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书房,郭靖方才诸事繁忙,现下终于空闲下来,不由拉住杨过双手,将他细细打量起来。见他不但英俊不凡,更有分潇洒气度,只觉杨过也终是长大成|人,很是欣慰。但又想起全真一事,又心生叹憾,说道:“过儿,以后可不得再对长辈无礼。”
杨过心道:“若是那几个牛鼻子,再无礼又如何?”十分不以为然,但面上却点点头,做个受教的模样。郭靖哪能知道他心里所想,只看杨过点头答应,便以为他已是认错,心中欣慰,伸手拍他肩膀,便道:“你离开全真这几年却是如何过的?吃了不少苦吧,又为何不来找郭伯伯?”
杨过淡淡的道:“幸得终南山下一位婆婆收留,那赵志敬却天天来终南山下,寻不到我便口出大气,说要我好看。我哪里能叫他捉住?就这般呆了几年,便出外闯荡,遇到无忌。”旋即又道:“若去找郭伯伯你,只怕你也会要带我上终南山去找那赵志敬请罪,那赵志敬心胸狭窄,早恨我刻骨,我只怕有命去没命回来。”
郭靖听他这样说,有些难过,随即又想起:“这孩子自小无父无母,后又流落江湖,虽嘴上不说,恐怕是吃了不少苦头。”便道:“若你好好说来,我也未必……未必会不由你分说便带你去赔罪……”
杨过心里冷冷想道:“若真是如此,你方才在酒宴之上又是如何与那郝大通说的?”却不应声,只道:“郭伯伯你是人人称道的大侠士,自然有自己的思量,我这小人物自不便多说什么。”这句话说来却甚是冷淡,还颇有些讥讽之意。
郭靖即便再是木纳,也听得明白,不由携了他手,叹声道:“你小时郭伯伯未能好好教导你,却是郭伯伯的过错。现下你既然来了,也便不要再走了吧?”郭靖方想到杨过一人流落在外吃足苦头,便心里愧疚,现下只想要杨过留下来,再好生照顾。杨过听得出来他话里意思,但又怎会答应,刚想出口回绝,却听有人敲了几下门,说道:“靖哥哥,你和过儿都在里面吗?”
郭靖听是黄蓉,忙去开门,携着她双手,将她迎了进来。杨过只见黄蓉进得书房,先是瞧了他一眼,便对郭靖笑道:“靖哥哥,你今日太过操劳,我特地去厨房弄了些点心,放在房里了。快去吃了,早点歇息吧。明日是英雄宴的正日,若不养足精神,怎能对付得过去?”
郭靖轻轻拍她手背,说道:“蓉儿,多谢你,只你现下……也不得太劳累了。”黄蓉甜甜一笑,便道:“不过是做了些简单的东西,哪里会劳累?快去吧。”郭靖看了一眼杨过,迟疑道:“可……”
杨过却听出黄蓉有刻意要支开郭靖的意思,但想:“我且看看你支开郭伯伯是要对我说些什么。”便出口朝郭靖道:“郭伯伯,你就先去歇息吧。”
黄蓉笑道:“你有什么话没对过儿说完,我自然知道,你快去歇息,还有什么没说完的,我便替你说了就是了。”郭靖这便安心下来,点头答应,走出书房。
郭靖出了书房,这书房之中,便仅余了杨过与黄蓉两人。杨过心中只道:“我但看你打什么主意。”只见黄蓉微微一笑,拉住他手,叫他坐下来,说道:“你与你郭伯伯都谈了些什么,我大致也明白。你郭伯伯今日叫你同全真的前辈赔罪,你心里不痛快,我也知道的。只你当时确是言辞不当,郭伯伯那样说你,你别怨了他。但我却是知道,有些话,我即便问你,你也不会说,这个我也不会怪你。我知道你这些年来流落江湖,想必吃了许多苦头,自从知道你逃出全真之后,你郭伯伯自是十分惦记你,平日便担心着你在外是否有给人欺负,又很是自责未能教导好你。”
杨过看她这样好声好气同自己说话,不由诧异,他几时看到过黄蓉这样和颜悦色,温言细语的对他?此时又听黄蓉道:“你郭伯伯与我早该去终南山看看你,但见你同全真无缘,便把你接回来亲自教导也是很好,你也不至在外头无所依靠。只是这些年来北边战事多次告急,你郭伯伯日夜为此操劳,放不去手。也以为你在全真能过得很好,怕去了会使你荒废了功夫,也便没得去了。只想你不要怪你郭伯伯。”
杨过见她眼神温柔诚恳,不由心软,说道:“我哪里会怪郭伯伯?郭伯伯对我好,我自小便是知道的。”
黄蓉微微一笑,又道:“你郭伯伯若是知道你这样理解他,也会十分欣慰。只你现下打算如何?不如留在襄阳罢?芙儿与武家兄弟久也不见你了,你做她兄长,她也会十分高兴。只现下他们外出还未归,你暂且先住在他们那侧,若他们回来,自当与他们好好亲近亲近。”
杨过一听郭芙大小武,心里大是不快,暗想:“这几人却是一丘之貉,有什么好亲近。做什么兄长,这也大是说笑。”便忙推辞道:“郭伯母,我与无忌志向相投,平日里相处甚欢。郭伯母,你也知道我性子古怪,不好相处,他对我却是处处容让,是个宽厚信义之人,并不像有些人,心胸狭窄,只道自己高人一等,便要轻看他人,实叫人心生鄙夷。我早前便同无忌约好,要和他一道,同进同退,现下怎能留他一人?”
黄蓉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心下自然不悦,说道:“你若不愿,郭伯母也不勉强。时候也不早了,快去歇息吧。明日还有英雄大宴。”
杨过站起身,淡淡招呼了声,便出了书房。
他方一跨出书房门口,只觉得十分不痛快,想起黄蓉初时温柔细语,更觉着可笑。黄蓉后来一番劝说之语,在他听来,哪里有半分挽留之意?他杨过从来便不想留在这里,叫人看轻,叫他做寄人篱下。
这便进了一边内院,去了招待宾客安歇之处,寻了个庄丁问了路,虽在此的武林人士繁多,但张无忌早前由郭靖前来接待,又独一客室,便叫人印象深刻,因而杨过一问,便有人知晓。
杨过顺着人指出的方向走去,未走几步便碰到了杨逍韦一笑等人,似是刚刚才从张无忌房里出来,想是事情商议完了。杨过脸色虽差,心中不郁,却也上前道:“杨伯伯,你们商量完了么?”
