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命中,只有那女子自己知道。
此时半空血雨降下,那女子机灵地跳开,柳杏林张大了嘴,此时才反应过来。
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
因为他这毫不留情的反蹬,这人才会被簪子刺死。
悬壶济世拯救生命的大夫,杀了人……
最后一个念头劈入脑海,柳杏林瞬间傻了,脸色惨白,踉跄后退,砰一声,撞在了身后墙壁上。
“你怎么了?”那女子越过那人尸体,着急地来拉他,柳杏林两眼发直,喃喃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我我……我违背祖训……我杀人了……啊……”
他蓦然抱住头,张嘴便要嘶喊。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在黑巷子里余音袅袅。
“你喊出来,你就又杀了一个人!”那女子柳眉倒竖,卷起袖子,揉着用力过度的手腕,“你吼什么!人是我杀的,不用你担干系!”
柳杏林捂着脸,五个大指印清晰可见,眼神却清醒了点,呆呆看着对面女子半晌,不确定地问:“柳咬咬?柳姑娘?”
“对了。本家。”柳咬咬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眉开眼笑要抚摸柳杏林肿起的脸,“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合着老天安排你来救我。”
柳杏林赶紧避开她的禄山之爪,苦笑一声,不敢看地面尸体,喃喃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快亮了,赶紧离开这,边走边说。”柳咬咬嫌恶地将尸首踢开一边,拉着柳杏林就走。
“我们……我们就这么……”柳杏林一边被她拉着走一边频频回头。
“不这么着那该怎么着?”柳咬咬没好气,“等苦主来?等官府来?然后将我五花大绑,送上刑台?”
“我……”
“大夫,我知道你仁心仁术,看不得这些。”柳咬咬突然回头正色道,“可是这世道是吃人的,生死之前,太多的善只会伤人伤己。”
柳杏林沉默,半晌叹息一声。
两人情绪都平静了一些,互相说了说情况,柳杏林才知道柳咬咬被人欺辱,是因为得罪了人。
当初胭脂巷纳兰君让被刺,常家的小公爷死在了柳咬咬的床上,之后这事虽然被那纳兰君让压下,但常家死了继承人如何心甘?几次三番询问柳咬咬,柳咬咬当然什么也不能说,按照上头的授意,一口咬定自己当时被打晕扔出去,不知常世凌的死因。
常家之后也被崇仁宫暗示警告,隐晦解释了常世凌的死因,常家满腔愤恨无处发泄,不免迁怒柳咬咬,觉得是她给常世凌招来祸患,之后常家人对柳咬咬多有暗中打压,常家一些旁系子弟也借机对柳咬咬多加骚扰,先前就是常家二房的一个庶子,对柳咬咬垂涎已久,今夜原本要来求欢,再次被柳咬咬拒绝后恼羞成怒,便想趁今夜燕京事乱,奸杀了柳咬咬,事后推给尧羽卫便是。柳咬咬一路逃窜,才碰巧遇见了柳杏林。
“你要去哪里。”柳咬咬说完自己的事,问柳杏林。
“我要出城,你还是回去吧,前面很危险。”
柳咬咬雪白的牙齿咬着鲜艳的下唇,艳色灼人,“我也要走,燕京城我不能呆下去了,常家势大,已经逼得我难以生存,如今又杀了常老四,我留着也是一个死。”
“那我们一起走。”柳杏林想也不想。
他蹬蹬蹬行出几步,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疑惑地回头,看柳咬咬还站在原地,不禁傻傻地眨眨眼睛,道:“走啊,你崴脚了?”
柳咬咬偏头盯着他,瞅了半晌,笑了起来。
“傻子……傻子……”她摇头,“就你这简单脑袋,是怎么在燕京活到现在的?
城门有上万大军,重重上锁,严看死守,不许一个人出城,你怎么走?”
柳杏林傻眼了,半晌道:“我……我有熟人。”
“谁?皇太孙?沈相?”
柳杏林脸更红,“西泽门一个看门的老兵……”
柳咬咬清脆地笑了,她一笑,柳杏林立刻闭嘴,他不笨,自然知道她在笑自己荒唐。
“燕京的城门,谁也闯不过去。”柳咬咬敛了笑容,若有所思望着城门的方向,“除非,让它自己开。”
“燕京的城门,在它不想开的时候,就算云雷军,也别想打开。除非,让它自己开。”
在柳咬咬说出那句话时,另一个方向,有人说出了一句几乎同样的话。
薄雪在渐亮的天色映照下变得透明,被青色大马的马蹄踩碎,马速极快,将马上人的碎语伴风卷走。
“你可有什么计划?”
“燕京并不是铁板一块,昨夜的事,在有心人眼里这是个机会。纳兰君让沈梦沉之所以不惜调动江南郡军,一心要将我雷厉风行迅速解决在燕京,也是这个原因。夜长梦多,燕京的事多了,做梦的人也就多了。”
“话虽如此,就怕有些人的梦做了,我们也未必讨得了好,你呀,为什么不肯走?”
“因为我想和你死在一起……”
君珂诧异地抬起眼,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这么意气消沉。
“……在八十年以后。”
沉默半晌,君珂轻轻笑了下。
“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肯灭了自己威风。”
“先信自己,再驭他人。”纳兰述淡淡道,突然一揽君珂的腰,“下马!”
两人飞身而起,落入一条街道之上,一声唿哨,青马头也不回,朝前驰去。
“这里是哪里?”君珂打量这条街道,整条街十分清静,只有一家住户,更特别的是,这家住户整个后墙高阔异于常人,墙头飞檐都贴以金箔,天光一照灼灼刺眼,一派富贵招摇,这种风格令她心中若有所悟,果然听到纳兰述道:“姚家。”
随即他掏出两条黑巾,给自己和君珂都蒙上,拉着她就往里冲。
“咱们要干嘛?”
“打人。”
君珂还没反应过来,纳兰述已经拉着她越过高墙,昨晚整个燕京都无眠,姚家的人也没睡,几乎两人刚刚落地,就有大量护卫涌了上来。
纳兰述和君珂七分认真三分做作,挥舞着刀剑在姚府后院闯来闯去,看起来一副要冲入内院杀死主人的凶悍模样,然后再被姚府护卫一次次逼了回去,混战中纳兰述不住呼喊:“兄弟们,西边有空缺!”
“往南边去!”
“先出去,等下接应我!”
一边喊一边乱扔石子,四处风吹草动,源源不绝的护卫奔出来,被引得草木皆兵,打了一阵,眼看人越来越多,纳兰述又喊,“对方有备,走!”拉了君珂便跑。趁着转身还踢死了两个。
他转身逃跑的时候速度略慢,一个赶上来的护卫劈手一抓,“哧啦”一声一样东西从纳兰述腰囊里掉落,纳兰述浑然不觉,拉着君珂咻一下迈过高墙,逃之夭夭。
纳兰述跃出墙,箭一般的身形就慢了下来,回头看去,果然姚府的人也不追,只是迅速将四方门户都布置得更紧了些。
“虽说姚家是商贾之家出身,不过能在大燕朝廷里历练了那么多年而没倒,果然没那么傻。”纳兰述隐在暗处,看姚府过了一会儿,开了大门,有人前呼后拥而出,几乘车马,匆匆往皇城方向而去,眼底露出一丝笑意。
“你刚才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君珂心知纳兰述闯姚府那叫装模作样,关键是要将那东西送到人家手中。
“某人的重要资料,但是只有一半,而且被我抹去了最关键的主要人物,只是隐约有个指向。”纳兰述冷笑,“姚家和沈家斗了多少年?如今姚家好容易得到点某人的把柄,怎么舍得不利用?”
“沈梦沉的东西?”君珂惊诧,“你怎么得到的?”
“他隐于暗处盯紧我尧羽,我们难道就不知道对右相大人多多关心?”纳兰述一笑,“都在互相算计,不到鱼死网破,说谁赢都太早。”
“皇三子一系被纳兰君让和沈梦沉打压多年,如今这一场围剿不成,燕京还出现大难,正是皇三子的一个反击契机。他之所以还没动作,是因为大军都在纳兰君让手中,不敢轻举妄动。我刚才送出去的这份东西,不仅攀上了沈梦沉,还连带拖上了纳兰君让,这两人同气连枝没什么稀奇,但如果同气连枝搞一些秘密手段,你叫纳兰弘庆ρi股怎么能坐安稳?”
“话虽如此。”君珂皱眉,“沈梦沉和纳兰君让都不是笨人,两人一旦面对之类指控,必然会合力自保,朝堂之上,谁能是这二人联手的对手?”
“现在只怕也未必合力得成。”纳兰述微笑,“狐狸多疑,别有心思,我已经在他那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他和纳兰君让之间,现在要想信任对方,也不容易。这些事不是一时半刻能看出效果的,我们先找个地方,安心地等。”
他拉着君珂,取出点易容用具,简单改了改容貌。随即绕过几条街道,此时街上已经渐渐有了行人,只是大多神色不安,频频往城门和城北方向张望,并不住交头接耳,两人都是普通装束,坦然混入人群,在城西北一家普通的染房门口停住。
“李大妈,我们是鲁南王二强他朋友,听说您这里有活计,现在还需要人吗?”纳兰述憨里憨气开口,居然一口鲁南口音,配着他染得黧黑的皮肤,活脱脱一个乡下小子。
院子里一个正指挥伙计把布匹下染缸的胖大妈抬起头来,打量两人一眼,撇撇嘴,“乡下人,身子骨怎么还这么细?来做工可以,包两顿吃住,一年一两工钱,年底结算。”
这是相当黑的价钱了,普通小工,一月一两银子也是该有的,这老娘们可好,一年一两,还是年底才给的,万一有什么不好,工钱给扣了,还得白做活一年。
但也只有这样的黑店,才敢不问来由就招没有路引铺保的伙计,这些店多半都有官府背景,纳兰述竟然连这种关系都有。
“好唻,有得吃住我们兄弟就满意了。”纳兰述抓抓头,憨厚地笑。
这动作活脱脱就是学的鲁海,君珂心中一痛,眼圈顿时微红,赶紧垂下脸掩饰。正好那胖女人在问纳兰述,“你这兄弟怎么不说话啊。”
“他哑巴咧。”纳兰述将君珂揽过来,温存地摸摸她的头,“又想家。”
君珂心底一暖,攥紧了他的手。
“得了,别在这现兄弟情深了,王二,带他们进去收拾,整理好了就开始做工。”
两人跟着一个伙计进门,进了二进院子一间破旧的大屋,一进门就是一股酸臭冲鼻,脚臭汗臭还有长久不晒的被褥散发出的馊臭,君珂险些吐出来,看一眼纳兰述,他面无表情,丝毫没闻到的样子。
屋内是大通铺,被窝卷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那伙计冷冷对墙角一指,“你们俩个,以后睡这里。”便理也不理他们出去了。
等人走了,君珂才悄悄问纳兰述,“你从哪找到这样一个黑店?”
“燕京不需要铺保,并有一定官府关系的黑店有十三家。”纳兰述平静地道,“这是地理位置最好,出入相对有退路的一家。”
君珂沉默,微微震撼——纳兰述的意思是说,这十三家他都有布置,单看他愿意用哪家。换句话说,悠游自在的尧羽卫和纳兰述,果然未雨绸缪,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曾放松了警惕。
“我们出去干活,不要引人怀疑。”纳兰述揽了她的肩向外走。
君珂没有反对,眼神低垂——两人从城门汇合开始,纳兰述很明显一直在试图回避和她过多交流,似乎害怕她询问什么。
这个发现让她心底有点凉,然而却不打算寻根究底,现在不是打破砂锅的时候,燕京危机四伏,云雷还在城门外,她必须先把一切心事放下,和纳兰述通力合作出城,然后带走云雷军,否则一旦云雷军为了她在燕京城外被包了饺子,她到死也没脸去见那些盟下大爷。
两人出了屋子,立即便有人将他们带到后进院子里,指挥他们将厚重的布匹下染缸,院子里所有人,都有一双怕人的手,蓝紫深黑,粗糙起皱,被各种染料经年累月地浸染,早已不辨原先颜色。
纳兰述不让君珂接手染布,只要她负责搬运布匹,郡王爷修长白皙的手,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搅拌染料,在翻滚着各色色彩的染缸里捞起布匹,红黑蓝紫各色布匹在手指间翻飞开去,灵巧而娴熟,君珂看得有些发呆——这养尊处优的家伙,在哪学得这一手的民间劳作技巧?
其实如果尧羽卫在这里,一点惊讶之色都不会有,天语之族培养人才,向来和别人不同。所有孩子都没有童年,自幼经受人间捶打,学习世间百艺,他们认为所有的动作都符合武学至理,单看你是否有悟性而已。并且好的护卫人才,就该全通百业,才能更好隐藏自己,所以从纳兰述开始,到尧羽每一个人,这些世间杂务,少有不会的。
院子里热气腾腾,每个人都埋头劳作,老板娘下得任务很重,很少有人有闲心去关心别人怎么做事,纳兰述轻轻巧巧完成任务离开,这些长年被艰苦劳作折磨得失去一切感觉的麻木的人们,头也没抬。
晚饭是白水煮白菜,糙米饭,白菜里有一些肥白的肉片,所有人抓着碗等在脏兮兮的厨房门口,直到这个时候,这些麻木的人才有了点活气,两眼放光地挤在门口。君珂和纳兰述也被塞了个碗,君珂抓了那个碗,还在那里四处找开水想洗一洗,忽然看见两个人吆喝着,搬来菜桶,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呼啦一下,宛如潮涌上了沙滩,君珂只觉得眼前一花,转眼身边就没有了人,再一看,人都扑到了菜桶上。
菜桶前人头挤挤涌涌,君珂身边空空荡荡,纳兰述呢?
君珂踮起脚,抬头一看,脸黑了……
纳兰述扑在最前面!
纳兰述一手举一只大碗!
纳兰述把身边的人都给挤了出去!
君珂垂泪,捂脸——哦,这人我不认识他!
“小弟,吃饭吃饭!”纳兰述兴奋的声音传来,君珂唰地向后便退——兄台,和这群穷苦人争食,你好意思么你。
她勉强笑着,做了个“我还不饿,你吃吧”的手势。
“拿着拿着。”纳兰述一把将碗塞在她手里,“我还没去打饭呢。”说完又转了回去。
君珂这才注意到他自己的碗还空荡荡拿在手里,抢的原来是她的。这回他回去,也不抢了,老老实实等在最后,等饭菜舀回来,只有半碗浑浊的白菜汤,半碗糙米饭。
君珂看看他的碗,再看看自己的碗,她碗里菜满饭满也罢了,居然神奇地还有一块瘦肉也罢了,关键是她那碗菜一看就干净新鲜,饭也洁净,不像纳兰述的满是沙子。
“这种地方吃饭,第一碗很重要。”纳兰述对她笑,“这种厨子一般都黑心,新鲜菜放上头,陈菜在下面,而且大家抢得厉害,急起来会用碗下去捞,连手都浸到汤里,那得多脏?饭也是,沙子沉在下面,上面第一碗才不会有沙,所以你得吃第一碗,是不是味道还不错?”
他小口小口喝着自己满是剩菜也许还沾过那些破碗人手污垢的汤,笑眯眯地对君珂夸赞他抢到的第一碗,君珂怔怔地望着他,捧着碗的手指微微发烫。
“快趁热吃啊,味道没你想象得那么差……”纳兰述忽然语声一顿,君珂很清晰地听见了一声细微的沙砾摩擦声,那么响,想必牙齿被咯得不轻。
纳兰述脸上,一丝表情奇异,有点尴尬有点痛苦有点无奈,捂着半边脸,却在努力对她微笑,“哎呀,吃得太认真,咬着了肉骨头,可惜被我咬过了,不然让给你。”
君珂笑笑,做了个“便宜你”的口型。
然后她低下头。
一滴眼泪,落在白菜汤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纳兰述用十个铜板,买了老板娘提供的被子,说是被子,其实就是一床烂棉絮,被面破得像渔网,散发着经年不洗的人油味儿。
这样的被子别说君珂没法盖,纳兰述也不打算委屈自己,说到底,买被子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那些苦哈哈们,累了一天,回到通铺倒头就睡,转眼鼾声四起,君珂本来一直担心这些人和他们拉呱,不要说出什么破绽来,此时才放下心,也不禁佩服纳兰述,这地方虽然条件艰苦,但也只有这里,才是最没事端,相对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升起来,昨夜下了一场雪,今天的天气便尤其寒冷,看见冷月光,便觉心头也浸润了凉意,君珂不敢打坐运功驱寒,便身子蜷缩起来,抵在墙角,默默运功。
身边忽然有人一动,一双手臂伸了过来,温柔而又不容抗拒地,将她揽在了怀里。
暖意袭来,他的怀抱温暖而不狎昵,柔软的长发泻在脖颈里,他用手指轻轻地理,在她耳边低低道:“别动,天冷,我只想抱抱你。”
君珂没有动,将脑袋抵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比一般人要慢很多,这人平日里给人感觉灵动如飞鸟,她以为他的一切都是轻快自如的,然而此刻听他心跳,想着这一日夜经历种种,忽然恍惚而陌生——纳兰,她所熟悉的纳兰,还有多少,是她所不懂得的?
草木松香淡淡传来,他的呼吸掠过她的发顶,轻柔如飞羽,絮絮将她包围,她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全身的肌骨在变轻,而意识在发沉——太累了,一日夜奔波,劳心劳神,斗智斗勇,她抗不住体力和心力的双重杀伐。
眼看她的双眼渐渐合起,纳兰述微微叹息一声,将外衣脱了披在她身上,又将她抱紧,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正准备也合下眼,忽然觉得胸前有点湿润。
他垂下眼。
怀里的人静静的睡着,还是那个脑袋抵着他胸膛的姿势,眼角却泪水晶莹,沾湿他的衣襟。
纳兰述震动地看着,忽然轻轻捧起了她的脸。
他吻在她眼角的泪水上,辗转温柔。
君珂半梦半醒,恍惚里那少年貂裘胜雪,在春日吊桥那端对自己遥远微笑。恍惚里粉红衣衫的少女立在巨大的圆柱上,忧伤而骄傲地昂首向天。恍惚里红衣的姜云泽从城楼之巅落下,大笑张扬。恍惚里两万云雷军跪在尘埃,拉着她的衣角,一声声问:“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我……”半梦半醒,似幻非幻间,她终于将压在心底的话,呢喃如梦话般问出。
“他们怎么死的?”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六章 带我回家(第一卷完)
纳兰述抚在她发上的手,僵了僵。
一瞬间月光苍白。
随即他并无犹豫,深深吸一口气,轻轻道:“是我让……”
君珂却在这一刻醒了,完全清醒。
“不,不要说。”她霍然睁开眼,手掌按在纳兰述唇上。
睡意和泪水全去,换了此刻深湛通透眼神,有夜的黑,有日的明。
“一个人若能为自己的护卫不怕自投罗网,便没有可能再将无辜的妇孺置于炼狱。”她轻轻道,“纳兰,我愿你成为有担当的人,但我更怕你,不堪背负,为责任所折磨。”
纳兰述深深看着她,他原先看她的眼神,总是明亮灵动的,像霞间飞云,欢欣游掠。此刻却是沉凝深重的,像将过往所有情感压缩凝练,一寸寸压实,一寸寸人生之剑不可斩断的硬度。
然后他一伸手,更紧地将她揽在了怀里。
“小珂……”陋室凉风,鼾声臭气,他的声音和怀抱,却将一团火将她紧紧簇拥,带着迷离的泪意和辗转的叹息,“我以前只知我见你心中欢喜,如今我才明白,这欢喜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来自何时何地都不曾更改的信任与理解。蒲草之韧,磐石般坚。
他原本认了这滔天罪孽,要在质问的众人面前一力扛下。
他不屑做个推诿的上位者,留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独自在地狱煎熬。
然而内心深处终有畏惧——君珂视云雷如亲人,她善良而内心有坚执,又怎能坐视六万无辜惨死如斯。
等着她开口,又害怕她开口,拉着她团团乱转一刻不停,潜意识里想要堵住一切开口的机会。
然而当她真的开口,然而当他在那一刻绝望,于一怀冰凉里正心思微苦,便听见她细语轻轻,灼热在这冬日将雪的夜里。
纳兰述紧紧搂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无人得见男子从来嬉笑自如的眸子里,微光晶莹。
怀里的人纤细柔软,可这世间,唯有她的坚韧刚强,能撑住他倾漏的苍穹。
君珂并无抗拒,伸手反抱住他,少年男女,此刻心事无关风月,长夜漫漫,温情取暖。
……
天光像沙子一样洒上破碎的油纸窗,两人才在偎依的姿势中惊醒,屋子里还黑洞洞的,四面的人迷糊着眼屎起床,拎着裤子抢着去茅坑,没人对他们多看一眼。
而在不远的地方,隐约听见马蹄长驰,敲开这夜的蒙昧。
就在过去的这一日一夜里。
和太子派系沈氏集团斗了很多年的姚家,联合左相姜家,趁这多事之秋,突然发难,集合朝中所有力量,集中弹劾沈梦沉和纳兰君让,称沈梦沉为皇太孙私下招揽江湖异士,图谋不轨;称主管京中戍卫力量的纳兰君让指挥不力,导致御林军骁骑营不服管束,使骁骑火弹仓库被盗,盟民区毁于爆炸,尸横遍野,云雷军由此炸营,围困燕京;称纳兰君让城门处置失当,使正仪公主暴死城门,为祸深远,并放纵罪魁祸首尧羽卫出城,公然放虎归山;称沈梦沉丧失人性,竟掘万人坑,将未死盟民与尸体同葬,此举有伤天和,必失人心,陛下为燕京乃至天下计,无论如何不可姑息云云。
与此同时,姚家展开了对燕京的经济控制,势力庞大的姚家,一夜之间,出动所有人力,将自己名下各处商铺的物质进行秘密囤积,尤其对米、粮、油、棉等民生必需物品进行控制,这一点在一开始还不为人察觉,但马上,随着云雷军愤怒之下死守城门,城内物价必然飞速上涨,即将形成抢购物资的狂潮,姚家这一举措,正打在整个燕京的经济软肋上,雪上加霜,狠辣无情。
姚家控制经济,姜氏就合纵朝堂。向正仪城门夺人头被姜云泽所害,姜家居然神奇地拿出了纳兰君让手书,说姜云泽之所以冒险赶回,在城门刺杀向正仪,完全是受皇太孙胁迫。因为皇太孙已经和边军将领勾结,意图和边军里应外合夺取皇位,姜家说,太孙许诺姜云泽,只要出面杀了向正仪,引起边军哗变,便允许姜云泽重回燕京,恢复郡主爵封。老相姜巍然在朝上痛哭流涕,称孙女丧心病狂行为卑劣,早已被姜家开宗祠逐出家门,她如今为荣华富贵,被他人胁迫的一切行为,姜家毫不知情,如今知道了,也只有切齿痛恨,绝不敢沆瀣一气。
一连串的弹劾奔向当前燕京最受信重地位最高的两人,条条都是重罪,尤其最后一点,便是纳兰弘庆,都不免被重重敲开了信任的堡垒——纳兰弘庆原本是不信的,这天下,迟早是纳兰君让的,他何必费那么大事,非要武力夺取政权?但姚家买通皇帝近伺,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吹风——陛下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圣寿无疆,何况还有正当盛年的太子殿下,皇太孙看似离皇位近在咫尺,其实变数太多,等候太久,年轻人性急气躁,难免……嗯嗯。
任何皇帝,都不能忍受自己的龙椅被人觊觎,哪怕我明天给你,你今天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何况那一夜的燕京发生的事,确实每件事都让皇帝不满,姚家和姜家也并没有露出要对皇太孙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一再暗示,在这种情形下,再将整个京中的兵权和戍卫调动大权交给这两人,已经不合适了,应当选择老成持重的将领予以接替。
皇帝犹在举棋不定,姚家递交上来的那份古怪的名单让他下了决心,名单虽然指向不明,但其中涉及的利害关系却令他心惊,不由反思自己给太孙的权柄是不是过重?一旦出现任何问题,纳兰氏皇族面对的就是倾覆之祸。
皇帝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将皇太孙从城门前召回,一番长谈,对这位自己爱重的孙子,纳兰弘庆并没有过多苛责,只是暗示了当下的忧虑,纳兰君让据理力争,最终却不得不主动请辞京城全军总管之职。
年轻的皇太孙,从宫中出来时,面对冬日欲雪的天际,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而沈梦沉,也被迫中断了盟民区的事务处理,召回沈相府待勘。
可以说除了主持冀北计划的沈梦沉和纳兰君让外,朝中其余人,并不在意纳兰述和君珂逃生与否的重要性。在姚家和姜家的心里,朝廷的水越浑越好,事端越多越好,这样他们才有机会获得军权,多年来,除九蒙旗营由皇帝亲自掌握外,其余京中军权,都由纳兰君让和沈梦沉牢牢把持,姚家的姜家的子弟,无法获得哪怕一个参将的职位,如今,煊赫无边的这两人终于被泼了冷水,他们的机会来了。
纳兰述逃了又怎样?冀北那边已经陷入算计,纳兰述逃回去也无力重振江山;君珂逃了又怎样?不过区区两万云雷军的统领,别说云雷军不一定听她这个丫头片子的,就算闹反——你听过两万人撼动江山的例子么?
他们逃了更好,逃了,朝廷才有警惕,才不得不分心处置,才会调动更多的边军力量去围剿,才会有两家子弟更多出头获职的机会。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姚家明知那名单来得蹊跷,依旧抓紧了机会推波助澜,姜家反应极快紧随其后,由纳兰君让沈梦沉构筑的铁板一块的燕京,给一份轻飘飘的名单,割开了缺口。
名单虽轻,里面暗藏的心思却厚重,如果没有纳兰述对这些掌权者的足够了解,没有他对燕京贵族私心和势力集团博弈的精准把握,这一份名单,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消息,断断续续传了来,搜捕虽未停止,却因为上头争权夺利而有所懈怠,隐藏在陋巷里的纳兰述和君珂,渐渐摸着了当前燕京局势的轮廓,他们在等待着机会。
柳杏林和柳咬咬,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两人这一天东躲西藏,好几次险些被巡查的兵丁发现,都是柳咬咬眼疾手快,扯着柳杏林躲了过去。
“怎么办?”柳咬咬愁眉苦脸抚着肚子,“寸步难行啊燕京,走了快一天,还没走出两里路,这样子怎么出城?啊我饿死了,又不敢出去买东西,到处是兵,杏林杏林,你为什么要叫这名字?”
“啊?”柳杏林正在紧张东张西望,听她前面说得好好的,后面莫名其妙来这一句,傻了傻。
“叫你一声我就想起杏子林,金灿灿黄澄澄的大杏子,沉甸甸地垂在枝头,望一眼就要流口水,闻一闻香到了骨头里,啃一口甜到了心里……啊我受不了啦!给我咬一口!”
柳咬咬扑过来便要咬,柳杏林哭笑不得推她,“别闹!别闹!”
“你身上一身汗,都发馊了。”柳咬咬嫌弃地推开他,“这又不是夏天,也能出这么多汗,哎,听说城北死了好多人,幸亏不是夏天,不然得出多大事啊。”
“是啊。”柳杏林想起那晚看见的惨状,浑身颤了颤,“幸亏不是夏天,不然死这么多人,又不运出城,瘟疫一定会起来,那全城都要遭殃。”
“嗯,不过我们还是……”柳咬咬突然转过头,一把抓住柳杏林的肩膀,“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幸亏不是夏天。”柳杏林吓了一跳,傻傻看她。
“不对不对,后面那句。”
“全城都要遭殃。”
“不对不对,前面一句。”
“瘟疫一定会起来……”
“对!”柳咬咬一拍巴掌,雪白的牙齿又咬上了红唇,“瘟疫!”
“你在说什么?”柳杏林一脸茫然。
“大夫大夫,你名动京城,可有一些奇异的药?”柳咬咬兴奋地攀住柳杏林肩膀,“比如,中了之后,看起来人像是得了瘟病?”
“你要我散播瘟疫!”柳杏林霍然跳起,一脸骇然。
柳咬咬一把把他拽了回来,“是看起来!”
“瘟病病状很多种。”柳杏林道,“天花伤寒都算,肢节痛、头目痛,伏热内烦,咽喉干涩,都是疫病的症状,但这种病状如何能够冒充?难道你要我给人下药得伤寒?那万万不能,死也不能!”
“笨。”柳咬咬敲他脑袋,“我就不信你就没有那种发燥的,但是又不伤人体的药物,我们不要伤人,让人看起来像是瘟病就行了嘛。”
柳杏林犹豫了一下,咕哝道:“有是有,便是让人看起来像得了天花也是有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你想啊。”柳咬咬兴致勃勃,“我听说那边掘万人坑了,但是似乎又停了,正在讨论是就地埋葬还是运出城埋葬,城北周围百姓现在都在要求送出城去,不然以后不敢居住。那么多尸体,堆积在一个地方,虽说天冷,也不是没有瘟疫的可能,这个时候,只要冒出一小部分人,疑似得了瘟病,朝廷立刻就会将人送出城外,绝不可能把人还留在城中,到时候咱们扮成瘟疫病人,立刻就能出城。”
“你说的倒是好主意。”柳杏林也眼睛一亮,“但如果朝廷心狠,还是决定把坑挖得更深,然后把所有得病的人扔下去呢?那咱们岂不是活埋自己了?”
“那么多人,再深挖坑,你计算过得有多大多深的坑?那得挖到地下水源,朝廷敢让这些尸体弄脏了水源?”柳咬咬嗤之以鼻。
“可是……”柳杏林没话了,半晌吃吃地道,“药都在医馆里,我们怎么过去呢?”
柳咬咬沉默了,这确实是个问题,街上的巡查虽然有所松懈,但其实还是很紧,她和柳杏林两个没武功,又几乎燕京人人都认识的名人,怎么顺利回医馆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无意识地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一颗圆溜溜的石子顺脚而飞,滚出了他们藏身的巷子,啪地一声,正卡在一辆匆匆而过的车子的车轮间。
那车子车轮被这石子一卡,原本就因为速度快有点倾斜,这下直接要倒,赶车的车夫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里面的人一声惊呼。
柳杏林突然一把操起巷子边,不知道谁搁在那里的一柄坏了齿牙的钉耙,冲上去,对准车边一顶。
吱嘎一声,沉重的车身被顶住,车夫和四周护卫反应过来,急忙冲上来将车身扳正。
车身倾倒扳正,车帘晃动,露出一张盈盈俏脸,随即隐没,柳杏林一眼瞥见,只觉得有点眼熟,却也没在意。
几个护卫安置好车子,才松了口气,他们并不知道罪魁祸首是柳咬咬踢出的石子,都来向柳杏林道歉,还没开口,一个男子便“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柳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柳杏林偏头对他看看,觉得眼生,急忙也一个礼施下去,道:“正是在下,敢问您是……”
柳咬咬在后面急得直踩他的脚——傻子,这什么时候,你不认识人家,还敢对人家直承身份!
“柳先生,我们是韦……”那护卫说了一半,突然醒悟,四面看看,附到柳杏林耳边悄悄道,“先生忘记了?您救过我家小姐,韦国公府许少夫人便是。”
柳杏林“啊啊”两声,这才想起当初大街救下的那个宫外孕女子,难怪刚才眼熟,不过他做事手术从来只关注病灶,没空看病人的脸,如果刚才露出的不是许家小姐的脸而是肠子,也许他还觉得熟悉点。
许家少夫人也是个特立独行的,她不用韦家护卫,只用自己家的,所以这批护卫都参加过上次长街救人,知道当初真正救了自家小姐的,其实就是这位柳大夫。
“柳大夫,当日多承您救我家小姐一命,因为不方便,至今没有来谢,如今可算遇见了您……”
“哦哦。”面对许家护卫的热情,柳杏林不自在地甩开手,后退两步,“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请便请便,再会再会……”
“等等!”柳咬咬突然冲上来,拦住含笑准备走开的许家护卫,“喂,你们欠他情是吗?正好,他现在需要你们帮忙!”
……
半刻钟后,柳杏林坐在了富丽堂皇的车马里,满身不自在,两条腿紧紧夹在一起,头也不敢抬。
他对面,坐着环佩玲珑香气袭人的年轻贵族女子,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柳咬咬打横坐在一边,红唇白齿,笑眯眯地咬着。
这是韦家夫人,许家小姐的车马,流花郡许氏富可敌国,车马宽敞超乎常人,三个人坐着,谁也碰不着谁。
饶是如此,俩枝柳也很意外——韦国公府的夫人,竟然就这么让他们上了车,一个是男子,一个是歌女,她竟然毫无忌讳,虽说有报恩的缘由,却也太爽快了些。
两支柳不知道,流花郡偏远,在那里长大的许家小姐,自小公主似的顺心如意,根本不愿意理会燕京的规矩,要不然也不会以弟媳之身和大伯相好了。
韦家的车马,在京中果然有特权,一路巡查兵丁,远远看见车轮上的标记,便不会过来查看,就算有来问的,护卫们塞点好处,也没人敢于提出要看韦家的媳妇。
韦夫人似乎也根本不担心这一点,微笑问柳杏林,“先生一身狼狈要回医馆,打算如何?”
“我是要去拿——”
“他是要回去开业。”柳咬咬抢在柳杏林面前答话,并用力踩住他的袍角,用眼神示意——别说真话!
柳杏林默不作声,拉回袍角,狠狠瞪了她一眼。
柳咬咬给这一瞪瞪得一愣——呆子怎么了?还会瞪人?
“我要回医馆,拿药,好混出城门。”柳杏林看也不看她一眼,正色将自己的计划坦诚以告,“此事有风险,杏林不敢连累夫人,夫人现在将杏林放下车,还来得及。”
柳咬咬仰首望天,拼命地咬——这没救的呆子呀……
韦夫人怔了怔,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柳杏林一眼,半晌,笑了。
“君子诚不欺我,柳先生是君子。”她傲然一笑,“许镜容怎敢做小人?”
“送柳先生去医馆。”她掀帘吩咐车夫,“再去城北。”
“多谢夫人。”柳杏林感激长揖。
许镜容微笑,眼神剔透,隐着柳杏林看不懂的算计。
城北盟民区,现在接替沈相的,正是姜家的人,姜家总是要和沈梦沉作对的,正力主将停止挖坑保全清点尸体,好安抚云雷军。
此时如果爆出“瘟疫”,坚持将尸体留住的姜家,只怕也要受到责难吧?
