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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闭嘴,你话太多了。这一趟出门耽搁得太久,小漾还在谷里等着。”她并不担心独自过活的八岁女童,小漾的自理能力丝毫不输村中大婶。

她本来也想趁这趟把打赌之事一起解决,但事实证明她不适合人多的山下,这么吵的地方让她不舒服,随后想想,待在千冢谷里还是有不少病患,她在其中找合适的就好,何需特地外出。

忽地想到什么,杭君山表情怔然。“回……回谷?”

一见他古怪神­色­,苏写意眉心微蹙。“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跟她回谷是很好,可是……“写意娘子,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呵,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何况你一点也不丑,我想……”以两人的关系,就算要双宿双飞,也该随他回杭家拜见父母。

他还没说出口,娇柔嗓音便冷然地拨了他一桶冷水。

“我不会离开千冢谷。”

不离开……

脸­色­一下变得难看的苏写意话一落下,柔柳身影不停歇的走出英武镖局,一言不发却显得异常冷冽,彷佛全身罩着一层冰雾,生人勿近。

她的确是没设想过杭君山的立场,想法单纯的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未顾及他并未如她一般孑然一身,他还有年老双亲待养。

与其说恼他,不如说是怪自己太过天真,没把变量算计在内,才会被突来的觉悟震得心口泛疼。

如今只能庆幸自己并非和他爱得难分难舍,初萌的情根尚未繁衍成大树,虽然割舍会难受好一阵子,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家人问斩的打击并未击倒她不是吗?

偏偏,世事多变,意外总出人预料。

“为什么我也要陪你们回平阳?”

车声辘辘,马蹄轻扬,驾着挂帘绣金马车的水千里怨声载道,抱怨连连,手中的马鞭轻抽,不快不慢地维持平稳速度。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正当被丢下的杭君山匆匆忙忙追上神­色­不佳的心上人,死皮赖脸地硬缠着她,好话说尽不肯罢手,这才让她稍减霾­色­,允许他同行。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载了一车民生用品的牛车抵达谷口前,忽见一匹快马疾奔而来,交付杭君山家书一封,暂停两人脚步。

他抽出信纸细读一番,顿时神情大变,握信的手竟抖个不停,惯有的笑脸隐于­阴­晦之下,满脸的惊慌令人好生不舍。

原来信里只有寥寥数句:父病危,速回,母字。

几个字改变了他们的方向,他们立即入谷接走了小漾,洒金买下四马拉曳的马车,近半年的食粮沿路分送贫苦,轻装上路直奔平阳县。

另犹豫了一下的苏写意在瞧见他颤抖的双手后,一丝不忍浮上心头,眉一沉便握住他的手陪同上车。

有两大神医连手,岂有救不回的人,除非人已咽气甚久,尸骸僵硬,否则黑白无常绝对无法勾魂索魄。

至于水千里说也倒霉,只是刚好在附近溜达,便被眼尖的苏写意捉上车,充当马夫。

“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没看见杭大叔心情不好吗?”穷嚷嚷什么劲。

他是没看见呀!在前头驾车的他哪能看穿厚实木板。“小丫头别太牙尖嘴利,小心我把你丢下车喂土狼。”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写意姐姐在此,你连我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小漾朝他背后吐吐舌头,做了个淘气鬼脸。

“你……你就不要有落单的一刻!”他非揍得这嚣张的小鬼ρi股开花,没法坐椅!饮恨的水千里咬牙切齿,堂堂六尺之躯竟拿一名八岁女童没辙,只能撂下狠话暗生闷气,想来还真可悲。

“怕你不成。”嘴上逞强,一转身,小漾马上寻找靠山。“写意姐姐,他威胁我。”

好卑鄙的小鬼,居然找援兵。江湖历练深的水千里眼眸一深,瞇出恼­色­。

“他威胁你,你不会毒死他?”省得她耳根子不清静。

闻言,小漾喜出望外。“你是说我可以用清墨姐姐送我的毒药下毒?”

年纪小小的小女娃虽非无双老人百岁之后所收的幼徒,不过她比别人多了一份好运,那就是医仙、毒仙两位姐姐都不藏私,多多少少会传授她一些医理和用毒技巧,以为防身。

而天资聪颖的她学得很快,也肯用苦心,不能说小有成就,但起码自保不成问题,想伤害她得斟酌再三。

“只要你没被生擒活逮。”其他她一律不管。

“谢谢写意姐姐,你真是大好人。”小漾开心的在马车内跳来跳去,好像一颗炒热的跳豆。

“下毒害人叫好人?小鬼你脑子坏了是不是?”忍不住吼叫的水千里脸­色­很难看。怎么这些人都好坏不分啊?

“谁没救了,什么脑疾……”有病人吗?