杨逍双眉一挑,点头道:“若你找教主,他还未睡。”杨过点头应了一声,也忘了作揖回礼,便走了。杨逍看他如此,想他方才神色,大概是在哪里受了气,这才急着找张无忌。
只见杨过敲了门,进了房内,便听旁周颠道:“杨过这小子这样脸色,不知是在哪里受了气,咱们是不是得回去看看才好?”
说不得叹声道:“有些事说得,有些事说不得,你周颠还是不要说得。”
周颠被他说得说不得绕得晕乎,反瞪他一眼,便听韦一笑道:“杨过被郭靖找去说话,是不是有些武林秘辛要同咱们教主说?若得如此,咱们去听上一听也是无妨。”
杨逍道:“若是如此,却也是应该。”说到此处,明教群豪皆纷纷走回头去,杨逍正想敲门,却听里头杨过道:“郭芙自小娇生惯养,性子不好,那两个没脾性的跟屁虫肯处处让她胡作非为,处处千依百顺。又自想自己身份高人一等,便看轻别人,只仗着自己命好,有两个威震江湖的父母罢了。”
杨逍举起的手一收,几人对视一眼,便矮身下去,侧耳静听房内动静。
此时张无忌房里,张无忌拉着杨过坐到床边,说道:“方才你被郭大侠叫去,说了些什么?竟叫你这样生气?别生气啦。”杨过没头没尾喊了一通,心里也有些畅快,说道:“没有什么,并不是郭伯伯,是郭伯母。她向来并不喜欢我,我看的分明,但今日她一番温柔说话,本叫我心里有些感动,却没想到是要我滚得远远的,我本来便不想留在襄阳,寄人篱下,更要受人轻看白眼,不用她多费那番唇舌,我自会走,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张无忌见他心里不快,便柔声安慰道:“黄帮主向来考量许多,也或许有其他意味,还未弄得明白也说不定呢?”杨过看他一眼,叹道:“郭伯伯又教训我要向那些臭道士赔罪,那赵志敬待我何其刻薄,全真上下,又有哪几个待我好?我为何要向他们磕头赔罪?”
无忌见他满心郁结不平,拉住他手,温声道:“郭大侠确是关心你,担心你,怕你不学好,更怕你走上错路罢。”
杨过听他说话,也平静了许多,反过来牵了无忌双手,说道:“郭伯母不喜欢我,我一直觉得或许同我爹有些干系,只一直不明白。听郭伯伯所说,我爹与他是结义的兄弟,但我儿时问起,他也支吾不答。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
明教一众在墙根下听得明明白白,韦一笑低声问杨逍道:“听杨过这小子所言,他爹与郭靖是结拜兄弟,那不就是当年那个……”
杨逍点头,也不说话,却听周颠道:“那黄蓉却是不厚道,一人做事一人便当,哪里有迁怒他人之理?”
说不得低声道:“自古便有父债子偿,因而也说不得有什么不对。”
杨逍淡淡出声,说道:“她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
韦一笑等人却是吓了一跳,可知杨逍自入明教以来,却真是无人知道他年幼时有何过往,听他这样语气说起黄蓉来,无一不心里惊异,纷纷猜他与黄蓉是什么关系。
这时只听房中无忌道:“也许时候不到,但黄帮主因你爹而迁怒于你,确是不好的。”杨过侧头过来,看他半晌,忽然一笑,说道:“无忌妹子,你这性子,也不知该让人说你什么才好。”说完又笑道:“你这样说,我又哪里会再生气,只看看你,也便什么气也消了。”杨过心下一松,自又开起玩笑。
张无忌早也已惯了,若此时慌乱,倒是中了他下怀,自是坦然笑道:“那就好啦,以后若是有人让你生气,便来找我。”
杨过知道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虽是无意却又都是出自真心,不由心里温暖甜蜜,凑上去亲了亲他脸颊,在他耳边道:“那是自然,你是我媳妇儿,媳妇儿自然得给自己丈夫排忧解难。”
张无忌听得脸似火烧,正不知怎么回话,却听似有人在门外窃窃私语,他耳力极强,便朗声朝门外喊道:“杨伯伯、韦蝠王、周大哥、说不得大师、铁冠道长,你们有什么事么?”
在门外几人知道已被发现,也不再躲藏,几人一道看往杨逍看去,只道他平日在明教之中便智计过人,此刻也想他出点主意。
杨逍轻轻一叹,朗声回道:“没事没事,咱们听到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聚在这里,既然没有什么事,这便走了。”说罢,便朝明教众人使了个眼色,明教群豪便纷纷说道:“是啊是啊,杨左使说的不错。咱们这就走了。”便一一离去。
被这样一搅,方才气氛消失无影,杨过似笑非笑,望向无忌,倒真叫他有些不自在,无忌不由说道:“现下时候不早了,快些歇息吧。”
杨过微微一笑,说道:“好啊,你在里侧,我在外侧便好。”
张无忌笑道:“你每次都要这样挑位置,有什么好挑?不是一个样儿么?”两人脱了外衫,杨过将无忌推到里侧,说道:“哪里一样儿?我在外边,就能够护着你啦。”
无忌笑道:“杨过,你待我真好。时候真是不早啦,快睡吧,别明日叫你,你不起来,反是说我不是。”杨过道:“我不待你好又待谁好?你叫我起床,我高兴还不及,怎会说你不是?我哪里舍得?”他向来说话便是这样没有遮拦,张无忌既是知道他向来如此,也不免红了脸,转身背对了他,也不理他去。
英雄会盟,是非难辨(上)
这日正是英雄宴正日,白日仍是接待未到宾客。张无忌与杨过早早起身,自与明教群豪一道出了内院,但见偏厅之中,往来就食的宾客众多,场面比前一日热闹尤胜。
明教群豪早前便商量定计,尽量闷声不吭,只当自己是个来蹭吃蹭喝的武林人士,别惹了他人注目。若是暴露了身份,不仅不利于探听消息,还有可能引来些不必要的仇恨。
张无忌与杨过一道上了大厅,虽杨过有些不大情愿见到黄蓉,但于礼来讲,杨过是郭靖结义兄弟之子因而便是他子侄,自然要去问安。但见郭靖与黄蓉正同一位光头的和尚寒暄,昨日并未见过,想是今天才刚到的。张无忌定睛细审,这来的却是少林寺的空相大师无疑。