想起那次险些因为姜云泽的陷害而丧命,连带家族都遭受倾覆之险,许镜容眼底就闪过一道凛冽之光。
她微笑着,浅浅伸了个懒腰。
哎,全城“瘟疫”?
很好的计划呢!
送柳杏林安全到了医馆,又一路送到了城北附近,许镜容的车马才辘辘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盟民区挖了一半的坑停工,重伤垂死者被集中放在一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被一群懒洋洋的兵丁看守着。
姜家大房在户部任职的一位侍郎,主持这边的善后,他在姜家的授意下力主将尸首人员清点,停止挖坑。
此时除了帐篷里飘荡着呻吟,还有一些大夫进进出出外,人们都疲倦地半睡不睡。
地狱般的盟民区入口处,突然窜来两条黑影。
两条身影有点笨拙,鬼兮兮蒙了黑面巾,一路悄悄往帐篷摸去。
这两人专心“潜入”。心神紧张,没注意到另一个方向,也有两条黑影飘了过来,不过这两条黑影就高明多了,轻功卓绝,像风一般,掠过尸场。
柳杏林和柳咬咬蹲在帐篷附近,眼看虽然在打瞌睡但凭他们两人绝对越不过去的兵丁们,愁起了眉毛。
“怎么过去呢?”柳杏林寒毛炸炸地缩在一边,不敢看后面围起来的尸场,“我装成大夫进去?”
“不行,你这张脸谁不认识?先前跑掉又突然出现,不是找死?”
“那怎么办?”
“要么我去色诱?”红唇咬上贝齿,眼珠子溜溜转。
“你?”柳杏林看她半晌,摇头。
柳咬咬正在感动,听见他咕哝道:“这么丑。”
“!”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男人鉴赏力脱窗,尤其是美貌的女人,柳咬咬愤怒得连身处险地都忘记,伸脚就去踢他。
柳杏林一让,她踢到一截罐子,罐子骨碌碌滚出去,静寂的夜里好大响动。
两人惊得浑身一僵——完了!被发现了!
缩头闭眼咬牙夹腚等了半晌,没等到头顶动静和脚步声响,两人战战兢兢等待半晌,尝试着睁开一只眼睛回头一看。
咦?
满地的士兵,怎么都倒了?
帐篷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里面的门大敞着。
“怎么一眨眼就睡死了?”柳杏林疑惑地站起身,带着柳咬咬绕过那些兵。
“管那么多干嘛。”柳咬咬欢天喜地,“动手。”
帐篷外侧躺了一排的人,几个大夫也在凳子上“睡着”了,柳杏林记得刚才还看见他们忙碌的身影映在帐篷上,转眼就睡得鼾声大作。
“年纪大的人就是容易累啊。”头脑简单的某人感叹一声,什么也不多想,取出一个小瓶,挨次给重伤者喂了下去。
这是他研究出来的一种活血药物,服用后会有体燥现象,会出现头痛肢痛和咽喉微干,有点像疫病前期,不过只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对身体并无害处。
重伤者鲜血淋漓,昏迷呻吟,柳杏林一边喂药一边哭,眼泪洒得比别人鲜血还多。柳咬咬开始还感动地递个帕子,后来干脆翻着白眼一边歇着去了。
“咦……”柳杏林喂到最里面两个,朝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倒没有残肢断臂鲜血淋漓,脸色有点发黄,静静闭着眼睛,柳杏林泪眼朦胧瞅了半晌,咕哝道:“这位倒有些像睿郡王的……唉……”
他叹息着喂了药,又走到最里面,张眼一看,“啊”地一声,眼泪滚滚地泼下来。
“你怎么啦?”柳咬咬吓了一跳。
“这姑娘怪像小君的……”柳杏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盯着那也看来齐整,就是脸上有点脏的少女,痴痴望了半晌,忍不住含泪去抚她的脸,“姑娘,你是谁家女儿,受此飞来横祸?请原谅我的唐突,我看见你,就想起小君,她好不好?在城外可安全?受伤没有……”
一双手突然伸了过来,啪一声拍开了他的手,一个声音阴恻恻道:“她很好,如果你再不肯放开手,不好的会是你。”
柳杏林骇然转头,便看见旁边的有点像睿郡王的黄脸青年,已经坐了起来,正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他。
“你……”柳杏林惊得退开一大步,柳咬咬警惕地冲了上来,双臂一展,老母鸡似地将他护在后面。
“你做什么吓杏林!”突有人轻轻嗔怪,随即那少女也坐了起来,眼珠一掠,看定了柳杏林柳咬咬,微笑道:“杏林,咬咬,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她看人时眼神金光一闪,炫目逼人,两人都呆了呆,随即冲过来便要欢呼,“君……”
“嘘。”
帐篷里恢复了安静,喜出望外的柳大夫,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和君珂会合,互相问了问才知道,君珂和纳兰述隐身在那黑店,听说了盟民区这边的变动,有心想在这里钻空子,便趁夜冒险过来,两人远远看见那一对笨拙的柳,有心相认却又怕他们两个控制不住动静,便悄悄跟着,替他们打倒守卫,又替他们放倒大夫们,提前溜进帐篷睡在了里面。两人都改了改容貌,果然傻兮兮的柳大夫,因为先入为主以为他们已经出城,没认出来。
此时听了柳杏林计划,纳兰述君珂当即赞成,四人都吞服了药物,躺在了重伤病人堆里,渐渐便觉得头痛骨节酸痛,咽喉烧灼,便像发烧了一般。
纳兰述和君珂,放倒大夫和兵丁的手法比较轻,此时都渐渐醒转,以为自己累极睡去,揉揉眼睛起身,却发现伤员们昏迷辗转,脸色发红,一摸额头,都起了热度。
大夫们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又去查看其他人,结果发现大部分人都是这症状,大夫们用尽方法降温,也没有效果,不敢再拖延,赶紧上报姜家那位主官。
姜家那侍郎大人原本没当回事,远远在帐篷口看了下,又请太医来做诊断,结果太医出来脸色凝重,一句话惊得所有人一个踉跄,“怕是疫病!”
便如五雷轰顶,惊得在场众人浑身发冷,燕京是大燕政治经济中心,人口密集,京城之内一旦发生传染性极强的疫病,那对燕京乃至整个大燕,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姜侍郎不敢再怠慢,当即急报宫中,太医随同作证,纳兰弘庆大惊失色,当即召集重臣,先询问是否可以就地掩埋,有人说死亡人数过多,且城北连接碧流河一脉,地下水源支脉过多,恐挖坑过大掘伤水源,到时必将祸及全城;又问可否当即焚烧,群臣面面相觑——先不说大量焚烧尸体产生的气体会不会使全城百姓受害,这么一烧,岂不是逼得城外日夜号哭的云雷军,拼死也要屠上燕京?
此时沈梦沉停职待勘,纳兰君让已经交出京中军权,由皇帝亲自带领,两人都没有参加议事,众人纷纷劝说皇帝,冀北余孽就算逃出燕京,天下之大,也必无活路,何必一定死闭城门,让燕京乃至整个朝廷,陪他们陷于生死危机?
又说发还云雷家属尸首,再对云雷军说清缘由晓以大义,表明既往不咎,云雷军必然洗心革面,一场危机也就迎刃而解。
就算云雷军死性不改,亲友尸首出城,他们总得接着埋葬吧?哪里还有斗志?那时再出九蒙一个旗营,还不手到擒来?
瘟疫是所有人心头无限恐惧的恶魔,在这样的噩梦压迫下,谁也很难有理智去思考之后的得失利弊,纳兰弘庆也觉众人建议可行,当即决定:开西泽门运出云雷家属尸首及所有疑似疫病传染伤员,发放艾蒿和至宝丹、紫雪丹,在盟民区燃烧青蒿,并建造隔离署,供之后发现的疑似病例隔离医治。
命令当即快马传递全城,大军出动,带好护具运送尸体伤员,等到纳兰君让和沈梦沉得到消息,西泽门已开,最先一批盟民伤员已经运送出城。
纳兰君让当即匆匆入宫,沈梦沉不能出府,命身边护卫向沈家其余在职子弟递信,要他们想办法动用沈家在九蒙旗营的所有军官,将所有出城男性伤员,全部一刀毙命后再予放出城门!
报信的人出了沈府,却被人看见,那是在沈相府附近的一座酒楼上,流花郡许家的一位主事宴请姚家的一位子弟,看见沈相府有人匆匆策马而去,许家这位主事便笑道:“燕京一日三惊,多事之秋,瞧,连平常不动声色的沈相府,如今也都这么行色匆匆,却不知道要往那里去,要做什么?”
姚家的子弟在那里本就负有监视沈相府之责,听见这句立即警惕起来,当即派人拦截那几路人马,在半路上全部予以截杀,根本没让他们把信给送到。
事后消息反馈回来,沈梦沉在府中默然半晌,轻轻一叹。
“天意。”
西泽门外。
一批批的伤员最先运了出来,当初伤八千多人,经过一日夜的挣扎,大多人都已经死去,运出城的,只有两千人不到。
云雷军当即蜂拥而至,在人群里乱糟糟地寻找着亲人,寻着的,寻不着的,都哭声震天。
在不为人注意的一个角落,几个面色灰败的男女被运了出来,这些人身上也鲜血淋漓,被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不知道哪里发出一阵咕咕低叫,守在城门外的尧羽卫们,立即向那个角落不动声色围拢。
幺鸡也昂起头,嗅了嗅空中气味,望向了那个方向。
纳兰述翻身坐起,拉着君珂,迅速隐入围拢来的人群。
两人在进入人群那一刻,不约而同回望身后巍巍城门。
燕京之门。
他们曾经在这里一番智斗,将最后逃离的机会放弃。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将燕京固若金汤的城门,抛弃在身后。
“小珂。”纳兰述声音低沉而稳定,“云雷军万万不能在这燕京城外接收尸体,殓埋亲人。一旦斗志丧失,燕京只要出动一万人,就可以立剿云雷,一个不留。”
君珂神色沉凝,遥望燕京城头猎猎飞舞的旗帜,这一点她当然明白,但如何能让伤心的云雷军,见亲人尸体而不顾而去?
然而当她回首,却骇然发现,云雷军们已经迅速将自己认领的重伤亲人背在背上,并跨上了马。
“统领。”丑福策马在前,遥望着铁灰色的城墙,眼神也是铁灰色的,“这两天在城外等您,我和兄弟们已经说过了我当初的事情,大家现在都明白,要想报仇,先得活命。死去的已经死去,活下来才能不让亲人白死。”
君珂仰望着他,望着他身后含泪而悲怆,眼神却坚毅的云雷军们,突觉喉间哽咽。
“统领。”一个参将翻身下马,跪到了君珂面前,“我们已经是燕京的罪人,他们容不得我们,我们也再容不得他们,但现在我们报不了仇,留在这里,我们缺少武器和依托,迟早会被两头夹击,全军覆没。”
“统领,带我们走,回到关外云雷城。十三盟真正的根在那里,百万盟民父老在那里,大燕的龙兴之地在那里,带我们回去,把燕京的一切,告诉那些至今还蒙在鼓里,为大燕死守国门的我们的父老乡亲们。”
“十三盟民的血已经白流在这燕京土地,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理由,让任何一个十三盟民的血,为狼心狗肺的大燕,流出一滴。”
“带我回云雷。”
“带我回云雷。”
“带我回云雷!”
低沉的吼声在冬日平原上回荡,微弱的日光被震碎,高天上迟归的雁,凄越地长鸣而过,在灰白的天际,拉开一道长长的暗色痕迹。
君珂仰起头,泪水在眼角晶莹一闪。
然后她静静道:
“好。”
“我们,回家。”
鼎朔三十三年十月十一。
云雷军在燕京城门前接收了重伤亲人之后,竟然弃之后搬出的其余亲人尸首,当即快马奔驰,离京北去。
这使燕京朝廷计划落空——他们派大军掩藏在城门后,打算等尸首出门,众士兵认领尸首建制散乱,军心浮动那一刻,大军出动,将这群大胆包天的盟民军斩草除根。
云雷的突然撤走令他们措手不及,来去如风,即使后撤也丝毫建制不乱的云雷军,几乎一眨眼就消失在地平线上,那时就算想追出城门也不行,因为源源不绝向外送的尸首还没送完,堵住了城门。
等到尸首出城,这些人追出来,早已看不见云雷军的影子,他们的决然离去,像临别一闷棍,狠狠打在朝廷的脑袋上,打得他们眼冒金星脸色铁青。
饶是如此,那些运出城的尸首,也没人敢作践或抛尸荒野,朝廷有令,为防止疫病感染,必须将所有尸首深埋,原本以为云雷军要埋的,结果人家居然狠心不要了,原本打算伏击他们的那一万军队,到头来乖乖给他们亲人挖坑埋葬。
等他们将所有尸体埋葬完毕,尧羽和云雷,已经出了燕京地界,他们灵动飞扬的速度,使接到燕京命令赶来围剿的边军,也扑了一个空。
三日后,真阳县地界一个树林里,昼伏夜行的云雷军,经过白日的休息,纷纷起身准备继续赶路。
两万人的队伍,要想不惊动州县很难,这几日云雷已经和几县的官军有过短暂交战,那些地方军队和普通关卡哪里是云雷的对手,被云雷狂飙直卷,一路呼啸而过。
这也和尧羽的带领有关,精通地形和作战方式的尧羽,给了云雷军最有效的地图,甚至可以说,几场小型战斗,也不过是尧羽为了锻炼云雷军实战经验,故意安排的短兵相接,如果愿意的话,尧羽卫自己就足够应付。
从燕京下云雷城,有两条路可以走,君珂选择了从冀北过羯胡西鄂,过定海关转入云雷高原这条路,这样,他们可以和尧羽互相扶持呼应,她也想看看,冀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条路,是经鲁南境,穿西火郡,入大荒泽,从云雷高原侧面穿入云雷城,如果要走这条路,就得在真阳县改道。
君珂没打算走鲁南这条路,她要去云雷,但也要去冀北。
天色擦黑,她从旷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的士兵们在等着她。
“小珂,该换药了。”柳杏林端着托盘,殷勤地等在一边。
“谢谢。”君珂随意地坐下,柳杏林小心地给她揭开伤处布带,光洁的肌肤和狰狞的伤口同时冲入眼帘,他又一次地颤抖了下,手指动作分外轻柔。
“纳兰的伤不碍事了吧?”君珂随口问了句,她惦记纳兰述腰间的矛伤。
“刚去送药,郡王还睡着呢,几个有伤的尧羽的兄弟也没起身,帐篷黑沉沉的。”
君珂随口“唔”了一声,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柳杏林轻柔地替她敷上药膏,正准备裹布带,君珂突然蹦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还睡着?”
一瞬间她骇然回首,连声音都变了。
柳杏林吓了一跳,呆呆仰首看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君珂已经冲了出去,肩膀上裹了一半的绷带,拖拖拽拽在身后飘着。
她冲到纳兰述帐篷前,霍然掀开,探头一望,立即放下。转身又冲到戚真思帐篷前,掀开帐帘。
随即她定住了。
久久立在帐篷前。
云雷军沉默地走过来,看见掀开的帐篷里,被褥犹在,人影却无。
不用再一个一个帐篷找了,这两个灵魂人物不在,鸟儿们定然已经飞走。
君珂怔在帐篷前,背影笔直,却看来有几分孤凉。
随即她慢慢放下帘子,转身,又进了纳兰述的帐篷。
帐篷里被褥齐齐整整,仿佛从来没有人睡过。
一封信,也齐齐整整放在被褥上,安静,光泽幽然。
“珂儿。”
“相伴一载许,曾以为今生便天降斧钺,万剑穿身,也不能令我主动离开你,然而最终,当我从这里走出,我对自己说,小珂,但望你别有天地,永在我身外之处,安好。”
“抱歉不能再照拂你的云雷,或者被你的云雷照拂,冀北有难,云雷将归,你我都不再只是自己,有自己命定的责任要背负,且在此处分道扬镳,天涯之远,唯心事永在。”
“珂儿,我曾从那门走出,最终却不得不心甘情愿再次走入。刀山血海,阿鼻地狱,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看见那条路孤独而浸满鲜血,不见尽头。
而我,不想拉着心爱的女子,踏足那些刺穿黑土地的,森森白骨。”
“去吧,或者在尽头等我,或者在开端,照亮我的山河万朵。”
“此生但愿,我的小珂,在关外的风里,永不摧折。”
“墙头落入,从此将心困在你双臂间的纳兰。”
“又字:我们已经改换道路,从密道进入冀北,你莫追来,尧羽和纳兰述,有一万种办法,让你无法跟随。”
君珂缓缓折起信笺,仰头看浑黑的天际,星光挣扎着撕裂夜的幕布,透一点光辉尖锐如剑。
这苍茫人世,辽阔江海,多少人空旷寂寞畏惧独行,他却最终决然而去,只愿一人奔向未卜的未来。
长发散在风中,额头凝了微微的霜雪之意,她轻轻摩挲着信纸,扬起的眉里,淡淡的凌厉,浅浅的寂寥。
抛下我么?
不、可、以。
(第一卷完)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一章 都是狐臭惹的祸
“刚得到的最新消息,云雷军在真阳地界,突然改变昼伏夜出的习惯,白日冲击关卡,引起当地官府追击,连带附近州县驻军全出,现在正在全境搜捕。”
离冀北不远的一座隐蔽的山头里,戚真思正在向纳兰述通报云雷的讯息。
纳兰述沉默,远山的影子映射在他的眉尖,并无愁郁之色,只添了几分沉肃之意。
戚真思也没有说话,拢紧双膝,将头慢慢埋在膝盖里。
两人都知道云雷,或者说君珂的用意。之前一路过来,由于朝廷没有料到云雷竟然最后和尧羽一同冲出燕京,路上设置的关卡都只是针对冀北在京力量,对付几百人的尧羽绰绰有余,但加上那两万多人,便如螳臂挡车,被冲得七零八落。
此刻两处力量分散,冀北尧羽接下来的路便没那么好走,这个时候云雷突然改换风格,横冲直撞,很明显是要将附近官府力量吸引,好让尧羽趁机脱身,尽快赶到冀北。
但尧羽卫此刻,最不愿承的,就是云雷军的情分。
“从他们行走的路线来看,应该已经取道鲁南。”半晌戚真思哑声道,“小珂……有没有和他们一起走?”
纳兰述眼神动了动,这是他唯一把握不准的事,他了解君珂,她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不太可能弃此刻的云雷而去,所以他才决然先弃她,好让她能及时和他分道扬镳,不必被卷入冀北的腥风血雨。
可如果她追来呢?若她落单,可能自保?
“注意四周一切动向,尤其可疑人士。”半晌他叹息一声。
“是。”
不过很快纳兰述和尧羽卫便打消了顾虑——云雷军在君珂带领下呼啸而去,他们凭借尧羽留下的详细地图,有时汇合有时分散,数次绕过被朝廷调动前来围剿的各地边军,还打了几个漂亮的穿Сhā战。更神妙的是,大燕朝廷紧急调动南阳和真武两地边军,想要来个两面夹击,将云雷军全歼,结果云雷军竟然在合围的最后一刻脱出,令夹击的两军撞在一起,险些被反包饺子。这一战虽然规模不大,但其间对时机和战况的把握,在行家眼里,精妙绝伦。精妙到戚真思和纳兰述面面相觑——在他们的印象里,就算是君珂,似乎也没有这么强的军事指挥能力,但除了君珂,谁又能指挥得动桀骜的云雷军?
之后的云雷军,再次汇合,兵锋直下,周围市县驻军,无一合之敌。要知道想从关外一路打进来,两万云雷绝对不够看,但不打算攻城掠地,只想从关内一路疾奔向外,机动性和腿功极强的云雷军,还真的是没有对手。
纳兰述和戚真思渐渐放了心,看样子,君珂当真是带着云雷离开了。
此时尧羽已经和等候在三水县的部分护卫汇合,留在三水的近两千护卫,一千人在燕京出事后,直奔冀北,一千人留下来等候接应纳兰述,在燕京边界接到了从京中逃出的同伴。
过了三水,进入定湖县地界,再过一道山脉,就是冀北。
令尧羽卫化整为零在城外休息,纳兰述和戚真思改装进了三水县城,三水这里因为靠近冀北,他们希望从这里得到消息。
三水也是外松内紧,巡查不绝,但是比起当日燕京的紧绷,这点搜捕密度还不在纳兰述和戚真思眼里,到处都有张榜悬赏捉拿他们的画像,两人坦然自若,专门从画像下走过。
他们直接去了当日去过的茶馆,这是本地最大的茶馆,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有可能获得最有价值的信息。
纳兰述遥望着那家人流进出的茶馆,眼神里微微怅然,似乎还只是不久之前,他带着君珂一路Сhā针挤进了这里,那时身边有笑嘻嘻的君珂,有傻兮兮的幺鸡,有一脸老实的丫鬟红砚。那时久寻终获,失而复得,心情愉悦得一杯大碗茶也胜过云雾翠芽。
一转眼,人间霜雪,天各一方。君珂带着她的云雷,踏上漫漫归乡之路,红砚失了她的大个子,终日浑浑噩噩,再无笑容,幺鸡在他们离开时若有感应低声咆哮,被戚真思好一阵絮叨,抱了又抱,洒泪而别。
自此后思念绵长,在每寸寂寥的光阴里。
那般怅惘眼神一闪而逝,随即他一笑,“走吧。”
两人改装成一对兄弟,衣着相貌都普通得让人不会多看一眼,只是纳兰述的腰间的腰带有点特别,似乎是管状的,他用布带又缠了一圈,看起来便不显眼。
去那家茶馆要经过一条巷子,巷子里和当初一样,很多乞丐,见人就磕头要钱,然后再被路人嫌弃地呵斥踢开。
两人不敢出手大方引人注意,也和那些人一样,毫不理睬漠然走过,忽听巷子里有人惨叫,声音嘶哑如裂,忍不住都看了一眼。
巷子深处黑洞洞的,几个乞丐正围着一个男子殴打,被打的人双手抱头在地上乱滚,似乎是个哑巴,发出的声音难听得像灰炭擦在了墙上。身上破烂褴褛,比乞丐还不如,满身破洞的衣服里,露出的肌肤青紫深红,没一块好肉,几个身强力壮的乞丐一边踢打他,一边恶狠狠低声骂,“哑巴!废物!份子钱都交不出来!白占了地方!”
“你还活着干嘛?不如去死!”
那人“啊啊”地叫着,声音凄惨。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看一眼,没打算去管闲事,乞丐也有自己的组织,这人想必是交不出份子钱被惩罚,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没有必要去破坏别人的规则。
两人正想走开,蓦然听见一个胖大乞丐狠狠道:“看见你这张疤子脸,老子就想尿尿,来,给我接着!”
说完便去拉裤子,那被打的男子,被几个乞丐狞笑着抓起头发扳开嘴迎上,那胖乞丐对他嘴里看了一眼,立即露出嫌恶惊怖的表情,喃喃道:“瞧见这嘴,尿都撒不出了哟……”
戚真思突然走了回去。
那胖乞丐正要尿,忽觉眼前多了个黑影,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砰”的一声。
声音好像来自天外,又好像响自心底,这声音一出,日光便炸裂,天地便颠倒,满世界里喷了鲜红和碎白,仔细一看是自己的血和断齿。
胖乞丐吭都没吭一声便倒了下去,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一双狼一般的,冰冷而凌厉的眼神。
戚真思用那样的眼神,对四周冷冷看了一圈。
乞丐们立即放下俘虏,四散奔逃。
戚真思也没有看倒在地下的那乞丐,她并不是有心救人,她只是心情郁愤,不想接受任何的过分。
她转身,走了开去。
双腿突然被人抱住,戚真思冷冷回首,垂目看一眼那死死抱住她的乞丐,膝盖一弹,已经将他远远弹了出去。
“啪。”一声,一枚银角子,精准地弹在那乞丐身上。
随即戚真思头也不回,走出巷子的黑影,纳兰述一直在等她,没有对她的举动做任何干涉。
两人决然而去。以为那乞丐定然感激涕零,揣了那银子迅速离开。
黑暗的陋巷里,满地的血迹中,那乞丐并没有捡起那银角子,也没有管自己的伤势,他趴伏在地上,死死盯着戚真思离开的背影,消瘦的脸上,额头上一道黑疤悄然蠕动,狰狞若兽。
他张开嘴,嘴里一团烂肉,辨不清口腔和舌头,看得人倒吸一口冷气,他用这样的废掉的口腔,慢慢地,不住地蠕动,似乎在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
如果有人看懂他的口型。
就会发现。
他在说:“是你……是你……”
==
三水县的茶馆永远都那么热闹,纳兰述和戚真思在墙角找了张桌子坐下,随便要了点大众食物,静静聆听。
“听说冀北成王造反了!已经快要打到定湖了!我那口子叫我到南阳去避避呢。”
“什么呀,我倒是听说,是朝廷派大军围了冀北,成王一家已经被杀,死绝了!”
“我可是听我那在县衙做文书的大舅子说的。”
“我还是听我三哥说的呢,他是定湖驻军校尉,消息肯定比你大舅子一个文人准。”
“你两个别争,保不住一个都不准,我告诉你们一个再没错的,是成王妃偷偷带走了成王的大军,跑到尧国去当女皇了!”
“胡扯!”
“瞎说啥呢。”
“流言多了是,谁知道哪个真的?不过有件事倒再没错,冀北已经被大军封锁,天阳城许进不许出,上万雄兵列阵,每天都有神射手在城头射箭,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天阳城,你们说得再起劲,也得不着一手消息。”
“莫谈国事!”有人一指柱子上的贴条。
四面安静了下来,各自喝茶吃点心。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望了一眼。
难怪和回去的一千护卫联系不上,天阳城竟然已经被封锁成这样。
信息如此驳杂,但都不是好消息,两人的心都微微沉了沉,但面上神色不动,各自饮茶。
突然一阵骚动,有人欢笑道:“老胡头又带他家妮子出来唱了。”
两人抬头一看,二楼已经坐下了一个中年瞎子和一个少女,另外还有个戴了眼罩的黑面少年,众人一见便嫌弃地哄笑一声,道:“老胡头,你这个干孙子,一身的狐狸臊臭味道,今天怎么也带了出来!不怕熏着我们?”
“各位大爷见谅。”那老胡头向底下作揖,“丫头近日身子不是太好,老朽怕她累着,才让蛮子出来照应,老朽已经让蛮子洗了澡戴了香包,不敢让他上前惊扰各位大爷。”
“得了,唱吧。”
纳兰述和戚真思原本准备走,此时眼光一凝,都盯住了那个少女,少女微微丰腴,一张粉白的团团脸,明显比君珂要胖得多。
再看那少年,虽然年龄相仿,但也足足比君珂胖一圈,也比君珂要高,纳兰述和戚真思何等眼神,真胖假胖,腰间有没有垫东西,一眼便知,而且两人也注意了他的鞋子,这少年穿了双一看就是捡来的旧靴子,是薄底快靴,增不了高。这少年大冬天的卷着袖子,露出的胳膊结实黧黑,长着长长的汗毛。
两人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随即便滑了开去——怎么看这少年也不可能是君珂,这姑娘还是挺爱美的,而且也不喜欢改装。
更重要的是,身高什么的都不对,这个假不了。
注意力最终还是转到那少女身上,然而那少女一开口,两人又松了口气——
人家声音如黄莺出谷,碎玉鸣泉,君珂说话还没人家好听来着。
心思放松,两人注意力便不在这三人身上,竖起耳朵,准备再听听有什么有用的讯息就走。
==
此时在一巷之隔,那黑疤乞丐,正艰难地以肘支地,一步步向巷子外挪移,似乎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他被打得厉害,行动艰难,急得他满头汗滚滚而下。
忽然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靴边压着青纹,是官府衙役常穿的式样,那人低头皱眉看着他,道:“黄老三,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每次看见你,一次比一次倒霉?”
那黄老三抬起头,认出面前的人是以前的街坊,眼光一亮,一把拉住了他,啊啊地要说话。
那人转开眼光,不敢看他的嘴,想着这个二流子,也不知道怎么便落到这个境地,皱眉道:“行了行了,要钱是吗?”说着掏出一个铜板塞在他手里,转身便走。
黄老三一把将铜板扔了出去。
铜板砸在地上清脆一声,那人回身,勃然变色,“黄老三,看在以前街坊的份上,我回回都照顾你些,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黄老三仰起头,一瞬间热泪纵横,自黑疤上滚滚而下,他勉强支撑起身子,对巷子外拼命地指。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看身侧,没什么人,只有两张画像,被风吹得刷拉拉直响。
“你……”他眼神闪烁,看着黄老三拼命地指画像,又拼命地指前方茶馆,慢慢变了脸色。
==
纳兰述戚真思此刻已经准备离开。
市井百姓能够提供的信息有限,而他们宝贵的时间不能被耽误。
两人刚刚起身,忽听一个男子大声道:“可找到你了!”随即便见一队拿刀带剑的武林人士,大步跨进茶馆,拨开人群直奔楼上,撞翻了小二踢倒了凳子,惊得四面一阵纷乱。
那些人直奔楼上而去,看那模样是冲着那少女去的,那瞎子中年人颤巍巍地站起,抓住孙女便要往一边躲,那黑胖少年,张嘴傻呆呆地站着。
莫不是又一出狗血的强抢歌女戏码?
纳兰述戚真思对看一眼,眼神里闪过轻蔑,看也不看楼上喧闹,转身就走。
蓦然身后步声急响,有人大步奔来,直冲两人背后,两人眼神一冷,笑意讥诮。
果然来了!
头也不回,纳兰述背后劲力放出,戚真思有意无意一动,胁下斜斜露出一截剑柄。
两人看似毫无所觉,站姿随意,但身周四侧,已经无人可以接近。
那脚步声蹬蹬蹬冲来,还没靠近就是一股熏人的恶臭,两人心中一凛——莫不是有毒!
脚步一撤,纳兰述劲气雄浑,刹那一涌。
戚真思的剑柄,闪电般倒弹,像毒蝎的尾钩,倏忽一现!
“啪。”
一声闷响,剑柄重重撞上人体软肋部位,那种毫无劲力抵御的触感让戚真思心中一凛——对方没有武功?
于此同时纳兰述的劲气也到了,正撞在那人胸前,隐约听见一声闷哼,接着便是人体倒地之声。
戚真思纳兰述此时都觉不对,对看一眼霍然回身,一伸手捞住了那人,触手便觉臭气扑鼻,握着的肌肤油腻污垢,戚真思唰地放手,纳兰述无奈只得用一根手指,拎住那人的袖口。
却是那个黑面高胖少年,已经晕了过去,嘴角浅浅一丝血迹,看样子已经受了内伤,这也不奇怪,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之下,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哪里能够抵受得住。
纳兰述和戚真思眼神懊恼——两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十分警惕,所以即使听出后面来的人脚步轻浮似乎没有武功,也害怕有诈不敢轻忽,不过两人都算谨慎,害怕误伤,纳兰述只用了一半内力,戚真思也只用了剑柄。否则这小子早就身上多了个透明的洞。
如今还是误伤无辜,可见防备太过也不是好事。
此时那群武师也冲了下来,看见那少年拎在纳兰述手里,顿时大喜,道:“有劳这位兄台帮我们擒住这小子,事后我家老爷必有重谢!”
纳兰述戚真思面面相觑——敢情要抓的不是美貌歌女,是这个丑陋狐臭小子?
“两位还真是好心。”身边有知情的人冷笑,“城东王百万得了怪疾,需要十个患狐臭的男子腋下狐宝做药引,在全城找狐臭男子,抓了去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胡家带着这小子东躲西藏好多天了,哪家茶馆也不敢多呆,今儿大概是揭不开锅,才无奈出来卖唱,可巧就给这批人盯上。兄台你赶紧带着这小子去王百万那里领赏吧,就差这一个了!”
“把这小子送上来吧。”对面武师大喇喇招呼,“等下你自己去城东王老爷门房那里要赏,咱们给你作证。”说着就来抓那黑面少年,另外几个人已经抽出了一把带着倒钩的寒光闪闪的刀子,道:“老爷的病来不及了,得赶紧现挖了送过去……喂你们!”他招呼四面的茶客,“都给我滚出去,血淋淋地好看吗?”
那瞎子老者摸索着扑过来,抓住领头武师的衣袍大哭,“不能啊……不能啊……老朽祖孙二人日常都靠蛮子照顾,他是好人啊……”
“老不死,滚开!”那武师一脚踢开那瞎子,“我家老爷就差这一个狐宝了!既然是个好人,干脆好事做到底罢!”
一个武师伸手就把蛮子抓了过来,另一人唰一下撕开他的棉袄,破烂棉絮纷飞,浓郁的臭气比先前更重十倍地散发出来,这股气味十分有穿透力,刺入人鼻腔的一霎简直熏得人要晕,几个武师却欣喜若狂,大叫:“这个好,这个好!”刀光一闪,便挖向那少年腋下。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似乎也不怎么快,但那武师的钩尖明明已经递到了蛮子腋下,突然便落了空。
那双手轻轻一拽,蛮子便不见了。
武师大怒抬起头,一眼看见面前亮白的牙齿,一颗颗珠玉一般,慢吞吞地在他面前磨了磨,慢吞吞说了句,“我也喜欢狐宝。”
不知怎的,明明这人看起来没火气,没速度,但是那磨牙的声响,便让这几个人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自己的心肝或什么东西,正在那人的牙齿间,被慢慢地磨着。
戚真思很有火气。
这小子太臭了!