忧心父病的杭君山两眼茫然,神­色­欠佳的环顾四周,他深锁的眉头看得出一丝自责,心不在焉地只想快点抵达家门,为父诊治。

兄长的不幸病故一直是他心中的遗憾,若他当时就在家,大哥必可安然无恙地渡过难关,不致英年早逝,徒增悲伤。

医治无数个病患,救人成千上万,唯独救不了自己的亲人,叫他情何以堪,若非为了那件事远走他乡,今日他也不会追悔不已。

那件事、那个人,唉……往事伤人吶!

“定定神,没事,这两人闹着玩。”苏写意抬眸一睨,胡闹的小漾立即规规矩矩地坐好。

“喔,没事吗?我以为……”又有病人求诊。

他张着口却不知说了什么,眼神飘远,神游他处,笑意苦涩地含着淡愁。

“顾着自己吧,别魂不守舍的,人终归有一死,真若赶不及是天意如此,非你过失。”

难得听见她有安慰人的话语,杭君山露出牵强笑容。“爹亲年岁已高,我未尽人子之本,实为大不孝呀!”

“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就算你能保他一时也保不了永远,天灾人祸实难预测,阎王敲锣,三更命丧。”活着受苦,同样是难过。

“若能多活几年也是人子的孝心,我能做的是让他安康强健,少些­操­劳,得以安享晚年。”可瞧他做了什么,不仅未侍亲膝下,还常年在外,让爹为他­操­心,直到现在就怕悔悟已晚。

“安享晚年……”她低喃着,想起刑场上断了头颅的亲人,心头微痛。“想得多只是为难自己,不放开,还能垂泪多久。”

即使满脑子盘旋着父亲重病的事,杭君山仍心细的听出她话中伤痛,这才想到她从未提及自身身世,也从未见她有亲友来访。

他伸臂一揽,将想淡忘过往的佳人拥入怀中,大掌轻覆她头上,以指轻抚柔缎发丝。

“那你的家人呢?”他记得她无意中说过她还有师父、师妹。

“死了。”一个也不剩。她说得极淡,彷佛事不关己。

“咦?!死了?”他并无意外,只觉得讶异她能看淡世道对她的不公。

“怎么,想为他们立碑上文吗?”她含诮的勾起嘴角,将眼底的哀伤深埋。

通敌叛国是大不赦的罪行,问斩的罪人不得安葬故里,曝尸三日以为殷鉴,乱葬岗一丢无名无姓,尸骸堆成山高。

当年的她无力掩埋,只能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晕倒在尸体旁,大雨滂沱冲走了­干­掉的血迹,却冲不走她脸上的泪水。

路过的人以为她已经死了,没人敢多看一眼,除了疯疯癫癫的师父。

“想哭就哭出来,别放在心上,人要开开心心的活着,别辜负来人世一遭的美意。”杭君山反过来安慰她,心疼她无人可言的苦楚。

她的泪早就流光了。“不提了,倒是你,有把握治愈令尊的病吗?”

心,痛久了,也就不痛了。

一提到父病,两道剑眉立即并拢。“要是治不好,我这神医之名也不要了!”

他并非说丧气话,父亲若真有个万一,他也无法继续行医,偌大的家业无人承继,他不一肩担起怎成,总不能任其腐败。

杭家人丁向来不盛,母亲体弱多病,仅有一子一女,至于父亲妾室有三,一样仅出一子一女,共有四名子女。

他是元配所出,是为嫡生子,但兄长早生两年,在杭家的地位远不及他,族老曾为嫡生次子与庶出长子有过一番争议,认为兄虽为长却是妾之子,而他是正室子孙,理应继承大统。

最后此事因他的离家而不了了之。

杭家两个女儿十五、六岁便出阁,一个嫁给当朝宰相之子,一个与庙前偶遇的文人结成连理,两人婚后皆备受公婆疼爱,夫妻和乐。

“一万两黄金。”苏写意没头没脑丢出一句。

“嗄?”他不解。

“别说家大业大的你拿不出一万两诊金。”她的原则不变。

杭君山楞了一下,继而舒眉浮笑。“你是说你要帮我?”

“不是帮你,是出诊。”笑什么,牙口白呀!苏写意眼神飘忽,就是不看他。

“是是是,娘子说的是。”他笑得白牙尽现,长手趁机盘住她。

“杭君山,你是野猴转世不成!”苏写意又恼又羞地绯红艳容,想拉开扣着她身子的手臂。

“是夫君,来,跟我喊一遍,夫君。”

“正经点,别教坏小漾。”

杭君山略微顿了一下,朝小女娃一笑。“好好学着点,哪天看上俊俏儿郎,你就缠呀缠地把他缠回家,别让其他姑娘有机可乘。”

“你……”居然对个孩子胡说八道。

苏写意气恼地捏了他一把,警告他别满口胡言,让小漾跟他一样胡来。

“写意姐姐,甭担心我会学坏,杭大叔的愚蠢我学不来,只有你受得了他。”

老气横秋的小漾语重心长的一说完,马车内顿然无人声,静如老木。

须臾,一阵大笑声由前头爆出,水千里拍膝叫好,而车内则传出阵阵低笑和呻吟,以及小漾不以为然的轻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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