两人走上前去,正听这空相双手合什行了一礼,说道:“少林前些日子突遭大难,好不容易逃得一劫,还未缓得气来。空闻方丈与其他师兄,现下正忙于休整,因而未能前来赴宴,也倍感遗憾。现下只我一人前来,只希望郭大侠与黄帮主不要怪罪。”
郭靖忙道:“少林一事,我也有耳闻,哪里会怪罪?只看少林诸位安大师好就好。”黄蓉道:“是啊,诸位大师安然无恙才是最好,只是何人所为,不知是否以有眉目。”
那空相叹道:“那些歹人来历不明,只道那一身打扮都仿佛是魔教。”张无忌在旁听罢,暗暗皱眉,心里不由疑惑,空相大师当日也在场,也应知非明教所为,怎会这样应答?但那些人所作却是明教打扮,确实无错。
杨过一拉他手,悄声道:“这空相怎会这样说话?岂不是在暗指在少林寺逞凶的是明教?”张无忌微微摇头,正要说话,却不想郭靖在一旁早已见得杨过,只听他道:“过儿,张少侠,这位是少林的空相大师。过儿快来给空相大师见礼。”
杨过走上前去,抱拳一揖,朝那空相道:“空相大师,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张无忌也自作揖,说道:“空相大师,久仰。”那空相也躬身回礼,一派坦然:“杨少侠,张少侠,风采更盛。”
郭靖微微“咦”一声,惊疑不已,旋即笑道:“过儿,你同空相大师早就相识?”空相道:“前些日子,杨少侠与张少侠曾来少林一游,因而自然识得。”
杨过微微侧目看向空相,心道:“这和尚却是有些古怪,若是知道无忌身份不可暴露而如此含糊答话,可见其是个城府颇深之人,须得提防一二。”他心里纵有千般疑惑百般思量,却是满面笑容,很是亲热模样,说道:“正是,前些时日我与无忌正巧路过,便上嵩山拜会方丈,正是空相大师接待我俩,因而自然相熟。”
张无忌自然知道杨过所说全是鬼话,他们上少林之后,大都由空性大师接待,与空性大师也最为熟识,这位空相大师也不过是才打过几次照面罢了,连话也未说过几句,哪里来的“都是空相大师接待,因而自然相熟”?
但他却察觉杨过有意试探,也不言语。只看那空相微微一愣,便笑道:“却是如此。”他话音一落,却见得杨过作揖道:“空相大师,小子有一事未明,不知可否过问?”
空相道:“若贫僧力有所及,但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过道:“敢问大师,出家人是否从不打诳语?”空相双手合十,躬身道:“正是。”却正见杨过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立时明白过来,不由满头大汗。
黄蓉在旁见他两人对答,只觉两人甚为古怪,好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暗藏其中。杨过见那空相如此,心里不由好笑,忽然“咦”了一声,惊诧道:“空相大师,你这样出汗,身体确实无恙么?若是前些日子少林遭难时受了伤有了未明暗疾,却是糟糕。无忌深谙医道,不如叫他给你看一看罢。”张无忌心里想笑,却也不露分毫,只随着杨过说道:“空相大师,你看来确实有些气血亏虚,不若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也自是随口一说,那空相不过是因心里慌张,才冷汗频出,哪里有什么气血亏虚之事。
空相连连摆手,忙道:“不忙不忙!贫僧并无什么暗疾,劳杨少侠张少侠费心。”立即向郭靖黄蓉道:“郭大侠,黄帮主,你们且自去接待其他武林英雄,勿要冷落了旁人。”
郭靖作揖道:“那在下先去。”便叫了庄丁给空相引路,前往客室。黄蓉一旁一言不发,显见心中已有计较,暗道:“过儿这几句却是全为试探,若是有别家仇怨,那空相为何又是那等亲热相熟情态?若并非如此,又如何听得过儿那几句,便满头大汗,好似怕了什么。”却也不动声色,只微微躬身向那空相告罪离去。此时一灯大师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此次来的却是渔人与书生二人,黄蓉刚一迎上,便要斗口,两人十余年未见,这样一见,却是各逞机辩。
午饭后罢,明教群豪在早已约好的陆家庄外树林内隐蔽之处齐聚,见张无忌与杨过一到,便纷纷向张无忌行礼,杨逍张口说道:“此次咱们参加英雄大宴,若非必要,万不可现身,更不可叫人识破,这英雄宴已到了正日,认得咱们的人恐也多了,诸位须得小心行事。”
周颠哼了一声,说道:“若不是咱们教主有令,还管这许多,那帮子所谓武林正道,大是欺人太甚。”周颠却是混在宾客之中,听人说起明教,不是贬低,就是谩骂。还须得忍气吞声,此时杨逍说起,不由大为愤慨不平。
杨逍看他一眼,笑道:“咱们若叫人认出身份,可少了许多方便,莫说你周颠还能听得他们议论咱们明教,只怕立刻引得他们召集人手,群起而攻。更何况此次教主代表武当赴宴,若叫人知道咱们联系,更是麻烦。”
说不得附和道:“杨左使所言极是。”周颠听得如此,便说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既然你们都忍得,我周颠哪里不能忍。”说罢又是一哼。
张无忌在旁听毕,笑道:“现下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多对明教有所误解,周大哥,你大人有大量,便就原谅了他们罢。误解终有解开一日,待事情澄清,自会让旁人对明教有所改观,虽我不敢说不会再有人误解明教,但总不会将明教当做魔教对待。也但请诸位严守教规,约束下属,不再做有违教规之事,当应为善除恶。”
周颠道:“既然教主吩咐,我周颠自然照做,不与这些人一般计较。”张无忌自是微笑点头,说道:“杨伯伯,此事烦你多担待了。”
杨逍作揖道:“哪里,此乃属下分内之事。”韦一笑道:“杨左使,先时便觉你似与那丐帮帮主黄蓉有旧时,可又为何不认?”