但是又得不管,人家是被他们弄伤,才会被那群打手捉住的。
“速战速决。”身后纳兰述声音淡淡,又加上一句,“不得伤人。”
戚真思抬头一笑。
半刻钟后。
茶馆旁侧一排酒缸里,头朝下倒栽了一堆人,每个坛子一个,一排齐溜溜。
“真是的。”戚真思“种”完最后一个“酒鬼”,拍拍手,对脸青唇白浑身打抖的茶馆老板道,“这些兄弟,也太嗜杯中物,这样不好,等下我们走了,你可记得要把人拉出来,不然被酒熏死,又是你的罪过。”
老板:“……”
四面看了看,纳兰述皱眉道:“那老胡头祖孙呢?把人还给他们,不成的话再给点钱,让他们离开三水算了。”
“他们被好心人扶出店外去了……”老板战战兢兢指点。
戚真思低头看看那黑面蛮子,臭烘烘的少年已经醒来,脸色衰败,低低呻吟,似乎也知道自己腋下令人难以忍受,紧紧地夹着胳膊。
“我们……”戚真思刚要说话,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扑倒在地。
“咻——”
一道火箭呼啸而来,拖着长长的红色尾焰,直奔堂中几人。
那叫蛮子的少年还傻傻站在那里,瞪大的瞳仁里渐渐映出红色烈火的轨迹,惊得已经忘记动作。
同时扑倒的纳兰述,一脚将他蹬倒在地。
火箭擦着众人头皮而过,夺地一声射到对面一个酒缸上,轰一下烈火燃起,那个倒霉的被倒栽进去的武师,立刻就被烈火包裹,刹那间嚎叫如兽,声声裂帛,惊得几条街外的人都在四散逃窜。
趴在地下的戚真思霍然抬头,眼神里倒映浴火人影,刹那间仿佛看见滔天烈火,连绵巨雷,滚滚黑烟,无数挣扎扭曲惨叫嘶喊的人影……
燕京绝灭之夜,如一幕永世不可摆脱的噩梦,凶猛卷来。
戚真思眼睛瞬间充血,每根血丝都像命运的绞索,绞杀了她的理智,绞出了她的疯狂。
“咻咻咻咻——”箭势未绝,后头的已经不是火箭,但却来自四面八方,就在他们和王百万家武师对峙的短短时间内,这间茶馆,竟然已经被悄悄包围。
“啪啪啪啪。”重弩巨箭激射在四面长窗上,顿时将所有窗户射得木屑纸片纷飞,堂中情景一览无余,而堂外,人群早已被驱散,无数铁甲士兵,手持弓箭长刀,遥遥将茶馆包围。连屋瓦上,都居高临下趴着弓弩手,铁青的箭头对准茶馆中心,蓄势待发。
纳兰述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三水县竟然有这样灵敏的反应!他们进城这才多久?
戚真思一直直勾勾盯着那被烧的武师,突然跃起。
羽箭劈头盖脸罩下,那蛮子被吓得满地乱滚,纳兰述怕他误伤,抓住他脚踝,想要让他安静,一抬头看见戚真思的动作,大呼,“不可!”
戚真思却听而不闻,茶馆此时四面无遮挡,一点动作都被看得清楚,她跃起,身在半空,几乎是立刻,箭雨如泼,狂飙而来。
戚真思一把抓住了已经被射死的茶馆老板,挥舞着那男子肥胖的身躯,一个翻滚,那老板身上又是一层密密麻麻的箭,而戚真思已经到了茶馆靠近西边巷子的墙边,抓起个酒缸拼命一砸。
“轰。”
一声巨响,断砖和烈酒同时激飞泼洒,埋伏在巷子里的士兵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满头满脸,戚真思手一抖,火折子飞射而出,半空点燃,落在了满地淋漓的木屑烈酒之上,刹那间明光一亮,腾腾燃起。
士兵们惊呼走避,他们身上有铁甲,不惧烈火,但也不能任烈火在铁甲上烧灼,赶紧后退脱下铁甲,戚真思和纳兰述,早已鬼魅般越过火焰,直扑人群中心,戚真思身上有火,她也不灭,直奔士兵群后那个指挥模样的人,纳兰述衣袖一拂,无数碎光如漫天花雨,花雨一绽,血雨便哗啦啦地落下来。
他们虽只两人,但凶悍异常,尤其在前头的戚真思,砸酒烧人的时候她不可避免也溅上烈酒,此刻身上火焰星星点点燃烧未灭,披头散发,满面鲜血,像炼狱里扑出来的恶鬼,四周敌人被她气势所惊,纷纷后退。
戚真思砸墙很有技巧,两人冲出来之后就是茶馆侧面唯一的一条巷子,阻挡了四周包围者的箭雨,两人一出来就占据有利地形,在屋脊上居高临下打算射箭压制的弓弩手,因为距离拉近,顿时失去了作用。
但先声夺人也只能是一刻,四面的士兵逐渐反应过来,试图形成包抄,一个轻功矫健的士兵,从一截断墙后翻了过来,他以为被纳兰述拎在手里的蛮子是个什么重要人物,手中的长矛,毒蛇般先射向了他的背心。
眼看长矛便要射到要害,纳兰述和戚真思都全力鏖战没有顾及,那人正喜得手,那哎哟喂呀嘶哑惊呼的小子,忽然腰一扭。
看起来很随意的一扭,像顺着纳兰述的步态改变姿势,但那势在必得的一矛,竟然就这么擦着他的衣襟滑了过去,落了个空。
那士兵一呆,去势收不住,身子向前一倾,他也算反应快,伸手在地上一撑就打算弹起,谁知一只脏兮兮的靴子,突然就伸了过来。
那靴子不动声色地一踢,他的手顿时在地面滑了出去,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手中长矛飞出,正撞到戚真思脚下,被回头看见的戚真思,一剑砍死。
一脚将这人尸体踢到一边,戚真思冷哼一声,“爬不了墙,逞能找死!”
她心无旁骛继续冲杀,此时她已经落在了纳兰述后面,纳兰述和戚真思大开大合,厉鬼一般的杀人姿态完全不同,他出手精准有力,幅度不大,绝不多耗一分力气,每个动作都似乎经过千锤百炼,纵然是在单手拎人还要浴血厮杀时,也有种悠游自如而又杀气内敛的风度。戚真思经过的地方血海翻浆,他经过的地方整齐如割麦,连鲜血都很少看到,但结果都是一个字,死。
地上很快堆满尸体,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纳兰述戚真思还不觉得,被拎在纳兰述手上的蛮子少年,脸朝下正冲着那些尸体,不住皱着眉头。
他皱着的眉头突然定住了。
身下,尸堆里,一个满面鲜血的士兵悄悄睁开了眼睛,盯着戚真思纳兰述陷身对战的身影,眼神里射出一道狞狠的光,他的手隐藏在同伴的尸体下,隐约可以看见一柄刀正在被慢慢抽出。
眼看着纳兰述接近,那人头一抬,正要拔刀,突然看见了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近在咫尺。
他呆了呆,才发觉是那个拎在纳兰述手里的蛮子少年。
两人都似乎怔在那里,大眼对小眼,各自对望,随即蛮子笑了笑。
这愚钝丑陋,臭得人不愿靠近的少年,以这样诡异的姿势,在这样诡异的距离和情形下,突然给出这样一个笑容,顿时惊得那要偷袭的士兵,连偷袭都忘记了。
蛮子开了口,悄悄地,用气流音。
“你干吗?”
那士兵张了张口,不是要回答,而是完全被惊得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这口一张,便宣判了自己偷袭计划的失败。
在他张口的刹那,蛮子突然呸地吐出一个东西,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嘴里,那东西入口即化,那士兵一阵恶心,想要吐却吐不出,随即便觉得眼前一黑。
这回他真的安静了。
蛮子满意地笑了笑。
一群轻甲卫士逼近来,有些人专门招呼下盘,纳兰述怕拎着蛮子反而害他被杀,手一抛,将他扔在不远处尸堆上,准备等下冲出去再去接应他。
蛮子落地,撞得ρi股开花,啊地一声大叫,一个士兵正从他身后冲出来,蛮子向后一倒,撞翻了他的膝盖,手中的刀也落地,那士兵急忙去拣刀,刀却纹丝不动。
士兵抬头,就看见刀的那端,踩在蛮子脚下。
蛮子鬼祟祟地回头看看,确认纳兰述他们看不见这里,才微微一笑,脚跟一抬。
士兵急忙欢喜地捡刀。
蛮子的脚跟突然落在了士兵的手上,随即狠狠一转。
士兵仰头欲待发出惨叫——薄底快靴怎么也会踩人这么痛!
蛮子眼疾手快,抓了团泥土便狠狠塞在那人嘴里,脚下不急不忙,继续用力。
一碾、二碾……
直到确认那士兵短期内再也抓不了他的刀,蛮子才满意地放开脚,他的脚一拿开,那士兵便抱头鼠窜,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
好恐怖的鞋跟!
蛮子也不追,望着他的背影,露出得意的微笑——人家这是内增高高跟鞋哟……
等那士兵逃走,又有人追杀过来,他这回不动手了,随手在地上抹一把鲜血擦自己身上,狼狈地滚向纳兰述脚下,纳兰述看看他哀求的眼神,叹口气,又拎起了他。
远处的屋檐上,一个弓弩手远远地拉开距离,想要开弓射箭,那人很狡猾,正选择了纳兰述和戚真思位置的死角。
那蛮子少年满意地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在纳兰述手中晃荡。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气息奄奄地满眼珠骨碌乱转,突然眼眸一敛,厉光一闪,随即“啊!”地一声嘶哑大叫,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叫,戚真思还不理睬,纳兰述下意识便去低头看他,蛮子被他拎在身侧,他一回头,便看见身后斜对角方向,那已经满弦的弓弩手。
纳兰述一脚便将一个士兵正砍来的大刀踢飞了出去。
大刀在空中呼啸而过,割下冲过来的一人头颅,那头颅被撞飞,正撞上那满弦的弓,绷地一声,弩箭被撞得偏了方向,激射向天,那弓弩手虎口出血,转身要逃,那撞歪他弓弩的头颅突然诡异地飞了回来,啪地与他脑袋一个对撞,刹那间脑袋就开了个血洞,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此时他们已经冲到巷子中段,戚真思窜上屋脊,抢到一个正欲逃开的弓弩手的一张弓,反手一绕便将弓弦绕在了对方脖子上,横臂一扯,弓弦吱吱一绞,鲜血飞溅,一颗头颅飞出老远。
几个弓弩手吓得仓皇后退,眼看就要被纳兰述和戚真思冲出重围,蓦然前方一阵脚步急响,有人大喝:“逆贼已经全部伏首,余孽还不速速受死!”
大喝声里,一样黑乌乌的东西,劈头向两人掷来。
戚真思一仰头,看清楚那东西,眼神一定。
随即从喉间,发出一声狼般的嚎叫。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二章 烛影摇红
那黑乌乌的东西飞过来的时候,吸引了三个人的目光,三个人的目光在看清楚那东西时,都瞬间沉了沉。然后戚真思发出尖叫,蛮子闭上了眼睛。
那一团东西呼啸坠落,戚真思高高跃起,不顾自己身形暴露在敌人射程之下,伸手去接。
“射!”
阴恻恻一声命令,对准身在半空的戚真思。
纳兰述突然放下蛮子,伸手在腰间一抽,他腰间的管状腰带布条挣裂,一截纯白淡青的光芒从管状腰带中抽出,光华一绽,像雪地里漫天飞了细碎梨花。
这是纳兰述第一次对敌使用武器,他那武器也确实奇特,似乎是一节节拼接而成,形如玉制,顶端是个权杖形状,总体看起来像短杖,也像不可弯折的多截棍。
这种武器一开始还让人担心,那么脆弱的玉,怎么经得起钢铁利器猛力一击?然而纳兰述衣袍一卷,杖尖一展,那些呼啸而来的重箭,忽然都微微偏离了轨迹,落到了玉杖附近。
纳兰述玉杖连点,那些含铁重箭,力道千钧,却连在杖身上留下痕迹都没有,白光如练,淡青岚气,像山间雨后景色空明,刹那间便将围攻戚真思的箭都拨落。
戚真思已经落了下来。
在跃起和落下的这一瞬间,她似乎没有发觉身周情势的恶劣,和纳兰述为她动了武器,她只是怔怔捧着那东西,表情空茫。
蛮子转开眼睛,狠狠盯着墙面,好像想用眼光,把那里的一只臭虫给碾死。
戚真思怀里的,是头颅。
尧羽卫神手小陆的头颅。
号称尧羽卫第一天才的神手小陆,一双巧手,一副常人难及的好脑筋,犹自擅长武器制作,冀北王府和别业的安全防卫,各种武器的改良,都出自他的手笔。可以说那天城门之上,如果没有小陆改装过的抓捕器,君珂也没法隔那么远的城墙,将姜云泽射伤。
小陆长于制作,本身武功却不出众,一向是众人保护的对象,这一次也和尧羽其余人留在城外等候纳兰述戚真思。
此刻他的头颅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城外的尧羽卫已经被人围剿,全军覆没?
这个想法一进入脑海,便令人浑身一冷。
一直怔怔地看着小陆头颅的戚真思,此刻似乎终于清醒了点,一抬头,眼睛血红。
尧羽卫训练苛刻,灵活狡狯,成立以来几乎没有核心人员伤亡,戚真思也几乎没有眼见过任何友伴在自己面前死亡,一个没有亲眼看见的鲁海的死讯,已经让她疯狂,何况现在,小陆的头颅,便那么血淋淋地躺在她怀里?
戚真思这一怔,对方便以为这是绝好机会,绕过纳兰述直扑戚真思,刀剑齐出,一心要将她立毙刀下,好分散击破这看似坚不可摧的两人之阵。
当然,没有人把那蛮子计算在内。
戚真思一扬头,少女额上刺青幽光一闪,杀气如针尖一刺又收,反手将小陆的头颅背在身后,对方的剑尖已经冲到,她还在顾着用衣带将头颅捆个死结避免掉落。
唰地一声,寒光耀眼,剑尖抵达的那一刻,戚真思不退反进,抬足跨步向前一冲,双手一伸五指如钩,左右狠狠一抓,哧一声红白飞溅,两个头颅被她生生抓在手里,她看也不看,双臂一收,将那惨呼的两人狠狠对撞——啪!
刹那间如西瓜爆裂,四周的人蓬地扑了一脸血,戚真思一抬手,将手上两具不完整的尸体呼啸掷出,一连撞翻数十人,满地里内脏飞洒,她在血雨里冲出,狞笑举刀,雪亮的刀一色鲜红,如血铸成。
那些并没有经过战争生死厮杀的士兵,哪里看过这样的杀人恶魔,惊得心魂俱丧,转身就逃,刹那间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就生生冲开一个缺口。
戚真思飞身窜出,她被激起杀性,早已不顾性命,别人要在她身上开一个口子,她必然要在对方要害留一个洞,别人让她流一滴血,她让别人出一捧脑浆,她经过的地方,没有完整的尸体,留下的是无限恐惧。
人都是怕死的,杀神当面,气势逼人,再强悍的心志,也不敢轻撄其锋,众人纷纷退避,阵势大乱,这个茶馆原本就离城门不远,戚真思纳兰述,转眼就冲到了城门。
城门自然紧闭,可戚真思停也不停,一脚蹬上城墙,手一扬钩索霍霍飞起,绳索上爪尖一张一合如人手,眼看就要搭上城墙,一个士兵举枪去挑,那钩子遇上枪尖,突然一合,啪地一声顺着枪身滑了下去,随即钩子边缘一振,嚓一下张开森森锯齿,飞速一旋,便将那人的手给旋了下来。
惨呼声里,断手飞出,那钩子“夺”地一声,已经钉入城墙砖缝。
这遇敌自动发暗器的钩索,也是小陆的设计,然而这惊才绝艳的武器天才,如今只剩了头颅,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杰作再次克敌。
戚真思喉间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狼嚎,毫不犹豫攀绳而上,一个翻身已经落入城墙,随即惨呼响起,大片大片的鲜血,从铁灰色的城墙蹀垛上翻飞开来。
淡青人影一闪,纳兰述拎着蛮子也上了城楼,他衣角也沾了血迹,神情冷而肃杀,倒是那蛮子,似乎吓晕了,在他手中一动不动。
当初燕京城门,都没能挡住尧羽卫,区区三水县的城墙,也不过一块稍微硬点的豆腐。
那两人愤然举刀,剖城而过,留下满地血迹和一城呻吟。
戚真思奔着小陆的头颅在前面奔跑,灰色的衣襟割裂森冷的风,这又是一个欲雪的夜晚,天空呈现一种死灰的色彩,像弥留之人翻白的眼眸。
城内没有人敢追出来,正是因为这样,两人心里才觉得分外绝望——那说明,城外确实布置了力量对付剩下的尧羽卫,或者已经完成屠杀,等他们自投罗网。
然而不能不去。从鲁海死的那一刻开始,前方就是步步带血的道路,结局死亡,别人的,或者自己的。
眼看到了和尧羽卫约定躲藏的地方,戚真思和纳兰述四面看看,眼神一闪,戚真思正要发出信号,纳兰述突然冲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指了指前方。空气中有种奇异的臊臭,闻来熟悉。
刹那间几人眼神都一冷——这似乎是那种所谓“灵兽”黄鼠狼的味道。
红门教!
==
在云雷军绕道鲁南回归龙峁高原,尧羽卫在三水城郊遭受红门教围攻的那一刻,一队快马,驰骋在燕京往冀北的大地上。
那些马都十分神骏,风驰电掣,马上骑士身后的背囊和各种用具上,隐约都有官府印记,这是出京任职或外地进京官员回乡,才有的特定印鉴。
但按说这种身份,应该拉开仪仗,准备官轿,一路慢行,逢县拜会,遇驿站就休息才对,但是这些人行色匆匆着急赶路,一应仪仗既没有摆开却也没有丢弃,那模样,好像是随时准备拉出来摆一摆,但平时一定不用一样。
这队奇怪的队伍前头,是一匹神骏超常的马,马上浅银色披风的男子,长长的纱帽遮住了容颜,他身后的随从为了行路方便都是紧身利落,他却衣衫宽大,飞驰时衣袂飘飘,姿态如仙。
他们行走的路途,离三水不远,却绕城而过,看也没看夜色里,那不安静的城一眼。
“主子。”后面一骑赶了上来,“前方定湖过去,就是冀北地界,我们探路的人已经和定湖县衙交涉过,他们会趁夜撤开关卡,放我们过去。”
马上骑士淡淡“嗯”了一声,微微撩开纱帽,偏头看了三水县城郊外一眼。
“让那边以消耗他们实力为主,一路缠战便可,不要死拼,以免对方鱼死网破,害我等实力受损。”
“是。”那人应了一声,随即愤愤道,“那群混账,竟然在京中害了兄弟们一把,否则凭我们的力量,早已将尧羽卫都留在三水这里。”
“我们的战场不在这里。”银衣人淡淡道,“再说谁说咱们被纳兰述害了?”
那人愕然地看过来。
“阴谋阳谋,尔虞我诈,从来不看一时得失。能够转败为胜,或化不利形势为有利,才是真正的强者。”银衣人一笑,“纳兰述确实出乎我意料,竟然诈去了名单,可是他心太贪,还想用那名单,引诱纳兰君让牵制我。如今我因此被贬出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我还得谢谢他。”
“那是。”骑士兴奋地道,“朝廷怀疑您掌握红门教,却又没有证据,害怕您在燕京作乱,便找个借口贬您出京,还特意选了最贫瘠的清平郡让您做郡守,他们以为红门教在那里没有力量,却不知道……哈哈。”
“红门教的全部名单,怎么可能掌握在任何一个人手里。”银衣人含笑,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茓,“它只能在这里。”
夜色里那人手指修长如玉雕,一双眸子笑或不笑,都似带三分喜意,那喜意却又微凉,让人想起雪地里潜伏捕猎的狐。
沈梦沉。
本应在京为燕京盟民区事件善后奔走的右相大人,现在正在奔向冀北的路上。
“冀北大军果然追随成王妃而去,在边界中桐山附近被朝廷埋伏的边军,穿Сhā分割,困死当地,负责指挥的刘将军暗中递信,说围而不攻时间久了,也难以对朝廷交代,请您必须早下决心。”
沈梦沉并没有立即回答,悠然看着灰沉沉的天色,淡淡道:“快下雪了。”
他遥望着冀北的方向,一抹清浅的笑意掠在唇角,“冀北风俗,立冬之日,合家团聚。咱们的成王殿下,也该传茶斟酒,烛影摇红了。”
==
立冬之日。
冀北成王府。
成王一大早起来,便觉得心神不安,传来王府参事问了问,说暗中保护王妃的那路三万大军,已经到了尧国边境,一路平安,没有什么不好消息。
“边境最近大雪,消息来往比较慢,王爷且放宽心。”王府参事恭敬地道,“左右不过几天,定有更确切消息。”
“调拨大军,终究是大忌,而且也不能随王妃进入尧国境内。”成王支颐叹息,“要是尧羽卫在,就好了。他们是尧国人,路途熟悉,行事又方便。”
“大军纵然不能跟随王妃进入尧国境内,但陈兵边界接应王妃,威慑尧国乱党,还是没有问题的。”参事笑道,“虽然越了边境,但您安排了一批‘羯胡扰民匪徒’,让大军以驱逐外虏的名义出冀北境,想来朝廷就算知道了问起,也可以交代。”
成王嗯了一声,出神半晌,对自己这个亲信笑道,“心神不宁,怕不是因为军队在外,而是不习惯。这二十年来,立冬之日,都是一家在一起和和美美,今年……王妃不在,述儿不在,迁儿也……”
他住了口,神情怅然,参事凛然垂头,不敢答话,心想王妃和睿郡王也罢了,二公子还是别提的好。
纳兰迁被软禁已有一年多,成王几次想要将他放出来,但碍于王妃的提醒,想着这个儿子确实胆大包天,也该磨练下心性,最终按捺了下去,一开始还会去看看,后来也少去了。
他“磨练心性”这话自然也对府中上下人等说过,下人们揣摩上意,又见二公子迟迟不被放出,心中渐渐也有了想法,爬高踩低作践冷遇之类的事便也多了,不过当成王去看望纳兰迁的时候,自然一切又有不同。
当然这些,成王是不知道的。
成王起身,在空荡荡的殿中百无聊赖地坐了半晌,几个儿子和小女儿都来请安,自从纳兰迁被软禁后,成王采纳王妃意见,不允许庶子们再在府中居住,远远打发到各处军营里去,所以儿子们请安过后,都还要各自出城回营,刚才还热闹的银安殿,转眼又清寂了下来。
只留下一个嫡女纳兰逦,唧唧哝哝地和他说想娘想哥哥,成王听得越发怅然,携了女儿的手道:“走,看你哥哥去。”
纳兰逦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一撅嘴道:“什么呀,我才不要去看他。”
“女儿家不要这么小家子气。”成王慈爱地拍拍她的脸,“你忘记了?小时候,你迁哥哥对你很好的。述儿小时候身体不好,倒不怎么和你亲近,每次都是迁儿带你玩。”
纳兰逦扁扁嘴不说话,乖巧地挽起父亲的胳臂。
成王笑了笑,心情愉悦,纳兰迁从来都是他除了纳兰述之外,最爱的一个儿子,他是他的宠妾所生,如果不是后来他一心要娶王妃,并为她不再有任何妻妾,这个宠妾,原本有机会最起码扶个侧妃的。
因此一直有份歉意,只觉得亏欠了这个孩子,后来这孩子性子暴戾凶恶,他也自觉自己有责任。
父女两人没带什么随从,一路散步到了纳兰迁软禁的静园,他们并没有通知那边准备,但早有消息灵通人士,一溜烟地奔去了静园。
“快快!”负责管理静园的一个管事着急地吩咐小厮,“快将蛛网扫扫,院子里的杂草拔一拔!”
“快去库房拿被褥,那种狼皮褥子!”
“点火盆,廊上一个,屋里一个!”
“开窗!赶紧通通风!”
外头忙成一团糟,几个小厮跪在屋里,捧着棉袍苦苦哀求。
“二爷,您穿上啊,您穿上啊!再不穿,王爷就来了!”
纳兰迁端坐在床侧,大冬天的只穿一件单衣,仰首向天,冷笑。
一年多的软禁,他瘦了许多,下巴满是青青的胡茬,颧骨高高耸起,然而便是这般憔悴狼狈,昔日拼命二郎阴火暴戾的眼神还在,甚至因为这一年多的侮辱欺压,更多了一份凛冽和杀气,在昏暗而散发着酸腐气息的室内,烈火纵横。
“二爷……您现在不穿,以后咱们的日子……更难受……”一个小厮跪着爬近,抱着他的腿热泪纵横。
纳兰迁的脸色动了动,眼前跪的,都是陪他一起被软禁的亲近小厮,跟着他吃了很多苦。
他沉默一刻,接过了棉袍。
在小厮们含泪的喜色里,他低而冷地道:“以后吗?没有以后了。”
一个始终没说话的小厮,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遇,各自一闪,随即那小厮上前帮他穿衣,在套袖子的时候,一样东西,从小厮的手中,不动声色地落在了纳兰迁的袖管里。
==
成王过来的时候,静园已经打扫干净,物件整齐,小厮们齐齐整整廊下伫立,一派清静而周全的景象。
开了散风的窗子已经关上,又点了熏香,遮住了屋子原本的气味。
纳兰迁在门口接着父亲和妹妹,神色平静,一派修心养性的自如,甚至还微笑摸了摸妹妹的头。
成王看在眼底,眼神欣慰,摸了摸儿子的被褥,又摸了摸他的棉袍,招招手,一桌席面跟着送进来。
“今天立冬。”成王让纳兰迁打横坐了,“咱们父子兄妹聚聚。”
“是。”纳兰迁微笑,眼神温润,戾气全无。
成王本来是不打算喝酒的,此刻心情一好,便命开了一壶翠山冽,看了看儿子,他有些犹豫,怕纳兰迁沾酒坏了心情。纳兰迁不等他开口,已经微笑道:“父王,儿子戒酒了。”
成王连连点头,神情欣慰,纳兰迁给成王斟了酒,一旁的侍卫立即上来用银针验酒,成王有点尴尬,纳兰迁却若无其事,直视着成王,诚恳地道:“父王,这一年多在静园,儿子静思己过,时常汗出如浆,夜不能寐,儿子自己都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干出那样枉顾人伦天打雷劈的事情来,儿子时常羞耻得夜半痛哭,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也胜于在这世上无颜再见父王。想起当年,我娘离开时和儿子说的话,要儿子孝顺父王友爱兄弟,一定做好父王和述儿的膀臂辅佐,结果……”他眼底渐渐含了泪水,忽然推开桌子,砰地跪下,大哭道,“儿子实在无颜苟活于天地间,还请父王成全儿子,给儿子一个痛快吧!”
“起来,起来。”成王听他提起他母亲,想起当年秋水为骨玉为神的宠妾,心中也不免一酸,赶紧推开酒杯,亲自去扶他,纳兰迁伏地痛哭,热泪沾湿了他的衣襟,四面侍卫面面相觑神情尴尬,这种王族父子交心场面,他们怎么适合还站在这里?
成王听儿子恸哭发自胸臆,满腔苦痛尽在哽咽里,声声摧心,自己也微红了眼眶,又怕纳兰迁激动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用衣袖掩住眼睛,头也不回呵斥道:“你们都退下!”
“父王……”纳兰逦有点不安,拉扯着成王的袖子,“好歹你留下高师傅啊……”
高师傅是去年府中招徕的武师,武功高,人厚道,渐渐便得了成王的信重,这次成王妃出府,成王让铁钧带自己身边的可靠护卫悄悄跟去保护,不足的人需要补充,便让这人补进了亲卫队。
成王点点头,其余人退出,只留下高近成一人,小心地守在门口。
“父王……”纳兰迁伏在冰冷的地上哽咽,浑身颤抖,成王一眼看过去,昏暗的光线里,纳兰迁的鬓角,竟然出现一丝微白。
那丝白发犹如利剑刺进了成王的心里,一瞬间他几乎也要落下泪来——迁儿今年不过二十三啊!
想起当年将府中侍妾都送往关外时,迁儿的母亲跪在他膝下,一声都没为她自己的命运求恳,却哀哀哭泣,只求“迁儿从此孤苦,求王爷但记着妾身相随身侧十年情分,予他一丝垂怜……”
自此也算记得这话,总予他一份宽容,便养成他桀骜冲动的性子。后来出事,也以为自己待他已算恩厚,如此大逆之罪,也不过终生软禁。可此刻看见那丝白发,才想起软禁的苦寂生涯,又怎是迁儿这种性子能够忍受?
“孩子……”成王终于落下泪来,一时间心潮涌动,忘怀一切,颤巍巍蹲下身,亲自扶起儿子,将他哭得出汗软垂的身子,扶在自己膝上,“你且放宽心……”
他一伸手,纳兰迁的手一抬,也迎向了成王的肩膀,似乎想要好好搂住老父,倾诉衷肠。
“……等过一阵子……啊!”
冷芒一闪,从纳兰迁袖中飞出,刹那没入成王心口。
成王身体蓦然一阵抽搐,纳兰迁手一抬,飞快捂住了他的嘴,手指缝顿时一片殷红。
“不用等了!”唇角绽出一抹冷冽的笑,纳兰迁附在成王耳边,一字字森然道,“现在我就要出去!”
“你……你……”成王挣扎着要推开纳兰迁的钳制,纳兰迁的手指,钢铁般掐住了他的肩,手掌按在他心口飞匕上,冷冷道:“你的印鉴兵符在哪里?传位给我!”
他手自成王嘴边移开,成王立即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承尘上下垂的深青帷幕上,泼辣辣开了一串鲜红的梅。
纳兰逦刚才已经惊慌站起,但因为角度问题,还没看清楚发生的一切,此时惊呼一声便要扑过来。
纳兰迁抬头看她,唇角一抹狞笑。
纳兰逦奔出一步便停住,对面,纳兰迁染血的眼神令她不寒而栗,忽然想起兄长往日的教导:“逦儿,你武功不行,遇事便尤其不可冲动,一切以自保为上,留得性命在,才有反击的机会。”
脚跟一转,纳兰逦毫不犹豫奔向门口,门口帷幕外,背对着他们站着的就是高近成,纳兰逦相信他一定可以解救父王和自己。
“来人啊……”她哗啦一声掀开帐幕往外便冲,“高……”
砰地一声她撞在一个人怀里,对方坚硬的胸膛撞得她眼前金星四射,她勉力抬起头,看见的正是高近成。
纳兰逦心中一喜,伸手去抓他衣袖,“高师傅,快救……”
高近成手一抬。
一双冰冷的手,扼住了纳兰逦的咽喉。
纳兰逦脸色涨红,咽喉格格直响,再发不出一个字来,高近成捏着她的咽喉,推着她步步向前,穿过帷幕。
帷幕里烛影摇红,血气弥漫,纳兰迁从桌边抬起头来,冷冷地冲高近成一笑,看也没看愤恨而绝望,盯着他们两人的纳兰逦一眼。
“印鉴在哪里!”手指按在刀柄上,他烦躁地逼问成王,眼光躲闪着不肯去看成王的脸——那是他的父亲,胆大桀骜如他,对弑父这样的罪,也有种凛然的不安。
成王却没有看他。
他的眼光落在了虚空处,在那片空茫里,似乎看见了自己想看见的人,似乎听见那个人,温柔而又不容质疑地对他说,“王爷尽可对迁儿多加关照,但迁儿心性未琢,气燥神邪,万不可予以信任。请王爷珍重自身,万万不能私下暗室与迁儿独处。”
彼时她郑重而言,他却一笑了之,还觉得她处处都好,唯独气量稍显偏狭,说到底,多年来她一直不喜欢迁儿,还不是因为他的母亲,曾经是自己最爱的宠妾?
事到临头,才知真真是自己,误会了她。
“夷安……”他喃喃地道,“……我一生……就没听你这一句……大错……特错……你……
得笑我……了……”
纳兰迁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以为他在指示印鉴的所在,兴奋地低头去听,越听脸色越黑,越听神情越暴戾,眼神里阴火滚动,暴怒迭涌,终于忍不住“嘿!”地一声,一掌拍在了刀柄上。
“和那个异族贱人步夷安,一起死吧!”
一口鲜血狂飙而出,哗啦啦半空下了血雨,将桌上铜灯里光芒游动的红烛浇灭。
四面暗了下来,帷幕里一跪一躺两条人影,都凝定不动。
“二爷您怎么就……”高近成怔怔看着死去的成王,忍不住开口埋怨,“印鉴兵符,我们还没拿到呢。”
纳兰迁缓缓收回手,干下弑父恶行的他,此刻也有点茫然,并无即将掌握大权的兴奋喜悦,只觉得心中隐隐跃动,似乎有什么事,并不是想象那样,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无声逼近,像看见黑暗中层云低垂,谁的利爪在云层边缘金光一闪。
“不用问老家伙。”他不再看父亲尸首,一指纳兰逦,“问她!”
高近成神情惊疑不定。
纳兰迁腮帮上拧起肌肉,面露凶光,“老头子最在乎的是步贱人,步贱人最亲近的是这丫头,她一定知道印鉴兵符,放在哪里!”
高近成狞笑了起来,“二爷,在下是江湖人,江湖人的手段,嘿嘿……您看……”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纳兰迁漠然道,“成王府现在是我的了,所有姓纳兰的,只能活下来一个,那就是我,纳兰迁。”
“是!”
高近成传出一个暗号,立即进来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
纳兰逦被封了哑|茓,一直绝望地看着两人,此刻见这些人进来,脸色死灰,二话不说便张开嘴。
一根手指突然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随即指尖一转,“格”的一声。
纳兰逦的下巴被卸了。
“自尽是件省心的事情,但很可惜,郡主您现在还没这个福气。”高近成拿过纸笔,递到纳兰逦手边,“愿意现在写出来吗?”
纳兰逦闭上眼,两行眼泪,从眼角缓缓浸润而出,和她父亲的鲜血,流在一起。
“侍候好郡主娘娘。”高近成笑笑,站起身,指指纳兰逦,“总要叫她欲仙欲死,自愿吐露,哦对了,留一只完整的右手,好歹得让人家写字啊。”
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淫笑着逼上前去。
高近成转身离开。哗啦一声,幕布降下。
幕布后灯火未熄,映出男子的身形,幢幢黑影,群魔乱舞。狂猛的扑落、狞笑、冲撞、起伏、轮替……夹杂着毫不怜惜肢体折断的脆响……和**痛极却又无法惨呼而从咽喉深处挤压出的呜咽,那样的呜咽携着人间一切最可怕的颤栗,那是鲜红的疼痛,青紫的记忆,泛着绿色鬼火和蓝色荧光的气息,撞击着这夜的蒙昧和恶毒,整个成王府,都在因此颤抖。
整个成王府都在颤抖。
沉没在杀戮和血的海洋里。
杀戮从静园开始,那些看守过纳兰迁的护卫,怠慢过他的家丁小厮,甚至连老老实实给他每天送饭的厨子,都被一群红衣的蒙面男子抓住,一个个地被用剑尖挑起、砍头、剥皮、剔骨,血淋淋地从静园的廊下,一直挂到院子门口。
血泊沉沉地从廊下淌出,在院子里积成厚厚的血道,纳兰迁踩着那血道,一年多年第一次步出了静园的大门,身后,高近成为他脱下棉袍,披上深红绣黑龙的锦绣大氅。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三章 你可以去死了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纳兰迁和高近成,在染血的成王府说出这段对话时,三水郊外旷野上,纳兰述和戚真思,同样这么说。
旷野上红门教足足有上千人,围住了一座小山坡,山坡后的树林里,便是尧羽卫隐藏在内等候纳兰述的地方。
看出来已经经过了一场战斗,地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远处看不清到底是哪方的,只有淡淡的血腥气,顺风飘来。
红门教围困在树林外,这些人眼神妖异,步伐奇特,每两个人身侧都有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那东西人立在教徒的肩上,碧绿的眼珠骨碌碌乱滚,死死盯着毫无动静的树林,不时发出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听得人昏眩烦躁,树林里因此便有响动,似乎有人慢慢步出。
响动一起,黄鼠狼便立即伸爪一指,红门教徒的毒箭,立即飞雨似地向那个方向疾射,隐约树林里闷哼一声,随即有人闪电般抢出,一阵拖拽,似乎又把谁给抢了回去。
纳兰述皱起眉,他几乎立即明白了小陆被杀,战力强悍的尧羽被围而不出的原因了。都是这黄鼠狼作怪,它们用摄魂的魔音,逼得功力较浅的护卫精神受控,自动放下武器,从林子中走出,然后被杀。小陆武功不行,所以最先遭害。而曾经在燕京府公堂上,用自己巨大的嗓音,掩盖住太后的传召,为君珂争取时间取得寒蕊口供的“小钹”,也死在这一战中。
之后尧羽卫吸取教训,保护同伴,坚守不出,发现谁被勾魂走出隐藏的位置,便立即合力将他拖回。
不得不说红门教十分了解尧羽卫,如果他们偷偷摸摸逼近尧羽隐藏地,那不管是分个击破还是群体涌上,必然不是尧羽卫的对手,但他们现在离得远远的,用黄鼠狼做指引,用远程弓箭做杀手,尧羽卫又要隐藏身形,还要注意身边功力较弱的同伴,时时关照着他们不要被勾引出去,这么一分神,自然被动挨打。
在一开始的交战中,这种方式便令尧羽卫吃了亏,当即死了几十人,几个队长当先冲出救人,也死在乱箭之下,这令他们心痛如绞,立即决定固守不出,等待纳兰述回归。
双方在黑暗中对峙,红门教有恃无恐——僵持久了又如何?时间越久对他们越有利,三水县那边也来得及来围杀。
在红门教徒当中,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蜷缩着一个黑影,没人理睬他,他也无所谓,紧紧注视着双方战场,黑疤蠕动的脸上,激动得放光。
他张着嘴,露出惨不忍睹的口腔,半残的舌头蠕动,一字字是别人不懂他却清清楚楚喊出来的恨——“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他叫“油嘴老三”。三水县人人认识的二流子。
但在一年多前,他这个外号便已经改了,叫“没嘴老三”。
油嘴如何变成没嘴,没人知道,他也无法再说明,这世上只有他自己还记得,因为他的油嘴,从此他没有了嘴。
一句习惯性油嘴滑舌的戏言,他被一群人拖到窄巷,险些被杀,是他自己挣扎求生,吞炭明志,才捡回了这条命。
自此他无力求生,以前还能靠油嘴骗骗外地人的钱,现在就只能去要饭,没有嘴,连饭也要不到,要不到饭和钱就交不了丐帮保护费,他三天两头挨打,身体急速衰竭下去。
在那些寒夜墙角的瑟缩里,在那些劈头盖脸的踢打里,他一次次对自己说,要活下去,要报仇!
他一次次逼自己回想那日发生的一切,逼自己记住那个少女,他记得她的眼神,不同于任何人,有种野兽般的狞厉,即使在笑,也是无情。
一年多风雨苦挨,他以为报仇永无机会,他以为他要永远这么等待下去,然后一个转身,他突然看见了那双眼睛。
抱住她腿的那刻,她回身时的眼神,和当初墙头高坐,一脚压破他鼻子时一模一样。
他一霎那欣喜若狂,天地颠倒。
于是有了向衙役的报信,但即使这样他依旧觉得不够,他记得那女人很厉害,有很多下属,他要他们全部死。
他守在那张悬赏画像下,对所有人拼命指那画像,然后突然有一个人来,带他出了城。
他们要他装作被害百姓,带着一个古怪的包包,在旷野呼救,他立刻照办了。
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君珂的牛仔背包,里面的东西已经空了,被留在了君珂在燕京的府邸里,然后在君珂离开燕京后,被人给偷了出来。
就是这个背包,让尧羽卫们因为忧心君珂下落,自动暴露了身形,陷入了红门教的陷阱,导致小陆最先被杀,一轮下来伤亡惨重。
被利用完的老三,当然被红门教立即一脚踢开,不过他已经不介意,心愿达成,他觉得一生从没有这么幸福过。
小人物的生死,有时候并不是尘埃,而是埋在地里,时刻等候绊人一大跤的路石。
……
纳兰述和戚真思自然没有发现这个小人物,他们的心思都在尧羽卫上,本想无声接近,但身后三水县城突然射出一朵烟花,夜空里璀璨明亮,无数红门教人,立即回过头向两人包抄而来。
戚真思一伸手扯松了捆住小陆头颅的背带,将小陆头颅往黑面蛮子怀里一塞,厉喝,“给我抱好!”
黑面蛮子蓦然被她塞过来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吓得大叫,声音粗哑,下意识就要将脑袋往地上扔,戚真思手指一弹,一枚飞刀Сhā着他脖子掠过,带出一抹血丝,蛮子立即惊得不动了。
他抖抖索索抱着小陆的人头,一个红门教徒的黄鼠狼,突然转头对他盯了一眼,他“妈呀”喊了一声,嘟囔,“这黄鼠狼怎么鬼似地看人?哎呀这么多?好臭。
来只狗就好了,一嗓子就吓跑了……”
他自言自语,纳兰述却突然眼神一亮,对戚真思快速地道,“天语弓!”
戚真思也得了提醒,立即反手一拉,背后突然弹出一柄短弓,弓上无箭,她操弓在手,飞身跃起,大喝:“天语!”
静寂的树林里,突然爆出沉雄的呼应,“狼声!”
声音浪潮般滚滚传开,随即戚真思头一昂,抬臂振弓,“嗡”地一声,那小小的弓,居然弹弦振出巨大的共鸣,整个天地都似因此起了波纹,一层层漾开去。
弓弦一振,戚真思仰首作啸,她的啸声和平时不同,似乎和弦声起了共鸣,更加粗犷雄浑,如绝巅之上狼王对月作吼,惊起栖息在树上的秃鹫和苍鹰。
“嗷!”
黄鼠狼们震了震,眼神里幽光一灭。
红门教徒大惊,连忙抓住黄鼠狼的脚爪,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功法,那黄鼠狼萎靡下来的精神,突然又振作起来。
戚真思并不气馁,短弓在臂间翻飞一绕,搭弓于背,反手拉弦。
“嗡!”
又一声气浪迸飞,满地枯草层层低伏,浪般迭滚,平地上起了一阵风,一群鸟儿惊吓地飞开。
“嗷——”
这一声更为凶猛豪壮,听得人刹那间神智一震,黄鼠狼们在教徒的肩上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教徒们脸色大变,急急运功。
戚真思并不停息,反弓一扬,以齿叼弦,与此同时纳兰述也神奇地自背后抽出一柄金色短弓,比戚真思的还小,玩具似地,但纳兰述的权杖武器往弓上一压,四面顿时便起了咆哮之声。
刹那间两人四手,风雷落弦!
“嗡!”
“嗡!”
“嗡!”
连弦三声,草动云飞!
“嗷——”
弦声激发出全部的内力,步步拔高,最后一声合力长啸,恍惚间已经不是狼声,赫然便是幺鸡的吼声!
啸声上冲云霄,驱散层云,刹那间天地飞雪,人人眉上落一层霜白。
啪嗒连响,红门教徒肩上的黄鼠狼们,无声无息直挺挺栽落,还未落地,已经断气。
即使有主人内力相授,这些妖邪之物,也抵不得纳兰述戚真思在精心研究过幺鸡的神吼之后,结合自身的天语狼声,合力而出的长啸。
黄鼠狼落地,红门教徒脸色惨白,几乎在“灵狐”刚死的刹那,那些主人,也七窍出血。
“杀!”
戚真思不失时机一声令下,被压制在树林中的尧羽卫们,几乎立即便猛虎出柙,冲杀而出。
被纳兰述戚真思加幺鸡影子合力一吼,已经集体受创的红门教徒哪里还敢恋战,不过几个回合便死伤惨重,这些人不敢和疯虎般的尧羽卫硬拼,纷纷唤出自己的坐骑,上马便逃。
交战里那个黑面蛮子滚来滚去,不住大声惨叫“救命啊救命啊!”时常将尧羽卫或者红门教徒绊倒,被尧羽卫嫌碍事,拎来拎去不知道扔了多少回。
不知不觉就扔到了战斗场的最前沿,那黑面蛮子咕咕哝哝正准备爬起身,忽然头一抬,眼神一凝。
前方夜色里,有人策马而来,马很神骏,来人衣袂飘飞,夹霜带雪。
蛮子眼瞳一缩,黑暗里似有异光闪过。
对方四人,都是高手,前面一人手中拿着什么东西,一路滴着血。
后方三人品字形排在他身后,身后鼓鼓囊囊,似乎背着什么武器,远处还看不清什么东西,但当人渐渐驰近,一具乌黑的小型床弩,现出形状。
蛮子的眉头皱了起来,转头去看正在红门教中含愤穿梭的纳兰述和尧羽卫,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话,然而当他再转回头时,赫然眼睛睁大。
后面三骑不见了!
就这么一霎,这三个携带要命武器的人,哪里去了?
蛮子的目光落在那拿着东西奔来的第一骑身上,现在他终于看清楚这人手中拿的是什么了。
一截,雪白的,边缘染着血的……
蛮子突然飞身前扑。
与此同时那人已经从马上飞起,手一扬,将手中东西向纳兰述飞掷,大喝:“纳兰述,看看你妹……”
“啊呀——杀千刀的,谁踹我!”
那声大喝被黑面蛮子的一句大叫打断,蛮子好像被谁狠狠踹中了ρi股,狗吃屎一般往张臂往前一扑,正好将那东西扑在身下。
半空扔东西大喝的人,东西扔出便立即转身回奔,此时忍不住半空回头,看见这一幕,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暴怒。
人群里纳兰述和戚真思闻声抬头,没有看见对方掷来的东西,却听见“嗡”地一响。
不同于先前无弦短弓的嗡响,这一声短促迅猛,力道强劲,久经战阵的纳兰述和尧羽卫们立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想也不想抽身暴起!
“唰!”
三道乌光,从草坡下呈品字形飞出,以肉眼几乎无法追及的速度,刹那间便奔到纳兰述脚下,正擦着他的靴底飞过,强劲的弩箭去势未绝,正将唯一不知躲避的黑疤老三钉在地上,弩箭一入体,立即砰然爆炸,星花一闪,爆出一阵浓密的黄|色烟雾。
纳兰述半空中变色——弩箭、爆炸、毒烟三位一体,好厉害的武器。如果刚才稍有失神,只怕难免要在这弩箭之下伤损。
他衣袖连挥,将毒烟驱散,才敢缓缓落地,此时红门教徒已经趁烟雾乍起那一刻,迅速逃走。
纳兰述戚真思站定,面面相觑——刚才明明对方有备而来,似乎已经准备了令纳兰述分神的东西,两人也似乎隐约看见有东西掷出,现在,东西呢?
纳兰述的眼光,突然落在前面黑面蛮子身上,他正撅着ρi股,挣扎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想着刚才对方喊出的那半句话,纳兰述心中一乱,抢上一步,厉声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东西没有?”
蛮子回过头来,眼罩下表情呆滞,傻傻道:“没有啊。”
“明明有……”
“你可以来搜呀。”蛮子嘿嘿笑,张开双臂,顿时一股骚臭,熏得人恨不得连翻七十二个筋斗云,逃到西方。
戚真思退后一步,纳兰述却上前一步,冷冷板住蛮子肩头,手腕一抖,蛮子已经被他甩飞了出去。
“啊呀你干嘛,好痛好痛!哇呀——”蛮子倒飞而出,在空中手舞足蹈,慌乱大叫,尧羽卫纷纷躲避,砰一声这可怜孩子跌到草丛里,捂着ρi股连声叫唤。
纳兰述头也不回,和这个蛮子越相处,越觉得他不会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既然不像,也就不必多客气。
他一步跨前,在蛮子刚才趴倒的地方仔细搜索,然而那里哪有刚才他惊鸿一瞥看见的白白的东西?甚至连血迹都没有。
他不死心,蹲下身,用手指扒开泥土——蛮子有没有可能把那东西藏在泥里了?
纳兰述活到如今,除了练武,只扒过两次土,一次是为了找君珂,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刚才半空那一霎,隐约看见的东西轮廓,令他心沉到底,此刻他在不依不饶地寻找,内心的恐惧却使他浑身渐渐渗出冷汗,湿了衣衫。
手指颤抖,竟然挖不动地下的冻土。
“别挖了。”戚真思一直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此刻突然开口。
纳兰述有点茫然地抬头看她。
“这地上没有挖掘埋藏的痕迹,你要找的……东西,不会在这里。”
纳兰述闭上眼睛。
他半跪在冬日旷野之上,在瑟瑟冷风里,脸色惨白,凝定如玉石雕像。
在离他不远,无人在意的树后,被摔出的黑面蛮子,手指无声无息地探入身侧一株树的树下,五指如钢,一抓便是一个洞。
然后他将怀里的那截东西,小心地塞了进去。
在塞进去的那一刻,他将一个石榴石牡丹花戒指,捋在了掌心。
将那坚硬而冰凉的东西死死握在掌心,他也半跪着,凝望着前方跪着不动的纳兰述的背影。
红了,眼眶。
三水郊外的鲜血,蔓延不到冀北大地,冀北大地上的鲜血,也只会静静浸润在黑色的泥土里。
纳兰迁深红团龙的披风,像一幕血的旗帜,以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速度,罩住了成王府头顶的那一片天。
鲜血从静园流出,流淌向成王府任何一个角落,所有忠于成王夫妇的力量,都被纳兰迁和他带领的那一批红衣男子进行了毫不容情的剿杀。
他们踢开护卫署的门,将睡梦中的人拎起,手起刀落,满地头颅乱滚。
他们封了成王府,将所有不肯投诚的人驱赶在一间铁屋里,在外面泼上油点上火,活活将他们慢慢烤死。
他们拿了沾满小郡主血迹的纸笺,在成王妃寝宫内找到了印鉴,成王妃放印鉴的地方居然机关重重,导致他们折损了八个人,纳兰迁为此一怒之下,亲手拆了寝殿的匾额,狠狠在脚下碾成碎屑。
没有找到兵符,纳兰迁也不在意,拿着杏黄丝绢,抓来日常给成王写朝廷往来文书的书记,逼他写了传位给纳兰迁的王令和请求朝廷准许的文书,然后一刀将书记给宰了。
他们拿着纳兰迁的传位王令,当即乱哄哄给纳兰迁戴上王冠,然后“新王”写了手书,收回被成王长子纳兰还掌管的黑螭军,久经打压的黑螭军重投旧主,在天阳城呼啸纵马,得意飞扬。
他们封锁住成王之死的消息,然后以成王之令,分别传各王子回成王府,并在半道处予以截杀。
十月二十一,成王长子纳兰还,死于天阳城外三十里乐堂堡。
十月二十二,成王第三子纳兰速,死于冀北东大营外一处无名山沟。
十月二十四,成王第四子纳兰巡,死于冀北中厚县县衙内。
十月二十六,成王第五女的女婿,在冀北西大营内巡察时,被冷箭射死。
……
“新王”凭借兵符,迅速接收了冀北剩余的十五万大军,并将旧将撤换,安Сhā上自己的亲信,也不知道纳兰迁被禁闭了一年多,哪来那么灵通的消息,他手头有专门的名单,早先黑螭军在他犯事后的种种表现,哪些人忠心不改,哪些人另投阵营,他都知道。忠心不改的当即平步青云,被派去各个大营担任各级军官,另投阵营的被用最残忍的方式处死,尸首用马拉着拖过长街,一连很多天,天阳城的街道上,都拖着锦带般的长长血迹,四周百姓一到夜里就闭紧门户,颤栗地躲在被窝里,睁大惊恐的眼,听那些风声呼啸,刀剑出鞘,无数人凄厉惨呼。
纳兰迁对整个冀北也开始了近乎严厉的监管,所有人出城进城都要有天阳府的证明路引,卯时之后不许出现在家门以外的任何地方,不允许宴客招待,不允许随意串门,不允许接待外客,不允许大声喧哗,王府足足公布了一百多条不允许,冀北百姓,尤其是天阳城百姓,被管得连撒尿都一截截地撒,神经兮兮东张西望,生怕触犯了哪个“不允许”。
忠于成王的旧部都被株连九族,天阳城的刑台每日饱饮鲜血,天阳府都来不及冲洗掉那些四处横流的血迹,以至于附近百姓家门口门槛下都积下乌黑的血垢。后来据史学家考证,因为冀北各级官吏将领大多都是天阳人,亲友也在天阳,以至于那段时间天阳城人口锐减,史上最低。
纳兰迁同时开始加重赋税,赋税比原先成王在的时候足足提高一倍,用以支付庞大的军需——他在扩军,冀北所有十五岁以上青年,除独子外,一律从军,有违抗者,杀全家。
一时间家家哭别,户户生离,冀北本就地大物博,纳兰迁不顾一切征兵,顿时将军队扩充到三十万以上,被困在尧国边境的三万军队,他也派人以王令召回,朝廷边军象征性地追杀了一阵,杀了几百个人就“得胜回朝”,向大燕朝廷交令去了。
纳兰迁同时坚壁清野,将天阳城外所有的村庄都赶走迁移,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建筑,天阳城城墙加固,日夜兵丁巡守不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在短短时间内,纳兰迁用最铁血的手段,窃夺了成王府以及整个冀北,在民众心中建立了最为恐怖和残暴的形象,如今他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哭。
生性暴戾,却又自幼被迫压抑的纳兰迁,好容易奋起拼命,却一朝败北。一年多的软禁,对他这样的人,根本不能起到任何修心养性的作用,只会令他在冷遇的折磨和失败的苦痛中,一日日凝练仇恨,化为心深处最毒的毒,等待着狠狠一蜇的那一天。
这也是沈梦沉用尽心机,参与了所谓“夺嫡”,却莫名其妙没有帮到底,却又不肯放弃纳兰迁的原因——他就是要纳兰迁失败,就是要他被软禁和压抑,就是要令他内心的不甘苦痛被压缩再压缩,直到时机成熟,忍无可忍,一朝爆发,永不回头。
一切都在算计中。
纳兰迁内心里长久的压抑一旦喷薄,那将是熔岩铁汁,滚热而可怕,整个冀北,都被浇铸在了他近乎变态的仇恨里。
冀北笼罩着肃杀紧张的气氛,只剩下一处地方,温软绮靡,歌舞升平。
成王府。
现在的冀北,也只有纳兰迁目光下的成王府,还敢宴客。
暖阁里瑞脑香气韵悠长,四面珠玉琳琅,杏黄帷幕下席面精致而华贵,对坐却只有两人。
纳兰迁,沈梦沉。
“还没谢沈相一年多来相助关照之恩。”纳兰迁亲自给沈梦沉斟酒,年轻英俊的男子,短短时日已经恢复雍容之态,只是眉目更厉,杀气凛然。
含笑的眼角流荡着星光夜色,沈梦沉宽大的衣袖拂过席面,接过了纳兰迁的酒,却没有立即喝,只将酒杯在掌心轻轻转着,“这个称呼便免了吧,我已经不是朝廷右相,如今我是青平郡守。”
“郡守大人不在本郡牧守一方,却在我这里盘桓,大人不怕朝廷怪罪?”纳兰迁斜着眼角,似笑非笑。
“青平本就临近冀北,我在这里,凭王爷的手段,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那是谁也不能知道的。”沈梦沉淡淡一笑,“不过刚才王爷说要谢我相助之恩,我倒觉得受之有愧,当初我没能助上王爷,害王爷受一年许软禁之苦,至今想起,依旧深有不安。”
“说起这事。”纳兰迁垂下眼去夹菜,“本王却是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呢!”
“能有什么心思?”沈梦沉微喟,“当时我本想助你杀掉君珂,却不料被铁钧发现,无奈之下我只能远走,想再潜回来和你商议下一步举措,谁知纳兰述回来得那么快,我看着不好,只能先离开,慢慢地再救你,所幸,终于苦尽甘来。想来王爷天命所授,便是一时磨难,也不妨碍的。”
“那如今为何又倾力助我,不惜动用你的隐秘力量?”
“我自然是有要求的。”沈梦沉抬头注视咄咄逼人的纳兰迁,目光坦然,“纳兰述在燕京使诈,夺取了我红门教的名单,使我隐伏多年的计划功亏一篑,燕京属下实力受损,险些出不了燕京,这等深仇,怎可不报?所以我要和王爷合作,才能留在冀北,等他自投罗网,再报了那偷袭使诈之仇。”
“仅此而已吗?”纳兰迁举杯,挑眉,“沈兄为何不饮,难道是怕本王这酒有毒?”
“当然不仅此而已。”沈梦沉将酒杯转转,对着灯光照了照,才笑道,“这等清冽的酒色,王爷要想下毒可不容易,在下不过是旧疾复发,轻易不饮酒而已,不过王爷好酒,怎能谢辞?”说完一饮而尽,举杯一照,才又道,“梦沉不惜拨出属下相助王爷,是因为梦沉想和王爷合作。”
“哦?怎生合作?”
“王爷雄兵在握,梦沉则略有韬略。夺天下也,一为武力,一为智计,两者俱全,江山唾手可得。王爷胸藏甲兵,志在天下,梦沉掌握红门,谋士无数。你我联手,何愁大业不成?”
纳兰迁目光闪动,蓦然一仰首,纵声大笑。
“沈兄好口才,只是沈兄助我得成大业,于沈兄自己有什么好处?你如今虽遭贬斥,但你沈家依旧是大燕第一外戚,以你年纪才干,重回右相之位是迟早的事,同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又何必绕这么大周折,费这么大力气,来和我合作?”
“谁说王爷大业得成,梦沉便要在你麾下为官?”沈梦沉不惊不怒,淡淡一笑,“我要的,也是这天下。”
“你——”纳兰迁霍然捏紧酒杯,眼神狞厉。
“王爷不会以为,凭你这三十万甲兵,还有十余万是未经战场锤炼的新兵,就能当真和大燕抗衡吧?”沈梦沉推杯而起,宽大的莲青色衣袖在轻风里拂出层层水漾般的波纹,他的声音也柔和如水,“王爷大概还不知道,就在前天,鲁南王被杀,他麾下女将周桃,献鲁南王首级向朝廷投诚,被封镇国将军,驻守鲁南冀北交界一线,鲁南必将成为冀北南下的阻碍。就算不提鲁南,朝廷边军六十万,这几年在边疆轮换实战,战力不弱,一旦开战,冀北真正能拿得出来的战士不过十五万左右。十五对六十,又是远途征伐;一地对一国,还未得民心相助——胜算何在?”
纳兰迁手指狠狠一握,银杯“嘎巴”一声,在他手中捏成扁扁一块,抬头怒道:“冀军剽悍,岂是九蒙那些衰颓子弟可比!”
“王爷虽然驳我,内心里其实还是明白的,不是吗?”沈梦沉若无其事,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当先饮了,又唤人拿了银杯,给纳兰迁斟了一杯,长长的衣袖垂下来,在桌面上轻轻一拂。
“王爷心中所想,梦沉也略知一二,王爷在实力未足之时,只想牢据冀北,然后吞并鲁南,天下两大藩尽在你手,疆土之广,已经超过周边诸国。只是王爷有没有想过,你单独割据大燕北疆,四面大燕诸郡又怎么能放过你?冀北鲁南两地没有天然屏障,你身前是大燕疆域,身后是仇敌尧国,到时你必然四面楚歌,孤悬一地,永无休止被诸军围困侵扰,能自保就算幸运,要想真正扩军备战,打上燕京——”沈梦沉摇头,斩钉截铁,“永无可能。”
纳兰迁冷哼一声,目光连闪,脸上的怒色却不见了,半晌缓缓道:“那你的意思……”
“青平郡和安丰郡,地域贫瘠,民风彪悍,百姓贫苦,多不满当地官府压榨,红门教在这两郡,也是暗中力量潜伏最为雄厚,可谓一呼百应,闻风景从。我将在这两地起事,一旦事成,青平以南,安丰以北,有绵延数千里的东兴山脉,再往南便是大海,一旦从大燕分割出去,易守难攻。将来,那便是我青平的天然屏障,自然,也是王爷您的。”
纳兰迁凝神倾听,目光闪动,那种暴戾怀疑的眼神倒去了几分,沈梦沉对他坦诚志在天下,倒比和他说因为仰慕他要帮他,可信很多。
像沈梦沉这种人,是不可能做亏本生意的。
“我说沈兄这么好心,原来竟也有割据之心。”半晌纳兰迁挑眉笑道,“你是要和我结盟,守望相助,共御大燕?”
“青平和冀北接壤,王爷若是背后咬我一口,我也吃不消啊。”沈梦沉挑眉一笑,“当然,我若给王爷下绊子,王爷也得痛上几天。”
“何止痛上几天?”纳兰迁哈哈大笑,“沈兄若做了本王对手,本王还真是夜不能眠哪!”
“所以你我,分不如合。”沈梦沉微笑。
“话又说回来。”纳兰迁突然道,“大丈夫志在天下虽然是常理,但你沈家已经荣华极盛,沈兄你更是沈家第一人,将来一个定国公,辅政大臣是免不了的,何必冒这么大险,夺了这贫瘠两郡,在大燕一隅,挣扎求存呢?”
“世人都以为,当初姚家是因为让出了坐天下的机会,才有今日的煊赫不绝。”
沈梦沉突然换了话题,“但又有谁知道,其实沈家,当年也曾和皇位擦肩而过呢。”
“哦?”
“那是旧事,唯有我沈家人才知晓,其实当初九蒙十三盟共谋天下,纳兰氏并不是一开始的盟主,排行仅仅第三,真正的起事龙头,是我沈家。而且当年太祖皇帝也曾对沈家发了毒誓,三代之后,国土归还。可惜,就算太祖皇帝后来应誓而死,我沈家的江山,还是被人给窃据不还了。”
“所以你沈家至今心思不死?不惜全家在燕京为质,放你出京谋夺江山?”纳兰迁的语气半信半疑。
“那倒也未必。”沈梦沉唇角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沈家贪恋今日安逸荣华,早已将旧事忘却,夺国割据的心思,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
他顿了顿,眼神里异色一闪而过,对纳兰迁长揖,“这是梦沉的私事,与大局无关,恕梦沉不能对王爷说明。”
“无妨,无妨。”纳兰迁哈哈一笑,心中疑问又去了几分——一个人太坦诚了也会让人不安,沈梦沉既坦诚又掩藏,正符合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王爷既然已经明白梦沉心思,不如趁热打铁,定下盟书?”
“这么急?”
“早或迟,都是必须的。”沈梦沉坦然自若,“等纳兰述一死,我就要立即赶赴青平起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说完拍拍手,高近成应声到来,沈梦沉笑道:“还没正式介绍,这是我教中总舵,我之下的第二人,他将留在冀北,王爷将来有什么吩咐,可直接和他交代。”
“沈兄真是实在。”纳兰迁笑道,“副教主都在本王这里,本王岂敢不待之以诚?区离——”
一个黑袍男子,快步走近,单膝跪下,“王爷!”
“这是我黑螭军统帅区离。”纳兰迁对沈梦沉一笑,又转向区离,“这是沈大人,你也见过,沈大人是我冀北守望相助的盟友,以后沈大人有什么吩咐,你不可违拗,事后报我一声便是。”
纳兰迁说得大方,其实那句“事后报我一声”便定了规矩,说到底还是要事事经他同意,并没有如沈梦沉般大方,沈梦沉却像没听懂,微微笑着道谢。
“沈兄既然还有要事,那么便今日定了盟约吧。”纳兰迁道,“其实你我也算一方人物,言出如山,纸上盟约,不过走个过场。”
“是。”沈梦沉笑,“不过是约束手下罢了。”
说完取出镶金压纹纸笺,隐晦地写了守望相助的盟约,各自签了名字,沈梦沉还压上自己的私章,纳兰迁眼神闪了闪,笑道:“印鉴没带,可要去取?”
“无妨。”沈梦沉笑道,“君子千金一诺,这盟约,也不过应个景。”
纳兰迁笑而不语,他对这什么狗屁盟约毫不在乎,政治?什么叫政治?不过是上位者言辞里的风雨。
黄金打造的盟约,也不抵上下嘴皮一翻,愿意认就认,不愿意,那就是废纸。
不过这废纸他还是打算好好收起来——沈梦沉现在还是朝廷的官员,最近要好好观察他,如果真有什么不对,这盟约直接往朝廷一送——冀北反正是要反的,而且兵员早备。他沈梦沉,来得及吗?
盟约写定,各自挥退亲信,将双方盟约收起,纳兰迁吁出一口长气,仰首朗朗笑道:“本王似乎已经看见了大燕天下三分,你我携手各据巍巍山河,天下之大,从此在我脚下,哈哈……”
“是呀。”沈梦沉笑吟吟托着下巴看他,眼神软云烟雨般旖旎,轻轻道,“所以,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四章 荣华一梦
那声一出,哗啦一声,桌案掀翻,纳兰迁立即暴退。
沈梦沉微笑,手一抬,翻起的桌案瞬间被他压下,碗盏四散倾倒,眼看便要溅落在地引起声响,他不急不忙身子一旋,莲青衣袖在铜灯光芒里旋出团团花影,花影里一双洁白修长的手,拈花穿叶般连连轻点,那些汤泻盏斜的菜肴,便都齐齐整整落在他掌心,重新归置到了桌上,原先摆在哪里,现在就还在哪里,一点位置都不偏离。
这一手露出来,纳兰迁脸色死灰。
死灰不仅是因为被沈梦沉深藏不露的武功震惊,还有他自己的,毒。
一线灰色的细流,从他唇角绽出,滴在团龙飞锦的王袍上。
“你……你……”纳兰迁靠着暖阁的墙壁,他想大喊,想掷杯,想传唤自己的亲信,然而他绝望地发现,内腑像被一股奇异的气流给锁住,他做不出任何动作,只能在那样刀割似的剧痛中,被慢慢凌迟。
他甚至连自己怎么中毒的都不知道,明明他一直小心提防,用的全是银质餐具,只喝自己斟的酒,沈梦沉给他斟的那杯酒,他也一直没喝。
“这药挺好。”沈梦沉不急不忙走到他身侧,细细垂头看他的脸色,“这药能最大限度保存你的皮肤的鲜活感,制作起来会更逼真……”他笑笑,还用手指摸摸纳兰迁的脸,神情满意。
纳兰迁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因为那语气而心底发沉,他努力地张开嘴,发出自己以为很响,其实却嘶哑而低沉的声音,“你……你为什么……”
“哎,嘴别张太大,等下不好弄。”沈梦沉微笑沉沉,那种盛世华筵的绮丽奢靡气息重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不急,想问我怎么中毒的?这个我实在难得和你解释,用毒的办法太多了,你下辈子再学吧。嗯,你是不是觉得,按说我不该现在杀你?”
纳兰迁喘息着抬头望他,确实,他不认为沈梦沉现在有杀他的理由,冀北还未安定,还需要他这个主宰将各地权力进一步收拢在手,就算沈梦沉打他主意,现在也未免过早,能得到的好处很少。
何况冀北说到底是纳兰家的,他沈梦沉一个出身外戚之家的外姓,杀了他就能得到冀北?按说和他联手,共谋利益才是合情合理的。哪怕就算是利用,他纳兰迁都应该活着。
所以刚才他相信沈梦沉提出的盟约,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那才是天衣无缝的理由。
所以他掉以轻心,然后,丢掉性命。
“我当然需要你,你们纳兰家的人都快死光了,总不能一个主持大局的纳兰家的人都没有。但是,”沈梦沉轻轻道,“需要你,不代表不能杀你啊。”
纳兰迁嘴角的灰血流得更急,心底空茫茫一片,意识、灵魂、**,都已经脱离了先前的痛苦,浑浑噩噩中只是想沉睡,他却不肯睡,死死咬紧下唇,借助那点疼痛的刺激,勉强抬头盯着他。
“你总是这般执着,从来都是。”沈梦沉笑了,他笑起来,那种媚而潜藏的气韵便没了,反而奇异地有种真纯的味道,“我正是因为这点,要杀你。”
“我不能任你一步步握有权力,在冀北的羽翼下成长。因为我也没有把握,你体内的邪恶凶残一旦被唤醒被培植,最终会膨胀到什么地步。你被压抑了太久,将会反弹出怎样的杀气,我担心我不能控制。我用血催醒了你这兽,却不想有朝一日,在你羽翼丰满后,被你反噬。”
“在能杀掉那个人的时候,必须要杀掉他,下辈子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沈梦沉笑意很诚恳,“不要想太多,不要不敢杀,也不要以为别人不敢杀,这世上总有人比你心狠,比你聪明。”
纳兰迁身子一软,顺着柱子慢慢滑了下去,他已经站不动,也没有力气再去瞪视面前这个人,他知道瞪他也没有用,因为如果世上只有一副真正的铁石心肠,那就是面前这个人的。
他急促地喘息,想起很早以前,就对这个人的崇敬,是的,崇敬,虽然年纪相仿,但他一直都崇敬沈梦沉。
早在王府学艺时,他的文武师傅,都对沈梦沉赞誉有加,称他为大燕百年以来难遇的奇才,文武兼备,才智卓绝。后来渐渐有了“大燕四杰”这个说法,但他的师傅,还是最推崇沈梦沉,久而久之,他也深以为然——纳兰君让只是身份尊崇,本性太过正直迂腐,羁绊太多;梵因是空门中人,不涉世事,再卓越,那也只能光大佛门;至于他的小弟,一生顺遂,事事如意,这样蜜水里泡大的人,心性永难臻于巅峰,因为太顺,就会对很多事不够在意。只有沈梦沉,真正的绝情绝性,成大事者的必备天性。
雪里白狐,这个称号并没有流传天下,只是一些隐约吃过他亏的政敌,私下里给的称谓。雪里白狐,隐则潜藏无踪,动则飞掠天下,沈梦沉的出手,又岂是常人能比?