杨逍扬眉道:“若你问,你杨逍是否早与黄帮主有旧。我自会答你,你又不问,我何须作答?我又何时不认了?”韦一笑一愕,细细想来,却是如此,诸人皆未问过杨逍,因而也便没有这“不认”一说,不由语塞,半晌哼道:“杨左使你向来机辩过人,不必在此戏耍诸位。”
杨逍道:“韦蝠王言重,韦蝠王也不差多少。”说罢两人对视一眼,却是哈哈大笑。而后杨逍顿了一顿,便道:“此事并不怎样紧要,望教主容我以后再提。”张无忌见他不愿提起,自然不勉强,忙说道:“哪里,这应是杨左使私事,我怎样过问?若此事却与大事无关,不提也罢。”
杨逍叹了一叹,点头道:“晚间正宴,咱们仍混在宾客之中即可,勿要叫人认出。若非必要,不得现身。”
众人纷纷应了杨逍这千叮万嘱,这便散去。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外张灯结彩,正厅、前厅、后厅,等等各处一共设了二百余席,天下成名的英豪,大都是走宴。要知道这英雄宴乃是十年中难得的大事,若非交游广阔,为人所钦服,便是绝难邀请这许多英雄好汉会集于此。
郭靖黄蓉陪伴主宾,位于正厅,此刻安排起座次,郭芙大小武不见踪影未见归来,自然没得安排。黄蓉给杨过排在自己坐席之旁,又见杨过与张无忌形影不离,便把无忌座位安排在杨过身侧。
此时筵席一开,诸人纷纷先向郭靖黄蓉敬酒,各人酒毕,只见鲁有脚起身举杯,朗声道:“敝帮洪老帮主早前便道,元朝鞑子南侵日急,命敝帮诸人各出死力,抵御外敌。须知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因而今日召集各路豪杰聚集于此,便是想叫各位群策群力,想出一样妙策,共抗元朝南侵。”鲁有脚此话一出,群雄纷纷站起,你一言我一语,皆是点头赞同,议论纷纷,霎时出什么主意的都有。须知这英雄宴所邀,皆是血性的汉子,因而家国大事,迫在眉睫,只要有人登高一呼,自然群雄皆应,纷纷支持。
只见一个银髯老者站了起来,声若洪钟,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须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出来,由他领头,大伙儿听他号令。”群雄一齐喝采,纷纷点头应是,那老头儿道:“既然如此,江湖之中,五绝名望最大,可东邪西毒非我辈中人,南帝又远在大理,因而这武林盟主,自是非洪老前辈莫属!”他此话一落,洪七公是武林中泰山北斗,当是众望所归,一时之间,再无异议。
这时却忽听人群中一人道:“洪帮主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等泰山北斗,他当任这武林盟主,自然是众望所归,可是洪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难得一见,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不在之时,这盟主之责又该交由谁才好?”
众人一齐往发声之处看去,但见是个极矮的矮子,声音虽是洪亮,身形却是差点儿要被旁人淹没,但见他一跃上桌,众人还待要笑,见他顾盼目光,便自忍了,只听他又道:“你们看我说的对不对?”
群雄心想:“这话说的极是。”便听得有人道:“这武林盟主,不如由郭靖郭大侠担当,待看如何?”郭靖在江湖之上名望却也是响亮,因而自然赢得满堂喝彩,鼓掌声中,却又听人叫道:“黄帮主最好!黄帮主智计过人,自然由她领导!”更有人叫道:“若说武功名望,五绝之上还有百岁有余,纯阳无极功练得极纯,内功深不可测的武当张真人罢!”群雄一想只觉极是,也是纷纷喝彩。却听得有人朗声道:“张真人虽内功深湛,武艺极强,却常年闭关不出,也似超然物外,却是不妥罢!”这话却叫人纷纷点头,方才未及时想到这位泰山北斗,却正是因其久不在江湖行走,更似超然物外之故。此时便听有人喊道:“全真教马真人!”“铁掌帮帮主!”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正混乱间,奔进来四个道人,却正是全真的郝大通、孙不二、郑志光、尹志平四人。今日这四人久久未到,本以为因杨过之事早已离去,现下见他们现身,郭靖自然大喜,忙上去迎接,却听郝大通拉住他手,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咱们赶来报讯,须得小心提防。”郭靖心想,郝大通乃是全真教有数的高手,听他几句话音竟是微微发颤,又谁能叫他如此慌乱?不由猜测道:“欧阳锋?”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上的蒙古人。”郭靖心里一宽,低声道:“霍都?”
郝大通还未回答,只见得高高矮矮数十人闯进厅中,陆冠英忙道:“迎接贵客!”群雄本在欢呼喝彩,见忽然出来这些人,也只当是赴宴人物,迟来罢了,因而并不以为意。
只见这进来的人中,容貌清雅,贵公子打扮的却是霍都,郭靖自然认得,那红袍金冠的,西藏密宗掌教达尔巴,也是认得。
此时杨过与张无忌两人混在宾客里,杨过一一指认,低声朝无忌道:“这两人几年前闯过全真教,与郭伯伯会过一会,被打的哭爹喊娘,灰溜溜走了,现下再来自是不惧。但这两人肯在郭伯伯面前露面,必是有恃无恐,要他们几年之内武艺超过郭伯伯决计不能,那便是有个他们自认为能胜过郭伯伯的人来撑腰了。”张无忌刚要回话,只见这两人忽然分站两旁,自后边走出个藏僧,极高极瘦,如竹竿一般,也是身披红袍,头顶油光发亮,却是脑门深陷,似一个碟子一般。
英雄会盟,是非难辨(中)
可知,传闻西藏密宗有一门奇异功夫,练到极高境界之时,头顶便会微微下陷,这藏僧顶心深陷至此,若传闻是真,岂不是武功深不可测?郭靖黄蓉对视一眼,暗暗提防,一齐躬身行礼,说道:“蒙各位赏脸驾临,不胜荣幸,就请上座。”陆冠英做个手势,庄丁们纷纷出来另开新席,再排座次。
待这几位上座,那霍都向这高瘦的藏僧道:“师父,待我向你引见中原武林两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那藏僧双目似睁非睁,似闭非闭,自点了一点头。霍都道:“这位是郭靖郭大侠,那位是丐帮的黄帮主。”那藏僧却似毫不在意,只听得霍都又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师尊,西藏人尊称金轮法王,乃是当今大元皇太后所封护国国师。”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响亮,叫在座诸位武林英侠听得明明白白,各人都不由暗道:“咱们在这里商讨抗元之事,何以来了一个元朝的国师?”郭靖心思甚是迟钝,因而竟不知该怎样应对这几人才好,只得逐一敬酒,说道:“各位远道而来,至感荣宠。”
酒过了三巡,那霍都站起身来,折扇一挥张了开来,摇了一摇,朗声说道:“咱们师徒几人未接英雄帖,便厚颜来此,做这不速之客,但想群贤会聚,哪里还顾得许多?今日能结识众位英雄,甚感荣幸。盛会难得,良时错过便再难觅,但看今日众位英雄齐聚于此,依在下之见,须得推举一位武林盟主,领袖武林,天下豪杰以其为长,各位待看如何?”