果然,他出手,便是天下。
为此可以等待很多年。
他一直认为,这只狐狸将自己隐藏得太好,世人一直以为在高看他,其实一直在低估他,四杰他排最末,事实上,这才是真正可以颠覆一切的枭雄。
因为这份崇敬,他在很早就和沈梦沉有了接触,并愿意接受他的指点,他始终相信沈梦沉的话——纳兰迁,天意苦你,就是为了将来有一日,加倍补偿你。
他在努力,他要让自己成长到足够被沈梦沉利用的那一日,然后再成长到可以利用沈梦沉的那一日。
然而今日他才明白。
沈梦沉。
不会给他活到可以利用白狐的那一日。
“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很伤心?你对我如此崇敬,我却杀了你。”沈梦沉悠悠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也是,花费了很多精力,在你心中建立了我的神一般的形象,如今不得不亲手拆毁,我也很遗憾。”
这句话乍一听入纳兰迁耳中,他渐渐不清醒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随即便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是说……”
“我说,我培养你,在很早以前。”沈梦沉浅笑,一杯又一杯,“想要将一个人的崇敬根深蒂固的建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那需要长久的灌输,逐渐的侵入,无时无地的控制。纳兰迁,你应该感到荣幸,荣幸你很早就被我选中,连你的文武师傅,都是我亲自挑选,想办法送到你身侧的。”
纳兰迁瞪大眼睛,喉间发出格格的乱响,听起来像是喉骨发生错乱,正在重整。
然而他看着一直在喝酒的沈梦沉,眼底也有种隐秘的喜悦。
这喜悦刚刚浮上,他就看见了沈梦沉的眼光。
凉凉笑意,深深洞彻,一切伎俩,无所遁形。
他的心沉下去。
“这酒里也有好东西,是么?慢性成瘾毒药?你想控制我?”沈梦沉对他举了举酒杯,若无其事又喝了一口,“可是你忘记了,用毒,我才是祖宗。”
纳兰迁喉间发出一声像咆哮又像哭泣的怪音。
“你不用担心你死了我走不出这暖阁。”沈梦沉淡淡道,“我既然敢杀你,自然不会有任何后果。你被困太久,身边亲信有限,不得不依靠我的力量,现在王府里人人都知道高近成是你的亲信,等下他陪我出去,没有人会阻拦我。”
高近成无声无息走进来,微笑立在一侧。
“开始吧。”沈梦沉淡淡道,“趁新鲜。”
高近成点点头,走到纳兰迁身边,不急不忙取出一个刀囊,里面针刀俱全,各式大小都有,寒光闪亮的刀锋,像一双冷而讥诮的眼,映出纳兰迁惊怖欲绝的眼神。
“你……你要……”他挣扎着向后退,可身后是墙壁,努力挪动了半天,也不过挪出一寸远的距离。
“会有点痛。”高近成微笑着端着他的下巴,像在打量着牲口,柔声道,“您忍一忍。”又转头道,“苏许怎么还不来?”
纳兰迁瞪大眼睛,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个男子,端着酒菜走了进来,这人好像是他的软禁时期的近侍,很忠心话很少的人,纳兰迁此刻看见他,突然便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人,怎么看,都有点熟悉。
他一向不正眼看人,更不会注意下人,此刻看这男子走路步态,神情,身材个子脸型,都眼熟得不行。
“在王爷身边一年多,你可都学好了?”他听见沈梦沉询问的语声。
“沈兄放心,天下之大,将来必定为你我共有!”苏许开口,扬眉。
纳兰迁心中轰然一声。
他学的是自己!
那熟悉的感觉,来自于自己!
不光是那些特征,如今连语气腔调,说话时的小动作吗,都几近一模一样!
一年多软禁,这人陪在自己身侧,时时揣摩他的动作神情腔调,之所以沉默寡言,也不过是因为,怕开口露馅!
如此可怕的计划,如此深沉的心机。
眼光重重落在那一排针刀上,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天啊……
别人流出的血再多,那痛不在他身上,然而此刻突然醒悟到的命运,令他绝望得恨不得立即自尽。
然而想死也死不了,沈梦沉不允许。
“嗯,不错。”沈梦沉在懒懒点头,“如今他亲人也死绝了,又恶名在外,寻常人不敢正眼相看,你学成这样,尽够了。”
“苏许过来,哦不,王爷有请。”高近成笑道,“站过来,我好比着脸型下刀。”
薄如蝉翼的雪亮的刀,抵在了喉结下方的肌肤处,寒意如雪渗入,激得人灵魂都似在发颤,纳兰迁颤抖着闭上眼睛,一瞬间父亲染血的脸,妹妹僵硬的脸,从眼前掠过。
天意……
刀锋压下。
挑起。
明烛里雪光一线,流星般划出灼眼的弧线,冰冷的空气被热血割裂,再慢慢凝起。
跳动的烛火深藏的帷幕,酒香和血气混合的暖阁,迷离朦胧的珠光灯下,响着沉闷的压抑的呜咽,轻,却凝着巨大的痛苦和永生难赎的绝望,像一柄柄飞薄的刀,四面飞射,刺穿所有的转瞬荣华,黄粱一梦。
沈梦沉依旧在喝酒,怡然自得,灯光下眉目艳丽,比血色殷然。
呜咽声渐渐止歇。
高近成抹了一把汗水,轻轻道:“好了。”
转过身,手中一抹薄薄的东西,笑道:“主上英明,确实是活着取更好。”
“便于制作罢了。”沈梦沉淡淡道,“正常制作时间要七天,我们没可能在这里呆七天,你的药水带来了吧,现在就做。”
“是。”
高近成取出药水用具,走到帷幕后面,地上,那穿着王袍的身体,犹自微微蠕动,脸上却一片血红,什么都没有了。
沈梦沉看都没看一眼,对苏许招招手,苏许立即上前,将纳兰迁衣服都剥了,和自己的衣物换掉,然后将他拖到帐幕后。自己和沈梦沉对坐在桌前。
“来,沈兄,你我今夜,不醉不归!”
“多谢王爷抬爱,梦沉舍命奉陪!”
两人含笑频频举杯,当然苏许始终没敢动那酒,那酒的毒被下来下去,他哪里都不敢碰。
沈梦沉此时脸色却白了白,突然放下酒杯,身子一倾。
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在他及时举起的衣袖上,色呈紫红。
“主子……”苏许惊慌地站起,高近成从帷幕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沈梦沉,叹息着道,“主子,您这逼毒的法子,实在……”
沈梦沉咳了一声,笑笑,“天下毒皆为我所用,我也为天下毒所驭……纳兰迁这小子,我以为他不敢也不能对我下手,没想到他居然找到这‘兰息’之毒,没法子,我只好以毒攻毒了。”
高近成的眼光在他胸口瞄过,无声叹息。
主子是练就百毒之体,其实也最不能中毒,虽然所有的毒最后都可以用毒化去,但伤害已经造成,一个人的身体能有多强韧,经得起这样长年累月的戕害?
“您看,这位殿下,该如何处理?”高近成指指还未死的纳兰迁。
沈梦沉瞟一眼地上那具躯体,长身而起,“有时候,亲人的伤损未必能让人失态,为了他们的安危,很多人能做到逼自己冷静;但一个无力抵抗的仇人放在面前,却很少有人能够控制住自己。”
他笑笑,流光飞舞的笑容,带一点深深的倦,“所以,留着,有人一定需要他。”
“是。”
沈梦沉对苏许招招手,苏许戴上刚刚晾干的人皮面具,他本就和纳兰迁三分相像,又专心学他学了一年多,如今面具一戴,赫然便是纳兰迁当面。
“……沈兄……好酒量……”他踉踉跄跄地把住沈梦沉的臂,“改日……再醉三百回……”
“王爷……相请,梦沉……岂敢不从?”沈梦沉和“纳兰迁”一路相扶,神态亲热,“纳兰迁”甚至昂起头,大声呼唤,“区离!区离!替本王送沈大人!”
“是。”区离上前来,恭谨应命,丝毫也没发觉异常。
“沈兄……送你个……小小礼物……”“纳兰迁”招招手,示意一个小厮,“去,把暖阁里那个紫色大箱子搬来。”
两个小厮应声而去,搬来了一个箱子。
“里面可是……好货色哟。”“纳兰迁”醉眼迷离附在沈梦沉耳边,似乎在耳语,声音偏偏大得每个人都听得见,“沈大人不要……辜负良宵……”
四面的侍卫都垂头微笑——王爷又在玩风流把戏了,看那箱子大小,大概装的是人,估计是哪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吧。
“王爷赐,不敢辞。”沈梦沉微笑,眼神也很荡漾,“既然如此……我可不多留了……”
“去吧去吧。”“纳兰迁”大笑。沈梦沉挥挥手,高近成接过箱子,坦然在王府护卫相送下,出了府门。
“主子。”转到一个寂静角落,高近成低声道,“纳兰迁那里没有找到兵符,他弄了个假兵符去尧国边境调兵,铁钧带人明明回来了,却在半路停住,现在下落不明,铁钧可能是因为发现了兵符的不对了。这三万军,是冀北最强的精兵,咱们要想拿到手,还是要找到真正的兵符。”
沈梦沉默然,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已经落向冀北之外,良久淡淡道,“不必去找。”
“啊?”
沈梦沉拍拍箱盖,轻笑离开。
“兵符也好,人也好,该来的时候,都会自己来。”
成王府惊心诡谲,三水郊外气氛低迷。
尧羽卫在清扫战场,纳兰述盘坐于地,静静听着戚真思回报伤亡情况,本该是负责带领人员留守的许新子汇报的,但这猴子现在只顾抱着小陆的尸体呜呜地哭,谁也劝不住。
纳兰述脸色平静,但眉宇间微微发青,戚真思有点担心地看着他,轻轻道:“你……”
摆了摆手,纳兰述没让她说下去,闭目运气调息。
戚真思神情露出忧色。
纳兰述先天不足,所以三岁便送往尧国天语族,借助天语族的秘术,重新固本培元,当初按他的体质,修炼天语族“冰纹内功”比较合适,他却因为讨厌冰雪,讨厌那种武功冷冰冰的感觉,自己选择练了现在的纯阳功,虽然他天资颖悟,最终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武功大成,但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强行修炼了不适合自己的功法,犹如在体内埋了一个随时爆炸的毒瘤,为此天语族的长老们花费了很多精力,并让练冰纹功的戚真思自小女扮男装,陪他修炼,两人自幼相拥练功,内息交流,借助冰纹功的调和,才稳定住了他的内息。
但天语族的长老也和戚真思说过,压下去,不代表化解,尤其当纳兰述武功已经超过戚真思时,他一旦出现内息巨大波动,很可能引起反噬,而戚真思无法控制,到时候会出现什么问题,谁也不敢预料。
戚真思伸手去把纳兰述的脉,纳兰述立即挥开她的手,一旁的蛮子蹒跚地走过来,四面心情低落的尧羽卫嫌恶地避开,纳兰述回头看看他,眉头一皱,道:“抱歉,无意中将你卷入浑水,你也看见了,跟着我们有危险。你还是回三水,找你的同伴去吧。”
蛮子呵呵一笑,眼珠子一转正要说话,蓦然喷出一口鲜血,一个踉跄就栽了下去,没人扶,重重趴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纳兰述一怔,怀疑有诈,伸手给他把脉,指下脉象细弱,竟然真的像是有伤。
纳兰述收回手指,指尖上已经沾了一层油垢,他无奈地将手指擦擦,看看蛮子,蛮子满脸泥土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道,“你们……的人……刚才踢伤了……我……”眼睛一翻,就昏了过去。
纳兰述皱眉看着这莫名其妙赖上来的小子,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蛮子趴在地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心想真是好巧,正在想该用什么法子继续留下来,便突然内腑一痛吐了一口血,倒是天衣无缝好借口。
可是,自己明明没有受伤,这口血,从哪来的呢?
风从冀北掠过,一路向北,奔向尧国。
这是一个落雪的夜晚,尧国边境沉默在绵密的飞雪里,这样的天气,谁都希望躲在室内,就着暖炉,喝点小酒。尧国关卡的士兵,此刻也正是这么做的。
一壶酒轮次传递,众人在岗楼内热烘烘地猜拳,渐渐便睡了过去。
四面沉寂,睡着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动了动,一个老兵站了起来,将所有人都踢了踢,然后取了钥匙,奔下城楼。
城楼前一片雪白苍茫,那老兵站在门前等候,渐渐便看见远处的树林里,迤逦出长长的黑影。
来者戴着风帽,披着大裘,头脸都看不清楚,只令人觉得姿态端凝,后面跟着一行从人。
老兵神情激动地弯下身去。
成王妃,在尧国关卡之前,沉默仰首,打量熟悉又陌生的城墙。
阔别故国二十载,原以为一生再不会踏上尧国土地,然而此刻披霜带雪,千里重回,心底刹那间微潮翻涌,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这么发怔的时刻,她突然心中微微一痛。
像被刀子轻轻戳了一下,撩在最痛的弱点,刹时一阵汹涌的痛和恸,没有来由。
然后她发觉自己突然湿了眼眶。
成王妃抬起手,轻轻压了压眼角,都说无故落泪,不祥之兆。她心中也不禁有些不安。
转回身,望向冀北方向,茫茫风雪,隐约似有人呼唤,然而那声音幽寂空灵,抓摸不着。
许是重回故国,心情难抑吧。成王妃安慰般地笑了笑。
老兵已经将城门打开,在门边躬身等候。其实成王妃来到边境已有两日,但为了等待时机,一直没有冒险进关,今夜大风雪,靠近边境的突兰城边军不会出门查哨,才给了他们进城的机会。
成王妃却没有急着进城。
“孙希。”她突然吩咐身边的尧国老臣,“你就不要跟我们进城了,你目标太明显,我有别的事需要你做。”
“请公主吩咐。”
成王妃按住心口,这宁静的夜,心却跳得不宁,她可以确定自己不是紧张,那么,她就该相信自己多年杀伐历练中,造就的直觉。
她应该做些尽可能的打算。
“王爷还是偷偷派了大军跟随保护我。”她牢牢望着那方向,“但三日前我就已经失去他们的消息,可能有了麻烦,我不能回头去救,我出现在那里,反而不好交代。你给我回去,把这个东西带给铁钧。”
她递过一个锦囊,孙希接了。
“告诉他,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绝不可回冀北,更不可靠近尧国。离这里三百里外的龙泉山脉,将是一个躲藏的好地方,你告诉他。”成王妃一字字道,“这是王令。”
“是。”
孙希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成王妃垂下眼睫,锦囊里有对那三万军的安排,还有关于成王府兵符的指示,藩王兵符都是朝廷统一承制,很多人都知道什么形状,但是她成王府的兵符,却是有点不同的。
这点不同,以前只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多了铁钧,只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他,才能在万一出事的时候,为冀北,保留住最精干的力量。
“进城吧。”
她微微叹息一声,不管前方路有多艰难,那是她命中注定要走的。
身后风雪如呼唤,声声凄越,她缓步而行的背影孤凉。
她带着随从,步入城门。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五章 同在
这里是尧国石界关,城门前地势倾斜,一路上坡,关卡城门很阔,感觉却不高,从城门门洞里望进去,一览无余的石板路,空荡荡没有人影,两边连树都没有,虽然是大雪天气,也可以看出,四面无法 。
按照孙希出关前的安排,进关之后,会有昔日成王妃属下前来接应,成王妃在尧国境内的所有属下,在被华昌王的围剿过程中,渐渐收缩到了尧国边界,只等着公主回归,再图起事。
护卫们分成前后两队,护卫着成王妃在中间,并不急躁,缓缓进入。
成王妃神色平静,垂头看看地面,又仰头看看门洞,步履安然。走到那老兵身边时,忽然道:“今日劳烦你,孙大人有安排你之后的去向吗?”
那老兵一脸感激,低头道:“承蒙公主关切,孙大人之前就安排好了小人家小,还给了小人银两,公主放心,您进城后,小人马上离开。您还是快点进城吧。”
“嗯。”成王妃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石承。”老兵头垂得更低,“昔年也是公主属下微末一员,后来沦落到这石界关看守城门,多年来思念公主,一步也没有离开边关,未曾想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公主一面……”说着便拭泪。
“石承是吧?我对这名字有印象。”成王妃也有唏嘘之态,“既如此,你去吧。”
她说“去”字的时候,石承一抬头看见她眼光,立即暴退。说到“吧”字的时候,冷电一抹,已经“噗”地一声,从石承的肩背穿出,一蓬血花爆射,溅在城门外的雪地上。
“公……公……主……”石承抓着那柄穿身而过的剑,满脸不可置信。
成王妃在说完那句话时就已经走开,剑是她身后护卫射出来的,她淡淡立在一边,衣襟不染轻尘,看也不看石承一眼,道:“我属下是有个叫石承的,隶属护**第三营第七队,宁丰二十三年因为掳掠少量民财,被发配石界关。”
石承怔在那里,呆呆望着成王妃,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微末人物,经过二十年,成王妃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当年出关时,也是从石界关出,满城百姓,关卡所有守兵都跪地送我,唯独你不在。”成王妃扬着下颌,神情冷傲,“你在记恨我。当年你都记恨着不肯相送,难道过了二十年,你会突然感激我?”
石承喷出一口鲜血——这是什么样的人?身在高位,目光却能顾及脚下蝼蚁,连一个从没和她搭过话的士兵没有相送,居然也能发觉!
成王妃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进一步,一挥手,那护卫奋力一掷,长剑穿着石承的身体呼啸飞出,直奔城内而去,啪地一声撞上石板地,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发出一阵奇异的轧轧连响,随即城内原本平整的地面,大块大块的白石板霍然翻起!
地面翻开,无数黑影冲天而出,刀剑齐飞,将半空中的石承瞬间绞成碎片,纷纷血雨,落在了纷纷雪雨上。
掩藏在地下石板下的杀手出现的那一刻,成王妃的护卫们放出烟花,掩护着她快速后退,城内杀手汇聚一处,呼哨一声,转身闪电般向城门追杀而来,成王妃不急不忙,低低说了一句话,最后一个护卫退出时,一拳击在城门中段的一个微微突起的地方,随即闪身向后。
轰隆一声,万斤悬门,随着他这一拳,轰然落下,城内来得最快的杀手的一柄长剑,已经递到了那个护卫的胸口,却被那突然快速落下的悬门压个正着,悬门那头一声惨呼,这头留下了半截染血的胳膊和一柄长剑。
城头上装醉的守门士兵扑在蹀垛上,表情惊恐——悬门怎么会突然落下?甚至比正常放下的速度还快?这悬门有多久没有用过了?连他们都快忘记怎么操作,这些二十年没回来的人,是怎么能一拳便打落了悬门?
“拉起悬门!拉起悬门!”守门官大声呼喊,“快!别让人给逃了!”
他在上面喊得声嘶力竭,士兵们纷纷奔下,成王妃静静仰头看着上方,轻蔑地笑一笑,转身悠悠往城外走。
过了这片山坡上的树林,就是大燕关卡,白天他们出来时毫无动静的大燕关卡,此时城上城下满满是人,刀出鞘,箭上弦,所有武器,都森冷地瞄准了这一群人。
前有尧国,后有大燕,他们在中间。
没有人打算留他们活下去。
成王妃还是一副坦然的态度,好像就没看见这两头的绝路,她回头走,却并没有往大燕关卡靠近,而是停留在那山坡上,那正是两边国境的中间位置,谁的箭,也招呼不到那里。
她负手立在山坡上,听尧国城门里传来的喧嚣,那群杀手和守门的士兵似乎在努力地要开悬门,想出来追杀他们,虽然尧**事力量不能轻出关卡一步,否则视为对大燕的挑战,但大燕已经知会过尧国——如果出来追杀的是成王妃一行,那大燕会当作没看见的。
然而他们费尽吃奶力气,也没能扳开悬门的暗纽,悬门竟然像被卡死了。
尧国士兵面面相觑,震惊无伦——悬门突然落下已经够神奇,落下后突然卡死就更令人想不通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隔着厚重的悬门,好像看见那个衣袂飘飘,从容而肃杀的女子,她离开二十年,二十年里她似乎被淡忘,然而只要她如今站回这里,人们便会立即恍然惊觉,原来她依旧是心中的神。
成王妃立在山坡上,静静注视着尧国城门。
大雪出关,似乎是个好天气,然而大雪,同样会掩盖很多痕迹。
比如地面被动过,城门内外地面被垫高加厚,导致城门门洞看起来达不到正常高度。
之所以垫高,是为了将城门内的街道的地面全部改造,设下连动机关,铺上薄薄石板,在石板下藏人,只要她一脚踏进城门内尧国地面,等待她的就是陷阱和杀手。
这里气候严寒,地面都是动土,尧国一时来不及将地面挖出陷阱,就在原地面上加盖撑架石板,导致地面增高,为了取信于她,令她没有怀疑地步入,尧国不惜在山上搬运泥土,将整个城门内外都垫高,所以城门之前,地势出现倾斜。
好大的工程,只为杀她一人。
华昌王还真没敢小觑昔年的铁血公主。
但他依旧低估了步夷安。
成王妃昔年名动尧国乃至天下,不仅在于其勇气卓绝,还在于其智慧超人,她有着超群的记忆力和感知力,经过的人和事,很难忘记。
她明明记得当初出石界关,地势不是这样的。
她又觉得这城门,似乎比以前矮了点。
事有反常必为妖,所以她才会在记忆中搜索石承这个人,确定了他有问题,并发现了城门后翻板地面的连动机关所在。
至于悬门——
二十年前她出关,已经吩咐留在尧国的属下,提前对悬门做了手脚。
那时倒还不至于为今日筹谋,只是她自己担心不能安然出关,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而已。
不想二十年后,居然还是用上了这个后手。
尧国的士兵扳不开悬门,只好再次登上城楼,对远处的成王妃大叫:“殿下,你还是束手就擒吧!你便关起尧国城门又有何用?难道你要将你自己,困死在这两国之间吗?”
成王妃微微一笑。
身后的护卫铺下锦毡,她在锦毡上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微笑道,“困死?
哦不。我只是要让华昌知道,步夷安想做什么,从来不是他能阻挡。”
“殿下休得口出狂言。”城楼上走来按剑金甲的男子,“不进尧国,算你识相,尧国大军不会出关来追杀殿下,殿下还是回去吧。”
“魏亦涛。”成王妃瞥他一眼,眼神如视蝼蚁,“二十年前你只是个殿前侍卫,一个金瓜都拿不稳,想不到如今也披甲着缨,当上三品武将,真是可喜可贺。”
她说着可喜可贺,语气却淡淡讽刺,那魏将军晃了晃身子,一张清癯的脸涨得通红。
金瓜……沉埋在记忆里的过去。
魏亦涛眼神有点迷茫,恍惚看见多年前那个还有点稚气的侍卫,第一次上殿便失手掉落金瓜,砸到皇帝脚趾,被五花大绑按在阶下等候处死,一怀绝望里,突然有淡淡香气袭来,红衣金冠的少女,快步从他身边过,停了停。
“这个人犯了什么罪?要捆在这里?”
听完太监们的解释,她一笑。
“我大尧御前侍卫的命,不是这么轻贱来的,解绑。”
声音清脆,砸碎噩运。
……
“公主。”魏亦涛躬身,沉声道,“末将此来,带来王爷命令,只要公主愿意城门投诚,自缚双手,并代尧王递交降书,他定可保公主一生荣华。”顿了顿,他又道,“您如今自锁城门,身处尧国与大燕国境之间,其实也是绝路,公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最后一句劝说,在此刻,已经隐隐有些不妥,成王妃原本在冷笑,听得他语气诚恳,笑意渐敛,默然半晌,淡淡道:“告诉华昌,只要他愿意悬崖勒马,就此收手,在我尧国都城之下及时退兵,我也可以保他不至于家破人亡,留得全尸。”
魏亦涛苦笑一下——尧国的人都了解这位铁血公主,他当然也明白,劝说不会有任何作用,但他也没把成王妃的话放在心上,如今成王妃身处两国之间,身前身后都是大军,身边只有百余护卫,无论如何也是绝路,她便是才能通天,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当初华昌王再三叮嘱,如果不能杀了步夷安,也绝不能让她进入国境,她对尧国的影响力无可估量,因为尧国朝廷并不是没有可用的力量,只是一直缺乏主心骨和抗争的勇气,一旦步夷安到来,这位永远高悬在尧国朝廷百姓头上的精神领袖,哪怕一个从人也没有,也会立即令天下归心。
这将是可怕的结果。
所幸现在,他们出不来,她也永远进不去。
劝说无效,他退了下去,早已准备好的床弩抬了上来,他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不必使用。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她死在他手里。
对面成王妃也已经不说话,隐约挥了挥手,一百多护卫各自散开,取出武器,开始伐木。
两边城上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是要生火取暖吗?可是那也不必砍这么多树啊。
在两边弓箭都射不到的地域,成王妃的护卫们,将伐下的大腿粗的树木牢牢Сhā在地上,有人在削木钉,取出绳子,将树木连接,有人跳了上去,不断去接下方抛来的树木,一层层地架上去,看那样子,是要造座简易的树木高塔,底下四方形,越往上越尖。
魏亦涛纳闷地看着那树塔的位置和高度,他们是要居高临下杀人?可是建这么高,这塔会很危险,顶多只能容纳一两人,又有什么用?
然而他脸色立即变了。
因为他发现了身后的骚动。
大雪天气,天色明亮,城中很多百姓都已经起床,住得靠近城门的百姓,已经看见城门后那一段路翻起的石板,好奇地围拢来,虽然被士兵拦住不许近前,但都在指指点点。
被拦的百姓中,其实也有成王妃留在尧国的旧日部属,他们听说王妃即将回归的消息,赶往石界关城,但城中戒备森严,整个突兰城的军队都已经赶到了石界关,所有人都无法接近,石板翻起杀手乍现,这些人要冲上去接应成王妃,但成王妃放出的烟花,命令他们“不得妄动,顺势而为。”
此时这些人混在人群里,突然大声惊呼,指着城外道:“你们看!”
百姓抬头,便看见远远的城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高塔,有人正衣袂飘飘,飞身上塔,手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离得远,看不清那人容貌,只看见白色长衣黑色大氅,在四面茫茫的雪地里一片鲜明。
那人姿态轻盈,像一截鸿羽掠上高塔,在塔尖上那只能容纳一人,已经铺了金丝垫子的位置上安然坐下,将一截长形物体端放膝上,手指一拂,起铮然之声。
琴声清越,滚滚传开,那人于高塔云雾之间仰首,姿态如神。
几个巨大的孔明灯悠悠飘了起来,灯上有鲜红的字,有人喃喃地读:“步……”
“夷……”
“安……”
“步夷安……”人们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嘴里咀嚼几遍,蓦然眼睛一亮,惊呼,“步夷安!”
“镇国公主!”
“公主回来了!”
“天啊!”
百姓刹那间沸腾起来。
当年永定王之乱,变乱平息后因为皇太子惊吓重病,公主曾摄政一段时间,正是在摄政那段时间内,她减税减征,廓清吏治,得罪了朝廷利益集团,却得了民心,然而摄政不过短短时日,她便还政于尧王,之后远嫁大燕。但对于尧国百姓,有比较才有深刻印象,公主执政时期的宽政,和后来即位的尧王的无能,成为鲜明对比,令老人们常常念叨,只恨尧国王位,为什么就不能女子继承。
而这些年来,留在尧国境内的天语族人的苦修者,行遍天下,融入民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步夷安当初仁政的执行。在尧国,各处都有标记着“夷”字的红色布招牌,是没有店面的流动善堂,任何受苦受难的人,都可以在这个布招牌下留下自己的苦难诉说和要求,然后获得一定的帮助。
如此,怎能忘记?
“射下孔明灯!射下孔明灯!”魏亦涛看见那三盏灯悠悠飘了过来,红色的步夷安三个字清晰可见,脸色大变,连连暴吼。
士兵们连忙操弓拉弩,箭雨齐发,然而孔明灯飞得太高,哪里射得着,今日的风向,正好也是顺风,眼看那灯便越过城墙,飘向了石界关城,隐隐约约,整个城都被惊动,无数人从家门中奔出,往城门方向汇集,仰头看那三盏灯。
“立即驱散城下百姓!驱散!”魏亦涛连连下令,士兵们挺枪逼上人山人海的百姓,“散开!立即回自己屋里去!否则格杀勿论!”
“军爷,你这是什么道理!”人群里有人喊,“我们一没造反,二没冲撞官府,三没杀人放火,我们就在街上站着,也碍着你们?”
“就是,我们都退出里许了,难道抬头看看天空都不能?”
“失民心者失天下!看看你们自己!边军都是世袭的,当年你们的老爹,也是镇国公主麾下!”
“做人有点良心!”
士兵们怔在那里,端着长枪不敢再前进一步,尧国北境民风彪悍,一旦引起民变,谁也承担不起责任。
魏亦涛脸色连变,最终却什么都没敢再说,眼看着那灯悠悠飘近城中,每移动一丈,都有隐约的惊呼之声传来,那点幽幽的红色,像一个人深红宽幅的锦绣衣袖,傲然拂过,便将巨大的黑影,笼罩了整个石界关。
此时高塔之上,成王妃唇角笑意冷冷,眼看着孔明灯飘过石界城关,往远处去了,蓦然抬指,勾弦。
用上内力的琴音,铮然如爆破,自高塔之上箭般射开,满城凛然,抬首聆听。
琴音起!
开初轻缓灵动,伴四面风卷雪花飞舞,如少女豆蔻年纪,荡漾秋千,洒落笑声如银铃,一只千啭黄鹂,因风飞过蔷薇。
百姓神色迷醉,想起传说里,镇国公主那受尽宠爱的无忧童年,想起自己平凡,却也饱受父母亲长关爱的幼年。
琴声悠缓,似有令人迷醉的魔力,连城头守军,都不自知地放下了手中枪,双手垫着下巴,撑着枪杆痴痴回想。
满城上下,神色如一的只有成王妃一人,唇角那抹冷冷的笑意始终没有散去,蓦然划指连拨!
琴音乍急,溅星火起雷霆,驭飞剑裂穹苍,舞风雷之杵,搅四海大风,电起、光生、涛涨、云乱……铁军压国境,万马卷烟尘,巍巍高城浩浩云天,金甲贯日血练长虹,晴空血如雨,平地起波澜……
百姓们身体微微颤抖,刹那间永定之乱重来眼前,宫墙下的血肉,秘道中的尸山,传说中那少女公主,披发脱甲,高踞宫门之上,一柄剑,一盏琴,琴声止而人命绝!
更多的人想起自己人生里那些变故与波折,想起永定之乱后逐渐衰微的国力,一去不复返的好日子,想起逼债的地主,敲诈的里正,衙役们征粮时铁青的脸,官兵们过境时踢破的家门,想起那些倾倒的破屋,米缸里浅浅的一层米,忍痛卖了自家的女儿,转过身一路凄越的哭喊……
泪光渐渐蒙上人们的眼睛,城头上有的士兵,身子慢慢地软了下去。
琴音忽然又一转。
自慷慨凶暴,转为低沉凄伤,如静夜流水呜咽沉沉,沧海月落,水汽纵横,一叶孤舟,对影一人,枝头上的树叶转瞬由绿转黄,枯脆地一折,在风中化为齑粉,落在远去的人肩头,城关很远,从此永在身后。
无数人的眼泪滔滔落下,那些还活着的老人们,想起当年公主功高被诬,不得不急流勇退,只带了一队随从,去国离家,和亲他国。当年她抱琴而去的背影,落了送行的万千百姓沉重而凄然的目光。
中年人却只想起水患后卷倒的土屋,无处栖身的苍凉,饿着肚子等候官府开仓放粮,等来的却是催逼纳粮和征丁的命令,爹娘染了瘟疫暴死逃荒途中,尸骨被野狗叼了去果腹,最幼的婴儿在怀中断气,死时轻得如一截枯枝。
眼泪已经不再落,深红的眼圈,渐渐射出愤怒的目光。
城头上的士兵慢慢放开了武器,想起吃空饷的将领,喝兵血的上官,想起从军十年从来没有发齐过饷银,没穿过厚实的棉袄,想起至今无法回归家乡,不知道等自己回到遭了旱灾的家乡,村头的榕树下,还会不会看见爹娘。
一曲跌宕,满城伤。
成王妃仰起下颌,她唇角冷冷笑意已去,换了此刻灼灼悲愤和沉沉凄伤。
“拓拔。”她指下未歇,对站在下一层横栏上的护卫队长道,“等下你帮我做两件事。”
她的语声低了下去,拓拔听到一半,却骇然抬头,大呼:“公主,万万不可!”
“拓拔。”成王妃始终仰着头,面对云天之上,仿佛不想将眼泪落下,又仿佛只是想从虚幻的云影里,找见漂移的灵魂。
“我从来都没打算进尧国。”她微笑道,“华昌不可能会让我进去,当然,我可以不顾一切,用所有人的尸体,垫在我脚下,踏血步入京城。可如果真那样,等我到了京城,我已经无力和华昌相抗。”
“我们可以……”
“他华昌以为,我不进国境,就真的奈何他不得吗?”成王妃淡淡道,“任何人被压迫都有一个限度,犹如干柴长久被烈日灼烤,看似无事,但若有一日沾上一个火星,必成燎原之火。”
她闭上眼睛,“现在,就让我来做那个火星吧。”
“公主!”拓拔死死抓住树干,要不是怕断了一根会使成王妃跌下,手下的树枝早已会被抓裂。
“在进城之前,我还有一丝希望,然而当我发现那个埋伏,再回头看见大燕城上的动静,我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成王妃轻轻俯下脸,神情温柔,“所以,我不能再去尧国,我不能死在尧国,永难回归。我要留在最靠近冀北的土地上,拓拔,请你成全我。”
“公主!”拓拔一抹眼泪,嘶声道,“您怎么就能下这个决定!你忘记王爷和郡王,还有小郡主了吗!就算冀北有难,可他们还在等你回去啊,您……”
“王爷死了。”
蓦然一句惊得拓拔顿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瞪大眼睛,望着一脸平静的成王妃。
“王爷死了。”成王妃又重复了一遍,直到此刻,她唇角才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意,沉凉哀伤,那样的神情,让人觉得,便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也抵不过那无言的沉重,永夜的哀凉。
拓拔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明明不相信,明明知道王妃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冀北的消息,然而看着她此刻的神情,他便知道,这是真的。
王妃怎么知道的,他已经不忍去猜——如果夫妻的情感,已经超越了时空的界限,心神互通,无需言语,那么一旦一方逝去,那又是怎样的绝望。
“我听见他在呼唤我。”成王妃微微仰着头,对天际薄云露浅淡笑意,“于是我突然解脱,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我想解救尧国,也想回到他身边,但是现在,一切都很好。”
她的手指离开琴弦,静静聆听对面城里的隐约动静,一霎间,昔日铁血镇国公主,凛冽重来。
“现在,只差最后一把火了。”她喃喃道。
衣袖一拂,霍然推琴。
砰然一声,相伴了她多年的绝世名琴,从高塔坠落,跌成粉碎。
远处城内百姓隐隐看见,哗然惊呼。
“尧国水深火热,夷安何忍操琴!”成王妃用上全部内力的声音,声传数里,“此琴‘青崖’,自今日永绝。”
“公主——”
“二十年前我抱琴离国。”成王妃俯视下方,声音缓缓,“曾以为没有步夷安的尧国,会更安定和乐,百姓乐居。二十年后我弃家回国,千里奔驰,在昔日家国之前,被万军拒之门外,刀枪等候。”她眼睫微微湿润,“然后我看见百姓褴褛,屋舍破败,二十年前隐约记得的旧屋,至今仍旧在那里,没有修葺没有扩建,屋瓦破碎,便覆以茅草,我想那里应该依旧住着那家人,但也许父母已丧,也许家徒四壁,也许疾病缠身,也许,早已因为连年战乱,苛捐杂税,被逼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百姓中有人开始呜咽,有人大喊,“您看见的最靠近城门这一家,是乌麻子家,他家前年旱灾就死绝了,唯一一个小子被拉了壮丁,据说也死在战场上了!”
有人开始嚎啕大哭,更多人开始大叫,“公主啊,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来救救咱们吧!”
“我家也死了一半人啊!”
“我二小子被征入军,至今生死不明啊!”
城头上魏亦涛霍然回首,厉喝,“射他!”
先前解释乌麻子那一句,明显是内力送出的,普通百姓不可能叫得所有人都听见,魏亦涛怎么能允许有人和成王妃一搭一唱,煽动民愤?
然而命令一出,却无动静,半晌才有几个弓箭手,软沓沓地射出几箭,还没到人群就掉落,魏亦涛勃然大怒,“你们!”
“将军,我们人可没有百姓多。”弓箭队的队长挑起眉,“熙和十三年镇海城头百姓被官兵激怒,冲击官府,杀死当时所有士兵的事,我可不想发生在我们身上。”
魏亦涛哑口无言,脸色铁青,城下百姓已经鼓噪起来。
“他们要杀我们!”
“杀了这群没良心的狗东西!”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朝廷狗!”
远处,成王妃唇角冷笑如冰晶,缓缓抬起手。
一直有人关注着她的举动,立即有人大声呼喝,“别吵,听公主说!”
“步夷安去国二十年,昔日旧属云散,今日当权者封门,故国难回,家园被毁。”成王妃声音微微哽咽,“一己之力,难挽狂澜。”
众人沉默下来,是啊,一个女子,再大能力,也已经不是当年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镇国公主,她现在又能怎样?
想起她功勋卓著,却被当权者一再鸟尽弓藏,百姓心中愤懑,霍然燃起。
“然而步夷安既然已经来了,便永不回头。”成王妃蓦然拔高声音,琅琅语音,上冲云霄,“生不能与民共苦,死便与国同殉!”
她振袖,黑色大氅如乌云悠悠罩落,无人看见的暗处雪光一闪,她的身子晃了晃。
“公主——”离得最近的拓拔看得清楚,蓦然一声恸呼,将脑袋狠狠抵在粗糙的树身上,死命碾磨,血肉模糊。
“我还是怕痛啊……”成王妃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低眉对拓拔道,“告诉述儿,想让我走得心安,就必须要为父母寻到一块合葬的地方,不得低于王侯建制。”
拓拔身子颤了颤——冀北出事,藩王属地封号必将被收回,王妃这个要求,等于要纳兰述必须重振家族。
“是!”
“我不能为你维持住冀北等你回来,”成王妃喃喃道,“但是述儿,我为你留下了尧国的星火,但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缓缓合上眼睛,脸色慢慢变得透明,“拓拔,记住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是……”
“很好。”成王妃露出今日也是此生最后一个微笑,那一笑空灵开朗,明艳璀璨,恍惚当年,血火里城楼上,双手撑着蹀垛,等待着永定之乱尘埃落定的少女。
远处城中,沉寂了下来,这一阵的安静,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有沉沉的压抑和不祥的预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魏亦涛压在城墙上的手,神经质地颤抖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成王妃保持着那个微笑,最后一次仰起头,天色放晴,似乎有柔软的云拂面而过,温柔如那人的手指。
“夷安,我有没有告诉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欢喜?”
元征。
有句话我没来得及说。
嫁给你,也是我一生里最大幸运。
她的手指缓缓落了下去,指尖一软,搭在了腰间衣结上,那里一个同心环,大婚之夜他亲手替她系上,自此二十年从未解开。
这一生她身份尊贵,却血火相伴。人生里最后二十年,一颗决然刚烈,伤痕累累的心,才得他妥善安放,小心珍藏,直至涤荡血气,还一个人生清朗。
原以为这一生永在碰撞,星火四射梦寐难安,却有幸遇上他的平静和呵护,梦魂之外,终得安稳眠床。
她的眼帘,缓缓合下,最后一眼,却微微偏头,看着大燕的方向。
我的述儿。
我也从没想到,相伴十七年的呣子,最后一次见面,结束于一个清脆的耳光。
也不知道你痛了多久,但是对不住,从此之后,娘还要有更深的痛给你。
孩子。
从今后起风记得自己加衣,落雪记得自己拢火。
从今后你孤身一人,拖曳着娘狠心加上的使命,寂寥在大地行走。
我将留下如山之重给你。
不为要你完成,只为让你有所凭依有所努力地,活。
我相信你会活得很好。
我看见你凝血于心,炼化铸成,千丈战刀拉开茫茫疆域;我看见你化金刚心,琉璃目,举目开阖,射穿这浓浓雾障;我看见你登山之巅海之角,将这巍巍大地,浩浩雄关,燃烧在冀北青鸟携风带火的双翼里。
我的述儿。
这世上,什么样的感情最坚定?什么样的取舍最艰难?什么样的得到最苦痛?什么样的失去最无奈?
我用我的生命,告诉你。
眼帘合下,天地在这一刻风雪中沉睡。
随即。
在所有侍卫的跪地相送里,在拓拔的浑身抽搐无声嚎啕里,她淡淡道,“点火吧。”
……
树林里有狼粪,点燃的狼烟,冒出滚滚的黑色烟柱,瞬间席卷了树架高台。
一百多名护卫跪伏在地,双手加额。拓拔跪在最前面。
城头上魏亦涛最先看见这一幕,震惊之下双腿一软,险些栽倒。
公主在尧国城门之前,**!
天啊!
几乎刹那间魏亦涛便想到了这将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他浑身一冷,霍然回身,大叫:“驱散人群!驱散人群!全部赶回去!不许观看!”
然而已经迟了。
城头上的士兵都已经看见那一幕,没人看见成王妃举刀自裁,只看见她高台之上,拨琴一曲,最后对尧国百姓说了那番话,然后,**于国境城关之前。
铁血刚烈,一往无回。
士兵们僵立在那里,忘记所有动作。
城下百姓已经看见狼烟。
“那是什么!”
“火!火!”
“天啊,公主**!”
“不要啊!”
高台下堆了柴火,添加了助燃物,扫尽了积雪,火势凶猛,几乎一瞬间就顺着树塔攀援而上,将成王妃卷在了深红的火焰里。
大火里那个始终昂着头的身影,岿然不动,似一尊铁铸的神,傲然浴火于云端之上。
那样的大火和黑烟,满城都看得清楚,无数人脸色惨白爬上自家屋顶,遥遥望着那熊熊烈火,无数人失魂落魄大声哭号,压抑很久的愤懑悲伤被这风这火卷起,刹那间便燃了心的荒芜草原。
一群草鞋披发的宽袍男子,沉默在人群中俯拜下来。
更多的人跪了下去,眼泪流在冬日冰冷的动土里。
人群像风过偃伏的草,一层层伏在满城的街道上,黑压压的人头像黑色的毒浪翻卷流动,迅速注满了边关大城的骨骼经脉。
病人挣扎而起,残废者推开轮椅,女子丢掉绣花匾,书生愤然掷笔。
一城父老,跪送尧国历史上最为传奇的公主。她在尧国时,尧国百姓托庇于她的羽翼;她离开尧国,依旧无处不在,矗立在所有人的精神领域;二十年后她回来,用最惨烈的结束,决然昭告一个最不可抵抗的开始。
她将自己的身影,永远地笼罩在尧国的土地上,自此之后,永无人可以拔去。
满城哀哭,满目哀凉,魏亦涛眼看着那冲天火焰渐渐熄灭,浑身一寸寸地软了下去。
这一焚,焚的何止是一个人的生命躯体?
这一焚,焚的是尧国天下,是华昌王眼看便要坐上的宝座!
他凛然四面张望,然而包括他的士兵在内,每个人的眼光,都满满悲愤仇恨,如刀剑出鞘。
火焰渐渐熄下去。
要想火烧得全城都看见,必须是猛火,一切烧得很快,草草搭成的树干高台迅速坍塌。
拓拔在树塔坍塌的那一瞬间,冲天飞起,掠上最高处,不顾滚热,手一伸,抽出一截四面微微翘起的金丝垫子。
金丝无法烧化,垫子上一抔焦骨白灰。
拓拔喉间发出绝望的低嗥,却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将骨灰分成两半,其中一半装入锦囊,交给身后的一个亲信,将成王妃最后托他带给纳兰述的话转告了他,并命他立即回转,稍后大燕必定开关出来查看,到时候想办法回归冀北,找到纳兰述。
然后他将另一半骨灰装进一个袋子里,袋子挂在胸前,缓缓抽出长刀,跨上马,脚跟狠狠一勒马肚。
“恢律律——”
骏马长嘶,抬蹄向城门狂冲而来。剩余的护卫,亦步亦趋跟着。
“拦住他!拦住他!”魏亦涛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但直觉绝不能让他冲近,疯狂地呼喊自己的亲卫队,“不惜一切代价!拦下他!谁杀了他,赏参将!白银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杀镇国公主也许士兵们还有犹豫,杀这么一个护卫人人争先,一时间乱箭如雨,长矛纷飞,直奔拓拔。
一百护卫结成阵型,护着拓拔狂奔向前,纷纷出刀将乱箭拨开,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却一声不吭。
所有生存的护卫也一声不吭,只管护着拓拔。
拓拔也一声不吭,看也不看那些身死的同伴。
他要向前!只管向前!越过城门,完成主子的最后嘱托!
“唰!”
墙头弓弩连发,强劲的弓弩直射拓拔胸口,眼看便到前心,蓦然一个护卫横身扑上,哧一声那箭穿过他的咽喉。
拓拔一把抓过兄弟的尸首,放在身后,红着眼睛,拍马狂飙。
十丈、五丈……
城头砸下圆木,绊到了拓拔的马脚,骏马长嘶倒地,一个护卫立即让出马,身在半空被射成了筛子,拓拔飞身而起,落在空出的那匹马上,继续前冲。
四丈……
城头大力士一声猛吼,甩出板斧,越过挡在前面的人头,直奔拓拔,拓拔大转腰让开,那板斧半空滴溜溜一转,竟然又转了回来,袭向拓拔腰部,近在咫尺的杀手,拓拔要么就退下躲避,要么就死在板斧下。
拓拔停也没停,只霍然自马上站起。
“啪”一声板斧重重击在他的大腿后侧,顿时砍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下裳,将黑马染成红马,然而拓拔的速度,依旧没有停。
“向前!向前!”
三丈……
“呼。”
一柄短矛,带着凶猛的力度,穿透雪后清冷的空气,电射拓拔的头颅!
那短矛速度超越了劲弩飞斧,飞掠而下,带得四面雪花乱舞,杀气四溢疾如奔雷,掷矛者膂力强劲,必然是一流高手。
城墙上魏亦涛脸色铁青,傲然伫立——他亲自出手,这个距离谁也躲不过去!谁也来不及代死!
短矛刚掷,已到面门,铁黑的矛尖森冷,血腥气隐隐逼来,那也是死亡的气息。
拓拔只做了一个动作。
他举臂,挡在了额前。
“哧!”
短矛狠狠扎入拓拔手臂,穿透铁质护腕,裂开血肉骨骼,去势犹自未绝,穿透坚硬的头骨。
血花爆现。
魏亦涛神情一喜。
然而他瞬间就变了脸色。
拓拔狠狠地,放下了手。
他的手臂还被钉在他的额头上,然而他就好像没有痛感,狠狠一拉,短矛连带着手臂拔出,额头上一个血洞,皮开肉绽像是多了一只血眼,然而由于手臂的缓冲,终究没有致命。
穿过短矛的那只手臂,自然是废了,拓拔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血流披面,神情狰狞,自始自终,只喊着一句话。
“向前!向前!”
马蹄翻飞,溅着血肉和白骨,一百多护卫护着拓拔冲到城墙下时,只剩了七八个。
拓拔从马上翻身跃下,一道冷箭射来,穿过他的胁下,他晃了晃,却抬头哈哈一笑。
“龟儿子,”他大呼,“等着我!”
残存的护卫齐齐甩出武器,拓拔翻身而上,脚尖一踩,借着托起之力,直上五丈。
城墙十丈,他一步便到一半,城上赶紧推擂木滚油,又拼命射箭射矛,拓拔一身鲜血,哈哈大笑,甩出一截钩绳,霍霍缠在了一个士兵的脖子上,那士兵拼命抵抗,拓拔借着一股那股抗力,一个翻身,再跃五丈!
“啪!”
靴子重重落在城上,地上一对血脚印,拓拔摇摇晃晃,站在当地。
魏亦涛大喝,“射!”
万箭齐射,冲上城来已经重伤的拓拔,顿时成了箭靶子。
鲜血突突地冒出来,拓拔看不清五官的脸上肌肉都绞扭在一起,霍然迎着一排蹲一排站在城头那侧的箭手们冲过去,一把扯开胸前衣裳。
他满是伤痕的胸前,除了那个布袋,还有一个小丝网,里面不知什么东西已被点燃,燃烧出哧哧的黄烟。
箭手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吓得纷纷避开,拓拔一路冲了过去,已到了城口向内的那一侧,万千百姓已经听见了城门处的动静,都昂头看着。
拓拔满身浴血的身影出现在那一侧城墙时,底下一阵汹涌的欢呼。
“杀了他!杀了他!”
士兵们扑过来,乱刀砍下,拓拔不避不让,一把抓住了胸前装着成王妃骨灰的布袋,用力扯开,使尽全部力气,向城下一撒。
“公主说!”万刀砍在身后,血肉横飞里他趴在蹀垛上,长声高呼,“死将与国同殉!死将与国长在!华昌王挡得了她的人,挡不了她的魂,此身化灰,永归故土!”
浅浅白灰,伴着滴滴鲜血,洒落城头,落向尧国土地。
石界关城百姓,一瞬间,疯了!
像万吨炸药被点燃引信,像万年火山被惊动熔岩,一声狂喊,无数百姓冲破封锁,奔向那茫茫白灰飘落的地方,所有人拼命伸出手,要接住那传奇女子最后的骨骸。
白灰如雪,悠悠洒落,手指抓握不住,却落在每个人的眉间发上。
人群如开闸泄洪,狂呼乱叫,每个人都在嘶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嘶喊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内心压抑愤懑,想要借这样的嘶喊来爆破,每个人又觉得,即使喊破了喉咙,还是不够!不够!
他们伸着手,跺着脚,用头去撞那些无措的士兵;他们仰着头,张开双臂,无望地试图去接那长空碎雪;他们看见城楼之上,拓拔血肉成泥,却在最后一刻痛快大笑。
热泪如倾,无处宣泄!
在这样被成王妃用生命和鲜血调动出的最暴烈,情绪最汹涌的一刻,有人终于喊出了等待已久的那句话。
“杀了这些走狗!为公主报仇!”
“为公主报仇!”
“报仇!”
轰然一声,愤怒的民潮,汹涌卷起。
全城暴动。
从城门下开始,聚集的人群冲翻了警戒的队伍,夺去了士兵的武器,打死了意图阻拦的兵丁,踩死了还想结成|人墙的亲卫队,冲上城楼,撞翻楼门,搬起石头,猛砸城头士兵,刚才他们踩着拓拔的血肉,转眼他们的血肉被踩在百姓的脚底。
魏亦涛眼神绝望,一次次试图收束队伍进行弹压,然而几千人的队伍,又被分散,如何抵得过数万暴怒的百姓,何况里面还有天语族的潜伏的苦修者,何况他的兵自己也受了震撼不愿动手悄悄躲开,何况整个石界关城的百姓,正源源不觉地举着各式武器,从四面八方赶来。
魏亦涛不能投降,他背靠着城头试图作战,身边的亲卫一个个的减少,前方,黑压压的人潮,以不可抗拒的势头凶猛卷来。
魏亦涛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纷乱,恍惚间似乎看到这样的纷乱,自此地蔓延,逐渐浸染整个尧国大地,金色的王座被烈火焚烧,冒出和今日树塔之上,一样的滚滚黑烟。
他一步步退,气喘如牛,后背突然触着坚硬的墙壁,已经到了城墙边。
暴动的人潮举着乱七八糟的武器扑来,他一翻身,想要跳下城墙。
突然一双手臂,勒住了他的咽喉!
最后一个幸存的成王妃护卫,挣扎着爬了上来,一把勒住了尧国将军的脖子。
“去死吧。”他在魏亦涛耳侧,气喘吁吁地说。
风声呼啸,天地颠倒,飞掠的风声里,有人清脆地笑。
“我大尧御前侍卫的命,不是这么轻贱来的,解绑。”
“生不能与民共苦,死便与国同殉!”
“砰。”
重重的一声,很响,像这整个大地,都被瞬间砸裂。
魏亦涛躺在城门前,身下的鲜血静静流淌入紧闭的悬门,飞旋的意识里,他在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最后的悠长的叹息。
尧国,完了。
==
大尧熹元二十一年冬。
昔镇国公主被拒石界关前,毅然**,并将骨灰洒于故土,引起石界关百姓暴动,暴动起于石界关,却没有止于此,而是如风行水上,掠过了整个尧国。
短短一月之内,在遗留在尧国境内的公主旧属的煽动和安排下,百姓的怒火被轻易点燃,起义从尧国边境一路向内陆推进,民怨如潮,卷向茫茫尧境,奔马、乱蹄、狼烟、血火……大地燃火,卷掠四方。华昌王逼向王都,半个月内坐上王位的计划由此破产。
尧国,乱起。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六章 皮影戏
尧国火势燎原,冀北的大地,却沉默在一片窒息的安静里。纳兰述和尧羽卫已经越过了三水,经过定湖,即将踏入冀北地界,经过三水郊外那一场战斗的损失,后面的每一步,纳兰述都走得极其小心,力争不要再出现伤损。
蛮子一直跟在尧羽卫队伍最后,帮忙做些打杂的事情,有人来了就自动躲在一边,似乎也知道自己讨人嫌,没人有心情理他,但也不会亏了他吃喝,所幸行走得速度不快,他还跟得上。
这一夜气温寒冷,一行人在最靠近冀北边界仁化城的一座小山里,寻到一个山洞,没有生火,所有人运动调息,等待着进入冀北的第一场战斗。
蛮子不敢进洞,他那气味进入洞里,会瞬间熏死所有人,他很老实地躲在洞外一丛灌木丛后,抱着身子微微发抖。
到了凌晨,每个人都陷入精神最困倦的时刻,纳兰述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眸子彻亮,却又幽光一闪。
幽光深处,微带迷茫。
刚才明明在入定,脑海里忽有火光一闪,伴着滚滚黑色狼烟,冲上云霄,火光里似有人昂首向天,似有人厉声呼喊,似有人浴血坠落,似有人浅笑回眸。
霎时便醒,冷汗满身。
纳兰述在黑暗中沉默,眼睫低垂静若磐石,四面的气息收敛,尧羽卫们感觉到他的沉静,安稳地护卫着。
戚真思静静靠在他身侧,居然还坐在他的袍角上,就差没拉着他的手压在ρi股下。
不过也差不多了,在戚真思衣服掩盖下,纳兰述的那一截袍角上,还悄悄系了一个金铃,只要纳兰述一动,所有尧羽卫都会被立即惊醒。
纳兰述突然抬起眼睫。
他微微一提气,被压住绷紧的袍角,无声无息软了下来,像入锅的面条在沸水中变得柔韧,微小的布丝以令人无法察觉的频率,一点点分离开来,没有声音没有拉扯之力,那一截袍角,神奇地被缓缓拉长,最后无声断开。
金铃被那悠长力道拉着,像被一只小心翼翼的手轻轻捧着,落在了戚真思的衣服下,毫无声响。
自始至终纳兰述没有动过。
疲惫的戚真思也没有察觉,其实只要没睁眼看,谁也发觉不了这样的动静,因为根本就没有动静,这是天语最难练的秘术之一,据说修炼大成者,可以身躯不动,令一柄刀在自己面前自动分解。
戚真思不知道纳兰述已经学会了这门秘术,否则她不会用金铃,宁可直接睡在纳兰述身上。
纳兰述站了起来。
他起身时像一抹轻烟,袍角流水般拂过地面,不带一丝风声,掠过坐得密集的人群,黑暗里身影一散又凝,已经到了洞外。
尧羽卫们毫无察觉。
纳兰述抬脚便走,忽然目光一凝,一转头,蛮子在灌木丛后,惊恐地望着他。
他身躯瑟瑟发抖,冷风从破烂的衣衫破洞里吹进去,肌肤都起了栗,那种努力压抑的抖颤,使四周的灌木丛都轻微摇动起来。
纳兰述眉头一皱,眼神杀机一闪。
蛮子张着嘴,茫然地看着他。
纳兰述的手指扬起。
蛮子双手抱膝,一动不动,浑然不知死期临近。
黑影一闪,一样东西悠悠降落,罩在蛮子头顶。
蛮子的身子霍然一僵,慢慢倒下。
一丈外。
纳兰述衣袖一挥,扶住了蛮子,将他慢慢放倒,随即头也不回离去。
冬夜灌木丛里。
蛮子沉沉地睡着,盖着纳兰述刚才脱下的大氅。
纳兰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方。
蛮子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大氅银色的系带,牢牢盯着纳兰述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异光一闪。
月光如水,将仁化城的道路照得一片通明,白色锦带一般铺设在脚下。从路的这一端看到那一端,可以看见城内长街尽头酒馆,飘摇的布幡。
这是一座敞开的城。
夜已深,城门却未闭,却也没有点灯火,城上城下寂然无声,城内城外不见人影,仿佛一瞬间这座城没有了守御,沦为死城。
越是这样,想要闯城者越要犹豫不前,但是让这座城安静敞开等待的人却不怕——他和他的对手,从来都是阳谋相对。
我等你,你必来。
瘆人的寂静里,有脚步声轻轻,自路尽头而来。
那脚步乍一听令人感觉对方没有武功,所以才会发出声音,然而随即便能察觉,那脚步频率奇异,步调一致,每一步之间,距离一定不差毫厘。
走出这样步子的人,一定有着超群的控制和协调能力。
惨白的月色流光飞渡,拉开长长的黑影,有人衣袍飘飞,自月光那头,缓步而来。
那人飞起的黑色衣角镂刻在薄云冷月的背景里,手中一柄白色玉质权杖,斜斜垂指身后地面。
风掠起他黑色的衣领,面色因此显得更白,一双明丽璀璨的眸子,不知何时瞳仁外多了一轮微微的血红,像广袤天际一轮血晕的月,凄丽的艳着。
门开着,他却没有进城,在城门前立定,冷冷道:“出来吧。”
一声轻笑。
城门后的月色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流水般长发,流月般的眸子,流光飞掠的眼神,很少见的穿一身宽大的白袍,素色无纹饰,袍角袖口却精工细绣繁复的同色花纹,低调的奢靡。
那白袍质地轻柔如雪,而那人容颜如玉,银狐大氅簇簇的茸毛,拥着一双似嗔似喜却无情的眸。
隔着门洞,大燕两大绝世男子,被彼此的辉光照耀,同时将对方的影子踩在脚底。
“等你很久了。”沈梦沉如在招呼故人,“一路辛苦吗?”
“不抵你在冀北多年筹谋,步步设陷来得辛苦。”纳兰述答得漠然。
“此间辛苦,甘之如饴。”沈梦沉笑得客气,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一展衣袖,“郡王不进来坐坐?我有礼物备给你。”
“我便是站在千里之遥。”纳兰述淡淡道,“你若想给我看,还是能让我看得见,那我又何必浪费力气,多走这几步?”
“知我者,睿郡王也。”沈梦沉抚掌,一偏头。
“唰。”
他身后,突然落下巨大的幕布,雪白的一条,像自天穹垂落银河。
数道强光亮起,照亮幕布。
幕布上出现浅浅的背景图,玉阙金宫,恍惚便是成王府。
一个王冠王袍的皮影傀儡当先登场,枯坐殿中,不住捋须叹息,随即一个绿衣的少女出现,伏在他膝上。
皮影做得极精致,眉目神情都有几分相像,一看就知道扮演的是谁。
幕布后还有人配音,声音居然也有几分像。
“父王,母妃和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应该快了,走,看你哥哥去。”
“什么呀,我才不要去看他。”
“女孩子不要小家子气。”
“……”
对话殷殷,老者温存,少女娇憨,纳兰述端坐城门之前冰冷的土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
他腰背挺直,面容漠然,令人错觉他真的只是在看皮影戏,一切与己无关。
沈梦沉坐在幕布边,慢慢饮茶,微笑自如。
幕布换了背景,一间小院,满院子人疯狂忙碌,准备迎接王驾,一个沧桑而桀骜的男子坐于床侧,冷然昂头,拒绝一件棉袄。
一个小厮鬼鬼祟祟凑上来,附耳低言,袖子里漏出一柄刀,落在桀骜男子的怀里。
四面起了幽幽的音乐,低沉压抑,不知不觉便揪住了人的心。
纳兰述神色微微有点变化,在冷月的光影里,脸色白如雕像。
场景又换,烛影摇红,暖阁谈笑融融,那男子一改桀骜之态,抱住王者的腿……
纳兰述眼神一凝,身子向前一倾,再难控制浑身绷紧。
最关键的一刻!
“嚓!”
皮影戏上,那桀骜男子袖底飞刀。
蓦然数道闪电,和那袖底飞刀场景同时出现,哧一声穿透黑暗,迅雷般直奔纳兰述咽喉!
自头顶、身前、地下、背后!
八方来刀!
四面呼啸大作,风声隼利,极近的距离极猛的刀,最控心的一刻最分散的心神。
转眼飞刀已经到了纳兰述全身要害,雪色如花翻开。
纳兰述霍然身子一扭。
刹那间整个人竟然奇异而柔软地拉长,在半空中一飘,像一截柔不着力的丝带,将所有的必杀技都避了开去。
这一避妙到毫巅,连沈梦沉眼睛都亮了亮。
然而那片雪亮里,却有一截几乎肉眼无法发现的深黑,毫无声息地出现,悬浮在那片夺目的亮色后,像一个阴险的幽灵,在地狱尽头静静等待。
就在纳兰述身形变幻,要转回正常却又还没转回的那一刻。
那截黑影,突然动了。
“咻。”
锐器入肉的声音,低微一声。
热血如熔岩喷射,夜色里红花绮丽。
那暗器似乎也不大,按说造成的伤口也不该有这么多血,然而这血喷得,令人心惊一个人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血,心惊人体内的血,又怎么经得起这样一喷。
纳兰述身子微微一僵,慢慢低头,似乎有点不信这突然出现的暗器,坚持看了一眼。
那暗器Сhā在他胸口,入肉了,还在奇异地颤抖,将伤口割得更深,血流湍急。
低低呻吟一声,纳兰述仰天倒下,地面一声沉闷回响。
皮影戏停了下来,城内有一霎诡异的寂静。
几个红门教徒从幕布后探出头来,笑嘻嘻道:“主子亲自出手,真气驭动,这一出‘魅影飞虹’谁人能挡?”
沈梦沉头也不抬,若有所思,“去看看,小心些。”
两个红门教徒应命而去,一边低声谈笑,“主子还是这么谨慎,其实‘魅影刀’那么可怕,只要被割破一丝油皮,就会虚弱至极,流血至死,纳兰述,完了。”
“纳兰述在燕京使计害了我们那许多兄弟,这个下场,还便宜了他!”
两人走到纳兰述身边,小心地避开汩汩流出的鲜血,并没有上前,远远甩出飞索,缠住纳兰述的腰,将他拖了过来。
纳兰述一动不动,他被拖着飞来,眼看就要落入敌群,以他那种横飞的姿势,也无法在短暂时间内使出杀手。
沈梦沉仰起头,笑吟吟看着,脸色却有点白。
刚才那一刀看似简单,其实也耗费了他最大的心力,纳兰述何等眼力,攻击发出的时候,他必然已经看出了有多少飞刀,所以沈梦沉那柄藏在白刀之后的黑刀,必须保持一段时间的悬浮,而纳兰述不肯进城门,两人相距太远,维持这么长时间的远距离真气操控,沈梦沉也暂时耗尽了所有内力。
纳兰述以那种姿态被拖着飞过来,万无一失,沈梦沉依旧起身,悠悠要走开去。
“噗。”
长索拖着纳兰述身体将要落地前,两个飞索的人惯性地手腕微微一震。
只这一震。
纳兰述腰后突然飞出两个黑色的圆盘状物体,那东西比先前沈梦沉的魅影刀还要快,一出现便到了一个持索的红门教徒面前,嗡地一声,鲜血缎子般平飞,一颗头颅随着圆盘无声无息割离,翻滚落向沈梦沉的方向。
纳兰述的身影刹那暴闪,连同他冷厉而杀气凛然的叱喝。
“小陆让我问候你!”
沈梦沉急退,圆盘仿佛长了眼睛,倒追而来,来势竟然比刚才更快,沈梦沉顺手抓起身边的无头尸体一掷,正掷在圆盘的力旋中心,一声轻响,圆盘被尸体压下,沈梦沉脸色刚刚一缓,突然又是嗡地一声轻响。
半空里被割下又被沈梦沉扔开的头颅,突然诡异地一张嘴,一点乌光疾射而出,而另一头,一道圆影,无声无息旋来。
“啪。”
清脆的一声,随即哗啦啦一阵微响,四面一静,所有人屏住呼吸。
幕布前,地上横陈一具尸体,被圆盘割了头颅,那没了头颅的尸体直立不倒,牵扯着一根细细的链子。
那链子,一头连着纳兰述的手腕,一头连着,沈梦沉的衣袖。
而在沈梦沉身后不远,斜斜也Сhā着一道圆盘,那圆盘也射出一根链子,一头连着纳兰述一头连着沈梦沉。
不同的是,纳兰述一只手掌握着两根链子,而沈梦沉两手都被困住。
红门教徒愣在那里,刚才那一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没能搞清楚,只感觉这圆盘诡异莫测,似乎正飞倒飞借力打力都来得,而且还能拆分攻敌,一个圆盘割了那教徒的头颅,并拆分了一部分进入他体内,在沈梦沉拿那人尸体做挡箭牌时,拆出的那部分从尸体中飞出,缠住了沈梦沉,而这一刻,那个圆盘也绕到沈梦沉背后,发出了它的攻击。
这个不像暗器的暗器,简直就像是和纳兰述心意默契的两大高手,沈梦沉一瞬间处于三大高手围攻之间,其中还有个对他也十分了解,算准他会拿尸体挡杀手的纳兰述,怎能不被困?
红门教徒变了脸色,却还不是太惊慌——他们人多势众,沈梦沉也一向手段多样,被困,也不过暂时而已。
然而当他们看清楚那两个圆盘,脸色又变了。
两根链子,靠近沈梦沉那头,都有东西。
一根链子中段透明中空,流动着一种蓝色的液体,那种青幽幽泛着雪色光泽的蓝,看了便让人心底发凉。
一根链子中段像是纸做的,不知道何时那截纸链子已经被点燃,现在正哧哧地冒着红色的烟火,一点点逼近沈梦沉那头一个黑黝黝的圆粒状突起。
纳兰述一脚踩在那尸体上,站得比沈梦沉高,这就导致两根链子都倾斜向下,液体和火花,都逼向沈梦沉。
“别试图去解你手上链子。”纳兰述讥诮地看着沈梦沉,“神手小陆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你能解开的。这链子上了手腕立即自动搭扣,你那头采用的是千年明铁,一时半刻绝对拉扯不开,你越拉扯,这‘浸尸液’流下得越快,‘雷火爆’炸得越狠,当然你想快点死,我也不拦着。”
沈梦沉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链子,笑了笑。
纳兰述却根本不再看他,一脚踢翻那个刚才持索拖他的红门教徒,厉声道:“皮影戏,继续演!”