那先时说话的矮子大声说道:“这话不错,咱们早前便已在商议,你等来的不巧,这武林盟主一位,咱们早已有了计较,更得在座诸位英雄支持。但问阁下还有何高见?”
藏僧达尔巴站起身来,冷笑道:“咱们先时来此,只听得你们叫谁人名字的都有,这番怎又变作‘早已有了计较’?难道你们口里喊的那些人,人人都是武林盟主?这武林盟主不是只有一位?难不成这‘一位’还能另作他解?”此话一出,群雄皆哗,那矮子先时说话,但且是看出霍都所议,似是有推举那元朝国师做武林盟主之意,因而才以早有人选推脱。须知武林大会之上商议的乃是抵御元朝南侵之事,选的更是江湖上带头领导抗元之人,若让这元朝国师做了武林盟主,还说抵御南侵,岂不可笑之至?
霍都举目四顾,朗声笑道:“哎——切勿过早断言,指不定咱们坐下之时,诸位在座群雄已有了人选,不如诸位说将出来,咱们看看此人是否真有资历做这武林盟主?”霍都却早知这人选定说不出,也确是如此。
群雄皆议论纷纷,方才各喊各的,此时也竟无法立刻统一了人选,只见的那霍都脸上笑容愈来愈深,大声说道:“看来诸位还在举棋不定,不如在下推举一人……”
“且慢!”
这声喊得极为响亮,盖过了霍都话音,只叫群雄将方才注意一齐自那霍都身上转开,望向声音来处。见一个年老的乞丐,头发灰白,正是鲁有脚。只听他朗声说道:“武林盟主人选,自当是举众皆敬服之人,怎又变作由你们过目可当不可当了?几位未接英雄帖,也自称不速之客,想是有自知之明,怎又做此狂妄情态?倒把在座诸位英雄放到何处!”此话说得铿锵有力,群雄听得喝彩叫好,将两掌拍的顶天震响,口中纷纷说道:“鲁长老说得不错!”“但将咱们放到何处!”“你们且自当自己是武林中的评判了么!”“中原武林怎叫你们做主了!”那霍都被堵得一愕,竟一时无法作答,但想这老乞丐何时有此急智,却见一个极清丽的少妇站在那老乞丐身侧,这清丽少妇,正是黄蓉。想来方才这老乞丐一番话,正是受黄蓉提点。
霍都不由暗暗佩服,说道:“诸位说得不错,方才是在下失言,但既然人选乃是举众皆服之人,在下虽未得英雄帖,不请自到,但也算在座之一,不如说将出来,若在下服气,自然也再无异议。”他双眉一挑,望向黄蓉,朗声问道:“黄帮主你说如何?”
黄蓉知道此人不好相与,无论提得谁来,也是无用,便自微微一笑,说道:“阁下不如将心中人选说来给诸位英雄知道,也好让诸位英雄计较计较?”
那霍都一挥折扇,大声道:“在下师尊金轮法王,武功德望,皆是当世第一,就是五绝怕也不是及不上。因而今日英雄大宴的盟主,除在下师尊金轮法王之外,怕是别无二选!又不知各位有何计较?”
他这话一落,群雄皆已完全明白这几人来意,想是英雄宴不利于元,因而便来此捣乱,若这金轮法王当上武林盟主,众英雄皆得听他号令,还说什么抗御元寇,岂非笑话?此事断不可叫他得逞!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便一起望向她去,只望黄蓉出个主意来,心想:“咱们人多势众,这几十人就是武功再高,也双拳不敌四手,不论单打群殴,咱们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黄蓉知道今日这几人来此,皆无善意,不得善了,非动武不可,这样想罢,心里自有了主意,便说道:“先时咱们推举洪七公洪老帮主,已是众望所归,只可惜他老人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因而各方再推人选,一时拿不下主意,既然如此,也便想了个法子,请诸位前辈聚在一起比斗比斗,自然立见分晓。若是本人不愿出手,自是徒弟代劳,另一方若亲自出手未免落人欺负晚辈的口舌,自然是让其门下弟子应战,若徒弟胜了,师父自然更是武艺高超,谁能夺冠,群雄自然也无异议。”黄蓉此话一出,群雄皆纷纷叫好,只听有人叫道:“咱们推举洪老帮主!”有人会意,随即附议:“洪老帮主德高望重,非他不可!”群雄轰然喝彩,喝彩之中自有人叫道:“可洪老帮主不在又该如何?”便有人哈哈一笑,应道:“那自然是由洪帮主弟子郭靖郭大侠代劳!”
中原群雄皆知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并世高手之中,只怕无一人能胜得了他,此时即使洪七公亲临也怕比之不过,因而他与金轮法王弟子相较,自然胜券在握,绝无败理,因而听有人应了此话,自然赢得满堂叫好。其他偏厅之中群雄听得,纷纷涌来,一时之间,各处皆挤满了人,大家助威叫好,声势浩大,金轮法王一行,人少势弱,便被比了下去。
霍都几年前与郭靖交手,自知不敌,达尔巴与自己武功也在伯仲之间,却也是指望不上,此时群雄喝彩,又将自己这方声势压了下去,心里却是焦急。只听的金轮法王双目一睁,朝他说道:“霍都,既然如此,你且去同那郭靖一战。”这金轮法王少涉中原,只以为霍都武功只比五绝要差得一些,哪知郭靖武艺高强?
霍都听金轮法王发话,口里只得应得:“是。”可却不挪分毫,踌躇半晌,垂手低声道:“师父,这郭靖实为厉害,若弟子前去,胜不了他,岂不是堕了您老人家的威风?”
金轮法王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听得周围群雄皆哈哈大笑起哄,纷纷说道:“这什么金轮法王弟子竟不敢应战!”“想是知道咱们郭大侠的厉害,因而怕自己丢丑罢!”“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这位深得精髓也是不差!”
这番声势,金轮法王几十人之众却是不及,气势一弱,便就束手束脚,霍都且知若就此下去,恐怕不战即败,还用谈什么夺武林盟主宝座。他本以为自己师尊一到这英雄宴,武林盟主之位手到擒来,哪里想到还要同郭靖比武,这下大是尴尬,焦急。
正在此时,却见门外有大队人马一齐涌来,百八十人分列两队,一众整齐排开。这番阵势,瞧得群雄纷纷暗自猜测,来者何人,又有人认出这些人一身衣着好似魔教,不由低呼一声。
正在此时,只听得有人自门外朗声说道:“当世英杰聚集于此,议论良久竟还没甚么结果,不觉可笑!”这声音由远及近,想是有人边走边说,只听这人又道:“武林盟主自然能者居之,依在下拙见,这位高僧佛法、武功修为皆是当世难出其右,自然由他来担当,各位也不必再争了。”语气之中,极是狂妄。群雄听得,不由心头火起,只听有人大喝出声,说道:“哪里又来的狂妄小子!快现身来!”