幕布旁傻住的红门教徒,看看挑眉不语的沈梦沉,手忙脚乱地继续放皮影戏,纳兰述一脚踩着红门教徒,一手扯着链子,控制着液体和火花的速度,冷冷看着皮影戏那一幕。
他看见纳兰迁袖底飞出的刀。
他看见中刀倒下的成王。
他看见血泊里挣扎的小妹。
他看见成王府被挂成一排排的尸体。
……
纳兰述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却越来越红,那一轮血色如血晕之月,刹那间遮蔽天色。
他一直稳定的身形,此刻突然起了微微颤抖,似狂风里的树,强悍不倒,却枝叶剥离。
随即他霍然回首,盯住了沈梦沉。
这一刻这明丽清越少年,乌黑的眸子里血光大现,狞狠如一头雪原上失伴重伤的兽,在四面的空寂里将长天万物切齿痛恨。
那些溅血的画面,那些僵硬的傀儡。
那些倒影的重现,那些不可挽回的殇。
那些失去的、永别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可追及的血肉至亲。
人事如皮影,最终都将僵化凝固在岁月的洪流里。
再灵活的指尖,也挽不回生命的柔软,从此徒留他彳亍道路,无人相送。
微微的颤抖里,纳兰述一声长啸,幕布刹那撕裂,灯光齐齐爆灭,黑暗降临那一霎,纳兰述手指一抬,两根链子哗啦啦扯直,火花爆闪,液体飞流,刹那直奔沈梦沉。
“去死吧!”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七章 选择
火花爆闪,毒液倒流,幽蓝艳红如一人暴怒的双眸厉光一闪。
红门教徒脸色大变。
沈梦沉一直靠着他的座位,毒液雷火就到眼前,他神色从容,突然脚尖一挑。
“呼啦”一声,一块深黑色的巨大锦缎被挑起,半空中一卷,锦缎背面,五爪金龙狰狞的轮廓一展。
纳兰述的眼光,直直落在锦缎飞起的地方。
那里,沈梦沉原先靠着的地方,看起来像个供人休息的石墩,此刻锦缎被挑开,出现的却是方正厚重的黑檀木棺材。
古老纹饰,五爪金龙,王族标志。
沈梦沉微笑,用一种温柔的态度,将手放在棺材上,斜睨着纳兰述。
——炸死他,自然同样会炸飞这棺材。
棺材盖半开着,隐约可见其间确实有尸体,金冠王袍,身材微胖,脸容圆润。
一丈外纳兰述浑身一颤,眼睛血红,霍然手指一弹。
链上传来一阵奇异的震动,火花闪了两闪,灭了。那幽蓝的液体飞快地退了回去,无声无息消失在纳兰述那一端。
纳兰述手指一振,圆盘连着锁链霍地飞回——武器被逼失去效用,就绝不能再落在沈梦沉手里。
已死,从此后他的神奇武器用一件少一件,纳兰述按着腰间圆盘,收拢了不过薄薄一点,硬而凉的咯在腰间,像此刻的心情。
这东西他原先嫌麻烦不肯随身佩戴,是小陆絮絮叨叨苦口婆心,他才勉强带在身上,如今好容易派上用场,可以用小陆的武器报小陆的仇,却功亏一篑。
“我原想着。”沈梦沉微笑回身,点尘不染,“可以和冀北王一同粉身碎骨,也算我的荣幸,却不料郡王你,不肯成全。”
“沈、梦、沉!”纳兰述霍然抬头,盯住了沈梦沉微白的脸,“你竟敢将我父王遗体,坐于身下!”
“你整个冀北,我都敢置于脚下,何况一个死去的人?”沈梦沉一笑让开,“这说到底也不能怪我,得怪你,谁叫你手段狡猾,我不得不防你一手?除了成王尸首,还有什么,能阻挡你的杀手呢?”
“不过,我向来心软。”沈梦沉微笑轻轻,“纳兰述,虽然你处处欲置我于死地,我还是愿意将殿下的尸首还给你;虽然你想炸了我,我却不想引动这棺中炸药,炸了成王的尸首。”他立于高处衣袖一拂,长空下雪色一闪,四个红门教徒掠向棺材四侧,手中举着火把。
“我明白告诉你,棺里有火油,现在只要我一个命令,他们就会将火把扔进棺材,你杀人虽快,但我相信他们扔得更快。”沈梦沉直视脸色越来越白的纳兰述,淡淡道,“你想要回成王尸首?可以——”
他对纳兰述一指,“丢下武器,跪着过来!”
纳兰述霍然抬头,眼神里怒火一闪。
“纳兰述!在成王面前,你不配站着,你弃家弃藩,为女人任性出走;你带走成王府最精锐的尧羽卫,却没能保护好他们,令他们折损惨重;你胸无大志,逃避责任,在燕京沉迷女色自在悠游,任冀北沉沦算计父母陷入危机最终身死——纳兰述,不忠不孝不义如你,有何脸面,还站在成王棺前!”
他居高临下呵斥,少见的语气铿锵,周身起了淡淡雾气,遮得颜容不清,衬着那一身白衣,恍惚间竟令人错觉那是成王鬼魂当面。
纳兰述仰头望着他,眸子里那轮血红更深了几分,随即身子晃了晃,踉跄一步,手中白玉权杖斜斜一撑,发出一声清脆的交击。
不远处草丛簌簌动了动,此时人人紧张,无人注意。
草丛里,一双异光迥彻的眼睛,也在死死盯着那棺材和棺材前的人,眼睛里怒色熊熊,乍起燎原之火。
随即那双眼睛便落在纳兰述背影上,疼痛、不舍、不安……复杂而激越的情绪。
然而除了一开始草丛那簌簌一动之外,这人咬住了牙,没有再有任何动作。
棺材前,纳兰述手撑着自己的武器,手肘压着胸口,似乎那里滔天剧痛,被他死命压下,他在深深地吸气,寂静冬夜里声音悠长,半晌沉沉道:“纳兰述便有千般罪孽,也不是你这奸恶小人配呵斥责难。沈梦沉,冀北之难,拜你所赐,你竟妄图以我父亲口气教训我?你让我觉得可笑!”
沈梦沉周身的雾气散了点,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刚才他已经使了点控心之术,想借纳兰述看见棺材心神浮动之际,攻心控敌,不想纳兰述竟然没有上当。
他自知两人武功真要全力以拼,只怕难免两败俱伤,沈梦沉不喜欢自己有任何伤损,能不费力气将对手打倒,为什么不用?
“我不过让你提前听听罢了。”他换了语气,展颜一笑,“等你下了地府,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再次听见的。”
“但在此之前。”他一指棺材,“纳兰述,你当真要不孝到,看见成王棺材,都不跪下拜祭吗?”
纳兰述闭上眼睛。
男子脸容如霜,乌黑的眉与眼睫也凝了霜雪,连唇都毫无血色,一瞬间看来如雪山之上人形碑石,森冷而孤独。
“沈梦沉,你记住。”良久他轻轻道,“纳兰述不受任何人激将,纳兰述,只做他该做的事——”他抬头看住沈梦沉,一字字道,“别站脏了地方,你,滚远点。”
沈梦沉冷笑,负手后掠一丈。
“当。”
白玉杖落地的声音惊得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红门教这边露出喜色,草丛里那人险些又发出动静,赶紧咬紧嘴唇,眼神里满满不安。
“噗通。”
玉山之摧天柱之倾。
纳兰述跪下。
黑袍如重羽,携了那长天霜雪,悠悠覆在冬夜冀北冰冷的土地上。
地面上锋利的碎石,磨砺着只穿了薄薄紧身衣的膝盖,几乎在瞬间,膝头便破。
纳兰述却好像全无所觉。
他挪前一步。
“父王。”
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溅碎泥尘。
三丈之前,黑棺沉默,那里睡着他的亲人,他的父王,他的血缘所系,他一生里最孺慕的存在。
那是降生时将他欣喜揽抱的臂弯,那是三岁时将他欢笑托起的有力双手,那是送他去尧国时,不舍拂过他头顶的温暖手指。
膝盖挪前,又一步,石子磨砺膝端,微微染血。
又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抬起青紫一片。
“父王。”
两丈之前,黑棺沉默。
再无人会从中走出,微笑摩挲他的头顶;再无人会每月一封信,命人带往尧国;再无人会在冬天里派人一批批去尧国,再要这些人一点点将他的情形报得巨细靡遗。再无人会在他的生日开宴庆祝,在大门前久久望着尧国方向,对着母亲叹息他的缺席;那时他暗笑他婆婆妈妈,不仅缺乏王者气度,还取代了母亲应有的角色,琐碎而惹人笑话,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样的父亲,一生不期望在子女心中山岳之高,只愿永远做他们身后的依靠。
如今,四面空风,巍巍山岳已倒。
膝盖挪前,雪白的长裤上斑斑血迹,身后拖曳出一长条深红。
重重一个头磕下,抬起额间染血。
“父王。”
一丈之前,黑棺沉默。
十年后他回归,明明没有确认归家时辰,不知怎的父王就在前庭,最靠近大门的花厅,和铁钧下棋。他走近花厅的时候,父王拂乱手中棋,笑说:“我输了。”
铁叔叔也在笑,“王爷今日输了七场。”
父王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他,他却心系着母妃,匆匆一礼,便转身而去。
未曾得见父王微微失望的眼神。
未曾听见铁钧叔叔的叹息。
太轻狂太浮躁的他,没有听懂那一刻意味深长。
七局棋,从晨间,到他归来的晚间。
七局输,对于棋力超过铁钧的父王来说,只是因为心乱。
这一生如棋,心事博弈,可再不会有人,为他从晨间到夜晚,输上七局。
碎石在地面滚动,将膝盖上伤口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如此深切,却不抵此刻胸中鲜血,一半沸腾,一半森冷,冷热交击,翻生到死,地狱般的煎熬。
他微微地颤抖,挪前,一个头磕下去,大地都似因此轰然震动,回声轰鸣在每个人心底。
一抹额头热血,浸透黑色泥土。
“父王。”
“我来接你。”
换我等你,换我接你,换我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守候你。
黑檀棺木,静静眼前。
纳兰述跪着,轻轻推开棺盖。
推开的时候,他全身戒备——沈梦沉怎么舍得不在棺材中设陷阱?
然而棺盖推到底,也毫无动静。
棺材里黑幽幽的,也没有异味散发,纳兰述怔了怔,却也没有犹豫,伸手入棺,将那尸体抱起。
尸体刚刚入手,他突然一惊!
身形有变!
这具身体肌肉紧实,身形矫健,像是年轻人的身体,和成王的身形决然不同,他的手揽在尸体腰部,感觉到那身体犹自有弹性,甚至还微微温热!
绝不是他的父亲!
纳兰述立即便要撒手。
“哧。”
沈梦沉突然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四面大亮,将棺材里照得分明。
那具身体从纳兰述手中落下,砸在棺底空洞一声,那人微微呻吟一声,竟然还动了动。
纳兰述没等到预料中的暗器,正要后退,眼光一掠,突然定住了。
那人衣领扯开,露出光洁年轻的胸口肌肤,肌肤上一抹靛青刺青,是个眼神诡谲的狐狸。
狐狸刺青!
纳兰述一瞬间如遭雷击。
这狐狸刺青他见过——他那最崇拜当朝右相的二哥,在少年时期,便在自己胸口上,纹了一只雪里白狐!
纳兰迁!
他刚才一步一拜,泣血长跪,拜的竟然是弑父篡位,丧尽天良的仇人!
“噗!”
纳兰述一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满天艳红,炸开如烟花,将一个人满心的愤懑绝望,射上苍穹。
“沈!梦!沉!”
喷血未尽,黑色人影刹那暴起,一拳狠狠砸在身下犹自未死的纳兰迁身上!
一声闷响,纳兰迁的胸口立即诡异地塌陷下去,鲜血爆溅里,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利剑一般穿透身体,穿出体外。
纳兰迁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呼,身子大力抽搐成奇异的弧度,然而不知道沈梦沉给他吃了什么药,重伤如此,他竟然一时还没气绝。
纳兰述手指如钩,一把穿透纳兰迁背心,手指穿肌裂肤,将纳兰迁穿出一个洞,他就那么抓着纳兰迁飞身而起,半空里抬臂一掷,将纳兰迁偌大的身子,恶狠狠冲沈梦沉砸了过去。
沈梦沉急退,棺材附近的红门教徒冲了过来,纳兰述一个旋身,乌光一闪,竟然抬手从腰间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剑光无声无息灵蛇般一绕,几颗头颅便骨碌碌飞了出去。
踩着那些头颅,纳兰述再上半丈,掌心一拍飞起半空的纳兰迁脚底,嚓嚓几声,纳兰迁身上突出的断骨,突然全部飞出体外,像几柄滴血利剑,闪电般直奔沈梦沉。
沈梦沉一个倒仰,断骨贴着他的脸飞过,他身形还没站定,咻地一声,纳兰述的身影竟然从纳兰述尸体之下窜了出来,黑色软剑一荡,便荡到了沈梦沉双眼之间!
沈梦沉一瞬间神情惊异——纳兰述武功,似乎超出他的意料!
寒光扑面而来,沈梦沉半空身形未定,躲无可躲。
“啊!”
血花爆射,哗啦啦射上沈梦沉白袍,雪地梅花盛开凄艳。
纳兰述深红着眸子,一脚将那个冲上来忠心护住代死的红门教徒,踢成了肉泥。
他穿肉泥血雨而过,速度丝毫不减,扬起的黑发落了殷殷鲜血,狰狞如魔神。
苍穹漆黑,无星无月,倒扣的穹窿下黑袍怒卷,逆冲而上,白袍迭飞,黑发散在空中,似一抹流光,退……退……退……
沈梦沉此时身形犹未落下,他和纳兰述一退一追,已经瞬间倒掠了十余丈,然而他全力施展的轻功,竟抵不过此刻势若疯虎的纳兰述。
“你必须死——”纳兰述鬼魅般跟着沈梦沉,手中剑尖突然诡异地一分叉,分成两半,上下齐射沈梦沉咽喉和心口!
沈梦沉半空一偏头,长发瞬间散开,散开的发梢如鞭尖,狠狠抽在那一截分离的剑尖,将剑尖抽得微微一偏,飞射开去。
另一剑尖却已经到了胸口!
沈梦沉什么都没做,只是将手一招!
他已经退入城内,身后是刚才皮影戏的幕布,他这一招,幕布骤然撕裂,一具躯体应招而出,挡在剑尖之前!
“噗。”
剑尖刺入,去势未绝,剑尖上三层力道滚滚传开,砰然一声在那挡箭的躯体上炸开,沈梦沉身子向后一仰,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父王——”
半空里运剑下劈的纳兰述蓦然一声暴吼!
那被沈梦沉拿来挡箭,遭受纳兰述含愤全力一剑的躯体,赫然是成王的尸体!
“沈梦沉——”纳兰述一声嘶喊几乎破音,顾不上再追杀受伤的沈梦沉,身子一沉,手一抄捞住成王坠落的尸体,一个翻身,已经将父亲的尸体背在自己背上。
他所有动作都快到极致,远远超过他平时的速度,不过一眨眼成王的尸体已经背好,此时沈梦沉一口血刚刚吐完。
门前草丛里,那潜伏的人,突然身子一趴,一口血也喷了出来。
这人呆呆地趴在地上,看看面前殷红的血,再看看半空中吐血的沈梦沉,眼神从愕然,渐渐变成了悟。
……
背好父亲尸体的纳兰述,已经再次冲了上去,红门教徒此时纷纷赶到试图拦截,可是要么死在纳兰述剑下,要么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极度悲愤之下,不惜调动全身内力的纳兰述,每一剑都在收割生命,每一剑都长天飞血,天地间不住挥洒开一道道惊虹,伴随着碎肉惨呼,纷纷降落如雨。
刹那间人间地狱。
然而这么一拦,沈梦沉已经即将掠入黑暗里一座久已经等候的轿子里。
纳兰述怎么肯放过他,蓦然出剑,拼着一个红门教徒在他背上砍了一剑,闯过重围,奔雷般杀向那轿子。
沈梦沉落地,突然回身一笑。
他被追得一身鲜血也十分狼狈,此刻这一笑便显得十分诡异,换成别人这时便会停步,纳兰述却已经不顾一切——今日若放过沈梦沉,此生将再难有机会!今日若放过沈梦沉,他这一生都寝食难安!
他冲近,丝毫不因为背后有尸体而减缓速度,人未到衣袖一掀,轿子顶已经被他轰然掀翻。
轿子顶一翻,轿子受震,果然射出无数暗器,直冲着即将钻入轿子的沈梦沉。
沈梦沉一脚踢在轿栏上!
一条人影从轿子中飞出,扑向沈梦沉,沈梦沉一笑将那人影抱住,往那暗器飞来的方向一推。
纳兰述警惕地护住身子,担心对方来敌,那扑出的人影却在脱离沈梦沉身影后便软瘫了下去,眼看就要死在暗器飞射之下。
“小妹——”
一霎间纳兰述已经看清了那是谁!
黑影一闪,猛扑向那身影之前,也就是沈梦沉之前,衣袍一振,硬生生接下了那些狂乱的飞刀、攒射的利箭、阴诡的飞针、淬毒的金钱镖。
暗器如雨,那条黑影刹那间以诡异的角度接连飞闪,大部分的暗器遇上他的衣襟都纷纷滑开或跌落,然而终究那么近的距离,那么短的反应时间,谁也来不及将这些暗器全部打落。
几道光影一闪,无声无息没入纳兰述胸口。
“多谢多谢。”沈梦沉含笑入轿,手一招,轿顶完好落下。
鲜血暗溅,纳兰述唇间迸血,他却毫无反应,啪地一个滑跪,双手前伸,正接住了半空掉落的那软软的身体。
随即他低头。
怀中少女脸色白中带青,一脸死气,浑身鲜血,一只袖管空荡荡地软垂着,剩余的肢体,都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下,一看就知道,已经被折断。
“小妹!”
纳兰述霍然仰头,发出一声恸极的悲呼。
悲呼声震长空,整座城都似在隆隆作响,四面枯叶瑟瑟颤抖,无声离枝,再在半空中化成齑粉,一个持刀偷偷潜近,想要偷袭以博主子欢心的红门教徒,蓦然向后一栽,鲜血狂喷。
冷光爆射,几道乌光从纳兰述胸口射出,几个迎面奔来的红门教徒应声而倒。
纳兰述那全力一呼,体内气血涌动,竟然将体内的暗器飞针都逼了出来。
仿佛没看见身前身后尸体,仿佛根本没注意一身的伤,也根本没感觉到生死大敌沈梦沉就在他背后,纳兰述将纳兰逦揽在怀里,浑身也在颤抖,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却还努力地慌乱地摸索着纳兰逦,一边低低地道,“小妹小妹……你怎么样?你醒醒,你醒醒,哥哥来了,哥哥来了啊……”
沈梦沉靠在他身后轿子里,轿帘掀开,他的脸也无血色,却在悠悠地笑——到了此刻,看见纳兰逦,纳兰述一腔鼓足的杀气已经全泄,他不惜激起纳兰述血气引发危险,拼着重伤,也终于将他留在了这里。
不过,还需要加一把火。
“你来了,又如何?不过换一句‘太迟。’”他在纳兰述身后浅笑,“世间事大抵如此,你想抓住的,往往都是你不能再得的。不过纳兰述,你放心,看你今日为父亲妹妹拼死模样,我也有些感动,我会把你们一家四口,都葬在一起的。”
纳兰述霍然回首。
他眼睛里那层血红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却换了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那样幽深痛彻,深雪里黑色深渊般的眼眸,那样潜入冰水再经历炼狱一般血火淬炼的神情,看得沈梦沉这样无情冷酷,万物不为所动的人,都生平第一次心中一颤。
然而他依旧在笑。
“刚刚接到的消息。”他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叠着一张纸笺,好整以暇地叠成纸鹤的形状,“成王妃在石界关前被阻,前后夹击,走投无路,愤而自焚,并将骨灰洒于尧国故土。”
“你看。”他讥诮地一笑,将纸鹤轻轻放飞,“你娘对你可真失望,连最后的骨骸,都没留给你。”
……
一霎的寂静。
“噗。”
一口鲜血爆裂如乍绽的大丽花,盛开在纳兰逦苍白的脸颊上。
纳兰述艰难地半转身,似乎想要回望尧国方向,又似乎想要再看看冀北城池,然而他身子一转,便晃了一晃。
随即,轰然倒下。
倒在一直未醒的纳兰逦身边。
倒在父亲的尸体上。
他怀仇、藏剑、执杖,孤身一人来杀。
他揣一怀腾腾的烈血和痛彻的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夺仇人的命。
他遭遇沈梦沉的诈,他被设计跪了仇人,悲愤无伦,依旧未倒。
他抢下父亲的尸体,眼见父亲尸身毁于自己剑下。
他一着杀手眼看就要重创敌人,却为妹妹不得不替仇人泣血挡下杀手。
他将妹妹残躯抱在怀里,炼狱钢铁一般的心,已经被这人世的绝情森凉,冰雪一泼,刹那裂缝,一条又一条。
一个人有多少的血,经得起这样不绝的流。
一个人有多大的坚忍,经得起这样一次次的重拳摧击。
母亲是他最后的希望,然后被身后的人,言语轻轻,却如山岳轰然压下,破灭。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天地如此绝望。
……
沈梦沉露出疲倦的笑意,一挥手,淡淡道:“来人……”
他的笑意突然凝结住了。
对面。
门外,枯草丛里,慢慢站起一个人。
那人高胖,黑,丑陋,还戴个眼罩,看起来就是个完全的陌生人。
沈梦沉目光也出现迷惑。
那人冷冷伫立于冷夜枯草中,遥遥直视着轿子内的沈梦沉,眼神里怒涛翻涌,比纳兰述刚才看沈梦沉的眼色,还要憎恨悲愤,更多了几分决然杀气。
随即他慢慢脱下了自己的眼罩。
再抬头,眼睛里金光一闪。
凛冽,利剑般的光。
随即这人举起手,手中一柄匕首,寒光冷冷,正对着自己的心口。
沈梦沉一瞬间露出震惊的神情,霍然站起,也顾不得下令杀纳兰述,一步跨出轿子,大喝:“拦住她!不要伤她——”
然而相隔这么远,这一声已迟。
手臂高高举起。
匕首狠狠落下。
鲜血飞溅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第八章 愿你安好
手臂高高举起。
匕首狠狠落下。
“唰。”
一条黑影突然从自尽的人身边掠过,来势太凶猛太急,撞得“蛮子”持着匕首的手一歪。
手一歪,匕首仍旧落了下去,那般决心和力度,本就没有任何犹豫。
溅开的鲜血如匹练,在黑夜中哗啦啦展开,艳得夺目。
“蛮子”发出一声凛冽的低笑,身子一软,歪倒在地,紧紧抓住刀柄的手指,已经被血染红。
沈梦沉一个倒仰,霍然向后一栽,撞倒在轿子边缘。
一条人影呼啸而过,疾奔沈梦沉——正是刚才狂冲而来,撞歪蛮子刀柄的人。
夜色里她脸色煞白,长发被风掀起,额头上靛青刺青冷光幽幽。
戚真思。
她并没有回头看倒地的蛮子——她根本就没有看见蛮子,她目力极好,一路奔来,注意力只在城内正中,远远看见纳兰述袭轿,挡暗器,接纳兰逦,被击倒,一系列的动作看得她几近崩溃,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注意,只剩下一个念头——快!快!快!
疾速飞奔之下,四周景物都成虚影,此时红门教徒有一部分也冲向城外,奔到“蛮子”身边,在戚真思感觉里,“蛮子”也是虚化的众多红门教徒人影中的一个,她甚至连自己无意中救了“蛮子”一命都不知道。
几乎是一闪,她便到了沈梦沉身前,连招呼都没一个,一抬手就是一个雷弹子。
再旋身就是一把暗器。
暗器刚出,她的冷剑毒蛇般一闪,又到了沈梦沉咽喉。
三个杀手几乎同时发出,她甚至连自己可能被炸伤都不管,一副要和沈梦沉拼命的架势。
“轰!”
小型雷弹子在几个扑上来的红门教徒中间开花。
沈梦沉急退,退入轿中,轿帘一垂,啪啪数声,所有暗器都打在轿帘上,声音如金铁交击,没有一枚暗器能够穿过轿帘。
戚真思的剑追在暗器之前,寒光一掠已经到了沈梦沉咽喉,然而终究慢了那么一步,眼看着一点鲜红在那要害位置初初绽开,轿帘已经落下。
轿帘落下,悠悠遮没沈梦沉的脸,苍白的脸,微微扬起的眉,唇角一抹染血的笑。
戚真思一直昂着头,死死盯着这张脸,要将这人的一切眉目神情,都刻在心里,不至化骨扬灰那一日,决不罢休!
随即她抽剑,大笑。
“哈哈,沈梦沉!你终于死在我的剑下!”
剑尖抽回,剑上有血,红门教徒大惊,顾不得戚真思,齐齐奔向轿子。
戚真思一个贴地翻身,成王尸首已经在她背上,随即她左手抄起纳兰述,右臂夹住纳兰逦,竟然一人带着两个人一具尸首,腾身而起,身形一闪,已经奔向城门之外。
她带着这些人,刚奔出城门,便落地一个踉跄,唇角已经有血,刚才使力过度,已受内伤,然而她停也不停,再次掠起。
一条人影自城门黑暗尽头奔来,掠到沈梦沉的轿子之侧,那人正是赶来的高近成,他在轿子边略一停,随即抬头对戚真思背影看来,眼神里掠过一丝阴狠。
一抬手,掌间劲风呼啸,一枚黑刀电射戚真思后心。
戚真思带了太多人,一力前奔,速度减慢,眼看便要被那黑刀射中。
草丛中栽倒的“蛮子”,忽然飞身而起,全力一扑。
黑刀噗地一声穿过肩骨,在肩骨中嗡嗡震动,刀上竟然附着回旋之力,要挣脱血肉肌骨的束缚,冲撞而出,继续伤人!
“蛮子”咬牙,死死抓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将刀慢慢拔出。
鲜血喷溅,黑刀终于在她手中力竭,震动停止,蛮子晃了一晃,半跪于地,她勉力用黑刀支撑住身体,回身看去。
戚真思已经越过她身侧三丈,半空中回首,眼神惊骇。
“蛮子”却只看着她臂弯里的纳兰述。
纳兰述的长发披散开来,遮掩住半张苍白的脸,眼睛紧闭,额头唇角血迹殷然。
蛮子半跪回身,静静凝视,眼眶里渐渐泪水殷然。
……
恍惚里墙头有人猛力扑下,带来少年清爽朗然香气。
“抱紧我!”
恍惚里有人窜出地道,朗声轻笑。
“我来了,她留下!”
恍惚里哗啦一声水响,水面上冒出湿淋淋的他和她,彼此对视,灿然一笑。
灼灼山茶,皎皎碧波,他在流水间低眉微笑,春光只在一人眼底。
……
别了,纳兰。
我亦愿你,在我所不能抵达的地方,安好。
……
戚真思身在半空,惊骇的眼神还笼罩在她身上,“蛮子”霍然挥手,染血的五指,在空中一个决然的、不容犹豫的手势。
“快走!”
必须走,不能犹疑,戚真思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停留或作战。
戚真思半空扭首,眼底也泛起泪光。
随即她霍然扭头,身形一纵,决然而去。
蛮子半跪回望,一直盯着她臂弯里的纳兰述,眼见戚真思背着抱着,拼命越过重重黑暗,消失在地平线上,唇角微微弯起。
一个凄然而满意的,笑容。
身子一软,颓然落地,她伏在冰冷染血的地面,低低咳嗽。
“混账!”高近成掠过来,怒发冲冠,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重重落地,鲜血喷溅,她竟没有晕去,反而一眼瞟向轿子,一边咳出血沫,一边低低嘶哑地笑。
“来呀……来……呀……”她挑衅地仰起头,看着高近成,“来杀……我呀,怎么……没种了?”
“好,你有种!”高近成气极反笑,反手一拔背后弯刀,“我便杀了你!”
她笑,越发得意,还努力地支肘在地上挪了挪,想让脖子离刀更近些。
高近成看这人诡异神情,眼神掠过一丝疑惑——这重伤垂死的人,疯了?为什么一心求死?
犹豫一闪便过,他的信条——在能杀一个人的时候,绝不放过!
弯刀一扬,半空里一条闪亮弧线,霍然劈下!
“住手……”
有点虚弱的声音传来,沈梦沉的轿子到了。
高近成的杀招凝在半空,回头看沈梦沉的轿子,急声道:“主子,这人可疑,不能留……”
“我叫你住手!”
高近成骇然收手——沈梦沉从来都是悠游微笑的,就连他跟着他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近乎气急败坏。
“蛮子”却笑了。
“沈梦沉啊沈梦沉,”她笑,染血的脸近乎笑得狰狞,“急了……吧?怕……了吧?
你也有……今天?”
轿内沉默,随即轿帘自动掀起,沈梦沉端坐在内,白袍上血迹殷然,面沉如水。
他静静凝视“高胖丑陋黑面”的蛮子,蛮子浊臭的气息随风飘来,他眼神复杂。
“过来吧。”半晌他柔声道,“我给你治伤,你伤得很重。”
四面红门教徒面面相觑——这是谁?他们还从来没见过主子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
“蛮子”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低头,注视着胸前匕首,高近成的黑刀拔了出来,但匕首一直都没拔,虽然被戚真思一撞没有正中心脏,但她自然看得见,自己身体里,肋骨已经快被切断,鲜血正汩汩而出。
看见自己的体内破裂的肌骨,和奔涌的热血,还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
她轻轻发出一声破碎的叹息。
随即慢慢抬手抓住了刀柄。
沈梦沉神色一急。
“别——”
“蛮子”的手,将刀柄一抽。
巨大的疼痛席卷而来,瞬间要将人的神智淹没,她狠狠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感令昏眩的脑海一醒,一仰头她嘶声大笑,“沈梦沉!痛不痛!”
“你……”沈梦沉身子一软,勉强扶着轿栏站起身来。
颤抖的手指抓住刀柄,她一仰头,发出一声凄厉长嚎,用尽全力,狠狠一拔!
鲜血狂喷,匕首当啷一声落地,斜斜Сhā在冬日冻土。
“沈梦沉!爽不爽!”
四面静寂,所有红门教徒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却被那般悲愤决然之气震慑,大气也不敢出。
“砰。”
她晃了晃,大笑渐低,终于仰天栽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沈梦沉从轿子中扑了出来,一个踉跄,扑倒在她身侧。
高近成赶紧要去扶,被沈梦沉挥袖拂开。
“都退下……退下!”
红门教徒无声凛然退下。远远守在一边。
沈梦沉支着肘,靠近她的身边,一手按住她胸前突突冒血的伤口,一手在她脸上一撕。
易容用具纷纷掉落,现出苍白的脸。
那脸很小,秀致得让人感觉有些娇弱,重伤令她看起来似乎瞬间瘦了许多,然而就是这样的瘦而单薄的躯体,支撑得住这世间一切血火折磨。敢于在这城门前挡刀阻敌,敢于在知道真相后,毫不犹豫自戕。
她如此决然,却从来都是为,另一个男人。
沈梦沉的手指,轻轻拂上她的脸。
“值得么?为他装扮成这个模样?”
“值得么?为他抛弃一切,不顾一切要跟着?”
“值得么?为他自尽阻敌,一而再地伤害自己,他却弃你而去?”
“值得么……”他冷笑,一声声,也咳出血沫。
“君珂!”
烟火、爆炸、巍巍大军……黑云、呼号、蔓延大地的血火……飞起的黑影、狠狠相撞的躯体、溅开的鲜血、城门前凌厉的回首……粉红衣服的女子哀哀举起的手……脚下数十丈令人目眩的城楼……黑色的轿子……残落的断肢……臂弯里垂下的脸……苍白,额头有血,眉宇间泛出淡青……
“纳兰……”
一声模糊的呻吟,轻得仿佛梦呓。
四面很寂静,空气中有淡淡药香和血腥气,珠帘晃动,灯光迷离,一切都沉浸在薄纱般的朦胧里。
她慢慢睁开眼。
眼前飞旋着无数的色彩和光斑,冲得人眩晕,她赶紧又闭上眼,好一阵子再睁开,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
雕梁画栋,金鼎玉炉,帷幕深垂,宝榻锦绣。
一间华丽的静室,看那建制格局,八成是在什么王公府邸。
外面的风声好像有异,君珂目光艰难地转过去,透过一线开着的窗户,发现外面碎琼飘落。
下雪了。
冀北今年的第一场雪。
君珂闭上眼睛,喘息一阵,目光慢慢往上抬,看见坐在对面的人。
沈梦沉。
他盘膝坐着,闭目调息,衣襟深垂,身上染血的白袍已经换了,淡青长衣松松拢着,露胸前殷红一点。
君珂目光一凝,渐渐泛上切齿痛恨之色。
就是这见鬼的一线红,令她竟然和这奸人成为同脉之体,竟然生死和这人栓在一起。
对面沈梦沉似乎没有醒来,他明显神色憔悴,眼下泛出淡淡乌青,呼吸也有些不稳,像是内力受损。
君珂运气检查自己的身体,体内伤势犹在,虚弱得令她抬起手指都困难,但应该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真气却流转不灵,时无时有,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伤的原因,还是被做了什么手脚。
没有真气,她学来的运气疗伤贯通经脉的方式便无法使用,伤势好得慢不说,她也就没有了再逃走的本钱。
君珂撇撇嘴唇,无声冷笑,这是沈梦沉干的吧?他会这么做,完全在她意料之中,经过那么一场生死相胁,他怎么还会让她这个能够挟制他生死的炸弹飞出手掌心?
不过,她还是有个办法可以解掉被锁的真气的。
只是……
对面沈梦沉动了动,君珂急忙闭上眼睛,感觉到沈梦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久久凝视,那目光像有力度,落在她脸上还要越过她紧闭的眼帘,似乎想将她从里到外,都真实地看个清楚。
四面静得连风声都没有,君珂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起的声音,在难耐的寂静里,沈梦沉终于动了,细碎的整衣声和离开椅子的声音,随即床边一沉,午夜华筵般浓郁奢靡气息逼近,沈梦沉已经坐在她身边。
君珂心中一紧。
脸上一凉,沈梦沉的手指已经落了下来,抚在她的脸颊上,君珂霍然睁眼。
她一睁眼,憎恶的眼神就紧紧逼在了沈梦沉眼底。
沈梦沉手指一顿,眉毛一挑,却并没有让开,若无其事摸了摸她的脸,淡淡道:“瘦了,颧骨都出来了,得养回去,不然颧骨高的女人克夫。”
君珂唰地闭上眼,连争辩都懒得,只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沈梦沉手指又顿了顿,随即轻笑,这一声笑却不是平日慵懒无谓,也带着淡淡憎恶和愤怒。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取过桌边药碗,试了试温度,道:“可以喝了。”
君珂睁开眼睛,药她还是要吃的,赌气可治不好自己的伤。
银匙轻轻地搅着药汁,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味,似乎已经又是黄昏,淡黄的斑驳的日光里,氤氲着淡淡的雾气,雾气里脸色苍白的妖美男子,姿态轻柔神情幽沉,如一帧泛黄的古画。
君珂却没有欣赏属于沈梦沉少见的宁静幽谧之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银勺上。
勺端有点尖,光泽幽幽。
随即她转开眼,沈梦沉舀起一勺药,递到她口边,君珂冷然撇过头去,沈梦沉皱皱眉,伸手便掰她的脸,他手劲不轻,君珂痛得皱眉,只好再转回来。
沈梦沉这个动作,身子必然更下倾了些。
勺子入口。
君珂突然一口咬住了银勺!
她咬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刹那之间那银勺竟然发出了咯嘣一声裂音。
随即她大力甩头,舌尖一顶,银勺尖端蓦然一弹,直射沈梦沉左眼!
极近距离,杀气凛然!
银质的寒气已经触碰到沈梦沉的眼皮。
沈梦沉霍然向后一仰,银勺擦着他脸颊飞过,带着一抹血丝,啪地一声撞在床柱上,当啷落地。
沈梦沉弹身坐直,长发在这极力一逼中散落,披在肩头,左脸上一道殷红的血痕,衬着苍白的脸和瞬间狞厉的眼神,杀气纵横。
“君珂!”
手指一伸,已经握紧了君珂的脖子,沈梦沉五指收紧,势如钢铁。
这狐狸一般的男子,此刻似乎终于被逼出了真怒,一把将君珂拎起,直逼到自己脸前。
“天底下有比你更忘恩负义的女人!”
脖颈被攥住,气流不畅,君珂脸色涨红,下意识去抓挠沈梦沉的手,却徒劳无功,极度的窒息里隐约听见这一句,纵然难受得金星直冒,她也险些要笑出来。
她君珂,对他沈梦沉,忘恩负义?
何来的恩?何来的义?
如果不是脖子被勒紧,君珂真想立即呸他一脸,告诉他人至贱则无敌!
“当初在这成王府,你撞破我的计划,是谁没有杀你?”
“三水县别业你潜入我房中,几次要杀我,是谁放过了你?”
“燕台你要救走查近行,自以为计划周全,其实破绽处处,是谁事后没有追究还帮你掩盖?”
“你夺了我近三成内力,享用我的功力,却用我的功力来害我?”
“没有我的同脉之体,替你分担一半伤损,那一刀就要了你的命,你有脸问我痛不痛爽不爽?”
“君珂,当初我若真要杀你,你活不到现在来对我以死相逼!”
问一句,手指紧上一分!
君珂拼命扯着脖颈上的手,那手指如钢铁,压迫着她的神智和呼吸,胸肺似要爆裂,炸开这沉闷的天地,她勉力抬起眼,对面那男子,长发披散,眼神幽黯,声音冷沉,看她的眼神,再不是素来含笑的冷,慵懒的媚,竟华光厉烈,如剑飞射。
君珂心底模模糊糊,那一句句逼问如巨雷,炸在她此刻混沌的意识里。她见惯了他沉潜压抑,城府如渊,今日模样,只觉得陌生,那些话听在耳中,心里有微微的凉——这是她未曾想过的角度,确实,沈梦沉一切的毒,都施放在了纳兰述身上,他的冷酷无情,斩草除根,也从无对谁例外。但对她,折磨也好,利用也好,在最终可以取她性命的时候,从来都轻轻放过。
这又是因为什么?
不过她也没力气思考了——她快给沈梦沉勒死了。
脸色由青转白,她的手指无力地垂了下去,离开了沈梦沉被抓得满是血痕的手背,头一仰,身子一软。
只要再一两秒,她就会停止呼吸。
沈梦沉霍然松手,一把将她扔在床上。
君珂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无力地低低咳嗽,脸色由白转红,连眉间都在颤抖。
“不要以为同脉之体,我就不能杀你;不要以为你掌握你自己的命,就也掌握了我的命。”沈梦沉逼近她的脸,牢牢盯住她的眸子,“记住,同脉之主是我!沈梦沉的命,从来不会掌握在别人手里!”
君珂咳得身子缩成一团,却对他呸出一口血沫。
“你不杀我……只是……为了……更方便……利用我,”她嘶哑地冷笑,“好用我……牵制纳兰述,沈梦沉……别装得这么情义……深重,你让我恶心!”
沈梦沉直起身子,慢慢擦掉脸上血沫。
那点鲜血和他刚才脸上被飞匙割出的鲜血混在一起,掌心里殷红冰冷。
他的眼神也殷红冰冷,微微憎恶,却不知道憎恶的是这人世,是君珂,还是他自己。
“……这床……你坐过……”君珂气喘吁吁,“尼玛……真脏……拜托……我宁可……睡……地上……”
室内一阵沉寂。
半晌沈梦沉笑了。
不是刚才带着煞气的笑,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懒散无谓,却又寒凉在骨的笑。
“好……很好。”他点点头,“你总是这样的,你总是只看见一个人,只记得自己愿意记得的事,你要睡地上?不行,这地上我踩过,比床上更脏,我看你应该去更适合你的地方。”
他站起,淡淡一拂袖。
“来人。”
两个侍女应声而入,步履矫健,明显是有武功的。
“这位需要清醒下脑袋。”沈梦沉指指君珂,“这暖阁温床的,会把人骨头睡软,不适合女英雄呆着,外面大雪正清爽,请她睡那里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这女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先是扮得丑得离奇,居然还腋下佩了一种奇臭的药物,她们给洗涮都费了好大劲;而主子对她的态度更离奇,亲自抱了回来,在她榻前守了一天一夜,疗伤都是在她榻前疗的,她们正在私下偷偷讨论,什么样的人让主子如此上心,不想好容易等她醒来,却突然翻脸成这样。
这待遇天上地下,叫人摸不着头脑,两个侍女害怕这只是主子一时恼怒,等下若又心疼起来,她们这刑罚执行者,万一被迁怒怎么办?
“嗯?”见两个侍女没动作,沈梦沉的眼风,淡淡飞过来。
两个侍女打个寒噤,连忙应是,上前抬起君珂便向外走。
君珂经过沈梦沉身侧,气喘吁吁微笑,“那雪地……你没踩过吧?”
沈梦沉僵立在榻前,抿唇不语,宽大的衣袖微微震动,两个侍女看着他的脸色,赶紧快步奔出去。
门推开,彻骨的寒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重伤虚弱的君珂,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眼睛却瞬间亮了。
“砰。”她被两个侍女毫不客气地扔在了雪地里。
雪从昨夜就开始下了,雪花大如团,一夜工夫积了将近一尺,君珂的身形瞬间陷入雪里,不注意几乎找不到。
重伤的身体遭遇这样彻骨的冷,君珂的脸色立即苍白起来。
然而她勉力仰起头。
四面空茫,飞雪如幡,远山在重重屋脊之后延展,风从山那头过来,经过山谷的涤荡,掠过青松的高远,从飞鸟的翅尖滑过,奔到百里外玉宇琼楼。
隐约山海那头,有长音悠悠唱起,沉雄深远,空灵高旷。
每年的第一次落雪的一个固定时辰,风雪澄净,天地气息清明。
四海寂静,苍天作语!
数十里外,仁化城郊外的一个小山村内。
一间普通的民房内,拢着熊熊火盆,火盆前有两人一坐一卧,坐着的人握着卧着的人手腕,其余一些人静默地围着,沉默而紧张。
半晌,坐着的人松开手,微微叹息一声。
“老大,怎样?”立即有人紧张地问。
戚真思睁开眼睛,露出一丝苦笑。
怎样?
最糟糕的一样。
她垂眼看着沉睡的纳兰述,他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的青气却更重了几分,他睡得也不安静,虽然没有挣扎呼喊,但手指仍旧时不时地抓挠痉挛,像仍旧挣扎在那一夜惊心疼痛的血战中。
戚真思心情沉郁——按说他该醒了,但他一直没醒,因为他体内的气息,果然如毒瘤,爆炸了。
现自己拜错仇人的那一刻,那一口血,喷出了纳兰述的悲愤,还有终于无可压制的内息洪流。
自鲁海之死,燕京之逃,这一路颠沛流离又时刻处于担忧逃亡的心境,终于因为最后最惨烈的尘埃落定,而激发了纳兰述一生里最大的隐患。
戚真思现在不敢弄醒纳兰述,她害怕即将到来的未知。
族中长老没有解释过内息冲爆到底会发生什么,也许会丧失武功,也许会失去神智,也许会有更可怕的结果。
戚真思在出神,她想起长老另一个关照,关于纳兰述真的出问题之后的根本解决方法,然而那个方法,当年她都不赞成,现在……更不可能。
“那边……怎么样了。”半晌她问。
“成王府那边两个消息。”晏希道,“一个是抓到大逆逃犯,要在十日后绞死,一个是新任成王将自己的爱妾,送给了青阳郡郡守大人。”
戚真思沉默。
两个消息,似乎都和他们没关系,但也许都有关系,但两个消息到底哪个和君珂有关系,谁也理不清这个关系。
所谓新任成王,尧羽卫都知道,必然有假,八成就是沈梦沉自己搞的花招。
沈梦沉放出这真真假假花招,就是要让尧羽卫先心乱不安。
“我们……”戚真思想了一会,刚要下令,霍然回首,盯住了纳兰述。
沉睡的纳兰述,眼睫颤动,即将醒来。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九章 让我需要
浅浅一声低哼,纳兰述睁开了眼睛。
戚真思立即转头看去,接触到纳兰述目光的时候,她心中不禁一震。
纳兰述眼睛里那一轮血红已经消失,甚至连一点血丝都没有,眸子比原先更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清水里的黑石。
戚真思有点恍惚这样的眼睛,她只在十多年前看过,那时纳兰述刚刚送来尧国,族中长老将他带到雪原,她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小小孩子扬起眼睫,软软一笑,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恶意地想,这么个玉娃娃,一看就是小少爷,折腾死他!之后风雪渡劫,十年岁月,她看着那双眼睛,渐渐隐藏了那份剔透,染上淡淡血色,学会深深潜藏,冀北青鸟眸子依旧灵动明澈,却再也不是原来。
然而此刻明光重现,她心中不由一紧。
“主子……”她伸手去把他的脉。
“干什么!”纳兰述霍然一声厉喝,反手一翻,叼住了戚真思脉门,一甩手就将她摔出了几尺。
尧羽卫讶然,戚真思在地上一个翻身跃起,眼神里不知是喜是惊一一纳兰述的武功好像没有问题,但臁
“主子,我是小戚!”她半跪着,急切地仰头望着纳兰述,“……忘了吗?”
纳兰述沉默了一下,盘膝坐起,“小戚,长老教导过我们,不应该给任何人近身,你怎么就忘记了?”
“啊?”戚真思一呆。
这都多久之前的话了,再说这些年他们寸步不离,就算别人要防备,她和纳兰述之间,怎么也突然多了隔膜?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纳兰述抬头,奇怪地看看尧羽卫,“不知道警戒搜索?你们以为现在很安全?”
尧羽卫们又呆了呆一一警戒的人已经安排了,其余人躲藏在这里,不打算出去太多引人注意,主子这是怎么了?吩咐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神情态度,也有点不同。
“主子 戚真思小心翼翼靠近,试探地问,你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安全?”
“小戚,你最近越发糊涂。”纳兰述不客气地先责备了她一句,才道,“我们离开冀北,要去尧国,这一路自然要步步小心。”
“……。”
尧羽卫全部傻了。
纳兰述眼神清楚,武功俱在,思路明白,记忆清晰,每句话都没什么不对。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每句话都不对!
这是怎么了?
戚真思傻了半晌,脸色连变,忽然道:“主子,虽说咱们离开冀北要去尧国,但你还至今没告诉我们,要去执行什么任务。”她暗中咬着牙,盯着纳兰述,这句话是一剂猛药,纳兰述思维是否混乱,就要看这句话的回答了。
纳兰述静了一静。
尧羽卫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
“母妃回尧国,我要去接应她,这事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半晌他沉声道。
戚真思浑身一软,手撑在了地上。
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
果然出了问题。但却是此刻最好的问题。
他一切都还记得,但是很可能因为先前受到的冲击太大痛苦太剧烈,醒来后的记忆,居然自动绕过了所有噩耗,在他的记忆里,他现在要去尧国,接应成王妃。如果君珂在,八成就能理解这是一种极度刺激下的自我催眠,跳过了让自己最痛苦的一些东西,但戚真思可不懂这个,她只觉得,松了一口大气。
戚真思一直担心他醒来之后,像仁化城里那样发狂,一旦走火入魔,便无人可制,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不幸之中万幸。她刚刚松一口气,还没摸清情况的许新子就冒冒失失地道:“咱们要去尧国?那君珂怎么办?”
“许新子!”戚真思一声叱喝,随即忐忑地看向纳兰述。她没打算不告诉纳兰述君珂的情形,却不想这么冒失地提起,害怕纳兰述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君珂……”纳兰述神情愕然,“小珂不是带领云雷回关外了吗?就云雷军一路打回去那架势,小珂必然还在云雷军中……怎么?”他神情紧张起来,霍然站起,“小珂追过来了?在哪里?小戚,拦住她,让她回去!”
戚真思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低低道:“不知……”
许新子突然大步上前,怒视着戚真思,戚真思霍然抬头,眼神狠狠地逼视过去。
许新子却没有退缩,他素来和君珂交好,也不明白戚真思不敢开口的难处,一扭头大声道,“她扮成黑面蛮子,在城门前……”
“啊……”
“城门”两个字就好像一道潜伏的惊雷,刹那间便劈到了纳兰述的头顶,又或者是一柄烧红的匕首,狠狠撬开坚硬的头骨,将那些凝固尘封的极度悲愤、无限疼痛、血色记忆,泣血长嚎,毫不留情地狠狠挖出,揉成滚热的火冰冷的雪,狠狠塞进胸臆,蹂躏一个人全部的精神和神智。
纳兰述向后一仰,眼神里刹那无尽的黑!
脑海里无数东西飞窜而出,一幕幕影像快如闪电,快到他的意识无法捕捉,只隐约感觉到人影飞旋,匕首暗藏,金棺乱火,断肢零……那样的飞闪令他晕眩,思维被搅在了泥淖漩涡,在闪到最快的时刻,突然有一幕模糊的影像慢了一慢,那是个倒着的影子,隐约像是一个人半跪于地,维持着一个回首的姿势,身下的鲜血染红大地……他想仔细看清楚,那一幕却模糊得像隔了无数层纱幕,随即纱幕一卷,脑海里似被什么一抽,黑暗轰然降临。
“砰”一声,他倒栽了下去,唇角一丝血迹浸出。
“主子”
戚真思扑过去,伸手一把脉,脸色大变一一纳兰述醒来后回归正常的内息,此刻又乱了!她怒极回首,一脚将傻在那里的许新子踢了出去。
“从现在开始!”她狼一般地环顾所有人,每个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低下头去,“所有人,不许在主子面前,提一句城门,不许将冀北和君珂发生的事,提一个字!”
“你要丢下君珂?”冷冷淡淡的声音,竟然是从来对戚真思毫无异议的晏希。
戚真思回头看他,晏希还是那漠然神情,但他再漠然,此刻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最大的抗议。
戚真思缓缓环视一圈,每个人的神情,都深深疼痛和不满。
君珂不仅是尧羽卫共同教出来的徒弟。她是他们的盟友,恩人,和亲人。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接纳一个人,最初对这少女,不过一份审视的心态,然而那少女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毅力震撼了他们,继而用她的勇气、坚持、有所取舍、恩怨分明,令每个尧羽卫倾心接纳。但真正的生死交托,还是在燕京城门之上,因为君珂的拼死挟制,才有三百尧羽的安然出城。
这是恩,尧羽卫不愿忘记。
更何况,君珂是为救纳兰述和戚真思,才自戕于仁化城,此刻她生死未明,却要丢下她?
尧羽卫宁死,也做不到。
沉默的压力,巍巍如山,感受到那份不满和排斥,戚真思心底发出一声唏嘘。
继冀北大难,家破人亡之后,难道连从来都兄弟一般生死与共的尧羽卫,也要因此发生分裂吗?
戚真思垂下眼,眼神里淡淡哀伤,深深决然。
有些事,就让自己一人,担着吧…
“冀北发生了什么,你们也知道。”她冷冷道,“王妃就算真的自焚于边界之前,但我相信,她一定给主子留下了嘱托。陪着主子走下去,完成王妃的交托,是我们死也要做到的事。冀北纳兰氏家破人亡,现在只剩主子孤身一人,你们要想害死他,要想令恩主根苗断绝,你们尽管说吧!”
尧羽卫沉默,垂下头去,眼里泪花频闪。
戚真思垂头看着纳兰述。
昏迷之中,他在挣扎,似乎还在喃喃自语,戚真思俯下身去倾听。
“……,父王……,父王……,孩儿不孝……,连你的尸首……,都……妹妹……你怎么……,你怎么……,哥哥对不起你……,没能来救……母妃……你不会……你怎能丢下我……,丢下我们……,是我的……是我……我为什么要……带走尧羽……我该死……该死……该死……啊…小……是你……,是你……,别……,别!”
戚真思的眼泪,在眼角慢慢集聚,无声垂落,落在纳兰述的衣襟里。
他未曾真的忘记,也不能忘记,在意识深处,他永受炼狱般煎熬,承担着巍巍如山的负罪感,泣血自责。
而她,不能令他永久坠入这样的黑暗,最终无可救赎,被背负的罪压垮。
“主子……”她将掌心,缓缓按在了他心上。
“我们一起走下去。”
“尝人生极致之苦,斩四海深仇之头。”
“不死,不休。”
北地之雪,苍天作语。
君珂在雪地里已经呆了整整一天。
每隔一个时辰,会有侍女过来看看,将埋进雪地里的她拉出来一点,怕她被雪埋死。
君珂一切都不理会,抓紧时间恢复自己,伤口被冻得麻木,倒不觉得痛苦,体内的气息按照天语族的秘术,慢慢的凝聚,一点点冲击着被锁的|茓道。
她第一次接触武功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和环境里,那时的感觉一生难忘,后来她也曾问过戚真思,这样突飞猛进的修炼秘术,为什么不能造就天语族更多的高手,戚真思笑她想得简单,因为天语实在难得,一年就那么一天,等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弄不好还会错过,怎么能靠这个提升?
不过君珂今天等到了这个机会,就算不能突飞猛进,但恢复自己的功力还是有把握的。
前提是沈梦沉没发觉。
所以君珂一力要激怒沈梦沉,哪怕有些做对完全没有必要,她也必须去做,她不能让沈梦沉近身,对她表示关心,一旦他给她把脉,就前功尽弃。
寒气侵骨,重伤后的身体难以抵御,君珂咬牙忍住,努力使自己忘记虚弱和疼痛,专心内力凝聚,她必须快点逃出这里,沈梦沉留她不死,还不是想要她做诱饵?
希望纳兰述和尧羽卫,不要在附近盘桓想要救她。
低头看看自己,君珂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去掉了伪装,换了衣服,她有点遗憾地挑挑眉一一柳杏林易容技术精进,他给她做的装扮,竟然一时瞒过了纳兰述和戚真思。
当然神来之笔还是那“狐臭”。
也不知道柳杏林从哪找来的那么臭的东西,当初他犹豫着不肯给,是自己坚持要扮,就要脱胎换骨。她可不想一照面,就被纳兰述那一万种办法给赶走。
君珂低低叹息一声,想着柳杏林他们现在可好?她带着柳杏林抄近路,抢先到了三水,雇了那琴师和那歌女,假扮了那黑小子,然后便让柳杏林回去了。她一个人能瞒过纳兰述就不错,万万不要想还带着如幺鸡红砚两支柳那么明显的标记。
此时君珂还不知道云雷军此刻呼啸燕地,用兵如神,如果知道,怕是重伤也得从雪里跳起来。
君珂吸口气,低低咳嗽两声,艰难地转头看远处长廊。
远处长廊下,垂着鲛纱,沈梦沉围着火炉,慢慢喝茶,一袭烟青色重锦锦袍,惯常的宽大式样,压着银黑色月牙绣边,袍袖微拂时暗香四溢,华贵风流。四面侍女不时偷偷望他,徵泛红晕。
君珂却有些失神。
突然想起初学武功的那一天,大雪吊桥边,也是一样端坐喝茶,华丽精致的纳兰述,也是一样栽在雪地里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无动于衷。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
那时的纳兰述,坐立不安,装模作样端着个糕饼,结果全被红砚和幺鸡给偷吃。
那时纳兰述,看见她跌一次就要跳起来,再被戚真思恶狠狠踩住,雪白的靴子被蹂躏得全是黑脚印。
那时的纳兰述,穿那么漂亮,之后却悄悄告诉她,讨厌穿得太复杂,累赘,那天那样穿,纯粹是要勾引她。
君珂徵徵笑起来。
人生困苦之途,能有这样美好的回忆时刻支撑,真好。她埋在雪地里轻轻一笑,远处纱幕暖火旁,喝茶的沈梦沉手指便一顿。
眉毛徵徵扬起,看着那个方向这女人有时候疯得他也看不懂,好端端地笑什么?
沈梦沉转开眼光,继续喝茶,又拿起一卷书,想要好好看上几章,然而眼光总从书上溜出去她笑了一声又不笑了,到底怎么了?
又看了几页,他突然丢下书,走出纱幕,几个侍女随后跟着。
君珂隐约感觉到有人走近,一睁眼,烟青色的袍角落在视野,四面沉寂无声。
咳嗽两声,君珂没有睁眼,懒懒道:“拜托……好容易一块干净地方……你非得来站脏了?”
依旧沉默,随即烟青袍角一动,从视野消失。
君珂松了口气。
沈梦沉默然回走,他脸上神情如常,谁也看不出他心境如何,他身边一个侍女,突然掩了掩衣襟,徵徵咳嗽一声。
这侍女穿得少,低领上裳,露出一截雪白的酥胸最近成王殿下突然不好女色,这些有点姿色的侍女无奈之下,便将目光转到盘桓在成王府的郡守大人身上,郡守大人出身豪贵,年轻美貌,更有风流之名,如果被他看中,一样也是飞黄腾达,此身有靠。
穿得少,外面冷,这侍女徵徵有些受冻。
沈梦沉回过头来。
那侍女一惊,见沈梦沉神情温和,以为自己终于入了郡守大人青眼,欣喜地红了脸。
沈梦沉对她笑了笑。
侍女大喜,立即娇柔地行礼。
“穿这么少,不怕冷?”沈梦沉语气柔和。
侍女娇羞一笑,不胜忸怩,大人……
“既然不怕。”沈梦沉笑得更温柔,“那就干脆别穿了。”
“大人……”那侍女心砰砰直跳,欣喜得将要晕去,仿佛刹那间看见自己成为郡守大人爱妾,享富贵尊荣……
沈梦沉徵笑着,手指递上她的领口,四面侍女面面相觑,红着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侍女娇喘吁吁,媚眼如丝,“大人,别在这里……啊!”
“砰。”
一道身影飞出纱幕,半空中衣物纷纷掉落,刹那间身无寸缕,光溜溜一团呼啸越过回廊前的冰池,啪一下倒栽进君珂身旁,一尺多厚的积雪里。
“现在冷不冷?”沈梦沉徵笑手扶长廊栏杆,看着那侍女在雪地里挣扎,四周侍女们惊惧的瑟瑟发抖,他视若不见,笑道,“啊呀,她还想爬起来?来人。”
侍卫应声而至。
“把那块的雪压紧实点,我要看冰雕。”
侃是。”
那被剥光倒栽的侍女并没有受伤或点|茓,犹自挣扎着想爬起,却被侍卫们一拥而上,用铁锹将埋住她脑袋的雪拍紧,再也挣脱不得,只看见露在上面的腿一阵绝望地乱蹬,渐渐便不动了。
这种无声慢慢死亡的挣扎,比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更为残忍,沈梦沉微笑如故,几个侍女却在那侍女腿乱蹬的那一刻,便晕过去了。
沈梦沉挥挥手,几个侍卫上前对那尸体泼上冷水,这样的天气里,很快便结冰,当真成了冰雕。
那“冰雕”就倒栽在君珂身侧,君珂一眼就能看见那还维持着向天乱蹬姿势的双腿。她脸色铁青,运行到一半的内息被这残酷的死亡给打断。
“这冰雕好看吗?”沈梦沉笑吟吟的声音传来,“我让她陪你,想必她也乐意,毕竟,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君珂勉力抬起头,“你自己……恶心,别赖在我身上!”
“只要你惹我不快,我就杀人。”沈梦沉若无其事,“你惹吧,惹一次,我杀一次,嗯,如果你四周都栽满这种冰雕,一定很有意思,下一个,该是什么形状呢?”
“你……”君珂心中一阵发冷沈梦沉已经发觉,她是要故意触怒他了?
沈梦沉淡笑喝茶,君珂咬牙躺在雪地,两人此时都有心事,没注意到远处一个人影匆匆而来,然后停住脚步。
“咦。”这人惊愕地看着那侍女活活被闷死浇成冰雕,不由和身边的人都倒抽了口冷气。
“沈大人竟在我成王府内如此凶残?”他身边人露出怒色,“就算是王府贵客,也不能如此虐杀我府中人,走,去告诉王爷,王爷定有惩戒。”
“等等。”当先一人却虚虚一拦,“蒙之兄,你没发现,四面前是我王府护卫吗?”
后一名男子也愣了愣,随即脸色变幻,“怎么我王府护卫看见这样的事,竟然不管?霖山兄,你看……”
许霖山一拉赵蒙之,躲在了回廊后。
这两位原先都是王府清客,后来因为才能出众,选拔出来做了长史,不仅在成王府,便是在冀北,也颇有名声和影响力,沈梦沉弄了个假冒纳兰迁,只能将他身边的护卫力量尽量撤换,但是这些文人都是人才,也不宜都杀了,便留了下来,反正纳兰迁本来就不是王府核心人物,被禁一年多,这些文人对他的印象已经淡薄,也发现不了什么。
此刻这两人原本是打算向纳兰迁回报事务的,却正看见被君珂撩拨得动了真怒的沈梦沉,引起了疑惑。
“最近的事总有些蹊跷。”许霖山低低道,“二爷干出那样罔顾伦常的事,夺了那王位,按说他那样的人,不该对一个外人如此信重,但你瞧这沈梦沉,带着他的人住在王府,随手杀人,无所顾忌,他哪来的这份底气和自在?”
“难道王爷有把柄在他手里?”赵蒙之一惊。
半个时辰后。
天阳城一座普通民房的后院水缸,突然移动开来,许霖山背着一个大包袱,从里面爬了出来。
“好险……”他抹了把冷汗,恢复了地道口,“差点就死在王府,幸亏当初王爷告诉了我这个秘密……还是赶紧走吧,冀北不能再留了。”
他刚刚转身,脖颈突然一凉,什么尖锐的东西,森冷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一个人声音清脆,冷冷地问:“你要去哪里?”
这是发生在成王府的一个小Сhā曲,此时看来不过是两个小人物的命运,尚未有人料及其影响深远。
成王府别院里,沈梦沉淡笑如常,不过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不过那一两人,只是便是那一两人,还总要逃出他的天地去。
那怎么可以?
“你。”沈梦沉衣袖一拂,一个软瘫在地的侍女便被他牵了过来,“那边桌上有笔墨纸砚,你拿去,请雪地里的女大侠写封信。”
那侍女浑身一抖,但此时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连看也不敢多看沈梦沉一眼,战战兢兢将笔墨纸砚捧了过去,手抖得墨汁都泼洒了大半。
“姑娘……”她蹲在君珂身边,颤抖地低唤。
君珂抬眼看看沈梦沉,冷笑,“你又要搞什么花招?”
“我在想。”沈梦沉手扶雕栏,仰首向天,悠悠道,“是让你写婚书呢,还是绝笔?你认为,哪个会让纳兰述更有兴趣?”
“我想他最有兴趣的,是你沈梦沉的死亡文书。”
沈梦沉理也不理她,自顾自在那思考,半晌徵笑,“有了。”
“这么写。”他笑吟吟伏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看躺成八字的君珂,“君珂沈梦沉,今予结缡之喜。愿琴瑟合御,百年静好。”
君珂嗤笑一声。
“然后再加一行。”沈梦沉若无其事,“生不能与君同衿,死当魂梦相托。长天裂,锦水汤,青锋现,与君诀。”
“下一排要写得凄艳点,歪歪扭扭点。”他微笑,抚掌,“君姑娘婚书与绝笔相合:纳兰述热血共小命齐送。妙哉,妙哉。”
君珂心中发冷。
沈梦沉的毒,从来就没有尽头。
单单一个亲笔婚书,纳兰述也许会受打击,但他不会认为这是她君珂的意思,但如果歪歪扭扭加上绝笔,纳兰述一定会想到,君珂被逼亲,然后要在婚礼上自尽。
只要纳兰述接到这婚书绝笔,必定自投罗网。
四面静寂,风声凛冽,沈梦沉微笑望着君珂,眼神却冰冷。
君珂突然也笑了笑。
“沈梦沉。”她淡淡道,“主意很好,但也得有人去做。你今天有本事就砍下我的手,拿了去写这狗屁婚书绝笔,要我亲手写一个字?”她哈哈一笑,一字字道,“你、做、梦!”
“哦?是吗?”
沈梦沉含笑望着那个一直发抖捧着笔墨的侍女,“你瞧,你侍候的差事,可不成哦。”
哗啦一声笔墨坠地,那侍女软瘫在地涕泪横流,“姑娘……”
“沈梦沉你别……”君珂厉喝。
“嘶。”
“啊……”
热辣辣鲜血泼溅上脸庞,君珂刷地闭上了眼睛。
脸上一片湿热,浓郁的血腥气透入鼻端,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下来,压在她的身上,血腥气更重更浓,远处沈梦沉轻轻道:“哎呀,又死了一个。”
君珂的牙齿,陷进了下唇里。
“你。”沈梦沉看看天色,已经一天了,这样的雪地里,正常人呆久了也会受伤害,他眼中阴鸷之色一闪,回头看另一个侍女,“去伺候。”
那侍女眼泪师地流下来,身子向后便倒,沈梦沉衣袖一拂,她便再也倒不下去。
“想活命,就劝她动笔。”沈梦沉的声音,毫无感情。
那侍女绝望地挣扎着爬起来,取了另一份笔墨,一步步挪到雪地里,还没走近,就跪了下来。
“姑娘!姑娘!求求您!求求您!”她拼命磕头,眼泪结成冰珠凝在脸上也不敢去擦,“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磕头声重重砸在地面,将积雪砸碎,细碎的雪屑落在君珂冰冷的脸上,针尖一般的刺。
然而真正被刺痛的却是心底,那般泣血呼号,悲苦求救,声声撞击在灵魂深处,撞得她眼前发黑,心口发甜,一口血凝在喉间!如此为难,戕心折磨!
“姑娘……”那侍女见她咬牙不应声,更加绝望,跪着爬过来,伸手去抓她的手,“姑娘你写啊,你写啊,求求你写啊!”
君珂的手一抖,已经被人塞进了笔,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将笔扔开。
这个动作刚做出她就心中一慌,连忙睁眼
“啊!”
又一声惨呼,热血就在她头顶飞溅,哗啦啦下了一阵血雨,那侍女瞪圆眼睛,喉间格格作响,狠狠指住君珂,“你…你……”
砰一声她栽倒在地,蜿蜒的血迹浸透深雪,君珂身前一片血海。
君珂浑身开始发颤,支肘半起,狠狠盯住沈梦沉。
“沈梦沉!”她此时顾不得再装虚弱,大呼,“我若让你活下去,我不是君珂!”
“很好。”沈梦沉轻轻一笑,“我若让你死在别人身侧,我也不是沈梦沉!”
“你们!”他一指剩下的所有侍女,“都去好好劝劝女大侠,谁让她动笔,谁就能活!”
侍女们哭声大作,在暖阁里就跪着一路爬过去。
“姑娘,求求你可怜我,我家里还有弟妹未曾长成!每月指望我例银过活!”
“姑娘!我娘重病,我还没能见她一面,求求你,求求你一”
“姑娘你发发善心……求你了……这是人命,这是人命啊……姐妹们因为你,已经死了三个了……”
君珂浑身颤抖,唇间血迹斑斑。
这婚书绝笔,她不能写,城门前纳兰述没有认出她,小戚虽然认出,但是她了解小戚,她绝情绝性,大局为重,一定不会告诉纳兰述,纳兰就没有危险。
但是只要她写了这封信,戚真思就再也拦不住消息,一千多尧羽,如何与整个冀北抗衡?
那也是一干多条命!
声声哭号,灼心穿耳,她咬牙苦忍,恨不得一瞬间自己失明失聪。
“你这贱人!”有个侍女见如此哭求,君珂竟然始终不为所动,愤极之下失去理智,竟然扑了上去,一把就勒住了君珂脖子,“几个字你也不肯写!你这贱人,你存心要害我们死!你让我死,你也去死!”
她尖呼着,拼命摇撼君珂,用尖尖的指甲死死勒进君珂的脖子,眼泪飞溅,泼洒在君珂的脸上。
君珂被扼得身子后仰,破布袋一般被拼命摇晃,以她此时恢复的功力,足以将这侍女震开或杀死,然而她毫不反抗,后仰的脸上,静静落下冰冷的泪滴。
扼吧,扼吧……
就这么死吧……
有时候,死也是一种解脱……
“啊!”
又是一声惨呼,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松了,几声尖叫里,又一次的血气,呼啦啦溅开来。
君珂闭着眼睛,软软地倒在地上,脖子上是勒出的血印子,再被那勒人的侍女的鲜血染红。
回廊上,沈梦沉收回手,眼看着那侍女倒下,看着君珂死去一般躺在雪地里,眼神静而冷。
君珂。
世间最恶是人性,世间最残是人性,世间最强,是无需人性!
今日,便要你明白。
写不写婚书绝笔有何要紧?沈梦沉要杀纳兰述,有的是办法,沈梦沉要的,从来就是你君珂,折去傲气,收敛锋芒,摒弃尧羽那些可笑的正义和原则,看清自己不过是个有私心也卑陋的常人!
经过这一场,你还能怎样骄傲?怎样自尊?怎样认为自己,堂皇光明,不容于沈梦沉的黑暗?
折断你,百炼精钢化绕指柔,阴火淬炼,灵魂灼烤,才能放心让你留在我身侧。
君珂。
陪我在地狱行走,让我需要。
“半个时辰。”他看看天色,淡淡道,“半个时辰之内,你们让我看到她写完这婚书,否则,不仅你们自己,连你们的家人,都一起见”
“记住,亲笔。”他笑了笑,“君珂,我认得你的字,别玩花招,我不杀你,但你有一点让我不满意,你就会发现,你也能害死很多人。”
他静静坐下去,坐在昏暗的暮色里,喝茶。
茶汁已冷,苦味深浓,他似无所觉。
庭院里,飞雪中。
侍女们绝望地嚎啕,砰砰磕着头,围拢着,向君珂爬来。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