此人听得,面上一笑,神色未动分毫。众人只见来人是个衣着华贵,面貌俊俏之极的年轻公子,手持折扇,信步走来,姿态十分高雅,气度更是不凡。
群雄却不认得此等精彩人物,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听有人朗声问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可否相告?”
那年轻公子细眉一挑,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若我说不可,你又待如何?”那出声询问的人听得一愕,竟不知如何作答,那年轻公子长声大笑,旋即便朝郭靖黄蓉躬身作揖,微微一拜,高声说道:“在下明教教主张无忌,特来拜会。郭大侠,黄帮主,有礼了!”
英雄会盟,是非难辨(下)
此话一出,举众哗然,虽早有人猜想这些人打扮似是魔教,却不想竟能一猜即中,这年轻俊俏的贵公子还自称魔教教主,怎不让众英雄惊诧哗然?有几个知道“张无忌”这名儿的管事庄丁,却是不由一齐瞥向主宾席旁,见得那少年好端端坐在那儿,都不由暗道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却是许多。
但看这年轻公子手中折扇一挥,唰得一下张开来,只见得扇面上画着一幅山水,气势磅礴。他微微一笑,左右顾盼了一番,说道:“在下虽也并未接得英雄帖,不请自来,多有冒犯之处但请海涵。但英雄盛宴,十年难得一遇,若不来此会一会天下英雄,岂不要让在下憾恨终生?在下也确实佩服这位西域高僧,只觉他不论武功还是德行,皆当世无人可比,诚心举荐,冒然出声,倒是请黄帮主郭大侠与在座诸位英雄见谅。”他抱拳作揖,态度虽看似恭敬,却无半分恭敬之意。
只听的那矮子大声说道:“这什么西域番僧,怎可比咱们洪老帮主?在座诸位英雄,人人皆知洪老帮主武功人品天下第一,你这娘娘腔的毛头小子胡说八道甚么?”这公子生得确实极为俊秀,貌若女子。这矮子这样说来,倒是没错。
那公子一绞折扇,柳眉微扬,不见怒意,却是微微一笑,秀丽绝伦。只听他朗声说道:“洪老帮主确实德高望重,但他年事已高,说句不敬的话,早早退位让贤,安分养老才是正理。”他话音一落,霎时便有人站起身来,断喝一声:“你这小子这般狂妄,竟对洪老前辈不敬!”群雄皆应声支持,喝彩叫好。
这公子却是不以为意,侧目盼之,又是一笑,说道:“在下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若有得罪之处,诸位见谅。”他虽口里说着见谅,话音之中,却全然不见甚么歉意,倒很是轻佻。
黄蓉见得如此,心中暗道:“这人自称做‘张无忌’,岂不是同武当来的那个少年同名同姓?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由眉心深锁,又想道:“若是如此,这人来历却是古怪。不知和那位武当的张少侠又有甚么联系。”她素来急智,能够一心几用,因而脑里边想,口上也边朗声应那公子道:“好说好说,只不知张教主是否听得我方才所提之事?若张教主也有意,不如也来比上几场,凑个热闹?”
这公子朗声道:“在下确实来凑个热闹,却是特地来给这位大元的国师助阵的,在下武功疏漏,哪里及得上这位大师哪怕半层功力?因而不在这献丑了。”他这话说来,已是明明白白支持这元朝国师,群雄纷纷叫骂起来,更有人“呸”了一声,站起身来叫骂道:“在座诸位皆是当世豪侠,顶真儿的血性男儿,为国为民,自当贡献死力!你这魔教勾结外敌,正该当诛,怎有资格赴这英雄宴,喝这英雄酒!”这人说罢,群雄皆鼓起掌来,纷纷大声道:“说得好!”“这才是当世的好男儿!”“英雄正该如此!”“魔教勾结外敌,正该当诛!”
此刻群情激奋,群豪喊话之声震天彻地,人人气血上涌,更是激动,大声叫好。杨过本静坐在席上,不言不语,此刻也不由被这等热血气氛带得霍然站起,听得这满堂喝彩,不由热血沸腾,半晌才平静了心绪,朝早也已站起身来的张无忌道:“无忌,这冒充你称自己做明教教主的,可不就是那日在少林见到的那女子么?”
张无忌微微点头,低声道:“看来咱们猜得不错,这女子不会善罢甘休。”杨过微微一笑,伸手捏了一捏无忌手背,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无忌,我虽喜欢侃你做妹子,却还没想到,有这样一日。”
张无忌疑惑望他,问道:“哪样一日?”杨过笑道:“明教教主变作一个俏丽佳人,张无忌是一个娇美可人的女子。”张无忌知道他话里所指,忍不住笑道:“世上同名同姓者何其之多,明教教主这称呼,只要有人甘愿,都可自称,他人认是不认又自另说,有什么干系?”
杨过只觉说话难得被堵,大是没趣,叹道:“你什么时候竟也这样厉害了?倒叫我失望。”张无忌微微一笑,悄声道:“人总不该老学不好,老叫人用同个把戏骗住罢?”杨过听得一愕,只觉无忌话里尤带双关,说道:“郭伯伯郭伯母知道你姓名,却不知会如何处置。咱们但且不动声色,静待观之,如何?”
张无忌心想杨过所提在理,现时显是一动不如一静,便自点头,望向场上。
此时群雄热血激奋,声势之大,足能叫一般人吓破肝胆,这公子却是神态自若,缓缓说道:“血性又如何抵得上绝世武功,荣华富贵?但叫诸位看清脚下,勿嫌无路。”他神色之间很是倨傲,黄蓉一旁细细观之,听他声音清脆,观他皮肤幼嫩,喉间似无喉结,她少时常就男装打扮,哪里看不出来?心里不由“啊”了一声,但想:“这却是个相貌娇美的女子,女扮男装罢了,这魔教教主,怎会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越想便越是心疑。再四下一看,却见那些身穿明教衣饰之人虽然各个站得笔直,不出一声,却全然都是陌生面孔,其间还偶然夹杂有似是蒙古人形貌者,心下疑惑。转头去看郭靖,却见郭靖也正自皱眉沉思,见她望过来,刚想张口,黄蓉便伸手在后面捏了他臂膀一下,教他暂不说话。只听她朗声笑道:“张教主此言差矣,有人为你口中所说荣华富贵,甘愿为人奴仆,可在座诸位皆是当世英杰,又有谁人愿丢下血性骨气,给人做仆下?大丈夫当该为人杰,没有血性之人,就是享有千般荣宠万般富贵,在咱们看来,也配不上为人。”在座群雄听她说罢,轰然鼓掌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这公子见一番说话非但动摇不得在座群雄,竟还壮了他们声势,不由气恼。恼极却又笑得更是甜美,只见他抬手拍起掌来,大声道:“好、好!黄帮主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当世女杰,在下佩服。”
黄蓉微微一笑,说道:“张教主过誉了,但我有一事请教,不知张教主可否给我解惑?”那公子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黄帮主智计过人,哪里还用我来为黄帮主解惑?”
黄蓉笑道:“此惑非得问一问张教主才知,难道张教主不肯指教?”那公子细眉微扬,他此刻却是骑虎难下,虽知黄蓉或有诡计,却也推却不得,只得心想:“但看你耍得什么花样。”便大笑道:“哪里不肯?黄帮主但且说来,若在下答得上,自然相告。”
黄蓉道:“在下久仰贵教光明左右使四法王五散人大名,初见张教主前来,本以为这几位当世高手也能见得,自然便想会上一会,现下却又似乎不见这几位前来,倒叫我空欢喜了一场。不知这几位现在何处?”
那公子挥一挥扇,笑道:“这……杨左使、四法王与五散人自然驻守光明顶总坛……”黄蓉打断他道:“那倒是奇怪了,张教主千里迢迢赶来赴宴,明教护法竟丢下教主,不在左右,堕了张教主威风是小,若张教主一人在外或有不测,岂不是失责失职的天大罪过?这明教左使、四法王与五散人一众,倒很是大胆!”
那公子一怔,眉头一皱,旋即却又笑道:“本教主不过是来这英雄大宴凑个热闹,瞧个精彩,又何必劳师动众?杨左使四法王五散人等,自然是坐镇明教总坛更为紧要。”
他话音方落,黄蓉正要说话,却听有人说道:“这位姑娘,须知有话说得,有话说不得,我说不得向来知道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说不得的话,向来也是不说得的。”这人说话声音好似不大,更不缓不急,却叫在座群雄听得一清二楚,犹在身旁说话一般,不由大是惊异,纷纷想到:“这是哪里来的高手?”又道他说得说不得不说得绕得头晕,只见一光头和尚扛着布袋,不知何时已站了出来。有人定睛一看,认出这和尚来,不由惊呼道:“布袋和尚说不得?!”
那和尚哈哈一笑,道:“正是和尚!”他话一出口,全场哗然,群雄不由交头接耳,只听得有人说道:“这明教教主怎是个姑娘?”又听有人道:“这明教教主方才还说光明左使四法王五散人皆不在,为何这五散人之一说不得却在此现身?”但听得有人哈哈笑道:“若这姑娘真是明教教主,为何这布袋和尚说不得要称她做姑娘,半分恭敬也没有?”
黄蓉便朝说不得躬身一揖,大声道:“布袋和尚说不得,久仰大名,光临至此不胜荣宠,只不知明教其余几位可在此?”
水落石出,武论三场(上)
说不得回以一揖,道:“客气客气。”他正要答话,却见得人群之中黑影一晃,群雄只觉眼前一花,不知何时竟又多了个人出来,同说不得站在一处,好似与说不得格外相熟。然而天下之间,能有此等轻功,又与说不得相熟的却是只有一位。
正听的有人惊叫出来:“青翼蝠王韦一笑!”此话一落,便有人拔剑而起,怒目相视。
韦一笑哈哈笑道:“做什么?老蝙蝠这样用功,已经不用再吸人血啦!这等情态,还敢自称英雄?”
这人怒极又不得发作,只得按耐下来,回剑入鞘。但见韦一笑朝郭靖黄蓉作揖道:“在下特来拜会两位英雄人物啦!虽也算得不请自到,这些不速之客却和咱们没有什么干系。郭大侠,黄帮主,咱们明教兄弟,对你们携守襄阳,为国为民的义举很是钦佩,只也想为这抗元义举出上一份力气,不知可否?”
郭靖听罢,站起身却要说话,不想黄蓉微微一笑,抢先说道:“诸位有此等报国之心,哪里还用问得咱们?自然与诸位共勉,为国家朝廷出力。”
韦一笑点头一笑,旋即便朝那男装打扮的姑娘说道:“你这女娃娃,上次见你带人袭击少林嫁祸明教,幸而咱们教主及时赶到,未叫你得逞。这次又假扮咱们教主,诬陷咱们明教通敌叛国,今日不教训你,只怕有人将咱们明教都看扁啦!”他说话之时,人已施展轻功飞身而上,韦一笑话方说完,人也已重回原地,众人只觉眼前黑影晃动,再定睛看时,那韦一笑还再原地,只好似从未踏出过一步。
群雄见此等轻功,不由惊诧,这韦一笑轻功之高,确实当世一绝,无一人能比。但看这娇俏的姑娘晶莹白皙的左颊上三道墨痕,右颊上也是这般三道,竟很是对称,一如花猫儿一般,群雄见之不禁哄堂大笑。再看韦一笑手上,不知甚么时候在哪里沾了些许墨汁,想是存了心思要这女子难堪的。
那女子本也是眼前一花,不知韦一笑搞什么鬼。只觉面上湿漉漉的,周遭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又是疑惑,又是尴尬。伸手往面上一抹。谁知这一抹,右边脸上三道墨痕便抹成了一片,更添精彩,群雄大笑起来,竟是一发不可收拾。她本不知面上是什么东西,但看手掌,却才知是抹了半掌的墨汁,顿时又气又恼,忙扯出一条手帕来,掩在脸上,转头向厅外跑了。
霍都在旁见的,大是皱眉,伸扇指向韦一笑,大声说道:“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样欺负一个姑娘家,可算的什么英雄所为?”
那韦一笑冷冷笑道:“这位姑娘不知好歹,冒充本教教主,败坏咱们名声,只叫她出个洋相已是便宜了她,难不成还要我对她礼待不成?”韦一笑将霍都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倒是想问一问,你与这女子是什么关系?我在后头,可见你们眉来眼去许久啦!”这霍都与那女子却并未有韦一笑所说那般有什么眉来眼去的地方,只这霍都竟站起来维护于她,这女子先时又大力支持金轮法王,若说这女子与霍都一伙没有什么联系,却是叫人不信。
那霍都眼神闪烁不定,显是有些心神不定,黄蓉看在眼里,心想:“这两人看来却是一条道上的人物,串通起来相互配合,只为这武林盟主一位。”想到此处,却是半分也不理会霍都,只对韦一笑与说不得作揖道:“有幸见得两位豪杰,在下深感荣宠……”她话说一半,只听的说不得笑道:“黄帮主,你方才问我,‘明教其余几位可在此?’我还未及答你……”他话头才刚开,却听有人朗声断了他话头,说道:“黄帮主,你只说‘有幸见得两位豪杰,在下深感荣宠’那是不欢迎我周颠了?”这人说罢哈哈大笑,分开人群走将出来,却是周颠无疑。
黄蓉笑道:“哪里的话?方才不过以为明教五散人只来了说不得大师罢了,周先生能得赏光,在下自然也喜不自胜。只不知还有哪几位到了?”
周颠道:“有几人却不如我周颠洒脱,宁死也不肯出来喝酒,藏着捂着扭捏得像个娘们!”却见他朝韦一笑大声道:“韦蝠王,你竟也忍不得先我现身,莫叫教主怪罪了。”
韦一笑哪里听不出他玩笑话,只笑道:“教主向来宽厚仁义,咱们见不得那女子来败坏咱们明教名声,因而出来分辩澄清,教主哪里怪罪咱们?”他转而变朝郭靖黄蓉一揖,朗声郑重说道:“郭大侠,黄帮主,方才那女子却同咱们无半分关系,也不知她来历,更不知为何她要冒充咱们明教,却是她率人扮作明教教众杀上少林,使诡计要灭少林满门,幸而咱们赶到,这事在坐的空相大师,也应是知道的。”
那空相见自己被推上台前,却是一愕,见群雄一齐望他过来,便站起身打了个佛号,徐徐说道:“这女子是否是带头的祸首,贫僧确实不知,而有人做了明教打扮来少林逞凶确是不错。”他说话含含糊糊,倒叫人瞧不清虚实。
张无忌坐在座上听的分明,不由皱眉暗道:“这位空相大师是什么意思?那日他也分明在场,瞧的清楚,缘何要说这般令人误解的话?”杨过见他双眉紧锁,说道:“这空相看来有些不妥,说话何必这样有意思?倒叫人觉得此人精彩了。”却是存了要看黄蓉怎样处理的心思。
只见黄蓉微微一笑,作揖说道:“韦蝠王,周先生,说不得大师,这下倒是水落石出了,可喜可贺。”她却是半分也未理得那空相。
三人听罢,大笑回礼道;“谢黄帮主,郭大侠明鉴。”黄蓉但笑道:“哪里哪里,先时多有误会,因而说了不少得罪诸位的话,可不知者不罪,只望各位多多见谅。”三人听得,又摆手,又连说不敢。
四人当真是宾主尽欢,和乐融融,哪里能想到月前正道与魔教势不两立,先时还魔教叫骂不离口?黄蓉机变之快,倒真叫一旁坐着的郭靖与诸位群雄瞠目结舌,脑筋转不过弯来。
那霍都被黄蓉晾在一边,只觉大是气恼,又见这正道魔教竟当众“不敢不敢”“哪里哪里”的寒暄起来,分明没将他放在眼里。但虽恼怒不已,却只得按耐心气,笑道:“既然诸位误会已了,也是该推举一位武林盟主,统御武林英雄了罢?但先时诸位便意见不一,不如小王出个主意,咱们比斗三场,谁胜两场,就取盟主之位。诸位请看妥是不妥。”
黄蓉忽然一笑,悄声朝郭靖道:“我倒是有个必胜的法儿。”
霍都见黄蓉与郭靖说话,也不以为意,又说道:“郭大侠,敝方便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武功最差,便打头阵。贵方哪一位下场指教?”
杨过在坐上听他自报了比武次序,笑着低声道:“我还以为这霍都是个顶聪明的人,原也就是学那女子在少林时候的把戏,不过如此。”张无忌细看厅上,回头说道:“若这霍都有别样儿取巧的招法,又是如何?”
杨过微微一愕,皱眉道:“那便胜负难料啦。”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你看黄帮主的样子,想必已经想出法儿来啦。”
此时,只听郭靖朗声道:“好,咱们比斗三场,不论哪一方输了,都得听盟主号令,不得推诿。”他方才听黄蓉说有必胜之法,因而心里自然有恃无恐。
那霍都见他爽快答应,知道这几人之中唯他郭靖武功最强,其余人等,如黄蓉似也不足为惧,因而向四周一扫,朗声问道:“各位有无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听盟主号令,便没得反悔。”
群雄听得,见他一副成竹在胸模样,只怕他还有什么本事没有使将出来,因而不敢贸然应声,不由一齐望向黄蓉。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了,是也不是?”
霍都道:“正是如此。”黄蓉转向身后,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咱们胜定啦。”
郭靖道:“什么妙法?”黄蓉低声道:“君子之下驷……”她说了两句,便转向书生。杨张两人在后侧虽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却见黄蓉两番询问霍都次序,已隐猜到眉目。
杨过道:“郭伯母想是要用田忌赛马之策。”张无忌笑道:“以咱们之中武艺最强之人,对其武艺不强不弱之人,以咱们之中武艺不强不弱之人,对其武艺最差之人,弃一卒而能胜两场,自然是必胜。黄帮主好兵法。”
两人说话之间,只见那书生走到厅中,朝霍都拱了一拱手,说道:“这第一场,就让敝人领教阁下高招。敝人姓朱名子柳,云南昆明人士,乃一灯大师门下,生平爱好吟诗作对,武功粗陋,还要请阁下多多指教。”说着深深一揖,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笔来,在空中虚画了几个圈,端得是一副迂儒模样。
张无忌见他取出笔来,却是一管竹管羊毫,除却笔尖沾上半寸墨之外,全无异处,同寻常点|茓所用全钢所铸判官笔全然不同,不由惊异。须知张翠山昔时被称作银钩铁划,兵器除却银制单钩之外,便是一管铁制判官笔,因而张无忌对这类奇兵也是熟识。这等奇形兵器,向来以点|茓为主,招式便是将书法字帖融入其中,端得是武中有文,文中有武,奥妙非常。只这朱子柳所使却是寻常竹管羊毫笔,那笔端软绵绵哪里有处着力?心想:“这位朱前辈,想来有什么奇招妙法。”便安心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